《当她穿为限制文女主》
1. 墙头初见
这个时节,蔷薇花开得浓灿。
谈令仪面前的院墙上,苍郁枝叶交错掩映,浓绿之中,正成簇开着淡粉淡白的花团。
她正欲伸手采撷一朵,忽闻身后异常声响,激得她后背一阵瑟瑟,条件反射地回头看去。
没有人,是一道恼人的风卷走垂落的花瓣落叶时所发出的声响。
她低头,自嘲地笑了一声。
她因何杯弓蛇影?事起于一刻钟前。
今日是谈老夫人寿宴,席上贵客众多,后厨忙碌的仆妇到了她的院前,重重敲响院门。
门很快被人打开,那仆妇叉着腰,一条腿迈过门槛,瞧见出来看情况的傅母,挤出一个笑,开口道:“厨房太忙,我来你们院里支些人手。”
傅母听罢,刚想应,顿了顿,迟疑道:“我先去问问五姑娘。”
仆妇撇嘴:“若非这丧门星回来,府里人手也不至于不够。”
傅母打了个眼色示意让她少说些,而后转身走过院子掀帘进门。
倚在窗边闭目养神的谈令仪将仆妇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看见进门的傅母,只当作没听见,不想计较什么。
“五姑娘,”傅母行礼,温醇开口道,“老夫人寿宴忙碌,席上人手不足,厨房那边想来咱们院里借点人。”
她见谈令仪点头答应,正准备出门,又问道:“姑娘身子可好些了?”
谈令仪这才想起来自己在装病,撑着头的手丝滑移上额头,虚弱喘了两声,缓缓道:“还好。”
就这么撑着拙劣的演技直到傅母走出去,她才放下手,松了口气。
谈家五姑娘谈令仪,为谈家家主谈昭续弦所出,出生那日母亲难产而死,算命的说她八字与谈氏命脉不合,留在府中会伤府中之人气运,须得养在别处,到十六岁才能回府。
彼时正值谈昭官职升迁的关键,不敢拿前途赌,于是便将谈令仪送去老家的庄子,直到这个月才将她接回府里。
但她现在面临的困境,仅仅是与自己的至亲不相熟吗?
并不是。
谈令仪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一本限制文的剧情,而她并不是谈府五姑娘,只是穿越到其身体里、与之同名同姓的人。
先前谈令仪的室友看这本书时,还总调侃她和女主同名同姓,一定要全文背诵以备穿越。谈令仪平时小说都不看,更别说限制文,故而毫无兴趣,又因为室友总挂在嘴上的什么“区区三根”“一夜七次”“缅铃角先生”“XXXXX”对此敬而远之,结果室友的话一语成谶。
她就这么带着对剧情的迷茫穿越来了。
不过托那位老是调侃她的室友的福,有一些零碎的剧情她还是清楚的。
比如现在。
她记得室友说过,女主从庄子回来后第一次出席谈老夫人的寿宴,艳绝全场,为之后被众多豺狼虎豹惦记做了铺垫。所以为了减少以后不必要的麻烦,她果断选择装病不出席。
好在府中之人对她的命格心存芥蒂,巴不得离她远点,故而她这托词一说出口,没人有异议。
但以后的路……谈令仪想起府中之人对她的敌意,只道日子不好过了。
正发着呆,低矮的院墙外突然飞来一个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啪”,谈令仪探头往窗外看,瞧见院子正中躺着一个毽子。
院门被人轻轻叩响了。
谈令仪捏捏眉头,扬声唤道:“陶娘。”
没人应声。
“小蝶。”
还没人出声。
谈令仪撑起身子稍稍探出窗,院子里空无一人。
借人借这么干净吗?还真是没把她当主子看。
谈令仪自嘲笑笑,听见门外细细的女孩哭声,无奈叹了口气,寻来一个披风套在身上,走到院里捡起毽子,而后用披风兜帽罩住脸,缓缓推开门将毽子递了出去。
门口的小女孩破涕为笑,糯糯地道了一句“谢谢阿姊”。
她低敛眼睫,不看来人,只见地面上立着两双脚,一双套着绣有桃花纹样的小绣鞋,一双套着用金丝绣上云纹的玄靴。
有男人?
谈令仪心中警铃大作,一边关门一边往后退,结果不知什么时候那只小小绣鞋踩上了她委地的披风,她一后退,披风系带扯开,云白的披风便从她肩头滑下。
一声轻呼蹭过耳际,她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来看向发出喟叹的男人。
年岁不大,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剑眉下的眼尾微翘,眼瞳黑而亮,这样的丹凤眼为他的面相添了几分锐利,但抿起弧度形似猫嘴的唇形又中和了这一点。
这会儿他盯着她看直了眼,谈令仪不虞抿唇,抬手便要把门扣上,谁料两人之间的小姑奶奶又有了动作,挤过她便往院子里跑去,像一阵风。
少年顺手扶了一把被挤得站不稳的谈令仪,宽掌贴在她的腰后,隐隐发烫。谈令仪站稳后,不动声色地推开了他的手,福身道了一句谢。
“姊姊!姊姊!你院里的花花好好看,可以采了做花环吗?”小姑娘眉飞色舞,谈令仪一时不好拒绝。
反正脸已经被人看见了,她耸肩,淡淡道:“可以。”
少年微蹙眉头,低斥道:“幼梨,太失礼了。”
语意嗔怪,表情却不是那回事,似乎对小姑娘的行径很是满意。
裴幼梨撅着嘴,对着他做了一个鬼脸。
少年状若无奈转过头来,同谈令仪抱拳行礼:“在下文远侯府裴琢雪,方才跑进去的小娘子是舍妹裴幼梨,叨扰姑娘。”
谈令仪挑了一下眉。
裴琢雪,第一位男嘉宾,室友口中的小侯爷,记得这厮被下了春药,精准闯入原主房间夺走了她的第一次。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当即就想把门甩上,可惜小丫头还赖在她院中不走,真这么做,好像她要对小姑娘做什么似的,倒给了他破门而入的理由。
裴琢雪见眼前人敛睫不知道在想什么,出言试问道:“姑娘瞧着面生……莫不是近来归府的五姑娘?”
谈令仪只好牵起僵硬的笑,对他微微颔首。
这种极度敷衍的神情落在裴琢雪眼里活像小女儿娇羞情态,当她不好意思说话,于是愈发健谈,想拉近两人关系:“算算亲缘,我当叫你一声表妹。”
文远侯之妹是谈昭的原配夫人,谈令仪是续弦生的,虽然称裴夫人为“前母”,但实际上并没有血缘关系。
再说,谁没见几次面就跑进表妹房间要人家给他解春药?
谈令仪对他着实没什么好印象,只应和着点了点头,表情很是淡漠。
裴琢雪隐约觉察出她的疏离或许并不是出于害羞,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两人静静地杵在门前,他也不好意思同她说要进去坐坐。
正僵持着,一个穿着杏色衣裙的女子便挪着小碎步走了过来。
见到裴琢雪,她含羞带怯上前行礼道:“大哥哥在席上找裴表哥不见,原来裴表哥在这里。”
谈令仪打眼一瞧,来人正是谈府三姑娘谈令仁。
裴琢雪无奈笑道:“小孩子闹腾,带她出来放放风,结果打扰了五表妹清净。”
这句话让谈令仁一来便胶在裴琢雪身上的目光移到谈令仪身上,眼神一动,问道:“五妹妹不是说身体不适?怎么瞧着面色红润,一点也不像身体不舒服的样子。难不成是有意不愿赴宴?”
她说着,故作关切道:“不赴宴也好,五妹妹长于乡野,京城里的礼数须得同傅母慢慢学。寿宴之上,名流众多,言行不当,恐会失仪。”
表达得像是关心,实则在对裴琢雪明示谈令仪此人粗鄙不堪、不懂规矩。
这种夹枪带棒的话谈令仪已然习惯,刚回府那会儿,谈令仁对她的敌意在那些或假或真的泪眼中格外突出。
在府中待了几日,从下人闲谈中听来谈令仁记恨她的缘由。
谈令仁为妾室王玉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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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出,据说当年裴夫人病故后,谈昭原本想要将王玉慈扶成正室。谁料他外出赴宴一趟,竟然对苏家小姐苏妙凝一见钟情,于是苦心将其求娶回府做了续弦夫人。再后来,苏妙凝诞下谈令仪后离世,谈昭伤心欲绝,再不提娶妻纳妾,扶正妾室一事自然也没着落了。
谈令仁本来能是嫡出的女儿,却因此矮了别人一头,虽则依着谈昭的权势在贵族小姐之中没怎么吃过亏,但整个府里就她和六公子为庶出,六公子为女婢之子,自不配与她相比,她这不上不下的身份,便显得尤为憋屈。
谈令仪来到谈府,不愿与人争执,事事都低头顺从。面对她的敌意,素来躲着她走,碰不见,两人也相安无事好好的。
谁知道因毽子出一次门,碰见男嘉宾不说,还碰见了她……两个棘手的家伙。
谈令仪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赶紧关门躲清静,可院子里的小女娃采花采得正投入,令她怀疑他们老裴家是不是有什么采花基因。
她合目,轻轻叹了一声,复睁开眼,对裴琢雪诚挚道:“小侯爷,我方想起有事要出门一趟,先不奉陪……院中有些花带刺,还请小侯爷小心看顾幼梨小姐。”
说罢,她又同谈令仁道:“三姊,妹妹先行一步。”
小侯爷要寸步不离跟着幼妹,三姑娘又黏着小侯爷,三人串一串。谈令仪惹不起,躲还是躲得掉的。
她干脆利落说罢,拍了拍披风,又裹在了身上,同他们二人行罢一礼,便匆匆离去。
这一路步风阵阵,她把脸遮的严严实实,披风也抓得紧紧的,生怕再招惹上什么二号男嘉宾三号男嘉宾、日后聚在她的床上开会。
好在她挑着偏僻地方走,这一路都没遇上什么人。
然后,她就走到了这堵蔷薇花墙下,墙下荒草丛生。
被那阵风一吓,她想起方才小侯爷见到她是那令她骨寒的目光……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将目光落到了这堵花墙上。
谈府旷大,人员不多,故而有许多院子都空着。
她刚回府的时候,进到为自己安排的院子里,满目青苔,还有未能除尽的杂草。
想来眼前墙后的院子也是个没人住的,这不正好予她便宜?
谈令仪抽下束着发尾的发带,撕成两截,利索将自己的手袖绑好,甩开膀子便抓住墙石往上攀爬。
攀至墙头时,一阵卷着蔷薇花香的风吹过,拂起她垂坠在身后的长发。
缎子似的乌发没了发带束缚,散作一片云,乌泱泱地盖住她的脸。她只得提膝跪坐在墙头上,一手扶着临墙的树,一手整理脸前的头发。
待整理完毕堪堪睁眼,谈令仪一时愣住了。
树下一个素白衣着的人席地而坐,看着是十几岁的少男模样,膝上放着一把七弦琴,手心躺着一个小瓷盒——瞧起来像是要给琴弦上弦膏,却被墙头上的不速之客打断了。现下他正以探寻目光望向谈令仪,与她静静对视。
这人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是一眼望过去十分引人注意的长相,但唇色瞳色都很淡,神情也是淡淡的,总让她有种望进潭渊底的寒意。
谈令仪委实没想到从外看去如此萧索的院里竟有人在,心中歪去嘀咕府中人手短缺至此,连院外杂草都疏于收拾。但目光落到院里,她又有些怀疑,这人会不会和她一样,都是来躲清静的?
毕竟院外没打理还能说是仆从疏忽,但这满院子的杂草总不能是仆从看不见吧?
算了,不管他是否为此院之主,她也不可能顺势跳进院子里和一个男人同待一处。
谈令仪整理衣袖,轻声开口道:“抱歉,你继续。”
就在她调整角度准备爬下院墙时,那人霜雪姿态消融,换作一副儒雅笑意,让目光还未从他身上收回的谈令仪蓦然一怔。
这副长相当真是讨巧。轮廓绝艳,面上颜色浅淡,故而不做表情时冷若霜雪,稍稍一笑便惑人心魄,让人无法拒绝他接下来的话。
2. 可怜阿弟
“这位阿姊,可否为我带一盒弦膏来?”他说着,将手中瓷盒微微倾斜,让她瞧见空空如也的盒底。
谈令仪蹙起眉头:“你自由受限?为何不自己出去买?”
少年白玉似的脸颊渐染绯色:“我……没有钱。”
那是在跟她伸手要?
真是受不了!一群人惦记她身子就已经很过分了,怎么还有惦记钱的?
少年后知后觉,开口问道:“你不是府中婢女?”
许是见到谈令仪秀气的眉头越皱越紧,他连忙解释道:“我、我院中没有月例,前些日子帮四哥抄书,四哥答应我会帮衬一二。我方才以为你是他派来的婢女,便……失礼了。”
“四哥?”谈令仪慢慢在墙头坐正,问道,“你是谁?”
少年站正躬身一礼:“在下名为谈慕珩,为谈府家主第三子,行六。”
谈令仪微微舒气,紧绷了一路的心瞬间放下了。这书作者再没人性应该也不会写弟弟对亲姐姐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吧?
“我该叫你一声六弟。”她由心笑道。
少年一怔,又是一礼:“原是五姊,先前听闻父亲将阿姊接回来,可小弟手中还有书文需要抄写,实是抽不开身,故未现身相见,还望阿姊见谅。”
谈令仪摆手:“无事。”
她知晓谈慕珩不出面并非因忙于抄书走不开。
这些时日她在府中听过有人议论她这个六弟。他只比谈令仪晚三天出生,生母为继室夫人院中女婢。
据说某日谈昭吃醉了酒,歇在苏妙凝院里,那时苏妙凝恰巧不在院中,这女婢便偷偷爬上了榻。
事后苏夫人同谈昭闹到不相见的地步许久,诊出已有两个月身孕这才关系缓和。谁知夫妻俩重修旧好还没多久,女婢也诊出来有孕了。
谈昭气女婢害他们夫妻二人关系失和,故不肯给她名分,念及她到底怀的是他的骨肉,所以分了个院子给她。
再后来苏妙凝难产而死,谈昭悲痛欲绝,更怨恨他们母子俩,将他们撂在院子里自生自灭。
吃的主人余下的剩饭,用的靠女婢做女红跟府里人换,母子二人日子过得要多艰难有多艰难。女婢死后,这座小院就随着不怎么出门的六公子一起被人遗忘了,也就只有每日收拾主人残羹剩菜的下人路过这里,会递进去点吃食。
当时谈令仪听着,就有些不忍心。
若那女婢真有爬床的胆量,也不至于过得如此凄惨,带着孩子哭求主家总能蹭得他心软,为何如此有骨气地自力更生?当年究竟是女婢爬床惑主,还是瘦弱的女子抵抗不了醉酒的主人,除了亲历者,谁都不知道真相。
可怜这对母子俩深陷狼窝不得解脱,一个积劳成疾逝世,一个在府中受尽冷眼。
她本打算在府中站稳脚跟后想办法帮持一下这位素未谋面的庶弟,谁料今日在这种情境下碰面了。
仔细看看,他身上的素白衣衫缝合处隐约发蓝,好像是一件蓝衣被硬生生穿褪了色。再一看,它其实不是很合身,有几处宽大得过分……或许当初添置这件衣裳的人考虑到他这年岁的少男身条长得快,故而往大了做,能多穿一段时日。
这么一想,谈令仪心中酸涩不已……也不知道他穿着对自己来说过于宽大的衣裳过了多少年。
“你需要一盒弦膏是吗?”
谈慕珩一愣,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礼数周全道:“阿姊不必劳心,四哥答应过我,这几日会派仆从来……”
谈令仪打断道:“你帮他抄完书几日了?这么些时日,他可曾派人来?”
谈慕珩迟疑一下,而后道:“许是四哥近来忙碌……”
“连派个奴仆过来的功夫都没有吗?”谈令仪扶额叹道,“真不像话,连自己的弟弟都忽悠……”
谈慕珩不太能听清她后面的嘟囔,问道:“什么?”
“没事。”谈令仪放下扶额的手,开口道,“你等我……”
她还没说完,就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依稀听得有人唤“许将军”。
谈令仪脸色一变,飞快地顺着临墙的那棵树滑进了院中。
谈慕珩许是从没见过爬树这样利索的女子,一时愣在原地。
而谈令仪正扶着树慢慢回忆室友口中的剧情。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位“许将军”,就是第二位男嘉宾。他对女主一见钟情,挣扎纠结“许久”,终于把自己纠结到月黑风高夜、女主窗边……事后还取走了女主的小衣,说是留作纪念,室友看到这段,还戏称他为“纪念哥”。
为了不和“纪念哥”碰上,谈令仪想也没想就翻进了院子里,反正院里是和她血脉相连的弟弟,可以算是这府中对她来说最安全的男人之一。
谈令仪回神,冲谈慕珩挥挥手:“借你这地方歇歇脚,明日给你弄来弦膏,就当是答谢,你不必推辞。”
谈慕珩敛睫,色淡如雪,轻轻点头应了一声好。
“对了,你喜欢什么颜色?”谈令仪闲谈似地问道。
谈慕珩抬眼,不甚明了她的意思,待她又问了一遍,才道:“晴山。”
“哦,知道了。”
“阿姊问这个,是要做什么?”谈慕珩出言,有几分懵懂,“盛弦膏的瓷盒,会分颜色么?”
“不是,”谈令仪坦诚道,“我想给你裁身新衣裳,你这件都旧了。”
“小弟无功不受禄。”谈慕珩连忙开口,动作神态那叫一个受宠若惊。
“小意思,收着吧。”谈令仪的心思不在他这,一边说话一边侧耳听外面的动静。
“那,那小弟可以提一个请求吗?”
谈令仪回头:“可以,但是你能不能不要自称小弟了,听着怪怪的。”
谈慕珩目光一暗,恭敬行礼道:“……慕珩明白。”
谈令仪显然没懂他“明白”了什么,出言道:“你说吧,有什么请求,我一并帮你办妥。”
“您裁衣裳,可不可以将衣量裁大一些……”谈慕珩说着,有些羞赧,“近几年长得太快,合身的旧衣裳很容易穿不下。”
“穿不下了我便给你裁新的,你不必总是将就穿旧衣。”谈令仪认真开口,又补充道,“还有,‘您’这称呼也怪怪的,你称我阿姊不好么?”
“……”谈慕珩定定地看着她,而后牵唇道,“好,慕珩知道了,阿姊。”
外面经过的人似乎迎面碰上了熟人,停步寒暄,谈令仪短时间走不出去,便缓缓踱步至庭院正中,打量这位庶弟居住的环境。
着实寒酸。
合院没有一处完整好墙,大半墙皮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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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露出墙身里的砖块,墙下满是潮湿的苔藓和疯长的杂草。
唯有树下和院中小部分位置的杂草被人为清理掉,但上一次清理应当是许久前了,眼下又长出了细矮的小碎草。
风一过,谈令仪脚边的乱草搔得她脚踝微微发痒。
往屋舍那边走去,一不小心踩到院中断裂的石板路,谈令仪身子一歪,险些摔倒。
“阿姊小心。”谈慕珩在身后唤道。
“唉。”她站直,沉默无话。
临近屋子的地方也有一棵树,树下凿了口水井。她探身下望,井底已枯涸,生着高高的乱草,想也知道这井枯了多久。水井旁边,有两块石板交叠摞起,瞧着像是供人坐歇之处。
谈慕珩见她盯着那块石板出神,苦涩一笑:“暑热之时,树下井旁清凉,母亲最喜带我在那里避暑。”
谈令仪闻言,又皱紧了眉头。树下水边的确清凉不假,但蚊虫也多得要命,令人烦不胜烦。母子俩没得选,苦中寻甜,可她这位后来人真是越听越心酸。
她仰起头,破落屋瓦映入眼帘,她试图推了推门,险些被嘲哳的声响刺坏耳朵。
想了想,还是作罢,那般私密之处,她还是不要到处乱晃了。
“阿姊可是要进门?”谈慕珩不知何时跟上前来,小心问道。
“不了,”谈令仪摇头,“过几日我找几个人来,把你这院子修缮一下。”
谈慕珩静默片刻,开口道:“不必如此麻烦阿姊。”
“你既唤我一声阿姊,那这些事你也不要同我推辞。”谈令仪不知哪来的母爱泛滥,想抓起他的手腕看看这孩子总吃剩饭有没有饿瘦,谁料他跟只小兔子似的,手袖刚被人触碰,便局促将手藏到了身后。
谈令仪在这个世界,遇到的都是想对她动手动脚的男人,难得遇见一个躲着她的,内心好感狂涨。她不做勉强,将手收回,开口道:“你这年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别再吃放凉的剩菜剩饭了。晚些时候,我让厨房给你做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不过说起来,这孩子倒没有她想象中的营养不良的样子。
他只比五姑娘谈令仪晚生三天,那便与她一样都是十六岁。十六岁的男孩身高差不多应该是一米七几,可眼前这人,一米八五必然是有了。
可能是大户人家的剩饭营养也很富足,能供一个男孩正常长个吧。但总吃剩饭,挺影响孩子心理健康的。
谈令仪正走神,外面的人不知道起了什么争执,突然高声道:“沉檀!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沉檀?也是老熟人。
这本限制文的第三位男嘉宾。
很多大户人家都会招士子为婿,想方设法开这样那样的宴相人。谈家二姑娘谈令倩席上对沉檀一见倾心,央着谈昭去说亲。
沉檀此人出身寒门,文采斐然,书读多了有些傲气,不肯从了这桩高攀的亲事。
谈昭并没有因此生气,反倒觉得他有风骨,越瞅越喜欢,引他为门生,经常带他进府教授朝堂之事,顺便再撮合一番他与二姑娘。
结果撮合半天,他反倒对五姑娘动心了。
说起来,他在谈令仪室友口中也有个外号,叫做“赤壁哥”。
谈令仪以为室友赞他有周郎风采,但听她语气,好像不是什么好词。
3. 可怕安王
方才那声怒吼,应当出自谈令倩胞弟谈慕琮之口。
谈令仪回谈府这些时日,把府中成员大致情况都探听了一番。
谈昭膝下六个孩子,除了继室夫人生的五姑娘、妾室生的三姑娘和女婢生的六公子,剩下的三个孩子,全皆出于原配夫人。
大公子生性淡漠,但生得一副好皮囊,又学富五车,有不少姑娘心许;二姑娘花容月貌、知书达理,为京中饱受赞誉的贵女。
前两个孩子,出身侯府的裴夫人贵族基因发挥稳定,唯独四公子谈慕琮,长得还算板正,不爱学文不习武,偏爱偷奸耍滑,一放出去就闯祸。
这会儿,应当是给胞姐鸣不平,跑来逼沉檀就范了。
谈令仪愁得直挠头。
吵归吵,闹归闹,离远一些好不好。
谈府那么大,她怎么能倒霉到行动轨迹和这群男嘉宾完完整整地重叠上。若不是这里还有一处院子供她藏身,修罗场就要提前上演了。
好在,谈慕琮还没为难沉檀多久,一道清冽男声便打断他:“慕琮,怎可如此对待宾客。”
“大哥……”谈慕琮哼哼两声,跺脚跑开。
大公子也没逗留太久,寒暄了几句便与沉檀分开,听脚步声,两人应当都走了。
谈令仪紧绷的身子这才放松下来,思忖何时回去。
她实在是害怕路上又蹦出来几个男嘉宾,把她顺势扛到无人的屋舍里酱酱酿酿……别管合不合逻辑,室友有云:“荤的不能带脑子看”。谈令仪深以为意,毕竟想破她的小脑袋瓜都想不明白室友口中的四个人一起是什么姿势。
搞不懂,也不想搞懂,更不想被搞。
“阿姊,为何心事重重?”
关切话语自身后传来,谈令仪转身,抿唇摇头:“无事,只是在想,你日后莫要给谈慕琮抄课业了,他根本没把对你的许诺放在心上,且父亲要是发现这件事,遭殃的是你。”
谈慕珩点头,笑容苦涩:“是,慕珩知道了。”
好乖啊……
这个世界难得有一个正常男人!竟然是她弟弟。
谈令仪心痛不已。
她正想再问两句他需要什么,小院门处突然传来重重的撞击。
原本被大公子训斥制止的四公子谈慕琮又偷偷绕了回来,抓住落单还没走远的沉檀,一把将他推摔在小院门上。
年久失修的院门可禁不起这般猛烈的撞击,遑论谈慕琮摔了沉檀一把犹不解气,上前抓着他猛劲儿往门上撞。
烂了一半的门闩被生生撞断,两人摔进了院子里。
只见谈慕琮将沉檀压在身下,全然没有注意到院里还杵着俩人,扬拳便要揍他。谈令仪看不下去,草草拢了一下披风遮住面容,上前喊道:“住手!你在祖母寿宴对宾客大打出手,传出去让谈家怎么做人?”
“你算是什么东西敢对本少爷指手画脚?”谈慕琮凶狠仰头,看向她,注意到她身侧的谈慕珩,突然暧昧地眯起了眼,“你们孤男寡女在这荒院里做什么呢?”
谈令仪面色一沉,冷声道:“四哥,我是谈令仪。”
“……”谈慕琮拂了拂袖子,“你俩怎么勾搭到一起了?”
谈令仪肃声道:“四哥,注意你的用词。”
“啧,小丫头片子气性还挺大,方才你说什么?传出去让谈家怎么做人?”谈慕琮撇嘴,抬手轻轻扇打沉檀的脸,开口道,“你说,便是我打你打了一身伤,你敢出去找我父亲祖母告状吗?”
沉檀方才被他连番推打,受了一些内伤,吐出一口血沫,冷眼道:“晚生自如实向谈大人禀明公子做派。”
谈慕琮找沉檀茬前不知道他是个宁折不弯的,一瞅他不吃他威胁,怒火上头,扬拳便要揍。
谈令仪此人,一直都是乐于助人积极向上的好宝宝,当下自然见不得谈慕琮恃强凌弱。
她正找角度看能不能把谈慕琮从沉檀身上推下去,给沉檀逃跑的机会,身边一阵风动,方才一直乖顺站着的谈慕珩突然上前,抱住了谈慕琮的手:“四哥,莫要冲动……”
“去你的!”谈慕琮甩手,谈慕珩便被甩开,一不小心撞到谈令仪,两人摔在了地上。
这一院子,躺了三个人,还有一个没了束缚,更为得意地作威作福。
“你在做什么……你们在做什么!”冷肃声音响起,前半句带着怒意,后半句带着微不可闻的崩溃。
毕竟大公子谈慕瑜能想到自己的四弟不会轻易放过沉檀,但他着实没想到不熟的五妹六弟也会被卷进来,还是这般不成体统的样子。
“起来!都给我起来!”
谈慕珩率先站了起来,满脸歉意地看向谈令仪,伸手搀她。
谈令仪这一摔,披风落在了地上,她无奈叹气,一边拍着身上的泥沙,一边弯腰,一边捡回自己的披风试图往身上披。
崩溃的谈慕瑜仍不改贵公子骄矜,但微颤的语气昭示了他内心的震撼:“别捡了,都是泥,脏兮兮的套身上像什么话!”
谈令仪挺能理解他的。
府里的大日子,他身为长兄,一打眼瞧见自己的弟弟欺负人,一转头瞧见别的弟弟妹妹滚成小泥人,若被人瞧见便是谈府丑闻,天大的丑闻!
但是这披风不披不行。谈令仪看着扭头看她看直眼的沉檀,心中如是道。
完了,又让一个男嘉宾看上了。
“大哥,”谈令仪扮作为难模样,“裙裳已污,一会儿回去,路上碰见人,恐会失仪,用披风遮着,尚能好些。”
“不必多想,这会儿人都在前厅迎安王,你快回去,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跟男儿一起打闹!”
谈令仪心下稍稍安定,福身一礼准备离去,却突然听见外面闹闹哄哄的人声,立时不敢走了。
谈慕瑜也发现有人过来,飞身上前,一手拎起欺负人的弟弟,一手拎起被弟弟欺负的人,也躲进了这个荒僻的小院里。
好多人啊。
谈令仪恍恍惚惚跟着大哥冲进屋里,心中如是叹道。
谈慕琮不满道:“大哥,不是说没人过来吗?”
“你怕丢人了?”谈慕瑜恨铁不成钢,“早干什么去了?”
“还不都是这书呆子的错,我就不明白了,阿姊那般好的人,他凭什么不愿意娶。”
沉檀正襟危坐:“男女之事,强求不得。晚生对谈二姑娘无意,草草婚配只会误了她。”
“那你凭什么对我阿姊无意!穷酸书生眼界还挺高,什么样的女人你才瞧得上?”
沉檀擦拭唇畔血渍的手一顿,眼睫微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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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想看什么,却又生生止住了。
室中一片静默。
谈慕珩取来一盆水和一块帕子,递给谈令仪让她清理身上泥污。
她抬手接过,一边擦一边听谈慕琮和谈慕瑜交谈。
“对了大哥,祖母寿宴,安王那个杀神怎么来了?他不是从不出席京中宴席吗?”
谈慕瑜摇头道:“我也不清楚,许是政事上同父亲有什么交集,故借着祖母寿宴过来拉近关系。”
“啧,”谈慕琮嘀咕道,“我当他要做个清闲王爷呢……唉大哥,你说他会不会夺——”
“谈慕琮!”谈慕瑜喝道,“谨言慎行。”
他这一声吓得谈令仪一颤,手中帕子没拿稳,“噗通”一声掉进了地上的水盆中。
她不清楚这个安王是谁,见谈慕琮和谈慕瑜的反应,这人身份好像不是一般的王爷?
谈慕珩将水中帕子捞起,拧干后递给谈令仪,她盯着他那细长手指出了一会儿神,才接过帕子,道了声谢。
她心中也不顾那什么安王,直心疼这可怜的弟弟。手指关节有几处很明显的厚茧,不知道平时都干了什么粗活。日子过得这般清贫,估计像给谈慕琮抄书一样,被人忽悠着干了很多没好处拿的活。
谈慕琮被他大哥吼了一顿,知晓他是真动了气,不敢再顶撞,目光瞟向一旁沉檀,没好气道:“喂,你,出去不许说我对你做了什么。”
沉檀敛睫,不应声。谈慕琮急了,伸脚踢了他一下:“你听见了没?”
“慕琮!不得无礼!”谈慕瑜出言,而后向沉檀郑重一礼,“小弟鲁莽,伤了公子,过几日定与家父亲自上门道歉,还请沉公子宽宥。”
沉檀面色稍霁,对谈慕瑜回礼道:“谈大人对晚生有知遇之恩,晚生自不会让大人太过为难。”
谈慕瑜轻轻舒气:“我这便带慕琮去面壁思过,一会儿让奴仆过来为公子上药。”
说罢,他便推着不服气的谈慕琮离开了。
见他们两个人离开,谈令仪心上压力骤减,那沉檀静默坐得远远的,她便也没太注意他,转头问向谈慕珩:“那个安王,是什么来头啊?”
谈慕珩摇头,俊秀容颜浮现些许窘迫:“阿姊,慕珩久居这宅院里,对京中之事,不太清楚。”
这时,沉檀的声音缓缓响起,声音不似方才怼谈慕琮那般铿锵有力,竟有几分虚浮、紧张。
“五姑娘,此一事,晚生知晓。”他说着,目光终于敢落在谈令仪身上,眼神缱绻,看得谈令仪后背发麻。
“天玄三十七年,龙骁卫自东宫搜出太子谋反物证,太子及两位皇孙等东宫中人被诛杀,怀胎五月的太子妃不知所踪。后来当今陛下登基,为太子平冤,寻回当初太子妃生下的幺子,将其封为安王。安王流落民间多年,容貌有损,便常年戴着银铁面具示人,五姑娘若碰见,切记离他远些。”
谈令仪好奇问道:“为何?”
“安王奉皇命主掌明法台,专司京中刑案,听闻他手段残酷,只管破案,不管冤情,周身冤魂成煞,五姑娘这样的弱女子,恐被伤到。”
谈令仪没觉得有啥,谈慕珩倒是不咸不淡接了句:“啊,那可真吓人。”
她一怔,抬手拍拍他的头,柔声道:“不怕不怕。”
4. 母亲遗物
这小子身量太高,她伸手摸他头还挺费事,只拍了两下就放下来,再久一些怕是膀子会僵掉。
谈慕珩因她这突然的动作身体僵硬一瞬,看向她的眼睛漫上几分暗色。
谈令仪只当他长这么大没有人对他做这么温情的动作,故而一时间呆住了。
她本想说不必在意这些子不语怪力乱神之事,而且他们两个也未必能和那个安王有什么牵扯,不过这话说出来像是在打沉檀的脸,所以她还是咽下了话头,转而看向沉檀:“多谢沉公子解答。”
怎料此一言毕,沉檀清秀面容竟浮现起一片扎眼的红晕,他神态也不甚自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五……五小姐识得晚生?”
“……”谈令仪移开目光挠了挠脸,“方才听见四哥喊你名姓了。”
“这样……”沉檀眸光稍稍暗淡,但还是被为佳人所识的喜悦盖过,复开口道,“方才,多谢小姐出言相救。”
“我没帮上什么忙,多亏大哥拦住四哥。”谈令仪探身向外看去,“外面之人已经远去,我在此处久留不妥……六弟,我先走了,晚些时候,我叫人来把你这院子修缮一番。”
谈慕珩正在擦拭自己那把七弦琴,闻言抬头看她,喉头滚动,似乎是想推拒,但还是颔首道:“多谢阿姊。”
谈令仪披上披风,略一点头离开这座破落小院。
还好这一路上没碰见旁人,她平安回到自己院中。
傅母陶娘正等在院里,见谈令仪脏兮兮地回来,大惊失色,让奴仆赶紧关门,迎上前来:“五姑娘,您这是去做什么了?可有人瞧见你这样子?”
“没事,摔了一跤……没人看见。”谈令仪淡淡说着,心底还是有些尴尬,人在尴尬的时候就很忙,她本能抬手摸头发,却摸到了一片碎叶子。
夭寿了!方才那四个男人没一个提醒她脑袋上沾了落叶吗?
算了算了,在这个世界不能太要形象。
谈令仪不动声色将碎叶捋下扔去一旁,转头同陶娘道:“我想沐浴,现今院里人回来了吗?”
“都回来了,奴婢那就吩咐人去烧热水。”
“啊,对了,”谈令仪拉住准备离开的陶娘,开口道,“今夜的晚膳,让膳房多准备一份,送去六公子那里。再把前些时日祖母赏我的那匹雨丝锦拿去给六公子裁身衣裳,还有,买一盒弦膏,一并送去。”
陶娘听着,脸色不太好看:“五姑娘方才去见六公子了?”
谈令仪含糊道:“他院外开的蔷薇很好看,停步看了一会儿,就与他碰见了。那么小的年纪,吃不好穿不好,怪可怜的。”
陶娘看自家五姑娘的目光仿佛在看傻子,她不可置信道:“他生母阮氏异想天开爬主家床,害夫人与家主离心,五姑娘为何要对他生出怜悯?”
“孩子到底是无辜的。”谈令仪平静道。
陶娘定定地看着她,良久,才逸出一声轻叹:“五姑娘同夫人一样良善,可一味如此,只怕会有引狼入室之患。”
谈令仪执住她的手,轻拍道:“只是送他一点东西,让他日子过得好一点而已。”
“雨丝锦可是好东西,三姑娘想要都没有。”
“那祖母又不只赏了这一匹,那些料子我都穿不完,分他一点也没什么。”
“女儿家的衣裳岂有穿不完之理?五姑娘刚回京,有些规矩不清楚,故而府上不强求您参宴。可之后学了规矩,总要参加京中大大小小的宴席,参宴的衣裳可不能重着穿。今日老夫人还说过几天要带您去九华楼选几副头面……”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谈令仪打断她的喋喋不休,心说她可不想出门。
一出门,又招来一堆狂蜂浪蝶。
不过讲道理,总闷在谈府也不好。
她从回谈府的马车上就在想如何逃离谈府。
留在京中,留在名门望族里,太过被动。即便能强撑着不见人,谈昭也一定会给她说亲事。
她不想过群居生活,也不想盲婚哑嫁。
她想借着谈府的资源,搞到一笔够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钱,逃离京城,找个偏僻的地方隐居。
这些日子该想想怎么搞钱了。
她浸在热水中,半张脸沉下去,轻纱似的迷蒙水雾熏得眼眶湿热,令她不由自主眯起眼,脑中混沌沉浮,几乎要溺死在这片闲适惬意里。
现今是午后,她算计着洗好出来小憩一会儿,到傍晚时醒来用个晚膳,再去找谈昭派人去修谈慕珩的院子,回来看一会儿书就睡觉。
可人刚从浴桶里出来,正擦着身子,陶娘便过来敲门道:“五姑娘,老夫人叫您到前堂一趟。”
谈令仪动作一滞,看向门外人影:“祖母唤我做什么?”
“奴婢不知。”
“那宴席上的人散了没?”
“宴上宾客全皆回府。”
谈令仪吊起的心放下,拢了拢湿哒哒的长发,扬声道:“我马上就好。”
刚洗的头发不管什么擦都很难弄干,谈令仪凑在暖炉边烤了一会儿,让丫鬟给她挽了个简单的发式,匆匆赶到前堂。
前堂檀木雕花椅上端坐着一位妇人,被玉簪簪住的乌色头发嵌着几缕银丝,耳畔坠着沉甸甸的翡翠。面容保养得宜,脸上皱纹不多。紫缎长袍委地,袍边滚着金线绣的祥云。
她脚边趴着一只雪白的长毛猫,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尾巴。这猫见到谈令仪来,懒洋洋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伸懒腰打哈欠,一蹿蹿个没影儿。
面容肃穆的老夫人抬眼看一侧女婢,示意她去寻猫,而后才将目光落到谈令仪身上,开口道:“来了。”
谈令仪行礼道:“孙女来迟,给祖母请安。”
“嗯。”老夫人微抬下颌,示意她到一侧落座,谈令仪寻着她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谈令仁也在,比起中午时在她院门口那般聒噪,现今的谈令仁格外贤淑沉静。
谈令仪坐到她身边,笑言道:“三姊安好。”
谈令仁不敢在老夫人面前针对谈令仪,强牵起一个笑对谈令仪道:“五妹妹安好。”
老夫人举起瓷盏抿了口茶清嗓,开口道:“今日安王到府,递来两封帖子,明妃娘娘五日后有个赏花宴,你们两个去罢。”
谈令仪绕着手绢兀自思索。沉檀口中那个煞神安王是来送帖子的?这点小事怎么还亲自来?
谈令仁欣喜道:“是,孙女定好生准备。”
谈令仪沉吟片刻,起身行礼道:“孙女规矩尚未学明白,只怕赏花宴上失仪,还是请二姊去罢。”
老夫人淡淡看了她一眼,摆手道:“赏花宴名为赏花,实为相京中贵女才俊,令倩姻缘你们父亲已有安排,择你们二人去最为合适。今日你推说有恙不出席,叫你去赏花宴又说怕失仪,那点子规矩要学几日才能学明白?京中皆知谈六小姐归府,却次次不露面,你可知旁人会怎么说你,怎么说谈府?”
谈老夫人可不是戏文话本里慈爱可亲的祖母,她甚少笑,威压十足,一贯娇纵的谈令仁都不敢在她面前放肆。谈令仪知道这回没法拒绝,只好软了态度赔不是。
见谈令仪乖顺,谈老夫人面色稍霁,开口道:“日子紧,你明日便和令仁去九华楼选副头面。若怕席上失了规矩,那这几日便好好同陶娘学。”
“是,孙女知晓。”
“寿礼中有几匹衣料,颜色太鲜太亮,我穿不了。你们过来挑挑心仪的,明日叫人量身裁衣,好穿去赏花宴。”
谈令仁喜形于色:“多谢祖母。”
谈令仪也只好强作欢喜道:“多谢祖母。”
谈令仁当真是喜欢那种暖洋洋的颜色,目光在粉黄上打转,谈老夫人见她犹豫不决,摆手痛快将她看中的三匹都赏给了她。谈令仪随意选了一匹湖水蓝衣料,谈老夫人思索一会儿,只说了一句“不好配头面”,但也随她去了。
这次叫她们过来,主要也是选衣料,选罢衣料闲谈近日状况,老夫人便赶人了。
路上,谈令仁走在前面,得了三匹名贵布料,高兴得不得了,步子轻盈,哼着小曲儿。
谈令仪快走几步跟上,开口道:“三姊。”
心情大好的谈令仁挑眉看她:“作甚?祖母赏我三匹,我可不会把多的料子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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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姊受祖母喜爱,小妹好生艳羡。”谈令仪柔柔道,“只是小妹初来京城,参加宫中宴席,实是忐忑不安,生怕说多错多。尤其是京中关系错综复杂,小妹着实怕说错话,听闻三姊向来动静有法,想请三姊届时带着小妹提点一二,可好?”
“行吧,瞧你这可怜样。”被她前面那句奉承得心花怒放,谈令仁想也没想就答应。
“那便多谢三姊了!”
跟着谈令仁好啊,这家伙经常找机会暗戳戳贬低她,谈令仪倒不在意这些身外名,但如果她的贬低能让几位隐藏男嘉宾灭灯,那真是好极了。
谈令仪借着她心情好的机会,顺势闲谈,拉近两人关系:“对了,我听闻安王是先太子遗腹子,为何宫中娘娘的赏花宴帖子由他来递交呀?”
“安王从民间寻来时,也不过八九岁的孩子,须得有人教养。明妃娘娘闺中时与先太子妃是手帕交,膝下又无孩儿,故而便担负起教养安王之职,两人虽为婶侄,却更似母子,明妃娘娘的赏花宴由他来递帖,一点也不奇怪,说不定这赏花宴就是为了给他相王妃而开的呢——”
谈令仁说着,倒抽一口凉气,转头望向谈令仪,惊骇道:“该不会真是为了他开的吧!完了完了,我不想参宴!”
“稍安勿躁,也不一定……”
“你说安王亲自来,是不是就是看中咱们府了?”谈令仁花容失色,跺脚道,“我就说祖母那么疼二姊姊,父亲说要将二姊姊配给一个穷酸书生,祖母就不乐意,怎会把赏花宴这等好机会让给你!”
“安王那般不好?”
“哪里好了?毁了容,没权势,整日就浸在牢狱里审犯人,一身血腥味宛如恶鬼,谁嫁谁倒霉!”
这安王风评怎么能差成这样……
谈令仪唏嘘不已。
见到谈令仪神情始终淡淡的,谈令仁意识到自己与她相比太过不端庄,轻咳两声缓解尴尬,嘟囔道:“你怎么一点也不见担心?罢了,你也就是没见过安王的厉害,见着了,保准儿抖得比我还厉害。”
“小妹自是不如三姊成熟稳重。”谈令仪随意牵起一个笑,开口道。
行过中花园,两人院子不在一个方向,故而分道扬镳。谈令仪走着,突然止步,吩咐随行奴仆将那匹布料送回去,自己步子一转走去谈慕珩的院子。
见谈慕珩那一面,她委实放心不下他,去瞧瞧他屋里陈设有什么需要的,一并从谈昭那儿给他求来。
归府这些时日,谈昭格外偏爱于谈令仪,她有这个要求,他应该不会拒绝她。
步子停在那扇被推挎的门前,谈令仪眉头一皱,她瞧见院子比她走时还要杂乱,而且里面的门好像也……
一道素白人影自门内走出,手中抱着被砸断的七弦琴,见到谈令仪一愣,低声道:“阿姊。”
谈令仪上前道:“这是怎么了?”
“……”谈慕珩抿唇,眉睫低压,叹了一声,摇头道,“无事。”
谈令仪看他面容,心中直呼不好,问道:“你的眼角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淤青?”
见他隐忍不答,想要绕过她出去,谈令仪上手拉他,却听他蹙眉痛嘶一声。
“怎么回事?”谈令仪脑中一阵电光闪过,“你被谈慕琮打了?”
方才谈慕珩也上手拉架,一定被谈慕琮记恨上了。
“这琴是他砸的?”
“阿姊,算了,”谈慕珩低低道,“我要出去修琴,还请阿姊让一下路。”
“出去修琴,你有钱吗?”谈令仪开口道。
“……阿姊。”少年鼻头泛红,抬眼看她时,谈令仪的心好像被人轻轻叩打一下,发出闷闷的“咚”声。
眼底水雾弥漫,真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把琴交给我吧,我去找人修。”
说罢,她便要上手接,谁料谈慕珩别过身子,而后低低道:“这是母亲留下的遗物,我想亲眼看它修好……阿姊可不可以,借我一点银钱,待我日后有钱,必连本带利归还。”
竟然是母亲的遗物!
谈令仪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5. 煞神棋子
少年见她沉默,眸子一暗,抱琴欠身同她示意,侧过身便要出去。
谈令仪抓住他的衣袖,开口道:“我身上没钱,你待晚膳的时候,我托人带钱给你。现今天色已晚,你不好找人修不说,出去也没寻钱的路子。”
她这般说,谈慕珩仍是执拗地抱琴站着,谈令仪也不怪他犟,毕竟是母亲遗物,再理智的人也会失态。
她放软语气:“听话。”
谈慕珩好似长这么大从没有人这般细声细语同他说话,抿抿唇,开口道:“慕珩想求阿姊一件事。”
“什么?你只管说,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
“我想求阿姊莫要将此事告知父亲。”谈慕珩诚恳道。
谈令仪一怔,问道:“是怕四哥知道此事后再报复?”
谈慕珩温煦面容笑得苦涩:“阿姊也知晓我在府中是什么身份,父亲本就不会站在我这边,阿姊去告状,他兴许会为了安抚阿姊而惩戒四哥,但惩戒过后……”
谈慕珩许是想到了告状的后果,不由得蹙着眉头一阵瑟缩,可把谈令仪看的心软成水,要多可怜他有多可怜他。
“好,不跟他一般见识。”谈令仪叹道,“你在这里好好等着,晚上我叫人拿钱来。”
“好,多谢阿姊。”
“对了,你……有没有想过,日后做什么?”谈令仪问道。
“我吗?”谈慕珩一顿,“不知道,比起想来日要做什么,慕珩更想知道能不能活到弱冠之年。”
谈令仪心口好像被人狠狠地揪紧,她望着少年苦涩的微笑,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样的情绪持续到第二天,使得她在上马车时都愁眉紧蹙。
这日要去九华楼选首饰,谈令仁一大早便收拾妥帖上了马车,瞧见谈令仪上来,“扑哧”一声笑开。
谈令仪慢条斯理解下幂篱,又摘下蒙脸的面纱,淡淡道:“三姊笑什么?”
“笑乡下回来的果然是土包子,这幂篱面纱带一样不就行了,都戴上,跟个笋子似的,一层又一层。”
谈令仪心说是你不懂,多一层蔽面之物多一层安全感,她恨不得兜头套个麻袋,只留两个窟窿看人。但面上还是乖乖巧巧地颔首道:“三姊说的是。”
“行了,快坐好罢,也不知你磨蹭个什么劲,去挑头面都不上心。”
谈令仪靠在马车壁上闭上眼。
昨夜谈昭在外,她为了等谈昭回来说修缮谈慕珩院子的事,一直等到亥时也没等到,睡得晚起得便艰难,着实不能跟兴奋得提前到马车里等的谈令仁比。
悬着金铃的马车缓缓行驶,清脆铃声伴着几缕透过车窗纱幔的辉光催得人昏昏欲睡。
不知是行经哪个路口,有些拥堵,马车停了下来。
谈令仁突然撩开她那边的纱幔,发出“嘬嘬嘬”的声音。
谈令仪支起眼皮看,出言道:“怎么了?”
马车前行,谈令仁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外头有只小猧儿,雪白雪白的,好漂亮。”
“养一只呗!谈府又不会缺一口猫儿狗儿的食。”谈令仪挑眉道。
此话一出,谈令仁的表情顿时变得怅然:“从前养了一只,可后来祖母养了那只狸奴,便不允我养猧儿了。”
谈令仪支颐的手缓缓拿开,坐正道:“那它现在……”
“被我养在了手帕交那里,”谈令仁说着,突然有了精神,转头看谈令仪,“一会儿我们置办完头面,先不急着回去,你在马车上等我,我去手帕交那里看看它。”
谈令仁的口吻透着不由分说,谈令仪虽然不太喜欢这种被人命令的感觉,但念及她也只是个喜欢小狗的小女孩,所以没多说什么,偏了话题,问道:“谈府不小,将小猧儿养在院子里不放出去,也不行?”
“祖母不允养,谁都说不了‘不’。”谈令仁斜眼看她,“你回来这几日还没发现么?祖母只对裴夫人生的那三个孩子有好脸色,也愿娇着纵着。四弟弟那般不成器,就是养在她膝下给宠坏了。”
她说着,娇生生“哼”了一下,嘀咕道:“说什么女儿家不好养狗,就那小小一团,能生什么事端!”
“说的是。”谈令仪两指揉着太阳穴,缓解熬夜的头痛,淡淡应道。
“诶,你在庄子里住,是不是能碰见许多猧儿?”
“猧儿不常见,都是些寻常守庄的猛犬,不过那些家伙只对外人凶悍,对主家很温顺,摸会儿脑袋会躺下来翻肚皮。”
谈令仁眸光晶亮,哼哼两声,嘀咕道:“你在庄子里的日子过得还蛮有趣嘛。”
谈令仪捞起面纱来戴好,又埋头整理手中的幂篱,头也不抬道:“想去吗?有空带你去逛逛。”
“那种乡下我才不去!”谈令仁瞬间骄矜,“你也收收你身上的穷酸味,别一会儿到了九华楼给谈家丢人!”
“知道了。”谈令仪答罢,把幂篱套在了头上。
“哎,你怎么又一层套一层了,不闷吗?”谈令仁纳闷看她。
“还好。”谈令仪轻声道,“不戴上吗?方才车夫说要到了。”
……
谈令仪对购物真的没什么兴趣,在马车的时候还在想,要不要选一套俗气逼人、丑得突出的首饰,好让潜在的男嘉宾们给她减减印象分。但进门前,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毕竟在这个小说世界里,所有人都被操控着做出各种非常人理智所能理解的行为,各种男嘉宾只要看到女主的脸,都会失了智地缠上来……至于为什么她在庄子时身边人还都正常,最多看见她只会目露惊艳而不会逾矩?大抵是因为小说剧情线从她回谈府展开。
所以戴不戴丑首饰也无所谓,可能丑首饰还会更吸引人的目光,她预计选一套平庸的钗环应付那位不太好相与的老祖母。
但是踏入九华楼,她的盘算落空了。
当真不愧是京中小姐属意的首饰店,柜中所摆的每一套头面都设计奇巧、精雕细琢、配色绝佳。步摇轻灵、簪花华美、珠链似月华,玉镯如羊脂,便是再普通的一块玉坠,在辉日下都如流水梦影。
谈令仪跟在谈令仁身侧,听小二讲眼前璎珞上的萤珠出自哪方渊海,她漫不经心抬眼望去,牌子上的价目贵得她险些撩开幂篱确认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贵得令人咋舌。
……如果把老夫人赏赐的头面都给卖掉,是不是后半生过日子的钱就够了?
谈令仁其实也有顾虑,毕竟九华楼在京中做首饰行当的店里一骑绝尘,要价奇高,便是谈府这样的大户人家也不可能成堆成堆地往府里搬。这回来,祖母只给她们拨了一人一副头面的钱,她一定要选一套最合心意的才好。
比起谈令仁的犹豫不决,谈令仪就随性许多了,在意识到自己无论怎么选都没办法避开锋芒后,便抄着手随意在楼上楼下晃悠起来。
楼里客人不多,故而小二都很清闲,瞧见谈令仪在漫无目的地转悠,纷纷围上来热情推销。拒绝一个下一个又迎了上来,谈令仪十分不自在,只得躲到楼上凭栏远望,委婉提醒他们她意不在首饰。
春日暖风融融,吹得面纱轻飘飘地贴在面上,街角栽种的暖春梨正盛,随风翩飞。
谈令仪摘下衣上粘的梨花瓣,心想,此等春光,若是远处没有那般吵嚷,就好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边是有什么集会吗?
谈令仪微微探身看去,却见有一队官兵出现在街上,衣着较普通官兵更深一些,上绣瞠目虎头图,乍一眼看过去,还挺骇人。
只见那群人一边喊着“明法台办案,闲人退散”,一边包围了九华楼。
明法台?不就是那个传闻中的煞神安王所管的机关?
楼中发觉异样的官家女郎大惊失色,纷纷退至九华楼二楼,原先清净安闲的二楼霎时间回荡着女儿家不安的呼声。
谈令仪紧蹙眉头,盯着楼外乌泱泱的官兵。
出人意料的是,为首之人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瞧起来也就十五六的样子,身量不高,一张稚嫩的脸紧绷成凶煞模样。不过瞧着他这张俊脸,谈令仪横看竖看都觉得眼熟。
“暗线来报,九华楼窝藏要犯,给我搜!”
此一言出,身后之人纷纷行动,谈令仪靠在楼栏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九华楼要真有要犯,早在听见外面轰轰隆隆的人声时就警惕跑走了。而且,他们这番大张旗鼓地来搜查,就不怕要犯逼急跳墙挟持一个官家女郎为质?
想到这,谈令仪警惕转身,目光扫过一圈二楼围挤的人头。
倒没什么异常。
思索间,楼下好像吵起来了。听起来像是有个官家女郎不满明法台行事,在跟他们理论。吵着吵着,下面的人松了口,答应先放贵女们出去,男子及婢女暂时控制在楼里。
人潮拥挤,不便戴幂篱,她匆匆拿下,确认面纱稳稳当当,这才顺着人流往外走。
按理说,外面守着的那位少年头领应该格外注意有没有人趁乱混出去,谈令仪都做好自己戴着面纱被人拦下盘问的准备,可那少年竟是多看她一眼都没有,扬手催促人赶紧出来。
像是急着下值一般。
谈令仪满腹心事上了马车,谈令仁正在扶着被挤歪的发髻抱怨:“这明法台办事,真是无法无天,方才我瞧见楼里有许多名门闺秀,被弄成这般不成体统的样子教旁人瞧见,我看安王怎么跟那些家族交代!”
谈令仪没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开口道:“我们回府罢。”
“都说了我要去看我的猧儿,你要是想回府,自己下马车走回去!”
“那我能跟你一起进府瞧瞧你的小猧儿吗?”
谈令仁冷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打什么算盘!回到谈府不过几日便抢走父亲宠爱,现今还要抢我的闺中密友不成?你给我好好在马车上待着!你要是敢跟着我下来,我跟你没完!”
真是娇纵又霸道的小女孩。
谈令仪倚靠在马车壁上,懒得跟她多说。
车夫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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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仁所指示,将马车赶到她手帕交所在的府邸前。
谈令仪目送谈令仁下了马车,估算她已经进府后,扬声对车夫道:“回府。”
车夫一愣:“不在这里等她?”
谈令仪绞着手指,面色阴沉,语气却淡淡道:“她要回府,这府中自会安排马车把人送回来。我现今身子不适,不想在这闷热的马车里待着,若你执意等待害我晕厥,父亲那里有你好受的。”
车夫迟疑片刻,应声道:“那您坐稳了。”
一声马鸣,马车扬长而去。
谈令仪用指甲疯狂抓刺掌心,强迫自己冷静,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道:“前面的唐家糕点铺门口停一下,我要下去买点心。”
车夫一顿,应了一声。
谈令仪紧紧抓着窗边帷幔,看过往景色,在临近糕点铺时,马车放缓,谈令仪悬着的心微微松懈,却在见到与围楼之人一样的官服时目光紧缩。
顾不得多想,谈令仪掀开马车帘径自跳了下去,落地没站稳,原地摔了一跤,她却来不及缓一会儿,手足并用爬起来,强忍着扭伤腿的不适,咬牙冲向那队人。
虽然都穿着明法台官服,但这一批好像不是先前围住九华楼的人,领头的不是那名强作凶悍的少男,而是一个身姿高挑、脸上戴着虎兽银铁面具的男人。
安王。
发觉自己身份已然暴露的马车夫知道自己如今唯一的活路就是挟持前面一瘸一拐奔行的官家女郎,顿时凶相毕露,足尖轻点,飞身上前要抓她。
谈令仪心一横,抓掉自己脸上的面纱,泪意盈盈道:“大人救我。”
其实谈令仪这一回对自己的限制文女主体质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尤其是在思索明白自己如今的困境究竟是因谁所致之后,但现今已然没别的活路,她只得赌一把。
一阵清冽仿若冷泉的气息裹住了她。
明明扭伤却强撑奔跑的腿一轻,她听到身后有什么刀剑相碰的声音,刺耳声响几乎快要击穿谈令仪耳膜,她本能地伸手圈紧这人腰身。他身子一僵,一手扣紧她的腰,一手扬剑击退凶徒,带着她跃到人群之后,示意后面的官兵追逐逃犯。
谈令仪心一松,表情从娇弱动人瞬间切换到冷若冰霜。她冷冰冰地推开抱住她的人,疏离道:“多谢安王救命之恩。”
那人被她推开,站定不动,也不在乎手下有没有抓到那名要犯,银铁面具下澄净的双眼,一直在直勾勾盯着她看。
谈令仪瞅了他一眼,内心骂骂咧咧。
明法台此次行动,在她回到马车旁见到那名陌生车夫时便全然明了。
高门大户的贵女不会在意前面赶车的车夫还是不是原来那一个,唯一会在意车夫的奴仆们,已经被扣留在九华楼里了。
那群官兵如此大张旗鼓地赶到九华楼,分明就是有意给要犯留逃出去的时间,好令某个贵女成为要犯人质,使其在追击过程中“意外”身陨,让要犯身后势力承担痛失爱女的权贵怒火。
意识到这一切的谈令仪却没有办法,她拒绝上车当然可以,直接告知一侧官兵也当然可以,可对此一无所知的谈令仁会直接成为权力碾压的牺牲品。
谈令仪不喜欢谈令仁,但也见不得她高高兴兴出门、却死在这种肮脏的手段之下。
她本想找个机会离车夫远一点趁机跑掉,那要犯只是想趁机逃脱,定不愿惹事端,只要一切都静悄悄的……可看到官兵的那一刻她便知此计行不通。
这队官兵哪里是恰巧出现,分明从九华楼里出来后就暗中跟上,必要时激怒要犯,达成最终目的。
她头一次感谢自己这张惹祸的脸,好歹给自己争来一道生机,但也因此引起一个男嘉宾的注意,还是用出这等毒计的男嘉宾,当真是塞翁失马。
“你是如何知晓,他身份有异?”低沉、好似被人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谈令仪循声看去,望进他那双静水般的眼睛里。
她一怔,只觉这样的眼神跟先前见她便失神的男人不一样。
“大人在说什么?小女子听不懂。”谈令仪一边装傻,一边拍着身上弄皱的衣裳。
“拼着扭伤腿也要从飞驰的马车上跳下来,”安王抱臂歪靠在墙上,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略过她流畅的腰线,好似想到方才扣住它的手感,目光一晃,显得有几分虚浮,他定了定神,继续道,“假装对此一无所知,不觉得很可笑吗?”
谈令仪心知现今如何装傻也躲不掉这一盘问,冷眼看他:“除了发现马车夫换了人,还能是因为什么?难不成你明法台里有人提前给我告密?那我何至于身陷此等险境?问这种问题,不觉得也很可笑吗?”
“你既知此为明法台所设之计,为何还要向本王求救?”安王说着,微微靠近她,“你是笃定,本王会救你?”
“你没救吗?”谈令仪反问道。
见那人无言以对,谈令仪一把推开他,一瘸一拐走开,一边走还一边嘀咕:“跟脑子让驴踹了一般,问这种没意思的问题。”
6. 关家阿姊
“站住。”低沉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如沉木入水。
虽然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但谈令仪本能感觉他很生气。
要的就是这样,让他瞧见她没素质说脏话的一面,兴许好感度可以降一降。
啊她可真是小天才。
她冷着脸转过头,开口道:“做什么?”
仿若静潭的双目锁在她身上,似乎在思量什么,片刻,开口道:“你就打算这样一瘸一拐走回谈府?”
“这就不劳大人操心了。”谈令仪敷衍开口,突然一顿,警觉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谈府的人?”
安王好似就等她问这一句一样,银铁面具下莹亮的双眸微眯,像是在笑:“凶犯上钩之时,本王总得知道,是哪家大人将会和本王在统一战线。真可惜,计划落空了。”
说后面那句时,他语调放缓,尾音变得极轻,镀上几分危险意味,好似要跟她清算。
谈令仪耸肩道:“怪我吗?你可以不救啊。”
当真可笑,险些害她殒命的是他,反倒成了她对不起他了?
她越想越气,撂下这句便转身,头也不回。
“给本王停下。”
她咬牙忍疼,步履如风。
“如果你不想被本王强行抱到马上而后与本王同乘一骑被全城人瞧见的话,尽可以继续走。”
谈令仪止步,侧首斜眼怒视他。
“抱松,派辆马车,送谈小姐归府。”安王一字一顿道,“谈家教女有方,今谈姑娘协助明法台捉拿要犯,本王会向圣上请赏,好好嘉奖谈姑娘。”
谈令仪瞳仁微颤,上前两步,低声道:“挑拨谈家同凶徒幕后势力为敌不成,便想要那幕后之人主动盯上谈家吗?”
安王沉静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反倒颇为虚伪地来了一句:“谈小姐,男女有别。”
……
谈令仪就这么被明法台的马车给囫囵送回府,谈昭不在家,谈老夫人尚在午歇,谈令仁还在小姐妹家里没回来,算算时间,被扣在明法台的丫鬟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谈令仪被这突发情况弄得头痛不已,只想一头栽倒在床上睡个天昏地暗。
不过在回房前,她鬼使神差步子一拐,去了那座蔷薇花开得很是烂漫的小院。
小院的门还是维持被砸毁的状态,歪歪斜斜大敞着应对来人。
谈令仪站在门口遥遥唤了两声“阿弟”,没有任何人应答。
这会儿是在午睡吗?也对,他正是长身体的年岁,就该多睡睡长长个……也不对,都长这么高了,再长那还了得……罢了罢了,不吵他了,日后要是长个两米大个,说不定谈慕琮就不敢欺负他了。
谈令仪操着老母亲的心转过身,恰见一个小厮路过。他见她在此,问道:“五姑娘是要找六公子?六公子不在府中,清早便抱着琴出去了,现今还未回来。”
是出去修琴了?也不知道昨天给他的银两够不够。
谈令仪将手拢起,右手有一搭没一搭撩拨左手腕上的羊脂白玉镯,淡淡道:“六公子可说大概什么时候回府?”
小厮茫然摇头道:“未曾。”
“好了,知道了,你去忙罢。”谈令仪轻咳一声,往自己院中一瘸一拐走去。
小厮见状,讶然道:“五姑娘,你这腿是怎么了?可需要小的去寻丫鬟来搀着你?”
谈令仪摆手,拿出方才拒绝门房小厮的话术:“不妨事,鞋里进了沙子,我自己回去就好。”
派人来搀,无非就是怕她平衡不稳会摔倒,可她在庄子里日日爬树翻墙上房顶,摔下来扭伤脚实为常事,早就自己走习惯了。
但这样的真相决计不可能跟谈府人说,他们理解不了。
谈令仁说得对,她就是乡下来的土包子,她从小到大接触的一切,对于京城来说,就是不成体统的,而京城的一应规矩约束,对她来说宛如铐在脚腕上的枷锁,磨得踝骨生疼。
京城容不下她,她也不喜欢京城。
她瘸着回了院子,陶娘瞧见惊叫一声,叫来一群人把她搀……不,几乎算得上是抬了,左右是轰隆隆地把她运屋里。陶娘褪了她的鞋袜一瞧,又叫了一声。
谈令仪耳膜被她叫得疼,捂着额角躺倒在小榻上,由着她们拿来消肿药膏涂抹她的脚踝。
涂了一层又一层……涂了一层又一层,清凉药膏糊在腿上竟让她觉出几分闷热。
谈令仪没忍住,以肘撑床坐起身,无奈道:“够了的,陶娘。”
“肿了这么大一块儿,万一日后走不了路可怎么办?”陶娘喋喋不休,全然没听见她的声音。
她没法子,又躺了下去。
丫鬟给她上过药膏便退下,人声散尽,她这一躺,便迷迷糊糊有了睡意。
她恍惚想起在庄子的那些日子。
谈氏一族长于齐涓一带,谈昭原想将襁褓中的她送予老宅,可老宅族人也忌惮她这命格,推来推去。便给她送去了齐涓与易泽两地交界的乡下庄子里。
她身边就一个乳母,只能教些浅薄的礼仪。她素日与农舍稚童玩在一处,摸鱼、摘果、爬屋顶上捉迷藏,日子过得惬意无忧,也不必忌惮什么。
一朝回京,踩进这限制文的剧情中,宛如深陷泥潭。
连这难得宜眠的午后都睡不踏实。
“五姑娘,快些醒醒,方才奴婢听门房说,您这一躺出去遭挟了?还助安王捉拿要犯!”
谈令仪眯眼坐起,揉着额头问道:“父亲可回来了?”
“尚未。”陶娘答罢,匆匆道,“可被那贼人……”
“不曾有,你想的都不曾有。”谈令仪头疼得厉害,“在他对我动手前,我便逃了。”
她说罢,突然想起什么,开口道:“对了陶娘,你可知道明法台今日捉拿的这个凶犯,所犯何罪?”
陶娘面色一变,瞳眸爬上几缕惊恐,声音都不自觉压低了许多,似乎声音大了,会把什么邪魔妖鬼给召过来:“京中这几月来频生孕妇被杀案,未成形的小娃娃都被剖走,也不知道是为了做什么。前些时日明法台才将这人抓起来,谁知今日让他逃了出去,还险些害了姑娘你。”
“把肚子里的孩子给剖走了?”即便谈令仪早就做好听到什么血腥传闻的打算,但乍一听来,还是满身发寒。
今日被捉拿的凶徒显然只是个打手,想来明法台已然查探出幕后之人,但无法与其正面冲突、或是冲突起来损兵折将,所以那安王便故意让凶徒伺机逃窜,追踪此人藏匿九华楼,便顺势做了今日之计。
“不过今日凶犯被擒,可算是太平了。”陶娘舒气,如是道。
谈令仪托着头,对此事不发一言。
“话说回来,三姑娘呢?今日五姑娘不是同她一道出去的?菖蒲被明法台扣在九华楼,那三姑娘呢?”
“去她小姐妹家看猧儿了。”谈令仪随手拿起枕边的闲书,仰躺着看起来。
“还好,若她在,指不定回来搬弄什么口舌。”
“管她呢!”谈令仪松手,将书盖在脸上,闭目养神。
不过,谈昭这几天到底在外面忙什么?都不着家。
谈令仪将书拿开,问道:“陶娘,能不能去找管家商议府中院舍修缮事宜?”
陶娘一愣:“五姑娘可是觉得这院子住得不合心意?”
谈令仪摆手道:“不是不是,还是六弟的事。”
“那得报给现今管家的老夫人。”陶娘开口,“不过,五姑娘是不是对六公子太好了些?又是送衣裳又是送吃食,还关心他住得好不好……”
“他那院门被人撞坏,若是日后谈府再办宴席,席上宾客散步途径他那里,当我们谈府苛待子嗣,传出去名声多不好?”谈令仪舔了舔嘴唇,开口道,“除了找祖母,还能找谁?”
她瞧见那谈老夫人就发怵。
“那……找二姑娘?近几年二姑娘随着老夫人学掌家,此事她应当也管得了。”
谈令倩……
说实话,谈令仪对她印象不多,连她的声音都想不起来。
毕竟鲜少的几次碰面,她都端庄坐在谈老夫人一侧,笑意浅淡,姿容得体,不置一言。
……但应该挺好说话的?
谈令仪坐起:“陶娘,给我梳妆,我去见二姊。”
陶娘本能点头,后又大惊失色道:“小姑奶奶,你这腿还没好利索呢!怎能如此折腾!”
“这种伤就得多活动活动才能好!”谈令仪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最后还是被陶娘派人以一种抬着的姿态给送进谈令倩院里。
谈令倩听谈令仪过来,起身相迎,突见房里呼呼啦啦涌来这么些人,愣了三息有余,才道:“五妹,你这是……”
“小伤而已,令仪到此,是有事相求于二姊。”
谈令仪说罢,将来意和盘托出,谈令倩未经犹豫便一口答应下来了。
顺利得让谈令倩都有些恍惚。
“那便多谢二姊了。”
谈令倩亲昵托住她行礼的手,开口道:“大家都是手足,理当相互帮衬。先前总忙着学打理府中事宜,忽略了六弟,反倒让刚归家的五妹劳心伤神,是我这个做姊姊的不是。你腿还伤着,切莫多动。”
“小伤而已,不碍事。”
谈令倩端倪着她的小腿,突然道:“小伤也得精心养,听说过些时日你要同三妹一起去花宴,若行姿不正,恐伤名誉。”
谈令仪脑中灵光一闪。
若是花宴那日,她假装腿没好、或是找机会再把脚弄伤,是不是就不用去参加了?毕竟谈家女是跛子这话可比她不爱见人难听太多。
谈令仪弯眸笑道:“多谢二姊关心,小妹会好生照料自己的。时候不早,不叨扰二姊,小妹先回去了。”
谈令倩也不知道她突然的兴奋是因何故,愣了一下,刚想说送送她,便见她自个儿趁奴仆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站起往前蹿了两步。
目送谈令仪被奴仆七手八脚搀扶出去,谈令倩支颐回想方才的画面暗自出神。
真灵动啊,像踩在檐上的狸奴一样。
……
其实谈令仪还想找借口绕去谈慕珩的院里看看他,可惜身边围的人太多,她这么去,不像是关切慰问,倒像是去找茬的。
这几日躺在院里清闲,转眼就到了花宴前夕,不过令她意外的是,被她撂下的谈令仁回府竟然没找她麻烦。
算了,懒得管。
要愁的是如何搞坏这条刚养好的腿。
也不知道陶娘是看出她的想法,还是考虑到她这人风风火火冒冒失失,故而这几日把她看得好像囚犯,走一步便会有一只手数不过来的丫鬟仆从跟着。
压根没机会摔瘸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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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瘸这一法子也不好使了,谈昭归府听说她卷入此等事端,竟去宫里请来了太医,谁敢在太医面前装瘸?
她就这么丧着脸坐上了同谈令仁一道去宫里的马车。
出人意料的是,谈令仁竟然异常沉默,甚至没有吐槽她带的厚重面纱。
两人沉默僵坐大抵快到宫门时,谈令仁才别别扭扭开口道:“害你遇险,对不住,但你也因此得了助明法台擒凶的美名,就算扯平了。”
谈令仪抱臂道:“没事,左右也是我想把你撂下才落在凶徒手里的。”
所以,大小姐你可千万别觉得对不起我,一会儿请尽情贬低我!
“……若非我要马车去一趟安南侯府的话,我们早归家了,便也不会遇上凶徒。”谈令仁好似越说越愧疚,但本性骄矜又让她低不下头来,“但我也不是有意的,所以也不算是我的错。”
哦,她还不知道那个凶徒早在离开九华楼的时候就扮成车夫赶车了。
谈令仪心念一动,冷声道:“就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伤到腿躺在床上好几日,险些不能参加花宴。”
“花宴有什么好的呀?你不会是真想被那个安王给看中吧?”谈令仁竟然没有因为谈令仪指责她而生气,反倒带了点苦口婆心劝说的意味,“他是先太子之子,圣上忌惮着他呢!嫁给他,小心脑袋不保。”
“花宴不好你还挤破脑袋想来?”谈令仪冷哼道,“你回去呀。”
“对你这人有好脸色简直多余!”谈令仁被她成功激怒,一路冷脸,到宫门口才挤出得体的笑,同她演姐妹情深的戏码下了马车。
入席落座,她才发现这席上没有男人。
谈令仪凑近谈令仁,问道:“席上怎么没有儿郎?”
谈令仁牵着虚伪笑靥,同样凑近谈令仪,低声道:“土包子,想男人想疯了?男女本就分席。儿郎在那道屏风后头的席上呢。”
“那要怎么相看?”谈令仪忍着心头狂喜,问道。
“用完膳在花园里溜达便就相看了呗!你一会儿跟紧我,别到处勾搭人。”
所以一会儿只要她在位置上老老实实坐着,便不会碰见那些男嘉宾了?
谈令仪低头夹了一个餐前小点心,含笑送进口中。
她们二人来得算早,坐好时有一半席位是空着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空位慢慢坐满人。
谈令仪左手边的位置是最后一个坐上人的,不过这席位早就安排好了该谁坐,并不是贵女们嫌恶谈令仪、不肯坐她身边所致。
这最后来的女子身着暮山紫衣裙,衣饰极简,头上只有零星几支银花素钗,如墨乌发之尾由与衣裙同色的发带系住。
装扮简单,容色却不简单。生得一副英气面容,眉似剑脊,眸若冷星,未抹红脂的唇线拉直。双目一睁,好似任何人都看不入眼。
嗯,高级厌世脸。
谈令仪闷头吃点心,却突然有一道甜得令人心尖儿颤的声音响起:“你是哪家姑娘,怎从不曾见过你?”
谈令仪愣了大抵有三个呼吸的时间,才意识到是身边这位姑娘的声音。
“关家阿姊,这是我那养在庄子里的五妹妹,近些时日才归府,这是她第一次参加京中宴会。”谈令仁出声道。
“怪不得,”英气面容突然绽开一个柔柔的笑,“这般拘束,只低着头吃点心。”
她说着,一把抓住谈令仪的左手:“我叫关君宁,出身胶白关氏,父亲为御安将军,你同谈三妹妹一样唤我关家阿姊便好。”
“好,关家阿姊。”谈令仪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不自在,她淡淡应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在谈令仁似乎同关君宁很是熟稔的模样,两人竟就聊上,一时也顾不上她。
众人坐好,花宴主人却迟迟不来,到菜上齐,才有宫婢前来说明妃娘娘今日不适,叫席上年轻人自己玩乐,她便不出席了。
这种情况对京中贵子贵女来说皆为常事,毕竟宴席的主要目的是相亲,而不是听训,没了上一辈人,他们交际往来还更自由轻快些。
谈令仪低头吃菜,谈令仁同关君宁聊得火热,两人聊着聊着,谈令仁突然贼兮兮笑了两声,嘀咕了一句“小将军见不到阿姊,真是想得紧呢。”
谈令仪动筷的手一顿,脖子僵住,不敢抬头。
一道清朗男声响起:“阿宁,席上有你爱吃的蟹粉酥,拿来给你吃吃。”
关君宁嗔怪道:“我们这也有,你何至于带着这碟子点心巴巴地过来?”
谈令仁打趣道:“这是怕阿姊吃不够呀。”
关君宁笑着推了一把谈令仁,手肘却不慎拐到中间的谈令仪后背,她连忙致歉:“啊,无意伤着谈五妹妹,怎么样,有没有被打痛?”
谈令仪不敢抬头,关君宁还当她是被戳痛了后背,愈发关切道:“我素日没个轻重,是不是伤着妹妹了?”
谈令仪摆手,勉力坐直,头还是低着:“我没事,真没事。”
“果真吗?”关君宁迟疑收回目光,看向自家未婚夫婿,却不料正撞见他直勾勾盯着谈令仪看,心中有些异样,半是在意半是开玩笑地说道,“许砚川,你瞧着谈五妹妹的脸,还能瞧出她受没受伤吗?”
谈令仪瑟瑟发抖。
室友怎么没跟她说二号男嘉宾还有个未婚妻啊!
7. 意外落水
“纪念哥”许砚川一怔,目光又回落到未婚妻身上,思忖着如何解释,关君宁便摆了摆手,开口道:“先回去罢,别吓着人家。”
觉察到笼在自己身前的阴影离开,谈令仪这才动着僵掉的脖子抬起头。
“谈五妹妹容姿绝丽,我那没出息的未婚夫竟就看直了眼,吓坏妹妹了吧?”
谈令仪摇头道:“阿姊未婚夫婿愣神,许是在想如何讨阿姊欢心?”
她这一言大抵是让关君宁想起方才许砚川送点心的情谊,僵硬的神情稍稍放松,开口道:“他那木头,能想什么讨人欢心的法子?不给我添堵便算好的了。”
她说着,抚上谈令仪的手背,开口道:“我听闻皇宫永安湖上有株红莲早绽,不若一会儿泛舟游湖,瞧瞧那株红莲花?”
谈令仪闻言,正想婉拒,谁料关君宁隔壁桌的女郎桌前也突然走来一个郎君,大抵是被许砚川所启发,也来给自己的心上人送点心了。
她本能扭头错过目光,再一撇,来送点心的还不少。
……这么一看,男女宴席并非是无法互通,只是不能坐在一起,依旧可以互串玩耍。
现今人多还好,一会儿人少了,她杵在这就格外突出,不知道这该死的女主体质会拆多少姻缘。
谈令仪收回目光,踌躇道:“谈家阿姊,红莲花既这般罕见,那一会儿游湖的人会不会很多?”
关君宁闻言,想了想,开口道:“应当的确会不少,若谈五妹妹喜静的话,一会儿可在舱篷里躲躲清净,待到莲花边上我们再唤你出来。”
谈令仪心底合计一番,心觉合适,弯眸笑道:“届时便有劳阿姊了。”
……
暖风融融,船桨轻划水流的声音催得舱篷里的谈令仪昏昏欲睡。
……她不是缺觉,是觉得京中的日子真的好无聊。
小船行驶速度放缓,谈令仪知道差不多了,摸出怀里的面纱戴上。
谈令仁进舱篷喊她,瞧见她,一愣,问道:“你怎么又把这面纱戴脸上了?”
谈令仪瞟了她一眼,一边往外走一边淡淡道:“遮阳防晒。”
“果真吗?”谈令仁跟在她身后,问道,“那眼睛以上怎么办?”
“凉拌。”谈令仪撂下这一句,站在了关君宁的身边。
谈令仁追上来,跟个好奇宝宝似的问:“凉拌是什么?”
可还不等谈令仪答话,她便“嗷”地一声,躲在了谈令仪和关君宁身后。
“谈三妹妹怎么了?”
谈令仪望向方才谈令仁看的方向,心中了然。
案上站着几个少年人,为首的是个玄衣少年,面容儒雅端正,他右侧立着同样玄黑装扮的人,与旁人不同的是,他戴了一张银铁面具。
——安王。
似乎是察觉到谈令仪的目光,银铁面具由侧对转为正对她,面具下,幽暗瞳眸锁在她的身上。
谈令仪拢起袖子,别过身,找由头同关君宁讲话:“关家阿姊,那莲花在哪呢?”
“宫人说拐过前面那条弯儿便能瞧见。”
谈令仪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聚了不少船,好像河道有些挤,一时间拐不了那么多艘。
那谈令仁急着喊她作甚?
谈令仪思忖要不要回船舱里再眯会,一转身,却发现方才藏在她们身后的谈令仁自己跑回船舱了。
船舱太小容不下两人,谈令仪认命,只好接受来自各位女郎儿郎好奇的目光。
她伸手,摸摸脑后面纱的结,确认绑得紧后,便放下心来。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遥唤:“阿宁!”
关君宁闻言看去,捂唇笑道:“你这呆子,大庭广众这般失礼。”
许砚川大抵是嫌小厮划船太慢,抢来了船桨,冲心上人划去。少将军白袍俊逸,一派少年朗然,满心满眼都是关君宁。至少在这个时候,他的眼里是全无谈令仪的。
谈令仪背过身,叹了口气。
方才席上闲谈的时候,听了他们的故事。两人自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虽是指腹为婚但也视对方为携手共度一生之人。谈令仪很难想象原著剧情里,女主的出现,会让这段关系变得该有多不堪。
她揉了揉眉心,心底难受,头更疼得厉害。
“阿宁,我同你说,方才我瞧见岸边有——阿宁小心!”
少将军厉声呼喝惊飞一旁柳树上栖息的飞鸟,谈令仪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船身便被另一侧的船只猛地撞到,而后站在船边的她失重栽入湖中。
两道入水之声响起,紧接着便是第三道。
懂水性的谈令仪立刻抽开脸上的面纱,防止面纱沾水糊住她的口鼻阻碍呼吸,而后竭力在水中稳住自己的身体,睁着被水拍湿的眼睛看现今情况。
——关君宁同她一样落水,谈令仁在船舱里,没有大碍,发现未婚妻落水的许砚川跳下水来营救,船上的小厮僵站着喊救命,大抵是不识水性。
没关系,她会水,关君宁虽不会,但也有她未婚夫来救,都会平安的——才怪!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许砚川冲她游过来了!
谈令仪大惊失色,拍着水远离许砚川,他却好似以为她在落水挣扎,游的更是卖力,眼见着快要碰到她,谈令仪想也没想,提足便往他胸口踹去:“去救关家阿姊!”
这一声好似唤醒许砚川的神智,他一愣,立刻转身去救人。
可谈令仪却陷入了一个危机。
由牛顿第三定律可知,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她踢许砚川给了他一个推力,她自己也被反作用力影响,不受控制地向相反的方向栽去。
好死不死,那处恰好有一丛水草,似水鬼一般死死地缠住了她的脚。
“救……救命……”她在水中浮沉呼救,眼睛被糊上细碎的浮萍,她什么都看不到,被迫呛了几口水后,连呼救声都发不出来了。
若真死在这,那可太冤枉了。
呛入肺中的水卡得肺生疼,她用力咬住唇,防止接下来的咳嗽会呛进更多的水,一手拍着水面保持上浮,一手摸索着缠在脚踝上的水草试图挣开。
然后,她的腰便被一道有力的臂弯揽住了,来人同样摸索寻找缠在她脚上的水草,指腹轻轻擦过她的手背,而后抓住水草,用力扯开了它。
没了水草的束缚,揽在她腰上的手收紧,带着她向岸边划去。
伏在宫道的卵石地面上,谈令仪呼吸久违的新鲜空气,用力咳着呛入肺中的水。即便她在落水第一时间就调整好,但还是比及时获救的关君宁要狼狈许多。
咳出肺中积水,她由俯趴改为跪坐,一边顺气一边仰头看向眼前那个同她一样全身湿哒哒的男子。
银铁面具下,静潭瞳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又一次。
谈令仪虚弱道:“多谢安王殿下救命之恩。”
“上回救你,可没听见这恭恭敬敬的一声‘殿下’。”
“殿下见谅,”谈令仪从善如流道,“上回事态紧急,着实把小女子吓坏了。”
有一说一,上次遇险在他,所以她那声谢不带多少真情实感,可今日一祸罪不在他,他确实救她一命,这声谢是真情实感的。
一旁响起一道饶有兴味的温润男声:“子济,这是你第二回英雄救美,还都是救这一位官家小姐?”
安王抬手扶正被稍稍碰歪的银铁面具,淡淡道:“碰巧而已。”
“那真是好巧。”
出言的便是方才站于少年之首的人,听闻此处出事围过来的贵女们见到他,纷纷行礼道:“臣女见过太子殿下、安王殿下。”
谈令仪闻言,也低低道:“见过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太子殷濯抬手示意她们平身,猝不及防出手解开奴仆刚披在安王身上的披风,而后罩在谈令仪身上,还笑眯眯转头同他道,“没瞧见这姑娘冷得发抖,你这奴仆不会做事,你也迟钝?”
冷冽气息随着披风的落下严严实实拢住谈令仪,她慢慢站起身,摘下披风,躬身道:“多谢太子殿下、安王殿下好意,臣女未出阁,不便披外男披风。”
说罢,便双手递还给安王,他没有收的意思,她便自己塞进了他的怀中,而后后退一步,又是一礼,转身往回走。
与此同时,关君宁也解下许砚川给她披上的披风,扔到了他的身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而后跟上谈令仪。
“多谢谈五妹妹救命之恩。”
谈令仪侧过头,装傻道:“是许少将军将关家阿姊救上岸,与妹妹无关呀。”
“妹妹,我方才都瞧见了,入水的那一刻,他去救的是你。是你要他回来救我的。”
谈令仪摇头道:“可我承不了姐姐这个谢字。”
“哎——关家阿姊,五妹妹,你们怎么样了!”刚靠岸便急匆匆喊来婢女的谈令仁迎过来,示意婢女将披风披在她们身上防止着凉。
“还好,没死。”谈令仪淡淡道。
“我就知道你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啊,关家阿姊,妹妹平时不是这样的。”没忍住跟谈令仪互怼的谈令仁及时刹车,楚楚动人道。
关君宁失笑摆摆手,转头对谈令仪道:“不管怎么说,谈五妹妹大义,这朋友,我关君宁交了。”
谈令仁没搞懂发生了什么,问道:“许少将军呢?方才不是都一起落水的?那边人群聚着在干什么呢?”
“不知道,可能正在跟太子说话吧,”谈令仪轻描淡写道,“太子在那儿呢。”
“什么!太子殿下在!”谈令仁局促整理了一下仪容,转头问丫鬟,“我,我今日如何?”
“安王也在。”谈令仪幽幽补充道。
谈令仁毫不犹豫转身:“姊姊妹妹落水,这儿风大,我陪你们去找个空宫殿换身衣裳罢!”
……看来安王在她心里真的很可怕。
谈令仪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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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同关君宁也算生死之交,故而说话便没了拘束,开口问道:“你怕安王怕成这样啊?其实他身上没有血腥味的,也没有你们说的什么什么煞气。也就是一个看起来不太好说话、可能长得也不是很好看的普通男人而已。”
“你才来京中多久……等等,你怎么知道安王身上没有血腥味啊?”谈令仁疑惑道。
关君宁缓缓道:“方才谈五妹妹落水,是安王舍身相救。”
谈令仁右手攥拳击左手掌心,恍然大悟:“他原来是对你有意思?不对啊,你刚从庄子里回来,他怎么对你有意的?你俩难不成之前在齐涓碰见过?”
谈令仪伸手按额角:“你少看一点坊间话本,都什么跟什么。我若落水被一路过宫侍所救,你是不是还要脑补出一套贵小姐同宫侍不可言说的二三事?哪有什么前缘啊?就是我落水,他碰见,恰巧能救,那便救了,能对我有什么意思?”
“你你你说话怎如此……”谈令仁小手帕捂唇,嘀嘀咕咕道,“就说你特别能装,分明跟我从祖母房中出来,还说话甜丝丝的,怎么从九华楼那趟回来,你就总是寻衅跟我拌嘴?”
“你不也装了吗?方还在关家阿姊面前装乖,说你两句你便演不下去了。”
“啊……关家阿姊,我平素……”
“好啦好啦,”关君宁笑得眉眼弯弯,“京中贵女都是年岁尚嫩的小女郎,这个年岁哪会像席上那般仿若一个个木偶?不都是装的?我素爱随性,你们也甭在我面前端着了。”
说着,她一手揽了一个,亲昵道:“过几日来我府上逛逛?我二弟近来摆弄了一堆稀奇物件,可好玩儿了。”
谈令仁欣喜不忘矜持:“那……那便却之不恭……”
“我在府中尚有要事,过几日可能出不去。”谈令仪回绝道。
“你能有什么要事?”
“秘密。”谈令仪眨眨眼,如是道。
……
养病的明妃听说席上出了事,让宫婢为她们寻了一个空宫殿,谈令仪褪下湿衣,抬手拿起明妃安排人送来的新衣裳,正想往身上穿,手指却突然摸到一张字条。
她拿起字条,上写“鸣玉池畔东侧桃花林,安王”。
谈令仪穿起衣衫,目光沉沉。
衣服是明妃派人送来的,这字条她知不知道?安王留这张字条约她又是什么意思?也没威胁什么,他就这么笃定她一定会去见他。
……
一刻钟后,她迈步进了那片桃花林。
她心中有盘算,只是这一盘算还不能宣之于口,毕竟不止这人究竟是何打算。
这个时候桃花皆已开败,入目满是青葱绿叶,密密实实,遮人眼目。
她倒不怕安王在此对她兽性大发,毕竟方才短暂接触的那一回,她没有在安王眼底看到同许砚川一样的目光。想来安王便如同文里其他NPC一般,不会对她感兴趣。
“本王以为你不会来。”头顶突然传来一道低沉声线,让她恍惚想起山寺中燃烧的线香。
她转头,看着自树上轻盈落下的他,淡声道:“觉得我不会来你还塞小纸条?”
“你这女子,说话气人。”
“觉得我说话气人还约我细聊?”
“……”
谈令仪挑眉:“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救你一命,如何报答?”
“要钱吗?”
“你有吗?”
“……你到底想干什么?”
安王难得见她服软,抱臂后倚在树上,惊落细碎的绿叶:“还记得那日明法台捉拿的那名凶犯。”
“不记得了。”谈令仪干脆利落答道。
他轻笑一声:“没关系,本王可以帮你回忆一下。”
“不用,我突然想起来了,你继续说。”
“此人杀害京中七名待产孕妇,剜走七名婴胎……”
“啊……小女子可听不得这个。”谈令仪捂住耳朵,故作娇弱道。
“此人幕后之主剜取婴胎,作何之用,你不好奇?”
“……”
安王继续道:“第七人,不会是最后一个受害者。凶徒被明法台所抓,幕后之主必然会再派第二个凶徒继续屠戮。”
“你知道幕后之主是谁吧?”谈令仪放下手,开口道。
“有头绪。”
“是你对付起来很棘手的人,”谈令仪索性也不装了,抬步上前,一字一顿道,“所以你想借凶徒之手,害死随便哪家贵女,让她的家族去与幕后之人相斗。”
“死一人,而救数人,若没有你,这计划便成了。”安王看着走过来的她突然抬手,见她目光直视他毫无惧色,他低声一笑,抬手摘掉了她发上所沾的碎叶。
“照你这么说,你行的还是正义事。”谈令仪讥讽道。
“不是吗?”安王耸肩,“还是你觉得一个贵小姐的命比许多平民孕妇加起来还要值钱?”
8. 子不是子
谈令仪直勾勾盯着他,半晌,才轻笑出声:“少偷换概念。此事绝非如你所言的‘死一人而数人得救’,那凶徒身后的势力并不是你无法撼动的,你只是舍不得损兵折将同他斗,故而想拉一权贵下水,坐收渔翁之利。”
安王没否认,微微侧头:“你不肯舍身入局,本王亦不愿,我们两个是一类人。”
“谁同你是一类人?”谈令仪愈发觉得这人是过来无理取闹的,“明法台的俸禄有开给我吗?我为什么要入局?倒是你,食君之禄,却不愿担君之忧,怎么什么好事都让你想着了,百姓年年所交的赋税都养了什么人啊?”
“既与本王不是一类人,谈五姑娘又因何而来呢?难道不是为了那位你从前在齐涓的玩伴吗?”安王轻飘飘说出这句话后,放松姿态倚靠在树上,目光玩味。
“你查我?”谈令仪吐出这三个字,语气阴沉得仿佛织着雨丝的风。
“你过来,不是早该猜到本王出于何种目的找你吗?”安王眸光低垂看着她,“辛六妹,齐涓布商之女,同谈五姑娘情同金兰,不过她十岁出头的时候随父兄迁至京中,你们二人就此断了联系。三月前,她死于凶徒之手。”
谈令仪的脸彻底阴沉了下去。
此事也是她在向陶娘打听的时候意外得知的。
原想着在京中站稳脚跟再去拜访辛六妹,却不料……
“好,话既然都摊开说了,那我便不兜圈子,辛六妹的死,我的确迫切地想要一个说法。只是我不太明白,为何你今日找上我,就因为我看透了你的诡计?”
安王唇角抽搐:“换一个措辞。”
谈令仪很有礼貌开口道:“好的,奸计。”
“……”安王目光放远,望着透入林中的方寸光影,“因为幕后之主也看透了。他知本王打上拉旁人下水的主意,势必会叮嘱后头动手的人不要落入陷阱。而你刚遇险不久,幕后之主绝不会想到你会与本王勾结,想要拉他下水。”
谈令仪皱起眉头:“……你换一个措辞,谁同你勾结了。”
“那便是狼狈为奸。”
“谁跟你为奸了?”
“搅合进本王的奸计中,可不就是狼狈为奸?”
“行行行,说不过你。”谈令仪站得腿有些酸,随意找了一块地方,用落花堆了堆,盖过地面土沙,施施然地坐下,“可是刚才我落水你救我,幕后之主知道,不会猜我们两个有什么?况且那日你的诡计也因救我而落空了。”
“这便是本王要请谈五姑娘所要配合的事了——本王将扮作对你一见钟情的倾慕者,而谈五姑娘则需要在旁人面前装作对本王不屑一顾的样子……”
谈令仪打断道:“这还需要演?若只需我做这一件事,你尽可以今日不同我商量。”
“……”安王好脾气地歪头,“本王演起倾慕来,必然声势浩大,本王怕你对本王动心啊。”
谈令仪一阵恶寒:“您老人家尽管放心,目前我对男人没兴趣。”
“是吗?”安王拢起身上披风,“所以初见那日,你含羞带怯、娇滴滴地扑进本王怀里,是演的?”
“不然呢?生死关头我会有发自本能的求偶行为吗?”谈令仪说着,突然一愣。
已知安王对她如同NPC一般不会起反应,那为何当日他会推翻苦心筹谋,直接不救她,看她死在凶徒手中,不是能直接达成目的吗?
“怎么?”安王见她发愣,问道,“在想什么?”
“在想你是要装作沉溺爱欲中放松幕后之人警惕?”
“聪明。”
“你会不是真喜欢上我了吧?”谈令仪揶揄道。
“你在想那日为何我救你?”安王俯下身,看着坐在地上的她,眼底有一种阴森的笑意,“因为你那父亲难缠得很。若你在马车中被那凶徒挟持杀害,罪不在本王,他会直接找主使清算。但若你在向本王求救的路上因未能及时得救而被害,你那父亲会在向主使寻仇之前,先咬上本王。”
他说罢,直起身子,居高临下看她:“本王只恨你生是一个麻烦,当初稀里糊涂死了多好,何至于本王废这种心神?”
谈令仪听着不对,站起身,问道:“今日撞船是你安排的?就是要演那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怎么办?”银铁面具下传来阴涔涔的笑,“你聪明得让本王想在利用完你的那一刻,就把你给杀掉。”
……
谈令仪坐回席上,一边听着谈令仁对关君宁夹着嗓子弱声弱气说话,一边回想安王的事。
想起这个人,脑子里只有两个字:好装。
她当然不觉得他真会主动杀她,毕竟他自个儿也说了他怕她爹咬上来,说那句话无非就是想恐吓她少乱说话,谈令仪自然也没这个想法。
但好好说话不成吗?非得吓人。谈令仪直来直去惯了,一动脑子就生疼。偏生回了京中,这脑子就没歇下来。
她扶额叹息,关君宁察觉到她的不适,问道:“谈五妹妹怎么了?”
“许是落水受风,头有一点疼。”谈令仪信口说道。
谈令仁也将目光投过来,问道:“你身子这么弱啊?那我们先回府?”
“还没散宴呢,若要提前回府,是不是得同明妃娘娘说一下?”谈令仪摇头道,“怪麻烦的,还是等散宴罢,时间应当差不多了。”
“时间还早呢,一会儿明妃娘娘会遣人送一些膳房新制的点心,起码得傍晚才能回去。”关君宁关切道,“要不我帮你去同明妃娘娘……”
“不必麻烦关家阿姊,”谈令仪放下手坐正,开口道,“我好多了。”
虽然她的确不想在这久待,但瞧谈令仁好似没玩够的样子,便打消了回去的念头。京中小姐久居闺中,难得出门同好友聊聊天、解解闷,她可不想扫人兴。
……但是一会儿不会还有什么男嘉宾过来给情人送点心吧?
说起来,今日风波,关君宁虽面上不显,但定然伤了心。谈令仪小心看了她一眼,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都怪那个安王!
就这么坐立难安地撑到黄昏时分,谈令仪动着僵掉的后背,等谈令仁跟人聊完后一道回去。
心中正在庆幸没男人过来,许砚川便绕过屏风向她们这儿走来。谈令仪往边上走了两步,借谈令仁隔开他的视线,听他走过来同关君宁小心翼翼道:“阿宁,我送你回去?”
“不必,我自己坐关家的马车回去。”关君宁淡淡打断他。
“阿宁,你听我……”
许砚川说着,声音弱了下来。
瞧他现今这幅无法辩驳的样子,关君宁苦笑一声,推开他,兀自离去。
回去的马车上,谈令仁心情很好的样子,拉着谈令仪八卦了好多京中事。
一路走一路聊回了府,谈令仪同谈令仁分开后,又想起谈慕珩来。
这些时日被陶娘她们看得紧,她没空闲去找他,也不知道琴修好了没,二姊有没有派人去修缮他那院子。
她刚想去谈慕珩那儿看看,便瞧见谈令倩身边的婢女锦扇向她走来。
锦扇立在她面前,行礼道:“五姑娘,二姑娘有请。”
她直觉是谈慕珩的事,去了谈令倩那儿,果真如此。
“五妹,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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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时日我分出一些银钱来,准备禀明父亲后为六弟修缮院落。今日下午去父亲那儿想说这件事,瞧见六弟正被父亲训斥,修院子的事,得等父亲消了气再提。”
谈令倩这会儿正在做香丸,一边说话一边往磨好的香材里添蜂蜜。话音落下,最后一滴蜂蜜滴尽,她用小匙搅着,方抬眼看谈令仪:“你现今也莫要去父亲那里为六弟求情,他如今正在气头上呢!”
“他怎就得罪了父亲?”谈令仪不安道。
“好似是去修他生母留下的琴,拿着修好的琴归府时被父亲碰见,六弟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惹恼了父亲……”
谈令仪的眉头越蹙越紧。
那般怯弱的男孩儿说话能有多不中听?分明是谈昭横看竖看他不顺眼,有意刁难罢了。
谈令仪心中不忍道:“平素六弟在府中便经常被父亲训斥吗?”
“也没有经常,”谈令倩搅动的手一顿,偏头思索一番,“他整日就待在自己那小院子里很少出来,我甚至都想不起来他的样子。父亲碰不见他,也不会去主动找他不痛快。今日着实是不巧了。”
“……那能分一个新院子给他住吗?收拾院子之类的事,我院里能出人。”谈令仪问道。
“只怕难,”谈令倩叹道,“且换院子的事也要报给父亲的。我虽有掌家之权,但也不能事事随心所欲。”
“好罢,”谈令仪无心为难她,问道,“现今他还在父亲那里挨训吗?”
“不太清楚。”
谈令仪抿唇道:“修缮院子的大事须得报给父亲,那日后让膳房多做一份饭菜送予六弟院里,可还行?”
“这倒没问题,不过府上用度有记录,送去他那里的饭菜不能达到主子所用的……”
“那便从我院里分出一荤一素给他吧,我吃不完,也是浪费。”
谈令倩愣怔,看着谈令仪,良久才道:“五妹,我知你顾念手足之情,但有一件事,我还得提醒你。你初回府,不知高门望族中的亲缘并非农庄田家一般血脉相连便是一家。这府中,父不是父,子不是子,你我也并非如你所想一般在府中十分自由。今日挪些吃食给他,父亲不会管,日后还是少为他从父亲那讨什么恩典吧。”
谈令仪到谈慕珩院门口都还在思索谈令倩的话。
谈令倩看得当真通透,谈令仪的确是想日后给谈慕珩谋一份前程。她想,即便他是女奴所生,再怎么样,也是谈昭的亲生子,可今日谈令倩的一席话,倒让她的打算有几分迟疑了。
她不确定她一味地为他好,是不是在把他送上死路。
她正走着神,从破烂的、虚虚掩上的门里走出来一道人影,他穿着她赠的雨丝锦,后背却隐隐透出血迹。
见到她,谈慕珩一愣,虚弱道:“阿姊。”
谈令仪上前道:“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谈慕珩放下手,目光闪烁,局促地扯着外袍向后看,瞧见渗出的血色,颓然道:“……怎么把新衣服弄脏了。”
“父亲打你了?”谈令仪见他躲着不给她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你这伤都没包扎好,赶紧回去,我去找人给你上药。”
“不必了阿姊,我……我出去找个大夫随意包一下便好,千万不要惊动府中人。”
“你一个人出府找大夫要走多远,你这伤能撑住吗?”谈令仪扳过他的肩膀把他往院子里推,“我给你上药。”
“阿姊。”他低呼道。
她感觉掌下的谈慕珩身子僵了一下,拧眉道:“怎么了?”
“男女授受不亲……”
“可我是你阿姊啊!”
9. 英雄救美
话一说出口,谈令仪就有点后悔了。
虽说他俩是亲姐弟,但眼前这人到底也是个十六岁的半大孩子,的确得顾念着男女大防,而且瞧他背后洇出的血迹,所伤之处应该在腰背位置,衣裳得褪一大半……着实不合适。
谈令仪松开手,后退一步:“我去给你叫个下人来,你别到处乱跑,赶紧回去。”
眼下他背对着她,她可以清晰看见他背后源源不断往外渗出的星点血珠,在惨白衣料上绽开可怜的红花。
她回院叫来院中最为心细的一个奴仆,带着他出去时被陶娘撞见,谈令仪见状想拔腿跑开,却又因想起陶娘那满嘴规矩而生生止住步子,只轻轻推了一把奴仆示意他自己去谈慕珩那里给他上药,自个儿老老实实待在原地等陶娘走上来。
陶娘望了一眼奴仆远行的背影,嗔怪转头看向谈令仪:“五姑娘,又去六公子那儿了?我听膳房说了,二姑娘要削咱们院的一荤一素给六公子,是您的意思吧?”
谈令仪吐舌,捏了捏自己的腰:“我贪嘴,一不小心就吃多了些,吃多长胖,不如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陶娘知她心底打的什么小算盘,不欲同她掰扯,只叹息道:“若让家主知道五姑娘暗中接济六公子,只怕要迁怒于五姑娘啊。”
那可怪了,不是说家主因谈令仪生母而对谈慕珩生母满腹怨怼?那谈令仪优先级应当在谈慕珩之上才对,他若真因此事迁怒她,那只能证明他最爱的还是自己。所谓为了爱妻冷待女奴之子,不过是为了博个好声名而已。
谈令仪心底撇嘴,面上恭敬,一边柔柔笑着,一边点头连声道“陶娘说的是,下回我注意。”
注意别被府里人发现。
谈令仪此人,有一副犟骨头,越被人迫着,越不愿顺从越不让她帮谈慕珩,她就越要伸手拉他一把。
看谈昭对谈慕珩的态度,应当不会同意他念书当官,但谈慕珩既然能出府修琴,想来自由并没有受限。
她想带着谈慕珩一起从商。
世家子弟不可行商,家中女眷更是不能,所以这种事须得暗中来。首先确定做什么,再挑铺子、雇掌柜伙计,她做不露面的东家便是。她一个女子出去筹备这些多有不便,喊谈慕珩入伙正好合适。而且谈昭对谈慕珩并不上心,他出门,不会有人盯着。
……不行,如果让谈昭知道谈慕珩从商一事,依照他今日对谈慕珩的手段,只怕谈慕珩没命回来。
谈令仪坐在窗边,愁得直挠头。目光瞥见方才派去为谈慕珩上药的奴仆回来了,她招招手,示意他过来,问道:“可给六公子上完药了?”
那奴仆一愣,开口道:“五姑娘,六公子不在院里。”
“不在院里?”谈令仪后背绷紧,脑中想起他忍痛走出府去寻医馆的样子,自己身后也不自觉疼了起来。
她咕哝一句“这个犟种”,便挥手让奴仆去忙了。
不过仔细想来,倒也合理。在她没回来的这十六年里,估计他已经习惯独自一人出去料理伤口了。
……
身为世家女,今日一宴明日一席实属常事,才从宫里回来没几天,又有一封帖子送到了谈府。
说是什么黛阳侯之子被圣上封为世子,由此设宴。
谈令仪窝在小榻上斜瞅了一眼请帖,正想倦怠说她头疼不想去,突然想起安王的计谋。
他要演对她一见钟情无法自拔,那也得逮着她才行。若她一直窝在府里不出门,他要是改用其他毒计怎么办?
陶娘看她在榻上翻来覆去,猜出她不乐意去,上前正要劝,谈令仪抬手,淡淡道:“别说了,我去。”
这回谈家三个姑娘都一道前去了。
谈令仪只知道谈令仁会在其他贵胄女眷面前装小夹子扮乖卖巧,却不料她同谈令倩在一处,也乖顺懂事,全然没有在谈令仪面前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
差别对待啊。
谈令仪心底发笑,头靠在马车窗边,一边听着外面闹嚷,一边脑袋放空走神。
突然,一阵凄厉的驴叫声自远处传来,急促的呼叫声由远及近,正奔着她们这处来。
谈令仪刚反应过来情况不好,马车厢便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前头系着的马受惊,撒蹄子狂奔起来。
马车夫手忙脚乱喝止疾奔的马,谈令仁面色苍白地躲进谈令倩怀中,谈令仪正探头思索该如何让马快停下来,手上便被盖上什么温热的暖源。她回头看去,谈令倩面露惊慌,一手抱紧谈令仁,一手盖上她的手背,试图安抚她。
谈令仪心底一暖,反手握住她的手,转头看向外头,遥声道:“勒紧缰绳,控制方向,不要让它撞到人,轻轻喊它名字,不要呼喝。”
马车夫慌乱之中依言照做,受惊的马果真慢慢地停了下来。
自车上下来的谈令仁惊魂未定,带着哭腔说道:“阿姊,我们别坐这马车了……好吓人。”
谈令倩蹙眉道:“一会儿我们托信去黛阳侯府,便说车马失控,我们受惊,不便赴席。”
谈令仁抓住谈令倩,糯糯道:“也……也还好,倒没有吓坏,都已经行过一半的路了,回去是不是不值当?而且,五妹妹很想去黛阳侯府,是不是?”
“啊?嗯。”谈令仪挑眉应下,开口道,“这路上一会儿会有别的马车过来吧,我们是不是能搭个车?”
谈令倩犹疑道:“这样是不是不妥……”
话音刚落,便有一匹马徐徐停在她们旁边,宛如早已在暗中蛰伏许久、伺机登场的幽鬼。
谈令仪见到马上的人,脸一黑,心说真是见鬼了。
谈令倩率先做出反应,对马上之人行礼道:“见过安王殿下。”
“马车停在此处,可是有难处?”银铁面具下传来压低的声线,听得谈令仁打了个哆嗦,躲到了谈令倩身后。
“车马受惊,我们姊妹三人,想在此处搭乘别家女眷马车。”
“此处偏僻,寻常马车不会经过,不若便将本王这匹马换给你们,莫误了时辰。”安王淡淡开口,提醒了谈令仪。
方才受惊的车马已经将路线偏移,她们在这干等,一定什么都等不到。但是,他又是怎么出现在这的?
谈令倩斟酌片刻后,便行礼道:“多谢安王殿下。”
在车夫动手换马的时候,谈令仪轻轻凑近一旁抄手站着的安王,低声道:“方才撞马车的驴是你安排的?”
安王抱臂垂睫看她一眼,不应不答,显然是默认了。
“你到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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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什么?”谈令仪低喝一声,瞧见谈令倩专注安抚怕得不行的谈令仁,没往他们这边看,才又开口道,“你跟我们谈家过不去是吗?”
“本是想让马车失控,而后本王冒险出手相救,市井传作美谈,谁知道本王还没赶上,你们府的车夫便将马控制住。哪里请的车夫,胆色过人呐,这等情况下能及时冷静下来。”
谈令仪听罢,怒不可遏:“你要装对我一往情深,多往我们府里送礼物不就行了?干嘛策划这种危险的行径,万一真出了事……罢了,你这人也不管旁人死活。”
“送礼?本王哪有钱?”安王冷笑道,“你当天子是本王生父?要什么给什么?”
“你傻的?”谈令仪嫌恶道,“你就随便找一对瓶子,包得华贵一些,往我们府上送,说这是什么什么进贡的什么什么琉璃盏。我不收,退回去。你再换个盒子装,说这是什么什么金钏,然后我再退回,你再换个名目送……我又不是真收你钱,能不能灵活一点,少看一些英雄救美的话本子?”
她絮絮说着,瞅见谈令倩停下往她这看去,立马抿唇,转身妥帖行礼道:“多谢安王殿下,马已然换好,我等告辞。”
被她劈头盖脸训了一通,又见她如此变脸,面具下传来低沉笑声,像捶击在她心口上的春雷。
……
世家宴饮,一如既往的无聊。
谈令仁照常钻进了小姊妹堆里聊八卦,谈令倩也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在同一些一看就很端庄知礼的女娘郎君聊说诗词歌赋。谈令仪低头弯腰,窝在席座上装大鹌鹑。
不过今日,没瞧见那个很热情的关君宁。
“听说了没,关家要同许家退婚!”
一旁女郎聊闲天的声音传到谈令仪的耳朵里。
“听说了,许家不乐意,几次上门同关家说和。”
“关将军为何不愿嫁女了呀?前些日子看关家阿姊同许小将军郎情妾意着呢!许小将军席上还送点心给她……莫不是许家要出事?”
“许家能出什么事?许将军在外戍边,退敌有功,年前还得圣上褒奖呢!我听说,是关家阿姊执意要退亲。你瞧,今日她都没来,就是为了躲许小将军。方才进门我瞅见许小将军来了,见关家阿姊没来,将贺礼送上便告退了。”
“许小将军对关家阿姊一往情深,难道是关家阿姊移情别恋?”
“谁知道呢?关家阿姊当真糊涂,许小将军那般的青年才俊,全京不知有多少贵女对他芳心暗许呢!她说不要便不要。”
“难不成是瞧见了更高门第的郎君?”说话的女郎小帕子捂唇嗤嗤笑,“平素便见她待人热络,原是打了广撒网的主意……”
谈令仪听不下去,放下杯盏,开口道:“关家阿姊择什么样的人为婿,是她自己的事,她喜欢便嫁,不喜欢便不嫁,缘何要给你们这些人一个理由?再者说,为何关家阿姊要退婚,你们不去想是不是许小将军犯了什么错,反倒猜度起关家阿姊的不是?”
说话的女郎被她突然开口教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拍案道:“许小将军对关君宁的痴情举京皆知,他能有什么问题?”
“他要是没问题为何是许家上门说和?许家有什么非得同关家结亲的理由吗?”谈令仪冷脸道。
10. 不成体统
声音一大,便引人注意了,那些女郎不想大庭广众这般不成体统地吵下去。更何况,继续吵,旁人便知是她们先嚼口舌惹的事端,太丢人了。
她们扭过脸不搭理谈令仪,谈令仪也不想理她们,整理了一下裙裳,离席去散散胸口的浊气。
春池翠绿,鱼行水间,鱼尾勾起细碎涟漪。
谈令仪沿着池上长桥缓步而行,绕去一处偏僻花园里。她止步,左右环顾,瞧见一座大而繁复的假山石,眸光一喜,抬步便要躲进去,身后却突然探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谈令仪背后一惊,抬手便要肘击对方,一扭头,与冰凉面具贴了个正着。
“别往那儿走。”他说罢,便提起谈令仪的衣裳后领。她不过一晃神的功夫,整个人便落座在一颗高耸而立的树上,密密丛丛的树影将两人身影完全遮挡。
“你可真会找地方说事情。”谈令仪嘲讽道。
“你当本王带你上来是为了和你说话?”安王突然伸手,示意她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往外看。
小径一前一后走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皆是衣着华贵之人。本该端庄知礼的人现今走起来却鬼鬼祟祟,小心打量周边情况。
见一切安全,两人前后脚走进了谈令仪原本相中的、想要躲清静的假山丛中。
刚进去,便传来微妙声响,起先是窸窣衣物摩挲之声,紧接着便是人急促的低语,再之后……便是连绵不绝的水声与喘息声。
谈令仪双目圆睁,脑子缓冲好一会儿才知晓现今山石里正在上演什么。
这就是限制文的世界吗!这般……
幕天席地,不远处还有正在进行的宴席,名门中人,就这么不成体统地野合。
但是现在更严肃的事,是她一个限制文女主,和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正并肩坐在树上,听活春宫。
她听得脸都发热,现今更不敢看身旁之人是何反应。
“你可知晓这对媾和的野鸳鸯是何身份?”
此一话出,谈令仪对话意本身没什么感触,她意外的是,他的声音竟然出人意料的清明平静,甚至还带了些微讥讽笑意。
谈令仪心尖莫名安定,她深吸一口气,顺着他的话问道:“该不会跟孕妇被杀一案的幕后主使有关吧?”
“那倒没有。”
谈令仪“啧”了一声:“你就是单纯想说说旁人家密辛?”
“那又如何呢?现今他们在那颠鸾倒凤,我们必然没法正常离开,打发时间不成吗?难道你想专心听他们说荤话?”
安王话音刚落,便听假山石里传出一道尖声吟叫:“给我,要去了!”
这声不受控制的话说出来,野鸳鸯自个儿被惊动了,停了片刻,唇又黏在一处,继续动了起来。
“……你说吧。”谈令仪扶额叹息道。
“那女子是黛阳侯的小妾,你猜男子是谁?”
“黛阳侯世子?”谈令仪问道。
安王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出言道:“你也是真敢猜,不怕祸从口出。”
“无所谓,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谈令仪耸肩道。
“谁同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不是你说我们狼狈为奸,都狼狈为奸地被逼上树听活春宫了,怎么不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谈令仪掀起眼皮看他,“我猜中了?”
安王的神情被掩在银铁面具下令人看不清,直到他开口说话,谈令仪才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他在笑:“猜错了。黛阳侯世子怎么会在初被册封的节骨眼上办这等糊涂事?”
“那是谁?”
“小妾之子,黛阳侯庶次子。”
“……”谈令仪以为自己耳朵出现幻觉了,她扭头,眨眨眼,问道,“他是哪个的儿子?”
限制文竟然敢这么写吗!
“你且放心,他压根不是黛阳侯的种,当年小妾生女,托人换了个男孩儿来。两人名为母子,实则毫无任何亲缘。”
谈令仪心松了几分,但又觉得不对劲,扭头问道:“你怎么对人家府里的事那么清楚?”
“闲来无事便查一查。”
“不信,你一定是有所图谋。”谈令仪垂头看去,发觉那对野鸳鸯同去之后还不出来,一会儿又发出羞人的声响,她愈发震撼。
这就是限制文的世界吗?挑地方挑的如此不合常理,还一遍又一遍。
谈令仪如坐针毡,如芒刺在背,红晕渐渐爬上脸颊,她猛地闭眼,竭力去想一些寻常往事,想要将注意力全转走。
可这一闭眼,嗅觉便愈发敏锐起来。
她闻到身侧之人清爽的薄荷香。记忆里,她曾在那次生死之际被这样的味道所裹挟。
“你身上用的什么熏香?”谈令仪偏头问道,“哪买的?”
“自己调的,你若喜欢,本王送你一些。”
“真大方,”谈令仪淡淡道,“你还会调香?”
“你不会?”安王叹道,“你在齐涓庄子长大,果真一点京中时兴的东西都没学?”
“……”谈令仪瞅了他一眼,不说话。
可这人却好似打开话匣子一般,聒噪得很:“那你在那里每日都做什么?”
“你想知道?”谈令仪转头看他,招了招手。
他鬼使神差凑近一些,眸中她的倒影渐渐放大。
“你去齐涓庄子上住个十六年就知道啦。”
……
好不容易挨到野鸳鸯散开,谈令仪特意多待了一会儿才从那处离开。
回席上时,谈令仁挪了过来,问道:“方才你怎么和于菁萱她们吵起来了?”
谈令仪装傻道:“什么吵起来?没吵啊!”
“声儿那般大还不是吵?你快同我说说,是不是她们嘲笑你庄子来的?”
“这种事情,我有必要吵吗?”谈令仪失笑,“你说了我几回我从乡下来了?若我在意,你不是早就被我骂了?”
“那不一样,”谈令仁正色道,“她们是外人,怎么能和我比?被我说说就算了,被她们说自然是要骂。”
“……”谈令仪扯唇道,“你说得对。”
“哎!世子!”谈令仁眸子突然一亮,扯了扯谈令仪的衣袖,轻呼道。
谈令仪转过头,望向那边,却看见有三个年纪相仿的少年郎走过来,穿得都差不多,一时不知道哪个是世子。
“这三个都是谁?”谈令仪凑到她耳边,问道。
谈令仁正犯花痴顾不上她,谈令倩慢慢坐在谈令仪另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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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然开口道:“最左边那位是黛阳侯世子,中间为黛阳侯嫡长子,右边是黛阳侯庶次子。”
原来右边那个是方才活春宫的男主角……
谈令仪看他方才才大战三百回合,现今还同人精神抖擞地谈笑风生,一时间竟有些肃然起敬。
不过她脑袋没转过来。
“那这世子排第几啊?”谈令仪问道。
谈令倩看向她,温煦道:“第三,是黛阳侯继夫人之子。”
“为何册封世子不立嫡长子?”
谈令倩抿了一口茶,顿了顿,开口道:“黛阳侯继夫人,乃瑞英长公主。”
谈令仪了然。
这个时代,拼爹拼娘,缺一不可。
她这边刚弄明白,一转头,却发现方才还兴致勃勃看少年郎的谈令仁突然拘谨起来,低着头,面有羞色。
她刚想问发生了什么,便看到她用手肘杵了杵谈令倩,低低道:“二姊姊帮我看看,那黛阳侯次子,他是不是一直在盯着我看?”
谈令倩闻言色变,但她也不敢直接同外男对视,也跟着低下头来。至于谈令仪,她就更不敢了。
于是谈家三姊妹化身三只鸵鸟,正襟危坐,低头喝茶。
直到阴影笼上她们身前。
一只绣着“谈”字的手帕轻盈落到三人面前的案上,黛阳侯次子牵着笑,开口问道:“方才在后花园拾到一块手帕,上面绣着‘谈’字,可是几位姑娘之物?”
谈令仪脑袋“轰”一下炸开了。
这帕子不是她的,她也敢确认,绝对不是谈令仁和谈令倩的。
毕竟女儿家都爱在手帕上绣一些花花草草小猫小狗,谁闲着没事绣自家的姓?若是意外遗失,被刁民拾到,非说是贵小姐与其私定终身的信物,冤都没处喊。
不用脑子想都知道是有人要栽赃。至于是谁,答案很明显了。
谈令仪暗中将那个安王咒骂百八十遍,心中焦灼。
他到底想做什么?
不承认,这次子会笃定她们三人之中有人目睹方才发生的事而不敢承认。
承认了,直接招致次子针对,她怕是应对不来。
他难不成是想借此人之手杀她灭口?先前说的交易全都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
但不承认不行,总不能让谈令倩和谈令仁遭受这无妄之灾。
黛阳侯次子久等不得她们应答,微微偏头,话语尾音攀上些许危险:“几位姑娘连自己帕子也不识得?”
此刻,黛阳侯世子突然开口道:“次兄,不过一方手帕,也不是什么值钱物什,何必非要寻其主人,丢了便是。”
“这缎子不俗,是稀罕物,这不是怕失主着急?且上头都已绣着‘谈’字,我自是要找谈府姑娘确认。”
黛阳侯世子不知道他在坚持什么,话语有些无奈:“次兄,你要姑娘家如何认落在外男手中的手帕啊?”
这时候,谈令倩突然起身行礼,谈令仪心尖一跳,跟着站了起来,正想抢着认下,便听一道阴冷声音响起。
“绣着‘谈’字便是谈府姑娘之物?”那人戴着倒映午后辉光的银铁面具缓缓走来,立于众人之间。
“说来羞愧,此物为本王为解相思所制,并非出自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