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世子今日发疯了吗》
1. 第 1 章
大齐昭阳八年。
仲春三月,乍暖还寒,料峭萧索。谢府宅邸的柳树还未抽丝,光秃秃的柳条凄寂地扫在堂屋的房檐下,萧索无声。
一如屋内三人,面面相觑,默默无言。
“心儿,你今日回门,我身为嫡母,本该贺你新婚之喜,可见你只身一人,母亲却得好好问问,你进门以后,可有悉心侍奉世子?别是你在家里野惯了,到了敬王府,连规矩礼数都忘了。”
说话的女子眉眼狭长,丹唇红艳,面上虽时时挂着笑,却难掩这一脸的阴险精明。
她是谢家的当家主母,也是谢织心在谢家十几年来针锋相对的仇人。
谢织心这会方进屋不多时,肤上残留余寒阵阵,她本就生得雪肤花貌,一经寒凉浸透,恰似在肌肤上覆盖了层层叠叠的白雪,寒凉纯白。
成婚三日,一朝回门,她本不愿招惹是非,不想,还没来得及等屋子里的暖炉把她身上的寒气驱散,大夫人便笑里藏刀地开始质问于她。
谢织心也不是任人编排的主儿,她冷笑一声:“夫人的意思,是在责问我这个世子妃?夫人可别忘了,我现下是顺应王爷、王妃和世子之命,回门来看望谢家故人,大夫人就以这等礼数相待?”
听她拿着敬王府来压自己,谢夫人不怒反笑:“心儿真是长大了,都懂得拿权势来压人了,可提起王妃和世子,母亲怎么听说,你在王府却不怎么受其待见?”
谢织心杏眼微眯:“待见与否,我都是奉了皇上旨意,三媒六聘嫁给敬王世子的世子妃,亦不是寻常人等可以轻易议论的,说起来,这桩婚事还是夫人亲手推给我的,夫人可别自己先失了礼数。”
她此言不虚,大约三个月以前,皇帝亲赐旨意,赐婚谢家大小姐与敬王世子,择吉日完婚。谢织心乃谢家二小姐,又是姨娘所出的,这桩婚事原不该落到她头上,可谢家一个非世家、非皇亲的小家门第,何以攀上敬王府这等皇亲贵胄,谢家人个个心里明镜一般。
谢家主母不愿让自己的女儿成为皇帝掣肘敬王府的棋子,竟不惜与谢老爷合谋,以姨娘性命相要挟,逼得谢织心替姐出嫁,才算得了一时的风平浪静。
眼下正值时局动荡不安,谢织心以谢氏之名嫁入敬王府,政见不合、门第不配,王府众人哪儿能真心实意地对待她?可怜她婆母不怜、丈夫不爱,嫁去几日没少遭人白眼,也难怪大夫人甘冒欺君之险,亦不愿自己的女儿嫁到这高门大户来。
“亲都结了,就别再说这些无用之语,过会儿,你用些饭,便回你的王府去吧。”
谢老爷才下朝回来不久,连这身浅绯色的官服都还没来得及脱,就来这堂屋里听人争辩起这口舌是非,他实在是被闹腾得头疼,早点结束这过场似的接见,他也好回房休憩。
谢织心冷扫了他一眼:“爹,我还叫您一声爹,是看在您供了我十几年的穿衣吃食上,倘若您心里还有您读过的那些圣贤道理,便该好好待我娘亲。饭我便不吃了,我去见过娘亲,便回府去了。”
“心儿等等。”
谢织心才要挪动步子,便听大夫人叫住了她,其声音隐隐露出些得意。
谢织心头也不回道:“大夫人还有何事?”
大夫人不怀好意笑道:“你要去见苏姨娘,可不是再去碧春院了。”
谢织心心里边一紧,猝然转过身来:“你们把我娘弄去哪了?”
大夫人手段之阴毒,谢织心这么些年没少领受,虽说大夫人是家中嫡母,手握权力压死人,可谢织心此人,心性、手段兼备,有那么几次,反能借助他人之手令其自食恶果。
但苏姨娘和谢织心不同,许是江南水乡的温柔浸透了人心,苏姨娘从来都是温温柔柔的,受了欺负总也学不会反抗,许多时候,甚至是谢织心反过来保护她这娘亲。可谢织心再如何机敏聪慧,她到底只是谢府里边一个不得宠爱的庶女,再怎么护也总有力不从心之时,被大夫人折磨了几回,苏姨娘的身子渐渐也落下了病根。
也正因如此,谢织心嫁过去几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缠绵病榻的母亲。
大夫人气定神闲地端起了茶盏:“心儿这话可就不对了,什么叫‘弄去’,老爷和我见苏妹妹身子虚弱,久病不愈,这才将人挪去了个安静远人的清净地,也好她养病。”
谢织心面色一沉,直截了当道:“她在哪儿,我要见她。”
大夫人徐徐吹了吹杯中温热的茶水,袅袅雾气将她的眉眼描摹愈发尖锐:“你急什么,我还能害她不成?”
谢织心上前一步,语气愈急,脸色愈沉:“夫人会不会害我娘亲,夫人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啪”的一声,一计恶狠狠的巴掌不由分说甩了过来,谢织心话还未完,白嫩的脸颊处当即多出了道五指分明的鲜红掌印,火辣辣的疼。
大夫人身边的侍女翠眉拍了拍手,嗤道:“二小姐嫁出了门,连咱们谢府的规矩都忘了,竟也敢在夫人面前放肆。”
谢织心牵动嘴角微微往翠眉处一笑,她像是感受不到脸上颤动醒目的伤痕似的,眸中寒光一动,反手便给了她一耳光。
清脆响亮,干净利落,不留半点余地。
谢织心冷道:“你是什么身份,敢这样和我叫板?”
大夫人手里的杯盏忽地往桌上一放,发出有如闷雷的一声响动,她道:“心儿这意思,母亲的话你也不听了?”
谢织心哂道:“母亲?夫人这话说得可真有底气,您这十几年来,有一日拿我当过自己的女儿吗?”
看这两人水火不容的架势,谢老爷休养生息的念头算是彻底泡汤了,他八字似的眉毛骤然竖起,冲谢织心吼了起来:“有完没完!你要闹滚回你的敬王府去,我们谢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谢老爷明目张胆的不公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谢织心也无意再与他争辩:“我只要见我娘,我娘若是活不了,我必让谢府满门为她陪葬,欺君之罪,足够满门抄斩了。”
她的话语平静得仿佛风暴前的海面,可透那双圆润精致的清丽眼眸,冷厉与仇怨清晰可见。
谢老爷色厉内荏,登时被她这几句吓住不敢再言。
可大夫人却不怵,她眸中精光一闪:“心儿错了,应该是谢家人若活不了,第一个死的就该是你娘。可惜了,母亲本想着你好不容易回来,怎么着也该让你们母女团聚一回,你现下这个样子,倒让母亲难办了。”
谢织心胸口闷得发疼,细柳似的眉眼处红涩滚烫,她强迫自己在这个阴险无耻之人面前低下了头:“到底怎样,夫人才能让我见我娘?”
大夫人悠悠然呷了口茶水,方才不紧不慢道:“叫我什么?”
谢织心一咬牙,硬生生将这两个此时令她无比恶心的字眼从牙关中挤了出来:“母、亲。”
大夫人站起身来,身上浓重的脂粉气仍掩不住她周身的恶意:“跪下。”
谢织心琉璃般圆润澄澈的眼珠猩红,如淬了血的利剑一般,恨恨瞪着大夫人:“你别得寸进尺。”
大夫人艳丽无比的红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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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出个笑,扬声唤道:“来人——”
她一声令下,一早守在门外的几个老婆子鱼贯而入,几人同大夫人一经交换眼神,霎时面露凶光,将身单力薄的谢织心生生按倒在地。
冰凉的地面摩擦着她脆弱娇柔的双膝,雪白的腕子也被压出了几道狰狞的红痕,可那几个恶婆子无论用了如何大的力气,总也压不下去她倔强的头颅他,她的目光仿佛怨恨凝结成的坚冰利刃,如影随形地扎在了大夫人身上的每个角落。
谢老爷怕闹出什么大的事端,届时没法子和敬王府交代,亦会于他仕途不利,阻拦道:“你要罚她,也得考量着敬王府的脸面,那毕竟是皇亲国戚,咱们家可轻易开罪不起。”
大夫人不在意似的斜睨谢织心一眼:“老爷没听人说嘛,咱们这位二小姐,新婚之夜都留不住自己的丈夫,整个上京城里,也就你拿她当世子妃。”
谢织心红嫩的唇心被她咬出一圈凄寂的苍白,可她却无言反驳。因着她谢家女的出身,顾云舟不爱她,甚至在身体力行地厌恶她,新婚那晚,他连盖头都没掀起,就把自己从新房里赶了出来。整个冰凉如水的夜,她都只能在一个灰尘腐朽弥漫的房间里和衣而眠。
可笑的是,那是她与自己的丈夫见过的唯一一面。
少顷,鲜红的长指甲轻轻刮蹭过谢织心红肿的面颊,大夫人倾身阴恻恻笑道:“心儿莫怕,我和你爹疼你,自然也不重罚,你且去祠堂里跪上两个时辰,静心思过便是。”
谢织心眼圈发红,眼泪更是像断线珠子一般啪嗒啪嗒滑落,饶是她心中千般哀怨、万般憎恨,为娘亲之故,也不得不将满腔愤恨和着血泪齐齐咽进肚子里。
晨时还是万里无云的晴天朗日,不过几个时辰,阴风便刮走了太阳,乌云压城、万里成黑,半炷香的时辰,雨水便哗啦啦地砸了下来。
谢家祠堂窗户大敞,风雨穿堂,簌簌而过,阴风似的吹凉人心。
谢织心来时为求行路方便,身上的衣服除了要合王府回门的规矩,皆以轻薄为主。如今祠堂里边又湿又冷,寒风夹杂着噼啪作响的凉雨径直就往人骨头缝里边钻,又岂是几件薄衣能抵挡的住的?
且大夫人有意为难她,一早就命人将祠堂里的软垫子和炉子都挪了出去,谢织心跪在这处久了,寒凉的湿气早已入侵了她四肢百骸,柔嫩的膝盖酸胀麻木自不必说,双手双脚更似被浸入了寒冬腊月里冷冽的冰河,刀剜一般的厉痛。
再有半个时辰……
再有半个时辰,就能见到娘亲了……
谢织心不停拽着袖口的花纹,渴望能以此生出些可怜的暖意,直至丝线被摩挲得生了瑕疵,祠堂的那柱香总算要熬到尽头。
雾白色的香气蜿蜒盘旋,谢织心却觉眼前渐入迷蒙不可见,天旋地转之间,身后木门“膨”地撞响。
阴暗潮湿的祠堂霎时天光大亮。
“小姐,快些起身吧。”
谢织心揉了揉眼,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几个婆子转眼变了副脸色,个个慈眉善目、满脸赔笑,再往后瞧,大夫人、谢老爷相继出现。
光亮的尽头,面容冷峻的男子在明暗交织下显露身影。
谢织心止不住愣了愣。
竟是顾云舟。
虽只在大婚那日有过一面之缘,可自己不过三日的新婚夫君,谢织心岂会不识。
顾云舟一身玄衣锦缎,面色极冷,唯一双黑眸,深邃如霜雪寒潭,仿佛从骨子里带着冷漠疏离。
“谢家的待客之道,倒也独特。”
2. 第 2 章
公子王孙的出身,淡漠无情的性子,单这两条,就足够谢老爷和大夫人诚惶诚恐、毕恭毕敬了。
大夫人胆战心惊地赔了个笑脸:“世子未免外道了,本是一家人,哪有什么客不客的说法。不过是小女自小被宠坏了,回了娘家吵嘴几句,我和老爷略施加薄惩罢了。世子既然来了,我这便扶小女起身,咱们一家人好好说说话。”
顾云舟瞥过来一计眼刀:“夫人言重了,世子妃虽嫁进了我敬王府,却也轮不到谢家来与我论亲戚。”
他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谢家小姐纵然嫁给了王府世子,却容不得谢家人有一丝攀龙附凤之想。毕竟在顾云舟眼里,谢家一无世家公卿,二无风骨底蕴,皇帝明面上道顾、谢二家金玉良缘,背地里净是些恶心人的心思。
大夫人额上冒了冷汗:“世子说的是。”
顾云舟面不改色地自众人之间穿行而过,居高临下地望着谢织心。他和谢织心本就身形相差较大,如今一站一跪,更显得谢织心身材娇小。
“还不起来?”
谢织心雪白柔软的面颊已被寒风伤得殷红不堪,唇上那一点桃粉也不知在何时褪了色,仿佛落了瓣的花心儿,就连话也说得气若游丝:“妾身这便起身。”
她膝盖疼得厉害,抬眼瞧了瞧顾云舟,且见他五官锋利,目色如刃,一言未发,却从上至下俱是凌厉压迫之感,也不指望着他能善心大发地来搀扶自己,只能用手掌勉强抵住身侧的桃木小桌,方才堪堪站了起来。
顾云舟的身形纹丝不动,视线却一眨不眨地游移在谢织心的这处。
谢织心本就纤弱,眼下颤颤巍巍一走更似弱柳扶风,她自知身子伤了,可礼不能丢,更何况是敬王府这种人家,便强撑着,一瘸一拐地到顾云舟身前屈身问了个礼,膝弯上又是密密麻麻一阵刺痛,针扎似的勾得她眼里直泛红。
嫁人前,谢织心便知顾云舟性情淡漠,行事冷血,上京城里风流俊秀的世家公子不在少数,世人论起这一众的公侯王孙,或说芝兰玉树,或言儒雅风度,或道怒马鲜衣,说起顾云舟,唯有一句“无半点飘零身世,得十分冷淡心肠”。
要说敬王府和朝中风头正盛的几位皇子都颇有交情,后宅女眷亦多是高门贵女,若非他这脾性使然,京城内外待字闺中的世家小姐这么多,王府这门婚事还当真未必轮到她谢家。
谢织心探究的目光不时便往顾云舟这处扫,那目光里似乎还藏了些委屈,顾云舟难免注意,可他注意了,却并不在意。
屋中沉默片刻,顾云舟似是忽然注意到了什么,平淡的目光默默停留在了谢织心泛白的脸孔上。
不多时,方听他不疾不徐,语气淡淡:“我原以为,谢家人父慈子孝,如今看来,谢大人在京中人人盛传的美名竟也只是虚名罢了。”
顾云舟此言一出,谢老爷和大夫人俱是心如雷震,谢家人顶着欺君的罪过,硬生生换回了谢家大小姐的余生欢畅,倘若顾云舟察觉此事,莫说是谢家二位小姐,恐怕谢氏满门的下场不过血流成河几字。
谢织心脸色亦是微有变动,可她此时最在意的并不在此处,眼下,她尚未知晓苏姨娘所在,为免其孤苦无依、命数飘零,她必得想法子逼得大夫人道出她娘亲去处才是。
方才谢织心面对大夫人是有心无力,如今顾云舟在此,方是天赐良机。
想明白了这一层,谢织心缓缓往顾云舟身边挪动几步,眼眶泛起楚楚可怜的红晕:“世子不知,爹娘平日里自然是对我疼爱有加。今日,也是我为着苏姨娘一事惹了父亲和母亲恼火,这才罚了我。”
俗话说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时不冒险,更待何时?
且谢织心自认她这张脸天生极尽纯净,瓷白的面容之上,碧水盈盈一双眸,一颦一笑之间,极易惹人动容怜爱。
换言之,这是张让人可以无条件信任的面孔。
纵然顾云舟非怜香惜玉之人,但他听此一言,冷淡的眸光确然往祠堂中几人身上回环了一圈,不声不响。
大夫人乌亮的眸子蓦地一颤,谢织心这死丫头莫不是念想她母亲念想得疯魔了,世子跟前,竟也有胆子提起这茬儿来!
她恨不能横上谢织心一眼:“你这丫头,同世子说这些做什么,咱们站在这处也久了,不如请世子移步前厅,吃一吃茶。”
顾云舟冷淡道:“茶就不必吃了,不过这苏姨娘何许人也,居然能闹得谢大人一家子鸡犬不宁?”
谢老爷和大夫人两两相望,谁也不敢先开口。
倒是谢织心又怯怯道:“苏姨娘是妾身的庶母,自幼对妾身照顾有加。妾身今日回门,听闻姨娘病痛缠身,只想去瞧一瞧,也算是在姨娘床前尽了孝,爹娘却令行禁止,不允妾身此举,这才生了事端。”
顾云舟停顿少顷,淡道:“一个庶母罢了,也值得谢家闹出个天翻地覆来。今日世子妃回门,本意是要世子妃一家小聚,现下看来,倒也不必了。”
“回府。”
他的目光往谢织心处一转,冷冽至极的眼神裹挟威压,令谢织心不寒而栗。
谢老爷忙拉着大夫人躬身拜礼:“恭送世子。”
谢织心却站定原地一动不动。
遥想数里外,母亲如浮萍草絮般病痛缠身、无所依托,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刚才的上策无用,她便寻来下策,今日无论如何,她定要与母亲一见。
望着顾云舟云雪般清冷挺拔的背影,谢织心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才要往他手臂那儿一抓。
也不知她是手僵了还是眼花了,一只手连顾云舟衣袖的角儿都没蹭到,却不偏不倚地勾到了他腰间的白玉腰带上,险些把人的腰带给扯了下来。
顾云舟的脚步登时一顿。
谢织心的心脏咯噔一停。
等到顾云舟面色沉沉地转过身来,谢织心心中只反复回荡着四个字。
苍天明鉴!
“世子,妾身——”
还没等谢织心来得及辩明自己的清白之身,自己那只无意作恶的冰凉小手蓦地就被顾云舟捉了个正着,他手上一使力气,连带着谢织心整个人都往前踉跄了一步。
顾云舟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因其自小习武的缘故,掌心里磨出来层细微的茧子,谢织心的手比之柔嫩许多,被他深深攥在掌心里,掌中的那层薄茧轻易便砺得她指节泛红发痒。
常听人说,握过兵器之人平日里同刀枪剑戟打交道多了,再同人打交道时最是容易下手不知轻重,谢织心从前不信,现下却是信了个“满满当当”。
顾云舟一双黑眸深邃淡漠,定然不动,攥着她的那只右手却不动声色地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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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收紧。他手上力道本就不小,每收紧一分,谢织心的呼吸便多沉重一分,到了最后,手上撕裂般的剧烈痛楚飞速肆虐,她柔嫩的指节仿佛被千斤巨石碾压而过,酸麻胀疼,十指连心。
谢织心吃痛地咬了咬下唇。
再这么下去,顾云舟非得把她的手捏碎不可。
“谢家不说高门大族,也是书香世家,不想家教至此。”
顾云舟的言语淡淡响起,眸中却晦暗如夜,定定注视着谢织心。
谢老爷登时吓破了胆,忙拉着大夫人跪下讨饶:“下官家教不严,望世子宽恕!”
顾云舟懒得搭理他,只一个劲地专注于手掌心里的“猎物”。
谢织心雪白的小脸闷得通红,她使足了浑身的力气,妄图挣脱手上刑具般的苛痛与束缚,奈何两人身量力气差别太大,她那点挣扎无异于以卵击石。
手指间的细密痛楚源源不断,她的额间渐渐生起层薄薄的汗珠。
“妾身并非有意……求世子……开恩。”
谢织心咬紧牙关,却抵不住面色扭曲、言语发颤。事已至此,就算是为了保全自己这只手,她也得示弱低头。
更何况,人之怜悯,比之利刃,如滴水穿石,谢织心深谙其中道理。
顾云舟静静凝视她片刻,紧贴在谢织心手背的力气霎时松去。
谢织心眼睫轻颤了下,深深呼出一口气,随即,她又在心里暗暗冲着顾云舟骂了句,小气!
顾云舟也不顾她脸色如何,一甩衣袖便要走,却听身后女子声音低低响动。
“妾身留世子,本意是要维护世子,世子怎的这般对待于我?”
顾云舟颇为不耐烦地回眸道:“我竟不知,世上还有你这般没脸没皮之人。”
他投射过来的目光过分冷厉,谢织心心里不由得一慌,想来顾云舟自生下来便是千尊万贵的世子爷,却险些当众被人扯着腰带宽衣解带,倘若哪日传扬出去必然是丑事一桩,他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现下这般怒气冲冲,倒也情有可原。
谢织心定了定心神,低眉顺眼道:“妾身方才不过是一时失手,但妾身对天发誓,妾身留住世子,当真是为了王府和世子的名声着想。”
顾云舟冷道:“为了我和王府?”
他这意思,应当是愿意听听谢织心的说辞。
谢织心眨了眨眼:“谢府上下人尽皆知,姨娘虽是妾身的庶母,却素来对妾身疼爱有加,嫁进王府那日,王妃便教导妾身须守孝悌之道,须遵方圆之矩。妾身自知愚钝,不能为世子做些什么,只能诸事勤谨奉德,犹如今日,姨娘命薄西山,妾身不去,是为不孝,不孝之女,如何配得上世子,配得上敬王府?”
她有意在眼尾晕染出淡淡的薄红,恰如芙蕖丹心一点朱,颇有素洁含泪之美。
她停顿一下,又补充道:“妾身知道,世子功在社稷,许是不在意这些虚名的,可妾身最是不愿旁人轻看了世子,故而一时激动了。”
“听你这么说来,我若是不允,倒成了不忠不孝之徒了?”
顾云舟面露审视,一双漆黑的眸子照过来,仿佛无星月点缀的黑夜。
谢织心口中无半句实话,眸中亦无半点心虚,一双清澈圆睁的眼睛除了她此时该有的些微潮红和颤动,便只是一瞬不瞬地与之对望。
3. 第 3 章
谢织心喃喃说道:“妾身并非此意,上京城谁都知道,世子殿下文武双全、德孝兼备,但正所谓是‘一人传虚,万人传实’,总有些不清醒的人夸大其词,免不得就坏了世子的名声。”
顾云舟道:“谣言惑众,谁人这般胆大?”
谢织心心念一动:“就比如说……我爹娘!要不然,妾身怎么会一早就和他们争执成这样?不过他们也是老糊涂了,世子别同他们计较。”
不止顾云舟愣了愣,祠堂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愣住了。
谢老爷已然空洞着眼神开始抚摸自己无处安放的头颅。
至于大夫人,她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仍要勉强挤出个无奈般的笑:“你怎么今日净说胡话?”
顾云舟眼神探究夹杂着犹疑:“你倒真是孝顺。”
谢织心笑道:“世子谬赞了。”
她笑得阳光明媚,没心没肺的样子,一如她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少女姿容。
顾云舟微微有些出神,他的眸光在房中众人流转一圈,而后凝她一眼:“你若执意要去,便让人遣了车马去瞧一眼。”
说罢,他稍一整理腰间歪歪扭扭的白玉带,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织心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面叹其风姿绰约,一面心疼地揉了揉自己仍在隐隐作痛的手指。
“夫人听着了?世子的吩咐,命我探望娘亲,还请夫人备好车马,否则,我实难和世子交代。”
她的目光一对上大夫人,霎时便冷了下来,眸中的那汪清泉仿佛一瞬间结上了顽固不堪的坚冰,锋芒毕露。
大夫人暗骂她狐假虎威,成日里装作副楚楚可怜的死样子,当真同她那贱人亲娘一模一样,招人厌烦!
饶是气得浑身发颤,大夫人却无论如何不敢驳了顾云舟的面子,幸而苏姨娘的生死性命还握她手里,谢织心这死丫头便是闹出个天翻地覆,也翻不出她的手掌心去!
大夫人想到此处,冷笑着吩咐一声:“来人,备车马,好好送咱们这位二小姐去见她娘亲。”
顾云舟来谢家走这一趟的效果委实立竿见影,他来的本意自然不是给谢织心撑腰,这一定谢织心自当心知肚明,可谢家的下人们摸不清里边的门道,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这位世子爷,连带着对谢织心的态度也好转不少。就连一贯跟着大夫人欺负她的几个差使也忙不停跌地在一边陪着笑脸。
春雨稀薄,谢府门前已没了雨落的迹象,只有庭前的地面上残留了些灰暗的水渍,空气里更多了些泥土和青草的淡雅香气。
几个差使并马车等在门前。
谢织心膝盖上满是淤伤,靠自己是上不了马车了,她正要点个瞧得顺眼的扶她上车,却见不远处,一个长相清秀的小丫鬟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穗儿?”谢织心定睛一瞧道。
穗儿是谢织心在谢府的贴身侍女,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情分,后又陪着谢织心嫁进了敬王府从小和她一起长大,也算是谢织心除了苏姨娘外唯一的知心人了。
她今日回门前,便打量着大夫人恐生为难,且穗儿和苏姨娘一个性子,谢织心半个主子尚且受大夫人这般欺凌,她一个小婢女要是再被盯上,回王府时不得扒去一层皮?
为免她为人中伤,晨间来的时候,谢织心便寻了个由头将她留在了王府,谁成想,这小丫鬟平日里胆子小小,竟也忠肝义胆,自顾自就跑过来了。
上了马车,穗儿便碎碎念地开始埋怨她:“奴婢脑子笨,差点被小姐给骗了。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就这么把我扔下……”
埋怨完,她又红着眼睛指了指谢织心的膝盖:“还疼吗?”
谢织心软着嗓子,故意拖了个长音:“疼——”
“待瞧了姨娘,奴婢那儿还有药油,回去便给小姐揉开。”穗儿话锋一转,关心道,“世子过来,没对小姐怎么样吧?”
谢织心不自觉地捏了下酸胀的指节,笑道:“你还说呢,幸亏他来了,要不然我现在还在祠堂跪着呢。世子怎么突然就来了,昨儿午后你去请的时候,不还说事多缠身不得空子?”
穗儿道:“奴婢正要说呢,小姐的车马走了不久,便有几个宫里来的公公来寻世子,他们说了会儿话,之后世子便往谢府这边来了。”
谢织心道:“公公?可是陛下派来的?”
敬王府和谢家结亲本就是皇帝一手造就,倘若今日是皇帝遣人安排顾云舟来谢家走一趟,以全皇家和谢家的面子,这倒也说的通了。
穗儿摇摇头:“奴婢也不知。待那些人都走了后,奴婢怕小姐这边出了什么岔子,便匆匆忙忙赶过来了。可奴婢还是来晚了,害得小姐受了这些伤。”
见她低下头兀自自责,谢织心笑着握了握她的手:“不说这些了,再说我要不高兴了。”
“世子妃,地方到了。”
车马渐渐缓了步子。
谢织心轻掀起帘子,微斜的光影映射在三两院落之上。
马车停下的这处,乃是谢家早些年置办在京城外围的庄子,前几年太平的时候,庄子里还是花团锦簇、六畜兴旺的,几场纷争动乱过后,庄子荒废破败,再没了人气,抬眼望去,庄子朱色大门上的红漆早不知掉了几层,黛色墙体上落满了枯枝碎叶,墙根处新生的绿枝子拼尽全力,才得以在这片寥落飘零中觅得一线生机。
谢织心早知大夫人不可能给她娘亲安排什么颐养之地,不想她这般可恶,竟让苏姨娘这等重病之人久居荒芜,这岂非是要她自生自灭!
谢织心多往前走一步,心便多揪起一分。
她日思夜想的娘亲此时不过一墙之隔。
谢织心的膝盖经过一路的缓和,刺痛麻木已去了许多,走起路来却仍是止不住的歪歪扭扭,她一面微倚着穗儿的半只手臂,尽量维持着自己正常的走姿,一面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院子的红漆木门。
院中无人。
唯有落叶枯枝和些许碎成瓷片的瓦罐子。
“有人伺候着还不知足,跟我这儿摆谱,真当自己是主子!”
房门忽地一开,一个老婆子骂骂咧咧地往墙根砸了个瓷碗,旋即转身自后门离去。
清苦的药气顺着墙角散了出来。
谢织心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难怪,难怪她母亲久病不愈,大夫人就是这样让人照顾她母亲的!
院子里仅剩两间方正狭小的卧房,谢织心一推开门,药材的苦涩辛香扑面而来。
隔着一泛了浊黄的花鸟屏风往里间望过去,倚躺在床榻上女人瘦比黄花,面色更是苍白如纸,从头到脚都找不出一丝血色。
她听外边似是有脚步声响,咳嗽两声:“谁?”
谢织心鼻子一酸,强忍着泪福了福身:“娘,是我。”
“心儿。”
苏姨娘这一声呼唤,谢织心再也忍不住喉中的酸涩与哽咽,径直扑到了苏姨娘的床边呜呜哭了起来。
穗儿也掏出帕子偷偷在一旁抹泪。
“女儿对不住您……”谢织心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整张小脸埋在苏姨娘怀里,连声音也变得含含糊糊,“女儿不该离开您的……”
苏姨娘轻咳嗽了两声,爱怜地摸了摸她哭得颤动的脑袋:“傻孩子,娘亲还好好的呢,你哭什么……你在敬王府都还好吧,世子待你如何?”
谢织心梗了梗,心头如压了万斤巨石般闷重:“世子待我很好,今日还是世子帮了女儿,女儿才能来看您。”
苏姨娘笑道:“那便好,早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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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世子脾性不大好,娘亲还怕你受了委屈,过得好便好。”
她的面庞早已被病痛摧残的惨白无血色,就连抬几根手指都要耗费她巨大的心力,但她仍笑得如月光般柔美。
谢织心心痛如针砭,她上下摸了摸苏姨娘的脸和身子,她的娘亲似乎比她出嫁前更瘦了。
谢织心心里忽然一定,她左右抹了两把眼泪,激动道:“娘亲,我们逃吧。什么谢家小姐,什么世子妃,我们不做了,反正爹和大夫人待我们也不好,他们要死就去死吧,女儿带您回江南,您不是一直想回家吗?”
苏姨娘愣了愣,柔和地笑道:“你怎么还是这个急冲冲的性子,圣上赐下的婚,你要是这么逃了,真以为朝廷能放过我们?”
江南水乡,那是她梦中都想归魂的故土,可她不能就这么跑了,她的心儿还是如花儿一般的年纪,受半点伤她都心疼的要命,她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死在追兵的冷铁刀剑之下?
苏姨娘瘦削的两手来回流连在谢织心黝黑的发间,安抚道:“心儿今日来看我,娘亲的身子都好了大半了,娘亲这病没什么,之前来瞧的大夫也说了,天再暖和些,娘亲的身子便能大好了。听娘亲的话,你过会回王府去,好好同世子过日子,娘亲也能放心些。”
“娘亲……”
谢织心红着眼,还要再说,苏姨娘却默默叹了口气:“好了,娘亲知道你有孝心,你若真孝顺,就听娘亲的话,好不好?”
谢织心哽咽着点点头,又把哭红的脸埋回了苏姨娘孱弱但温暖的怀抱之中。
转眼日落黄昏。
谢织心再是留恋不舍,也经不住敬王府三番两次打发人来催。母女二人相互匆匆叮咛几句过后,谢织心便同穗儿乘车回了王府。
黄昏的风愈渐厚重,谢织心自来气弱体虚,在苏姨娘那儿又伤心了好一会儿,整个人从里到外都似被冷风冻了个透彻。
虽还未入夜,房中的丫头已点上了灯,昏黄的烛火摇摇晃晃,如飘零的浮萍一般。
穗儿稍整理了下床铺,便将冻得直打冷战的谢织心扶上了卧榻。
她遣房中的几个小丫头赶过来添了杯热茶,又往将将燃着的炭盆里添了些炭火,方给这冷冷清清的屋子里添上了些微暖意。
谢织心裹紧了被褥,抬眼望了眼这卧房,经过这两日的打扫和布置,落了灰的腐朽已去了大半,卧榻旁搁着的桃木小几和方木桌子这几日都细细擦洗过,床间挂着的月白纱帐穗儿也着意清洗过,可谢织心一但闭上眼,那股子灰暗和陈旧的味道依然挥之不去。
趁她歇着,穗儿悄悄取来药酒,一见她雪白膝盖上狰狞的青紫瘀痕,她边红着眼,边用沾了药酒的柔软手掌贴了上去。
“奴婢手上把控着力道,世子妃若觉疼痛难忍,便是喊出来也无妨。”
谢织心膝上疼似锥心,却是半晌缄默无声。
她的心更痛。
本以为,自己乖乖听话,便能护佑自己和母亲一世安宁。
为何,他们为何全都把她母女二人往绝路上逼?
这里不远处便是王妃别院,谢织心轻轻一撇眼,便能透过纱窗望见些许其中的富丽繁华。
她从前并不在意这些,前呼后拥、金银珠宝、权势地位,往后山别院走了这么一遭,谢织心方才明白,世人享受的并不只是表面风光,而是对旁人生杀予夺的激情快意。
谢织心闭了闭眼,流尽了今晚的最后一滴泪。
她要救她母亲。
她要让伤害过她和她母亲的人全都付出代价。
她需要一把刀。
一把本就权势滔天的血刃。
“穗儿,你明早去趟王府的小厨房,咱们过两日去瞧瞧世子。”
4. 第 4 章
几日后的晌午。
春寒眨眼随风逝去,芳菲初绽,惠风和畅,敬王府各处的院子里俱是欣欣向荣、热闹繁盛。
谢织心这日着一身鹅黄色锦绣百花裙,日色正当时徐徐走动,清丽动人春光比之更胜三分。
“世子妃,咱们准备的这些,真的有用吗?”穗儿犹疑地望了望手里的紫檀木食盒。
谢织心微微敛眸:“他愿不愿吃是他的事,送不送是我们自个儿的事。”
她这几日细细想来,顾云舟其人,薄情寡性,若想抓住他的心为己所用,必得用非常之法。
昨日她在王府厨房里折腾了大半天才得了这满盒子的精致点心,自然不只为了满足人寻常的口腹之欲。甚至说,顾云舟今日不愿收,才正落入她下怀。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越走越是寂静无人。
敬王府的住宅分梅、兰、竹、菊四苑,顾云舟长住子竹苑,谢织心嫁进来后,本该迁入子竹苑与之同住,却在敬王妃诸人的严令安排下住进了隔壁的汀兰苑。
现今终于进了子竹苑,谢织心只觉院似其主,她二人方过了月洞门,便见竹影丛生,叶如翠羽,配合脚下盘旋曲折的青玉石子小路,凡所过处皆似笼于竹荫幽篁之下,不免令人周身森冷郁然。
鹅黄色的裙尾仿佛错漏而下的日光,一路掠过苍竹翠影。
谢织心一早命人打听过,顾云舟喜静,平日无事时,总爱在房里读书写字,过了林荫环绕的长廊,便是顾云舟惯常所在的书房处。沿途过来,倒守了不少差使、丫鬟,个个都侍立不动,谢织心自他们身边经过,不过面面相觑半晌,便也都不说话了。
门庭雅致、清风阵阵,谢织心正欲敲门,房中静默刹那间便被打破。
“现今局势微妙,淮扬一带,郑氏子弟张扬跋扈、重利盘剥,惹得当地怨声载道。然郑氏世家大族,盘踞江南已久,当地的官员们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何止,二殿下前日还道,郑家暗地里联合几个当地小族,私藏兵器、囤积私兵,割据一方,活像做了土皇帝一般!”
谢织心的手顿在半空,他们议论的似乎是江南一带赫赫有名的郑氏。若说的是旁的世家大族,她自不会这般愣住,只是这郑氏乃是敬王妃、顾云舟亲母出身之处,两位王公大臣这般言辞,不知顾云舟要作何感想。
又听顾云舟的声音冷冷响起:“多少年都是表面风光,内里腐朽,几百年的底子才硬生生拖到了今天,郑氏的好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他正说着话,倏然一顿:“什么人!”
谢织心心道不好,尚未来得及抬脚,几个杂役、丫鬟便齐齐涌出,将谢织心团团围住。
“你在这儿做什么?”
顾云舟平常虽也对人冷脸相对,可谢织心清晰可见,比起平日里的冷淡无谓,他此刻的眸光更多出了明显的锋芒毕露与肃杀之气,就连屋檐下明艳正好的暖阳都要对其退避三舍,徒留檐下昏影在他面庞上浮动流连。
谢织心不自觉回退一步,奈何前有狼后有虎,杂役、丫鬟们粘板似的粘着她,顾云舟更是步步紧逼。
谢织心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对上了顾云舟的眼神:“妾身见过世子。”
方才听得头一句,谢织心便知自己这耳朵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偏生自己好奇心重,这脚又迟钝得像个笨石头,生生被人逮了个正着。
顾云舟眸中寒意不减:“我与人议事时任何人不得靠近,没人告诉过你?”
冷冽的目光如银光冷刃般压迫着谢织心的五感,直激得人恍惚不安。
她垂下脑袋,水润可爱的红唇默默撇了下去:“妾身粗苯,也没人愿意教妾身这些规矩,今日懂了,日后不会再犯了。”
顾云舟冷哼一声,厉色道:“昨日在谢家,我念你心怀孝义,不与你计较,今日你半句话不说便跑到我房檐下帘窥壁听,谢家世代为官,就是这般教导门下子女的!还是说,谢家让你嫁进来,本就是为了让你做这檐下宾客?”
顾云舟这意思,莫不是是把她当成打探情报的谢家细作了?
谢织心知道,此时必不能再退,她对顾云舟的质问避而不答,闭了闭眼,一双清澈的眸子霎时浸染上绯红:“妾身自知世子不喜欢谢氏,亦不在意妾身,可妾身待世子一片赤诚,世子这样说岂非太伤人心?”
可巧房中那几个高冠束发的世家公子听着了外间动静,方一出门,便瞧见了美人落泪的别样春景。
顾云舟这边仍是一脸阴霾:“收起你这做派,你今日到底为何而来?”
谢织心耳朵灵敏得很,留心着门前脚步,不等那几位名门贵客开口,当即小嘴一扁,红着眼将食盒推到他怀里:“我念着世子整日劳累,便存心做了这些点心来惹世子心烦,世子不愿吃便随手扔了罢。”
谢织心的眼泪珠子似的啪嗒啪嗒往地上砸,明眼人一听便知她这是气话。
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几位公子与顾云舟相识已久,自知顾云舟是木头的脸、石头的心,断然不愿插足他的家务事,纷纷拱手道别。
顾云舟顿了顿,随即将那食盒抛到了险些就能落荒而逃的青衣公子手里。
“我不喜甜食,世子妃既然一片好意,你们带走便是。”
青衣公子与剩下几位相视苦笑片刻,这世子妃的好意是收也不能,退也不能,得,抱紧食盒、夹着尾巴速速离去吧。
谢织心拿出帕子匆匆拭了眼泪,扭头也要离去。
顾云舟不等她走出半步,便一把攥上了她纤细瓷白的腕子。
他面上冷气未绝,用的力气并不算小,谢织心手腕处霎时酸软作痛,她挣扎半刻,腕上那只修长有力的手却是愈发紧锁。
痛!怎么又是这只苦命的手!
谢织心眼睛水润通红,眸中泪水半真半假:“妾身本是好心,世子若看不惯我,也不必这般糟践妾一番情意!”
顾云舟不过信手一拉,谢织心随即被笼罩入他高大的阴影中,这张脸的轮廓此时愈发凌厉逼人:“你今日所听之事,若透露出去只言片语,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谢织心抬眸直勾勾地盯着他,哽咽道:“妾身什么都没听到……我那时方从长廊处过来,稍停了脚步,便被世子察觉了。妾身便是想往外透露,也无半字可言。”
顾云舟的目光依旧冷厉:“既然没听到,方才为何不为自己辩解?”
他显然不相信谢织心这般说辞。
谢织心咬了咬唇,唇中央仿佛重新抹了层透亮的胭脂,楚楚动人。
“方才几位大人都在,妾身不愿驳了世子的面子。”
得了这可怜巴巴的答案,顾云舟不由得停顿半晌。
见他微微出了神,谢织心自知目的已然达到,她故意用尚能活动的左手掌心蹭了蹭脸,道道泪痕混杂着情绪张合荡漾出的殷红,活像只委屈无助的花脸猫儿。
“世子既不喜欢妾身做的点心,也不愿旁人打扰,妾身明日不再来了。”
谢织心受困已久的右手腕子才被放出来,她登时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顾云舟定定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鹅黄色的裙摆随风而动,稍过些时候方才快步离去。
“世子妃,您就这么和世子大吵一架,也不低头认错,世子不会在心里怨我们吧。”穗儿担忧道。
谢织心眼泪一抹,嫣然笑道:“我若认了错,他才真的要怨我。”
回门那日,她便觉顾云舟这人敏感多疑,相处下来,更是如此。要是让他认定谢织心偷听到了朝堂秘辛,不找人死盯着才怪呢。
穗儿点点头:“那这点心,咱明儿还送吗?”
谢织心唇角一勾,轻快道:“不送。”
“方才在世子面前,我既说了不来这子竹苑,又岂能言而无信?”
穗儿惑然道:“世子妃既想得了世子的心,可不见面,如何能成事?”
谢织心停下步子,用食指指腹轻戳了下穗儿的眉心:“笨蛋穗儿。这几日不见,不代表日日不见,便是放风筝也有松手放线的时候,你说是不是?”
她顿了顿,又道:“我记着,王府众人昨日新赏了匹缎子。”
穗儿忿忿不平道:“世子妃还说呢,那缎子面料虽还不错,却早已经是老掉牙的花样,便是我们这些做下人都不愿拿它做衣裳了。”
王府的人怠慢谢织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她虽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穗儿却是实实在在咽不下这口恶气。
谢织心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把它裁了,给我做身新衣,你得空再去寻些颜色鲜艳的丝线过来,等过个四五日,咱们去给风筝收线。”
……
子竹苑这地方,青天白日都寒凉无比,落了日头更是不必说。
谢织心上次来时正值晌午,阳光正盛,身上倒也没什么阴凉的感觉,这次再来,已然黄昏入夜,只觉得皮肤上阴寒阵阵,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将养过来的膝盖亦是死灰复燃般隐隐作痛。
如她所料,顾云舟这几日并未有任何动静,可谢织心这么多年察言观色下来,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穗儿蹲在院子角落里挑选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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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转头向谢织心招了招手:“世子妃,您看这地儿怎么样?”
谢织心微微点头,摩挲了下手里的帕子,她赶了这几日,手上连红肿带血泡的,总算将这生动多情的鸳鸯绣出了点栩栩如生的意思。
“喏,”谢织心小心递过去帕子,“你切记,这帕子放得地方要稍显眼些,却不能过分刻意。”
穗儿饶是不明白自己主子心里稀奇古怪的想法,仍听话地在那儿摆弄了半天,最后还是寻了几支不大惹人注意的小枝子,将帕子卡在了枝子的间隙里,才算是成全了谢织心的这般设想。
“可是世子妃嫂嫂?”
谢织心留完了绢帕,方才出走两步,便听身后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就是这一娇媚婉转的女子之声。
“是郑夫人啊。”
她身前这女子妖娆妩媚,一身水红色牡丹纹的织锦袍子,更显身段婀娜,此人乃是敬王府小王爷的爱妾,人皆称其郑夫人,敬王府中诸事,除了敬王妃,便是郑夫人在管。谢织心新裁衣裳的那匹过时缎子,多半也有郑夫人的手笔。
郑夫人笑道:“这么晚了,世子妃嫂嫂不在汀兰苑待着,怎么到这儿来了?”
敬王妃不喜谢织心这个儿媳妇,郑夫人也跟着不喜她,谢织心每每和她说起话来,对方总是拿腔拿调、阴阳怪气。
她无奈,顾着王府面子上的和睦,又不能拔腿就走,只好忍着心烦,微笑应对道:“正巧今日得空,出来走走。”
郑夫人哂笑一声:“嫂嫂得空,是想来寻世子吧?可惜,咱们这位世子从来是诸事缠身,怕是不得闲来见嫂嫂了。”
“嫂嫂敢问,郑夫人来此只是为了同我说这些?”
晚风越吹越冷,谢织心脸上虽还挂着笑,心里却急着结束这场无聊之至的对话,像郑夫人这种话语不少但脑子不多的人,她多说半个字,都似在给和尚梳头,浪费时间,浪费心力。
郑夫人笑道:“我此来自不是为了寻嫂嫂,而且有要事要与世子相商。说起来,也是要恭喜世子妃嫂嫂,不日便要多个妹妹做伴了。”
谢织心不解地望了她一眼。
郑夫人继续道:“王妃听说,世子同嫂嫂总不愿恩爱和鸣,可咱们敬王府这样的人家,夫妻和睦、开枝散叶亦是必不可少的,母妃心细,想着从母族里新挑个各方面都出众的女子,给世子纳妾,一来王妃心愿可了,这二来呢,世子妃嫂嫂平白还能得个贤良淑德的美名,倒是两全其美。”
郑夫人和敬王妃原都是郑氏出身的女子,郑家族人在江南历经百年,族中女子个个得嫁高门,若非郑夫人母家落了难,当年也未必甘心为妾。
入门前,谢织心便时有耳闻,敬王妃早前最属意世子妃的人选原是郑氏出身的高门贵女,如今,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罢了。
方才一见面,郑夫人话里便不怀好意,如今愈发蹬鼻子上脸了,贤良淑德,两全其美,话说得倒好听,桩桩件件何曾过问过她谢织心的意见?
谢织心嗤了声:“你这么一说,我还当真不想答应了。”
郑夫人眸中阴影翕动,面对谢织心近乎直白的挑衅,她已然收起了那副伪善的面孔:“嫂嫂可要想明白了,若是嫂嫂迟迟不应,狭隘善妒的坏名声不定那日便传了出去,嫂嫂日后在上京还如何自处?”
谢织心干脆道:“名声这东西一不能吃二不能赚的,我向来便不在意,你不必拿这个来压我。再者说了,郑夫人在我跟前据理力争有什么用,世子可应下这桩婚事了?”
郑夫人顿了下,她心里未必有底,嘴上仍道:“世子向来孝敬王妃,王妃的话,他自是会听的。”
谢织心笑了笑,上前一步道:“若是没应下,郑夫人这般言之凿凿难免是竹篮子打了水,落了一场空就不好了。”
“不过,郑夫人为着世子这般好意,我必定得想法子好好谢谢你。”谢织心纤细葱白的手指浮光掠影般在郑夫人肩膀处蹭了蹭,在这袭月白色锦绣罗裙上,仿佛月华匆匆流动。
郑夫人一顿,当即抓住她停留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腕,染了千层红的指甲细长尖锐,像月季花梗上的尖刺深深扎进谢织心的手掌,虽未流血受伤,到底生出些刺痛来。
一味地隐忍退让并非她行事作风,谢织心下意识便要将那满怀恶心的手甩开还击,可她余光一瞥,溶溶月色之下,竹叶沙沙之中,清隽挺拔的熟悉身影逐步踏入视野所在。
便是这时,谢织心神色一变,再次拿捏出那副梨花春雨、与世无害的小模样——同她这张纯净到极致的瓷白面孔仿若浑然一体。
5. 第 5 章
夜影婆娑,树影摇曳,郑夫人还未注意到她这翻书似的变脸,手上的力道不减反增:“嫂嫂言重了,依嫂嫂如今这模样,怕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谢礼了。所幸王妃和小王爷都待我不薄,我那儿什么都不缺,倒是嫂嫂,若是房里短缺了什么,也该好好想想,是不是这张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
掌心处细嫩皮肉被刺破的刺痛一阵阵袭来,谢织心隐约可觉炙热的血液正沿着掌心的纹路往下滴答。
她故意带着哭腔嚷了起来:“我自从嫁进王府,日日安分勤谨,不知何时、何事得罪了郑夫人,叫你处处来为难我……莫不是……莫不是夫人眼中,我一微贱之人得了世子妃的位子,而你出身大族,反要屈居妾室,郑夫人因此心存嫉恨,才要事事针对?”
这个时辰,子竹苑人比起白日明显少了许多,可谢织心这一嚷嚷仍不免引人侧目。
她这话当真是点燃了郑夫人心头一把火,王府里谁不知道,郑夫人最恨有二,一是说她母家败落,二是说她为人妾室,寻常人知其与王妃身出同族,又得小王爷娇宠,哪个敢同她这样讲?谢织心这一席话,着实把这两点踩了个遍。
两个主子撕扯吵架,一边走过的几个丫鬟奴才虽不敢插手,可这等精彩的热闹,仍引得这些人不时往这边偷看几眼。
一眼、两眼,郑夫人还能安慰自己视而不见,待看的人多了、目光愈发大胆了,她是越急越气、越气越急,一气之下,便是怒气冲冲地把人甩了出去。
“你个不知死活的,真以为自己嫁给世子就能飞上枝头了?呸,小门小户,一股子穷酸刻薄气,活该自己孤老终生!”
旁侧便是子竹苑中央的碎石子路,可接住谢织心的却并非这阴凉坚硬的宽阔幽径,而是一个熟悉无比却又相当陌生的温暖怀抱。
“跑到子竹苑来撒泼,我瞧郑夫人是昏了头,连王府的规矩都忘了。”
顾云舟的嗓音清冷低醇,缭绕在谢织心五感之间,仿佛一缕燃动的雪香。
从谢织心的角度望上瞧,清月如霜,流连在顾云舟的五官处,愈显其目色锋利、眸光深邃,他的唇角半点不带笑,却比带了笑的更为清俊不群。
谢织心扑到他怀里时,顾云舟的手臂轻揽了下她的腰,待她站定了步子,那只手便迅速收了回去。
大好的机会,谢织心怎么能轻易放过。
她玉臂悄然一展,顺着顾云舟腰腹处一点一点环了过去,小巧雪白的手在他腰后打结似的扣到了一起。谢织心的力道很轻,抱住他腰的动作虽大胆了些,鹅蛋似的白皙脸颊上却十分乖巧地笑着。
顾云舟皱着眉淡淡望她一眼,转而把沉沉的目光投向了郑夫人。
郑夫人见谢织心小鸟依人地倚在顾云舟怀里,笑得叫那一个洋洋得意,她的牙根真是一痒又一痒。
少顷,她方勉强笑道:“世子见谅,妾并非有意为之,只是世子妃嫂嫂说话未免难听,妾不过奉了王妃的命来与世子相商要事,世子妃嫂嫂竟对妾出言不逊,妾一时气急,这才失了手。”
顾云舟的目光如月影般追随向谢织心。
谢织心的嘴巴扁了扁,她让下巴搁在顾云舟胸口处,仰起张皱巴巴的小脸望着他:“若是郑夫人所说的要事,是拿着纳妾一事来寻妾身的不快,妾身便是认了也无妨。”
顾云舟滞了滞,冷道:“我从未提过要行纳妾之行,郑夫人此举,是急着要来做我的主了?”
郑夫人和顾云舟平日里相处不算多,也是数年相处的半门子亲戚,他性子如何,郑夫人再清楚不过,偌大的敬王府,任郑夫人凭着小王爷的宠爱作天作地,偏生这顾云舟,她是半点不敢惹。
眼见他竟因此动了怒,郑夫人不免心里一颤,忙道:“世子见谅,妾……妾本是奉了王妃的意思,来与世子商议此事,世子若不愿,妾好生回了王妃便是。”
她话锋一转,复恨恨道:“可世子妃拿着妾的家室出身来讥讽妾,妾如何能这么咽下这口气?王妃也是郑氏出身,世子妃这样说,未免失了对王妃的敬意。”
提起郑氏,顾云舟微变了脸色:“你既说了她是穷门小户出身,自然比不得郑氏这样的世家大族。母妃年纪大了,合该颐养天年,你且去回了她,无事不必再来找我。”
郑夫人:“可是——”
“嘶——”
一声细微但极易人察觉的轻声呼痛似是不经意地散落空气中。
顾云舟低眸瞧了瞧,谢织心来回擦泪的右手掌心上残留着几道细且长的伤口,细细密密的血珠不时涌出,若让这伤口碰上又咸又涩的泪珠,可不是疼吗。
她的声音弱弱:“妾身一时气急,确然说了几句不好听的,世子若要罚,妾身也认了。”
郑夫人的蔻丹指甲上,干涸的暗红血迹颇为引人注目。她心里边清清楚楚,自己在这件事上再站不住道理了。
郑夫人冷笑一声,想她当年入王府时,小王爷那么风流浪荡一个人物,她都能收拾得服服帖帖,不想今日一时失察,竟要栽到这么个黄毛丫头手里。
郑夫人咬咬牙:“妾手下失了分寸,不想伤了世子妃嫂嫂,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便算是两两相抵了,妾再给世子妃嫂嫂赔个不是,这便退下了。”
谢织心泛红的鼻尖抽动几下,顿了顿,才委屈似的开口:“郑夫人说的正是,你我皆非不依不饶之人,有了误会解了便是好的。只是下回,夫人还是当心为好,伤了我事小,若是伤了旁人,坏了夫人的名声,这便不好了。”
少女的眼睛水润透亮,澄澈得像是一汪清泉,可那清泉下面埋藏的却是万丈深渊。
郑夫人这一遭算是见识到了,她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妾身多谢世子。”
郑夫人一走,缠绕在顾云舟身上的两只小手飞速离了他的腰腹。
谢织心拿起帕子擦拭去眼角的泪花,微微福了福身。
顾云舟打量了眼她染着血的雪白素手,淡道:“来寻我何事?”
“妾身见今日天气暖和,出来随意走走罢了,”谢织心停顿一下,欲盖弥彰道,“妾身不是来寻世子的。”
顾云舟的目光定在她微微低下的晶莹眸子上:“子竹苑和汀兰苑离得虽近,也不是三两步就能走过来的。早先既然说了不再来了,今日又何必来此?”
谢织心怯怯道:“妾身心里念着世子,却不敢叨扰世子,只想着能远远看上一眼便好。”
顾云舟顿了顿,眸光一冷:“我没什么好念的,你若无事便老老实实在你的汀兰苑待着,莫要再似今日这般惹是生非。”
谢织心咬了咬粉唇,翁声道:“妾身没有惹是生非。”
她话是这么说,眼神却时不时偷偷往顾云舟那儿瞧,待顾云舟的视线一对上,谢织心清亮的小眼神便兔子受惊似的立马缩回去。
顾云舟的眼神再往下走,她白皙细腻的手上除了方才滑下的几道血痕,指节处隐约可见红肿和淤伤,他不免想起谢家回门那日,自己一时负气,将人的手伤成这副天可怜见的模样。
他目光中的冷气稍去了些,道:“罢了,你且回去吧。”
“是,世子早些歇着,妾身这便离去。”
月色无声,夜晚的风凉得能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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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人心。
汀兰苑中灯影摇晃。
穗儿好不容易替谢织心清洗了伤口,又上了药,稍稍安下心来,她才埋怨道:“世子妃也真是的,明知道郑夫人这么长的指甲也不知道躲着点儿,白白划出来这么几道伤口。”
谢织心不咸不淡道:“我是故意的。”
“故意的!”穗儿学着她的样子嗔道,“笨蛋世子妃,让我担心。”
谢织心一手撑住脸颊,笑了笑:“不这么做,怎么让人心疼?”
烛火描摹着她清秀动人的五官,却乌云遮月般替她掩藏住眸底浮动的光影。
谢织心顿了顿,又叹道:“可惜世子这人心思太重,心太冷,比冬日里的河冻还难化。”
穗儿手一顿,道:“世子这人不就这样?我这些日子也认识了不少王府里的差使、丫鬟,他们都说,世子日日冷冰冰的,不见个笑脸,王府里的主子,数世子最让人提心吊胆。”
话到此处,谢织心忽然话音一转:“世子和王妃的关系自来都不好吗?”
她住进来王府这么些日子,鲜少见敬王妃和顾云舟在一处,今夜又听他这语气,想来这母子二人定然是有些嫌隙在的。
穗儿想了想道:“这奴婢倒是不知,可奴婢听人说,自从王爷搬出王府之后,世子和王妃就很少说话了。”
说起这敬王爷,也是个奇人。大齐崇尚道家文化,上京城四处的道观不在少数,香火更是源源不断。可寻常人家日子过得苦,向神仙求个安稳太平也就罢了,偏生敬王这个受天下人供养的王爷也跟着了魔似的,昭阳元年时便在敬王府大闹一场,自此跑到了上京南山道观里出家做了道士,还给自己取了“无为”做道号,太后、皇帝轮番出马跑去劝阻,皆是铩羽而归。
就连谢织心和顾云舟结亲那日,敬王爷都没在王府出现,派人问,回来只有一句“世间再无敬王爷,唯余无为之人”。
这么想想,敬王府这一大家子,当真是稀奇古怪、人才辈出。
谢织心不禁笑了笑,却听“咚咚”两声,有人扣了扣门。
“这么晚了,谁还来?”
穗儿心里正奇,启门一瞧,见是个衣着还算考究的少年人,身后跟着几个小丫鬟,手里捧了几样东西。
“下官符亭,奉了世子的命来给世子妃送些东西。”
谢织心打量了眼这个叫符亭的人,他眼睛不大,脸稍显瘦削,年纪轻轻,倒和顾云舟似的一脸严肃,想来是在顾云舟身边待得久了,行事作风也像了七八分。
她又望了眼符亭和几个丫鬟手里的东西,多是些祛伤化瘀的伤药和补药,心里便明白了顾云舟的意思,笑道:“劳烦你这么晚还跑一趟,世子的好意我领了,烦你替我谢过。”
符亭短暂地看了看她,烛火掩映下,谢织心的眉眼温和如水,肤白如凝脂白玉,如此姿容,不说倾国倾城,亦可称得上花容月貌,难怪连郑夫人这样难缠的人都要在她这儿吃了亏。
谢织心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瞧,迟疑道:“可是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符亭匆忙收回眼神,道:“世子妃好生歇着,下官这便退下了。”
“这么一瞧,世子也并非铁石心肠。”
穗儿理了理东西,除了些上好的伤药和药材,还配了几样金银首饰,金钗玉簪月明珰,瞧着耀眼夺目,谢织心拣起只步摇放在手里轻晃了晃。
穗儿见状笑道:“这只步摇上的兰花栩栩如生,很称世子妃,世子妃不妨戴上再亲自去谢过世子?”
谢织心的目光透过窗,放空至一墙之隔的子竹苑附近:“这几日怕是不大行了。”
6. 第 6 章
第二日,汀兰苑里传出来消息,世子妃昨夜腿疾发作,疼痛难支。
敬王妃本来就不愿见这儿媳,郑夫人更是巴不得谢织心这辈子都躺在床上,干脆免了谢织心日常的请安问礼,明面上送了些补药补品,暗地里再不过问。
王府上下都了然的消息,顾云舟自然也知晓。
他望了眼搁至方木小桌上的绯红帕子,鸳鸯和合的绣样,还不偏不倚地丢在了子竹苑里,他不必费心思去猜,自然清楚这小女儿心思的锦帕出自谁手。
符亭将他处理完的书信整理了一下,挪去了一边,转而又将他前些日子圈点的几本书册递了过去,低声禀告:“二殿下那边传消息过来,说江南一带因征兵起了乱子,郑氏不日便要派人入京了。”
顾云舟接过书的手一停:“过些日子便是王妃的寿辰,就算不为平乱,他们也该派人来了,你且去派人回了二殿下,我自有法子应对。”
符亭迟疑了一下:“那谢家呢?”
顾云舟道:“谢家既然有意与二殿下作对,处事自不必留情面。”
符亭点点头,正要退下,顾云舟忽然问道:“汀兰苑,她还病着?”
符亭应道:“世子说世子妃?世子妃这些日子闭门不出,想来这一病磨人,这么些日子都未好全,世子可要去瞧瞧?”
顾云舟看了眼二皇子命人递来的几封书信,“谢”之一字者亦不在少数,皇帝当初既能拿这谢家女做棋,他又何必遂人心愿。
“不必。”顾云舟停顿片刻,没再有旁的吩咐。
春风吹过,又是几日过去。
这天阳光正艳,和煦温暖的日光混杂着春日的清新空气,映得谢织心的卧房各处都暖洋洋的,她不禁心情大好,倚在小榻上晒起太阳来。
“世子妃!”穗儿方才还说要去打水,这下却着急忙慌地跑进了屋,她气喘吁吁道,“世子那边派人来送东西,说要求见世子妃。”
谢织心浅浅笑了笑:“你去告诉来人,说我缠绵病榻,病容憔悴,实难见客,世子的好意我领了,人就不必见了。”
穗儿迟疑道:“世子好不容易派人来一遭,世子妃这样避之不见,若是世子一气之下,再不愿理会咱们可怎么办?”
灿烂的春光照耀得谢织心的心里一片暖融融,她露出个满足的笑:“他要是就这点气度,我也用不着费这么多力气了。再者说了,我病了这么些日子,都不见他来瞧,便是晾一晾他又有何妨?”
穗儿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出门按照谢织心教她的方法应了符亭。符亭为着自家主子的命令软磨硬泡半晌,穗儿却坚决地似护国城墙一般,愣是没让人往门里多走半步。
顾云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吃了闭门羹。
符亭本以为他定然心生不悦,不想顾云舟却没半分表示,而是悄悄将事情放了过去。
两三日过去,汀兰苑难得过了几天安宁日子。
到了第四天,符亭又拎着一大堆进补的药材风风火火地进了汀兰苑。
穗儿一如上次将他拒之门外。
若说符亭上次来还留了几分耐心,这下子可真是急从中来:“世子恩赏,世子妃何以次次不见,莫不是存心为之?”
穗儿双手一抱,摆出汀兰苑头等侍女的风范:“你这便是多心了,世子妃若身子大好,哪有躲着不见人的道理?”
符亭道:“姑娘若是真心为世子妃好,便该知这王府上下皆听命世子,姑娘每每这般阻拦,不怕世子怪罪?”
穗儿哼道:“你别拿世子吓唬我,世子妃说了不见就是不见,你若觉得没法子交差,便把东西留下,人可以走了。”
符亭跟在顾云舟身边这么些年,哪里吃过这种窝囊气,他随手把手里的物什往穗儿手里一扔,就负气地跑回子竹苑。
他定要在顾云舟跟前狠狠告上一状!
“又被赶回来了?”
一见他这怒发冲冠的样子,顾云舟手下的笔走龙蛇一停,淡淡抬了眼。
符亭微蹙着眉头“嗯”了一声:“属下瞧着,世子妃分明是故意的!一次不见,说是偶然,次次不见,明摆着是存心!”
顾云舟目光沉沉:“她想见我,我便允了她这心愿又何妨。”
他平日最爱的这只玳瑁管青豪笔径直横在了这幅宣纸的边缘,笔尾处残余墨痕点点。
欲擒故纵的法子他见得多了,许是自己前几遭阴差阳错偏帮她一些,竟让这谢家女生出这些不必要的心思,他自不必纵容!
汀兰苑的堂前屋后,都种着大片高大繁茂的白玉兰树,配合上颜色靓丽的名品金桂,本该是个金玉满堂的好地方,从前无人居住时,念想着院子里的青翠芬芳,王府里的婆子、丫头也总会三两结队往汀兰苑里走动走动,到了谢织心住进来,反倒鲜少有人踏足了。
这几日的天儿虽说暖和不少,但顾云舟来时早已过了春阳耀目的温暖时辰,夹杂着寒意的冷风不时自他衣袖间流淌而过。
“世子,属下去扣门。”
他二人方过走廊,便见谢织心房门紧闭,唯有檐下几扇横窗轻启,透过窗棂处的轻纱薄幔,房中女子的身影窈窕玲珑,伏在屋子中央的紫檀圆桌上,配合上她一身碧月银丝流云裙,仿若碧水流烟,娴雅别致。
符亭见他半天不应,自己蠢蠢欲动的手又立马缩了回去。
这时候,房中忽然传来声笑。
说话这人正是穗儿,她笑着轻推了推谢织心:“世子妃还在看这画呢,子竹苑不过一墙之隔,世子妃与其对着世子的画像愁眉苦脸,为何不去见见世子本人?”
谢织心嗓音慵懒清甜,却难掩语气里的失落:“世子烦透了我,我何必眼巴巴贴上去自讨没趣。”
穗儿轻叹口气道:“那也不能成日窝在房里,大夫都说了,世子妃膝上的毛病不过将养几日,可若似现在这般整日整夜地闷在屋子里,心病郁结,才是真真对身子大有损伤。”
她探头瞧谢织心仍是副垂头丧气样,试探地笑道:“世子妃的药想来已不烫了,奴婢端来世子妃喝了吧。”
谢织心摇摇头,她用手指轻轻拈住画儿的一角,作画的宣纸轻薄透光,谢织心放在手里轻轻挥动,纸上光影浮动,画里的顾云舟也随之灵动如生。
“我本无忧虑,奈何动凡……心。”
谢织心这句打油诗念到最后二字,眸中光影蓦然颤动,嘴巴也跟着卡了壳。
画纸上笔墨描摹的凌厉面容与碧纱闲窗下的修长身影遥遥相对,画里的人虽也是清贵威严,却比不得世子临风窗下的万中之一。
“世子……”谢织心望着那身影沉默半晌,方才喃喃着推门而出。
她的步子很急,急促得顾不上风的追逐。
“世子!”
顾云舟来不及反应,顷刻被她扑了个满怀,她的手牢牢搂住他劲健挺拔的脊背,像是生怕一时抓不住,顾云舟便会烟消云散似的。
顾云舟微顿了一下,却不忘他此刻来意,谢织心个头小,力气也小,便是两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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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牢扣在他腰间,顾云舟亦是轻而易举就把她从怀里推了出去,继而冷淡着脸色瞄了她一眼。
谢织心柔软着声音道:“世子怎么了?是谁惹世子生气了吗?”
顾云舟单刀直入:“这么想着我,还不愿让符亭见你,你到底是想着我,还是妄图勾引?”
他面色铁青,话说得亦是不堪入耳,似乎认定了谢织心此举不怀好意。
“世子是妾身的夫君,妾身是世子的妻,何来勾引一说?妾身只是想见世子一面罢了。”
她低着脑袋,声音越说越小,手又默默地勾上了顾云舟的手臂,顺着他袖口的云纹轻轻摩挲了几下。
顾云舟冷哼一声,骤然甩开她的手:“你想见我,何必这般拐弯抹角!”
谢织心眼眶一酸,微微泛起红,声音也不自觉放大:“妾身若不拐弯抹角,世子愿意来见妾身吗?世子若是愿意,又怎会一次两次都只派了符亭过来?”
说着,珍珠似的泪断了线一般自她雪白的香腮滑落,她就这么红着眼注视着顾云舟,似是痛心极了。
顾云舟微微蹙起眉:“为何想见我?”
谢织心稍侧开脸,任由眼泪落下,嘴唇也轻轻发着颤:“妾身不说。”
她话说得支支吾吾,一张小嘴轻轻撅起,倒真像是在气鼓鼓地闷着气。
顾云舟顿了顿,信手往她怀里扔了件轻飘飘的绢帕,谢织心揉了揉朦胧的泪眼,视线一定,正是自己前几日丢在子竹苑的那块退红鸳鸯帕子。
“自己的东西收好。”
见他转身要走,谢织心忙从背后又搂了上去,瓮声瓮气道:“世子别走。”
顾云舟眉头皱了皱,想要扒开她缠上来的手,却见她柔白的手指间仍有淡淡伤痕,随即沉声道:“放手。”
“世子愿意来,便是心里还念想着妾身,否则,为何收着妾身的帕子,迟迟到今日才还?”
谢织心的声音自身后颤颤而来,仿佛她也并不笃定,只是想以此说服顾云舟留在此处。
顾云舟道:“我自来繁忙,平日无心这等小事,今日不过顺手还来罢了。”
谢织心仍然死死搂着他的腰,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
顾云舟心里的恼火让他所剩无几的心软消耗殆尽,他硬掰开谢织心玉白的小手,冷眼凝望过来,正见谢织心苦着张脸,眼睛红得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妾身明白了,妾身一厢情愿,不愿再让世子为难,世子早些回去歇着吧。”
谢织心说完,抽泣着轻咳嗽了两声,伴随着她身体的轻微颤抖,她鬓边的一缕发丝缓缓落了下来,随风而动,直往她苍白的唇间飘。
顾云舟清冷的目光上下扫了扫她,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身月白色罗裙不合她的身,颜色倒相衬,可身量总不合适,她似乎太过清瘦了些,也就这一张脸有些肉,光滑白皙,一抽一抽的,像只沾了红胭脂的剥皮鸡蛋。
他的目光在谢织心脸上定格少顷:“罢了,左右今日无事,我若不进去坐坐,倒让旁人以为我苛待于你。”
谢织心一怔,她眸中仍有泪光,唇间却即刻破涕为笑:“谢世子。”
符亭愣了,他们不是来找麻烦的吗!他目光所及,谢织心一张笑脸阳光灿烂,符亭从前只觉得这是个漂亮的女子,现下方知,这还是个手段了得的漂亮女子!
穗儿见他愣在台阶上,得意地冲他一笑:“还不进来伺候?”
符亭头一偏,视而不见地跟到了顾云舟身边。
7. 第 7 章
几人才进了屋,穗儿便将提前备好的茶水杯盏都端了上来。她早知道自己这主子主意多能成事儿,却不想这般水到渠成。
静待她上完了茶水果子,顾云舟并未依着习惯吃茶,窗下的桃木香几上,自己的那幅画像还安然地躺在那儿,他难免注意。
“是你画的?”
谢织心望了一眼那画,垂下眸子道:“雕虫小技罢了,让世子见笑了。”
顾云舟随口问道:“为何只画一半?”
画像倒是画的栩栩如生、风姿绰约,但这张画只着眼于顾云舟自面容至腰间的部位,自此截断,再无往下落笔,好看是好看,断笔之处未免生硬。
谢织心倒了杯茶水,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因为妾身只摸过世子的上半身啊。”
穗儿:“?!”
符亭:“!”
顾云舟:“……”
他不咸不淡地扫了谢织心一眼。
谢织心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这话多么的狂放不羁、有辱斯文,她顿时红了脸,忙道:“妾身的意思,不是要摸世子的下……”
顾云舟轻咳一声,打断了她越描越黑的解释:“手上还有伤,便好好歇着,不必做这些。”
谢织心白嫩的脸颊仍是绯红一片:“妾身病中无聊才会画上几笔,不算劳神费心。”
顾云舟平静道:“说话没轻没重的,画倒是画的不错,从前学过?”
谢织心选择性地只听了他夸奖的半句,笑道:“谢世子夸奖,妾身小时候同娘亲学过,画来玩玩罢了。”
顾云舟道:“我倒是没听说,谢夫人还擅丹青?”
谢织心一顿,她怎么竟忘了,在顾云舟眼里,大夫人才是她的母亲!
她忙笑了笑:“娘亲行事低调,自然不愿事事都为他人知晓。”
她说着,悄悄用手推了推身后穗儿的手。穗儿会意地在顾、谢二人之间一扫,扭头呈上来一碗冒着些微热气的汤药。
“方才世子妃说这药烫,奴婢用手摸了摸,现下正好温热,世子妃不妨先吃了药,再与世子闲谈。”
谢织心支吾几声,柳眉轻轻蹙起,她把药碗往旁侧推了一推:“晚些时候再喝吧。”
穗儿道:“世子妃昨日的药便推了没喝,今日外不喝,这病何时能好?”
顾云舟将药碗端了过来:“为何不吃药?”
谢织心央求似地眨了眨眼:“太苦了,妾身喝不下去。”
顾云舟将青白色的药碗递到她眼前,眸光淡淡:“吃了药,病才能好。”
顾云舟的语气沉稳淡定,却暗暗含着几分自来有的威仪,他这话不是在和谢织心商量,而是命令。
“妾身若是乖乖喝药,世子答应妾身一件事好不好?”她水汪汪的眼睛轻轻一眨,试图再从顾云舟那儿再讨点好处。
顾云舟皱起眉:“莫要得寸进尺。”
谢织心泄了气一般低下脑袋:“世子今日来瞧妾身,妾身日后也想似这般陪伴世子左右。”
她旋即补充道:“妾身自知世子不喜欢妾身,妾身不求多了,只消得日日能去子竹苑见上世子一面,世子不嫌弃便好。”
顾云舟平淡的眸光中泛起些微的波澜,这个请求微小至此,也真挚致此,他思虑再三,平淡道:“你若执意如此,便随你去吧。”
谢织心圆圆的杏眼顿时亮了起来,虽说药碗里乌黑苦涩的汁子依旧苦得人倒胃口,但她闭了闭眼,便将那碗药汤一饮而尽。
或许是药太苦,谢织心喝完,脸也变得红红的,她就这么红着脸笑道:“妾身喝完了,世子答应了妾身的,可不能反悔。”
顾云舟视线一定:“君子一言,我自不会言而无信。你身子不适,喝了药便早些歇着。”
他说完,转身带着符亭快步走了。
谢织心深深地望着那背影,她的手边仍放着那幅清俊卓然的世子画像,桃花似的唇角勾起个笑。
穗儿的手指点了点画:“小姐可真行。”
谢织心眉眼一弯,冲她笑道:“可不许你拿这个取笑我。”
稍会,她微微正色道:“前几日让人给娘亲找的大夫如何了?”
穗儿边收拾桌子,边道:“世子妃放心,张成衣大夫是上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名医,奴婢给足了银钱,让张大夫隔个两三日便去别院里瞧一瞧姨娘。”
谢织心仍是不放心道:“娘亲终日住在那孤苦之处,身子难免受损伤,我记着庄子里还有几间空出来的屋子,这样,你这几天得空再去找个靠得住的人,许他些银子,烦其去那儿时时看顾娘亲。”
穗儿应了一声,转而为难道:“不过,自前些日子请了张大夫给姨娘看病抓药,咱们手里剩下的银钱本就不多,若现下再要寻人,咱们这口袋里怕是真要分文不剩了。”
须知谢织心如今这等身份地位,一旦需着铜钱银两了,一是从敬王府的账上往外支钱,二便是娘家私下里贴补几分。谢家大夫人同她水火不容,让她往谢织心这儿掏钱无异于痴心妄想,至于王府这边,谢织心空有个世子妃的头衔,在王府里却不得半点实权,她寻常吃食起居虽都如常供应,可除此之外的好处便再多不出半点了,就连王府里逢年过节的赏赐,她怕也是主子里边的末尾。
“我记着妆台上还有几样首饰,是成婚时谢府给的陪嫁,材质工艺都算上乘,你寻个机会去城里的当铺当了,先应个急。”
谢织心自知,她在王府这般窘境并非无缘无故,从前她忍了便罢了,可长此以往,未免让人拿她当了软柿子,助长了小人威风。
她思量少顷,微露笑颜:“我瞧今儿春风和煦,想来明日也当是个万里无云的好日子,去见世子必得寻身好衣裳才是。”
谢织心话锋转得太快,穗儿还未反应过来,只笑了笑:“自然是。再晚些时候,奴婢给世子妃寻两件颜色鲜亮的衣服,世子妃明日穿上可好?”
谢织心笑道:“我前些日子不才让人裁了件新衣服,就穿那件吧。”
穗儿道:“不是奴婢的话难听,任谁看您穿那衣裳,都是寒碜。奴婢想着,世子今日难得温和了些,不若穿得艳丽漂亮些,才好讨世子欢心?”
谢织心淡笑道:“要的就是这股寒碜劲儿,你我在敬王府住了这么许久,你也该明白,王府后宅里的人瞧着光鲜亮丽,却也都不是什么善茬儿,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不论别的,世子便是只顾着自己的面子,也不会任由我穿着那么身儿衣裳在王府里晃悠。”
穗儿悟道:“是,奴婢这便去准备。”
到了第二日,谢织心特意佩了顾云舟前些日子送与她的那只白玉点珠兰花步摇,配上这身过时了八百年的鲜红罗裙,“风风光光”地奔子竹苑而去。
顾云舟见她这么一身打扮,先是皱了皱眉,后见她在自己这儿乐得没心没肺,也没好再说什么。
当日午后,顾云舟便借着让符亭送谢织心回汀兰苑的由头,狠狠将汀兰苑侍奉的丫鬟、差使敲打了一回,他那些话是对着汀兰苑的人说的不假,可便是耳朵生了八百层茧子,也难保听不出他话里话外的杀鸡儆猴之意。
敬王妃身份贵重,又是顾云舟的母亲,这些话对她自然没什么影响,可郑夫人与之不同,她再得王妃和小王爷的喜爱,也得好生看着顾云舟的眼色行事,当日晚上,她便带着两匹云绫锦、两匹雨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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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并从前漏下的金银赏赐,往谢织心这儿一坐就是半个多时辰。
谢织心自知她惺惺作态、假仁假义,却少不得摆出些茶水果子和她冰释前嫌似的互诉衷肠。
那日过后,谢织心这个世子妃虽然仍是名不副实,半点实权没有,却再不会轻易受到轻视与薄待,就连她再去给敬王妃请安时,王妃为着顾云舟的面子,也多了些担待和笑脸。
谢织心这儿得了好东西,转脸便让穗儿把里边值钱的当了,补上了苏姨娘看病抓药的空缺。好在张成衣医者仁心,亦不负他妙手回春的名号,天气一暖,苏姨娘的身子果真有所好转。
接连半月,谢家庄子来的都是些好消息,谢织心总算稍稍放下心来,可她心放下来,人却闲不下来,这些日子,谢织心三天两头就要往子竹苑里跑,顺路再送去三两点心和茶水,数十天下来,上京城闻名的点心竟也让她送了个遍。
一开始,顾云舟对这些甜甜腻腻的点心总要敬而远之,耐不住谢织心死缠烂打,为免她再烦扰自己处理手下事务,顾云舟往往一边皱着眉头,一边用一点她带来的甜糕。
他手下的毛笔不停,谢织心得避着他书折、信笺中的朝政要务、世家动乱诸事,每回都是在顾云舟身边叽叽喳喳半晌,见没人搭理她,她便自顾自地离去了。
春光飞逝,眨眼便到四月里。每年敬王府到了四月,有件头等大事,便是敬王妃的生辰。
敬王妃厉行节俭,生辰宴亦不愿大操大办,故而每年宴席上都固定只有王府中人,再者便是敬王妃的母族或会派人过来庆贺,其余人等皆是送了贺礼来以表庆贺,便不再出面了。
年年的生辰宴都是郑夫人在一手操办,谢织心这个没什么实权的世子妃自是半点插手不上,再者说,顾云舟和苏姨娘两边皆需得费心,她干脆也不去凑这个热闹,一心扑在了这上边。
到了四月十六那日,敬王府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宴席设于王府伴月阁中,阁中香雾袅袅,烛火辉煌。虽说是家宴,敬王府该有的排面自是不能少,除了王府众人献上的各色奇珍异宝,凡和敬王府颇有交情的世家大族皆献上庆贺之礼,一早的时候,宫里边也派人过来问候,王府一时风光无量、热闹无比。
敬王府献礼讲求长幼尊卑,奈何差使一早便报了敬王爷和小王爷身缠要事,皆未到此,是而顾云舟献过礼、道过祝词后便轮到了谢织心。
她献上的是一副亲手画就的松鹤长春图,这些日子谢织心得空便在琢磨,便是不懂画的人瞧了,也知此图颇费画者心血。
敬王妃粗略瞧了一眼,旋即点头一笑。
王妃生得慈眉善目,一脸温和,倘若不知内情的人瞧了,恐怕还当她是真心满意,可谢织心自嫁过来同敬王妃明里暗里打了不知多少回交道,心知她敷衍,仍是恭恭敬敬地献上了祝词。
“儿臣祝母妃松椿比寿,安乐如意,如日之升,生辰吉乐。”
敬王妃未对此多做表示,倒是郑夫人笑吟吟道:“世子妃嫂嫂当真是用心了,咱们这些送金银的反而落俗了。”
家宴之上,谢织心不好同她正面起冲突,笑了笑,便道:“郑夫人谬赞了,夫人蕙质兰心,又得母妃照拂多年,夫人送的自然更合母妃的心意,我不过讨巧罢了。”
郑夫人笑笑,又转向敬王妃笑道:“今日母妃大喜,媳妇转念一想,不若来个喜上加喜?”
敬王妃不动声色地笑道:“你倒说说,这喜上之喜从何而来?”
郑夫人往久不作声的顾云舟那儿望了一眼,低眸笑道:“母妃忘了,今年代叔父家来京给母妃贺寿的姑娘,名唤妙云的,和世子倒是相配。”
8. 第 8 章
郑夫人仗着有敬王妃撑腰,也不顾顾云舟和谢织心脸色如何,径直把人领到了宴席上,坐到了敬王妃身旁。
郑妙云瞧着不过十七八的年岁,生的是明眸善睐、顾盼生辉,便是谢织心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坯子。
“见过世子、世子妃。”她生得明艳动人,一张口却似黄莺婉转,温软清甜。
谢织心本着礼数,微微笑道:“江南果然是好地方,生出妹妹这般美人。”
郑妙云巧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将目光默默投向顾云舟。
“母妃安排这事,怎么也没和儿臣提前说一声?”顾云舟的脸色愈加阴沉,冷眼瞧郑妙云一眼,转而将冰凉彻骨的目光投向了敬王妃和郑夫人。
敬王妃丝毫不顾他脸色变化,笑道:“前些日子,妙云家里写信过来,说姑娘家长成了,也该择个好夫婿,正巧母妃过生辰,便想着把她接到京城里,也好让她在上京各家公子里挑个自己喜欢的,谁知这姑娘谁也不愿,就瞧上你了。
“母妃想着,你和世子妃一直房中不睦,妙云嫁过来,给你做个侧妃,也好早日给咱们敬王府开枝散叶。”
听她这话,谢织心不免暗自冷笑,敬王妃分明是对圣上的这桩赐婚心有不满,又不好明面上表示,这才有了这退而求其次的法子。说白了,是不愿敬王府多出个出身微贱的媳妇罢了。
敬王妃是当家主母,又是谢织心的婆母,纳妾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若谢织心此时明明白白地反对,难免让人说她气量狭小,更坐实了她“小门小户”的作风。
她左右思索,摆出副善解人意宽容模样:“妾身没什么意见,一切听母妃和世子安排。”
敬王妃笑道:“世子妃还是懂事的。”
“若要开枝散叶,世子妃一人便足够,何必自找麻烦。”
满桌子的人虚与委蛇、你来我往,顾云舟早就心生厌烦,他眼下正是满脸阴鸷,半点面子都不愿给对方留。
席上人俱是脸色一变,谢织心更是险些把酒呛出来,她从前怎么没看出,顾云舟拿人做起挡箭牌来,竟这般顺手!
敬王妃不愧久经风霜,话到此处笑得仍旧温和:“母妃也没有别的意思,你若是不愿,这事往后再论也不迟。母妃年纪大了,见着旁人家子孙满堂,难免心急了。”
郑夫人忙出来打圆场:“是了,想当年,母妃不过十八九岁便生养了世子,不过是盼着世子也似当年的王爷能够儿女双全罢了。要说福气,还是母妃好福气,瞧这王府上下,哪个不是沾了母妃的光?”
敬王妃笑道:“你这张嘴惯会讨人欢心。”
“既是如此,妙云便先在王府住下来,上京城人才济济,必能挑出个好的,”她轻拍了拍郑妙云的手,却往谢织心这儿透过来个不甚友好的眼神,“你和世子既然成了亲,便好好过日子,莫要惹是生非,也不算辜负了陛下一番好意。”
郑夫人和敬王妃相交甚深,郑夫人在谢织心这儿吃过的亏,少不了添油加醋地在敬王妃那儿告上一状,再加上敬王妃方才被顾云舟驳了面子,她一时半会自然摆不出好脸色来。
谢织心低头微笑道:“儿臣谨遵母妃教诲。”
这顿饭后边就吃得顺利许多,所幸郑妙云并非生事之人,一顿饭下来,只是乖巧地坐在一边陪着敬王妃和郑夫人说话,就连顾云舟,她都没再多看一眼。
谢织心不比郑妙云众星捧月,一桌子敬王府的亲戚,她本就没几个认识的,便是有见过几面的,经历了方才那一遭,人家也不愿意再和谢织心搭话,免得找了敬王妃不痛快。
本着石头人也是人的想法,谢织心没忍住往顾云舟那处凑了凑:“世子,我瞧着妙云妹妹生得也是如花似玉,世子若真有什么想法,妾身未必不能大度一回。”
谁知她又要吹什么妖风,顾云舟淡淡扫了她一眼,不动声色道:“我若真抬她进了王府,你就该收拾着回谢家了,哪有你大度的机会。”
他这一句着实点醒了谢织心,退而求其次,却不为求其次,敬王妃和郑夫人打的从来不只是一个侧妃的主意。现下让郑妙云留下来,亦未必不是权宜之计。顾云舟一旦松口,为保郑氏家族荣耀,她们必然铆足了劲要把谢织心赶走,便是圣上赐婚又如何,争吵、无子、病故,前朝未必没有类似之事。
谢织心想明白了,却不表示:“母妃虽然不喜欢我,应当也不至于把我赶回去。”
她笑笑:“而且世子帮我,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我被赶走的。”
顾云舟微微敛眸,并不反对。
谢织心眉眼一弯,专程在面前的翡翠虾仁里挑了最鲜亮的一只夹到了顾云舟的盘子里。她投向顾云舟的目光素来带着天真无邪的笑意,待收回来,唯余阴冷。
旁的便罢了,她有一点实是想不通,按理来说,顾云舟和敬王妃血缘至亲,便是脾性不合,顾云舟也断不该似席间这般对其冷脸相对。她之前觉这对母子相处怪异,现下更坐实她这般猜想。
若说顾云舟是为了谢织心,她自是不信的,顾云舟对她的好似他这人一般,总是若即若离,可若非如此,其间必有不可告人之隐情。
谢织心本无意窥探敬王府家私,可敬王妃和郑夫人未必逼她太紧,今日更是当着郑妙云说出“开枝散叶”之语,全然不顾惜谢织心的颜面。
她轻易不愿和人费事费心地多做缠斗,却也绝非逆来顺受之辈。倘若敬王妃真要不管不顾地把郑妙云抬进门,她自有千百种办法,让敬王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谢织心想得深入,碗碟中竟不知何时多了块杨梅排骨,梅子酸酸甜甜,炖出来的排骨也是清香扑鼻。
她一抬眸,顾云舟正深深地打量着她。他眸中如夜色朦胧,幽深冷淡,让人看不清里面的半点意思。
二人眼神方一对上,顾云舟眸光登时一转,简洁道:“吃饭。”
谢织心顿了顿,圆润可爱的眼睛一亮:“妾身遵命。”
约摸着过了一个时辰,宴席行将落幕,郑夫人道伴月阁东偏房里还备下了茶水果子,众人又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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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笑着往东偏房那处去。
月落如霜,伴月阁有如灿星伴月,环绕四周的红墙绿瓦尽是月华流光。
这样美好的景致,不免有人驻足观赏,也称得上是雅事一桩。这一驻足不要紧,却闻伴月阁通往东偏房的连廊处“咔嚓”一响。
紧接着,“砰——”的一声,居然是个男人从房顶掉了下来!
“啊!”
仔细往那处一瞧,跌下来这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怪异的是,这人并未着里衣,只在身上挂了件碧蓝色的丝绸袍子,敬王妃这一行人中多是女眷,夜色如水时,碰上如此风骚放浪之人从天而降,哪个不心惊胆战?
郑妙云同敬王妃走在最前边,属她二人离得最近,受到的冲击也最大,敬王妃倒还镇定自若,只是往后退了两步,至于郑妙云,她到底还是少经风雨的姑娘,骤然便惊叫出声。
顾云舟下意识把谢织心往身后推了推,立时召来了伴月阁附近的守卫和差使,将这个来历不明的男子绑了起来。
几番动作,行云流水,镇定冷静。
许是怕王府出了什么丑事外传于人,敬王妃定了定神,便吩咐人将男人送去了伴月阁西偏房,只留下几人在东偏房陪客。
谢织心、顾云舟等人则随着敬王妃往西偏房去,郑夫人和郑妙云亦齐聚西偏房。
西偏房原是赏月台改造过来,终日只见月光不见太阳,谢织心走进来坐下时,身上不免阴寒阵阵,如同进了广寒月宫一般。
先是敬王妃开口道:“你是何人,为何藏身此处?”
那男人跌落在地时,头顶便砸出来个汩汩流血的伤口,现下烛火一照,阁中几人不免倒抽一口冷气,他半边面孔被血浸透,再加上脸颊处细密的擦伤,瞧着竟似个骇人的山中魔鬼。
也不知是伤口疼得厉害还是怎的,男子仅仅皱了皱眉,并未开口答话。
顾云舟冷冷启唇:“夜深之时,来历不明,王府不缺送死的刺客。”
男子周身一凛,顾云舟背对烛火之光缓缓走来,他穿一身雪白色如云纹锦袍,眸中色彩却没习得半分雪的光洁,反将冰的寒凉锋利展现的淋漓尽致。
夜的阴影透过月光笼罩在男人眼前。
他嘴唇发干:“我不是刺客!我不是!”
“何故藏身王府?”顾云舟居高临下,眼神极寒。
“是……是世子妃!是世子妃说自己寂寞难耐,才让小人藏身在此,小人都是受了世子妃的唆使!”男人似乎是终于顶不住压力,痛哭流涕起来,“世子妃,小人对不起您,可小人不想死啊……”
顾云舟冰凉如水的目光顿知转向角落里默默无声许久的谢织心,却见其出水芙蓉似的清秀面容上显露出几分愕然。
如此飞来横祸,必是有人存心!
谢织心的手指不自觉握紧了衣角:“世子明鉴,妾身根本不识得这人,他分明信口胡说,污蔑妾身。”
她的余光不经意扫到郑夫人那处,摇荡的烛光下,形貌昳丽的女子微勾了勾唇。
9. 第 9 章
谢织心当时心下了然,何必等到顾云舟松口,恐怕郑妙云进门之时,郑夫人就备好了这送她入局的圈套。
毁人清白之举,无异于断送她生路,居心之毒,令人胆寒。
顾云舟凝视谢织心片刻,旋即面向那人冷道:“你若不说实话,我自有千百种法子让你开口。”
男子慌忙连连叩头:“小人说的句句实情,不敢欺瞒世子!”
谢织柳叶似的弯眉似蹙非蹙:“你我从未见过面,我竟不知得罪了你,要受此冤枉,你既说是我让你等在这处,你可有证据,难不成,凭你一面之词就可轻易断送旁人清白?”
“世子妃,明明是你说世子大婚一夜冷落于你,你心有不甘,才托屋里的小荷姑娘给小人递了消息,您怎能如此不念旧情,就这么出卖小人!”
这男子石破天惊一句话,阁中重归寂静。
小荷本是谢织心嫁进来那日敬王妃拨去她房里的丫头,若非敬王府中人,寻常人必然是识不得的。巧合的是,小荷今早才来谢织心这儿告了假,说生母病重,已然辞工归乡。前脚泼脏水,后脚人证就远走高飞,郑夫人这戏码可真足!
顾云舟不知内情,冷道:“让人把小荷喊来。”
谢织心低眸应道:“小荷不在,今早告假走了。”
郑夫人这时候微笑了笑:“世子妃嫂嫂未免太不当心,若心存不满直说便是,何必闹出这种岔子,让咱们都难堪不是。”
如此急不可耐的落井下石,郑夫人也真是厌恶极了她。
谢织心眸光一动,她忽然笑道:“郑夫人说我不当心,难道夫人自己就没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万万没想到谢织心能说出这话来,郑夫人一时滞住:“你说什么?”
谢织心唇角弯出个月牙的弧度:“上次在寒梅苑,夫人忘了,曾有一男子——”
“你胡说八道什么?”眼见她越说越离谱,郑夫人气急败坏地打断她。
谢织心不顾她的打断,仍浅浅笑道:“夫人身边的夏玉不也瞧见了?”
“夏玉年前就出府了,如何能做证据!”郑夫人话赶话到这里,倏尔惊觉,自己竟被谢织心给绕了进去。
是啊,同样的栽赃陷害,同样的“死无对证”,郑夫人自己都辩不清的事情,又拿什么立场去要求谢织心辩清?
敬王妃冷笑道:“世子妃好一副伶牙俐齿。”
她往顾云舟那投去个威压十足的眼神:“云舟,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母妃本不该多插手,可这事关系到敬王府的名声,母妃就不能不多嘴几句了。自从世子妃嫁过来,王府里闹出了不少是非,小事便罢了,可似今日这等寡廉鲜耻,若是不管,岂非让上京城笑话我敬王府家教不严、是非不分?”
听敬王妃这意思,谢织心方才急中生智的据理力争竟是半点不作数了,敢情在这王府里,千万的道理却比不上有权之人轻描淡写的一句吩咐。
郑夫人接着拱火:“母妃说的正是,世子念在世子妃嫂嫂是初犯,便从轻发落了吧。”
不等谢织心往郑夫人那处甩出一计眼刀,浓厚如夜雾的身影已缓步映在她眼前。
顾云舟的目光一如初见,疏离冷淡。
谢织心张了张口,却是欲语泪先落:“妾身和世子相处了这么久,妾身是什么脾性世子最当了解,妾身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就算世子立时三刻将妾身逐出家门,妾身也不认。”
顾云舟每走近一步,谢织心心中的底就多融化一分。
自打接近顾云舟的那一天起,她就该清楚此人心性凉薄、实难博取信任,可为何早已了然于心的事实,直到今时今日,仍让她的心仍如坠落深渊般的窒息。
一直默不作声的穗儿看不下去了,她一向胆小,此时却强撑着一口气跪了下来:“王妃,世子,世子妃自嫁入王府,一直安分守己、不敢有失,还请王妃和世子明察,不可冤枉好人!”
顾云舟垂眸扫了穗儿一眼,径直略过了她。
阁中昏暗光影只映在他半张侧脸之上,将他本就锐利的五官描摹愈加阴沉。
他的手缓缓抬起,谢织心并不清楚顾云舟要做什么,但可身体里潜藏的意识却催促着她紧紧闭上了双眼。
从前在谢家,每次挨打,总有这样一只可怕的手……
“尚无人定你的罪,怎么怕成这样?”
谢织心的眼前一片昏暗,这句清冷低沉之语,仿佛一柄银光冽冽的利刃,劈碎了压倒在她心头的层层山峦。
她猝然睁开了眼。
眸前天光大亮,映入眼帘即是一双寒潭深影般的黑眸,顾云舟微微倾身,不言不语,只是深深凝视着她。
至于那只她怕极了的手,依旧如冷玉修长,缓缓蹭过她面颊处泛起红的温软之处,仿佛轻飘飘的羽毛,不声不响地在肌肤相接之处留下几分温度。
谢织心一时讷讷:“世子……”
顾云舟的脸庞依旧冰冷,冰冷得让人寻不到一丝情感的痕迹,他手指的骨节沿着谢织心潮红的眼尾缓慢滑动,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她湿润的眼睫,羽扇般浓密的睫毛霎时轻轻一颤。那只手随之一顿,浅浅滑落至她小巧秀气的鬓角,最终收了回去。
谢织心鼻子一酸,储存眼眶里的泪大颗滑落:“世子相信妾身是被冤枉的?”
顾云舟点点头,示意谢织心起身,她却犹豫着往郑夫人和敬王妃两处望了望。
局势骤然反转,敬王妃和郑夫人俱是一愣。
郑夫人轻易不敢违拗顾云舟的意思,唯有敬王妃冷冷道:“事情还没查清楚,你就这么把世子妃扶起来,怕是不好吧。”
顾云舟冷笑一声,不紧不慢走到男子身旁,骨节分明的右手倏然一拧,将那人揪着头发提了起来。男子的眉头霎时皱成一团,鲜红的血液自伤口处喷涌而出,顺着他因痛苦而狰狞扭曲的面庞滴答而下。
郑夫人坐处距离男子不过三步之遥,浓重的血腥气瀑布般飞涌至她脚边,她却是一动也不敢动。上京城谁人不知,顾云舟其人,冷血冷心,铁血手腕,倘若她知晓顾云舟这般护短,便是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动谢织心一分一毫。
“最后一次,何故藏身王府?”顾云舟言语淡淡,眸中分明幽暗凌厉。
男子双脚虚浮,仍死撑着不改口:“是……世子……世子妃……让小人……”
顾云舟没耐心听他再重复这废话,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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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甩,砸包袱似的把那人摔晕在了房中灰暗无人的角落。
他再凝向敬王妃时,眸色阴沉:“此人意欲离间儿臣与世子妃之情谊,实乃包藏祸心。”
敬王妃心知他此话分明冲自己而来,正欲开口驳论,却闻顾云舟冰冷至极一字:“杀。”
府中侍卫闻令即动。
郑夫人惊魂未定,呆滞不语,敬王妃却是怒极反笑,手重重落到了身旁的小方木桌上,发出声闷雷似的响动:“等等,云舟,你就这么发落了他,还有没有把我这个母妃放到眼里!”
顾云舟冷道:“母妃让儿臣查明事实,儿臣已然查明,何来不敬之有。”
敬王妃冷哼一声:“母妃倒是好奇,你是如何查明的真相?”
顾云舟目光如雪:“母妃方才如何给世子妃定的罪,儿臣便是如何替母妃查清的真相。”
他的眼神有如深水无声,寒凉、锐利,不容置喙。
“来人——”顾云舟不顾敬王妃怒气翻腾的如刀目光,将谢织心扶起来护到身侧,随即施令道。
“等等!”
郑夫人惊吓无言,敬王妃气急沉默,何人敢在这时出头,谢织心正奇怪,却见一身紫衣的少女在角落阴影中缓缓走出。
竟然是郑妙云。
“他不过说错了几句话,就要死吗?”郑妙云话说得嗫嗫嚅嚅,眸光亦在不停躲闪。
谢织心在心里暗自嘀咕,要说这郑妙云也是名门闺秀,竟难得的是个心地纯良之人。
可惜,天真善良,在这高墙之中,从不是什么褒义词。
她这话外人看来是良家贵女、恻隐之心,可到了顾云舟眼里,便成了同流合污的铁证如山。
果然,顾云舟冷冷瞥她一眼:“郑姑娘可真是菩萨心肠,但这儿是王府,不是佛堂,姑娘要发善心,就该去天牢诏狱,那儿恶人多,足够姑娘大发慈悲了。”
说完,他便抬手命人把男子拖出了门外。
猩红灼目的血痕长长一道,自敬王妃脚边始,经郑夫人与谢织心身侧,远远蜿蜒至森冷无垠的夜色之中。
这下子,郑妙云也闭了嘴,西偏房里一时寂寞无声。
“母妃今日也累了,儿臣和世子妃就先退下了。”
顾云舟抓上谢织心的手腕便要走,她还没反应过来,纤细的腕上便圈上了层炙热的体温。
“你给我站住!”身后,敬王妃喝道,“云舟,你若是因为妙云心生不满,是母妃的错漏,母妃自不会逼你分毫,可是你这世子妃,绝非面上般恭谨无害。你要是就这么纵容她,母妃只怕哪日一个没看住,她把王府的屋顶给掀了!”
“母妃不必担心,儿臣的世子妃,儿臣自然把她看牢了,至于王府的屋顶,倘若王府众人问心无愧,自然苍天有眼。”
他冷厉的目光环视一圈,拉着谢织心出了门。
夜风簌簌,冷月无声。
谢织心悄声跟在顾云舟身后走着,顾云舟步子快,她跟得着急些,寒凉的肌肤间逐渐蒸腾起热气来,等跟着进了子竹苑,谢织心已是气喘吁吁,瓷白的脸颊上亦蒸得红扑扑的。
脚步一经停下,她没忍住:“世子生气了吗?”
10. 第 10 章
顾云舟转过身来,他本是脸色紧绷、眸无温度,一见谢织心脸红气短的模样,他定了定语气道:“好好的家宴办得乌烟瘴气,没得让人心烦。”
谢织心圆溜溜的眼睛霎时弯成月牙似的弧形,顺着他的话说道:“是乌烟瘴气,连妾身都差点被冤枉了。”
她停顿一下,笑道:“不过世子就这么笃定,妾身不会红杏出墙?”
顾云舟漫不经心地扫她一眼:“你若想着去寻旁人,何必这些日子费尽心思地接近于我。”
更何况,敬王妃和郑夫人的那点儿心思盘算,顾云舟心知肚明。
谢织心眸中光亮暗了暗,怪不得顾云舟方才眼也不眨地站在了自己这边,原来是有这么一层道理。
她不大高兴地“哦”了一声:“妾身才没有费尽心思,妾身是发自内心想要接近世子。”
顾云舟眉峰轻动:“接近我没什么好处。”
谢织心悄声上前一小步,一双晶亮的杏眼正对上顾云舟淡然疏离的眼眸,咫尺之距。
明月高悬,呼吸轻动。
“世子生得俊俏,妾身能时时瞧着,便是最大的好处。”
顾云舟的眸光平静深邃,谢织心读不懂那光泽的深意,却牵丝一般挪不开眼。
等反应过来,谢织心的脚步蓦然往后一退,面颊处不自觉绯红一片。
撩拨不成便罢了,还险些把自己搭进去,丢脸!
也不管顾云舟脸色如何,谢织心轻咳一声:“今日之事,妾身都要多谢世子,眼瞧着时辰不早了,世子早些歇息,妾身告退。”
还没等谢织心挪动步子,顾云舟唇间淡淡吐出二字:“站住。”
这两字若从旁人口中说出来,世人未必顺从,大多当了穿耳风便罢了,可经了顾云舟之口,此二字便似灌满了摄人心魄的压力。
谢织心登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小心翼翼试探道:“世子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顾云舟道:“你我房中不睦的名声都传到母妃那儿了,世子妃就没什么想法?”
谢织心脸上一红:“妾身能有什么想法,在这王府里,妾身说什么都不算。”
说着,她开始小声埋怨:“再者说了,大婚那日,分明是世子说日后无事,便相隔三尺之距,若真是举案齐眉,谁人会隔这么远的距离……”
眼瞧着谢织心旧账翻起来没完没了,顾云舟低眸淡笑道:“三尺之距?我怎么依稀记得,世子妃遵守的时候却是寥寥无几。”
“那也是世子许了的。”谢织心理直气壮。
微风吹起谢织心鬓边丝丝缕缕的碎发,她的脸颊处殷红可爱,像抹了层清透艳丽的胭脂,顾云舟的目光上下流连片刻,方收回眼神,冷静自若道:“明日,你便收拾收拾,迁到子竹苑来住。”
谢织心滞愣片刻:“子竹苑?”
和顾云舟一起?谢织心的心头一时间百感交集,顾云舟允她迁去子竹苑同住,便是在明面上肯定了她世子妃的身份地位,这样一来,无论她日后是要救苏姨娘,还是要去谢家寻仇雪恨,都要轻松许多,她本该高兴才是。
可她的心越是激烈跳动,谢织心就越想往后退,她生怕这一切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
不,她不能退。
镜花水月如何,一场空又如何,当初既已做了决定,唯有一往无前。
谢织心的手指悄声缩紧,眼底渐渐泛起一层潮红。
不多时,她浅浅一笑,将一双雪白的手搭上了顾云舟的小臂:“世子的吩咐,妾身自然领命。”
顾云舟静静凝她少顷,不咸不淡道:“世子妃放心,我并非让你与我同床共枕,子竹苑的东偏房一直空着,待着人清扫了,你住到那儿去便是。”
谢织心一愣,心里恍惚间空落落的,却只是顺从地点了头。
次日,谢织心和穗儿不得已起了个大早,顾云舟既下了令,说要谢织心这天迁到子竹苑去住,必是不能耽误了时候的。平日里瞧着汀兰苑空空荡荡的没什么家当,谢织心这一清点,东西还真不少,虽不用她亲自动手,可下人们又担心重要的物什损了丢了的,故而谢织心只能在一旁时时看顾着。
眼见着太阳越来越高,谢织心白嫩的脖颈处渐渐生出了些汗珠,她这身子既不耐热又不耐寒,站了不一会儿,便有些眼晕。
“穗儿,你命人去沏壶茶来。”
谢织心吩咐着,往墙边的树荫下挪了几步,正巧见一青衫白裙的女子在汀兰苑门前探着脑袋往里边瞧。
那身影似乎有些眼熟,谢织心走近几步,却见女子眉目似画,正是昨夜初见的郑妙云。
谢织心露出个客套的笑:“妹妹来了,怎么不进来?”
被人察觉,郑妙云倒也不怵,她福了福身:“见过世子妃。”
谢织心上下打量她几眼,笑道:“妹妹是来找世子的?那妹妹怕是走错了,世子住子竹苑,不在此处。”
郑妙云顿了顿:“我不是来找世子的,我是来找你世子妃你的。”
谢织心愣了下,眼神不再柔和:“找我?”
这莫不是跑到她家门口来宣战了?
郑妙云四下张望了一下,凑近一步,吞吞吐吐道:“昨夜……你是……被冤枉的吧?”
她这话不似询问,更像是十足十的笃定。
谢织心笑了笑:“我是不是被冤枉的,妹妹不一早就清楚?”
郑妙云低下眸子:“是我对不住你,我明知……却没有帮你。”
谢织心微微敛眸:“郑姑娘,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也莫怪我心直口快,昨儿个晚上我被王妃和郑夫人逼迫之时,不见你正义凛然地站出来帮我,现下你不声不响地跑到我这儿来抱歉,未免惺惺作态。”
郑妙云的手指绞紧了衣衫的边角,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不知道该怎么帮你,我也不敢……”
谢织心冷笑一声:“旁的我也不说了,我只道一句,你若是真觉得对不住我,何以替害我之人求情?”
说起那男子,郑妙云的神情忽的有些微妙。
见她一脸为难,谢织心当下有了猜测:“你同他有交情?”
郑妙云饶是欲言又止,面对谢织心直穿人心的目光,忍住道出了实情:“他是我家老宅看守的下人,在家时,我见过他几回。”
郑妙云身为高门小姐,却能对一个几面之缘的差使心生恻隐,她倒真是善良。
忽然,谢织心红嫩的唇间漾出笑意:“郑姑娘告诉我这些,应当不只是来求我原谅的吧?”
她笑得甜如蜜糖,眸中却无半分温度和柔软。谢织心与郑妙云相识不久,却对人性了如指掌,若非郑妙云有求于她,怎会冒着得罪郑夫人和敬王妃的风险,偷偷告诉她这等内情。
郑妙云再傻、再天真,也定不会似这般愚蠢。
郑妙云的眼神环绕一圈,小声道:“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穗儿这时候也备好了茶点,谢织心干脆命人把茶水果子都搁到了汀兰苑的堂屋,引着郑妙云一同在桌前坐了下来。至于穗儿,郑妙云这儿尚未有定数,未免多生事端,谢织心便让穗儿小心在院子里盯着,房中只留了谢织心和郑妙云二人。
房中宁静安和,茶水里蔓延的香气萦绕在谢织心鼻间,她浅浅扫了郑妙云一眼,端起了面前的杯盏:“姑娘不妨有话直说。”
“我不想嫁给世子。”
谢织心手上动作霎时一顿,她定了定神,方道:“姑娘玩笑了。”
郑妙云语气愈加激动:“我没有玩笑,我根本就不喜欢世子,族人却都要逼我嫁给他,世子于我根本没有半点情谊,我嫁给他,无异于去做笼中之鸟,这样生不如死的日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这番慷慨陈词若放到戏文话本里,必得是振奋人心的惊艳一阙,可话本毕竟是话本,世人瞧个精彩罢了,真到了现实里,谢织心也只有浅浅一笑:“没想到,郑姑娘也是性情中人,我倒当真小瞧你了。你既来找我,我也跟你道几句推心置腹的实在话,姑娘有没有想过,你自小荣华富贵,前呼后拥,是因为什么?”
郑妙云坦然道:“因为我是郑氏出身的女儿。”
谢织心道:“你想逃,可是家族十几年的筹码都压在了你的身上,哪儿这么容易就能逃了?”
郑妙云愣在了原地,谢织心这话冷静到近乎可怕的境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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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她想象得不一样。她见过谢织心望向顾云舟的眼神,温柔、炙热、纯粹无邪,可一个全心全意、真心真意爱自己丈夫的人,会这般沉静无波澜?
“姐姐这么说,是不在意世子身边有别的女人?”
谢织心顿了顿,浅浅道:“在意。可我身处这王府的高门大院里,即便是在意,又能如何?”
况且,比起心里边那点微不足道的在意,她更在乎顾云舟能不能帮自己达成的目的,就连她和顾云舟之间,因为纳妾一事而生出的纠缠攀扯,谢织心也不外乎是仿照戏本里海枯石烂的桥段,学出几分拈酸吃醋的深情罢了。
她曾以为自己心如此坚定不移,可郑妙云这么一问,她反而生出了几分动摇,纵然这动摇转瞬即逝,但谢织心仍不免微微蹙起了眉头。
郑妙云急冲冲道:“我见姐姐那时在郑夫人面前不卑不亢,以为姐姐同我一样,是个有性子的,没想到,竟是我错看了姐姐。”
谢织心笑了笑,到底是千娇万贵养大的,一言不合就耍起脾气来,她笑道:“好了,是我不对,倒叫你失望了。”
郑妙云道:“那姐姐要向我赔罪。”
谢织心一滞,她心想,世家小姐莫非都这般脾性,习惯性地拿了旁人来使唤。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想要我怎么赔罪?”
谢织心这意思自然就是许了,郑妙云登时一笑:“我来上京几日,也没什么机会出去玩,妹妹在王府也没什么相熟的人,不知姐姐愿不愿陪我去外边玩一遭?”
谢织心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这郑妙云未免孩子脾气,想一出是一出,方才还信誓旦旦地要逃脱家族、离经叛道,这会儿忽然话锋一转,一心扑在了玩乐上。
左右在府里也是无聊,又有穗儿在汀兰苑里看着,她出门逛一逛也是活动筋骨了,至于郑妙云,瞧这人一时冷静、一时躁动的天真模样,倘若谢织心此时不允,恐怕郑妙云还得在她这儿纠缠个没完,权当是出门走走罢了。
好在顾云舟从未限制过她出行,谢织心要出去也容易,眨眼便吩咐人备下了车马。
日落黄昏,上京长荣大街上人流如织,马车穿行熙攘,停在了醉香楼门前。
郑妙云拉着她欢喜道:“我在江南时就常听人说,醉香楼的酒菜天下一绝,姐姐今日定要陪我好好尝尝。”
谢织心下了马车,随意往前瞧了一眼,“醉香楼”的大字招牌高高挂起。
醉香楼乃是上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楼阁高耸、雕梁画栋,美食美酒齐聚一堂,八方宾客往来不绝,其中一味醉枫酒,浓醇醉人,曾得皇帝赐名,天下一品。
现下日近黄昏,正是醉香楼冠盖如云、高朋满座之时,且楼中人员错综复杂,谢织心进了门只怕都要没处落脚。
郑妙云却似十分熟稔,寻了老板便让人领着进了二楼一雅间,房里已然备好了几个清淡小菜和一壶温酒。
门一关,耳边顿时清净许多,谢织心不擅饮酒,命人倒来一杯热茶,搁在了她的手边:“你从前来过?我瞧你和这儿的人倒是相熟。”
郑妙云笑道:“我在江南时,曾识得过上京的友人,他时常同我说起过,我自己虽未来过,他在我耳边念叨多了,也似来过千回百回了。”
谢织心:“听你这么说来,想你这友人也是个恣意风流的,方能对此地这样熟识。”
郑妙云不知何时,已默默将倒满的酒杯推到了谢织心手边,谢织心顾着说话,不自觉往嘴边喂了口茶水,刹那之间,辛辣刺激的味道灌满了她整个口腔,径直往全身各处疯狂涌动,谢织心深深皱起眉,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这是什么?”
郑妙云笑道:“醉枫酒。就当妹妹对不住姐姐,今日,烦你帮我一回。”
“醉枫酒?”谢织心唇舌间的剧烈刺激慢慢沉寂了下去,她的眼前一时间天旋地转,说话时,舌头也开始不听使唤,“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劲……”
头好重……
“还有点蒙汗药……姐姐不必担心,我问过剂量,不会伤身子,而且,我已命人……”
她在……说什么……
谢织心的世界骤然陷入沉寂。
11. 第 11 章
谢织心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的内容再简单不过,回忆。
那时候,她仍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娃娃,身体娇小,眼睛却总是圆圆亮亮的。
直到十四岁,一个冰冷的雨夜,无数个如厉鬼般骇人的乌黑身影,将谢织心牢牢钉在原地。
一碗浓重酸涩的苦液就这么被硬生生灌进了她的嘴里。
不要……
不要……
黑褐色的苦药挣扎着自她唇角滑落,和满地的猩红血泪混作一团污淖,她撕扯,喊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被埋葬在了倾盆的大雨之中。
锋利的血刺不住地碎裂她的心,直到她心里的那个血洞越来越大,再也无法消弭。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对她……
谢织心猛然睁开了眼。
“世子妃醒了?”
是穗儿的声音,她正紧靠在床边抹着泪。
许是梦里的经历过分苦痛,谢织心醒来片刻,胸口处仍闷闷的喘不上气,身上一层薄汗更是扰得她浑身粘腻不堪。
谢织心不自在地稍侧了脸。
她现下躺的这间房,陈设俱是幽静雅致,床榻之间,轻纱薄幔随风浅动,窗下一方紫檀木方桌上满是纸笔书卷,就连映进来的阳光都仿佛沾染上了清浅的笔墨气息。如此肃静幽然之地,自然不是谢织心长久居住的汀兰苑。
她的目光再往旁边一瞥,顾云舟正坐在书桌旁写着些什么,案边的香炉里点着味浅淡好闻的清香,青烟袅袅升起,掩映着他锋利冷峻的眉眼。
顾云舟离床榻不过二尺之距,听见里间动静,放下笔几步便走了进来。
“我……不是在醉香楼吗?”梦中人、事、物盘旋脑海久久不去谢织心的脑袋仍昏昏沉沉的,她见顾云舟到了榻边,下意识问道。
顾云舟缄口不言,脸色颇为阴沉。
还是穗儿应了她的话:“世子妃还说呢,世子抱您回来时,您险些就没命了!”
穗儿拿起帕子擦着眼泪,谢织心却选择性地只把她后半句听进了心里。
她失去意识前,是郑妙云设计灌了她一杯加了蒙汗药的醉枫酒,若如郑妙云所说,事态怎会似现下这般严重?
谢织心又试着动了动身子,浑身竟似被抽干了力气,费尽浑身气力方能在穗儿的搀扶下勉强坐起来,堪堪倚靠在床榻常备的细软枕头上。
别的都能混说,这自己这副身子骗不了人,难不成除了蒙汗药,郑妙云在酒里还藏了些别的?
谢织心微蹙着眉望向顾云舟,她尝试温软着声音开口,发出来的声音却是气虚哑然:“世子……”
顾云舟默默坐到她的塌边:“大夫说,你长久气血亏空,喝的那杯酒却是酒性过热的烈酒,两两相冲,才会似现在这样。”
谢织心自己的身子如何,她一向清楚,却不想这一杯酒下肚差点连奈何桥都要走上了,她不免心生迥然。
“妾身多谢世子相救之恩。”谢织心缓缓抬起眸,她的面容苍白无力,唇间虚浮着一层浅淡的白,仿佛被霜打落的寒花,却见顾云舟的眼神并不十分温和
谢织心咬了咬唇,她慢慢把手覆到顾云舟掌心处,比起她的冰凉无力,顾云舟那儿却似燃动的炉火,炙热温暖,让人忍不住靠近。
“妾身自小身子孱弱,伤风落病也是常有的事,现下这样子,将养几日便能大好了,世子不必忧虑。”
她的手指不老实地在顾云舟掌间游走蹭动,似乎企图能得到手主人哪怕一星一点的垂怜,顾云舟却仍是面色冷冷:“为何去见郑妙云?”
谢织心心念一动,几根手指扣在了顾云舟的虎口处:“哪里是妾身要去见她,分明是郑姑娘来找的妾身。只因那时候郑姑娘说,她隐约对那日陷害妾身的男子有些印象,妾身见郑姑娘为人率真,想着去醉香楼喝口茶、坐上一坐倒也无妨,谁知,竟成了这般模样。”
她这话倒不是胡乱攀扯,只是昨夜里谢织心回去左思右想,倘若在伴月阁之事上,顾云舟存心维护她,就该将那男子严加拷问,逼问出幕后主使才是,而非草草杀了那男子了事。
事情既到了这等地步,谢织心干脆顺水推舟,顾云舟愿意借此拿了郑夫人和敬王妃的错最好,若他不愿,谢织心更能坐实她楚楚可怜、受人欺凌的王府现状,怎么说,这都不是笔亏本的买卖。
“害人的人我当夜就已命人处死,世子妃未免多心。”
顾云舟的语气冷,眼神更冷,对于谢织心试图查明真相的做法,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偏袒和犹豫。
谢织心眸光一暗,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听到顾云舟这般回答,她仍不免在心里颇为失落。可这失落仿佛天边流光一闪,眨眼间便自她眉眼间飞奔而去。
谢织心稍稍敛眸,再睁眼时便是眼下一片潮红:“都是妾身不好,世子不要生气。”
她的嗓音小声又委屈,活像个可怜巴巴又无助的娃娃。
顾云舟的目光滞了滞,淡道:“我并未生气。”
谢织心抽了抽鼻子,撒娇似的张开手:“妾身想抱抱世子,好不好?”
许是瞧她脸色病弱苍白,对于她突如其来的无理要求,顾云舟居然也听之任之,任由她的小手往自己腰上一揽。
他的面庞冷然锐利,怀抱却温热如焰,谢织心的脑袋方跌到他胸口处时,她还有些面色含羞,但很快,谢织心就适应了,成为了一株缠绕在他胸前背后的柔弱菟丝花。
她的手虚抱在顾云舟的腰腹间,大半身子倚在他怀里,很是安静乖巧,还时不时不忘抬起脑袋望着他笑上一笑。
每一个动作,都在竭尽全力地显露芙蓉花落般的破碎。谁人看了,恐怕都会叹一句红颜病弱,梨花落雨。
但当她垂下眸子,总会不自觉得盯着顾云舟微微起伏的心口。
这双眼眸柔媚晶莹,透出来的目光却无声无情,仿佛经年不化的霜雪。
……
“世子妃,该喝药了。”穗儿出去不多会,就把煎好的汤药端了过来。
春天的阳光照进房里,催人欲睡,谢织心靠在顾云舟怀中,正昏昏着又要睡去,清苦的药味往里间一熏,不出片刻,她便困意全无。
谢织心醒醒神,她嘴角一撇,祈求的眼神投向顾云舟:“这药看着就苦,妾身能不能不喝?”
顾云舟接过药碗,慢慢搅动着里面的汤水:“不行。”
他将瓷白的药碗递到谢织心的眼前,药材的草木清苦霎时扑鼻而来。
这碗药若放在平时,谢织心闭闭眼也就囫囵着咽下去了。但在一刻钟前,她方从那个令人胆寒的噩梦中苏醒,那些往事,她虽长久不受其扰,但眼下这碗浓涩腥苦的深色汤药仿佛成了连接她与过去的钩子,她就是看上一眼,胃里亦是忍不住的翻涌恶心。
顾云舟盯她片刻,见谢织心白皙的脸蛋慢慢皱成一团,不禁淡淡问道:“喝药就这么可怕,上一次,你也这样不肯。”
上次说的自然是谢织心诓他去汀兰苑那次,那时她是为了引顾云舟注意半真半假,这次可是实打实的闻之欲吐。
谢织心往顾云舟怀里窝了窝,小声道:“再放一会,太烫了。”
说了这会话,谢织心的唇已逐渐恢复了血色,粉嫩透白的唇瓣仿佛初生的桃花瓣一般精致可爱。
顾云舟的手顺着她的面颊往下一路流连至她唇间一点丹红,骨节分明的手指停留在谢织心下唇处,轻轻揉搓几下。
谢织心心里一动,顾云舟的指腹温热,放在她唇间,像是点燃的炙热火苗,烧得谢织心脸上绯红一片。
她不自觉想往后躲,却发觉自己整个人在被困在了顾云舟怀里,顾云舟的手臂箍紧了她的腰身,谢织心压根动弹不得。
“躲什么?”
顾云舟清冷的嗓音自其胸口震颤,回荡在谢织心的耳边,引得她耳垂也染上一层薄粉。
“妾身不喝,世子难道还要掰开妾身的嘴灌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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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织心说完这话就后悔了,顾云舟这眼神,这脸色,说不定他还真能干得出来。
她连忙把脑袋低回去,嘀咕道:“妾身说错话了。”
顾云舟并没有正面回应她放肆的玩笑话,只是默默加重了手指上的动作,他的指腹往下一压,毫不费力地按住谢织心柔软的唇瓣,将其往一旁微微一撇,藏在唇后的洁白贝齿不声不响地显露了出来。
她的唇本就软嫩,让他这么一揉搓,愈发的红润娇媚起来,仿佛艳丽的春日花。
旁人瞧来是我见犹怜,可谢织心恨不能顾云舟马上放手,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却好不怜悯地蹂躏着她面上最柔软之处,配合上肌肤相接处微微温热的温度,每一下都让谢织心浑身发麻。
“世子……”谢织心着实想不透他此举之意,低头撒个娇总是没错的,好歹让顾云舟放手再说。
她的嗓音软绵绵的,甜软却不腻人。
顾云舟的脸色却没什么变化:“你这张嘴伶牙俐齿,怎么就是怕吃药?”
谢织心弱弱道:“是人都会有害怕的东西,难道世子没有吗?”
顾云舟脸色微顿,他并没有回答谢织心的问题,转而道:“这么会儿过去,药早就凉了,我着人再煎一碗。”
谢织心一滞,亏得她方才又是撒娇又是闹,顾云舟这分明是在戏耍她!
病痛缠身,谢织心同顾云舟纠缠了这么会儿,浑身上下都乏力的很,她也顾不得顾云舟心里怎么想,“哼”了一声,把脸偏向了顾云舟的胸口处,没多时便觉得眼皮沉沉,默默睡了过去。
其间,符亭来报了些事情,她亦只是动了动身子,不多时又闷闷地睡了过去。顾云舟脸色变化,她自然也无从知晓。
再醒来时,已然到了黄昏。屋外的阳光带上了几分昏黄的冷气,却照得屋子里边残余几分安然的温馨。
顾云舟倚靠在窗边,一直在那处默不作声的搂着她,另一手还在马不停蹄地翻阅些文书。
谢织心睁开眼,却只是凝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不说话,还是顾云舟察觉怀里的人有了些许动静,才不着声色地启唇道:“醒了?”
谢织心有些不好意思地动了动身子,她的脖颈处靠在顾云舟怀里这么久,又酸又麻,想必顾云舟身上也不会好受多少。
“世子怎么没走?”
顾云舟搁下右手的书卷,淡道:“去哪?”
谢织心猛然反应过来,这儿是子竹苑,要走也该是她走。
为了防止自己头脑不清,再问出这等愚不可及的问题,谢织心选择了闭嘴,她缓着动作轻揉了揉脖子上酸麻之处,正准备着从顾云舟怀里溜出来,可那只原本放在她腰腹间的手似乎相当敏锐,一察觉到了谢织心意欲开溜的意图,便水蛇似的又缠了上来。
谢织心不解地抬眸,她和顾云舟相处这么久,可从没见他这般主动过,莫不是她还没睡醒?
顾云舟面不改色道:“药还没吃。”
谢织心郁闷透顶,她自己吃不吃药竟也半点不由自己了。这顾云舟也是,怎么就跟吃药杠上了!
谢织心答得不情不愿:“妾身多谢世子关心。”
难为穗儿这一整天没干别的,光守在药罐子旁边煽风去了,好在谢织心心绪终于缓和,勉强在顾云舟的目光注视下把一整碗的苦药都吞了下去。
顾云舟端过药碗,递过来块擦嘴的帕子。
“你从前在家,也这样不爱喝药?”
听他这么问,谢织心心中隐隐生出些不好的预感,但她只敷衍地笑了笑:“现在不爱喝,从前当然也不爱。”
“我有时候在想,谢老爷和谢夫人到底是不是你父母亲,怎么竟把你养成这样子?”
说者未必无心。
听者实是有意。
谢织心心里边登时一紧。
顾云舟此话何意,她委实不敢细想。
她定定地望着自己收紧的手指,却不敢抬头看顾云舟一眼。
12. 第 12 章
顾云舟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怀中面色发白的温软,她的唇角微微起皮,下唇抿了又抿,苍白的唇间方有了些微的明显血色。
这几日的上京朝堂并不太平,郑氏入京以来,各家势力蠢蠢欲动,谢家亦牵涉其中,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得了消息,说谢家女时常暗自派人与谢家庄子上互通往来。也是他这些日子放松了警惕,险些忘了当初谢家是如何攀上了敬王府这门亲。
“世子这就是玩笑了,妾身若不是父母亲的女儿,难不成和那些果子一样是树上长出来?”
谢织心稍一整理思绪,竭力露出个还算自然的浅笑。
顾云舟道:“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他掐在谢织心腰间的手突然一紧,不紧不慢地道出三字。
“张成衣。”
听到这个名字,谢织心的呼吸倏然一滞。
张成衣此人乃是上京城赫赫有名的名医圣手,但同时,也是她命人给苏姨娘请的大夫。
先提谢家夫妇,再道张成衣,且谢织心悄声抬眼一扫,见其目光淡淡,脸色却冰冷如许,这不免让她颇为胆寒。
难道顾云舟不声不响,竟不知在何时已探查出了她的真实来历?
“世子说什么?”
谢织心没法子,心知唯有装傻试探,方为上策。
“为你治病开方子的医师,你方才嫌弃他的药开得苦,不若哪日我请他来,你与他理论理论?”
谢织心暗自松了口气,露出个微笑:“医师开药,自然是怎么治病怎么来,世子若是为了这等小事就把人家叫来,未免让人看了咱们得笑话。”
“也是,”顾云舟停顿一下,“世子妃应当一早就识得此人,亦不必我来替你寻他。”
谢织心一愣。
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久居在自己腰间的那只大手存在感愈发明显,她方醒了没多久本就身子孱弱,被这手这么一掐,她竟有些喘不上气来。
“咳咳……”闷在胸口的气息化作她出口的几声咳嗽。
谢织心额间的几缕发丝也因着咳嗽而带来的轻微动作而滑落至她肩头。
可手的主人未对这病西施一般的可怜人儿施加一分一毫的怜悯,他手上的力道半分不减,话语也不再似方才那般温和。
“世子妃若真心要去看望你庄子上的姨娘,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请人去瞧,这般偷偷摸摸,怕不只是为庶母尽孝这么简单吧?”
顾云舟果然已命人暗自探查过!
他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谢织心自知轻易糊弄不过,只好先拿出她一贯的柔弱风范,将脸轻埋到他胸口处,声音低低道:“妾身以为,世子这些日子待妾身好,是真心接纳了妾身,不想世子仍是这般疑心,既然如此,世子何必还要救妾身,又要哄着妾身吃药,倒不如让妾身葬身在醉香楼,也免得世子终日悬心,亦让妾身惴惴不安。”
顾云舟低沉的声音暗暗环绕在谢织心耳边,仿佛久久不化的冰,令人闻之生寒。
“你若平白无故出了事,我对陛下便没了交代,但这并不代表,你可以在我眼皮子底下耍弄花样。”
谢织心的话语微生颤抖:“妾身在世子眼里,就只是一个‘交代’?”
顾云舟对此不置可否,他的手顺着她纤薄的背脊滑至她后颈处,骨节分明的手霎时捏住了谢织心纤弱的后颈皮肉,仿佛下一刻,这只手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拧断她的脖颈。
他的言语冷冽如冰:“回答我的问题。”
谢织心轻喘了几口气,眸中泪雾氤氲,语气却是稍稍平复:“世子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
谢织心不得不承认,顾云舟的心真冷,冷得像久卧雪水中的卷刃,蛰伏时寂静无声,待到手起刀落,便是钝刀子割人心,豁得人求生不得。
“你实话实说,我自不会为难你。”
顾云舟的眸子微微沉下,仿佛一把蓄势待发的冷箭,箭的前端正瞄准在谢织心眼角缓缓下落的泪珠之上。
她的话语嗫嚅:“妾身若说了,世子能不能不责怪妾身?”
顾云舟微蹙起眉:“说。”
顾云舟这人阴晴不定、忽冷忽热,前脚对人耐心细致,后脚就可冷脸相待。
谢织心闭了闭眼,心神一定。或许二人之间温存只是昙花一现,疏离冷漠才是顾云舟的常态。
“世子想听,妾身说也无妨。”谢织心的眼圈仍泛着红,脸色却微微冷了下来。
“如世子所知道的那般,妾身确是私下里派人去探望了我那姨娘。可妾身之所以遮遮掩掩,不过是不愿意姨娘再引人注目。”
她的手蹭过顾云舟起伏的胸口,滑落至他的指尖,轻攥住了他的手指。
“世子许是不知,妾身自从嫁进王府,受了旁人多少冷眼,妾身自知出身不高,不像大族女子出身世家,能给世子家族助力,可妾身也是一心一意为着世子好。可凭什么,妾身连看望自己的庶母,都要被人怀疑,就因为我姓谢?”
她的语气愈发激动。
“世子现下跑来质问于我,但世子可知,就连当初为姨娘请大夫的银两,妾身都是从娘家得的贴补。王府的人轻待我,妾身自己的母亲又看不惯姨娘,世子说,妾身还能怎么办?”
话至此处,谢织心泪如雨下。她的话虽是真假参半,但字字句句真情流露,配合上她轻蹙起的泛红柳眉,满眼愁绪,满目伤悲,便是块石头也该动摇了。
顾云舟的手缓缓自她指尖抽离:“你那姨娘就待你这般好?你母亲看不惯的人,你倒是真心相待。”
“倘若一人自小真心待你,又怎能因为旁人的干涉而忘恩负义,妾身做不到。”
谢织心话说得坚持,抬起眼时,绯红水润的眸中更是多出了几分隐忍与坚决。
相识数月,谢织心楚楚可怜时有,笑意嫣然时有,叽喳闹腾时有,顾云舟却是甚少见她这副神情,像是一颗被伤了心的野草,宁折不弯。
顾云舟顿了顿:“我会再命人查清事情缘由。”
“查清了之后呢?”谢织心通红的眼睛眨了眨,她撇着樱红的唇委屈巴巴地凝望着顾云舟,“世子如果查明妾身是受了冤枉,难道就这么一笑置之?”
顾云舟的视线定在她脸上,却久久未有下文,谢织心登时上来了脾气,两手一甩,“哼”着就躺回了被子里。
“妾身累了,世子寻旁人去吧。”
她半个脑袋都埋在了被褥里,声音闷闷,语气却愤愤。
顾云舟也不知是存心还是无意,竟淡淡说了声:“好。”
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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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织心被子一掀:“世子去找谁?”
“阿嚏——”还没等她质问完,被子外扑面而来的寒气便催得她连连打喷嚏,等她的嘴和鼻子闲下来,顾云舟葱白如玉的手指已经触上了她的半边脸颊。
“郑妙云。”
谢织心愣了下:“世子去寻她做什么?”
顾云舟淡道:“世子妃不是要大度,我给你这个机会怎么还不愿了?”
“妾身才没说过这等话,世子定是记岔了。”谢织心对敬王妃生辰上说过的话绝口不提。
谢织心扑到了顾云舟怀里嘟嘟囔囔道:“世子别去找别人,妾身会不高兴的。”
顾云舟这回倒没再推开她,他方要开口,又听到怀里边闷闷的声响:“也不要再像今天这样怀疑妾身,世子是妾身的丈夫,妾身不会欺骗世子的,这辈子都不会。”
顾云舟一时愣住,这样的真心诚意的话,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了。这么多年,对外,他是独当一面、手握重权的敬王世子,对内,他是撑起整个王府的主心骨和顶梁柱,很久很久,久到他忘了多远的时间里,他无时无刻都在提防旁人,提防政敌暗害,提防家贼作恶,甚至连谢织心,他都因为其谢氏的出身而时时设防。
正因如此,顾云舟生平少有地在心里生出些懊悔,对方的纯真与真挚,换来的却是自己的逼问与胁迫。
难得的,顾云舟的语气里生出些温柔:“好。”
闻他这没头没尾的一个字,谢织心颇为不解:“‘好’,是什么意思?”
顾云舟道:“你自己想。”
“还有,我去找郑妙云,只是要让事情有个交代。”
要说郑妙云这人,谢织心确实不大喜欢,她活了十几年,还是第一回见似郑妙云这般没头没脑少心眼的人,可正因这种打心里边的不喜欢,谢织心十分确信,郑妙云不会存心害她性命,那杯添了蒙汗药的酒,从始至终都只是为了让昏迷一时片刻罢了。
谢织心抬起头:“世子怎么处置的她?”
“郑妙云一口咬定,自己那杯酒乃是无心之失,至于酒里的迷药,她也只说是自己生了玩心,她到底是出身郑氏,母妃又极力保着她,我便只罚她跪了祠堂,如今你既然醒了,我也该派人把她叫起来了。”
生了玩心?她这玩心当真惊吓连连,谢织心自是不信,可她眼下更关注另一件事:“妾身躺了多久?”
顾云舟道:“一天一夜。”
谢织心脱口而出:“你罚她跪了一天一夜?”
顾云舟淡淡“嗯”了一声。
罚跪听起来惩罚不重,真要跪上十几个时辰,怕不是膝盖骨都要跪烂了。谢织心倒不是心疼郑妙云,可一想起来她这些年来数次罚跪谢家祠堂的经历,总觉得自己的膝弯处也愈发凉飕飕地叫痛。
谢织心坐起身来:“妾身既然没事了,世子还是快让郑姑娘起来吧,别真把人折磨坏了。”
“世子妃当真良善,连母妃心里许的侧妃都可以这样心疼。”
他这话听起来怪里怪气,谢织心却未深究,笑道:“妾身是为了世子和自己的名声,若是妾身安然无恙,反倒郑姑娘出了门一瘸一拐,旁人还以为是咱们欺负人呢。”
她边笑,边轻轻摇了摇顾云舟的手臂。
13. 第 13 章
顾云舟不动声色地把她的手从自己的手臂上拿了下来:“你好好歇着,她的事我自会处置。”
“符亭,照看好世子妃。”
顾云舟脚步走远,谢织心的目光霎时冷了许多。
她转念想想,穗儿心细如发,处事不说天衣无缝,也定然不会出现这等大的纰漏,她那时千叮咛万嘱咐,要穗儿寻人时定要将事情捂住了,莫不是张成衣行医说话时出了岔子?
眼下符亭还在此处,谢织心不便同穗儿谈论这些,她浅扫了眼符亭,笑着向他招了招手。
符亭微微弯下身子,仍是定在原地不动:“世子妃有何吩咐?”
谢织心眸光一动:“我病中无聊,嘴里也没什么味道,我记着王府的厨房里,有个淮扬来的厨娘,她做的桂花米糕和桃花酥最好,烦你去给我拿些来。”
符亭岿然不动:“回世子妃的话,世子吩咐,让属下照看好世子妃,属下若是走了,便没法子和世子交代了。”
谢织心眉眼弯弯,眸光澄澈:“世子既说了让你照看我,你自然是要满足我的要求,若是我因此心情郁结,寝食难安,你才要没交代吧?”
符亭迟疑了下,他嚅了嚅唇,眉眼间露出点举棋不定的意思。
谢织心脸色微不可察地稍冷下来,笑道:“世子到底是让你照看我,还是让你看着我?”
符亭两手一抱:“属下不敢,世子的意思自当是让属下好生照顾世子妃,可世子的命令,属下不能不从,还请世子妃体谅。”
真是个木头脑袋!
谢织心默默白了他一眼:“罢了罢了,你不愿去厨房,便让穗儿寻一身得体的衣服过来,我在房里闷得慌,去院子里走走。”
符亭道:“世子妃身子还未大好,外头风大……”
“你且放下一百二十个心,我并无通天遁地之能,你在我后边跟着,还怕我跑了不成?”谢织心郁闷道,“你若是再这样冥顽不灵,没病的都要给你气出病来了!”
符亭顿了顿,方点了头:“属下着人去准备。”
片刻后,穗儿携着身莹白色如意云烟裙并一条雪青云丝披风进了屋。
符亭的目光在这主仆二人间一扫:“属下去门外守着,世子妃有事吩咐便是。”
谢织心引着穗儿往里间走了走,边褪去身上的衣裙,边低声道:“张成衣是怎么回事?”
穗儿靠到她耳畔,眉弯皱起个弧度:“那会儿世子一直守在旁边,奴婢又因着世子妃骤然苏醒欢喜过了头,这便忘了寻机会嘱咐一声。起先世子妃晕厥不醒,世子的意思是要请宫里的太医来瞧,可巧太后那边也出了岔子,太医院来不得人,这才寻了张大夫。”
她的手指灵巧地绕在谢织心腰间,缠上条银丝锦带,将其绕到腰侧,系出个小巧的蝴蝶结:“张大夫来时,奴婢心惊胆战,可张大夫医德人品俱在,并未向世子透露奴婢拜托与他的苏姨娘之事。奴婢本以为这事便过去了,后来不知怎的,世子竟又知道了。”
谢织心稍稍整理了下袖口的褶皱,接过了穗儿手里的云丝披风:“这事怕是没这么简单,世子让人把我看在这儿,便是还心存有疑。”
穗儿最后替她紧了紧披风和衣裙的领口,小声说:“可要奴婢寻个由头出府查探查探?”
“不必,”谢织心眸光冷静,“眼下符亭在此,有什么风吹草动必逃不了他的眼,我那会儿本有意支开他,奈何这人油盐不进,算了,是祸躲不过,先瞧瞧动静再做打算罢。”
穗儿“哦”了一声。
这时候已是傍晚,日头早已西沉,子竹苑的到处是竹林翠影,唯谢织心暂居的这间屋子前种了棵歪歪扭扭的桃花树,桃花的芳菲早已开尽,零零散散的桃花瓣粉雪似的铺了满地。
谢织心往桃树下走了几步,摸上桃树粗糙宽壮的枝干,桃花盛开残留的淡淡清香裹着枝叶恒在的嫩绿,纱雾一般蒙在她的五官之间。
树是棵好树,景是个美景,可谢织心举目望去,此处却是子竹苑里万绿丛中一点红,怎么看怎么觉着不对劲。
她眼珠滴溜溜一转,冲符亭笑道:“这树可是世子种下的?”
符亭往她这边走了一步,摇头道:“世子不喜欢桃花,总嫌花落的时候,满地的花瓣碍眼。”
谢织心奇怪道:“既然不喜欢,为何还留着?”
符亭意识到自己多了嘴:“许是……”
还没等他把瞎话编完,就听得子竹苑的月洞门前丫头们的熙攘之声,不必多想,便是顾云舟回来了。
谢织心一扭头,果然瞧见竹影摇曳之下,顾云舟一袭玄青锦袍,步履不疾不徐。君子如竹,顾云舟是不是君子另当别论,随风飒踏的清俊身姿却半点不比青松翠竹差。
见他神色淡然,谢织心当即猜测其疑心暂消,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
“怎么生了病还跑到院子里吹风?”
他这话字面上是关怀,话里话外不带丁点儿关切,谢织心一思量,倒从里边品出来些微的懊悔意味,想来是因张成衣而生的波折已有了结果。
她依着礼数福了福身,旋即笑容一敛,又把脑袋扭了回去。她出来得匆匆,并没有像平时一般将长发盘作板正的发髻,而是用乌木梳子顺了顺头发,青丝如瀑,她一经回首,乌黑的发尾如顺滑的丝绸般轻扫过顾云舟的手臂。
“世子查清楚了?”她两手一抱,侧过脸,因病弱体虚而粉里透白的唇往下撇了撇。
谢织心和他相处的久了,小女儿家的脾性也索性不藏了,动不动发个小脾气也是有的。
顾云舟也懒得同她计较,只平淡道:“嗯。”
谢织心不大高兴道:“若是妾身错怪了旁人,必然是要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道声抱歉的,这可是孩子都懂的道理,世子饱读诗书,不会连这也不知道吧?”
她的小眼神悄悄一瞥,顾云舟面色仍然平淡,但隐隐露出些冷意,那一双深潭似的乌黑眸子流连自己这处,她的视线方一对上,不免暗自抿了抿唇,生出点怯来。
她抬手掩住唇,轻轻咳嗽一声:“不过妾身大人有大量,不跟世子计较了。”
谢织心话音方落,枝繁叶茂的桃花树上又落下了几片淡粉色的残瓣,飘飘摇摇,停在了顾云舟肩上,他顺手一扫,花瓣碾落进了附近花团锦簇的花圃之中。
谢织心不由得想起方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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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株桃树时,符亭吞吞吐吐的模样。符亭这人话少,却向来干脆利落,能让他嗫嗫嚅嚅说不出话的时候可不多,可巧顾云舟这会子过来了,谢织心又把目光投回了这棵花期将尽的桃花树下。
“那会儿我在院里,听符亭说,世子不喜欢桃花,却不知,为何留它至此时?”
顾云舟的目光深深:“桃树无处可去,只能留在此处。”
他这个理由未免牵强,寻常人家,但凡块土地的,一棵桃花树也是说挪就挪了,更何况敬王府身家显赫,在外有良田庄园,在内有花园庭院,顾云舟若是真有心把说迁走,莫说是一棵树,便是十棵八棵也费不得他半分力气。
谢织心眼睛眨了眨,故意道:“妾身住的汀兰苑里地方倒大,世子不如着人把桃树挪去那处,也省的世子瞧着这飘飘落落的桃花终日心烦。”
顾云舟话音里冷了几分:“不必。”
“世子在意这棵桃树?”
谢织心心里隐隐有了几分猜想。
顾云舟的视线一瞬不瞬地凝视过来,不带半分温度:“没有。”
“还是说,世子在意种树的人?”
顾云舟神色愈冷,他的目光久久流连在桃树的残枝败叶之中,收回来时,淡淡瞥了一眼谢织心:“不该问的话别多问。”
他的目色往谢织心这处一定,她秀丽的眉头微微蹙起,两只杏子般的晶莹眼眸愣愣地望着他,晚间风一起,雪青色的云丝披风随风翻飞,愈加衬得她楚楚动人、纤弱可怜。
顾云舟心想,她许是误会了什么,才这副欲哭欲泪、眸光闪动的模样,他转过身来,话音一转:“郑妙云我已让人放回去了。”
谢织心拢了拢颜色浅淡的衣服领子,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的指尖也默默泛起凉意。
“进去再说吧。”
顾云舟扔下这么一句话进了屋。
谢织心在原地定了一下,顾云舟这身玄青色衣袍虽是宽松洒脱,配上他这人,仍不免生出些冷肃淡然,他腰间圈的仍是条白玉腰带,紧紧贴在其腰腹之处,倒显其背宽腰窄,十足俊俏。
谢织心捏了捏手心的帕子,她曾时常暗自感叹顾云舟相貌风流、性子却冷厉无比,今日过后,她这般思量怕要大为扭转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大齐风尚,男子常以桃树、桃花为媒,求娶心爱之人,倘若有心相许,男子往往会选在大婚迎娶当日,悄悄将备好桃花枝子放在送与新娘子的迎书里,以示心心相系、一往情深。
大齐人以桃花描摹称颂男女之情,顾云舟不会不知道这个意思,按照他的性子,既不喜欢这一树桃花,早该让人刨了才是,可他偏偏没有。
谢织心的心里边不由得一冷,能让凉薄之人情深如许,种这棵树的女子到底是何等姿容个性,方能让顾云舟对之念念不忘。
也难怪,顾云舟对她多是不冷不热,想必是其心里还藏着旁人,心无空缺之地,又如何能捧出一颗实实在在的真心来?
谢织心身子本就虚弱,这么一想,面色更微微发起白来,但她并未多说什么,而是抿了抿唇,随上了顾云舟的步子。
14. 第 14 章
黄昏落幕,夜色降临,几个小丫头已在屋子里点上了灯,焰光明亮,稍驱散去了房中原本的清冷,倒添上几分些微的平静。
她们见谢织心进来,行过礼问过安,添上一壶热腾腾的茶水,又端来几盘清新味淡的点心和果子。其中一个丫头,手里捧着个精巧的缠丝香料盒子,往谢织心旁侧的鎏金莲花香炉里添了两小勺香料,烟雾袅袅升起,闻着倒让人宁静安心。
顾云舟屏退众人,推过来一杯清香隐隐的热茶:“我已查明,郑妙云那杯酒本无意害你,她诓你出门,给你下药,只是想利用你逃跑,好同人私奔罢了。”
“私奔?”谢织心端起杯盏的手不自觉停住了,她刚醒来时,脑海中滑过了郑妙云给她下药的千百种理由,可她委实没想到,郑妙云瞧着人畜无害的一个大家闺秀,一出手就这般震撼人心。
“和她私奔那人可抓着了?”
顾云舟顿了顿:“不必抓,他自己过来寻我了。”
见他神色异样,谢织心犹疑道:“世子识得这人?”
顾云舟道:“你也见过,上月月底,你头一回来子竹苑,有个穿青绿色衣衫的,叫李墨。”
他这么一说,谢织心倒对这人有些印象了,那时候,顾云舟勃然大怒,将她堵在了隔壁的书房檐下,自己精挑细选的一盒子精致点心也便宜了旁人的手里,得了这点心的人一袭青衫,便是顾云舟所说之李墨。
说起这李家,也是有名有姓的世家大族,不过李家起家之地原在关中,其家在上京这一带便低调许多。若非顾云舟提醒,谢织心一时半刻,还真记不起“李墨”这个名字。
可话说回来,李家公子在朝为官,家资颇厚,倘若有心要跑,哪儿能这么轻易就被人抓住?别是郑妙云少女情窦初开,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谢织心抿了口茶,眼眸默默注视着顾云舟:“李公子怎么说?”
“他坚持自己无意携人私奔,事情乃郑姑娘一手策划,他也深受其害。”
“那郑姑娘呢,她就没为自己辩解一番?”
顾云舟道:“她大闹一场,咬定是李墨怂恿于她。这事闹到了母妃那边,母妃命人把李墨打了出去,把郑妙云关进了王府祠堂。”
敬王妃这意思是谁也不偏,各打五十大板,细细想来,王妃此举颇为不分青红皂白,却是当下最快解决问题的方法。谢织心和李家人接触甚少,和李墨也不过见过那一次,这事她还真不好下结论。
顾云舟转了转手里的茶盏,目色清冷:“李墨这人虽说学富五车,是个难得的人才,可论起人品,未免风流浪荡。”
谢织心淡淡一笑:“所以,从这件事上来说,郑姑娘和妾身其实都是受害之人。”
顾云舟话音平静:“药毕竟是她下的,让她跪一跪也不算冤枉了她。”
谢织心笑道:“妾身发现,世子的心眼当真是小,郑姑娘都被害成这样了,世子还这样说呢。”
原先不知李家公子这层缘由时,郑妙云于谢织心不过一天真过了头的小姑娘,她不喜欢郑妙云,却也不十分憎恨,如今得知事情原委,谢织心反倒对其生出些怜悯来。在这乱世之中,女子生存不易,李家人是拍拍屁股走了,李墨也照样做他的风流浪子,可郑妙云日后怕是再难得自由。
幸而听顾云舟这意思,事情还未传扬出去,倘若闹得人尽皆知,郑妙云的名声岂非毁于一旦?日后莫说是出阁嫁人,只怕她走在路上都要受人指指点点、难以抬头。
谢织心自小被放养惯了,苏姨娘虽说克己复礼,也只教导她从于本心、好好生活,名声这事,她从无在意,可郑妙云不同,出身高门的女子,婚姻多为世家联姻,若毁了名誉,难免日后受家族嫌恶,举步维艰。
她说这话本是好意,可谢织心一抬眼,微微开启的窗子缝隙里,院子里的桃花枝随风摇曳窗前,她的语气不自觉就变了调。
顾云舟不冷不热地瞥她一眼。
谢织心自己也察觉出自己语气里的些许怪异,她忙笑道:“好了好了,妾身不说了,不然世子又要恼了。”
这时候,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婆子领着几个丫鬟并差使进了屋。
领头的那个婆子微微发胖,眼角和唇边的皱纹深似沟壑,双目却炯炯有神。谢织心识得这人,她是负责子竹苑起居的仆妇,姓关,听人说,她自十余岁就进了王府伺候,为人大气利落,办事亦妥帖,很得王府各院的主子看重,人皆唤其关婆婆。
关婆婆进门见过礼,先是往谢织心投去个还算温和的眼神,随即对顾云舟道:“世子,时辰不早了,沐房的热水已经备好了,奴让人伺候世子沐浴。”
关婆婆停顿一下,又看了一眼谢织心:“世子今夜可要与世子妃同寝?”
关婆婆的话问得过于直白,谢织心脸上腾地一红。
她成亲前不是没想过这些事,可进了门之后,顾云舟就把人赶去了汀兰苑,再后来,她又一心顾念着苏姨娘,就算是她有意利用顾云舟,她到底也是个未经世事的姑娘家,这等事情摆到明面上,谢织心仍不免羞赧。
穗儿见她脸红,悄悄抿嘴笑了笑。
顾云舟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她皮肤本就吹弹可破,脸上一红,烛火一映,更衬其面似芙蓉、白皙清透。
他的目光停顿半晌,道:“世子妃还在病中,你着人把西偏房收拾出来,我今夜宿在那处。”
“西偏房?”符亭不满地望了眼谢织心,“世子金尊玉贵,怎能睡到那处?”
方才顾云舟提出让人收拾西偏房,谢织心原以为是要自己搬到那儿,可她万万没想到,顾云舟竟然把主屋让给了她,他自己迁去了西偏房。
顾云舟不在意地解释道:“昨日为了世子妃养病,她自汀兰苑来的物品多搁到了正房里,现下时候已经不早了,没必要再为此折腾。”
谢织心伸出手去碰了碰他修长的手指,柔声道:“妾身自醒来后,身子已舒快了不少,想来是睡了许久,又有名医照看开方,身上的虚耗亏空也补了回来。妾身自知,能得到这等悉心照料,全因世子照拂,眼下妾身子并不气喘虚弱,又怎好委屈世子去住到那西偏房去。”
“世子妃既然这般善解人意,我自不能推拒。”
顾云舟的手指悄然一动,他宽大有力的手霎时覆盖住了一直在他指尖蹭来蹭去的雪白小手。
谢织心还没来得及反应,自己的右手就被压在了横在她和顾云舟之间的紫檀小桌上,半点动弹不得。她咬了咬唇,想要将自己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可怜小手拯救出来,但顾云舟不依不饶,他那只手甚至一往前,轻轻攥上了谢织心纤细的腕子。
谢织心尝试了半天未果,破罐子破摔似地望了顾云舟一眼
刚才不还好好的,她这是哪点又惹到顾云舟了?
顾云舟对过来的眼神与她大不相同,他的目光深邃暗沉,似有暗潮涌动,谢织心被他瞧得心里有些发毛,总觉得自己要被他生吞活剥了。
她道:“可是妾身哪里说错了,做错了?”
谢织心的目光十分纯粹,柳眉轻轻蹙起,眸中颤动似有不安。
顾云舟手上力道一松,目光有所缓和:“并未。”
他吩咐关婆婆道:“世子妃既说了,西偏房自不必收拾了。沐房准备妥当了,你也不必跟来,留在这儿伺候她盥洗便是。”
关婆婆低头应了是。
顾云舟、符亭及几个侍奉他沐浴的差使、丫鬟便齐齐出了门去。
谢织心坐在原位静静凌乱。
顾云舟怎么会这样理解她的话!
谢织心原本的意思是,自己身子好了,自己搬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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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房去,顾云舟仍留在正房便是,也省得传出什么她不知礼数、不敬夫君的谬闻。难怪顾云舟方才那副神情,在他眼里,自己岂非是在邀请他同床共枕!
这分明是曲解!绝对的曲解!
关婆婆见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关心地笑道:“奴瞧世子妃脸色不佳,可是身子还未大好,若如此,奴回了世子,着大夫再来给世子妃瞧一瞧?”
谢织心摸了摸自己温热的脸颊:“不必了,我无事。”
关婆婆慈祥的笑了笑,她紧接着一抚掌,几个丫鬟捧着净面的铜盆、纹布巾等物到了谢织心身边,这几个丫头年纪不大,动作倒熟稔,想来也是关婆婆调教有方,不多时,便伺候得谢织心盥洗停当。
待她用巾帕擦净了脸,关婆婆扶谢织心到里间坐下,拿出把月牙梳子,蘸上香味浅淡的木犀油替她梳头,穗儿也跟在旁边替她整理如瀑般的乌黑青丝。
谢织心望着铜镜里的自己,不施粉黛,去除雕饰,唯有腮上一抹烟霞似的绯红。
她的心又开始砰砰直跳。
虽然想不明白,顾云舟何以突然要与她同床共枕,可若是他当真有意,她自然别无选择。甚至说,她应该希望顾云舟有意,毕竟从她接近顾云舟的那一刻开始,这些事就是无可避免的。
关婆婆瞧出她心里紧张,温和笑道:“世子妃稍稍放松些便好,世子是您的丈夫,您多体贴一些,世子自然会怜爱。”
她这话到了谢织心耳朵里,半点安抚的作用没起,反倒连身边的穗儿都红了脸。
关婆婆的目光往这主仆二人之间扫了扫,笑道:“奴有个女儿,和世子妃差不多年岁,去岁嫁人时,也是一提起夫婿就脸红,今年就开始絮絮叨叨地道她夫君待她如何如何好。奴那会儿瞧世子妃,便知世子妃是个有福气的,世子待您自不会差的。”
关婆婆眼尖的很,她在王府侍奉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性子,她心里明镜似的。她初见谢织心时,即便知道谢织心出身谢家,亦不免为此女之纯净姿容所吸引,尤其那一双澄澈无暇的眼睛,柔弱似水。
欲念乃人之本性,她尚且心生怜爱,遑论天下男子。
谢织心咬了咬唇,缓缓点头。
待关婆婆几人退了,穗儿本也要跟着出去,她脚步一顿,又折了回来。
她半跪着伏到谢织心膝旁,小声说道:“小姐若是不愿意,咱们自然还有法子,大不了……大不了谎称小姐病弱昏迷!世子再霸道,肯定也不能强迫的。”
谢织心自己的手还在微微发颤,却笑着摸了摸穗儿的脑袋:“你别忘了,就算不念着娘亲,他也是我的夫君,既然已经嫁了过来,早一日晚一日的事罢了。况且,也只有他,能给我对付爹和大夫人的权力。”
穗儿:“可是……”
谢织心笑道:“世子若真蛮不讲理,我还不允呢,你前些日子还夸我主意多,还怕我吃亏?”
穗儿顿了顿,还是点了头:“奴婢今晚就在屋外边守着,小姐有事便知会一声,奴婢定当保护好小姐。”
穗儿从小跟着谢织心,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心里最重要的小姐睡到一个男人怀里。世子若是细致体贴也就罢了,若不是,她穗儿就是拼了这条小命,也要跟顾云舟拼个你死我话!
谢织心眉眼一弯:“嗯。”
穗儿扶她上了床榻,替她盖好了被,拉下了手边的翠色轻纱罗帐。
谢织心掀开床上的锦被,握住被子的一角缩到了床的最里侧。她的身上只留了件藕荷色的里衣,锦被面上的丝绸微微泛着凉,她细嫩的皮肤一沾,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
她蜷缩着身子往床的角落里窝了窝,静悄悄地听着自己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地响了一声,床前的脚步声徐徐响起。
15. 第 15 章
谢织心紧紧闭上了眼,比起心底里不可言说的目的,最终还是少女的羞涩占据了上风。
来人的脚步停在床前,轻纱罗帐之中,一个娇小的身影裹着被子缩在了床榻的角落里。
顾云舟掀被子的手顿了顿,他见谢织心背对着自己,露出一段雪白的玉颈,心里边却忽然生出些乱来。
她安安静静躺在那儿,看起来像只乖巧慵懒的小猫。顾云舟忽然想起白日里,她倚在自己怀里哭哭笑笑的,粉面桃腮亦惹上了一抹绯红。
常听人告诫,纤弱貌美之人作起恶来最是得心应手,只因无人愿意相信她们会行不义之事,所以从谢织心踏进门的第一天起,他就格外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
可时至今日,谢织心倚在自己这儿如泣如诉时,他方才开始怀疑,自己的疑心是否过了头,反而伤害了真心良善之人。顾云舟性格使然,又是身在其位,他平生最恨不过蒙骗背叛,但与此同时,最易令他懊悔生恼者,亦是错怪真挚忠心之人。
如果她不姓谢,或许会成为自己心仪的良配。
想到这儿,顾云舟握住锦被边缘的手一紧,被子一掀,躺了进去。
谢织心的呼吸顿时沉了下来。她心里本就紧张得不得了,背后原本空落落的地方突然多出这么个炙热又高大的男人来,她更是不知道自己的手脚该往哪儿放了。
对方的肩膀有意无意地蹭过自己纤薄的脊背肌肤,她背上一烫,攥住被角的小手不自觉紧了紧。可她咬着下唇等了许久,直等到唇瓣咬得发白了,顾云舟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莫非只是盖着棉被纯睡觉?
她静静地等了一会,听见身后之人呼吸匀称,似乎是睡了过去,她方长舒一口气。
房间里边熄了烛火,十分昏暗,窗外月光倒是明亮,照进屋子里,似一盏天然的琉璃灯盏。
谢织心不自觉地微扭了下腰,刚才她窝在被子里,生怕顾云舟碰上来,害得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手脚一直往自己怀里边蜷,搞得自己腰酸背痛、胸闷气短。
谢织心稍微侧了侧腰,扯了下自己压在身下褶皱的里衣,想要揉一揉自己酸胀的腰腹。可她还没来得及上手,就听见一个声音低低响起:“睡不着?”
谢织心的手上动作一顿,登时不敢动弹了。
良久,她才干笑道:“妾身还以为世子已歇下了。”
“你在旁边一直动来动去,我便是想歇也歇不下来。”
“那妾身不动了。”
谢织心乖乖把手放了回去。
这下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
她正准备伏在床边闭上眼,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倏尔扶上了她半露的肩头,谢织心还没来及反应,整个都被翻了过去,拢到了对方的怀里。
顾云舟身上还残留着沐浴后的些微潮气和淡香。他着一件素色里衣,领口处微微敞开,露出结实紧致的胸膛。
谢织心只瞧了一眼,便慌忙垂下眸,企图把脸埋到自己和床铺之间的缝隙里,却见身上的藕荷小衣翻身过来时挪了位置,她自脖颈锁骨一直往下的雪白肌肤若隐如现,如轻纱覆雪般诱人心魄,她又下意识地将手臂护到了自己身前。
“害怕了?”
帐中昏暗,谢织心还是清楚地感受到了顾云舟不加掩饰的深沉眸光。他的目光自下而上,最终定格至她微微发颤的眼睫处。
“妾身……没有。”
谢织心语气都带上了慌张,话里仍是逞强。
顾云舟的手滑过她细致温润的背脊,穿过她里衣的系带,抚上了她柔软的腰肢。腰间皮肤娇嫩敏感,顾云舟的指腹上薄薄一层茧,轻轻摩挲几下,谢织心的呼吸霎时便凌乱无措起来。
她伸出手去想要抵抗,可顾云舟手上一使力气,自己顷刻又埋到了对方怀里,成了条砧板上任人宰割的小鱼,莫说是伸手抵抗了,她现下连束手就擒都快做不到了。
谢织心的脸烧得发烫,她不免想起大婚前王府派去的仆妇所教授她的体贴承欢之策。那时她方听得那些露骨的词句,便脸红得不行,如今身临其境,脸颊更是红似滴血。
听闻女子头一回总是格外疼些的,但愿顾云舟能温柔点,她也好少遭些罪……
谢织心默默做好了“引颈受戮”的准备,顾云舟却只是一手揽住她的腰,让她的腰肢紧贴在他炙热的腰腹之间。
他落在谢织心这处的目光深邃如潭,无声地定在她秀丽乖巧的脸庞上,先是羽扇似的浓密眼睫,再是她小巧可爱的红唇,最后是胸口那片洁白无瑕的肌肤。
美人如斯,娇颜似花,顾云舟再是冷淡无情,他也是个年纪正当的正常男人,难免心生欲念。
但他也无可避免地注意到,怀里的女子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顾云舟冷淡的目光收了回来。
“好了,睡吧。”
他的语气平淡如水。
肌肤相贴的热潮顷刻而去,谢织心愣了愣。
过了半晌,谢织心才悄悄瞥了一眼身边的顾云舟,他已双眼沉阖,呼吸浅淡。他的眉眼仍凌厉深邃,但比起平日的冷厉无情,他这副睡颜倒平和许多。
谢织心定定地注视着他沉静清俊的面庞,心里默默在想,或许顾云舟尝试了,发现他确实对她不怎么感兴趣,才会匆匆了事。
那会子顾云舟松了手,谢织心心里多是解脱与放松,现下安静下来,反而生出几分别扭来。
她就这么瞧着顾云舟。
窗外三两清风,月光无声。
到第二日一早,顾云舟早早便起身离去了,谢织心昨夜也不知什么时辰才睡去,待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时,床榻上只剩了她一人还窝在被子里。
因醉香楼一事,敬王妃免了她这几日的请安问礼,她身子虽无大碍,也总是懒懒的不愿动。一大清早,还是穗儿守在她床边轻声唤醒了她。
如往常一样,穗儿伺候着她洗脸梳妆,另有关婆婆吩咐着人端上早饭。
跟着关婆婆的几个小丫鬟办事依旧麻利,一张不大不小的红木莲花纹月牙桌上,很快就摆上了碗碗碟碟。
关婆婆道:“世子妃尚在用药,厨房里准备的早饭以清淡简单为主,世子妃日后若有什么想吃的,吩咐便是。”
关婆婆话虽这么说,可谢织心打眼一瞧,一碗清粥并几碟素净的小菜,一小碟甘露山药糕,再加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小馄饨,清淡是清淡,可一顿早饭,又是她一人用,未免颇为郑重其事,想她在谢家时,两张胡饼便填了肚子,也不费时费力,现下这么一小桌子,她大概也是一样吃上几口罢了,未免浪费。
谢织心笑道:“关婆婆有心了,我这儿有穗儿伺候就行,你们先下去吧。”
关婆婆微笑着点了点头,向后退几步,转身离去。
待到众人屏退,谢织心忙一挥手,拉着穗儿也坐了下来。
穗儿方一坐定,谢织心便把面前那碗鸡汤馄饨往穗儿那儿一推,嫣然笑道:“我记着你从前最好这个。”
穗儿扫了眼那碗香气扑鼻的小馄饨,吞了口口水,还是把眼神瞄到了谢织心身上:“小姐昨夜……没受欺负吧?”
今晨一见,穗儿的目光就跟在自己身上没下来过,谢织心跟她在一块这么久,她想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谢织心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她让旁人退下,也是为了得个空子,和穗儿说些体己话罢了。
谢织心秀眉一挑:“你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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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儿,像是受欺负了吗?”
穗儿缄默着,滴溜溜的眼珠上下打量了少顷,缓缓露出笑:“小姐没事便好。”
她停顿了下,凑到谢织心耳畔小声问道:“那——世子怎么样?”
谢织心没多想,往嘴里送了一小勺米粥:“世子一早就去上朝了。”
穗儿的两手扒在汤碗的边缘,两根食指在碗口蹭来蹭去,脸都要闷红了,还是没忍住又往谢织心耳边贴了过去:“奴婢问的不是这个,是……是……那个。”
谢织心喝粥的动作稍一停顿,她不解道:“哪个?”
穗儿声音越说越小:“自然是昨夜那个……”
谢织心:“……”
她脸上热了热,伸手捏了下穗儿的脸颊肉:“穗儿,你学坏了!”
穗儿支支吾吾道:“奴婢是好奇,奴婢听人说,世子从前带过兵、打过仗,她们说,上过战场的人身上力气都足,奴婢也是担心小姐。”
谢织心庆幸自己没有再往嘴里送粥,不然保准得把自己呛个半死:“你这都是听谁说的?!”
穗儿:“就是和奴婢一起守夜的春禾啊,她是这么说的,难道不对吗?”
穗儿那会儿的前半句,谢织心自然是认的,想当年新帝登基一年,北方部族大举来犯,敬王世子一杆银枪破敌军,上京城里人人称颂,就算她那时候被关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亦是有所耳闻。
虽说顾云舟这些年鲜少舞刀弄枪了,可要说力气,他仍是半点不缺,不说别的,单他那手往自己腰上一握,谢织心不说予取予夺,反正想有个反抗的机会是希望渺茫了。
可惜了,人家没那个心思。
谢织心悻悻扫了她一眼:“大错特错!”
穗儿愣了一下,脑袋一低,搅了搅碗里的小巧温热的馄饨,嘟囔道:“这么说,春禾在书里边看的那些都是写书的人瞎编乱造的?奴婢还想着问春禾要两本来,给小姐瞧瞧呢。”
谢织心:“……”
这听起来就不正经的书,谁要看啊!
为了防止穗儿这颗天真无邪的苗子越长越歪,谢织心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这种乱七八糟、误人子弟的杂书,还是少看为妙,来,多吃点。”
穗儿下句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嘴里就被塞上了一整块的甘露山药糕,山药糕再是甜而不腻,也耐不住这么一大块塞嘴里,穗儿两手捏住糕点,嚼了半天,嘴里才有了些许的空子。等她好不容易嚼完了,早前嘴边的那句话也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谢织心显然低估了子竹苑里这群小丫头的八卦念头,她那句无心之言莫名其妙的就传了出去。
起初:“世子妃说世子身体强健是‘大错特错’!”
传着传着,就成了:“你们听说了吗,世子妃说世子身子不够壮实!”
后来:“我跟你说,世子妃说世子身子不行!”
最终,一群小丫头口口相传的版本:“世子妃说世子……啧,不行。”
顾云舟风尘仆仆,下朝回来,只觉得一夜之间,子竹苑众人瞧自己的眼神都变了。尤其是常跟在关婆婆身边的几个小丫鬟,路过他时虽照样恭谨地问安行礼,可她们的眸中似乎隐隐含着点诡异的探究之色。
顾云舟素来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他当即让符亭去查清楚事情原委,结果就是,符亭站在他跟前儿吞吞吐吐半天,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世子妃觉得……世子……不太行。”
顾云舟:“……”
他微微敛眸,唇角的笑意似是平淡寻常,手里的信笺却早已被攥成皱皱巴巴的一团。
符亭跟在他身后,默默咽了口口水,直奔子竹苑正房而去。
16. 第 16 章
正房里,谢织心斜倚在窗边的缠丝梨花榻上,榻上放了两小篮五颜六色的丝线,她和穗儿一手拿一小捆丝线,两人的手指相互交替着在缠丝线。
谢织心那会儿用完早饭,对着自己之前绣的鸳鸯帕子瞧了又瞧,越发觉得鸳鸯不似鸳鸯,倒更像两只扭打在一起的野鸭子。顾云舟吩咐了让人陪她在子竹苑里养身子,谢织心在房中闷得发慌,索性命人寻了块干净的银朱色绢帕,她再绣一幅,自己瞧着顺眼,也能打发打发时间。
两个人忙活半晌,好不容易把丝线理明白了,谢织心才要穿针引线,就见顾云舟一脸阴沉地踏进了门。
他的眸光冷得可怕,直奔谢织心而来,谢织心被他盯得心里边发颤。
难道自己又哪里得罪他了?
谢织心把针线扔到一边,下榻福了福身。
她试探地问道:“世子上朝可还一切顺利?”
顾云舟沉着脸盯她良久,却未回答她这问题,而是一抬手,命符亭领着房中其余人等悉数退下。穗儿悄悄地瞄了二人几眼,只好跟着出了门。
谢织心咬了咬唇,心里边莫名紧张起来:“可是妾身哪里惹了世子不高兴了?”
顾云舟冷淡道:“你过来。”
迫于威压,谢织心小小往前走了一步。
顾云舟音色愈沉:“过来。”
还过去?
谢织心磨磨蹭蹭地又挪了一步。
顾云舟身上的官服赤色金丝,腰间束一条金镶玉丝质腰带,勾勒得他身形颀长、风姿卓然。谢织心鲜少见他穿这般明亮鲜艳的颜色,只觉得这身衣服称的顾云舟眉宇清冷更上一层楼,一双深黑的眸子静静照下来,她是一动也不敢动。
“妾身……不知何处……诶!”
还没等谢织心嘀嘀咕咕说完,顾云舟有力的手臂一把揽住她的腰,官服的赤色广袖一甩,谢织心脚下一踉跄,整个人被压进了对方的怀里。
“你是不是觉得,我让你住进了子竹苑,就能对你无限度地容忍?”
谢织心的后腰被压得死紧,胸口处闷闷得有些喘不上气,她仰起脸来望向顾云舟,对方幽深的眼眸、锋利的眉宇近在咫尺,她脸上一热,又慌忙垂下眼睛。
顾云舟显然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可谢织心绞尽脑汁,也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惹到了人家。她当下灵机一动,两只手倏地攀上了顾云舟的肩颈处,一双脚顺势一蹬,两条腿牢牢盘到了顾云舟的腰腹间。
顾云舟一滞,冷道:“放开。”
谢织心把脑袋埋到他颈窝里,声音闷闷道:“妾身不放!妾身不知道哪里又惹了世子生气,世子又总是闷葫芦似的什么都不肯跟妾身说。反正无论如何都是妾身的错,世子别生气了好不好?”
谢织心整个人挂到了顾云舟身上,纤细的手臂紧紧攀住他的肩,一副要跟顾云舟纠缠到底的架势。
顾云舟皱了皱眉:“下来。”
谢织心使劲晃了晃脑袋:“世子要是不说明白,妾身死不瞑目!”
顾云舟冷淡道:“你敢说,院中的谣言和你无半点关系?”
谢织心一愣,谣言?什么谣言?
她颇为郁闷道:“妾身自晨起,就一直待在房中,连门都没出过,哪有机会散播什么谣言。”
她的声音低低的,话里话外尽是委屈,忆及院中传言,若真定罪在谢织心身上,未免纰漏重重,顾云舟不由得顿了顿:“你说的,当真?”
谢织心点点头:“妾身知道世子讨厌以讹传讹之人,妾身最不愿的,就是让世子讨厌妾身,怎么会违拗世子的心意,做出这种事情?”
顾云舟沉默少顷,两臂箍住谢织心的柔软腰肢,手上稍一使劲,想要把她从身上扒拉了下来。
谢织心两腿原本牢牢盘在他腰上,顾云舟蓦地手指一勾,两臂一拽,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上半身子摇摇晃晃,险些摔了下去,或许是出于人求生的下意识,她的两手胡乱抓了下,勾到了一条冰冰凉凉的玉带上。
谢织心的双脚甫一落地,便慌慌忙忙地要站定脚步,她还没意识到扯住自己手指的到底是何物,顾云舟低沉的声音倏忽就传入她的耳中。
“第二次了。”
他的语气里显而易见的带着隐隐怒意。
谢织心沿着他冷冽的视线,定睛往自己手上一瞧,霎时抿了抿唇,不敢再发一言。
缠绕在顾云舟腰腹间的丝质腰带被谢织心的右手扯的死死的,而腰带的另一边,顾云舟硬生生将腰带的边缘拧在手心里,否则,这根腰带非得随着谢织心脚下的踉跄飞出去不可。
“还不松手?”顾云舟面色阴沉地瞪了她一眼。
谢织心这才回了神,慌忙松开了自己又一次无意作恶的冰凉小手,她低下头嘟囔一句:“妾身不是故意的。”
顾云舟冷冷地“嗯”了声。
她抬眸望了眼顾云舟,继续嘟囔:“上次也不是。”
顾云舟:“……”
谢织心见他脸色愈发难看,忙转移了话题:“所以,到底是什么谣言,能让这般世子气哄哄地跑来质问妾身?”
顾云舟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僵住了,他沉思半晌,道:“和你无关。”
谢织心小嘴一扁,扭过头去:“世子不分青红皂白来来兴师问罪的时候就和妾身有关,怎么妾身要问清楚事情缘由的时候就和妾身无关了?世子这不是在欺负人?”
顾云舟心知自己是冤枉了她,也便任由了她语气里的各种阴阳怪气。要说也是院中之人捕风捉影,他出门几个时辰,方知何谓三人成虎,小丫头们一个个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顾云舟当真“有心无力”,丢人现眼。
他轻轻扶住谢织心的肩膀强行把人转了回来,思量片刻,方郑重道:“子竹苑里人多嘴杂,关婆婆年纪大了,手底下的人又多是年纪轻、能闹腾的,你平日里若得闲,可学着管一管,也好让院子里多些清净。”
谢织心愣了愣,听顾云舟这意思,竟是要放些管家的权力给她?她心里边不自觉地生出些激动,因为她谢氏的出身,顾云舟从前对她总是心有顾虑,如今终于给了她点实打实的安身立命之权,虽然仅限于子竹苑这小小一隅,在她这儿,也算得上是莫大的进步了。
真是没想到,她自己花了这么多心思都没办到的事,晨间的一个小小谣言轻而易举就替她成了事。待过会儿,她必得好好查查,到底是什么谣言,居然有这般奇能。
可顾云舟话虽这么说,谢织心仍不能锋芒太露,她故意仰脸望着顾云舟,怯道:“妾身呆头呆脑的,哪儿懂这些,关婆婆耐心细致的,处理院中事井井有条,若是换了妾身来做,怕是只会把事情搞砸。”
顾云舟淡道:“你放心,只是让你替关婆婆管些不痛不痒的小事,费不得多少力气,若遇上什么要紧的事,自有关婆婆和符亭他们。”
放权放的如此谨慎,顾云舟果然对她的谢家女的身份还是心有芥蒂的。
谢织心心里边弯弯绕绕许多,嘴上还是笑得甜蜜:“好。”
“你这是在绣帕子?”
顾云舟眸光一转,将眼神投向梨花榻的针线绢帕上。窗边的阳光温暖明艳,映照在五颜六色的丝线和绢帕上,倒显得原本暗沉沉的透雕窗棂也多了几分朝气和活力。
谢织心缓步走到窗边,拣起自己之前绣的那块退红鸳鸯帕子,笑道:“妾身在房中无事,就命人寻来了丝线和绢帕,当时绣的这条鸳鸯帕子形单影只的,妾想着得闲便再绣一条,凑个成双成对的好意头,就像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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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和世子。”
她话尾语气微微扬起,似是带了些试探,顾云舟不置可否道:“鸳鸯在梁,宜其遐福,若说成双成对,你我勉强算是,可因为一纸婚约绑在一起的人,如何能安享幸福?”
提起皇帝赐下的婚约,顾云舟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冷了下来,他瞥向谢织心的眼神也不似方才平和,反而多出几分常人难以亲近的隐隐疏离。
谢织心停顿一下,拉住他的手腕,定定地望过去:“令世子心烦的,到底是妾身,还是那一纸婚约?”
顾云舟冷淡一笑:“方才说自己呆头呆脑,我瞧你这样子,脑子转得倒也快。”
谢织心顿时把手缩了回去,嘀咕道:“妾身只是在意世子罢了。”
顾云舟默默扫了她一眼,良久,他才平静道:“我是不满这桩婚事,可你我成婚至今,你若想要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我未尝不能应允,但你要想我同你心心相印、琴瑟和鸣,最好还是早日收了这般念想。”
他的目光平淡似古水无波,可他眉眼间的寒气分明是在告诫谢织心,她若是乖乖听话,顾云舟自然能好吃好喝地待她,就像笼子里豢养的雀鸟,事事看好主人的脸色,主人亦不会轻易对之苛待。
但谢织心最是做不得这笼中囚鸟,她可以退一步,但也只能退这一步。
谢织心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弯着眉眼笑了笑:“妾身才不要,妾身的娘亲说了,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妾身用心待世子,世子也会用心待妾身的,对吗?”
顾云舟凝视着她明亮晶莹的双眼,淡道:“不对。”
谢织心收回了她亮丽的眼神,翁声道:“随便世子怎么想吧,妾身真是无话可说了。”
“世子,刘太医过来了。”
门外边是符亭在通报。
刘太医?谢织心不解地望了眼顾云舟。
顾云舟只是默默做到了榻上,唤道:“请他进来。”
谢织心也顺着他的眼神坐到了另一边。
符亭在前边领着,身后的刘太医提着个方正规整的药箱,徐徐走了进来。待他站定到顾云舟身前,先问安见了礼,又把眼神转向了谢织心,恭敬道:“微臣问世子妃安。”
刘太医身形消瘦,胡子花白,论起年纪,谢织心都该问他叫一声爷爷了,见他这般郑重屈伸弯腰,谢织心反而有点无所适从,她忙笑着到了句免礼。
顾云舟面色淡然,他客套道:“今日宫里愿意放刘太医出来,想来是太后的病已然大好?”
那日敬王府派人来宫里传唤,说王府里的世子妃昏迷不醒,传的便是他刘太医,这顾云舟是什么人,刘太医不是不知道,一得了令,他就马不停蹄地要收拾了药箱往宫外跑,生怕耽误了一时一刻,奈何后宫里边,太后突发急症,他是宫里当差的,要向保住项上人头,自然得万事万物以皇上和太后为先,可这样一来,不免又得罪了顾云舟。
上京里曾传,敬王世子夫妇脾性不合、门第不配,他原以为王府第二日也没什么动静,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谁成想,还是躲不过这一场“鸿门宴”。
刘太医顶着顾云舟沉沉的眼神,暗自捏了把汗,连连点头道:“太后吉人天相,身子已好转不少。微臣瞧世子妃面色红润,自然也是有福之人,待微臣再来给世子妃细瞧瞧。”
顾云舟冷冷瞥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刘太医暗暗松了口气,战战兢兢地给谢织心搭上了脉。
刘太医到底是皇宫太医院里首屈一指的医师,须臾过后,他便收了手,面色微微有些凝重:“世子妃的脉象细微且涩,说是气血亏空不假,可依微臣行医多年之见,倒更像是被什么药物伤了身子。”
顾云舟皱了皱眉,锋利的眉眼霎时往谢织心这边一转。
17. 第 17 章
谢织心的心一提,她故作轻松地笑道:“太医这么说,妾倒也好奇,妾身自打生下来就气虚体弱的,爹娘给我喂了不少补药,这么多年,喝了这么多药,也都不大见好。莫不是哪味药和妾身的身子冲了,才伤了身?”
刘太医思量道:“究竟是什么伤了世子妃的身子,微臣一时也诊断不出,倘若世子妃自小体弱多病,药多伤身,虚不受补,也是有的。依世子妃眼下的情况,世子妃从前无论用过什么药,权且都停了,微臣这便为世子妃拟个温和些的方子,世子妃先用着,调养调养身子。”
谢织心笑道:“有劳刘太医。”
顾云舟一直没作声,刘太医一时有些拿捏不准。谢织心见气氛颇为胶着,悄悄往顾云舟那处投去一个浅笑似的眼神。
良久,顾云舟终于轻飘飘地道了句“有劳”。
刘太医压抑半晌的呼吸总算顺畅了起来,花白的胡子也顿时有了生气,他分别往顾云舟和谢织心二人这人屈身行了个礼,忙提着药箱三步并两步地出了门。
“吱——”的一声闭门响动后,房中顿时寂静无声。
窗外的阳光悠悠的透过窗纱,却被半闭着的窗户筛掉了大半暖色,屋檐处三两鸟雀啁啾,反衬得正房里的空气愈加凝固。
谢织心整理了少顷思绪,微笑着打破了房中死寂:“刘太医一个迟暮老人,人家也没做错什么,世子方才为何按着人不放?”
顾云舟的眼神依然定定地凝视着谢织心,他深邃的黑眸中隐隐露出些审视意味。
谢织心以为他又要冷着脸质问自己的过往,她自是不能实话实说的,嗫嚅着张了张唇,想要插科打诨糊弄过去,还未来得及开口,却见顾云舟收回了眸光中的凌厉,不冷不热地瞥了她一眼:“日后若是身子再有不适,你命人传话给关婆婆,再传了刘太医来即可。”
谢织心滞了滞,随即眉眼一弯,微笑着应了声“是”。
顾云舟起身微整了整衣袖:“待刘太医拟好了方子,命人交给关婆婆,她自会安排人照方煎药,你若无事,便好好待在子竹苑里。”
他说完,推了门,快步离去。
谢织心眉头处皱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悻悻往门口望了一眼。
顾云舟前脚刚走,穗儿后脚就急急忙忙地进了门。
那会儿顾云舟怫然不悦地让人退了出去,穗儿和符亭守在外边,那叫一个胆战心惊,好在她那会进来时悄悄观察了下顾云舟的神色,见他面色全无波澜,不似进门时那般恼怒,这会儿瞧谢织心,脸色亦是平静如水,她才放下心没再过问,只笑道:“世子方才出门时吩咐了,说日后子竹苑中事务,世子妃可与关婆婆等人一同打理,子竹苑中人,也可听世子妃调遣。难得世子肯这般信任世子妃,奴婢听见,可是欢喜了。”
顾云舟的信任也就局限在这小小的一方庭院里了。谢织心默默扫了眼房中陈设,肃静规整、一尘不染,就连日日点燃在香炉里的香,也多是清心静气的味道,就像顾云舟这个人一般,沉静、冷淡、疏离。
穗儿年纪小、阅历浅,她瞧不出里边的门门道道,只觉得顾云舟这是愿意对着谢织心交托真心与信任,可在谢织心看来,他不过如同天边层峦叠嶂的白云,见人间疾苦,世人求拜,怜悯般从手心漏下一丁点的雨露罢了,至于他的心,仍藏在层层叠叠的云端之后,哪儿这么容易就为人所见。
谢织心浅笑了笑:“是啊,这样以后,咱们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不过有一事,我须得问问你,世子突然要放权于我,是想着能让我整治院里的流言,他既这么吩咐了,我自得顺着他的意思好生规制一番才是,否则,倒让他觉得所托非人了。你同院里的丫头往来多,可有听着什么动静?”
穗儿欲言又止:“嗯……奴婢……”
见她低着脑袋闪烁其词,谢织心便知这丫头必然通晓内情,她道:“你若知道什么,但说便是,你我二人之间,还用得着这般吞吞吐吐?”
穗儿含糊半晌,还是将事情和盘托出了。
谢织心当场如遭雷劈。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难怪顾云舟连官服都不脱,就疾言厉色地要来找她算账,幸而这话还只是在子竹苑里边传,要是再以讹传讹到王府其他院子甚至是上京城的百姓口中,顾云舟岂非要颜面扫地?
谢织心抚着胸口顺了顺气,她是怎么也没想到,一群豆蔻年华、乖乖巧巧的小姑娘,竟然能把这等闺房中事谣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也不怪人常说人言可畏,谢织心是当真畏了。
“你稍会儿,赶紧去子竹苑的丫鬟、差使那儿吩咐声,这些不实之言,切莫再传,若是日后这等话再传到世子耳中污人清听,也别怪我留情面便是了。”
她说完,想了想,补充一句:“尤其要告诫以春禾为首的那帮丫头!”
穗儿连忙点了点头,替她倒了杯清茶。
这壶茶是穗儿进来时便泡好的,现下微微热喝着倒正合适。
谢织心这一个早晨几乎没怎么消停,她接过茶盏兀自抿了口茶水,刚润了润口,就听房门一声响动,一个小丫头毕恭毕敬地走了进来。
她朝谢织心这儿见了个礼:“世子妃,郑妙云郑姑娘身边的人递话来,说想见世子妃一面,现在人就在子竹苑外边候着,世子妃可要一见?”
自郑妙云在王府祠堂里大闹一场后,谢织心再没听着她什么动静,且此事谢织心牵涉其中,她又为此伤了身子,郑妙云如何,她也不大愿意着人过问,谁知风平浪静两三日,郑妙云自己找到谢织心这儿来了。
谢织心不动声色问道:“可说了所为何事?”
小丫头道:“来传话的人的意思,好似是郑姑娘觉得对不住世子妃,要亲自登门请罪。”
事情也算过去了,谢织心思量着,郑妙云为着李家也吃了不少苦头,同在一个屋檐下,郑妙云既然有意,她不妨顺水推舟,就此把事情说开了也好。
“你去回话,说她愿来,我这儿自有好茶相待。”
那丫头得令点了点头,不多时,一个小丫鬟推着只木制推车,“骨碌骨碌”地进了门,郑妙云坐在特制的木头轮椅上,下半身动弹不得,唯有上半身微微弯曲,向谢织心问了个礼。
若非见她困在这小小的轮椅之上,谢织心骤见郑妙云,仍觉她姿容绰约、貌美出众,且郑妙云今日仍是一身浅紫衣裙,一如王妃生辰当晚,谢织心与之初见之时。奈何世殊时异,好好美人成了这般模样,当真令人唏嘘。
“妹妹这腿?”
谢织心自知,顾云舟所谓的“一天一夜”从来不是夸大而谈,但郑妙云将养至今,仍无法自行站立行走,谢织心未免心生诧异。除了那杯酒,郑妙云和她无冤无仇,谢织心自不愿因此害得人家落个后半生残疾的下场。
郑妙云闻言,先是鼻子一抽,接着嘴巴一撇,双眼红彤彤地哇哇哭了起来。
“姐姐,你打我吧,你骂我吧……”
谢织心颇为不知所措地愣了愣,她也没说什么难听的重话,怎么郑妙云自己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掉了眼泪珠子?
谢织心忙笑着递给她块绢帕拭泪:“你这是做什么……不是说,是来给我请罪的?”
郑妙云接过帕子,象征性地在眼角擦了擦,仍呜呜哭道:“我那时候听说,姐姐因为那杯酒昏迷不醒,心中自责不已,可世子拦着我不让我来,今日好不容易世子不在,见了姐姐,姐姐竟还愿意关心我……我实在是……无地自容呜呜……”
谢织心笑道:“我当是什么,你既非有意害我,我也安然无恙,你要哭,也该为自己哭一哭,若是为这事,倒是不值了。”
郑妙云不语,只愣愣望着她。
谢织心悄无声息地推过去一盏茶,淡道:“你觉得对不住我,那时候为何还要维护李墨?”
郑妙云两手绞紧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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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她抽泣两下,道:“我和李家公子是在江南认识的,他待我很好,给我讲了很多大江南北有意思的事,他本来承诺过,有一天会带我去看群山万里、天下风华,那日,我偷偷约他在醉香楼见面,希望他能履行自己许过的诺言。”
谢织心道:“所以,我就成了掩护你二人的幌子。”
郑妙云垂眸,不敢看她:“姐姐昏迷后,我就遣人去寻了世子,可是情急之下啊,李墨他突然就不见了。世子的人来得太快,我来不及去寻他,也被带回了王府。”
谢织心摇摇头:“说你傻你还真这么傻,李家公子分明是不愿意带你离开,才趁乱逃走,你倒好,竟还想着维护他。”
郑妙云道:“我以为他能给我自由。”
谢织心轻叹了口气:“李家势力雄厚,李墨在朝为官,他自不会为了你而放弃优渥的生活。你年纪小,仰赖家族这么久,须知,荣华富贵、权利地位,只要你愿意遵从家族的摆布,家族都可以给你,唯有你心心念念的自由,无以仰仗。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才是世家的生存之道。”
郑妙云沉默了许久。
谢织心以为她终于要沉下心来,好好品味其中道理,谁知,她忽然拍了下轮椅的边沿,帕子也不用了,眼泪也不掉了,气冲冲地说道:“姐姐此言,当真醍醐灌顶,我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听信了李墨那厮的混账话!”
她说着,居然倏尔站起了身,猛地往谢织心这处踱了一步:“姐姐你放心,吃一堑长一智,我日后定不会再受这等蒙骗!”
谢织心登时瞪大了双眼,连连往郑妙云双膝处打量。
一旁的穗儿更是惊得用手掩住了唇。
谢织心几句话信口说来,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怎能这般妙手回春?!
她秀丽的眉头微微皱起,重复了一遍郑妙云进门时她的问题:“你这腿?”
郑妙云心道不好,自己怎么一个激动竟站了起来,失策!失策!
“我……”郑妙云本来还想着垂死挣扎一番,一见谢织心目光如炬,她顿时耸了耸肩,如实招来,“我是怕姐姐不愿意原谅我,才出此下策的,姐姐莫恼。其实我的腿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接着,她凑到谢织心耳边轻声道:“虽然世子罚我跪,但我偷偷在祠堂里藏了垫子。”
谢织心一时间哭笑不得,她轻咳一声,板着脸道:“你这小辫子可算是落我手里了,日后再蒙骗我,小心我把这事告诉世子,让人盯着你在祠堂里跪足了时辰。”
郑妙云冲她吐了吐舌头:“姐姐这么说,就算是原谅我了?”
谢织心没有选择直接回应她这句询问,而是将郑妙云面前微冷的茶盏推向一旁。命穗儿倒了一盏新茶:“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郑妙云抿了口醇香淡淡的茶水,笑道:“姐姐这么说,我也能放心地回去了。”
谢织心一愣,凝视她道:“你要回江南?母妃不是说要为你在上京择取夫婿,事情还未定下,怎么这么快就要急着返程了?”
郑妙云淡笑道:“我留在上京,要么被逼着嫁给世子,要么就是在各世家里选个富贵公子,我索性借着李墨和她摊牌,王妃险些当场气晕过去,道我是个不可雕的朽木,没心肝的废物,丢了郑氏的脸,她现在巴不得我回江南呢。”
谢织心噗嗤一笑:“原以为安分乖巧的姑娘一夜之间大逆不道起来,我若是王妃,也得气得不清。只是不知你何时启程,同何人归去江南?”
郑妙云笑道:“这个姐姐大可放心,我来上京时随兄长入京,一为贺王妃寿诞,二来,前几年因陛下征兵,江南纷乱不断,幸有陆家将军镇守,兄长入京意在请旨恩赏,我昨儿午后已命人传信兄长,兄长道诸事已毕,可与我一同归家。”
陆家,这个熟悉无比的姓氏一经入耳,谢织心不由得一顿,她的睫毛轻颤了颤:“这么说,陆将军要回京了?”
18. 第 18 章
谢织心依稀还记得,那是昭阳五年的一个寒夜,孤灯不明,城楼吹雪。北风狂澜般吹落大雪如珠,刮在她冻得通红的脸颊上,仿佛细小的刀刃,割得人面上生疼。
陆淮在雪中站了太久,身上的银甲已然淬上了晶莹的雪光,他的唇间晕染出洒脱的笑意,俊俏的眉宇间却少有地露出淡淡愁绪。
“圣上命我随父镇压江南乱民,收复江东失地,你放心,待我立下战功回京,必然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地迎你进我陆家大门。”
旌旗猎猎,战马嘶鸣,陆淮斜跨一下翻身上马,踏踏远去。月光之下,他背后的镶金箭囊熠熠生光,雪青色的骏马飒踏风流,直没入乌黑流云般的浩荡大军之中。
谢织心和陆淮年少相识,那时候,她是真的相信,有朝一日,他会救她出谢家的牢笼。奈何,世事茫茫难自料,雪夜一别,谢织心已为他人妇,她与陆淮之间再无可能。
北风吹雪雪满城,东风落花花无声。
子竹苑里,桃树的芳菲簌簌落下,谢织心默默抚摸着干枯粗糙的树干表皮,她抬眼凝望向桃花簇簇的深处,这凋零飘落的细碎花瓣,何不似那夜的绵绵白雪。
这些日子,谢织心得闲了总爱来这棵桃花树下走一走,不得不说,这棵桃树被人滋养看顾得可谓相当得宜,寻常田间的桃花树能开上三四日都是不错,院里这棵开了有四五日,仍是花团锦簇、香雾绵延。
一开始时,谢织心为着顾云舟留在她心里的影子,总爱避着桃花走,时间长了,她似乎也没这么在乎这事了,如同她和陆淮当年,已然成了过眼云烟,她又何必这般在意。
她心里边这么想着,手掌却不自觉地在树干表面摩挲,直至她细嫩的指腹泛起红来,谢织心才不声不响地把手收了回来。
“奴去房里没寻见您,世子妃原来躲在了这儿。”
谢织心回眸一望,关婆婆微笑着徐徐走过来。
她这几日时不时就见谢织心在桃花树下边流连,这会子寻不着人,她下意识就往这处来找,果不其然,在满地落红之中,她寻到了这个楚楚纤弱的娇美身影。
谢织心生得面若芙蓉,白皙无瑕,平素里也多穿月白、嫩鹅黄、扶光等浅浅淡淡的颜色,难得她这日穿了身蔷薇红的锦绣罗裙,倒在她原本的纯净气质上添了几分娇俏与明媚。
关婆婆一见,一时竟分不清桃花、人面哪个更胜一筹。
“这树上的花开得正艳,不怪世子妃爱来,平日里院里的小丫头也总爱来这处转悠。”
谢织心微微一笑:“婆婆在王府里久了,想必年年都能瞧见桃树花开花落,我们这群小的,难得见到桃花开得这样长久,自然愿意多来瞧瞧。”
关婆婆道:“要说这桃树还是景安几年的时候种的,刚挪进院子时这还是棵小苗儿,谁也没想到如今它能这般枝繁叶茂。”
闻听景安二字,谢织心不由得一愣,岂非要二十余年前了?那时候,莫说让顾云舟痴心动情,他怕是还没降生呢。
关婆婆在王府里待了数十年,王府里边的事她必然清楚,她既顺口这么说了,想必不会有假。
谢织心的目光在这茂密胜雪的花团不停流连着,依照顾云舟那时的反应,这树对他来说必然不同寻常,可一个彼时未降生之人,如何能与此生出关联?
她心中疑惑重重,可还没来得及再同关婆婆细问,就听“啧”的一声:“光顾着和世子妃说话了,险些误了正事。奴这次来,是来请世子妃去王妃别院,王妃身边的宁烟姑娘说,王妃有要事与世子妃相商,得请您过去一趟。”
前日郑妙云离京,谢织心还奇怪不见敬王妃身影,现下倒是王妃专程差人来请了。说来也奇,敬王妃素不喜她,除了日常的晨昏定省,敬王妃轻易是不愿与她见面的,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可告诉世子了?”
关婆婆道:“世子晌午时出了京城,现下不在府中。”
谢织心点点头,顾云舟整天忙这忙那的,她在子竹苑里住了这些日子,三天两头地见不着他人影,她倒也习惯了,命人先回了话,领着穗儿就往王妃院里去了。
谢织心方到别院的正屋门前,就听里边似有谈论说笑之声,缓缓往里边走了几步,见正屋里,除了敬王妃、郑夫人正襟危坐,尚有一位身形雍容的老妇坐在房中,瞧着同敬王妃一般年纪,谢织心虽不识得这人,仍先依照规矩向敬王妃见了礼。
正屋里一如她往日来时的模样,修葺得十分严肃规整。镂空式样的落地花罩下,摆了张紫檀方桌并两把红木椅子,桌后的翘头案上分别搁着只白玉漆木砚屏和青瓷花瓶,一切皆是淡雅无色,唯有窗间缝隙里漏下点阳光,还能为这件屋子添点色彩和滋味。
谢织心来了多少回,仍觉此处压抑沉闷,缺乏生气。
敬王妃微微点头,示意她往那老妇的下位落座。
谢织心守着规矩笑应了,可还未等她坐下,却听那老妇忽然嗤笑一声:“王妃今日既大费周章地请我过来,就不必再行这些客套了。我此行的来意王妃既然已经清楚了,咱们就命人不说暗话,该交代的交代,该处置的处置。我们李家虽比不得郑家,总也要顾及家族的颜面。”
那老妇不比敬王妃说话温和细语,话里话外颇为凌厉,且其目光灼灼,往谢织心这处投过来的眼神可谓相当不友好。
谢织心心里边一顿,依这老妇的意思,想必此人便是李墨的母亲,李家大夫人。可李墨与郑妙云一事日前便已结了,这李夫人何以今日旧事重提,又何以将怪罪的目光投往毫不相干的自己?
敬王妃面露温和笑意:“李夫人说得正是,我这儿媳门第不高,家教也些微缺了,妙云那孩子,从前也是温声细语、乖巧听话的好孩子,那日和李家公子闹起来,也必是受了旁人教唆,如今人都在这儿,咱们说个明白也好,省得咱们两家生了嫌隙,倒不好了。”
她说完,望向谢织心的眸光微微沉了下来:“你以前在王府里如何任性,母妃也未曾怪过你,如今,你也莫要怪母妃大义灭亲,可是‘理’字当前,母妃也没有办法。你今遭认了,咱们王府日后无论是同李家,还是同谢家都好有个交代。”
谢织心两弯柳眉微微皱了起来,敬王妃这分明是要以谢家相要挟,逼迫谢织心将郑氏的丑闻揽到自己身上来。
难怪还专门遣人去请,这是生怕缺了她这只替罪的羔羊!
郑妙云进王府那日,敬王妃即联合郑夫人栽赃陷害于她,幸而顾云舟识破奸计、没受人蒙蔽,她才能好好活到今日,本以为那件事过后,王府里边风平浪静了这些日子,她也能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没想到,敬王妃为了郑氏的世家名声,已全然不顾惜谢织心的死活,其心之阴险恶毒,未免令人恶心。
顾云舟今日出城,府中众人心知肚明,敬王妃今日请了李家夫人来,无外乎是要趁顾云舟不在,借李夫人之手好好整治谢织心一番。
谢织心自是不能引颈受戮,更何况,谢老爷和大夫人是死是活她根本都不在意:“母妃这话怎么说,儿媳倒真是听不明白了,李家公子一事本是妙云妹妹和他两人之间的事,怎么就牵扯到儿媳了,母妃莫不是年纪大了,记岔了?”
她嫁过来,明知敬王妃于她不善,多次忍气吞声,不过是看在对方是自己的婆母的份上,亦不愿意驳了顾云舟的面子,现下李家夫人在此,她若再这么忍下去,未免成了李家乃至众世家的笑话。
郑夫人冷笑一声:“嫂嫂怕不是平日里放肆惯了,今日到了李夫人跟前,竟也敢这般顶撞母妃?”
谢织心声音清甜,语气却是不卑不亢:“我并非有意冲撞母妃,而是依照母妃的意思,要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罢了。我既没做过这事,何以就能这么承认了,若换了郑夫人这样蒙冤受屈,怕也难以宽宏大量。”
她二人僵持不下,李夫人原本来时,听敬王妃和郑夫人明里暗里道,李墨出事和郑家毫无干系,反是郑妙云受了谢家女的教唆。
“李家与谢氏往来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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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与郑家相处颇多,故而敬王妃这么一说,她便一心以为谢家教女不严,害得自己的儿子名声扫地,也伤了李家和郑家的和气。
可现下听谢织心辩驳,李夫人不禁在自己心里打了个问号。
敬王妃佯作和气,向谢织心道:“我知你心里自是不愿认的,过往你闹了那些事,自有云舟替你说情,可母妃为你了日后的好,也得说这一句,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一味地纵容未免失了体统规矩,倒教你愈发往邪路上走了。”
敬王妃说完,还拿起帕子拭了拭眼角流露的几滴狐狸泪。她此言,言之谆谆,婆心苦口,又有郑夫人在一旁配合着红了眼,莫说是李夫人,倘若是谢织心不明就里,只怕都要怀疑自己了。
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不就是哭,敬王妃会,谢织心也差不得多少。
她一狠心,使足力气咬了下唇,娇嫩的唇瓣上一股子刺痛直冲天灵盖,紧接着,丝丝缕缕的咸腥味在她唇间蔓延而生,伴随而生的,谢织心一双清澈无比的杏眼里霎时弥漫起浓厚的泪雾。
“母妃的心意,儿媳都明白,可儿媳正是念着母妃、世子,念着敬王府,才要同母妃争上一争。儿媳素来知道,母妃心地良善,耳根子软,无缘无故怪罪儿媳自不是母妃本意,必然是哪个下贱的奴才心思不良,这才连累了儿媳,母妃说出来,有理有据,咱们才好把误会解开。”
她这一言,声泪俱下,比起敬王妃和郑夫人,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且她话中,明摆着是以敬王妃和郑夫人比作为人险恶之“贱奴”,她二人满腔怒火又不能明摆出来,只能暗自咬牙,继续这场王妃与儿媳相互心疼体谅的大戏。
一时之间,王妃院的正屋里边,哭诉的哭诉,擦泪的擦泪,若非几人穿得皆鲜艳明丽,不知情的人瞧了,还以为此处正披麻戴孝呢。
李夫人虽说也是高门院里边出来的正房夫人,可她自得了李墨这个儿子,心思多放在相夫教子上。且她自小也是世家贵女,李家无人敢轻易得罪她,她平日里若遇上事了,凭她李家夫人的地位,自然不依不饶,可若是事里边门道多了,她便容易乱了心思,诸如眼下,此情此景,她竟一时不知该听信于谁了。
敬王妃昨日夜里命人给她带了口信,让李夫人今日务必来敬王府受人赔罪,今日却闹成这般混沌无序的模样,她不免心生出些恼:“王妃若是还没查清事情原委,何必这般急切地唤我前来,倒让我这个外人瞧了你们敬王府的笑话。”
敬王妃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了,她勉强笑了笑:“李夫人稍安勿躁,我这儿媳受儿子娇宠,死皮赖脸惯了,待我好好同她说说,必让她给李家一个交代。”
说罢,她脸色一冷,目光转向谢织心:“母妃已然对你一再纵容,你若现下还这般纠缠不休,便实在是给云舟丢了脸面。”
谢织心的眼角泪珠不断,仿佛春雨梨花,她委屈道:“儿媳若是认了,才当真是给世子丢了脸面,世子疼爱儿媳,他自会相信我清白无辜,儿媳敢问一句,若换了王爷当年,母妃蒙冤受屈,难道王爷也会怀疑母妃?”
不知为何,听得谢织心最后一句,敬王妃脸色倏然大变,“砰”的一声沉闷响动,她的手重重砸到了手边的红木方桌上。
房中众人俱是一惊,就连她身侧坐着的郑夫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也吓了一跳。
“我同你好言相劝,你倒好,竟然敢编排起王爷来了!似你这等不守礼教的东西,我必得好好管教一番,不然,莫说是给李家一个交代,我亦于心不安。”
敬王妃耳根子软都是外边传的好名声,李夫人才是真真正正的听风就是雨,她见敬王妃怒气勃勃,还真就这么应了敬王妃的声,反正她今日过来只为了李家的面子和交代,敬王妃早早处置了,她也好早早回去回了李老爷的话。至于谢织心是否蒙冤,她有何必计较的这般清楚?
“来人,传家法!”
敬王妃一声令下,几个年轻力壮的丫鬟顿时将谢织心按倒在地。
19. 第 19 章
“母妃,李家公子与郑姑娘生出的事端,你怎可空口白牙地将其诬陷于儿媳,你如此,将谢家置于何地,将世子置于何地!”
任谢织心如何挣扎,几个丫鬟硬是死死摁住她的肩膀不放手,她自膝盖处向下的骨头皮肉皆磕在冷硬的地板处,不出半刻,便隐隐酸痛起来,被人用手指掐住的纤弱双肩更是红肿瘀痛。
这样的情景,谢织心在谢家时似乎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或许她是当真时运不济,即便嫁入皇亲贵胄之家,仍少不得被人暗害诬陷。
敬王妃眸光森冷:“事到如今,你也不必指望着云舟能再包庇于你。且不说他不在此,就算他此刻在这儿,也得顾念家族颜面。忠言逆耳,便是他回来心生责怪,我也得好生念着祖宗训示,让你好好明白明白什么叫规矩体统!”
敬王妃这边是勃然大怒,整治谢织心势在必行,不为别的,就为谢织心触了她逆鳞的那句大不敬之语,她也得让这丫头明白,这敬王府里到底是谁当家做主。
这时候,谢织心身后的穗儿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她自来不敢在敬王妃跟前说话,现下却紧蹙眉头央求道:“王妃,世子妃前些日子才因为醉枫酒一事晕倒过一回,您若是此时动手,岂不是要了世子妃的命。李夫人,奴婢对天发誓,李公子与我家世子妃毫无干系,您不能为此错冤了好人呐!”
不等敬王妃和李夫人开口,郑夫人便挥了挥手:“丫头不懂事,给我掌嘴!”
她身边的丫鬟闻声而动。
接连“啪”的几声重响回荡屋中。
很快,穗儿原本柔和的脸颊处霎时浮现出清晰可见的巴掌红痕,可她仍在啜泣着大声哭喊:“王妃……李……夫人,世子妃是……清白的!”
谢织心的心脏跟着狠狠揪了起来。她拼了命似的,妄图挣脱束缚:“你们有什么就冲着我来,穗儿什么都不懂,她是无辜的!”
一语未了,她强行往李夫人处膝行半步:“李夫人,李家蒙羞,您要寻罪魁祸首泄愤无可厚非,可您不能因此不顾事实真相,轻易听信旁人一面之词!”
李夫人扫了眼敬王妃的脸色,事情发展到现在,显然已不是她一人可以做主了,有道是客随主便,这里毕竟是敬王府,李夫人只管敬王府给她李家赔罪,却管不着敬王妃该如何赔罪。因此,见谢织心皱紧眉怨恨似的凝望过来,李夫人也只是选择性地避开了她锐利的目光,冷冷地扫了她和穗儿一眼。
郑夫人与敬王妃交换了个眼神,命掌嘴的丫鬟停了手:“把这个丫头给我拉出去,吵吵闹闹的,污了人耳边清净。”
两个身形魁梧的守卫闻声快步走了进来,不顾穗儿语气中的悲戚与哀嚎,径直将人往门外拖去,她浅红的衣裙拖在整洁冰冷的地上,仿佛杜鹃泣落的鲜血。
“世子妃!世子妃没有做过,她没有……”
她的泪滑过谢织心身侧时,谢织心的手还妄图能抓紧她、留住她,可困住她的人一丝一毫不肯留情,谢织心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穗儿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的阳光之下。
敬王妃一顿,语气淡淡,眸光却阴狠无比:“来人,给我打。”
敬王府的家法,与许多寻常人家并无二致,乃是以细长竹板责打人之腰背处,稍微有些特别的,无外乎是篆刻在竹板之上的,乃是敬王府世代相传的祖训,王府中的长辈以此板惩戒小辈,亦是意在警醒小辈们莫忘了祖宗规矩。
可谢织心瞧着,最对不起敬王府祖宗的,分明正是眼前这个满嘴仁义、满心腌臜的敬王妃。
她恨恨望着敬王妃。
“啪——”的一声,丫头手里的竹板子重重落下,谢织心的呼吸停滞一刹,背部难以抑制的刺痛旋即炸开,她微不可察地闷哼一声,下意识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李夫人放心,无论是王府还是郑家,都不会对不住李家。”
李夫人也万万没想到敬王妃动了真格,她淡淡应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竹板毫不怜惜地落在谢织心纤细的背脊处,她起初还能撑着上半身,维持着平常的跪姿,可待到身上火辣辣的痛感借由血脉传遍她四肢百骸,谢织心浑身冷汗直流,她再也撑不住自己原先勉强维持尊严的身姿,只能任由自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竹板一下接一下地落在她身上,可谢织心只是竭尽全力地睁着她猩红的双眼,盯着敬王妃不肯低头。
很快,她的背部肌肤就被竹板摧残得皮开肉绽,鲜血流出来融进了她蔷薇色的衣裙里。谢织心的眸前模糊一片,她苍白无色的唇瓣几近被牙齿撕碎,染上了流血的殷红,可她从头到尾都未叫过一声痛。
李夫人见此惨状,也是生怕给人打出事儿来,再怨上他们李家,反而又生出事端:“王妃的诚意我见着了,这打也打了,咱们这事不妨就这么了结了。”
郑夫人阴恻恻地扫了谢织心一眼,她从前在谢织心那儿栽了多少跟头,现下见她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当真是大快人心。她顺着李夫人的话,假仁假义地叹了口气:“李夫人说得正是,我平素与世子妃嫂嫂相见颇多,见她这样也是心有不忍,儿媳便在这儿恳请母妃,倘若嫂嫂愿意认错赔罪,便收了家法吧。”
血红的痕迹已然晕染了谢织心的大半脊背,锥心刺骨的疼痛接连不断地蹂躏着她的五感,可她脑子还算清醒,心知郑夫人言外之意,是不逼得她低头誓不罢休。
可惜了,她谢织心只会心软,不会低头。但凡她还喘得了一口气,就休想让她顺了恶人心意。
果不其然,敬王妃垂眸望向谢织心:“你也听着了,只要你低个头,认个错,母妃也不愿再多难为你。”
谢织心声音颤颤,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勉强抬起了头:“我……不认……我没做过的事……不认!”
“要认……也该是你认!你栽赃嫁祸、罗织罪名,若我是敬王府的祖宗,都怕你脏了我家门的名声!”
原本端坐看戏的郑夫人,听得这话不由得一震,她在敬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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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了这么些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似这等目无尊上的狂悖之语,竟也有人敢诋毁到敬王妃跟前。
这分明是不要命了。
敬王妃滞了滞,霎时大怒道:“好啊,你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她声音又尖又厉,“接着给我打!给我打!”
责打的丫鬟面露不忍,却不敢违抗主子的命令,一下又一下地摧折着如花一般的美人。
谢织心鬓边的发丝飘零散落,额头的几缕碎发却被冷汗牢牢粘在了她的额间,她的血顺着腰背不停地滴落在地,可她仍是紧咬住唇,不让一丝一毫的吃痛于唇间泄露。
房中余下的几个丫鬟或是诧异,或是怜悯,或是幸灾乐祸,可她们有一点出奇的一致,都紧闭双唇不敢发出一丝动静,生怕这时候惹了敬王妃的恼,挨打的就是自己了。
李夫人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倘若真是谢织心唆使得郑家姑娘和李墨私奔,敬王妃这么一罚,倒也是好好给她出了口恶气,可若不是,这岂非是屈打成招?
李家和敬王府往来颇多,她自知顾云舟和敬王妃关系不睦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是如起初外界传闻,敬王世子夫妇相看两厌也就罢了,偏偏敬王妃自己还承认了,顾云舟曾多次偏袒于谢织心。
她是心疼自己的儿子不假,可她更不愿因此得罪了顾云舟,毕竟敬王妃再尊贵,也只是后宅里的妇人罢了,她自己儿子的前途命脉,还得有顾云舟扶持才好。
她神色复杂地瞄了眼倒在地上的谢织心:“我瞧着差不多就得了,总不能真把人打个半死。到时候,闹出了人命债,叫咱们俩家如何自处?”
敬王妃竭力平息着自己内心的怒火,声音仍微微地带了些颤:“李夫人是个周全的人,可我堂堂王妃,却被一个不知廉耻的小辈辱没至此,若我今日不好生整治,怕传到了上京城里,人人都要耻笑我丢了身份,没半点做长辈的威仪。”
“李夫人若是担心惹火上身,大可现下一走了之,我自不会拦你。”
到这个时候,李夫人也顾不上自己面子不面子了,自己儿子的前途最大,要是这么惹了一身腥,不论是在李老爷,还是在李墨那儿,自己都不免落了埋怨。
“我儿与郑家姑娘一事自此算是一笔勾销,日后再因此生了任何事端,都与我李家无尤。”
她悻悻地望了敬王妃一眼,起身便往门外过去,路过谢织心时,她还特意往边上挪了几步,免得沾上了对方的血污,脏了她金丝绣纹的鞋面。
这事儿闹成这样,怕后边也难收场啊。李夫人在心里兀自叹道,出门方往廊下一拐,就听不远处,几个奴才喊道:“世子!王妃有令……”
“滚开!”
她一抬眼,命险些吓掉了半条,顾云舟脸色阴沉如刀,手里提着把银光凛凛的长剑,猩红刺眼的血红从他的手掌一直蔓延到剑的尖端,细小的血滴滴答一路,留下一抹刺骨的寒意。
一身幽深玄衣,他仿佛刚从地狱里杀出条血路的阎罗。
20. 第 20 章
敬王妃方听着外边的动静,顾云舟就提着剑闯了进来。
按住谢织心的丫鬟还没反应过来,顾云舟怒气冲冲一计窝心脚就踹了过去。
她当即一口血咳了出去,倒地晕了过去。另一边负责处罚的丫头慌忙扔了手上沾满血渍的竹板,颤颤巍巍跪下来,求饶的哭声十分刺耳。
屋子里边其他的丫头见状,纷纷跪了下来,低着头不敢说话。
谢织心伏在冰冷的地板上,颤抖着掀起眼皮,额间的冷汗堆成了珠子,混着她眼角的泪一齐滑落下来。
她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句:“世子……”
顾云舟扫了眼她背后层层叠叠的伤痕,旁边颜色暗沉的竹板已经被她的血染上了一层刺眼的红。
他跟前的谢织心从未似这般脆弱无助过。
她这么仰起张苦瓜小脸瞧着顾云舟,甚至还十分吃力地牵动嘴角露出丝淡笑。
顾云舟的脸色阴鸷得可怕,他随手将带了血的剑扔给身后的符亭,屈身寻了个着手的合适位置,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敬王妃方才委实一惊,这会子缓过劲来,厉声呵道:“提着把冷剑就往我屋里闯,你是要造反吗!”
顾云舟冷道:“母妃别忘了,儿臣与谢家的姻亲乃是圣上钦定,母妃如此举动,还有没有把圣上的旨意放在眼里?”
敬王妃怒道:“我敬王府是什么人家,她谢氏又是什么人家,若非陛下一意孤行,非要点这鸳鸯谱,哪里轮得到她来进我们王府的大门!”
她顿了顿,语气稍缓:“大婚前,你不是也对这桩婚事颇多不满,母妃这是在成全你。”
顾云舟冷笑一声:“母妃哪里是在成全我,母妃是在成全郑氏。儿臣今日便同母妃讲明白了,儿臣喜静,后宅人多未免惹是生非,郑妙云一事,儿臣未多做计较,但若母妃日后再自作主张地抬郑家女子进门,别怪儿臣翻脸无情。”
他冷冽的目光飞速地瞥过屋中众人:“你们日后都记着,世子妃是我子竹苑的人,谁要是敢再动她一根汗毛,格杀勿论。”
众人纷纷胆战心惊地点头称是。
敬王妃望着顾云舟的背影,他一身玄衣,淡漠如风,恍惚在许多年前,她也曾见过这样一个身姿挺拔的背影。
她沉默了许久,忽然大怒起来:“一个一个都跟疯了似的!真心相待的他们置若罔闻,虚情假意的他们倒是巴不得贴上去!”广袖如狂风扫过她手边的红木桌子,茶盏、花瓶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这么多年了,敬王妃多数时候都是贤惠得体,饶是郑夫人,也鲜少见她动这样的怒火。她望着敬王妃苍老却燃动着烈焰的眸子,那眸光里不只是愠怒,还有仇恨,历经多少年也化不掉的浓重怨仇。
……
顾云舟得信匆匆回府时,日头已经偏西了,这会从王妃别院里往外赶,太阳已然西沉大半,子竹苑里隐隐生出点寒凉的冷气。
谢织心紧闭着眼,一张好看的小脸苍白无色,皱作一团,整个人缩在他怀里时不时发着抖。她背后的伤口暴露在阴凉的空气中,刀割一般生疼。
可她最不愿旁人为自己担惊受怕,类似的打她从前不是没挨过,瞧着吓人罢了,最多疼个几日也就过去了。她疼得厉害了,就加重些咬在唇上的力气,好似这样,就能糊弄过自己的感官,让伤口处殷红的痛楚减轻一些。
“世子妃,就到了,您再忍一忍。”
穗儿跟在顾云舟身后,见谢织心脸色越发难看,一脸焦急地哭出了声。
谢织心自知顾云舟不可能凭空跑过来救她,必然得是穗儿马不停蹄地去想法子求了,她才能这般快地得救。她下意识地想抬手给穗儿擦眼泪,再调侃地笑她珍珠豆掉个没完,可她疼得没有力气,只能竭力地露出个相当勉强的笑,低声道:“我……没事,别哭。”
穗儿忙抹了抹脸,眼眶红红:“没,奴婢没哭。”
谢织心方无力地笑了笑,膝弯上的手似乎收紧了力气,她的半边侧脸更往炙热的怀里靠了几分。
谢织心的眼神往顾云舟脸上一转。从这个视角往上看,偏斜的日光映在他锋利的五官上,愈显其面容清俊立体。可比起平时,他的眉宇间分明平添了几分相当明显的戾气,仿佛一团散不开的阴云。
他步子走得很快,抱住谢织心的手却十分稳当,她半点也不担心自己会在这样的怀抱里摔跤受伤。
谢织心自来知晓顾云舟的手臂十分有力,只是从前,她多是领教了这事儿的坏,这上头的好,她倒还第一回体会。苦中作乐的次数多了,她竟还在此时生出点新鲜意味来。
她默默地凝视着顾云舟的眼睛,光影沿着长廊,穿过他漆黑的眸,一直映射到子竹苑的卧房中。
关婆婆一早得了吩咐,已命人备好了热水、巾帕、伤药等清洗处理伤口要用的一应东西,前些年顾云舟还带兵时,负伤回来,也是她备的这些,虽然长久不做,到底还留了几分娴熟的影子。
除了关婆婆和春禾那几个时时伺候在子竹苑的丫头,屋子的一旁,还有一人在整理着药箱里的瓶瓶罐罐,谢织心打眼一瞧,正是许久不见的张成衣。
自刘太医来给她调养身子后,谢织心就许久不见他,唯一的交集便是张成衣还在替苏姨娘看病。现下他在这处,谢织心确然是惊讶,可着惊讶只有一刹,不多时就被伤口处猛烈的疼痛给盖了过去。
关婆婆、穗儿几人赶在顾云舟前头将床榻上的被子一掀,小心配合着把人放了下来。
顾云舟冷扫了一眼旁边的张成衣,他立马会意地上前去瞧谢织心的伤势。
真不知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了,上回来敬王府瞧病莫名其妙被赶了出去,这回在药堂里正给隔壁家的小十五配药呢,又被刀架脖子上莫名其妙地给请了进来。可怜自己眉清目秀一张俊脸,怎么就这般流年不利。
张成衣心里边嘀咕归嘀咕,瞧病仍是半点不含糊,他往谢织心伤口处瞧了两眼,心里便大约有了底,观她脸色,发白无力,再伸手摸脉,脸色却越发难看起来。
张成衣虽未及而立,医术自是没得说,十分对得起他民间神医的名头,便是在宫中的一众太医跟前,也未必落了下风。
他和谢织心头一回见面时,一摸脉象,便知她内里曾为药物所伤,可惜这女子满不在乎,还要他在众人面前保守秘密。上回他来时,再摸脉象,脉虚且滞,那一杯掺了蒙汗药的烈酒不过是个引子,也是她身子到了这般境地,才会晕厥不起。
本来内里亏空,好好将养着倒也祸不及性命,可谢织心到了王府里边,一回接着一回地受伤遭罪,便是康健的身子都未必遭得住,更何况似她这般弱不禁风。
他思来想去,还是选择起身到了顾云舟跟前,低声道:“世子妃的外伤倒不算打紧,配上两副伤药,好生养些时日便能痊愈。可世子妃身上的病根儿,若再不对症下药加以医治,长此以往,只怕会有性命之忧。”
屏风那边,关婆婆几人还在手忙脚乱地为谢织心处理伤口。
穗儿才往这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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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步,听得一惊,眼泪掉了下来。
顾云舟眸光一暗:“可瞧得出这病根儿到底因何而起?”
听他问起,穗儿赶忙又上前两步。
张成衣看了眼穗儿,心里念叨,天大地大,还是性命最大,若是人都没了,死守着这秘密又有何用。
他顿了顿:“依草民之见,应当是一味名唤‘朱颜’的草药。这草药并不多见,民间用它,也只是来治疗一种从娘胎里带来的弱症。但这药本身的毒性太强,又极看个人体质,若非到了穷途末路,等闲人必是不愿冒此大险的。”
顾云舟沉吟半晌,默默瞧向了穗儿。穗儿是谢织心的陪嫁,内情如何,现下怕也只有她知晓。
眼瞧着事情就要捂不住了,她垂下脑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犹豫片刻,想起谢织心曾教过她的应变法子,暗自呼了口气道:“回世子的话,世子妃确实有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世子妃年少时,曾因一场高热命悬一线,那时候,老爷和夫人没法子,方才听了大夫的话用了朱颜草制成的丸药,这才保住了世子妃的性命。想来,世子妃的病根儿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张成衣听她这解释,不禁皱了皱眉。须知,“朱颜”亦称“诛颜”,用它来治病虽是冒险,可若治好了便是高枕无忧。但这药有一个问题,配药时往往需要试出味药引。谢织心这症状半点不似治病落下,反而像是在配药引子时生出了事端。
张成衣原本还要反驳,可见穗儿红着眼央求似的望他,他那颗医者的仁心又软了下去。
人家既然一次次地这么求,想来必是有不可言说的苦衷,瞧顾云舟这意思,自是愿意让他对症下药、开方治病,他只管病治好了,人家自己家门的事,索性就让人家关起门来自己商量算了。
想到这儿,张成衣点着头应了一声。
顾云舟的目光穿过水墨折屏,经由屏风画布上的秋菊图案,望向床榻上影影绰绰的清瘦身姿。
自古红颜多薄命,恹恹无语对东风。好在,东风还未落花去,一切尚有补救之机。
“既如此,烦你去配药,务必药到病除,我自不会亏待于你。”
张成衣应了他的眼神,把来时药箱里携带的两瓶金疮药和四副愈合伤口的贴膏留给了穗儿,自己这便匆匆出门拟方煎药去了。
穗儿见顾云舟没再多问,放下心来去照顾谢织心了。
顾云舟亦缓缓移步至屏风里侧。
幸有关婆婆指挥,几个小丫头配合着手脚倒也麻利,谢织心肤上细细密密的伤痕处已经处理得当,该止血的地方也止住了,再就是上药、包扎,等着伤口愈合、疤痕消退便是了。
到了这个时辰,天已擦黑,掌灯的丫头进来点了烛火,烛光对夜,映的屋子里边落下来星星点点的深影。
谢织心一抬眼,青黄的烛火之下,顾云舟立在屏风一旁,一身青墨色暗纹锦袍,仿佛比折屏最后一折上的冬竹还要劲健三分。
他眉眼处依旧如霜雪般冷冽清俊,可在烛光的无声描摹下,少有地生出了些微温润意味。
谢织心滞了滞,一想到自己腰背处露出的尽是些狰狞可怕的伤痕,倚在枕上的一张脸不自觉就往里边偏了一偏。
这时候,一个小丫鬟拿着瓶调好的药膏并一副药贴走了进来:“世子,这是张大夫方才留下的伤药,说是清理完伤口便要用的。”
关婆婆正要接过来给谢织心上药,顾云舟却倏然开口拦道:“不必你们在这边伺候了,我来。”
21. 第 21 章
关婆婆和穗儿面面相觑少顷,只得应了是,将调制好的药膏并药贴留在了案上,带着屋里的丫头纷纷走了出去。
“妾身……还是自己来吧。”
谢织心想要起身拦他,方勉强用手臂支撑起半边身子,肩膀处便覆上了一只冰凉宽大的手。
“别动。”
顾云舟的声音清冷低沉,落在她肩处的那只手力道却并不算重,他的手掌接触到谢织心肩头光滑炙热的肌肤,轻轻往下一压,便足够让谢织心老老实实地伏在床间动弹不得。
谢织心脸上一烫,还要再同他争辩两句,伤口处霎时传来一阵尖锐灼热的刺痛。
不知何时,一方沾了药的干净巾帕已然悄悄地擦到了她的伤口处,谢织心方才一心要跟顾云舟争上一争,完全没做心理准备,倏尔一阵猛烈的痛感,她登时眼圈一红,眼泪随之滚了下来。
烛火摇摇晃晃,顾云舟的目光时时刻刻流连在她露出的纤弱脊背之上,背上的肌肤原本雪白清透,现下却烙上了长短不一的暗红血痕。就连缠在她身上的那件绯色里衣,都没有这般刺眼的颜色。
青瓷烛台静悄悄的,在她伤痕累累的纤弱脊背落下点光芒,谢织心平日里即似弱柳扶风,这般衣衫半解、伤痕毕露,倚躺在颜色浅淡的轻纱帐中,更多了些支离破碎的愁美。
张成衣留下来的皆是上好的金疮药,顾云舟以巾帕为媒,在谢织心伤口上厚厚敷了一层,虽说方才关婆婆几人在此时,已然替她止了血,可顾云舟收回手上的这块帕子,雪白的布面上仍满是猩红的血迹。
他这便要再换上第二块,目光往谢织心颈间流连一刹,忽然停了手上的动作。
烛火一映,她颈下的织花被褥上濡湿一片,珍珠似的泪啪嗒啪嗒地往床榻上落。也是这一刻,顾云舟方注意到,她的身子正时不时地发着颤。
他道:“疼?”
谢织心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世子你就不能下手轻点!妾身没被王妃打死,险些要被你折磨死了!”
她实在疼得厉害,也顾不上顾云舟是否动怒,心里想什么顺口就喊了出来。
真不知顾云舟一天到晚哪来的这么多力气,下手没轻没重的,那会子他抱她回来,谢织心还窃喜自己终于沾上了顾云舟手劲大的一点好,当真是不经念叨!
顾云舟手上动作一顿,他的神色肉眼可见的僵硬起来。
还是头一回,顾云舟听到旁人这么明目张胆且直言不讳地埋怨他。
毕竟在寻常人眼里,他这人性子淡漠难亲近,莫说是让他亲自动手擦药,便是他多露了几番笑脸,子竹苑里的人都得惊讶半晌。
她这话若换了旁人说,顾云舟早一脚给人踹出去了。
可他不知为何,心里边那团怒火就跟遇上了受潮的柴火似的,怎么点都点不着。
罢了罢了,他自来不屑和一个弱女子置气,更何况是一个受伤的弱女子。
良久,顾云舟低声道:“我轻点。”
叮!来自顾师傅跌打损伤的全新疗愈服务。
唯一客源谢织心表示,该师傅的服务简直差劲到了极点,若是换了他去开医馆,不得三天两头的出人命。亏得顾云舟投胎投的好,不必去祸害其他人。
好半天,谢织心才稍稍缓过劲来,可顾云舟手上力道虽微不可见地小了几分,该疼的地方一样不落下,她苍白的面容上冷汗直流,实在有些受不住了,谢织心方小声启唇,试图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妾身……多谢世子特地赶来相救。”
顾云舟面不改色:“不是特地赶来,是你身边的那个小婢女求人递了信。”
谢织心不假思索道:“那给妾身上药,也是她求的?”
顾云舟选择性地忽略了她这个问题:“我瞧你平日横冲直撞的,今日怎么不还手?”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谢织心就来气,她嘴巴一扁:“世子说得倒容易,不让妾身好过的是母妃,妾身如何还得了手?就算妾身有意,王府里的人,除了和世子亲近些的,哪个愿意听妾身的话?”
她眼珠忽然一转,事已至此,倒不如借这伤在顾云舟跟前哭一哭惨,即便是手里落不下什么实权,让顾云舟多护一护自己也是好的,无论如何,敬王妃还是他血缘上逃不脱的母亲,谢织心怎么也不能指望着他为着这事就和王妃恩断义绝,将王府大权拱手于她不是。
“妾身也是想不明白了,母妃怎么就讨厌妾身到了这个地步?今日竟还拉来了李家夫人,若是世子不来,妾身怕就要被打成个不仁不义、教唆滋事的罪名了,这样以后,妾身就算身子好了,哪还有脸出门。”
顾云舟并不评判,缄默半晌方道:“明日,我会专命一队守卫戍守子竹苑,日后我若不在王府,他们自会护你。”
“他们会听妾身调遣?”
顾云舟淡道:“只要你不随随便便让他们去送死,他们自然听命于你。”
谢织心“哦”了一声,没再问别的,总归自己还算没白吃这个哑巴亏。
空气一陷入了安静,谢织心背上火烧火燎的灼痛顿时就侵占了她的五感。
不行不行,还是得说说话,谢织心一边龇牙咧嘴,一边随口问道:“妾身身上要是留疤了,世子不会嫌弃吧?”
“不会,”顾云舟顿了一下,“不会留疤。”
谢织心道:“张大夫都没说定的话,世子就这么确定?”
顾云舟不动声色道:“经验之谈。”
谢织心忽然来了兴趣:“经验之谈?对,世子从前带过兵打过仗,对这些自然了解。不过妾身在王府这么久,好像还从没听世子说过战场上的事呢?”
“世子从前也会经常受伤吗?”
她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顾云舟微微露出不耐:“不会。”
闷葫芦闷葫芦闷葫芦!
谢织心在心里边狂念了三遍,方才平复心情道:“妾身听别人说,打仗的人与寻常人不同,身上都会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兵将以身报国本是英豪之气,可对他们自己来说,黄沙百战委实是九死一生的买卖。”
“妾身倒庆幸这两年太平了些,世子亦不必沙场征战,否则,妾身在这王府中可真要暗无天日了。”
“你久在深闺,倒难得对沙场征战这般感怀。”顾云舟言语平淡。
他不过随口一言,奈何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一说起,谢织心不免就想起了陆淮,她方才那一番话,虽是信口说来,可多多少少存了些小时候陆淮的影子。
谢织心噎了一下:“妾身闲来无事时听人说起过罢了。再者说了,妾身是在关心世子,世子留在上京城里,妾身就能时时刻刻守着世子,帮衬着世子,若是世子真去了千里之外,世子不就见不到我了。”
顾云舟道:“我倒是没怎么见你帮过我,惹的麻烦却是不少。”
谢织心不大高兴道:“妾身再说一遍,妾身没惹麻烦,都是麻烦来惹了妾身。若是王妃……”
她一顿,想了想,在儿子跟前说母亲的不是,委实不太合适,忙改口道:“若是王妃多喜欢些妾身,妾身也不至于一天到晚胆战心惊的,没个安稳。”
顾云舟脸色微冷:“她不喜欢你,并非是你的过错。母妃一心让我娶郑氏女子为妻,她对圣上赐婚本就颇为不满,对你的态度自然也不会好。”
谢织心道:“这一点,妾身一早便瞧出来了,不然,哪有郑妙云郑姑娘什么事。”
她话锋忽地一转:“可世子不也对这桩婚事不满?”
谢织心这句话可是经过了顾云舟和敬王妃等人的多重认证,问得相当有底气,可顾云舟却停顿了很久。
纱窗之外,朗月初升,月光融融地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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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屋里,有如日色般温和。
他的目光流连在谢织心雪白的后颈处,银白色的月色通过窗纱窗幔在她的肌肤上留下浅浅的几道痕迹,她的乌黑青丝散乱地落在脖颈两侧,仿佛落在苍白宣纸上的水墨。
他那时确然是不满的。
“按张成衣开的方子,此刻应已煎上药了,你日后若还想多活些日子,就一日两次地按着他的要求来。厨房那边,我会再命人吩咐下去,依照养身的一应需求,为你备菜。”
这般郑重其事,谢织心一时不明所以:“妾身不就是挨了顿打,哪里就严重到要丢了性命的地步了?”
说着,玩笑道:“该不会,王府的‘家法’上还淬了毒,所以妾身命不久矣了?”
顾云舟眉头一皱,手下力气不自觉就失了控制,帕子的一角恰恰好好地按到了谢织心皮肉微微翻起的痛处,雪白的帕子边角硬生生地浸满了她的流淌出的鲜血。
“嘶——”谢织心闷闷哼了一声,身子不禁往下压了压。
顾云舟言语冷淡:“整日里胡言乱语。”
谢织心朝着顾云舟的方向一扭头,嘴角往下一撇,带着哭腔道:“疼。”
她的唇被咬的翻出一抹艳丽的红,才干了泪的眼角处一下子又湿润了起来,眼珠堆在眼尾将落未落,屋子里烛光一映,仿佛澄澈无暇的珍珠,在她姣好的面容处流连忘返。
顾云舟稍稍平复了语气,半命令半冷静道:“转回去。”
谢织心蔫蔫地“嗯”了一声,干脆把脑袋砸到了高高的枕头上。
顾云舟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他取过一副药气清苦的药膏贴子,敷到了她血痕密布的伤口处,这药冰冰凉凉,本是镇痛的奇药,一敷上来,倒是生出些镇痛的奇效来。
“张成衣说,你年少时用过的药,伤了身子,留了病根,长此以往,气弱体虚,油尽灯枯亦未可知。”
顾云舟的话说得不疾不徐,十分淡定,但谢织心属实是淡定不下来。
本来那药贴一上,她身上舒服了不少,自以为今夜便是倚在高枕上无忧无虑了,谁知是大难不死必有后患,莫非自己在谢府的那些事已经被他知道了?
谢织心到现在还记得,她因醉枫酒晕倒而后苏醒的那日,顾云舟的手死死掐住她的腰,可怜她死里逃生,醒来就被逼问得喘不上来气,险些又踏上了奈何桥。
说来也真是奇了,上回张成衣来她就是死里逃生后死里逃生,怎么这回还是张成衣?难道倒霉真的是命中注定的?
谢织心秉持自己的一贯策略,装傻:“什么?”
顾云舟道:“是‘朱颜’,你陪嫁来的小婢女也认了,她说你娘胎里带了弱症,用这药治了病才留了病根。”
原本,“朱颜”二字一出口,谢织心差点连自己的坟头草都看见栽在哪儿了,又听他道穗儿这般解释,且其语气平静淡然,她才堪堪放下心来。
难得顾云舟这回没为自己这厢隐瞒而心生疑窦,要知道,顾云舟这人老是疑神疑鬼的,从前她但凡说或者做了什么不合适,顾云舟免不就要拿了她的错处。
果然,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这贤良淑德又善解人意的世子妃当了这么久,还是有点用处的。
她在这儿沾沾自喜,顾云舟也顾不得细细观察她神色,只是不紧不慢地收拾了药罐和药贴。
“世子,宫里边遣人来问,江南大军的接风宴,世子可还要去?”
顾云舟这边刚整理齐整,就听得外间传来声符亭的呼喊。
手边就是关婆婆提早给谢织心备好的外衣,顾云舟随手将其披到了她的肩上,道:“你命人去备车马,我稍后就过去。”
他一转身,瞥见谢织心默默抬眸注视着她,她的眸子如水月灵动,此刻却暗暗含了些灯影似的暗淡。
“江南大军?”
22. 第 22 章
谢织心毫不费力地就捕捉到了这个极为关键的字眼。前些日子郑妙云离京归江南时,便顺口提了一嘴,如今接风宴都摆上了,必然是人已经归京了。
如此说来,顾云舟今日出城,莫非就是要迎大军回京?
可大齐王朝一向礼重功臣,陆家父子带兵荡平江南叛乱,合该上京百姓迎来送往、满城相迎,方不失大齐一贯的礼仪传统,怎的这回这般悄无声息?
虽说当今在位的这位皇帝荒淫无道,名声也是差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可也不至于连这等显而易见的礼数都废去了吧。
顾云舟:“江南大军在外三年,一朝回京,陛下在启元殿为其设接风宴,也是常理之中。”
谢织心笑得略微僵硬:“妾身听闻,大军班师回朝,声势浩大亦是常事,怎么也没听着动静,静悄悄就回来了。”
“陛下的意思,国库亏空多年,不宜大操大办。”
皇帝对外宣称的理由冠冕堂皇,亦足够拿来堵住悠悠众口。可满朝文武哪个不清楚,皇帝不过是不满以陆家为首的世家,在出征江南时折了郑氏的羽翼罢了。
顾云舟今早出城时,便听迎来送往的文武百官对皇帝此举议论纷纷,议论的主题不外乎是郑氏近些年来一家独大,皇帝过分倚重,未免于稳坐江山不利。
可如今的这位皇帝,乖张多疑、阴晴不定,他对郑氏之所以这般重视,无外乎是郑家人是众世家里为数不多肯对他言听计从者,可就是他眼里这等忠心耿耿之徒,在江南悄无声息地培植势力,已有谋反作乱之势。
若非这次江南大军顺势折了郑家势力,郑家未必不会似当年新帝登基时,联合边境部族,再一次威胁上京安危。
谢织心虽然久在后宅之中,可她心如明镜,“国库亏空”这个理由用了多少年了,她就没怎么见过大齐国库充盈过一时半刻,但她也没再加以追问,否则就未免刻意了。
她淡淡一笑:“世子早去早回。”
顾云舟点了点头,顺手解了腰腹间的镶金白玉腰带,身上的青墨色外衫一褪,信手扔到了一边黄花梨衣架子上。
谢织心一愣,不是要赴宴吗,怎么突然开始脱衣服了!
她赶忙捂住眼睛,虽然她和顾云舟日日夜夜同寝而眠,可那都是夜里熄了灯,她也从来不敢多往顾云舟那边多瞧一眼。
今日这是怎么了,难不成,鲜血可以勾引得人兽性大发?
“世子……妾身以为……不妥。”
顾云舟的声音混杂着房中点燃氤氲的安神香,浅浅淡淡地包裹过来。
“有何不妥?”
谢织心委实心里边一惊,有何不妥?!本姑娘受伤了,还是被你亲娘打成了这样,你你你……你这样合适吗?
而且,皇帝虽然风评不好,你也不至于用这种方式拖延时辰吧,他罪不至此啊。
“用完药,早些安置。”
说罢,门吱地一关,房间里霎时安静了下来。
谢织心捂住眼睛的两只手开花似的慢慢绽开,露出两只圆溜溜的眼睛。
那只黄花梨木的搭衣架上留下了件青墨色的男子外衫,细细去闻,不难闻到上边颇为浓厚的血腥气味。衣架子上原本的另一件鸦青色云纹锦袍已然不见了踪影。
她轻轻舒了口气,仔细想想,人家换衣服而已,她委实反应过头,自己也真实的,脑子又不清醒了。
顾云舟这人一向冷静谨慎,怎么可能在这时候不管不顾。
谢织心稍微动了动,背后的伤口又疼得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夜,月色很凉,穗儿服侍她用完药后不久,她便沉沉睡了过去。顾云舟或许是念着她身上有伤,行动上多有不便,当晚并未回正房里头歇息,而是歇到了书房的软榻上。
一连数日过去,顾云舟又是忙忙碌碌,谢织心也不知他一天到晚在忙些什么。挨这一顿打之前,他俩歇在一处,谢织心白天不见他,晚上好歹还能歇在一处,顾云舟心情好的时候,听她絮絮叨叨说上几句话也是有的,现下他把自己的衾枕都挪去了书房,她和顾云舟见面的时候竟是屈指可数了。
可她转念一想,顾云舟不在这儿也好,穗儿整日里陪着她养养伤、晒晒太阳,自己一个人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倒也惬意。
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月,谢织心身上的伤便无大碍了,张成衣这些日子时不时就过来给她请脉,按照他的方子调养着,虽说病根还顽固一般不好去,谢织心胸闷气短的那些小毛病却是实实在在祛除了不少。
敬王府闹了这么一场后,谢织心难得清清静静地闲下来这么些日子,她倒还真有些不习惯了,心里竟还隐隐生出点百无聊赖的感觉来。
不过好在顾云舟说话算话,真给她配了一队十二人的守卫,清一色的高头大马,唯谢织心之命是从,可谓是指哪打哪。
但就有一点不好,这群人平日虽住在隔壁院子里,一应的吃食却都由子竹苑这边提供,倒累了关婆婆,整日里还要想着安排人,给这一群年轻力壮的侍卫另备饭菜。
谢织心也属实是没料到,就这么十几个人吃饭,分量简直要比得过养十二头猪崽子,白花花的银子莫名其妙地花了出去,谢织心没高兴几日,转脸又开始犯起了难为。
再这么吃下去,子竹苑里那点银子都要被吃成空气了。
王府的银钱都在敬王妃和郑夫人那边管着,谢织心想也不用想,肯定不能去找她俩人要,这不是找打吗?思来想去,还是得去求一求顾云舟,毕竟这些守卫也是他配的,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正巧这日,顾云舟下朝回来,谢织心眼瞧着他终于是得了闲,命人在小厨房里备了碗桂花酒酿软酪并一小碟牛乳糕,笑脸盈盈地往顾云舟书房里一坐。
彼时,顾云舟正在书房里作画,符亭在一旁伺候他磨墨。
见谢织心一来,符亭见了个礼,接着伺候。
顾云舟头也不抬:“什么事?”
谢织心笑道:“妾身想世子了,特备了点心,来瞧瞧世子。”
符亭拿着松烟墨的手一抖,默默瞟了眼顾云舟。
顾云舟笔下力道一顿,轻掀起了眼皮:“有话就直说。”
他显然是不相信她这一番花言巧语,谢织心两手一抱,一双杏眼弯弯:“妾身已经直说了。世子作画想必是累了,不妨歇一歇,这桂花酒酿分外香甜,尝过一次便念念不忘,世子定然喜欢。”
顾云舟瞥了她一眼。
谢织心连忙补充一句:“不过妾身还在调养身子,酒酿这些,妾身从没碰过。世子就当替妾身尝尝吧。”
顾云舟收回眼神:“你放下便是,过会有客到访。”
谢织心奇道:“客,谁啊?”
莫非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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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群黑白胡子的叔叔伯伯,来商议政事?不对啊,若是如此,顾云舟这会儿哪儿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画画,早该让她带着点心赶紧离开才是。
可要说是顾云舟的友人,谢织心倒是听子竹苑里的人聊过几句,他这人性子冷,统共也没几个朋友,大多是在外征战时识得的,但现下这些人里边还在世的,基本上是天南海北、镇守边疆。
谢织心扯了扯手上的帕子,她想不通干脆也不想了,她还得趁着那位客来之前抓紧时间把院里侍卫吃去的银两抓紧时间求来才是,否则,她倾家荡产指日可待。
谢织心清了清嗓子,才要开口,外边随即一阵喧闹。
一个小差使忙不停跌地跑了进来:“世子,世子妃,李墨李公子来了!”
李墨?
谢织心一脸疑惑地望向顾云舟,这就是他说的客,那个不负责任、挑拨离间的花花公子?
顾云舟微滞了滞,这哪里是他请来的客,分明是不速之客。
他面色微沉,对那个小差使说:“他来,你慌什么?”
小差使急道:“李公子他……他没穿上衣,说是来负荆请罪。”
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俱是一愣。
谢织心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院里边闹哄哄的又是叫,又是笑,跟在子竹苑里搭起了个大戏台子似的。“戏台子”的中央,李墨跪在子竹苑院里大哭大喊:“世子啊,我李墨对不起你啊!”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可千万不能轻易原谅我啊!”
这出负荆请罪,唱的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唱得院子里的丫头哄堂大笑,唱得屋子里的谢织心瞠目结舌。
顾云舟脸都黑了,他把笔一扔,就往院中快步走去,谢织心也赶忙跟着往外走了几步,一大眼见李墨赤裸着上身,背上一捆荆条,她心道似是不妥,忙又往屋里退了回来,只在门前默默听着外边的动静。
顾云舟脸色紧绷,嗓音中愠怒分明:“敬王府,岂是容你这般胡闹的地方。”
李墨当即脑袋一低,拿下来背上荆条一递:“世子,我娘亲那日害得世子妃遭受责罚事,我都听说了,前几日不来,是不想耽误了世子妃养伤,如今听闻世子妃身子已然大好,下官若再不来请罪,未免寝食难安。”
谢织心冷笑一声,说得好听,李家真正当家做主的又不是李夫人自己,她能这样明目张胆的过来,背后怎可能没有李墨和李老爷的默许。
顾云舟不傻也不痴,自然不会让李墨这般轻易糊弄过去,事情闹起来,不过是李家磨不开面子,不愿意承认李家公子在外的风流韵事,可真闹到不可开交了,李家又不免后悔得罪了顾云舟,朝堂之上,李家人未免多生阻碍。
他道:“你若有心赔罪,我自当应允。”
谢织心扒住门框的手一紧,顾云舟不会这么轻易就要原谅李墨吧,若真如此,她才顾不上面子,非得跑到院里同顾云舟大闹一场才是。
这等不仁不义、不讲情意的泼皮无赖,若不能严加惩治,委实难解她心头之恨!
谢织心一只脚都要踏出门槛了,院里边,顾云舟的声音才冷冷响起:“我这儿,有一把匕首,是当年北疆来犯时,我刺杀其首领所用,我问过那日责罚世子妃的婢女,她总共打了二十二下,你便用这把匕首,在你身上划二十二道口子,划满了,事情便一笔勾销。”
23. 第 23 章
顾云舟的目光冷若寒冰,阳光自他身后映射下森冷昏暗的影子,仿佛噩兆一般笼罩在李墨的周围。
“你……世子莫不是在开玩笑?”
李墨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他望向顾云舟的眸光隐隐颤动。李墨和他认识的年岁并不算少,自知他此人心思淡漠、疏离无情,对待认识多年的同僚尚且如此,更枉论他反感嫌恶之辈。
李墨今日敢这样胡搅蛮缠,不过是赌顾云舟不似传闻所说如此重视这谢家女,毕竟他和谢家水火不容也非一日两日了。
十分不幸的是,他赌输了,显然,输得一败涂地。
顾云舟如今竟然要为了这谢家女,生生往他身上凌迟二十二刀。
他这人向来手段毒辣,说是让李墨自己划这二十二刀,但这二十二道刀口但凡有一道浅了,顾云舟都定然饶他不得。
李墨想想就觉得皮疼肉痛,他忙赔笑道:“世子殿下,您要是不解气,大不了拿这荆条也抽我二十二下,这动刀子的事太血腥了,咱们还是避一避的好。”
顾云舟微微倾身,眸光森然:“早知今日,你当初何必撺掇着李夫人来我敬王府闹事?”
李墨心里边一惊:“下官都说了,是我娘亲自己……”
顾云舟冷哼一声,打断了他:“这些废话,你不必再说一遍。”
只听“呲”的一声,顾云舟将匕首从鞘中抽了出来,日光洒下,刀刃上映射出凛凛银光,瞧着便知其凶残锋利,也难怪当年顾云舟能用它取了北疆首领的性命。
冷利的银铁缓缓蹭过李墨发白的脸颊,伴随着顾云舟不带一丝情绪的冷冽声音:“你若自己下不了手,我帮你。”
不光是李墨,院子里原本说说笑笑的小丫头们也不笑了,一个个吓得胆战心惊,恨不能抓紧时间挖个地洞,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好好的一出喜剧唱成了血光之灾,多留在这儿一刻简直就是多给自己找一刻的麻烦,这群小丫头们现在心里就俩字,后悔,后悔自己今早没吃坏了肚子,不然的话,告假歇息,也不用在这儿折腾又折磨。
谢织心在屋里也没好到哪儿去,她是怨恨李墨,可也没怨到要了人家性命的地步。
那可是实打实的二十多道刀子啊,寻常人手上扎个口子都得疼半天,二十几刀下去,怕是流血都能流死人了。
她现在想想,顾云舟对她竟然还算不错了,怀疑来怀疑去那么多回,也没真拿着刀枪剑戟往她身上比划。
果然,人有时候还是需要对比,才能多给自己点幸福生活的底气。
她这边还没想好要不要冒出头去劝说几句,院里的李墨突然又哄哄地闹了起来。
“我可是朝廷命官,你敢对我动用私刑,若是让陛下知晓此事,你便是居心叵测!”
顾云舟是铁了心要让他流血又流泪,李墨这人向来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眼前这人心眼都黑得不像人了,他还说什么人话!
“那天我老娘回去,被你吓得一晚上都没合眼,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今日我低三下四地来求你,也是念在二皇子的面子上,你真当我们李家人好欺负!”
顾云舟冷笑道:“不演了?”
李墨眉毛一竖:“我呸!想当年廉颇负荆请罪,那是给了肚里撑船的宰相,像你这种小心眼儿的人,白瞎了我一番真心诚意!”
“前段日子你还言之凿凿,道谢家人狼子野心,让我们都离谢家人远点,你倒好,自己跟谢家女儿相亲相爱上了,似你这般朝令夕改、朝三暮四,我必得在二皇子跟前狠狠告上你一状!”
李墨近乎咆哮似的大喊大叫,顾云舟聒噪得头疼脑胀,眉间阴沉如乌云压城,却似随意地往谢织心那处瞟了一眼。
她的伤才将将好了几日,今日来见顾云舟,也是淡妆素裹,唯一显眼些的,还是她乌黑鬓发间别着的一只碧玉兰花簪子,兰花俏丽,一张粉白似腻的小脸从门前探出半张来,一双杏眼溜溜一转,更显得娇俏可人。
谢织心冷不丁对上顾云舟的眼神,心中一动。其实李墨的那些话,她也不是头一回听了,就算当着众人的面这么一喊,她心里也没多大的波澜。毕竟人家这是实话实说,要不是圣上圣旨天恩,她顶着谢家的姓,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和顾云舟有牵扯。
不过李墨显然高估了顾云舟对她的感情,他虽然数次搭救于她,可要说相亲相爱,这么大的名头,谢织心委实是愧不敢当。就他这种冷得堪比冰川的性子,怕不是得来上盆炭火才能名正言顺地与之相配。
至于能与这位冷冰冰的世子相亲相爱的人,只怕还没生下来呢。
谢织心的目光逐渐从焦灼、探究,直到生出难言的复杂,眸光中多出了几分怨怼。
顾云舟不清楚她心里边那些弯弯绕绕,只以为是李墨这话惹得她心生黯然,他顿了顿,转向李墨的目光霎时阴沉:“像你这种没脸没皮的人,未免污了二殿下清听。”
他说罢,手腕忽地一转,匕首的尖端径直转向了李墨圆睁的眼眸,仿佛下一瞬,这柄利刃就能刺穿他的右眼,鲜血飞溅。
李墨霎时间站定原地,不敢动弹,若说方才他还心存侥幸,心道顾云舟不过是拿这匕首吓唬吓唬他,此刻才是真真切切地有了悬崖上起舞的实感,悲哀且荒谬。
他呼吸颤抖,心想,多年同僚情谊,竟然就这么付诸东流,委实错付!
李墨其人,惯会见风使舵、审时度势,通俗来说,他很怕死,这一点,他和他娘亲李夫人简直如出一辙。
眼瞧着自己在顾云舟这儿的最后一点情面都要消耗殆尽,李墨要是再不知死活地作死,就真要一命呜呼,他赶忙扯了扯嘴角,露出个些微僵硬的笑脸:“世子殿下,下官错了……下官真的错了。您就当下官脑子进了水、舌头长了疮,饶了下官这一回吧。”
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顾云舟的目光沉沉,定在匕首锋利冰冷的刀刃上。
李墨这两句话,非但没让顾云舟拿开匕首放了他,恰恰相反,霜雪般冷利寒凉的薄刃在他喉管处挥之不去,仿佛时时刻刻觊觎他性命的一条毒蛇,顷刻间即可穿透他的血管,令其炽热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
他是真的害怕了。眸光慌乱地四处扫动,忽然,房门那棵枝繁叶茂的桃树映入他的眼帘,李墨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切道:“世子,你别忘了,这棵桃树,是我长兄当年帮了你,否则,你现在还蒙在鼓里呢。就当是看在兄长的面子上,您饶我这一回吧。”
顾云舟闻言,紧握着匕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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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果真一顿。
李墨的兄长命唤李青,乃是当年北境来犯上京时,与顾云舟一同出生入死的将领,前些年的时候,李青因为旧伤复发早已撒手人寰,可同袍之谊,如何能以生死而断绝。
更何况,如李墨所说,顾云舟当年能留住这棵桃树,全因李青在关键时刻为他通风报信,不然,他怕不是要眼盲心瞎似的活过这半辈子了。
李墨最后这几句话声音压得低,谢织心在门那边听得并不真切,可她却明明白白地瞧见顾云舟的目光往那棵桃树下一转,眉宇间的戾气霎时消退,唯余几分难言的复杂。
仿佛在汹涌昏暗的阴冷海面下泛起了一点两点的波澜,世人观其表面,只觉其微不足道、不足挂齿,唯有到了足够宁静的夜里,海上才会凝聚起铺天盖地的风暴。
谢织心闲了这么些日子,不是没想法子找人打听过这棵桃树的来历,可二十多年前的事,哪儿能跟排着队让她花的银子似的,说找就找着了。
子竹苑里侍奉的婢女,年轻伶俐些的,都是这几年才精挑细选进了王府,压根不知道这树是哪年栽的,要是寻少有的几个老眼昏花的,要么摇摇头装傻充愣,要么点点头充愣装傻,个个是千年的老狐狸成了精,半点风声也不肯多露。
越是捂得严严实实的,越是藏了惊天的秘密,这是谢织心存活于世深信不疑的道理。可是好奇心害死猫,也能害死人,从前在谢府时,苏姨娘就时常叮嘱她,事不关己,便不要过度深究,在这高门大院之中,多少人就为了一时的好奇而丢了性命。
同样的道理,敬王府自然也适用,甚至更胜谢府。
倘若谢织心和顾云舟是寻常夫妻,即便顾云舟不愿意告诉她,她也可以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很可惜,他们不是。
谢织心猜想,在顾云舟眼里,此时的她或许已然脱离了“可恨的谢家人”的刻板印象,可她每每走近,顾云舟的心就像是蒙了一层千年不散的浓雾,怎么拨也拨不出内里的庐山真面目。
她在顾云舟那儿,似乎更像一只乖巧顺眼的小猫,听话了,主人便呼噜呼噜毛,赏她点难得的好处,受伤了,主人自然也会悉心照顾,但放眼天下,谁人会在宠物跟前推心置腹。
这样的相处方式,若换了刚嫁进王府的谢织心,她许是心满意足的,毕竟无处不在的世子传闻已经将她的底线拉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但对现在的谢织心来说,这样远远不够。
若要借顾云舟的手为她所用,谢织心必须得保证,顾云舟全心全意唯有她一人,而这一切的前提是,顾云舟愿意敞开心扉与她共享。
李墨此举倒是提醒了她,既然她在王府里边暗自调查了这么久都没得半点消息,何不把目光放在王府之外。倘若她现下卖李墨一个人情,将来若有了合适的时机,未必不能在他那儿探听到些关键要紧的消息。
打定主意,说干就干。
谢织心微微整理了下蹭在门边上的衣服褶皱,正要缓着步子往外走。
忽然,不远处的竹林尽头,伴着日色清风,响起个洒脱舒郎的声音。
“世子和李兄原来在这儿,倒让我好找。”
谢织心瞳孔骤然收缩,右脚如同冰封一般滞在原地。
怎会是他?
24. 第 24 章
谢织心千算万算,也没算到,顾云舟口中的客,竟然是她多年不见的青梅竹马,陆淮。
这是什么狗血又狂暴的走向?!
比起他二人分离时,陆淮三年出征历练,面容轮廓似乎更为锋利硬朗,唯有眉宇之间,仍是洒脱的少年英气,他一身青衣锦缎,唇角微微一扬,顷刻动人心魄、
谢织心愣愣地站在门前,默默地凝视院中三人。
顾云舟手中的匕首不知何时已然收了起来,李墨在一旁劫后余生似的长舒一口气,顺带把自己早备好的外衫披在了身上,呼啦呼啦地搓了搓手。
至于陆淮,他恭恭敬敬地同顾云舟见了个礼,笑意晏晏道:“世子今日可真是惊着我了,说是邀请下官来喝酒下棋,怎么倒在院里舞蹈弄剑,都已经是成婚的人了,也不怕惊着世子妃。”一顿,眼神随意地扫了扫:“怎么也没见世子妃,难不成金屋藏娇,还要藏着掖……”
陆淮笑盈盈的目光打过来时,谢织心有如正正遭上了一道天崩地裂的闷雷,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嘴唇微微张合,却发不出任何动静。
任由穿堂的风吹得她浑身冰凉发抖,谢织心依然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与其说是震惊,倒不如说是她不知该如何面对。
陆淮当年向她许诺,三年过后定会迎她进门,谢织心也应了,年少时那点白开水似的甜蜜,她在心里攒了好久也不舍得抛弃,直到皇帝的一道圣旨下来。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的苦,谢织心原来不懂,那夜大哭过一场,也就认了。
直到谢织心缓缓走到顾云舟身边,陆淮仍然惶惶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定然是睡昏了头了,嫁给顾云舟的怎成了他朝思暮想的谢织心?
亏他还调侃顾云舟,日后许要与其连襟相称,他现在真想狠狠扇自己两个大巴掌,好让自己混沌不堪的大脑好好清醒清醒!
顾云舟见谢织心过来,目光示意:“这位是随军平定江南的陆淮陆将军,月前才回京,也是敬王府今日的贵客。”
一语未了,向谢织心这处一扫:“这位便是世子妃,谢氏。”
陆淮两片薄唇张了又闭,终于十分勉强地牵了牵嘴角,几乎是一字一顿道:“见过世子妃。”
他的眼神直勾勾地望过来,望得谢织心浑身发颤。
都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怎么他二人故人见面,还分外眼红!
她顿了顿,生硬一笑:“陆将军不必多礼。”
沉默,无限的沉默。
谢织心生平头一遭觉得,会呼吸是一种痛苦。她以为自己和陆淮再见面,不说一笑泯恩仇,也该是互诉衷肠、互相理解,谁成想,老天爷给了她重重一击,偏偏让事情发生在了最尴尬的时刻。
苍天啊,她还什么准备都没做,这让她怎么跟陆淮解释,自己并非故意嫁给了别人。
她干脆不再看他,向李墨处一点头:“也见过李家公子。”
李墨顿时受宠若惊似的笑了声:“原是我们李家对不住世子妃,教世子妃受了误会,不想世子妃这般大度从容,下官委实无地自容了。”
他们李家人把人家坑成这样,谢织心还愿意维持着两家人的体面,倒也算难得的大度了。
他说着,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谢织心今日少施粉黛,一身素衣,却掩盖不住周身的清丽之姿,果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可怜他李墨流连花丛这么些年,自以为阅人无数,如今看来,比起这位,从前所谓的美人竟也都落了俗了。
他不禁暗自腹诽,似这等温柔得体的小美人,嫁给顾云舟这块烂木头真是可惜了。
“什么误会?”
说话的是陆淮,谢织心一时不知该不该答,她只是想顺水推舟地给李墨递个台阶,谁知倒勾得陆淮问起此事。
李墨理亏,他自然不接这茬,默默在一边装聋作哑。
还是顾云舟淡淡扫了谢织心一眼:“不是什么大事,你也不必挂心。”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顾云舟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炙热三分,谢织心不自禁想要挪动步子,好离那如火般的炽烈眼神远一些。
可还未来得及付诸行动,顾云舟便从背后勾住了她柔软的腰侧,他手放在何处,旁人视角自然瞧不仔细,可谢织心却是周身一颤,当即不可置信地瞄了一眼顾云舟。
大庭广众的,这是干什么呢!
院里的清风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日色正烈,气氛颇为焦灼。
顾云舟眼神极好,心思也相当敏锐,空气里的微妙气氛都似开锅水似的要溢出来了,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一个一个狼崽子盯肉似的盯着谢织心不放。
他淡漠的目光扫过李墨、陆淮,最终流连在谢织心身上:“怎么了?”
谢织心柳眉微蹙,怎么了?你说怎么了!
陆淮不知何时注意到拦在她腰侧的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脸色愈沉,薄唇已然抿成一条直线。
谢织心当真后悔自己往陆淮那儿扫这一眼,不然她也看不到陆淮几欲吃人的阴沉眸光。
她无处可躲,只好硬着头皮对顾云舟道:“妾身想着,既然是贵客,世子怎么也不提前知会妾身一声,妾身也好命人备酒菜。”
顾云舟眸光定定:“不必,这些琐事自有符亭去办。”
一顿,道:“陆小将军与我年少相识,难得今日你也得闲,去换身衣裳,过会一起来用饭。”
挚、友……
谢织心不禁干笑两声,好巧,他与她也曾年少相识。
顾云舟好不容易松了手。
此地不宜久留,谢织心当即福了福身,三步并两步地逃似的回了屋里。
强烈的日光之下,谢织心一袭白裙,恍若清风流转,顾云舟眸光讳莫如深,如同染上了一层厚重的寒霜。
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了点怪异。
并非只是因为察觉到旁人对谢织心的觊觎,更在于谢织心自己。
她望向陆淮的眼神全然不似面对陌生人的好奇或是窘迫,亦无倾盖如故之喜悦坦然,硬要形容,便是“伤我如今,留你不住”之遗憾无措。
即便她在竭尽全力地掩饰,哪怕那种状态只维持了短短一瞬,在这明亮的天光之下,顾云舟也很难不注意。
李墨在一旁闲了半天,倏忽笑了笑:“陆大人识得世子妃?”
他平日里吃喝玩乐样样精通,跟人精似的,方才一眼就瞧出陆淮和谢织心之间不大对劲,现在问这话,纯属看热闹不嫌事大。
陆淮扯了扯唇角:“陆家在京时,与谢家比邻而居,谢家女儿,我自然是见过的。”
李墨笑道:“也对,我听说陆将军对谢家二小姐情根深种,非她不娶,怎么我瞧,你对着谢家大小姐,也一往情深似的。”
他这话纯纯找打。
顾云舟眉头一蹙:“你找死?”
李墨悻悻地看了他一眼,登时闭上了嘴装哑巴。
陆淮忙拱手道:“世子恕罪,下官并无觊觎世子妃之意。”
“适才只因长久不见大小姐……世子妃,一时晃了神,方有些失仪,还望世子殿下恕罪。”
陆淮那时方一回京,便往谢家递了拜帖,可谢家的回信唯有这么一句,谢二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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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沾染风寒、卧病养身、不宜见客,他亲自跑去谢家拜见,又被谢家大夫人三两句打发了出来。
念及未来结亲之故,陆淮亦不愿硬闯,未免令谢织心难堪,只三天两头地命人送了滋养身子的补药过去,盼望她早日安康,得以相见。这一拖,大半个月也就过去了。
真相未明之前,陆淮自不能轻举妄动,他今日来时,父亲陆远曾叮嘱过他,敬王府与陆家一同效忠二皇子,面上风平浪静,可这一团和气的背后,乃是陆家多年来向敬王府俯首称臣以换得的太平安宁。
虽说近些年来,世家势大,有权者堪比皇亲,可陆家经过江南一役,死的死,伤的伤,族中男丁所剩无几,如今回京,兵权收归谁手仍未可知,若要陆家东山再起,必得绕树三匝,寻枝可依。
顾云舟这个人疑心甚重,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陆淮听命而来,不过是想借年少相识的那点少得近乎可怜的情谊,以表陆家满门之忠心罢了。
顾云舟冷淡的目光往他处一定,少顷,扶了扶他手臂:“李墨胡搅蛮缠,你不必受他影响。”
陆淮点点头,来时的笑意却再露不出半分。
……
谢织心这边刚一回房,穗儿和春禾就抱着熨烫好的几件衣裙进了门。
“世子妃,您没事吧?”穗儿见她坐在妆台前边捂着胸口,低着头呼呼喘气,以为她胸闷的毛病又犯了,忙把衣裙往搭衣架上一方,行至她身旁。
好在看其脸色,红润细腻有光泽,并不似病痛难忍。
谢织心颇为郁闷:“身上没事,心里有事。”
她一抬眼,见春禾还在收拾衣裳,春禾这丫头打小就跟着关婆婆在王府里伺候,心细又会说话,谢织心这些日子倒和她熟稔不少,寝屋里的诸多琐碎交给她来倒也放心。
可这小丫头就一个毛病,嘴巴太大,若是让她听到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恨不得明日就得满城风雨。虽然谢织心一直没抓着证据,但她十分合理地怀疑,当初谣传顾云舟“不行”一事,不说春禾是罪魁祸首,也得是八九不离十。
陆淮关系到谢织心替嫁的真相,事关重大,她断然不敢留春禾在此,想起顾云舟书房里的一碟点心,吩咐道:“那碟牛乳糕和桂花酒酿还在世子书房里,世子要宴请宾客,想来也不用了,你端下去分给子竹苑几个丫头吧。”
春禾想了想:“世子妃,那些点心怕是轮不到奴婢们了。”
谢织心:“?”
春禾解释道:“奴婢和穗儿姐姐来时,瞧见李家公子在书房那处,牛乳糕已经进了李家公子的嘴。哦对,他还夸世子妃手艺好,不比上回世子丢出去的差。”
谢织心滞了滞,要说这李墨也是一朵绝世大奇葩,这种刀尖上跳舞的事他也干得出来,她甚至能想象到,顾云舟以堪比包公的黑脸冷冷吐出一字:“滚!”
原来不止敬王府这一大家子没一个正常人,就连顾云舟身边的人,根本是各有各的不正常。
谢织心扶额苦笑:“你去小厨房里吩咐声,让厨娘再备两碟,就当我赏给下面的丫头们。”
春禾面上一喜:“谢世子妃赏,奴婢这就去厨房。”
到底是穗儿心细些,瞧得出谢织心脸色上的不对劲:“世子妃可是遇上什么事了?世子不给批银子?”
要是单纯的不给批银子就好了。
谢织心伏在妆台处闷闷道:“你可知敬王府今日来了贵客?”
穗儿道:“奴婢听说了,却还未得见,刚刚在廊下遇见春禾,方听她说了一嘴,好似是个将军。”
谢织心的心混沌一片:“他是陆淮。”
25. 第 25 章
“什么?”穗儿惊道,“奴婢倒是闻着风声,说陆将军回京了。可……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王府?”
谢织心道:“世子说,陆淮与他相识年少,是王府的贵客,他随陆家回京,世子特意设宴邀请。晚间,欲要我一同前往。”
穗儿顷刻间便可想象,一张小小的黄花梨八仙桌上,该是如何的剑拔弩张。
“能不去吗?”这个问题虽然愚蠢,可穗儿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谢织心视死如归般摇摇头,这偌大的子竹苑里,就顾云舟一个主子,莫说是他明明白白地吩咐了,便是没吩咐,但凡他点了头示了意的,谢织心也得言听计从地等候差遣。
刀俎在他人之手,谁让谢织心如今还只是砧板上一块小小鱼肉呢。
“穗儿,你去寻那件赤金缕花的石榴裙出来,世子接见外客,自不能失了礼数。”
穗儿跟了谢织心许久,自知她和陆淮年少时情谊匪浅。嫁入敬王府的前夜,谢织心还一边哭一边念叨了陆淮二字许久。
如今谢织心虽嘴上不说,可穗儿心知,她家小姐心里边必然还较着劲,闷闷的不痛快。
但她自来左右不了谢织心的心思,更奈何不了事态的发展,所能做的只是默默地跟在谢织心身边,竭尽所能地办她想办之事。
穗儿望着手里边这件明艳瑰丽的赤金衣裙,露出个浅浅的笑:“奴婢从前就觉得,这种鲜艳夺目的颜色最是衬世子妃,可世子妃平日里穿得极少,奴婢今日倒是沾了世子的光了。”
谢织心眸光淡淡,雪白的手缓缓抚摸过衣裙表层的金丝:“陆淮喜欢素净,可我已嫁作他人妇,是时候和过去道个别了。”
穗儿愣了愣,配合似的点了头。
……
子竹苑中一处名唤“揽月阁”,取意自披星揽月,飞椽四角均高高翘起,花瓦处雕刻以朗月迢迢,当初建造时乃是为王府世子私下宴会宾客所用。
可顾云舟这人素喜清净无打扰,揽月阁时常空荡无人,恰似月色幽深无言,如今点上了明亮如白日的烛火,方才生出几分和暖热闹的气氛来。
说是热闹,多半是李墨在一边喋喋不休。
“我瞧着,现如今各世家也快坐不住了。郑家这回入京,明面上是给陆老大人和陆兄你请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说着,推开身侧伺候的丫鬟,夺过她手里的青瓷酒壶,给自己满上。
陆淮淡道:“江南失地一收,任谁也不能坐视郑氏独吞江南美地。”
说罢,忽然笑道:“不过,谁能比得过你李公子,为了郑家姑娘,险些连老子老娘都要抛了。”
李墨啐了一声:“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本人在此声明,是郑家小姑娘非我不可,可不是我受了她蛊惑。”
他提酒的动作顿了顿,眸中烛光掩映点点晶莹光影,紫衣少女的窈窕身姿如在眼前。那日,她唤他李郎,苦苦哀求他一同逃离上京时,他亦这样停顿了一时片刻。
可惜了,花一般的姑娘瞧上谁不好,偏偏瞧上他李墨这个窝囊又黑心的。
“你倒坦然。”
冰冷的声音传入耳中,李墨身上一颤。
顾云舟冷淡道:“你说的请罪就是这般请罪?”
那会谢织心一走,李墨胡搅蛮缠了大半晌,陆淮不知事情原委,念着自小的交情,反还替他求了求情。
听李墨在耳边聒噪不已,顾云舟恨不得把李墨那条舌头砍了喂狗,可陆淮毕竟是客,总不好轻易驳了人家的面子,只好暂时压下怒火。
谁知李墨得寸进尺,拿王府当了他李家大宅,自顾自吃喝起来。
眼见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又要烧起来,陆淮忙笑道:“世子和李大人争执这么许久,独留我一人还蒙在鼓里,你们倒也细细说说,让我也当一回和事佬。”
李墨嗤笑一声:“你一个带兵打仗的不挑事就不错了,还和事佬。”
顾云舟面色阴沉如乌云压顶:“你找死吗?”
李墨顿时鹌鹑一样缩了回去。
陆淮见这二人脸一个更比一个黑,心知要从他二人口中问出话来,无异于在炮仗里点烟火,分明火上浇油。
正巧符亭在一边站得笔直如松,他眉眼一舒,冲符亭笑道:“既然他们都不愿意告知,只好烦请你来说上一说。”
符亭往顾云舟那处看了一眼,得了应允的信号后,方将陆家与敬王府这一场闹剧如实说来。
陆淮常挂在嘴边的笑容随着他的讲述逐渐收敛,以至于化为乌有。
他俊俏的眉头霎时蹙起,冷冷扫了一眼李墨,从前便知,李墨这人一堆的花花肠子,心眼多又好面子,可他从未伤害过陆淮身边之人,是而陆淮也从不与他多做计较。
可如今,李墨竟然为了自己一时的脸面,默许甚至怂恿李夫人把谢织心打成那副遍体鳞伤的模样,可恨至极!
莫说是二十二刀,便是两百刀、三百刀砍在他身上,都难解他心痛之恨!
李墨嘴里边还嚼着一道清爽可口的小酱菜,倏忽间,两道冷冰冰的目光刀子一般生生往他身上砸,嘴上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陆兄,你这般着急上火做什么?是,这事是我做的不对,我也认了,可你这么关心大姨子,谢家二小姐知道吗?”
他眯眼笑着扫了眼陆淮,到底没在官场上待过,什么事都藏不住,那点心思全写脸上了。说来也是奇了,上京城人人称道的痴情种,居然是个色欲熏心的多情种。
谣言啊,当真不可信。
“你莫要在此处挑拨离间。”
顾云舟的声音冷冷响起。
他能忍李墨到今天,多半也是看在二皇子的面子上,二皇子与他私下谈论时,时常这般评价,李墨有才,可也只有才,人品性子俱是下乘,若非还有这么点心眼子,早被拖出去乱棍打死了,哪还容得他们李家存于今日。
他心知,李墨此举意在以邻为壑,将事情的重心扭转至他与陆淮之间的矛盾上。顾云舟明白,所以他投向李墨的目光斥责、厌恶交织,可人性使然,李墨的话仿佛一根木刺扎到人心的软肉上,再是冷静理智之人,亦难免不适。
更何况,陆淮对谢织心的关怀溢于言表,那会在院中还能强作晃神之解,现下却是露了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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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的下意识。
顾云舟有个不露于人的毛病,但凡他手里边攥住的,不论他是否真心喜爱,皆容不得旁人一分一毫的觊觎。
谢织心亦是如此。
他淡淡的目光瞥过陆淮,仿佛一把无形的冷刃轻扫过对方的咽喉:“陆将军这般关怀,必定是念在同谢家半门亲戚,方才出口一问?”
顾云舟的话以疑问收尾,可陆淮但凡说出一个“不”字,他薄刃似的冷冽目光仿佛顷刻间即可化作一柄利剑,不留情面地刺穿他的咽喉,直至喷涌而出的鲜血消耗殆尽,这具身子也了无生气。
这般震慑人心的目光,难怪陆淮来之前,父亲陆远曾多次提醒于他,顾云舟此人,冷血且多疑,他愿意将陆家视为座上宾客,压根不是念在所谓的情谊之上,不过是陆家仍有可用之处罢了。
跟他打交道,多半如履薄冰,陆淮心道此言果真不假,自己直来直往的烈性子必得收敛几分。不然,还没等他问清楚谢家嫁女的真相,陆家无妄之灾必得接踵而至。
想到这里,陆淮忙起身拱手道:“世子说得正是。”
李墨筷子一扔,喝醉般大笑道:“活该我这样不招人待见,原来是我忍不得旁人所不能忍啊。”
“喝醉了就滚!”
顾云舟一个眼色过去,符亭忙命两个侍卫强行把哈哈笑个没完的李墨拖出门外,揽月阁中终得片刻安宁。
……
谢织心往揽月阁来时,正遇见李墨左摇右晃往外走,一会喊“还君明珠双泪垂”,一会叫“此生谁料,身老沧州……”
他的青色衣袍酒气弥漫,广袖一甩,巴掌似的直往符亭脸上拍。
“这是怎么了?”
谢织心走近几步,见符亭脸黑得如焦炭一般,心里边忽然隐隐有些不安。
符亭见了个礼:“李大人喝多了,属下把他送走。”
谢织心忙问:“世子可还一切安好?”
陆淮跟木桩子一般高时便是个性子急有血性的,可别她一个不注意,两个人直接敞开天窗说亮话,闹出血光之灾来了。
符亭强行拉住前仰后合的李墨:“世子在里间同陆大人喝酒聊天,世子妃进去便是。”
谢织心正要挪动步子,瞄一眼醉得七荤八素的李墨,霎时计上心头。
她唤来子竹苑戍守两名侍卫,命他二人代替符亭送李墨出门,接着给穗儿递了个眼色,这便知会符亭随她一同入席。
揽月阁里间,依然安静无声,只时不时有两声杯盏碰撞之声响。
敬王府的歌舞乐伎本来都备好了要上场给世子高歌一曲,毕竟一年也就这一两回能在世子跟前张张嘴了,个个卯足了劲,谁知世子心意倏然有变,这夜便把她们遣散了回去。
谢织心徐徐走进房门。
唯有房中两侧丫鬟、差使林立,个个屏息凝视,若非主子吩咐,半个字不敢多语。
这气氛怎么不大对劲……
顾云舟轻掀眼皮,漆黑的眸子讳莫如深,骨节分明一只手往身侧的桌上轻轻一点:“过来。”
谢织心顿住脚步,她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26. 第 26 章
谢织心微微一抿唇,顺从地坐到了顾云舟身旁的位置。她一双脚还未来得及放平稳,顾云舟一只手随即扶上她的腰。
谢织心腰间一晃,倏忽就要往顾云舟身上倒,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又立马反方向一推,堪堪支撑住了谢织心的身子。
“当心。”
顾云舟平平淡淡吐露二字。
谢织心面红耳赤地瞄了他一眼,明明是世子戏耍与她,竟还恶人先告状似的嘱咐她当心!
陆淮脸色微沉,暗自灌了一口闷酒。这身赤金缕花的石榴裙鲜艳华丽,衬得谢织心肤白胜雪,容光无暇,格外貌美动人。
她还是陆淮记忆里的那个谢织心。
是他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朝思暮想的谢织心。
尽管她的服饰比之从前艳丽华贵,可他根本一丝一毫都不在乎,在他的心里,他的心儿素白堪比芙蓉天然可人,华美更比牡丹国色天香。
他唯一在乎的,是揽在谢织心身上的那只多余的手。
陆淮以为自己在上京外历练多时,已然学会了隐藏自我疯长的情绪,也习惯了世家贵族之间的虚与委蛇。
可他一见谢织心,这些明明白白的技巧霎时间又烟消云散。
他做不到,他根本做不到。
陆淮眸光隐隐颤动,他连忙斟满酒杯,一饮而尽,方才勉强压住眼底汹涌的心绪。
谢织心借整理衣摆的功夫默默瞥了陆淮一眼,面上温度顿时冷了下去。此时的她早已非彼时陆淮眼里、心里的那个她,惟愿陆淮能早日放下这段前尘往事,觅得良缘,不然,她心中愧疚难免挥之不去。
“怎么这个时辰才过来?”
顾云舟不动声色地往她盘里夹了块樱桃肉。
身侧的侍女应声给她浅浅添上一盏清茶。
茶是她前些日子赞过的荷露茶,清新宜人,极能入口。至于碟中的一小块樱桃肉乃是江南名菜,色泽樱红,酥软肥烂,酸甜爽口,不仅是在宴宾客时,便是平日里的饭桌上,谢织心也时常能瞧见这道鲜艳菜品的身影,想必是顾云舟的口味如此。
可谢织心从不喜欢这个味道,甜滋滋的味道在嘴里总是怪异不堪。
她默默将抬起的筷子又放了下去,笑道:“世子难得摆宴,妾身总得收拾得体面些,方不会辱没了世子。”
顾云舟上下打量她一番,神色中浮现出几分复杂的寒意:“寻常小聚,不必这般在意。”
谢织心愣了愣,目光在顾云舟和陆淮之间流连片刻,他二人所谓自小而发的情谊,似乎并不坚牢,多半如彩云易散琉璃脆罢了。
陆淮接过话来清浅笑道:“常听人说,世子钟情江南风光,美食、美景皆爱,这道龙井虾仁我在江南时亦尝过一二,却也比不上敬王府的这味清香软嫩。”
谈笑间,他的目光不声不响地扫向谢织心。
他和谢织心认识了十几年,自然清楚,这满桌子的江南菜式,最得谢织心心意的便是那道茶香清淡的龙井虾仁。
阁中烛火如白日光明,映照得谢织心粉面桃腮,如花儿一般的美好温柔。
可她轻咬了咬下唇,悄悄避开了他映射而来的目光,将碟中的一小块樱桃肉含入口中。
陆淮眉心微皱,也不再看她。
顾云舟浅淡的眸光忽然往谢织心这儿一转,清冷的嗓音低低响起:“不喜欢,就命人把菜式换了。你在上京待得久了,江南的味道怕是吃不惯。”
谢织心一笑:“世子匠心独具,知晓陆将军自江南而归,特意布此菜式,妾身自是明白的。况且,江南菜品精致可口,妾身怎会不喜?”
不知是否自己多心,他此言似乎是话里有话,再者说,苏姨娘本就是江南人氏,她哪里会吃不惯这些?现下面上这副食不下咽的表情,纯粹是被跟前这两个人搅和得心里不安、吃不下饭才是。
顾云舟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
宴中三人各有心事,顿时陷入一阵难言而又诡异的沉默。
谢织心就差把脑袋埋到白瓷的碗盘之中,顾云舟平时又冷又闷不爱说话也就罢了,怎么请人家来家里做客,还是一言不发?
这样默默坐在原地,未免阁中人目光集聚的迥然,谢织心干脆把自己想成一头吃草的牛,机械地来回咀嚼。
阁中的风冷冷清清,时不时吹得她肤上泛起阵阵凉意。这身赤红衣裙好看归好看,入夜时穿出门来,未免略显单薄,谢织心又是个体弱畏寒的,不禁就打起冷战来,怎奈出门时一心念着陆淮之事,竟也忘了带件外衣斗篷过来。
现下穗儿又不在此,谢织心只能祈祷这场没滋没味地小宴紧着些时候结束,总好过他坐在此处,身心俱疲。
“今日是谁伺候的世子妃?”
顾云舟倏然发问。
穗儿不在,房中只有春禾往他跟前走了一步,恭敬道:“回世子的话,是奴婢。”
顾云舟面色一冷:“跪下。”
春禾一惊,忙跪地请罪:“奴婢该死!奴婢不知所犯何事,烦请世子宽恕!”
他这火气来得不明不白,谢织心亦是一脸茫然。
陆淮更不必说,在旁边独自一杯一杯喝着闷酒,转眼间就有了好戏可看,他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你伺候世子妃,却连嘘寒问暖都做不到,敬王府养你们是吃白饭的吗!”
春禾年纪轻轻一个小丫头,犯了错也总有关婆婆她们护着,难得自己独当一面,上来就被顾云舟劈头盖脸一顿骂,眼泪顿时不值钱似的落了下来。
“奴婢该死,奴婢下次不会了。”
谢织心也是看着春禾这丫头一日一日在自己身边熟稔、成长,见她这样,不由得心揪。顾云舟今日也不知吃错了那味药了,没来由的找人不痛快,谢织心索性也跟着跪了下来。
“世子莫怪她,是妾身出门时不愿多添衣服,世子真要罚她,也该先问妾身的不是。”
她浅浅地低着头,语气却冲,话里话外无半分委曲求全,倒不像是顾云舟在责问她,反而是她在责问顾云舟。
她确实也有这个意思,不是针对顾云舟,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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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边积压了太多、太厚重的情绪无处可发,他这一零星的火苗一点,谢织心乌七八糟的坏心情霎时间烟花一样噼里啪啦地炸开来。
众所周知,人在思绪混乱时,往往是缺乏理智的,她现下便是这般,烦闷、焦躁,简直要不计后果了。
“你胆子也是不小。”
顾云舟冷冷瞥了她一眼,眸中寒光闪动,锋利的眉间夹杂着几分难解的阴沉。
谢织心一顿,顾云舟与她说话时已经很久不似这般居高临下,清清冷冷的声音、冷冽如霜的语调,听进她耳朵里,不由得心里边一凉。
畏惧夹杂着委屈催得她心里边一酸,眼底霎时也染上一抹绯红。
她这一憋屈不要紧,胸口随之又是丝丝缕缕的闷痛,捂着嘴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张成衣每回来瞧,无不是千叮咛万嘱咐,令她万勿动怒烦忧,她今日这般心绪波澜、跌宕起伏,病到这时才发作,也算是难得了。
春禾见她咳得厉害,忙膝行至她身旁扶她。
谢织心边用帕子捂住泛白的唇,边直勾勾地凝视着顾云舟。
他的五官锋利立体,在烛光之下,似是淬炼过寒光的冷刃,不带半分情绪,深邃如潭的眸光淡淡地盯着,似乎要立时三刻看穿于她。
谢织心的面容逐渐因气喘而沾染一层并不自然的红晕,顾云舟的目光软化三分,却并无开口饶恕之意。
直到一个温润干净的声音响起:“世子的家事,下官本不该多言,可下官斗胆,今日相聚本是开心,何必为了不必要的小事而动怒?”
陆淮微微低着头,目光却在谢织心这处流连不散。
他的眸光颤动分明,谢织心身子不好他是知道的,不想这么几年过去,居然无半分见好的痕迹,比之他离开上京时,似乎还要严重了些。
他实在见不得她受苦受累。
顾云舟盯着他冷冷一笑:“你的面子,我自然是要给的。”
谢织心的眼前,一只冷玉般洁白的大手递了过来,她眼角酝酿已久的眼泪啪嗒一掉,滴落到手掌的中央,似泛起了平静池塘的淡淡涟漪,手指的指尖也微不可察地颤动一下。
她一只由内而外散发着凉气的小手搭了上去。
“符亭,去把那件暗蓝色云纹斗篷取来。”
顾云舟像是一瞬间变了一个人似的,亲手将这件遮风的暗纹斗篷披到了她的肩上,还不忘给她紧了紧领口,手指蹭了下她发白的唇角。
顾云舟的脾气性子算不得温和,却冷漠得十分稳定,如此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完全不符合他平日的行事风格与处事逻辑。
第六感告诉她,这不正常,这绝对不正常。
谢织心不自禁地瞄了眼他的酒杯,莫不是不声不响地喝多了,拿她来耍酒疯?
不过另一边,陆淮若不是念着陆家还有求于敬王府,是当真要摔杯子发疯撒泼了。
什么叫搬起来石头砸自己的脚!低三下四地求着顾云舟宽恕谢织心,转过头来,人家恩爱和谐,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27. 第 27 章
陆淮自嘲般地轻声一笑,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已经忘了今晚自己饮下多少苦酒,辛辣滚烫的酒液沿着唇舌、经过心脏,一路划至他身体的深处,疯狂肆虐、叫嚣。
每多饮一点一滴,心中的失望、哀痛便多出三分。
美酒佳肴不再芬芳可口,全作愁肠百转,不可挽回。
谢织心稍一留心,即可注意到其失意伤痛之态,她心亦伤。
可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眼睫轻抬,露出个淡然的笑:“今日陆大人前来,倒让你看了我们不少笑话。我不会喝酒,便以茶代酒,敬陆大人一杯。以往不谏,来者庶几,望大人日后前程璀璨,步步高升。
谢织心衣间金银丝线在烛光月色喜爱浮动流光,仿佛骤雨初歇下,曼妙的身姿掠影浮光,她雪白的手轻托起一杯温热的茶盏,定定地望向对面的陆淮。
一如当年城楼初见,他笑意横生,鲜衣锦缎。
“以往不谏,来者庶几……”
陆淮在心中反复念叨着这一句剜心之语。
她果然还是谢织心,果断、洒脱,一点不回头,也不会留予半分余地。
他爱的便是她不同寻常这份肆意张扬,即便身为笼中鸟,也绝不为自己的任何选择而后悔。可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谢织心能扭捏一点、纠结一点,哪怕如涓埃之微,也能给他零星的希望。
若放在以前,谢织心无论做出什么决定,陆淮都愿意包容她、理解她,从不会为其恼怒,可到了现在,他心中的愤懑与怨恨如同塞得满满当当的火药,干枯的风一经吹动,他唯想指天质问。
为何命运如此戏弄,逼得有情之人分离。
没有了谢织心的来日,何来璀璨……
陆淮的杯子悬在半空,却久久无言。
谢织心眼角一滴泪将落未落,如同破碎的剔透珍珠。她的眼神几欲躲闪,最终仍坚定不移地凝望而来。
冷风簌簌而起,透过幽幽的月光,穿过薄薄的窗纱,落在眼底的泪影之中。
僵持不下。
“陆大人年少有为,何愁陆家将来无再起之日?这杯酒,我与拙荆同敬。”
顾云舟举杯,眸中落墨深深。
他话说得似是而非,可有一点,陆淮听得分明,若要陆家来日方长,这杯酒,他不喝也得喝。
陆淮闭了闭眼,仰面饮尽今夜最后一杯冷酒。
提杯相隔咫尺,落杯天涯陌路。
谢织心直至放下茶盏,脑中仍一片混沌。她知道,陆淮和她的从前彻底消散在了这盏浓醇的烈酒之中。
以往已不谏,来者不可追。
咽下喉中烈酒,陆淮的心脏如被烈火焚烧,清亮无暇的月光已经不再为他照耀。今日前来,原本意欲与顾云舟商议朝中要事,依他现下心如刀绞的昏沉状态,此事怕也议不成了。
随意聊过几句后,陆淮便以归京不久,府中事务繁多为由,匆匆离去。
谢织心默默凝望他远去的失意背影,恍惚之中,又见当年纵马长街的陆家公子,意气风发、快意潇洒。
她渐渐平静下去的心忽然抽痛一下,是不是自己害他今夜这般痛心?
奈何人在樊笼,身不由己。
廊下穿过三两清风,吹在谢织心的耳边,留下浅浅的银白月光,耳边的坠子上生出几分淡淡的凉意。
她默默跟在顾云舟身侧,不时抬头瞧一眼幽幽月色,不发一言。
“陆将军对你印象颇好。”
顾云舟的声音掺杂在夜风之中,缓缓渗入谢织心耳中。
她一时晃了神,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世子说笑了。”
刚刚一直牵挂在陆淮所在之前尘往事上,谢织心居然险些忘了,自己身边还有位最难糊弄的。他这么说,莫不是心里边怀疑了?
那时在宴席间,谢织心即隐隐发觉气氛诡异,或许念在陆家与敬王府两家的面子上,两方皆是隐而不发、视而不见。如今陆淮走了,他该问的总是要问清楚的。
顾云舟低眸扫了她一眼:“我不喜随意开玩笑,更不愿在这事上玩笑。陆淮看你的眼神,委实情深义重。”话音刚落,停下了脚步。
夜风骤然飞扬,吹起他暗纹丛生的衣袂。
谢织心轻轻抬起头,停下脚步之处,一株枝繁叶茂的桃树在月影下沉寂无声,悄无声息地立在长廊之外。
桃花已飘零殆尽,唯余满树的叶子将落未落,反落了三分凄凉萧索。
她心中的憋闷如反方向的枯叶疯长,站定脚步道:“世子不妨有话直说。”
顾云舟才一张唇,一点珍珠宝石般的光芒闪动一刹,沿着她微微开合的杏眼滑落腮边。
那是一滴沾染了月色银尘的眼泪。
她圆睁着泛红的眼睛,明亮的眼瞳中闪烁着哀怨的泪光,与她精致温和的眉眼相互映衬,如夜风绘成的画作,惹人怜爱。
顾云舟滞了滞,冷硬的目光停顿片刻。因烈酒而隐匿、酝酿在体内的燥热与冲动促使着他喉间滚过丝丝缕缕的闷热。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哭什么?”
“世子说得还不够吗?”谢织心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这诸多底气,忍泪质问道,“世子问这话,不就是在怀疑妾身和陆大人的关系?”
人心里或多或少都藏着秘密,可她想不明白,受困其中的是她,遭人非议、受尽怀疑的为何还是她?
这么许久过去了,顾云舟的信任仍然这般轻描淡写,说收眨眼就收了回去。
可笑,可悲。
他的目光逼视而来,激起谢织心身上的阵阵凉意,可她仍然不卑不亢地与之对望。她当初已然打定主意和过去、和陆淮道别,就从未想过要背叛顾云舟。就算自己心存算计与利用,若要日后长久,她亦不会轻易再回头。
“妾身已经嫁给世子了,便算是敬王府的人。世子大可放心,妾身不屑做背信弃义之人,更何况,这桩婚事,乃是圣上钦定,妾还想多活两年,怎会冒欺君之险?”
顾云舟冷冷地凝视,脚步缓缓逼近,谢织心躲避不及,只能亦步亦趋地后退,一直退到了紧闭的纱窗前,纤薄的脊背虚贴在紫檀木的窗格之间。
“我发现,你现在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顾云舟一抬手,符亭领着众人退散。
他的手臂虚倚在树影依稀的白色墙面上,晦暗的目光上下流连,蒙上一层夜色的尘。
谢织心整个人都被困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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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方正的窗格之间,他的呼吸绵延着浅淡的酒气,灼热地扫荡在她的耳垂边缘。
“我问一句,你十句就顶上来了。”
他的手指泛起温热,勾起谢织心鬓边的几缕发丝。言语中些微不耐,眸中止不住的暗色翻涌。
陆淮那点心思,压根就不值得他分心在乎。可有一点,谢织心说得很合他心意,哪怕情意靠不住,还有逃不过的命数。
倘若谢家人想要活命,谢织心这辈子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她不能,也不敢。
顾云舟骨节分明的手自她鬓边流连至她粉白的腮边,骤然一顿,捏住她两侧柔软的脸颊,迫使她直视他直白的目光。
“世子又想要如何?难道要像上次一样,再行逼问妾身?若是如此,妾身还是那句话,妾身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世子就是现在掐死我,我也不认。”
她一双乌黑的柳眉微微蹙起,眸中泪光星星点点地颤动,粉嫩的唇有一小半掩藏在她纯白的贝齿之下,一脸的倔强,好像被逼急的炸毛兔子,虽然害怕得心尖发抖,却随时随地都准备好了要反咬一口。
她这副模样,比之平时,更为可爱。
顾云舟的鼻尖在她耳边蹭动少顷,细腻的肌肤上弥漫着浅淡的脂粉香气,仿佛安静的芙蓉花初绽,安抚着人躁动不安的心。
彼时,若说他没有问罪的意思,自然是假的,可此时此刻,他更愿意相信,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陆淮一厢情愿。
生平头一次,顾云舟不再受深重疑心的驱使,只是淡淡地勾起唇角,幽深的眸光停留在谢织心轻启的唇间。
滚烫的酒意混合着血气翻涌过他四肢百骸,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就大了起来,给谢织心圆圆的脸颊捏成了个半扁的白馒头。
谢织心心里边还怒火难平,钳制在脸上的手指力气一重,肤上酸痛愈发明显,话说出来也嘟嘟囔囔听不清楚。
“世子……你轻点……”
她嘴巴一扁,抬眸正对上顾云舟暗沉中稍显混沌的眼眸。
他身上的酒气一经发散,比起之前炽烈浓郁不少。她那会子的注意力多在陆淮身上,倒未发觉,顾云舟的杯盏酒满几何。
结合他今晚的种种古怪行径,谢织心不由得问道:“世子,你醉了吗?”
顾云舟只是盯着她不说话,手指反复揉捏着她脸颊上粉嫩细腻的皮肤。
虽说被人当面团子捏来捏去的感觉不太好,可顾云舟确确实实没再关心她与陆淮一事,反而把目光停留在这无关紧要之处。
谢织心默默在心里舒了口气,估摸着是酒劲上来了,也记不清自己之前道过何事了。
罢了,明日他若问起,再想法子便是,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虽寄人篱下,总不能回回吃气。
难得顾云舟酒醉不清醒,此处又只有他二人,不如……
谢织心大着胆子,掰开他的手,清了清嗓子道:“世子还认得我吧?”
顾云舟愣了下,他不过是酒醉得有些头晕不愿说话,怎么就成了万事不明白的愚钝之人了?
他冷冷瞥了对方一眼,懒得搭理。
此等反应正中谢织心下怀,威风凛凛的世子爷终于算是落到她手里来了!
28. 第 28 章
心里边的怨气埋了这么久,谢织心这下子可是乐翻了天。
可她素来行事谨慎,见顾云舟半晌不答话,亦不敢轻举妄动,压住飞扬的唇角,再试探道:“世子真不识得妾身了?”
顾云舟剑眉微微一皱,目光所到之处,她眼角泪痕仍轻泛银光,眼睛却亮晶晶的带着十足十的笑意。
这准是又憋着坏呢。
顾云舟保持了自己一贯的沉默。
谢织心微微抿唇,轻笑一声,真没想到这酒后劲这么大,方才还明明白白地说着话,转眼间就认不得人了,待明日她必得好好去问问此酒何方神圣。
“那世子还记不记得你做过的那些对不住妾身的事情?”
她拉住顾云舟那只并不怎么听话的大手,掰扯起他修长的手指。
顾云舟心生疑惑,眸光却暗,对不住她?难不成,她跟自己在一块时,还满腹的埋怨?
谢织心见他又是半天没回应,嘀咕道:“平日里就是个闷葫芦,喝了酒怎么还是这样,算了算了,你不说话,我来说。”
顾云舟不喜别人随便给自己起些乱七八糟的外号,诸如李墨这等嘴碎之人,早被他两脚踹出去了,可谢织心这样唤他,他居然似习惯了一般,以为这称呼仿佛颇有道理,继续听她唠叨了下去。
“也只有这时候,我敢跟你说这些话,你最好明天忘个干干净净,不然的话,我也骗你说是在做梦。”
她盯着顾云舟的眼睛一弯,露出个波光粼粼的笑容,待话锋一转,又叹气道:“世子现在应该没有那么讨厌我了吧?我可是到现在还记得,大婚那天晚上,在汀兰苑的陪着四处乱窜的老鼠睡了一晚上,那时候,我是真想一把火点了敬王府,反正我也睡不好,大家都别睡了。”
“可我转念一想,我还这么年轻,死了也太可惜了。而且,过去这么多风风雨雨都扛过来了,这点小事,我又何必揪着不放呢。”
“可世子后来一次又一次地怀疑我,我真的很伤心,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为什么世子从来都不念这些?自从我住进子竹苑,世子偏帮我许多,我以为世子已然愿意真心相待,可到了今日,陆将军一来,世子竟然质问起他与妾之间的清白……”
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脑袋也一点一点垂了下去,顾云舟试着想要抬手抚摸她的脸颊,可谢织心忽然脑袋一扬,险些和顾云舟的下巴撞了个正着。
若放在平时,谢织心定然是磨磨蹭蹭地要低头认错了,难得顾云舟脑子不清醒,她才不要赔礼道歉,一根食指重重地戳了下对方下颌,哼道:“这种时候,世子应该好好听别人说话,怎么能轻易分心呢,这可不乖。”
他脸色顿时一沉,默默把手收了回去。
夜影愈深,仿佛遮挡风雨与天穹的斗笠,遮盖住了落入谢织心眼中的光景,她并未注意到顾云舟的神色与动作,转而继续道:“世子总是这样,自己不爱说话,也没性子听旁人絮叨,难怪上京城里名声这样差劲,世家小姐个个闻之欲逃。可圣旨偏偏落到我谢家的头上,我也只好自认倒霉了。”
顾云舟神色愈加冷峻,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她这么一说,嫁到敬王府,倒还真是委屈她了!
“可妾身嫁过来之后,才知道什么叫三人成虎,其实世子没有传闻中那样糟糕,有时候还是会关心人的。就是母妃和郑夫人她们实在是尖酸刻薄了些,真不知敬王府是怎么安然至今的。”
她的声音喃喃,越来越像是在自说自话:“这么些年相处下来,世子在敬王府的日子想必也不大好过吧。”
虽未亲眼得见多年来敬王妃与顾云舟的相处之道,可依照二人这般性格,岂非针锋相对?
顾云舟年及弱冠,仍不免与之明里暗里争吵,若是年少时,怕也少不了吃罪受气。
这样想想,难得与之生出点同病相怜的感觉。
她的指尖不自觉地描摹在顾云舟的唇边,纵然到了夜色隐约时分,这张清俊锋利的面容仍似青林翠竹,风姿绝伦。
那双如寒潭深邃的双眼,无情似是有情,谢织心不动声色地凝望好一阵,仿若坠入他眸中深谭,甚至有些分不清他是否当真糊涂。
“话虽如此,妾身有时候还是怨!”
顾云舟的手悄无声息地都要扶上她的腰了,她这一怨,又把人给推出去了小半步,顾云舟头一晕,手臂间的广袖霎时流云般收了回去。
“我当初在谢家,虽说也没幸运,好歹还守着我娘亲,日子再苦也能有点甜滋味儿,不像这敬王府,四四方方的天,四四方方的规矩,没人疼没人爱的,还偏偏摊上世子这么个闷葫芦。我不管,这便是世子对不住我,合该来跟我道歉才是。”
她的脸颊上沾染上一层浅浅的绯红,也不知今夜怎么了,或许是陆淮一回来受了刺激,谢织心一激动,居然就这么把心里边的怨气全发泄了出来。
她边愤愤地抱怨,边伸出手往顾云舟心口猛戳几下,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许久以来遭受的不公和刁难全部抛洒出去,顾云舟那颗冰冷如铁的心脏也能随着她的动作而有所融化。
可谢织心心里边再清楚不过,这一切只是自己的一番臆想,趁着顾云舟酒醉而推波助澜的一场梦,自己波澜起伏的人生中的一次逃避,发泄过后的明日,她还要在这规整方正的王府中守着规矩继续生活。
她扫了顾云舟一眼,不知从何时起,他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定定地盘旋在自己身上,好似如水冰凉的夜,流连在月色中央。
她的心脏不禁砰砰跳动,顿了一顿:“就知道你不会听我的话,喝醉了都不能满足一下我的幻想……”
“你的幻想,就是让我给你赔礼道歉?”
顾云舟的声音如寒凉的风,登时穿过谢织心的耳,直冲她惶惶无措的大脑。
不是喝醉了听不懂人话吗!怎么突然清醒了!
等等,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不会都被听到了吧!
“世子没醉啊……”
“不是要我向你赔罪,怎么不继续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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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完蛋了……
谢织心轻咳一声,企图蒙混过关:“世子说笑了,妾身没说过这话吧。”
顾云舟淡定地抓住她紧急缩回的小手:“这还没到明天,你就打算哄我说是做梦了?”
谢织心心里一凉,自己刚才那一通抱怨肯定完完整整地都被听了去。
她没说什么过分嚣张的话吧……
是啊,除了骂他闷葫芦,敬王妃刻薄,敬王府无聊又压迫之外,确实也没剩几句话了……
自己竟然还不知死活地要让他给自己赔罪!
“妾身错了。”
天大地大,性命最大,立马低头认错,说不定还能博得一线生机!
谢织心脱口而出得太过迅速,以至于顾云舟还没来得及反应,菲薄的唇就贴上了她温热的耳垂:“错哪了?”
潮热的呼吸轻扫在耳畔,谢织心不自觉就要往后躲,可顾云舟的手早已揽上了她的腰,根本不允许她向后退去半步。
人在他人怀,半分不由己,谢织心只得顺着他的话,吞吞吐吐半天:“妾身不该……乘人之危……”
她总不能把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再复述一遍吧,这委实太找死了。
“乘人之危,”顾云舟的唇角微微一勾,“你好像还没做到。”
什么意思?谢织心才要抬眸,再好好观察观察他的脸色,耳畔的潮湿骤然加重,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轻微刺痛,如同一把狂烈的炬火,灼红了她整张粉白脸颊。
谢织心的心跳登时扑通扑通,如点燃了漫天的烟火,噼里啪啦地在她脑海中炸个不停。
他温热的唇如若滚烫的星火,在她柔软的耳畔处流连不断,细密的噬咬更似轻飘的绒毛,撩拨得她的心躁动不止。
“世子……”谢织心有些腿软,她宁愿顾云舟劈头盖脸给她训斥一通,也好过窝在人怀里进退两难。
这实在是很没道理,自己说的那些话哪句不让人脾气大发,可现如今,脾气呢?难不成睡过了头,被欲望顶了班?!
“这才算乘人之危。”
顾云舟的唇浅浅离开她湿润的耳边,谢织心方才舒一口气,绵软红润的唇间紧接着又是一阵湿热,一股不属于自己的气息不由分说地闯入自己唇舌间一方领域。
“唔……”
谢织心躲闪不及,一个劲地把人往外推,可顾云舟不依不饶地往自己身上压,他周身的酒气亦仿佛刹那间点燃一般,疯狂汹涌在谢织心的五感之间,直往她心尖上钻。
柔嫩细润的粉唇间亦是风浪不止,他的唇齿时而缠绵,时而磋磨,一双手死死搂着她纤细的腰肢,谢织心几度有些喘不上气来,想要躲却躲不及,要逃又逃不掉,眼角一抹红,滚烫的眼泪顺势就掉了下来。
直到啪嗒一滴泪珠子滑落至顾云舟的脖颈皮肤,他心念一动,轻咬了下对方软嫩红润的下唇,方才缓缓松了手。
“学会了吗?”
谢织心愣愣地望着他,眼眶里还泪光莹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