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折颜》
1. 第 1 章
日落西垂,嫩绿的柳枝拂过,颜霁微微低头避过,拉下出门前娄氏为她戴上的竹笠,脑海中一遍遍回想着方才那松竹轩姚掌柜说的话。
“小娘子,恕我直言,你家主人这画就是再送两回,我们这儿也挂不出去。说句实在话,要依着我看,你家主人确是妙手,可要想在我这松竹轩挂,却是不能,自己图个乐儿,当个趣儿也无妨。”
颜霁从没想到自己的画会被再三婉拒,从初中的业余兴趣到高中进大学七年的专业学习,她学了十余年的国画,董源,范宽,黄公望,吴派,浙派,松江派,没骨,白描,写意,这些与她而言都是基础。
颜霁想不出自己的画到底是什么缘由一再被人拒收,从入学到毕业,次次点评,优秀的那一幅都有她,如今怎么就没人瞧得上了?
眼看着那面缸里的面撑不过三日,又赶着里长打着限婚令的名头来征收人头税,种种难关,此时正是以画立命的危急时候,她却迟迟筹不来银子,好在这次进城娄氏绣的手帕勉强换了半吊钱,买了些米面两人还能再撑些日子。
可她不明白这画到底有何不佳,只能虚心请教,“还请掌柜的指点。”
那掌柜的见她当真不通此道,摇了摇头,低声说,“且不论我这松竹轩,就是这河东地界儿,没有名家大师举荐,便是挂上也无人能收。”
如此这般,颜霁的画没能送出去,这便罢了,前日买纸笔花费的银子又打了水漂,也不知回去如何对百般信任她的娄氏交代。
年逾四旬的娄氏常年多病,天生痴傻的原身与她并无血亲,丈夫项青山早逝,膝下无子,好心捡了个被人抛下的小娃娃,呵她护她养至今日。
直到月余前淋了场雨,高烧醒后才神智清灵,恢复如常,颜霁便借此穿越而来。
开局就是大雷。
项家除了一座小院,再无其他,连几亩薄田也被项家族人因着家中无子强占了去,更遑论原身痴傻近二十年,娄氏又病体缠绵,只能勉强绣些帕子维持生计,颜霁不得不另想它法,却没料到挣钱计划刚刚开头便匆匆夭折。
撇去这些烦忧,一切似乎还不错,她正逐渐适应着在这个小山村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除了每夜做的那些梦。
梦中,爸爸妈妈为她庆贺保研通过,还准备五一带她去云南玩一趟......
可美好转瞬即逝,一觉醒来她不得不为生计发愁,更为莫名的限婚令烦恼。
昨日她外出捡柴,回到家中时远远瞧见有几人从院内走出,门外围观者众多,越走越近,有人瞧见了颜霁,一个个上下打量,更有那好事的,凑上来便问,“晚娘,你作甚去了?”
颜霁不识此人,还未言语,便被娄氏拉进了院中,却还听那人继续说道,“瞧着没好,脑子还呆愣愣的。”
“咋没好,你没瞧见那捡的柴火?早听说人好了,还当是说幌子哩。”
“什么幌子,这不是来要钱了?”
“晚娘一个傻子,交啥钱?”
“这不是好了?晚娘今年也得十七八了?得交了......”
院外众人议论纷纷,颜霁也大约听明白了,想起学过的历史中,古人的确有交人头税的记录。
“真是来要人头税的?还是要别的钱?”
起初娄氏不愿对她实言,怕她心中有负担,家中多她这个病秧子就够拖累她的了,可面对颜霁的追问,又不得不缓缓点了头。
她心中知晓,她养的这个女子不似常人家的那般,唤她晚娘原是因着过了五岁还不会言语,想着贵人语迟,念着这般好意头取了个小名,却不曾想晚了这十几年,如今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今年的人头税交过了,他们是来通告限婚令的。”
“限婚令?”颜霁之前从未有所耳闻。
“女子满了十三一年得一算,过了十七就得往上翻了,”娄氏知她是个心中有成算的好孩子,也不想平添她的烦忧,“咱不急,还有半年,好好给你挑个合适的也不晚。”
短短半年,找到个所谓的合适的男人,将自己的一生托付,依附于一个陌生的男人,融入他的家庭,或许还有更多她不了解的时代困境,颜霁实在想象不来,下意识地摇头,这实在太不靠谱了。
她脱口而出,“若是女子不婚不嫁交多少?可是另外再罚?”
“起初不过两三算,翻过双十更多,到底足有五金多......”
五金,对娄氏和原身这样特殊的家庭,犹如向一个低保户征收五十万的单身惩罚税。
娄氏辛辛苦苦绣了一个月的手帕才换来半吊钱,要在半年内攒够这么多钱,谈何容易?
如果此刻能天降大饼就好了!
长叹一声,颜霁扔了幻想,继续赶路。
项家村距宛丘城有二十余里,待她进了村,暮色已现,漫天的闪闪繁星挂在头顶为她照亮了脚下的路,翻过山坡,便能瞧见家了。
小路无人踏足,野草太过茂盛,足有半人高,望着不远处的光亮,颜霁这时也不得不停下喘口气儿,身后的竹篓装了几十斤的米面,她奔波一日,早已经筋疲力尽。
喘了几口气,颜霁重新直起身子,背着竹篓一步一步继续前行。
未行得几步路,一脚没站稳,身子一歪,骨碌碌滚下了河边草地。
待她滚动的身子被河边柳树拦下,还未睁开眼,就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脚踝。
颜霁心中一惊,猛晃了两下脑袋,重新恢复了视线,只见脚踝处似乎躺着个活人,口中吐出几声微弱的声音,“捉拿——反贼——”
尝试着抽了两下腿脚,不见那人松手,反倒握的更紧了。
颜霁只得慢慢起身,凑近了去看,男人披头散发,看不清楚面容,身上尽是血迹,想起白日在城中听行人议论的那两句,莫不然此人是打仗的兵士?
她对这个时代所知甚少,除此之外,旁的她也想不到。
“你醒醒!”颜霁推了两下,试图唤醒男人,“你还活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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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毫无反应,似乎死了一般,两腿间一上一下各插着一支箭,左腿那支箭还正中膝盖,即使不死也得落个残疾。
颜霁弯下腰,还未触碰到紧紧束缚住自己的手掌,男人身下先是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伸出手摸了下。
白亮如月,是块好玉。
温润的玉还带着男人的体温,颜霁再次拍了拍男人,“你还活着吗?你要是还能听见就再动一下。”
说罢,颜霁提高了注意力,两眼紧紧盯着男人,却不见丝毫动静。
夜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你不会死了吧?”
无人应她。
这是颜霁第一次直面死亡,也是她第一次打坏主意,她还是有点紧张。
“你真的死了吗?”
“这块玉我想借用一下,不过我不白用,等天亮了我便去城中给你买副棺材把你葬了,这玉就当你提前付给我了。”
“你不说话就算你答应了!”
等了片刻,仍不见男人有任何动静,颜霁这才将手伸了进去,男人太重,半边身子压住了玉,她一只手抽不出来,不得已使出双手,准备给人翻个身。
“反——贼——”
突如其来的一声把颜霁吓得手脚并用,直接踢开了男人,连连后退,心跳加速。
“你是何人?这是什么地方?”
男人睁开了眼,阴沉沉的盯着她,面上带血,愈发看得她心虚不已。
“这是宛丘城外项家村,我是这村上的,你又是什么人?”
裴济微顿,“我是青州人士,随主人出关,路遇匪徒,才沦落至此。”
“哦,那......我先走了。”
颜霁心中一紧,她从不知这附近还有匪徒,不然她也不会这么晚还敢绕道走小路了。
裴济未曾料到这小娘子如此自私,竟要将他抛下自己逃去,眼看人已经捡起了竹篓,果真要将他抛下,他只得开口,“烦请小娘子出手搭救,来日我必有重谢。”
听闻此言,颜霁心中大喜,她早已看出他非富即贵,仅凭他身下的那块玉也可知了。
“来日太远,此刻便将身下的那块玉送我如何?我保证将你带回家好好伺候,可好?”
裴济不想这小娘子如此急不可耐,听她此言,心中愈发鄙夷。
颜霁见他不肯应声,便也不再强求,将米面装好了竹篓,往身上一背,临走前故意转过头来说道,“我先走了。”
却见此时月色蒙蒙,荒渺夜凉,未走得几步,便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好,不过我也有条件。”
颜霁笑了,转身前压了压心中的欢喜,“什么条件?你说来我听听。”
裴济看着面前得逞的人愈发不适,“这玉佩暂时给你可以,不过你不得随意变卖,待我伤好之日,自会奉上银钱赎回。”
“行!我答应了。”
这桩生意稳赚不赔,没有不应的道理。
“拿来吧!”
颜霁向前一步,朝他伸出了手。
2. 第 2 章
“不行......不行了,你怎么这么重?”
颜霁累得眼前发黑,将人放下,扶着树直喘粗气,一时连身子也直不起来。
“要不你先坐这儿等我回去借辆独轮车来接你吧?”
裴济的脸色阴沉沉的,“莫不是此刻玉佩到手,你要背信弃义,违背诺言?”
“我才不是这种人,”颜霁他这话被气得一梗,“是你太重,还这么高,我这么瘦的小娘子扶着你走了这么远,背都要被你压弯了,你竟然说这种话?”
裴济被她一通输出,看着她气鼓鼓的拍着那或许还不足七尺的小身板如此质问,此刻竟莫名有些心虚。
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那小娘子已经惊呼出声,“用这个!”
裴济随着她的动作看过去,几根树藤被她捡了起来,在她手中来回叠动,“我给你编个小垫子,等会儿你坐上,我就拉着树藤。”
这个小手艺是她幼时同家中老人学来同伙伴间玩闹的,没想到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将几根树藤编成一个草垫子,一人站在上面,另有二人拽着树藤拖行,能行百十米。
“你试试,”颜霁三两下编好垫子,将人扶着坐下,又特意交代道,“你可拽紧了,别松手,用衣裳卷着手,莫不然伤了手还要怨我。”
裴济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颜霁看着他卷好了衣裳,才背起竹篓,将两根树藤牢牢缠在两条胳膊上。
“我开始走了。”
说罢,弯着腰一步一步向前挪去。
“你怎么这么重?”
“你到底多少斤?”
“你该减肥了!”
......
裴济听着前面一句接一句的奇言怪论,默默闭上了眼睛。
这个小娘子不仅自私贪财,还话多。
待颜霁将人拖到门前,一直在门边等她归来的娄氏终于认出了她来,快步走来,“怎么这么晚才回?肚子早饿了吧?怎么还把树藤捆腰上了?”
颜霁累得说不出话,只摆了摆手,将身后的人露了出来。
“这是何人?”
娄氏走近,被浑身血迹披头散发的男人吓了一跳,回过身又问,“你打哪儿捡的人?瞧着活不成了罢?”
“后山河边,”颜霁弯下腰去看,伸出手探到男人鼻下,感受到温热的气息打在指间才放心,“还活着。”
娄氏忙给她解了绑在腰间的树藤,两人一齐将人拖进了屋内,又强撑着将人抬到了西间的床上。
颜霁这时已经缓了过来,拉过一旁的小凳子坐到床头,一巴掌还没拍上去,便被娄氏拦住了,“你先去吃饭,我给他擦擦脸儿。”
盯着娄氏给人擦了脸儿,颜霁方才起身,踏出门前又撂下一句,“长得还不错,挺帅的!”
娄氏笑道,“快去吃饭罢!”
等颜霁吃过饭再进屋来,沾满血污的外衣已经被娄氏脱下,散乱的披发也被拢到一侧,此时男人安安静静躺在床上,活似一个睡美人。
“看迷了?”
娄氏一声将她唤了回来,“我瞧着他腿上这两箭伤的厉害,这会儿血是止住了,要拔箭还得去前头请大夫来。”
颜霁点头,她也不是医生,这种伤只能找大夫处理。
“反——反贼——”
一道嘶哑的声音传来,娄氏忙喊住了颜霁,“人醒了。”
颜霁返身来到床边,男人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看向她,“你是何人?”
颜霁无语,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把人拉回来,这会儿又问她是谁?
“我叫颜——项晚,这是我阿娘,”颜霁没好气道,转头便要走,“我去请大夫。”
“别去,”裴济的理智还在,如今情形尚且不明,不可随意行动,露了行踪。
“不去请大夫,你这伤怎么办?”颜霁更无语了。
裴济撑着双手坐了起来,“我自己能治,何况你本就没什么银钱,只需买些草药即可。”
“这么重的伤,郎君怎能自己动手?”娄氏十分吃惊,却不想他见他们家中如此窘迫,竟连大夫也不用,忙悄悄拉住颜霁,“晚娘,手帕换的银钱可还有?”
“还有点,”颜霁也知不能瞒她,当即从腰中掏出了剩下的那几个铜板,低了头,降低了声音,“都在这儿了,我的画没人肯收......”
“没事,这不够我那儿还有,”娄氏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
颜霁松开了咬紧的唇瓣,又摸出了那块好玉,还未开口,便被男人出声制止,“我从前跟着家中长辈学过医,这伤不算什么大事,多谢大娘和小娘子的好意,救命之恩已然无以为报,如何还能再添麻烦?”
娄氏见他这般说,还要再劝,颜霁率先开口,“你要什么?我去准备。”
“一根咬木,几根止血草药即可。”
颜霁想了下,“小蓟可成?”
男人点了头,颜霁出门便寻,不到一刻钟,就端着砸好的草药走了进来。
床榻上的男人再一次开口,“还得劳烦小娘子动手拔箭。”
“什么?”颜霁简直要被他吓到了,看着他那两腿间刺入的长箭,立刻摇了头,“我从没干过这样的活儿,拔偏了怎么办?”
“无碍,”裴济望着她,“动作迅速,伤害便能降到最小。”
“我来拔,”娄氏知她害怕。
裴济却道,“我观大娘体弱,臂间无力,反而不好。”
颜霁看了看娄氏,又转头看向那伤处,面对此种情景,暗暗深吸一口气,硬着头上前。
热水备好,衣裳卷起,咬木塞在嘴里,一声令下,颜霁咻的一声,原本还插在膝间的长箭便被拔了出来,鲜红的血汩汩不止,砸好的草药厚敷一层,裹上粗布。
等这只腿包扎好,颜霁已经不惧了。
另一腿亦是如此。
忙完这一切,倚靠在床榻上的男人已经满头大汗,去了咬木,又交代,“还得麻烦小娘子今夜辛苦些,一旦起了高热......”
“我知了,”剩下的话不用他再说,颜霁也懂,刚清了伤口很容易细菌感染,从而引发高烧不退。
“快歇着罢,”娄氏在一旁给两人收了尾,颜霁端起仅剩的那点热水进了东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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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衣衫褪去,两条胳膊和腰间被树藤捆绑的淤青显露出来,戳了几下并不疼,只是看起来有些可怖,颜霁拿着布巾轻轻擦拭,去了一身汗气。
待颜霁端着盆走出来,那床榻上的男人已经阖上了眼,娄氏却仍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阿娘,你去歇着罢,我守着。”
“今儿你奔波了一天,铁打的人儿也撑不住,”娄氏起身接过盆,“衣裳明儿再洗,不忙了——”
话未说完,一眼注意到了她胳膊上的淤青,娄氏忙拉着人进了东间,强硬的卷起她的衣袖,看着从上至下没一处好地儿的胳膊,眼睛泛了红,“怎么?你把树藤缠胳膊上了?怎么这么重?疼不疼?腰上呢?是不是也伤着了?”
颜霁摇头,却不知不觉中侧身避过,双手抓紧了腰间的系扣。
娄氏如何看不到?
她一改从前的温言软弱,解开了那道系扣,看着腰间留下的深深浅浅的树藤印迹,眼泪扑簌簌的往下直落,不住的问,“疼不疼?疼不疼?都怪阿娘,不该让你自己进城,你才好就为阿娘受累吃苦......”
“阿娘!”
颜霁再也忍不住了,她跑了一天双腿乏力,画没卖出去,还摔了一跤,捡个人还把自己累的够呛。
眼中的泪似乎流不尽,争先抢后的喷涌而出。
她好想爸爸妈妈。
她想回家。
-
“往后阿娘再不让你受苦了......”
“嗯,后半夜可要叫我。”
“知了,快些睡。”
青色帷帐半开,床榻上颜霁紧紧搂着娄氏躺在床上,贪恋的嗅着她身上的味道,渐渐入眠。
娄氏听着细细鼾声,轻轻拍着的手终于停下,起身下床,坐到了西间的那张小凳子上。
晨光从木窗缝里照进屋内,驱散阴暗,宛若温热的手掌,轻轻唤醒了沉睡的颜霁。
“阿娘!”
颜霁趿拉着鞋,揉着眼睛便走了出来。
“啊!——流氓!——”
倚着床榻的男人轻抬眼眸,颜霁往下一看,立刻扯上了半开的中衣,跑回了东间,却还是不住地怒骂,“臭流氓!臭流氓!臭流氓!”
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
穿好衣裳,仔细看了又看,颜霁才重新踏出了门,一眼也没朝那西间扔过去。
满院子不见人,颜霁正要出门去,远远地便见娄氏端着木盆从河边走来,举臂高呼,“阿娘!”
“醒了?”娄氏走近,“锅里的菜面面好了没?”
菜面面,就是杂面掺着些绿菜叶子蒸的馍馍,颜霁也算见识到了从前家中老人总说的苦日子了。
“好了,”颜霁接过盆,“昨夜你守了一整夜罢,怎么不叫醒我?”
“难得你能睡得这么踏实,”娄氏笑了笑,“那郎君又没起热,对了,去看看那郎君可醒了?”
这时颜霁才红了脸儿,磨磨蹭蹭将衣物搭好,也不进屋,“应该醒了。”
“去看看,”娄氏催促。
颜霁张大嘴巴吐了几口气,平缓了来回浮动的心,才踏进屋内。
3. 第 3 章
虽称西间,其内并非如东间,仅设一木床在中间,横对窄窗,床边高挂一床帏帐,稍与中房相隔。
这是自颜霁穿越来刚捯饬出来的,原本这处围了一圈的粮檩子存放粮食,但她不太适应同娄氏挤在一起,生怕她觉察出什么异样。
自昨夜母女俩温情夜话后,颜霁也不并觉得有什么不适了。
此刻,这床榻上正半倚着个男人,双眸紧闭,眉头微蹙,似乎听见了她的动静,不明向她看来。
“吃饭了。”
颜霁干巴巴的说了一句,又想起他一时半会无法走动,自己既然已经收了他的玉佩,承诺好好照顾他,此刻便也只得说,“我等会儿给你送来。”
“玉带草祛瘀。”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颜霁抬起的脚顿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更是十分气恼,转身便跑。
这厮定是看见了。
哪有他这样的!
看见就算了,还故意又提一次!
颜霁一点也不想给他端饭了,可耐不过娄氏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促,“给人家送过去。”
只得硬着头又踏进了屋,拉过一张小几,没好气的往上一扔,“吃罢。”
说罢,转身便走。
不想等她再来收碗筷时,男人竟又提了新要求,“烦请烧些热水,沐浴净发。”
颜霁从上到下扫了眼男人,昨日凌乱不堪的长发此刻服服帖帖垂落至身后,身上还是昨夜未曾换下的中衣。
即便如此,颜霁仍旧拒绝,“哪来那么多的柴,昨天给你烧水就用了大半,还是等你身子好了再说。”
透过木窗看向逐渐靠近那道身影,裴济眼眸微闪,故意咳了下,提高音量,“昨日是哪个小娘子收了我的玉佩,还说要好好伺候——”
颜霁气急,伸手便指,“你!”
门外的娄氏却是听见了这话,忙问道,“晚娘,你怎么还收人家的玉佩?”
“那是他心甘情愿给的,是我救他的谢礼!”
娄氏叹了口气,拉着她问,“放哪儿了?”
“在枕头下面压着。”
娄氏进屋取了出来,当着颜霁的面儿就还给了那人,“救人是积德行善的事儿,本不该收的,郎君自己收着罢。”
颜霁气得要跺脚,面对娄氏却无可奈何,只能恶狠狠地瞪了那臭男人几眼,恨不得立刻把他从自己的床榻上拉下来,直接将人扫地出门。
娄氏却还说道,“沐浴还得等等,郎君且过了这几日也不迟。”
颜霁再也听不下去,转身就背着小竹篓出了门。
三月时分,万物复苏,入目尽是绿色,颜霁奔向后山河边,易涝荒地,无人栽种,长满了野草野树,柔软的春风卷袭着大地,偶有树枝落下。
颜霁弯腰捡起,扔进身后的竹篓中。
资源匮乏的时代,连几根树枝都要抢夺,再有些人家,连做饭的火苗也要去借。
河边的野草茂盛非常,昨夜给那人用的止血草药便是从这里采的。
那人?
她猛然想起,自己居然没问一句他到底姓甚名谁,就把人给带回家了。
想起那人,颜霁的脸色便不美了。
转头又找起他说的那玉带草。
她多少认得些草药,这也是得益于少时的控笔练习了。
一本本的书画下来,多少也了解些药性。
玉带草多长于河边,有祛瘀活血之用。
绕着河边走了一趟,果真找见,采了几株,又挖了几捧的荠荠菜,见天色愈发灰暗,云层低迷,颜霁便背着身后小半筐的树枝上了岸。
赶到家时已经雷声阵阵,连空气中都弥漫着雨汽混杂着泥土的气味,温和的细风逐渐狂躁。
颜霁将竹篓卸下,忙不迭的便喊人,“阿娘,今儿蒸荠荠菜罢?”
“好,”娄氏放下绣棚,从屋内出来,想起那块极好的玉佩,悄声问道,“那郎君姓甚名谁,家在何地,你可都问了?”
“没,“颜霁洗了洗手,“昨夜忙忘了,我等会儿问他。”
娄氏点头,颇有些感慨,“瞧着人生的俊朗,脾性也不差,若是家中无妻儿,留他下来给你做个夫婿也未尝不可。”
颜霁听了直摇头,“连名姓都不晓得......”
未尽的话更甚,他这种小气的男人,谁要啊!
母女俩几句话,屋外忽然噼里啪啦落了雨滴,颜霁忙跑出去收下了衣物,站在屋檐下见雨势愈来愈大,落在地上滚滚流出,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没有被淋成落汤鸡。
自己的衣物叠好放在东间,那人的昂贵外衣却是隔得远远的扔了过去。
“接着!”
“你叫什么?家在哪里?”
床榻上的男人一言不发,只缓缓微抬一眼,落在了被扔在地上的外衣。
颜霁大无语,斜他一眼,还是弯下了腰,“给你。”
裴济接过,嘴角微微一挑。
“你说啊!”颜霁对他一点耐性都没,“到底叫什么?家住哪儿?不交代清楚不给你饭吃。”
裴济没想到这小娘子就这么吓唬人,嗤笑一声,说出了自己早已编好的说辞。
“祖上是青州人士,至我才居冀州,此次是随主人出关来捉拿出逃的反贼,不想中了埋伏,流落至此。”
颜霁勉强能听懂,却不知道他所言到底是真是假,可眼下也只能暂时相信。
“祖姓茯,单字一个生。”
“茯生?”
颜霁重复了一遍,信口而出,“这姓怪少见的。”
裴济一笑。
这笑太假了!
颜霁自讨了没趣,自拉了张小凳子坐在屋檐下赏起了雨。
她不知娄氏那里还有多少银钱,但多添一张嘴巴,家中的生计只会更加艰难。
卖画的路行不通,她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挣钱了,总不能坐吃山空。
如果那块玉佩......
颜霁在心里打了个叉,也给那个茯生打了个叉,说好的救他一命,玉佩归自己。
即使是暂时的,他也不该那么坦荡荡的拿回去,没有银钱,能撑几日呢?
颜霁的脑袋乱糟糟的,一时半会儿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听着滂沱的雨落在屋檐上,也似砸在了她的心间,人也逐渐烦躁,坐也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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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娄氏注意到她的异常,来到面前唤她,“喊了几次都没听见,有烦心事了?”
“没,”颜霁挤出了个自以为完美无缺的笑,“就是觉得雨下得太大了,好几天都出不去了。”
“没事,”娄氏看着她笑的勉强,却也没拆穿,顺着话儿说道,“出不去咱们娘俩儿就在屋里歇歇,天总有放晴的时候。”
是啊!
天总有放晴的时候,什么挫折都能过去的!
颜霁很擅长自我安慰。
“荠荠菜蒸好了。”
“真好吃!”
“喜欢吃就多吃些。”
“我能吃一大碗。”
......
等母女二人发现床榻上的人喊不醒的时候,已是一刻钟之后了。
颜霁由着娄氏替她披上了蓑衣,紧紧抓着斗笠,顶着头顶一个接一个的霹雳,踏着如注的大雨出了门。
项家村不小,有几百户人家,可方圆十里却只有一位南向后河能瞧病的大夫,他已上了年纪,大约有花甲之岁,身下还有一位未曾及冠的独子,这样家传的手艺自然是男子传承。
颜霁赶到时,正巧碰见这位独子拿着门闩要关门。
“沈先生,家母起了高热,还请您抓服药。”
这是临走前娄氏交代的说辞,如今他们娘俩孤儿寡母,家中骤然出现一个男人,若是被外人知晓了,怕是流言蜚语要闹不清了。
沈易忙放下了手中的门闩,将人迎进门,“这么大的雨,可是娄大娘出门淋着了?”
颜霁只能点头。
“多长时间了?”
颜霁想了想,“少说得有一刻钟了,我一发现就赶紧来了。”
“成,”沈易动作极快,将配好的药特意装在了木匣子里,“雨这么大,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颜霁大约猜出了他的心意,却不能违背自己的内心,从蓑衣里掏出了自己的小荷包,“多少钱?”
沈易摆手拒绝,“这么点药还给什么钱?”
“上次你没收钱,阿娘就怪我了,”颜霁坚持,把小荷包里的钱一股脑都倒了出来,“这么多够不够?”
“多了,多了,”沈易象征性的拿了几个铜板。
“你别这样,等我回去阿娘还会说我的,”颜霁一把都推了过去,“你看看,不够我下次攒了钱再给你送来。”
“够了够了,”沈易将木匣子递了过去,“天都黑了,路上可要慢些,不行我还是送你回去。”
颜霁抖了抖雨,“你送了我还得自己冒着雨赶回来,我自己淋了雨不要紧,可不能把你这个先生也惹病了,不然谁给大家伙看病哩?”
沈易被她打趣得脸都红了,坚持将人送出门,亲眼看着人消失在小路尽头,站了好一会儿才重返家去。
这厢颜霁冒着雨赶到家,药交给娄氏煎,自己忙去了蓑衣斗笠,擦拭着被雨淋湿的身子。
药煎好,却不知如何下手喂下去,一点也不像电视剧演的那样简单。
强喂,一勺得流出半勺。
这么贵的药,颜霁不舍得,叽里咕噜想了半天,上了手。
4. 第 4 章
捏开鼻子,嘴巴自然张开,一勺勺的药往里灌,没费多大劲儿就喂完了。
撵走娄氏进到东间休息,颜霁坐在那张小凳子上,盯着眼前的男人,一点点打量起来。
面若冠玉,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笔直,假若不注意那张紧紧抿着的薄唇,便显得人十分正派。
薄唇薄情。
看久了,颜霁人都看呆了。
阿娘所言不虚,这个男人长得的确十分俊朗,只看相貌,她还真想跟他产生点什么关系。
被褥下的那副身材会怎么样呢?
那天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拔箭上了,早知道趁他虚弱就掀开看看了。
颜霁有点后悔,叹了口气,一抬头对上那双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一股凌厉之气直逼人,猛然打了个冷颤,才忽然发觉人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故作镇定的移开视线。
“你......你醒了怎么不说话?”
颜霁心虚的紧,庆幸自己没有犯糊涂直接下手,不然她得找个洞钻进去了。
见他不答,颜霁轻咳两声,“你还难受不难受了?烧了大半夜了。”
说着,伸手便要往那额上去探。
还未碰到,便见这臭男人脑袋一歪,躲开了她的手,嘶哑着嗓音,“不烧了。”
不碰就不碰,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香饽饽不成?
颜霁冷哼一声,“不烧就好,总算没白费我阿娘的银钱。”
说着,起身伸了个懒腰,却不想转个身扭到了腰,腰间一动就又酸又痛。
床榻上的男人再次开口,“玉带草化瘀。”
颜霁头也没转,嘟囔一句,“忙了一天哪有时间敷药?”
恰在此时,某人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
不待男人作声,颜霁便踮着脚从中房房梁上取下了小竹筐,从中拿出个窝窝头,问他,“你吃不吃?”
裴济点头。
颜霁待人自行坐起,拿了两个窝窝头递给他,“赶紧吃,吃完就睡,养好伤赶紧走。”
说着,连水也给他放在了小几上。
这时,她未曾离去,反倒是映着小几上那盏小小的煤油灯,掏出了自己那张被人拒绝的画作,缓缓展开,细细看了会儿,正要将其团作一团,却被男人拦下了。
“这是谁画的?”
颜霁顿了一下,“我。”
裴济伸手,“我看看。”
颜霁不知他又起了什么心思,略带迟疑地看他,见他平静如常,才将画递给了他。
裴济接过,映着微弱的灯光细细看来。
远山近水,云雾缭绕,画中山峰巍峨耸立,以浓墨勾勒,云雾缭绕其间,以淡墨渲染,轻盈缥缈,山脚下的小径上有行人缓缓前进。
画中树木繁茂,生机勃勃,水波灵动,属是大乘之作。
裴济心中犹疑,这小娘子居此山野间,竟能作出此等画作,莫不然是裴泓杀他不成,又派来的细作?
但细细一想,观这女子言行举止,粗鄙不堪,白日衣衫不整,救人贪恩图报,全然一个自私自利之人,却是一副乡野庶民的做派。
亦或是这画并非她作,乃偷盗抢骗来的?
颜霁见这人盯着画看个没完,完全不顾手中的煤油灯马上要燃尽了,“还没看好?”
裴济抬头看向这粗鄙女子,“这画果真是你亲手所作?”
“不是我还是你啊?”颜霁伸手将画夺了过来,真是对他没一点好感,这人还是睡着最好了,至少不会说这么讨厌的话。
裴济看着她愤愤转身,问了一句,“敢问项小娘师从何人?”
颜霁不想他自拿回玉佩后还有这么客气的时候,转过头朝他微微一笑。
“我,就不告诉你!”
终于赢他一次!
颜霁可不是那好惹的,让他故意给阿娘告黑状,让他折腾人,让他不知恩图报!
就不告诉他!
-
月光透过稀薄的云层照在头盔上,手中的剑刃反射出淡蓝色的光芒,裴济盯着对方手中的弓箭,眼中寒霜渐起,平声质问。
“是谁派你来的?”
“此刻你竟还不知?当真愚钝至极!”
“颍公?还是卢太主?亦或是二人皆有?”
昏暗的夜中看不清人,只听得他哈哈大笑几声,出言嘲讽,“你知道的太晚了!黄泉路上已有元狄匹夫,受死吧!”
言毕,随着一声尖锐的破空啸响,离弦之箭从发丝间穿过,马蹄上水花四溅,一跃入河。
守了一夜,趴得她腰间更难受了,颜霁听见声响,抬头看向床榻,那人不知做了什么噩梦,口中喃喃低语,“元大卿——”
颜霁不明所以,什么圆大清?
见他重复两句又睡去,便抬头透过木窗向外看去,此时天色仍未大亮,雨却已经停了。
轻轻站起身揉了揉僵硬的脖子,看向床榻上的男人,伸手便探。
还好,没再烧了。
“怎么又不说话?”
男人睁着那双幽深的眼眸,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颜霁被吓了一跳,“不烧了,你继续睡罢,我也得补觉了。”
晃了晃脑袋,捏了下腰间,嘶的一声吸了口冷气,慢慢挪着步子进了东间。
裴济转过头,阖上双眼。
这样的人如何会是裴泓派来的?当真如此,那他便将自己想得太愚蠢了。
想来那画作的确是她所作,不知得了什么大家指点,习得如此高超画艺?
动了下身下的双腿,感受着钻心刻骨的疼痛,眼眸愈发狠厉。
上过一次当,他已然开智。
什么兄弟骨肉,什么母子亲缘,通通都是假面,是谎言!他的心早被这两箭射得四分五裂。
待他好转回还那一日,必将此痛亲还裴淇之身,那可憎偏心的卢氏亦要为此付出代价!
枉他将此二人视作骨肉亲缘,竟如此害他。
裴济怒极,面容扭曲,双眉紧蹙,牙齿紧咬,咯吱作响,嘴角却含着一抹怒笑。
此刻若是被颜霁看到,必然摇头,叹一声,“丑了!”
颜霁醒来,娄氏已坐在门下绣起了手帕,见她起来,仰头对她一笑,问,“可睡饱了?”
“睡饱了,”颜霁看了看又滴滴答答的天儿,“又下了?”
“下了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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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儿了,”娄氏搁下绣棚,“给你留了蒸菜,一大碗哩。”
“阿娘最疼我!”颜霁欢欢喜喜随着娄氏进了厨间,“明儿我就去砍柴,挣了钱顿顿给阿娘割肉吃……”
“好!”
听着那唬人的大话,裴济却恍然想起昨夜看的那副画。
她昨日那番阴阳怪气的话,他如何听不出来?玉佩既已收回,自己便送她一个维持生计的法子。
“你该换药了。”
颜霁捣好了药,揭开那日裹缠的粗布,已经沾染了血水,药草拨开,暗红的血从伤口涌出来,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刺鼻味。
捣好的药重新敷在伤口处,裹上几层粗布,紧紧打结,完成这一切,颜霁才终于松了口气。
“你这伤怎么不结痂?”
照常理说,敷着草药,又裹了布,即使不曾结痂,怎么会有见好的趋势。
可他这伤口怎么还往外流血?
“医书有记载,下肢结痂通常比头面晚,像这般大小,少说要半旬。”
“半旬?那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啊?”
颜霁惊讶,居然要这么久?那他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好?什么时候才能走?她什么时候才能不伺候他了?
“少说三月。”
“啊?”
颜霁的脸色立时就垮了。
“你吃这么多,还得给你抓药,我阿娘得绣多少手帕?”
“晚娘,别这么说,”娄氏忙止住她这口无遮掩的孩儿,“郎君莫见怪,晚娘她并无恶意。”
裴济点头,对坐在小凳上托着下巴无所事事的人说,“我有挣钱的法子,你可要听一听?”
“你说!”
颜霁眼中来了光彩。
裴济缓缓开口,“昨夜我看你的画并不俗,想来被人拒之门外是无人举荐,可对?”
颜霁连忙点头,“对!”
裴济又问,“我见你似乎识得药草,还略通药理?”
“对,”颜霁这时也顾不得再跟娄氏编什么梦中仙人传授的幌子了,只满心想着挣钱。
“这方圆十里有几家药铺?几家看诊大夫?”
“只有一家。”
“人口,位向,都细细讲来。”
“那药铺是我们邻村的,离这儿有三四里地,这附近几个村子但凡有问诊求药的都去寻他,他家中有一个老沈先生,还有一个小沈先生,还有个他阿姊家中送来的小外甥女跟着,旁的就没什么人了。”
裴济听完,当即便道,“那便好说了,据你所言,他们人口少,采药成本太高,他们那儿定是有旁人来送药的。这样,你每日采药,沽价比那送药的略低些,送到那铺子里去,如此一来怎么也有十之一二的入账。”
颜霁的脑子跟着转了一大圈,最后绕回原点,“可我认得不多……”
并非是认得不多,而且时间太久,早记不清了。
“无妨,每日你采了药,有哪个不识的我同你说。”
“成!”
颜霁没想到他还能这么好,似乎从前将他看扁了,欢欢喜喜的跳了起来,脚下一滑,咚的一声摔了个屁股蹲儿。
“玉带草连敷三日。”
5. 第 5 章
摔了个大屁股蹲儿,颜霁终于老老实实的敷药了。
没两日,腰间便不痛了,青色的淤青不知何时变成了紫色,好在日间活动不受影响。
待这一场春雨淅淅沥沥的一停下,颜霁便背着她的小竹篓去了后山。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被洗刷过的空气,莫名带着一股凛冽的湿意,迎面打来,鼻尖微微见凉,忍不住便打了个喷嚏,地面泥泞不堪,走得几步,颜霁便脱下了鞋袜,扔在背篓中,赤脚而行。
湿腻腻的泥土沾上脚,一步一打滑,颜霁转而走在草上,步步留心,这几日的雨后,必会有些菌菇木需长出,若还有些树枝能被风吹下,一并捡回家去就更好了。
行得一路,摘了两捧的菌菇,木需却是未见,还捡拾了一大捆树枝,瞧着够烧得几日。
这还是其次,更要紧的是那些药草。
上次给茯生用的小蓟雨后又新长出了些,太小的芽儿还能再长些时日,玉带草也摘了些。
无人开荒的地方,野草长得格外茂盛,其中不乏那许多草药。
但凡有认得的,颜霁连同根系一并都挖了出来,也有些不大确定的,暂且采了一两株,带回去给茯生认认。
待颜霁身后的小竹篓装满,拖着绑好的树枝才下了山。
这时,太阳已经照在了身上,脚下的泥土逐渐干结,野草上的水气渐渐滑落,打湿了挽起的裤脚,颜霁却顾不得再停下步子,一鼓作气往那茅草小院而去。
娄氏正坐在屋檐下做绣活儿,那篱笆作的院墙,一眼便能看见,许是听见她的脚步声了,起身走来。
“怎么捡这么多树枝?连鞋袜也脱了?这天儿还有寒气哩。”
颜霁松开树藤,兴高采烈地同她说,“穿着要沾泥,好些树枝风一刮掉了好多,我还挖了好多菌菇,能煮汤喝了。”
娄氏接过她手中的树枝铲子,同她进到院中,在院中散开,“等晒干了够用几日了。”
颜霁卸下竹篓,将草药菌菇一并倒出,“阿娘,你看,我挖了好多草药,等下晌我便去问问小沈先生。”
药草虽已采了,却还没问过销路。
归置好物什,攥着那两株她不确定的药草走近了茅屋。
停在窗边,朝内大喊一声,“茯生!”
裴济抬头,看向窗边的人,举着一株药草问他,“这个是什么?”
“太远了,拿近些。”
颜霁闻言,便伸直了胳膊往里给他看。
“你进来。”
颜霁有点怀疑他到底认不认得了,“你看不出吗?”
裴济无言。
颜霁看了眼他的脸色,终于还是低了头,正要踏进屋内,跟着她身后忙的娄氏忙拉住了她,低声说,“净了脚穿上鞋袜再进去,教他一个男子平白瞧见了......”
余下的话尽在不言中,颜霁看着娄氏一脸的为难,才恍然想起曾听老人说起过,有哪一户女子的脚被人见了,第二日便寻了根绳子上吊了。
如今看来,在这里女子的脚应当也是极为私密的。
曾记得古画亦有记载,有劳作妇人当街袒胸露乳哺乳孩童,却不见女子的脚能露出裙外。
颜霁只得随了娄氏,净了脚穿好鞋袜,再进屋内。
裴济拿起颜霁采来的那两株草药仔细看了又看,才同她说来,“这一株应是山荷叶,因着遇雨,花瓣才会变成透明,全草入药,有祛风清热,燥湿止痒之效,而这株则是苦丁茶,晒干后入药,有活血化瘀,疏风清热之效,在此地算是少见,沽价不会低。”
颜霁听罢,心中已有了主意,“我可能在家中自己种植?积少成多?”
不待裴济作答,颜霁又理智许多,“算了,我先去问问小沈先生收不收?”
裴济见人兴冲冲出门,愈发确定此人呆傻愚笨,不似娄氏所言早已恢复如常,如何会是裴淇的爪牙?
后河离得不远,颜霁寻着干结的地面走,不到两刻钟便看见了那块沈家药铺的牌子,靠近敞开的院门,一股药香便扑鼻而来。
门边蹲着几个小娘子,潘云儿一眼便看见了来人,忙扔下手中的羊拐,扭过头特意朝院内高声唤道,“项姐姐,你来了,是来找我阿舅的吗?”
颜霁顺手牵过她递来的小手,“对,云儿越长越聪明了,你阿舅可在?”
潘云儿没见她阿舅出来相迎,还有些奇怪,她阿舅不是最欢喜项姐姐了吗?
“在,方才还在,这会儿许是被我阿公喊走了,我阿公最严,每日都要我阿舅把脉……”
颜霁随着人进到院内,被潘云儿安置到中房坐下,“项姐姐,你喝茶,我这就去寻我阿舅。”
“不急,”颜霁接过茶盏,微微抿了一口,“好香的茶,这是进城买的吗?”
“对,我阿舅说你来就专给你泡,”潘云儿可要给她阿舅多说说好话哩。
颜霁笑了下,“莫不是你阿舅太抠,连你也不许喝?”
“哪有?”潘云儿不想让项姐姐误会了她阿舅,立刻辩解,“我阿舅最大方,每每进城买药,都给我买麦芽糖哩,我阿娘也比不上。”
颜霁被她机灵的模样逗笑,便也同她玩笑起来,“你阿舅莫不是进城买药了?你故意骗我留这儿跟你玩儿?”
“没,我阿舅前些日子才去过,”潘云儿生怕自己搅了她阿舅的好事儿,伸着头直往外看。
一盏茶饮过,还不见人,潘云儿可是坐不住了,“项姐姐,你先坐会儿,千万别走。”
说完,人立刻跑了出去。
颜霁想,茯生所猜果然不错。
小沈先生固定去宛丘城中购药,只是不知她采那么点量他收不收?
正在犹疑之际,只听得潘云儿跑来,同她通报消息,“我阿公正考我阿舅哩。”
“那我明儿再来罢,”颜霁想,这事儿她还得仔细想想。
“你跟我说也行,”潘云儿拉着颜霁,拖延时间,“我保证一字不漏的告诉我阿舅。”
颜霁有些犹豫,“我,我……”
还未下定决心,猛然听见潘云儿喊叫起来,“阿舅,你快点儿!项姐姐等你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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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且帮阿舅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失礼的?”
“没有,我阿舅最是俊朗!”
听见这舅甥俩的话,颜霁心中莫名产生了些愧疚,如果小沈先生因着自己的缘故而收药,又或者沽价过高,她心里总不太好受。
沈易行至中房,拱手行礼,“晚娘。”
颜霁没想到他突然这么客气,吓了一跳,忙起身也同他行了一礼。
潘云儿看着略显局促的两人,痴痴的笑出了声。
沈易脸红了一大片,仍旧撑着长辈的身份,“快去寻你阿公去!”
潘云儿朝颜霁眨了眨眼,跑了出去。
沈易轻咳两声,温声解释,“我阿父考我诊脉,才耽搁你多等了。”
“没事儿,跟云儿在一起也很好玩儿。”
沈易轻轻抬头,看向了坐在对面的人,“你来,是娄大娘……?”
“不是,”颜霁此刻竟不知到底要不要说了。
沈易看出她的犹豫,便刻意放松了声音,“你有什么同我说都好,若不然云儿知了也会怪我的。”
颜霁想了又想,即使不卖给他,打听些行情也好,总比上次自己平白花了银钱买了纸墨作了画,又跑那么远只得了那么个下场好。
“我想问问,采些药草进城去卖如何?”
颜霁说完,心中才松了一口气。
“你认得药草?”沈易有些惊讶,她才好没多久,怎么连药草都认得?
颜霁点点头,没有回答,“家中除了阿娘绣些帕子,再无生计,连西河的那块地儿也被族里收回去了,我也不会别的,就想着每日去挖野菜的时候能不能采些草药换点银钱?”
“你何苦跑进城里?”沈易很欣喜,“不若直接卖给我好了?”
“你这儿不是从城里买的药材吗?”颜霁不愿意他这样对自己太好,若是他将这种付出视作一种投资,又期待着回报,可自己却不能给予他以回应,心中生出了不平,到那时就闹得不好了。
沈易解释道,“那是咱们这附近收不到的药草,有些药生长在他地,若是过了季节,有些药也收不来,旁的都是从些草药贩子那儿收来的。”
“你莫不是好心骗我,你对我和阿娘已经帮助的够多了,我不想连这种事情都让你帮忙,你这儿也是小本生意,”颜霁没听说过还有这种草药贩子,不然娄氏应当会同她说的。
“我怎么会骗你?”沈易生怕她拒绝,“不然明儿你再来,五塘村的草药贩子明儿一准儿来,到时你亲眼看看就知了。”
见他如此诚恳,也不像那等油嘴滑舌会骗人的模样,颜霁才点了头。
送颜霁出门时,沈易还不停的说,“到时我让云儿去喊你,你亲眼看看便知了。”
被提及的潘云儿看着她阿舅盯着人一动不动,猛的拍了一下,“阿舅,你为什么会中意项姐姐?我听牛儿他们说,项姐姐原来是个……”
沈易看着那道背影渐渐消失在眼前,对身旁的小外甥女儿说,“她从来不傻,她是个好人,他们从不知道她的好……”
6. 第 6 章
昨日挖的那些药草该晒得已经晒了,早起无事,颜霁同娄氏言语一声,便背着竹篓去了后山。
后山的那片空地上无人在意,任由这些野草生长,颜霁特意移植了些小苗儿,想着种在院内,即使不为日后换银钱,但凡遇着个紧急情况也能有药用。
再向茯生多请教些,将药理药性记清,自己多学些,总好过什么都不知好。
院内清出了一片空地,一株一株刨坑种下,种好再浇些水,幻想着着会长出大片的药草,颜霁的嘴角已经压不下去了。
如果再能找些粮食种子一并种下,以后的日子就更美好了。
颜霁终于体会到了中国人种地的执念,想想粮食丰收的美好场面,她这么努力下去,似乎就要成为种田文的女主了。
“晚娘,该给茯郎君换药了。”
“知了,我这就给茯郎君捣药。”
颜霁每每听见娄氏这么称呼茯生,就觉得别扭,太奇怪了!
心中如此想,面上却带着笑,几下将草药捣好,揭开绑在他腿间的粗布,将失效的药草刮去,刚捣好的药草敷上,再换条干净的布。
“那条腿。”
颜霁站到床尾,解开布结,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刮药,猛然听见屋外有人喊她,“项姐姐,项姐姐......”
"云儿吗?你等会儿——"
嘶的一声,颜霁回过头,她竟然不小心刮到了茯生的伤口,抬头便挤了个微笑,“不好意思啊,我一定小心。”
裴济不言,脸色却明显冷峻了许多,深沉如墨的眼眸凝结了些许寒气,耳中却注意着屋外的动静。
“云儿来了?”
“是我,娄阿婆,”潘云儿讨喜得很,“您的身子可好了?”
“好多了,”娄氏放下绣棚,拉着她的小手,说,“多谢你还记挂着,陪阿婆坐会儿,你项姐姐一会儿便出来。”
“成,”潘云儿同娄氏说了几句,注意到一旁的角落种了些药草,便问,“阿婆,这是项姐姐种的吗?”
“是,”娄氏点点头。
潘云儿眨着眼睛问,“我能看看吗?”
娄氏心软,便道,“去罢。”
屋内的裴济没有觉察出有什么异样,只是听着愈来愈近的声音,对颜霁说,“关些窗。”
颜霁看了眼人,心中不解,他这般怕人吗?
净了手,窗扇往下卸了大半,仔细检查完,便要踏门离去。
“日后还是少带人来为好。”
听得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颜霁当即便要出言反驳,想到还在等她的潘云儿,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回过头瞪了他一眼。
随即喊道,“云儿,咱们走罢。”
潘云儿立刻起身,跑向颜霁时还是透过那扇半开的木窗,看见了屋内同样朝她看过来的人,那双清墨般深邃的的眼睛,让她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直到她随着颜霁出了门,还恍恍惚惚的。
“项姐姐,刚才你家中的那位哥哥是谁啊?”
“是,是我的表哥,”颜霁没想到窗子都关那么低了,她还是看见了。
潘云儿想了想那匆匆一撇的容貌,不由得摇头叹气,由此来看,她阿舅不一定能收获美人心了。
颜霁见状,打趣道,“怎么了?云儿也有烦心事了?”
潘云儿摇头晃脑,小大人一般,“不是我,有烦心事的另有其人。”
-
“什么?”沈易听小外甥女儿这般说,心里顿时打起了鼓,“你当真没看错?”
“我看得可清楚了,”潘云儿指着自己的眼睛保证,“阿舅你可得奋起直追了,那人长得像画儿上的人一般。”
沈易起初不愿相信,可想起晚娘忽然来寻他问草药的事儿,细细想来只能是她那表哥认得,他们的关系果真如他想的那般吗?
“阿舅,”潘云儿将她阿舅的神儿唤了回来,“快去,项姐姐还在外铺等着你,你可不能轻易认输。”
“对,你说的对,”沈易重新鼓起勇气,细细理了衣衫,待潘云儿细细为他看过,方才大步向前。
颜霁同这五塘村的草药贩子打听过,心里大约有了数,才同匆匆赶来的沈易交谈。
“我没骗你罢?”沈易尽力遮掩自己如同乱麻一般的思绪。
“没,”颜霁这会儿轻松多了,终于卸下了心里的负担。
沈易掀开被自己随手搁置在一旁的账本,指给身旁的颜霁看,“就照着这价如何?”
颜霁点头,随着常人出价,不欠他的人情,也不会让他难做。
“上次你说娄大娘起了高热,正赶着这些日子花儿都开了,娄大娘的哮症极易发作,我想这会儿闲着,同你去给娄大娘诊诊脉如何?”
沈易微微抬头,等着颜霁的回答。
娄氏的哮症的确开始发作了,尤其是每日晨间,严重时咳起来半晌不停,能请先生看看最好。
可忽然想起方才出门前那人莫名奇怪扔出来的一句,心里有点迟疑。
这一幕被身旁的沈易尽收眼底,她继续说道,“若是早做准备,能极大避免发作。”
这下,颜霁心里最后的那点子犹豫也被抛之脑后了。
相比之下,还是娄氏的病最紧要。
-
“阿娘,”颜霁一进门便喊,“小沈先生来了。”
娄氏放下手中的绣活儿,忙起身来迎,“怎么好端端的请小沈先生来了?不够折腾小沈先生的?”
沈易忙解释,“不怪晚娘,是我想起近日花开了,您的哮症最是这个时候要紧,正巧我也无事。”
说着,一行人进到中房,沈易一眼便看到了那床榻上的男人,颜霁便顺势介绍道,“这是我阿母娘家一位远方表哥,近日来此便先住这儿了。”
沈易拱手行礼,而床榻上的男人却不曾起身,随意行了一礼,便扭过了头。
颜霁拉过顿住的沈易,轻声说,“他腿脚不便。”
沈易闻听此言,犹如卸下了一块重担,再不去探究此人相貌如何俊美,平心静气的与娄氏诊起了脉。
“脉体宽大流利,比着前次好多了,大娘多修养,近些时日减少外出,定能安然无虞。”
“是你开的药有效,”娄氏也宽了心,嘱咐站在一旁的颜霁,“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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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去东间。”
颜霁闻言便知其意,忙取了银钱来。
“日后晚娘也算得上是药铺的人,岂能再收您的银钱?”
沈易再三拒绝,这银钱没有交出去,颜霁却是说,“那便从我往后送的药草里抵了,总不能教你做赔本的生意。”
这般说,沈易再推拒不得,临走前他温声交代,“明日采了药,直接送去便是,我......总在的。”
送走沈易,颜霁也了了一桩心事。
日后她采药草换钱,娄氏便无需这么辛苦了,将院内的药草慢慢种起来,有了银钱再养些鸡鸭,好日子就在前头冲她招手,想着想着颜霁便笑出了声,却被一声质问扰坏了好心情。
“如何将人带了回来?”
颜霁偏过头去看他,难以置信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是我家,我请人来难不成还得先与你通报一声?”
“寄人篱下的是何人?你该认认清楚!”
“你莫不是以为自己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大人物?”
“你莫不是忘了你每日的餐食花费都是我阿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房租没问你要就够了,如今你还挑三拣四,发号施令起来了?”
......
颜霁的话一句接一句,像是那雨水一般,倾泻而出,连娄氏都拦她不住。
输出一通,颜霁愤愤离去。
半倚着床榻的裴济哪里被人这么指责过?
又岂敢有人对他如此无礼?
裴济气愤至极,暗暗感慨,果然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尤其是她这般粗俗不堪的乡野女子。
次日,颜霁照常生活,早起采药草,绕道送了再归家,总忙着自己的事儿,瞧着竟是一日都不得闲,如此一来,两三日都未同那厮有过言语。
直到了要换药的那日,娄氏才在夜间劝了人,“还气着了?”
颜霁哼了一声,翻过身去,根本不愿提起来那厮。
“明儿还得你给那茯郎君换药,可好?阿娘的手不好用。”
“知了,”颜霁不情不愿,“养好就赶他走,白吃白喝就算了,简直把这儿当他自己家了,哪有这样的人?”
娄氏听了,却不认同,低声对她说,“只怕他有些来历,那日从他身上褪下的外衣,瞧着缎面不是咱们这样的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他的衣料尚且如此,那他的主人想来更是贵人了。”
颜霁不解,“咱们又没得罪他,好心收留他,还能犯了错不成?”
听这小儿女如此问,娄氏便只得与她细细讲来,“若是贵人,咱们还真吃罪不起。前些年更甚,听说前面那柳北庄被圈了地,有人打着头去闹,百十号人啊,都没回得来,寻也寻不见,就这么没了,地也没要回来,还有安岭那儿,不知哪一家的贵人跑马撞死了人,只给了一吊钱,活生生的就没了,一家子孤儿寡母可怎么过活......”
这样的事颜霁不想离得如此之近,此刻听着娄氏一桩桩一件件说出来,心中竟生出一股恐惧来。
这终究不是她想象中的美好种田生活,如今当她是一介庶民,而非达官贵族......
7. 第 7 章
次日,颜霁一早便迎着远处初升的金色曙光出了门,清冷的林间,野草离离,晶莹剔透的露珠随着人影略过从草尖滑落。
颜霁无心留意,只在大片的野草间搜寻着草药,轻轻挖下,连土一并放在竹篓中。
寻了两刻钟,便了下山,直接送去后河沈家药铺。
“今日怎么采的这么少?”沈易一一接过,看着颜霁眉眼间似乎带着忧愁,关切的问,“莫不是身子不适?”
“不是,”颜霁摇了摇头,将心中烦闷之事和盘托出。
“后山那儿药草总是那几种,能采的也已经采过了,少见稀奇的药草早也移栽了回去,我想着只靠着这几种寻常药草,恐怕难以维持。”
沈易这时笑道,“这有何忧?你可知咱们前面的云益观?”
颜霁点点头,倒是听娄氏提起过几次,求子极灵,旁的却不知有什么稀奇之处?
“那云益观的远山道长是个极爱花草的,云益山上下被他种满了,有些难得一见的奇花异草他那里也有,你若是能去采来几株,种在院中,慢慢培植,日后便无须忧虑了。”
“可我并不识得这远山道长,”颜霁不知这道长可会愿意旁人采他辛辛苦苦种的花草?
“无事,我同你一起去,我阿父曾与他有过来往。数十年前,他云游归程路过此地时生了场病,便是我阿父救得他,年前听我阿父说才云游回来,想来近日未必又出游了。”
“你这儿可不能缺了人,”颜霁不想因为自己耽搁了他的事。
“不紧要,”沈易哪里肯轻易放弃这般好的机会,“我也不是去耍玩的,是代我阿父去探望他老人家的。”
颜霁打趣道,“你也会说这样的话?”
沈易低头,慢慢红了耳根,又悄悄抬眸去看对面的人。
两人商定,颜霁便回了家,同娄氏说起,“阿娘,明儿我同小沈先生去一趟云益观。”
“怎么好端端的去那儿?”娄氏听闻,有些不放心,“那离得百十里,你同小沈先生去,怕是不安生。”
“没事,”颜霁劝解道,“后山上的药草只有这几种,小沈先生说那儿的远山道长种了好些花草,若是能求来几株,日后可省心多了。”
娄氏听罢,仍是担心,“院子里种这么大一片还不够?”
颜霁笑笑,“我快去快回,小沈先生赶着马,一日足以。”
娄氏知劝她不动,便也只能随她去,自己却是盘算着要做些干粮给她带着。
他母女二人交谈时,并未避开屋内的裴济。
在这乡野村间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号,裴济才想起大父临终前曾提及此人为避世躲在淮宁府,后外出云游,未曾料到还未请他出世,自己便沦落到如此地步。
若得此人助力,夺回冀州,灭贼回位,简直易如反掌。
透过竹编的帘子,裴济看向屋外正倚靠着娄氏撒娇的人,柔和的光芒照在那道纤细的背影上,落在地面斑斑驳驳。
或许,他日,此人能为己所用。
-
“腿!”
颜霁冷着脸,直挺挺的站在床边,紧紧抿着唇,一动不动。
裴济无言沉默,长眉微蹙,一股晚风吹来,撩起了两人间沉寂的氛围。
拉开身上的被子,微仰着凝视着身边的人,嗓音微哑。
“云益观的远山道长云游归来了?”
颜霁的眼眸不受控制的朝他看去,又微微一转,转而固执的盯着那条腿,“我不知。”
裴济眼睛微微一眯,用余光瞟了瞟,然后若无其事的看向那扇木窗。
“项姐姐,项姐姐……”
潘云儿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怎么了?”颜霁净了手,端着盆走了出来。
“方才我阿舅同我阿公说明日你们要去云益观,带上我好不好?”
颜霁瞧着她同自己撒娇,笑眯眯放下了盆,“你阿舅怎么说?”
“我阿舅最坏!自己出去耍玩,连我都不肯带!”
潘云儿撅着小嘴,极是不满,她阿舅就这么要抛下她,自己同项姐姐出去耍玩。
“可问过你阿公了?”
“我阿公才不许我出去!”潘云儿拉扯着颜霁的胳膊,“项姐姐,只有你能带我出去了,你帮我同阿舅说说好不好?”
颜霁不好应答,她来到这里也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无法判断此行是否安全,临时带着这个孩子,如果途中真出了什么事儿,只怕万一。
“项姐姐也没去过,还不知道那里情况如何,这次我同你阿舅便是先去探探路,若是此番能安稳无虞的求得药草,下次我便带你同去,如何?”
此话一出,潘云儿的小脸儿就皱成一团了。
颜霁打了水倒进盆中,又道,“别皱着小脸儿了,我还有事向你打听哩!”
“什么事儿?”潘云儿蹲在颜霁身旁,百无聊赖的摸出了口袋中的羊拐,一抛一接。
“我想抓几只小鸡小鸭养在院子里,你看怎么样?”
潘云儿转着滴溜溜的眼珠子,“昨日我刚听牛儿说他阿娘从前竹园逮了几只,就是还不知喂得怎么样?”
“那等我回来,我到时同你阿舅说,咱们俩一去去抓小鸡?”
“好!”潘云儿欢喜起来,“项姐姐,我跟你学学我阿舅见了我阿公的样子,他最怕我阿公……”
颜霁被她的单纯天真所感染,也被她逗得乐个不停。
-
“晚娘,你路上可要小心,莫走小路,这些干粮也带着……”
这是她头一次离开自己,娄氏喋喋不休的交代着,生怕她路上渴了饿了,更怕她有个万一。
“我知,”颜霁点头,同样叮嘱着娄氏,“你可别出门,我晚间就能回来。”
站在马车旁等待的沈易拱手,对娄氏郑重承诺,“娄大娘,我一定护好晚娘,平平安安的把她送回来。”
娄氏依依不舍,拉着颜霁的手不肯放开,“你头一次离开阿娘,我心里总有点怕……”
“我福大命大,你不是寻人算过卦吗?我一生富贵,到时咱们天天吃肉,你可不许嫌我长成个大胖子了!”
“是,是,”娄氏终于破涕为笑,将人送上马车,还不忘提醒她,“阿娘给你和小沈先生备下的干粮,可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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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偷了去。”
颜霁掀起帘子,装牙舞爪,故意张大了嘴巴,“谁敢抢我的啊!”
“路上可慢点,”娄氏又气又笑,站在路边看着马车消失在眼前,只留下阵阵被扬起的尘土。
“晚娘,你进去坐,风大了。”
”我也想学驾马,”颜霁掀开帘子,同沈易一起挤在前舆。
“我还未曾见过女子习御马之术——”
“那我便先学来,日后你就能见到了!”
沈易见她不似玩笑,神色庄重,便教她起来,“驾马时要格外注意臂力,左手捏住左辔,右手捏住右辔,两条臂膀左右控制着,方才我便是左手稍稍用力,马儿便知左拐。
若是四匹马,便不能如此,以中间的两匹为主,骖马外侧各有一根主辔,而内侧没有辔,只用一小段绳子连接到服马外侧的辔上。因此六辔便足以操控四匹马。”
颜霁认真听他讲着,心中暗暗记下。
御马之术也是必须掌握的,日后攒够了钱,她也想法子买匹马来,总不用倚靠着两条腿进城了。
颜霁这般想,却不知日后此术能助她一大力。
赶着马车行了两个时辰,从破晓时分至旭日东悬,总算到了地方。
“吃块馍馍,”颜霁从车厢里翻出了娄氏临走前交给她的包袱,“你尝尝我阿娘的手艺。”
沈易谢过,接下。
两人下了车,暂且将马车寄存在山下的茶铺,方才向人打听云益观的去处。
沈易拱手,温声请教,“小哥,请问这云益观可是在那山上?”
“你们是外地来的?”小哥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摇着头叹了口气,“你们今儿怕是上不去了。”
闻言,两人相对而视。
沈易答道,“北向宛丘城外的小民。”
那热心的小哥又继续说道,“一刻钟前有兵士骑着快马去了,想来又是哪一家的贵人来请远山道长下山的,你们要是早来些还能见着。”
沈易了然,“远山道长有踔绝之能,治世伟略,况名声在外,有贵人来请亦然。”
颜霁仰头看向远处的青峰,不由得问,“这远山道长竟是世间如此高人?”
她原以为不过是个寻常道人,没想到竟是个隐士高人。
“不过,你们若是只来求子,也不一定非要见他,带着贡品即可。”
“不,”沈易紧张的结巴,“我们......我与晚娘......”
小哥对着二人一笑,一副我都懂得的神情,朝沈易点了点头,收了茶盏便离去了。
沈易不想竟令人误会至此,生怕颜霁不喜,还要解释,却结结巴巴的只说了,“我......都怪我!”
颜霁对他微微一笑,“这又不妨事,他也不认得你我到底是何人,没什么要紧的。”
沈易听她如此淡然,面上一怔,随即又释然,露出了一抹温和的笑。
“咱们这就去罢!”
说话间,一行人驾着快马疾行而去,一阵飞尘扬起,待尘埃落定,只剩下三三两两的马蹄印。
“莫不是远山道长没请去?”
8. 第 8 章
脚下的路蜿蜿蜒蜒,隐在翠绿的山脉间,随处可见的花草,头顶的鸟儿吱吱呀呀。
颜霁擦了擦额间的汗珠,仰头去望,山脚下芝麻点大的云益观已经在眼前露出了全貌。
“可是累了?咱们歇会儿,”沈易停下步子,拧开水囊递了出去,“喝口水解解渴。”
颜霁没有犹豫,接过,仰头倒了一口。
爬了一刻钟就累得气喘吁吁,回去后得适当锻炼,这副身体还是太弱了。
“那山上是不是冒烟了?”
随着沈易手指的方向,颜霁抬头去看。
果然,云益观冒出了滚滚浓烟,四处逃窜的人们往山下跑去,喊叫声一片。
“晚娘,我们还是先下山为好,”沈易看着乱哄哄一片,不敢再停留下去。
“得上去看看,”颜霁拉着人站到一旁,让开了路,“这火应该不大,上面定有水源,人手足够许是能扑灭。”
“这如何能冒险为之?”沈易不敢让她上去,出发前他向娄大娘做了保证的。
“没事,”颜霁认真分析,“烟气瞧着还没有散开,火势一定没有扩大,若是等来了风,一切就晚了!”
沈易见她神色坚定,心里一定,点了头,“我走前头,有什么事我好护着你。”
“好。”
危急关头,颜霁不再多言。
两人避开下山的人,绕着边道赶了上去。
还未跨过敞开的大门,两人便被拦了下来。
有一身着蓝灰色道袍的小道童行礼,“施主,观内失火,还请速速下山。”
沈易还礼,“小道长,我二人于手中见观内浓烟,特意来救火的。”
“对,”颜霁点头,“多个人多份力,省得火势大了——”
“子怀,快回来!师叔要见你!”
小道士看了眼两人,撂下一句“还请施主速速离去”,抬起脚便跑了回去。
“看来这里不用咱们麻烦了,”沈易松了口气,“如此也好,过些时日咱们再来。”
望着头顶高大的匾额,颜霁却摇了头,“既然来了,总要去看看。”
言毕,率先踏进了观内,身后的沈易忙跟了上去。
两人直奔滚滚浓烟而去,愈近浓烟之处,颜霁心中愈发奇怪,观内格外安静,所到之处不见观内道人,直到跨过一处小门来到火源之处。
火势不小,却不见人影,失火之处不在大殿,也未曾涉及到任何房屋,滚滚浓烟竟是院内堆积的木柴与纷飞的柳絮所造成的。
“这……?”
沈易被眼前一幕惊讶住了,两人心中自然明白这或许便是方才那小道士拦人的缘故了。
虽是如此,却不知观内道人为何如此?
“你们是什么人?”
一声喝问,两人还来不及辩驳,便被急急赶来的众道士围了起来。
“说!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进到我观?”
为首的道士厉声发问,数十名道士怒目圆睁,沈易见此情形,忙紧紧将颜霁护在身后。
颜霁对他摇了下头,随即站了出来,“我二人是宛丘城外项家村人士,来此本是为了像远山道长求些草药,不想行至山中,见到浓烟四起,人影四散,便想着上来救火的。”
那道士冷睨着眼,似乎不大相信。
沈易便也趁机说道,“你若不信,可去问远山道长,家父沈平与道长曾是旧识,十数年前冬日,家父曾救过道长。”
这时,这道士才隐隐放下了警惕,招手唤来一小道童,耳语几句,小道童便跑了出去。
两方人相对而立,静默无言,却不似方才那般剑拔弩张。
直到那小道童去而复返,又悄悄同那为首的道士说了几句。
那道士方才松口,“师兄已然言明,既然二位施主是旧相识,亦有善心,烦请二位挪步,与师兄相见。”
颜霁看向沈易,见他点头,两人便随着小道士出了此地。
-
“你可是小神医?”
“是,”沈易低头拱手行礼。
颜霁自然一同。
”听说……你……你是来求药的?”
卧在床榻间的老人面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时不时地咳嗽,周身簌簌发抖,完全不能同沈易途中与她讲起的那仙风道骨,超凡脱俗,盛名在外的远山道长等同起来。
沈易大惊失色,“道长,您这是怎么了?”
立在一旁的小道童忙答,“师伯本是偶发伤寒,养了这么些时日却不见好,愈发厉害了。”
说着,似见啜泣。
“道长若是不嫌小侄医术浅薄,斗胆为您请脉。”
闻言,小道童立刻紧张起来,不由得看向床榻,“这……这……”
躺在病榻间的老人却是微微点头。
沈易撩开衣袍,正襟危坐,三根手指微微探在那手腕上,神情极是专注。
颜霁却愈发觉得有古怪。
明明没有失火,却故意扬起滚滚浓烟,此刻看来,这远山道长的病情似乎也有他情,绝不是这小道童两句轻飘飘的伤寒,不若面上不会如此紧张。
沈易的眉间微蹙,反复感受着脉象。
过得半刻钟,沈易的额间已现了汗珠,收回手,低头行礼,“恕小侄无能,若是家父在此,定然能诊出病因。”
“那,我同你回去可好?”
不仅沈易惊住了,连颜霁也没想到,这远山道长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可下一瞬,不知怎的,人已经同他们一并坐在了马车上。
颜霁越想越不对,此刻却没办法对沈易说。
这道士莫不是诓骗他二人的?
绕这么大圈子就是为了跟沈易回家治病?
这也毫无道理!
可回想起他方才矫健下山的身手,丝毫不见病重不起的模样,那劲儿瞧着比沈易还足。
车厢内传来了声音,“小娘子,你这干粮怎么做的?”
颜霁紧紧抱着手中的花盆,回头去看,“我阿娘做的野菜馍馍,没什么讲究。”
只见人边吃边点头,“这口多少年没吃过了。”
颜霁看着他歪在车厢内翘着二郎腿,有吃有喝,哪里是什么病人?
“给我留两块。”
“你说晚了,就剩一块了,你们俩分分,对付一下!”
说着,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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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小神医准备什么时候成亲?”
这时,连头也伸了过来。
昏暗的天色中,沈易的脸又红了,“小侄与晚娘并无婚约,方才与您说的不是玩笑。”
“不对罢?”
“什么不对!”颜霁瞪了他一眼,“你才不对!故意骗我们!”
远山道长微微一笑,往后一躺,又翘起了二郎腿,“你这小娘子说的哪里的话?我可是小神医亲自请下山的。你这么凶,还是我们小神医侄儿有善心,想来若不是小神医要救火,我们叔侄俩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颜霁翻了个白眼,将手中唯有的菜馍馍一掰两半,朝沈易递了过去。
“我还不饿,”沈易尴尬的笑笑,又慌忙解释,“道长,是晚娘提出来要上山灭火的,她最有善心,您别这么说。”
远山道长长叹一声,“小神医,这么下去你要变成妻管严了!”
“道长!”沈易严肃了神色,“晚娘,与我并无婚姻,她还是小娘子,莫要坏了她的名声。”
“唉!你不长进啊!”
……
颜霁没想到远山道长竟然是个话痨,还是个做媒拉纤的。
好容易回到宛丘城后河,匆匆下了马车,便要离去。
“晚娘!”
沈易看着跑的没影的方向,垂下了头,她连求来的药草也不要了。
“小神医!”远山道长下了马车,略带惋惜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禁感慨,“追妻之路漫漫啊!”
沈易郑重其事,“还望道长以后莫当着晚娘的面儿这般说了,她是个小娘子,要爱惜名声的。”
远山道长却是摇了头,微微一笑,“还是你快快求得佳人最好!”
沈易耷拉着头,“晚娘如何还愿意见我?”
“这药草,”远山道长回身一指,“你不送过去还等人自己来搬不成?”
听到这个好主意,沈易肩上疲累一扫而空,牵着马车进了院内。
颜霁回到家时,娄氏还端着煤油灯守在屋檐下,不知等了她多久。
“阿娘!”颜霁飞奔而至,“您怎么不去歇着?夜里凉,莫受了寒。”
“不妨事,”娄氏见她空手而归,却也不问,将人拉到了厨间,“快吃些饭,一直给你温着了。”
几个热馍馍,还有大半碗的野菜。
早起临走时这么多,回来还是这么多。
颜霁知她一定一口都没吃,拉着人坐了下来,同她说起了一整天的见闻。
“明儿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颜霁抱着她的胳膊,“明儿我背着竹篓去,两三趟就能背完。”
“也成,”娄氏略想了想,“那我给远山道长做些菜馍馍,你带过去,也算多谢他把这些药草给咱们。“
这是应当的,颜霁点了头。
进到屋内,一眼也不曾瞟向西间,径直进了东间。
“晚娘,你该同那茯郎君施礼的。”
“我同他施什么礼?”
颜霁不解。
“我们并无任何关系,本就是陌不相识的两人,日后也会分道扬镳,即便他真的是什么贵人,又何故要去同他攀扯关系?”
9. 第 9 章
次日一早,天刚破晓,淡青色的天穹渐渐消退,颜霁便去了后山,捡柴挖野菜关乎生计,是每日的头等大事。
捡拾了大半,迎着了了晴空,匆匆返家。
娄氏在厨间忙着做饭,她坐在灶下边烧火边劈柴。
正忙时,听得门外有人喊道,“娄婆婆!项姐姐!”
“云儿来了?”颜霁起身还未起身,人已经跑了进来。
“我阿舅也来了,来给你送药草的。”
说话间,只见那架马车缓缓停在门外。
颜霁上前,“怎么这么早来了?”
“不早了,”沈易掀开青布帘子,“昨夜你走的匆忙,想着夜深了不便来打扰。”
他本以为晚娘昨日是生了他的气,会不愿见他,没想到她毫不在意,还特意问起了远山道长。
“远山道长到底生的什么病?昨日随着咱们下山时瞧着不似山上严重。”
沈易如实说道,“应是伤寒,昨夜我阿父又诊了脉,重新开了药,服下后好了很多。”
“那便好,”颜霁看着沈易的神色不似有假,也知即便有假,她一个无干无系的人,又何必多问?
两人说着,搬起药草往院内走去。
“等会儿你将我阿娘做的菜馍馍与他带回去罢,也算替我谢谢他的赠草之恩。”
“谢他作什么?”
潘云儿不解,“我阿公救他,给你药草如同给我阿舅——”
这话未说完,便被沈易拦了下来,“云儿,你莫要贪玩,早些回去罢,你阿公一定在家等你的。”
“那你呢?”潘云儿歪着头问他。
沈易放下最后一盆,“我把这些药草种完便回。”
“擦擦汗,”颜霁递过去一张手帕,“你也回罢,这些我自己种就行了,你那儿也离不了人。”
沈易看着她递来的手帕,面红心跳,至于这些话一句也没听进耳中,迷迷糊糊的就点了头。
院内发生的一切都未逃过裴济的耳目,他冷眼旁观,透过窗间看那那粗鄙放荡的小娘子似笑非笑,眸中的轻蔑毫不掩饰。
光天白日,毫不避讳,竟将贴身之物如此随意赠予他人,如此蠢笨,岂能是裴泓派来的细作?
蹲在树下的颜霁毫不知情,忙着移栽十几盆药草,浇水施肥。
“吃饭啦!”
娄氏喊的一声,颜霁还未起身,只顾得低头浇水。
再喊,颜霁还未听见。
“不吃饭了?”
娄氏从厨间出来,看着那蹲在地上的小娘子忙得两耳不闻窗外事。
颜霁仰头,对娄氏笑了下,“这就来!”
“小脏猫!”
“什么?”
娄氏笑着摇了下头,“满脸的泥,快去洗洗!”
闻言,颜霁呆呆傻傻的伸出手摸了下,脸上却是愈发脏了。
“帕子哩?”
娄氏拉着人走到水井边,朝她伸手。
“哎呀!”颜霁拍了下脑袋,清醒过来,“刚刚给小沈先生擦汗了。”
娄氏一惊,“你把帕子给小沈先生了?”
颜霁点头。
“没要回来?”
看着娄氏大惊失色,颜霁这时也反应过来了,却也不慌不忙,“我等会儿送菜馍馍,趁着时候寻他要回来便是。”
娄氏点了头,也只有这个法子了,还是忍不住对她多嘱咐两句,“下次可得记住了,女子用的物什可不能随意给了男子,若是叫外人知道,要坏名声的。”
颜霁虽然从内心深处厌恶这种处处桎梏女子的礼教,可依然能理解娄氏生存在这个时代所产生的担忧,便也安慰她,“小沈先生应该不是那种人。”
“话虽如此,可以后也得记住了。”
颜霁点头,娄氏的话儿却不见停。
“日后成了婚,更要时时小心,女子的一切皆是夫君所有,若是被人捏住了话柄,传出了风言风语的,可是要把人逼死不成……”
-
“项姐姐,”潘云儿一眼看到了人,忙说道,“我阿舅在外铺哩。”
“阿婆做的菜馍馍,还有没有胃口?”
颜霁点头,将手中端着的小布包袱解开给她看。
“这就是远山道长念的菜馍馍?”
潘云儿很是好奇,她自小生活在沈家,沈家的日子比着一般庄户人家好上许多,更不提娄氏这孤儿寡母的,她哪里见过野菜馍馍?
“我能尝尝吗?”
“就是给你们吃的,算是多谢你和你阿舅,还有远山道长,”颜霁拿出一个,递给她。
“远山道长也在外铺吗?”
“没,”潘云儿咽下一口,忙摇头,“跟我阿公在后院下棋哩。”
“慢慢吃,”颜霁给她拍了拍胸口,“若是还想吃明儿我再送。”
“好——”
沈易出声,打断了两人,“晚娘。”
“你们走得急,”颜霁将手中的小布包袱递给他。
沈易接过,感受着手中的温热,却不好同云儿一般失礼。
三人一时无言。
潘云儿眼珠子在两人间来回滴溜溜的转,笑眯眯的说,“我给阿公他们送去。”
说罢,躲过沈易手中的小包袱,一溜烟跑了。
颜霁这时才开口,“小沈先生,那个手帕......”
沈易顿时浑身僵硬,面上迅速染了红,蔓延至耳根。
“我......我当时也忘了还给你,等我洗完再还你......”
一句话说的七零八碎,沈易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似乎就要跳出来了。
“没事,”颜霁并非没有意识到他的异样,却只能视而不见,“我回去自己洗就行。”
“那好,”沈易结结巴巴,此时也只能点头,“你进来坐会儿,我这就去取来。”
颜霁随他进到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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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随意坐下。
这厢沈易快步回到内院,进了卧房,将放置在枕下的荷包取出,解开绳结,将那方手帕轻轻取了出来。
-
“项小娘送来的?”
远山道长净了手,取出手帕细细擦拭着指尖。
“对,”潘云儿点头。
“可说什么了?”
“说谢谢你。”
“还有别的吗?”
潘云儿想了下,“项姐姐还说谢谢我。”
“谢谢你?”远山道长摇了摇头,“你这么个小丫头,谢你作什么?除此外,再没别的了?”
潘云儿看了眼一旁苦思冥想的阿公,又回想起阿舅交代的话,坚定的摇了头,“没了。”
远山道长似乎看出了她的谎话,笑眯眯的说,“撒谎可不好哦!”
潘云儿被他吓了一跳,扔下菜馍馍便跑了。
-
“那我便回了,”颜霁收下手帕,起身离开。
身后的沈易盯着离去的身影却久久未动,神情恍惚了一整天。
“你阿舅傻了不成?”
远山道长半倚着树干,吐了口中的瓜子皮。
“我阿舅才不傻!”潘云儿有些怕他,却还是下意识的维护她阿舅,她不知阿舅到底怎么了?可她知道,一定跟项姐姐有关。
远山道长一语中的,“看来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啊!”
“谁说的?”潘云儿可不赞同,“这附近可没人能比得上我阿舅,相貌俊朗,风度翩翩......”
说着,她脑海中猛然回忆起了那张脸,“那......只有他了......”
远山道长头也不抬,又抓一把瓜子,“谁?”
可没人回答他,潘云儿已经跑了出去。
颜霁忙完院内的药草,已是下晌。
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颜霁感觉后背已经湿透了,衣服贴在身前,黏腻不堪。
“阿娘,你要不要沐浴?”
坐在屋檐下绣着手帕的娄氏一听,便是摇头,起身低声问她,“可是晚间再洗?”
“夜里天该凉了,”颜霁看了眼天色,“这会儿也不早了,正好做了饭烧点水。”
娄氏要拦她,这会儿天还大亮,离夜深还早哩。
“晚间再洗,这青天白日的......”
“不妨事,我去东间,”颜霁实在忍不了穿着这身被汗水浸湿的衣衫等到天黑了。
说着,便往锅中添水。
待水烧好,拎了两个半桶放置在东间,拉上窗边的青布帐子,阖上门。
颜霁终于褪下了黏腻的衣衫,浸湿的手帕擦在光滑的肌肤间,水珠滑落,留下一道道细腻的痕迹。
贫家无大桶。
颜霁半倚着小几擦拭两遍,便穿上了干净的衣衫。
这已是最好的享受了。
颜霁想,待她攒够了钱,定要买个大桶,好好跑个热水澡。
10. 第 10 章
金黄色的光晕影影绰绰的映在那道纤细的身影上,远远瞧着,似乎镶嵌着一层彩色的亮边,层层叠叠。
床榻上的裴济眼睛半眯,目光透过木窗,落在了窗外的背影上。
颜霁倚坐娄氏身旁,半干的长发散落在身后,身后的娄氏拿着布巾轻轻为她擦拭,正昏昏欲睡时,听得娄氏缓声说,“这会儿洗了也好,睡前就干了。”
颜霁身子一软,趴在了娄氏两腿间,嘴角微微勾起了弧度。
“等会儿给你也洗洗罢?”
“不洗了,”娄氏放下一绺,又换一绺擦拭起来。
颜霁睁开眼,转过头,仰着看她,“我给你洗,保证给你洗的舒舒服服的。”
说着,颜霁也不用娄氏再擦了,生怕等会儿她就变卦,爬起来就去端水。
木盆放好,置在小几上,人坐在小凳上,略低些。
安置好,颜霁便挽起了袖子,不由得娄氏拒绝,便将束发的木簪布条一并解了下来。
“我洗了,可得闭着眼睛,别淋了眼睛。”
颜霁一声通告,得到娄氏的点头,两手便半捧着温水,一点点淋在娄氏发间。
古人洗发与现代有所不同,摘些皂角,在水盆中反复揉搓,杂质滤出,剩下的水无需旁的添加剂,就能直接洗了。
当然,娄氏最初推荐她使用的是每次烧火后燃尽的草木灰。
颜霁从不知草木灰可以洗发,对它的用途还停留在将其装在布袋中,垫在身下,以防月经泄漏。
“阿娘,我从前来过月事吗?”
穿越至今,颜霁还没注意到这个问题。
按照她所学的生理知识,原身这个年纪应该来月经了,可事实却是这两个月,原身还从没有来过月经。
娄氏被她的问题惊得睁开了眼,皂角水不察,竟流进了眼角。
颜霁见娄氏抬手揉眼,忙舀了瓢凉水,“别动,我给你用凉水冲冲。”
娄氏依言,颜霁净了手,一点一点凉水冲过,反复几次。
再度睁开,看着娄氏泛红的眼睛,颜霁有些内疚。
“不妨事,”娄氏同她眨了眨眼,“这不是好好的,阿娘还等着你洗哩。”
颜霁点头,手中愈发小心轻柔,却又再度问起。
“阿娘,我可来过月事?”
娄氏心知她恢复神智时日尚短,却还是被她的问题一次惊讶的不知如何作答是好。
顿了又顿,才压低了声音,“有一年了。”
一年,照常理说每次间隔该正常了。
“多久一次?”
娄氏被她追问的简直抬不起头了。
“两三个月。”
颜霁这时才明白,十六来月经正常,不过两三个月一次,她不太能肯定。
不过,周期正常,应无大碍,或许是原身营养不足所致。
日后慢慢加强锻炼,补充好营养,一切就都好了。
为娄氏收拾妥当后,夜幕渐浓,青色的天空交杂着一层淡蓝色薄雾,点点星光照在地面上,整个项家村安静极了。
关上木门,上好门闩,颜霁端着煤油灯一一察看。
“项小娘。”
颜霁直起身子,转头看向那个被她忽视的人。
“烦请你明日烧桶热水。”
闻言,颜霁转头便走。
不想身后的人,没完没了。
“伤口已经结痂了。”
颜霁充耳不闻,吹灭手中的煤油灯,东间小门随手一关,径直上了床。
置身于黑夜的裴济却是握紧了拳头,凝视着那扇小门,垂下的睫毛在眼底留下一片重重的阴影。
此女实在可恶。
因着玉佩一事,对自己两重截然不同的态度,愈发见识到此人太过刻薄贪财,这几日冷脸相对尚且不提,如今竟敢直接视若罔闻。
有朝一日,她该见识见识自己的手段!
颜霁丝毫不知,此刻正躺在床榻上,搂着娄氏的胳膊睡得呼呼的。
院内的药草直起了腰,不再枯萎,颜霁日日观察,浇水施肥,忙得不可开交。
等到换药之日,颜霁解开布结,褪去粗布,刮掉药草,见那两处伤口果真如茯生所说,已经结了痂。
裴济这时适时说道,“烦请项小娘烧些热水。”
说话间,那块久不见天日的玉佩重新露了面。
“这玉佩还请项小娘收下,暂作抵押。”
颜霁听完,轻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个玉佩才不给烧水你沐浴的吗?”
裴济沉默以对。
而对上男人眼睛的刹那,颜霁就伸出了手。
他一手递来,她一手接过。
既然他这么认为,也并无不可。
银货两讫,是最干脆利落的关系。
本就如此。
自己将他捡回家,为他拔箭治病,他为自己想出草药挣钱的法子,如此一来,两不相欠。
若真如娄氏所言,他是个贵人,日后用这玉佩换些银钱,岂不妙哉?更何况,这本来也是她把人救回家的目的,她又何必跟钱过不去?
颜霁理清思绪,说服了自己,立刻为他烧了热水。
“水在这儿,布巾你拿着。”
颜霁扔下话,转身便要离开。
“等下!”
颜霁在转过身的瞬间,立刻挤出标准的八颗牙齿微笑,“怎么了?”
男人不语,只是一味地拍了几下床。
颜霁心领神会,走到床边,将双腿挪至榻下,等着男人的胳膊压在背上,紧紧咬着牙,用出浑身力气,一把将人撑了起来。
坐在屋檐下的娄氏偶然一看,却见她正扶着人一步步挪动。
“怎么了?”
娄氏撂下绣棚,忙快步进屋。
“没事,”颜霁咬着牙,“阿娘,你把那床上的被褥掀起来,留点地儿能坐下就行。”
娄氏见她支撑得辛苦,也来不及多说,匆匆掀了被褥。
“坐!”
颜霁扶着人往后倒腾了两步,再也支撑不住,两人一起倒在了床榻上。
贴近的脸,压倒的身体,原本应是一片旖旎,却被颜霁一声怒吼,消弭散尽。
“起来!”
娄氏将两人扶起,拉着颜霁匆匆出了屋。
“你怎么不喊我?下次再不能同他这般了,教人瞧见怎么是好?”
娄氏一通叨唠,颜霁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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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盘算着明儿要不要去抓点小鸡崽回来养。
“知了,知了。”
娄氏见她竟丝毫都不上心,更不放人了。
“阿娘,你不信我吗?我与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他自愿交钱,我尽力伺候他,多合算的生意。”
娄氏再次从颜霁手中见到那块玉佩,心知是无法再同她说了。
“阿娘,你不用担心,他养好伤自然会离开,咱们还过咱们的日子,明儿我想着去抓点鸡鸭崽子养,你说好不好?”
“好,好......”
贫家沐浴,条件简陋。
裴济只披着那身衣衫,腰间松松垮垮,被那女子扯开的衣襟,露出了大片冷白的胸膛,墨发湿腻,残余的水珠顺着修长的脖颈缓缓下滑,又渐渐没入衣间。
颜霁进屋,看到的不仅有一地的狼藉,还有端坐在床榻前,浑身湿透的男人。
水珠挂在他的睫毛上,微微泛着光,随即滑落,沿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继而经过喉结,又一路向下,一直消失在衣衫上。
她莫名的咽了下口水。
这个男人,生性多疑,不堪信任,脾气臭,爱折腾,臭毛病多的数不清。
可就一条好:脸长得不错,身材更不错!
“咳咳!”
在他那即将要杀人的阴沉目光中,颜霁回过了神,微笑服务。
“没事你休息罢。”
说着,最后又扫了一眼,才端着盆略带不舍的出了门。
颜霁没想到,自己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湿身男人,竟然会是在这种情景下。
“刚才应该多看两眼的。”
“什么?”
颜霁立刻摇头,“我想着去牛儿家看看鸡鸭......”
“成,”娄氏将人放走,“可是先去看看,明儿再去买,别跑远了。”
寻了个借口,颜霁也不得不去看看情况了,她手头上的钱不多,就每日采的那些药草换的,不知能买几只鸡鸭?
要去牛儿家,还得先去沈家药铺找潘云儿搭线。
“好,我带你去!”
潘云儿答应的痛快,两人直奔目的地去。
“项姐姐,”潘云儿忍了好久,看着她阿舅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心里难受极了。
“怎么了?”
颜霁见往日最是开朗活泼的她此刻皱着眉头,不知道是什么大事?
“你,”潘云儿鼓了鼓勇气,“你不欢喜我阿舅吗?”
“什么?”
颜霁惊讶她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却只能回她,“欢喜啊!你阿舅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先生,咱们这十里八村的哪有不欢喜你阿舅的?”
“不是,不是,”潘云儿一时说不明白,急得挠头。
“不是这种的,我阿舅就只欢喜你一个人。”
“你呢?你也欢喜我阿舅吗?”
“还是,你家的表哥?”
颜霁无从回答,她问得太直白了。
潘云儿按照远山道教的,一字一句不曾落下。
“你可要看仔细了,那项小娘子若是红着脸蛋儿低着头,你便无需再问了,心中一定有你阿舅,若是不然,那你阿舅就惨了......”
11. 第 11 章
看过鸡鸭,颜霁将潘云儿送回了沈家药铺。
“项姐姐,你坐这儿等会儿,我这就去喊我阿舅。”
潘云儿欢喜极了,她还以为自己为阿舅立了大功,却全然忘了远山道长的那番话。
潘云儿的一番话令颜霁明白,定是那方手帕的事儿让沈易误会了。
果真被娄氏言中了。
她自己是没有结婚的念头的,原以为自己不作回应,同他来往时也多加注意,必是无妨的。
不想,一方手帕又惹出了许多事来。
听云儿所说,因着沈易被自己要回了手帕一事,竟然惹得他这几日神志萎靡,毫无精神,连坐馆诊脉也行不得了。
颜霁明白于沈易而言,此刻就是被失恋了。
可她不能继续再视而不见了,如果自己再拖拖拉拉的,那就是在吊着他了,于他于己,都不是一件好事,何不如干脆同他说个清清楚楚,两人或许还能做个清清白白的朋友。
“晚娘。”
闻言,颜霁抬头看向门边,果真如潘云儿所言,沈易短短几日瘦了许多。
“小沈先生,”颜霁同他施礼。
“云儿,”沈易莫名的结巴,“云儿说你有话对我说......”
颜霁点头。
两人相对而坐。
“我听云儿说了,你这几日精神不好——”
“没,没,”沈易慌忙摆手,“你别听她瞎说,她都是......”
颜霁这时反而很轻松,对他笑了笑,“云儿很乖,我想既是因着我的缘故,总要跟你说个清楚的。”
沈易听闻此言,心里却愈发紧张,瞪大了眼睛,竖着耳朵,生怕遗漏了晚娘的话儿。
见他神情如此,颜霁只能放缓了声音,慢慢说来,“听云儿说你很早便对我有了情意,只是我从前脑子不好,也不曾记得了。想来这些时日你对我同阿娘几番帮助,也是因着此番缘故。”
沈易不知这样的话,怎么云儿也同她说了?
尤其是情意二字,听在沈易耳中,心跳的愈发快了,感觉自己的脸儿此刻一定又红又烫,脑袋都无法思考了。
颜霁不似他害羞,坦坦荡荡,“这些日子还要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自己的缘故,并没有要成家的打算。”
这一句话如同一盆凉水,兜头而下,将沈易的一颗火热的心霎时间浇灭了。
“可是......我不好?”
沈易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见了,浑身上下都透出几分苦涩。
“不是你不好,”颜霁也怕自己这么直白打击了他,“是我自己的缘故,我不愿成家。”
“我从没想过要同一个男人成家,我不愿遵循夫为妻纲的礼制,也不愿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困在深深庭院,为他洗手作羹汤,为他操持家务,为他孝顺父母,为他生儿育女。”
“这些我都不愿,不成家就不会惧怕因生不出男儿被夫家休弃,也不会畏惧公婆拿着天大的孝道压迫。”
“更不愿这一辈子都为夫婿儿女所累,百年后墓碑族谱上只题着何人之妻,何之子母。”
“我想,人活一世,只该为自己。”
“有朝一日,身死百年,那墓碑上刻的仅仅是项晚二字。”
“你可能懂?”
颜霁言毕,看着对面的沈易。
沈易目光凝滞,眸中带着未曾料到的惊讶。
颜霁知道她的这些想法是太过惊世骇俗的,不仅仅是对沈易,连从小养她至今的娄氏亦是如此。
更甚,在那个新时代也不是人人都能理解她的想法的,更遑论在这个封建社会了。
“所以,这一切不是你不够好,而是我自己从心底里就没有嫁人成家的念头。”
同他坦诚说完,颜霁终于松了一口气,日后再无须背负着他的情意了。
沈易静静呆坐着,诧异的神情凝固在脸上,心中虽不似早先忧愁难受,却也欢喜不起来,一时竟不知如何表达,恍惚间,听得晚娘又道,“我想着,这世间的男女之间并非只有一种情意,你助我颇多,我也心存感激,心中一直将你当做我的好友......”
话尽于此,颜霁起身,剩下的还得他自己想清楚。
被潘云儿拉着隐藏在门后的远山道长躲藏不及,却被撞了个正着。
颜霁施礼,“道长,云儿。”
远山道长点点头,面上竟不见一丝被人抓包的心虚。
潘云儿却是着急,拉着颜霁说,“项姐姐,你别怕,我阿公很好的,不会让你做活的,我阿舅也是,他最欢喜你,怎么会让你受苦?”
回过神来的沈易匆匆赶来,“云儿,莫要缠着你项姐姐,这些不是......不是......”
颜霁却极是温和的摸了摸潘云儿的双丫髻,“不是你阿公阿舅不好,我还同你阿舅是好友哩,是罢?”
对上颜霁的笑容,眉眼微弯,颊边那两个浅浅的梨涡,沈易心中既痛也喜,止不住的点头,“是,是,我与你项姐姐是好友......”
“小神医,没想到你欢喜的竟是个石头啊!”
远山道长从那道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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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上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身旁这个还痴痴望着,依依不舍的人,拍了两下,不禁感慨,“这样通透的小娘子不恋红尘,若是入我道观,定有一番修行啊!”
自言自语好一会儿,再回头,身旁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那个小女娃瞪着他。
“都怪你!若不是你要我同项姐姐说什么话,她怎么好端端的要来见我阿舅?”
“怨我作什么?”
潘云儿却也不搭理他,耷拉着小脑袋,亦步亦趋,“这下我阿舅又要不好了!”
-
春发的药草正是盛季,枝芽顶碎泥土,泛着晨雾,鸟儿衔来新绿,绕着屋檐鸣叫,树枝作的篱笆,挡住了想要出逃的鸡鸭崽儿。
撒下一把粟粒,引得鸡鸭争先恐后抢食。
颜霁蹲下,伸出手将那只跑的略慢些抢不着食儿的小鸭子捧在手中,一粒粒捏起喂它。
软黄黄的绒毛,托在手里,颜霁忍不住摸了一遍又一遍。
这几只小鸭子再养大些,便能放到后山,自己个儿下河觅食了。
过得四五个月,就能下蛋了。
看着这么些可爱的小崽子,颜霁心软得不得了。
“旺财!”
颜霁看着跑过来故意吓小鸡的田园犬,一把揪住它的后脖颈,拎到屋檐下。
“再吓他们,等会儿就不给你饭吃了!”
旺财看了看她,躲在娄氏身后,一点也不害怕。
颜霁撵了几趟,可是没追上,倒把自己累的气喘吁吁。
“一只狗儿,”娄氏看着他们闹,不禁摇头,“帕子快绣完了,这几日可得进趟城了。”
颜霁点点头,正好这些日子攒了些银子,买几块布做几个新的月事布,娄氏那几个月事布瞧着破烂的不成样子了,也不知道这副身体什么时候来?
原本走小路进城不算太远,可自打听茯生说这附近闹什么匪患,她也不敢再走小路了。
管道人多,却是绕的远了。
待颜霁看见城门时,高悬空中的太阳已经在头顶嗡嗡转,营营扰扰的,额上已现了汗珠。
眼看着时候要过了,颜霁忙提步跑了起来。
待听见一声怒吼,猛的刹住脚步,却是一个踉跄扑倒在地,眼前只见一骑快马残影飞奔出了城门,徒留满地尘土,不由得掩面咳嗽,又听得行人抱怨,“赶这么快,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谁晓得?搞不好又要打仗了。”
“这些日子不安稳的很,听人说前些日子从河东上游流下来的水都被血染红了……”
12. 第 12 章
城中热闹非凡,街道两侧房摆满了摊贩,杂货器物琳琅满目,摊贩的叫喊声不绝于耳,沿崇化街向西而行,进到乌鹊巷,街道缩窄,垂髫孩童追着跑进巷内,沿弦歌街越过飞浦桥,隔岸便是娄氏交代的绣云坊。
照娄氏交代,不去前门,绕过店铺寻到后门,正见一位妙龄女子出门来,颜霁忙跑了过去,“请问小娘子,康妈妈今日可在?”
“哪来的小叫花子?”
颜霁拱手解释,“我是受人所托来寻人的。”
这小娘子颇有些厉害,“寻人自该去寻人的处,在我们这儿堵着算什么?”
“我来寻康妈妈的,前些日子她就在这儿做工——”
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什么康妈妈?她那样欺上瞒下的人,早被撵走了,你若是寻她,不如去她家中来的快,休得在此扰乱!”
宝珞,何事喧哗?”
“无事,无事,”宝珞有些心虚,忙推着颜霁便要撵了出去。
颜霁不能坐以待毙,双手紧紧扒着门,当即出声喊道,“您可认得康妈妈?我是来找她的。”
果不其然,宝珞松了手,低头而待,下一瞬人便露了面。
“小娘子,你找康妈妈作甚?”
事到如此,颜霁也只能实言告之,“我家阿母绣了罗帕,康妈妈交代每旬送来一次,因寻不到人才惹了喧哗,烦请您多见谅。”
来人极为和善,“无碍,近日我们这绣云坊新换了人,还不认得你,你这罗帕多少一条?”
“小女城外项家村人士,还不知怎么称呼您老?”
颜霁知此人能做主,忙说道,“我阿母交代过,三十文一条,我给您老拿出来看看。”
说着打开小包袱,便要伸手取出一条来。
“你唤我一声谷妈妈便是,”谷妈妈说话间拦住了颜霁,“你这手?”
颜霁低头去看,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原来已经破了皮,见了血丝,想来是刚才摔倒磕着了。
“没事,您先看看这些罗帕如何?”颜霁敛起衣衫,隔着布料将小包袱举了起来。
谷妈妈瞧见这么懂事的小娘子,心中不免怜惜,又难得这罗帕绣工不差,“你这多少条?我都收了。”
“真的?太谢谢您了!”颜霁欣喜不已。
谷妈妈见小娘子如此欢喜,欢喜雀跃间亦有些长主少时的神色,不免被触动,干脆交代,“宝珞,去我那匣子里去取一吊钱来。”
“这么几条,哪值得一吊钱?怕不是缎面丝面的?”小娘子嘟嘟囔囔,极不情愿。
颜霁这时也冷静下来,她也知一吊钱太多了,“我阿母只绣了二十条,您给六百文就够了,多了您老怎么好?”
“不用听那小妮子的话,有我在还轮不到她做主,”谷妈妈又道,“你这手可瞧着厉害得紧,进来敷点药吧。”
“不了,过几天就好了,”颜霁太感激她的好意,却也不愿过多麻烦她。
沈易便是前例。
想起她那被困荥阳,仍费劲心力将她送到此处养老的长主,谷妈妈看着眼前的小娘子愈发怜爱,“这么拖下去可得几天了,瞧着你这手水嫩嫩的,我这儿的药用了三两天便好,你且来试试。”
颜霁推拒不得,被和善的谷妈妈拉进了店内,一扇芙蓉纹窗隔开了店铺内外,细碎的日光透过檀色的帏帐筛进内间,推过半开的木门,进到后院,还未踏足,正巧撞上拿着银钱回来的宝珞。
“谷妈妈,您怎么将她领进来了?”
“她手上有伤,你去将娘子赐得金创药拿来,”谷妈妈将那银钱伸手接过,递了过来,“先收着。”
宝珞站在原地不肯动身,“那是娘子特意给您留的,您贴了体己买她这几条没用的破罗帕便罢了,又何必舍了娘子的心意?”
颜霁后知后觉,忙起身,“谷妈妈,晚娘感念您的恩德,您菩萨心肠我也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瞧着您这铺子开得不小,哪里缺几条罗帕?更不能让您为我动了自己的体己钱,我阿母这几条罗帕去哪里都能换钱,多谢您的好意,也多谢宝珞娘子明情,使我不犯此错。”
谷妈妈见此女神情坚定,愈发像她那被困在荥阳的长主,一时竟说不出旁的话来。
颜霁朝她一拜,“家中阿母还等着我归家,我便多不逗留了。”
待谷妈妈回过神来,人已经走远了,在余晖中瞧着她的影子,对身旁的宝珞说道,“这项小娘子可像娘子?”
“您说咱们长主?”宝珞惊讶道,“我没瞧着像,她一身粗衣,相貌平平,笨手粗脚的,哪里像咱们长主了?”
谷妈妈摇了摇头,“不是相貌,而是气度,单这一份心性,便不似寻常小家之女,反倒像贵家之女。”
宝珞极不认同,“她一个小叫花子,不是妈妈您可怜她,谁会多与她说一句?”
谷妈妈不再多言,仰头望天,不禁叹气道,“不知长主那里如何了?”
-
“长主,河东颍公来拜。”
此间静谧无比,仆人紧紧盯着地面,目之所及,唯有一片淡雅的月色秋罗帷帐,帐间悬挂的流云纹垂至地面,玉香盒内置着梅花瓣瓣,散发着淡淡幽香,沁人心脾。
“召。”
听此令,仆人轻步退下。
间内恍若无人,唯有沙沙落纸声。
过得片刻,玉指轻放,青玉珐琅笔落在笔架上,面前呈出一幅雾气弥漫,群峰隐现,溪水曲环,舟船停泊的渔乐图。
端坐在桌前的女子往后一靠,“如何?”
“长主画的自是好的。”
“你也学会宝珞那一套了?”
“婢子可学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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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在一侧的宝玦失笑,挥手,自有仆人执着漱盂、巾帕奉上。
裴沅重新直起身子,盥了手,又接过宝玦捧来的茶,目光从画上缓缓移至窗前,通过那扇冰裂花格窗,望向了庭院内斑驳的花影间。
宝玦深知长主忧思,不得开解。
“长主,可要更衣?”
裴沅放下茶盏,望向庭院内来人,“无碍。”
话毕,仆人来报。
“长主,颍公至。”
裴沅微微颔首,宝玦抚手,两侧的月色秋罗帷帐缓缓落下,将人隔立在外间。
“阿姊。”
裴泓不想会被拒之门外。
“颍公何以唤之?又因何来拜?本应是我郑门下妇裴氏前去贺颍公登位之喜,不想劳您屈尊来此。”
裴泓被嘲讽的有些气恼,却还谨记阿母临行前的交代,只得忍下,“阿姊何必如此?我已同郑公言定,阿姊你贵为我河东裴氏长主,原是他荥阳郑氏亲娶,岂能贬你?”
裴沅毫不在意,“无需他贬斥,我已上表自请下堂,隔日便回东岩,你更不必多言,回你的冀州作家主去罢。”
说罢,起身便去。
两侧仆人随即挽起月色秋罗帷帐,只见紫绡翠纹的裙裾从眼前经过,所行之处,散着淡淡幽香沁入心脾,仆人不敢动作,却愈发恭敬。
外间的裴泓已然气急,顾不得外庭众人,便要闯进内间,却被人拦下。
“阿姊为何要回东岩?莫不是我作家主你不如意?你心中只当那裴济你兄弟不成?”
行至一半的裴沅顿足,长叹一声。
“不知你还可记得阿父临终前的遗言?”
“亲正人,行正事,闻正言,勿为小人所诱,勿为邪说所惑,兄弟宜亲,贤臣宜保,绵延宗族裴氏之庆也。”
裴沅言语坚定温和,眸中却不见光彩,薄唇轻启,“你为登大位,与伯渡生死相争,不记前言,损裴氏百年基业,我愧对阿父,从此与你不再相见。”
裴泓微微颤抖,如同山峰崩塌般嘶吼,“阿姊,他已经死了,河东裴氏绵延千百里,尽在我一人,你还要与我如此?”
裴沅微微摇头,嘴角带着一抹苦笑,不再劝说,“临别前,我再赠你一言:卢氏此人,不可尽信。”
“裴沅!”裴泓愈发恼怒,推开仆人,撕开碍事的秋罗帷帐,一把扔开,看着背对他的裴沅,厉声吼道,“阿母果然言中了,你从始至终都只当那裴济是你的兄弟,如今连我和阿母都不认了。”
裴沅却不再多言,向内行去,发髻间插着的步摇,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摇曳,嘴角微微含笑,通身皆是一丝不染的淡雅,映衬着她端庄而高贵的气质。
留在原地的裴泓气极,不住的斥道,“除名!除名!自今日起,你从我裴氏除名!”
13. 第 13 章
颜霁沿着飞浦桥,又过弦歌街,凡是那衣料铺子,都进去问询一遍。
“请问,您这儿可收绣好的罗帕?”
听那小娘子的话,想是那康妈妈偷瞒着主人家做的这偷买手帕的勾当,如今被主人家查明,撵回家去了。
如此一来,娄氏这绣手帕挣钱的营生便是断了路。
颜霁不觉失望,反而松快许多。
娄氏的哮症本就时好时坏,日日夜夜都捧着那绣棚不松手,劝她几次都不肯罢手,如此她也能多歇歇了,这旬摘得药草换来的银钱抹去花销,还余下足足一吊钱。
至缴税之日,还有三月,再攒一吊并非难事。
此番逗留,一是为着手帕,既是这手帕已然绣了,能换些银钱最好。二是为能看看情况,几家对比,买些小碎布料。
原是想着与康妈妈相熟,向她讨要些最好不过了。
不知问了几家,走得腰酸背痛,腿脚发麻,总算寻到了一家。
“你这帕子怎么卖?”
“原是四十文一条,这些您若是都收了,给您稍稍便宜些。”
颜霁问了几家,方才知晓康妈妈收的这价格比着旁人家的已是压了许多价。想来,娄氏也心知肚明,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四十文?”主人家摇了摇头,“太贵了,小娘子你便宜些。”
颜霁故意说这么高,原本就给了对方还价的余地。
“这二十条您若是都要了,我一条便宜您两文,如何?”
主人家放下手帕,仍是摇头,“还是太贵。”
颜霁哪里不明白这一套砍价还价的流程,便也接道,“您看看这绣活,多细多密的针脚,您往出卖倒手也得赚一半不是?”
这主人家见她如此老道,也不是个新手,便也不磨蹭,干脆的很,“你再便宜点,我都要了。”
颜霁心知这便稳了,“既是您诚心买,一条再给您便宜两文,这可是最低价了。”
“再便宜一文,”主人家继续下压,“也好歹给我凑个整。”
二十文本不是小数目,足够她买一斗米了,但比着原定的三十文一条也算不亏,心一横,答应了下来。
“成!”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颜霁数清楚钱,主人家验好货。
“这些碎布头子您可还有用?若是没用,您送我可好?我瞧着您也是要扔的,我捡了省得您再跑一趟了。”
她早盯上了这破篓子里的碎步,颜色繁杂,大小不一,做不了旁的,挑挑拣拣应该还能做几条月事布。
“拿去罢,拿去罢,”这主人家自觉也占了便宜,听着几句客气话,便也松了口。
“多谢阿姊,你真是个好心人!”
“唤什么阿姊?瞧着你比我家大女也大不了几岁,唤我一声蒋妈妈便是,日后再有手帕,还拿我这儿来。”
“我知了,多谢蒋妈妈。”
银钱贴身放好,碎布料放在竹篓中,还得再去买些米面。
家中多添了一口人,米面消耗的快了很多,茯生那人无所事事,却吃得极多,顶得上她和娄氏两人的饭量了。
回头得想想,给他找个活做了,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吃软饭?
“米价又涨了?”
还没踏进粮行,便听得抱怨纷纷。
“你还不知哩,不止是米,面,盐,都涨了。”
“好端端的,涨什么价?”
“谁知道?听说方才城门口又贴告示了,等会儿咱也去看看......”
颜霁老老实实排着队,张大了耳朵接收着四面八方的消息。
“我排着队怎么又涨了?”
“多少了?”
“二十五文了。”
此言一出,原本站在门外排队的众人顿时乱作一团,哄闹起来。
颜霁抬头去看,前面还有两人,身后不知何时又来了许多人。
“我们好好的排着队,怎么说涨就涨?”
店内称米的伙计两手一摆,“物以稀为贵,您不买请回,自有买的。”
“你这说的什么话?”
那人说着就要上前去撕扯,被同行的人拦了下来。
“别跟他一般见识,咱们不买今儿回去吃什么?少买些过几天再看看情况嘛。”
那伙计高高在上,“到底买不买?”
“买,买,”那人掏了钱,“来两斗。”
颜霁想起方才离去的两人说起的告示,又回想起自己差点撞到的马匹,心里顿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这种种迹象,似乎都昭示着动荡,粮价骤然上升,除去商家的饥饿营销,想来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战争。
“小娘子,你买多少?”
颜霁回过神来,“我也买两斗。”
照惯例,买一斗也够她与娄氏吃两个月了,如今又添一人,以她一人之力,两斗尚且能背得动,也不会在众人间显得太过突兀,省得被不怀好意的人盯上了。
背着沉甸甸的竹篓,颜霁从水泄不通的粮行里挤出来,擦了擦额间的汗,又顺着人群往城门方向走去。
果真,还未出城门,人流已经汇聚在了各个市集口,举目四顾,街道两旁的店肆竟显得空空荡荡,待出了城门,城墙外的围观人群亦是一层又一层。
颜霁没有上前,停在茶摊前,听得来往行人议论纷纷。
“这世道,可不好过咯!”
“上头可想着法子从咱们口袋里掏钱,米面涨价暂且不提,连这小儿女的婚事也管得愈发紧了。”
“可不是?我家那婆姨还说等明年再给小女寻人家相看哩,这下可好了,再不抓紧就成了烫手的山芋了。”
“寻了人家能如何?昨儿还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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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调了兵,不知又去哪打仗了?好好的小子,都扔战场了。”
“唉!这些士族争权夺利,倒把咱们往绝路上逼。”
......
颜霁想着这些话,心里也打起了鼓。
看来,她的推断没有错。
米面涨价,是一场战争爆发前的最后警示。如今王朝天子无力,士族相互争斗,屯田征兵,赋税徭役日益繁重,底层百姓度日维艰,来往消息不便,如今传播到底层,人尽皆知,想来战争或许已经一触即发。
这样的事,颜霁无力思索,她只能暂且将她与娄氏二人的生计放在首位。
重新背起竹篓,慢慢走到城墙边,站在外围,细细看着那几张告示。
“制女年十五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十七不嫁者,罚五金;二十不嫁者,家人坐之。”
旁的颜霁都没看进心里,只有这一条限婚令,与她切身相关。
原身的年纪正好十七,若是照着前例,只需上缴两吊银钱足矣,原以为再攒一个月便无忧虑,如今这一番告示直接提至五金之多,短短半个月,她去哪里筹这么多来?
颜霁兀自想着,背着竹篓,慢慢走向了项家村方向。
如今她手中的银钱再加上此次进城卖掉帕子换来的,也不够两吊钱,即使再向娄氏借点,也凑不够五金。
对!
茯生。
他的玉佩应该值不少钱,如果能去当铺抵押,或许可以解此次燃眉之急。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方法了。
颜霁迎着慢慢被灰暗侵蚀的晚霞,踏进了这座茅草小院。
趴在娄氏脚边的旺财早早发现了颜霁,立刻甩着小尾巴跑了过来,娄氏放下水瓢,朝她走来。
“怎么买这么多?”
颜霁弯腰,在她的帮助下卸下竹篓,“听人说似乎要打仗了,粮行的米面都涨价了,我想着多买些放起来。”
“怎么没带绣布?”
颜霁坐在凳子上,一时半会儿直不起腰。
“那康妈妈收帕子的事儿似乎瞒着主人家,这次换了人,人家那儿也不缺,我想着正好你能多歇歇,就没再寻了。”
娄氏点点头,面上却欢喜不起来。
颜霁注意到了,搂着她的胳膊腻歪,“有我养着你,还担心啊?我可是累得直不起腰了,肚子早饿瘪了。”
“知了,”娄氏给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去东间躺会儿,阿娘这便给你做饭。”
“好。”
一觉醒来,夜幕低垂,一轮弯月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升起,悬于柳梢之上。
颜霁伸了个懒腰,挪着步子,看了看篱笆内的鸡鸭,进到屋内,还未喝一口水,却又听得坐在床榻边的人闷声咳个不停。
眉头皱了又皱,这个成天吃白饭的人莫不是又病了?
“你怎么了?”
14. 第 14 章
顺着他的视线,颜霁注意到了自己的衣衫,她双手拽着,细细查看一番,才发现早间跌倒时,膝盖处被撕出了个洞,旁的再无异样。
“这个吗?”
颜霁指着撕裂的洞再问,床榻间的男人却是隐晦的往上看了两眼,随即转了头,垂眸不语。
低头再看,没发现什么奇怪,心里却疑惑。
“阿娘,你看看我身上还有别的洞没?”
颜霁伸开臂膀,大大咧咧扯着腿,站在娄氏面前。
“这是摔着了?”
娄氏一眼发现膝前的烂洞,忙近前看内里的腿,“可是见血没有?”
“没,”颜霁不愿她担心,手上那点子血早被她归家时在后山河边洗干净了,“就是我跑得太快了,没看清路。”
“可别急,下次慢慢的……”娄氏唠唠叨叨的与她说着,将人转过身来,才看见她两腿间渗出的一片血迹。
“傻女子!”
颜霁还不明所以,便被娄氏遮掩着,避开茯生,悄悄进了屋内。
“怎么了?”
直到娄氏将她身上的那层外衫脱下来,颜霁才意识到这具身体来月经了。
不疼不痒,就是那点腰酸难受,她也以为是背着那两斗米走路太多的缘故,怎么也没想到突然就来月经了。
“好好暖会儿,可不能再跑了……”
娄氏为她仔细掖过被褥,又洗了衣衫,方才坐下,从那竹篓中挑选起来,若有合适的,能缝些月事布来。
颜霁整个人都被窝在被褥里,只露出个头,看着那刚刚洗去血迹的衣衫被搭在屋内,有些不解。
“阿娘,外头风大,吹一夜就干了,搭屋里可是阴湿湿的。”
“这怎么好搭外头?教人瞧见了,少不得……”
看着娄氏欲言又止的模样,颜霁大抵明白了。月事于时人而言,应当是秽物。
方才茯生的委婉提示,可见一斑。
这具身体虽然有些营养不良,但来月经时的不适却并不严重,或许是从前娄氏没有让原身受过寒凉。
装了草木灰的月事布用不习惯,几步路颜霁走得别别扭扭的,总不大适应。
此事暂且不提,另有要事待办。
“伤口已经痊愈,日后无需敷药了。”
半倚着床榻的裴济微微点头,侧目一瞥,却不想人不同往日般一走了之,反而迈着细碎小步,一步一歪,竟挪到了自己跟前。
裴济微微抬眸,颇有些好奇,到底有何事能让这小娘子难得坐下?
颜霁并非没有注意到他的打量,皱了皱眉,忍着异样坐在了床榻边的小凳上,从他那幽深不见底的眼中,捕捉到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意味。
颜霁面上镇定自若,心中还有犹疑。
虽说瞧着他不是个什么好人,可那玉佩他也曾亲手交递,却被她果断拒绝,如今再度开口,总有些尴尬。
“那个……”
对上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颜霁轻咳两声,给自己鼓了鼓劲儿。
他不是好人,自己难道就是好人了吗?
“你在我家白吃白住了两个多月,房费食费什么时候付?”
这是个很正当的理由。
裴济挑着眉,似笑非笑。
“还有药费!”
颜霁看他嘴角扬起的那一抹淡淡的微笑,双眼定定的看着她,却觉得愈发心烦。
“你不是想吃白食罢?”
颜霁双手抱臂,半仰着头。
裴济的笑意在脸上肆意蔓延,带着微不可察的轻蔑。
“多少银子?”
颜霁愣了下,未曾想到他会如此痛快。
“三吊钱,每旬一吊,我也不多要。”
说罢,颜霁便伸出了手。
“可我现在没钱。”
他说的很慢,声音很沉,可面上仍带着那股子笑,颇有点挑衅的味道。
颜霁被气到了!
她不忍了!
“那就把你的玉佩交出来!”
裴济的眼角弯了弯,这小娘子拐弯抹角,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上次我主动给,你不是不要?”
颜霁顿了下,“那是我没想到你这日日吃的这么多,还要沐浴,换药,这么多事儿哪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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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能养得起你?”
“至今日,院内的药草栽种已有两旬,我虽不知详情,大抵估算,抹去花费,你手中少有一吊,多至两吊,应当是有的。”
颜霁不想他竟算得如此清楚,想必每株药草的沽价他了如指掌,看样子应当是个老手,不然也不会不请大夫就敢让自己这个生人动手拔剑。
“那可是我每日辛辛苦苦赚的,同你并无什么干系,你不要打歪主意!这会儿算的可是你的花费!你不要再想浑水摸鱼了。”
裴济看她被气得跳脚还不肯罢休,愈发起了兴头。
“玉佩与你而言如今也没什么用处,何必现在就要我交付?待我过些时日能走动,回还府城,必定以百金奉还,何况区区三吊钱?”
颜霁见他还给自己画大饼,直接戳破,“那夜我救你,可是你自己说的,要把玉佩抵押在我这儿,可后来怎么样?你还不是跟我阿娘告状了?如今你说的千般万般的好,我也不信你!”
裴济见她如此固执,不欲在此时与她有太多争执,将怀中的玉佩取出,又道,“这玉佩暂且押给你不是不可,只是得约法三章。”
颜霁看着他手中的玉佩,点了头。
“你说。”
裴济神色庄重,“其一,不可倒卖——”
只此一条,颜霁便皱紧了眉头,这玉佩不可倒卖,她如何能应付得了高额的罚金?
裴济注意到她的变化,随即问她,“莫不然你忘了?我将此物暂且抵押与你,日后原封不动赎回,这是你我二人约定的。”
颜霁很不耐烦了,“你说日后,日后是什么时候?莫不是要等我掉光了牙齿,满头白发?”
“不出半年。”
这是裴济给的答案,颜霁却不能接受。
“半年?黄花菜都凉了!”
颜霁可没有时间再跟他耗下去了。
“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玉佩给我,第二你嫁给我!给你三日,仔细想清楚!”
颜霁扔下这句话,气呼呼的踏过了门槛。
“嫁给你?”
床榻上的裴济扬眉轻笑,眼底现出一丝讥讽。
15. 第 15 章
夜半时分,弯月渐渐隐去,唯有几粒萧瑟的星子闪烁在空中,青蛙的叫声和蝉鸣声相互应和,此起彼伏,扰得颜霁越发难眠,盯着床边的帷帐发呆。
已是第二日了,距那告示上的时间仅十余日。
无论明日茯生的答案是什么,她都得做好万一,救自已于水火之中。
若是他能将那玉佩交来,去当铺里典当几钱最好不过,待她攒够了钱自然会赎回,又或是待他自拿了银钱来换亦无不可。
至于那日要他嫁来的话,不过是句冲动之言,逼他快些下定决心,他那样难伺候的人,何人能忍受?
理好脑袋里乱糟糟的思绪,颜霁才生出些困意来,下意识地翻身,攀上娄氏的胳膊,阖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间,耳边缠绕着嘶嘶的哮鸣声,如同一组老旧的风箱拉个不停。
颜霁被吵醒,睁开眼睛,径直看向声音的来处。
——娄氏。
此时的她双眼紧闭,浑身抽搐,长大了嘴巴,急促的呼吸着,如同一条被扔在岸边,远离水源的鱼儿,颜霁被惊得爬起,立刻伸手轻抚着她的心口,趴在她的耳边,试图将她唤醒。
“阿娘!阿娘!”
此时屋外的裴济已然醒来,那日的遇袭早已让他不得安眠,时刻保持着警惕,稍有风吹草动,便能立刻作出反应。
“可是哮症?”
裴济隔墙问道。
“我......我不知。”
颜霁心急如焚,她从不知哮症竟会在半夜时无缘无故的就犯病了。
“点灯,将症状一一说来。”
颜霁依言照做,忙下床,端着灯映在床榻内,仔细观察。
“阿娘好像喘不上气,浑身抽搐,手都蜷缩在了一起,攥的很紧,我拉不开。”
裴济了然,此病当是哮症无疑,随即交代,“将人平放,从喉处向下顺气至腹部,反复作之,若能将人唤醒最好,一呼一吸,放慢拉长。”
颜霁立刻照做。
“阿娘,你慢慢来,一口一口吸气,你摸摸我,别害怕......”
颜霁不停地唤着她,一下一下给她顺着心口,呼吸之间缓缓交替,眼眸中渐渐泛起了晶莹。
“阿娘,你快些醒来,我还没跟你学绣活哩?你不是要我学吗?我学了便给你绣只肥鸭子,等鸭子长大了,烤着吃好不好......”
肥鸭子?
屋外的裴济扶额,不想这前日还粗鄙不堪逼婚要钱的小娘子,此刻也有这般脆弱流泪的一日。想来是因着这娄氏与她为母十几载,待她和善宽仁,不似那夺他性命的卢太主残忍无良。
“晚——娘——”
“阿娘!”
见她终于睁了眼,眼眶中的泪珠再也忍不住了,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只有娄氏一个亲人,也只有她还能让她体会到父母的疼爱,不至于在这个时代里毫无希望的沉没下去。
“别——别哭——”
颜霁慌忙点头,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泪珠。
“阿娘,你别说话,慢慢呼吸......”
颜霁跪坐在床边,慢慢带她调整呼吸,亲眼看着她平缓了呼吸,僵硬的身体慢慢恢复,一吐一吸之间,娄氏轻轻拍了拍了她的手。
“阿娘,还难受吗?”
颜霁将人扶起,小心翼翼倚着床榻。
娄氏摇了摇头,为她展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抹去她脸颊上的泪珠,“好多了,可是吓着你了?”
颜霁眨眨眼,“你没事就好,等会儿我去寻小沈先生来看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犯病了?”
“不碍事,”娄氏缓了缓,“从前也有过,歇歇就好了,用不着去请先生来看。”
虽是这么说,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颜霁却是放心不下。
守到天色微亮,晨光丝丝缕缕透进屋内,缭绕在半空中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尽,娄氏瞧着趴在床边歪脑袋的女子,拍了拍,“睡会儿罢,有事阿娘喊你。”
颜霁眨了眨眼睛,晃晃脑袋,清醒了精神,凑近了看她,“还难受吗?”
“长不大了,”娄氏笑她,摸了摸她的额间枕出的红印,顺了下耳边的碎发,“不难受了,睡会儿罢。”
颜霁见她神色如常,才爬上床榻,安心睡了会儿。
“项氏!”
“项氏!”
颜霁心头一颤,从睡梦中惊醒,顾不得思考这陌生怪异的称呼,却下意识的觉得这是唤的自己。
四处一扫,床榻内侧不见娄氏,扯开帷帐,还未下床,一眼便注意到了倒在门边的人。
颜霁跳下床,来不及穿鞋,立刻飞扑到娄氏身旁,急声唤道,“阿娘!阿娘!你别吓我!可能听见?”
裴济看着跪在地面上惊慌失措的女子,此刻虽是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却不似往日那般令人厌弃,倒令人觉出几分情味来。
“将人平放,指按人中。”
颜霁下意识地照做,恍恍一瞬,娄氏悠悠转醒。
“真是......吓着你了......”
“我扶您上床歇会儿。”
颜霁只顾着摇头,神经紧绷,仿佛下一瞬就要裂开了。
-
安置好娄氏,颜霁再顾不得旁的,同家中唯一的男人交代,“我去请小沈先生,若有事烦请您多照看。”
裴济挑了下眉,她倒是会安排。
“可。”
颜霁施礼,“多谢您!”
话毕,提步便跑。
不多时,裴济只听得咚咚的脚步声,紧接着便见那项氏拉扯着她口中的小沈先生跑进了内屋。
沈易静静把脉,片刻,问道,“娄大娘今日可曾接近花粉一类?亦或是外出受了凉?”
娄氏无力的摇摇头,“这几日也没受凉,去后山洗衣也是挑着时候去的。”
沈易听了,略作停顿,“烦请大娘换只手,我再请脉。”
颜霁的心猛然一提,手指不自觉的握紧。
床榻上的娄氏也生出了不安,抬眸看向一直守在床边的颜霁,见她朝自己果断的点了头,方才伸出了手。
颜霁的嘴唇紧抿,眉头紧皱,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只把脉的手,眼神中满是焦虑不安。
稍待片刻,沈易终于松了脉,拿出药箱中的银针当即施针。
十几针,扎得娄氏额间渗出了许多细密的汗珠,眼中空洞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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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阖上了眼睛。
两人走到外间,沈易还未开口,颜霁已经等不及了,她迫切的需要一个答案。
“这可是哮症?多修养些时日可能好?”
沈易摇头。
颜霁的脑子乱成了一团,又同沈易重复一遍夜间的症状,浑身尽是不安。
沈易没有错过她眼底的焦虑担忧,可也无法隐瞒与她,“如你所说,夜间犯病应是哮症无疑,早间这次却是因着哮症引起的心疾,还好发现的早,若是晚了,只怕......”
颜霁明白了,“这是哮症引发的后疾?”
沈易点头。
颜霁又问,“怎么能治好?”
沈易如实而言,“每日施针,煎服汤药,先观察些时日,再作定论。”
“好,”颜霁僵硬的点了点头,挤出一个微笑,掏出自己的小荷包。
“这些钱你先拿着,不够的我先赊账,日后我一定还你。”
“你这是作什么?”
沈易摆手,“莫不是忘了你我可是好友,便是旁人我也不会这般,你还是留着。昨日进城,我才得知府城又颁了新令,你......你的银钱可够?若是不够,我那还有些,你万万不要同我见外。”
颜霁抬头,冲他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没事,我先凑凑,不够了我再去找你。”
沈易看得心酸,她面上带笑,眼底却尽是一片苦意。
“好,我总是你的好友。”
送别沈易,颜霁仔细为娄氏掖紧了被子,才从屋内悄声踏出。
“多谢你今日的出言提醒。”
颜霁郑重施礼。
裴济微微颔首,可随即便听得,“你想好了吗?”
暗暗嗤笑一声,避而不答,凝视着她的神色,问她,“那小沈先生自有银钱借你,你又何必坚持要我玉佩?”
“那不一样。”
裴济不解,“有何差别?”
颜霁无意同他一一解释,只是定定问他,“你想好了吗?”
裴济见她如此固执,暂且退那一步,“成亲。”
这下,颜霁反而惊讶的瞪大了双眼,“什么?”
裴济盯着失态的她,心中起了兴致,语调轻松极了。
“我选择成亲。”
颜霁的小算盘落空了。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人竟会选择嫁给她,若是昨日,她兴许还能接受,可如今娄氏这一病,正是需要银钱的时候,他怎么会选择嫁给自己?自己太善良了吗?
颜霁想破脑袋,得出一个结论。
这个男人太爱财,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他难道就不怕自己......
颜霁轻咳两声,眼睛一撇,“那个,你嫁给我可不能白吃饭,哪家的郎君可都得想法子挣钱养家,你这模样瞧着,勉强还行,可也不当吃穿不是?”
裴济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不知这小娘子如何能说出这样不堪入耳的话来,随机一转,嘴角露了一抹冷笑。
“既是要我入赘,自是你作主家,哪里要我养家?”
颜霁没有要来玉佩,反而被他攥住了尾巴。
“那你可得备好嫁妆!”
16. 第 16 章
“还请娄大娘忍耐片刻,此穴名为巨阙穴,稍有疼痛。”
颜霁紧紧注视着娄氏的反应,见她仅仅皱了下眉,沈易便停了手,“过一炷香拔针,娄大娘可歇会儿神儿。”
娄氏这会儿精神还好,脸色较之前些日子也有了血色,“麻烦小沈先生见天儿的来回跑了。”
沈易起身,“不妨事,您把身子养好才是最紧要的。”
“阿娘,您歇会儿,”颜霁为娄氏拉过帷帐,少见风凉,“我同小沈先生出去坐会儿。”
娄氏点点头,看着走出门的两道身影,不由得感慨好似相配的一对人儿。
若是晚娘有意,岂不是好事一桩?只她这女子是个犟脾性的,便是她真能劝得动,只怕他们孤儿寡母的也高攀不起沈家的姻缘。
颜霁打了水,请沈易净手。
“这药可是极贵罢?”
颜霁坐在屋檐下,为娄氏熬着沈易带来的草药,其中好几味她都不认得,给他银钱他也不要。
“不贵,”沈易净了手,放下巾帕,拿出腰间悬挂的荷包,“这些银子你收着。”
“你作什么?”
颜霁不愿他这般,即便是好心她也不想亏欠他太多。
沈易却执意放在她身旁的小几上,“没几天了,许是人哪天就来了。”
“我有法子,”颜霁推了回去。
“你能有什么法子?”
这话出口的一瞬间,沈易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你......”
他喉间滚动,薄唇轻启,“是哪一家的公子?”
沈易的声音苦涩极了,面上再也端不住温润之色,心中的酸痛翻涌而出,却还是挤出了一抹笑意。
颜霁低下了头,她无法坦然面对沈易,对娄氏尚且心安,唯独对沈易,她张不开口,生怕伤了他的心,可她却不得不这般狠心。
“是......是茯生。”
“为什么?”
沈易盯着她的发间,还有她那即将要垂到地面的头,他无法相信,晚娘会愿意选择一个双腿有疾的男子,都不肯接受他。
他比那茯生差在哪儿了?
“他愿意入赘。”
颜霁的头终于是抬不起来了。
这么蹩脚的借口,她只能这么应对沈易,她不愿耽误他。
她本来就是一个坏人。
明明知道他的心意,可还要践踏他的真心。
沈易的眸间瞬间黯淡无光,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他竟败在了入赘,他怎么从来没有想到......
“我知了。”
沈易呆愣了片刻,方才迈着沉甸甸的脚步,进屋拔了针。
颜霁等他出来,将那个藏青色的荷包递了过去,“你......拿回去罢。”
沈易失了神一般,摇了摇头,看着她眼下熬出的青黑,仍是对她笑,“收着罢,算是我......我这个好友给你的添箱。”
话毕,转身离开。
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走着,落日下被拉长的背影落寞又孤寂,颜霁知道沈易的心怕是被她伤得碎的不成样子了。
直到那背影消失在羊肠小道的尽头,颜霁突然背过身去,抬头抹了下眼角,浅白色的衣衫被洇出一道深色的痕迹。
屋内的裴济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却默不作声。
夜间寂静非常,朦胧的夜色笼罩着这个偏僻的村落,宅院内的木窗半开,夜风徐徐吹过,树影婆婆娑娑。
“冷了罢?”
身旁的人拽着胳膊凑近,娄氏拉了拉两人身上的被褥。
“不冷。”
颜霁摇摇头。
黑乎乎的床榻内,不见一丝光亮,随手拨开床边的帷帐,细细碎碎的月光透进眼底。
“阿娘,我心里难受。”
闻言,娄氏轻轻拍着她的手顿了下。
“怎么难受了?”
颜霁睁开了眼,摸了下自己的心口,“我也不知道,说不清楚,就是心里沉甸甸的,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
“可是因着小沈先生?”
娄氏一言中的。
颜霁点点头,抽了下鼻子。
“我知小沈先生是个好人,对你也有意,可咱们配不上,男女姻缘讲究个门当户对,依着小沈先生的家世,便是他有意,只怕家中长辈也不愿,若是你阿爹还在世,咱们娘俩的日子怎么也能比现在好过许多,大差不差,你阿爹怎么也能给你凑几样像样的嫁妆,想来那时你入他沈家的门,也不会迈不进去了。”
颜霁知道娄氏误会了,她怎么会对沈易有男女之情,她只是单纯的对伤害了他而愧疚,仅此而已。
“阿娘,若是......”
娄氏给她顺了顺心口,等待着她自己说出口。
“若是,我娶了茯生,如何?”
娄氏未曾料到她这女子转圜的如此之快。
“入赘?”
颜霁点点头。
“这可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
不怪娄氏惊讶,实在是这世道本就没多少男子愿意入赘,更何况他们孤儿寡母的,也不是那等会有人愿意入赘的。
“那是自然,”颜霁自然不会将她威逼胁迫茯生的事讲给娄氏听,不然她定是要阻拦的,到那时她可就真没办法了。
“你可问清楚了?他家中可有妻儿老小?看着他的年岁也不小了,日后你们怎么......”
颜霁这时才想起来,她好像从没问过这些问题。
不过也不需要问了,他自己选的嫁给她,怎么还会有什么妻儿?便是家中还有长辈,也无需担心,他不过是自己躲避罚金的一个借口,管他多大岁数?两人不过是假成亲,能到哪一步去?
等过些日子,俩人再写一份和离书,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看他对那玉佩紧张兮兮的,白吃白喝这么久,也该吓唬吓唬他!
唯独对沈易,她的心里总是不大好受。
数着没两日了,颜霁既是下定了决心,便要早些去里长那儿登记上,也省得回头那些人再来家中闹哄哄的,惹得人不得清净。
“你的照身帖可还在?”
裴济抬眸,“你要何用?”
颜霁无语,自己一个穿越来的人都知道,“去里长那儿登记,没照身帖你怎么嫁给我?”
裴济支撑着双腿,靠在椅背上,背过身去,“早丢了。”
“丢了?”
“躲避匪患尚且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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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木牌子?”
颜霁没想到卡这儿了,看着他撑着椅背慢腾腾挪着脚步,愈发气怒,怪不得他会选择嫁给自己,没有照身帖怎么去登记?看来他就是故意折腾自己!
“那就把你的玉佩交出来!”
裴济缓缓坐下,见她态度坚定又固执,取下玉佩,“这玉佩押在你这儿无妨,我还是那一条,不能随意典当变卖。”
颜霁已经不能再相信她的话了。
“你一而再再而三欺瞒我,我不会信你了。”
“话还未说完,你带着这块玉佩进城,沿弦歌街过飞浦桥,寻那绣云坊的主人,他自有银钱给你,便是照身帖,他也能办妥。”
颜霁不想他原来早有法子,却是在这儿白吃白喝这么久,三番两次捉弄自己,真是可恶至极!
裴济见她不语,似乎被自己气恼了,却仍不在意,一个浅薄粗鄙的女流之辈,若不是见她还有些可用之处,他岂能隐忍至今日?
“如何?”
颜霁攥紧了拳头,暂且忍下,“便是这一块玉佩,主人家岂能认你?”
裴济微微颔首,“若是再问,你答涉沅济湘即可。”
颜霁不解,“涉沅济湘?”
裴济点头,并没有要多作解释之意。
-
颜霁半信半疑,却还是带着玉佩进了城,只是越走越熟悉,直到看见那块熟悉的牌子,才终于想起这便是娄氏从来绣手帕做营生的地方。
“请问,主人家可在?”
店内两侧青柜,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衣料,花样繁多,一侧墙面悬挂着珍贵的布料浮光跃金般耀眼,案上立一莲花状的博山炉,丝丝缕缕的檀香浸入其中,同那日后院似有不同。
只见一年青小娘子上前来,客客气气问她,“您要什么料子?”
颜霁摇头,“我不是来买料子的,是受人所托寻你家主人的。”
小娘子将人引到一侧小间,斟茶请座,“您稍待。”
随即,掀开伽蓝帘子,进到一内。
颜霁坐在小几上,打量着这间店铺,不想她还有再来的一日,不知那茯生到底是什么人,还能和商贾扯上干系。
“是你?”
颜霁立刻坐直身子,看着来人,怎么也没想起她的名字。
“宝娘子。”
“无需这般唤我,”宝珞打量一番,再问,“可是你要见此坊的主人?”
颜霁知她颇有些依罗衫判人的样势,也不同她计较,“是我,受人所托来见你家主人。”
宝珞微微一撇,“受人所托?是何等的大人物要见我家主人?”
颜霁受不得她这般气盛,又莫名的觉得极对,这股子劲儿可在茯生身上一模一样。
“这玉佩你去交给你家主人,他自便知了。”
荷包一交,颜霁也不忍她那脸色了。
宝珞接过,还不肯信,“什么玉佩?莫不是又来打秋风的?”
颜霁闻听此言,便是坐也坐不住了,“你最好拿给你家主人去看看,若是耽误了事儿,回头可别往我身上赖。”
一旁立着的小娘子劝道,“宝珞姐姐,要不请谷妈妈来看看?瞧着这位娘子似乎不是那般——”
“宝珞,喧闹什么?”
17. 第 17 章
谷妈妈两手捧着玉佩,细细观察了一番,小心翼翼放进荷包内。
“项小娘子,烦问此物是何人交付您的?”
颜霁没有错过她的面上的端肃郑重,想来这块玉佩她应当是认得的,故而也如实答道,“他唤茯生,是他的玉佩。”
“茯生?”
谷妈妈喃喃重复,陷入沉思。
立在一旁的宝珞却是不知,“你将此人的样貌来历细细说来,哪里便是正好能托给你了?莫不是又找借口来哄骗银钱的?”
颜霁心中虽然了然,若是单凭一块玉佩就能确认,那的确有些冒险了,可对这气盛的小娘子总令她十分不适,她再缺银少钱也不会作出那等小人行径。
“他自言祖上是青州人士,至他才居冀州,这次是随主人出关来捉拿出逃的反贼,中了埋伏,才流落至此。”
“青州人士?还捉拿什么反贼?我们主人才不——”
“青州人士?”
谷妈妈猛地出言打断,转而又问颜霁,“除此物外,您可还有旁的凭证?”
颜霁摇头,又猛然想起。
“对了,他还说若是有什么疑义,便问此坊主人可知涉沅济湘四字?”
“涉沅济湘?”
颜霁点头,“对。”
闻听此言,谷妈妈暗暗点头,心中已有十足成算,忙起身郑重施礼,“多谢您。”
宝珞惊讶,“妈妈,您做什么?她不过随口胡诌了这几个字?”
颜霁也起身避过,不受此礼,“您无需如此。”
她与茯生不过是银货两讫,哪里能旁人受此等大礼?
“您担得起,”谷妈妈还是坚持,又摇了摇头,对身旁的宝珞满是无奈,问她,“宝珞,岂能这般同恩人说话?你怎么不知涉沅济湘的贵重?”
当着颜霁的面,谷妈妈没有再多说,宝珞也不是那等愚笨的,此时也终于反应了过来。
“不知您此次前来,可是他有什么不便......”
这么一问,颜霁反而不太好意思了,“他......他受了伤,不便走动,照身帖也丢了,进不得城来......”
宝珞惊讶出声,“受伤?他受了什么伤?”
颜霁抬眸,想来她此时应是记起了茯生同他们的关系,便记不得方才对自己的那番冷嘲热讽了。
谷妈妈眉头紧锁,斥道,“宝珞!”
宝珞忧心忡忡,“妈妈,他......他都受伤了。”
“你去外间候着罢。”
“妈妈!”
谷妈妈甩开她的牵扯,严肃道,“你糊涂得紧,该去醒醒神儿了。”
宝珞咬着嘴巴,一步三回头,落在颜霁眼中,莫不是这是个爱慕茯生的?
想不到他的魅力这么大!
“项小娘子,不知他伤在何处?可否厉害?不若我这便请先生与你一同前往。”
“不,”颜霁忙摆手,“不是,他被两支箭射中了双腿,休养了这几个月,那伤已经快好了,如今就是没有照身帖......”
“双腿?”谷妈妈不想竟是这般严重,此刻却也稍稍安心些,“这些时日定是麻烦您了,照身帖我这便着人去办,只是这一两日的,还有些仓促,我这里一时还不能同你前往,不若还是请先生随您过去看看?待照身帖办好,我亲自去府上拜访谢恩。”
“不碍,不碍,”颜霁憋在心口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那人也真是的,找旁人要钱他真能想得出来?可自己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啊?
-
“谷妈妈,您怎么就让她那么走了?好歹能将家主接回来,在那穷乡僻壤的地方怎么好养伤?”
谷妈妈气恼她的愚笨,“咱这儿谁知有没有颍公的探子?若是轻易将家主接回,走漏了消息,如何向长主交代?”
宝珞跺了下脚,“那我跟过去伺候也好,你看那人,浑身上下什么穿戴打扮?家主在那儿一定受苦了。”
“你该记清自己的本分,”谷妈妈摇了摇头,不再劝说,“想得太多,耳目浑浊,有朝一日惹出了祸端来,便是长主也保不住你。”
宝珞直直盯着那出城的方向,一句也没听进心里,低声咒骂一句,“倒便宜了那小蹄子了!”
走在羊肠小道上,颜霁打了个喷嚏,越想越后悔!
跑这么一趟,没拿到照身帖罢了,连银钱也没张开口,只得了这几块新料子,能有什么用处?
看那情形,那绣云坊的主人定是认得茯生的,关系瞧着也极亲近,不然那宝珞也不会着急成那般模样了。
想起那宝珞,颜霁就心烦。
怪不得俩人都这么讨厌,身上那股子盛气凌人的劲儿一模一样!
两手空空,这下子真是难做了。
绕到后山,已是半晌,头顶的太阳火热的散发着光芒,颜霁又累又渴,放下竹篓,蹲在河水边,捧起清水洗了洗脸,好歹解解暑气。
偶然捡了几根树枝,随手拖着,慢慢往那茅草小院走去,走着走着,却见到院内再一次聚起了人。
她扔下树枝,快步跑进院内。
“你们干嘛?”
颜霁推开围观的众人,将娄氏护在身后,气喘吁吁却又坚定。
“晚娘,莫不是不认得我了?”
一侧偏瘦身着粗布的中年男人惊讶出声,项信青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神智似乎正常的女子,自打他大哥离世后,十几年来虽然两家人来往不多,可也不是没见过娄氏捡的这个傻子,却从未想过傻子还有好的一日,骤然出现在眼前,真是吓了一跳。
颜霁任由他随意打量,也不露怯,直愣愣的对视。
“这是你二叔,”娄氏开口说道,颜霁看了看她,才喊了声“二叔”。
随即看向另一位衣料光滑的中年男人,娄氏又说,“这是咱们项家村的里长,按辈分你得喊一声信达叔。”
“信达叔,”颜霁依言喊道,面上神色不变,心中却已然起了警惕,这些人往日不走动,今日贸然前来,必定是有了算盘的,想来必定是催着她缴那什么不婚的罚金。
项信达面上微笑,端重又不失和蔼,“晚娘,这会儿出门去哪儿了?”
颜霁看了眼娄氏,随即答道,“进了趟城。”
项信达看了眼那湿哒哒的发间,眉头一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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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正热,路上不好走罢?”
“还行,走慢点不妨事,”颜霁没有错过他的变化,随手拨了下碍眼的碎发,毫不退让,仍是直愣愣的对上了他的眼睛。
项信达心中骤然添了一份不喜,项信青注意到,忙笑眯眯的迎着人进到屋内,“信达哥,进屋坐哩。”
颜霁十分不喜他们这般自作主张,仿佛这家不是她与娄氏的,倒成了项信青的了。
还未落座,人便盯着西间的裴济问道,“这位是?”
颜霁忙出口抢答,“我阿母娘家一位远方表哥。”
项信青疑惑,“怎么不知大嫂你还有这么位侄儿?”
“他家离得远,走动的少,你不知道也不奇怪,”颜霁可不想他问东问西,再牵连了他们。
若不是他今日来,颜霁还从不知原身还有这么位二叔,他们孤儿寡母饭都要吃不起了,也没见他接济过,这会儿子倒上赶着来当家做主了。
项信达轻咳两声,缓解尴尬,问道,“小兄弟,你家是哪里的?”
裴济拱手,“冀州人士,来此探亲。”
项信达虚着笑了笑,打量的目光从那腿上收回来,看向了娄氏,“看着晚娘这般模样,也出落成大姑娘了,晚娘是中平几年生人?我只记得是伏月。”
“中平九年,”娄氏略顿了顿,又说,“九月的。”
闻言,项信达点了点头,仍是笑着说,“也快十七了,这正是成媒的好时候,信山嫂子该上上心了,上府有令,过了十五咱这儿可就严查,照着前些日子的新令,晚娘这眼看着可过了日子了。”
娄氏点头,“是哩,她爹走得早,得请里长她叔多上上心。”
“那是,那是,”项信达听罢,脸上的笑意更甚,随即话头一转,“不知这小兄弟年岁几何?”
裴济答道,“二十又七。”
项信达又问,“家中可有妻儿?可曾婚配?”
裴济将早已编好的说辞又是再讲一道,“家贫,无以为生,还未婚配。”
项信青拍手,道好,“这么看,与晚娘正相配,也是亲上加亲,大嫂,你可省了五金哩!”
娄氏却笑不出来,仰头去看颜霁。
颜霁对她眨眨眼,随即应道,“多谢二叔的好意,我与表哥正有此意,还未去请您,不想您和信达叔先来了。”
上首端坐的项信达却是还有犹疑,“当真?”
颜霁点头,将身后的竹篓卸下,故意露出里面的布料,“今日进城便是去扯些料子,待阿娘身子好些,我与表哥便择个吉日,到那日我亲自去请您二位。”
话说到此处,项信达也不好再问旁的了。
寒暄几句,起身离去。
送走两人,不理会院外旁人的议论,颜霁坐了下来。
“晚娘,你与茯郎君......可是当真?”
“您别操心了,这些事儿我能办好,您最紧要的还是得把身子养好,不然就是我成亲,绣活可没人做了。”
安顿好娄氏,颜霁还没喝口水,身后的人就来兴师问罪了。
“银子你没收到吗?”
“你只等着成亲便是。”
18. 第 18 章
自那日里长来过后,这两日项家这座茅草小院前莫名多了许多过路人,总有人探着脑袋往里瞟,被颜霁凶巴巴的瞪了几次,这才清净许多,好在无人来问茯生的照身帖,不然可是要惹出麻烦了。
又紧着,周遭几个村子的喜乐接连不断,许多人家迎亲进人,正当年岁的男儿郎一时间可是炙手可热,连那沈家药铺都被媒人挤满了,便是颜霁,挤也挤不进去,连药也拿不了了。
搁置了三两日,眼瞧着情况稍稍好些,颜霁才挑个傍晚去了那沈家药铺。
正巧,赶着沈易送人至门外,远远地两人便都瞧见了对方。
一时间,两人竟默然而立。
颜霁上前一步,率先开口,“小沈先生。”
“晚娘。”
沈易伸手请她入内,“是我不好,你稍坐会儿,我收了药箱这就去。”
“不,”颜霁开口,将人拦下,“我阿娘的药吃完了,我想着再来寻你拿几服。”
沈易一顿,脸上的笑意顿时消散,低下了头,继续收着坐诊台前的药箱。
“我还是随你去看看。”
颜霁捏着衣角,却也不得不开口,“你才忙完,多歇歇,我阿娘瞧着已经好了许多。”
他马上也会娶妻生子,有自己的小家,不应再与自己有什么牵扯。
除了医患关系外,两人之间应该再无其他。
这对他是最好的。
沈易的手再也抬不起来了,紧紧撑住桌面,不能让身后的人再看出有什么异样。
“那好,等我这两日忙完,再去给娄大娘请脉。”
颜霁垂着头,尽力遮掩住心底的不适,眼中只有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粗布鞋子,边儿上有两朵娄氏为她绣的花儿,也仅仅如此。
沈易低头避过她,走一侧小门,“你稍坐会儿,我去后院拿药。”
“好。”
沈易一进后院,便被跑来的潘云儿堵住了。
“阿舅,阿公可等着你呢!你要是再不给阿公一个准信儿,他可要给阿娘他们去信儿了。”
“云儿,别说——”
“为什么?阿公说一定要你选一个作我阿姑,连远山道长都说那些人与你很相配——”
“云儿——”
坐在堂内的颜霁怎么会听不见?
她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又酸又涩,连眼睛也难受极了,酸得忍不住眨眼。
她快要坐不住了,攥着衣角的手指愈发用力,试图压下心底的起伏。
“云儿,莫缠着你阿舅了。”
远山道长朝潘云儿悄悄招手,低声耳语,“你阿舅心里还没放下哩。”
“可——”
潘云儿还未问出口,便见远山道长冲她摇了摇头,往外铺的方向指了指,“只怕是你阿舅的心又乱了。”
“什么?”
一个大掌落下来。
“怎么那么笨?”远山道长拉着人指给她看,“那药,都是给你项姐姐的阿娘治心疾的。”
说罢,忙拉着小丫头跟上前面的人蹑手蹑脚去了外铺。
目光触及坐在堂内的身影,沈易的眼神稍黯,面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这药还是照常煎服,过两日我忙完了,请了脉再看可是调药。”
颜霁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只能说出一个字,“好。”
一道修长的身影缓缓上前,将手中的药包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脚步微顿,僵硬着的身影终于转还。
沈易深深吸一口气,微微侧目,绕过药包,余光悄悄落在她的身上,“日子可定下了?有......什么我能置办的?”
颜霁本意是等着绣云坊的人来送照身帖,到那时便是去做个登记便罢了,他们这样的人何必还要费银钱做什么面子工夫?
“就明日罢,”颜霁的睫毛乱颤,心底如同被汹涌的江水淹没,缓了缓,终于还是没有抬起头,低声道,“没什么置办的,过些时日去里长那儿做个见证就好。”
沈易心知嫁娶一事是最庄重的,于女子而言本该是最欢喜的,可听见她的话,心里仿佛被人用细针扎了一般,阵阵疼痛,令他喘息艰难,连心中的话儿也说不出。
扒着木窗的潘云儿惊呼出声,“可是项姐姐要嫁人了?”
堂内寂静非常,原本只能听得自己的呼吸声,眼中也只有眼前的那一片地儿,潘云儿这一句可是听进了两人耳中。
颜霁终于起身,拎起手边的药包,抬头对身旁的沈易笑了笑,“我先走了。”
屋外的远山道长便是已经伸手捂住了这张惹祸的小嘴巴,眼睛猛眨,也无济于事了。
眼看着那道身影,出了沈家药铺。
两人还未反应过来,沈易已经站在了面前,满是无奈,“远山道长,云儿。”
远山道长立刻假咳,摇起了自己的扇子,“那什么,我来喊云儿的。”
说完,丢下潘云儿自己便逃之夭夭了。
潘云儿可不敢跑,定定的站在原地,也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手指翻搅着,不敢抬头。
没有等来阿舅的教训,只有一句轻飘飘的“回去罢”。
潘云儿抬头,见阿舅并不看她,只是盯着那条空荡荡的小路,她也莫名的感受到了她阿舅的难过。
“阿舅,你真的只欢喜项姐姐吗?”
“不然,你再去跟她好好说说,别嫁给旁人,嫁给你好不好?”
“阿公最好了,不会对她坏的。”
听得这般单纯的小儿稚语,沈易回过神,低头对他的小外甥女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若是真的如她所说,一定都这么简单就好了。
“回去罢。”
潘云儿不解,看看项姐姐离去的方向,又回过头看看坐在案前失神的阿舅,小小的人儿也不自觉的蹙起了眉头。
-
还未过河,天上的乌云顿时聚拢,一阵狂风袭来,卷席着千万银丝飘过,雷声阵阵,一眨眼的工夫,只见那雨滴劈里啪啦的就滴在了地上,颜霁忙躲到草垛下,盯着眼前的雨,慢慢蹲下了身子。
不知蹲了多久,她的腿发麻了,眼也痴了,可那颗心却胡思乱想起来。
颜霁头一次因为男女之情难受,她长到二十四岁,虽然还没有谈过恋爱,可也曾有人像沈易一般追过她,可那时拒绝仿佛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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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说一句轻飘飘的话,心里顶多有些为难,生怕伤害打击了那颗脆弱的心,再三斟酌。
可这次怎么不一样了?
她真的好难受,说不清道不明,就像这雾蒙蒙的天。
她的心里又酸又涩,却不知道同谁说,她也好想像此刻瓢泼而下的大雨一样,发泄出心中的憋闷,求个痛痛快快。
可她竟然做不到。
此刻的她再也不像那个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她了。
她变了吗?
还是沈易太好了?
颜霁不知道。
只是一看见他,她就难受,心里翻腾的厉害,可又不得不强压下去。
潘云儿的话还在耳边回荡,老沈先生和他们的姐姐们都期盼着他早日成家,这对身为独子的他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论家世,在附近几个村庄里,能有个正当的营生,家传的手艺,这便是很抢手的,即便他的相貌不是那般风流倜傥,可他笑起来带给人的温暖,是旁人都比不上的。
难道就因为这些吗?
她真是一个坏人。
原来,她舍弃不了的是这些,她一直坚持的不婚都是假的。
颜霁敲了敲自己发麻的腿,起身走出避雨的草垛,仰头看天,任由串联成线的雨珠打在她的脸上,也任由那些雨水从那双眼睛缓缓滑过。
她是一个坏人,故意糟蹋他的真心,是一个不可饶恕的坏人。
泥水溅在衣衫上,走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一脚深一脚浅,可眼前的路也被雨水打湿了睫毛,遮掩的看不清了。
那座茅草小院恍若被打散的光晕,隐隐约约的,颜霁凭着本能走了进去。
“怎么淋着雨回来了?”
娄氏大惊,顾不得寻斗笠蓑衣,忙将那傻女子拉到了屋檐下避雨。
“怎么也不躲躲雨?这么大的雨淋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娄氏唠唠叨叨给她擦拭,也不见被她训斥的女子出声。
她慌忙抬头去看,这才发现她痴痴呆呆的,与那十几年前一样,唯有那两双通红的眼睛,还能瞧出些不同来。
“晚娘,”娄氏忙将人拉到怀中,“可是受委屈了?你跟阿娘说,怎么了?”
颜霁眨了眨眼,紧紧咬着唇,想要同她说无事,可还没开口,那泪珠怎么就掉了下来?
“真是有人欺负你了?你可别吓阿娘,好女子......”
“阿娘,我是一个坏人!”
颜霁再也忍不住了,仿佛那洪水被卸了闸,抱着娄氏便嚎啕大哭起来,似乎要同那阵阵雷声比个高下一般。
娄氏听她哭得这般的撕心裂肺,心里也仿佛被人揪着了,同她一起难受,只能不停地轻拍着她的背安慰。
“有什么都跟阿娘说,阿娘只你这一个女子......”
颜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脑子里明明也清楚的,可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想好好的大哭一通。
“好女子,有什么都别怕,好好睡一觉,再大的事儿也能过去......”
娄氏轻轻拍着怀中还在抽泣的女子,目光触及那被淋到湿透的药包,怎么还不明白?
19. 第 19 章
雷声轰鸣,滂沱大雨砸落在窗棂上,狂风怒号,窗外的树影在风中呼啸着,忽远忽近。
裴济站在窗边,目光落在墙角那座茅草狗窝,呼啸的风似乎要那简陋的屋顶掀翻,那只土狗喊叫着,却毫无还手之力。
身后的人抱手劝道,“家主,还请您速速决断,冀州随时都可能被那反贼杀回窃夺,河东一应事物还等您定夺。”
裴济从那无能狂怒的土狗身上收回目光,状似无意,睨了他一眼,“你从何而来?”
韦牧抱拳请罪,“笃自常山接到长主来信,快马赶来,不知家主腿疾,未曾使人御马前来,还望家主恕罪。”
裴济眼眸低垂,转而落在那篱笆围墙外的两匹大宛马上,“无碍,你这一路必定是历经艰险,此事无需挂怀。”
韦牧恭敬起身,“临行前,长主信中有言,家主可经宛丘至东平,再至东岩。”
裴济眉头蹙起,语气清冷,问道,“长主在东岩?”
韦牧低头,“是,那反贼背地里联合荥阳驱杀我裴氏兵士,又逼迫长主出面正明,长主决然不应,自请下堂,后迁至东岩。”
裴济沉思片刻,应道,“即刻启程。”
“喏,”韦牧又问,“此处可作安置?”
安置便是派些人手留在此处,以防那反贼得到消息,来害了此处的乡户。
裴济盯着那被搁置在小几上用作逼他入赘穿扮的藏青色衣衫上,不自觉的回想起那项氏的粗鄙无礼,生出了几分薄怒,“不必。”
两人推门而出。
而内屋的颜霁也被吵醒了,她揉着红肿的眼睛坐了起来,听得风声愈大,旺财又喊叫个不停,只得披着衣衫下了床。
只见房门大敞,旺财站在篱笆土墙前不知冲着谁正在喊叫。
颜霁揉了揉眼睛,看着门外的黑影被吓了一跳,还没喊叫出声,才发现那站在马前的人十分眼熟。
回头一看,那西间床榻上空空如也。
原来竟是那待天亮便要与她成亲的人,也是那双腿有疾,拄着木杖在自己面前装瘸的人。
颜霁冷笑一声,真想怒骂一声!
可眼前的人轻轻一跃,上了马背,利落的挽起了缰绳,一鞭子抽打下去,双腿狠狠夹了一下马腹,只听得一阵嘶鸣过后,两道残影匆匆闪过。
转眼间,雨势愈大,地面上被冲刷的干干净净,一道马蹄印都未曾留下,西间床榻上只有那一床凌乱的被褥,余温也被狂风卷席走了。
他跑了。
逃婚?
颜霁的第一反应。
她没有等来绣云坊送来照身贴,也没有如他承诺那般送银钱报恩。
他就是个骗子!
骗她给他吃,给他喝,给他日日换药,最后就这么一走了之,连一句话也没有。
自己做了个赔本生意。
不!
还有!
颜霁一下便清醒了,回到内屋,寻到那荷包,摸了摸,玉佩还在。
他们本就是陌生的人,最初救他也是因为这块玉佩,如今人走了,倒剩下这块玉佩。
折腾这么久,来来回回,没想到玉佩还是留在了她手里。
人走了不妨事,这块玉佩总还值些银子,换了钱抵了罚金,她也无需再愁了。
颜霁想的清楚。
关了门,转身进屋躺下。
雨势渐停,天空中的乌云逐渐散去,露出了一片湛蓝,阳光透过云层,细细碎碎的洒落在大地上,冒雨赶路的人稍稍好些。
此时城门已开,韦牧劝道,“家主,可要进城给长主报信?”
裴济摇了摇头,“待我处置好冀州事务,自会亲迎阿姊,况有裴氏信物在,无人敢为难我裴氏长主。”
言毕,两人快马直奔冀州。
这厢睡了个大饱的颜霁,姗姗醒来。
“阿娘!”
床榻内无人,颜霁下意识的就喊,可没注意到自己嗓音嘶哑,脑袋也昏沉沉的。
“醒了?”
娄氏放下鸡笼,进了东间,悄悄与她说,“这茯郎君去哪儿了?早起就没看见他,木杖也没拿,能去哪儿?”
“他能去哪儿?”颜霁提起来也是没好气,“昨夜我亲眼看见他登上马走了。”
“走了?”
“对,”颜霁瘪着小嘴,“上次让我去给他送信儿,这不是来接他了,还好那玉佩没给他,不然就他这样满嘴谎话的人,可是要被骗惨了。”
“可是贵人?”娄氏听着就觉出了不对,寻常人家哪能买得起马?
“你也是,一块玉佩,怎么就留下了?”
颜霁可不愿意,本是要等着俩人成了亲,或是等那绣云坊送了银钱来,解了燃眉之急,便将那玉佩还给他的,谁晓得人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么逃跑了。
颜霁也不解释,掀开被子,翻了个身,又倒下了。
等她再醒来,太阳已经照进了屋内,连那层帷帐也抵不过刺眼的光芒。
这么些日子,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等会儿她就拿着玉佩进城,换了钱去。
人还没睁开眼,脑子的小算盘已经算的清清楚楚了。
一睁眼,就见沈易坐在面前,身后的光晕照得她迷迷糊糊的。
“沈易?”
“你怎么来了?”
“晚娘,”沈易从她的手腕上挪开,对她这样亲近的称呼心生欢喜。
“我做梦了?”
“傻女子!”一旁的娄氏忙开口打断,又问沈易,“她可是起了热?要不要紧?”
沈易没有将娄氏的反应看在眼中,此刻他的眼里也只有问他的晚娘,“不要紧,吃几服药便好。”
“那就好,那就好,”娄氏给她盖紧了被子。
颜霁这时也终于清醒过来,“阿娘,我怎么了?”
娄氏唠唠叨叨,“淋了雨也不好好睡,这几天可不能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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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起身收拾药箱的沈易,颜霁生怕娄氏再说下去,拽了拽她的衣角,低声说,“我知了。”
“你便听娄大娘的,多歇几日,旁的事儿再紧要都抵不过你的身子......”
沈易见她乖乖巧巧的躺在床榻上,又问了一句,“茯生可是外出了?”
娄氏不知如何作答,望向了榻上的颜霁,“他......”
“他走了。”
颜霁没想瞒他,这种事儿他迟早都会知道的。
“走了?”沈易有些没反应过来。
颜霁点点头。
沈易有些欢喜,又不得不忍住,试探问道,“可是外出求医了?”
“也许罢,”颜霁哪里知道。
沈易不能不问清楚,“他没留口信吗?外面乱起来,总也得有个时候。”
“没,”颜霁始终没看他,“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沈易被这一句再也不回来冲的端不住了神色,眼中满是笑意,仿佛即将涌动出来,将人一并淹没。
“真的?”
“什么?”
颜霁终于看向了他。
“没有,没有,”当着娄氏的面儿沈易终于还是忍住了,他背起那药箱,匆匆离去,只留下一句,“我回去给晚娘拿药。”
颜霁昏沉沉的,还没有注意到沈易浑身掩盖不住的喜悦,可娄氏一个过来人,她哪里不知?
望着那欢快离去的背影,娄氏止不住的摇了头。
“难啊!”
颜霁没精神极了,喝了药,又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等她再度醒来,已是次日了。
睡了这么久,又喝了药,这个年岁的身子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
喂完鸡鸭,颜霁便背起了小竹篓,还没出门,又被娄氏拦下了,“又去哪儿跑?”
“进城,”颜霁逗了逗旺财,“你在家乖乖守着阿娘,我回来给你吃馍馍。”
娄氏注意到她心口前那鼓鼓囊囊的凸起,还有露出的那浅粉色荷包坠子,一下子就猜中了。
“可不能拿那玉佩换钱。”
“是他违背诺言在先,”颜霁对那个言而无信的臭男人可是没一点好脸儿。
“那也不该这么做,”娄氏拉着人坐下,“人家不是说等有了银钱还会来取吗?阿娘知你没钱,不行咱先借,怎么也不能办这样的事儿。”
颜霁不解,“那么多钱,找谁啊?”
“那日小沈先生不是给你留了?”娄氏知道她心里难受,可再怎么样他们也不能办这样的事儿。
“那......”颜霁哑了火儿,“那钱我还准备还给他的,我不想欠他的。”
“阿娘知道,”娄氏还记得她昨日的委屈,却也不能在此时将小沈先生的反应直白的说与她听。
若是有朝一日两人真成了,到那时再说也无妨,可依着她看,终究是这俩孩子的痴心妄想一片。
20. 第 20 章
从宛丘赶至冀州境内,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短短五日,两人便赶至河东郡裴氏族中。
当日,裴济便下令召见各州士族臣下,既是稳定大局,也是以身破局。如今河东内部斗争不断,兵力受损,各方势力必定是蠢蠢欲动,荥阳郑氏尤甚,早已藏不住那狼子野心了。
亲见河东家主坐镇冀州,各方势力纷纷表态,一定支持裴氏正统,先前都是受那叛臣贼子的蒙骗,才作了违背盟约之举。
稳住冀州,镇住外界的各方势力,局面稳定,裴济方才腾出手来收拾残局。
叛贼裴淇早已出逃,家中臣下众多,此次追随出逃者亦有,郡中得令捉拿,冀州不止,各州士族亦出文谴责。
不出一月,裴淇羽翼被剪,一时间沦落如丧家之犬,无处容身。
“洛公求见。”
“召。”
裴济放下手中的奏文,抬眸看向来人。
裴湘,是先父庶弟裴伦之子,早年东平之战裴伦为救家主裴修,扮作他身,孤身引敌,后于湘河被敌截杀。
战后,为报此恩,裴修将裴伦独子接到身旁,同少主裴济一般教养。
此次患乱,各方士族幸有裴湘暗中维系,未曾趁势作乱,冀州生民才免遭涂炭之苦。
“长兄,乾令来报,叛贼在青州境内曾有现身。”
裴湘低头呈上。
裴济接过,缓缓展开。
片刻,一声冷嗤,随即又听得啪嗒一声,似有甚物打落在地。
“他莫不是去寻郑氏的庇护了?”
裴湘愈发恭敬,却是不言。
裴济知他谨慎,亦不追问,转而问起,“城内如何?”
“自那日令下,城内百姓已恢复如常,徭役赋税等一应从前,婚令亦是。”
裴济点头,“这些事还是你操办得最稳妥,过些时日,我去东岩亲迎阿姊,届时城内一应事务便由你代为打理。”
“喏。”
裴湘低头,缓步退下。
-
宛丘城外的城墙上也张贴了告示,颜霁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新令废除,一应照旧。
那日沈易给她的银子也没了用武之地,给娄氏治病的花费还在他那挂着账,颜霁想了想,这钱还是得还他。
另外,还是得想点别的办法继续攒银子。
“阿娘,你在家莫出去。我给小沈先生去送草药。”
“知了,”娄氏的病好了许多,重活做不得,旁的力所能及的,她都不愿给晚娘添麻烦。
颜霁轻轻合上木门,将旺财也一并留在院内,背着自己的小竹篓往后河而去。
“你是个坏道长!净欺负小孩子!”
“我哪里坏了?是你打赌输了?小孩子也要认赌服输的......”
“项姐姐,”潘云儿一看见颜霁,忙举着手呼喊,“快来救我!”
颜霁无奈摇头,这远山道长没一点传闻中的模样,连潘云儿这个孩子也不放过。
“道长,你这般是要带坏小孩子的!”
远山道长咬着那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一口一个,话也说不清楚了,“这是我凭本事得来的,你可不要跟小神医学迂腐了。”
“臭道长!坏道长!你赔我的冰糖葫芦!”
潘云儿马上就要哭了,急得跳起来,也仍旧够不着。
远山道长吃一个,便高高举起,满是炫耀得意。
颜霁看不下去,悄悄靠近,趁他自得之时,一把将那串冰糖葫芦夺了过来。
“你这小娘子!”
远山道长看着那被她藏在身后的潘云儿,还有那串糖葫芦,指着人便道,“你还是跟小神医学迂腐点儿好。”
潘云儿可高兴了,伸着舌头就开始了,“略略略,我阿舅才不迂腐!”
说着,拉起颜霁的胳膊就往里走,“项姐姐,你别理他,我阿舅还给你买了一串,还好没被他发现......”
“这小神医!哪有他这样做人的?我怎么也是你家的客人,怎么不给我买?”
听着身后的抱怨,俩人相视一笑。
-
“这是那日你拿去的,如今也没什么用处。”
颜霁将荷包放在小几上,她不想欠他的。
沈易推了回去,“你留着,总有用处,比放在我这里更有用。”
颜霁不肯,“我手里还有些,再攒些日子,就够还你为我阿娘施针拿药的了。”
见她如此坚持,沈易只能点头,“那好。”
颜霁另有他事,“对了,方才云儿带我进了内院,我见中堂展了一幅画,可是你作的?”
沈易摇了头,“想来是远山道长,早前我进城,他曾托我购置画品。”
“是他?”
颜霁愣了下,没想到那幅画竟然会是远山道长画的。
“对,家中未曾有人研习丹青之术,也只有远山道长了。”
沈易又问,“可是不对?”
“不,”颜霁沉思片刻,才说,“我想着向远山道长求教些丹青之术。”
如果可以借用远山道长的名号,或者拜他为师,那么她的画或许就能卖得出去了。
-
“你?向我求教?”
远山道长捏着胡子,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来打量着,同方才与潘云儿抢冰糖葫芦的似乎状若两人。
“对,”颜霁诚恳点头,也将方才的事抛之脑后。
远山道长头一扭,“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沈易有些着急,“道长,你——”
颜霁朝他眨了眨眼,拦住他,“你不是好人,也不妨碍你教我些丹青之术嘛。”
远山道长被她气个仰倒,“我不是好人?”
颜霁笑着上前,“我也不是好人嘛,你教我不吃亏的,日后我学出了,对你也有好处的。”
远山道长拉长了耳朵,却还不松口。
“你想想,日后我学会了,赚得银钱,岂能亏待你?旁的不说,就是这串糖葫芦,你还怕没得吃?”
颜霁将手中的糖葫芦递到了面前,“借花献佛。”
远山道长微微侧目,不小心对上了眼,轻咳两声,撤回了目光。
沈易忍不住开口,“道长,晚娘从来最重信义。”
“对,项姐姐最好了!”
潘云儿也凑过去,“好道长!你最好!”
远山道长抗不过这般死缠烂打,却也没有轻易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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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且画上一幅,待我看过再说。”
颜霁连连点头,“好!”
笔墨皆在,颜霁端坐于前,略思片刻,方才动笔。
一个时辰不短,外堂有人来唤,沈易只得起身去忙,他虽不曾习得丹青之术,可见晚娘淡墨勾线,皴擦笔法,再作点染,一招一式皆有章法,想来不似他先前担忧那般,远山道长必然能收下晚娘。
又过半个时辰,潘云儿也坐不住了,跑到外堂寻人顽去了,只留远山道长倚靠在小椅上,闭眼养神,时不时吐出几片瓜子皮儿。
点染之后,稍作调整,一幅画便是成了。
颜霁起身,动了动脖颈,稍退两步,再作观察。
一枝秋葵倚斜而出,一花数叶,以杂草,嫩竹参差围之,后以湖石相衬,起伏多皱。
“道长,我画好了。”
颜霁将画笔放下,远山道长遥遥坐起,缓步而来,却在看到画的一瞬眯起了眼,短短一瞬,又直起了身子,状似无意的问,“小小年岁,不简单啊,小娘子,师从何人啊?”
颜霁顿了顿,她之所以没有画最擅长的山水,而作花鸟,便是怕引他生疑,她那样奇异的经历如何能同人说得清楚,不被人捉起来当疯子便罢,再者他这样的人看似浑不在意,疯疯癫癫,可心中应当是有沟壑的,不若那盛名如何传之?
“我自学而来。”
“自学而来?”
远山道长起了警惕,她的身世不是不知,一个小村落中的傻女,如何能习得这般技艺?
莫不是哪里派来哄他的?青州?冀州?亦或是荆州?
远山道长一时分辨不清,不过听她口音的确不大像此地人,官话倒是说得流畅,莫不是上京?
“自学?如何自学?短短数月能习得这般?”
面对远山道长的逼问,颜霁转而笑之,“我可是聪明的紧,不同凡人,是受老天指画习来的,正如你习道一般,这世间千万,莫不是人人都能领悟宇宙阴阳,生道合一?”
“哈哈哈,”远山道长抚须大笑,心中的警觉还是未曾放下。
“你说的有理,倒是我不及你。”
颜霁又道,“这般可愿收我?”
“收你?”远山道长的目光从那枝秋葵上缓缓移开,落在那芙蓉面上,细细观之。
“对,”颜霁见他一画,便知他技艺之高,若是能拜他为师,或是借用他的名号,将画卖出去换些银钱,最好不过。
远山道长故作不明,上下打量,“你竟愿出家?”
“出家?”
颜霁忙摇了头,她还真没想过。
“我作你俗家弟子如何?”
远山道长又坐在了那小椅上,闭了眼睛,晃着手中的蒲扇,只两个字,“不收。”
颜霁也有心理准备,转而又问,“那你可否借一借你的名号?”
远山道长睁开了眼,颇有兴致的瞧着她。
颜霁便继续说下去,“你看我这画如何?拿到城中挂卖可能换些银两?”
远山道长此时已然明了,对她略点了头。
“既如此,借一借你的名号,我将画卖了,银子分与你,岂不两全其美?”
“怎么分?”
21. 第 21 章
“阿娘,你真不去吗?”
颜霁拉着她,很想她也一同去热闹热闹,舞火龙这样的场面她还未曾见识过。
娄氏看着出现在门前的年青人,不禁嘱咐道,“不去了,你路上可小心些,别摸迷了路。”
“我知,”颜霁点点头。
沈易亦是郑重,“您放心,等人散了,我便将晚娘亲自送回来。”
娄氏未再说什么,立在门前,亲眼看着两人有说有笑的走在小路的尽头,直至漆黑的夜色将人渐渐淹没。
若是这两个孩子真能结成眷侣,有他相伴扶持,想来晚娘往后的日子也不会难过。
这是她能为这个女子最后做的事了。
-
点点繁星映在河面,圆月高悬夜空,光亮如水般倾泻而下,草市中悬挂着数不清的五彩灯笼,柔和的光芒照在行人前后,渐渐拉长了影子。
“臭道长!你快点!”
潘云儿时刻注意着前面的两人,还得回头喊人。
“马上,马上,”远山道长头也来不及抬,站在小摊前挪不动步子,“多少钱?”
“十文。”
远山道长忙从荷包里摸出来,刚放在那摊贩面前,冰酪还没端稳,袖子就被人拽住了。
“你走不走了?人快瞧不见了——”
话未说完,只听啪嗒一声,清凉解渴的冰酪便哗啦啦洒了一地。
小贩立刻摆脱干系,“这可不干我的事!是你没拿稳......”
潘云儿看了看呆若木鸡的远山道长,又看了看地面上的残局,也晓得自己闯了祸,悄悄放开了袖子,将自己的小手藏到了身后。
远山道长满是心疼,直接就蹲在了摊贩前,望着这一地的冰酪直摇头,“可惜了,可惜了......”
潘云儿明明知道他是故意作的这般姿态给自己看,可耐不过心中也有愧疚,只能忍痛将自己的小荷包掏出来,问那小贩,“这一碗冰酪多少钱?”
小贩看了看这可怜巴巴的小娘子,年岁与他阿妹也相当,心生不忍,便道,“看你这么小,给八文好了。”
“多谢阿兄,多谢阿兄。”
潘云儿很是感激,可等这一碗冰酪做好,再去寻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莫要着急,”远山道长只顾着埋头消灭面前的冰酪,“人跑不了,就这么大的地方,你总得让你阿舅讨一讨你项姐姐的欢喜不是?咱们跟着算什么?”
-
“这是织女,还有牛郎,一对儿,您与郎君带着正好。”
颜霁越听越不好意思,手里的面具也愈发烫手了。
映在灯笼下,她的脸颊透着一层浅浅的绯红,长长的睫毛不停地眨动着,似乎扫在了他的心尖上,沈易掏出荷包,问,“多少钱?”
“这一对儿才十文钱,您讨个娘子的欢喜——”
话未说完,颜霁羞得再也听不下去,扔下手中的面具,转身便走。
“晚娘!晚娘!”
沈易将钱交给小贩,抓起那一对牛郎织女的面具,快步赶了上去。
“晚娘,”沈易将手中的织女面具递了过去,“你可愿——”
爆竹声骤然响起,焰火升空频频绽放,漆黑的天空亮如白昼,空中现出了火花,宛若游龙,伴着四周阵阵的锣鼓声响,乌泱泱的人群涌动着,匆匆赶往火龙舞动之处。
巨大的声音盖住了沈易未出口的话,他低头再看,晚娘满心都在空中舞动的火龙上,她双眸含笑,似夏日绽放的花儿一般。
“我们也去罢?”
沈易点头,一同感受着她的欢喜。
“好。”
“真美啊!”
两人漫步,颜霁还留恋着方才的热闹,她来这个时代那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热闹的场面。
沈易走在她身旁,手指不由自主的摸索着那张牛郎的面具,“等年节时,还会有,到时我再同你来。”
一句话说的磕磕巴巴。
颜霁应声答道,“好!”
月色中天,夜色融融,行人三两,树木静悄,小路旁的河面上泛着粼粼波光,蝉鸣声时不时绕在耳边。
“晚娘。”
颜霁仰头,朝他看去,面上带着浅笑。
沈易犹豫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晚娘,你可愿嫁与我为妻?”
沈易瞪大了眼睛,一点也不敢眨,连呼吸似乎都停止了,可心脏却又咚咚的跳着。
颜霁停住了脚步,可她面上的笑容彻底绽放开来,随即又低下了头。
她想,此刻她的脸应当红透了,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很热很烫。
直到她躺在了床上,心中也还回想着这一刻。
这好像就是恋爱!
颜霁的心跳的乱七八糟,她的脑子也格外兴奋,整个人都静不下来,惹得娄氏出声问她,“可是热了?”
颜霁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阿娘。”
“咋了?”
娄氏轻轻摇着手中的蒲扇,闭着眼假寐。
“沈易,他刚刚向我求婚了。”
颜霁的脑子乱了,连说出口的话也没注意到不对。
娄氏疑惑,“求婚?”
“就是……”颜霁想了下,“他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娄氏手中的蒲扇停住,瞬间睁开了眼,问她,“你怎么答复他的?”
“我……”
颜霁的脑子又回到了那一刻。
“我不知道。”
颜霁抬头,看了眼沈易。
“我应该是喜欢你的,可我不知道要不要嫁给你?”
娄氏不解,“既然对他有情意,为何不愿嫁他?”
颜霁将自己的矛盾说了出来。
“喜欢他可能是暂时的,可能就这几个月,也可能是一辈子,可一旦嫁给他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一辈子只喜欢他一个人?以后又会不会后悔?”
“我害怕跟他成了家,他就变了,他会把我困住,我和他生了孩子,孩子也会把我困住,如果我生的不是小郎,他又会不会逼着我一直生?”
“阿娘,我害怕。”
“我喜欢他,可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嫁给他?”
娄氏静静听她诉说着自己的小儿女心思,将自己的答案说给她听。
“我同你阿父成亲当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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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怕。”
颜霁眨着眼睛看她,“你也怕?”
“傻女子!怎么不怕?人人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啊!”
娄氏重新摇起了蒲扇,慢慢说与她。
“成亲前我与你阿父一面都未见,我娘家本在冀州,离这儿有百里之远,若不是遇上战乱,也不会逃到这儿来,更不会遇见你阿父了。”
“可是阿父救了你?你以身相许?”
娄氏摇了摇头,“我随着你阿舅出来避乱,不想走到北向小苑庄,你阿舅为了两谷子米,就将我卖给你阿父了。”
“你是团圆媳妇?”
“也算不上,那年我都十三了,照理说也该寻婆家了。”
“那阿父对你可好?”
“也不差,”娄氏轻笑了声,“你阿舅将我送到这儿来,当夜便做主将我嫁给你阿父了,第二日天都未亮,你阿舅就抛下我自己走了,从那之后我兄妹二人再也未见了。”
颜霁搂住了她的胳膊,试图给她些安慰,“那你恨他吗?”
“头先恨,后来就不恨了。恨他把我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这儿,怎么不恨?何况你阿父长得高大又凶猛,我心里怕的厉害,生怕惹恼了他,不给我饭吃,或者打我一顿。”
“阿父还动手打人吗?”
“没有。后来时日长了就好了,我也想明白了,你阿舅就是不把我卖给你阿父,没了粮食,我们也抗不过去,再后来我慢慢的摸透了你阿父的脾气,虽说人看着厉害些,可心里知道待我好。”
“阿父是个心慈的人?”
“对,我同你阿父生了三个娃娃,都没养大,也就是生小的那个,赶着伏天儿忙活,自那儿落下了哮症,便做不得重活儿了。”
“可那样,你阿父也没说休了我,待我还同从前一样。”
颜霁听完,还是没有明白。
“可你和阿父这般,沈易同我未必会如此?”
“傻女子!”
娄氏从回忆中抽离,笑着说,“阿娘是同你说,没有一对夫妇从头就能好的,也没有哪一对儿能好一辈子的,好与不好都在心。”
“俩人真想好,都为着对方想,遇着了事儿,多替他想想,哪还能好不了?”
颜霁明白了,娄氏说的是包容。
“别怕不好,世上的事儿谁说得准?为着那点子不好就不做了?你若是怕不好,何必跑那么远求药草哩?咱要是怕不好,还救茯郎君作甚哩?”
“不提他!他是个骗子!”
颜霁的嘴巴噘得能挂个小油壶了。
娄氏笑了,“你细想想,那时候你可怕了?”
“这些都不怕,怎么同小沈先生反倒怕了?他那样好脾性的人儿,日后便是不跟你好了,也用不着怕不是?”
颜霁顺着这话想了想,那时她是被逼到没有退路了,除了这一条路,别无他法。
而如今,她终于体会到了,她怕自己的选择会破坏两人的情意,更怕两人落到一个有始无终的局面,到那时两人就真的再无回寰的余地了。
“许是我想的太多了……”
“傻女子!别怕,就是不知道也别急,慢慢的就知道了……”
22. 第 22 章
“阿娘,我去赶沈易的马车了,午间能赶回来,你别忙,等我回来再捯饬。”
颜霁擦了擦手上沾染的墨迹,将调整好的化作轻轻卷起,放进了画布袋中。
在厨间低头忙活的娄氏朝她摆摆手,“知了,快去罢。”
颜霁背起画布袋,匆匆出了门,赶向沈家药铺。
那日娄氏的话儿点明了颜霁,自己既是对他有意,何不遵从自己的内心,为不曾发生的事儿担忧焦虑,反而损耗了两人的情意。
此时两人彼此有意,也并不意味着未来一定要相携终生。
过程或许比结果更重要,享受当下,珍惜彼此,也未尝不能白头偕老。
颜霁想明白了,心中便不再犹豫。
远远瞧见那辆马车,便大声唤他,“沈易!”
“晚娘!”
沈易拉住缰绳,从马车上跳下,满心欢喜,伸出手来,“你怎么来了?我想着去接你的。”
“我忙完了,想着早些来,也能省得你来回绕圈了。”
颜霁对他笑了下,覆在他递过来的大手上,被他厚实的手掌托住,轻轻一跃,便上了马车。
“你可用过饭了?”
沈易如实答道,“用了。”
“那这个你还能吃得下吗?”
沈易闻言看她,只见她从自己的斜挎翻盖荷包中掏出一块白色手帕,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翻开,露出两方小小的白色糕点,若不是上面点缀着几粒桂花,只看那松散模样,大抵是看不出来的。
可他心中还是欢喜十分,不由得问她,“你做的?”
“云儿送的桂花,”颜霁骄傲的点点头,送到他面前,“你尝尝?”
沈易靠近,看着颗粒分明的糕点,手指比划几下,却不知如何能完整的捏起一方,以免伤了她对自己的一片好心。
颜霁看出他的犹豫,心中并不介意,“没事,做成什么样子我还知道,你捏就是了。”
见她这般,沈易这才放下心来,两指轻轻捏起一块,放在口中,任由味蕾感受着其中的香甜,仿佛微风吹过,灿灿桂花洒满心间。
“好吃吗?”
看着她双眸闪亮,歪头问他,鬓边碎发拂在面颊上,沈易仿佛丢了神儿,什么溢美之词都想不起来了,只顾得连连点头,干巴巴的说,“好吃,好吃……”
“好吃就都给你了……”
飞花落叶间,一驾素布马车斜斜向北,伴着马车的轱辘声,时不时被风裹挟出几句少女的呢喃细语。
小小村落,一片天地,宁静又安心,不似冀州城内,波诡云谲,风雨欲来。
韦牧匆匆赶至松雅山房,待门下仆人禀后,再恭敬道,“韦将军,家主召您。”
韦牧踏步入内,行至案前,不见家主踪影,却听得耳侧传来声响。
“可是青州来报?”
韦牧拱手,将手中密报禀上,“接豫州密报,叛贼已逃至东平。”
“东平?”
裴济冷嗤一声,将展开的密报团作一团,恨恨扔下。
“他竟是去寻阿姊的庇护了。”
韦牧低头不语。
“传令,召人于东平至东岩途中,随时截杀,不得使他会见长主,待我亲往东岩,定要斩他于马下。”
“臣下得令。”
韦牧躬身退下,出松雅山房,遇洛公裴湘。
“洛公。”
裴湘见他匆匆,拦下问他,“可是……”
话未尽。
韦牧无声。
裴湘知他效忠裴济,心中唯他是尊,便不再多问。
赶至松雅山房,待召,入内。
“家主复位至今,冀州百事正兴,只家主还未择吉日登位,以昭天下,告我冀州臣民,此事亟待,家主当以重之。”
裴济暂且搁下手中朱笔,“此事我心中有数,待我迎来阿姊,再行其事,亦不晚矣。”
裴湘再道,“迎阿姊回还此是应然,与择日也并不冲突,臣下以为此时择日,早做准备,待阿姊回还之时,便是功成之日。”
裴济听完,点了头。
裴湘使人传召。
片刻,仆下来报。
“司天台少监魏照求见。”
“召。”
随着仆下召声,只见一而立年岁之人来拜,“臣下司天台魏照拜见家主。“
裴济沉默,自有裴湘上前来问。
“家主登位之日,可以何日待选?”
魏照迟疑,低头不言。
裴济却皱起了眉头,抬头看他,“何以不言?”
魏照跪伏,“臣下不敢,只是……”
说到此处,愈发埋头伏跪。
裴湘看向裴济,见他点头,再问,“家主在此,有何不敢?速速禀来。”
“臣下夜观天象,见天有异象,月掩心宿,紫微星黯淡无光,且伴有彗星扫尾,此乃贵人蒙尘之兆。”
裴济不应,只待此人继续说下去。
“臣下恐以为是不祥之气聚之,于我裴氏不利,又观星辰轨迹,乃东北之处最甚。”
话到此处,裴济心中了然,冷声问道,“你以为如何消解?”
魏照答道,“唯有解东北之困,致气脉流动,可使贵人除尘,再择吉日,必保裴氏安稳——”
“来人!”
仆下现于门前。
裴济厉声斥道,“将此人押至宪狱——”
魏照被押,临行问道,“家主,臣下所犯何罪?为何押臣?”
“妖言惑主,此心可诛。”
“臣下所言不虚,不若家主可请司天监来算。”
裴湘起身,欲要劝阻,却被裴济拦下,怒斥,“将人押走。”
裴湘静立,片刻,又问,“此事……”
“此事不急,先将此人审个清楚,贵人蒙尘?岂不是那卢氏?”
涉及此人,裴湘不言。
-
换了银钱,颜霁的荷包又鼓了起来,除去给远山道长的三成,这次她还余下三贯,足以她和娄氏小半年的花费了。
“远山道长怎么要买这么多?”
颜霁抱都抱不住了,一股脑都塞进了马车里面。
“他一个道士,怎么这么贪嘴?还嗜甜?”
沈易笑了笑,将那几盒子糕点一并堆放在角落,“你可有要买的?
“我没什么要买的,”颜霁的物欲很低,满足基本生活,吃穿不愁,已经很好了。
沈易不想她出来一趟,为自己什么都没有添置,“莫不如我们去绣云坊看看?正好咱们回去能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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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
“绣云坊?”
一提起来,颜霁的头就摇了起来。
她可不想再见那些人了,容易让她想起那个忘恩负义,言而无信的家伙!
“我没什么添置的,我也不会选料子,回头我问问阿娘再来。”
两人赶着马车,匆匆来,又匆匆回。
倒是绣云坊门外的宝珞注意到了一闪而过的人影儿,“这不是那项娘子?”
颜霁只赶着午间到了家,不想娄氏还是已经捯饬好了,将荷包交给娄氏,“阿娘,又攒三贯了。”
娄氏见她欢喜,也不禁取笑她,“可是个小守财奴哩!”
“我是守财奴!守财奴!以后我还会变成大富婆!”
颜霁并不恼,反而很开心,自己的钱越来越多了。
女子立身,最少不了的就是钱。
这个道理,她想不论什么时代,都是一样的。
未婚女子,还是已婚妇人,没有银子,怎么生存,手心向上的日子可不好过。
夜间,颜霁窝在小床上,枕着自己的小荷包,心里欢喜极了。
从前她最不明白严监生怎么能抠成那样,临终前话都说不明白了,还伸着两根手指头,只为了那两根燃烧的蜡烛。
如今她过了好几个月的苦日子,最知道银钱的重要性了。
以往总是不以为意,什么没有银钱是万万不能的,她也算是明白了。
次日,那道桂花酒酿圆子做了三遍,可算是琢磨出来了。
颜霁使瓮盛了些,端去了沈家药铺。
除了每日作画,喂鸡喂鸭,再去后山捡些柴,旁的便没什么了,颜霁一心扑在了美食上。
从前最不会做饭的人,如今却满心都是饭食,道道都要送去沈家药铺。
做饭,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枯燥无味,尤其是看到他的惊讶欢喜时,颜霁的心仿佛都泡在了蜜罐子里。
娄氏见了,拦她几次。
“傻女子,可不能这般了,这还没个名头,时候长了,见的人多了,可是不好哩!”
“不好?”
颜霁满心欢喜的,突然被兜头泼下了一盆冷水。
“阿娘,你不是说……”
娄氏摇了头,“沈家没递信儿,也没使媒人来,再小心,那药铺里人来人往的,谁知道会传出些什么?”
“小沈先生与你再好,他家里没有递信儿,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颜霁明白了。
人言可畏。
她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她只想和沈易在一起,白天各自做事,夜晚能凑一起赏会儿月,俩人唠唠叨叨,说些没头没脑的话。
她很开心这样。
在沈易面前,她能做自己,也能有小女儿姿态,千千万万的她都能和沈易坦然,她也想发现千千万万的沈易。
“娄大嫂可在家?娄大嫂?”
娄氏从厨间出来,只见那沈易的长姊训上门来了。
“谁啊?”
颜霁放下笔,从屋中走出,落在门外的沈梅眼中,却是愈发不解沈易如何这般固执。
眸间可爱,春桃拂面,意态自然,却也算不得上乘。
“你是?”
“我是沈易的长姊,受他所托,来向大嫂您提亲的。”
23. 第 23 章
登位吉日暂且搁置,赶赴东平围剿灭贼之事,堪比军令,最是兵贵神速。
“冀州一应便交与你了,我明日启程,赶至东岩,亲迎阿姊。”
灭贼一事事关重大,所知之人愈少愈好。
裴济顿了顿,意有所指,“郡中守卫要严加巡查,切不能有漏网之鱼,与涿阳郡的往来定要皆在掌控之中。”
涿阳郡乃范阳卢氏所居之处,此次祸患正是那卢太主暗中怂恿,背地里伙同卢氏勾连,意图害杀家主,挟小儿裴淇上位所致。
如今裴淇未擒,若是看管不严,使那卢太主暗中与涿阳郡有了来往,互通消息,未尝不为裴淇助力。
裴湘虽然不涉此中,可也明白其中厉害,“承蒙先主之恩,裴氏家业,涒必护之。长兄此去,路途凶险,腿疾未愈,必要保重。”
裴济起身,示与他看,“仲涒不必忧虑,休养数日,已无大碍。”
裴湘点头,又问,“此次可使韦将军随行?”
裴济颔首,又道,“郡中留曹彧韩琮二人,他二人——”
详情未置,被门下仆人打断。
“家主,千华苑来人求见。”
裴湘悄悄看了眼上首,见他面色凝重,退前劝了一句,“长兄自有沟壑,只涒有一言,此时以安抚为要,勿起波澜,郡中上下,皆以家主为效。”
自他归来,未曾见过卢氏一面,郡中上下谣言四起,传扬母子不合,兄弟不恭,致使冀州祸乱,殃及百姓。
此刻,裴湘提醒,郡中形势不得不顾,大局为重,裴济亦是不得不见。
“召。”
裴湘静声退下,随后一仆下跪拜于下。
裴济扫视着手中的奏文,冷声问道,“何等要事?”
仆下忐忑不安,颤抖着举着双手,“家主,太主命仆下将此物呈上。”
裴济睨了一眼,令他呈上。
画卷展开,缓缓瞥了一眼,裴济便皱紧了眉头,此物是他去岁送与她的寿礼。
此时令人送来,未尝不是暗示。
裴济展开画卷的手用力一抓,原本平整的画卷顿时皱成一团,画卷上的贺寿图愈发讽刺。
静默片刻,仆下只觉浑身冷汗直流,心想莫不是自己的脑袋也要丢这儿了?正胡思乱想之际,猛然听到上首传来一字,“退。”
仆下愈发不安,却也不敢这般退下,愈发伏地而拜,小心翼翼的开口,“太主有言,请您午间于千华苑用膳食。”
裴济的手指微抬,松开那副贺寿图,不轻不重的说,“着裴荃安排。”
“喏。”
仆下匆忙起身,施了礼转身退下,直至重新走出松雅山房,紧绷的心才跳了起来,张大了嘴巴,猛吸上几口气,又匆匆去寻被打了二十板子的裴掌事了,也顾不得思虑此事为何不交与小裴掌事了?
书房外的守卫却是听得内室啪的一声,似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
横趴着的裴荃得了信儿,忙唤人将裴荟喊来,细细同他交代一番,待人临走前还与他嘱咐一句,“小心伺候,老哥我可是前车之鉴。”
裴荟满面愁容,也不忘拱手谢他,“多谢老哥你的好意,小弟记住了。”
待人走后,裴荃也不禁摇头,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感慨道,“还好,还好,我这回也逃过一劫了。”
在自己手下,卢太主能将信儿送出府外,所幸韦将军快马将人拦了下来,自己这回没丢脑袋算是不错了。
感受着屁股上的疼痛,裴荃恨不得去提醒一声那卢太主,“亲生的母子,这般闹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家主也不是那好脾性的,岂敢为叛贼求情?”
想了想,裴荃还是低下了头,抓起把床头的瓜子,慢慢嗑了起来。
还是好好偷会儿懒罢。
偷懒的不止裴府的掌事,还有宛丘城外项家村后山边上的那座茅草小院内的人。
“这么麻烦?”
颜霁听娄氏说起来,才知道古代结个婚这么麻烦,连衣裳也得自己去扯布料,再一针一线自己绣。
“傻女子!”娄氏欢喜极了,也知她那手艺拿不出来,便与她说,“不要紧,这沈家长姊才来提亲,还早着哩,你每日同我绣上几针,待来日赶在好日子前,能给人做件衣衫,这便无妨。日后慢慢做得多了,也就熟能生巧了。”
“啊?”
颜霁做的旁的也无碍,就这些细致活,她最没性子了。
“不急,”娄氏拉着人坐下,“等那边纳了吉,来纳征时,再拿着针线做也来得及,再不行我总能给你做。”
有娄氏这句话给她撑着,颜霁才终于放下心来。
可随即,她又有些不安。
“方才我见沈易的阿姊似乎对我并不是很满意,她是不是不欢喜我?”
娄氏宽解她的患得患失,“哪里会不愿?真是相不中,想来也不会来了。”
“可是......”颜霁的脑袋乱糟糟的,“不是还要纳吉,会不会相冲相克?”
“那都是糊弄人的,”娄氏生在局外,看得明白,“方才人走时,可是欢欢喜喜的,哪里会不欢喜你?”
颜霁眼巴巴的问她,“真的吗?”
娄氏不得不对这个傻女子再泼上一瓢冷水,“晚娘,你得记住,这世间最可靠的不是情,你不能只依靠着他对你的情意在夫家立足,这些情意过不了一辈子,这一辈子还得寻些旁的。”
“旁的?”
娄氏点点头,索性说的更清楚直白,“孩子,最要紧的还是孩子,有了孩子日后你才能立足。”
颜霁突然清醒了,娄氏说的好像点醒了她。
先前她最惧怕的不就是这些吗?
她不愿遵循夫为妻纲的礼制,也不愿被困在深深庭院,更不愿一生操持家务,只顾得低头洗衣做饭,生儿育女。
这些她都不愿,不成家就意味着她不会惧怕因生不出男儿被夫家休弃,也不会畏惧公婆拿着天大的孝道压迫。
这一辈子都不为夫婿儿女所累,百年后墓碑族谱墓碑上刻的仅仅是项晚二字。
是颜霁。
是她自己。
可是,她好像把一切都忘了。
她怎么会忘了?
她怎么能忘了?
颜霁沉默了,她好像被自己困住了。
她还应该成亲吗?
和沈易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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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亲,势必要面对这些的,到那时她该怎么办?
而沈易呢?
他是什么态度?
她好像被突如其来的美好的恋爱冲昏了脑袋。
颜霁的心乱糟糟的,她得找沈易问问。
仰头瞧着空中高照的骄阳,炙热的大地,颜霁暂且停住了脚步。
可她的心乱了。
颜霁自己摇着扇子,两眼无神,一点儿也么就股子欢喜劲儿了。
松雅上山房内,同裴湘交代完郡中一应事宜,盯着面前的画卷,莫名想起了于那小村落见的那幅山水画,竟是忘了问一句命名。
细思不及,那伶牙俐齿的人又如何会与他坦言?何况她又是那般的粗鄙,能想出什么好名字?
好在,那玉佩已不在她手中,不然早不知被她当到哪儿去了。
至申时,裴济进了千华苑,正是郡府东北所在。
踏着青石入内,绕过游廊,池中前岁奉上的的鱼儿,此刻正摇摆着尾巴,丝毫不知此间风雨欲来,廊下的婢女却早已有所准备,见人行礼,帘下婢女亦是,皆垂头不语。
远远遥见,卢氏的面上便挤出了微笑,见人愈近,才终于开了口,“茯儿,怎么才来?郡中竟是这般忙碌?”
茯生是他小名,幼时大母为他所取,常唤他茯儿,只这卢氏极少这般亲昵,多是以济或渡唤之。
他,字伯渡。
此刻裴济只觉得胸口发闷,讽刺至极。
裴济入内,入目竟都是他这些年送来的寿礼,或杯或盏,他忍下心中怒气,平静问她,“可有要事?”
对他的反应,卢氏心中早有预料。
“想是你自归来,诸事繁多,咱们母子还未见得一面,阿母心中挂怀,不知你是好是坏?”
“好,”裴济语气嘲讽,“如何不好?”
他并未忽视她的打量,只为身下那双腿,若不是他在豫州暗中修养三月有余,想来今日早已站不起身来了,又如何能好端端的立于她身前?
卢氏如何听不出其中怒气,可为了她在外逃亡的小儿,她只能咽下这口气,这自小便与她相克的孽种,如今竟是裴氏家主,掌裴氏基业,令冀州上下。
这一切,本应是她弘儿的。
“好便好,”卢氏面上的笑转为忧愁,眼中带泪,“你这般好,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如何还不知是生是死?阿母心中担忧得很,夜夜都不得安眠。”
说着,手中的帕子便掩住了面容。
裴济将一切收入眼中,面上自是岿然不动。
卢氏见状,哭嚎声愈大,又抬出了人来压制他,“你阿父临终前还交代我,一定要看顾着你们兄弟两个,为裴氏守住基业,不负裴氏先祖。”
裴济端坐,“阿父遗言,我从不敢忘,只是我一人谨记,如何成真?”
“你!”
卢氏见他软硬不吃,有些气急。
“到底他也是你弟弟,你只留他一命,将他赶去常山便是。”
裴济起身,离去前留下一句,“常山乃是我冀州重地,岂能交与反贼?”
身后传来卢氏的怒喊声,“你这竖子!竖子!当日就该将你溺死!”
24. 第 24 章
“家中事务无需你费心,一应自有我在,你只做你欢喜的便是。”
这是沈易给她的定心丸。
“洗衣做饭,我都是做惯的,我阿母走了十余年了,我阿父也并不是磋磨人的性子,儿女......儿女我也不在意......”
沈易说这话时,很是郑重,唯有提及儿女时,羞得低下了头。
颜霁自是知晓他家中的情况的,同老沈先生并无太多交集,但想来沈易脾性这般和善,他应当也不是什么大恶之人。
只是儿女一事,她不敢轻易给他承诺。
儿女教养,是一辈子的责任,她没什么信心能担得起,做一个好家长。
“沈易,”颜霁仰头望着他的眼睛,坦诚的同他说,“我会做好我自己,也会尽力做好你的妻子,也许有一天我会愿意做一个母亲。”
“可是,这些都不能阻碍我先做我自己,你明白吗?”
沈易点了头,看着她的眼睛,好像整个人都被她吸引了,仿佛贴近了她的心一般,此刻的她让他心跳停顿,时间也在这一刻静止。
她不同常人,他早已知晓。
“晚娘,你还做你自己便好,我最欢喜的便是你认真的模样了,像一株向日葵,有无尽的能量,我只是看着就很欢喜。”
颜霁被他突如其来的情话说得也害了羞,捏着衣角,不自觉低下了头,但绯红的脸颊,落在了沈易眼中,只觉兔绒绽放的桃花一样绚丽。
颜霁从未想过,在现代她尚且没有遇到自己欢喜的人,在这个处处落后又封建的时代,她就这么轻易地找到了。
回想起他的郑重,他的面容,他对自己的承诺,颜霁就弯了眼睛,扬起了嘴角,搂着娄氏的胳膊不停的笑出了声。
看她这般,无需再问,娄氏也知了,笑着摇头,“傻女子!”
两人约定后,剩下的事便是水到渠成了。
照着规矩纳吉,纳征,又来请期。
大喜之日定于十月廿一。
-
东岩城外,城门刚刚打开,守卫的兵士便见到一驾白璧素绸的马车从官道驶过,其后有百名兵士护卫,浩浩汤汤,莫不壮观,比着他们郡守排场还大。
马车驶入城内,径直去了郡中东侧,守卫的兵士摇头感慨,果然是达官显贵。
此时裴济已至裴沅封邑,那极是招摇的一行是他使出的一招障眼法,便是为了避开各方的探子细作,更是为了能早一步来到此处,早做布置,静待叛贼投上门来。
“城外守卫兵士执令严查,城内亦安排妥当,附近暗处也有探子,东平来信,人已来此,慢则明日,快则今日。”
韦牧将密令告之。
裴济的面色阴沉,盯着面前的舆图,眸中渐渐酝酿出一场风暴,“若有来报,你随时此。”
韦牧遵令,随即退下。
裴沅将先生请进府内,逼着裴济只得坐下,连韦牧也被她撵了出去。
“问你你不肯说,便让先生给你再诊诊脉。”
“早已无碍了,”裴济无心使她担忧,“你也见了,行走如常,我这还有要事。”
裴沅视若罔闻,随意坐下,对那先生道,“邱先生,劳烦您再为他看看。”
裴济在她的严厉凝视下,只得伸出了手腕。
邱先生诊了脉,又掀起衣衫细细看过,才问,“想来受伤当日已做过处理,也休养过了,如今看来此伤的确已无大碍,只是此处要想恢复如常,是不大能的,想来今日活动不少,可有疼痛?”
闻言,裴沅立即看向了裴济。
裴济轻描淡写,“前些日子赶路,颠簸了些。”
裴沅瞪了他一眼,又问,“可有法子能少些疼痛?”
邱先生摇了摇头,“内里伤势还未好全,还是尽量避免剧烈活动,多修养为好,药也无需再用。”
“劳烦您了,”裴沅命人奉上银钱,送至府门外。
裴济起身,为她斟了一盏茶,“我便道此伤无碍,你莫不是忘了幼年时,大父曾令我随远山道长学过几日医术,些许药理还是懂的。”
裴沅饮了一口,又放下,“你那些皮毛可能当真?”
裴济笑笑,等待着她开口讲出此行的真正目的。
裴沅自然看出他的意思,也不再拖,苦心与他说道,“伯渡,我知你此次必是受了大苦,种种艰辛我虽然未曾亲见,可也明白你的艰险,此番种种我无力置喙,更不能劝你以德报怨,只是我只有一个请求。”
“留他一命便好,也算是我不愧对阿父所托。”
裴济转身,盯着东岩的舆图,默不作声。
“伯渡,”裴沅望着他的背影,也体谅他的心寒,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兄弟算计,夺位害命,哪人能轻易言过。
“便是你亲自射他两箭,我也无话可说,只望你留他一命,他还是你我少时依偎在身旁,追在我们身后,喊我们的幼弟啊!”
“阿姊,”裴济转过身来,慢慢扫过身侧的裴沅,他的阿姊。
“阿姊,你可知我被溺在江中,双腿中箭,随着江水漂流了几日?”
“阿姊,你也道我是他的长兄,我也是那卢氏的亲子,他二人可是不知?下令射箭时,他二人可曾顾念过一刻?”
“阿姊,你可知我这二十七年所受之苦?并非是这短短几月?”
“阿姊,你我顾念着阿父临终遗言,可旁人呢?何曾记得?无辜惨死的元大卿又有何错?”
他的一声声质问,令裴沅红了眼眶,她又如何不知?
自幼阿母便对伯渡不喜,生下他当日,便将他送至了大母院中,幼时她也曾问起,阿父只言是替他尽孝,那时她以为阿母对伯渡的生疏仅仅是因为这般缘故。
直到弘儿的诞生,她才终于见到了阿母的另一面,原来阿母是能哄抱着孩儿,温声细语的哄他。
再然后,便是阿父临终前,将此间缘由同她提起。
一双脚,隔开了一对母子。
可眼下她不得不从中转圜,一母同胞的兄弟手足,自相残杀,她不能不劝阻,便是那对母子间,她也无意再多费口舌。
裴沅只有这一个请求,“伯渡,你留他一命便好,便是令他二人再不相见,我也不再相劝。”
“可好?”
裴济闭了闭眼,抚了下隐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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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痛的心口,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阿姊,仅此一次。”
“好,好,”裴沅眸中的泪落在了面颊上,她明白是自己为难了他。
“家主,韦将军求见。”
门外的仆人适时打断了两人,裴沅匆匆拭去了泪珠,“晚间你去我那儿,我令人备下了江村蟹。”
裴济不言,裴沅离去。
正在门外等待的韦牧避过,携密令入内。
还未赶回藕花台的裴沅,途中被人拦下。
“长主,有密信。”
裴沅接过,随手展开,上面的内容让她一时也慌了神。
“去!即刻寻家主,便是有令我惹了疾。”
“快去!”
裴沅的失态令府内众人不安,往日最是冷静自持的人难得露出这般慌张,也惹得众人心生猜疑。
随即,裴沅又转身往回赶,只是屋内已经不见踪迹。
“人呢?”
院内仆人低头回话,“您走后,家主便随韦将军也走了。”
“走了?”
裴沅有些怒气,“去哪儿了?”
院内仆人慌忙跪拜,“家主......家主不曾告知,也未留话。”
裴沅也是一时气恼,也知她那长弟的性格,便留下话来,“待人回还,必要去藕花台禀报,再不可将人放走。”
仆人连连点头应是。
目光触及屋内舆图,心中一惊,裴沅随即下令,“备马!”
不在府内的裴济此刻正在城门上,随着韦牧望向了城外,凝视着那不修边幅,状若小乞的人。
此时的裴沅狠狠甩着鞭子,不停催促着身下的马匹,一路向前飞奔而去。
快!
要快!
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裴沅不敢再细想,一味地甩着手中的鞭子,双腿一夹,骏马嘶鸣。
城门上。
“家主,定是那叛贼无疑。”
韦牧看向裴济,等他下令。
裴济终于收回了目光,他不是不确定,而是不能确定。
韦牧看出他的犹疑,当即一膝重重落地,“家主,您忘了元大卿......”
元大卿,是他的恩师,他如何能忘?
韦牧没有等来他的回答,当即起身,从身旁兵士手中利落的拔出箭来,对准了城下之人,裴济一把夺过,却只听得咻的一声——
“您忘了,元大卿为了护着您,被射二十三箭,他花甲之岁,为了您,冒险入内......”
话刚落音,只听得阵阵马蹄声,随即一声马声长鸣,身后传来一道呵止的声音,“伯渡,伯渡......”
裴济摒弃身后的喊声,托住弓箭,瞄准了人,咻咻两声,城下之人应声跪落倒地。
“伯渡!伯渡!”
裴沅登上城门,跑到裴济身旁,以身挡住他的弓箭,连连摇头。
“伯渡,不要,不要......”
话未说完,城下的惊喊出声,“颍公!”
裴沅回过头,只见跪倒在地的人拔出长剑,剑光一闪,滴滴红血散落在地。
25. 第 25 章
叛贼已灭,大患已除,冀州十三郡尽在裴济掌控之中。
冀州此地,东临兖州,地窄人稀,马瘦兵弱,尽是有上京天子定都于此,亦不足为惧,南面豫州,荥阳郑氏,原与他裴氏有姻亲之缘,不想此次祸患,竟敢出手助那叛贼,休他裴氏长主,何曾将他裴济放在眼中?
不想他还未下令征讨,那郑成又派人前来殷勤示好,如此堕他郑氏七公威名,若是那先郑公地下有知,怕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将家主之位竟传给如此懦弱之人,尚不及东南青徐扬三州。
此三州临海,虽兵力不强,但百姓富庶,若是作战,也不值一提。
西延相邻雍州,地处函谷关以西,东进之路被阻,想要进关,困难重重。西南梁荆二州,虽然地势辽阔,易守难攻,但生产艰难,人才匮乏,来日再计。
祸患一平,裴济征战大计提上日程,一统九州,乃先父遗愿,亦是他心中壮志。
正处理了叛贼一事,冀州仍需休养生息,稳定百姓,也有时间养马屯兵,再做筹谋。
如今紧要之事,当寻远山道长,他有谋才大略,亦是世间名士,有他助力,何愁不能夺得天下,一统九州?
纷纷扬扬的雨丝从天而降,骤然变灰的官道上驶着一辆出城的马车,车轮碾在地面上,溅起的水花随即落地,声音单调而又寂寥。
裴济端坐在马车内,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闭眼思索。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片刻马车外有人恭敬道,“家主,绣云坊来报。”
“召。”
裴济缓缓睁开眼,细长的手指挑开车帘,接过密报,冷淡着神情看过,嗤笑一声,随即对马车外的人下令,“磨墨。”
密报是李平送来的,他办事比韦牧更妥当。
至东岩后,从裴沅处未曾取得玉佩,也不得所踪,他原想定是那绣云坊的人不敢擅动,便将其藏在那绣云坊内,于是便派李平去绣云坊取来。
不想,竟还是被那项家的小娘子私藏了。
此刻,想是李平定然在暗中观察,寻不到时机动手,只能使人密信来报之。
那项家的小娘子粗鄙不堪,贪财自私,此举必定是为了换他报恩,才做出扣押玉佩的举动来。
既然如此,便是给她些金也无妨,顶多算是报了那恩便是。
“以金换之。”
仅仅四字,写好封之。
“传——”
话音未落,另有密报呈上。
裴济看过,手中的密信没有交出去,转而映着灯烛烧了起来,随即说道,“转道宛丘。”
太巧。
他也不能不说一个巧。
早前,祸乱之前,他派出去云益观堵人的兵士空手而归,丢了远山道长的踪迹。待他复位归来,再派兵士,不想来报人竟然还在宛丘,更巧的是此刻人竟然在沈家药铺。
这足以值得他亲自去一趟了。
-
项家村此刻也不是安生的,附近的几个村子都惊动了。
那沈家药铺的小沈先生放着好好的贤惠女子不娶,竟然要一个傻女做妻,可不是被驴踢坏了脑子?
那么多好人家的女子都盼着和沈家结个姻亲,便是那时赶着上头的新令,来说媒的媒人也不少见,众人怎么也没想到临到了,他竟然会娶这么一个傻女子,家中无房无田的,老母又是个病病殃殃的,这生是给自己添个累赘。
外头的风言风语早传遍了,有甚者还跑来项家的这座小院子来,就那么正大光明的站在门外往里看,似乎可是要瞧一瞧,这沈家的小先生可是要娶个什么人物?这人物又到底有什么不寻常?
颜霁被人盯得难受,沈易他也不是什么明星,怎么自己嫁了他,就像是被明星的狂热粉盯上了一样?
她想去找沈易,可娄氏不许。
颜霁自打两人纳征那日见过一面,自此再没见过了,娄氏说这是每对夫妇成亲前必是要遵守的,说是什么会喜冲喜。
每日里,院外那么多的人,颜霁便是相见也见不得了,好在这些人坚持得不久,不然她可要憋坏了。
日子过得真快,后天就是两人的大喜之日了,嫁妆一应都备好了,连嫁衣也做好了。
嫁妆,大部分都是沈易那边送来的聘礼,她自己稍稍攒了些钱,便依着这里的规矩,又添置了些,虽然比不上沈家送来的聘礼,但这已是娄氏为她尽力而为,做得最好了。
况且,沈易又偷偷的请远山道长夜间送来了几箱,专是为她做面子的,也怕成婚当日,教众人见了,愈发口下攀扯,教她失了面子。
尽管,颜霁自己不看重这些,但还是被沈易的体贴感动了。
方方面面,他都为自己考虑,连嫁衣料子,他都请人备了三种。
颜霁的绣活实在糟糕,练了月余,还是拿不出手,只能由娄氏代为缝制,她只在边缘处绣了些石榴鸳鸯的图样子。
首饰也备好了,玉簪子,银坠子,铜钳子,手钏子,都是一对儿。
颜霁头一次见这样古人的首饰,娄氏当年两斗谷子买来的,没什么首饰,便是后来项信山给她打了一对银坠子,也因生计所迫又当了。
看着木匣子的首饰,颜霁没想到竟是这么朴素,同她曾经看得小说一类截然不同,但据娄氏所说,这已是很好的聘礼了,有的穷苦人家,连件新衣裳也做不了。
颜霁不在意这些,但此刻摩挲着首饰上刻的字,还是令她对两人的未来充满了期待。
新雨后,初晴,宜嫁娶。
早间,天未亮,颜霁便被喊醒,坐在沈易送来的铜镜面前,由着人拿着粉儿朝自己的脸上扑。
匆匆换了嫁衣,趁机吃了两口娄氏做的面,便等来了沈家的轿子,高昂的唢呐滴滴答答,如同千百只鸟儿在此,一同为他们庆贺。
“上轿了!新娘子上轿了!”
随着赞者高昂的几声,众人纷纷看向了那身着红嫁衣,头盖红盖头,被人从屋内搀扶出来的新娘子,上了那顶插满了鲜花的轿子。
一走一动,轿子上的花儿随着轿夫夸张的步伐来回摆动,轿内的颜霁被颠得头晕眼花,红盖头把眼前的一切遮掩得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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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实实,也只能看见自己的那双绣花鞋。
一路上吹吹打打,惹得许多人都跟在了身后,连带着迎亲送亲的队伍,一时间将路也堵满了。
“家主,前面便是沈家药铺了。”
韦牧将人带到了沈家药铺,却见张灯结彩,门外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裴济掀开帘子,透过车帘,目光落在站在门外迎宾的沈易身上,他神采奕奕,满面春风,胸前坠着一朵大红花。
“人呢?”
韦牧将人唤来,亲自答家主问话。
暗卫现身,“回家主,裴伍盯着人,随着花轿去迎亲了。”
“迎亲?”
车帘还没放下,一眼就见人站在轿前,引着众轿夫落轿,搀出新娘子,随同新郎一并入内。
“派人盯着,别跟的太紧了,把人惊了。”
裴济看着人的背影,淡淡下令。
“转道去项家村。”
车马还未调转过头,派去跟踪玉佩踪迹的李平现了身,“家主,玉佩便在此人身上。”
裴济默然,看着消失在眼前的身影,骤然问了句,“新妇是项家村人?”
“是,”李平答道,“那日臣下亲见玉佩被她装一个荷包内,后藏于箱内,今日这箱子便被抬了过来。”
裴济心中了然,这温厚儒雅的诊脉先生,竟真是头脑发热,将一个口无遮拦,自私自利的粗鄙女子迎进家门,但这一切与他无干。
裴济轻轻一笑,手中一挥,下了马来,对身后的仆人道,“备上百金,随我下礼。”
沈家中堂。
颜霁握住手中的红绳,随着身旁的人一步一步越过台阶,立于沈家中堂。
沈易一袭红衫,手中同样握着那红绳,嘴角含着浅笑,双眸只有与他并排而立的人。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颜霁随着赞者喊声,拜来拜去,眼前除了自己的绣花鞋,便是沈易的那衣衫下摆了,连他的一双手也看不见。
直到又一声,“送入洞房。”
被红盖头遮住的颜霁,才绽开了笑容,随着那根长长的红绳,亦步亦趋,被人搀着,跨过一道门槛,又端坐在一小几上。
“掀盖头咯!”
随着众人的起哄声,这时颜霁才觉出些害羞来,悄悄地红了脸,又低了头。
“新娘子不好意思了!”
“新郎官可要快点儿!”
“快点,我们也要瞧瞧新娘子的红脸蛋哩!”
沈易拿起称心如意,侧过身,低声对身旁的颜霁说,“我……掀了?”
颜霁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却还是没逃过众人的调侃。
“新郎官可是体贴人,掀个盖头也得说一声……”
沈易的脸上也红了一片,他拿着称心如意,靠近那坠着片片流苏的红盖头,轻轻一挑,颜霁的面容终于出现在眼前。
“良缘夙缔,佳偶天成,凤翥鸾翔,山遥水长,比翼和鸣,合卺嘉盟,莲开并蒂,梅结同心。”
26. 第 26 章
“别来无恙?师——傅——”
身后低沉的声音突然阴恻恻的响起,远山道长回头,看清了来人。
“竟是你也来偷酒吃了,好巧!好巧!”
说着,远山道长快速扫视了一眼周围,便要起身。
一掌按下又要溜走的人,裴济冷笑一声,重复道,“巧?的确很巧。”
远山道长被迫坐下,看着此人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席间,坐在身侧,面上噙着虚伪的笑意,口中的话却令人觉得阴冷。
“徒儿多次派人去云益观请您下山,不巧您外出云游,竟是在这里遇见了,当真是缘分。”
“是,缘分,缘分,”远山道长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道金黄圆栗子,放在口中,余光瞟着周围的境况。
“道长。”
沈易端着酒杯上前,唤回了走神的远山道长。
“小神医啊!”
远山道长端起酒杯起身。
“我和晚娘能有今日也得多谢您,尤其是您的那些药草,都是您的心血,”沈易端着酒杯满饮,极是认真,但满面的春风无法掩饰他心中的欢悦。
“这都是你们的修行,”远山道长喝了一杯,嘱咐他,“你阿父可盼着孙儿了!他不惯说这些,便由着我来说了。”
“是,”沈易心中自然明白,见他这般郑重,也不想说出他与晚娘的决定,大好的日子平白惹得不喜来。
敬过远山道长,沈易自又斟满了酒,这时才发现坐在他身旁的,竟是曾要入赘项家的那位。
“表哥?”
“表哥?”
远山道长皱了眉头,看着两人竟寒暄起来。
“晚娘道是您外出了,不想您......您是何时回来的?”
“今晨寅时。”
沈易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情敌,有些紧张,但随即反应过来,此刻他只是晚娘的表哥,而自己才是晚娘的夫婿。
“还是请您饮一盏我和晚娘的喜酒。”
裴济轻而易举便看清了此人的小把戏,没有戳破他,接过,一饮而尽。
“若是不嫌,您今日在此留宿一夜,待明日也能同晚娘见上一面。”
裴济自然应下,他来此目的便是取回玉佩,如今这远山道长已是尽在掌握,便是再留一日也无妨。
远山道长望着眼前的满桌宴席,却心不在此,暗中思索这裴伯渡与那项晚到底是什么关系?
待宾客散后,沈父将那礼单拿来,再三看了,便差人唤来了沈易,“此人你可知来由?”
沈易接过礼单,看到也吓了一跳,虽见他衣着不凡,但不想竟能随手便是百金。
“数月前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晚娘提及,此人是丈母娘家一位远方表侄,今日敬酒时见他来了,便想着留他暂住一日,不想竟能上这么多金。”
沈父抚着胡须,略作沉思,“竟是如此。”
随即又问,“住到哪儿了?”
“西厢房,与远山道长一墙之隔,我见他二人似乎能谈得来,”沈易看着手中的礼单还是有些惊讶,“只是这礼金太多,明日可要......?”
沈父明白他未尽的话,摇了摇头,“待他赶路时,便作盘缠赠他最好,已经随出的礼金如何再收回?碍着面子总是不好。”
沈易点头,放下礼单,听沈父交代几句,便缓步退下。
坐在屋内的颜霁早困了,又不能上床,只能倚着床柱子猛点头。
沈易进到屋内,见到的便是她点着脑袋打盹儿的模样,脸上的胭脂已经褪下了,头上的首饰也取了,但瞧着比方才掀盖头时还美,红扑扑的脸颊,长长的睫毛,还有散开的墨色长发垂落在鲜艳的嫁衣间。
沈易放轻了脚步,还未走近,便见她睁开了眼睛,眨了两下,看到他才反应过来,“你回来了?”
“嗯。”
沈易一步步走近,“我交代云儿同你说,困了你便先睡,早间折腾的很,莫不是她跑去偷玩了??”
“云儿说了,是我阿娘交代一定要等你回来了的,”颜霁怕他误会潘云儿。
“饭可吃了?”
“吃过了,云儿送来的云吞面,外面忙完了?”
沈易点头,与她一同坐在床沿上,与她不过一掌相隔,红色的喜服落在她那红色的嫁衣上,同样的料子,同样的纹理。
“可吃饱了?要不要再吃些?”
沈易的眼角眉梢都是喜意,眼中也只有她一人,自然紧张着她,生怕她初来乍到,不好意思吃,也不好意思说的,饿着了自己。
“不饿了,”颜霁揉了揉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吃了一大碗,云儿还拿了好些零嘴儿……”
说着,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了头。
沈易鲜少见她这般害羞,心中愈发欢喜,却还怕她不好意思,手忙脚乱的,“你别不好意思,我吃的也很多……”
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不……不是……晚娘……”
颜霁可鼓着嘴巴抬起了头,“我吃的很多吗?会把你吃穷?”
“没……不是……”
沈易笨嘴拙舌,被颜霁捉弄的额头都冒了汗,不知如同同她解释。
“不是便好,我吃得一点都不少,你以后可得攒够了银子,小心我把你吃穷了!”颜霁挑了眉,斜他一眼。
这一眼看得沈易心中乱跳,如同心中揣了几只兔子,“你吃,我的银钱都交与你……”
颜霁扭过头,便要起身,不想那衣角被沈易压住了,一个没站稳,扑通一下就往下摔去。
还好沈易眼疾手快,伸开双手便将人接住了,顺势一带,便将人揽在怀中。
颜霁还没意识到,只嗅到一股淡淡的松木香,掺杂着药草香,袖见红色丝线修成的鸳鸯交叠在一起。
“你……你……”
颜霁也反应过来了,发现自己的双手撑在他的胸前,仰头去看,他的脸已经红到了脖颈,连喉结也不自觉的上下滑动。
再看,两人四目相对。
颜霁下意识的便低头,“你……你松开……”
沈易没有如她所言,反而将自己的双手缓缓落在了她的背上,盯着她的发间,问她。
“晚娘,我真欢喜,这是我这辈子最欢喜的时候了,你也像我一般欢喜吗?”
颜霁扭过头,不愿意回答他这样奇奇怪怪的问题。
可沈易不肯放弃,今日他见了裴济,才知他腿疾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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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貌俊郎,家财也丰,心中便不那么自信了。
“晚娘,你真的欢喜我吗?”
颜霁不想他这般黏人,但也抬起了头。
“我若是不欢喜,便不会嫁与你了。”
“晚娘!晚娘!晚娘!”
沈易高兴极了,连连唤她,随手挥落了大红色帏帐,双手揽住了怀中的人,任由屋外丝丝的雨儿落在屋檐上,滴滴答答,如同私语一般。
-
“伯渡,你违背了诺言。”
“他死了。”
“你走罢,弘儿的尸首便葬在此地,从此再无需来此了。”
裴沅跪在地上,怀中抱着脖颈正汩汩冒血的裴淇,猛的抬头,她的目光冷静,眼中没有任何波动,却带着如寒冬般的冰冷。
“我有负阿父的遗愿,护不住弘儿,也无法恨你,日后你再莫来了。”
“为什么,你们都偏心他?从幼时便是如此,为什么?”
裴济大怒。
“与你二人,我自然从不偏颇,可我无法左右他人,他二人夺你位,害你命,我远在荥阳,无以为力,如今弘儿死在我的怀中,你二人争权夺位,已分胜负,我再不涉裴氏之事。”
“阿姊,你同那卢氏一般无二,你也为了他怪我?”
可裴沅似乎并未听到他的话,自言自语,“卢氏厌你恶你,是你二人缘由,你不孝在先,她不义在后,终究我也问不得,理不得了。”
“我不孝?”
裴济仰天长叹,“我不孝?”
“痦生之子,何谈为孝?”
“痦生?”
裴济喃喃自语,他竟是痦生之子?
裴济转辗醒来,那日的话他记在了心中,卢氏因痦生恨他二十余年,竟也因此要谋权篡位,可笑至极。
盯着窗外层层细雨,裴济抛下了脑中乱绪。
“家主,远山道长企图翻墙逃跑,被韦将军带人拦下,可要放回?”
李平匆匆赶来,于门下禀之。
“将人带来。”
李平朝后挥手,自有人将人请了进来。
“你这徒儿,怎么还派人监禁自己师傅?”
远山道长拍了拍自己的衣袖,随意坐下,拿起茶盏便饮。
裴济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师傅哪里有见了徒儿就要跑的道理?”
“我跑什么?我这是赏雨的雅事。”
“雅事?”裴济自倒了一盏茶,又给他斟了一杯,猛然发问,“你可知痦生之事?”
远山道长被惊得呛住了,咳了两声,眼眸微转,避开他那凌厉的眼神,“什么痦生,我可不知。”
“不知?”
裴济怎么肯信?
“卢氏之祸你当真不知?你居我裴氏十余年,岂会不知?想来你多番逃之,便是因着此等秘辛。”
远山道长打死都不能承认,他不知道怎么就漏了消息,“我一个道士,怎么能知晓内宅妇人之事?莫不是你没娶得了那项家的小娘子,故意来找我茬的罢?”
他细细回想了潘云儿的话,结合今日小神医那句表哥,便将此人藏在项家养伤的事儿猜了出来。
“项家那粗鄙不堪的小娘子?自私贪财,何等人也?”
27. 第 27 章
“只因你救他一命,便换得他如此吗?”
沈易心里有了担忧,他莫不是别有用心?
看向枕在自己臂膀中的晚娘,她只对自己眨了眨眼,随意打了个哈欠,侧着身便要睡去,沈易忙拉过两人身上的大红喜被,遮盖住了那散开的中衣下若隐若现的浑圆。
见她如此疲累,沈易也无意再问她,扰了她的好梦,只是自己却忍不住自言自语,“可他怎么随了那么多的礼金?”
颜霁眼皮睁不开,耳朵却还是听到了他的话,便也回他,“那是他答应我的,想要拿回玉佩,可是要用银钱来换的。”
“玉佩?”
颜霁扯了下身上的喜被,将两条赤条条的胳膊露出来散热,“他的玉佩在我这儿押着,便是他一个大男人,不好食言而肥,也不会不要他的宝贝玉佩。”
“这也是,想来他家中当有家财万贯,不是个寻常人家,那玉佩于他定是个极为重要的,”沈易略想了下,也的确有可能,见她将胳膊压在了喜被上,又问她,“可是热了?”
“有点闷,”颜霁没好意思说是他紧挨着自己的身体太热,热得她不太习惯,也不太自在。
“我拉开点帷帐,”沈易怕她睡觉不老实,主动睡在了外侧,此刻随手一勾,大红色的帷帐便露出了一尺缝隙来,“这会儿怎么样?”
“好多了,”颜霁张开了嘴巴,呼吸着从那窗外透进来的独属于秋雨的清冷的味道。
“你可是怕闷?”沈易见她皱着小鼻头,便被她这般孩子气的模样惹得勾起了嘴角,绽开了笑意,眉眼舒朗,从前她在自己面前很少这般。
“有点,”颜霁同他聊着聊着,被夜间的小风一吹,又不困了,睁开了眼睛,“就是觉得外面下着雨,这会儿一定很好闻。”
沈易侧躺在她身侧,将小小的她护在床榻内侧,“你最欢喜什么香?明儿我同你进城去选几样,日后点在屋内,你时刻都能闻得见。”
颜霁想了想,她还真没不太了解这个时代的香,“我没什么具体欢喜的,只是不喜欢那些制的香,旁的,只要不太刺鼻的都行。”
“药草香呢?”沈易想起她那院子内中的一大片药草。
“也还行,”颜霁转过身来,平躺在他身旁,两条胳膊有些凉了,自己便放进喜被下,“花香也一样,只要不刺鼻,淡淡的就好。”
沈易暗暗记在心中,又问,“明日你可想吃什么?”
颜霁不惯吃太油腻的食物,“想吃山药片,或是云儿送来的云吞面也好,酸酸的,也不辣。”
“那好,明日我去挖些山药来,”沈易将她的话记在了心里,顺带了解了她大抵不爱吃辣。
“对了,明日咱们还得见一见那茯生,”沈易猛然想起,“那百金可是还要还他?咱们也不缺,到底也为他留些盘缠赶路,可好?”
颜霁朝他看来,极是认真的盯着他,“你不是说他家财万贯,不缺钱吗?都还给他,我不是白折腾了?”
沈易被她盯得心慌,怕她同自己生了气,忙说,“也未尝要都还给他,只是我怕他将银钱都作了礼金,拿了玉佩也没钱赶路了。”
“哼!”颜霁逗他一逗,没想到他就这么着急,搞得好像她便是个不知体谅他人的坏人,眼中只有金银,没有人性了。
沈易见她背过了自己去,忙倾过身去,哄她,“我不是……”
干巴巴的,也解释不清,只能同她道歉,“是我将你想窄了,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我……”
颜霁听他说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同他说道,“我不是非要他的银钱,也不是要他没钱赶路,是他几次三番骗我在先,总是盛气凌人的,还不知道尊重人,我才故意拿这玉佩押他。”
“你可明白了?”
颜霁可不想他也认为自己是个坏人。
“你以后不许这么想我,我再怎么穷,也不会做坏事,我如今也是依靠自己的双手挣钱的。”
沈易知自己小看了她,见她也不是那真同他计较,反而条理清晰同自己说开了话,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了。
“晚娘,我同你保证,日后我再不疑你,此生敬你护你,与你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颜霁总是被他这样信誓旦旦说情话的模样逗笑,“我知了。”
说着,又想起来,“你可要看看那玉佩?”
沈易点头,心中也有些好奇。
颜霁要下床,被他拦下,“我去,你别冻着了。”
颜霁便趴在床头,给他指路,“在那边第二个箱子里,就放在我的小荷包里。”
沈易走到那箱子前,掀开盖子,一眼便看到了那玉佩,拿着回到床榻上,对着床榻前的喜烛,两人凑在了一起。
“就是这个。”
“瞧着是块好玉……”
头挨着头,你贴着我,我依着你。
砰的一声——,打断了屋内小夫妻的甜蜜夜话。
“谁?”
沈易出声问询,还未下床,便见一把寒剑刺进了床内,直逼两人脖颈。
“茯生?”
颜霁立刻看到了来人,他身着不凡,持剑立在榻前,再看,那双眸凌厉冷酷,溢出一股嗜血的寒意。
“你做什么?”
沈易下意识的便伸手将颜霁护在身后,颈下的长剑反射出的泠泠寒气,直逼心脏,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寒冬中。
颜霁不愿他为自己平白受此危险,从将手中的玉佩拿了出来,她不是不怕那长剑,可她更不愿连累沈易。
“你来此,不就是为了这块玉佩?有必要这么吓唬人吗?更何至于夜间闯门?岂不是小人行径?”
裴济冷笑一声,亲眼看着此刻两人的衣衫不整,心中愈发鄙夷。
颜霁见他不语,便壮着胆子,将手中的玉佩递了过去,“银钱你给了,玉佩你拿去,从此我二人便再无瓜葛,你也无需这般作什么唬人的架势!”
裴济接过,映着烛火打量了一番玉佩,确认完好无损,方才又看向她,“唬人?”
见她竟如此看待自己,裴济缓缓举起手中的长剑,轻轻一挥,长长的帷帐顿时散落在地,只余下秃子似的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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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帐。
沈易被眼前一幕吓得不自觉的发抖,瞪大了双眼,却还是紧紧握住了颜霁的手,不忘护着她,“晚娘,你别怕,别怕。”
颜霁反而愈发坚定,回握住他的手,对他深深地点了头,“我不怕。”
沈易被她坚毅的目光也稳住了心神,问道,“您有什么,可与我在外间交谈,无需为难内子。”
“内子?”裴济愈发觉得可笑,他还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是一个什么人吗?
他起了兴致,长剑微微一挑,剑指被他护在身后的小娘子,问她,“你本是我妻,如何嫁与外人?”
看着他的假笑,颜霁明明知道他是故意说出这样的话,可还是要与他说个清楚。
“你忘了?那是你不守诺言在先,将玉佩骗了回去,又是你要入赘,为了一块玉佩甘愿入赘,可是成亲前夕,你自己逃走,何曾留下一句话?”
颜霁掀开碍事的帷帐,随手系上了中衣,同沈易一同下了床,直面此人。
“是你不守诺言在先......”
“是你不孝在先......”
“痦生之子……”
裴济的脑子顷刻间被这些话占据了,这些人在他耳边一遍遍重复,一遍遍质问,那一张张面孔,骤然出现在眼前。
颜霁见他丢了手中长剑,拉着沈易便要逃出去,却不想门外早已被人牢牢守住了。
此刻,门外还有一个熟人。
“你说什么了?”
被拦在门外的远山道长听见屋内传来一声刺耳的嘶喊声,忙问,“你们可别刺激他,他是河东裴氏家主,是你们吃罪不起的贵人!”
“贵人?”
颜霁来不及多想,沈易忙问,“他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拿着剑就冲进来了?”
“这……”远山道长直摇头,“都怪我不好!怎么就给他算了命?”
“你们先试着安抚他,我这就去喊他的卫士,发疯怎么能冲进刚成亲的小夫妻房内?”
说着,远山道长便要离去。
沈易将他唤住,郑重的与他交代,“道长,我便是出不去,晚娘也得托付给道长。”
“你这说的什么话!”
远山道长匆匆一眼,忙去喊那李平。
可不待他二人想出法子,那发了疯的人已经提着长剑走了过来,步步紧逼。
“你!一介乡野庶民,岂敢如此?”
颜霁还记得远山道长的话,并不理他。
“你要是为了玉佩,此刻便能走了,便是那百金,也请一并带走。”
“百金?”
裴济恍若听见了笑话一般,大笑起来。
再止,问她。
“乡野庶民,岂当百金?”
颜霁忍了又忍,终于是忍不过了,她最看不惯他这种自诩比他人高一等的怪模样,“乡野庶民?乡野庶民如何?便是乡野庶民,也不稀罕你的百金,你无需多言,带着你的玉佩,百金,还有这些人,离开这里。”
“不止,还有你。”
“我的妻。”
28. 第 28 章
寂静的深夜,小夫妻洞房花烛之时,骤然闯进了人,本就不大的沈家内院自然顷刻间便都知晓了,一头雾水的沈家众人匆匆赶来,却被人拦在了门外。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围了我家院子?”
沈易上有三位阿姊,早先便携家带口回了娘家,为着幼弟操持婚事,此刻便扶着家中老父,试图探得屋内消息。
围在此处的兵士自然不语,只是双臂持剑,为他们的主人牢牢守住了此处。
“你们到底是何人?你家主人又是什么人?怎敢这样欺压我良善人家?”
妇人一句接一句,还是沈家老父客客气气行了一礼,客客气气的问,“众位,小老儿请问,为何堵在此处?可是今日我家元敬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无人下令,李平又没赶来,冷着面孔的韦牧抱剑一言不发,手下的兵士自然不敢不语。
沈家众人见不得屋内的小夫妇,又得不到消息,站在门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恰巧远山道长同李平匆匆赶来。
“李平,你看这都闹成什么样子了?”
看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院子,李平也是震惊,他虽然察觉到这几日家主心绪不平,可也仅仅猜测大抵是因着那日长主与家主生了不美,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家主能在这个时候闯进人家新婚夫妇房中。
“道长,且容我一试。”
李平也没有把握,他还未安置好冀州传来的密保,便被远山道长喊了来,看着眼前乱糟糟的,也不敢轻言。
李平自是上前去同韦牧交涉,被拦下的沈家众人一见远山道长能同人说得上话,更是七嘴八舌起来,都要闹个明白。
远山道长不能轻易泄露了裴济的身份,这与他们而言不是好攀扯的,闹不好反而引来灾祸,只能半真半假的说,“那人我曾相识,前些日子落了难,被项小娘子救下,大抵他们有些什么事要谈......”
这话太假,有什么要紧的话非要在人家新婚夫妇的洞房花烛之夜前来叨扰,可见他不便多说,沈父便意识到了此中蹊跷。
“梅娘,先同竹娘都回去歇着,莫惊了娃娃们,我同远山道长等在此处便是。”
沈梅自是明白老父的心思,此刻她只能先答应下来,安顿好家中,不为他们添麻烦便是最好的。
沈梅带着众人离开,沈父看着被远山道长喊来的人与那守门兵士相协,心中满是忧虑。
而此刻被困在内的颜霁,自然听见了沈家众人的话,明白他们心中很是担忧,心知此刻闹大了不好,更是不愿与这人过多纠缠,便直截了当的问他,“你无需同我说什么这样虚伪的话,你到底要如何,直说便是,何必扰得人不能清净。”
裴济挑着一双厉目,扫视着那仅仅身着中衣的两人身上,目光又落在那紧握的两手间,冷笑一声,“我要如何?自然是要你随我而去,夫唱妇随,世间常理。”
颜霁不想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是说这些奇怪的话,忍下心中恶心,咬着牙问他,“你到底要做什么?玉佩还你,百金我也不要,如此便是你不顾念昔日我救你之恩,寻常人家,你也这般无理取闹?又何必说什么夫唱妇随,我已嫁做人妇,又怎肯与你为妻?”
“无理取闹?”
裴济重复一声,眸间似是怒火乍现,眉宇间闪过一丝戾气,长剑上反射出一片冰冷的嘲弄。
“与我为妻?当真是自不量力!”
裴济缓缓移步,将长剑抵在她那颈下,剑刃出鞘,稍稍靠近,凌厉之气愈盛,冷目凝视着她那张无盐面容。
“一介庶民,粗鄙不堪,自私贪财,如何能与我为妻?与我裴氏为母?”
话音未落,那与她并身而立的男人竟举臂而起,以手挡剑,握住了那锋利的剑刃。
“沈易!”
颜霁惊呼出声,沈易的手已经被划伤了,鲜艳的血从他手中滴落,染在了身上的中衣上,她随手取了自己的手帕,忙捂住了沈易的伤口。
看着沈易因疼痛而皱起的眉头,颜霁终于觉得累了。
这个人是个疯子,她没办法跟他赌,她也没办法用沈易去赌。
“你到底要什么?”
眼看着沈易因她受伤,颜霁再也无法冷静了,她从来都不想沈易因为自己受到伤害,如果真的有什么,完全可以对自己来。
“要你。”
裴济还是这两个字,可此时他面上的神情却不似方才那般戏谑嘲弄,而是志在必得。
卢氏,抛弃他。
阿姊,也抛弃他。
他们都选择了那个叛贼。
为什么?
那个叛贼到底有什么好?
他们都抛弃自己,裴济坚决不能容忍,此刻连这个乡野庶民,如今也敢嫁与他人,舍弃自己?
这些人到底有什么好?
裴济没有等来她的回答,随即看向那个文弱先生,挥剑直指心脏,逼问那不识好歹的项氏。
“他手无缚鸡之力,一把剑都夺不下,被吓得瑟瑟发抖,有什么值得你如珍如宝的对待?”
颜霁盯着他那把长剑,紧握着沈易的手,坚定的说道,“他欢喜我,我欢喜他,如此足矣。”
“他欢喜你?”
裴济轻笑一声,“你欢喜她?眼中从来只有银钱的人,你也欢喜?莫不是被她所骗,蒙了双眼?”
沈易知他是贵人,是惹不起的贵人,可此刻他还是同晚娘站在一起,他方才才答应过他的。
“我与晚娘情意相通,此生我不疑晚娘,敬她护她,与她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这是他片刻前对晚娘的承诺,犹记在心。
“沈易。”
颜霁的眼眶泛了红,她没想到自己会在新婚之夜有如此灾祸,更没想到沈易果真如承诺一般敬她护她,为了自己徒手挡剑。
她没有选错人。
裴济见他二人当着自己的面儿便情意缠绵起来,心中愈恼。
为什么都选择他们?
他们又比自己好在哪里?
自己是个坏人?
既然如此,那他就做个坏人。
“你!”
裴济缓缓挥动放下手中长剑,指向那项氏,轻声问她,“随我为奴为婢三年,此事便了,我也饶他一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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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轻飘飘的话语,却令人不寒而栗。
为奴为婢。
三年之久。
颜霁抬头,看向了这个高高在上的人。
她不明白,从始至终都不明白,她到底怎么得罪了他?
让他在自己的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时,持剑逼迫,却仅仅是为了让她为奴为婢。
颜霁不明白,她怎么也不明白。
“你的目的是什么?”
“你到底是为什么?”
“玉佩给了你,百金我也不要,只当我从没救过你,也不行吗?”
“你到底是为什么?”
颜霁不解,没有愤怒,眼中只有疑惑。
“没有为什么。”
裴济收剑,冷冷看着她,“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为什么,身为庶民,只有听从。”
“庶民?”
颜霁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一个庶民的身份,连一句为什么都问不了,更不提还能得到一句解释。
“庶民,便如同蝼蚁,任人践踏吗?”
裴济转身便走,丝毫不在意身后人的质问,“给你半柱香,想好了。”
门外被韦牧拦住的李平终于见裴济出来,还未开口,便听他下令,“此处严守,不得进出。”
说罢,才问,“你怎么来了?”
李平顿住,见他完好无损的出来,也不便多问,只能随口道,“冀州来报。”
裴济抬脚离开,树下阴影处的沈父与远山道长匆忙起身,稍稍靠近,便又被拦了下来。
屋内。
颜霁找了药箱出来,给沈易简单包扎了下,两人坐在乱成一团的床榻前,一时无语。
“沈易,你忘了我罢。”
颜霁垂着脑袋,不敢看沈易的眼睛。
她不能赌,这个人就是一个疯子,她不能让沈易为她涉险。
“晚娘,你忘了我们的诺言?我要与你白首偕老的。”
沈易今日满心的欢喜烟消云散,此刻只有心疼委屈。
“我没忘,”颜霁不舍得对他说狠话,可她没有办法,“都是我惹了他,早知道就不救他了……”
眼中的泪啪嗒啪嗒的就往下掉,一颗颗都滴在了手心里。
“不怪你,怪我,怪我……”
沈易拿了手帕,却止不住她的泪水,自己的眼中也不住地积了满眶的泪水。
“沈易,你忘了我罢,我阿娘就托付给你了,你别同她说,就说我出去了,过些时日再回来……”
颜霁泣不成声,紧紧的环着他的脖颈。
“晚娘,你这样,没了你丈母如何度日?她只你一个独女。”
“不过三年,我便是随你一起走,也不能任由你一个人被他带走。”
沈易的脑子里浮现出了这个法子,便是他夫妇二人敌不过他的兵士,他的权位,可他们既定的夫妇,如何还能拆散?
“你别糊涂,你走了,药铺怎么办?你阿父怎么办?我阿娘也没人照料了。”
颜霁怎么愿意与他分隔两地,可谁又能说得准三年后的情形?
冀州如何,尚不可知。
29. 第 29 章
回望着渐渐消失在眼前的村落,黑乎乎的夜中,唯有那几盏红灯笼,颜霁的双眸盈满了泪水,脚下不得不走,可心中却似生了根一般。
明明她在这里仅仅生活了几个月,可心中的不舍却十分浓烈,不舍的是待她如亲女的娄氏,待她至诚的沈易,她的眼神中闪烁着泪光,却努力不让它们落下。
“快些!”
颜霁被人吼了一声,她随手擦去了眼中的泪水,回过头,倔强的瞪了回去,双眸中的恨意如同熊熊烈火。
韦牧视之,挥手举剑,还未出鞘,便被李平拦了下来,他低声劝道,“你做什么?这是咱们家主的救命恩人。”
韦牧不言,只是冷冷扫了一眼被扔在马车后的人,随即拔腿离开。
“项小娘子,”李平对自家家主的今夜的行径难以赞同,却无法在外人面前直言,只得拱手,“我代韦将军向您赔礼,他是个面冷心不冷的人,日后来往的多了,您便能知,若是您有什么需要的,可吩咐在下。”
颜霁看着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心中哪里不知,可也不明白他们对自己这一个所谓的奴婢也会这般客气?
“多谢您。”
颜霁嘴上还是给彼此留了个面子,可私心里又如何不明白他们的主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们是茯生的走狗!
不,现在应该称呼他为裴济。
可恶可恨的臭家伙!
早知今日,当日她便不该救他。
这般忘恩负义的人,早些时日那般同她阿娘告状,便能可见一斑了。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沈易,他的伤还好吗?
他是个大夫,想必能应对的了。
遇见沈易之前,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结婚。
她在现代社会了解过很多对夫妇不和引发的一系列暴力犯罪行为,也明白结婚意味着什么,于她这个最爱自由的人来说,更多的是禁锢,是锁链,会将她死死捆绑住,一辈子或许都只能成为某人的妻子,又或是某人的母亲。
她想,这一切的前提都应该她先是她自己。
现代社会的婚姻尚且不能及,更遑论这个连温饱都尚未解决的男权封建社会,又如何能保障她身为一个女子的权益?
可她很幸运。
她,遇见了沈易。
或许,他不够有钱,相貌也不是一等一的。
可他知道尊重自己,他愿意理解她要做自己的想法,即便连他日儿女之事,他也愿意包容自己。
在面临今日的危险时,即便他也会产生本能的恐惧,可是他也没想过抛下她,他还记得两人的誓言。
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对她说,“此生我再不疑你,此生敬你护你,与你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她也以为,两人能平平淡淡的度过一生,白头偕老。
明日早起,还能吃上山药片,还有那碗加了醋,酸酸的云吞面。
也许,他们两个一辈子都攒不够百金,可她每日能嗅着药草香画些图,夜间随他赏赏月,累了也能逗逗他,这样的日子便足以令她沉溺其中。
直到裴济的出现,直到那把长剑挑进帐内,一剑刺破了她美好的幻想。
她沦落成了河东裴氏家主裴济的奴婢,此刻便徒步随着前方的马车离开此地。
颜霁最后深深的看了一眼那几盏红灯笼,想必此刻上面还贴着大红喜字,屋中的喜烛还未燃尽,她却与沈易这对刚成亲的夫妇便已经分隔两地。
前半夜落了秋雨,乡野间的土路沾了一脚的泥泞,很不好走,连那驾马车也驶得极慢,无需费什么力气,她还是能跟得上的。
可刚上官道,淅淅沥沥的秋雨便淋了下来,丝丝细雨,织成了玉帘,落在面颊上,颜霁眨了眨眼,嗅着秋雨淡淡的味道,刚刚压下去的泪水瞬时又涌了上来,似乎要将她淹没。
新婚之喜尚在眼前,如今只余孤冷凄凉。
眼前模糊成一片,稍有不慎,颜霁便被脚下的树枝绊了一跤,她低头匆匆看了眼,却还是看不清楚,隐约瞧见脚下那双红绣鞋。
一炷香的时间,太紧太短。
劝住沈易,又将娄氏同他交代好,她来不及换鞋,匆匆收拾了几件娄氏为她做的衣衫,便背着小包袱离了家。
绵绵细雨,虽小却密,未行多远,身上的衣衫便存不住水了,滴滴答答,从衣摆上坠下,落在地面上。
不知行了多久,天色终于见亮,散星悄然隐去,仅有那半残的弯月,雨后薄雾影影绰绰,淡淡月光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停车——”
不知前方何人发了话,只见那马车停了下来,从里面传出一道声音。
“那婢子何在?”
颜霁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拉着走到了马车旁。
随即,见那车帘一挑,那人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口中吐出的话更是令人恶心至极。
“还不跪下!”
颜霁怎么也没料到,他要自己跪下。
裴济冷冷说道,“为奴为婢,这是你的本分。”
颜霁攥紧了拳头,抬头直视,怒目圆睁,“奴婢也是人,不是让你羞辱的。”
“韦牧!”
裴济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玉佩上,轻描淡写的问,“此处距沈家药铺多远?你快马加鞭杀数十人,用得了一个时辰吗?”
“用不了。”
这话落在颜霁耳中,岂不是赤裸裸的威胁。
沈易,是她的软肋。
而裴济,轻而易举的就捏住了她的软肋。
扑通一声,颜霁跪下,瞬间眼眶就泛了红,感受到背上沉甸甸的重量,她的腰难以承受,顷刻间倒在了地上。
颜霁还未直起身子,便听自上传来声音,“记住了,作奴婢的第一条,便是要听主人的话。”
颜霁的双手撑在泥泞的地上,指甲按在了潮湿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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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回头望向离开的人,她又一次产生了恨。
这个人,从始至终都是故意的,故意将她和沈易分开,故意这般折辱她,可她想不明白到底是因为什么?
是为了她曾经逼迫他入赘的事吗?
颜霁想不明白,也不愿再想,他这样的人,谁知道脑回路到底是什么样的?
颜霁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站起了身,衣衫落在地上,沾染了湿泥,一时也清理不掉。
颜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包袱,才跟着众人身后一并进入驿站内。
驿站内极大,驿丞早早恭敬得等在此地,弯着背将人迎进院内,同裴济细细介绍起周遭的环境另有仆人已将早已备好的膳食呈上。
颜霁看着琳琅满目的菜肴端进中堂,立在门外嗅着香味,饿了许久的肚子不自觉的咕咕响了起来。
与她同立的众兵士,大抵也同她一样饿了许多,却不见像她这般,想来是有什么秘诀罢。
颜霁压了压自己的肚子,试图阻止声音再次传出,一直等到人再度出来,进了屋内,她才背着自己的小包袱偷偷找了个与她年岁相当的小娘子。
“阿妹,请问此处膳房在哪儿?”
小娘子打量了下这脏兮兮的人,有些警惕,“你找膳房做什么?”
颜霁可怜巴巴的,“我一整日都没吃饭了,想去寻些吃食。”
“这个点膳房也没膳食了,不若你去我那儿吃点点心,是贵人赏赐的,好歹你能填个肚子饱,”小娘子可怜她,发了善心,领着她往前走,“你随哪里来的?怎么连吃食也没有?”
“我随那院来的,”颜霁随意指了下,双手按着自己咕咕响的肚子,“真不好意思。”
“没事,这年头谁还没受过难。”
小娘子说话间,推开门,将颜霁引到屋内,掏出了一个精致的点心盒子,打开盒子,翠绿色的点心,如同一朵盛开的莲花,淡淡的莲花清香扑入鼻中。
颜霁看了眼,没下手。
“怎么了?”
小娘子见她停住了手,又问,“可是你不爱吃甜食?”
颜霁摇了摇头,但紧接着便问,“有馒头干粮吗?”
“馒头没了,干粮我这儿还有,你看看。”
说着,这小娘子起身,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了早前备下的干粮。
“多谢您。”
颜霁啃了一个,另两个都一并装在了包袱中,她还不知道此处距冀州到底有多远,总不能一下子都吃完了。
干粮不知放了多久,颜霁啃的硬的很,只能喝些水来润润嗓子。
两人坐了小半晌,颜霁才终于起身告别。
“小娘子,你怎么了?”
与此同时,院内裴济发现了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失踪的事儿,当即将人撒了出去。
“定要将人拿回——”
话音未落,只听李平匆匆来报。
“家主,那项小娘子晕倒了。”
30. 第 30 章
两人端坐在床榻前,各自取出自己提前备好的发丝,互绾缠绕,红绳系之,置于盒内。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相互缠绕的青丝,并非当庭剪下,而是提前梳下的,古人重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是以如此。
“晚娘,你待我一待,若是累了便先歇息……”
“晚娘,我真欢喜,这是我这辈子最欢喜的时候了,你也像我一般欢喜吗?”
“晚娘,明日你想吃什么?”
“晚娘,……”
“乡野庶民,岂当百金?”
眼前的画面一转,沉溺在甜蜜中的颜霁被骤然刺进沈易手中的长剑惊醒了。
“沈易!”
守在一旁伺候的青萍听见声音,忙膝行靠近,低着头恭敬问道,“娘子,可醒了,要用膳否?”
颜霁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两眼呆滞,眼底还充满了未曾散尽的恐惧和担忧,从沈易手中滴落的红血似乎还在眼前。
青萍久久未听吩咐,又恭敬出声,唤道,“娘子。”
颜霁这时才反应过来,转过头来,看向了跪在身侧的女子。
“你是?”
青萍答道,“婢子是李大人遣来侍奉娘子的,贱名青萍。”
“李大人?”颜霁喃喃道,想来是李平。
“婢子贱名青萍。”
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却看不清她伏于地下的面容,颜霁不知不觉问出了心中所想,“我见过你吗?”
“婢子有幸,与娘子有一面之缘。”
颜霁怎么也想不出来,脑子昏沉沉的,稍一沉思,便隐隐作痛,打量着陌生的环境,听着身下传来的车轮转动的声响,颜霁坐了起来,“你别跪着了,同我说说话罢。”
“喏。”
青萍缓缓起身,自臂下抬起了头,露出了面容。
颜霁这才认出来,“你不是在驿站内好心给我干粮的阿妹吗?”
青萍点点头,面上也欢喜娘子还认出了她,却不敢答应,“娘子莫这般,唤婢子青萍即可。”
“青萍?”
颜霁还未觉察出她话中的不同,掀开车帘,四周弥漫着一片漆黑,前后皆有兵士,对此刻的环境更加敏感,“我这是在哪?你怎么……?”
青萍了然,便同她细细说道,“婢子是听李大人的吩咐随行侍奉左右,此刻是在马车上,此处是哪儿婢子便不知了,只是您已昏睡两日了。”
颜霁放下车帘,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我怎么了?”
“那日您还未走多远便晕倒了,先生诊脉,道您是受了寒凉,体虚高热,才体力不支,惊厥倒地。”
颜霁想了下,自己的记忆的确还停留在正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往前走,剩下的就都想不起来了。
“对了,我的小包袱呢?”
颜霁忙起身,寻找自己的小包袱,里面还有沈易给她带的银钱,阿娘给她做的衣衫。
“包袱?”
青萍想了想,起身从榻下匣内取出一个沾染了泥污的小包袱,“娘子说的可是这个吗?”
“对,就是这个。”
颜霁忙抱在了怀里,这是她身上唯一和那个小村落有关的物什了。
“娘子,这是……?”
青萍不解,身为李大人口中的贵人,如何会沦落到向她讨食几个干粮馍馍的境地?又怎么如此在意一个破布包袱?
颜霁无意答复她,只是抱紧了怀中的包袱,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
沈易的伤不知可好了?
阿娘可等急了罢?
成婚三日,外嫁的女子要携夫婿回娘家的。
沈易怎么同阿娘说的?
可瞒过她了?
其实,有沈易照看着,想来阿娘的身子不会有大碍的。
她便是心有挂念,此刻也无能为力了。
连此去何处,尚且不知,她还能怎么办?
三年,或许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颜霁的眼皮昏沉沉的,不知何时伴着身下规律的车轮声,渐渐阖上了眼皮。
守在榻侧的青萍,不知这位娘子到底是受了什么委屈,只心中牢牢记着那位李大人的交代。
“这位项小娘子是位贵人,日后便由你贴身侍奉,不可怠慢,有什么紧要之事,定要来报。”
李平当日也是揣摩着裴济的心思吩咐的,项氏此人,便是于家主而言,泄一时之愤,但也并非是他人能轻视折辱的。
多次劝阻韦牧,便是此等缘故。
“家主,那项小娘子这般沉疴,可是再晚几日出行?“
裴济站在榻前,盯着床榻上昏睡的人,面上泛着红晕,头发乱糟糟的,身上沾满了泥污,满口的呓语,皱起的眉头未曾解开。
“寻个婢子将人打理了。”
裴济出门前,又道,“寻驾马车,将人带走,即刻启程。”
李平遵之,使人将青萍唤来,特意嘱之。
快马加鞭,原是短短几日之程,赶着马车,竟晚了数十日。
颜霁的病刚好,转头便有人来请。
“家主召。”
颜霁换了身桃红衣衫,这是沈易送来的料子,阿娘亲手为她做的,几身衣衫都是这般鲜艳的颜色。
三年,她得给自己个念头撑下去。
沈易,不知三年后还会等她,最坏的打算便是他另娶他人,她也不是不能接受。
她没什么把握让一个男人等她三年。
只有娄氏了。
颜霁逼着自己只能这么想,她便是为娄氏养老送终,这或许是她能撑下去的念头。
可想到沈易,她还是放不下。
“晚娘,我安顿好阿父与丈母,便去寻你。”
“别去。”
颜霁很想他来,可理智告诉她,不能让沈易去,她一个人就足够了,没必要再将沈易牵扯进去。
其实,没有谁离不开谁。
颜霁明白这个道理,沈易会习惯的,她也应该习惯。
只是她的心怎么会痛?
颜霁逼着自己将人压在了心底,只是她还控制不住自己,夜深人静时总会想起他。
“发什么呆?”
“墨也不会磨?”
男人不满的声音唤回了走神的颜霁,她自痊愈,便被困在了这辆极大的马车上,内间摆设不多,却尽显富贵不凡。
颜霁跪坐其间,一句话也不说。
手中的墨条仍旧转着,低着头想自己的事。
裴济盯着她,被她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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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石头般的模样气得一哽,手一抬,手中的笔便掷向了她。
颜霁没有注意到,待她反应过来,那沾了墨的毛笔已经落在了的她的衣衫上,漆黑的墨汁一下子晕透了棉布衣衫,似乎连脸上也被甩了几滴。
颜霁不言,只是放下手中的墨条,拿出帕子在脸上擦了擦。
随后,拿起墨条,继续磨墨。
“规矩学的不错。”
裴济盯着她,看她如此冷静,同前日的怒气冲冲截然不同。
颜霁仍旧不言。
前日。
她病刚好,便被人逼着进了这辆马车。
“婢子,岂有不作侍奉之理?”
颜霁并不承认自己的奴婢身份,哪里就肯愿意做什么奴婢之事?
可这小人惯会威胁,“那沈郎君这般年岁,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莫不然……?”
颜霁不得不低头,可这样被人强按着低的头,她哪里心甘情愿?
磨墨,是裴济交代的第一件事。
颜霁并非不会,可她心不甘情不愿,磨出来的墨不是稀便是稠,总下不了笔。
裴济用了几次,才意识到这个女子,从来是不肯吃亏的。
可没有人能不在他面前低头。
“那沈郎君——”
“你到底要如何?何必三番五次用沈易逼我?”
颜霁没办法忍受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用沈易威胁自己,她闭了闭眼,终究是没有办法。
“我如何?”
裴济似乎听到了笑话,嗤笑一声,“我要如何?而是你要如何?一个婢子,竟敢对主人甩脸子,丢脸色?”
颜霁好像明白了。
他把自己逼来,只是要自己作奴为婢,伺候他三年。
就这么简单。
颜霁看不懂他,也不想再费尽心力猜疑。
如果只是作三年奴婢,他便将自己放走,忍下这三年,似乎也并无不可。
颜霁变成了一个锯嘴的葫芦,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奴婢,主动向青萍学习如何作一个奴婢。
一切都是为了三年后的解放。
此刻,亦是。
颜霁淡淡擦去了面上的墨迹,仍旧转着手中的墨条。
裴济一句阴阳不明的夸赞,令颜霁不知不觉中握紧了手中的墨条。
跪坐其间,待膳食奉上,颜霁再作侍奉。
他一个眼神,颜霁便将菜夹至面前。
侍奉膳食,并不轻松。
颜霁待他用过,才能随着兵士一同用饭。
这时,是她一天中难得的清闲。
随意什么饭菜,颜霁都能咽下,只是这时能独享一人的清闲,比什么珍馐都值得她珍视。
“娘子,家主召您。”
颜霁匆匆喝了口水,咽下口中干涩的馍馍,“我知了。”
颜霁纠正她好几次了,“莫唤我娘子,我同你一样,只是这里的奴婢。”
青萍不敢,她虽然明白明面上两人皆是奴婢,可她的待遇是李大人亲自过问的,同她自然不同。
颜霁起初还不明白,后来才知道青萍对她如此客气恭敬的缘故,可她并不愿意自己高他人一等,她更想青萍还像在驿站那时,更亲切些。
“将她置于松雅山房。”
31. 第 31 章
马车入城,颜霁挑了下车帘,看见城墙上写着几个大字:河东郡。
城内热闹非凡,同宛丘城还不太相同。
晨间的阳光普洒在绿瓦红墙之间,楼阁飞檐,高高扬起的商铺旗号,粼粼而来的车马,川流不息的行人,无不映衬出河东郡的安定繁荣。
颜霁被河东郡的繁华一时迷住了眼,这样的城池亦在裴济掌握之中,也怪不得他盛气凌人,百金也不放在眼中。
马车再驶,入一门内,雕梁画栋般的府邸,错落有致的建筑,极富设计的园林,一切都彰显着河东裴氏一族的实力。
自那李平入内,颜霁便被赶到了这辆小马车上,她乐得自在,也清闲。
在裴济面前,要忍,要装,这让她很难受。
做一个没尊严没自尊,令人随意践踏侮辱的奴婢,她早已养成的人格,时常感受到痛苦。
此刻,裴济交代一句,她便被困住了。
松雅山房。
这是她要住的地方。
“项小娘子,您住这间,日后家主唤您,也便于您……”
裴荃没想到自己的伤刚养好,就接手这一个烫手山芋。
“李大人,您且与我说说,这位可是个什么章程?”
裴荃拉着李平不肯松手,心中暗想,“什么奴婢,这一看就不个奴婢的模样。”
“这……”
李平有些为难,也不好多说,只能交代一句,“客气点总是好点,至于人,到底怎么个处置,还是那位发话不是?”
裴荃了然,看了看那身后的丫鬟,也不敢自作主张的添人,只能将人安置在书房西侧。
离得近,做什么都好说。
这厢,颜霁打量着屋内的摆设,一张嵌青白的小几,放了一套莲花清盏,后方置了一张紫檀木床榻,其上围了一圈的青色帏帐,清风从窗棂的间隙中划过,吹动了这一圈青色帏帐。
颜霁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坐在了一侧的小几旁。
“项小娘子,委屈您暂时住在此处,若有什么不妥的,您尽管使人吩咐便是。”
话仍旧说的客气,颜霁也不当真。
点了点头,对他笑道,欠了欠身,“多谢您了。”
这也是同青萍学的规矩。
“不敢,不敢。”
裴荃怎敢受她的礼,毕竟李平的话都说到这地步了。
待裴荃退下,颜霁才松了口气。
“娘子,可要坐下歇歇?”
颜霁摇了摇头,她能自己做的从不愿麻烦青萍,从私心里,两人没什么不同。
“你也歇着罢,我缓会儿便成。”
颜霁望着深深庭院,心中又暗暗划去了一天。
-
一入郡内,裴湘便使人来请。
“家主,此行可是顺利而归,大获全胜,吉日良辰远山道长已择,不可再耽搁。”
裴济颔首,“远山道长亲自择日,必是吉日,传令便是,此次辛劳仲涒。”
“臣下不言,只为我裴氏一族,皆是分内之事。”
裴湘顿了下,又道,“只是远山道长虽择吉日,却不肯轻言告知,定要家主带着人亲去。”
“什么人?”
裴湘摇了摇头,“远山道长不肯直言,说家主自知。”
裴济想起那个在他面前屈躬卑膝的项氏,算是点了头,“这事我亲自去。”
“还有一事……”
郡内并无什么大事,安排妥当,井然有序,只是这后宅内院之中,自有他奈何不了的人物。
“太主,似是不好……”
裴济的眉头当即便皱了起来,“由她去!”
“臣下以为不可,”裴湘拱手谏言,“此时恰逢您登位大事,不可小意,坊外传言不可小觑。”
传言,无非是传扬他不孝寡母,绞杀手足,那些人只能翻找出这些东西来攻击他了。
裴济转身离开,头也不回的便往外走,只留下一句,“便令府内先生去诊便是。”
也许要远山道长施针诊脉——
裴湘的话被憋在了口中,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这厢裴济回了松雅山房,方下坐下,饮了口茶水,才问,“那项氏何在?”
“项氏?”
门外守卫并不知这项氏何人,只见今日大裴掌事曾领了两位娘子前来,心中不大确定,也要回话。
“回家主,大裴掌事将人安置在了在西厢房。”
“西厢房?”
裴济缓缓放下茶盏,咂摸出了裴荃的意思。
“将裴荃唤来。”
家主下令,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裴荃额上冒着汗就出现在了下手回话。
静默片刻,不敢忽视头顶的目光,裴荃觉得自己的屁股又疼起来了。
“家主,不知召奴……”
“裴荃,惯会揣摩人心。”
一句话,裴荃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
“家主,奴知错,知错……”
“你知错?”
裴济转着手中的茶盏,漫不经心,“哪儿错了?”
“奴自作主张,罪该万死,求家主开恩……”
“拖下去,二十大板。”
裴荃的心落在了实处上,嘴上也不忘,“多谢家主开恩,多谢家主……”
西厢房离此处仅数十米之隔,扑通扑通的板子声如何听不到?
颜霁透过冰纹木窗,看见早前还同她有说有笑的人,此刻趴在木凳子上,被打的满头大汗,竟连一声痛也没喊出来。
她的心仿佛也被那一下接着一下的板子打了,扑通扑通的,她头一次见到这么血腥的场面,那身下的血迹比那日从沈易手中流出来的多太多了。
人被抬走时,歪着头,就如同一个破碎的娃娃,了无生机。
他死了吗?
颜霁还没见过这样被活活打死的人。
他做了什么事?
裴济竟然就这么把人打死了。
“娘子,家主召您。”
青萍的出现,打乱了颜霁的胡思乱想。
可她此时坐在小几旁,一时竟站不起来。
“青萍,人做了什么事会被打死?”
颜霁不知道在这个府邸中有什么禁忌,她还想活着,她还想回去……
“婢子不知。”
青萍不敢胡乱说话,在驿站时就不敢,如今到了这个大地方,刚刚目睹了一场刑罚,她更不敢了。
颜霁缓了缓,麻木的双腿渐渐恢复了力气,她走出房门,看着还残留在地面上的血迹,心里对裴济生出了一丝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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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了?”
裴济看着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怯懦的人,心中觉得有些好笑。
可面前的人明明很害怕,还是端庄的施礼,只唤一声家主,便避而不答。
裴济还未再问,门外令有人来报。
“千华苑出了事。”
裴济难得的好心情被人破坏了,他临走前只有一句,“无令,不得出。”
这一句话,把颜霁困在了这个可怕的地方。
裴济匆匆赶至千华苑,苑内正大闹不止,卢氏披头散发,歇斯底里的抱着一张牌位,苑内仆人劝阻不得,见他来此,纷纷跪地行礼。
裴济袖子一挥,“这是怎么了?”
苑内仆人跪地,仅有一人怯怯答话。
“太主自月前便现此状,不分昼夜,举止怪异,口中呓语不止。”
“先生如何定言?”
“仆下等曾报于小裴掌事,亦有先生前来诊脉,汤药不停,未见好转,愈发严峻。”
仆人们怎么敢直言,说到底便是人疯了,大裴掌事的那二十大板早已经传遍了,他们还怎么敢乱说。
正在此间,竟见那疯疯癫癫的卢氏抱着牌位朝他走来,“弘儿,弘儿,你回来了?”
闻言,裴济面露不喜。
“裴淇,已于东岩城下自刎。”
“不!”
强烈的刺激令卢氏竟短暂的恢复了神智,她举起手中的牌位,细细擦拭了两下,无语凝噎。
“弘儿,你怎么连阿娘也抛下了?”
“弘儿,你怎么让阿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弘儿,你在哪儿?”
“弘儿,是不是这个逆子害了你?”
说着,竟高举手中牌位,眼看着就朝裴济砸来,说时迟那时快,裴济还未动,身后匆匆赶来的韦牧,一剑斩下,那牌位瞬间裂开。
“弘儿!”
卢氏撕心裂肺般的声音响在苑内,却无人敢拦。
裴济摆手,韦牧退下。
“他葬于东岩城外乱坟岗,你这般念他,明日便随去罢。”
裴济的声音低沉阴哑,如同地狱间的恶鬼,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连卢氏都被吓得静默了一刻,她盯着面前阴沉沉的人,忽然大笑起来。
“你这痦生之子,果然是害人害己的命数!”
“害死我弘儿不算,如今连我也要遭你毒手,你不孝不义,如何能作这裴氏之主?”
“你这样的人,注定一辈子无人怜惜,无人珍视,便是个孤家寡人的命数!”
卢氏一句接着一句,句句都戳在了裴济的心上。
她越说,面容越癫狂,裴济的面色愈发阴沉,他松开了攥紧的拳头,露出锋利的爪牙,划出了一道缝隙。
“你当真是为裴淇好?”
“不过是他年岁小,于你卢氏而言,更好掌权而已,不是我杀他,是你逼着我杀他……”
“你看看,你的手上沾满了多少血?”
卢氏惊呼一声,盯着自己的双手连连后退。
“不!不是!”
“是你害死了弘儿,是你!”
“弘儿!你在哪儿?”
裴济站在假山前,盯着人疯疯癫癫逃进屋内,看了眼水中的鱼儿。
32. 第 32 章
“沈易,我怎么忘不掉你?”
颜霁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的揪着自己的发丝,一根一根的数,边数边自言自语。
“阿娘想我了没有?”
“我还没吃过你做的饭。”
“旺财怎么样了?是不是又长大了?”
“也不知道那些药草都怎么样了?”
……
自千华苑回来的裴济,还未进屋,便听到这些乱糟糟的言语,同那疯疯癫癫的卢氏颇为相似,裴济眉头紧蹙,无视行礼的守门卫士,大步入内。
可屋内的人似乎并没听见门外卫士的行礼声,口中的话没有停下,透过那扇半掩半开的冰梅纹窗照进来的阳光,将人的影子拉的又长又大。
屏风之外的裴济脸色阴沉,眼眸中愠色过浓,眼皮轻掀,他缓步走进内间,盯着缩在角落里的人,冷声质问。
“如何在此逗留?”
颜霁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慌忙站起了身,但下一瞬她便反应过来,挺直了脊背,“是你让我留这儿的,不是没有你的命令,不能出去?”
这一句顶在了裴济的脑门上,仿佛瞬间满身的血液冲了上来,胸口像是堵着一团快要炸开的火焰,连耳边也嗡嗡作响。
怒极的裴济,一把将屏风推到,对面前这婢子宣泄着自己的怒火。
“去院中罚站。”
颜霁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看着又发疯的男人,颜霁茫然的看了眼,快速逃离这个可怕的现场。
可罚站也不是好受的。
一下午都没吃东西,早间吃那点干馍馍早消化干净了。
肚子填不饱,身上自然就没力气,颜霁站得两眼冒金星,只能捂着肚子蹲下。
此刻天色已经全然暗下,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粒星星挂在空中,十一月的冀州,夜间冷得出奇,连风也刮得厉害,似乎像刀子一般割在脸上。
颜霁虽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可这么饥肠辘辘的,又受着刺骨寒风,面上再能抗,心里也不大好受。
“他就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颜霁把蜷缩在一起,映着门檐下被风吹动的灯盏,发发牢骚。
她忍了一路了,没想到刚到地方,连口饭都没吃进嘴里,先被撵出来受罚了。
颜霁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惧怕。
早先亲眼见他下令刚打死了个人,她还想活着,她比不过他这个光脚的,她还想回去见见阿娘。
如果沈易还等她,见见他也可以。
颜霁的腿都麻了,蹲一会儿就站起来活动活动腿,再过一会儿,就再蹲下。
“也不知什么时候了?”
颜霁还不会看天判断时辰,她没掌握住这个方法,其实沈易教过她的,不过当时她没放在心上。
“他是不是要饿死自己?”
颜霁开始胡思乱想了,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小脑瓜。
“打死一个,现在就想饿死一个?”
这个癖好太奇怪了。
颜霁一直都没有理解裴济的脑回路,她也没什么心思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其实,她已经想好了。
三年,只要她能扛过去,就还能重新回到项家村,继续种药草,养鸡鸭,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
至于沈易,她总是告诉自己,他很大可能不会能等自己三年。
不仅是基于当前的社会环境,也是基于对一个男性的最基本的猜测。
一个女子等一个男人三年,或许便会被人称赞守贞守节,可一个男人如果等一个女子三年,那么人们只会说他是个傻子。
这样的事情一点都不奇怪,颜霁心里有准备。
可是,每每设想起三年后的美好未来,颜霁总是不可避免的会连带着沈易。
如果沈易还没成亲再娶,抗住了沈阿父的压力,那她就可以继续跟他去逛庙会了。
他们约好的。
可是,如果沈易娶了别人……
颜霁总是无法冷静的设想下去,她戳着青石板铺成的地面,脑子乱成了一团,找不出个头绪来。
猛觉鼻尖一凉,颜霁伸出了手,下意识的便摸,指间湿润。
下雨了。
颜霁抬头去看,只见月光下,银白色的雪花正从天空中飘飘扬扬,一片一片,落在了地面上。
“下雪了。”
这是她来到这个时代这么久第一次看见雪。
只是她没有想到会是在这种情景下。
“娘子,将袄子披上。”
一直在西厢房惴惴不安的青萍终于鼓起了勇气,拿着从颜霁包袱中翻出来的唯一一件厚衣,站到了院中。
“你穿罢,我还能扛一会儿。”
颜霁朝她笑了笑,如果不是自己,青萍怎么会背井离乡,说不定此刻正好好的在家待着,和自己的家人守在一起。
“娘子,你穿上,”青萍走到她身侧,将这唯一的厚衣披在了她的身上,“我在屋内总比这里暖和些。”
颜霁反驳不了,她说的都是事实。
只是对她笑了下,催促着人快走,“你快回屋罢,别再被我牵连了。”
她是一个,沈易也是。
什么天大的事她都能自己扛,最怕牵连别人。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可她还是下意识的不愿意害了别人。
颜霁看着人一步三回头,还是冲她摆手,“去罢,你给我暖暖被窝,说不定我等会儿就回去了。”
听着她还知道开玩笑,青萍看着她,只能离开。
可只有颜霁知道,自己的心里到底是什么样?这种日子自己得给自己找点盼头,也找点乐子。
青萍被撵了回去,偌大的院子只有她和两位卫士,但站在院中坦然迎接冀州冬日的,也只有她一人。
原来冀州这么早就下雪了。
颜霁伸出手,接下银白色的雪花,却扛不过身体的本能。
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看着骤然在眼前倒下的房屋,颜霁强撑着眨了眨眼,任由一步步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长靴,也终于倒了个个。
“她是不是解脱了?”
失去意识前,这是颜霁心底的最后一个念头。
“人怎么了?”
裴济刚出屋,就亲眼看见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两位守护的卫士不知如何作答,悄悄看了彼此一眼,又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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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领二十大板。”
扔下这句可怕的话,裴济便弯腰将人揽在了怀里,抱着人匆匆进了那西厢房。
“去请先生。”
立在一侧的青萍顿了顿,刚要离开,又听上首传来吩咐,“去传远山道长。”
初来乍到的青萍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出走,主人的令既然已下,身为奴婢的她便只能遵从。
“两位大哥,不知您二位可知远山道长……在何处?”
刚替换来的两位卫士面面相觑,便是知道也不敢说,方才那两位兄弟可是前车之鉴,他们此刻的脑袋都别在了裤腰带上。
“二位大哥,请告知婢子罢,这可是家主下令,召远山道长前来的。”
情急之下,青萍只能将人搬出来。
两位卫士悄悄走了几趟眼神官司,终究点了头,“我这便去报,你先等着。”
青萍心急如焚,若是娘子有个万一,她这个从底下上来的人,岂不是也没好果子吃?
-
此刻屋内,仅他二人。
裴济盯着这个又倒下的人,心中有些复杂。
她不是病了,就是病了。
在那宛丘城外的小村落,从不见她有什么体弱之症,怎么来了冀州,一茬接一茬。
她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紧闭着双眼,嘴唇也不知何时裂出了口子,被风吹乱的长发,隐隐约约颤动的胸口,还证明人活着。
她怎么回事?
裴济的手还未将那贴在面颊上的碎发拨开,便听见身后传来了声响。
“家主,远山道长来了。”
青萍站在门外,恭敬的禀之。
“进来。”
裴济的手收了回来,踱着步子站到了窗边。
刚生了困意的远山道长,好好的被人揪过来,心中极是不满,这就是在这些地方的坏处。
要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没一点子自由。
“什么病人?你那手艺怎么不诊?何必把我这老头子喊过来,平白惹了人的好梦!”
远山道长颇有怨言,拖拖拉拉,不情不愿,直到看清了床榻上的人,他才老老实实搭上了脉。
“脉浮而紧,是风寒外侵,加之外寒发热,重叠交之,阻遏卫气,当以散寒为主,抓了药去煎便是。”
远山道长提笔便写,这药方子也不是什么紧要的。
待那婢子离开,远山道长才叹息起来,“好好夫妇俩的,你非得作什么孽?”
裴济不言,只是一个凌厉的眼刀扫过来,远山道长就住了口。
“吉日。”
短短两字,已经是裴济的忍耐了。
“你不是不信这些,随便哪天不成?”
远山道长被呛了一局,这会儿可是要找补回来的。
看着窗外渐渐堆积的白色,裴济收回目光,缓步走近,“命数?我这不是在证明。”
“你个疯子!”
远山道长没想到果真是自己的一句话,就这么将这对还在新婚之夜的小夫妇给拆散了。
裴济盯着床榻上满是呓语的人,轻笑一声,“疯子?这世间没什么注定的。“
远山道长闭了闭眼,两指微动,再睁眼,还是那句。
“你改不了。”
33. 第 33 章
“青萍,这药要喝到什么时候?”
闻着扑鼻的苦味,颜霁皱紧了眉头,自那日醒来,这苦哈哈的药就没停过。
“婢子也不知,”青萍摇了摇头,将被颜霁一再拖延放凉的汤药端了起来,“这会儿都凉透了,娘子快喝了,病就好了。”
颜霁自我觉得身体好很多了,路也走得,饭也吃得,那日昏倒纯是意外,想必是饥寒交加,各种因素叠加在一起,她才没扛过去的。
“我已经好了。”
颜霁看着那黑乎乎的汤药,心里就打怵,舌尖直泛苦味儿。
“娘子还是喝了罢,”青萍端着汤药的手又进了一步,“早些养好身子,日后回了宛丘,也不让家里人挂心不是?”
颜霁想了下,还是接过了药碗。
养病的这些日子,都是青萍在她身旁伺候,两人间慢慢产生了信任,有些事情两人也说了一些。
但沈易没有,涉及到他的,颜霁都没有说。
说不定,两人日后再无交集了,又何必再提起来?
“我想洗个澡。”
颜霁喝了药,缓了好一会儿,闻着自己身上的苦味儿,又看了看有些打结的头发,怎么也忍不下去了。
“这么冷的天儿,冻着了还得喝药。”
青萍听了就摇头,正是化雪的时候,比着下雪那两天还冷,这种时候怎么能洗澡,稍不注意就得染上风寒。
“我忍了一路了,身上都味儿了。”
自那日新婚之夜简单沐了浴,直至今日,她都未在沐浴了。
这一路上被雨淋得湿哒哒的,便是简单换过衣衫,也没有办法沐浴,如今又养了这么些日子,仔细算来,也有一个多月了。
“我洗了立刻就钻被窝里,保证不冻着。”
颜霁缠着她,拉着她的胳膊没完没了。
“你闻闻,我都臭了……”
青萍耐不过她,也不敢轻易保证。
“人家不一定愿意。”
这院子里没有婢子伺候,尽是守卫,,连个做饭的地方都没,让人家捎着他们俩的饭便罢了,如何还能让人再给他们寻人烧水。
“我去试试,要是能洗呢?”
颜霁为了洗个澡,可是浑身的干劲儿。
青萍还没放下汤碗,颜霁已经跳下床榻,跑到了门口,她忙追去拦人。
“娘子,你这般……不能出去。”
颜霁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自己,衣衫虽不是那般整齐,但也不至于不能出去见人。
青萍见她不解,只能皱着小脸儿跟她解释,“发未梳,衣未理,不能见人的。”
“行罢,”颜霁知道这个时代的规矩很多。
她停下了还未跨过门槛的脚步,又转身跑到床榻旁,翻出自己的小包袱,从里面摸了点银钱,交给青萍,“要是能烧,就拜托他们多烧点,你也一起洗洗。”
“多谢娘子。”
青萍很感动,娘子虽然面上也是个婢子,可李大人交代的那些话她还记得,便是看家主能请先生来为娘子诊病,便可知娘子果真是贵人一般。
“等夜里咱们一起睡。”
颜霁从没将青萍当做什么婢子,她比自己还小,家里兄弟姐妹多,为了讨口饭吃,爹娘将她卖进了驿站作婢子,虽不是大富大贵,可也算是给她找了条生路。
听青萍讲的时候,没有怨怼,只有对爹娘的体谅,更多的还是思念。
颜霁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这样说也不尽然,很多事青萍比她懂得更多,尤其是在这个时代。
“娘子,罗大哥他们答应了!”
青萍有时也像个小孩子,毕竟今年她才十五,稚气未脱。
“真的?”
颜霁也很欢喜,难受了这么久,能洗个澡足以令她欢喜起来了。
“等入了夜,罗大哥他们换班的时候,便帮咱们把水提过来。”
“行!”
颜霁坐在太阳底下,拉着青萍也坐下。
“别忙了,就咱俩,哪儿也去不了,不如好好歇歇。”
裴济临走前,下令二人不得出。
颜霁是自打醒过来,就没看见他人了,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最好别回来了。
也别折腾人。
颜霁觉得这日子除了那苦哈哈的汤药,其他的都挺好的。
远山道长时不时还能打着给她瞧病的幌子进来一趟,给她偷偷带了好些纸笔。
“这画可别生了手,该画还画。”
“这是什么纸?”
远山道长带来的纸笔摸着就不同寻常,怎么也不是他那点银子能买得起的。
“这你别管,用就是了。”
颜霁隐隐约约能猜出点什么,他有银钱都用在吃上了,这些东西搞不定是他从哪儿顺来的。
“赶紧画,练好了我拿走卖。”
“你怎么不自己画?”
颜霁还新奇的很,摸着这墨条,发现了什么。
“这不是裴济用的……?”
话还没说完,远山道长就朝她使了眼色,还很理直气壮,“咳咳,放在我那屋子里,就是给我用的。”
既然他这么说,颜霁也不多问。裴济那个人才不会在意这些,他不是最有钱了,有钱人最不在意的就是钱。
“没事就画,画完了先存着,等过两天我再来。”
远山道长也没有那么清闲,被裴济押过来,可不是那么好心给他养老的。
“知了。”
颜霁的心思从眼前的墨条上移开,闻见自外头散进来的汤药味,问他,“这药什么时候能停?”
“停什么?你个傻女子!”
远山道长朝她瞪了一眼,“都是上好的药材,多养身子,要是往日,便是你想喝,那小神医都不一定能买得起。”
话音刚落,远山道长就反应过来了,啪啪拍了两下自己的嘴巴。
可颜霁好像没听见一般,还是低着头看纸看笔。
远山道长讨个没趣,干巴巴的说了一句,“你多喝点,总没错。”
“我知道了。”
颜霁点点头,又同他说起自己的构思来。
直到送走了远山道长,颜霁重新坐在桌前,看着那张画纸,双肩微微颤抖,眼眶泛红,面上失去了方才的笑容,只留下无尽的的悲伤。
沈易,他怎么样了?
这么久了,他的伤应该好了罢?
他会不会还念着自己?
但凡涉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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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易,颜霁的脑子里只有这些,她似乎想不了别的,萦绕在眼前的只有这些问题,可每次都寻不到一个答案,她似乎被困住了。
青萍不知道颜霁有什么烦心事,可看着她坐在那儿,一个人孤零零的,看着就让人难过。
或许同她呓语中的人有关。
青萍知道,娘子面上很欢快,似乎没什么事能打败她,连家主也不行。
家主罚了娘子,娘子嘴上次次都认罚,可青萍就是觉着娘子没输。
即便她都昏倒了。
“青萍,水来了。”
外间一声喊回了青萍,她还未应声,颜霁便站起了身,“洗澡咯!”
热气腾腾的水倒在木盆里,屏风将内外隔开,整个身子都浸泡在水里,颜霁难得的放松了紧绷了许久的神经。
“真舒服啊!”
在项家村颜霁都没这么奢侈的泡过澡,总是烧两桶水随意擦擦,捡的柴不多,便只能这么凑活着。
蒸气氤氲,双眼微闭,双手拨弄着长发,发间的水珠随着她的动作滑落,留下一道道细腻的痕迹,身体在温热的水中愈发轻盈。
“娘子,可不能洗太久了。”
青萍站在屏风外守着,颜霁不许她进来。
她不习惯有人看着她洗澡,这令人尴尬。
“贵人都是如此的。”
青萍如是说道,可颜霁始终不同意。
“知了。”
颜霁将滴水的长发挽起,越过木盆,将厚实的布巾裹在身上,冷不丁打个寒战,匆匆走了出来。
“可是冻着了?”
青萍忙将手上捂着的衣衫给她披在身上,扶着人坐到床榻上。
“没事,还有热水,你快去洗洗。”
守卫送来的热水颜霁没有用完,只倒了一半,剩下的都紧紧盖着盖子,留给了青萍。
“婢子给您擦了头发再去。”
“别耽误了,”颜霁催促道,“我自己能擦,再晚会儿就怕水凉了。”
青萍坚持不过,匆匆进了内间。
古人将头发视作生命,轻易不理发,尤其是女子,以长发为美,只是打理起来太费时间。
颜霁拿着布巾不停的擦拭,半倚着床榻,似乎坠得脖子都要掉了。
从上至下,一点点擦,等青萍披着衣衫走来,发丝还在滴水。
“快进来。”
颜霁忙掀开了她的被褥,俩人一起挤在床榻上。
那府内的掌事只为两人安置了一间房,一张床,似乎完全没考虑到青萍的处境。
颜霁想给她寻个房间,可青萍只说,“这里没有旁的婢子,想来也没作安置,我睡在脚踏上便好。”
颜霁闻言,大吃一惊。
她虽然知道封建社会大抵不将奴仆平等的看做人,可也没想到连个床都没有,竟要跻身于这一张小小的脚踏上。
“你同我一起睡罢。”
颜霁开口,将青萍拉上了床榻。
“娘子,这不合规矩,教人瞧见了,婢子……”
“规矩?”
颜霁不喜欢这样的规矩。
“旁人又不知道,睡在脚踏上多不舒服,夜里你同我一起睡床,等到天亮咱们就起了,没人知道。”
34. 第 34 章
在冀州的日子,颜霁过得似乎自在极了。
裴济这个家主不在,颜霁也无需作忍气吞声任他差遣,除了出不得这松雅山房,旁的都很好。
饭菜花样不多,但能填饱肚子,隔些日子还能沐浴,远山道长也送了好些纸笔,任她作画,连青萍也闲了下来。
仅有一样,这冀州的天儿越来越冷,却没有人给他们送些保暖的棉衣,两人身上还能来时穿的那些薄衫,最厚的一件还是娄氏为她作的,临行前沈易一并带给了她。
颜霁翻出自己的小荷包,仔细数了数,散钱已经没多少了。
若是远山道长再不来送钱,只怕再过几日,只能动用沈易给的那几张银票了。
托人办事,总是要打点些的。
好在,这院内没人使唤俩人做这做那,守门的卫士也不知道颜霁的身份,自然不知道她同裴济的恩怨,只记着裴济的交代,将人看守在院内,同他们也没什么太多交集。
得了空闲,颜霁便拉着青萍挤在床榻上,若非必要,两人绝不下床。
眼看着自己的小荷包越来越扁,远山道长终于带着卖画的钱来了。
“你数数。”
颜霁接过他从大布包里翻出来的钱袋子,倒出来一看,散钱铜板可是不少。
“这袋也是你的。”
远山道长将另一个圆鼓鼓的钱袋子扔给她。
“怎么还换银子了?”
颜霁打开一看,惊得下巴都要掉出来了,她没想到自己还能攒这么多银子,看来沈易给她带的银票还能再停一停。
“这里不比宛丘,银子的用处可不少。”
颜霁一想,也是。
远山道长等她点完,又把那些纸墨掏了出来,“没事就画罢,只当给自己找个乐子。”
颜霁不满的缩了缩手,“我的手都要冻掉了,可能寻人找些炭火来?”
这里好也的确好,可是俩人成天受冻,连个柴火也没处去捡,就只能凭着一身正气生扛着,多受罪啊。
“对了,这是你买来的棉花料子?”
这是她这次特意交代给他的,俩人再不做冬衣,只怕要熬不过去了。这偌大的郡府,也没人想到他们这个两个小人物,想来早忘脑袋后面去了。
“这是有人托我带给你的,你要的下晌自有人送来。”
“谁啊?”
颜霁手里的铜板还没数完,盯着那鼓囊囊的包袱顿住了手,她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自己看去!”远山道长从袖子里翻出一份书信来,随手扔给她。
“要回信,下晌交给来人。”
说完,人便迎着呼呼的风声离开了。
看着手中熟悉的字迹,颜霁顾不得再数那些散碎铜板,捧着那轻飘飘的书信,心中却重似千金。
“晚娘,一别数日,不知你可到了?一切还好吗?冀州的饭菜可合口?每晚睡得踏实吗?那人可是为难你了?
我在家中操持着,丈母那里我未同她说,一切尽如当日你的嘱咐,她还记挂着你,为你做了好些衣衫帕子,我暂时脱不了身,便托人一并带给你。
待我将家中一切安置妥当,便去寻你。”
细细翻看着手中的书信,看着被涂抹掉的痕迹,颜霁不得而知,心中也不免猜测,写这封信时,沈易可曾想过提一句自己?
信中都是对自己的关心关切,阿母也提了,只是看着最后那句话,颜霁的心里又不安起来。
她不想沈易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陷入险境,裴济那个人就是个情绪不稳定的疯子,说打人就打人,一切都以自己为主,丝毫不在意他人的性命。
如果沈易来了,不可避免的会和裴济产生冲突,到那时,她又能如何阻止?
究其根本,是他们都无力改变这一切。
这一刻,颜霁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权利?
还是地位?
这些才是将两人分割开来,又无法反抗的深层原因。
颜霁不知道,她甚至在这一刻,隐隐认同了裴济说的乡野庶民的身份之说。
“乡野庶民?”
颜霁喃喃重复,她真的是一个无法反抗的乡野庶民吗?
颜霁坐在窗前,捧着沈易的来信,一时不知如何同他回信。
说什么呢?
理智告诉自己,千万劝他不要来,可内心激荡的情感,是渴望沈易的。
她甚至希望,沈易可以像盖世英雄一般,踏着七彩祥云将她救走。
可颜霁太现实了。
她立刻就在脑海中驳斥了自己这个荒唐又天真的想法,这无异于是将自己的软肋再一次袒露在裴济那个疯子面前。
这太冒险了。
颜霁不敢赌。
颜霁放下了书信,转而解开了那个包袱。
或许娄氏猜到了。
又或许是沈易交代的。
这个圆滚滚的包袱里,装着的都是冬日的厚衣厚袜,连她的月事布也准备好了。
颜霁的手艺活很差,绣个鸳鸯就把她为难的不成模样了,不知沈易到底怎么和娄氏说的,连月事布都为她准备了。
料子,还是沈易纳征时送去的。
盯着铺开在床榻上的衣衫,颜霁久久不语,直到青萍端着饭菜进屋。
“娘子,用膳啦。”
颜霁方才回过神来,唤她,“青萍,你过来挑身衣裳试试,可有合身的?”
青萍放下碗碟,忙赶了来,“您怎么托人买成衣了,这可比咱们自己做贵的多!”
“没事,”颜霁给她挑了身大小合适的,“你去试试,合适就穿上。”
“诶!”青萍高兴极了,拿着衣衫就去试了。
片刻,人就欢欢喜喜的出来了。
“娘子,我换好了!”
颜霁见她这般欢喜,苦涩的心中也似乎被她感染了,面上挤出一抹笑来,“好就穿着。”
“娘子,你也换件新衣,这衣衫厚实的紧,穿上立刻就不冷了……”
“我知了。“
青萍这时也发现了颜霁的低落,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颜霁身旁,惴惴不安的看向她,“娘子,你……你可是遇着难处了?”
说着,便要将身上的衣衫脱下来。
颜霁忙拦住了她,“这衣衫是我阿娘托人带来的,没花什么钱。”
“娘子,可是想家了?”
青萍试探着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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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颜霁果断承认,只是承认的不多,“就一点点。”
颜霁调皮的朝她眨了眨眼,不愿意她也被自己影响了情绪。
“娘子,三年之后你要回去,可能把婢子也带走?”
青萍问出这句话便后悔了,这样门第的人家,哪里会轻易将奴婢放走,想来不掏些银子是赎不了身的。
“好。”
颜霁干脆利落的答应,她不想让因为她背井离乡的青萍,到最后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一个人面对这个陌生的地方,还有那个心绪不稳的家主,随时都可能发疯,把人打死。
下晌,便有人送来了棉花料子。
颜霁将写好的书信偷偷交给他,连银子也给他塞了一小块,“麻烦您了。”
“多谢娘子。”
信送走,颜霁似乎又忙了起来。
画,还得继续。
至于撵棉花,做衣衫,这样细致的活儿颜霁做不来,只能交给青萍了。
此处距宛丘不知有多远,那封信沈易何时才能收到?
颜霁慢慢有了银钱,手头也略显宽裕,俩人的生活品质显著提升。
温饱问题,从古至今,都是一大难题。
颜霁除了琢磨作画,便是琢磨吃了。
冀州的饮食,极是重荤,吃了些日子,颜霁的嘴巴都要冒烟了,干巴巴的,还上火。
不过,也的确将两人养胖了。
颜霁没觉查出来,倒是自关外赶回的裴济瞧得一清二楚。
家主行程,从来都是密事。
裴济赶至松雅山房,唯有门外兵士肃立迎之,屋内的颜霁怕冷的厉害,只缩在屋内作画养膘了,丝毫不知危险即将来临。
裴济与书房内坐了半刻钟闭目养神,还未召冀州官员,却听得耳边嗡嗡响了起来。
“青萍,我不喝了!”
颜霁早好了,看着青萍再次打开的草药直接拒绝,“别再煮了,我不喝了……”
“娘子再忍忍,这是最后一服药了,远山道长说喝完就不给您开了……”
“他惯会哄我,一个道长成天到晚的骗人,你熬了我也不喝了……”
一句接着一句,将书房内闭目养神的裴济吵醒了,他这时才想起来,这院子里还有人被他忘了。
裴济起身,向着声音的来源慢慢走去。
“娘子,你歇歇,道长这几日都没来了,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青萍不认字,也不懂画,只是看颜霁没事就站在那儿琢磨画,怕她熬坏了身子。
“我知了。”
颜霁放下笔,动了动脖颈,歪在床榻上,从枕下摸出了沈易给她的信。
她的回信不知沈易可否收到了,便是立刻收到,再写回信,快马加鞭的送来,也还要好几日。
颜霁盯着手中的书信出了神儿,看了会儿又爬了出来,重新坐到窗前,反复修改画上的人儿。
“长胖了。”
颜霁被这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大跳,她连忙抬头,正好和屋外檐下的男人对上了眼神。
“咳咳!”
颜霁的心扑通一声,直觉便觉得好日子到头了。
“果真长胖了。”
35. 第 35 章
“家主。”
随着青萍的参拜声,方才还在窗前的人转瞬间已经踏进了屋内,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颜霁莫名有些紧张,看着他缓缓而来,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烦躁,他总是这样突然打乱自己的生活,在项家村如此,此刻亦是。
原本这些时日颜霁已经催眠自己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可他的出现再一次提醒了自己,这些日子平静的生活只是镜花水月般的幻象,内里还是藏着难以捉摸的凶险,随时都可能被人夺走性命。
“兴致不错,”他站在颜霁身后,盯着桌上铺开的画卷,似乎心情不错。
但紧接着,他说出的话让颜霁心头一颤,仿佛窗外呼啸的寒风阵阵打在身上。
“裴荟惯会办事。”
说着,颜霁眼看着他的手指从身后探了出来,正当她下意识的要偏过头去,那修长的手指转而落在了她面前的画卷上。
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抚着画卷,提起笔架上的笔,蘸了一旁的墨,随手便挥洒在画卷上。
“你干嘛?”
颜霁见他擅自改动自己的画,立刻出声阻拦。
可身后的裴济毫不在意,手上的湖笔仍未放下,手中的动作不见停。
“你别动我的画!”
颜霁抬起胳膊,就要去阻拦那始作俑者,但那人比她稍快一步,停住了手。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就擅自改动她的画?
颜霁完全忘记了自己要在这里伪装成一个奴婢,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作的画被人就这么改了,心中怎能不气?
“你为什么改我的画?”
裴济听闻此言,轻笑一声,“这湖笔,徽墨,宣纸,端砚,哪一样是你的?”
“便是这些死物不提,你又是什么身份?”
裴济修长的手指随意敲着桌面,声音散漫不羁,甚至连眼皮都没抬。
临走前,还不忘提醒她,“不要忘了你的本分。”
站在原地的颜霁紧握着双手,咬紧了银牙,盯着被改的面目全非的画作,恨不得怒骂一声!
“娘子……”
守在门外的青萍自然听见了屋内的动静,此刻见家主离去,忙跑进屋内,唤回了颜霁的理智。
“娘子,您可要换身衣衫?”
颜霁深吸了口气,松开紧握的双手,低头打量了下自己的衣衫,连块墨渍也没,便摇了头。
青萍看着颜霁的脸色欲言又止,“娘子……不若换身衣衫,脏了绣花儿……这也不合规矩……”
颜霁突然明白了青萍未尽的话,她是去伺候裴济的奴婢,脏污衣衫不过是个借口,内里应当是她身上这件衣衫不合这府内的规矩,可到底哪里不合规矩呢?又是什么人定下的规矩呢?
她连娄氏为她亲手做的衣衫都不能穿,颜霁看着衣衫上的绣花,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悲凉。
“那些衣衫里有什么合适的?”
颜霁沉默半晌,终是开了口。
青萍听她松了口,忙去那包袱里给她寻了件勉强能过得去的,“娘子,这身如何?”
看着她手中的衣衫,颜霁看不出来这两身有什么不同,可青萍皱着小脸坚持,“娘子,您换了罢,等您回来婢子再同您说。”
颜霁见她这般,只能点了头。
换好衣衫的颜霁来不及收拾桌面上的画卷,便匆匆去了那间书房。
门外兵士守门,颜霁还未靠近,便被两人拿着戟拦了下来。
这些日子同这守门卫士多有来往,吃食用水,都是拜托他们帮忙,青萍没少和他们说话,颜霁的银钱自然也没少往出掏。
此刻,这两人神色端肃,如同从未见过颜霁一般,便是那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颜霁恨不得立刻转身就走,可回想起此人的残暴不仁,将人命当做儿戏,她只能按下心中起伏。
在门外站了两个时辰,直见那夜色渐深,院内的烛火高照,灯影摇曳,书房内的人才出现在灯下。
“传膳。”
颜霁站久了,猛然听见声音回过头去,裴济已转身离去。
颜霁看了下门外兵士,见他们并无动作,猜测那话想来是对她说的,只能拾阶而下。
此时那奉膳之人早已在门外等下,为首之人见颜霁走来,躬身问道,“娘子可是有吩咐?”
此人颜霁从未见过,这些时日被禁在内,饭菜皆是兵士取来,但此人似乎却早已知道了她,笑眯眯的对她说,“您若是不嫌,便唤奴一声千升便是。”
颜霁点头,施礼,“家主忙完了,传膳罢。”
千升笑眯眯的应了声,便对身后奴仆拍了拍手,一应菜肴流水般呈入中堂。
颜霁自然一同前往,却仍是守在门外。
入内,膳食已被摆放完毕,一应奴仆皆立在一侧,千升恭敬回道,“家主,膳食已置。”
这话便是请他用膳。
内间的裴济放下笔,开口道,“门外守着。”
言毕,奴仆们悄声退下。
“进来。”
屋内传来一声吩咐,千升顿觉不妙,忙躬身入内,低头请示。
“家主,可有不妥?”
裴济冷声道,“让那婢子进来。”
千升忙应,悄声退下,至门外,对颜霁愈发恭敬,“家主请您进去。”
颜霁皱起了眉头,他这是又要折腾人了。
进入屋内,饭桌前不见人,透过屏风,只见一道身影落在脚下。
颜霁立在桌前,不再入内。
“过来。”
自她进屋,裴济便听到了那磨蹭的脚步声,短短几步,她竟再不动了。
那退红衣衫露在眼前,裴济难得也有了兴致,她面上似乎是个言听计从的奴婢,可内里从未心甘情愿的自认奴婢身份。
若不是以那宛丘城外沈家性命要挟,她岂会来此?又岂会做奴仆之事?
颜霁挪着步子,绕过屏风,进到屋内。
“净手。”
裴济看着她高昂的头,挑了下眉,示意道,“净手。”
颜霁看向那一侧的银盆,抿着唇催眠自己,这些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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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马车上也做过的活了,有什么不适应的?忍了便是。
随手将那丝滑的帕子浸入盆内,挤去水分,送至他的面前。
“请家主净手。”
裴济却不曾接过,只是将手朝她伸了过来。
颜霁略过他的手指,径直看向了他的面容,他就是故意折腾自己,就因为自己拒绝他随意改动自己的画。
颜霁睫毛低垂,压住双眸间翻腾的怒意,将手中的帕子展开,直接一整块盖在了他的手上。
裴济漫不经心的抬眼,眸中似乎带着笑意,“一个婢子,连净手也不会?”
颜霁厌恶至极,可见此情形,也明白自己不得不低头,压下心中的厌恶,面上也挤出了一丝笑,蠕动着唇瓣,轻声道,“婢子……会。”
隔着帕子,颜霁将那只手随意擦了两下,又投进水中,再擦。
如此反复,直至裴济开口,“不行再去跟那小婢子学学,她年岁虽小,却比你会做奴婢。”
颜霁放下手中的帕子,默不作声。
裴济起身,走到桌前坐下,颜霁只能跟随,拿起那银筷子为他布菜。
他一个眼神,颜霁便要去夹。
可裴济起了故意逗弄她的心思,一道菜,他看了三次,颜霁便走到桌尾去夹了三次。
一桌子的菜肴,待他用完,还余下很多。
“坐下,用罢。”
裴济开恩了一般,可颜霁却一点也不想吃,她不喜欢这样吃别人剩下的,即便这桌面上的许多菜都是她用公筷去夹的,也许旁人听了只会感恩戴德,可她就是接受不了。
尤其是裴济这样施舍般的口吻,让她有一种强烈的被羞辱的感觉。
“多谢家主,婢子不饿。”
颜霁放下银筷子,便逃也似的出了门,忙唤那膳房的人来收拾残局,自己站在门外大口喘了好一会儿的气儿。
那千升临走前,还特意与她卖好,“娘子,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尽可派人去寻婢子。”
颜霁点点头,看着人走出了那道高大漆黑的门。
她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扇门?
做个奴婢,并不是她起初想的那般简单,随时都可能丢了性命。在这里,奴婢似乎并不是人,只是一个物件,能听懂人话,服从主人的一个物件,同那死物没什么两样。
颜霁觉得可怕,这里看似光鲜亮丽,金银富贵,吃喝不愁,可在她看来,还不如在项家村的日子。
那短短月余的快乐,只是她对自己的催眠,她在这里从来没有真正的自在快乐。
只有在项家村,她得到了自在,无需伪装,无需隐忍,她只是她自己。
颜霁抬头,望着被高高的墙围起来的院落,朦胧的夜色笼罩着这片天空,似乎将她也困住了,幽深的庭院被树影隐映着,一扇扇窗户泛着光亮,被照得如花似梦。
一阵夜风徐徐吹过,身前出现了一道晃动的光影。
“进来。”
颜霁抬头,最后看了一眼夜空中的点点繁星,在洒落的月光下,踏进了那间屋子。
36. 第 36 章
颜霁随他入到内室,一动不动,僵硬地站在门边。
裴济的目光从她那紧绷的脸上扫过,缓缓移到她紧紧抿着的唇瓣,最后落在那紧握的双手上,他猛然发现,这个女子不仅仅是表面那般粗鄙贪财,其内里有着莫名的高傲。
一介乡野女子,有如此傲骨,竟不肯吃他赐下的饭食,这引起了他的兴趣。
裴济张开双臂,盯着那木头般的人,冷冷说道,“更衣。”
颜霁不得不上前,映着屋内昏暗的灯光,将手伸向了他的腰间。
解开腰带,取下玉佩,褪去衣衫。
颜霁在第一步就卡住了,她还没给男子解过衣衫,便是沈易,那夜也是他自己动的手。
摸了两下,颜霁的手就停住了,也不见裴济有所动作,他仍是张着双臂,自上而下盯着站在面前的人。
颜霁又尝试了下,垂下了手,坦诚开口,“我解不开。”
裴济深深看了她一眼,这女子惯会装模作样,他沉声问道,“一介妇人,如何连腰带也解不开?”
颜霁顿了下,恍然意识到他话中有话,她忍住心口起伏,闭了闭眼,不愿与此人多言。
裴济却毫不在意,面无表情的盯着她,伸手自解了腰带,衣衫褪去,一并扔到她怀里,只着一身中衣,踏着步子朝浣尘走去。
“沐浴。”
留在原地的颜霁怀里还托着他刚刚褪下的衣衫,听他这么说,却是定住了脚一般。
他就是故意的。
不就是解个腰带,又无端提起沈易,明晃晃的是在羞辱她,也是在威胁她。
颜霁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可她觉得心口这般憋闷,只怕是无论如何也忍不过三年了。
“进来!”
那命令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颜霁将手中的衣衫没好气的往那桙楎架一搭,顺了顺自己的心口,下了定决心转过身去,尽力保持着自己的平静。
她轻轻步入浣尘,蒸汽氲氤其中,迎面走来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一股潮气萦绕着,身上的中衣被水浸湿,紧贴着精瘦健壮的躯体,湿漉漉的头发贴着鬓额,滑落的水珠挂在他的睫毛上,闪着微光,随后坠入至棱角分明的下颌间,沿着脖颈,一路向下。
颜霁没想到一进来就看到这么火热的场面,转身掀了帘子便走,身后的裴济却眯起了眼,透过那颤动的帘子,盯着一闪而逝的退红衣角。
此女,当令李平一探。
仓惶逃出的颜霁一溜烟跑了出来,院外的寒风呼啸而过,带着一丝凌厉,将树枝上未曾落下的叶儿吹下,飘散在万籁俱寂的夜中。
颜霁被冷风吹得清醒了很多,尽是那屋内并没有点燃炉火,但有几层黄缎撒花门帘遮掩,内里另有重重帏帐,虽比不得燃烧炉火温暖,也与这院内的凛冽寒凉相差甚多。
守门的卫士已经退到院外,此时院内仿佛空无一人,连她与青萍暂居的屋子也不见一丝光亮。
萧萧北风吹来,散粒的雪花打在身上,颜霁猛打了一个喷嚏,看着那已经关闭的屋门,脚下的步子犹豫再三,终是踏了出去。
“青萍,青萍……”
颜霁抱着双臂,拍了几下屋门,正听得屋内有人应她,还未上前一步,身后又传来了那幽幽的声音。
“进来。”
颜霁眼看着青萍已经打开了门,此刻正站在自己面前,可身后也有一道目光紧紧盯着,吓得青萍已经低下了头。
“没事,你回去睡罢。”
颜霁朝她笑了下,苍白的脸色愈发显得可怖,可她干脆利落的转身,拾阶而下。
低垂着头的青萍没瞧见颜霁的神情,只能隐隐看见那衣衫下摆渐渐消失在眼前,地面上留下一行错乱的白色脚印。
颜霁掀开帘子,进到昏暗的内室,将身体隐藏在阴影之下。
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颜霁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难道……
颜霁不敢再想下去,这些日子她能感知到裴济对她,不过是一种折磨的快感,但到底为什么折磨她,她从来都没有想通过。
她自认为相貌平平,并无什么铅华之处,而裴济既是为了折磨她,将她与沈易分隔两地,逼她为奴为婢,百般折辱,如此还不能满足他变态的快感吗?
若是深夜寂寞,以他河东裴氏家主的身份,什么女子寻不来,只怕是成千上百的女子都要追赶着。
更何况他年岁不小了,身边怎会没有家眷妻妾,又何必要召她?
颜霁脸色煞白,紧握的手指微微颤抖,这一切落在裴济的眼中,他又觉得可笑,什么高傲,还是那般的粗鄙浅薄,就这么轻易被自己吓破了胆子。
“过来。”
裴济淡淡开口。
颜霁屏着呼吸,鼓起勇气,走到那危险之处,却不想他随手朝自己扔来一块布巾,往那榻上稍一斜坐,闭上了眼,“将头发擦干了。”
颜霁盯着手中的布巾眨了眨眼,半天才反应过来,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微湿的长发垂在身后,发梢处还滴着水滴,颜霁站在后面,捧着手中的布巾,一下一下的擦拭起来。
几缕碎发随意垂落在脸颊两侧,其中一根贴在那红润的嘴唇间,上首的鼻梁挺直,紧闭的双眸削减了几分寒厉之气,棱骨分明的脸庞又添了几分俊郎。
颜霁悄悄打量着这张面容,曾几何时,她也被这张鬼斧刀工般的相貌吸引过,不想短短几月便物是人非,如今她反而沦落成了伺候他的奴婢。
大约过了两刻钟,夜已深了。
颜霁放下了手中的布巾,如墨长发已被擦拭得半干,她直起身子捶了捶酸痛的后腰,还未走出内室,便听裴济喊道,“留这儿守夜。”
颜霁脚步微顿,将布巾随手一搭,看了看四周,并没有能容身之处,除了那一张床榻。
青砖地面,连一张毯子也没有,颜霁站了会儿,眼皮也来回打架,来回看了看,只能倚着床榻蹲下,蜷缩着身子,双手交叠,将脑袋半垂着。
颜霁头一次守夜,很不适应。
两掌宽的脚踏,不说人怎么躺下,便是能勉强跻身,颜霁也不愿意,她情愿就这么蹲着,至多麻烦些,来回活动活动腿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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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屋内没有炉火烤着,冀州昼夜温差本就极大,又赶着冬日,颜霁连个褥子也没有,就身上那么一身临时换的小袄,颜霁只觉得浑身又冷又麻,睡也睡不踏实。
不知过了多久,正昏昏欲睡时,耳边骤然响起了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都背叛我?”
“痦生之子便是不孝,你赔我弘儿,还我弘儿来……”
“卢氏,你我不到黄泉再不相见。”
……
睁不开眼睛,颜霁便伸出手来要揉眼睛,可刚一松胳膊,走了神儿,忘记自己此刻的处境,一下子栽到那硬邦邦的床榻上,正巧那脚踏磕到了腰,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嘶——”
颜霁痛得发出了声音,手本能的去寻找受伤之处,还没从地上坐起来,便听自那床榻上传出令人窒息的话来。
“你听到什么了?”
颜霁还抚着腰,痛得闭上了眼睛,听到这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下一瞬,一道阴影突然将自己笼罩了起来,那声音的主人骤然贴近,一个俯身,那白日在捏着湖笔的手指就紧紧捏住了她的下颌。
“你听见什么了?”
他捏的很用力,甚至颜霁不得不随着他的手被迫直起自己的身子,她睁开了眼睛,还没开口回答,又被他一个用力,将自己直接拽了起来。
他很可怖。
双目赤红,散乱的长发,阴冷的声音,似乎是从地府爬出来的恶鬼。
颜霁本能的摇头,“我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
她怔怔的重复着。
裴济的眼睛微微眯起,冷眼睨着,不经意间露出一丝怀疑,“当真?”
颜霁还是摇头,她根本就没听清他说的什么,他现在这样,是发疯了吧?
“我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裴济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要钻进去探查真相。
片刻,他松开了手。
颜霁松了口气,正要退后一步,却忽然被人拽住了胳膊,拽得很紧,拽得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你松开。”
颜霁试图将自己的胳膊抽离出来,奈何敌不过他的力气。
“这是多好的时候啊,你说呢?”
什么多好的时候?
可下一瞬,颜霁突然反应了过来,她仰起头,再不挣扎,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才发现里面露出一丝明晃晃的嘲弄。
他真的疯了!
“你有病!”
“有病就去看医生!”
颜霁这一刻才明白,他就是一个疯子,自己的隐忍毫无意义,只会让他变本加厉,此刻他将自己当做了什么?
便是一个低下的奴婢,便能这般折辱了吗?
她再怎么样,也不会想和他发生关系。
“放开我!”
颜霁只觉得恶心,刚才的恐惧瞬间被恶心席卷,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本能的干呕起来,却因腹中空空,只吐出了一股酸水,也得以从那辖制中解脱出来。
37. 第 37 章
颜霁逃也似的跑了出去,胡乱拍开了门,浑浑噩噩的缩在床榻上,任由青萍为她清理身上的污迹。
“娘子,您怎么了?”
“娘子,把衣衫褪了……”
……
颜霁一句也没听进去,双目空空,脑子里都是裴济那双深邃而又阴冷的眼睛,透露出一种可怕到极点的恐怖,令人不寒而栗。
此刻,那双眼睛似乎还在紧紧盯着自己,带着一股不达眼底又极致虚伪的笑意,隐含着奇怪的欲望,自己仿佛是被他盯上的猎物,无处可逃。
颜霁无法再想下去,她忽然发现自己根本骗不了自己,也没有办法再催眠自己,这一切不是做三年奴婢就能解决的,何况三年之久,她无法忍受自己时时刻刻都要遭受这种非人的精神虐待。
她的一再退让换来的只是变本加厉。
她要逃走。
她要离开这个疯子。
再多一日,都令人难以忍受,她不停战栗的身体,吓得青萍脸色大变。
“娘子,您怎么了?”
青萍压低了声音,并不敢大声问询。
她亲耳听到家主召回了娘子,看着娘子满身的污秽,惊愕恐惧的神情,还有遗留在下颌那两处的红色指印。
她不难猜出,或许是家主幸了娘子。
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娘子会变成现在的模样,明明是件好事,娘子怎么被吓成这样?
“他就是个疯子!”
“青萍,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
颜霁痴痴地说道,越说神情越激动,声音也大了起来。
“娘子,不能胡说,不能胡说……”
青萍被吓得直摇头,她不安的看向门窗,生怕被人听了去。
“青萍,他真的……”
“娘子,不能胡说,婢子非议贵人,这是一等一的大罪,若是被人听了去可是要黥面杀头的,可不能再说了……”
青萍慌乱的拉住了颜霁的手,不住地朝她摇头,试图劝阻下胡言乱语的颜霁。
“青萍,我害怕……”
颜霁甚至不敢闭眼,生怕闭了眼,那双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浑身战栗,紧紧蜷缩着身体。
“娘子……”
青萍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会将昔日活泛的娘子吓成这般模样,那位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青萍不敢多问,只是看着娘子这般模样,心里也生出了不忍,只能略尽绵薄之力,为她勉强褪下脏污衣衫,将厚实的被褥围住了她,以免再冻病了。
颜霁瞪大了眼睛,迷茫的盯着那扇窗户许久,直到她抗不过本能,半倚着床榻内的角落,才慢慢闭上了眼睛。
“这是多好的时候啊!”
裴济的面容再次出现在眼前,颜霁不住地后退,再退,直至退无可退。
回头一看,方才的内室转眼间变成了万丈悬崖,头顶的乌云瞬间飘来,遮掩了光亮,一阵阴风拂面,吹散了围绕在崖底的白云,露出深不见底的可怖来。
再回头,裴济正一步步逼近,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阴影之下,他的气息压了下来,那双眼睛近在咫尺。
微微俯身,朝她露出那熟悉的笑容,带着几分洞悉一切的可怖,温热的呼吸似乎喷洒在她的面容上。
“想逃?”
“你,一介乡野庶民,能逃到哪里去?”
“便是你逃得了,沈易可逃得了?”
眨眼间,画面又跳转到成亲那夜,只见他提着长剑,逼在沈易的脖颈下,薄唇轻启,吐出的一字一句令她犹堕冰窟。
“你,也不要活了!”
“不!”
颜霁从噩梦中被惊醒,她惊恐地望向自己的双手,纤细白皙的手指,不停地颤抖着,她努力睁大了眼睛,不敢眨眼,盯着看了许久,才终于确定,自己的这双手上并没有出现梦中骇人的红色血迹。
这就意味着沈易还活着,而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正坐在窗前埋头绣衣的青萍听见声音,忙放下手中的针线,快步赶来,“娘子,怎么了?”
颜霁看见她,才回过神来,“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
颜霁大口喘着气,心口起伏不停,想到梦中的可怕场面还心有余悸。
“娘子,腹中可饿了?”
青萍见她也不愿多说,便识趣的主动问道。
“还行,”颜霁的思绪还留在刚才可怕的噩梦中,腹中空了一夜,也觉不出有什么难受了。
“您先试试这件衣衫,”青萍将自己趁她休息时做的衣衫拿了出来,“我这就去把温着的饭端来。”
“好。”
颜霁接过,却是没有听进心里,双手拿着衣衫,一动不动。
等青萍端着温热的饭进来,见到的便是这副模样的颜霁,她心里有些不安,明明是好事,可颜霁的反应太奇怪了。
从她半夜时分从那房内满身污秽的跑回来,又浑浑噩噩的睡了这一觉,直到现在尖叫着醒来,她似乎还没缓过来。
“娘子,用饭罢。”
青萍将饭放在小几上,又走至榻前,从颜霁手中拿起了衣衫,问她,“娘子,合适吗?”
失神的颜霁连眼睛都没眨,维持着原状的身子动也没动,只双目空空的,不知盯着哪里,道,“合适。”
“娘子,您到底怎么了?您别吓婢子……”
青萍属实是被她吓着了,她的反应太不寻常,像是丢了魂一样。
颜霁朝她笑了下,“没事,我真没事。”
可这笑落在青萍的眼中,看得却是愈发心疼。
她一定是遇到事儿了,青萍想。
“娘子,您有什么事千万别瞒着婢子。”
青萍有点怕,她怕颜霁想不开,她更怕颜霁丢下她自己。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只有颜霁和她相依为命,两人勉强算得上是豫州乡亲,青萍本能的相信她,也愿意信任她。
青萍也很害怕,如果没有颜霁,或许她连暖屋的炭火也没得烧,连顿饭也吃不上热乎的,一件保暖的冬衣也没有。
在这个人人都有些来头的地方,她一个外地的婢子,实在太渺小了,她的性命也实在太渺小了,没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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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在眼里。
只有颜霁愿意把自己阿娘亲手做的衣衫分给她穿,自己的床榻也愿意让出一半给她睡,便是赚的那些银子,也没少给她添置东西。
她不像自己从前见过的那些贵人,有些高高在上,不把他们当做人看,但也有些贵人心底也善良,却不似颜霁这般亲切,至多会赏赐些糕点银钱。
唯独颜霁,她待自己至诚,就像是自己的亲姐妹,知道为她好。
“青萍,你为什么说我的衣衫都不合适?”
颜霁从噩梦中惊醒后,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要离开这里。
她真的忍不下去了,她怕自己迟早会被裴济逼疯。
便是沈易,她从前还拿不定主意,以为自己随他离开,他会放过沈易,至少能让沈易避开此祸。
可如今沈易愿意同她站在一起,颜霁便不怕了。从始至终,沈易都没放弃过他们之间的诺言。
他们可以一起离开,离开宛丘,换一个裴济找不到的地方,重新开始。
颜霁下定了决心,她要离开,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疯子。
“青萍,我的衣衫怎么了?”
青萍不想颜霁突然问起,谨慎的看了看门窗,压低了声音,“婢子在驿站时,曾听驿丞大人特意吩咐婢子等,当日贵人有所忌讳,最恶桃红杏粉,必不能有所疏忽,惹了贵人不快,否则轻者怪罪,重则……故此昨日婢子才不敢……”
闻言,颜霁这才明白了缘由,尽管青萍并没有直言贵人便是裴济,可当日下榻驿站的也仅有一位值得驿丞亲自去迎的,那便是裴济了。
娄氏为她做的衣衫,多绣着桃花杏粉,这是寻常人家最常见的花儿了,连那些时日他们母女俩赖以生存的那些帕子上,也多是绣了这些。
“他因何厌恶杏粉桃红?”
颜霁不解,这些物什怎么就能惹得他了?
“婢子不知,”青萍只是驿站内一个小小婢子,涉及不到什么机密,自然也不可能会知道裴济为何厌恶桃红杏粉的内情了。
故此,青萍绣制的衣衫上不见一朵桃红杏粉,仅有些不知名的花儿稍作点缀。
颜霁没有探得,也便不再多问,自己是迟早要离开的,也没什么必要再费心力去了解这些无关紧要的了。
“娘子,您别多想,哪位贵人没些忌讳,去年在驿站时,有位高门士族家的娘子留宿,驿丞大人也曾嘱咐过,前去伺候的小娘子必要小心,千万不能打扮的太过清白,越是粗鄙艳俗越能保命。”
颜霁想了下,问,“可是那位娘子是个清贵的?”
青萍摇了摇头,“听闻那位娘子嫁的夫婿,瞒着她养了个小的,一招一式都是那清白人家的做派,可不知怎么就敢攀扯到了那位郎君,听说那位娘子当日便将人打死了……”
“那位小娘子也是可怜,听说腹中还怀了孩儿,没想到就这么死了,高门妾也不是好当的。”
“是啊,”颜霁被这个能随意草菅人命的时代惊住了,随便打死个人,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掀不起任何波浪。
“项小娘子,你的信!”
38. 第 38 章
颜霁看了远山道长捎来的信,又将其压在枕下,当日她便写了一封信,拜托远山道长请人快马带回,定然不能让沈易来到这里,她心中已有了别的打算。
为奴为婢毫无尊严,还要对那疯子的百般命令言听计从,甚至还要满足他的变态行为,即使颜霁能克制内心的不适,勉强做个寻常婢子,可她再也无法强迫自己的内心忍受这样的荒唐行径,她无法跨越自己内心的红线,强迫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羞辱。
或许那些事于旁人而言非是羞辱,而是求不得的富贵赏赐,可颜霁只觉得那是强迫,是羞辱,是禁锢。
连一餐饭,一件衣,她都无法听从自己的内心,事事皆要以一个疯子的喜恶为先,甚至于这个疯子被冠以主人的名号。
她一个独立的人,竟然会有一个主人?
颜霁从未想到她会有一个“主人”。
收到沈易的书信,颜霁愈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一夜裴济他提剑相逼,颜霁抗衡不过,只能妥协,她也曾无数次的催眠自己,不过三年,她便是咬着牙忍着扛过去,日后还有再回去的一天。
可是,她忘记了。
裴济从来就不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反而恩将仇报,她又能如何相信三年之后自己还会重获自由?
在这里的日子不是长久之计,如何还能让沈易千里迢迢赶来,岂不是自投罗网?
颜霁只能手数一封,请远山道长请人快马加鞭往回赶,必要赶在沈易进城前将人拦下,若不然,后果颜霁无法再想下去。
事情迫在眉睫,颜霁不得不将青萍暂且托付给远山道长,若是真到了那一日,她自保尚且不能,更不能牵扯到青萍,想来想去,也唯有远山道长还能护住她了。
“道长,您可能将青萍一并带走?”
远山道长自从被裴济找到,便失去了自由,用老家主昔日对他的救命之恩压着远山道长,逼得他不得不为他办事。
此次来此,不仅是为她捎一封沈易的书信,也是来问问她的意见,一旦过了裴济的家主复位之日,远山道长便要逃了。
他几次三番没有拒绝裴济诸多要求,便是看在老家主的面子上,可要他带兵打仗,涂炭生灵,是万万不能的。
若不是因着他算的那命,想来那裴济也不会借机发怒,拆散了小神医和项小娘子,多好的一对姻缘啊!
远山道长心中不忍,不能自己逃了,把这个小娘子给落这儿了,他还有何颜面再见小神医,也对不住昔日雪中送炭的情谊。
“她一个底下来的小丫头,至多是在这府中另寻个差事,裴济不会为难她,可是你,这次若是不跟我走,还真在这儿等沈易不成?”
颜霁想了想,坚定的摇了头,“您把青萍带走便好,这封书信快马送回,务必拦住沈易,至于我,我便是另想个法子,怎么也能逃的出去。”
颜霁不想拖累远山道长,他孤身一人,能从这深深庭院中带走一个已是百般筹谋,何况她曾经答应了青萍,如何能只顾着自己,倒把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留在这儿?
以这些日子她的观察,裴济此人心狠手辣,格外变态,等他发现自己逃跑,未必不会拿青萍出气。
那日被打死的人,画面还仍在眼前。
颜霁不能拿一条人命去赌。
“那好,明日一早我将人带走。”
远山道长劝她不动,也不再多言,两人细细商定,又说起近日这河东郡的事来,若是能寻得一丝可乘之机,未必逃不出去。
明日便是裴济复位之日,城内上下定要大贺,种种琐粹不提,只那三日昼夜不歇的庆贺,迎来送往,人员繁杂。
但凡能出了这河东郡府,出城便不是难事了。
颜霁心中有了思虑,便要想着如何出府,还要同青萍交待一番,到时务必要随着远山道长趁机出逃。
“娘子,婢子走了,你怎么办?”
青萍初闻,略有欣喜,但紧接着又为颜霁的去路操起心来。
“你别担心,等你先和远山道长离开,我这边没了顾虑,便好行事了。”
颜霁又从自己的小荷包掏出了两张银票给她,“这些你都收着,出门在外,总是有些银钱好办事。”
青萍不肯收下,“娘子,您给婢子的碎银子还有许多,还能花好些日子呢。”
“那些你自己留着花,这些银子我也不知够不够你置办些家业,若是能行,你便买上几亩地,买个小院子,将地赁出去,收些租子过活,想来日子也能过得下去。”
青萍越听越难受,“娘子,您不要婢子了?”
“不是,”颜霁朝她笑了下,安抚着她,“我还想回去见我阿娘的,等我接上了她,到时再去寻你,你在那提前帮我先置办好不是更好吗?”
青萍听了,这才收下了银票。
颜霁安顿好青萍,便理过衣,整过妆,去那间书房门外做一个婢子去了。
她到的时候,屋内正有人议事,颜霁顿了下,忍下心中的不适,方才端着茶点入内。
此时,屋内端坐在上首的裴济听见声响,连眼皮也没抬,倒是坐在下首的裴湘余光看见那一抹天水碧,愈发低下了头。
他倒是听说裴济此次灭贼回还时,身后多了一驾马车的事,自然也知他那马车上迎的是位女子,却还不曾亲眼见过。
余光见那女子莲步轻移,从面前经过,不见裴济有所制止,裴湘便继续说道,“郑成此人,暗藏祸心,此次派使者前来,暗中似与青州有所勾结,可要警示一番?”
裴济展开了面前的奏文,细细看了,才道,“无需,豫州旱灾方解,郑成便是有心也无力,王勉可不是个善人。倒是梁荆二州,要多做防范。”
裴湘应道,“大贺之事,再检已定,韦将军亲自带人守着巨鹿台,兵士守卫已安排妥当,只有些细文,还得您亲自过目。”
裴济接过奏文,随手放下,“这等事还是你安置的妥当,我最放心。”
话锋一转,裴济又问,“卢氏那边也要盯紧,若是她出了岔子……”
裴湘颔首,起身拱手道,“此事交于李平去办,他谨慎有慧,亦直亦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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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卢氏次子卢浚有些交情,劝住卢贤当不是难事。”
裴济点头,微微扫了一眼仍立在身侧的人。
裴湘趁机说道,“长兄稍忙,臣弟先告退。”
裴济颔首,“退下罢。”
裴济开了口,裴湘躬身退出房内,直至退至门外屏风处,方才抬头。
裴济的目光此时又落在面前的桌案上,略过了方才奉上的一盏茶,一碟点心,自然连那人也一起视若无睹了。
颜霁立在裴济身旁,隐约扫见了那奏文中提的大贺几字,结合方才这两人的对话,她瞬间联想到远山道长提起的事来。
或许,这就是她逃出去的最好时机。
于是,颜霁将他面前的茶盏端了起来,面中含笑,“润润嗓子,歇会儿罢。”
闻言,裴济微微挑眉,半歪了身子,似笑非笑的睨着颜霁,却不曾伸手去接。
他倒要看看,这次她想耍什么把戏?
颜霁仍是笑吟吟,手中端着茶盏,心里却在怒骂。
眨了眨眼,颜霁笑问,“可是这茶不合您的胃口?”
“非也,”裴济晾了她一会儿,才说,“红袖添香的雅事,岂不是要美人亲为?”
颜霁身子一僵,笑容也瞬间消失,这个疯子得寸进尺。
“请家主饮茶。”
面上的不适转瞬即逝,颜霁重新挤出笑来,将手中的茶盏更进一步,递到了他的面前。
可裴济仍是笑着看她,可眼底却无半分温度如同隔着云端看她。
见颜霁不解,裴济的手终于抬了上来,一翻一起之间,那张脸骤然贴近了自己,温热的气息吹在脸上,颜霁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后腰上多了一条胳膊。
随即,又听耳边一呼一吸之间,响起了一道极具魅惑的声音。
“好好喂。”
颜霁眨了眨眼,看着被举到自己面前的茶盏,又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心里的一根线忽然断了一般,串在线上的珠子一颗颗坠落在心上,似乎还带着回响。
颜霁还没做出反应,腰间忽然被人掐了一下,颜霁的身子瞬间僵硬,她看着再一次被推到眼前的茶盏,忽然笑了下。
他就是要逼自己,颜霁好像知道了他的心思。
“家主可是要婢子以口渡之?”
裴济盯着方才还呆怔的人,此刻朝他璀然一笑,唇瓣微启,将茶水含在口中,渐渐靠了过来。
“没兴致。”
裴济松了手,将人一把推开。
颜霁踉跄了一下,退后两步,稳住身子,愈发确定,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折磨自己,可又嫌弃自己是一个乡野庶民。
她赌的就是这个。
“家主,待您大喜之日,可否允准婢子也一同随行?”
颜霁说完,裴济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
“想出去?”
颜霁睁大了眼睛,装出一副好奇模样,“婢子还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场面。”
裴济轻嗤一声。
“你一个乡野庶民,能见过什么场面?”
39. 第 39 章
冀州的夜色同项家村不同,空中是一样的月色朦胧,举目间,冀州却有着格外明亮的灯火,盏盏宫灯高悬,犹如星河倒影般绚丽夺目。
松雅山房,守卫兵士立在院门两侧,院内空无一人,不见一丝烛火。
屋内。
青萍不住地劝道,“娘子,这水太凉了,您浸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颜霁听她劝了半天,仍然尽数褪下了衣衫,只着一身单薄的中衣,迎着从四处大敞的窗户里刮来的呼啸北风,踏入浣尘。
跨入浴桶的瞬间,冰冷的井水,天然的带着一股寒气,瞬间爬上了她的脚趾,以极快的速度从下至上沿着她的肌肤透进了心脏,颜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一直跟在身后的青萍,一同感受着这冬日井水的寒冷,看着颜霁闭着双眼,不停颤栗的睫毛,心中愈发不忍。
“娘子,您出来罢,您这身子才好了没几天,现在又要因为婢子生生的把自己冻病了,婢子心里不好受……”
颜霁深知,此时自己不能露出一丝的脆弱,她甚至不能抱住自己稍稍取暖,只能将两条胳膊静静地放在水中。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只有她生了病,请远山道长来诊脉,再借少药的借口,才能将青萍带出这个密不透风的院子。
“没事,我不怕冷。”
听着颜霁的安慰,青萍的心里更难受了,颜霁说话都带着颤音儿,可想而知她已经被冻成什么样了。
青萍知道她对自己好,除了她阿爹阿娘,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就是颜霁了。
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颜霁为了自己一个不足轻重的婢子,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娘子!”
颜霁听见扑通一声,她忍着周身的寒气睁开了眼睛,“青萍,你起来!”
此刻,青萍正跪在浴桶旁,她垂着头,满面泪痕。
“娘子,您别为了婢子害了自己,您不是最怕吃苦药了吗?”
“婢子就是不出去,也不妨事的,婢子本来就是一条贱命,在哪儿活着不是活啊?”
“您快出来罢!娘子!”
“都怪婢子,多嘴多舌,不然您就随远山道长好好的走了……”
“婢子本来就是天生做婢子的命,这河东裴氏的郡府,比驿站不知好了多少倍,您明日便随远山道长走,婢子留下,也能对赚些银钱,也能享些富贵,也算是开了眼界了……”
青萍见颜霁不肯去,嘴里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堆,非是要将颜霁劝出来不可。
“青萍,你起来!”
颜霁的声音也不似方才那般坚硬了,在这冰冷的浴桶中,一吐一吸间,她觉得连自己的牙齿都冒着寒气。
“青萍,你快起来!”
青萍摇着头,眼中的泪啪嗒啪嗒的往下落,“娘子,您先出来,您出来了,婢子就起来。”
颜霁不得已,她明白青萍待她的苦心,可她既然已经决定了,就必须扛下去,不然真的把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留在这个吃人的地方,她自己又怎么过得去心里的坎儿?
“青萍,你来扶我一下,我……我没力气了。”
颜霁双手撑着浴桶的边缘,尝试了两次,没有作用。
青萍见她要出来,自然急忙忙跑了来,连面上挂着的泪来不及擦。
颜霁将青萍骗到了身旁,她紧紧的握住了自己身旁唯一的热量来源,坚定又认真地看着她。
“青萍,你听我说。”
颜霁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自己的思想,毕竟和她一个深受封建思想毒害的人讲什么人人平等的新时代观点,是不现实的,而她和青萍所接受的思想教育,又相差得实在是有些遥不可及。
她只能尽量安抚她,和她慢慢讲道理。
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青萍,你别觉得欠我什么,也别觉得你就是天生的婢子命,在我看来,人都是一样的,都是爹生娘养的,也都只有一条命,没什么两样。”
“你不要看轻了自己,也无须妄自菲薄。”
“自打我那天向你讨了几个馍馍,我就记住你了。你是个好心的人,可你又因为我被迫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没遇见个好人家。那日你也见了,在这里,在这个院子里,在他身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丢了性命,你明白吗?”
“这个地方太危险了,我不可能眼睁睁的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如果我自私的和远山道长不管不顾的走了,我的心里只怕会煎熬一辈子,往后的日子再也快活不起来了。”
“所以,你明白吗?这不是你亏欠我,你不要有这样的想法,从始至终都是我把你牵扯进来的,如今我必须得把你完整的送出去,我没有办法违背自己的良心。”
“至于我,你不要担心,我总能想到法子逃出去的,等我逃出去了,接上我阿娘,到时便去寻你。”
颜霁似乎渐渐麻木了身体,她松开了青萍的手,沉在井水中,倚着浴桶,继续说道,“到了地方,你可得记住先买个院子,再买些地,以后我去了,就跟你一起当个小富婆,不愁吃来不愁喝,可好?”
青萍被她轻松的语气逗笑了,即使颜霁从未向她透露过自己到底要如何出逃,劝解她时一直在努力卸下她的心理负担,连未来,向她描绘的都是触手可及的美好。
可青萍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可到底在担忧什么,她也说不清楚,此刻看来,似乎一切都被颜霁解决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直到颜霁坐不住了,她才对青萍交代,“别忘了,等会儿就去喊人,一定要远山道长。”
“婢子记住了。”
青萍不敢忘,她郑重的点了头。
颜霁强撑着精神,被青萍从桶里扶了出来,挽起的头发没有被浸湿,但那自带寒气的井水也在无知无觉中藏进了发丝间。
“娘子,您躺好,我这就去喊人——”
颜霁紧闭着双眼,还是在临门一脚的时候拉住了青萍的袖子,“先……别去……等我起了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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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萍听明白了她的话,她守在床榻边,为颜霁掖紧了被子,双手不停的搓动着,稍稍起了热,便从床尾伸到被褥里,摸着她冰冷的双脚,不停的搓着。
这时,颜霁已经被冻得感受不到温暖了,她蜷缩着身子,碰到膝盖的手,也是冷冰冰的,犹如置身于冰窟一般。
过了一刻钟,青萍再摸,颜霁已经起了热,她慌忙唤了守卫的兵士,特意将备好的银钱也一并塞了过去,“求求您二位了,我家娘子受了寒,高热不退,再不请远山道长来,出了事可怎么是好?”
守卫兵士相视看了一眼,有些犹豫。这个关头,明日正事家主的复位之日,此刻家主不在此院,连韦将军也不在,大裴掌事还卧病在床,他们两个小小兵士,岂敢轻易拿了主意?
犹豫再三,其中一位拿了主意,“我这就去禀李大人,你先想法子伺候着。”
这院内的项小娘子是他们家主头一个带回来的女子,更何况这项小娘子已是家主的人了,那日他们亲耳听到家主将人带回了房内,夜间也听见了院内的动静,如若这项小娘子在他们当值期间真出了什么事儿,那后果不是他们能担待的起的。
这厢,见人忙去送了信儿,青萍忙进了屋,这个时候,不能干等着,以她之力,只能尽力为娘子解解热。
不出一刻钟,裴荟便亲自带着远山道长来了。
接到消息的裴荟,不敢冒然去扰裴济,只能将最熟悉情况的远山道长请来。
裴荟守在外间,心内惴惴不安,若是这项小娘子出了事,以他对裴济的了解,只怕是要问罪的。
他还不想重蹈裴荃的老辙。
内间。
青萍守在一旁,她心里着急,也耐着性子等远山道长诊了脉发话。
“受了寒,接着吃药罢。”
远山道长该做的样子还得做,出了内间,对裴荟也是一样的说辞。
“这项小娘子又受了寒,她这幅身子,上次的病还没好利索,这就又倒下了,不是折腾我吗?”
青萍一脸的歉意,不敢多言。
裴荟只能打圆场,“辛苦您老了,用什么药最好您吩咐便是,我这就差人去办。”
远山道长故意夸大了病情,皱着眉头又说,“药倒是不稀奇,就是这药引子,只怕你寻不来。”
裴荟一听,忙追问,“什么药?”
远山道长摇了摇头,故意卖关子,“这药引子可不是现成的,要十九味药材研磨而成,再辅以常药,不出三日,定然能恢复如初。”
裴荟听他说完,还是恭恭敬敬的说,“只要您老吩咐一声,我这就唤人准备。”
远山道长吊着他,还不肯松口,“这倒好说,只能那药引子是我观内秘方,绝不能轻易就露了相。”
说着话,远山道长的目光落在了一旁沉默的青萍身上。
青萍了然,立刻跪倒在了地上。
“道长,求求您了,您就救救我家娘子罢,她要是出了事,婢子可怎么交代啊?“
40. 第 40 章
“沈易?”
颜霁没想到自己会见到沈易,他站在那篱笆门外,霞光洒满天际,给大地也染上了一层温柔的金晖,透过稀疏的枝杈照在他身后,愈发显得宁静深远。
“沈易!”
见他对自己微笑,却站在原地不动,颜霁又喊了他一声,可对面的人还是只笑。
喊了几次,颜霁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阿娘,沈易怎么不理我?”
回头问娄氏的瞬间,眼前的房屋如云雾般消失,再抬头去看,连沈易也不见了。
“沈易!”
颜霁被这个梦惊醒,她明白了。
尽是一个梦,颜霁心中也有些低落,她许久没见沈易了。
如果这次逃了出去,她还能同沈易一起过个新年,一起守岁,一起去看花灯,一起去集市……
颜霁蜷缩着身子,任由自己的思绪飘散。
“娘子,可醒了?”
青萍听见了声音,忙放下炉子里的汤药,匆匆赶了来。
“青萍?”
颜霁听见她的声音,抬起了头,一连串的发问。
“你不是走了吗?”
“现在什么时候了?”
“可是出岔子了?”
颜霁看见她还在这里,脑子里一下子清醒了,身体也本能的弹坐起来。
“没事,什么事也没,”青萍见她反应这么大,立刻就站在了她身边。
“是远山道长说的,您还病着,婢子就这么消失了,回头没人伺候您,连远山道长也不见了,府内的小裴掌事定要问起来的,到时漏了馅,您便走不了了。”
能听青萍短短几句话,就想到这个计划的缺陷,自然只能是远山道长了,可其中未必没有青萍不愿抛下颜霁的心思,因此听远山道长一提,便趁机一口答应了下来。
“那远山道长怎么说?”
颜霁又问,如果因为她拖延了两人,再想寻找这样的机会,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远山道长说还得您先想法子出去,要正大光明的,到时他便寻个借口将婢子带走,就不会有人注意了。”
“我?”
颜霁想了想,事实也的确如远山道长说的这样。
如果她能正大光明的走出这个院子,到时远山道长将青萍带走,想来这些守卫也不好阻拦,也能为几人多争取些时间。
可她想正大光明的走出这个院子,除了让裴济开口,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个院子里里外外的守卫,表面看着不多,可出了这个院子,还有一道又一道的查验,没有裴济这个院子的主人开口,她便是能走出这个院子,也走不出这个郡府。
“青萍,这是大贺的第几天了?”
颜霁心里有了主意,她的目光从那扇半开的窗户上收回来,重新看向青萍。
“等天亮便是第二日了,昨儿您起了高热,一天都没醒过来。”
青萍也正因为见她病得严重,才不愿抛下她一个人熬着,自己就那么快活的离开。
“昨夜,裴济可回来了?”
颜霁略过她的身影,透过那扇窗户,瞧不清对面的情形。
青萍摇了头,“还没。”
自那日她从那屋里逃了出来,便再没有见过裴济了,一连几日,他都没有回来,颜霁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她得想个法子,主动出击。
喝了药,颜霁同青萍交代了几句,便窝在床榻上等着。
事到如今,只能这么办了。
青萍走至院内守卫的兵士前,同他们说了几句,便见那兵士匆匆离去。
“娘子,这个法子能行吗?”
青萍盯着门边的方向,目不转睛。
“他们不是很紧张我吗?”
颜霁慢慢合上了沈易的书信,此刻她不能不坚定。
既然这些守卫,还有那小裴掌事都以为她和裴济有了什么关系,那她就得好好的利用一下,何必白担了那个污名?
不就是仗势欺人,没什么难的。
果真,不出一刻钟,门外便响起了脚步声。
“可是娘子传召?”
门外有人恭敬问道,颜霁朝青萍使了个眼色,放下帏帐,青萍走了出去。
“裴掌事。”
青萍向他施礼,裴荟岂敢受,见她神色自若,心中也安定了些,面上还是急切的紧,问道,“可是娘子有何不妥?可要请远山道长前来?”
青萍不语,只轻轻的摇了摇头。
裴荟见她似有不便,悄悄朝内看了一眼,又问,“那……”
青萍压低了声音,眼睛朝内一瞥,悄悄说,“娘子有事问您,您可小心些,娘子病中……”
话无须说尽,裴荟见这小丫头对他好心提点,也暗中记了她的人情。
“多谢青萍妹子。”
青萍牢记颜霁的嘱托,见他上了钩,笑着说,“快进去罢。”
裴荟低头躬身进了内室,隔着几重远,恭恭敬敬,“小人裴荟给娘子请安。”
此人的来历他不清楚,但作为头一个被家主带到这松雅山房的女子,他不敢轻看。更何况他暗中不是没有问过李平,连他都不开口,更别提去问那冷面的韦牧了。
说不定,此刻这女子已有了家主的血脉,他岂敢不恭不敬?
坐在床榻上的颜霁冷了片刻,才淡淡开口,“我听青萍说了,还得多谢你夜间辛苦,寻了远山道长来,不然我只怕还病着。”
裴荟答道,“小人分内之事,何谈辛苦。”
颜霁将备好的荷包从递了出去,“这些银子也不多,你暂且拿着,过几日得了闲,也去喝盏清茶。”
青萍接过,顺势递到裴荟面前。
收到主子的打赏,裴荟极给面子,不论是多是少,头一次打赏,不收不合适,他从青萍手中接过,当即表态,“小人劳烦娘子挂心,还不知您身子修养的如何?可以什么小人能做的?这院内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颜霁作势轻咳两声,夹着嗓子问,“身子也好多了,这院子里我倒是没什么过不去的,就是这些日子不见家主,我心里总惦记着。”
闻言,裴荟立刻请罪,“都怪小人,您这次害病,小人不敢冒然扰了家主,故此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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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家主大好的日子,平白教我惹了去,岂不是个忌讳?我倒是想着,如今既是我好了,便是我亲自带着贺礼去同家主贺喜,岂不更美?”
颜霁说完,便看向了裴荟。
不想他却在自己面前卖难,“这外头正是人多繁乱的时候,小人岂敢将您置于险境,回头家主怪罪下来,小人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不用你兜着,”颜霁摆了谱,也冷了脸,“我这是去令家主欢喜的,能有什么危险?”
青萍见状,立刻开始发挥她的作用,忙上前劝道,“娘子,小裴掌事也是为您好,便是您能出去,也得给小裴掌事些时间准备不是?”
说着,青萍朝裴荟使了个眼色。
裴荟自然明白,可没有家主的令,他岂敢将人放出这院子,可若是得罪了这位,也难保日后不给他暗地里上眼药,一个枕头风只怕他就过不去。
裴荟犯了难。
颜霁趁势说道,“我也不是那不讲理的,正赶上这个好时候,就是为着一个惊喜,我岂能不备贺礼去亲自贺一贺?再说了,好容易没了宵禁,我还想亲眼看看大贺三日的场面,去凑个热闹。”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
裴荟看的明白,可也没法子硬抗过去。
“成!”
裴荟硬着头接了下来,“小人这就去安排,只是您这一路,必得小心为上。”
“我明白,”颜霁这时也露了笑,又拿出一个荷包交给青萍,“这些银子你拿着,回头给手底下的人喝口酒。”
“多谢娘子。”
裴荟收下,临出门前又问青萍,“娘子的病可是好了?若不然我再去请远山道长来看看?”
青萍谢过他,“这倒不妨事,有什么不适我便请守卫大哥们去便是,瞧着你都忙成这样了,这回娘子的事儿还得请您多费心。”
“唉,”裴荟叹了口气,“只要是为了主子们好,咱们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
两人寒暄几句,青萍亲眼看着裴荟离去,忙回了屋内。
“这些银子您都拿回去罢。”
这一次出的钱可不少,找裴荟这样身份的人办事,少了银子可不行,颜霁将这些日子画画换来的银子都填了进去,连自己的体己钱都拿了出来,青萍都看在眼里,自然将自己的那些也都拿了出来。
“你自己收着。”
颜霁如何要她的那点钱,她手里不是没有。
青萍一股脑的都拿了出来,“您都收着,本来这也都是您给的。”
“你忘了?等咱们出去了,这些钱还得留着买地买院子了,到时你先走,我还得去接我阿娘。”
颜霁自己还有挣钱的门路,但青萍不同,她只依靠着伺候人做苦力,想攒下钱只能委屈自己,颜霁不是没体会过这种感受?
“那婢子先收着,等您接上老夫人去了,一准儿给您都捯饬的好好儿的。”
华灯初上,满城的烟火长燃,将无边无际的黑夜照得璀璨如白夜。
透过帘子,看向繁杂的街市,颜霁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从那深深庭院逃了出来。
41. 第 41 章
“人到哪儿了?”
裴济放下湖笔,目光从那奏文中移开,落在压在奏文下露出的一角上,摩挲着茶盏,面上的笑意藏于氤氲之中,不达眼底。
“韦将军派人来报,一刻钟前刚出了郡府。”
裴济起身,缓步行到楼阁挑空之处,负手而立,目之所及皆是冀州。
“好戏登场了。”
-
来到冀州这么久,颜霁头一回在夜间出来,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马车碾过下面的青石板,咯吱作响。
转过角,见一条波光粼粼的长河,沿路的灯火映在水面,灯影重重,望着那水边摊贩处,有一郎君为身旁的女子挑选面具,羞涩的女子略微低头,红透了脸儿。
她和沈易也曾有过这样的美好。
那一夜繁星当空,圆月高悬,草市中的五彩灯笼映着两人的身影,她手里也拿着一个面具,是牛郎织女的样式。
“牛郎织女?”
颜霁喃喃低语,如今的她和沈易也正如牛郎织女一般,相隔千里不得相见。
砰的一声,颜霁抬头,瞧见正水边炸开了烟花,接连几声刺耳的声响,一簇簇烟火直冲云霄,在半空中爆裂出无数的花火,随即又如同流星般洒落,格外绚丽夺目。
是啊。
过了今夜,她就自由了。
她就可以回到项家村了,可以见到沈易了,还有阿娘,不知她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不过,有沈易照看,想来也不愁生计温饱。
在格外灿烂的烟火之中,一个宝蓝色的身影在她面前一闪而过,颜霁拨开车帘,探出了头,再去看时,那道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停!”
“快停下!”
“娘子,怎么了?”
为首的兵士下令停车,车夫当即拉住了缰绳,马车两旁护卫的兵士都停下了步子。
颜霁顾不上回答他,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推开车门,望着茫茫人海,她终究没有再看见。
“娘子,可是寻什么人?”
一句话让颜霁的理智立刻回归,她摇了摇头,不欲多说,“走罢。“
说着,合上车门,又进了马车内。
叹了口气,放下车帘,颜霁有些失望,方才那人的背影和沈易太像了。
可沈易此刻应当还在宛丘城外的小村落中,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能是她想太多了,眼睛也出现幻觉了。
她信中也交代过的,让沈易就在家里好好等着自己,等她逃了出去,立刻就回去和他团聚。
到时,带上阿母,还有沈阿父,云儿,他们一起去一个全新的地方,重新开始。
不知沈易做好准备没有,骤然离开,不知道沈阿父愿不愿意和他们离开,还有沈家的药铺,也得安置妥当。
琐碎的事情太多了,都需要沈易在家中操持,他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颜霁拍了下自己发昏的脑袋,摸了摸身上的荷包,她得想个办法下车,再趁机逃走。
那裴荟也太谨慎了,自己就出个门,身后派了十几个人跟着,她现在就算下得了车,又怎么能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溜走?
她也不知道这里的布局街道,有没有小路,城门又在哪里?
可颜霁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
这个时候,远山道长应该已经找借口把青萍带出了那个院子,不知道他们此刻逃出城没有?
颜霁透过那一掌大小的车窗,细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人多的地方最好溜。
“停车!停车!”
颜霁捂着肚子,歪着身子,哎哎呦呦的喊着。
“娘子,可是……?”
为首的人一摆手,马车便停了下来。
颜霁还歪着身子,哼哼唧唧,“我肚子疼,附近可有井匽?”
为首的带队人暗暗叹了口气,就知道今儿这活儿不好干,这娇滴滴的小娘子可是麻烦的紧。
“前面便有,娘子可忍上一忍。”
说着,一挥手,马车又动了起来。
颜霁听着声响,时不时地哎呦几声。
“娘子,到了。”
一听见声音,颜霁忙拉开了车门,踩着脚凳下了马车,一眼看到题着井匽两字的旗子,忙快步走了几步。
又急忙忙跑回来,对那为首的人交代,“这些银子你们拿着,离得远一些,都不要催我。”
这话说的极是跋扈,仗势欺人的劲儿可是淋漓尽致,可那掏出来的银子,可是没人会拒绝。
那为首的人自然连连点头,在颜霁的注视下,往后退了十数米,看着距离差不多了,颜霁才又捂着肚子,急忙忙跑了过去。
进了井匽,颜霁的着急劲儿便消失了,她将身上的衣衫褪了下来,露出里面的青布长襟,这是青萍特意依着她的身量给她做的,就是为着这种时候。
颜霁将自己的头发散开,随意绾了一个男子发髻,又去了耳饰,擦去了面上掩人耳目的粉儿,这些都是裴荟为了满足她为裴济准备的惊喜,特意送来的东西。
如今脸儿一擦,衣衫一换,想来外人不仔细看,是认不出她的。
颜霁抱着换下的衣衫,从井匽里大摇大摆的出来,走过拐角时,看了眼还在那路边守着的兵士,心跳得很快,脚下的步子也不自觉的的快了起来,她必须即刻融入人群中。
此刻再热闹的场面颜霁也无心观赏,怀里的衣衫还是得想办法丢出去,颜霁只顾着埋头往前走,时不时的回头看看。
她还得找人问问路。
走了片刻,颜霁见身后没有动静,才寻了个上了年岁的阿婆,“阿婆,小生请问,您知道这最近的城门在哪吗?”
“小生?莫不是个小娘子?”
那阿婆眼力极好,一眼就认出了颜霁是女扮男装。
颜霁也不再伪装,顺势编了个借口,“您老眼力真好,我是想出城寻人的,只是我走错了路,向您叨扰一番。”
那阿婆心里大约有些猜测,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便也不说破,好心指给她看,“顺着这条路直走,到了头再向左,走到大路上,一路向北就是了。”
“多谢您老,”颜霁朝她施了个礼,将自己仅剩的那点子银子递了过去,“您若是不嫌弃,便收下罢。”
这阿婆如何肯要,“出门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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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不如意,只是我老婆子有句话劝你,一个好生生的小娘子,何必就这么跟他跑了出去,这么着,日后难免要吃苦头的哩!”
“您收下罢,”颜霁虽然明白这阿婆是为自己好,可她眼下没有多少时间了,她还是将那点银子塞了过去,又请求道,“阿婆,若是有人问,只求您别说出去,便是帮我大忙了。”
“唉,”这阿婆无奈的摇了摇头,终究是答应了下来。
颜霁谢过她,匆匆沿着路线往出走。
刚看见城墙,颜霁还没走近,便看见了道路两旁跑来的兵士,排队列在城门前,为首的居然是韦牧。
颜霁的心又不安起来,难道这么快就发现了吗?
韦牧不是跟在裴济身旁吗?怎么来这儿了?
颜霁停下了步子,眼下情况不明,她不能轻易上前,韦牧可是认识她的,说不定一眼就认出来了。
颜霁不敢赌。
低着头,颜霁朝着来时的路慢慢走了几步,停在一个摊贩前,掏了几个铜板,坐下要了碗云吞面,以便随时观察着城门方向的情况。
城门前,韦牧一一查过城门来往情况,交代几句,又带着兵士,将马车上的人押了出来,一并上了城墙。
这时,一直暗中盯着的颜霁才发现,被韦牧压着的人竟然是远山道长和青萍。
他们怎么这么快就被抓了?
颜霁大吃一惊,远山道长怎么会被抓?即便是她被抓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可远山道长的计划是早已筹谋好的,他可是个逃跑老手了,甚至连通关文牒他都准备好了,怎么会被抓到?
是她和青萍连累的吗?
颜霁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作为一个能在贵人严追死守的情况下,屡次都成功逃脱的人,不可能这次逃不出去。
想来想去,只能是她和青萍的问题了。
如今,远山道长和青萍都已被捕,想必她逃走的消息也要被裴济知道了。
看着城门前骤然增派的兵士,颜霁心里打起了鼓,想必她这次也难了。
果真,不出片刻,颜霁便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孔,方才护送她去见裴济的兵士,此刻正带队朝着城墙跑去。
这时,颜霁才发现了一个问题。
裴济并不在裴荟说的什么饮山云院,他应该在这个城墙上。
这才是他真正的藏身之所。
可为什么裴荟会告诉她在饮山云院?难道连他也不知道吗?
不太可能。
如果他不知道,那么护卫她的人此刻怎么会这么快就来到了这里?
这当然不会是巧合。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从始至终,裴济都知道这一切,他故意的,他暗中监视他们。
也许,现在自己的身后就有这么一个人,一直在背地里盯着她。
若不然,远山道长不会这么轻易被他抓到,而她,早已经是裴济的瓮中之鳖了。
此刻,他或许正在嘲笑自己。
颜霁不自觉的战栗,冷汗直流,她抬起了头,对上了城墙的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只见薄唇微微一动,吐出了几个字。
“好玩吗?“
42. 第 42 章
自返城归来,裴济就下令命人盯紧了远山道长,他是个惯犯,不惜遗力的想法子跑,一跑就是成年累月般,踪迹全消,便是去那云益观也堵不着人。
早先也无异常,到底时间久了,他便按捺不住了。
几次三番,从那项晚的屋子里出来,总要找借口出府,裴济令人暗中查探,明面上是拿了几幅画卷去换些银子,可暗中不仅同宛丘有书信来往,还另有蹊跷。
命人拦截下书信,裴济看了才知是那沈家药铺寄来的,这沈家的小子倒是有些东西,能将书信送到河东郡,还能暗中和远山道长攀上联系。
尽管信中并不涉及他冀州事宜,可看着那项晚写的回信,裴济才知这无知浅薄的人竟如此大胆,生出了叛心,竟然试图跟着远山道长一起逃出他这郡府。
可笑至极,莫不是以为他这河东郡是摆设不成?
裴济按兵不动,大行方便之门,冀州事务一应如常,暗中令韦牧亲自带兵盯着,他倒是要看看这场戏他们能演到什么地步?
直到昨夜那府内传了报,留守郡府的李平来报,项晚害病,又请远山道长。
果不其然,今日便寻了借口要出府。
裴济自然应下,此刻亲眼看着这一干人等齐聚这数丈高的城墙之上,他大笑几声,拍起了手,连连称道,“好戏,好戏……”
此刻,被请上来的颜霁自然知道他们已是败了,而裴济也早知道他们的逃跑计划了,他们折腾了这么久,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闹剧。
笑了几声,又听裴济问道,“这场戏唱得极好,只是可惜,看戏的人太少,若是再添上一位,应当更妙。”
听着他这般戏谑嘲弄,颜霁的脸色也渐渐阴沉,“便是要杀要剐,你也痛快些,何必如此?”
裴济起身,扫过面前众人,面上的笑还在,可语气格外冷静,他淡淡问道,“要杀要剐?”
立在一侧的李平悄悄打量了裴济的脸色,心中暗叹不好,这个时候项小娘子怎么还敢火上浇油?莫不是真不想活了?
“你?也值得我动手?”
裴济连眼也没抬,慢悠悠走到远山道长身旁,神情慵懒又带着几分的漫不经心,“师傅,你这是什么说法?”
“我……我能有什么说法?”
远山道长是打死不肯承认,讪笑两声,“不就是跟着你的大喜之日凑点热闹,带着小娘子出来热闹热闹……”
裴济点了点头,又问,“师傅,经年累月,可是有了成家的念头?徒弟将人拨到你身边伺候,如何?”
这可把远山道长吓得不轻,刚喝进口中的茶都呛住了。
“我哪有什么念头,你别胡说,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能成家?师傅就是图个热闹……”
“热闹还是自家的好,”裴济说着站起了身,“李平,即日起便将这婢子拨去抱山斋伺候。”
青萍被这话吓得不轻,拉着颜霁不敢松手,即便她知道远山道长是个好人,可离开自家娘子,她心里还是觉得害怕。
“你少吓唬人,”颜霁紧紧握着青萍的手,朝着李平狠狠瞪了一眼,“青萍不是你那郡府的下人,是去是留都是她的自由,你别想支配她。”
裴济冷笑一声,“自由?一个婢子有什么自由?你不也是一个婢子?”
颜霁再一次被他的话刺到了,他们的计划既然已经失败了,也没什么好再伪装下去的必要了。
颜霁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双最爱非笑似笑嘲讽人的眼睛,掷地有声的发出自己的声音,“她便是一个婢子,也有她自己的想法,更何况她根本就不是你这郡府的人,你少吓唬人!”
听见这些话,裴济只觉得可笑,她为什么每次都觉得自己是在吓唬人?看来还是那场对裴荃的杖责还是没让她见识到自己的厉害。
如果不是这样,她又怎么敢生出叛逃之心,妄想离开自己?
她和那些人一样,即便已经是最低微的婢子,也敢生出叛逃之心,这是他不能容忍的。
“你又是什么高高在上的贵人?不就是凭借着祖辈父辈积攒下来的威望,站在他们的肩上,利用传递到你手中的权力为非作歹,肆意妄为,草菅人命。你又何曾问过她的意愿?我的意愿?凭借着你的权力威胁人,又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你的眼里根本没有任何人,你只能看见自己,一切都要以你的需求为先,你根本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你将手中的权力化作一把长剑,逼着人必须困在你身边,可你根本不在意他们的感受,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当上冀州裴氏的家主?”
颜霁将压在心底的怨怼倾泻而出,一连串的输出,声音越来越高,她对裴济实在是忍够了。
“你根本就是一个疯子!”
裴济的脚步顿住,他眼中的戏谑瞬间消失,浮上一抹令人胆寒的怒意,周身也散发出浓浓杀气。
除了还在气头的颜霁,这城墙上的众人都敏锐的觉察到了裴济的愤怒,见他忽然抬步靠近,远山道长当即起身拦下,“伯渡!”
裴济不语,更近一步。
此时,在外守卫的韦牧来报,打破了僵持不下的局面,只见他靠近裴济,低声耳语几句,裴济重新坐回主位,韦牧一声“带进来”,便有兵士压着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沈易?”
颜霁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人,心里又惊又喜,在马车上她没有看错,果然是沈易。
“你怎么来了?”
“我不是说你先别来,在家里安顿好一切,等我回去吗?”
颜霁冲上前去,却没有将人从那兵士手中解脱下来,她看向坐在首位的裴济,怒视着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裴济却丝毫不受影响,他大手一挥,兵士便松了手。
颜霁站在沈易身旁,方才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只是紧紧盯着他,不离片刻,眼中情意绵绵。
沈易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冀州,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同晚娘相见,也看见了给他留下嘱托的远山道长,他行了一礼,“道长。”
远山道长点了头,心中却知今夜又是好一场闹剧,这夫妇两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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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相见,绝然是要离开的,可那裴济岂是肯低头放人的?
果然,颜霁也立刻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不用再问,也知道沈易也在裴济的监控之中。
“沈易,你回去罢,等我坐满三年,就回去了,阿娘还得你多照看。”
颜霁说着话,拉着人就要往出走,将人送出这危险之地。
可韦牧还站在门外,没有裴济的命令,任何人都出不去,他将剑挡在人前,无需出鞘,可威胁之意尽显。
看着眼前被拦住的去路,颜霁明白,她还是斗不过裴济,她的软肋被裴济捏在手里。
她斗不过他。
“你到底要什么才能放过我们?”
裴济闻言,终于笑了,他看着方才还挺直脖颈,傲气质问自己的人,此刻如丧家之犬一般垂下了脑袋。
“你们?”
裴济看着她那副男子装扮,嗤笑一声,“放过他,还有点可能,倒是你,竟敢对主人生出了叛逃之心,诛杀也不为过。”
裴济的声音平静到可怕,每个字都像是从那日寒冷的井水中浸泡过的。
“你说罢,要我怎么做才肯放过他们?”
颜霁心里做好了准备,她格外的冷静。
“做冀州最低等的人——”
“我答应。”
不等他说完,颜霁就出声了,她只想让沈易立刻离开这里,一刻都不能停留。
沈易千里迢迢才见了颜霁一面,就被这眼前的一幕惊住了,此时他也反应过来了,对着颜霁不住的摇头,“晚娘,你我夫妇一体,便是一辈子为奴为婢,我也不能再舍你而去,将你一人留在这里,便是我答应,丈母她也不会答应,我又有何面目回乡?”
此时的颜霁最不能听这样的话了,她的眼中瞬间就红了,盈满了泪水。
“不,沈易,你回去,你和远山道长回去,带着青萍,离开这里,一辈子都不要再回来了,这里的事不要告诉我阿娘,一句都不要说……”
颜霁的心快要破碎了,她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沈易轻抚着她的发髻,他还从没见过她男子的装扮,这是头一次。
“晚娘,你忘了我们的誓言,我们要白头偕老,我还要给你做云吞面……”
“带走。”
目光落在面前互诉衷情依依不舍的两人身上,裴济的表情越来越沉重,心口觉得厌烦至极。
韦牧得令,立刻上前,拽着人就往出走,身后的颜霁被人持剑拦下,她甚至和沈易只说了几句话,都没有来得及问问阿娘的情况,人就被带走了。
可她没有时间悲伤,颜霁重新抬起了头,牵着青萍走向了远山道长,“道长,晚娘多谢您,在项家村时愿意以名助我,即便在这里,也几次三番为我看诊,您的情谊我不敢相忘,只是青萍,她还太小,就拜托给您了。”
“唉!”远山道长叹了口气,也无法应承下来,这裴济怎么会放了他,项晚还是不明白冀州形式,也不明白裴济吞并天下的野心。
“家主,府中来报!”
43. 第 43 章
千华苑内,卢太主正端坐首位,其下立着一女子,观之,可谓是新月笼眉,春桃拂面,又娴静自然。
“阿兄定要将婉娘配与那逆子?”
下首端坐的卢贤缓缓点头,“如今只有这一条路,弘儿已逝,你又与他不肯相见,可我卢氏一族不能随着你就此沉寂下去,待婉娘作了这冀州主母,诞下儿脉,这冀州天下也有我卢氏一份。”
提及裴淇,卢太主心中痛楚万分,轻声啼泣,“即便弘儿已逝,他膝下也有钟儿,阿兄何必还要那不孝之子?令人暗中击之,扶持钟儿岂不更好?”
卢贤登时斥道,“糊涂!以弘儿之子为续,岂是上策?他是老家主在时定下的家主,当日弘儿之死,其下家臣俱灭,无名无势,如何能成大事?”
卢太主听了,掩面而泣,愈发悲痛。
立在一侧的卢婉轻声劝慰,“阿姑,未曾牵连钟儿,好歹是为弘弟弟保留了一丝血脉,您将人接来亲自教养,日后也堪担大任。”
卢太主拭了拭面上的泪,看向卢贤,他略思虑一番,点了头,“婉娘说的不失为一个法子,来年她能诞下儿脉最好,便是有所差池,裴氏一族的血脉也得尽在掌握。”
卢太主自然认同,如今弘儿已去,她被困在这千华苑,面上还是冀州的太主,可实际上权力尽失,如那落魄的丧家之犬一般。
到底如何,还要再看今夜。
马车上的裴济闭目养神,卢贤竟敢在他冀州大贺之日,不顾兵士阻拦,以舅家探妹之名硬闯进那千华苑,丝毫不顾及虎视眈眈的他州,将冀州大局抛之脑后。
看来不仅是他小看了卢氏的野心,这卢氏家主的位置也是时候该换个人了。
卢贤此人,愚蠢至极。
被捆绑着扔在脚踏上的颜霁并不知道那密报上写到什么内容,可她知道一定很重要,不然裴济也不会这么急匆匆的就往回赶。
最好是有人造他的反,夺他的权,他这样的疯子怎么能当上裴氏家主,掌管着千里冀州,万万臣民?
颜霁歪着身子,双眼紧紧瞪着那个疯子,眼眸中闪烁着怒意的火光,宛如愤怒的火焰般,毫不克制。
若有可能,颜霁只想将他烧个干干净净,熊熊烈火须要将他烧得跪地求饶不可。
感受到被人怒视的裴济,缓缓睁开了眼,看着她这幅炸了毛,浑身刺的模样,他觉得可笑,也难得有了几分兴致。
如果把刺猬身上的刺,一根根拔净,露出里面的粉嫩肚皮,动动手指,便教她翻不过身来,一定很有趣。
“你很好玩,有做戏子的天分,尤其是和那沈家药铺的小子唱得那出戏,堪比梁祝在世。”
颜霁没想到,他睁开眼就对自己说了这样羞辱的话,看似轻飘飘的,可在颜霁听来,只有无尽的愤怒,他是在嘲弄自己,嘲弄她和沈易的感情。
自己的愤怒,自己的出逃,自己的一切,在他看来,只是一场戏。
“好玩吗?”
颜霁此刻被他刺激到了,她忽然笑了下。
“可是你连个愿意陪你唱戏的人都没有?”
“他们为什么都不愿意和你在一起?”
“因为……你就是一个疯子!”
颜霁说完,仰头大笑。
这个疯子,除了权势,他还有什么呢?
从她和沈易的新婚之夜,一直到今日,她都不明白裴济到底是因为什么要拆散他们?
可就在刚才,那些杂乱的线索在她的脑子里瞬间就串联起来了。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叛逃,可他呢?
到底是什么人要害他的命,致使他一个高高在上的家主也会沦落到一个小村落里?又是什么人会让他在此刻如此烦躁?
她来了这么久,从没见过他有任何女人,也没有任何人关心过他,是不是也有人这样背叛过他,离开过他?
看着裴济顿时阴沉的脸色,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散发出一股杀气来,颜霁知道,她说对了。
“一个疯子,是不会有人欢喜的……”
颜霁还未说完,骤然贴近的人脸,还有禁锢在脖颈上渐渐收紧的大手,令她痛苦得闭上了眼睛。
“你想死?”
裴济看着她痛苦的模样,心中被戳到的痛处才缓解了几分。
“你死不了,不要妄想激怒我,你不会有任何的处罚,沈家药铺的那小子,想必十分愿意承受我的怒火。”
颜霁瞪大了眼睛,涨红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睛,她用尽全力,却说不出一句话。
“对了,还有跟着你的那个小婢子。”
裴济说完,大手一松,抬脚便下了马车,只有伏在地上的颜霁,不停的咳嗽着,大口呼吸,不停起伏的心口和额间暴起的青筋,显示着她无尽的愤怒。
“把人送回去,严加看管,等我回来再审。”
扔下这句话,裴济便看见了已经提早一步赶到的韦牧,径直踏向千华苑的方向。
此刻的千华苑,已经被韦牧带着兵士重重包围,便是一个苍蝇都飞不进去。
中堂内,只余卢贤与卢婉二人,竟不见那密报中要诉他不孝的卢太主。
“伯渡。”
卢贤见到来人,面露喜色,丝毫不见方才那谋算时的狠厉漠然。
“伯渡哥哥。”
一旁的卢婉见状,也面若桃花,略带粉红,娇羞的为裴济奉上一盏茶。
裴济不言,似乎没有瞧见面前端着茶盏的女子,淡然坐下。
被人忽视的卢婉没有任何不满,面上仍然含着笑,见卢贤对她微微颔首,方才对裴济施了一礼,“伯渡哥哥请用茶,婉娘去陪陪阿姑。”
待人离去,此间仅有他二人,卢贤才再次开口。
“伯渡,自你八月返城至今,你我舅甥二人还不曾见面细谈,阿舅知道,只怕是你听了风言风语,不信任阿舅了,与卢氏也生了隔阂间隙。”
裴济笑了下,看向卢贤,问道,“风言风语?什么风言风语?我这里还不曾听闻。”
听他这般呛人,卢贤打量了一眼裴济,却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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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渡,弘儿年轻气盛,也不懂事,不知受了哪个挑拨,竟想出那等险恶的法子,又逼迫你阿母为他筹集兵马,出面正名,说到底也是你阿母一介妇人,心软又不识世面,受人蒙蔽,这才害了你啊……”
说到动情处,卢贤还痛心疾首般捶了两下胸口,可这一番话,却将这一干人等都摘了个干干净净。
“弘儿,他怎么说也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好在他膝下还有一丝血脉,你阿母如今举止无状,又悲伤过度,便将那小儿教与你阿母教养,也算聊表她悲痛之心。”
裴济端起茶盏,小饮一口,他道是此番大费周章的折腾,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想必也不仅如此,暗中还要害他,再扶持那黄口小儿,以便随时篡位。
他膝下无子,裴湘名义上虽是阿父养子,可实际上并无继承家业之名。如此看来,只有那黄口小儿一人,堪称他裴氏后继之人。
裴济心中了然,他可并没有立刻松口。
“阿母她举止疯癫,若是发病伤了小儿,如何是好?若不然……”
话说到这里,裴济看向了卢贤,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很响,可也实在是小瞧他裴济。
卢贤此人,野心勃勃,却实在德不配位,又愚蠢之至,比不上那卢氏先主一个玲珑心思,只可惜他膝下无子,英年早逝,卢氏一族至此,落到了这卢贤手中。
“若不然,便先养在我膝下,由我亲自教导,日后也好继承裴氏大统。”
裴济说完,不等卢贤反应,紧接着便问,“阿舅此番前来,可以了了心愿?”
心愿?
卢贤顿了下,他能有什么心愿?
那不过是他闯进这千华苑的一个借口,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此时裴济却一再逼问。
“已了,已了,”卢贤的目光落在那盏影青釉葵口盏上,他真的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没有再逗留下去的必要了。
临走前,卢贤丝毫没有在意裴济的脸色,又是一句,“你阿母上了年岁,难免有些昏聩,你还要多多侍奉,以免落人口舌。”
裴济听了,起身便要走,却被从内间冲出来的卢婉拽住了袖子。
“伯渡哥哥,我知你最是孝顺阿姑的,阿姑每年寿辰,你进献的都是冀州绝无仅有的宝物,如今怎么变得这么狠心了?”
这话戳到了裴济的痛处,他盯着那池塘里的几尾鲤鱼,一个脚蹬,那汉白玉铸造而成的栏杆扑通一声都摔进了池中,炸起了那平静的水面。
不出片刻,澄澈见底的水面涌出一股股血水来。
看着远去的人,卢贤摇头叹道,“婉娘,此人甚险,你留在这里还要多加小心。”
卢婉点点头,她并没有被这几滴血就吓得魂飞魄散,她不是屋内只会掩面哭泣的卢芷。
姗姗赶来的李平没有见到裴济,只见到了这一残局。
“今日之事,绝不能外传。“
今日这样的事情一旦传扬出去,只怕天下人都要知道他裴氏一族的家丑,那么这大贺之日就要沦落至众人的笑谈了。
44. [锁] [此章节已锁]
窗外夜色如墨,屋内月光幽幽,呼啸的北风打在窗户上,簌簌作响,颜霁站在窗前,看着檐下被狂风卷起的宫灯,仅有那丝丝光亮,转眼间也被吹灭。
她又重新回到了这间屋子,早先离开时,她从未想过,短短的几个时辰,她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深夜寂寥,本应是好眠,颜霁却无心睡眠,只是透过那扇木窗,越过高高的围墙,遥遥望着远方。
沈易不在,远山道长和青萍也不在,如今真的只剩下她自己了。
如果以自己一人之身,能换得他们三人的自由,似乎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道理颜霁是懂的,可此刻她却没有什么欣喜,只是觉得疲惫,看着紧闭的木窗,心口似乎喘不上气来。
她推开了木窗,任由狂风灌进屋内,在本就寒凉的屋内无声肆虐。
烦躁的裴济打发了韦牧,一人踏进院内,呼啸的北风没有吹散他体内的燥热,只扬声道,“备水。”
身后自有人领命而为。
裴济踏进屋内,又进浣尘,一桶桶冷水淋在身上,呼吸却愈发急促,甚至难以集中精力,眼前的木桶都变得扭曲,视线也愈发模糊。
裴济定了定神,再次睁眼,发红的眼眸中透出极致的狠厉,一脚踢翻了那盛满水的木桶,转身离开,身后倒下的木桶,正汩汩流出。
是那盏茶,他竟被人算计了。
卢贤此人,该退位让贤了。
屋内抬头望天的颜霁,听见了自门外传来的那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声推门的吱呀声响起。
她没有动,仍旧蜷缩着身子,还痴望着头顶的那轮弯月,不知沈易此时到了哪里?青萍和远山道长呢?
最好要逃出冀州,离开裴济能掌控的范围。
直到方才,在马车上裴济甚至还在用他们来要挟自己,她实在没什么忍受的必要了。
她只是想,沈易要快些逃走,带着阿娘他们。
至于她,或许再也逃不出去了。
-
屋内幽幽,仅有泻下来的银辉照地,裴济扫了两眼,床榻上的被褥整齐,书案前也无人。
“人呢?”
裴济心烦意乱,眉头紧皱,门外的兵士听见声音,立刻跑来听命。
“家主。”
裴济压了压心中的□□,再问,“人去哪儿了?”
兵士抱拳回命,“李大人亲自将娘子送回,属下们就在门外守着,不曾有人离开,娘子此刻一定还在屋内。”
答话的兵士有些紧张,他敏锐的觉察到了头顶的不悦,甚至于李大人安顿好后,还特意再三嘱托,这位娘子的安危关系到他们一队人的颈上头颅。
兵士答了话,恭敬的立在下首,过了片刻,只听家主一句“去罢”,心中悬着的石头才缓缓落下。
裴济转身入内,径直坐在了书案前,此刻愈发燥热的他没有兴趣浪费时间。
“你最好立刻出现,别搞什么把戏?此刻不过子时,沈家那小子怕是还未赶出百里。”
此话一出,裴济便见这书案和床榻帏帐间有一空隙处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长长的帏帐遮掩住了缩在角落里的人。
“过来。”
幽幽夜色,一盏灯都未点燃,裴济映着微弱的月光,看着人从那帏帐后露出面来,她的嘴角紧紧抿成了一条线,直视过来的眼睛像是藏着刀刃,似乎随时要将他刺死。
果真是个天生的叛贼。
“过来。”
裴济再度开口,他已经没有什么耐心了,看着人立在书案前一动不动,他一把将人拽了过来,可不巧拽到了那绳结捆绑时留下的痕迹,只听她嘶了一声,又对自己怒目而视。
裴济毫不在意,仍旧抓住了她的双手,将人带到面前,将其抵在两人面前的书案,另一手随着那衣衫的花纹慢慢缠绕而上,一把握住了藏在冬衣下的身体。
颜霁的脑袋懵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她已经不是那不知人事的小娘子了。
她那被困住的双手立刻就挣扎起来,可裴济常年练武的人,岂能被她一个小娘子轻易挣脱开来?
一手紧握,另一手解下她那发间的天水碧发带,那两只手三两下就再一次被他轻而易举的捆住了。
手上挣脱不得,颜霁的腿脚也挣扎起来,她胡乱蹬着,拼了命的往后退,试图远离一再靠近的人。
可裴济不会让她再一次从自己的手中逃走,他的胳膊很长,颜霁拼命拉开的距离,被他一个摊手就赶了上来,一把抓住,将人彻底按在了那书案前。
面颊被压在书案上,上面还铺着她未作完的画,墨迹已经干了,可颜霁却想不起她作的是什么画了?
她的神经紧绷起来,她什么都看不到,身后的人却一再靠近,慢慢的,颜霁颤栗起来。
覆在身后的大手,解开了蔽体的衣衫,从腰间滑落的小衣,垂落在脚踝处的亵裤,这一切都让颜霁再也冷静不了,她丧失了所有的理智,她似乎也变成了一个疯子,她不停地大喊着。
“裴济,放开我!”
“裴济!”
她的喊叫声没有让身后的裴济有所停顿,骤然笼罩在身后的气息,让她脑子里的那一根线瞬间崩溃,圆滚滚的泪珠倾泻而下。
“裴济!你就是个疯子!”
“放开我!”
……
身后的人无所顾忌,耳边的喘息声令她恶心,灼热逼人的气息罩在身上,或轻或重,令她感受到一种羞辱,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无力地咒骂着,发出她的反抗,眼角滑落的泪水滴落在书案上的画卷上,洇湿了早已干涸的墨迹,不知不觉间,那墨迹蹭到了她的脸颊上。
此刻的颜霁就像待宰的羔羊,任由身后的掌控着,或动或停,或快或慢,或急或缓,一切都被身后的人掌控着,甚至他卑劣的令她的身体产生了微妙的反应。
颜霁紧咬了银牙,心中的怒火愈盛,却也无力再骂。
此时的裴济看着眼前停止挣扎的人,眼底的乌青烦躁消散,浮现出了笑意,心满意足的裴济停下了动作,却没有抽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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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济起了兴致,一点点探索着这具身子。
常年练武的手掌略带茧子,抚摸着身下光滑的肌肤,清冷的月光映在书案前,散落的青缎丝的长发,大片落在皎洁的瘦背上,偶尔几缕顺着耳廓滑落至身下,也有几缕贴在她细长的脖颈上,身下那修长的玉腿勾着一处裤脚,半掩住了那双脚。
二十又七年,他从未体会过这般滋味,她相貌平平,甚至不及这府内的任何一歌舞婢子,也仅有这月下的一副皮囊尚可入眼。
那一滴眼角的垂泪,落在裴济眼中,他怜心顿生,抬手便要为她拭去,可身下的人骨头太硬,一个偏脸,避了过去。
裴济的唇角勾起了一抹笑,心中生了薄怒,“你倒是骨头硬,我倒要看看你这骨头能有多硬?”
说罢,那书案上的画卷早已被撕裂,如同颜霁此刻被撕裂的心,已经瞧不出原本的模样了。(这里不是已经审核过了吗?为什么又锁了?爆哭)
至那窗外的天见了青,裴济才起身离开。
这一次,他未曾停留,起身便走。
偌大的房间,徒留颜霁一人无力的滑落在地,眼神空洞,却又无声的落泪。
被发带不断磨蹭加重的伤口,被撕裂般的身体,还有被肆虐的心口,这种种痛苦,她似乎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只有她的那颗心,似乎被彻底的撕碎了。
片刻,自门外匆匆赶来了两个低眉顺耳的婢子,看着屋内的混乱的局面也似是未见,只是愈发低下了头,一字不发,轻轻的将委顿在地的颜霁扶了起来,又勉强为她披了衣衫,扶着人勉强走至浣尘,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将人送进了温热的浴桶内。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颜霁甚至抗拒不了,酸软无力的身子浸泡在水中任人摆弄,被解开的双手见了血迹,无力的搭在桶边,由着婢子为她上药。
身前被磨破的肌肤,同样不能见水,颜霁被半扶着上药,身上的淤青显了出来,瞧着便十分可怖,令人不敢轻易触碰,她只能再一次忍受着疼痛,任由那一层层药膏刺激着伤口。
片刻,婢子将她扶起,擦拭过后,裹着干净的衣衫,将她缓缓送到那张床榻之上。
同样送来的还有一碗散发着苦味的汤药。
颜霁冷冷的看着面前的婢子,她甚至都不知道送来的又是什么?
“娘子,请用药。”
那两婢子又跪在了脚踏前,举着手中的汤药,只有这一句话。
“这是什么药?”
颜霁刚问出口,就看见他们对视一眼,默默低下了头。
“避子药吗?”
好像除了这个,没什么药是要在这种时候吃的。
看着他们的反应,颜霁心中了然,起身一把接过,又一饮而尽。
这样的好药,便是多来几碗她也能喝得下。
两婢子看了眼这么痛快的人,悄悄退到门外,同小裴掌事交代起来。
裴荟听完,也不敢冒然猜测,这二位到底是什么关系?
总之都是他得敬着的主子便是了。
45. 第 45 章
等颜霁迷迷糊糊醒来,入眼还是那青色帏帐,眨了眨眼,顿了片刻,感受着浑身尽是那酸软无力,她才想起昨夜发生的噩梦,起伏不停的胸口,不得不张大的嘴巴。
这一刻,颜霁再次明白,自己如今已是那砧板上的鱼儿,离了水源,连这片刻的呼吸都都是奢侈。
颜霁再也忍不得,只觉得这窄小的床榻之间,是困住她的牢笼,她慌乱的起身拨开了帏帐,露出尺寸大小的空隙,屋外已是大亮的天色,瞬间刺到了面前。
颜霁下意识的伸出手去遮,却一眼就看见了手腕处的伤口,低头再看,不仅是两个手腕,连自己身前,尽是泛着粉嫩的伤口,其间还掺杂着成片的青紫。
垂落的帏帐再一次遮挡住了那仅有的光亮,颜霁盯着自己残破不堪的身体,眼睛里忽然泛了酸。
一直在屏风外守着的绿云听见了动静,悄声进了内室,瞧见那微微晃动的帏帐,她上前小心问道,“娘子,可是要起身?”
床榻内没有声音传来,绿云静默片刻,正要转身离去时,才听自那床榻里传来了一句嘶哑的声音,“我想洗澡。”
还不容绿云琢磨明白什么是洗澡,床榻内又传来一句“沐浴”。
听得吩咐,绿云立刻应道,朝外悄声嘱咐了叩香,忙捧着新衣入了内室,掀开帏帐,又问,“膳食已备下了,娘子可要用些再沐浴?”
颜霁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我不饿。”
尽是腹中空空,颜霁也没有一点食欲,她只想尽快处理掉自己身上的这些印迹。
绿云不敢再劝,只是低垂着头伸出了手,却不见娘子就此起身,又听她问道,“我的衣衫呢?”
颜霁昨夜沐浴擦了药后,倒是被这两婢子伺候着穿了一身,可这不是她自己的衣衫,再好颜霁也一点不愿意穿,这些无时无刻都会提醒她昨夜发生的噩梦。
绿云却是不明所以,只当她是要换一身新衣,忙将织造房连夜赶制的新衣都呈了上来,供她挑选。
可颜霁仅仅看了一眼,便摇了头,“我的包袱呢?那里面有我的衣衫。”
昨日离开前,为了不惹人怀疑,阿娘和青萍为她做的衣衫一并都留在了这里。
绿云顿了下,昨夜间她和叩香匆匆被小裴掌事寻来伺候娘子,匆匆给娘子沐浴擦药后,两人便退去了外间,她还当真不知娘子的包袱放在了何处。
看着缩在床榻内的颜霁,绿云只得禀告请罪,“娘子可稍待会儿,婢子这便去寻。”
颜霁不是那等平白为难人的,她点了头,看着人要出去寻,又开口把人拦下,“应该还在内室。”
绿云明白这话是对她说的,回过头向颜霁施了一个谢礼,又从那紫檀嵌螺细花鸟顶箱里翻出了一个包袱,解开,里面果然是成衣。
绿云挑了两身,捧到颜霁面前,“娘子,您看穿哪身?”
“就这身罢。”
颜霁指了一身胭脂点绣花袄,衣衫上照旧绣着娄氏惯常做的绣活儿。
桃红杏粉。
绿云没有丝毫的犹疑,将颜霁选好的衣衫奉至面前,伺候着颜霁穿好了衣衫,梳洗过后,只待叩香那边捯饬好,两人又将人扶进了浴桶中。
颜霁坐定,将人遣了出去,她不喜有人在身边看着自己。
至于昨夜,是她实在无力,更无心沐浴。
温热的水浸泡着身体,渐渐缓解了身上的酸软无力,颜霁顾不得热水会刺激手腕和身前的伤口,只是不停地揉搓着,试图将那痕迹全部擦去。
她无法忍受自己的身体上有这样的痕迹,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忆昨夜的噩梦,那一切都让她觉得羞辱。
不单单是对沈易没有守住贞操的愧疚,更多的是对自己,对自己被当成一个毫无尊严的玩物所带来的羞辱。
可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颜霁愈想,手上的力道也在不知不觉中加重,她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无法脱离出来。
而此刻一直守在浣尘外的绿云率先感受到了不对,时间太长了,这不像是正常沐浴。
她对叩香眨了眨眼,低声说道,“时间久了些。”
还未同颜霁打过交道的叩香也不是个傻子,她二人虽然不明白这位娘子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可看着小裴掌事的态度,她二人也不敢等闲视之。
叩香点了点头,两人才问道,“娘子,时候到了,可要净身?”
内间没有声音,只有水花撞击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绿云再问,“娘子,您还未用膳食,时候久了对身子不好。”
又是沉默,水花撞击的声音愈来愈烈,两人眼中露出了担忧。
“还是进去看看。”
绿云开口,拿了主意,两人这么等下去不是个办法,里面但凡出了点事,只怕都能摘了他们的脑袋。
且不论这位如今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可他们家主头一位在松雅山房幸的娘子,可是板上钉钉了。
想来,日后便是迎了主母进府,这位娘子的造化也不会小了去。
这般想着,绿云同叩香一并踏进了内间,却不想撞见的是一血色场面。
本是清明一片的浴桶,此刻却成了红色漫漫,倚靠着浴桶的娘子低头揉搓着身体,鲜血自两个手腕处汩汩流出,身前的伤口不断变大,微微渗出的血迹染在了垂落在身前的长发。
绿云看得有些心慌,心中隐约有些猜测,却不敢冒然问出,嗫嚅半天,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娘子,伤口可是裂了?伤药还有,婢子扶您出来出换药可好?”
她的沉默在绿云的意料之中,可眼下的情形不允许她就这么看着,贵人伤体,是他们婢子的罪过。
叩香见状,也上前走到了另一侧,“娘子,时间久了对身子不好,婢子这便扶您出来。”
可颜霁丝毫没有注意到出现在眼前的人,她盯着自己身上的痕迹,手上丝毫不肯放松,仿佛擦出别的伤痕来,便能遮盖住被那个疯子留下的印迹。
“娘子!”
扑通一声,两人跪在了浴桶边上,他们强迫不了颜霁,可他们也承担不了贵人伤体的后果。
“娘子,您出来罢!”
直到此刻,颜霁才恍若初醒般回过了神,她注意到了被染成血色的浴桶,却没有看到血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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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来,极致的疼痛,令她分不清楚到底是哪里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娘子……”
这时,颜霁才注意到跪在地上的两人,她下意识的便说,“快起来,怎么能随便跪拜?”
听到这话的绿云和叩香虽然不解,但也只是想到这位娘子大抵是个好性子的,不容他们多想,颜霁也注意到了自己手腕处还在冒出的鲜血。
“娘子,可慢些。”
绿云同叩香见机将人扶了出来,不敢抬头,匆匆擦去身上的水珠,还未换上中衣,先是拿了伤药来。
不停的揉搓,刚刚结了一层痂的伤口再次破裂,多数亦有加重的迹象。
两人看着手中的伤药,只能再敷上一次,那手腕处又使了帕子包扎,只是身前的那些伤口,很是不好处理。
颜霁见他们蹑手蹑脚,这般小心,淡淡开了口,”没事,抹了药总会好的。”
安慰人的话颜霁总是脱口而出,仿佛这伤口不在自己身上,倒像个惯会劝人的旁观者。
对青萍,也是如此。
可缩在床榻上切身感受着肌肤之痛的也是她。
“娘子,已过了午时,您还是用些膳食罢。”
绿云和叩香小心的看着床榻上的人,再一次向颜霁提了出来。
“我不饿。”
颜霁看也未看,她并非推辞,而是真的感到不到饿,尽管她也明白自己这是心理作用,生理上这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自己一定会难受,可她就是没有一点欲望。
“这羹您可要用上几口?听说这道菜是扬州那边传来的做法,您尝尝可好?”
绿云盛了一小碗,端到床榻前,贵人不食,一旦问罪,他们二人仍然逃脱不了干系。
“娘子,您看看如何?听说扬州那边最是富贵,连吃食也跟咱们这儿很不同,这羹婢子还是头一次见,您可见过?”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无非是让颜霁吃上一口。
颜霁明白,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迁怒于他们,可她的确没有食欲,她只是想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
“娘子,您就吃一口,一口可好?不然婢子们没法子交代……”
两人端着膳食,跪在床榻边,一动不动。
颜霁睁开了眼睛,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怜,这么轻而易举的就妥协,即便这并不是她对裴济的抗争,可她似乎已经输了。
颜霁点了头,被他们扶起来,那盏被他们夸的绝无仅有羹也端到了她的面前,可是她却端不起来。
手腕处的伤口还隐隐作痛,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迹,绿云极是妥帖的开口,“婢子喂您。”
颜霁没有抗拒,看着面前的羹,犹豫半天,她张开了口。
一口没吃,颜霁就吐了。
“我吃不下。”
颜霁无力的摇了头,由着他们给自己收拾了残局,也无心再吃了。
“你们出去罢,我困了。”
绿云和叩香对视一眼,也不敢再劝,只能低着头将膳食原模原样的又端了回去。
“这可怎么办?”
“只能向小裴掌事如实禀告了。”
46. 第 46 章
颜霁醒来时,屋内骤然见暗,她睡得昏沉沉却并不踏实,挡开那层青色帏帐,只见窗外夜色已深,幽幽月光透过内室,亦有几簇烛火隐隐照着。
内室无人,颜霁也没有起身,只是侧过身子,盯着那落在冰梅纹窗的月影,由着自己的心去。
已过了一整天了,不知道沈易他们到了哪儿?
宛丘距此千里之远,想来沈易刚托人快马带来了那封信,人是紧接着安顿好家中一切,就匆匆赶来了。
若是快些,或许还能赶上正月十五,能去草市上看个灯会。
真不知宛丘的除夕会怎么过?
可要吃饺子吗?
阿娘的身子应当无碍吧?
她好像忘了告诉沈易。
别等她了。
……
向小裴掌事禀告过后,绿云和叩香便一直在外间守着,只盼着娘子醒来后,能用上几口饭,膳房送来的吃食也一直烧着炉火温着,只便娘子要用时随时都能用。
绿云看了看天色,悄声入内,看了看紧闭的窗户和取暖的炉火无碍,又拿起金剪,取了灯罩,依个挑了挑微弱的烛火。
走近那床榻,她才发觉娘子的手腕露在了外头,等她上前才发现娘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只是双眼无神,盯着外处,不知遥遥看向哪里?
“娘子,婢子伺候您起身用些膳罢?”
绿云将那露在外面有些冰冷的手腕托起,等着颜霁的回复,小裴掌事便是知晓娘子午间未曾用膳的事儿,除了向上禀告也别无他法,眼下也只能令他二人想法子劝劝娘子罢了。
“什么时候了?”
颜霁眨了眨眼,回过神来。
“已是酉时了,婢子伺候您起身罢,膳房刚刚送来的吃食,叩香正在外间温着,您瞧瞧可想用些什么?腹中空了一整日,总要吃些的。”
按理说颜霁也该饿了,可她就是感受不到,她只是觉得疲累,便是此刻睡不下,也不想动。
“别折腾了,我不饿,你们去歇着罢,这么冷的天,不用守着。”
颜霁说的很平静,说完又道,“把烛灭了罢。”
绿云见她还是这般不吃不喝,心里着急,可她一个婢子,又能如何?
“娘子,您便是用不下,喝些羹也好,膳房方才送来的是甜羹,是咱们冀州自己的做法,醪糟配的,最好喝了,您喝几口暖暖身子也好,您这脚可是冷的很,等会儿婢子给您添个汤婆子可好?”
颜霁朝她笑了下,“别折腾了,我真不饿,若是你们不嫌弃,吃了也好,总是不浪费。”
只是这抹笑落在绿云眼里,更加心焦了,娘子的面色苍白,嘴唇也干得紧,瘦削的脸上只有一双极大的眼睛,整个人就像是这冬日里即将凋零的花儿一般。
“娘子,您便是用上几口可好?婢子求您了……”
说着,绿云跪在了床榻边,且不看娘子如今这幅身板,便是一个正常人没病没灾的,不吃不喝,又能撑几天?
若是娘子出了事,她和叩香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娘子,您用上几口——”
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了。
“不吃东西有什么大碍?”
绿云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忙低下了头,随后又见一双藏色云缎镶玉锦靴从面前经过。
“去罢。”
上首发话,绿云自是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而在床榻上的颜霁看见来人,原本平静的内心登时就生了火气,扯下帏帐便要将此人在眼前隔开,可与此同时,一只大手随意一挥,牢牢拽住了垂在床榻边的帏帐。
便是拽不动,颜霁也不肯松手,她用尽力气紧紧攥着这层帏帐,恨恨的瞪着探进床榻内的那张面孔,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你身子骨强,便是不吃也无妨,我可是饿的很了。”
说着,朝颜霁笑了下,那双眼睛扫了她两下,随即松开那帏帐,手指落在腰间那金玉銙皮革蹀躞带间,翻动几下,只听那腰带咚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时,颜霁反应了过来,她顾不得再抓着那帏帐不放,下意识的便往后躲。
可下一瞬,那解了衣衫的人就俯身出现在了这狭小的床榻内,颜霁再退,咚的撞到了身后的墙,触摸着身后坚硬冰冷的墙面,颜霁明白,她已经退无可退了。
她只能抬起头,回看那正扫视着自己的肮脏目光,便是他再如何打量,颜霁也挺直了脊背。
裴济看她这般严阵以待,嗤笑一声,她太自不量力了。
方一入府,裴荟就来请罪,他当是何等大事,原是人恼了气,想出用绝食的法子来威胁他。
这是那卢氏曾用烂了的招数,他岂会再被蒙骗?
不吃有何妨,人不还是这副模样?
细腰长颈,玉肌白面,那双泛着红的眼睛倒很别致,像渔阳郡那万亩草原上,一只随时被人引颈待戮的野兔子。
裴济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身体也不知不觉间愈发靠近,那缩在角落里怒视自己的人,仿佛浑身长满了刺,但毫无威胁,倒令人生出了些许要捉弄一番的趣味来。
“过来。”
颜霁看着面前的人,紧紧贴着身后的墙面,一动不动。
“你不来?”
裴济说完,人还是一动不动,他长臂一探,那躲在角落里的人便被带到了面前,面上还在强装镇定,可不停颤栗的身体出卖了她。
手指伸到那脖颈处,还未摸到盘扣,便见那缠着棉布的手腕挥到了面前,紧接着啪的一声,裴济眼中的笑意顿时烟消云散。
突如其来的掌掴,如同这黑夜中的一声惊雷,炸醒了沉浸其中的裴济,那如墨的双眸瞬间燃起了火苗,他一把抓住那只手,阴沉沉的将人按在了床榻上。
修长的手指捏着那下颌,眼中闪出了几分寒光,打量着那紧绷的唇线,和她周身散发出来的反抗。
“骨头够硬,可从没人还能硬过我。”
话毕,裴济一把撕裂了那层蔽体的中衣,随即便要俯下身去。
颜霁也不是那任人宰割的羔羊,她拼尽全力,手脚并用的挣扎起来,即便受了伤的手腕还在作痛,可也不及她心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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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痛。
“滚!”
“你滚开!”
“别碰我!裴济!”
“滚开!”
……
外室的绿云和叩香听见娘子竟敢直呼家主之名,头愈发低了下来,恨不得当即离开此地,生怕城火殃及池鱼。
从小裴掌事的态度,还有午间娘子在浣尘的反应,绿云心中难免有几分猜测,如今听着内室的动静,心中的猜测也有了答案。
只怕娘子同家主,不是那等寻常的。
尽是他二人是故去的老主母派来服侍家主的,可碍于卢氏主母有言,少主近女于母成灾,这些年家主身旁不曾有一女子近身,如今也只有这么一位娘子而已,却不想是这等的。
若是老主母神灵有知,不知可有欣喜?
-
裴济习武二十余载,虽不是这冀州最上等的兵士武者,可他的力气岂是颜霁这么一个弱娘子能抵抗的过,何况她又饿了这么久,简直是毫无反手之力,三两下便被裴济制住了手脚。
经她这么一闹,裴济此时也没了心情。
看了眼披头散发倒在床榻上的女子,裴济临走前扔下一句,“你骨头硬,我倒要看看那沈家的小子骨头有多硬?能不能硬过那烫了火的烙铁?”
说着,不等颜霁有所反应,大步离开。
“裴济!你就是个疯子!小人!”
“惯会用这些阴招,你有什么对着我来!何必用别人来威胁我!”
“小人!小人!”
……
走至外室的裴济自然将她这咒骂都听进了耳朵里,可他不怒反笑,她也有端不住硬不了的时候。
“去,传裴荃,躲了这么久了,该出去办差了,将那沈家小子拘回来,另外,即刻将抱山斋那婢子传来,就跪在这院子里,我倒要看看她的骨头还能不能硬的起来?”
这话自是吩咐门外的兵士,可跪在外室的绿云和叩香却是连头也不敢抬,内室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不是没听见,娘子的咒骂犹在耳边,直到此刻他们才明白娘子今日种种反应是何缘故。
“好好看着,出了什么差池,提头来见。”
“喏。”
这话不仅仅是对门外的兵士,绿云和叩香也当即跪拜在地,应声答道。
直至那藏色云缎镶玉锦靴又从身前离开,绿云和叩香才敢起身,小心翼翼地入了内室,走到床榻边,将倒在床榻上衣不蔽体的颜霁扶了起来。
两人不敢冒然出声,只是伺候着换了衣衫,还要上药时,却听颜霁出声吩咐,“沐浴,我要沐浴。”
两人不敢违抗,便是娘子和家主之间有什么隔阂,身为婢子的两人也不敢对娘子不恭,方才那一声极响的巴掌声,他们都听见了。
此刻,娘子面上仅有两处红色指印,绿云不敢再想下去,那一掌到底落在了何人面上?
待人从浣尘出来,另包扎过伤口,上了药,绿云将那膳食又呈了上来。
“娘子,您就吃一口可好?”
此刻院内正有一前车之鉴,他们不敢不尽心。
47. 第 47 章
夜色昏沉,不知是几时。
颜霁睡不下,躺了片刻,听着呼啸的北风吹打在窗上,起身披上那胭脂点绣花袄,下了床榻。
她便是再没有胃口,也还是用了一盏甜羹。
同裴济的交手,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濒临昏厥,即便此刻她在裴济手中还是只有任他欺辱的份儿,可这不会是无法改变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自然也没有永远的赢家。
她必须养好自己的身子,她还想离开这个牢笼,为此损害了自己的身子是不值当的。
映着内室的烛火,颜霁慢慢走到了窗边,如今仅有这一扇窗户,她还能看看外面的天空。
北风萧萧,冀州的冬天来的格外早,夜也格外的长,推窗望去,大片的雪花飘飘洒洒,不知下了多久,那屋檐红瓦间似乎都罩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绒毯,天地见只有簌簌的落雪声。
刺骨的冷风裹挟着飞舞的雪花吹进屋内,冷空气钻进口鼻,打了个冷颤,颜霁还是伸出了手,冰凉的雪花落在手心里,细细看了,才知这里的雪花同她曾经二十四年见过的雪花,并没有什么不同。
或许,不同的是她。
本就不属于这里,又怎么能在这里生出枝芽?
颜霁想起了她原本的世界,她想爸爸妈妈了,她也很久没有梦见他们了。
这些日子,她总是梦见沈易,梦里多是可怖的场面,鲜少有什么欢愉的,便是有,等她醒来也并不能欢愉的起来了,只有萦绕在心间的怅然若失。
便是娄氏,她也很少梦见。
她相信沈易,即便他二人没有这层关系,依着沈易的本性,他也不会冷眼旁观。
有沈易照看,她对娄氏的生计放心很多,至少不会离了她生存不下去。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娄氏是唯一一个让她体会到亲情的人,时时刻刻挂念着她,便是几个杂面馍馍,也要问问她可吃得饱了。
明明还没多久,颜霁却觉得疲惫,似乎过了很久,那些温暖的日子离她越来越远。
她一度以为自己要成长为一个种田文女主,那座院子里的药草,还有她养的鸡鸭,她的日子明明在越来越好,甚至她还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找到了自己想要相携一生的伴侣。
她以为一切都可以继续美好下去。
可是这个世界对她太残忍了。
在她最欢喜的时候,兜头一盆冷水浇在了身上。
对于穿越这件事,起初她并不是那么坦然接受的,至少刚刚来的这个世界的那几天,她总是难受,她想念自己的爸爸妈妈,她想念那个世界的所有。
可她好不容易接受了,她鼓励自己在这个陌生的世界活下去。
可是,为什么?
她会沦落到现在这副模样?
她已经拼尽全力了,为什么会遇见裴济?为什么要让她遇见一个疯子?
颜霁不明白,她总是想不明白。
眼前白茫茫的世界模糊起来,不停轻颤的睫毛承受不住泪水的重量,终于滑落下来,从面颊经过,垂在那红色指印处。
她蜷缩着身体,无力再站,双臂紧紧抱着自己,不停颤抖的身体,她只能将头埋在腿间,喉间发出细碎的哽咽,任由泪水洇湿了衣袖。
今日守夜的叩香一直倚在内室门边,她听见了内室响起的脚步声,只是走到了屏风后侯着,见娘子难得走动,便没敢出声扰了娘子。
此刻,听见那断断续续的啜泣,叩香更不敢上前了。
这种时候上前,撞破了这层纸,她这样盖着郡府戳儿的婢子,只会更惹人嫌。
今日在这房内发生的一切,她同绿云都尽收眼底,可身为婢子,她怎敢置喙主子间的事儿,怕是再多长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叩香不敢发出动静,她只能低头立着,等娘子缓过来了,再进也不迟。
埋头痛哭的颜霁丝毫没有注意到相隔不远的屏风那儿还有人,她似乎哭不尽了,眼泪也流不完了,如同那决了堤的黄河般。
不知过了多久,颜霁终于抬起了头,她紧紧攥着衣角,手腕处的棉布见了红,可她浑然不觉,还在不停的抽泣。
直到她慢慢平复了心情,心口也平缓下来,颜霁才擦去了面上的泪痕,眨了眨眼睛,重新站在了窗前。
这一刻,盯着窗外的颜霁发现了不对,这雪下的也未免太厚了,已经堆积成了小山。
方才还平整的地面上,骤然多出了一块厚厚的雪山。
她揉了揉眼睛,再看,这并不是幻觉。
颜霁瞪大了眼睛,才发现那似乎是一个人,一个倒下的人。
这样的雪天里,怎么会有人倒在院子里?
颜霁转身便走,而守在屏风外的叩香也听见了脚步声,她现身问道,“娘子,可是有吩咐?”
颜霁被突然出现的叩香吓了一跳,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指着那扇窗的位置问她,“我瞧见那雪地里有人倒下了,你快让门外的兵士找个屋子给抬进来,别冻坏了。”
叩香听见这道命令,没有应声,只是低着头。
颜霁以为那人是冒犯了裴济被罚,想起她来的第一日,便见人活生生的被乱杖打死,如今又是这样。
裴济,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见叩香毫无反应,颜霁只能自己去做。
她明白叩香的顾忌,在这个偌大的郡府内,裴济才是他们的主人,他们只能服从主人的命令,遵守主人定下的规矩,否则,他们将会得到惩罚。
而自己,在他们面前,是没有任何发号施令的权限的。
他们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在接受着这样的思想灌输。
因此,即便此刻叩香没有任何反应,颜霁也不会怪罪她,在这样的环境中,她为了保全自己,只能这样。
颜霁明白,所以她抬起步子,朝外走去。
可现实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她本就是一个被困在牢笼的囚犯,又怎么可能救得了别人?
看着挡在身前的长剑,颜霁被逼停了步子,身后紧跟着赶来的绿云和叩香,连连拉住了要硬闯的颜霁,“娘子,您千万不能出去。“
“可那人都冻成什么样了?再不去救他,只怕要死在那儿了……”
颜霁看着那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她没有办法见死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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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云同叩香不肯放手,他二人甚至不知如何同娘子说,那人便是家主特意使人召来,特意跪给娘子看的。
“我知道你们是怕裴济处罚,你们只当作看不见就好,我自己去,好端端的一个人,就把人害了,他的父母妻儿日后可怎么办?”
颜霁很体贴的开口,给他们找了一个借口。
可绿云和叩香不是那等傻的,见娘子这般急切,也心知瞒不过去,家主此番便是故意做给娘子看,敲打她的。
两人对视一眼,将颜霁好歹请进屋内,扑通一声,两人跪在了颜霁面前。
颜霁实在受不了,动不动就给自己下跪,她很不习惯。
“你们别这样,便是我不去也没有必要向我下跪,有什么你们说便是了。”
颜霁还没有意识到他们即将说出来的话,会让她多么的崩溃震惊。
绿云顿了顿,硬着头开口,“娘子,那是家主临走前特意交代的,任何人都不能靠近。“
颜霁当然明白,如果不是裴济,谁还会干出这样的事儿?
“可是他已经晕倒了,再不去救他,他可能随时都会死。”
“娘子,那也不能去。”
两人一味地阻拦,颜霁不停的解释,她只是想救他一命,眼睁睁的看着人死在自己面前,她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噩梦。
嘣的一声——
颜霁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是裴济故意的?”
看着低下头的两人,颜霁心里打起了鼓。
“是他故意让人跪给我看的?”
绿云和叩香不敢回答,只是愈发俯低了身子。
颜霁的心忽然凉了,她淡淡的开口,“让人抬走罢,我都看见了,他的目的也达到了。”
可跪在下首的二人依然不动。
“他到底想怎么样?我已经看到了,他还想怎么样?”
颜霁忍不住了,她嚎叫着,嘶吼着,无力宣泄她内心的痛苦。
“去,现在就去,把人抬走!”
颜霁暴躁起来,她起伏的心口,战栗的身体,把绿云和叩香吓了一跳。
二人急忙起身,顺着颜霁的心口不停的轻抚,却不敢去执行颜霁下的命令。
颜霁缓了好一会儿,才问,“那是什么人?”
她不愿意因为自己牵连了别人,沈易不行,青萍不行……
“是什么人?”
颜霁着急起来,她的心忽然被提了起来。
“婢子不知,”绿云悄悄看了眼叩香,犹豫了下,避不过颜霁的一再追问,只能低声说道,“只知道是个婢子,家主特意令人从抱山斋召来的。”
轰的一声,颜霁整个人都愣住了。
“抱山斋?”
“是,”绿云看着颜霁的反应,心里顿觉不妙。
果真如她猜测,下一刻,娘子便跑到了门前,不顾那长剑阻拦,硬要闯出去。
“青萍,青萍,是你吗?“
颜霁被拦在门前,看着倒在雪地上的人,她无力的嘶吼着,泪流满面。
“你去,去告诉裴济,我认输!我认输!”
48. 第 48 章
直到亲眼看着倒在雪地里的青萍被人抬进旁边的房间,颜霁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才稍稍松了些。
“去唤先生来。”
颜霁下意识地吩咐身旁的绿云,冰天雪地的,青萍跪了这么久,叫都叫不醒,她不敢再往下往下去。
可她说完,身旁立着的绿云似是不曾听见一般,还愣在原地。
颜霁看了她一眼,见她愈发低下了头,颜霁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个世界的可怖,她看向了裴济——冀州的主人。
裴济睨笑着,仿佛眼前的一切,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再平淡不过的场面了,这一条人命如同打在水面上的一颗石子,仅仅泛起一圈涟漪,惹不来任何人的注意。
颜霁抬起头,看着他的笑,瞬间便领会了其中所隐含的意思。
她回过了身,朝他郑重的施了一个礼,“青萍昏迷已久,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还望您大发慈悲,召个先生来为她诊一诊。”
裴济看着她垂着头恭恭敬敬的模样,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他缓缓地开了口,“裴荟,去找人来看看。”
说完,又看向了立在面前的人。
颜霁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知道这是一场交易,如今裴济已经做完了他该做的,下面就轮到她了。
“请。”
颜霁很客气,她面上很平静,亲自将人请进了屋内。
“奉一盏茶来。”
颜霁从绿云手中接过,亲自奉到裴济面前,可裴济看了一眼才接过,抬着茶盖轻轻刮着。
裴济盯着立在面前的人,细细打量,他倒是没想到这女子如此能屈能伸,原以为她还会炸着浑身的刺,对自己瞪着那双眼睛,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
可他没料到,这女子会如此镇定,还能说出那般求他大发慈悲的话来,与几个时辰前在床榻上疯狂反抗的人截然不同,生像是换了个人。
裴济盯着人看了半晌,手中的茶盖也刮了半晌,他一言不发,屋内也愈显静谧。
颜霁同样,她的眼睛落在自己的手心上,听着断断续续的清脆的玎玲声,心里还是不可避免的紧张起来。
裴济不紧不慢的拂着茶盖,余光注意到那紧握交叠在一起的双手,心中不免嗤笑。
可见她这般镇定,不过是面上功夫。
静默了片刻,浅饮了一口手中清茶,裴济才缓缓开口,问道,“你当真以为我是尊菩萨?”
此话一出,颜霁的身子顿时僵硬了。
菩萨?
她当然明白,裴济是什么人,她太了解了。
唯有那十八层地狱的恶鬼才能与之媲美。
可颜霁什么都不能说,她只能死死压住心底的愤怒和恨意,面上一丝也不能表露出来。
她明白,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惹怒他,青萍还在旁边的厢房,她危在旦夕,这个时候她不能只顾着自己,她只能强撑着内心的慌乱和无尽的恨意,逼迫自己走进那间内室。
裴济将余下的清茶一饮而尽,放下茶盏,抬起步子,随着人进到了内室。
几盏微弱的烛火若隐若现,颜霁走至床榻前,放下了一侧的帏帐,低头看向了身前的盘扣,缓缓举起了手。
随之而来的裴济越过屏风,走至那桌案前,随即坐下。
躲在那层帏帐后的颜霁自然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可她解衣的手指不能停下,忍着手腕处的疼痛,解开了身上的衣衫,露出娄氏为她做的那层白色的中衣。
将褪下的衣衫放到楎架前,转身要回那床榻时,身后的人出声唤住了她。
“过来。”
颜霁顿了下,微不可查,随即转过身来,朝着那桌案一步步走近。
裴济随意坐着,不似方才那般端重,两眼直白的打量着来人。
明明是一个婢子,却能在自己面前挺直了脊背,藏在中衣下的纤弱身体,在微弱烛火中,半遮半掩的,又平添了几分味道。
此刻,裴济再一次见识到了她身上的那股傲气,一股与生俱来的傲气。
可他裴济偏不信,没有人能在自己面前挺直了脊背,再硬的骨头也能被他折断。
裴济的目光中充满了征服的欲望,天下都在他裴氏一族的掌心中,尚且一无盐女子乎?
裴济慵懒的坐着,等她走近,他才缓缓站起了身,张开了臂膀。
颜霁瞬间明白,她不是没有伺候过裴济褪衣。
她走近,再走近,直到她可以触碰到身上那件外衫,颜霁就停下了步子,拉住一侧袖子,褪下外衫,再伸手,便是那腰间的青色素帛束腰封带,轻轻一拉,这素帛束腰封带便轻而易举的落在了手中。
封带下的是一件交领右衽窄袖衫,褪去后,里间也仅余下一件中衣。
走至床榻前,裴济端坐,一动不动。
颜霁顺着他的视线,落在那双藏色云缎镶玉锦靴上,她知道他的意思。
已经忍到这个地步了,她不能忍不下去,打破现在的局面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颜霁走上前,随着蹲了下去,两只手抱起一只脚,将其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那挺起的脚尖,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会碰到她的脸。
可颜霁不在意。
她牢牢握住了那脚踝处,轻轻往外一坉,一只靴子便被她取了下来。
端坐的裴济俯视着蹲在身下的人,她垂着眉,睫毛投下的阴影掩住了她的双眸,鼻梁阴影落在紧紧抿着的唇瓣上,垂落在耳前的碎发随着她的动作轻晃了两下。
不知不觉裴济伸出了手,缓缓靠近了那脸颊,身下忽然停顿的动作让裴济的手指也顿了下,但随即,那几根碎发还是捏在了指缝间。
颜霁为他脱了靴子,却没再看那一层纯白软绸的高靿袜,虽然她已然放下了那两只脚,但被人捏着碎发,依旧站不起身来。
裴济随手卷了两下,看着眼前的人蹲了半天,面上依然是镇定自若,一言不发。
他颇感无趣,松开了手。
颜霁起身,还没站直,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圈银色的星星围着自己转,紧接着便是大片的黑红朝她涌过来,占据了她的眼睛和大脑。
睁不开的眼睛,和不受控制往下栽的身体,这一刻,颜霁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低血糖了。
出乎意料的没有疼痛,她的身体没有倒在地上,被一双胳膊接住了。
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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霁眨了眨眼,眼前还是一片黑暗,耳边的声音还听的一清二楚。
与此同时,裴济收回了诊脉的手,看了眼倒在床榻上的人,起身离开。
倒扔下一句“倒是会耍懒!”
也只有这一句,颜霁身边安静了很久。
“娘子,您张开口,婢子给您喂些喝些甜羹便好了。”
颜霁听出来了,是那婢子的声音。
她还不知道两人叫什么?
但颜霁还是配合的张开了嘴巴,她更想睁开眼睛,可她再怎么用力,也睁不开,眼前完全被黑暗笼罩了。
“您多喝些,好好睡一觉,明儿保准好了。”
绿云半托着人,喂食的是叩香。
两人配合着,用了一刻钟,堪堪将一小盏甜羹勉强喂了下去。
“娘子的手腕又见红了。”
叩香给颜霁褪衣衫时,发现了被染红的白色帕子。
绿云上前,解了帕子,细细看了再次裂开的伤口,没有说话。
包扎好伤口,涂了药,留下叩香守夜。
绿云临走前交代道,“娘子这里一定守住了,再不能出乱子了,我去厢房那儿看看。”
叩香点头应道,守在床榻边,紧紧盯着床榻上的人。
颜霁虽然身体不受控制了,可她的意识还是清醒的。
她听见了这两人的对话,她的脑子里浮现出青萍被大雪埋住大半个身子的场面,她不知道此刻青萍到底怎么样了?
此刻的她无力做些什么,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青萍还这么小,如果真的因为自己而产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她这一辈子都将在对青萍的愧疚中度过。
她没有想到青萍还在这里,也许,连远山道长也没走成。
他们都被裴济困在这里了。
那沈易呢?
颜霁的心有些慌,她就知道,裴济就是一个言而无信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居然还会相信他,她太天真了。
她居然会以为裴济会真的愿意放他们离开,她明明知道裴济是什么人的,可她还是和魔鬼做了交易。
那么,此刻呢?
青萍真的得到救治了吗?
沈易呢?
他真的离开这个地方了吗?
会不会也被裴济关了起来,准备随时威胁自己。
他会不会又是在骗自己当着自己的面儿做一套,背地里又是另外一套。
颜霁似乎陷入了一个怪圈。
她极度厌恶痛恨裴济,甚至她已经有了切身体会,可她又不能不向他求助。
可即便如此,她甚至不知道这一切又是不是他在骗自己?
颜霁找不到出路,她的脑子似乎就要爆炸了,她的脑子乱成了一团,根本无法继续思考。
颜霁痛恨自己,被裴济轻而易举的玩弄在股掌之中,她成了无头苍蝇,又不得不逼迫自己去服从一个疯子。
此刻,她甚至有些庆幸,暂且逃离了裴济的毒手,即便这只是她一时的自欺欺人。
困在这深深庭院,三五步都是守卫的兵士,她又能逃到哪里?
49. 第 49 章
“婢子亲自瞧着先生细细诊了脉,那位小娘子并无大碍,娘子尽可宽心。”
绿云从厢房回来,这么对悠悠转醒的颜霁说道。
颜霁听了,心中的担忧并没有消散,喃喃自语,“冰天雪地里冻了那么久,最容易起热了,她的膝盖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说着,颜霁掀了身上的被褥,便要下得床榻来,她不放心留青萍一个人在那儿,她必须得亲眼看看。
绿云同叩香慌忙将人拦下,“娘子,您自己的身子还没安稳,那位小娘子那儿您又怎么能守得住?等您用了膳食,便好好歇着,婢子去守着。”
颜霁坚持,青萍是因为受了她的牵连才遭此大祸,若不然,她此刻还在宛丘驿站平平安安的,又怎么会在这大雪天里被人莫名其妙的罚跪?
冀州的雪总是下得很大,卷袭的北风搅着一股寒意能钻进人的骨头里去,颜霁不知道青萍跪了多久,更不知道她是怎么迎着漫天的鹅毛大雪,怀着怎样的心跪在那冰冷的青板上?
“我去看看她。”
颜霁不顾绿云同叩香的阻拦,固执的下了床榻,披了衣衫便快步往前走。
看着她那般着急的模样,绿云和叩香既然阻拦不得,也只能跟上。
脚下还未踏出门槛,面前就横了两把长剑,颜霁顿住了脚步,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不能出去?”
颜霁望着近在咫尺的那间厢房,问身后匆匆赶来的两人。
绿云和叩香面面相觑,垂下了头。
见他们这般反应,颜霁转身便入了内室。
这一次,没有犹豫,没有挣扎。
颜霁明白,是她太着急,以至于她忽视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而她在这里又被冠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
一个玩物。
她没有任何人权,也没有任何自由,她不过是裴济困在这里的一个玩物,一个可以随时供他发泄欲望的玩物,一个必须时时刻刻听话的玩物。
当然,一个玩物也不会有任何尊严。
稍有反抗,便会有鲜血流出,会有人会因为她而受到伤害,甚至可能丢掉性命。
这一刻,颜霁甚至有些恍惚,她是不是应该顺从?她是不是应该服从?
如果她对裴济百依百顺,身边的人就不会因此而受到伤害,他们还能回到原来的模样,他们还有机会回去。
似乎只要牺牲她一个,其他所有人都可以继续幸福下去。
不只是青萍,还有沈易。
没有她,他们也能继续生活下去,或许还会更美好,就像所有人一样,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
颜霁动摇了。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了?
身后的绿云同叩香看着颜霁被拦下后格外冷静,同前夜的疯狂截然不同,心中却也并不安稳,垂着头又跟进了内室。
“娘子……”
看着坐在床榻边发呆的人,两人嗫嚅着,慢慢走近。
“娘子,您别担心,婢子会守着那位小娘子的,您……”
颜霁回过神来,看向面前的两人,忽然问道,“你们叫什么?”
绿云顿了下,先是答道,“婢子名唤绿云,翻过年就十八了。”
叩香见状,也自报家门,“婢子叩香,比绿云姐姐小一岁。”
颜霁想了下,又问,“你们怎么来这里了?过些日子除夕可要归家?”
绿云大抵猜出了颜霁的用意,她便如实说道,“婢子是郡府上的家生子,老子娘从前在老主母身边伺候,前些年老主母仙逝,一家子都得了恩典,出府去了。”
颜霁勉强能听明白,她仍有不解,既是一家子都出了府,得了自由身,她怎么还在这里?
“怎么把你一个孤零零的留这儿了?”
绿云解释道,“老主母仙逝前两年,定了婢子和叩香来伺候家主,一家子出府都是后来的事儿了。”
颜霁点点头,又看向叩香,问她,“你呢?”
叩香答道,“婢子是前几年才进府的,家乡受了水灾,没了活路,婢子跟着阿爹阿娘出来逃荒,实在熬不过去了,阿爹阿娘便将婢子卖了来。”
说完,叩香垂下了头。
听她说完,颜霁心里稍稳了些。
颜霁知道,此刻她出不去,只能把青萍暂且托付给他们,毕竟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昏迷的青萍一个人扔在那儿的。
“你们或许会好奇罢?”
颜霁的目光转向远方,缓缓开了口,“也许你们已经知道了,我是嫁了人的。”
这句话如同一声震雷,就这么被她扔了出来,炸得绿云和叩香惊慌失色。
“娘子……”
绿云试图阻止颜霁再说下去,这话要是被旁人听见了,闹不好是要人命的,只怕明天的太阳都看不见了。
可颜霁似乎没有听见,她还在继续说。
“你们家主受了难,我救了他,没想到就这么结下了孽缘,我成亲当夜,他就逼着我跟他来了这儿,连青萍也是他途中拐来的……”
此时的绿云和叩香恨不得什么都没有听见,更狠自己方才怎么没有拦下娘子,教他们小小的婢子听见这样的话。
人知道的越多,死的越早。
这样的道理,是他们作一个婢子最首要记的保命规矩。
可现在,他们二人都傻眼了。
知道了家主这样的秘辛,可还能活得过明日?
绿云和叩香不敢再想,扑通一声,跪在了颜霁面前,只能不断哀求她。
“娘子……”
二人甚至不敢提及一个字,只能不停地摇头,试图让颜霁立刻停下这个话题。
家主的雷霆手段,他们不是没有见识。
若说二人对家主没有仰慕之情,那是不可能的,可说到底那也是从前的事了。
自家主平了叛贼,再回郡府,这一番雷霆手段他们见识的不少了,且不提冀州上下流了多少血,便是这一方郡府内,上上下下处置了多少人,还记得那些日子,这郡府内的路都没干过。
“青萍比你们还小,她才十五……”
“娘子,您该用膳了,婢子瞧着再过会儿就没热气儿了。”
绿云还不知如何拦下颜霁,叩香反倒起身端起了那小几上的青花宝相纹碗,重新跪在了颜霁面前。
“是,婢子这就去守着那位青小娘子,您多用些膳食……”
绿云也反应了过来,她怎么还敢继续留这儿,还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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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霁下一句会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来?
绿云匆匆施了礼,同叩香暗中点了头,转过屏风出了门去。
“娘子,您可要用些别的?”
叩香干脆将那几小碟菜也一并端到了颜霁面前,任她挑选。
颜霁没有胃口,她方才醒来已经喝过一碗甜羹了,只是瞧着被吓得落荒而逃的人,她不禁发问,“裴济很可怕吧?”
这话把叩香吓得立刻低下了头,她岂敢回答?便是家主的尊姓大名,又岂是她这等婢子敢玷污的?
颜霁见她被吓成这般模样,也不再问了。
“你也去歇着罢,忙了这么久了,似乎天快亮了。”
瞧着从窗边渐渐露出的青白,颜霁一个人缩在了床榻和帏帐那点子缝隙里,只有这个地方,能让她暂且稍稍安心些。
她以为造成这一切是自己的原因,可回想起方才绿云和叩香大惊失色的模样,颜霁知道,不是她,是裴济,是他的原因。
就在那一刹那,她就要放弃自己了。
还好,她没有妥协,没有丢掉最后的自己。
望着初升的太阳,将窗前染成一片粉红,照到脚下的却是一片灿黄。
太阳有初升的时候,她也一定有重获自由的一天。
颜霁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只要活着,没什么跨不过去的坎儿。
这是爸爸妈妈常对她说的话。
她要牢牢记住。
只要活着,一切就都有回旋的余地。
-
折腾了一夜,颜霁倚着床榻慢慢闭上了眼睛,却不知道厢房内又乱成了一团。
绿云守了几个时辰,人果真如先生所说,起了高热。
想起颜霁说起的眼前这位小娘子的来历,绿云有所怀疑,却也不敢擅作主张,只能一面熬了药,一面令人去请了小裴掌事。
毕竟,这位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她不敢自己拿主意。
等了片刻,没见到小裴掌事,倒是派人传了话来。
“尽力而为。”
这几个字让绿云知道了家主对这位娘子的真实态度,可她同样知道那位娘子在颜霁心中的地位,怕是非同小可。
因此,家主尽管是这般态度,绿云想了想,还是决定再试上一试。
将药喂了,洇湿的帕子一条接着一条,绿云守在床榻边寸步不离。
稍稍缓了会儿的叩香进屋寻人,一眼扫过,人不在那床榻上,叩香心里慌了下,又缓下神来,满屋子挨着找起来,所幸人只是睡着了,并没有消失。
“娘子,您怎么在这儿睡了?”
叩香将人唤醒,等颜霁缓过神来,将人扶了起来。
“什么时候了?”
“巳时了。”
叩香将人扶到床榻边。
“青萍怎么样了?”
“好……好多了……”
叩香不如绿云,她的卡顿被颜霁一眼看了出来。
“她怎么了?”
颜霁瞬间精神了。
“绿云姐姐说,那位小娘子起了高热,不过已经喂了药,不妨事……”
高热二字一出现,颜霁就愣住了。
片刻,叩香才听到吩咐,“等裴济回来,就把人请过来罢。”
50. 第 50 章
当日,裴济迎着大雪而来,饮了颜霁奉来的茶,不待他细细打量面前的人,那双手就伸到了面前。
晾了她几个时辰,这就端不住了。
裴济睨笑着,将茶盏递过去,看着人,问道,“你请我来可有要事?”
闻言,颜霁端着茶盏的手顿了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回去,转身间压了压心中的异样,待她回过身,面前已然噙着笑。
“青萍起了高热,是想着请您召先生来为她诊一诊。”
裴济盯着她问,“早间不是请过了?”
“是,”颜霁还是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当时我不在她身边,再请先生是我想着能亲自问问先生,如今这般,可要怎么个诊治法?”
过了会儿,只听得上首说道,“你倒是个善人。”
颜霁没有应声,这其中的嘲讽之意,她再如何也能听的明白。
沉默片刻,又听他说道,“过来。”
颜霁顿了顿,呼吸一紧,脚下的步子也像是生了根一般。
裴济盯着面前失了笑意的人,仍是那番口气,“既是要作善人,我也成全你,可怎么也得教我见识见识善人的度量。”
颜霁的目光看向了还立在不远处的叩香,她无声的等着裴济的命令,不亲眼看到人来,她悬着的心是放不下的,自然也是不肯如此就范的。
裴济看穿了她的心思,也不同她计较,一挥手,对着那婢子下了令,“去,听你家娘子的,把人请过来。”
叩香立声应喏,悄悄退了出去。
“过来。”
裴济再度出声,人也颇有些懒散,倚靠着身后的椅子,静等着面前的人乖乖的自投罗网。
亲眼看向叩香出了院子,颜霁才堪堪将目光收回,回身看着面前的人,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适与恶心,强迫着自己抬起了脚。
一步。
两步。
……
明明仅有几米远,可颜霁却似乎走不完了,她的目光紧紧盯着脚下的路,可放大的衣摆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楚。
坐在上首的裴济倒是没有忽略她那又握紧了的手,还有那难得垂下的头,不停缩小又放慢的步子。
有限的耐心渐失,她太过磨蹭,实在有故意的嫌疑。
眼看着还差一步,裴济干脆长臂一探,直接将人一把就勾到了身前。
颜霁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了,下意识的伸手去推,触碰到那硬挺的身子,还未离开,可他一句话就让颜霁僵住了身子。
“等你忙完,再去也来得及。”
他在威胁自己。
赤裸裸,又明晃晃。
可这一招很有效。
若是不然,颜霁也不会沦落到眼下这个地步。
从一开始,她就掉进了陷阱,如今又越陷越深。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
从一开始,似乎就注定了她的结局,她只能妥协,不断的妥协,不断的后退,引得这豺狼虎豹一步步逼近,直至将她逼得没有退路,自甘堕落,自投罗网。
是啊!
她在自投罗网,她在自甘堕落。
她只能麻痹自己,她没有办法清醒下去,可她又不得不清醒。
在这个院子里,没有他的允准,又有何人能请来先生为青萍请脉看诊?
也仅有他一人而。
这一刻,颜霁知道,自己又败了。
彻彻底底的失败。
眼下,她只能屈服。
既然人已经来了,事情已经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万万没有再退缩的道理。
颜霁克制住了自己的本能反应,她感受着腰间的那只大手胡乱动着,如同一条毒蛇攀延而上,令她生出一股彻骨的冷意来。
裴济自然感受出了她浑身的僵硬,看着她这幅模样,难得有兴致,倒也能等一等。
轻捻慢挑,僵硬的身子渐渐软下来,紧紧抿着的唇瓣毫无波澜,可那泛了旎红的脸颊,让裴济勾起了嘴角。
感受到冰冷桌面的颜霁,紧紧抓着桌角,慢慢红了眼眶,身后的人随意冲撞着,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直到破碎的身体忽然被腾空,匆匆几息之间,落到一处格外柔软的地方,睁眼去看,熟悉的帏帐映入眼帘。
“哭什么?”
裴济剥去白色中衣,露出里面的莲红肚兜,一并抹去了自眼角垂下的泪珠。
颜霁不答,她也不知要如何答,干脆扭过头,闭上了眼睛。
可裴济看着她这幅不情不愿的模样,忽然烦躁起来,愈发冲撞起来。
掩在被褥间的双手,早已攥成了拳头。
直到裴济起身下榻,颜霁才睁开了眼睛,强撑着身子拉住了一片衣角。
“先生……请先生留下……别忘了……”
已经被折腾的筋疲力尽的颜霁断断续续的说出,裴济未应,衣角一抽,抬脚便要离去。
“裴济,你别言而无信!”
听见这话的裴济被气得冷笑一声,转过屏风,对候着的婢子冷声吩咐,“看着人,一步都不能离开这院子。”
叩香忙低头应道,“喏。”
等家主离开,叩香才进了内室,一眼便看到了散落在地的衣衫,走近床榻,将衣不蔽体的颜霁扶了起来,又伺候着人匆匆沐了浴。
颜霁一刻也等不了了,一口用了那避子药,便问,“先生可来了?”
“来了,正在外间候着。”
方才沐浴时,颜霁早已脱了力,尽是叩香一人伺候,她自然瞧见了那满身的淤青,方才换药时见那手腕处又见了血迹,此刻见她一心挂着那位小娘子,也不禁暗叹这娘子的心好。
“我这便去。”
颜霁说着,起身就要往出走,被叩香拦下。
“娘子,等婢子给你梳好妆。”
这番衣衫不整,她岂敢让娘子出了门去,岂不是不要命了?
颜霁着急,只不停催促着她随意快些,多耽搁一会儿,她的心就多悬着一会儿。
“这便好。”
最后理好衣衫,叩香扶着人走出了内室。
-
“用过药,那位娘子高热已经退了,这几日守着再不起高热便无大碍了,只是……”
颜霁刚放下的心又紧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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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直说便是。”
“只是那位娘子的腿受了寒气,日后一遇大寒之气,总会有些不适。“
颜霁听了,半晌都没缓过来。
她明白先生说的是极委婉的,事实或许比她想的还严重,青萍本就穿得单薄,又在那样的惊天雪地里冻了一夜。
“还请您尽全力为她医治,我一定不吝银钱。”
颜霁没有任何办法,除此之外。
余巩慌忙起身,不敢受她的礼,“这是臣下的职责,您或许有所不知,臣下不擅骨科,便是有心也无力。”
颜霁追问,“您可知擅此科的是何人?”
余巩拱手道,“据臣下所知,擅骨科的先生冀州如今仅有二人,一是医正陈从,这二便是抱山斋的远山道长了。”
颜霁一听,心下也有了主意。
将人送走后,她匆匆进了那厢房。
至此,她才终于见到青萍。
脸色苍白,额头上冒着一股冷汗,双唇间毫无血色,浑身不停发抖,可明明身上已经改了几层的被褥。
颜霁摸到她的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问一直在此伺候的绿云,“她这样可是服了药?”
“服过药的,”绿云答道,“是余先生亲自看着的,等这位娘子出出汗,病就能好大半了。”
颜霁点点头,掀开被子,看了看那双腿,两个膝盖上都破了个碗大的伤口,鲜艳的血迹像四处流散,被白色粉末撒了一层,看着一片血肉模糊。
“不包扎吗?”
颜霁不知道这么露着伤口是什么原因。
绿云立刻回道,“先生说得先用药止住血,过一个时辰再上药包扎。”
“好。”
颜霁将被子又合上,嘱咐道,“去把那屋里的炭火都拿过来,这么冷的天儿,腿露在外面,可要冻坏了。”
“娘子,这是先生吩咐的,这位娘子的情况,还不能用炭火,须得等包扎了伤口再用也不迟。”
颜霁点了点头,坐在了床榻边。
如果没有遇见她,此刻青萍还在那驿站里,也不会平白无故的遭此大祸,如果她真的因为自己落下了病根,这一辈子又怎么过下去?
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颜霁心里像是被人揪住了一般,有些喘不过气来。
绿云宽解道,“娘子,您随叩香回去歇息会儿,这里有婢子看着,有什么事也有余先生,您别挂心。”
颜霁没有动,她出不去这里,外面什么事儿也不知道,也只能问他们。
“你们可知远山道长在何处?”
绿云和叩香相视一眼,都摇了头。
“婢子们从不敢问大事,前些日子只听说远山道长来了,倒不知现在何处?”
颜霁又问,“那医正可能请来?”
绿云有些犹豫,“医正只为家主一人请脉,婢子们……”
话未说完,颜霁也心中明了。
她想了想,还得要尽力一试。
“叩香,你去抱山斋试一试,若是有人在,你只说是我项晚求见,务必请远山道长来救命。”
叩香接了令,出了院子。
颜霁守在床榻前,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