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孔雀》
1. 赎罪
1
有一件事,是我大学毕业后做了警察的原因:
我想赎罪,为当初隐瞒那恐怖的事实而赎罪。
我见过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然而她们毫无血缘关系,像磁铁的两极,有着截然不同而殊途同归的人生。其中一个死了,尸体十多年都沉睡在一所高中,音乐教室的杂物间里头,直到近日才被那所学校新来的保安发现,于今日上了新闻头条,披露在大众视野中。
当年那起案子,死的人太多,成了不少人的噩梦。
事情发生在中国东南部沿海的一个小城市,海城,一栋市重点高中的艺术楼。
那是二零一六年的冬天,这座从不下雪的城市落下大大小小的冰雹。时间临近深夜,气势汹汹的冰雹砸碎了音乐教室的玻璃,残缺一半的窗户倒映出一个女孩的身影,她正低头喘着气,发抖的呼吸化成白色的气团升空。
天气冷得人瑟瑟发抖,当我赶到学校的时候,地上已经躺了五个一动不动的人。杀人者无疑是在场唯一的活人,她一身定制礼服上全是红得发黑的血。
林月边擦拭水果刀上的血,边走向抬不动腿的我。
月光被刀刃反射,落到她脸上形成一条阴影线。女孩半边脸洁白如雪,另一半脸令我倍感陌生。她举刀的右手手腕上盛开孔雀刺青,而地上,破碎的粉冰及一地的玻璃碎片中,一个跟林月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就躺在血泊里。
我和林月曾经悄悄暧昧过一段时间。我们是同班同学,她性格孤僻,不喜欢跟人打交道,而我是她高中前两年的同桌。
近水楼台,我们倒不是日久生情。
纯粹为了彰显自己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然而这种成熟就像一座豆腐渣工程,轻而易举就会塌陷,发生一场地震,让我们无路可逃。
我们决裂的原因是一个第三者的插足,不是我变心,也不是她的原因。那名第三者叫梁一一,她正是这起血案发生的导火索。
那起案子发生前,我和林月一起去看了电影,她把她的日记给了我。我在林月的日记里看到她这么形容我:
「周然……我的同桌,是个长得像女孩一样漂亮的男生,个子不是很高,也不算矮,应该比我高一点,没有擅长运动的肌肉。我觉得他还不错,应该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而且他是第一个关心我的人。」
那是一本不同寻常人的日记,封面是一只白孔雀。林月让我随意处置这本日记,可以看,也可以烧了它。我郑重地翻来覆去看她的日记。
这些年来,我日日夜夜看,触摸卷起的纸页,听到指甲划过的窸窣声才能令我心安。
接下来我所讲述,关于林月的事情,大多都来自她的日记。
进到这个寂寥的冬天之前,林月的母亲余红为了让林月专心高考,安排她住进医院治疗Adhd。这是个令人分心的病,患病的人学习效率不高,易怒,常常想一出是一处,俗称“多动症”。
我认识的林月不像病症描述的那样,她是我见过最有主见的人。
林月从医院度过一整个秋末,当她回到家时,房间多了一架钢琴。
她母亲余红在装修的时候特意打通两间房间,让林月住进这间全家最大的房间。她的床前摆放着两架看起来就很昂贵的立式三角钢琴,墙柜上立着大大小小的奖杯和获奖证书,落地衣架上挂着一件白色网纱的芭蕾舞衣,但她的床窄得她翻个身就会靠到冰冷的墙面。
她家是高档小区中的一栋小洋房。刚上高中的时候,林月邀请过我去她家里做客,回校后,我因为梁一一,不敢再跟她有联系。
于是,她在日记里写道:
「周然你个傻逼。」
彼时她不知道我被梁一一威胁,认为我也像其他畏惧或者拍马屁的同学一样,想要巴结梁一一。
梁一一跟我说,要是我不远离林月,不仅下一个霸凌对象就是林月,还会告诉我爸妈我早恋。我爸妈奉行棍棒教育,认为不打不成才,总之我不想因为学校的事情遭受一顿毒打。
据说,梁一一上初中的时候是霸凌事件的受害者。她上的是普通的私立初中,学校中有人欺负了她,她不敢反抗,甚至跳河自杀。当她被抢救回来后,就变了个人。
高一刚开学,梁一一就花了不少钱跟校外的混混们打成一片,校内,她是个与人为善的女生,但凡是跟她对视上的人,都逃不过被她以及她的朋友们霸凌。
不说这件事,班里有个叫楼雪的同学就是被梁一一霸凌了。
梁一一盯上楼雪之前,我跟楼雪没说过一句话,连一个眼神交流都没有过。林月却对楼雪评价不一般。
那是我在她的日记里,见到的唯一一个全是正面评价的人。
林月和楼雪唯一的一次交集,是在学校举办的艺术节碰面过。当时,林月参赛需要练琴时间,想借用学校的音乐教室,而那时候,楼雪正在用音乐教室。隔着艺术楼的窗户,林月意倦地抽着电子烟,趴在上坡的栏杆,听到一首来自拉赫马尼诺夫的音画练习曲。
她眼睛微微睁大,无疑是被琴音所吸引。
钢琴声清脆得像溪流夹着树叶的窸窣声,如浪漫主义时期的作曲家亡灵被现代的一个女孩用再现他作品的形式唤醒。
黄绿色的窗帘被风吹得向旁边拍飞,同一阵风将林月的发丝吹起。恍若一个戏剧故事的帷幕被缓缓揭开。
音乐教室里除了楼雪还有三个女孩,以及我。
我的手臂被梁一一挽住,另外两个女孩正朝彼此递眼神,对这场堪称精彩的演奏发出轻蔑的笑声:一个女孩坐在三角钢琴的琴盖上,伸手指卷着乌黑的长发另一个女孩拿着刘海的卷发筒。
我和梁一一靠在窗边,她垂头刷着手机。做出对这场霸凌行为漠不关心的表情,实际上她审视着一切,目光空空如也,嘴角牵笑,这就是梁一一。
从窗户往外看,看不到趴在上坡的林月。但她看得见我们。
我知道林月早就对我失望了,这一刻,她曾经积累的失望都化作了怒火,正燃烧着,到了不久以后,会在一个重要的时刻,把所有烧尽。
琴音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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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雪被梁一一瞥了一眼。
“很好听,再来一首吧。”梁一一微笑道。
我低着头默不作声,打开手机□□,空间动态中备注为“梁一一的朋友”的人更新动态,她发的是条配了文字的自拍照,配文是:一一家的私人飞机座位设计得有点不合理啦,脖子都落枕了。
底下的评论一条接着一条刷新。
全是我们班上的同学在说,她们也想坐梁一一家的飞机。
梁一一在她朋友这条说说的评论下回复:「私人飞机就那样吧,跟普通飞机的头等舱没差别。应该不会有人没坐过头等舱吧?」
我关掉手机,眼尖看到教导主任的身影从上坡闪过过来。我担心林月会被教导主任抓包,然后就听到教导主任怒吼,是谁在这里抽烟?
他的怒骂威力大得整栋艺术楼都听见了。
林月多次在她的日记里骂过这位教导主任,嗓门大心眼小。明明他自己也抽烟,还来抓抽烟的学生。
我打开窗户,闻到从风中飘来的电子烟气味,不同于其他人喜欢的水果味,这个味道像塑料在燃烧。
林月的癖好一直不同于我们。
尽管她母亲余红总对她说,不要惹事,做好自己。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被人欺负时先想想自己有什么问题,是不是自己做错什么惹到别人了。
一开始,大部分同学对楼雪被霸凌的事会露出不忍心的神情。直到有一天,不知道是谁传出楼雪妈妈是妓女的事情,那些同情的眼神变成厌恶。林月是唯一一个不因为楼雪母亲的工作对她有偏见的人,连我也不能免俗地不想接近楼雪。林月对楼雪可以说是,不讨厌也不喜欢,像喜欢虚拟人物的人就会对现实的明星那样无感。
对林月而言,她只需要听余红所说,学好一项专业技能,以后就能找个好工作。所以她从小学钢琴、跳舞和画画,一学就是十多年。早年,当她父母还在创业阶段时,余红还没考汽车驾照,被风吹雨打也要骑着电驴送林月去艺术机构学习。过了些年,父亲林易的创业走上正轨,带着全家搬进了大房子。家境的变化没给林月带来切实的变化,余红仍然对她教育严苛,规训她,不允许她做除了学习以外的事情:一个星期有七天,林月每一天的活动都极为固定,早起练琴,吃饭,写作业,练琴,顶嘴被揍得哇哇哭。
林易因为生意鲜少在家,直到他出轨的事被余红发现,使他们这个家一度闹得分崩离析。林月身心上感谢着父亲的出轨,虽然他背叛了婚姻,但他切实地给林月没有格调的生活带来了一个换气口。大逆不道地说,林月希望父母能离婚,她愿意做一个漂泊不定的孤儿,哪怕吃了上顿没下顿,饿死街头,或者是跳河跳楼,都好过让她做个人活着。
就父母来说,林月羡慕过楼雪。她在班主任的桌子上看到过楼雪的学生档案,知道了楼雪是单亲家庭出身,但对她妈妈做妓女这件事存疑。她曾看到过学校打扫女厕的清洁工被楼雪喊“妈妈”,而楼雪为什么不澄清她妈妈工作的疑问,从那一刻就被林月了解。
2. 尸体
2
从二零一六年到现在,过了十年。
高三时学校里发生了那起惨绝人寰的案件,闹得学校的学生们人心惶惶,家长也好不到哪去。林月就是在那时跟随父母出国留学,近年回国发展事业。
我受重案组组长吴清明命令,调查最近在海城艺术高中发现的那具尸体。
法医给出的死亡鉴定时间正是十年前,跟那起案子的案发时间严丝合缝地对上。
当时,大众视野以为的受害者只有四个,凶手一直没抓到。十年过去,案子的追诉期还没过,又出现了一具尸体,将这起沉底的悬案拉出水面。媒体报道和公众舆论使所有人高度重视这起案子,上级更是命令我们严查。
同组的警员正联系跟四名死者有关联的我们班同学,调查案板上张贴了大量案件相关的人物照片。其他警员挨个打电话联系那些同学,当年我做过该起案件的参考人配合警方调查,确认了我的不在场证明,如今,我再次碰到这起案件,询问方变成了我。
我叫来了林月。
时隔多年,虽然当时的我不知道我们会以这种形式重逢,但撞见那个场面的时候,我感到一定会有今天的毛骨悚然。
林月一进审讯室,大方地朝我笑了下。同事们透过审讯室的单面镜正在注视我们。
不用看镜子后我都知道里面的人表情有多复杂,所有人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出名的钢琴家,穿着简约高级,画着精致的妆容,一举一动令人赏心悦目,优雅得像一只昂贵的猫。
“你好,我是重案组周然,请坐吧,问几个问题就可以走了,不用紧张。”我说。
林月微微睁大眼,我没错过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只见她轻轻地把手提包放到膝盖上,露出温柔的笑容。
“是我好久没见的朋友周然吗?”
我嗯了一声,低头翻起法医鉴定报告,目光落到我画了个圈的位置:死者后脑勺遭受过重击,身上多处骨折。
这具尸体被发现后在上面检测出大量海水浸泡过的痕迹,导致DNA被海水破坏无法鉴定。警方仅能通过排查海城这十年来的失踪人口,将这具尸体和我的同班同学“楼雪”对上号。
“还记得死者楼雪吧?”我问。
林月平静地说:“记得,也是我的朋友。”
回答得很快,没有一丝迟疑。
事实上,她是我们最后询问的一个参考人。前面那些同学和老师,都说并不记得班上有叫楼雪的同学。只有她轻轻松松地,毫不迟疑地肯定了楼雪的存在。
我双手交扣,上身前倾,覆盖了审讯灯照出来的灯光,“你没发现你朋友失踪?”
林月摇头:“周警官忘了吗,那件事之后没几天我就出国了。出国前我给楼雪和你发过信息,来送我的只有你。”
我转头看了眼审讯室的玻璃,旋即坐回座位上。
“你对死者了解有多少?她平时人际关系怎么样?”
“这个啊。”林月停顿片刻,微垂肩膀,“周警官不应该最清楚吗?”
她的反问令我哑然一瞬,我皱起眉,用笔敲了敲审讯桌,冷冷说:“林月,现在是我问你。”
林月翘起一条腿搭膝盖上,单手托腮,露出光滑的手腕,上面没有刺青残留的痕迹。
正当我以为林月会选择沉默,她摸着右手腕的腕骨,抬头露出明亮的黑眼睛,支起上身,跟我四目相对,旋即贴近我耳畔低声道:“周警官不会忘了她吧,没有她就没你和我。”
我顿了片刻,低头抹了把脸。而林月笑起来,身体轻轻晃动,审讯灯的灯光摇摆不定。
亮如白昼的审讯灯照到我身上,我侧过脸直视雪一样的白光。
十年前,当楼雪被霸凌的事情上升到残暴的程度时,林月因为自杀住进医院。
……
我和林月暧昧过的某一天,是个周末。我们面对面坐在咖啡厅中,店里的音乐舒缓,店外有三个小男孩正围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丢石头。
林月望着落地窗外说:“这个世界是地狱吧。不是有句话这么说吗,‘他人即地狱’,我们每个人创造出了这个地狱,所以谁都不要想能去天堂了,没有一个人能去。”
林月自杀的那天,她跟母亲余红大吵一架,然后吞药自杀。自杀行为被冲进来的余红给了一耳光打断,她被送进icu抢救。
余红不解林月为什么会自杀:她给了自己的孩子最好的教育,普通人家的孩子哪里有机会学艺术,更不用说住在没有蟑螂的房子。
林月在她看来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时,一档名叫《变形计》的节目风靡家长圈,不少家长都感慨自家孩子就是没吃苦,还得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当林月住院吊着药水时,仍被余红揪着耳朵批评不知福。
那之后,林月胆子变小了。自杀后被抢救的过程太疼,医生为让她保持清醒,不给她打镇痛的吗啡。林月在日记里这么形容,抢救手术就像让病人经历一场恐怖的地震。
余红不会对她感同身受,她对林月的好脸色只维持了一阵。等林月出院的时间里,她就张罗起她后面学习的规划。
这座东南沿海的小城市,随着一座座工地起了高楼而入冬,树上的叶子由绿变黄,阳光照到人身上像毛茸茸的小动物触感。林月从医院出院,回到学校继续正常上课,学琴练舞,应付高考。
临近冰雹快来的一天,清晨的阳光卷着冰凉的空气送进林月的房间。余红拉不开林月的房门,她便在门外用力拍门。
林月锁门就是不想被余红随时随地都能进到她的房间。
她从床上爬起来开门,就听到余红嚷嚷着要撬了她房间的锁,看她还敢不敢锁门。
“妈,你不能给我点隐私吗?我都多大了。”
听到林月这么说,余红边推着她出房间,边说:“孩子哪里有什么隐私,我可是你妈,又不会害你。还有啊,吃完早餐你要去陈老师工作室上课。”
那些关心的话语夹着可怕的控制欲,像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缠绕住林月的喉咙。她的身体迟缓地动起来,余红下楼梯的脚步声残留在她耳边。她自言自语,也是对余红说:“今天不是没课吗?”
林月回过神,发现自己坐在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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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的餐桌前。桌面是冰冷的大理石质地,精致的盘子盛满红得发紫的烤肠,玻璃杯中摇曳着冒热气的白牛奶。
她父亲林易坐在余红对面,前者双手拿着报纸边看边夹了根烤肠,后者敲了敲林月面前的桌子,提醒她赶紧吃早餐。
红得发腻的肉肠被烤熟后,肥瘦相间,表皮蜷缩,呈现焦黑色。林月一看到烤肠,难受得捂着嘴作呕。
喉咙像长了根杂草,不停地挠她的喉腔。
“你爸一会儿有空,让他送你去陈老师工作室上课吧。”余红用筷子夹了根烤肠往林月嘴里塞,她抗拒地别过头,脖子像猫般被余红揪住掰了回来。
“我不喜欢吃烤肠。”林月道。
“这么挑食怎么行?”余红语重心长道,“你刚出院,妈妈要好好照顾你才行,你看住一次医院瘦了多少。”
看到余红红了眼眶,林月沉默下来。
口腔充斥着香油的味道,滑溜溜的烤肠经过牙齿,嚼碎会有像酒的味道。她慢慢咀嚼,强忍胃里的恶心,端起牛奶喝了一口,把喉咙的肉块吞咽下去。
余红轻柔地说:“慢慢吃,还有啊,我跟陈老师说给你加课了,你可是很快就要考演奏级的啦,那么点课哪里够你上。再说了,你都多久没好好上专业课了,以前让你一天练几个小时琴都不乐意,现在要抓紧时间赶进度。”
林月的眼睛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口腔仿佛残留着肉块油腻的味道。她抓紧筷子,眼睛垂进发帘下。
“不是几个小时。”林月咬紧嘴唇。
「一天要练六小时,周末除了睡觉吃饭都得练,连上厕所在妈妈看来就是懒人找借口。」
反驳的话音没说出口就被余红的叹气吞没。
“比你勤奋的人太多了,你不努力怎么行的,我都听陈老师说了,你以前在学校偷懒不练琴。”
林月心跳得越来越快,她捂住胸口,开始喘不上气。但她一言不发,望着窗外,魂好像飞走了。
“妈妈,我不想学钢琴了。”她说。
余红一僵,转头看林易:“你听到你女儿说什么没?不学琴她怎么办?你别就知道做老好人,她也是你女儿,你管一管她啊。”
林易闻言叹了声气放下报纸,“孩子都这么大了。小月,你跟爸爸说,是不是真的不想学了。”
“怎么能这么说,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哪里能说不学就不学。”余红扯高嗓门,“林月,你想不学钢琴,那我们在你身上花了那些钱,时间,谁还我们?”
林月转头看余红:“给我买份人身意外保险吧,我死了就够你培养我的那些钱吧。”
余红瞪大眼,气得身体发抖。
林易重重地放下报纸,手肘撞到桌面上的餐盘发出撞击声,昂贵的瓷盘岌岌可危地落到餐桌边沿。
林月看出两人被她的话惊住,她吞下喉咙的艰涩,口吻冷淡:“难道是我让你们生我的吗?生我的时候有征求我的同意吗?”
“搞笑吧?”当她把跟父母争执的过程当作笑话般告诉我时,电影院的灯光照到她的侧脸,我看到她笑起来的眼角蓄满眼泪。
3. 追日
3
和父母不欢而散,林月从家出发去陈飞的工作室上课需要坐半个小时的地铁。陈飞是学校的音乐老师,同时他也是林月班上的班主任。
地铁来的时候,站台前的灯会亮起提醒乘客,地铁即将到站。林月透过地铁前的落地玻璃窗看到一列地铁正从左手边驶来,冬天的凉风穿过地底缝隙卷来冰冷的气息,一寸寸擦过她哭过的脸。
疼痛并不撕心裂肺,但如冰川融化进海般,卷着燃烧的凉意渗透进骨髓。
上地铁后,由于是在离市区较远的站点上车,车上的乘客并不算多,大把的空位可以供人坐下。林月拉起黑色卫衣的连帽盖过头顶,双臂环胸,疲惫地坐在长凳上,头往旁轻靠到塑料隔板上,她的大半张脸被帽沿和头发遮挡,扒开她的头发会看到她脸上残留的红色巴掌印。
距离陈飞的工作室还有半小时的遥远车程,地铁一开一停。到市区时上来的人把车厢挤得人满为患,形形色色的乘客站着,坐着,蹲着。车顶两边的白色灯带倒映在蓝色的车厢地面上,形成一条泾渭分明的横线,隔开两边的乘客:
穿正装的男人会调整站姿,以防皮鞋尖沾到他对面蹲着的乡下人胶鞋边的黄泥土。刷着求职信息的女人抓握扶杆,手机屏幕反射出一块名贵手表的指针在转动,来自她对面坐着的男人。
浓郁的香气在发臭,林月恍若坐在19世纪的法国巴黎的火车上,闻到的味道像香水泡在化粪池。
她把在地铁上闻到的气味写进随身带的日记本,作为小说素材。正当林月低头戴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构思她的小说时,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
“有点无聊。”是梁一一。
我就在林月对面看着她,她眼睫颤了下,抬手把帽子拉得更低,整个人往角落里缩了缩。然后她目光穿过散开的发丝,不经意跟我四目相对。
那时梁一一正挽着我的手臂,外人看来我们亲昵得恍如一对情侣,而我的目光仍跟林月交汇。
地铁微微摇晃,冷气口呼出的空气吹动光线,有曝光的白色光点虚浮,飘动,落到梁一一美甲上的白色雪花。
她维持挽着我手臂的姿势,好奇地顺着我的眼神朝前看。
她的视线被攒动的人头遮挡。而林月透过车窗的反光注视我。
我空出的另一只手举着手机,摄像头聚焦在旁边低着头的楼雪。
接下来梁一一会让我去拍摄楼雪卖身的视频。林月会按下耳机上播放下一首的按键,拉赫马尼诺夫作品33之No.2的练习曲响起,是楼雪在音乐教室弹过的那首曲子,听起来似是拉赫马尼诺夫为拿起刀刃的士兵而作的进行曲。
“快去呀。”有个女孩笑嘻嘻地推了一把楼雪,她被她们几人围在中间,像放弃抵抗的困兽佝偻着背。
怯生生,乱糟糟,脏兮兮。这就是楼雪,我们看不清她乱发下的脸。
林月是第一个看清楼雪的人。她在日记里说,楼雪的眼睛很好看。
事实上,那句话有自夸的嫌疑,她跟楼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不过林月就算自夸,我也不会觉得她说得不对。唯一觉得不对的就是,那本日记算是林月写的小说初稿,楼雪在其中占了很大篇幅。作为日记的主人,林月记录的应该是她自己,而不是在这时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去的人。
当时,我忙着羞耻,没注意到楼雪被人推到一个上班族的旁边。
林月掀开了点帽沿,眼睛却不是在看我。
她在看楼雪,头轻轻歪着,是她认真倾听的状态。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第一次因为人恶心得想吐。那名上班族的年纪看起来可以当楼雪她爸,皱巴巴的西装,油腻腻的嘴唇,揩油的双手的指甲缝里藏着令人作呕的黑泥。
女孩娇小的身体被他从后方抱住,车厢里其他的人有意无意地向他们投去目光。毫无疑问,我们上车后的动作早已引起这节车厢的人们注意,但悲哀的是没有一个人阻止。
正在这时,有个穿着露肤度较高的连衣裙的女人走上前。她个子高挑,手抓着天花板的栏杆,低头的时候像一个凶猛的巨人,她神色冷峻地质问我们,是不是在欺负同学?
只见梁一一无辜地摇头笑起来,笑声中的恶意没有掩饰。
眼神像刽子手的刀,闪烁猖獗的冷光叫人不寒而栗。
当地铁在下一站停靠时,梁一一挤进要下车的人群中,下车铃声响起,她转头对楼雪微笑。
“谢谢你,我玩得很开心。”
我和楼雪没跟着梁一一下车,她短暂的高抬贵手没令我松一口气,反倒是让我觉得头顶悬了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我和楼雪在下一次地铁开门时下了车,那大概是受害者抱团取暖,我其实是想对楼雪说对不起。
红色的车灯掠过,已经是下一站。走出这个地铁口,周围荒芜不堪,只有树、矮旧而稀疏的楼,和我们三人。
我与楼雪身后跟了一个人,是林月。但我们谁都没有回头,或许当时的我们没发现,或许我们因为共同的事而忽略了现实。
“周然!”
听到林月的声音,我愣愣地回头。
她一个手肘击打我的臂膀,愤怒地骂道:“你还是不是人了!”
我被林月踢倒在地上,任由林月踹我,用石头砸我,抢我的手机。
她气得把头发往额头上捋,露出苍白的面庞上泛着一抹红,旋即她问我要手机密码,用来解锁我的手机。
然后她会打开相册删视频,发现里面只有天空,大海,涂了克莱因蓝的克莱因瓶,人类的眼波澜——是无穷无尽的蓝,各种各样的蓝。
唯独,没有地铁上拍的视频。
我看不到林月的脸色如何变化,黑色连帽把她大半张脸挡住。我缓缓爬起来,后背滚了满地的腐叶土。看到她抽起电子烟,我一边拍着土,一边极其轻缓地眨了眨眼,犹豫了下说:“林月,抽烟对身体不好”。
她侧头看我,拿电子烟的手垂下去,用认真的口吻说:“好,那我不抽了。”
然后她的认真像燃烧的火种,延续到另一个层面。我愣神间,她抱着胳膊,深深吸一口电子烟,吐出烟圈,上身前倾,微微耸肩:“你不会以为我真要这么说吧?”
阳光穿过树杈子的缝隙照到林月身上,她没有表情地把手机丢回给我,袖子上滑,露出她右手腕上的孔雀刺青。
那时,楼雪呆呆地注视着那只昂扬的白孔雀。
我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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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外。
“要试试吗?”林月把电子烟递向楼雪。
楼雪迟疑着伸出手,被林月抓住她的指尖。
她怔住了。
“想什么呢,教人抽烟,天打雷劈。”林月抬头望着碧空道,停顿片刻后,平视我们,“不过,我确实有个好东西可以让你们看看。”
她挽起袖子,完整地露出那只白孔雀刺青。它的孔雀翎像雪一样白,孤独而虚无。风从林深处吹来时,我看到这只飘渺的白孔雀飞出林月的手腕,向天翱翔。
“啊!”林月磨了磨后牙槽,“坏了,让它看到太阳,肯定要逃跑了!真让它跑掉的话,它肯定会被抓回动物园啊。那就太难搞了。”
“为什、什么会被抓回动物园呀?”楼雪问。
我接话:“珍稀动物的归宿就是动物园,可以靠它们吸引游客来花钱。在动物园里可以看到很多人类社会看不到的动物。什么熊猫馆,鲸鱼馆,连鲨鱼都有呢。”
头一次见到画出来的孔雀竟然能飞,像画龙点睛的故事发生在现实。
我被林月拍了一巴掌后脑勺,她催促我:“赶紧帮忙啦,我一个人可抓不回它。”
于是,我和楼雪狼狈地跳起来去抓白孔雀。我们跳,它飞得更高;我们落下,它也落下,像刻意嘲讽。
好险它飞一阵子就会落下来,倘若能一直飞,说不定会飞到外太空。
为了抓白孔雀,我们跟着它的飞行轨迹疯狂地奔跑。
跑过地铁站,人挤人的车厢。
一直向前奔跑。
它追逐西沉的太阳,我们追逐飘渺的它。
然后林月会预测到白孔雀会经过的地方,那里叫春泽巷,很偏僻,但是是在西边,靠近日落的地方。
我们拐了好几个弯,钻进一条黑漆漆的甬道,空间狭窄,只容许我们侧身贴着墙往里走,脚下的青苔像骡子染成绿色的鬃毛。林月用手机外放了一首歌,那是首拉丁文歌,我们听不懂歌词。但跟着吟唱的女声,身体变得越来越轻,我像那只白孔雀一样,时不时飞一下子。
如同找到了异世界的入口,漆黑的甬道越走越亮,墙壁不再带着回南天的潮湿,空气变得干燥而清爽。
面前:一片黄绿色的荒野,大桥下,铁轨旁,一个塑料大棚。
林月拉起大棚的塑料透明帘子,回头朝我们歪了下头。
“愣着干嘛?我有办法抓它。”
是什么办法能把成精的家伙抓回来?
我们乖乖进了棚子。
林月拉了下棚顶的一条黑线,灯泡闪烁几下散发出持续的暖黄色灯光。旋即楼雪的袖子被林月捋到胳膊肘上,她低头用黑色的海娜颜料在楼雪的右手腕上画下一片花瓣。
“这个是手绘过几天就会掉色,跟刺青不同。”她道。
此时我没有在奔跑,身体的轻飘飘仍然残留着。
接下来我看到花瓣越来越像一条孔雀翎。
楼雪之后,就是我。
一边播放的音乐是首摇滚乐,鼓点像千万颗火种,点燃这片荒野,大棚,和我被触碰的肌肤。
我来回看面前的两个女孩,下意识用气音像讲悄悄话般说:“明天,要去动物园看看吗?”
4. 秘密
姐姐打电话给我说,公司发年终福利,给每个员工送了三张海城动物园门票。
她还有工作要忙,没空带侄子去,便把那三张门票给了我。这些天要处理当年那起案件累积下来的大量线索,我吃饭是靠吃杯面将就一下,更别提带个吵闹的孩子去动物园那种人山人海的地方。
送其中一张门票给林月的时候,她脸上露出微笑,像在为我还记得某件事感到欣慰一般。
这家海城动物园经久不衰,设施会定期翻新检查,让它看上去崭新而古老,见证了我从一个阴郁的高中生到进入社会,变成一名有罪的警察。
4
不出我所料,动物园果然人山人海。
我把一直没用过的休假给用到了这周六,就是今天。
带着侄子跟林月见到面时,他害羞地抱住我的腰往我身后躲。林月弯下腰,递了一根棒棒糖就哄骗出了侄子。
“这孩子跟你高中的时候很像。”她道。
我抓住侄子的后衣领不让他到处乱跑。动物园人流过大,一个不留心都可能弄丢孩子。
现如今,和十年前的动物园内部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们陪着侄子看了模拟原始森林环境的老虎馆、模拟海洋的鲸鲨馆、像迷宫的水母馆,直到我们进了一处模拟古老文明遗址的孔雀馆。
孔雀馆是唯一没有变过的地方。
白孔雀昂首挺胸伫立在石柱上。
但那只是遗迹上的壁画。
现在这家动物园没有真正的白孔雀,十年前也没有。
那时,林月画完海娜手绘,我不抱希望地问她们,要不要去动物园。
林月模棱两可地说,到时候再说吧。
那态度,口吻,显得所有事都微不足道。我的困惑像魔术师变魔术时,底下的观众反应——为什么画了孔雀纹身就能抓到它,为什么孔雀会从平面上飞出来,为什么林月会在昨天晚上悄悄带楼雪回到她家。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林月打来的电话叫醒,她说在海城动物园售票处见。
当我在海城动物园的大门售票口见到她们时,被惊得说不出话,围着她们两人来回踱步。面前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身量一样高,神态是林月平常的漫不经心,衣服也是林月惯穿的卫衣长裤。
“不,怎么会这样?”我喝了一杯奶茶下肚,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
然后她们当中有一个人会说:“不知道的肯定以为我们是双胞胎。”
另一个人会接着说:“猜猜看谁是谁?”
我和林月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对她的一些小动作记得很清楚。
于是,我问了一个咄咄逼人的问题。
我十足的信心在看到这两个人同步做了背手的动作后,瞬间破碎。心情就像昨晚没抓到那只飞走的白孔雀,不大美好,但仍存感激。
喜欢过我这样懦弱的人,对林月来说只会是黑历史。
白天,我们在动物园里拍了大头贴。林月站在最中间,抓着我和楼雪的手比耶。跟两个女生挨这么近,我身体发抖得厉害,甚至以为拍出来的照片也不会好看到哪去。
然后林月突然喊了我的名字。
我下意识欸了一声。
拍照的闪光灯一闪而过,几张大头贴从机子里洗出来。我会难为情地不敢看照片,生怕那是我的丑照。然后,我听到林月说我还蛮上镜的,这才小心翼翼地把捂照片上的手一点点挪开,看着大头贴上的我们,不由得想起了我保留的全家福。
小时候爸妈经常带我来海城动物园,全家福就是在鲸鲨馆前面拍的。他们在我上初中时离婚,彼时的我没想过自己会再来这里,而同行的其中一个人不久后就会死去。
最后我们去了孔雀馆,里面有绿色的雄性孔雀开屏,孔雀翎被阳光照得像宝石。当馆外的人们夸赞孔雀开屏的美丽时,角落缩着一只恹恹的白孔雀。
林月凝睇着白孔雀说:“它在烧。”
楼雪看到了,我也看到了。
冰冷的风送来火焰燃烧的气息,那只白孔雀的羽毛疯狂地燃烧,羽毛掉下干瘪的白色碎漆,露出焦黑的部分。
看到它在烧的只有我们。
旁边的大人们,孩子们都惊叹于孔雀的美丽。
他们看不到那只燃烧的白孔雀,正被拽下地狱。
动物园里没有真正的白孔雀,仅有被人类刷了漆,扮成稀有品种供人观赏的烧孔雀。
当天,我亲眼见证了燃烧的孔雀,火焰冷得像冰冷的尸体体温,连带这一年冬天令我觉得格外的冷。
动物园大门前没了里面那些树群遮阳,门口阳光充足,晒到身上传来暖呼呼的触感。我们玩了一天,到了各回各家吃晚饭的时候,我此前一直在犹豫的事情,在被风吹酸了眼的那一刻,做出了决定。
动物园门前是一条十字路口,林月家的方向是北边,楼雪家在西边,我家在东边,是海城的山旮旯地区。
我们三个互相说了拜拜,转身各奔东西。我却一步三回头,来回看那两个女孩的背影,直到妈妈给我打来电话,我找了一个阴凉地接听。
“阿然,今天跟朋友在公园玩得还好吧?妈妈给你转点钱,晚饭你自己看看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现在妈妈要去找你爸拿生活费,你吃完饭就赶紧回家看着弟弟,别让他做危险的事。”
结束了这一通电话,看着妈妈给我转来的十块钱,轻飘飘的数字压沉了我的肩膀。
十块钱可以买小学生喜欢的薯片、辣条,买不到海城一碗粥。我屈服梁一一不仅因为梁一一知道我的把柄,更多是因为帮她买面包,我也能分到一块。
如果不在现在死去,回去的家是地狱,明天去的学校是地狱,见到的所有人就是地狱。
即使身处任何地方,只要人心中有地狱,那里就是地狱。
一张纸页被风吹动的声响打断我的思绪。
我面前被人展示了一个本子,本子后缓缓冒出一张笑得俏皮的脸,是去而复返回来的林月。
“周然,去露营吧!”
她的眼睛为何能这么明亮,让我看到她眼中的我丑陋得像下水沟的耗子。
我转头望了眼楼雪,她扬起腼腆的笑容,在期待我也能去。
我指了指林月塞给我的白孔雀本子,问:“这是什么?”
“日记啊。”林月道,“你看看,我在上面写了露营要准备的东西,还有什么要补充的等去了再说吧。”
“楼雪呢?也去吗?”我望了眼楼雪。她家的经济条件并不好,露营的费用肯定不小。
林月点头:“当然啊。我请客,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支支吾吾道。
“好啦好啦再说吧。”林月拍了拍我的肩膀,“现在菜市场还没关门,露营的话要烧烤吧。”
楼雪缓缓点头:“还有……冰淇淋。”
林月眼睛一亮,打了个响指:“嗯!就是这个!”
我又望了眼楼雪,穿着林月衣服的她变化很大。应该说今天的她跟昨天的她判若两人,我没在林月的日记里看到她跟楼雪在昨晚聊了些什么。
总之今日的这两个女孩,看上去像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也许女生之间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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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总是有男生插不进去话题的时刻,是属于两个女生对视一眼,就会心一笑的时刻。
在死之前,能跟朋友们来一次露营也不赖。
“不过。”我停顿片刻,望了眼周围不停按喇叭的车,“我们一定要在这里商量吗?”
此时,我们三人站在斑马线的路中央,人行红绿灯变成红灯,来来往往的车辆因为我们站在路中间前进不得,不停地按车喇叭。
“确实,得赶紧出发。”林月拉着楼雪朝前跑。
我吓得脚跟在她旁边飘,“我、我还是第一回闯红灯。”
“红灯在电影视听语言里属于提示危险的意思。”林月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
我扶着腰气喘吁吁,不等我反问她的意思,楼雪已经接过话茬说:“昨天我们看的电影出现过好多次红色,你很喜欢看电影吧?这样的细节都注意到了。”
林月似是愣了下,然后嘴角扬起一抹弧度,笑起来时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我第一次知道她有小虎牙就是这个时候,楼雪却没有这颗虎牙。
“我确实在拍一部电影哦。”她敲了敲中指和食指夹着的电子烟。
接着,如打开潘多拉的魔盒,电子烟的顶盖被她转动了一下,露出一个闪烁红光的小型摄像头。她说这款微型摄影机保留了黑白高清画面,但没有声音,是被市面上淘汰的摄像机。她在几个月前从一个二手市场上收来了这个物件。
不说林月在拍什么电影,等到露营的时候她会透露一些关于电影的细节。
接下来,我们先是一起去超市买了一大袋零食,再去菜市场买了一些荤菜、素菜,烤炉,煤炭,最后坐地铁回到春泽巷附近,露营地就在林月的秘密基地。
黄绿色的荒野边就是废弃的铁轨,我忙忙碌碌地准备着烧烤用的食材,楼雪在搭帐篷,林月从刚才吃了劳拉西畔就一直卧在废弃铁轨上,嘴唇衔着电子烟正吞云吐雾。
趁着林月躺在那,我慢慢靠近楼雪,装作不经意问:“昨晚上你去了林月家,睡得怎么样?”
楼雪蓦然睁大眼,白皙的脸上莫名泛红。
我叹了声气,能理解楼雪的窘迫,我第一次去林月家看到她家豪华且干净,即使穿了鞋套走进去,我仍感觉自己身上的穷酸味飘散在这座漂亮的洋房。
然后楼雪低头边装帐篷,边轻声说:“她的床很软,被子也很香。洗发水是香的,还能用香香的卫生巾。”
“等一下!”我挠着后脑勺打断她的话音,“卫生巾,卫生巾就不用说了。然后呢?”
楼雪微微抬头,发帘下的双眼静静注视我:“我们一起洗澡,林月帮我洗了头发,还帮我吹头。她的浴缸很大,水热热的,泡在身上像被温柔的抚摸。”
我感觉身上一阵燥热,却不是楼雪说的舒服的热。转头一看,是烧烤架冒出的考烟太烫,还熏人眼睛和鼻子。
“是啊,林月一直都是很好的人,昨天晚上辛苦你照顾她了,今天也是辛苦你了。”我垂着眼睛回到烤炉前,翻起了林月给我的日记本。
想从中找到昨晚她们是怎么一起度过的。
那股燥热应该是出自一种妒忌心,一直视我为特殊的林月,有了别的朋友,甚至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她那是否还算得上朋友。
日记本里没能找到我想知道的东西。
吃烧烤时,我的闷闷不乐写在脸上,希望被人看出来,来问问我“你还好吗?”。
正当我心不在焉地吃掉一串鸡翅时,林月掉转烧烤签,用干净的那端先后戳了戳楼雪和我。
“其实,我有个秘密想和你们说。”
5. 刺青
5
“还记得你那天晚上你跟我们说的秘密是什么?”
听到我这么说,林月耐人寻味地眯眼微笑,低头握拳掩在嘴唇前,边歪头笑边递了我一瓶冰矿泉水。
“难道你还记得?”她反问道
我接过矿泉水打开喝了一口,冰爽的口感冲没我身上燃烧的气息,然后我从兜里拿出烟盒,“要吗?”
“谢谢,我戒烟很久了。那个秘密吗……”她打开了另一瓶矿泉水的动作,我听她说话的时候望向了侄子。他在旁边的纪念品店拿了个孔雀面具比划来去,白色的羽毛,吊额绘制有宝石,像把某种神秘部落的图腾戴到脸上。
孔雀在一些宗教文化或古文明中是巫术的象征,偶尔也是人类信奉的神明象征。这是曾经的林月跟我说的。
那时候,她还是我的同桌,我们上数学课困得打盹。当时,数学课老师正在评讲习题,我们只好一直在练习册上空白的位置玩井字棋游戏,佯装我们在听课订正错题。
事实上,那些井字棋游戏的赢家一直是林月。她像能预判我会走哪一步一样。
见我信心丧尽,她笑眯眯地问我:“要不要告诉你怎么赢?”
我点了头,听到一个荒谬的答案。
“我用了魔法。”林月盯着我说,黑漆漆的眼珠丝毫不颤,“骗你的。其实,是孔雀告诉我你会怎么下。看不到吗,我刚把它放出来放风呢。”
那些话令我在大白天不寒而栗。
教室里只有开小差的学生,和讲台上眉飞色舞的数学老师。从窗外吹进来一阵风吹得窗帘纷飞,林月脸上的没有表情突然变成了笑容,她望着我身旁说:“就在你桌子上看着你。”
或许,现代的人看到这里的话,能把这一部分想象成两个演员在进行无实物表演,假装那里有一只仰头的孔雀正看着我,而我本来看不见,但因为林月的话,我开始感觉到孔雀冰冷的呼吸喷洒过我的耳轮廓。
先是呼吸,再是声音,最后是露营前天,我真正的看到了林月所说的孔雀。它跟动物园里那只被喷漆喷成白色的绿孔雀不一样,这只孔雀通体雪白,美丽得不像凡物,挺胸抬头时优雅知性,看到它时心中就像一个死去的无神论者去天堂见到了神般,是一种失去自我的震撼。
我不知道林月是怎么把那只逃跑的白孔雀抓回来的,露营那晚,她跟我们说的秘密听上去跟那只孔雀没关系,但我总觉得其中有关联。
而林月这么跟我们说那个秘密:“其实,我会读心。”
当时,我以为她在开玩笑。
接着,她凑上前,拿着那只电子烟怼近我。
“你是在拍我吗?”我皱了下眉。
“我没开玩笑。”林月答非所问。
我们三人围着一叠砖头而坐,里面烧着炭火,能让我们在深更半夜不会被河边的冷风冻死。
火光摇摇晃晃,照到林月脸上,她异常认真地凝睇着我,就在我忍不住相信的时候,她扑哧一声捂嘴笑起来。
“喂,楼雪你信了没?”她笑吟吟地望着楼雪。后者很平静,面容没有什么表情。
“好吧好吧,接下来我要说我真正的秘密了。”她见我们都没有表露出相信的意思,改口道,“其实,我们在的这个世界是我的梦,你们是我梦里的一个角色。”
“你是说我们都是你的梦吗?为什么你知道你自己在做梦?”楼雪双手捧脸问道。
林月打了个响指,站起身走到废弃铁轨上。我们的追问,她一个都没回答。
我们跟着她来到废弃铁轨,当作轨道边是一条独木桥,双臂展开,我不大平稳地走着。然后我回头看了眼楼雪,她走一步摔一步。
而林月如履平地,甚至在轨道上跳起了芭蕾。
月光洒到她身上,像一溜银河倾泻下来,给林月穿上清透的纱状芭蕾舞衣。幽幽的风卷来河野的湿润气息,吹过的头发,夹着火种点燃我的肌肤。
即使当时的我认为林月只是在整蛊我们,刻意说一些古怪的话,但我的内心忍不住相信她。
如果我所身处的世界只是他人的一个梦境,那我无用的一生也便可以轻而易举结束。
正在这时,林月回头,通过一个大跳跃的舞步落到我面前,漂亮的眼睛注视着我。
我不由得想起她说她会读心,可要是真的会读心,之前就不会误会我。
“要一起死吗?”林月问。
我愣了下。
林月越过我,轻盈地跳到另一边的轨道。
“我做的这个梦太久了,一开始是为了逃避现实才会沉溺在这个梦里。但是,幸福的梦只有一开始才幸福。无论现实还是梦里,只要有人的存在,就都是地狱。周然,你不是这样想的吗?”她转头望楼雪,“楼雪,你怎么想?”
“你在现实里很难过吗?”楼雪走到林月那条轨道上。
我没想到楼雪会陪着林月异想天开,她神情认真,似是真把林月的话当了真。
可我也在想,如果这个世界只是梦,林月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然后林月跳下轨道,挨着楼雪直接坐在一堆石头上。我听到她嗯了一声,叹了声气说:“你们不会想知道的。”
我在她们两对面也坐了下来,“你的现实里有我们吗?”
我也会做梦,梦里的人都是我爸妈,学校同学,老师,还有林月,这些都是我所处世界真实的人。
拥有去死的勇气,但我害怕着她的世界里没有我这个人,那或许是一种把人变得胆怯的病毒,既致命也上瘾。
林月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从笑出声变成捂着肚子大笑。
我低头抓了一把石子玩抛石头,用手背去接。
“肯定啊。”林月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慢慢地,她的笑变成了一种接近天真的残忍,黑漆漆的眼珠弯着,“你被鬼当成猪猡养在猪圈,每天哼哼唧唧,在那个脏地方,你想翻身看一眼天空都很难啊。”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心怦怦乱跳,满脑子都是“鬼”和“猪猡”,抛到半空的小石头被我忘了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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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白净的手背伸出接住了落下的碎石头。
林月边抛那把石头,边从口袋摸出一根刺青针:“楼雪比你好不到哪去,她被鬼送给了更上级的家伙。”
不得不说,她口中的那个世界要是讲给会写小说的家伙,就能从一个恐怖血腥的故事变成一本神神叨叨的小说。
林月没再在这次对话中聊“她的现实世界”,她拿着那根刺青针,在没有进行任何消毒止血的情况下,把手腕的皮肤划得血淋淋。
我们谁也没有去阻止她,因为她不是自残,而是在刺青,完成那只未完成的白孔雀刺青,她正低头画着燃烧的孔雀翎。
林月喜欢刺青,我在那本日记里找到了她喜欢刺青的原因:在她的现实世界中,她是鬼,也是猪猡。每当她感觉自己快从梦中世界醒来时,她的大脑会冒出各种各样的动物叫声,像是串联的神经中住了一大片池塘旁边的青蛙,草丛里的蝉以及树上的鸟,正是这些常人难以忍受的噪音提醒着她,一旦醒来就回到了地狱。
要想继续做这个梦,得用梦境中的东西在身上留下伤口,这是她活在这个世界的证明。
然后她会用刺青针给自己的手腕上画一片孔雀翎,画得多了就变成一只白孔雀。
白天的时候,她经常从学校逃课,躺到火车的废弃铁轨上,幻想要是忽然有一列火车驶过来,她会被碾碎成肉泥还能爬起来吓我们一跳。阳光炙烤着轨道上的碎石头,她能听到呜呜的火车蒸汽声,如海底深处的地鸣。接着,她会进到狭窄的海湾下潜水,阳光从海平面的大气中折射进深海,穿透林月的肌肤。她刺青的地方像块粉色的冰,红通通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最后她会用刀片牵引出血管的另一端,血液散开在咸涩而温暖的海水。
林月偶尔会从这个世界醒来,回到现实的她只记得梦境细碎的画面,维持回忆梦境的呆滞神态。要想再次回到梦境世界,她就得吃一种叫劳拉西丁的药物。
每次回到梦境世界,她醒过来的地方都不一样,像游戏里操控的角色死掉重生后,会刷新在不同的出生点。而林月偶尔是在家里的餐桌前,或者狂风过境的大桥上,抑或撞见我准备自杀。
那是一个空气像结冰的夜晚。
我买了结实牢固的绳索,准备找一个没人的小树林上吊自杀。我不希望有人找到我的尸体,不希望警察调查我的死,不希望被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知道我存在过。
我想安安静静地死去。
当我把绳索系劳树枝上时,我把脖子套进绳索中,双脚踩在凳子上,体内涌上来一股热血冲散了空气带来的冰冷,然后我把手机里所有浏览记录、聊天记录以及相册,全部清干净。
这下子我可以放心去死了。
我踢开凳子,闭上眼睛。
正在这时,窒息感只来了一瞬间,我听到咔擦一声,一抬头树冠变得高大,我摔进腐叶土堆。
一只闪烁红光的无人机在我头顶盘旋,不由得令我想起林月的话。
红色灯光在视听语言里代表危险。
6. 恰空
6
我自杀未遂的地方是学校后山的树林。
直到现在,我仍不知道林月当时是怎么割断我上吊用的绳索,又是怎么知道我会在那里自杀。
当我从树上摔下来的时候,看到梁一一抱着胳膊走到我面前,我跌坐在地捂着脖子,用力呼吸,左右张望刚才一闪而过的人影。
“你刚刚在干什么?”梁一一弯腰塞了一个小提琴琴盒给我,那是我的小提琴。
然后她把脸靠近我的脸,冰冷的手伸进我衣领,我的脖子被她的长指甲擦过,令我羞恼地挥开她的手。
我捡起被割断的绳子,背上小提琴,不顾梁一一在身后喊我,头也不回走着。
“周然,晚上的艺术节你可别忘了,要是你不来,就用去你家做客来补偿我怎么样?怎么样嘛周然?”
她的威胁,我一点也听不进去。
对一个一心赴死的人说这些,那就像一条夺命绳催着我赶紧死。做出自杀的行为,并不是我深思熟虑,而是出于想要父母后悔,后悔为什么不好好珍惜我,那是一种源于痛苦的幼稚心理。
我被梁一一威胁的事情告诉过一点给妈妈。她忙于工作,平时在家也是陪着弟弟,当我跟她说这些的时候,她生气得拍桌子说:“你怎么一点用都没有?别人客气一下说你长得好你还真以为你多金贵啊!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
曾经我觉得家中是地狱,学校是地狱,任何让我感到痛苦的地方都是地狱。
春天时,看到树梢上盛开的夜樱,我浑身力气被抽空,灵魂像樱花一样被风吹得到处飞,眼泪就这么流了出来。
夏天时,燥热的晚风吹过我满身的汗,我从海畔边走边抽烟,一遇到人我就下意识把烟藏到身后。
海城没有秋天,从夏末垂直入冬,于我而言,漫长的黑夜令我更多愁善感,我开始追究起自己的痛苦,日日幻想制造地狱囚禁我的人什么时候能消失,或者我自己逃出地狱。
然而,我上吊自杀未遂,不得不另寻他法。
得在今晚艺术节之前死掉才行。
我一点也不想去看梁一一表演。
即使我自己也有一个表演节目在身,同组的同学把我的电话都快打爆了,梁一一因此找到我。
我不想再次自杀失败,于是追着上吊时一闪而过的身影来到后山尽头。
黄昏把山头染成红色,远远地,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迎着日落,张开双臂,手指像翅膀缓缓挥动,自由地拉着手风琴。
那一刻,我看到了一只白孔雀。
正比翼着,飘渺的,鲜活的,灵动的白孔雀。
那是林月。
在艺术班里,大家都知道林月和楼雪的钢琴弹得最好。除此之外,我第一眼见林月时,就知道了她会跳芭蕾。那是中考后暑假的某一天,我被弟弟的哭声烦得爬到天台上吹风解闷,为着即将开学期待而心烦。
天台上有一座白房子,正是班主任陈飞的工作室,我从跟着妈妈搬进这栋楼里,就跟他成了邻居。这是我愿意期待高中生活并且感到心烦的原因。
就在这里,我和林月见了第一面。
陈飞作为海城高中的音乐老师,私下会给学生在他私人的工作室上课。这里是一个俯瞰城市一隅的地方。
炎热的夏日阳光照到我身上,我躺在发烫的水泥地面上,看着蓝色长尾羽的鸟成双飞过,举起手机拍下照片。
正是这时,一缕黑色长发掉到我脸上,吓得我差点跳楼。暖暖的风吹过女生的头发,她笑着说她叫林月,来找陈飞上课。
我是一个不善言辞,怕生的人。简单打了个招呼,我就准备下楼回家。
从楼梯间走下去几步,我转身上楼,推开天台门,看到林月爬到水塔上。我瞬间瞪大眼,小声喊着:“喂,这样很危险!你快下来!”
蓝色晴空像倒过来的大海,海面倒映林月的身影。
接着,林月背着手从水塔上一跃而下,脚尖落到天台边沿的扶栏上。
我心跳怦怦直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像一颗定时炸弹正在倒计时。
“你不要随便过来,没我的允许你就来的话,我真的会跳下去。”林月道。
我的预感成了真。
她在狭窄得只有我一条手臂粗的栏杆上缓缓起舞,飘渺如烟,如古时候的掌中舞。从她的舞姿中,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微妙的忧郁。
当时的我想来想去,觉得林月好像什么都会,就连我自杀未遂的艺术节那晚,遇到林月在后山上拉手风琴,琴音像施展的魔法般引来了山雀。
艺术班中不乏有实力好的学生,作为从小学小提琴的人来说,我听过许多人的音乐,只有林月的音乐能让我听懂。
她用手风琴拉的曲子听起来像婉转的鸟鸣,尽是悲伤。
等她拉完曲子停下时,我问她为什么要阻止我自杀。
她盯了我一会儿,挑眉回答我:“为了做个装货。这是我过几天要参加肖赛准备弹的曲子,怎么样?冠军非我不可了吧?”
“挺不错。”我诚恳地点头,“现在我听完了你的比赛曲,你也没理由再阻止……”
“我不是阻止你。”林月打断我的话音,挪了挪肩上挎着的手风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的梦吗?”
“又要说我们的世界其实是你的一场梦了啊?”我无奈地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我现在赶着去死,要不然等我死了你再跟我的灵魂说这个吧。”
林月的双手揪起我衣领,“你不是看到了吗?成了精的孔雀,照我们这个唯物世界观来说,那是不可能看到的。”
我嘴角向下扯了扯:“林月,说实话我希望你说的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希望你快点醒来,结束你的梦,也结束我的地狱。”
“现实和你的地狱一样呢。”她凝睇我道。
四目相对,我的眼睛快速眨了下,“你就照你以前的做法不挺好吗?忽视班上发生的事,做一个无关紧要的看客。”
班上的霸凌事件层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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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穷,我从来没见林月插手过。上课时,她不是趴在桌子上睡觉,就是逃课抽烟。连她自己被孤立,她都不曾向梁一一她们提出过什么。
事情是在地铁上出现了变化,我想了想,认为引起的变故人物就是楼雪。
“还是说你是为了楼雪想拉小团体吗?”我问,“可怜她?”
林月低头按响手风琴,“不,我是可怜你。”
我愣了半晌,期间听到风声夹着手风琴的旋律起伏。
弹的是曲目《恰空》。
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也是我以前教过林月的曲子。
“你太可怜了。”林月抬起头,露出认真的表情,“楼雪不需要我可怜,她是个强大的人。你不一样,你跟我是一类人。周然,我逃避的那个地狱是你绝对不想要去的,所以在这里安心活下来吧……”
“即使任人宰割?”我扬高声音打断她,“那这样我跟养在猪圈里的猪猡有什么分别?都只是在等死而已。”
“对,每个人从生下来就是在等死。”
“够了吧!你这样天生吃穿不愁的大小姐别何不食肉糜了。”
听到我这么说,林月抿了抿嘴唇,拿下了手风琴放到地上。
“晚上我跟楼雪会一起弹恰空,要是你改变想法的话,希望你能来一起合奏。”
“我不会来。”我斩钉截铁道。
艺术节安排在元旦夜,大概上二到三十个个节目。一个月前,学校就给各班下发要准备艺术节表演的事。
其他班怎么安排我不清楚,我们班属于艺术班,需要全部人都得有节目,作为班长的梁一一把跟她挂钩的人和她分到一组,准备表演一出音乐剧《红与黑》,我这个拉小提琴的被分到了于连的角色。
剩余没有节目的人就自动组成一队。林月和楼雪在前几天被通知必须要准备节目,要不然她们这学期的音乐分数就不合格,会记录在档案。事实上,学校总是拿处分,记过来说事,这些东西起不到任何管束学生的作用。而楼雪很害怕因为没有节目被处分,导致不能正常毕业。
林月是为了帮楼雪才会做节目。
不然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肯定会嫌麻烦,做个台底下的观众,像动物园的看客看我们在台上滑稽地表演。
临近艺术节开场的时间,我站在礼堂后台门口。里头,预备表演的人员忙活来忙活去,来往几个学生会成员搬着道具经过我面前。
正当我准备转身就走时,我陡然止步。隔着一堵门,我听到熟悉的声音。
“一一,上次给楼雪介绍的对象因为她放鸽子,现在很生气怎么办啊,说是会跑来学校算账……”
梁一一长了张甜美的娃娃脸,常常笑着,那时应该也是用笑着的表情说:“谁惹的就让谁负责,你就这样跟那个人说吧。对了,告诉他楼雪准备上节目的时间,让他可以去后台等她,他们两个人可以慢慢地解决这件事,反正不是什么必不可少的节目,出了点意外导致不能正常表演的话,大家都会理解的。”
7. 好友
听到梁一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因为曾经被人欺负过,就以暴力对待无辜的人。我心底明白,最没资格指责别人的就是我。
我会删除梁一一让我拍的视频不是正义感驱使,而是伪善作祟。这样做了,就仿佛我并不是罪恶的帮凶。
想到这,我痛苦得喘不上气,躲到礼堂的墙角,蹲下身时双手仍发抖着,艰难地摸出手机。
手机中找不到任何联系人。
这时,我想起为了自杀,我把自己残留在这个世界的痕迹都抹去了:互联网的虚拟世界上,我的所有账号都被我删除记录并注销;现实中我的书包被我扔进学校的焚化炉。
在家里我是个透明人,妈妈眼中只看得见嗷嗷待哺的弟弟。
在学校我是梁一一的帮凶,班上的同学明里暗里用眼神嘲讽我。
可是一开始初入学校,我抱着期待新生活的心情踏进校门,那时候的我是个怎样的人呢?想不起来了。
我只知道这时候要是不拦着楼雪过来的话,之后一定会发生残酷得令人发指的事情。
但是,正因为我的这次阻拦,才导致了连环杀人案的发生。
或许,任由事情走上应有的轨迹才是正确的。
……
我为了找楼雪跑遍学校的教学楼,礼堂后台,操场,女厕,最后一阵钢琴声从音乐教室中飘出,使我气喘吁吁地在门前停下。
从门口透明的玻璃小窗看里面,能看到两个穿着校服的女生在四手联弹,曲子是《恰空》。
她们配合默契,明明没有排练的时间,两个人指尖下的音乐无比融洽,交换弹奏主旋律和伴奏,那并不是原版《恰空》,经过她们即兴改编变得青春鲜活。
我推门进去,打断了这场如梦如幻的演奏。
“别去了。”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额头滴下来的汗珠流进我眼睛,“那个什么节目,你们不要去。”
楼雪望着我道:“不去的话会被老师说的。”
事实其实很容易用三言两语交代清楚。
但我的舌头像打了结。
我这么做是为了彰显我跟梁一一不同吗?尽管我跟她没什么不同,她的坏溢于言表,我的恶藏在平庸之中。
“知道了。”林月的话音打断我的沉默。
我抬起头望她,现在这两个女孩子要是来到我们班的同学们面前,估计没人能分得出她们谁是谁。
“周然,你能告诉她理由吗?”林月与我对视,“我去不去无所谓,楼雪想要毕业证。”
林月不在乎能不能在学校正常毕业,因为她家境富有,同学之间早就流传过她家里人要送她去留学的事情。这种传言在艺术班中很敏感,国外的艺术环境吸引国人前去,很多人想出国深造都不行,而林月上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却能靠家里人出国留学,过上普通人做梦都梦不到的生活。这也是她会受到班上人隐形孤立的事情。
其实梁一一是我们班的副班长,正班长是林月。她被梁一一有意无意孤立,再加上她不需要担心艺考可以直接出国,导致同学们没把林月当班长看,林月也从来不做班长要做的事,在众人眼中她逃课抽烟,比梁一一这样上课认真,待人友善的班长差太多了。久而久之,我们班就像有一座隐形的金字塔,梁一一就是坐在金字塔顶端的人,她即使不用暴力手段也能让人屈服于她,甚至能在精神上把人逼入绝境。
思忖着,我决定向她们坦白刚才在礼堂后台听到的所有。
音乐教室天花板上装着的电视机从播放天气预报变成新闻播报,她们听着我的话,楼雪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到最后,我不忍心地低下头,声音小得如芝麻。
“反正就是这样,别去表演了可以吗?”
我话音落下,空气静得使电视上新闻主持人的声音格外明显。
“根据媒体报道,海城市发生了一起命案,一名刚上高中的十四岁女生张某在放学回家路上,被人惨无人道杀害后抛尸在烂尾楼……”
看到新闻上的受害者画像,令我惊讶地睁大眼。
“新闻上那个……好像。”楼雪指着电视,声音发抖,话语戛然而止。
林月转头看她:“你认识吗?”
“是梁一一以前的好朋友,也是我们班同学。”我接话。
在楼雪被霸凌之前,梁一一欺负的另有她人,正是梁一一的好朋友——张檩以。
我听梁一一说过,她和张檩以的事情。
当时是高一刚开学,班上的同学还处于互不认识的阶段。张檩以看到梁一一后,认出她是她的初中同学,于是她主动过去跟梁一一问好。
然而,整个班只有张檩以知道梁一一初中被校园暴力的事情。张檩以性格外向开朗,一入学就认识了班上大半的同学,甚至她和梁一一的关系也不错。梁一一会暗中欺负别人,但会向张檩以隐瞒这些事。
直到上学期的某一天,当有人跟张檩以说梁一一化妆不检点时,她说:“你们别这样,一一初中的时候被校园暴力过,那些人欺负她的理由就是说她不好看,这个理由也太离谱了。”
那时候,张檩以感觉阳光太晒,边说着边去拉窗帘。而这时,梁一一正拿着给张檩以带的消食片,愣愣地站在门旁,眼睁睁看到夏日的阳光慢慢沉睡进黑暗。
从那时起,张檩以替代了梁一一之前霸凌的人,成为了校园霸凌受害者。
在她退学后,就变成了楼雪。
林月连我们班上的同学都不记得几个人,听了我的话后,她双臂交叉到脑后,上身悬空晃来晃去,仍然一言不发。
楼雪却说:“要不然告诉班主任吧,之前他来过我家家访,我妈……我妈觉得他挺好的。”
如果我够有眼力见,就该在那时听出、看出不对劲。楼雪的表情不像是因为一个好人的存在感到安心,而像是一个失明的人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
“是个好老师?真是个好老师的话,我们班发生的这些事他怎么就一点都没察觉到吗?”林月反问。
我反驳道:“陈老师之前主动问过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那你怎么说的?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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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没告诉他吧?这么好的老师,你怎么不让他给你撑腰?”林月冷笑道。
我低头,深深叹了声气,感觉到林月在失控。
她时常是一个冷静的人,不会轻易用这样强硬的语气来说话。
我说:“我不敢告诉他是因为那些事在大人看来都是玩闹,而且……而且我妈说了,被欺负是因为我太没用。”
“你怕陈飞也这么觉得?”林月道。
我嗯了一声,“就这样吧,我走了。”
随即我肩上的小提琴琴盒被人扯住,回头一看是林月。
“来都来了,拉个曲子我就放你走。”
我只能架起小提琴到肩膀上,和楼雪合奏磕磕绊绊地合奏了前半部分。而林月靠在窗边,一边抽电子烟一边开窗。
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夹着燃烧的烟味,舒缓我浮躁的心绪,使我们的合奏渐入佳境。
当我跟着那首即兴改编的《恰空》也尝试往里加花时,我感觉自己就跟死了一样宁静。
此前一直找不到的安宁,在这个时候获得。
我萌生出了要不要再拉一遍之后再去死的想法,还想往改编版的《恰空》中加入更多我的表达。
正是这些欲望令我缓缓遗忘了死亡。
“你们正常表演就好了。”林月忽然道,“后台的事我去找班主任处理。”
“不行。”楼雪出人意料地坚定。
我放下肩上的小提琴,有些担心地问:“就你一个人不会有什么事吧?”
“你两不都说陈飞挺好吗?”
林月吐出一口烟,令我逐渐看不清她的轮廓。她接着说:“楼雪就再做一次林月吧,像我们上次那样,不是连周然都认不出来吗?”
楼雪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像做了某种重要决定般:“那你不要一个人跟班主任呆在一块。”
“嗯。”林月说。
“有什么事打电话。”我说。
“嗯。”林月说。
“等一下!我马上加回你们。”我尴尬地说。
“你把我们删了?”林月说。
“……”
我们三人面对面建了个群,然后我重新拿到她们的联系方式。
直到上台表演时,我整个人像分成两半,左右脑疯狂互博。一边在因为音乐自我感动,一边在等待林月的电话。
担心她出事,更怕她没办法联系我。
正当我们在礼堂的演奏台上表演时,台上的灯光明亮得像加热器照到我身上,我拉的小提琴像在烧,看着底下的观众们,我想起了会飞的白孔雀、动物园那只燃烧的白孔雀以及林月。
与此同时,礼堂的后台中,暗沉的灯光忽闪忽闪。林月没有找来陈飞,她正假装楼雪跟一个穿着外校校服的男生说话,他就是梁一一口中要算账的小混混。
后台的一块幕布后正躲着梁一一和她的朋友们。照她们跟混混商量好的计划,接下来那个混混会把楼雪拖至幕布的位置,在这个地方侵犯她。等前面的演出结束,幕布一拉开,台下所有人都会看到两人交合的丑陋一幕。
8. 恐吓
尘封十多年的连环杀人悬案浮出水面,第一个受害者是新闻播报过的张檩以,第二个受害者是2016年海城高中礼堂后台上死掉的外校小混混。
当时这两具尸体的脖子都被用红丝袜勒住,死因都是性窒息,所以被警方合并立案,他们认为这是同一个凶手犯案的标志。
我在海城公安局的档案室调出当年的案子,看到上边留有当年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察留下的案情分析以及各种资料。前两名受害者没有人际上的往来,当时发生这两起案件时,警察们认为凶手可能是根据某个特定条件挑选受害者,又或者是随机杀人。
时至今日或许只有我知道凶手并不是随机杀人。
我高二那年暑假的一个吵闹夜晚,张檩以案就发生在这一夜。彼时我正从兼职的便利店回家,路上遇到了还活着的张檩以。她急匆匆地背着包,似乎要赶去一个地方。
她走得太急,不小心撞到我,然后她书包上的小熊挂件掉到地上,我捡起来喊她。张檩以就像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着她,我跟着她跑到一条路口,想把那个小熊挂件还给她。
路上来往车辆很多,一辆大货车挡住我过马路,使我没追上张檩以。
就在那时,我远远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从工地旁边闪过,紧接着一个黑色不明物体被扔出来。
我蹑手蹑脚挨着树群走去,黑色书包落在高高的杂草丛中,前方是工地的大门,许许多多来往的工人们头顶照明灯仍在工作。如果没有这个书包,我或许会以为看到的一切是我的幻想。
紧接着,我接到了一个未知电话。电话那边传来男人的声音,明明声音不是很明亮,却能让我忽略周围挖掘机在运作发出的嘈杂声。
“我知道你看见了,敢说出去下一个就是你的家人。”
正是那句话令我在炎炎夏夜腋下冒汗,吓得一屁股摔坐在地,电话那边传
来嘟嘟的忙音,眼前经过来往的几个工人,而工地中的水泥山前、挖掘机旁、土堆后四处都是工人。
黑夜无垠,人海茫茫,凶手就藏在里面,盯着我。
那晚我不敢回家,去了一座公园睡觉。
害怕凶手会通过跟踪我,找到我的家。
第二天回到家中,弟弟不解我的煎熬仍顽皮地哭闹,妈妈扶着额头用座机打电话,正为要抚养费而跟爸爸吵架。
没人注意到我夜不归宿,也不在乎我怕得发抖的身体。
我躲进房间的黑暗中戴上耳机,希望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不存在可能杀害同学的凶手,不存在那通未知电话,不存在谁的尸体会被发现。
我想起了那只小熊挂件,正放在我校服外套的口袋中。说不定哪天,张檩以想起来她的东西落在我这,会在学校时找我要回去,我得替她好好保管。就这样自我洗脑,不久之后我几乎都要忘记这段时间我做了多少噩梦,梦中的画面有多么恐怖,让我怕得不敢入睡。
作为和凶手擦肩而过的目击证人说完第一起案件,接下来说说第二起吧。
第二起发生在海城高中的礼堂后台,死者是梁一一联系过的外校小混混。
这起案子的目击者是我们整所海城高中的人。
当我和楼雪的合奏结束时,幕布缓缓向两边打开,接着我先是听到尖叫声,然后是重重的一声哐。
有重物砸在台上。
台下观众中涌上来几个男老师,一把挤开我,我顺着他们惊慌的视线回头一看,一个面朝下,脖子被红丝袜勒住的男生,正一动不动地趴在台上,血从他的脸边流出来,像死了一样。
如果我刚才没被挤开,他的头就会紧挨着我的腿边。
直到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到来,警察在现场问我事发时的情景,我才意识到原来混混真的死了。
问我的女警叫吴清明,说话轻声细语,一头利落的短发,封锁现场的其他警察听命于她,因为她是海城公安局刑警队的队长,也是后来带领我成为一名警察的人。
当晚结束和吴清明的对话后,我一出校门就在群里给另外两个人发消息,确认她们的情况。
然后我们三人约在学校附近的一家便利店门前见面,那里有凳子,只需要我们消费根棒棒糖就能坐那很久。
店员在店内打扫,我们三人围着圆桌呈三角形坐着,林月本来不想告诉我们今晚在后台发生了,但还是耐不住我们担忧的样子,于是她捧着一杯奶茶平静地说:“我走的时候他还没死,应该是去找了梁一一。”
“班主任呢?”我问。
“我没告诉他。”林月道。
楼雪眉头皱得更紧,被林月伸指甲戳她眉头。
“你别老皱眉。”
我在心底腹诽,怎么楼雪她像林月的傀儡般,林月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然后楼雪说:“他怎么会听你的?”
林月做了个数钱的手势,我们顿时恍然大悟。混混本身就是一个被利欲熏心的人,不然不会听梁一一的话,跑来我们学校打算做那种丧尽天良的事。
“那这么说,他最后见的人其实是梁一一?”我本来在低头吃杯面,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慢慢停下吃面的动作,“当时在后台是只有你和那个混混吗?”
林月微微摇头,轻轻敲着桌子:“还有梁一一她们,她们躲在一个幕布道具后面,我从墙上挂的镜子看到她们了。不用担心梁一一会觉得不对,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诡异地认同她的话,那些混乱不安的思绪像被一把剪刀剪掉。
了解过心理学的人可能会觉得这是被下了心理暗示的表现。
事实上,我也找不到缘由来说明林月的古怪,就那样听了她的,重新回到生活当中,恍若那些事只是一个恐怖故事。
有了艺术节那晚的事情,接下来我要说的也就不那么令人害怕。
事情发生艺术节过去的三天后。
我家邮箱中收到一封匿名信件,收信人写了我的名字。那封信被妈妈从楼下的邮箱拿回来放到我的房间,我晚上从学校一放学回到家中看到桌上躺着一封信,一开始我以为是我妈放错了地方,开门喊她,她说就是给我的信。
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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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别人寄信给我,我抱着微妙的期待来回打量这封信,信笺上绘制着精美的孔雀翎图案,接着给我用美工刀拆开。
信纸雪白,上面的黑色字迹是打印字体,当我看清上面写了什么时手指一抖,信纸从我手中飘飞,背后附带的一摞照片散落在地,令我吓得面部颤抖,扶着墙剧烈地作呕。
「宝贝,我会来找你。」
后面的照片是偷窥视角拍摄的我、林月和楼雪的照片,全是我们在学校时被拍的。最后还有一张红丝袜的照片。
下一个就是我。
混混的死只是序幕,那时候我意识到就在我身边,潜藏着一个窥探着所有人的杀人魔。
明明我前些天还下定决心要去死,现在却被一堆照片和一封恐吓信吓得腿软。
这时,我房间的门被人猛地推开。妈妈听到我的动静冲进来,看到我失神地盯着那些照片,她弯腰捡起那些照片,捂脸跌坐在地。
紧接着她颤抖地摸我的脸,说:“阿然,你看着妈妈,不要怕……妈妈现在就去报警,别怕,别怕……”
我被搂进女人带着奶粉香的怀抱,是妈妈的怀抱。我有多久没被妈妈这么抱过了?好像久得我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好像又只是一瞬间。
弟弟还在客厅的学步车中嗷嗷大哭,哭声越来越近,他雪白细嫩的小脸从门后弹出来,圆溜溜的眼珠望着我。
他还在哭,慢慢地,停下了。
似是在看他那个胆小得缩进角落的哥哥,也在看他妈妈边报警,边咬着指甲来回踱步。
当我拆开那封恐吓信时,林月正敲着楼雪家的门,却无人回应。
我在她的日记中看到,就在这天,她会在楼雪家知道一件令她毕生难忘的事情。
肖赛日期将近,她提前跟楼雪约好去她家放松一下,但楼雪忽然爽约,理由是她妈生病。
林月问她是什么病,得到是感冒的答案后,她去药店买了口罩和一袋子感冒药找到楼雪家。先是戴好口罩敲了敲门,没听到动静,然后她两手一撑翻墙进去。
楼雪家住在城中村,这里都是潮湿的农民房。林月一进楼雪家里,就看到跟她家天壤之别的环境。大门口是沉重的绿色铁门,内衣裤晾晒在木架子上,采光很烂,太阳光完全照不进来。
正当林月张口想喊楼雪时,她看到紧闭的门前有一双男士皮鞋。
“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一个女人拿着扫把低声冲林月袭来,头发散乱,五官标致,看得出年轻时是个大美人。
林月认出女人是学校的清洁工,也就是楼雪的母亲。她连忙递出那袋子药,“阿姨,我是楼雪的同学,听她说您生病了就给您送药来了。”
女人回头看了眼屋门,警惕心慢慢下降,仍是低声说话,像怕吵到谁一般。
“哎呀不好意思,我以为是坏人……小同学咱们出去吧,阿姨请你喝奶茶。”
“楼雪不去吗?”林月问。
女人捂嘴眯眼笑说:“小雪要上钢琴课呢,我们先去吧,等回来你就在我们家吃顿晚饭再回去。”
9. 陈述
是冬。
从我跟林月去动物园后又过了一个月,海城的天气冷得冻结空气。
期间,楼雪的遗体已经在殡仪馆火化,她没有亲人在世,由我担任了她的丧主。
林月也来了葬礼,静静地看着台上摆着的遗像,忽然对我说:“真像。”
“现在不像了。”我望着她的脸道。
眼前的女人浑身透着长年浸泡在名利场中的倦怠,跟我记忆中那个鲜活的女孩只是长着同一张脸的两个人。
她耸了耸肩,正要转身离开时,我叫住她。
“我查到了当年楼雪家发生的事。”
她闻声回头,微微一笑:“这和案子有关系吗?”
于是我上前一步,低声道:“你看到了不是么,在那个家里,她的母亲对她做了什么。”
“周警官,我还有约。”林月打断我的话,低头看了眼腕表,“还有什么事可以跟我的工作室留言。”
她拿起挂在落地架上的风衣穿好,边往外走边接了一通电话。
我默默目送她的身影离开,等葬礼结束后我把骨灰罐抱回家放到阳光充足的地方。
当年查那起连环杀人案的警察们想错了一件事,他们以为被害者跟被害者之间没有共同点。事实上,凶手就是靠这个共同点来选择了被害者。
所有人都跟梁一一有联系。
张檩以是梁一一绝交的好友,校外混混是受梁一一指示欺负楼雪,肖赛那天在艺术楼中死去的五个人分别是梁一一、梁一一的两个跟班、班主任以及楼雪。
警方通过目前掌握的证据着重在调查林月。
我知道要不了多久,我隐瞒的事实就会被连根发掘。
而那件令林月毕生难忘的事既是所有事的起源,也是我会隐瞒的起因。
肖赛前夕,大白天下着细雨,没有阳光,像晚上一般。
当时我被妈妈带去了警局,喝着吴清明女警为安抚我买来的奶茶,而林月受楼雪母亲邀请在外面一起喝了杯奶茶,再回到楼雪家的时候,林月看到门口的胶质红地毯上已经没了那双男士皮鞋。
楼雪母亲让林月进屋里坐,她弯腰钻进矮小的门框,模糊的钢琴曲声从收音机传出。
楼雪正坐在一架钢琴前的琴凳上,回头跟林月对视。
林月艰难地从一堆杂物中找到落脚地,听到楼雪母亲笑着说:“小雪好好招待同学,妈妈去做饭。”
“嗯。”楼雪的表情有些冰冷。面对林月时,她冻结的表情瞬间融化。林月看到楼雪的嘴唇瘪了下去,坐到她旁边递了一杯奶茶给她。
“给你带的。”林月拍了拍楼雪肩膀,“明天就要比赛了,你准备好礼服了吗?”
楼雪沉默地驼着背。
林月故意这么问,本意不是让楼雪难堪,而是她在试探一件事。
结合楼雪对班主任的态度,和她曾说过的那些话,林月心中有一个猜测,当她在这么问楼雪时,楼雪的目光飘到了地上的一个礼盒,看上去里面装着昂贵的礼服。
她在日记里写到这就停了笔。
即使她没把那件事说出来,看到这本日记的我不难猜出礼服是谁送的。
那天,林月问了那个问题,一直到她离开楼雪家,楼雪始终维持沉默。
时不时,楼雪会抬起手挠下侧颈的皮肤,林月便能看到她那只不常露出的手腕上,有一片看起来跟窗外边的白桦树树身相似的纵横疤痕。
翌日。
临到林月和楼雪比赛时,陈飞让她们去了工作室,为晚上比赛给她们做心理工作。
我听说了她们要来的事,早早去了陈飞工作室跟他聊天。活着的陈飞在我印象中是个幽默风趣的老师,作为男人来看,他长得很平凡,扔到人堆里都认不出来,甚至可以说得上有点令人感觉恶心的丑陋。
即使林月一说起陈飞就面色不好,我仍然没对他产生偏见。或许当时的我认为,自己跟陈飞很像,都因为长相受到他人的刻板印象。
晚上,我和班主任陈飞一起送林月与楼雪进入肖赛第一轮现场,场外,我望着黑夜想起那封恐吓信。
那个人现在是不是也盯着我?
我不敢继续想。
陈飞似是看出我的不安,拍拍我的肩膀说:“哎,小周!抬头挺胸,你这么帅的小伙子可不能这么垂头丧气。跟老师说说,生活上还是学习上有啥问题吗?”
我险些脱口而出恐吓信的事,那一瞬,我望着陈飞眼镜下眯起来的小眼睛,有种古怪的感觉从心底流淌而过。
林月之前说的话犹如一道惊雷轰顶——真是个好老师的话,我们班发生的这些事他怎么就一点都没察觉到吗?
是啊。
班主任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到吗?
怀疑的种子一经撒下,面对陈飞,我什么都不敢说出口。
……
肖赛第一轮赛制结束后,林月和楼雪都进了第二轮。
这个紧要关头,楼雪跟我们说她想放弃比赛,专心应对艺考。
我觉得她疯了。
这是国际钢琴赛事,通过这次比赛可以走向世界。比通过艺考来考音乐学院更好,获奖的人多多少少会受到大师们的青睐,以及音乐学院的眷顾。倘若放弃这次资格,楼雪参加艺考只能去找音乐学院的老师上课,一个课时要上千块,那不是她能负担的。
当我说出这些话时,楼雪坚定的说:“我不会去找那些老师上课。”
“你要陈老师给你上课也没什么用啊。”我说。
我知道每节音乐课下课后,楼雪都会留在音乐教室,由陈飞给她免费上课。陈飞出身于国内顶尖的音乐学院,原先是某所大学的副教授,后来来到海城高中做一名音乐教师,以他的资历和水平来教导楼雪绰绰有余。
之所以我会竭力阻拦楼雪,想改变她的想法,是因为艺考中众所周知的秘密。凡是找音乐学院的老师
上课的同学,在艺考时都会获得好成绩。不少家长砸了几十万,让孩子去那些大学老师家上着一千块钱的一节课。
林月却什么都没说,趴在桌子上一直闭着眼。
这天,海城下着小雨,白天如黑夜般昏暗。
没有梁一一她们欺负同学,晚自习比平常要安静。我坐在座位上写数学卷子,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出现了那堆照片。林月做回了我的同桌,从中午开始,她睡到了下午五六点都没有苏醒的迹象。
我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心中那点不安随着雨水渗进泥里,不见光日。
第一节晚自修下课后,傍晚的冷风夹着冰雹打到窗上。
班上的同学们一窝蜂跑到走廊上拍照,兴奋地用手去接刺猬一样的冰。他们欢呼着,跟其他同学撑起伞走进狂风中,像是在期待这场冰雹能带来世界末日,我们所有人就此毁灭。
上课铃无情地把学生们赶回课室。
一个人撞歪了林月的桌子,她还是没醒。接着我看到一个药瓶从林月的抽屉滚到地上,我弯腰去捡,药瓶子上写着“治疗精神分裂”,使我愣了下,陡然抬头。
林月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眼,黑漆漆的眼珠凝睇着我。
窗户打开着,冰冷的细雨霏霏地从窗外飘到我的脸上,一股古怪的冷气弥漫在空气中,令我觉得自己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
我看着林月双臂交叠,脸颊从手腕上撑起,她向我伸手。
那一瞬,我有些恍惚地眨了下眼,仿佛她拿着手术刀伸向我。
“谢了。”她伸了个懒腰道。
我嘴角微微僵硬,做出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把药瓶还给她。然后我看到她的数学试卷上写满了英语单词,这张卷子已然作废。
她是什么时候写的?
我记得从晚自习第一节课发下这张卷开始,林月眼睛都没睁开过。
还有林月,她真的有精神病吗?
那些她曾描绘给我们的“她的现实世界”,只是她的臆想吗?
“不可能。”楼雪道。
当我把刚才发现的那些事告诉楼雪时,她斩钉截铁地一遍遍重复,“林月比我们都要正常。”
艺术楼走廊的灯光微弱,因为今晚的恶劣天气,时不时会跳闸。闪电照到楼雪脸上,她仍望着教室中靠墙角睡觉的林月。
“我没有说她坏话的意思。”我抓了抓头发,沿墙壁滑下去蹲着。
这时,楼雪抿了抿嘴唇,“……我想报警。”
我瞪大眼,“是因为……”
“我不能再让无辜的人因为我陷入危险。”楼雪道。
即使报警后会遭到梁一一的报复,为了林月她还是要这么做。楼雪的想法我能理解,要是艺术节那天晚上林月留在礼堂后台,死的就是她。
楼雪去了女厕报警,我守在厕所门口,听到里面传来嘟嘟嘟的电话铃声。来往会不停经过偷溜出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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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习的女生们,厕所隔音并不好,外面都能听到楼雪在说话。
于是我从清洁工具中找了维修指示牌架在女厕前,佯装里面正在维修。
没人再来打扰,我侧耳听着楼雪和警察的对话。
我接触过一名叫吴清明的女警,她把她的号码给了我。刚才楼雪说要报警,我就让她联系吴清明。
但我现在听到的是个男人的声音。他说:“对方有做出殴打的行为吗?”
楼雪嗯了一声。
“好的同学,我们会马上跟学校这边核实的,还有什么情况你可以告诉你班主任——”
我冲进女厕挂掉了楼雪的电话,心跳快得直打鼓。
“干嘛!”楼雪抢回她的手机,“这里是女厕,你进来做什么?”
“那不是我让你联系的警察!”我边说,边拉着她从女厕下楼,飞奔跑出艺术楼,踩着雨水和泥泞,穿过锋利的树杈子,到后山的一块巨石后停下。
楼雪甩开我的手,蹲下去深呼吸:“他说,那个警察有事不在。”
我双手薅扯头发,来回踱步:“你没听到他说要找学校吗?真想帮我们就应该直接过来,不是拐弯抹角!”
冰凉的雨水淋湿我全身。
没能使我平静下来。
反而让我深陷进泥淖,那是一种濒临绝望的愤怒。
我在失控。
从小到大,我没发过一次火,没有跟谁用这么大的嗓门说话。
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人了?
“周然……”楼雪嗫嚅着嘴唇道,“你……”
我深呼吸说:“我,对不起,我没有要怪你。对不起,我也觉得我很奇怪,可能需要时间整理,这些天事情太多了……”
我还在想,以前的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转眼间我拖着湿透的身体回到班上,头发上滴着水,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冻得我起鸡皮疙瘩。一件校服外套被人递给我,是林月。
我跟她之间,飘动着湿漉漉的冷意。
我一面接过那件外套,一面轻声说:“对不起。”
高中的座位没怎么变动,我跟林月做了快三年同桌。
我不知道这句对不起是对之前那些事,还是对于现状说的。看到林月换了个趴着的姿势,面朝窗外。学校靠着大山,进到她眼帘的应该是枯萎的、黄绿色的山,细雨。
我望着窗户上女孩的倒影,她似乎也在看窗上我的倒影。
沉默半晌,我擦了擦脸上残留的雨水,“楼雪报警了。刚刚被班主任找去谈话,让她写陈述书。”
“陈述书是什么意思?”林月问。
“因为楼雪跟警察说她被校园暴力了,警察先是给校长打电话,让他先内部处理这件事。还有什么问题的话,警察再介入。说是涉及到青少年,不好叫人去警察局。校长就说,先让班主任跟楼雪谈一谈,不要有什么误会了。”
窗户开着,冰冷的雨雾飘进班里。有同学叫我们关窗,半天没人理他,他嘀嘀咕咕地走到我们旁边关窗,走的时候踹了我的凳子腿一脚。海城这里的冬天不同于西北的干燥,它是一座不会下雪的海滨小城。当有风吹过时,彻骨的寒意会冻得人生不如死。
就在这时,一个我们班的同学从门口探出身,“林月!周然!班主任让你们现在去办公室等他。”
林月深深望了眼我,起身冲出教室,我跟着她跑到走廊,往办公室的方向,陡然止步。走廊的广播传出播报:本周海城有红色台风预警,请各位师生出行注意安全。
我偏过头,靠山的窗外暴雨正疯狂地呐喊,天空呈现出诡谲的深紫色,大片的黑色积雨云堆叠到楼群的顶端,宛如异世界的大门敞开。而旁边的教师办公室中,几个老师摇头说着最近的怪天气。
林月的脚步短暂停在教室办公室门口,旋即向着音乐教室跑去。
随着电闪雷鸣,她一路狂奔,跌跌撞撞地推开来往的几个学生。
我一边追着她,一边喊她:“林月!你去哪?”
她置若罔闻,连续下楼梯冲出拐角时,蓦地一道黑影迎面撞倒她。
我终于追上林月,看到她摔在地上,对面是撞倒她的人。那人手中拿着湿拖把,面貌是个接近四五十岁的女人,两鬓的头发花白,身上散发着若隐若无的气味,像地铁上发臭的香气。
“小雪?你怎么在这?不是上晚自习吗?”女人皱眉望着林月道。
10. 热恋
楼雪的母亲陈梨于最近在家中自杀。
前些年我远远在一家杀鱼店前见过她,她比我想象中过得要滋润。2016年那件事发生后,陈梨辞去清洁工的工作,开了一家杀鱼店。当年有邻居问她,她女儿去哪了。
陈梨说,楼雪辍学打工去了。
可惜陈梨没活到现在,不然那个谎言被戳穿的时候,她会成为第一嫌疑人。
我在此回忆她,是为我所说的故事添上最重要的一笔。
陈梨年轻时做着夜总会卖酒的工作,跟一名保镖在夜总会相识,然后相爱双双从良,辞去工作,在一个城中村的房子里有了楼雪。
夫妻俩都是从泥淖中向上爬的人,孩子的到来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希望。
好景不长,希望往往是绝望来临的前奏。
事情发生在一九九八年,医疗环境并不完善,陈梨难产,救护车难以开到城中村来。就是在那个冰冷的冬日黄昏,楼雪父亲背着陈梨从巷子中朝城中村外的警笛声奔去,他以为那停着的是救护车,却撞上了警方正在追捕的一名逃犯。
楼雪父亲为保护妻儿,身中数刀,当场失血过多而死。当救护车来时,救护人员听到婴儿的哭声,从狭窄的建筑缝隙间钻进去。看到长满青苔的水泥路上流了满地血,男人睁着眼睛已经死去,另一个女人被淋了满身血,面色惨白,双手捂住小腹,无力倒在血河,嘴唇翕动,发出微弱的声音。
“救救……我……我的……孩子……”
引来救护人员的哭声就来自地上那个婴儿,与母体的脐带都还没剪断,浑身光溜溜,睁着水润的眼珠。那就是楼雪,一出生就没了父亲的孩子。
吴清明当时还只是实习女警,跟着前辈一起追捕逃犯,却不想嫌犯逃亡途中会杀了一个家庭的顶梁柱,最后选择自焚。新闻播报时,所有人都只看到了罪犯穷途末路自焚而死,没看到他毁了一个幸福家庭,使这个家庭会在未来堕入深渊。
后来吴清明跟我讲起这件事时,严厉地警告了我,不要对罪犯有任何期待,凡是能够杀人的罪犯已经不把人当人看,他们眼中人只是最下等的猪猡。
楼雪的家庭没了父亲,陈梨重新做回夜总会卖酒女的工作,为了给孩子赚奶粉钱。时间一久,邻里之间多了不少闲言碎语。而陈梨这碗青春饭也没能吃多久,就被新来的年轻女孩给替代了。
陈梨只有小学学历,能做的工作只有脏累还钱少的活。就在二零零三年时,她成为了海城高中的清洁工,在一个明亮的下午,陈梨悄悄带楼雪来了艺术高中玩,怕孩子被学生们发现,她先是把楼雪藏在音乐教室的杂物室中。当她忙完扫女厕的工作,急匆匆去音乐教室找孩子时,听到一阵美妙的琴音,接着她看到了一个男人带着她的孩子坐在琴凳上,那旋律正是从年幼的楼雪手中弹出。
陈梨感动得跌坐痛哭。或许她在想,要是她的孩子生在一个富有的家庭,就能像这所高中的学生们一样学习艺术,成为艺术家,而不是她这样有着肮脏过去的无用之人。
正是陈飞对她说,他欣赏楼雪的天赋,认为她未来一定能成为陈梨希望的人。
从那天起,楼雪开始学习钢琴。
确实如陈飞所说,女儿在音乐上展现了超脱的天赋,让陈梨很欣慰。
楼雪开始学钢琴不久后,陈飞送来一架他不用的旧钢琴,令陈梨更是受宠若惊。
沉醉在名利的美梦中,陈梨看不到女儿脸上的不安。
直到很久以后,我带着林月的日记本找到了陈梨,望着客厅仍然摆放的旧钢琴,门口的红地毯,落地架上挂着的昂贵礼服,一边还原曾经这个家与陈飞的渊源,一边观察陈梨的反应。
女人已经苍老,提起楼雪时,她云淡风轻得仿佛楼雪是个陌生人。
然后我从口袋拿出一部老旧的手机,点进名字为“陈老师”的联系人,将聊天记录给陈梨看,她蓦然喘不过来气,从我手里抢走手机摔到地上。
“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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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尖叫着踩碎手机屏幕,自言自语,状若疯魔,甚至找来打火机准备烧了手机。
我静静地望着她,只见陈梨按动打火机后,颓然地捂住脸跌坐在地,打火机的火焰瞬灭,手机掉在地板。
我这才弯腰去捡手机。
屏幕碎了,上面的聊天记录依然清晰。
「陈老师,求您不要放弃我」
「陈老师,我愿意去」
——楼雪
「这才对呀,小雪,老师都是为了你好。你想拿奖,老师都可以给你打点好,只要你去努力一点点。」
——陈飞
「陈老师,您在哪?不是说只是带我认识其他老师吗?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陈老师」
「老师,不要这么对我,老师」
「老师,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您不能这样抛弃我,老师……我真的很痛苦」
「老师……是因为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您才不要我了吗」
——楼雪
再往前翻聊天记录,可以看到陈飞每次出差都会给楼雪分享生活,譬如当地的旅游景区照、陈飞的自拍照和他寄给楼雪的明信片。聊天记录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那么这段感情从何时起?从谁先开始?为什么结束?
这些问题的答案,陈梨一点都不清楚吗?
我记得跟林月偶遇的那趟地铁上,当时我在拍摄楼雪,林月在我对面,梁一一和她的朋友们在我旁边。而那时,就在那节车厢的门后,有个戴着口罩的中年女人正注视着我们。
我感觉到一股冰冷视线,看过去时,只望见她转身的背影。
但我不会忘记那双残酷的眼睛,复杂的情绪流动其中,甚至酝酿着一股杀意。
后来,艺术楼出事,楼雪消失,我作为同学拜访她家时,看着忙碌的陈梨,不禁用手遮住她除了眼睛之外的五官,与我在地铁上看到的那双眼睛像两张照片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