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
1. 新邻
刚开春,城中忽然下了一场大雪,天地间如覆缟素,地面湿滑,进城的路上车马寥寥。
道旁的积雪有小三寸高,一场倒春寒,延长了冬日的难捱。
东门街毗邻北坊的巷子里种着一棵榆钱树,每日都有不少人围在树下打量,尤其是小孩子,爬上爬下,只等开春叶子一长出就立刻摘下。
雪融时天寒地冻,一群衣衫单薄,甚至打着赤膊的孩童守在榆钱树旁,他们个个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睁着黑溜溜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看着茂密的榆钱叶。
曲州城内有四坊,东门街是最繁华的地方,这条街上住着达官显贵,每日宝马香车,络绎不绝,而垣墙之后则是穷困潦倒的北坊,饥寒交迫,赤贫如洗,一堵墙,两个天地。
叶秋水蹲在角落,乌圆的眼睛紧紧盯着那棵树,榆钱刚发芽的时候她便日日在此处蹲守,它的叶子可以烙饼,也可以清炒,北坊是贫民区,这里的人向来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只要是没有毒的东西,都可以塞进嘴里,一棵无人看管的榆钱树,自然被许多人暗中觊觎。
大人们好面子,不会一窝蜂地聚在这里争夺,孩子们带着布兜或是竹筐,聚集在高大的榆钱树下,叶秋水天还没亮就过来了,她身手灵活,人又瘦小,像猴子似的顺着树干爬上去,盘腿坐在枝桠上,迅速摘下榆钱叶。
树下还有许多如她一般大的孩子,有的不敢爬树,只能蹲在地上捡落下的叶子,还有一些为了抢夺那些鲜嫩翠绿的叶子,大打出手,孩子们为了果腹,谁也不肯服输,互相打得鼻青脸肿。
叶秋水小心翼翼地将她的竹筐装满,又往衣襟里塞了许多,她灵巧地从枝干上爬下,双脚还没站稳,就有几个孩子不怀好意地盯上她。
“交出来。”
一个瘦小如竹竿般的女孩,不用动手,两句话就会被吓得哇哇大哭。
但叶秋水不吃这一套,她抱紧箩筐,绕过他们。
男孩们瞪大眼睛,不敢置信,迅速包围过来,伸手就要抢。
叶秋水将装满榆钱的框子放在一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们一冲上来,就被叶秋水一把揪住头发,两个人顿时疼得哇哇叫唤,胡乱地抬脚踢踹,叶秋水腰上挨了一脚,不仅没有往后躲,反而闷着头直冲上前,将其中一人狠狠撞倒,不待对方站起,立刻翻身骑了上去,抓住对方衣领,扬起手“啪啪”扇了他两个巴掌。
她打娘胎里爬出来就会和人打架了,掐手臂,扇巴掌,抓头发,循序渐进,市侩又不文雅,但十分管用,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一张脸上早已多了四五个抓痕,叶秋水还不依不饶,她向来先发制人,打人就要打到底,挠花了人家的脸不够,又抓下来三四把头发。
为首的男孩本来比她高许多,如今被打得眼泪汪汪,另外两个小跟班目瞪口呆,根本不敢上前,其他的孩子也怕被打,不会趁她不便去偷她放在旁边的竹筐。
叶秋水打完人,撑着手站起来,拎起竹筐大摇大摆地走了。
北坊穷人太多,叶家是众多之一,甚至是最穷的一个,叶大游手好闲,脾气暴躁,妻子早逝,只留下一个女儿,因为出生的那一年恰逢秋汛,洪水泛滥,叶家被冲垮了一道泥墙,叶大觉得这个女儿晦气不已,所以随便捏了一个名字给她。
水,可有可无,泼出去便收不回来,甚至有时还会带来灾祸。
叶大懒倦,整日酗酒,官府救济给他糊口的鸡鸭鹅都被他宰杀了吃,他没有一技之长,喝了酒便发疯打人,没酒了便撺掇女儿到街上偷钱。
叶秋水没有别的去处,忤逆叶大,她会被赶出去,那样就没有地方住,冬日寒冷,她会死得很快。
从小被叶大打惯了,有时候偷钱失手也会被打,所以哪怕她只有六岁,已经活像个市井泼妇,打架经验丰富,跑得快,下手也狠。
她从外面回来,抱着满满一竹筐的榆钱叶,叶大在隔壁屋中呼呼大睡,鼾声不断,她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将榆钱洗净,踩在凳子上,在灶台前烙饼。
叶秋水虽然已经六岁,但实际个头只有四五岁的孩子那般矮小,她艰难地烙着饼,手上被烫红了好些地方,等做完榆钱饼,她自己吃了两个,又藏了三个,剩下的再给宿醉的叶大送去。
“爹爹,饼。”
叶大含糊地呓语,咂了咂嘴,翻身坐起来,他穿着单薄的棉衣,裹着毯子,脚边堆积了好几个酒坛。
比起他,叶秋水则更加寒酸,她的衣衫很短,缝补多次,十分破旧,根本无法防寒,她的手背与脸颊皆有几处皴裂。
叶大接过饼子,狼吞虎咽,吃完了又看向她,“还有没有?”
“没有了。”
叶秋水摇头,“好多人抢榆钱叶,我争不过。”
“没用的东西。”
叶大没好气地说。
“爹爹,家里没有面了。”
她小声道。
“哦。”叶大瞥了她一眼,“老子反正没钱。”
叶秋水眼睛动了动,“那爹爹从哪里买来的酒?”
她知道,叶大又把她好不容易攒起来藏在屋角的钱拿去买酒了,“爹爹,那是我攒来买面的钱,你不能用来买酒。”
“你管老子?我还没问你个死丫头,竟然敢藏私房钱,你反了天了,你肯定还有钱,全部都拿出来,拿出来!”
叶大被她质问,有些恼羞成怒,抬手拧住她的胳膊。
叶秋水在屋子里东躲西藏,抱着头哭叫,“没有了,都拿去了,没有剩下了!”
他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叶大一边找一边嘴里不停地骂,他满身酒气,一睡醒就要发脾气,钱没有找到,却发现了被叶秋水藏起来的榆钱饼,又大发雷霆,将饼子全部吃完后,催着叶秋水赶紧出去偷钱。
大门砰的一声合上,外头雪花簌簌,东风剐面,初春时天黑得很早,叶秋水扒着门哭喊求饶,但叶大翻了个身,填饱肚子,又靠着墙打起鼾。
她的声音融在雪里,听不清晰。
叶秋水蹲在墙角,哭累了,自己爬起来,到灶台前将烙饼剩下的碎渣吃掉。
她躲在草垛中取暖,哭累了就睡,睡着了就没那么饿了。
寒风呼啸着撞动门,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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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迷迷糊糊的,听到一墙之隔外传来声音。
她睁开眼,抬头。
叶家在北坊的角落,与东门街由一道垣墙隔开,东门街是富人们居住的地方,平日里北坊的穷孩子若是往那里跑会被驱赶,垣墙旁有一处民居,叶秋水从前经常翻过墙去里面采桃子。
自从上一任主人秦公去其他地方赴任后,那里已经许多年未曾再住人。
然而今夜,墙的另一边却传来光亮与说话声,叶秋水饿得睡不着,顺着墙根爬上去,趴在墙头往里张望。
原来是这间宅子搬进来新主人,似乎前几日就曾听乡邻提起过,说东门街最后面空了许多年的宅子被一个江姓秀才盘下,这个秀才出身于经商大族,家中产业遍布各行,江秀才是江家少有的读书人,不过他还有个比他更博学多才的儿子。
江三郎年仅十二,去年与他父亲一起参加府衙的考试,怎知江秀才落榜,三郎高中榜首,他年纪尚轻,十二岁便进了县学,一时名声大噪。
江家本就家大业大,族中子弟并非只有科考一条路能走,江秀才见中举无望,便安心接管家中产业,由朝廷任派,来到曲州治下一处县衙任职。
今日是江秀才带着妻儿搬进这座宅院的日子,一墙之隔外灯火通明,说话声不断,一名衣着讲究,环玉佩带的中年男子率先跨过门槛,他举止十分儒雅端方,笑面盈盈,正指挥仆人将行李搬进屋中。
女眷们有说有笑,江秀才乔迁,族中有不少人跟着过来帮忙,众人围聚在一起,商量着要如何布置这处院落。
叶秋水看了许久,目光移向那棵桃树,这棵树不知是谁种下,枝繁叶茂,每年树上都会结满沉甸甸的果子,有小半片从垣墙那头探出,从前叶秋水经常爬上墙,偷偷摘桃子吃。
如今只是春天,桃子还没有结果,她肚子饿得咕咕叫,看着桃树,掰着手指头算还要多久它才能开花结果。
江家人笑语声不断,入目皆锦绣罗衣,叶秋水穿着单薄的短衫,脸颊通红,吸了吸鼻子,在瑟瑟寒风中窥视着这个与北坊截然不同的世界。
江家前辈是靠贩卖毛皮打下的家业,族中子弟大多经商,哪怕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江秀才也难掩一身圆滑世故,但人群中却有一少年始终一言不发,立在廊下,两袖盈风,肩身如剪如裁,笔挺似青竹,在一众江家人中格格不入,叶秋水不由好奇看去。
哪知对方察觉到视线,立刻回头,叶秋水倏地对上一道锐利冷淡的目光,墙头昏暗,叶秋水也没想到会有人突然看过来,顿时怔忪,忘了避开。
那是个小官人,穿着一身苍色的绣云纹圆领稠衫,肩上系着披风,头戴儒巾,腰环玉带,仔细看了看,叶秋水发现他的皮肤十分苍白,透着病态,看上去似乎身体不好,难怪穿得比别人厚重。
少年眉眼清秀,神色淡淡,江宅灯火通明,桃树枝叶斑斓错落,在他身上留下一片摇曳的清影。
他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窥视,抬起头,微微皱了皱眉。
忽然,叶秋水听到他开口,声音不大,如泉水淙淙,问:“是谁在墙上?”
2. 盗窃
江家在江南也有几处产业,过去的几年,江秀才一直在姑苏做生意,江泠便也跟着父亲在姑苏生活了几年。后来江秀才落榜,被任派到曲州一处县衙做主簿,官职不大,但胜在清闲,且江家几代一直经商,好不容易出了个做官的,哪怕只是小官,族中上下也恭维不断。
江秀才又称江二爷,饱读诗书,为人儒雅,他们这一房在族中受人敬仰,因而产业兴盛,不愁吃穿。
江二爷品性高洁,威望素著,与妻子宋氏只有一个儿子,名泠,字嘉玉,在族中排行第三,三郎天资聪慧,自开蒙起便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童,十一二岁写得一手好文章,州学里的老师争着要收他做学生。
因为江泠,二房在族中可以昂着头走,无论到何处都有人巴结,老太爷同老夫人难免也更加疼爱二房,其他兄弟则被二房狠狠压一头,族中长老又偏心,最好的产业都给了江秀才,兄弟间早已心生不满。
但偏偏江泠少年有成,二爷又在县衙领得官职,人人嫉妒,却又无可奈何。
小官人芝兰玉树,模样端正,读书又好,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体弱多病,性格也孤僻。
宋氏怀着三郎时受野猫扑吓,意外早产,江泠未足月降生,因此体弱,从小吃药,一吹风就会病倒。
冬日严寒,江泠穿着厚重的衣袍,系着披风,他苍白的脸上血色淡淡,黑眸沉沉,环视新家。
江泠听腻了那些表里不一的恭贺,他从人群中走出,打量着这个新宅子,不知是哪一任主人栽下的桃树,枝干粗壮,新芽浓绿,他抬头观赏,却在墙边捕捉到一双眼睛。
圆润剔透如玉石,眼神狡黠而探究,安安静静地趴在墙头,窥视着树丛外的景象。
一面墙,隔开贫富,江泠起先以为墙头的人是贼,院中有不少女眷,他眉心一拧,原想叫人来立刻将其捉下,但仔细一瞧,那似乎只是个四五岁的孩子,身形矮小,面黄肌瘦。
他一出声,她便吓得立刻缩回去了。
江泠欲上前查看。
“三郎,你怎么在这里,外面冷,屋里燃了炭火,你身子弱,快进去吧。”
有仆人唤道。
江泠收回目光,他身体不好,若是在外面站久了冻着,跟着他的仆人会受罚。
他转身,走了两步后又突然问道:“墙那边可有人家?”
“有的。”
仆人曾跟着二爷一起来看过宅子,事先将这附近都打听清楚了,“墙那边就是北坊,是混混流氓住的地方,穷苦人也多,不过北坊的人是不会来东门街的,三郎放心。”
这里的高门大户家家养有打手,也有饲养恶犬的,若是有不长眼的穷鬼跑到东门街撒泼,会被毫不留情地打杀出去,他们也怕得罪人,两地虽只有一墙之隔,却是天壤之别,一向互不往来。
江泠“嗯”了一声,没再问其他的,走去前厅。
深夜,墙那头的热闹渐渐寂静下来。
那般喧嚣,二爷乔迁,族里上下敲锣打鼓,一整日,有不少达官贵人争先前来拜访,墙的那一头,小桥流水,蔚然秀丽,像是宝玉堆砌而成的宫殿。
叶秋水窝在草垛,摸了摸干瘪的肚皮,闭着眼睛幻想自己现在就住在那个像皇宫一样富丽精致的宅院里,有吃不完的榆钱饼,羊肉包子,穿不完的绫罗绸缎。
末了,她又有些忧愁地想,隔壁搬来新邻居,等桃子成熟,可能就没这么好偷了。
倒春寒过去,气候开始复苏,街市上人来人往,杏花梨花也争先开放。
春日渐暖,各个书院陆续开始授课,每日清晨叶秋水都能听到一墙之隔外传来的读书声,音色清冷,语调顿挫,恰如玉珠落盘,泠泠峥峥。
读书声持续半个时辰,等彻底天亮后才停下,接着车轮滚动,那位小官人便坐车去书院上课了。
叶秋水这个时候也会出门,叶大还是整日喝酒,他心情好的时候,会从酒馆里将客人吃剩下的包子点心带给叶秋水,心情不好的时候,一连数日不愿出门做工,就会逼迫叶秋水去街上偷东西。
她一开始不熟练,后来扒手扒得十分灵活,盯上一个人,装作不经意间撞到对方,小孩子玩闹,磕碰到行人后一般不会有人过多计较。
现在省城里来来往往的学生多,年轻的学子大多心性善良,有时候不需要叶秋水去偷,她只要跟在一旁,呜呜咽咽地哭两声,对方就会将钱送过来了。
若是碰上没那么好糊弄的,叶秋水才会动手,今日她早早盯上一人,锦衣华服,看着便阔绰,叶秋水悄无声息地接近目标,对方察觉到有人靠近自己,横眉一怒,立刻吼道:“哪里来的小乞儿,脏死了,走开!”
叶秋水佯装惶恐,立刻躬身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走了!”
见她识相,对方没有继续追究,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叶秋水脸上仍是一副惊恐的神情,掀起眼皮瞧了瞧,待那人走远,她湿漉漉惊慌的眼眸立刻变得精明,脸上闪过几分得逞的颜色,攥紧掌心的荷包,吐了吐舌头,冲对方离开的方向做了个鬼脸。
她身手灵活,个子又小,偷了钱一溜烟便跑得没了影,待苦主反应过来时早已找不见人,叶秋水挨打得多了,除了最开始还不熟练,到后面再也没有失手过。
·
书院中,一群少年们结伴走进,江泠从马车上下来,手里还捧着一卷书,他又看了几眼后将书仔细收好,抱着昨日的功课走进讲舍。
“诶,不对。”
一名少年忽地从席间站起,双手在腰间摸了摸,一脸惊慌,“我的荷包呢,怎么不见了?”
“怎么啦,仲言?”
有人问道。
“我的荷包不见了,我明明挂在这儿的。”
“是不是落在家里了?”
“不可能!我今早带来了,我路上还买了糖水呢!”
“别急啊,我们帮你找找。”
大家都站起来,在桌子下四处翻找。
唤作仲言的少年急得团团转,寻了片刻后忽然神情一敛,怒道:“我知道了,定是那小乞儿,定是她!”
今早那小杂碎无缘无故靠近,一看就不是好人,他今日没见过别人,除了她没人有机会拿走他的东西!
江泠坐在一旁,对不远处的吵闹充耳不闻,他低头翻阅书籍,一字字端正落下批注。
不久,落日将息,山长留下课业,学生们陆续离开。
江泠问了几句功课后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书院中已经空了,散学时,几个少年成群结队地涌出去,气势汹汹,江泠隐约想起,似乎听他们提到,要去找某个小贼算账。
·
叶秋水用荷包里的钱买了包子,避开其他饥肠辘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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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孩子与在角落里徘徊的野狗,一个人坐在巷子里慢吞吞地吃。
她坐在大石头上,懒慢地晃着腿,一双月牙儿似的眼睛眯起,今日收获不少,那荷包里有好几两银子,一两银子是一千文,一文可以买一块饴糖,三文可以买一个素包子,五文便是羊肉包子。
叶秋水没学过算术,她不知道这些银子具体是多少,只知道可以买许多许多个,她数不清的羊肉包子。
她决定每天买一个,回去后将钱都藏在家门后的草堆里,不让叶大发现。
叶秋水沾沾自喜,已经开始畅享她可以拿这笔钱做些什么,然而下一刻,一道怒喝在巷口响起,“小贼!我总算找到你了!”
正在啃包子的叶秋水愣了一下,抬头。
那人已经冲到身前,来势汹汹,身旁还跟着几个与他一般大的少年,几人将巷子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正是今早被叶秋水摸了荷包的人,他横眉怒目,恶狠狠道:“把钱还给我!”
叶秋水脸色一变,登时扭头就跑。
“你还敢跑!东西还过来!”
少年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叶秋水有些吃痛,踉跄了一步。
“哈,你手里拿的什么,羊肉包子?你这种穷酸小鬼哪来的钱买包子,定是偷的我的钱!”
他伸手一把打掉叶秋水手里才吃了两口的包子。
这包子面发得极好,白白胖胖,肉馅的汤油快要渗出来,叶秋水每次从摊子旁路过,都会眼巴巴地看许久,她还没来得及尝出味,这包子就被人打掉,滚落在地,沾满泥。
那可是五文钱!好好的包子,就这么被糟蹋了!
任何食物对于从来没吃饱过饭的叶秋水来说都意义重大,她顿时发怒,她是个打架能手,一双利爪狠狠往少年脸上挠去。
“啊!”
少爷们平日养尊处优,何时见过这般撒泼打滚的架势,被她扑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精美的发髻被抓歪,秀气俊朗的脸上也多了几道狰狞的血印。
其他跟过来的人吓得惊慌失色,谁能想到这小小的女孩竟然力气这么大,众人反应过来后,立刻围上前,七手八脚地拉开她,但叶秋水像个发怒的野猫,虽然将她拉开,但几人已气喘吁吁,每一个脸上都挂了彩。
叫做仲言的少年一脸惊恐,坐在地上气得大哭,一边抽噎一边吼道:“报官,立刻报官,我要叫我爹将这个小泼妇抓起来!”
声音太大,以至于惊动了巷子外的人,江家的马车从这附近路过,长随侧目看了一眼,说道:“是孙郎他们。”
孙仲言是知州的儿子,性格乖戾霸道,在学堂里说一不二,狗腿众多。
坐在里面的江泠低头看书,并未放在心上,长随又道:“欸,好像还有五郎。”
江泠这才从书上掀起目光。
五郎江晖是四房的孩子,江四爷与孙家曾有生意上的往来,孙大人乃知州,是曲州最大的官,江四爷想要生意便通,少不了巴结官员,江晖与孙仲言同龄,去岁还一起打过马球,与他父亲一般,也唯孙家人马首是瞻。
今早一个不长眼的小贼偷了孙小官人的荷包,狗腿子们争着要替他出气。
江家从商,虽家大业大,但与官员走得太近并不是什么好事。
江泠顿了顿,放下书,“停车。”
长随勒紧缰绳,马车靠巷口停下。
3. 误会
叶秋水打架几乎没有输过,她不讲究招式,虽然只会抓,挠,再配合一副尖嘴獠牙,哪怕不能打赢,对方也往往吃不到好。
但这几个少年可不是榆钱树下那些和她一样瘦骨嶙峋的穷孩子,一日不一定能吃上一餐,出手没什么力气。
他们个个锦衣玉食,体型健壮,一开始被这市侩的打法吓懵了后很快反应过来,迅速上前将叶秋水狠狠压制。
孙仲言抹了一把脸上的汗,鼻子旁有两三道血印,他脸颊气得胀红,伸出手,鼻腔里喷出热气,“小贼!你反了天了,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偷我的钱,还敢打我?反了天了!”
他已气上心头,怒道:“打,狠狠打!”
“仲言,我来帮你教训她!”
知州家的小郎君发话,江晖第一个冲上前,二话不说便扬起手。
叶秋水一头污发散在脸侧,衣裤上沾满泥,她实在太瘦小,在这群已经开始抽条生长的少年们中间显得极为可怜。
到底是孩子,不免吓得瑟缩。
“江晖!”
巷子外忽然有人厉喝。
几人神色顿住,江晖扬起的手僵在半空,闻声回头。
鲜少有人踏足的巷子此刻挤满了人,一名穿着雪色襕衫的少年快步走近,他神情严峻,气质清正,苍白的脸上有一双极为浓厉的眉眼,沉着脸时便更显严肃,“你在做什么?”
江晖认出喊自己的是谁,顿时愣住,“三哥……我、我。”
江泠睨了他一眼,走上前。
江家的孩子都差不多大,大郎已经定亲,二娘刚嫁人,江泠与江晖只差几个月,从小就被比较到大,但江泠太过突出,族中同辈皆被狠压一头。他与江二爷在姑苏的那几年,远在曲州的老夫人成日念叨着她的乖孙儿,江晖从小就听着父母的抱怨长大,心中不快,但偏偏每次碰到江泠,他都没来由的畏惧。
实在是这位兄长的气质非同一般,即便他一直病殃殃的,可正是因为体弱,肤色比旁人白,眼眸就显得更黑,看着分外阴郁严厉。
已经入夏,畏热的小官人们都卷起了衣袖,穿得单薄,但江泠仍旧衣着整齐,他身体不好,书院里的人都知道,秀才夫妇看他看得很严,江泠除了读书几乎哪里也不能去,和其他同窗并不熟。
他走进几步,目光锐利,似两柄薄刃,哪怕他现在只有十二三岁,脸颊稚气未脱,但已有一种超乎同龄人的沉稳。
书院里的人都有些怕他,怕被他传染上病气,也怕被抓来和他比较。
谁都讨厌“别人家的孩子”。
江泠绕过众人,在孙仲言面前停下,抬手行礼,礼数周到。
“孙郎君。”
他道,声音不卑不亢,“依照大梁律,诸斗殴伤人者,处杖刑,已杀者,处斩刑。”
孙仲言驳道:“这是个贼,偷了我的钱,我只是教训教训她。”
“若有纠葛,理当交由衙门处理,私下斗殴无论缘由都是明令禁止,这是律法所定。况且你们这么多人打她一个,几下拳脚她便交代在这里了,倘若闹出人命,怕是不好收场吧,孙郎君。”
江泠语气平静,条理清晰。
他的瞳仁极黑,被他注视着便觉如芒在背。
孙仲言方才还在气头上,他是知州的儿子,曲州一霸,何时吃过亏,先前一心只想将那狂悖的小贼打杀了去,此刻听了江泠一番话,渐渐冷静下来。
江泠侧目看向被围在中间的瘦小身影,续道:“她既偷了你的钱,那你便叫她将东西原数奉还,你们方才已经动过手,她也受过教训了。”
孙仲言眯了眯眼,盯着他,父亲说过,江家虽然只是商户,地位普通,但这个江泠绝非池中之物,孙知州识人毒辣,告诉他,一定要拉拢江泠。
他沉思片刻,神情松弛几分,笑说:“三郎既然开口,我自然也不会再与这小贼计较。”
孙仲言突然改变主意,方才兴冲冲要上去替他打人的江晖不禁讪讪。
江泠上前几步,走到那身影前停下,目光垂下,说:“将荷包还来。”
一双锦靴在视野内站定,风拖着他的衣袖轻轻扫过叶秋水的双膝,她坐在地上,低着头哭得一脸泪水,听到声音后虚虚抬起眼。
从杂乱的发丝缝隙往外看,是一张秀气的脸,但他的唇线毫无起伏,脸色很白,目色刚硬,瞧着便很凶。
她认出那是一墙之隔外的新邻,是那夜看到的少年,不过他的模样看着很不好惹,虽然没有动手打人,但瞧着不比其他人和善,叶秋水以为他和他们是一伙儿的,她有些害怕,眼泪流得更凶,从腰间掏出那个荷包,一把掷过去,“给你们,都给你们!”
那副可怜巴巴,委屈至极的模样,倒好似她才是被打劫偷窃的苦主。
江泠接住砸过来的荷包,将它递给孙仲言,“可是这个?”
孙仲言掂了掂,拆开查看,里面东西没少多少,只那贼买羊肉包子花去了几文。
“正是。”
江泠颔首,“既然钱财没有损失,此事便到此为止?”
孙知州要拉拢这个未来的栋梁之材,孙仲言虽然瞧不惯江泠那副清冷孤高的模样,但也只能顺着父亲的意思,不与他交恶,于是笑了笑,说:“好啊。”
他将荷包重新挂在腰间,抬手与江泠行了个敷衍的礼,转身离开。
一群人也跟着走出巷子,只有江晖踌躇不行,犹豫道:“三、三哥……”
江泠这才看向他,“江家无权无势,若今日真的闹出什么,孙仲言尚有退路,你有吗?你不该莽撞动手。”
江晖白着脸,“我、我……”
“回去。”
江泠不等他解释便打断,江晖脸色霎时又白又红,脚下如生锈,僵了片刻后才跑开。
先前拥挤的巷子一下子变得空旷,江泠回头,与那孩子对上视线。
她太瘦弱,辨不出具体年龄,至多不过五六岁,甚至也看不出性别,江泠来曲州后听说,东门街后有一大片贫民区,房屋矮小,层次不齐,他听闻,那里时常有人悄无声息地死去,第二日发现时,已经被同样饥肠辘辘的野狗咬掉半个身子。
这几年,南方经常大旱,就是京城也曾闹过两次雪灾,民生艰难,贫苦人家的日子很不好过。
连温饱问题都没法解决,更何谈讲究道义廉耻?
叶秋水哭累了,吸了吸鼻子,一抬头就发现那少年正看着自己。
他突然走近,停在叶秋水面前,说:“凡偷窃者,依律缴赃物,砍去右手,流三千里。念你年幼从宽,只行规劝,若是再有下次,被人抓住后你定然逃不了牢狱之灾,明白吗?”
江泠过去一直随父亲在姑苏做生意,他又多病,不宜奔走,近来才搬到曲州,开口说话时难免带着几分吴语腔调,与曲州官话完全不同,叶秋水自小在穷人堆里摸爬滚打,听多了市侩言语,只能听懂江泠一半话,什么“砍手”,“流放”,“牢狱”,总之都不是好词。
再抬头瞧了瞧那人冷漠的神情,叶秋水笃定,他定然是在恐吓警告她。
例如,“再偷钱,就砍了你的手!”
她打了个寒颤,将头埋进膝盖里,缩成一团。
好多好多个五文从眼前飞走,叶秋水心里都在滴血,她哭并不是因为羞愧或是害怕,只是懊恼,哭那还没捂热的几两银子,哭她还没咬几口的包子。
江泠见她不答,只将脸埋进膝间,不一会儿听到那瘦小的一团发出低低的呜咽,江泠抿了抿唇,沉默。
半晌,他轻声问:“你身上可有哪处疼?我让人带你去医馆瞧瞧。”
见那一团还是不回答,江泠试探着伸出手,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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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开她散乱的头发,方才在巷子外,远远看到孙仲言似乎踹了她一脚,那力道不轻,大概会青一大片。
叶秋水很警惕,一边哭一边观察,少年定然不怀好意,那些人都走了,偏他留下,指不定心里正盘算着什么坏主意,要砍掉她的手脚,把她关到牢里去。
正想着,他又开口说了些什么,叶秋水听不懂,没有理会,接着他便倾身上前,朝她伸出手,叶秋水心里警铃大作,待他即将挨到她时,立刻跳起,一口咬在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上。
江泠眉心一皱,被咬得猝不及防,险些呼痛出声,一旁的长随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泠哥儿!”
叶秋水松开牙,趁那主仆无措之际,一瞬跑得没影了。
江泠一个刚从姑苏过来的外乡人,怎么比得过叶秋水对曲州的熟悉,他捂着被咬伤的手,再抬头时,对方早就不见了。
长随不禁怒道:“这小贼,真是恩将仇报!方才就不应该救她,由着被打死算了!”
自家郎君体弱,若是被那小贼咬出个好歹来,定要扒了她的皮!
*
叶秋水一口气跑回了家,将门闩卡上,靠着墙,气喘吁吁。
叶大出去了,院子里空无一人,她先是挨了几下打,受了惊吓,又一口气跑了这么远,一停下来便觉得饥饿难忍。
好好的羊肉包子,掉在地上,被人踩得稀巴烂,才吃了两口就这么被糟踏了,
叶秋水心里愤愤不平,气得牙痒痒,又无可奈何,嘴里还残留着白面细软香甜的味道,她不禁咂了咂嘴回味,走进厨房,将每个角落都翻了翻,没有找到一点可以果腹的东西。
叶大懒散,家里的田地早就荒废了,叶家没有过冬的储粮,最难捱寒冷的时候,叶秋水几乎两天才能吃上一顿饭,今早她喝了一碗稀得像水一样的粥,白天只来得及吃了两口包子,接着又被打又逃跑,她已经饿得完全没有力气,缩在角落里缓了许久。
叶秋水窝在草垛里又睡了一觉,等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完全昏暗,叶大还是没有回来,睡醒了后饥饿似乎缓解了几分,但白日被踹了一脚的地方却火辣辣地疼,叶秋水撩起衣服低头看了看,腹部已经青了一大块。
一墙之隔外点上灯,光辉映照在桃树上,在叶家的地面上也投下斑驳的影子。
油灯耗钱,叶家入了夜从来不点灯,往常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如今墙那边空落多年的宅院搬来新的主人,每夜灯火通明,明亮如昼,那光泄出一点儿,便照得叶家黑漆漆的院落明堂不已。
叶秋水抬起头,盯着那桃树,过了两个月,花儿谢败,桃子长大不少,但是颜色仍旧发青,还没有到成熟的时候。
她饿极了,顾不得桃子还没熟,顺着墙根攀上去,坐在墙头,摘下一颗,草草擦了两下便咬。
入口发涩,舌根都没了知觉,叶秋水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啃了好几个桃子。
江宅院内,一处厢房点着灯,窗纸上映着少年清瘦的身影,他的左手被仆从仔细上了药,江泠没有告诉长辈自己被一个乞儿咬伤,不然他们又会大动干戈。
叶秋水吃了三颗桃子,舌根被涩得有些发麻,她坐直身子想要下去,怎知脚下一滑,险些从墙头坠落,一旁吃完的桃核也骨碌滚了下去,掉进了江家宅院内。
紧闭的窗户倏然打开,一名少年从里探出,已是深夜,他的穿着仍旧端正,盘扣一丝不苟地系着,举着烛台,警惕地往外查探。
叶秋水眼疾手快,连忙伏低身子,趴在墙头。
许久,那里都没有再传来动静,窗户又重新关上。
叶秋水松了口气,顺着墙,小心翼翼地滑下。
江泠从屋中走出,一直到桃树前才停下,暮春的夜风平浪静,那桃树的枝叶却在微微摇晃,地上落下几片叶子,墙内还有两颗被啃干净的桃核。
4. 偷桃
江泠住的地方在宅院最深处,清静,无人往来,偶尔有两只胆大的狸猫攀着桃树走过,江泠喜欢坐在窗前看书,抬头可以看到高高的垣墙上有猫儿跳来跳去,他会偷偷将自己没吃完的零嘴放在墙下,坐在窗前看猫从墙上跳下。
他性子冷,身体又不好,不管是在曲州还是姑苏都没有朋友,长辈更多关心的是他的功课,像江晖那样出门打马球踢蹴鞠是绝不可能的,那些都是不学无术。
所以江泠只敢偷偷喂养墙上的猫,有时候存放在屋里的零嘴不够,江泠会在家中人一起吃饭时,偷偷顺走桌上的两枚点心。
江秀才直觉敏锐,十二岁的少年还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即便他再少年老成,脸上那种迫切欣喜的神情还是让人一眼就可以窥视到。
一日傍晚,江二爷突然过来检查江泠的功课,他刚将袖子里的点心拿出来喂养跳到墙下的狸猫,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浅淡笑容,江二爷忽然推开院门进来,狸猫正围在江泠的脚边打转。
“三郎。”
江二爷唤他。
江泠嘴角的弧度僵了僵,站起身,行礼,“爹。”
江二爷笑了笑,走近,目光满是慈爱,笑着看了看他脚边钻来钻去的奶猫,说:“哪里来的猫儿,倒是可怜可爱。”
“是这附近的野猫,先前倒春寒,大猫兴许是冻死了,留下子女在墙角叫唤,我兴起喂了一次吃剩的点心,便会认人了。”
“是吗?”江二爷仍是笑,“这猫常过来?”
他弯下腰,从江泠脚边抱起那只狸猫,但不知为何,那猫挣扎得有些厉害,弓着腰,朝江泠叫唤了两声。
江泠张了张口,似乎想要伸出手,但江二爷看了他一眼,将猫抱在怀里,轻轻抚摸,柔声细语。
“脾气倒是大。”江二爷说:“先前春时,想必每夜都叫得很欢吧。”
江泠垂着目光,“没有,没有声音。”
江二爷只是笑,将猫递给身后的仆人,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三郎,这些都是惑人心智的东西,久而久之,你会懈怠,你瞧,这猫尖牙利嘴,又是外面的野猫,多脏啊,你不该让它进你的院子,无规矩不成方圆啊,若是挠伤了人该怎么办?你身体不好,叫它咬出个什么好歹来,不是平白叫长辈们担忧吗?”
江泠看着他怀里扭动的小猫,抬眼,目光里有些恳求,“它不咬人,很乖的。”
“这些事谁说得清,毕竟是畜生。”
江泠又说:“它们也不常来,只是偶尔才爬到墙上,我很少喂它们。”
“你喂一次,它们下次还会来,这规矩已经坏了,畜牲是改不了的,只要施舍一点,他们就会对你摇尾乞怜,是最没有骨气的东西,可是人不是畜生,人要有规矩。”江二爷盯着他,“明白吗?”
江泠沉默,半晌低低道:“儿子知道。”
“嗯。”
江二爷抬手,对身后的仆人说:“弄出去,别再将什么猫啊狗的放进来。”
“是,老爷。”
仆人抱着猫离去,江泠盯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两步。
“好了。”江秀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拉回来,“先前爹爹一直忙于公事,还未问过你近来的功课,来,咱们回屋去,我要好好考考你。”
“好……”
仆人已经抱着猫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江泠才慢慢收回目光,随父亲一起进屋。
不久,仆人将院子附近的野猫全部赶走,有的被江泠喂多了,认识他,喜欢在屋檐下跑来跑去,赶一次没用,又跳上来几次,皆被江家的仆人抓住,丢得很远。
很快,江泠所住的院子里再也没有野猫野狗踏足。
渐渐,桃树的果子也成熟,江泠有时候会站在树下抬头打量,上次在墙角看到几个桃核,他以为是有猫经过时啃食落下,怕被长辈发现,自己偷偷捡起来掩埋。
院子里的仆人看见他常站在桃树下,笑着说:“三郎是想吃桃子了?”
江泠问:“这棵树是谁种下的?”
“据说是这宅子的第一任主人徐公栽下,几年后徐公因公调派,举家迁到京城了,这棵桃树枝繁叶茂,果子大如灯盏,瞧着喜庆,后来盘下宅子的人便也未曾将它砍去。”
仆人道:“三郎若是想吃桃子,不妨再等几日,等这桃子再长长,还能更甜。”
江泠点了点头。
院子里没了猫,江泠便每日去看桃树,桃树生得高大,有一片甚至越过墙,夏日枝叶繁茂,江泠时常坐在树下看书,绿荫遮蔽,凉风习习,除了看书听学外他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听仆人说起那桃子的甜美,他竟也开始期盼果子成熟。
直到他某一日发现,树上的桃子少了许多。
江泠心细,会记住各个果子的位置,这样发现虫蛀时才能及时治理,一开始他并未察觉到树上的桃子在减少,偷盗的贼人还算警惕,最初只偷墙外的,每次摘得不多,让人一时难以察觉,直到墙外的被摘光,她不得不越墙偷桃,江泠才猛然发现,树上的果子竟不知不觉少去许多。
江泠不动声色,记下贼人偷盗的规律。
·
自从被堵在巷子里恐吓过一次后,叶秋水老老实实了一阵子,没有再去摸别人的钱袋,好在如今已是暮春,城郊野菜繁茂,叶秋水经常跟着其他妇人孩子一起去城郊挖野菜,或是下河摸菱角,为了填饱肚子,她总能想出各种办法。
叶大整日不回家,可能又去哪个赌坊或者妓馆鬼混了,叶秋水乐得自在,她盼着叶大不回家,他一回来家里就鸡犬不宁,她还要分给他一大半食物,说不定还会被打。
叶秋水白天出去摘野菜摸菱角,或是捡磨坊掉在地上的豆子,晚上就爬上墙去摘新邻院中的桃子。
气候渐暖,那桃子也快要成熟,叶秋水等不及,每日偷偷摘下几颗,第二日拿到街上去卖,桃子不算熟,卖不了几文钱,但有时可以换到一个包子,或是店家看她年幼可怜,多给她一个酥油点心。
一夜,叶大不在家,江家熄灯,她已摸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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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隔壁小官人每日就寝的时辰,当光亮暗下,叶秋水再等片刻,万籁俱寂,小官人睡熟之时,她悄悄攀上墙头。
她探头看了看四周,新邻喜静,虽然是富家少爷,但身边并没有多少人伺候,院子里空荡荡的,十分安静,叶秋水坐在墙头,桃树探出墙外的一面已经被她摘光了,这几日她靠偷摘来的桃子卖了好些钱,江宅的桃子又大又圆,散发着清甜的香气,一个能卖到三文。
十文,可以换到一袋米粮,熬成稀粥可以吃许久。
墙外的摘完后,就只能摘另一边,叶秋水人小手短,攀在墙头只能够到靠近的桃子,要再想更多的,必须越过垣墙,到院子里去。
叶秋水特地等了半个时辰,确定江小官人已经睡熟后才顺着树干爬到江家院子里。
她一手抱着树枝,一手挎着篮子,飞快地摘下树上的桃子,百忙之中还自己啃了一个,如今桃子已经完全成熟了,个大饱满,汁水充沛,甜滋滋的,叶秋水开心地眯了眯眼。
她一连摘了六七个,一手快要拎不动,干完坏事后像先前那样,抱着树枝想要爬回自家院落。
身后灯光突然亮起,有人喝道:“无耻小贼,站住!”
声音严厉,墙角有少年提灯而出,衣着整齐,显然埋伏已久。
叶秋水回头,正正与少年对上视线。
江泠将灯点起,照清来人相貌,他期盼许久,细心照看的桃子,竟被那贼人摘去大半!
江泠脸一沉,“你给我下来!”
迁来曲州许多日,江泠学会不少当地话,这几个字叶秋水听明白了,她还记着那日巷子里的围堵与恐吓之仇,她不傻,哼了一声,“你叫我下去我便要下去么,我就不,略略略,切。”
江泠嘴角抽了抽。
说罢,叶秋水还挎着篮子,抬起手,朝他做了个滑稽的鬼脸。
江小官人当即认出这墙上君子,正是前几日偷盗孙仲言财物,还咬了他一口的小贼。
没想到她屡教不改,竟然还偷到江家院子里来了,甚至挑衅,简直可恨,可恶!
他养尊处优,为人虽不跋扈,但毕竟出身富族,前呼后拥,很少有人会当着他的面忤逆他,更何况还是个贼,
古板严肃的江小官人说道:“你下来。”
“我就不!”
叶秋水答,话音落下,江泠像是被气着,板着脸往前走了几步,叶秋水以为他要爬墙抓她,往后缩了缩。
然而,他只是停在墙下,重复,“你下来。”
试了几次,叶秋水发现,这位新邻似乎不会爬墙,只会叫她下来,但是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偷了人家东西还爬下去认罪。
这人估计脑子不好。
她不理,挎着篮子猴似的便从垣墙上爬回自己家了。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体弱小官人亲眼目睹这小贼的灵活身手,顿时目瞪口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偷了东西还理直气壮,但他要做一个君子,他才不会爬墙。
5. 和解
叶秋水越来越胆大,
她每日都去偷桃,每日都能撞见新邻,江小官人站在墙下,冷脸看着她摘桃,除了呵斥她下来外,什么也不做。
他不会爬墙,也不会责骂,叶秋水偷完桃子大摇大摆地离开,他无可奈何。
书上说翻墙上梁非君子所为,江泠想要做一个君子,所以做不出上墙抓贼的事情,但他也见不得有人这般无耻大胆,可不知为何,江泠一直未将有人翻墙偷盗的事情告诉其他人。
所以许多日过去,江家没有一个人发现桃树上的果子再渐渐减少。
每日亥时一到,叶秋水都会雷打不动地攀上墙,江泠也每日守在树下,横眉冷对。
一日,在外鬼混多日的叶大回家,叶秋水不敢回去,叶大只有没钱用了才想起她,他知道叶秋水平日会小偷小摸,偶尔能攒下一笔钱,但是每次都藏不住,叶大会蛮横地搜刮来买酒。
今日一听到门闩响动的声音,叶秋水便眼疾手快,立刻抱着攒钱的罐子爬上墙,躲在繁茂的桃树枝叶中,战战兢兢,不敢动弹,找不到钱的叶大若是发现她藏在这里,钱被拿走是小,恐怕还要挨一顿打。
江泠正在屋中看书,窗户开着通气。
身后仆人正在整理床榻,突然听到轻响,江泠笔下停住,抬头,又看到那道小小的身影,很快钻进了树影中。
往常那小贼攀墙偷盗都是在无人的深夜,今日天才刚黑,院子里的下人还没离开她竟就已经出现。
若是被江家的仆从看到,一定会用长长的竹竿将她打下来,江泠发现她,没了看书的兴致,他不动声色地打发走院里的仆人,独自走到墙下站定。
“小贼。”
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
仰面看星星的叶秋水偏过头,新邻不知何时走过来,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冷笑:“你又来偷桃了?”
江泠瞳光流动,环视树梢,没看出自家桃子变少,他又道:“还是想偷其他东西?”
他看着很严肃,警告她,“我不会让你进来的。”
上次偷钱,这次偷桃,谁知道她还会耍出什么花招。
叶秋水好面子,不服气,她张嘴龇牙,但又怕声音太大被正在找她的叶大听到,只能抠着眼皮,无声地做了个又丑又滑稽的鬼脸。
江泠:“……”
下一刻,一墙之隔外叶大暴怒的声音传来:“小杂种,我知道你躲起来了,你最好不要让老子找到,不然老子一定打断你的腿!”
怒喝声裹着浓厚的酒气,伴着叮当当锅碗瓢盆落地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夜晚,突兀又刺耳。
叶秋水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如惊弓之鸟,往树影间缩了几分。
恼羞成怒的叶大一定会打死她,她不能下去,要在墙上呆一夜。
小贼刚刚还嚣张跋扈,此刻却瑟缩着,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瓦罐,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江泠听到叶大的声音后诧异许久,他听仆人说起过垣墙外就是北坊,是贫民窟,与江家毗邻的是赤贫户叶家,当家的男人是个游手好闲的酒鬼,妻子很早离世,不知是病死还是被他打死,他似乎有个女儿,江泠偶然听见他们闲聊,但并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想来,这个日日攀墙偷桃的小贼,就是那户人家的女儿了。
叶大鬼混回家,喝了酒打砸东西,说不定还会打人,难怪她今日这么早就爬墙,想来是家中不能呆,没处去才躲到这里。
叶秋水将自己缩成虾球,背脊轻颤,紧紧闭着眼,听着家中混乱的动静,那个新邻似乎在说话,不知是嘲笑还是警告,叶秋水已经无暇顾及他,她想,像他这样有钱的小官人,肯定会嘲笑她。
毕竟东门街的那群达官贵人都是这样,不准北坊的贫民靠近,他们会饲养凶神恶煞的狼狗,驱赶路过的穷人,顽劣的富贵少爷,甚至会用点心玩具将穷孩子骗过去,放狗咬他们玩。
叶秋水闷着头,将储钱罐抱在怀中,闭眼祈祷这一夜赶紧过去,叶大找不到钱就离开了。
然而耳边声音越来越大,她哪怕将头埋进膝盖上也能听到,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叶秋水整个人弹了一下,瞳孔颤抖,险些喊出声。
一扭头,却发现是新邻,他不知何时爬上树干,见她要叫,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江泠压低声音,“我叫你许多声,你下来吧,到我这儿来,他在屋中找不到你,定会返回院子里寻找,一抬头就能看见你了。”
叶秋水有些懵。
江泠又重复,“下来,你躲在这里,稍有不慎摔下去就会受伤,可能还会残疾,他不会找到江宅来的。”
他说的话句句在理,叶大再跋扈,也不敢惹到当官的江秀才头上,哪怕那只是个很小的官。
叶秋水犹豫了一会儿,顺着墙,跳到树上,然后很快爬下。
与她不一样的是,江泠面露难色,他是金尊玉贵的富家子弟兼官宦后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方才爬树,江泠蹭破了手心,华贵精美的衣袍也勾了丝,从树下下来对他来说有些困难,江泠绷着脸,缓慢地踩着树枝而下。
叶秋水仰头看着他,许久,见新邻挂在树上,不上不下,一向严肃清俊的脸上第一次显现出了尴尬的颜色。
江泠:“……”
她灵机一动,跑进廊下,从江泠的房中搬来椅子,江泠白皙的脸庞因为窘迫而有些红,飞快地说了声“谢谢”,踩着椅子从树上下来。
他衣领乱,头发也乱,被粗糙的树皮磨红的掌心破了好几处。
方才他没想那么多,反应过来时已经上树喊人了,这会儿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君子不该做的事情。
翻墙上梁,非偷即盗,皆是小人所为,哪怕他今日是为了帮人,也有违君子言行。
江小官人十分爱干净,每日要洗数十次手,出门前后必沐浴熏香,整个人从头到脚连发丝都是清香雅致的,方才爬树衣服被勾破,他低下头,皱眉,一言不发地拔掉身上的树叶。
叶秋水看着他动作。
江泠沉着脸,拔掉衣摆上勾着的最后一根树枝,回过神,发现那个小贼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里满是好奇。
忽然,她的肚子重重响了一下,叶秋水顿时觉得难为情,欲盖弥彰地扭过头,看看天看看地,肉眼可见脸颊胀红。
她今日还没有吃过饭,一直在丢人。
江泠没说什么,顿了顿,然后离开。
片刻后,他再次返回,手里捧着一碟热气腾腾的点心,“给。”
叶秋水愣住。
江家财大气粗,对子女溺爱,但江二爷自诩是读书人,为人分外讲究,对江泠的教育也严苛,听说大世家过午不食,江二爷在家中也立下规矩,每日吃多少都有限制,小孩子喜欢吃甜食,江泠也不例外,但江二爷觉得嗜甜害人,不允许他多吃,每日能吃的点心都严格让下人把控着。
晚膳时有一碟芙蓉栗子糕,江泠没有动,小心翼翼包起来,准备留着夜里读书读累了再吃。
他将栗子糕递过去,温热还冒着香气,叶秋水眼睛都看直了,伸出手,但是并没有接,她狐疑地看了看面前的少年。
“你吃。”
江泠又往前递了递。
他目光诚恳,并无恶意,叶秋水犹豫了一下才接过,她缓缓拨开纸皮,先是凑近用鼻子闻了闻,鼻尖沾上糖霜,触感绵软,她没有立刻咬下,而是伸出舌头舔了舔。
江家作为曲州富甲一方的有钱人家,家中聘请的是从五湖四海而来的名厨,点心做得甜而不腻,入口即化,一口下去回味无穷,口齿间满是清新的栗子香。
叶秋水眯起双眼,神情惊喜,“好好次!”
常年吃不饱饭,三天两头与野狗抢食的叶秋水吃相很差,为了能抢到食物果腹,她时常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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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咀嚼就吞咽,栗子糕有些噎人,她说完就变了脸色。
江泠心领神会,又跑进屋中端来茶水。
茶是名茶,价格昂贵,叶秋水喝了一口,若非为了咽下栗子糕,她大概会当场吐出来。
“难喝!”
她将茶盏推回去,狼吞虎咽地吃完一碟栗子糕,这次速度慢了一些,结束后叶秋水又舔了舔手指,不放过沾上的糖霜。
江泠看呆了,在家中,一切规矩品行都要向世家对齐,就连江家的仆人也是只要相貌周正,品行端庄的,江泠从来没见过有人吃饭能吃得这么磕碜,就好像从来没吃过饭,像山上的野人一样。
叶秋水吃完点心,抬起头,看了看呆站在面前的少年,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往后缩了缩脖子,说:“我……我没有钱给你。”
江泠回神,说:“不要你的钱。”
她将信将疑,目光里是藏不住的警惕,圆溜溜的眼珠转了转,探究地打量江泠。
像一只常年游荡在野外,矫健又机警的猫儿,并不会轻易相信人类。
江泠看出她的怀疑,开口:“不过,你下次不可以再翻墙偷东西,攀墙上梁,乃小人行径。你偷盗的是旁人家的财物,越墙又有擅闯民宅之嫌,被抓住后会送到衙门打板子,甚至丢命。”
这么久以来,江泠已经会说许多曲州话,叶秋水愣愣地听他说,似懂非懂。
“那你怎么还让我进来?”
她疑惑问道。
江家三郎也不是第一日发现她在偷桃了,一直到今日,半数的桃子都快被摘完,他也没有告知家中,叶秋水也没有被抓。
江泠想了想,说:“事出有急,下次就不会放你进来了。”
话语冷冰冰的,一点也不留情。
叶秋水“哦”了一声。
她还怀念着那栗子糕的味道,舔了舔嘴唇,转身,自己找了个角落蹲下。
黑漆漆的树影下,小小的一团,将自己缩得快要看不见,叶秋水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臂,小声说:“天亮前我会走的。”
江泠沉默,他苍白瘦削的脸在昏暗中因看不清晰而显得有些凶,叶秋水见了,闷着头,又改口道:“不用到天亮,等我爹爹睡着了我就走。”
一墙之隔外,叶大的骂声没有停过,他喝了酒怒气冲冲,大概许久都不会消停。
叶秋水听到他在骂她,瑟瑟发抖。
江泠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沉默半晌,转过身,“你进来吧,等他走了你再回去,但是不准乱动乱跑,不可以随便拿东西。”
树下的小人抬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似乎是怕他反悔,她三步并两步,抱着储钱罐,风一样地窜进了江泠的屋子。
叶秋水第一次进入这里,江泠住的屋子陈设简单,但十分雅致,绢绣的山水画隔开内外两间,书桌靠墙,案上整齐有致地摆满书籍,笔墨纸砚,清香馥郁。
她呆了呆,蓦地脸上显现出局促,脏兮兮没有穿鞋的脚交叠着,但无处可藏。
叶秋水本来还新奇,看到这样的屋子,顿时如冷水浇在头顶,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她低下头,不再四处乱看了。
还未等江泠说什么,叶秋水便率先说道:“我在这里就好了。”
她自己找了个角落蹲下,蜷曲着双脚,尽量不让自己沾满泥的脚,或是缝补多次的短衣沾到干净的簟席。
江泠看了看她,指了指窗下的小榻,“你可以在这里,但是不要动其他东西。”
叶秋水是个屡教不改的小贼,江泠本不该放她进来,若是被长辈发现,他不知该如何交代。
叶秋水迅速点点头,“知道了,不会动的。”
说完,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很乖,她靠着窗,迅速合上眼,叶大的声音朦胧不清,她看上去已经不像方才那么害怕,只有眼睫还在颤着。
江泠收回目光,转身走近里间。
6. 教导
第二日,江泠醒得很早,每日天不亮他就会起来读书,无论寒冬酷暑,只有生病的时候才会破例。
他记着外间的小贼,虽然江泠喜静,院子里很少有仆人侍奉,但清晨奴仆会过来洒扫院落,也会有丫鬟推门整理床榻,江泠比往日起得更早,他要在仆人们进来前让小贼离开。
也不知她酗酒的父亲有没有离家,江泠从屏风后绕出,环视整间屋子,却并未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不同的是,书案上多了一个陌生的瓦罐,陈旧,廉价,但被擦得很干净。
江泠走近,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放着一把铜钱,数目不多,但每一枚都被擦得铮亮,似乎被人无数次捏在掌心细数过,江泠怔了一下,想起这是昨夜那小贼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东西。
她并不在院子中,大概已经离开,簟席分毫未乱,却独独遗留下财物,瞧那孩子的模样,想来这钱攒起来也不容易,丢了应当很着急。
他抬起头,看向院子里的高墙,叶家的平房太矮,在高墙的遮盖下未泄分毫,江泠仔细聆听,并未听见有任何谩骂打砸声,他松了口气。
这时,江家的洒扫仆人走进院子,江泠想了想还是没有将瓦罐交给他们,他怕传到长辈耳朵里后会引起更多事端。
江泠想,她丢了钱定会回来寻找,入了夜再交给她好了。
果不其然,一到时辰,墙头立刻探出一个身影,叶秋水一爬上墙就看到已经有人等候了,少年还是那副冷淡的神情,清秀的面庞不苟言笑,抬头看着她,说:“你又来了。”
叶秋水嘿嘿一笑,并不像先前那般嚣张刁蛮,她的眼睛很圆,像是金光熠熠的玛瑙石,笑起来会有两颗浅浅的梨涡,看着很甜。
江泠本来已经做好她会吐着舌头,做起鬼脸的准备,突然被这猝不及防的笑容击了一下。
他脸上的冷硬神情收敛了几分,叶秋水坐在墙头,腼腆地笑了笑,说:“我爹爹一早就出门喝酒了,所以我就回家啦,我本来想早点过来找你,但是你的院子里一直有人,我只好等到现在,还好你还没睡。”
“找我做什么?”江泠脱口而出,话音落下才想起,“是那个罐子?你落在这里了,我拿给你。”
“不用不用!”
叶秋水打断他转身的动作,江泠不解地看着她,叶秋水很不好意思,忸怩了一下,小声说:“是给你的,谢谢你帮我,还给我吃糕糕。”
江泠微愣,“我不要你的钱。”
叶秋水抬眼觑了他一眼,“洗干净了……”
“不是这个意思。”江泠说:“只是随手之劳,我不缺钱,不需要你给我这些,你自己留着。”
“哦……”
江泠沉默,又问:“那些钱是你攒的?”
“嗯!”叶秋水点了点头,“是我帮谢阿婆择菜,还有卖桃……唔。”
她不说了,低下头,看上去很不好意思。
桃子是江家的,她偷了江家的桃,卖来的钱送给江家的小官人,是有些好笑。
“你拿走吧。”江泠举起手,将瓦罐递给她,“你的钱,你自己收着,只是以后绝不可以再来偷东西了。”
叶秋水点头,接过,将瓦罐抱在怀里,再揭开盖子,她稚嫩窄小的手掌装不下几枚铜钱,叶秋水只会从一数到七,再重复,她知道,瓦罐里有六个七,是她这半个月来卖桃子得来的一笔“丰厚”的财产。
看到钱,叶秋水的眼睛都亮了许多,笑脸盈盈,梨涡也比先前更深,她才六岁,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财奴,江泠看着她数钱,从一数到七,而后重复,十分艰难。
他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叶秋水捧着一把铜钱,说:“叶秋水。”
江泠将这三个字念了念,“可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秋水’?”
他学过这篇文章,在许多书中,“秋水”都是一个很美的词,也指美人,美好的女子。
然而女孩的神情看着却很困惑,她完全听不懂江泠在说什么。
江泠反应过来,一个连算数都不会的孩子,怎么可能知道那两句的含义。
“你家人读过书?”
叶秋水摇头。
江泠:“那你的名字从何而来?”
叶秋水随口回答:“爹爹说,我出生的时候是秋天,娘亲生我时,家中的房屋被大水冲垮,爹爹觉得我晦气,不喜欢我,秋水……就是秋天的洪水呀,会让他倒霉。”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很平静,好像只是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也可能她跟本不明白这其中的恶意。
江泠却愣了愣,他没想到,同一个词,会被不同人赋予截然不同的意义。
片刻后,江泠低声道:“抱歉。”
“为什么要抱歉?”
叶秋水很纳闷。
江泠没有说话,他忽然跑开,不一会儿又揣着个热气腾腾的甜糕过来。
“给、给……”
江泠体弱,跑了几步便气喘。
他将甜糕递给墙上的人。
叶秋水瞳孔放大,“给我?”
“嗯,是枣泥糕。”
叶秋水眉眼弯弯,笑嘻嘻地接过。
她先是端详,像昨日一样,鼻子凑近闻了闻,轻轻舔了一口后才开始咬。
枣泥打得很细,加了蜂蜜,甜丝丝的,叶秋水好吃得晃起脚,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江泠胸口微微起伏,仰头看着她吃得很香。
今日的点心,他也没有吃,嘱咐小厨房用蒸笼温着。
叶秋水的衣服很短,穿了许多年,越穿越短,补丁打得乱七八糟,衣摆下露出一截肚皮,比起她黄黑的脸与手臂,肚皮倒是很白净。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江泠立刻低下头。
叶秋水的吃相和昨天一样凶猛,三下五除二地吞掉两块,到了最后一块时,她终于慢下来,想起要好好品味,又像是不舍得吃完,捧在指尖,一点一点地吃掉最后一块枣泥糕,还不忘舔了舔手指。
“你为什么要给我吃的呀。”
她忍不住问道。
她经常偷江家的桃子,还咬过少年一口,屡次偷桃,屡次挑衅,可少年似乎并没有告诉家人,甚至还帮她藏身,给她糕糕吃,这是个奇怪的好人,叶秋水觉得自己误会他了,可能少年同那天打她的人并不是一伙儿的,他也并没有想要砍断她的手。
江泠想了想说:“我吃不掉,丢了也是可惜。”
原来是这样,叶秋水兴奋地说:“那你以后吃不掉的东西都可以给我!我可以帮你吃掉!”
江泠“嗯”了一声,还是那副冷淡的神色。
过了会儿,他说:“亥时了,我该就寝了。”
“哦。”
叶秋水舔了舔嘴巴,口齿回味,“那我回家啦?我明日还来找你玩。”
在她眼里,她和少年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了。
江泠面色不变,看上去不知道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他转过身,径直回屋,没有回答。
第二日,天一黑,叶秋水就在墙头动来动去,时不时露出半个脑袋,她在窥视江泠院子里的仆人有没有离开。
江泠很早就注意到她了,他借故让仆人们离开,披起薄衣,从房中走出。
叶秋水立刻跳出来,“嘿!”
她的惊吓并没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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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泠眼底掀起一丝波澜,他好像对什么都淡淡的。
叶秋水有些泄气,但小孩子开心得很快,“我又来啦。”
江泠面色不改,目光平静,“你又来了。”
声音没有起伏,好像并不乐意她来,但是他也没有出言让她不要过来。
叶秋水盈盈一笑,江泠看着她,问:“你今日不摘桃子了?”
“不摘了。”
江泠看了看她身侧,的确没有看到篮子,她不摘桃子了,那大概也不会再过来,况且马上到了秋天就没有桃子了。
“哦。”
他淡淡道。
“你昨日和我说不要再偷东西,那我就不偷了,你可是我朋友!”
小孩不记仇,况且他们还没有仇,经过昨日,叶秋水已经将江泠看作自己人。
因为叶家太穷,叶大又脾气暴躁,与邻里关系不好,叶秋水为了填饱肚子经常小偷小摸,今日偷东家的瓜,明日摘西家的梨,邻里都被她偷怕了,小孩子也不喜欢和她玩,但是叶秋水不在乎。
她每日励志要填饱肚子,才没有闲情逸致去和别人玩耍,光是到处找食物就已经耗尽精力了,最重要的是,叶秋水知道别人嫌弃她穷,瞧不起她小偷小摸。
江泠是鲜有的不会欺负她,还给她食物的人,叶秋水自然而然地将他划成自己人,那么她就不会去偷江泠家里的东西。
闻言,少年冷若冰霜的面庞松缓几许,然而嘴上仍是极寡淡地“哦”了一声。
片刻后,江泠又开口:“你也不可以去偷别人家的东西。”
叶秋水疑惑,“为什么?”
“君子安贫,达人知命。”
她摇了摇头,“听不懂。”
江泠顿了顿,认真解释,“偷东西不好,有违道义。”
叶秋水“唔”了一声,“可是我饿……”
“那也不可以偷东西,不是说因为你有理,你就可以去做恶事,哪怕这个恶事很小很小,小到微不足道。”江泠看着她的眼睛,“习惯是渐渐养成的,你今日因为饥寒交迫偷取食物,明日也会偷钱,甚至伤人,你会习惯不劳而获,习惯靠盗窃去维持自己的生计。”
江泠告诉她,“上一次,你偷了孙仲言的钱,孙仲言……就是那个将你堵在巷子里的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叶秋水摇了摇头。
“他是知州的儿子,知州,是这里最大的官,轻易得罪不起。”
“你偷了孙仲言的钱,抓花了他的脸,他想打死你的心都有了,只是碍于身份,不能弄出人命罢了。”
听到自己有可能会被打死,叶秋水不禁打了个寒颤。
江泠继续道:“你并非每一次都能逃脱,所以说,偷盗,就如走在刀尖上,哪怕能尝到一时甜头,也总有一日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叶秋水听懂了,“哦……”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闷闷道:“我爹没有教过我这些,他说,他没有饭给我吃,也没有钱给我,我要是饿,就自己去偷,从小我都是这样的,我很厉害的,偷钱没有失手过。”
也不是没失手过,第一次不熟练,被人吊起来打,差点死掉。
叶秋水抠着自己的手指,声音很轻。
叶大一直是这么教她的,没有人告诉她,这些是不对的,叶秋水似懂非懂,隐约知道这样似乎不对,但她太需要活下去,她已经习惯了在街上打量路过的人,熟练地顺走他们挂在腰间的钱袋。
江泠听了,没有说话,他也沉默。
许久,他终于开口:“现在,我教你了。”
江泠抬起头,直视叶秋水,“你要记得,有人教过你的。”
7. 暑夏
夏季炎热,一车一车的瓜果送到江家,仆人将其浸在井水中,晚膳后捞出,厨房切好后送到各个院落。
井水浸过的瓜果很凉,江泠只被允许吃几块,仆人看着他,泠哥儿吃东西很斯文,卷起袖子,削白的指节捧着瓜果,旁人吃瓜往往吃得汁水淋漓,他指尖干干净净,慢条斯理地吃完两块,起身擦手。
盘中还有半个石榴,是族里人孝敬老夫人的,老夫人疼爱孙辈,特地差人给江泠送了几个,他分给父母两颗,自己只吃了半个,还有一半放在碗中。
另有一块瓜,刚从井水里捞出切开,冒着冷气,脆生生的,吃起来很消暑。
仆人见他擦手,问:“三郎不吃了?要不要收起来?”
“不用,放在这里,我看会儿书,一会儿再吃。”
“好。”
三郎要看书,他们不好打扰,铺好床榻,点上驱蚊的熏香,关门离去。
待人都走后,江泠放下书,将窗户推开。
很快,有一个身影探出墙,朝他招了招手。
“江宁!”
叶秋水荡着腿,叫他。
她口齿不清,江泠告诉过她自己叫什么,但叶秋水从来没有叫对过。
“是‘泠’,不是‘宁’。”
江泠纠正她。
“哦。”叶秋水敷衍地点点头,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她还是“江宁江宁”地叫,江泠纠正几次没有用,后来再也不管了。
“我今日帮人送信,那位官人给了我五文呢。”
“我想买羊肉包子,但我有些舍不得全用掉,所以我买了三文钱的素包子,剩下的放在瓦罐里了。”
叶秋水高兴地说,双腿轻轻地晃,“素包子也很好吃,包子吃起来好软好软。”
江泠静静地听她说,她每日都会过来告诉他她今日做了什么,她还小,做不了什么重活,只能帮人跑跑腿,送送信。
上一次她偷了孙仲言的钱,买了心心念念的羊肉包子,但是只咬了两口,还被打了一顿。
“知道了。”
江泠回应她。
叶秋水笑,坐在墙头晃腿,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出现,她比狸猫聪明,从来没有被抓住。
她也很有分寸,没有从墙上下来过,江泠上次说,她不可以翻过墙,随意进入别人的院落,这样也是不对的,她很乖,全部记在心里。
“给。”
每次她出现,江泠都会给她送来不同的吃食,今日是瓜果,精致的盘子中有一块甜瓜,还有半个她不认识的东西。
“这是什么呀?”
叶秋水疑惑地问。
“石榴。”
江泠告诉她。
叶秋水没有见过,好奇地打量,笑眯眯说:“像宝石!”
她在街上看到路过的贵妇人头上插得满满的,亮晶晶的珠钗上就有这样的东西。
“嗯。”江泠点头,“你吃。”
叶秋水不知道怎么吃,无从下手。
江泠看出来,“等等。”
他搬来椅子,坐在墙下,将石榴拨开,取出果粒放在盘子中。
叶秋水一边吃瓜,一边看着他。
江泠的手很好看,笔挺细长,就算是夏季,他穿得也比别人厚一些,圆领袍扣得严谨,领口整齐端正,他做事细致,剥好石榴,剔掉白丝,再将盛满果实的盘子递给叶秋水,教她,“直接吃,记得吐籽。”
“哦!”
她盘腿坐在墙头,风卷残云地吃着东西。
江泠已经习惯她这动静了,平静地看着她吃得满手汁液。
“擦手。”他将准备好的帕子给她,“吃饭前要洗手,吃完也要,进食的时候慢一些,不然容易噎着。”
“知道了。”
叶秋水团着帕子,细细擦拭手指,“你的帕子我弄脏了,我回去洗干净给你。”
“不用。”江泠说:“给你用,我有很多。”
他有许多帕子,洗脸用的,洗手用的,擦汗用的,就连饭前饭后都是不同的。
叶秋水知道他讲究,规矩多,很爱干净。
她擦完手,仔细将手帕叠好,收进衣襟内。
已经过了亥时,江泠要就寝,叶秋水一听到打更声,不用他提醒就灵活地顺着墙爬下,还不忘小声告诉他,“江宁,我明日还来找你玩。”
对此,江泠从来没有说过好,或不好,他一直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有时候叶秋水以为他不愿意和她好,然而第二日,江泠依旧会给她准备一盘食物。
他好像就长了这样一副冷冰冰的脸。
江家的仆人终于意识到桃子熟了,一日午后,江泠的书童站在墙下,抬头打量枝繁叶茂的桃树,“郎君,桃子熟透了,红通通的,可好看。”
江泠在练字,闻言瞄了一眼,桃子个大圆润,丰沛的汁水撑满果皮,他若有所思。
院子里的那半面果子叶秋水先前没有来得及偷走,这些天,她都老实本分,从未逾矩。
“郎君吃不吃桃子?不如摘下两颗尝尝。”
书童讨好地说:“听说种下这棵树的徐公没多久便升迁入京,宅子上一任主人秦公也仕途顺利,想来这棵桃树有灵性,郎君日日在这里看书,来年省试,定金榜题名!”
书童说完,未见江泠脸上的神情有什么变化,他垂首看书,对恭维话充耳不闻,书童见状讪讪。
入夜,仆人在屋子里点上熏香,江泠还没有吩咐他们离开,就瞥到墙头有一个跃跃欲试的身影。
对上她的视线,江泠看到叶秋水狡黠的目光,她对他挤眉弄眼,古灵精怪。
江泠警告地看着她,而后吩咐屋中仆人离开。
书童在磨墨,闻言有些纳闷。
这些天,郎君就寝的时辰越来越早了,有时候才戌时就赶院子里的人离开。
他不情愿地放下墨锭,门一阖上,叶秋水立刻跳出来,“江宁!”
她动作古怪地爬上墙,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小心翼翼。
江泠从屋中走出,“你怎么来这么早,他们都还没有走,看到你就完了。”
“不会的不会的。”
叶秋水笑嘻嘻说:“我很警惕的,我有东西要送给你,太晚了就不好啦。”
江泠愣了下,“什么?”
“是荷花!”
她从身后捧出一株含苞待放的荷花,叶片青绿,花色秀丽剔透,叶秋水保管得很好,难怪她方才爬墙的动作那么别扭,原来拿着这样的东西。
“给你。”叶秋水递给他,“我今日帮鱼桥的张阿嫲卖莲蓬,她送给我的,放在水里可以养许多日,开花很好看。”
“还有这个。”叶秋水又爬下墙,很快再次爬上来,端着一个豁口的碗。
她笑着说:“也是张阿嫲送我的,我洗完手剥的,给你吃。”
上次江泠帮她剥石榴,这次她也将莲子剥好,洗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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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送给他,莲子要吃新鲜采摘的,入夏炎热,放一夜可能会坏,叶秋水从鱼桥回来,迫不及待爬上墙。
江泠认出碗里的是什么,没有立刻接,他吃过用莲子做的点心,喝过莲子银耳羹,莲子对富奢的江家来说,实在谈不上稀奇,但对叶秋水来说却是难得的好东西。
他摇头,“我有东西吃,家里每日的吃食都吃不完,你不用给我带。”
但叶秋水并没有收回,她还是笑盈盈的,将碗推给他,“给你。”
她就是这样,警惕的时候警惕,可一旦相信谁,会毫无保留地献上一切。
江泠拗不过她,接了碗,将荷花插在窗台前的花瓶中,坐在墙下静静地吃莲子。
入口清甜,又微微苦。
叶秋水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好吃的。”
江泠给她回应,她便开心地笑。
“你父亲这几日回来了吗?”
江泠问道。
“没有。”叶秋水摇头,“我已经许久没有看到他了。”
叶大酗酒,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事,叶秋水不在意,她巴不得叶大永远不回家。
“要是他回来后找你麻烦,你还可以躲到我这里。”江泠一边吃莲子,一边告诉她,他想起他先前说过下不为例,于是顿了顿,补充道:“破例再让你进来一次。”
“知道了。”叶秋水嘿嘿一笑。
江泠想起什么,又说:“过几日省城有考试,我不在家中,你要是饿了就过来摘桃子吃,桃子熟了。”
省城为了选拔人才,隔不久就会有考察,年末还有评优,才学好的人会被举荐到京城,之后进入国子监就学,成为朝廷官员的预备份子。
叶秋水追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五日后。”
叶秋水低下头,掰着指头数了数,一天就是一根手指。
她数完,重新扬起嘴角,“好!我五日后再来找你玩。”
省城不远,一来一回不过三五日,但江家对此很重视,不敢懈怠,早早备好马车,在省城租下昂贵僻静的宅院供江泠这几日居住。
江泠不在,叶秋水也就没有再去江家,因为有江泠的投喂,叶秋水不再每日吃不饱饭,她记得江泠的教诲,知道偷盗是不对的,所以没有再偷过东西。
六岁的孩子暂时干不了什么活,不能偷,那便只能捡,曲州有港口,每日都有大船停靠,码头的工人赤着膊搬运货物,有时候会有食物从运输的箱子中滚落。
叶秋水有一日捡到一小串葡萄,她带回家洗净,本来想等江泠回来分给他,但葡萄坏得很快,最后她只能自己吃了。
帮人跑腿,到城外挖野菜,偶尔赚几枚钱,比不上偷窃来得快,但叶秋水没有再考虑过这个方式,她也是受过教导的人,绝不会再偷东西。
江泠不在的时候,仆人每日都会过来洒扫,江泠身边有一个长随叫做言吉,正是前几日说要摘桃子的仆人,也是他的书童之一。
这次江泠去省城考试他并没有同行,每日帮离家的三郎晒书或是整理书房,为窗台旁的荷花换水,言吉觉得奇怪,也不知道这荷花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某日清晨他来院子里唤三郎去书院时,这株荷花便已经出现在房中了。
三郎很宝贝这株荷花,浇水看养都是他亲自动手。
除此之外,言吉还觉得他有许多奇怪的地方,例如三郎睡得越来越早,吃宵夜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了。
8. 误解
气候越来越炎热,江家桃树上的果子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言吉看了许久,对其他人说:“将果子摘下吧,现在已经熟透了,再放下去就过头了,怕是会招来虫子,泠哥儿爱干净,若是院子里都是飞虫,还怎么看书。”
几人颔首,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找来箩筐,竹竿,准备将树上的桃子全摘下,不摘不要紧,一摘才发现,树上半面的枝干都是光秃秃的,朝外的一侧被人摘得干干净净,一颗果子也不剩下,就连宅院内有一片也惨遭毒手。
江家的仆人惊呆了,偷窃之人很警惕聪明,只偷朝向院外的那一侧,后来墙外没得偷了,便胆大包天地偷到院子里来,这桃树枝繁叶茂,仆人爬上枝干,发现好几处都有被人踩踏的痕迹。
“这……会不会是三郎自己想吃桃子摘的?”
“怎么可能!”有人反驳,“三郎最知书达理,怎么可能做出爬树上墙的事情,他要想吃桃子知会我们一声不就是了?”
“墙外就是北坊,定是北坊的穷鬼偷走的。”
言吉冷哼,“胆大包天,都偷到江宅中了,这还得了?”
言吉是家生子,虽然在大户人家为奴为婢,但怎么也比贫民窟里的人强上许多,他一向瞧不起北坊的人。
“要不要告诉老爷他们?”
有人问道。
“不行,告诉老爷,那不是明摆着说我们没尽到责任,连贼人翻墙进来都不知道,偷东西是小,伤了人怎么办,倘若三郎有什么闪失,我们怎么同老爷夫人交代?”
从前江泠受了风寒,只是咳嗽两声,院里的人都要被罚。
众人闻言,也都垂下头,“就这么放任不管?”
“哪里能?”言吉眯了眯眼,细细打量桃树与高墙,“三郎去了省城,这几日院子里没有人,正是好时机,那贼人定然还会来的,抓住他,打一顿,料他不敢再犯。”
几人敲定,当做无事发生,照旧洒扫院落,整理屋中床榻,他们笃定,北坊贪得无厌的穷鬼,尝到一点甜头后一定还会再翻墙偷桃。
三伏天的时候,曲州热得似乎能煎人,叶大喝完酒比以前更加暴躁,叶秋水只好成天躲在外面,夜里摸黑回家,暑夏的夜里连风都是热的,叶秋水爬上墙,躲在树影里乘凉,江宅的桃树高大繁茂,落影下很清凉。
今日是五日的最后一日,叶秋水爬上墙,喊道:“江宁,江宁!”
院里很黑,并没有回应,叶秋水喊了几声后就不喊了,她有些纳闷,掰着指头又数了几遍,确认是今日不错,但不知为何江泠不在。
叶秋水仰面躺在墙头,星光透过树缝映下,叶秋水伸手去抓,没有人理她,她就自己和自己玩,也很开心。
肚子咕噜噜叫了两声,叶秋水想起前几日江泠给她的点心的味道,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这两日她没有吃饱过,叶秋水想起江泠临走前说过的话,若是饿了可以摘桃子吃,她坐了起来,看了眼无人的院落,顺着树枝爬进墙内。
桃子已经熟透了,比她前段时间偷采时还要个大香甜,她不禁想,这样的桃子,肯定不止卖到先前的三文。
叶秋水伸出手刚想要摘下,又想起江泠教导过她的,不问自取即是偷,虽然他说过她可以吃,但是叶秋水觉得,还是要当面经过对方的同意才行。
她现在不是没人教的小孩。
想到这儿,叶秋水缩回手,准备顺着墙垣爬回自己家。
正当她刚要转身时,黑漆漆的角落忽然亮了起来,有人大喊:“无耻贼人,胆大包天,竟然偷到江宅中了,看我不抓住你,打断你的手脚,将你押送官府!”
叶秋水愣住,低头一看,有几人不知从何处窜出,提着灯与棍棒,凶神恶煞,为首的猴似的,张开手便顺着树干往上爬。
叶秋水反应过来,立刻往墙头爬去,身后言吉穷追不舍,他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两腿一蹬瞬间爬上树,伸手一把抓住叶秋水的衣领。
两个人尚卡在墙头与树枝间,叶秋水双手扒住砖石,一半身子几乎腾空,后领被言吉抓住,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你跑什么,敢做不敢当?我可亲眼瞧见你偷东西了!”
“放手!”
叶秋水蹬着腿要踹开他,言吉不依不饶,他势要将这贼人抓住,一吆喝,树下几人也跟着伸出长竿,架住想要逃跑的叶秋水。
她到底是个孩子,惊慌失措,挣扎间,墙头的砖石滑动,叶秋水手一松,整个人“唰”地从树上砸下。
院子里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孩童的哭叫声。
这桃树高度不低,从上面摔下就是大人也要吃些苦,更何况是个瘦弱的孩童。
言吉呆愣愣地卡在树上。
叶秋水后背着地,摔得眼冒金星,被二人拉扯间抖落的桃子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汁水迸溅,十分狼狈。
方才黑灯瞎火不敢确定,直到人掉在地上,众人才发现那只是个孩子,有一个仆人手忙脚乱地上前,想要扶起叶秋水,但一碰到她她就惊嚎,声音凄厉,像是摔坏了骨头。
叶秋水躺在地上大哭,言吉又怕又恼,怕的是真摔死人,还死在江宅里,恼的是这小贼还敢嚎叫,要是惊动老爷和夫人该如何是好。
“好了,你不要叫了!你哭什么哭,你个偷东西的还有脸哭!”
言吉握紧拳头,恐吓她。
叶秋水不理他,依旧哭得大声。
她心里又恼恨又害怕,她没有偷东西,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江泠呢,不是说好今天回来,为何不见人影?
叶秋水哭得越来越凶,有人不禁道:“怎么回事?不会摔出毛病了?这可怎么交代?”
言吉汗涔涔地从树上爬下,走上前,冷哼,“我可没有推她,她……她自己落下!偷人东西,也是活该的。”
有仆人打量地上的小孩几眼,道:“墙后面是一户姓叶的人家,这小贼怕也就是那家的孩子了,叶家大人是个懒汉酒鬼,媳妇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跑了,也不管教小孩,这孩子没人教,哎,其实也怪可怜的。”
言吉作为家生子,自诩身份要比北坊的野孩子高一些,闻言,又哼了一声,“穷就可以偷东西啦,明日可不得杀人?”
“那你说怎么办?”
另一仆人问他,言吉说:“不能由着她哭,打扰到二爷和夫人休息就不好了,堵住她的嘴,丢出去。”
“这……这孩子哭成这样,怕是摔伤了,就这么弄出去……”
言吉不在意,“她自己摔的,谁叫她好的不学,偏要做贼,与我们何干,没打死就不错了,丢出去。就是三郎来了,也是这么处置。”
三郎克己复礼,谨守礼教,最见不惯这种偷鸡摸狗的小人。
叶秋水一边哭一边抹眼泪,听到他们的交谈声,哭得更加厉害。
这哭声愈来愈大,竟然真的惊动了主院的江秀才,他披衣而起,“什么动静?”
另一处院子的宋氏也听到声音,估摸声音是从三郎院里传来的,连忙起身,面色担忧地赶过来。
三郎还未回来,这是出了什么事。
夫妻二人先后赶来,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看上去貌合神离。
叶秋水认出男人是江泠的父亲,也是县衙的主簿,一旁的贵妇人,哪怕卸了妆面,素衣裹身,也难掩一身雍容矜贵,想必就是江泠的母亲无疑。
江二爷问:“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晚了什么动静,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
话音刚落,他就瞥到地上的人,不远处的宋氏惊了一下,掩面低呼,“谁家的孩子,怎么在这里?”
言吉开口,“老爷,夫人,三郎院子外住了个贼,经常爬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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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偷东西,今夜都偷到三郎院子里来了!”
叶秋水听到声音,哭着大喊,“我没有偷,我没有偷东西!”
江二爷一听吓了一跳,快步踱过来,“真的?何时闯进来的,可有伤人?”
言吉见她狡辩,冷哼一声,“早就来了,天一黑就瞧见她鬼鬼祟祟,嚣张得厉害,给王大的脸都挠花了。”
言吉伸手指了指一旁的一名仆人,他的脸上有三道抓痕。
江二爷走上前,停在叶秋水面前打量。
这是个面黄肌瘦,豆芽菜一般的孩子,仔细辨认能看出是个女孩,脸颊瘦削,身上一块肉也没有,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倒是大而有神,脸颊上沾满泥,从手到脚哪里都是脏兮兮的。
她坐在地上,抬着手,一边哭一边狠狠抹眼泪,嘴里是含糊的曲州话,呜呜咽咽,“我没有偷东西。”
言吉凶她,“你没有偷东西你爬上墙干嘛?看星星看月亮吗?少来,我都亲眼瞧见你摘桃子了,你可别说,树上那一半的桃子都是被风刮跑的!”
叶秋水哑口无言,她的确曾经偷过江家的桃子。
宋氏听到有人进院子,如临大敌,连忙招呼身后的丫鬟妈妈们,“快快快,你们将三郎的屋子仔细看一看,可有少什么,床褥被子都得丢掉,换上新的后再用艾草将整个屋子都熏一熏。”
“是!”
二夫人宋氏出身大族,家中也有做官的,当年家中长辈看中江二爷的才学与品性,赌他日后高中,将女儿下嫁与他,但江二爷科举多年无果,到如今也只是个秀才,年过四十才捞了个县衙主簿的官职,实在算不上什么。
宋氏讲究,本就瞧不起低贱的商户子弟,也看不上江二爷,夫妻俩关系一般,常年分房居住。
一群人走进江泠的屋子,检查一番,并没有少什么,倒是窗台上多了一株荷花,还有一些不明所以的小石头,他们不知道,这些都是叶秋水送给江泠的,她喜欢在湖边捡一些亮晶晶的石头,不过被江泠警告过不准靠近湖畔后,叶秋水就再也没去过了。
仆人们将旧的床褥与被子捧走,像脏东西一样丢掉,再换上新的,用艾草将整间屋子从里到外都熏了一遍。
江二爷往前走了两步,停在桃树下,抬头。
墙算不上高,但也不矮,他知道一墙之隔外就是北坊的贫民,但没想到居然有人会趁夜攀上江府的院墙偷盗东西。
江二爷收回目光,招来一人,“去把安大夫请来,给这孩子看看有没有摔出什么毛病。”
夏乏秋困,二夫人这两日胃口不佳,娘家安排了一个大夫为她调理身子,如今就住在江宅中。
仆从立刻去喊人,不一会儿,安大夫赶过来,他拎着药箱,小心翼翼扶起叶秋水,翻来覆去地摸她的后背与四肢,说:“没摔坏没摔坏,这孩子看着瘦,身体倒是挺硬朗,骨头没事,就是不知道内府怎么样,老夫开两幅方子,喝几日就好了。”
江二爷颔首,侧目说:“言吉,照着方子去抓药给她。”
言吉瞪大眼睛,“老爷,这可是个贼!”
江二爷仍道:“快去。”
言吉只能愤愤不平地离开。
叶秋水哭累了,坐在树下低头抹眼泪,后背火辣辣地疼,宋氏觉得困倦,由丫鬟扶着回房休息,临行前还不忘吩咐仆人,“下次不准放这些人进来,脏死了!”
她捂着鼻子,看上去很嫌弃,瞪了眼江二爷,“找的什么地方,居然和北坊靠在一起,三郎要读书呢,北坊这么吵闹,一群乱七八糟的人都在这附近,你让三郎怎么读书?”
宋氏不喜欢江二爷,当着一堆下人的面训斥他也毫不留情,江二爷神色僵了僵,却并没有说什么,只能赔笑。
言吉将药拿过来,安大夫叮嘱叶秋水要如何服用,而后她就被送回了家中。
9. 回家
这件事后,江二爷连夜让人重筑了靠北的院墙,足足加高了快一倍,那一半探墙而出的桃树枝被砍掉,再也无法逾墙。
叶秋水无奈地看着高墙筑起,桃树枝一片片落下,心里气愤又难过。
随后,江二爷吩咐家中仆人将桃树另一半所结的果子摘下,装入箩筐,用扁担挑起,送往北坊。
他要将这些桃子分给北坊的贫民。
贫困窘迫的北坊这日突然驶进来一辆简雅的马车,上面走下来一个儒雅随和的中年男人,一袭青衫,笑容和煦。
北坊的矮旧民居歪七扭八,紧紧贴在一起,杂乱无序,像是厚重大地上生出的一排排疮疤,听到有铜铃声响,众人纷纷探头张望。
一筐又一筐的桃子从马车上搬下,仆人将这些果子分发给北坊的穷人。
叶秋水听到动静,也从家中走出。
昨日她后背疼得厉害,虽然江家的大夫说她没什么大碍,但叶秋水脱下衣服,看到后背有一大块淤青,疼得她怎么都睡不着。
今日起来,察觉腰上又肿了一片,脚有些扭了,她难得没有起大早去街上捡别人丢下的烂叶菜。
叶秋水穿着赭色短衫,衣服太短,还是她三四岁时母亲缝制的,穿了许多年,缝补多次,已经短太多,紧贴在身上,露出一截腰。
没有大人给她扎头发梳洗,叶秋水每日都是灰头土脸的,她也很少会拾掇自己,一个无人看管,几乎等于没爹没娘的女孩,很容易被人拐走,或是长得好看些,教些琴棋技艺,养几年,可以卖得一个好价钱。
叶秋水头发乱糟糟,脸也脏,除了一双圆溜溜,神采奕奕的眼睛,旁人看她,可能连男女都认不出来,难怪总被人认作乞儿。
叶秋水起先不知道是谁来到北坊,她好奇地挤进人群,江家的仆人在发放桃子,是三郎院里的那棵桃树结出,虽然被叶秋水偷走许多,但剩下的仍旧装满了三箩筐。
最前面的是江二爷身边的长随,昨夜也在场,甚至帮叶秋水叫来大夫,叶秋水瞧见他们,愣了一下,不明白这群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下一刻,那名仆从认出人群中的叶秋水,笑着将不明所以的叶秋水拉出来,领到江二爷面前,“老爷,是这个孩子。”
江二爷眉梢轻挑,唤她到身前。
叶秋水听不懂江二爷说的官话,她愣愣地上前,江二爷蹲下身,抚摸着她的头发,目光慈爱,语重心长地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①。”
叶秋水一脸莫名:这是在说什么东西?她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江二爷语调柔和,像是在教导自家晚辈,“孩子,以后可不能再做这样的错事了,你我毗邻,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江府找我,本官自会帮你渡过难关。”
他说完,叶秋水依旧觉得茫然,江泠和他爹一样说话文绉绉的,但要是她说她听不懂,江泠就会用她能理解的方式教给她听。
但江二爷不一样,他说完直起身,并没有想要解释给她听的意思。
看热闹的人群交头接耳,有人向江家的仆从打听,得知这叶家小儿数次攀墙偷盗江家财物,昨夜甚至被当场捉住,但江主簿宽宏大量,并未与小儿计较,甚至派人送她归家,请大夫为她看伤,隔日又特地前来探望,还给其他贫民也送了桃子。
这世道,这般仁义善心的官人已经不多了。
众人议论纷纷,有夸赞敬佩江二爷的,也有对叶家小儿指指点点的。
叶秋水懵懂无知,听不懂江二爷那些“君子”,“也啊乎的”的话是什么,但可以看得出,自从他出现,周围的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便不一样了。
她有些无助,明亮的眼睛里露出茫然与惶恐。
桃子分发完,江二爷在恭维声中乘车离去,叶秋水抱着桃子,听到有人喊她,“水丫头,你居然是个贼,还偷到江主簿家中去了,幸亏江主簿宽宏大量,不同你这个贼计较,还请大夫给你看伤,送你东西,换作我啊,早就将你打断腿,送去官府了!”
众人七嘴八舌,看着叶秋水取笑。
他们用的是曲州土话,叶秋水又从小生活在北坊,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她脸上显露出窘迫,没有理会那些人的话,抱着桃子闷头跑进家中。
铜铃声穿过坊市,江二爷听着一声又一声的恭维声,摆了摆手,脸上是平淡随和的笑容,众人心想,江主簿果真如传说中所言,平易近人,温善正直。
回到家中,刚下车,江二爷便吩咐仆人端来一盆水,仔细净手。
另一处院子,宋氏正低头和婆子们一起打牌九。
听到丫鬟说起今早的事,宋氏冷笑,“伪君子,瞧见他那装模作样的笑脸就犯恶心,装什么装。”
*
省城的考试结束后,江家主宅派人来问,原来是老夫人想念孙儿,要接江泠过去住几日。
老太爷与老夫人子女众多,尤其疼爱孙辈,前几年江泠随父母待在姑苏时,族中便时常差人过来探望,如今搬回曲州,祖父母更是隔三差五便要江泠回身边居住。
江泠敬爱长辈,省城的考试结束后去两位老人家膝前孝敬了几日,等再回到家中时,已是小半月之后了。
宋氏早早安排人在门前等着,马车刚一入巷,立刻有人迎上前,二夫人身边的刘妈妈笑着说:“三郎回来了,夫人在里间等着呢,先将外衣换下,净一净手,饭已经备好了。”
江泠脱下外衫,低头洗手。
宋氏上前,扶着他的肩膀上下打量,问:“怎么去了这么多日,那边可有人欺负你?”
宋氏是大家族嫁过来的女儿,就是下嫁,那也是江家攀不上的贵妇人,自视清高,只与官员女眷往来,一向觉得江家组惹市侩,圆滑,总担心弱不禁风的江泠与他们一起会被欺负。
“没有。”
江泠说:“祖母的身体不比往年了,母亲,过段时日我还想去看望她。”
宋氏神色寡然,“随你,先吃饭吧。”
宋氏拉着他入席,絮絮叨叨,“你前几日叫人回来传信,说想吃羊肉包子,料到你今日回家,厨房早早就备着了,三郎,你怎么会突然想吃这个,你以前从来不吃膻腥的东西。”
江泠目光微动,神情如常,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突然就想吃了。”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席间筷子却一次没往那个方向伸过。
这段时间江二爷基本没有回过家,只说公务繁忙,用膳时只有母子二人。
吃着吃着,宋氏随口道:“对了三郎,忘了同你说,你的院子搬到南边了,你以后就在那里读书,远离北坊,没人打扰,清静。”
江泠怔了一下,“为什么搬走?”
“你不知道,你的院子进贼了!”宋氏秀眉一拧,“桃树上的果子被偷去大半,这倒不要紧,若是贼人闯进你住的地方,伤了你就不得了了,以防万一,你搬去朝南的屋子住。”
江泠神色顿了顿,“贼?”
“是啊。”宋氏一边不停给他夹菜,一边说:“是北坊的孩子,又脏又臭,乞儿似的,其实她也没偷什么,只是摘了几个桃子,但谁知道日后还会发生什么,这院墙连孩子都防不住,自然也防不住歹人,前几日已经叫人加高了。”
江泠呆了一瞬,确认宋氏口中说的就是叶秋水,但她不可能再偷东西。
他道:“我已经习惯那间院子,我不想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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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担心,南边的屋子一切陈设与你从前住的那间一样,甚至更亮堂,适合你读书,你的东西已经全部搬过去了,书也给你收拾好了。”
江泠张口,还要再说什么,宋氏便抬起手,制止住他的话语,“好了,就这样,你搬过去就是了。”
宋氏和江二爷性格虽然截然不同,一个跋扈,一个温和,但对于江泠,他们都足够强势,说一不二,不容反驳。
儿子是他们最得意的作品,只能由他们来打造装饰。
江泠深知父母的脾气,因此不再试图抵抗,“之后那个贼怎么样了?”
“自然是赶回家了,小小年纪,还是个姑娘家呢。”
江泠缓慢地扒拉着碗里的东西,“你们……小贼被打了吗?”
“没有,听言吉他们说,她自己吓得从树上摔下,没人打她。”
宋氏眼底轻蔑,“得亏是个小孩,若是大人,非打断腿,让他不敢再擅闯江宅,真是无法无天。”
江泠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宋氏告诉他,“没爹娘教就会这样,一个姑娘,要是再大一点被旁人知道,不知道要传出什么样的话。”
江泠没有回应,他已吃不下饭。
用完膳,江泠让下人帮他将桌上的羊肉包子用油纸包起,他告诉宋氏,他要带回院子留着夜里看书时饿了吃。
当江泠表达过自己不想搬走的意愿,但遭到拒绝后就再也没有提起时,宋氏对此很满意,她是雍容华贵,养尊处优的名门妇人,她理当拥有一个超过所有人的儿子。
江泠恪守礼教,一心求学,从来没有让父母操心过,这是宋氏可以永远在婆母妯娌,甚至是娘家人面前昂着头的底气。
用完膳,宋氏照例来检查儿子的功课。
江泠坐在窗前,低头看书,身姿端正,少年一天一个模样,个头已经快要赶上她。
她问什么,江泠都能对答如流,宋氏微笑着颔首,离开时下巴扬得比来时还高。
她走后不久,江泠又低头看了会儿书,等夜深人静时,仆人也离开,他拿起放在一旁的油纸包,摸黑离开院子。
*
虽然已经过去快要一个月,但在书院里,孙仲言仍旧念叨着那日被人摸走荷包,还被嚣张的小贼抓掉几缕头发的事情,言语之中,大有抓着这件事情不放,誓要给对方一个教训的意思。
但他再也没有碰到那小贼。
原因是叶秋水最近不再上街到处找吃的,她以前也曾小偷小摸,但一个孩子,失主骂两句便也得了,从未有人真的把她怎么样,有时候邻里看她蹲在角落和野狗一起抢别人扔掉的东西,觉得她可怜,甚至会送她一颗芋头,或是凉透的炊饼。
但自从江二爷在北坊那一出后,旁人都喊她贼,北坊的孩子们更加不愿意和她一起玩,大人们对她指指点点,叶秋水以前蛮横粗鲁,上树打架样样精通,北坊和她抢吃的,反被她揍过的孩子很多,现在他们合起伙来欺负她,叶秋水干脆不出门了。
她吃着家里的存粮,快要七岁的叶秋水敏锐地察觉到他们对她的恶意来自于什么,她也似懂非懂,虽然那日看到的江主簿一脸慈爱,但是叶秋水还是有些排斥,甚至连他们送来的桃子也不吃了。
夏日炎炎,鲜嫩的桃子放不了多久,渐渐变软,发黑,叶秋水穷惯了,饿惯了,还是不忍浪费食物,最后将它们全部吃去,夜里腹痛难忍。
叶大已经许久不回家,叶秋水一点也不担心,她更怕叶大会回来抢她的钱,夜里肚子疼,叶秋水蜷缩在草席上,难受得翻来覆去。
忽然,她听到一声轻唤,似隐似现,压着声音,有些急促。
竞像是从高墙上传来的。
“叶、叶……秋水!”
10. 和好
叶秋水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有人在喊她,说着不太正宗的曲州话。
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不敢喊出声似的。
她爬起来,站在窗口张望。
垣墙被加高,江泠又搬到别的地方,再也没有光亮能越过墙照进叶秋水家中,叶家是赤贫户,点不上油灯,整个院子笼罩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叶秋水费劲地看,借着月光,终于看到墙头挂着个黑乎乎的影子。
她顿时一吓,满身戒备。
“叶秋水……”
似乎是听到开窗的声音,墙头的影子动了动,声音微弱,下墙的动作颤颤巍巍,“你在家吗?”
叶秋水终于认出来,墙上的是江泠。
她很诧异,江泠怎么会在墙上,但是她想起前几日在江家被一群人围着,被污蔑是贼,摔得一身淤青,又被邻里指指点点的屈辱,她记得江秀才与他夫人眼里的嫌弃鄙夷,以及觉得她呆过的地方脏,将被褥都丢出去的场景,“嘭”地关上窗,“你走开!我不要看见你!”
叶秋水把窗户关得很紧,她头也不回地钻进屋子里,一点也不管身后的动静。
外面安静了许久,突然,窗户被轻轻叩响,声音轻得像是小狗爪子挠了一下,不仔细听甚至察觉不到。
叶秋水抬起头,盯着窗户,那声音停顿了片刻,又轻轻响起。
叶秋水终于忍不住,翻下床榻,她绷着脸,看上去凶巴巴、恶狠狠地拉开窗户。
然后她就看见一个很狼狈的江泠。
发髻乱了,衣摆也被勾得乱七八糟,掌心满是擦痕,还流着血。
江泠垂着眸子,看上去无措又可怜,他显然被叶秋水生人勿近的架势吓到,呆了呆,而后抿着唇,将紧紧护在怀里的东西递给她,“你吃。”
晚膳时热乎乎,白胖胖的羊肉包子,此刻被挤压得歪歪扭扭,汤汁将油纸包渗透,不大好看。
江泠脸上的神情更加难堪。
虽然包子的形状不太好看,但叶秋水闻到包子的香味后,不禁咽了咽口水,眼睛直勾勾地黏在上面,但她还是很有尊严地冷哼一声,“你拿走,我不吃你家的东西。”
听到这话,江泠有些急,他将手又往前伸了伸,推到她面前,“给你。”
他看过那么多书,理当满腹经纶,口若悬河,结果嘴还很笨,不会哄人。
叶秋水想要推开他,刚伸手,肚子就很不争气地响了一下。
这几日她躲着不敢出门,白天吃了两颗坏掉的桃子,腹痛半日,这会儿才好一些,饥饿顿时袭来。
江泠看着她,大眼瞪小眼,默默地又将包子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叶秋水犹豫片刻,伸出手,一把将包子抢了过来。
她小声地哼了哼,谁会和食物过不去。
见她将包子拿去吃,江泠很轻很轻地扬了下嘴角。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叶秋水也不好意思再臭着一张脸。
“你怎么下来的。”她一边吃一边问:“院墙这么高,我家里可没有树。”
她还记得,江泠连树都不太会爬,叶家院子里光秃秃的,只有角落堆着柴火与草垛,也不知他是怎么下来的。
江泠侧过身,指了指院墙下用来烧火的草垛。
叶秋水惊讶,“跳下来的?”
江泠点了点头。
眼睛渐渐适应黑暗,月光洒落,叶秋水这才发现江泠的头上还沾着几根草。
平日矜贵的小官人此刻头顶杂草,脸上带着愧疚,安安静静地看着叶秋水,眼神随着她的动作流动,看上去没有平日那么冷漠严肃。
叶秋水饿了许多日,吃起东西来忘乎所以,她还是那样的坏习惯,遇到食物来不及细嚼便囫囵吞枣地咽下去,生怕会有人同她抢一样。
等她吃完,已是满手油腥,叶秋水用手帕擦了擦,江泠看着她,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叶秋水见状,故意道:“好了,我吃完了,你可以走了。”
她刚刚才吃过小官人千辛万苦送过来的东西,不好意思太凶,绷着脸,说话说得很不硬气。
“等等!”
江泠立刻伸手,卡住窗棂,涨红着脸,说:“我前几日在省城考完试,刚出来就看到老家的下人,是祖母派过来的,她年纪大了,想念晚辈,所以让人接我过去住几日,我祖父身体也不好,缠绵病榻多年,所以我才多待了几日孝敬他们。”
“我……我回家后才知道这几日发生过什么,我也知道你没有偷东西,是他们误会你。”他掀起眼,直视叶秋水,“我替我家人给你赔罪。”
叶秋水怔了一下,回神,“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江泠重重点头,“嗯……嗯?”
他又摇头,抬眼看着叶秋水,“我听他们说你从树下摔下,有没有受伤?”
“没有。”叶秋水告诉他,“大夫看了说没有事,还给我送了药。”
不过被她拿去城中的药铺当掉,江家出手阔绰,药材可以卖出好几十两,药铺的伙计见她年幼,故意诓骗,只给了她五两。
叶秋水喜出望外,她拥有了有史以来最丰厚的一笔资产,但是这并不耽误她依旧不喜欢江家的人,排斥那些脸上写满嫌弃的高门贵户。
但这里面并不包含江泠。
江泠担忧地盯着她,“现在还疼吗?”
“一点点。”
“我有擦淤青的药,我回去找给你。”
“哦。”
叶秋水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她很冷淡,惜字如金,并不想与他多言。
话音落下,江泠却没有动。
不知道为什么,江泠想到了许久之前,那群喜欢到他院中蹭吃蹭喝的猫儿,自从被父亲发现,自从仆人将它们赶走后,再也没有狸奴踏足过他的院落。
叶秋水大概也会这样,她是人,比猫更能看得出同类的傲慢。
江泠几次张口,想说什么,但憋了半天,又一个字都没蹦出来。
等了许久,他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像个石柱一样杵在窗户外。
叶秋水终于纳闷地看了他一眼,“你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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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还不走?”
江泠因为体弱多病而常年苍白如玉的脸泛出红色,他斟酌许久,张口竟然是,“我听下人说,明日……有藕粉桂花糕和白玉丸子,那个你……吃……吗?”
叶秋水眼睛瞪大,震惊他想这么久怎么居然是问这个。
她眼前再次浮现出那日被江泠的家人发现,她母亲掩着面,让丫鬟将江泠屋子里的床褥,帕巾全部扔掉,叶秋水想强硬一点,现在就服软显得她很没面子,但话到嘴边,叶秋水又很不争气地屈服了。
一个又一个精致酥甜的点心在她眼前飞呀飞,叶秋水瓮声瓮气道:“……吃。”
不待江泠回应,她又说:“两个我都要吃,你都得给我,要很多。”
江泠终于笑了一下。
见他笑,叶秋水更加没面子,她作势要拉起窗户,还不忘冷哼,“你快走!”
“嗯,我走了。”
江泠说,他转过身,摸黑走到墙边,来时可以借助院子里的桃树,回去就没那么方便了,万幸的是叶家房屋矮,他踩着柴火堆爬上屋檐,可以跳上高墙,再顺着桃树滑下去。
江泠身手很差,好几次踩空,叶秋水面上冷冰冰的,看到他踩空又叫道:“你用手抓着砖头呀,脚踩实了,笨!”
江泠默不作声,老老实实顺着她的话改变姿势,在爬墙上房能手“叶师傅”的教导下,终于顺利地回到了自己家中。
垣墙粗糙,还有许多凸起的沙砾,江泠在攀爬的过程中,衣服被蹭得更烂,绣工精美雅致的衣袍四处勾线,等回到家中时,他已经顶了一头的树叶,细皮嫩肉的手臂上也遍布大大小小的划痕。
江泠飞快从先前住的院落跑回现在搬来的地方,气喘吁吁,缓了许久,仆人都以为他已经早早歇下,没有发现异常,江泠轻手轻脚回到屋中,脱下脏衣,拔掉发间的树叶,将擦伤简单上药,最后将“证物”通通塞进柜子最深处。
深夜,江泠躲在被子中,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样有违君子言行,翻墙爬树,甚至踩上别人家的屋檐,这些都是小人行径,若是被父亲与母亲知道了,大概会痛心疾首,父亲会引经据典,用各种古籍上的文字与圣人的话语来告诫他,这样都是不对的。
江泠尊师重道,恪守教诲,从小到大,他都是族中子弟楷模。
但是他并不觉得自己正在犯错。
高墙筑起,叶秋水无法再像从前一样爬上去,坐在墙头和江泠聊天。
夜里,仆人离去,江泠又独自绕到原来的院子,将包好的点心与医治跌打损伤的药用绳子系上,另一头扔进叶家院里。
叶秋水抓住,拉动,绳子越过垣墙,吊着一包精致的点心和药油。
得逞后,江泠若无其事地回到房中,解衣睡觉,下人只当三郎读书读累了,早早歇下,作为全曲州最聪慧知礼的小官人,他的任何举动都不会有人怀疑。
垣墙太高,已不适合攀缘,上一次偷偷翻墙,留下一手划痕,险些被下人发现,一旦摔落,必然残疾。
虽然他们不能再见面闲聊,但并不会因为一堵墙就停止结交。
11. 名字
入秋,气候转凉,宋氏为江泠置办了许多新衣,少年成长得太快,几个月前的衣袍已经短了一截。
江家自诩曲州名门,虽然只是从商的家族,但也学世家附庸风雅,江家崇玉,族中人无论男女,皆环玉佩带。
江泠也有玉,材质稀有,价格不菲。
传言大家族中,小辈耳濡目染,很早便可独当一面,江泠进县学的时候只有十二岁,每日少不得迎来送往,江二爷也学世家,为他早早取下表字,古时,凡用以祭祀,敬鬼神的美玉称为“嘉玉”,即无暇之玉。①
叶秋水问他的名字怎么写,江泠写在纸上,告诉她该怎么读。
初秋,叶家的屋顶被风吹跑,叶秋水独自爬上屋檐,用茅草盖住破洞的地方。
江泠傍晚听到狂风呼啸撞击窗户的声音,夜里等仆人都离开后,他来到高墙下,一抬头就能看见叶秋水在补屋顶,她难得点上油灯,一手提着,一手抱着一捆茅草。
不早点将缺漏补上,若是下起大雨,整个屋子都会遭殃。
“你爹还没回来吗?”
江泠问道,这种事情怎么让一个孩子来做。
“回来啦。”叶秋水说:“不过今早又出去喝酒了,不管他,他不在,就没人抢我的钱。”
叶秋水嘿嘿一笑,叶大不知道,她现在有五两银子的巨款。
补完屋顶,叶秋水灵活地爬到墙边,“江宁,为什么你有两个名字。”
为什么他还有一个叫嘉玉的名字。
江泠解释给她听,“泠是出生时家中长辈所取,嘉玉是字,师长还有同辈友人,以及……亲近之人可以这样称呼我。”
叶秋水“噢”了一声。
他低头,拿起挂在腰间的饰物,玉是青玉,雕花精美,抬起来对光时,全然无一点杂色或是瑕疵,“这就是玉。”
江泠又给她看他头上的发簪,也是玉质的,颜色剔透晶莹。
叶秋水细细打量,玉器贵重,她曾听人说过,一块上好的玉价值连城,可以盘下一条街的铺子。
江家用玉给他取字,对他有无限的期许。
她眼底不禁流露出几分羡慕,想起自己的名字,再看着那枚玉,低声喃喃道:“真好看。”
江泠将玉饰重新挂回去,抬头看她,瞧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艳羡,他想到什么,突然说:“你等一下。”
叶秋水不明所以,但乖乖坐在墙头等他回来。
不一会儿,江泠再次出现,他跑得有些急,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怀里还抱着两本书,本来想递给叶秋水,想起她不识字,又自己踩着桃树爬上墙。
熟能生巧,江泠现在远比第一次爬树熟悉许多,他已经不会再蹭得满手是伤。
“你看。”
江泠在墙头坐下,将书翻开,上面有几个被圈画出的字,江泠指着它们,“‘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我先前以为你的名字由此而来,‘秋水为神玉为骨’,‘眼明正似琉璃瓶,心荡秋水横波清’,这些诗句中都有‘秋水’二字,在许多书中,秋水都是个很好的词,有明净,清朗的意思,有时候也指美人,还有……”②
他侧目,看了叶秋水一眼,恰好叶秋水正在认真听他讲解,他突然停下,叶秋水下意识看向他,圆润有神的双眼填满懵懂,她目光清澈,似秋水粼粼。
江泠愣了一下,眼睛眨了眨,垂下头,继续道:“还有夸一个人的眼睛很漂亮的意思……”
“噢。”
叶秋水点头,“但我爹爹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因为……”
江泠知道她想要说什么,打断她,“我知道,我是想告诉你,一个词,因为不同的人,会被赋予不同的含义,不管是好的,坏的,这些都是外人桎梏你的东西,你不用在意。”
叶秋水似懂非懂。
江泠知道她听不懂,于是换了个说法,“这样,你把你爹的话忘掉,记住我说的就行,秋水是一个好词,不是什么晦气话,他瞎说的。”
怕她不信,江泠又补充,“我读书多,你信他还是信我?”
叶大只会喝酒嫖赌,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叶秋水指着江泠,“我信你。”
江泠颔首,“嗯,下次别人问起你的名字是什么,你就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叶秋水重重点头,“嗯嗯!”
江泠问:“好,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叶秋水双手握拳,神情认真,“老夏与咕咕起飞,秋水拱长……天姨社!”
说完又疑惑道:“老夏是谁呀,为什么要飞?”
江泠:“……”
他抿唇,沉默。
半晌才开口,“不打紧,我再慢慢教你。”
*
气候越发寒凉,初秋时,江泠已经穿上厚衣。
一个月前的考试,江泠拔得头筹,这半年来他次次评优都是甲等,若是年末的考核能通过,来年就会被举荐入京,进入国子监就读后,那就是一只脚踏入仕途了。
江家对此万分慎重,宋氏每日走路生风,隔半旬就会出城上香,祈祷儿子早日高中,等江泠进京,她将再不是商户妇人。
江泠知道家中期许,读书比往日更刻苦,长辈也看管得更严,他不会在读书一事上懈怠,族中人希望他能做官,让他们脱离商人的低贱地位,但对于江泠而言,他只是喜欢读书而已。
这几日,江四爷带着五郎江晖来过几次。
江晖资质平平,在书院并不出众,同龄的孩子之间总是被比来比去,秋前的考试,江泠又是甲,而江晖只是乙等,这还已经是他超常发挥,但父母并不满意。
江二爷从前读书时就自诩清高,与走南闯北做生意的兄弟们不亲近,后来做了官,更加高人一等,江泠与江晖只相差几个月,当年两个孩子刚出生,一个活蹦乱跳,一个因为早产,体弱多病,连说话都很晚。
谁知道后来,江泠书读得那么好,族中同辈望尘莫及,江四爷眼红气愤,逼迫江晖要超过兄长,这次考完试,又拎着他的衣领,笑脸盈盈来到江公宅中,让他多向江泠请教。
江晖不愿,但拗不过父母。
在他印象里,三哥比二伯还要清高,严肃冷淡,在书院一个朋友也没有,独来独往,不苟言笑,浑身上下写着四个字:生人勿近。
江晖有些怕他,觉得找江泠请教,大概会被他鄙夷。
只是父母逼迫,江晖只能硬着头皮询问江泠,但没想到的是,他问什么,江泠都知无不言,悉心解答,这让他更加难堪。
傍晚,宋氏检查完功课,满意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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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泠照旧在打发走下人后,带上吃食,摸黑前往旧院。
前不久,他打听出那日起哄要打叶秋水的下人是谁,找到宋氏面前,告诉她,自己不喜欢话多的书童,会打扰他看书,宋氏对儿子功课上的事情很重视,一听,顿时眉头紧锁,问了江家其他仆人,得知那个叫言吉的书童确实话多,爱说三道四,拜高踩低,立刻将他打发去别的地方。
经此一事,他院中仆人都变得老实本分,不爱多话,也不生事,这让他很满意。
宋氏走后,江泠从桌上拿起打包的点心与炒栗子,来到高墙下。
叶秋水已经在那里,入秋后,她仍穿着夏时的衣服,衣摆短上许多,这段时间,叶秋水不像开春时那般瘦骨嶙峋,她好像变胖了,枯黄的头发渐渐变得浓密,乌黑,削尖的下巴也蓬起来,若是上手捏一捏,触感甚至是肉乎乎的。
“江宁!”
她从墙头探出来,笑嘻嘻地招手。
“今日怎么在屋顶?”
“昨夜刮大风,屋顶又被吹跑啦,我上来修。”
江泠用绳子缠好点心,丢给她。
叶秋水打开,发现还有一包炒栗子,顿时惊喜。
前日,她在街上看到有人卖炒栗子,热气腾腾,芬香扑鼻,她馋得走不动道,回来告诉江泠,今日就吃到了!
“唔……江宁你尊好。”
她脸颊被食物撑起,像只小鼠,说话含糊不清,艰难地夸他。
吃完,江泠问:“屋顶补好了吗?”
叶秋水摇头,“还没有。”
她人小个矮,活做起来慢,许多地方也够不到。
江泠卷起衣袖,爬上树,“我帮你。”
他让叶秋水提着油灯,独自用茅草将破漏的地方补起来,“这样是不行的,只能维持一段时间,还是得用东西加固才可以。”
江泠用砖石压在上面,“今夜别在正下方的屋子睡,若是再刮起风,可能会有东西砸下来,还会漏雨。”
叶秋水依言道:“我知道啦。”
“嗯,我回去了。”
江泠踩过瓦片,从叶家屋顶回到墙头,又顺着桃树回到自家宅院,动作干净利落。
很快,叶秋水也熄了灯回屋睡觉。
这一切都被出来寻找江泠的江晖看在眼里他呆在角落,屏气凝神。
半个时辰前,江晖有一篇文章看不懂,捧着书来到江泠院中,正撞见他摸黑离开。
他原以为三哥有什么事,没想太多,也跟着上前,哪知居然看到他灵活地爬树上墙,甚至跃到邻家屋顶。
这哪里像那个平日里冷肃稳重的江泠?
与他一起的小女孩声音脆如银铃,约莫六七岁,围在他身边“江宁江宁”地叫。
三哥话虽少,声音也平淡,但句句应答。
直到她们都走后,江晖才从角落走出,他紧紧团着书,沉思片刻。
脑海里盘旋着小女孩的模样,江晖忽的灵光一现,几个月前,偷窃孙仲言荷包的小贼不就是她吗!
模样虽然不太像,胖了,也高了,但穿的衣服一模一样,穷酸,破旧,他可记得当时为了讨好孙仲言,作势要打她的时候,被赶来的江泠训斥。
不行,得将这件事情告诉二伯和二伯母,他们的好儿子都会翻墙啦!
12. 劝告
富奢门第的贵妇人不需要劳作,平日里用来打发时间的活计便只有打牌,看料子等等,宋氏未出阁前是书香世家的女儿,比起普通的妇人,她更加关注孩子的功课。
为了江泠未来的仕途着想,宋氏不允许他与不三不四的人结交,同样,江二爷也常告诉他,在书院中,要多与知州、县令家的小官人走动,将来这些人都可以成为他的助力,那些学识不精,考核成绩太差的学生,与他们走得太近,只会被带坏。
更遑论是与什么文盲,邻家小孩接触。
曾经在姑苏,江泠与一名书孰同窗相识,时常互相探讨功课,这件事被江二爷与宋氏知道后,那名同窗再也没有与他说过话,其他学生也对江泠敬而远之。
只因那名同窗是一个贫家子,出身低,连束脩都是母亲替人浆洗衣物,勉强凑出,父母瞧不上,不允许他与这样的人往来。
江泠的一切都被他们操控着,人生只有四个大字,读书!做官!
听到江晖支支吾吾说起夜里所见时,宋氏起初是不信的,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养到这么大,她比谁都知道三郎该是怎样的孩子,知书达理,沉静稳重,爬墙?上树?不可能!
入夜,她照例端着备好的瓜果茶饮,来到江泠的院子检查他的功课。
江泠端端正正地坐在窗前,见她过来,起身,“母亲。”
少年仪容端正,松鹤纹革带束腰,肩身清瘦隽朗。
“嗯。”
宋氏颔首,翻开书,听他背诵,又问了几个问题,江泠都对答如流。
她脸上不禁露出满意的微笑,江泠还是江泠,一点未曾懈怠学业,可见五郎是在胡言乱语。
宋氏心彻底放下,与院里的丫鬟婆子们商量起下个月知州夫人生辰,要送怎样的礼。
“李县令的夫人说了,她要送一盆珊瑚。”
她低头问正在看书的江泠,“三郎,你与知州府的孙小官人都在县学读书,你不若向他打听打听,他母亲喜欢什么,我们早日备下,不过也不能抢了县令夫人的风头。”
知州有一双儿女,女儿已经嫁人,儿子孙仲言为人跋扈,在书院里说一不二,江泠没怎么和他说过话。
江二爷如今在曲州治下的一个县城里做主簿,官职太低,他还想继续升迁,少不得与知州常走动。
听到母亲的叮嘱,江泠心里有些排斥,面上却仍是点了点头。
父亲在外奔波,人情世故,在所难免,他不好说什么。
见他应下,宋氏又待了一会儿后才领着丫鬟婆子离去。
不久,江泠放下书,从盘子中拿起一串葡萄,小心翼翼用纸包着,等他赶到墙下时叶秋水已经在了,她荡了荡腿,“江宁,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母亲过来问功课,又说了会儿话,她走了我才能出来。”
“哦。”
江泠熟练地爬上树,坐在墙头,将葡萄递给她,叶秋水笑嘻嘻地接过,“江宁,你每日都给我送吃的,唔……你家里会不会奇怪,你怎么饭量突然变大了。”
江泠说:“我有数,不会被发现。”
他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屋顶还漏雨吗?”
“有一些,上次补完后,一下雨还是会滴水,我都用瓦罐接着了。”
江泠爬上树,跳到墙上,“我看看。”
叶家的房屋不牢固,穷了多少代,这房子也传了多少代,屋顶破漏的地方很多,隔一段时间就要补一次。
他将旧的茅草扔掉,盖上新的,用砖石压在上面,堵住小缺口,屋顶经久失修,又泡过雨,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江泠踉跄了一下,堪堪站稳,看了一眼叶秋水,说:“下次再漏雨你和我说,自己不要上屋顶,太危险了。”
叶秋水乖乖点头,“知道了。”
补完缺漏,江泠又回到墙上,熟练地从桃树上跳下。
这一切都被宋氏看在眼里,她虽然相信江泠不会做出逾矩之事,觉得江晖所说太过荒谬,但还是领着婆子跟了过来,正撞见江泠将葡萄递给那丫头。
他卷起衣袖,攀上树枝,越过高墙,再跳上屋顶,动作娴熟,不像第一次。
江泠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宋氏挑的料子与样式,她比任何人都知道,那个爬上爬下,与邻家小孩相交的就是自己儿子。
一旁的婆子不敢出声,试探地唤:“二娘子……”
宋氏黑着脸,她是个体面的妇人,没有立刻上前逮住江泠。
“这是不是上次那个翻墙偷东西的孩子?”
“是。”婆子答:“叶家的女儿。”
“太放肆了,当江家是什么地方?这样没家教的孩子,还是个贼!三郎跟着她都学坏了!”
她一甩衣袖,看上去怒气冲冲,事到如今还不忘维持风度,背影仪态端正,只是步伐加快许多。
第二日午膳,江泠一进厅就觉得气氛不对。
江二爷与宋氏二人皆神情严肃,江泠心中觉得不妙,又看到一旁脸色心虚不敢看他的江晖,与看似担忧,眼神却狡黠的四叔。
“爹,娘,四叔。”
“嗯。”
江二爷淡淡应了他一声,“三郎,你坐下。”
江泠走上前,坐在他面前。
江二爷看着他,问:“你过去住在北边的院子里,早就知道夜里会有人爬墙进来偷桃是吗?”
江泠没有否认,“知道。”
“遇上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和父母说?”
“只是觉得是小事,没有必要叨扰长辈。”
“这样的事情怎么会是小事。”江二爷语重心长,“你与旁人不一样,你是要做官的人,你怎么能与这样的人来往,况且,邻家小孩偷盗财物,这些五郎都亲眼瞧见过,你也知道,她偷的还是孙小官人的钱,你帮她解围,还与她结交,若是被孙知州知道了,你该怎么办?”
“你不是读过《大梁律》,你该知道偷盗是什么下场。”
律法上说,偷盗财物,会被剁去左手,再犯,剁去右手,还敢犯,则鞭三十,流放边关。
江泠熟读这些,也铭记在心,“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纵容她?”
“没有纵容。”江泠回答,“她已不再偷东西。”
江二爷笑了,“你是她?你怎知她不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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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泠声音平静,“我知道,我能担保。”
“你能担保,你怎么担保?”
江二爷提了提声,觉得他说的话很可笑。
“我曾学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①”江泠续道:“邻家小孩年幼,又无长辈教导,处境艰难,为了维持生计才做下错事,儿子觉得实在不必苛责,规劝引导便好,我教过她,她已知道偷盗不对,且未曾再犯。”
江二爷摇头,“你不懂,本性难移。”
江泠眉心微蹙。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宋氏打断他们,“三郎,你以后不准与她往来,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爬墙,上树,这是你该做的事情吗?”
“你是要科考的人,一言一行都不能出错,哪个世家君子会爬树上墙,这等逾矩之事,传出去只会被人笑话,日后会成为你的污点,你要知道,只有纨绔子弟,只有盗贼才会这么做。更何况,院墙那么高,稍有不慎摔下来人可能就废了,你明不明白!”
宋氏痛心疾首,她本来就不喜江家,鄙弃他们的粗鄙市侩,怕孩子也会染上商人的唯利是图,她教导他礼节,要他像京中的世家子弟一样,言行稳重。
但昨日瞧见的江泠,完全让她没有办法接受,她不敢相信那个熟练跳上墙垣的会是自己的儿子。
“长辈从前是怎么教导你的,你要与志趣相投,要同博学多才,家韵丰厚的人相交,而不是目不识字的白丁,贫困穷顿的贼人!”
江泠垂着目光,默不作声。
宋氏与江二爷为他的仕途费尽心思,不希望他同身份卑微,学识差的人结交,浪费时间,耽误学业,甚至被带坏。
换做从前,他定然已经承认错误,并且允诺下次不敢再犯。
但他此刻只是沉默,江泠不会顶撞长辈,他不说话,那就是不愿意认错。
宋氏越看越生气,她站了起来,“江嘉玉!”
江二爷拉住她,“你坐下同他说……”
宋氏一把甩开他的手,她气急,“明年推举前你不准再出门,去书院上课的时候,也让人跟着,将垣墙再加高,封起来,每日派人盯着,我倒要看看还有什么阿猫阿狗的敢爬过来!”
她横眉怒目,顾着还有外人在,没有完全丧失风度,不然她现在就要让江泠跪到祠堂里认错。
江二爷叹了一声气,看着宋氏怒气冲冲地离去,他回头,深深看了眼一旁垂首不语的江泠。
“三郎,你先回去吧。”
江泠点头,转身离开厅堂,好好的午膳,不欢而散。
江四爷也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二哥,我先带五郎回去了。”
“好,让你们看笑话了。”
江二爷扯了扯嘴角,笑容讪讪,他方才一直拉着宋氏不让她发火,就是不想被人看笑话,哪知她这么沉不住气。
所有人都离开后,他独自在前厅坐了一会儿,笑容落下,神情严肃。
“张牧。”
他喊来自己亲信的长随,“你去叶家,和那家的大人说清楚,管好自己的孩子。”
江二爷目光沉黯,“他不管,自有人来管。”
13. 解禁
秋时,谷物成熟,有时县衙会为穷人发放米粮,需要大人去名册登记,之后可以领取一斗米,叶秋水不符合要求,但县里的人都知道她家的情况,也破例给了她半斗米。
叶秋水已经许久没吃到米粮,小半斗米有许多,她用罐子装着,废了很大的劲才捧回家,一路上盘算着这些米该怎么吃,熬成稀粥,放上水芹碎,可以吃上许久,如果叶大不回来的话。
怎知她捧着半斗米回到家,偏偏就撞上在外鬼混多日,终于出现的叶大。
他看上去脸色很难看,因为终日酗酒,叶大的双目微微突起,眼皮耷拉,看上去阴翳又凶狠。
见到他,叶秋水害怕地打了打寒颤,扯着嘴角,笑得勉强,“爹爹……你、你回来啦。”
“小贱蹄子。”
叶大突然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声。
叶秋水心里升起一股很不好的预感,脚往后退了退,果不其然,下一刻,叶大站起,随手拿起放在桌上的鞭条,“你是不是又爬墙了,偷东西偷到江家,你一日不给老子惹点麻烦你就安不住。”
他一手握着鞭条,一手抓住她的衣领,提到身前,下手毫不留情,“叫你不安分,叫你不安分!”
叶大被江家的人找上,江主簿身边的长随严肃地警告他,管好自己的孩子,爬墙偷东西这种事情,江主簿心善,不会苛责,要是偷到东门街其他人家,恐怕就是断手断脚的事情了。
听了这些话,叶大一后背冷汗,他是让叶秋水出去偷钱,但没想到她会偷到大户人家家中,偷也罢了,竟被逮住,还要连累他。
鞭条粗糙,又带着刺,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叶秋水抱着米罐,东躲西藏,皮开肉绽,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叶家房屋矮小,没有能够躲藏的地方,她躲到桌子底下,桌子被叶大一把掀开,再次被揪出来挨打。
“我不去了,我再也不去了,爹爹……别打了!”
喝了酒又盛怒的男人力气很大,叶秋水一边躲藏,一边哭喊着求饶,江家的下人找上门时,对内嚣张跋扈的叶大畏畏缩缩,十分怯懦,这种耻辱让他加倍地想要通过教训女儿来赚回面子与尊严,因此下手一点也不留情。
终于,叶秋水被打得没有力气了,抱着米罐的手也握不住,手一松,瓦罐摔在地上,砸得粉碎,米粮散了一地,她哭着坐在地上用手将散落的米粒拢过来。
本来在外面等候的江家仆人只是想警告叶大,让他管好孩子,不要再攀爬江宅的院墙,也不要去打扰三郎读书,哪知他下手如此狠辣,长随看得于心不忍,忙上前劝阻,“好了好了,打几下长长记性便也罢了,你弄死她算什么,够了,别再让她哭喊了,吵到邻里又是难看。”
叶大终于收手,拎着鞭条,转头又笑脸盈盈,露出一嘴因为常年酗酒而歪七扭八的黄牙,“张大哥,您回去告诉江老爷,我管教过了,她不敢再犯,还有下次,不待你们说,我自己先将她腿打断。”
张牧皱了皱眉,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自己掂量掂量,你将孩子打死、打残了,邻里知道了,反显得我们江家不近人情,好了,这事就这么算了,以后别再让她爬墙就是了,姑娘家的像什么话。”
“欸,小人明白。”
叶大弓着腰,脸上是谄媚的笑容,看着让人不适。
江家的仆人只要周正的,张牧在江二爷身边跟久了,进出过许多地方,他虽然只是仆人,但也可以将贫穷卑贱的叶大衬得低入尘埃。
叶秋水坐在地上,抱着摔碎的瓦罐,低头抹着眼泪抽噎。
送走张牧,叶大转过身,脸色很难看,他听到哭声,越发烦躁,又看到洒落一地的米粒,骂道:“没用,跟你娘一样,就知道哭,一个个都是赔钱货。”
方才一直哭哭啼啼的叶秋水突然抬起头,吼道:“你不许说我阿娘!”
叶大的妻子死得很早,她劳累过度,又常年被打,年纪轻轻身体就耗空了,去年春,她在一个寻常的清晨,再也没有睁开眼。
叶大好面子,对外只说,媳妇背弃他,同人跑了。
只有叶秋水知道,她是被他打死。
“老子偏说。”叶大正在气头上,张牧找到他时,还提到过叶秋水与江家三郎关系很好,叶大没见过那个少年,但也听说过,且江氏乃曲州名门,富甲一方,他不想知道也不行。
一开始他是诧异的,诧异叶秋水小小年纪竟然勾搭上了江家的小官人,他先是惊喜,后来又开始恼怒,被人家长辈警告,他觉得很丢人。
听仆人的意思,隐隐责怪他教女无方,带坏三郎。
叶秋水瘦瘦小小一只,这几个月虽然养胖了一些,个头却没见长多少,叶大一只手就能提起她。
他并不将她的怒意放在眼里,一字一顿,“你听好了,你、你娘,都是赔……”
“嘭!”
叶秋水忽然站起,握紧拳头,一头撞了上去,她个子矮,脑袋正好到叶大腹部,他一个不防,被她铁头似的一撞,一屁股摔倒在地。
叶秋水额头通红,眼角还有泪,又可怜又倔强地喊道:“你不许说我娘,不许!”
她大概有些害怕,背脊还在发颤,声音也在抖,可握着拳头站在叶大面前时,却一点也没有向后退。
叶大恼怒之极,腹部一抽一抽地疼,他险些被她撞晕。
叶大扶着腰站起身,站稳了,重重甩了她一巴掌,提着叶秋水的后领将她扔进房中,锁上门,“不准再出来!”
她脾气倔,像头牛犊,被扔在地上还不服软,爬起来,门要阖上时,猛地将手上的瓦罐甩了出去,叶大躲得快,关紧门,瓦罐“嘭”地一声砸在门上,摔得粉碎。
叶大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将门锁紧。
屋中昏暗,叶秋水冷静了片刻,回过神,疼痛袭来,她眼泪再次落下,抬起手,一边擦眼泪,一边哽咽。
身上大大小小的鞭痕交错纵横,叶秋水爬起来,跑到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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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前,翻出江泠之前给她的药油,一点一点给自己上药。
叶大下手重,她身上一眼看过去没什么好肉,叶秋水咬着牙上完药,找了个地方躺下,抱紧肩膀,自己给自己拍肩膀,口中喃喃道:“芃芃,不要怕,不疼,不疼……”
阿娘还活着的时候,每次叶大发酒疯打人,阿娘都会抱着她,一遍遍拍着她的后背,叫她的小名,让她不要怕,不疼。
现在阿娘不在,她只能自己哄自己。
*
知州夫人生辰将近,江家忙里忙外,宋氏这几日愁坏了头发,四处打听知州夫人的喜好,日日看铺子,挑选礼物。
这段时间江泠一直被关在家中,哪里都不许去,去书院上课也是里里外外都跟着人,从前的院墙再次被加高,每日都有仆人在附近巡查,生怕还有哪个不长眼的小贼再翻墙擅闯江宅。
江泠对此没有置喙,他说了也不会有人听他的意见,长辈只会觉得他学坏了,竟然敢顶嘴,简直大逆不道。
他只会采取更加迂回的方式,读书更加用功,书院的考试更加一骑绝尘,对父母的安排条条接受,不反驳,不抵抗,连续两个月,他再也没有靠近过那堵墙,也没有再提到过叶家小女,他和从前一样,读书,吃饭,不会逾矩。
对此,宋氏很满意,她还是人人艳羡的贵妇人,她的儿子依旧品行端正,两个月前与贫家子结交,爬墙上树,那只是孩子叛逆了,想歪了,他终会回归正道的。
两个月后,禁令解除,不再有人看着江泠。
当夜,宋氏检查完他的功课,江泠认真回答,分毫不错。
两个月,少年又长高许多,如今甚至比她高出几分,等过完年,江泠便十三岁,是个半大的少年,将要束起发。
他衣着整肃,仪态雅正,宋氏看着很满意,“好了,你继续看书吧,夜里若是饿了,就让下人去厨房重新做一份,不要吃凉的。”
“知道了,娘。”
江泠点头。
宋氏起身,与婆子离去。
他目送母亲走出院落,回身,与一旁沉默寡言的下人说:“我有些饿,你将晚膳没吃完的松糕拿过来,不用再费事做新的。”
“是,郎君。”
下人依言出门,江泠坐在窗前看书,等他端着点心回来,他接过,说:“我这边没什么事情了,我要看书,你可以下去休息了。”
下人颔首行礼,点上熏香,转身将门窗关紧。
又一炷香,江泠从窗前站起身,将桌上的点心用宣纸打包好,揣在怀里。
这两个月,他事事顺着父母,他们认为他已经悔改,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拘着他,听说,这么久都再也没有人爬过墙,旧院的巡查也松懈许多。
他垂下眸子,叶秋水没有来过,爹娘一定去她家找过麻烦了。
江泠想,这两个月,她爹有没有打过她,屋顶还漏雨吗。
他不在,她有没有吃饱饭?
14. 挣扎
暮秋过去,年末并不意味着丰收,冬季于富人而言,风雪皆雅,但对温饱边缘垂死挣扎的穷人来说,则无疑于是一场浩劫。
年关将近的快乐并没有冲散这种困顿与寂寥。
叶秋水站在门前,艳羡地看着巷子里的其他孩子围成一圈放鞭炮。
入了冬,她还是那两件衣服,她没有棉衣,只能多穿几件,至少可以抵御一部分寒冷。
这两个月,叶大看她看得很紧,一开始不允许她离开屋子,后来他饿了累了要人伺候,叶秋水才被放出来。
他混吃等死多年,拘着叶秋水才几日,便又想故技重施,让她出去偷东西,但她已经受过教诲,知道偷盗不好,绝不会再行偷窃之事,叶大怎么打她也没用。
月初,叶秋水去县衙又领回一斗米,这将是父女俩一整个冬天的存粮。
叶大在外面欠了太多债,酒馆花楼都不准他进去,他在外面受够了气,回来就会发疯,整日宿醉。
最开始,叶秋水还爬过一次墙,但是刚探出头,江家的下人便举起棍子,厉声呵斥她离开。
叶秋水害怕,深夜又爬过一次,还是有人守着,江泠不在。
他爹娘知道了,不准他再和她做朋友,他们都嫌弃她。
叶秋水意识到这件事,后来一次都没有爬过墙,这堵被加高一倍的垣墙,完完全全将贫富隔开,谁也不能越界。
领完米,叶秋水踩着椅子,淘米做饭。
叶大饭量大,很少给她东西吃,叶秋水每日都吃不饱。
听到门前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叶秋水就明白是他回来了,那些细响,是酒坛被踢到角落的声音。
接着,叶大的声音响起,“我没有钱,你们把院子砸了就砸了,反正我没有钱。”
他是个泼皮无赖,声音嚣张。
叶秋水顿了一下,扭头往外看去。
一群打手装扮的人涌了进来,叶大摊着手,“砸,让你们砸。”
叶家一穷二白,最有价值的可能就是那盏油灯,床铺拆了也只能当柴火烧罢了。
打手们逛了一圈,脸色沉沉。
叶大哼了一声,他笃定他们不能将他怎么样,反正他一分钱没有。
“你没有钱,那你就拿命抵。”
一人阴恻开口,“叶大,我们给了你半年的期限,你交不出来,那就先赔一只手。”
叶大一开始不在意,哪知他们真的提着刀走上前,两人拉住他,一人提起刀,看他们的模样不像作假,叶大这才怕了,脸色一白,“等、等等……”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先砍右手还是左手?左手吧,留一只给他干活,早日将钱还上。”
几人按住他,拔出刀,叶大吓怕了,拼命挣扎,脸色苍白如纸,方才狂妄的神情也尽数化为惊慌,“不不不、我错了,我错了爷,你们再给我一个月,一个月,我一定能还上。”
打手冷笑,“晚了。”
说罢抬起手,举起刀就要落下。
“等、等一下!我、我有一个女儿!”叶大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一把抓住其中一人的手,兴奋地说:“我还有个女儿,可以卖钱。”
几人面面相觑,他们是听说过叶大有一个女儿,但是年纪还很小。
“你女儿不是才六岁?”
“六岁好啊,没事的。”叶大立刻道:“再养几年就是大姑娘了。”
打手们互相对视,有一人道:“人在哪里?”
“我带你们去!”
叶大察觉出他们的犹豫,怕他们反悔,连忙爬起来,殷勤地带路,“就在后面。”
叶秋水正在烧柴火,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筹码。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冲过来,叶大推开门扉,弓着腰,“她在这里,在这儿呢。”
叶秋水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这群突然出现的人。
不待他们回应,叶大又冲上去,将叶秋水拽起来,提到那群人面前,“大哥,您看看,她能抵多少?”
为首的打手捏住叶秋水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眯眼打量。
“太瘦了,像豆芽菜。”
他点评道:“一身骨头,二两肉都没有,卖什么?”
“卖去大户人家,做个丫鬟也是够的。”叶大舔着笑脸,卖力地说:“她干活勤快,卖去做丫鬟也是可以的。”
几个打手又看了看,终于看出了一点,“眼睛倒是好看,若是养胖些,应当也能值些钱。”
听他们松口,叶大激动地搓了搓手,“那就她?”
“嗯,带走吧。”
打手嗤笑,神情不屑,为了钱卖女儿卖老婆的人他们见的多了,卖老娘的都有,不是稀奇事,叶大也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
叶大伸手,推了叶秋水一把,这时,叶秋水终于从这群人的口中拼凑出一个事实,叶大要卖了她,拿她抵债。
她神色先是呆了呆,而后是惊慌,猛地挣扎起来,“我不要!”
叶大吼:“由不得你了!”
叶秋水一脚踢在想要抓她的打手腿上,在院子里四处躲藏,叶大生怕她惹怒讨债的人,反而又让他遭罪,他害怕被砍去双手,口中骂骂咧咧,想要抓住她。
那副丑恶的嘴脸,让叶秋水吓傻了,她的亲生爹爹,此刻因为她反抗被卖去抵债而暴怒,神色狰狞可怖。
叶秋水知道,一旦被卖掉,她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了。
躲了片刻,她大喊道:“我有钱,我有钱的!”
叶大愣住,打手们也愣住,“你有钱?”
“是。”叶秋水哆嗦着回答,“我有钱,我替爹爹将钱还给你们,你们不要再来了。”
她转过身,走到灶台旁,角落里有一块松动的砖石,里面藏着叶秋水这半年来攒下的五两银子。
其中有几两,是她摔进江公宅,江家的大夫给她抓的药,叶秋水舍不得吃,拿去药铺典当得来。
“我有钱的。”
她捧着那些银子,哽咽着说,“我有的,别卖我。”
叶大惊讶过后,怒道:“死丫头,你又藏钱!”
说完,上手就要抢,却有人先他一步,打手拿走叶秋水手里的银子,掂了掂,“倒是分毫不差。”
他将银子收起,瞥了一眼叶大,不屑地说:“行了,既然债还上了,你也不用卖女儿了。”
叶大搓了搓衣摆,笑容讨好。
他们拿了钱,扬长而去。
叶秋水脚一软,跌坐在地,劫后余生,连叶大骂她打她都顾不上了。
她目光空洞,虚无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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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落在地上。
夜里,叶大躺在榻上,脚边堆满酒坛。
叶秋水一手的新伤,捧着煮好的粥端给他。
叶大看着她,接过,将要喝下时又停下,他不知想起什么,目光移向一旁垂着头,木讷听话的女儿。
女孩下巴削尖,眼眸明亮圆润,像是西域进贡的葡萄,因为长期吃不饱饭,她面色有些蜡黄,神情也怯生生的,但若仔细看,还算是个小美人坯子,至少,长大了也是个小家碧玉的美人。
就是太瘦,瘦得让人第一眼看不出她好不好看,只觉得穷酸。
叶大打量完,沉思。
养胖些,应当比现在直接卖掉要值钱许多。
他将碗又推了回去,“你吃。”
叶秋水抬起眸,有些惶恐,叶大居然让她吃饭。
下一刻,“胖一些,应该能卖二三十两。”
她心沉了下去,端起碗,一点一点将粥喝干净。
叶大翻了个身,畅享着再过两个月,他该将叶秋水卖个怎样的价钱,他靠着墙,又开始喝酒,叶秋水默默退了出去。
夜半,叶秋水忽然被一阵惊呼吵醒。
她睁开眼,警惕地看向四周。
声音是从叶大那里传来的,他躺在榻上,四肢抽搐,眼白翻起,口吐白沫。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叶大穷,又爱酗酒,只能买些低廉的酒,他不知克制,后来渐渐因此患了痫疾,经常发作,家里常年备着药丸,虽不能根治,但好歹可以缓解痛苦。
叶大看到她进来,艰难地扯着嗓子,“去把药拿来。”
叶秋水立刻跑过去,翻开柜子,在一地酒坛里找叶大的药。
“快些、快……”
他呼吸困难,脸色发青,无法控制四肢。
叶秋水很着急,到处翻找,叶大不知道将药瓶丢在那里,她动作慢了,就要挨上他的骂,他就算是发病,也要攒起力气,踹她一脚。
“快啊……”
叶秋水白天被打,夜里又挨上一脚,爬起来的动作有些吃力,叶大使唤她不遗余力,自然……下手也不遗余力。
叶秋水终于找到药。
叶大抬手,“给我……给我,快。”
她打开瓶子,递过去,却在半途犹豫了。
叶大不会记得她的好,等他好了,他还是会将她卖给别人。
他给她吃饭,不是大发慈悲,只是觉得,太瘦的女孩,卖不了多少钱。
阿娘被他打死,叶秋水有时候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会像母亲一样,被他打死,还是被他卖了,亦或者哪一天,她会悄无声息地饿死。
见她突然不动,叶大怒道:“你、你愣着、愣着做什么……给我!”
叶秋水没有动,她平静地看着叶大。
手里紧紧捏着药瓶,瘦削的骨节因为用力而发青,发白。
她浑身都在抖。
叶大因为抽搐,半个身子跌出床榻,他一开始还在骂,后来则求饶,一边往前爬,一边忏悔,“芃芃……药,爹以后不打你了。”
叶秋水只是站在那儿。
叶大身体差,痫疾发作时,呼吸困难,渐渐的,他没有力气再说话了。
最后,一动不动的人成了他。
叶秋水仍是站在那儿。
15. 发烧
加筑后的墙很高,且能借助攀爬的桃树也被砍掉,江泠想要上去很困难,他只能将点心塞进衣襟内,在角落徒手一点一点地蹭上去。
时隔两个月没爬过墙,江泠生疏了许多,动作也没那么灵活,又蹭了一手伤,好几次爬到一半又滑下,他身体不好,力气不足,坐在地上歇了一会儿,攒够力气,再次尝试。
好不容易才坐到墙头,俯瞰叶家低矮的房屋,院子里黑漆漆的,叶家贫穷,很少点灯,他不确定叶大在不在,若是在,他要找叶秋水很麻烦,但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应当是不在的。
江泠不敢直接出声喊,害怕自己家里的下人会听到,他只能先顺着房屋与垣墙之间的空隙滑下,落在叶家院子中,摸黑找寻叶秋水在哪里。
屋檐下,叶秋水呆呆地坐着,手里拿着那个药瓶,她脸色苍白,肩膀不停地抖,一种无名的恐惧淹没了她。
她不知道叶大是不是死了,他就躺在那里,无声无息,叶秋水不敢喊他,害怕他会跳起来,方才,她对他的发病熟视无睹,等他好了,一定会加倍地报复教训她。
叶秋水觉得自己做了错事,她绞紧手指,牙齿发颤。
蓦地,院墙的角落响了一下,叶秋水肩膀跳了跳,整个人的神经绷到极点,她死死地盯住发出声响的地方,双目通红,咬紧牙关,抖得越来越厉害。
叶大再不好,但没有一个孩子能在此刻做到镇定自若。
渐渐,角落里走出一个黑影,叶秋水看着他,黑影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有没有目睹方才发生的一切,随着黑影的靠近,叶秋水的呼吸越来越紧促,直到他从高墙的阴影下走出,月光抛落,叶秋水看清了是谁,眼睛瞪大。
江泠见到她,开口,“叶……”
他刚发出声音,坐在屋檐下的小人忽然站了起来,冲上前,一把抱住他。
江泠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
叶秋水紧紧抱住他的腰,头埋在他怀里,“呜哇”一声,嚎啕大哭,“江宁!”
她哭得厉害,眼泪很快将江泠的衣袍打湿,江泠有些无措,双手僵在半空,抱也不是,推开也不是。
小丫头的哭声震彻黑夜,又委屈又害怕,江泠抬起手,扶住她的肩膀。
“怎么了?”他低下头,担忧地看着她,“受委屈了?谁欺负你了?”
叶秋水吸了吸鼻子,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垮着嘴角,眼睛哭肿了,鼓鼓的,对上江泠担忧的视线,张大嘴,委屈道:“江宁,我好饿,呜呜,我好饿啊……你怎么才来……”
江泠闻言有些慌,手忙脚乱地将带来的点心拿出来,“我带了的,你慢慢吃,不要急,会噎着。”
叶秋水接过,抓起一枚塞进嘴里,一边流眼泪一边吃点心,脸颊鼓起,像一个委屈巴巴的河豚。
江泠就站在一旁,低着头看她。
她瘦了许多,只是两个月不见,先前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全都掉光了,甚至比从前还要瘦。
江泠脸色沉沉,他绷着嘴角,尽力让自己看着温和点,不太想这个时候吓到她。
“你爹呢?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初冬的夜晚,寒风刺骨,江泠怕她是被赶出。
她这么哭嚎,叶大居然没有反应?还是说真不在家里?
叶秋水吃东西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手指蜷曲,低声说:“爹爹……在屋里,我叫他……没有反应。”
江泠怔了怔,意识到什么,转身往屋檐下走去,房中没有点灯,里面悄无声息,门扉半开,江泠站了片刻,抬手,推开门。
榻上瘫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江泠摸索着将灯点上,扭头看去。
叶大肤色发青,紧闭双目,半个身子滑出床榻,倒在地上,嘴边还沾着白沫,身子又僵又凉。
见状,叶秋水瑟缩了一下,低下头,闭紧眼睛。
江泠犹豫着走上前,学着大人那样,抬手去探叶大的鼻息,但什么也没有。
再怎么少年老成,到底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江泠没经历过什么事,探不到叶大的鼻息,他脸色一白,瞳仁颤了颤。
江泠低声道:“他死了。”
叶秋水眸光抖动,嘴一撇,又像是要哭出来。
江泠连忙安慰她,他音色冷,平日说话语调也平淡,此刻的语气听着居然有些软,笨拙地安慰,“没事,你别怕,我、我再看看。”
江泠大着胆子,又去推了推叶大,再探鼻息,他还是没有反应,无声无息地趴在那里。
这下是真真切切地死了。
叶秋水小脸皱成一团,垮着嘴角,无措地看向江泠。
他冷静片刻,问她:“家里还有其他长辈吗?”
叶秋水摇头。
江泠沉默,转身,拉着她离开屋子。
“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江泠温声道,他让叶秋水坐在屋檐下,将油灯递给她,小姑娘白着脸,目光跟着他的动作移动,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她的手很冷,一出门就打了个寒颤。
江泠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内衬是兔绒,十分暖和。
少年个头比她高太多,叶秋水乖乖坐在台阶上,被他裹成一只大粽子,长长的袖子拖在地上。
江泠只穿着中衣,踩着柴火堆爬上墙,跳下,片刻后,他又返回,鼻尖、指节冻得发白。
“给。”
他抓起叶秋水的手,往她的掌心放了几两银子。
江家管得严,虽是富奢人家,但江泠并没有什么闲钱用,宋氏认为,如果孩子的开销用度不节制,他会变得骄奢淫逸,所以绝不会允许江泠手里有一分闲钱,以免他跟着那些人学坏。
像东门街许多大户人家的孩子,都爱逛酒馆花楼,点姑娘听曲儿,年纪轻轻,惹上一身纨绔脾性,宋氏是万万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她的孩子身上的。
这五两银子,还是上次回江家主宅,族里的长辈疼爱小辈,偷偷塞给他的。
江泠的一切吃穿用度都由家里人负责,这些钱给他,他不知道怎么用,也没处去用,便一直放在柜子里。
“这些钱你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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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来料理你爹的后事。”
叶秋水捧着,捂在掌心,她吸了吸鼻子,小声道:“我没有钱还你,爹爹在外面欠了许多钱,今日他们找上门,我将之前攒的钱都给他们了,我没有剩的了,但我、我会攒的。”
她现在知道,旁人的东西不能随便拿,还要有借有还。
“我不用你还。”
江泠只穿着件中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你拿好,明日先去喊邻里来帮忙看看,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下人看见我不在会找的,我得回去了,这些钱,安葬你爹应当也够的,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给你,你不要乱跑,就在家中。”
江泠顿了顿,说:“年关将近,城里人牙子很多。”
叶秋水点点头,“我知道的。”
他叮嘱了许多话,清晨,下人会洒扫各个院落,很容易就看见发现他,这次若是再被长辈知道他爬墙,大概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跨出家门一步了。
江泠不敢让她一个人和尸体待在一处,陪她在柴房坐了许久,天亮前才翻墙回到自己家。
刚躺下,下人便推开院门进来洒扫了。
他冻得浑身僵硬,在衾被中缓了许久都不见好。
“三郎,该起了,今日还要去书院。”
书童隔着屏风在外面轻唤,里面却没有声音。
三郎是从来不偷懒的,每日不等他们进来传唤,他自己已经穿戴好,坐在窗前背书。
今日不知怎的,丫鬟们在屋外催了几声,都不见他动。
书童觉得不对,推门进入,绕过屏风,看到江泠躺在榻上,脸颊通红,一摸,额头烧得滚烫。
“要命。”他嚇到,连忙跑出去,扯起嗓子喊道:“快去叫安大夫来,三郎怕是发热了!”
宋氏今日本来约了知州夫人同县令夫人一起去赏梅,听到下人说江泠病了,大惊失色,推了邀约,急忙往后院赶来。
“好好的,怎么就着风寒了?”
她坐在榻前,看着江泠烧得浑身滚烫,捏着帕子,抽抽搭搭地掉眼泪。
宋氏身边的刘妈妈说道:“兴许是昨夜三郎想开窗通风,忘了时辰。”
大夫为江泠诊完脉,开了方子,丫鬟围在旁边,将巾子打湿,贴在他的额头上。
安大夫说:“郎君受了寒,他体质虚,要将养许久,将这药煎给他喝,能退烧。”
刘妈妈接过方子,吩咐底下的小厮们去做。
她回头,问坐在榻前抹眼泪的宋氏,“二娘子,五日后是知州夫人生辰,可还要带三郎去赴宴?”
江泠病了,大夫说,要仔细养许久。
可是宋氏巴结知州夫人,要江泠与孙小郎君交好,不就是为了他日后的仕途,他不去岂不是废了这大好的机会,已是冬日了,年底就有推举,名额不多,宋氏不想得罪知州夫人,她今日已经推了赏梅宴。
“嗯,要去的。”宋氏揩净眼角,“你们这几日好好照顾泠哥儿,煎的药一定当心,早些退烧,之后知州夫人的生辰宴,他要与我同去的。”
“是。”
16. 赴宴
叶秋水拿着江泠给的银子,请人将叶大安葬,他以前泼皮跋扈,与邻里大多不和,但他突然死了,众人又惊颤。
他的女儿年纪小,只有六岁,邻里收了钱,帮她将后事料理。
“你说叶大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死了,前天赌坊的人上门讨债,我还听到砸东西的声音。”
“莫不是他还不上债,被赌坊的人给……”
“也有可能。”邻里四下交谈,低声道:“谁叫他平日得罪了那么多人,如今死了,也算是少了个祸害,就是可怜芃芃,小小年纪,爹娘都没了。”
“可不是呢,造孽。”
几人叹气,看着院里瘦瘦小小,戴着白巾头的女孩。
叶大安葬后,五两银子还剩一小半,叶秋水将它们存在罐子里,藏在灶台下。
她想去找江泠道谢,但自那之后,江泠许多日都没有出现,叶秋水很担心,爬上墙,听到有下人交谈,说三郎病了,烧了好几天。
叶秋水想摸去他现在住的地方看他,但江家的看管很严,宋氏这几日都守在他病榻前,知州夫人生辰在即,她希望江泠可以快点好起来,好随她一起去为知州夫人贺寿。
叶秋水不喜欢江泠的父母,她有时候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江泠那么好的人,爹娘却有些讨厌,叶秋水知道,他们都嫌弃她,只有江泠不在意,还和她好。
二夫人很凶,叶秋水见识过,那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她不敢落到宋氏手中,一直找不到机会去看江泠,也不知道他的病究竟怎么样了。
因为早产,宋氏与江二爷对江泠呵护至极,将他视为一只易碎的花瓶,这不许做,那也不许做,实际上,这样只会适得其反,身体反而变得越来越脆弱,风一吹就会病倒。
前几日在叶家,江泠将外袍脱下送给叶秋水,自己冻了一路,回去果然发起热,他一病就要躺许久,江二爷与宋氏很着急,怕这样会耽误学业,等他一醒,宋氏便让人将书捧过来,让他坐在榻上一边养病一边温习功课。
江泠脸色苍白,肩上披着外袍,低头翻书,咳得胸腔震动,眼泪都流出,他默默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不敢让爹娘知道,不然他院里的仆人又要受罚。
他的天赋其实并非万里挑一,只是勤学苦练,闲暇的时间都在用来看书,因而学得比旁人好。
屋里终日点着暖炉,炭烧得旺,下人们进去待一会儿就能热出一身汗。
“三郎的药煎好了。”
丫鬟端着托盘,掀帘进来。
江泠放下书,伸手接过,药熬得很苦,他端起碗,面色不改地喝下。
“你这身体怎么一直养不好,若是像大郎还有五郎他们那样康健就好了。”
宋氏坐在一旁,看着他叹气。
当初她下嫁给江二爷,一开始夫妻俩琴瑟和鸣,还算恩爱,后来她怀有身孕,每日身子都不适,又因为从前在大家族娇贵惯了,怀着孩子时脾气也变得越发骄纵,对江二爷颐气指使,夫妻俩吵过几次,后来,江二爷就不爱来她院子里了。
也是那时,夫妻两人生出嫌隙。即将临盆前,宋氏发现,当初承诺宋家不会亏待她的江二爷,在外面偷偷养了外室,孩子都有了。
可笑的是,他现在在外人面前,竟是洁身自好,爱待发妻的形象。
宋氏气急,带着人去别庄闹,打杀了外室,将那孽种丢掉,回来的路上被附近的野猫扑吓,因此早产,生下江泠。
十二年了,她细心呵护,但江泠的身体依旧比同龄孩子差很多,性子也冷,在书院里没什么朋友,同他说过许多次,要多与官宦人家的小公子亲近,多交交朋友,他也不当回事,反而和穷人家的孩子交好,真是疯了。
不过儿子有用,前两天江二爷回来笑眯眯地说,县学的学究在酒席上提起,要举荐江泠入京。
想到这儿,宋氏的背脊又挺了起来。
孩子身体差又怎样,孤僻寡言又怎样,照旧甩他们十万八千里,只要读书好,这点就够了。
喝完药,江泠继续看书,屏风外响起下人们低低的交谈声。
“刚才给老爷送东西时从北墙边经过,似乎听到有丧音,谁家有白事?”
“哦,大约是北坊的人吧,今早听说那个什么叶大喝酒喝死了,前些日子,他女儿不是还来咱们府上偷过东西?我曾瞧见张管事找他。”
“竟然是叶大?那可是个祸害。”
江家有仆人也曾是北坊的贫民出身,听闻过叶大的名讳,压着声音鄙弃,“喝醉了就撒泼打人,媳妇又早死,也不怪他丫头偷东西,摊上这么个爹,不偷怎么活?”
有人问:“如今他死了,那姑娘怎么办?”
“不知。”
“没人管,要么流落街头,要么……也只能去那里了。”
没有爹娘管的孩子,大多会被人牙子贱卖到各个地方,若去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还算好的,若是被卖去妓馆,那大概和死也没有什么区别。
一个女孩,无论美丑,总之都有可以卖掉的地方,至于她们的归宿如何,没有人在乎,就像是飘在水面上的落花,谁去在乎它们最后流向何处?
大概,也只是在某个地方悄无声息地腐败罢了。
说话的声音隐隐传到屋中,宋氏神色微凝,“他们说谁死了?”
一丫鬟说道:“回二娘子,是墙那边叶家的男人,前夜喝酒喝死了。”
“死了?”
宋氏惊讶,听丫鬟将前夜的事说了一遍,江泠也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
叶大喝酒时痫病发作,口吐白沫,秽物堵住喉咙,呼吸困难,小女儿发现跑到邻家喊人,等人来时,叶大早就凉透了。
宋氏听完,没有评价什么,反扭头看向江泠,“三郎,你可知道她们说的是谁?”
江泠从书上抬起头,神情茫然,“娘问什么?”
他看书认真,似乎并没有听到她们在交谈何事。
宋氏打量两眼,笑了,“无事,继续看书吧。”
想来江泠早已忘记几个月前和邻家小女的情谊了,这让她更加放心,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和身份太低的人结交,更何况那还是个女孩,传出去的话会很难听。
很快,知州夫人的生辰到了,一大早江家就忙翻了天,江泠还在病中,刚退热就被夫妻二人拖起来去赴宴。
宋氏先为江二爷挑好赴宴的衣物,又赶到江泠屋中,指挥着下人为他穿戴。
“找个素雅的发冠来,那条竹纹镶玉的抹额也不错,靴子穿前些时日伯舅捎来的那双,是盛京正时兴的款式,那件兔绒内衬的云雁圆领呢?”
宋氏对江泠的衣物如数家珍,款款说道,丫鬟婆子们跟着有条有理地从柜子里找出她说的饰物。
“二娘子,没找着您说的圆领。”
“怎会?”宋氏摇了摇团扇,“上个月刚叫人裁的布,新做的衣裳,估计是哪个新来的小丫鬟收乱了,再翻翻,就在柜子里。”
丫鬟翻遍柜子,回头焦急道:“二娘子,没有啊。”
“怪了。”
宋氏将团扇递给身后的婆子,自己上前翻找,那件兔绒内衬的圆领袍就是不见了。
江泠站在一旁,开口,“娘,我前几日穿着这件衣服时将墨打翻,衣摆脏了,洗不净,我便脱下叫下人丢掉了。”
其实那日他在叶家,看见叶秋水衣衫单薄,冻得脸颊通红,手上也起了冻疮,便将衣服脱下给她御寒,但这件事绝不能被母亲知道。
“这样。”宋氏看了他一眼,并不在意,“脏了便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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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上个月给你做了好几件新衣,也不差这一件,小翠,你将那件竹叶纹缎面的圆领袍找出来,是墨绿的。”
“是,二娘子。”
待她们收拾好,江二爷已经在前厅等得着急了,“磨磨蹭蹭,误了时辰。”
宋氏白了他一眼,三人登上马车,又检查了一遍备好的礼,长随甩起鞭子,一群人扬长而去。
知州夫人的生辰宴请了许多人,曲州的青年才俊,官员富商都来了,江二爷迎来送往多了,十分圆滑熟稔,很快就与其他官员谈笑风生。
宋氏领着江泠去拜访知州夫人。
女眷们在后院赏花说笑,一群年轻的少年围在一起比射箭,知州夫人准备了彩头,是一尊白玉雕刻的麒麟笔架,做工精巧,价格不菲。
少年们卯了劲地比试,江晖也在其中,一群人围着中间的孙仲言,他笑得痞邪,弯弓拉箭,十分熟练。
说是比试,但大家都在恭维孙仲言,毕竟他是知州夫人的儿子。
“嘉玉拜夫人安,愿夫人南山同寿,慈竹长青。”
宋氏领着江泠上前行礼,知州夫人端坐在花亭主座,看了看少年,江泠相貌清俊,仪态端正,知州夫人笑:“好孩子,芝兰玉树,沉稳雅正,可惜我没有小女儿,不然定要与你家说亲了,二郎,你真该同江小官人学学,若能次次考试第一,为娘就高枕无忧了。”
远处正在拉弓的孙仲言哼了一声,他学业不精,常气得知州夫妇二人头痛。
见儿子被夸,宋氏眉开眼笑,“哪里哪里,我倒想要一个像二郎那样的孩子,矫健又机灵,不像嘉玉,不爱说话,光会读书有什么用,书呆子一个!比不得二郎英姿飒爽,将来定然有出息。”
知州夫人被她哄得笑面盈盈。
她们互相恭维,身边的其他夫人们也跟着笑闹。
江泠坐在一旁,他病没有好,身上没什么力气,闻着桌前的菜只觉得难受,头昏脑胀的,于是百无聊赖地看着院中景致。
远处,孙仲言射中靶心,身旁的少年们欢呼雀跃。
他循声看去,目光平静。
江泠没有学过骑马,也没有学过拉弓射箭。
在江二爷与宋氏眼里,这些是不学无术的技艺,且他身体差,没法像正常孩子那般蹦蹦跳跳,一吹风就会病倒,是个病秧子。
他只能安静地坐在角落,看他们哄闹一团。
“三郎。”宋氏忽然推了他一把,小声说:“你也去,和他们一起玩,多和孙二郎还有县令家的小官人说说话。”
江泠淡淡道:“我不会射箭。”
“不会可以在旁边看着,你一个人坐在这里算什么。”宋氏瞪了他一眼,“不是叮嘱过你,要多与孙仲言还有杨知县的儿子接触吗?你看五郎。”
她目光扫了一眼那群少年,江晖拉开弓,和孙仲言有说有笑,宋氏有些不满,觉得江晖占了自己儿子的风头,她不服气,暗暗懊悔,早知晓几年前也让江泠学一学射箭了。
“看看他,多殷勤,依我见,现在孙郎君同他的关系比同你要好多了,你可不能落后。”
江泠心想:当然要好多了,因为他和孙仲言根本不熟。
江泠没有动,宋氏更加不满,张嘴还想要说什么,这时知州夫人邀请女眷们一起去看花,宋氏急忙跟上去,走之前又不忘推了江泠一把,“快去!”
说完就立刻迎到知州夫人旁边了。
江泠一个人坐在亭中,低头看了眼先前知州夫人让下人端给他吃的点心。
有白玉霜方糕和琵琶酥等等,做得精致可爱。
江泠看了会儿,垂首将别在袖口内的手帕拿下,仔细挑了几种好吃的点心,用帕子包好。
等宴席散了,带回去给叶秋水吃。
17. 亲近
知州夫人的生辰宴办得热闹,很晚才散。
宋氏与孙夫人拉着手,在门前依依不舍,孙夫人还叮嘱宋氏,要多带着江泠来孙府拜访。
同样,江二爷与孙知州在席间也说了许多话,孙知州有意无意地提起府衙有一个职位空缺,他已准备上书举荐江二爷,听到这话,江二爷高兴地一连敬了几杯酒,出来时脸颊通红,喜不自胜。
江泠静静地听着大人们相互恭维,末了上前向知州夫妇二人行礼,这一天的忙活也总算到头了。
深夜,江泠拿着白天从孙府带回来的点心,爬上墙。
叶大已经安葬,院子里空旷许多,穷人的丧事很简陋,一张草席便可了事。
叶秋水席地而坐,撑着下巴,茫然地看着庭院。
叶大走后,家里只剩她一个,她忽然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了,虽然他活着也没什么用,还只会抢她的钱,打她,甚至要卖掉她。
没了爹娘,她就是彻彻底底的孤儿。
连每月去县衙领一斗米的资格都没有了,因为前提是家中乃赤贫户,且有能做事的大人。
叶秋水年纪太小,出去做工没有人要,她也不会识字,不会算数,就算长大了,大概也只能做一些帮人端盘子与浆洗衣物的活来维持生计。
贫穷像是一个笼子,人就是关在里面的驴,透过缝隙,驴可以轻易窥探到外面的绚丽与广阔,“未来”就像是一个挂在笼子边缘的萝卜,吊着驴拼死拼活地往前走,萝卜看似触手可及,似乎只要伸出手,总有可能够到,但实际上,驴在笼子里跑到死,都够不到那根萝卜,只因这个笼子是筑死的,没有钥匙。
穷人生出穷人,世世代代,好像永远都摆脱不了这个诅咒。
叶秋水不想成为叶大那样的人。
“叶秋水。”
墙头突然有人喊了她一声。
叶秋水循声望去,看到江泠从垣墙上探出头,他有些费力地踩上来,跳上柴火堆,一点一点爬下。
“江宁,你病好了吗?”
叶秋水一见到他就小跑上前,仰起头,担忧地盯着他。
叶大死去那夜,一直到他下葬,她都没有再看到江泠,她听垣墙内的下人说起江泠病了的事情,她想去看他,但是怕被江家的人发现。
“好了。”
江泠脸还是白的,病中一直没什么力气,且一整日都在应付知州夫人的寿宴,要见许多人,向许多长辈行礼,他不能懈怠,不然那样会很失礼,也怕在宴会中露出一点病态,坏了寿宴的喜庆。
等回到家中时,他已脚下虚浮,自己偷偷摸了摸额头,十分滚烫,衣服里衬也早已被冷汗浸湿,黏腻地贴在身上,他脸色苍白,虽然本身肤色便很白,但若是留心一些,一定能发现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对。
不过宋氏与江二爷沉浸在喜悦中,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点心放到明日会坏,江泠想着将吃的送给她,询问她父亲的丧事有没有处理完,再叮嘱一些事情,他就回去睡一觉。
江泠低下头,将手帕仔细包裹的点心拿出来,白玉霜方糕与琵琶酥都是极易碎与掉屑的食物,但江泠手中的这几枚却完好无损。
“给你吃。”
叶秋水眼睛亮了一下,接过,这时候才注意到江泠的打扮,他穿得精致漂亮,任谁看了都觉得他是全曲州城最好看的小官人,束了发,戴着抹额,衣着规整,模样清俊,一看就是出过门,去了什么重要的地方。
叶秋水一边吃一边好奇地问:“江宁,你病刚好就出门了吗?”
“嗯。”江泠说:“去给一位夫人祝寿。”
“哦。”叶秋水点头,仍问道:“你真的好了吗?”
“真的。”
但他说“真”,叶秋水的样子看上去却好似很不相信,她盯着江泠的脸,目光探究,忽然踮起脚,抬手,摸了摸江泠的额头,寒冬腊月里,他的额头却烫得吓人。
小娘子掌心有些冷,江泠烧得晕乎乎的,看到她伸手过来,第一时竟然忘了躲。
等冰凉的触感传来,他才回神。
叶秋水皱眉,“江宁,你的额头好烫,你在发热。”
“你的病没有好。”叶秋水看着他,“你在生病,为什么不好好躺着,还要出去?”
江泠往后一步,避开她的手,“我没有事,你快吃吧。”
叶秋水摇头,“你骗人,你在生病。”
江泠烧得很厉害,嘴唇泛白。
以前阿娘还在世的时候,每次她生病,阿娘都会摸她的额头,背着她去看病,叶秋水知道,如果一个人脸色很难看,额头又很烫,那他就是发热了,且病得很严重。
江泠垂着眸子,因为发热,反应迟缓,想一会儿才能回答她的问题,“有一些,不严重,回去吃药,睡一觉就好了。”
叶秋水将点心放下,转过身,忽然抬起手,抱住他,她手很短,只能够到江泠的腰身,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说:“拍一拍,病痛飞走啦。”
小时候生病,阿娘就是这么抱着她哄她睡觉,拍一拍,第二天醒来,病痛就不见了。
叶秋水学着母亲哄她那样,哄江泠,拍一拍,明天他就好了。
她的手小,力气轻,像是一片羽毛。
江泠愣了一下。
从小到大,宋氏与江二爷没有这么同他说过话。
最开始生病时,他们还会担忧地围在他榻前,江泠先天不足,常有心悸的症状,气喘,咳嗽总不见好,一年到头都在吃药,后来渐渐的,他一哮喘,父母就会叹气,怕生病耽误学业,怕他会落后于别人,父母总是语重心长地告诫他,即使是生病,也不能忘了看书温习。
甚至是吵架,当着躺在病榻上的江泠的面歇斯底里地揭开那些旧事,宋氏斥责江二爷偷养外室,如果不是他,她不会早产,不会生下一个先天不足的儿子,江二爷忍无可忍,痛诉宋氏的高傲,他忍气吞声这么多年,早就受够了。
而后两人不欢而散,独留还在病中的江泠,他沉默地听着爹娘吵架,不知道该怎么劝阻,听多了,只能拉起被子,蒙住头。
宋氏还会抽噎地对他说,如果不是因为他,她早就同江二爷和离回老家了,他一定要争气,不然就是对不起当娘的受的委屈。
再之后,江泠生病就不会告诉任何人,再难受他都自己忍着,连近身的书童都不知道。
他已经习惯与药石相伴,心悸哮喘的时候,自己服下药,睡一觉,难受的时候不会有人拍他的背,告诉他病痛很快就飞走了。
“我没事的。”
江泠轻声开口,“真的,只是受了寒,有些头痛,回去吃了药,歇下就好了。”
叶秋水问:“真的?”
“嗯。”
江泠点头,“我没有骗过你。”
他看着古板正经,不像是会撒谎的模样,叶秋水犹豫地收回手。
“你不要给我送吃的啦,你好好休息,我有钱的。”
叶秋水笑起来,眉眼弯弯,“你给我的钱,还有许多。”
五两银子,叶大丧事只花去一点,叶秋水很宝贵自己的财产。
“好。”
江泠淡淡地笑了一下,“我回去了,你记得不要乱跑,我上次同你说过,年关时人牙子很多,别去人少的地方。”
他说到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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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情又变得严肃起来。
“知道啦。”
叶秋水乖乖点头,“你快回家吧,我看着你。”
“嗯。”
江泠转身要走,叶秋水又不知想起什么,拉住他,“等一下。”
江泠疑惑地看向她。
叶秋水上前,再一次环住他,动作很轻,“拍拍拍,将病痛全都拍走。”
她如同在掸去衣衫上的灰尘,拍动江泠的衣服,神情认真,煞有其事。
结束后,叶秋水仰起头,笑盈盈,“好啦。”
她身上罩着江泠上次给她的兔绒外衫,将自己裹得圆圆胖胖,因为怕冷,所以只露出一颗脑袋,两只手想要抱住江泠十分费劲,动作也笨拙,仰着脸,嘴角有浅浅的梨涡,笑起来甜甜的,像是冬日难得一见的暖光。
江泠垂下眸子,眼底静静的,点了点头。
*
天气渐渐冷了起来,曲州开始下雪。
江家与知州府走得越来越近,隔三差五,宋氏就会与孙夫人和杨夫人人相约一起喝茶游玩。
江二爷也终于在府衙谋得一官半职,他已不是小小的主簿,仕途上更上一层楼,应酬变多,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知州知县有什么事情都带着他在身侧,江二爷升迁,整个江氏都为此高兴,同样,他们也期盼着江泠能早些被举荐入京,去国子监读书。
因此将要年关的时候,江泠能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从早到晚都在看书,生病的时候,床头也摞满厚厚一叠课业,常常还在发着烧,便被拖起来看书背经史,眼前烧到发白,什么都看不清,也得等背完书才被允许躺下来休息。
没有长辈,没有县衙的补贴,叶秋水开始学着做事情。
但她能做的不多,只有帮别人跑腿、端盘子,许多地方会觉得六七岁的孩子毛手毛脚,不如大人灵活,但也有的地方觉得孩子好压榨,明明干着同样的工作,报酬却只有一小半。
叶秋水在一间酒肆替主人家端盘子,一日的报酬是两文钱。
不识字,又没有一技之长傍身的文盲,连糊口都困难。
店家是个抠搜的男人,舍不得花钱雇大人,专找一些半大的孩子,用低廉的报酬雇佣他们给自己干活。
两文钱,不仅要跑腿端盘子,有时还要择菜,洗碗。
叶秋水只干了几天,脚底便长满水泡。
店家看不得工人停下来歇息片刻,她只能不停地走动。
夜里酒肆打烊,叶秋水踮着脚,擦桌子,擦柜臺,一旁店家正在拨动算盘算账,身边站着他的小儿子,圆头圆脑,胖得衣服都挤开,男人一边伸着手在账本上指指点点,一边拎着儿子的后领,教他怎么算。
可惜儿子是个猪头猪脑的,挠着头,拨动珠盘,算了几遍,账目都是一团糟。
男人暴怒,“你把九归口诀背来。”
小孩生不如死,嗡声嘟囔:“逢一进一,逢二进二……逢三进一,逢六进二,逢九进三,三一三余一,三二六余二……”
他背得磕绊,男人手拿戒尺,错一下,打一下,不一会儿,小孩涕泪连连,抹着眼泪拨弄算珠。
叶秋水在不远处看得津津有味,手上也模仿起拨算珠的动作,低声念叨:“三一三余一,三二六余二……”
那小孩算术学得不精,长辈只能从头教起。
许久,叶秋水擦完桌子,擦柜臺时,她刻意慢了些,盯着小孩写字的动作。
等背完九归口诀,男人问了一个简单的算术题,小孩支支吾吾,在纸上涂涂画画,久久说不出答案。
一旁的叶秋水拧了拧抹布,脱口而出,“是三十又七钱!”
18. 逾矩
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并没有人注意,店家还在教儿子打算盘,无视了叶秋水的话,只当她是胡言乱语。
倒是店家的儿子算术算的头疼,听到她的声音,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连忙回答,“是三十七钱!”
闻言,男人哼了一声,握着戒尺敲了敲他的肩膀,“她不识字,随口乱说的你也信,你自己算,算不出来就跪在外面。”
男孩愁眉苦脸,耷拉着肩,握着笔继续在纸上图画。
叶秋水听到父子俩的对话,咕哝道:“就是三十七钱。”
半晌,男孩算出答案,“爹,我算出来了。”
男人接过纸张,看了两眼,诧异,“还真是三十七钱。”
方才那个丫头随口之言,居然是对的。
“水丫头。”
店家搁下算盘,唤道。
叶秋水放下抹布,小跑过去。
“你怎么知道方才那道题是三十七钱?”
叶秋水答道:“算的。”
店家笑道:“你学过算术?”
“没有。”她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会算?”
叶秋水说:“听你们说的,九九八十一,八.九七十二……二二如四……逢一进一,逢二进二……三一三余一,三二六余二……”
她开口,一字一顿,流利地将口诀背出,甚至还记住了几句珠算的方法。
店家惊诧不已,小姑娘一字不错,没有人教过她算术识字,只听着他们方才的交谈声,她就已经背下,甚至能运用来解题。
“你过来。”
男人招了招手,叶秋水走到柜臺后,听他说道:“有商携铜钱二十贯,购布十匹,每匹布价三贯,后售布七匹,每匹得钱四贯。又购绢二十匹,每匹价二贯,售绢十五匹,每匹得钱三贯。商盈亏几许?”
这个算术题并不复杂,难得是要算许多步,还要考虑欠银归还,若是加上利息,又要难算许多,且叶秋水之前并无人教导,只是听他们说了一个时辰,背了算术口诀,男人没指望她能解出。
但叶秋水蹲下身,用手指在地上比划,口中念念有词,“四七二十八,盈十八……欠银四十……本金二十,盈……”
叶秋水眼睛一亮,说:“三贯!”
她算得不快,但胜在条理清晰,不会出错。
反倒是一旁店家的儿子,抓耳挠腮,在纸上涂涂画画,支支吾吾。
一个是教了无数遍,但榆木脑袋不开窍的猪儿子,一个是在边上擦桌子,只听了片刻就背下口诀的孤儿,店家头痛恼怒,不停叹气。
忍不住扭头,吼道:“我教了你多少遍,给你送了多少束脩,你学的还不如人家听了几遍的小丫头!”
柜臺后的小男孩撇了撇嘴,嘟囔,“没爹没娘,算得快又有啥了不起的。”
叶秋水听到,并不在意。
店家又出了几道题,她都一一解出。
算术并不难,但她现在只会最简单的加减相乘,再复杂的就不会了。
夜里,店家给叶秋水拿了三枚锅中没有卖完的水晶饺,结算了今日的工钱,叶秋水欢天喜地地跑回家中,将两枚铜钱存进罐子里,藏在灶台下。
随后她爬上墙,黑灯瞎火中,一路摸到江泠院子旁。
院子里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小丫鬟蹲在廊下,摇动扇子,炉子上正煎着药。
里面传来说话声,是宋氏的声音。
“昨日知州夫人还同我问起你呢,说怎么三郎不来赴宴,我说你病了,知州夫人很关心你,你快些好起来,过几日我们去拜访夫人。”
寿宴过后,江家与知州府常走动,知州府阔绰,孙夫人隔三差五就办些赏梅宴,清茶宴,请全曲州城的贵妇人们到家中游玩,宋氏是捧场最多的,喜欢与这群官家夫人们结交,对孙夫人与县令夫人的喜好如数家珍。
江二爷攀上孙知州,如今在府衙任职,满面春风,十分得意。
“这些书都看过了?”
“看过了。”
江泠回答。
“你将文章写好,我让人拿去书院给学究看,这些天病着,可不能将功课落下。”
“嗯。”
宋氏又叮嘱几句,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出门,她神情张扬喜悦,近来走路生风,出了门,停在廊下,叮嘱角落的婢女道:“药要煎好了,时辰,火候,分毫不能错。”
“是,二娘子。”
从里忙到外,叮嘱完一群人,宋氏终于离开。
没多久,丫鬟端着煎好的药进门,江泠面不改色地喝完,她们打扫好屋子,点上熏香,将炭火拨得旺些,纷纷离去。
只是院子里还有人守夜,外人没法随意进出。
叶秋水绕到后面,像个猴子似的,顺着垣墙灵活地滑下。
屋中,江泠靠着床榻,肩上披着薄衾,低头,翻动书页。
蓦地,窗户被敲响,声音很细,像是小猫爪子拍了拍,寒冬腊月里,很少有野猫会到处乱跑。
江泠眸色微动,抬起头,盯着黑影晃动的窗户。
“江宁!”
有人轻轻唤他,口齿不清。
江泠听见,神色怔愣一瞬,反应过来,立刻掀开被子下榻。
他快步跑到窗前,拉开,叶秋水站在窗户外,踮着脚,费劲地探头。
她个头矮,只堪堪与江泠屋中的窗户一样高,要踮起脚才能看到他。
江泠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你呀。”
叶秋水笑说,她胆子很大,又机灵,小小一个在黑夜中钻来钻去,江家的下人竟然都没有发现她。
“你病好了吗?”
小娘子仰起头,语气满是关怀。
“快要好了。”江泠告诉她,“再喝两天药。”
“我给你带了吃的。”
叶秋水有些兴奋,她踮起脚,费劲地让自己探出头,高举起手,将她带来的食物放在窗台上。
“我在酒肆擦桌子,一日两钱,今天走的时候,店家给了我几只水晶饺。”
叶秋水将油纸包往他面前推了推,“你快吃。”
从前都是江泠投喂叶秋水,但叶秋水是个穷丫头,她没有东西可以给江泠。
这些精致的点心,她只在店里看别的客人吃过,每次她都走不动道,在旁边要看上许久,今日店家给她几只,叶秋水也好几次差点私吞,不过她还是忍住了,她想将好东西分享给江泠。
江泠刚喝完药,嘴里发苦,吃不下任何东西,但叶秋水冒着被大人发现的危险来到他这里,她仰头期待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江泠说不出拒绝她的话。
他不想她伤心。
江泠接过,拿起一枚咬下,叶秋水紧张又目含期盼地看他,她太单纯,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期待地问:“好吃吗好吃吗?”
江泠点头,“好吃,我喜欢,多谢你。”
叶秋水立刻开心得蹦起来,她眼睛笑成了月牙儿,“不用客……呀!”
太激动了,“嘭”的一声撞上窗棂。
屋外,婆子的声音响起,“泠哥儿,怎么了?”
“无事!”
江泠扬声回答,叶秋水紧张得屏气凝神,待糊弄完婆子,他回头,看见她连头发丝都是紧绷的模样,突然轻轻一笑。
江泠模样好,平时总神情严厉,沉默寡言,突然的笑让人很惊讶,叶秋水呆呆地看着他。
“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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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说,而后伸手,将叶秋水从窗台外捞了进来。
江泠清瘦,虽然长年累月地病着,但抱起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对他来说实在太轻松。
屋中点着炭火,暖融融的,叶秋水一进来就热了,她好奇地打量着里面的布置,江泠住的地方很讲究,墙角有架子,上面摆满了书,“文盲”叶秋水一下子就看呆了。
她环顾四周,走来走去,脸上写满惊奇。
“江宁,你生病的时候还要看书吗?”
“嗯。”
江泠走到柜子旁,翻找药油。
叶秋水跟上去,看到里面摆满瓶瓶罐罐,江泠平日要吃的药丸很多,都放在床边的柜子里,一打开,一股浓烈的清苦味便传出。
她惊讶地说:“江宁,你吃的药好多啊,吃药很苦的。”
以前生病,阿娘让她吃药都要哄许久。
江泠找出药油,走到她面前,掀开她额前的碎发,低头,将药油在掌心捂热了,擦在方才叶秋水撞到的地方。
他神情认真,做事妥帖。
叶秋水话很多,一进来便叽叽喳喳,“江宁,我会算数了。”
她开口将算术口诀与九归口诀背给他听。
江泠问道:“哪里学的?”
“听人说的。”叶秋水说:“但我还有许多不懂的地方。”
“嗯。”江泠点头,“我教你。”
擦完药,他领着叶秋水到书架前,从上面翻出《九章算术》,书中包含栗米,衰分,均输等题目,江泠拿出一张纸,从最简单的数开始教她,个、拾、佰、仟、万……叶秋水站在一旁,听得聚精会神,频频点头。
“珠算就同你背的口诀一样,你记住它就好。”
江泠提笔,在纸上画出一个简单的算盘,他讲解时条理清晰,直击重点,少年嗓音清冷,江泠垂着眸子,修长削白的手指在纸上点点画画,讲片刻,停下来,侧目看向叶秋水,“能听懂吗?”
“嗯嗯。”
这些东西叶秋水学得很快,她在算学上似乎很有天赋,甚至可以举一反三。
很快,她已经可以解出九章算术上的几道题目。
但叶秋水不认字,所以题目都需要江泠读给她听。
深夜,江泠送她离开,还给她一本《九章算术》,看着她艰难地爬上墙,返回自己家中。
如今见面,确实很不方便,江泠看着高墙心想。
不久,他向母亲提出要搬回原来的院子,宋氏一听,先是惊诧,“如今的院子住着不好吗?”
江泠平静道:“南边的房屋朝向不好,入冬后屋里总是昏暗,看书久了眼睛疼。”
宋氏一听,顿时打起精神,寻思一番,从前江泠住在北边的院子,房屋坐北朝南,采光极好,江泠喜欢坐在窗户边看书,那时他们将要搬来这里,宋氏特地挑了那间房屋给江泠住,就是为了方便他看书。
后来要不是他与邻家小女交好,宋氏也不会让他搬到别的地方。
如今已经三个月过去,江泠第一次提出要换回去。
宋氏先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她害怕江泠再重蹈覆辙,学坏。
但江泠面色如常,神态自若,只是在向她提建议。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不会说谎,不会逾矩。
对于学业上的事情,宋氏很看重,如果熬坏了眼睛,以后会影响仕途。
她沉思一番,点头,“就搬回原来的院子吧,叫下人将墙敲低些,不要挡到光。”
这几个月,那个姓叶的孩子老老实实的,没有再偷爬过江家的院子,她心中还算放心。
小雪时,江泠终于搬回原来的住处,那道矗立了三个月的高墙,轰然坍塌大半。
19. 变故
秋末,江家老太爷病逝,各房的子子孙孙回家奔丧,又过了一段时间,腊月底老夫人七十大寿,子子孙孙又都齐聚在主宅,老人家喜欢热闹,疼爱晚辈,整个寿宴间笑语声不断。
孩子多的地方难免有比较,年关又将近,各个学舍书院都在考核评优,江泠江晖是堂兄弟,还是同龄,席上被比较最多的就是他们二人。
当然,好话都不是说给江晖听的。
“这次县学的考核,听说三郎又是第一呀,想必来年春就要去国子监了吧,我先提前恭喜二爷与嫂夫人了。”
按照大梁的人才选举制度,各州府督办的学校每两年可以向京师举荐三名学生,学生进了国子监后,将由朝廷最出色的先生教导,可以选择继续求学,将来参加会试,入朝为官,也可以被派遣到地方的官办学校,教导别的学生。
基本上可以说,进了国子监,便是一只脚踏进仕途了。
而江泠每一次的考核都一骑绝尘,这名额不出意外他必然占一个,且如今江家水涨船高,家底丰厚,又与官员交好,江泠明年入国子监的事情似乎已经板上钉钉。
难怪众人都在恭维,席上宋氏与江二爷脸都快要笑烂了。
江泠却只是安安静静地吃着东西,不搭话。
另一边,四夫人脸色难看,艰难地维持着笑容,大家的注意都放在另一边,四夫人低着声道:“得意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考上状元了呢。”
她话语很酸,筷子下意识在碗里戳了戳。
一旁的江晖低着头。
江四爷也看了他一眼,脸上很是不满。
这次书院的考核,江晖的文章写得很差,学究看在江家的面子上,没有批评得太狠,席上客人笑语盈盈恭维江二爷夫妇,他们这里却如乌云遮蔽,愁眉苦脸。
“你怎么还比不过一个药罐子呢。”四夫人说:“小时候,你比他先学会走路,也先开口说话,那时整个江家都喜欢你,说你将来肯定有出息。”
“结果呢。”她哼了一声,“你是越比越差了。”
江晖头都快埋进碗里,“爹、娘,别说了……”
“我告诉你,人家明年可就要去京城了,而你连县学都考不进,我看你什么时候能出头。”江四爷压着声,语气不悦。
“三哥有出息,我们也能沾光,不是吗?”
江晖抬起头,犹豫地反驳,大家都是一家人啊。
“呵。”四夫人冷笑,“什么一家人,人家当了官后,还管得着你一个乡下亲戚?你不知道你二伯,只是个小官罢了,这些年他何时正眼瞧过其他兄弟?族中偏爱二房,将来江泠做了官,你看这个江家还能有多少家业落到你手上。”
夫妻二人喋喋不休,江晖听得头疼,别过头。
晌午时,知州府与县令府先后派人送来贺寿礼。
江家虽然有钱,但也只是商户,官员却专门让人为老夫人祝寿,可见大官们对江家的重视。
老夫人受宠若惊,颤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由宋氏与江二爷扶着,亲自前往前厅见客。
来的是知州大人的儿子,孙仲言一身锦衣,环玉佩带,十分矜贵,他抬手作揖,“晚辈孙仲言,听闻老夫人今日大寿,家中早早就备下贺礼,只可惜家父近来公务繁忙,母亲又偶感风寒,无法亲自来向老夫人祝寿,特遣晚辈携礼而来,愿夫人鹤寿千岁。”
话音落下,老夫人喜笑颜开,连忙上前将他搀扶起,“好孩子,老婆子我一把骨头了,怎劳得你们这般费心,替我好好谢谢知州大人与夫人,改日定登门道谢。”
孙仲言笑了笑,应下。
江二爷立刻扬声,“仲言快坐,来人加一把椅子,碗筷!”
“不了世叔。”孙仲言说:“家中还有事,不便久留,礼既然送到晚辈就先走了。”
江二爷略带失望地叹了声气。
孙仲言转身,忽然停下,目光落在江二爷身后的江泠身上,笑道:“嘉玉,过几日一起打马球。”
江泠心里觉得莫名其妙,他根本就不会打马球,也同孙仲言不熟,但是不好拒绝,面上仍是点了点头。
远处,一看到孙仲言出现,江晖的眼睛便亮了起来,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抬头张望。
在书院里,他与孙仲言玩得好,江晖想,虽然他别的地方比不过三哥,但三哥孤僻寡言,没有朋友,不比他与曲州的小官人们玩得好,尤其是孙仲言。
听到孙仲言喊江泠,他涌上前,怕孙仲言没看到他,大声喊道:“仲言,仲言!”
如此突兀的一声,周围的人都扭头看向他,江晖顿时讪讪,声音也弱了下去,他期盼地看向孙仲言,希望他也邀请他去打马球,最好比方才喊江泠时更热情熟络些。
但孙仲言闻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说,径直就离开了。
江晖待在原地,愣住。
*
今年冬日严寒,街上很早就有人背着炭篓走动,每日早上,叶秋水都要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自己裹严实,冒着雪去酒肆端盘子。
店家昨日说,冬天生意不景气,客人少,所以工钱要减半,还要裁去几名伙计,但他觉得叶秋水干活麻利,所以决定留下她,工钱照旧,但是要干两份活。
叶秋水年纪小,傻傻地以为别人对她好,擦桌子擦得更加卖力,叶秋水渴望钱,她把每天赚的钱都攒着,攒得越来越多,她再不怕挨饿,或是被人卖掉。
白天,她在酒肆端盘子洗碗,夜里找江泠学算术。
曲州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江泠被允许回到最初的院落起居,宋氏对他很放心,院子里没有人管着他,叶秋水可以肆意地爬上爬下。
江泠教她算术,还教她识字,以免她被人诓骗,随随便便在什么契纸上画押。
出身于一个富奢的家族,又有一个当官的父亲,江泠见过许多因为不识字,被人哄骗签下卖身契的例子。
叶秋水几乎每日都去找江泠,除了他回江家主宅为祖母贺寿的那几日,等他终于回来时,叶秋水因为一连干了几天,脚踝肿胀,累得不愿起身,也没有精力再去找他。
江泠迟迟等不到人,最后拿着食物去找她,他熟稔地滑下墙,敲门,喊她的名字,“怎么不过来?”
叶秋水趴在榻上,光着脚,脚跟被磨得通红,长了许多水泡,她累得不想动弹,听见江泠的声音,也没有起来开门,只应答一声。
江泠推门进来,看到她的模样,怔了一下,“今日下大雪,你还去酒肆了?”
“是呀。”
外面积雪深厚,没到脚踝。
叶秋水脸埋在被衾里的嘟囔,“一日不去,店家就不要我了,我太小,很多地方不会要小孩子。”
小孩子贪玩,贪吃,且毛手毛脚,一不小心就会碰坏东西,许多地方招工人只要大人。
但叶秋水不一样,她做事情认真,不会小偷小摸,不属于她的东西绝不乱拿,酒肆的店家对此很满意。
江泠问:“你一日工钱多少?”
“两文。”
江泠想了想,他不管内务,但也依稀记得宋氏曾提起过,家中最下等的婢女月例也有五百钱,一日就是十七文。
叶秋水干的都是粗活,跑来跑去不得歇,但店家却欺她年幼,用如此低廉的价格去雇佣工人。
江泠想到什么,说:“今年大雪,县衙应当会发放米粮,你可以去领。”
听闻这话,叶秋水却疑惑地看向他,“为什么会送米粮?”
“书上是这么说的,太.祖在时立下规矩,每逢大旱、大雪、大水,朝廷都会拨钱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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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地的贫民能领到粮食,不至饿死。”
像曲州这种经常发生水灾旱灾的地方,朝廷每年的拨款都很多。
“你每月不是去领过吗?”
每个县的赤贫户都可以领取米粮,用以生存,叶大还在的时候,叶秋水曾经领过,虽然规矩是这么说的,但时常领不到,还经常克扣,后来叶大死了,叶秋水成了孤儿,她又小又好欺负,更加领不到粮食。
他说了这么多,见叶秋水仍是一副困惑的模样,江泠神色惊疑地问:“你没有领过粮吗?”
“领过,很少。”叶秋水回答他,“不及你所说的这么多,有几个月去,他们都将我赶走,说没有粮了。”
江泠沉默。
他给叶秋水留下擦拭水泡的药,心绪沉重地回到家中。
接下来的几日,江家上下都在为了新年做准备,江泠随宋氏去过知州府几次,也随父亲去拜访过几名官员,他向他们提出,朝廷的拨款并没有及时送到贫民手中,曲州城内孤儿很多,也有许多人领不到按规定会发放的米粮,他希望在场的官员知道这个问题后能出手解决。
为此,江泠甚至特地写了一篇文章,详细地指出了几个漏洞,但被江二爷看到后没收。
他问出问题,气氛却僵住,几个官员哈哈一笑,将话题岔开,没有人回答他。
回到家,父亲警告他,以后不要再胡言乱语。
江泠不明白,这怎么算是胡言乱语。
除夕前,宋氏带着他去成衣铺看料子,同他说起要去给孙知州与杨知县送礼拜年的事情。
孙夫人,杨夫人等等官眷的喜好宋氏打听得很清楚,她从这间铺子,忙到另一间铺子。
除了给大人物们备礼外,还要给江泠量新衣,将来去了京城,吃穿用度得比现在还要好,不然会被人瞧不起,正好,江家不差钱。
江泠在布铺里陪宋氏忙活,百无聊赖地看着门外,忽然,一个衣衫褴褛,背着重重一筐炭的老翁经过,声音微弱地吆喝。
江泠连忙上前,将自己的压祟钱给他,“老伯,这个给你。”
卖炭的老翁呆呆地看向面前清秀俊朗的少年,“这……”
“拿着吧。”江泠说:“气候寒冷,您衣衫单薄,这些炭留着自己过冬,下雪了,快回家吧。”
他压祟钱很多,随便拿一些都够一个普通人家过完整个冬天。
老翁惶恐接下,连声道谢,一声又一声小善人地叫他。
江泠目送他步履蹒跚地远去,大雪纷飞的冬日,卖炭为生的老翁却饱受严寒之苦,他心情很复杂。
买完东西,江泠一路上没有说话,随宋氏回家。
听她又在孙夫人长,孙夫人短,教导他过几日去给孙知州拜年,一定要说喜庆话,要多笑。
江泠不喜欢听这些,但他不会忤逆父母,只能自己扭过头,看着马车外出神。
蓦地,他瞥见街边,那个被他赠过银子的老翁仍然背着箩筐,一声接一声吆喝,他仍旧穿得单薄,瑟瑟发抖,筐中炭卖出一些,他没有回家。
江泠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有了钱,他们还要在外挨饿受冻呢?
但他片刻后又想明白了,他们是舍不得让自己享福的,这些炭,那个老翁再冷也不会用的。
他有些颓丧地塌下肩膀。
回到家,宋氏开始整理新年的贺礼,她做事有条不紊,又吩咐其他人装饰宅院,挂上红灯笼,贴上春联。
忽然,有丫鬟冲了进来,神色慌乱,脚下甚至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赶着投胎吗,急急慌慌地做什么?”
宋氏见状,斥了一声。
“二娘子,不好了不好了!”
丫鬟扑过来,哭着说:“孙知州下狱了,知州夫人也被抓走了!”
20. 将倾
除夕的前一夜,一群官兵穿行在东门街,许多人都目睹他们涌进知州府中,接着,威望素著的孙知州被官兵从府里拖了出来,披头散发,手上还戴着镣铐,知州夫人跟在后面求饶,平日雍容华贵的贵妇人此刻涕泪满面,狼狈不堪,官兵搜查完整个知州府,将孙府一家上下十几口人全都带走了。
曲州乱成一锅粥,深夜,巷子里灯火通明,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惶惶不安,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仆人来来往往,穿梭在黑暗中。
宋氏在厅内踱步,布置新年的活计也暂被搁下,她手中绞着帕子,面色焦急,看到先前出去打探消息的小厮回来,连忙上前,“外面怎么样了?”
“知州夫妇双双下狱,孙小官人也被抓走了,我听到他们说下来拿人的是京城的大官,二娘子,知州府怕是逃不过此劫了!”
宋氏脸一白,身子晃了晃,一旁的婆子搀扶住她,“二娘子,您慢些。”
“怎么会这样?”宋氏脸色难看,心中不安,她侧目,环顾四周,“二爷呢?”
丫鬟们面面相觑,是啊,二爷呢,这个时候二爷去哪了?!
江宅鸡飞狗跳,宋氏心绪不宁。
高墙下,江泠正在教叶秋水写字,她不会握笔,江泠不厌其烦地纠正许多次。
寒冬刚开始时,两人还能经常见面,渐渐的,江泠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会托信任的小厮为叶秋水送来食物,但他本人却很少露面。
年关一过,江泠可能就要启程去京师,他要准备许多东西,家里来往的人很多,他没有时间再去找叶秋水,只偶尔有空能教她写几个字,考一些算术题。
这么久来,叶秋水的算术已经学得很好了,店家多给她涨了两文钱,让她帮忙记账。
店家的胖儿子看她很不满,经常偷偷欺负她,但叶秋水从来不会让自己受委屈,别人打她,她就加倍打回去,打得那小胖子看见她就灰溜溜躲远。
除夕前,江泠终于得空。
“江宁,你以后是不是要搬走了?”
学写字的时候,叶秋水突然问道。
“大概。”
开春后江泠要去京城求学,江二爷留在曲州任职,宋氏会陪江泠一起,宋家老太爷有太师之衔,家中老大老四都在京城中当官,前不久也曾来信,承诺将来会多关照母子二人。
不出意外的话,过了正月,江泠就该启程离开了,满打满算,他在这里生活了快一年。
闻言,叶秋水垂下眸子,轻声道:“江宁,你以后是不是要去当官了?”
“今日在酒肆,我听见有客人谈起你,说你马上就要去京城当官了。”
江泠说:“不是当官,是去读书。”
“京城是哪里,离得远吗?”
“很远。”
曲州和京城,差不多是天南海北的距离,路上要走一个多月,所以可能过完年没多久他就得出发,这样才能赶得上国子监三月的入学。
叶秋水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在这里不也能读吗?”
“不一样。”江泠说道:“京城的国子监,有全天下最好的老师,在那里可以学到许多在曲州学不到的东西,也会见识更多。”
每一个学子入仕前都渴望能去那里求学,不仅是因为进入国子监的人将来更容易做官,也因为在那里可以遇到许多志同道合之人,所见所识,都是在小小的州府县学里接触不到的。
除了达官显贵的孩子,任何人都必须依靠扎实的才学与能力才有机会被举荐入国子监,江泠从小就以此为目标。
“哦……”叶秋水声音低了下去,“那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江泠沉默。
半晌,他开口道:“不知。”
曲州是江氏的祖地,将来他去了京师,自然也有回乡看望长辈与拜祭先人的时候,但回的也是江家。
叶秋水意识到可能江泠以后就不会回来了,她怔了怔,很快就笑起来,“不过江宁,你读书那么厉害,将来一定可以成为全天下最厉害的大官。”
江泠却说:“宰相也好,主簿也罢,我没有想要做大官。”
叶秋水疑惑,“可是他们都说你要做大官的。”
“嗯。”江泠点头,“长辈、族人……都希望我可以入仕,江家富奢,但与真正的世家大族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只是我自己……我读书并不是想为了这些。”
江泠思绪幽远,低声道:“我只想尽力做好我自己的事,如果将来真的入仕,希望我治理的地方,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必挨饿受冻。”
小时候,江二爷教他写字,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诉过他,“丈夫所志在经国,期使四海皆衽席”①,不管在什么位置,都要一心为民,临渊持重,不随波逐流,不违背本心。
江泠一直记在心里,他也励志要成为这样的人。
叶秋水听不太懂他的话,但也知道,江泠与别的人不一样。
东门街住着许多富商与官员,虽然与北坊毗邻,但两地天壤之别,北坊的人是不允许进入东门街的,叶秋水曾经看见一个有冤情的老妪找到某位官员的府邸门前,还未来得及开口,官员觉得她蓬头垢面,在府门前游荡有碍观瞻,让下人将她拖走丢远了。
若是换做江泠,他定然不会这么做,如果他是曲州的父母官,娘亲不会被叶大打死,他一定会为她们做主,同样,她也不会数次去县衙讨要米粮反被赶走。
不过,若他是大官,他们大概也不会认识。
叶秋水从来没指望自己能和江泠做一辈子的朋友,她的认知里,曲州已经是天大的地方了,她想象不出还有一个更富贵奢靡的地方叫做京城。
她是个不会被烦恼左右,很快就想通的孩子,难过了一下,叶秋水又笑,说:“你继续教我写字吧,江宁,要是我学会认字和算术,我就可以赚很多钱了。”
“嗯。”
江泠颔首,继续教她认字。
蓦地,远处传来嘈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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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声音。
叶秋水随口道:“好吵啊,江宁,你家是不是来客人了?”
江泠顿了顿,抬头,一墙之隔外的江宅很吵闹。
大概真的有客人拜访,江泠偏过头,“我先回去看看。”
叶秋水握着笔,“好。”
他翻墙回家,听到动静越来越大,确信这吵闹声是从自己家里传出。
“怎么了?”
江泠拉住一个慌乱中跑动的小厮。
对方一看到他,惊道:“三郎,你去哪里了,二娘子到处找您,出事了,出大事了,知州府被抄了!”
江泠愣了一瞬,“娘呢?”
“二娘子在花厅!”
江泠立刻赶过去。
桌上还堆着宋氏备好的要送给知州夫人的礼,此刻,她坐在厅中,垂眼抹泪,神色焦急,“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啊……”
一旁婆子与丫鬟们温声宽慰。
不久,江二爷慌不择路地从外面回来,他急得在门槛前绊了一下,白着脸,被下人扶着,堪堪站稳。
宋氏扑过去,问他怎么回事。
“我……我……”江二爷打着颤,目光晃动,语焉不详地说:“孙知州送去京城的礼,在港口被拦下了。”
宋氏惊叫一声。
江泠听了,不明所以。“什么礼?”
江泠问,但江二爷已经呆傻了,顾不着回答,他瞥见摆在远处的贺礼,回神,“快将这些东西砸了,丢了!”
下人们一拥上前,将昂贵的贺礼端走销毁。
宋氏也吩咐婢女,将灯笼春联撕了,不要张扬,立刻闭门。
江泠又问了好几声,没有人回答他。
*
年底,京师码头截下一艘货船,里面是曲州的官员送给京中贵人的大礼,而前不久,曲州刚因为大雪,向朝廷要了一笔赈灾款。
这份大礼从何而来不言而喻,事情败露的当日,急报从京师发出,第二日孙知州便被抓捕入狱。
宋氏快要哭瞎眼,江二爷到处打听消息,但抓人的官兵是从京城派来的,奉的是皇命,孙府被抄已毫无转圜余地。
明明是新年,但曲州却风声鹤唳,曾与知州府结交的人家战战兢兢,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江二爷愁眉苦脸,他艰难地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在第一时间割断了与知州府的联系,他知道孙知州是逃不掉此劫了,怕就怕自己家也被牵连进去。
事情闹得这么大,江泠总算明白发生了何事,他神情凝重,找到江二爷,问他孙知州私吞赈灾款,给京中贵人送礼之事他有没有参与。
如果参与了,他们江家就是同谋。
江二爷神色慌了一下,而后立刻镇定下来,辞严厉色地说:“怎么可能,那些事情我一概不知,我没有参与过,你也不要担心,你照常准备去京城的事宜,别的不用多想,过两日就赶紧出发!”
为避免夜长梦多,江二爷催促宋氏,让她这几日就同江泠进京。
21. 败露
临行前,宋氏连夜让下人收拾好了行礼,江泠原本还想再留几天,但他们催促不停,他不得不提前开始整理自己的藏书,到时候一起带去京城。
江泠的书很多,自己屋中堆不下后,后院的书房内又摆了几个架子,平日江二爷常来此地,有时候见客人也会去书房谈事。
这两日,江二爷似乎很忙,一整天都见不到人,有时候就算回来,也是火急火燎地钻进书房,闭门不出。
江泠推开门,书房里没有人,空气中还残留着什么东西灼烧后的味道。
江二爷应当刚刚离开,来的时候,江泠在路上碰见他,江二爷神色慌乱,连江泠叫他都没有回应。
江泠心里奇怪,只当他是被孙府抄家一事吓到了。
江家从前巴结知州府,江二爷还是孙知州的下属,从前,宋氏与知州夫人也很亲近,他们积极与官宦人家结交,受尽恭维,然而孙家毫无预兆地倒台,也有几个官员被牵扯其中,江二爷与宋氏惊慌不已,这些天变得很收敛。
万幸的是,火没烧到江家,而江泠也快要去国子监了,京城世家大族交错盘结,比知州更大的官也比比皆是。宋氏告诉江泠,进了京,要结交更位高权重的人,这样才不会像孙知州一样,昨日风光无限,明朝就大厦倾塌了。
江泠走进书房,将他要带去京城的书挑出来,让下人装箱入册。
江家的书房是不准下人随意进出的,江二爷到底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平日时常接见外客,与同僚在书房交谈,桌上紫檀炉正燃着香,烟雾飘渺,案面有些乱,江二爷走之前不知道做了什么,并未让人进来收拾,江泠走过去,将纸张规整。
只是靠得近了,便觉得炉中香气不对,江泠瞥过去,忽的瞧见炉中还有半页未烧尽的信纸。
他揭开盖子,只看了一眼,脸色变了变。
正月的第二天,曲州大雪。
江四爷领着江晖来江宅为江泠送行,希望江泠可以在他的老师面前美言几句,他走后,州学的学究能多关照江晖,一门的堂兄弟,要互相扶持,让江晖也早日被举荐去国子监。
江晖低着头,无精打采。
今早听说,孙知州死罪难逃,知州夫人伤心过度,怕是也要随他去了,孙仲言要被流放边疆。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四夫人心惊肉跳,后怕地同他说,还好孙仲言瞧不上他,没把他当朋友,要不然孙府出事,说不定他还会被连累。
不过三哥要去国子监的事是改变不了的,既然巴结不了孙府,江四爷与四夫人又转变策略,让他来巴结江泠,到底是一家人,要是江泠将来真的做了官,总得关照关照他这个堂弟。
江晖拗不过父母,不情愿地来拜别。
但江宅的气氛似乎不太对,宋氏不出门见客,二伯也只匆匆露过一面,让江晖自己去找江泠,他兀自寻去,正好在路上碰见江泠,只是江泠神情格外严肃,眉头紧锁,疾步匆匆,看见他,也只是点了点头示意。
江晖心中奇怪,跟上去。
江二爷在后院,他称病没有去上值,躲在家中,战战兢兢。
紧闭的大门“嘭”的一声被推开。
江泠立在门前,背着光,神色看不清晰,“爹,我有事与你相谈。”
江二爷不知在忙什么,头都没有抬,“我现在没有空,你先……”
话未说完,江泠径直走近,将那半页未烧尽的信纸按在他面前的桌面上。
江二爷看了一眼,眼底闪过慌张,“你从哪里拿来的?!”
“书房。”
江泠声音冷淡,目光犀利,“您走得匆忙,檀炉里的信纸未曾烧干净。”
一年过去,江泠十三岁,是个半大的少年,束起发,站在他面前,气质严肃,眉眼锋利,让江二爷有一种一切都被他洞悉干净的错觉。
江泠只从半张信纸上拼凑出了一个事实,孙知州卖官鬻爵,江二爷作为他的下属,收过许多赃款,也贿赂过很多人,贪下朝廷赈灾款的不只有孙知州,还有江二爷。
外人面前,清廉正直的江二爷,背地里害过人,贪过钱,犯过许多错事,只是他太会伪装,连江泠都不敢相信,他那儒雅随和的爹爹,竟然是这样一个伪君子!
江二爷很快镇定下来,他伸手,想要将残纸拿来,江泠却不动,定定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
江二爷笑了,“三郎,你是来质问爹爹的吗?”
“我只是不明白。”江泠眉心微拧,“二房的产业已经够多了,为什么您还要去贪这些,为什么要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江家是曲州大族,族中长辈又偏心二房,那些积业,足够数代人不愁吃穿,他想不通,想不通父亲为什么还要去贪赈灾款。
“你不明白。”
江二爷说:“有些事情,我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江泠反问,“是他们将刀架在您脖子上叫您贪了?”
“官场就是这样的,特立独行的人走不长远。”
“可是自古清正奉公之人便有,并非从当世始之。爹,您是曲州父母官,百姓都要仰仗您,大雪压塌了城南,有许多无家可归之人冻死街头,您过去体恤百姓,事必躬亲,许多人都称颂您,如果让他们知道连你手上都不干净的话,这世间可还有公道可言?金规铁律,如废纸一张。”
江泠不可置信地看着江二爷,“小时候,是您教导我,不论站在什么位置上,都不能忘记读书入仕的初衷,‘丈夫所志在经国,期使四海皆衽席’,也是您教过我的。”
江二爷叹了一声气,“嘉玉,人都是会变的,你现在年轻,你不懂,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在这个位子上蹉跎二十年,你也会变的。”
江二爷出身商户,从小就自视清高,他的兄弟们,族人们每一个都唯利是图,只有他读书好,长辈们都说,将来他能有出息。
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江二爷多次科举无望,年年落榜,又拉不下脸来和别的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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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一样到处跑生意,年过四十,却只是主簿,如果没有巴结上知州,他还不知道要在这个位子上再蹉跎多少年。
江二爷看着面前那个横眉怒目的少年,说道:“你的吃穿用度,曲州有哪个小官人小娘子比得上,如果没有爹娘,这些谁能给你?”
“我可以不要这些。”
江泠平静地说:“没有这些,我依旧是我。”
江二爷好笑地看着他,“所以呢,你要与爹娘断绝关系,没有我们给你铺路,你觉得你能走多远?”
事到如今,江二爷仍旧没有反省的意思,他只是在给自己辩解,觉得他贪墨,与人同流合污皆是迫于无奈。
江泠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抬手,扯开自己身上穿的锦衣华服,摘下佩玉革带,丢弃在地,他穿着单薄的中衣,抓着那张残纸,淡声道:“我要去报官。”
江二爷脸上的镇定自若一寸寸裂开。
“三郎!”
他吼了一声,江泠置若罔闻,转身就要离开,江二爷这才慌了,他了解江泠,三郎是个死性子,认定一件事后就不会让步,他说要去报官,那就是真的要去检举自己父亲了。
江二爷追过去。
屋外,江晖吓得屁滚尿流,他手上还抓着要来请教江泠的文章,听到里面的动静,忙不迭地躲藏。
“三郎,你站住,你要逼死爹爹啊……”江二爷不敢大声喊,“你是我的儿子,你以为你不会被牵累吗,你这孩子这么就这般死脑筋!我改,我改还不行吗?”
江泠说:“就是因为你是我父亲,我才不能看着你犯错,一次逃过,终生侥幸,你根本不会改的,牵累就被牵累,我享了利益,我也有罪,他们要抓我就抓!”
抓走孙知州的官兵还没有离开曲州,他们正在调查同党,江二爷躲了许多日,近来甚至不敢去府衙,江泠要是真把这件事情抖出去,他怕是必死无疑了。
江二爷清高一辈子,自诩读书人,人前正人君子,要是被大家知道他背地里都干过什么,他这老脸丢尽,不如死了算了!
“三郎,你是真的要逼死爹爹啊……”
江泠走得快,外面的仆人不明所以,直到江二爷大喊一声拦住他,宋氏也被这里的动静引过来了,院子里乱作一团,江晖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二伯居然贪钱了,他给许多官员送过礼,说不定他自己的官职就是买来的!
江二爷气得下颚都在颤抖,宋氏见到只穿着单衣的江泠,拉住他的手臂,问:“三郎,天寒地冻的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发生什么事了,三郎?”
江泠不理她,径直往前走,她还要再问什么,院外,管事急慌慌地跑进来,神情焦急无措,磕磕绊绊,话都说不清楚,他惊慌到了极点,“老爷,夫人,官兵、有官兵来了!”
话音落下,一群人愣在原地。
宋氏呆问:“官兵来做什么?”
管事觑了一眼不远处脸上血色褪尽的江二爷,颤声:“来……拿老爷。”
22. 坍塌
京城来的人奉命彻查孙知州一事,江二爷虽然极力将自己从中摘干净,但官兵在孙府发现了孙知州过去与许多富商官员间的来往信件,其中有一个就是江二爷。
一群人带着刀涌进江宅,东门街,乃至北坊所有人都瞧见了,门外叽叽喳喳,到处有人在看热闹,江二爷知道事情败露,脸色惨白如纸。
宋氏带人去拖延,管事一传完话,江二爷立刻转身,他脑海中飞速盘旋,是装病,还是现在跳窗跑路,他不能被抓走,江二爷一想到自己会像孙知州一样,被毫无尊严地拖出去,被嘲笑,被鄙弃,他是最要面子的人,这般下场于他而言,与凌迟无异。
江泠只穿着单衣,脸颊冻得发紫,他听到外面的动静,知道官兵已经查到江二爷头上了,无论他现在去不去报官,江二爷所做的事接下来都会公之于众。
瞥见他慌乱逃跑的样子,江泠冲上去,拦住他,到底是自己父亲,江泠不忍看他继续走死路,“爹,你躲不掉的,官府的人已经找来了,你现在就认罪,对一切供认不讳,不管是动刑,还是流放,至少还有一条命,躲是没有用的。”
“我不去!”
听见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宋氏带着几个下人能拦得住谁,江二爷红着眼,慌乱无措。
他自负盛名,虽然在族里排行第二,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但每年的祭祀,都是以江二爷为首,族中长辈,兄弟姐妹都要排在他后头,要是被抓了,这些年苦心经营的名声就全完了,纵有一线生机,他也活不下去,江二爷早已在高台上下不来了。
江二爷一把推开江泠,涕泪满面,瞪着他,痛心疾首地说:“三郎,你对爹爹太无情了!”
他恨恨地盯着江泠,这时,拦在院门前的小厮被推开,带刀的官兵扬声道:“江二,你贪污贿赂,人赃并获,我等奉命前来捉拿你归案,出来!”
江二爷一听,哆嗦了一下。
江泠开口,想要说什么,“爹,你……”
下一刻,江二爷扭过头,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目光凶狠,咬着牙,忽然毫无预兆,猛地一头往柱子上撞去,背影决然。
“嘭”的声,血流如瀑。
“爹!”
威严整肃的官兵涌进院落,宋氏阻拦不得,凄凄哀哀地求情,“大人,大人……定是有什么误会,我们老爷……啊啊啊啊!”
她一进来就瞧见一头鲜血,缓缓滑落的江二爷,失声尖叫,而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婆子大叫道:“二娘子!二娘子!快来人啊!”
江泠白着脸,瞳孔震颤,跑向江二爷,又听到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他扭头,看见刘妈妈正在掐宋氏人中,官兵闯了进来,将江家围得水泄不通,丫鬟,小厮们手忙脚乱,抱头鼠窜。
官兵冲过去,七手八脚地将倒在柱子旁的江二爷拖起来,他一脸是血,身子像是一摊烂泥,有差役摸他的鼻息,大声道:“没气了,死了!”
江泠愣在原地,手脚冰凉。
江宅上下乱成一锅粥,一场闹剧仓促结束。
过去饱受赞誉,被北坊的贫民称作大善人的江二爷在家中畏罪自尽,曲州百姓这才知道从前清廉奉公都是他的伪装,江二爷不仅伙同孙知州等官员私吞朝廷的赈灾款,甚至多次收受贿赂,他在府衙任职的几个月,卷宗里就有许多冤假错案,官兵抄封江公宅,搜出江二爷未来得及销毁的来往信件,证据确凿,但江二爷自己潜逃不得,畏罪自尽,最后官兵也只能抬了他的尸体离开。
宋氏病倒,整日以泪洗面。
消息传到江家,老夫人一口气险些没有缓上来,子子孙孙们愁眉不展,聚在她的院子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也来了。
“到底怎么回事?”
辈分最高的族长神情严肃,江晖被推上前。
江宅出事那日,他就在场,只是场面混乱,江二爷宋氏他们没人顾得上他。
江晖目睹江二爷撞死在柱子前,他吓坏了,躲在角落双腿发软,那群官兵打打杀杀,院里哄闹,他悔得肠子都发青,就不该听父母的话去拜什么别!
一群人围着他,江晖白着脸,畏畏缩缩,“我……我有文章不会,想去请教三哥,但三哥不理我,我瞧他看着很不对劲,就想着跟上去,谁知在房门外听到争吵声。”
族长追问,“吵什么?”
江晖磕磕绊绊将那日他在屋外听到的话重复,“三哥推开门,说要去报官,二伯追了出来,他们在院子里就这么吵起来,我听到二伯哭着说……说三哥要逼死他。”
“而后、而后官兵就进来了,二伯想逃,但三哥不让,之后……之后就……”
他眸子颤抖,回忆起江二爷血溅当场的画面,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在场众人皆倒吸了一口气。
“三郎要报官?”
族长不可置信,“你听得真真切切的?”
“真的。”
江晖连连点头,不敢隐瞒,“二伯说,他的一切都是江家给的,而后三哥便将衣袍发冠都脱了,他说他不要这些东西,被连累就连累,他要报官。”
江晖全部实话实说,心想,三哥太狠心了,要是家中长辈知道他想要报官,将亲爹逼死,三哥就会从神坛上跌下来,长辈们肯定就不喜欢他了。
族长的神情凝重起来。
厅中,江大爷、三爷、四爷等几个兄弟面面相觑,交换眼神。
族长说:“三郎是疯了,糊涂了!读书读得人都不清醒了!”
“咱们这一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他是清高,不管不顾要去报官让人来抓自己的身生父亲,逼死亲爹,江家上下几百口,说不定都要被他牵累!”
江大爷眉头紧皱,看了眼一旁的江晖,吼道:“你也在场,你怎么不拦着三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啊!”
江晖哭着说,他被长辈们包围训话吓到,抬手抹泪。
“好了!你问孩子有什么用,平日难道不是你们将二房捧得那么高,他们眼里何时有我们这些兄弟?”
见自己儿子被训斥,江四爷冷着脸上前,将江晖揽到自己后头。
“当爹的贪墨、收受贿赂,当儿子的也不是好东西,冷血无情,逼死亲爹,还要连累我们其他族人!”
兄弟几个对着吵起来,族长敲了好几下拐杖都没有用。
他们积怨已久,看不惯二房受宠,互相间又多有龃龉,江二爷一死,这矛盾立刻爆发。
屋内,大夫喂老夫人吃下救心药,掐了许久人中,她终于悠悠转醒,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声传进耳朵,老夫人涕泪满面,口里轻声唤着江泠的名字。
江四爷终于忍无可忍,扬声道:“分家,现在就分!”
“老二在外面犯了事,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他死了倒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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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了,可我们还活着呢,五郎还在读书,四娘七娘都还没嫁人,我们不能被他连累!”
“分什么家,你也糊涂了?”
江大爷瞪着他,“不能分!”
大房没出息,三房五房、七房都是庶出,平日里大家居在一间屋檐下,互相还能有说有笑,要是分了家,大房不知道能分到多少家产。
他们又吵了起来。
一群晚辈们待在角落,大气不敢出,小娘子们被吓得抽泣不止。
“老二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族长扶着拐杖,重重敲了敲地,垂首唉声叹气。
江家不敢给江二爷办什么丧事,他做过什么官府查得一清二楚,如今在曲州,江二爷可谓臭名昭著,案子查清后,族中让人一副棺材将他带走,灰溜溜、悄无声息地葬了。
曲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一连栽下数名官员,大街小巷都在交谈这件事。
叶秋水在酒肆干活,听到客人们谈论,才知道江家出了怎样的大事。
官府连日搜查江宅,缴获赃款,来来往往都是官兵,看守严格,她好几次想要翻墙进去都险些被官兵瞧见,根本没有机会混进去看看江泠怎么样了。
宋氏惊惧成疾,病得下不来床,江二爷的尸首是江泠带着人从衙门领回来的。
他也生着病,家中遭逢变故,去京城的行程被耽搁下来。
将江二爷接回来后,江泠去后院探望病中的母亲,宋氏躺在榻上,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她攥着帕子,问:“你父亲下葬了吗?”
江泠垂着眼眸,唇色苍白,顿了顿,才轻轻点头。
宋氏捏起帕子,哽咽一声。
“怎么会突然出这样的事情。”宋氏呜咽说:“我知道他平时惯会装腔作势,受过贿赂,但我没想到他竟然连赈灾的钱都贪了。”
“我真的不活了。”宋氏摇头,“这让我以后怎么做人,旁人都要笑话我是罪妇。”
宋氏性子要强,江二爷自己畏罪一死百了了,留着她怎么做人。
江泠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轻声道:“娘,我会好好读书,你不要难过。”
“嗯……”宋氏含泪点头,泣不成声,一把拉住他,“三郎,娘只有你一个指望了,你千万要出人头地,一定要争气啊,娘不想一辈子被人笑话。”
她抓住江泠的手,千般嘱托。
“去给你舅舅们写信,我们这便启程去京城了,到了那里,还要他们多加照应。”
“好。”
江泠点头,温声宽慰宋氏,待她躺下后,转身去书房写信。
这些天,他像个木偶一般,僵硬地去处理家中的事情,江二爷死得仓促,官府的人又来过许多次,宋氏没有精力去应对,都是江泠一个人,出了院子,强撑的镇定坍塌,江泠有些卸力地垂下肩膀,漫无目的地走动。
“郎、郎君……”
路过走廊,附近洒扫的丫鬟见到他便有些慌,想看又不敢看他,只能小声地叫他。
江泠点了点头,脚下不动声色加快从走廊离开,身后,丫鬟们松了一口气,压着声音交谈。
“二爷是被三郎逼死的。”
“好多人都瞧见了,三郎要报官,二爷走投无路撞死在他面前了。”
“那可是亲生父亲啊,他竟然没有半分犹豫,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也太狠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