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后错把偏执女帝当妻子》
1. 替身
“抬头,不要这么笑。”
“笑。”
“不要哭,你哭便与她不像了。”
啪嗒一声,手中的药碗被奏疏砸落,她惶恐不安地跪了下来,膝盖砸在了破碎的瓷上,但不疼,因为心底的恐慌远远胜过了身体上的疼。
“跪什么,她从来都不跪朕。”榻上女帝苍凉的声音让她感到莫名的危险。
她不敢抬头,不敢去看,膝盖抵着碎瓷,尖锐的疼痛让她开始颤抖起来,是疼吗?不,不是,是怕是多年来的惶恐。
膝盖上的疼让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股恐慌的情绪如同绳索般缠绕上她的脖颈,她极力去挣扎,极力想要挣脱,最后翻身撞进了柔软的怀抱中。
沈怀殷挣扎了会儿,由着对方将她抱入怀中,熟悉的香味让她很快安定下来,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新帝低头看着自己怀中人面容,目光变得悠远绵长,人在大部分的时候都会做出理智的选择,但都有失智的时候。眼下,她搂着自己刚下旨册封的太后,造次地闯入她的寝殿,不顾礼法尊卑地人搂入怀中。
沈怀殷睡着了,睡梦中安静下来,可身上的衣裳湿透了,鬓发也是湿的,黏在侧脸、脖颈上,看着十分难受。
新帝凝神望着,眼中浮现怜悯,她不舍地将人放下来,吩咐帘外的女官:“送些热水进来。”
女官轻轻应了一声。
新帝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太后被发丝缠绕的脖颈上,轻轻地伸手,一根一根地将讨厌的青丝拨开,刻意地放慢速度,指腹缓缓地擦过那里的肌肤,一股惊颤在心头绽开。
她睡了,被噩梦缠着,无法脱身,只有新帝过来,她才会安静地去睡。
太后的病,药石无灵。
先帝与先皇后情深,恩爱多年,一朝病逝,先帝受不住,陷于痛苦中,作死的朝臣将沈怀殷的画像送到先帝的面前。
画像上的少女灵动、美丽,酷似与过世的先皇后,隔日,她便召入宫里,封为皇后。
先帝喜欢皇后的称呼,因此,每每见她,都是以皇后称呼,病后的那几年,她自己都分不清眼前人是沈怀殷还是先皇后。
十年来,先帝不断让沈怀殷模仿先皇后的举止,将她当做了先皇后的替身。
十三岁入宫的少女害怕惶恐,当真听话地去模仿,甚至告诉自己,你就是想先皇后。
日复一日,她白日里是皇后,会以母亲的身份关心陛下过继来的孩子的起居生活。晚上,她便找回自己的身份,成为自己,露出少女的心态,会拉着比自己小几岁的大公主李珵诉说心事。
李珵,便是新帝。
珵字,美玉别称,又指秉性纯洁。
太后睡着了,呼吸绵长,沾着汗水的长睫贴在了眼皮上,清冷中透着脆弱。
新帝将她放下来,接过女官递来的帕子,轻轻地擦拭她额头的冷汗,一并嘱咐女官:“盗汗体虚,你明日令院正来诊脉。”
太后的心病治不好,哪怕是先帝驾崩,没有人再让她扮演先皇后,她还是无法走出来。
唯有入夜,她才是她自己。
女官垂眸,不敢言语,但悄悄抬首,触及陛下眼中的关切。这抹关切让人害怕,一位是太后,一位是新帝。入夜而来已是荒唐,两人搂抱更是大逆不道。
太后若是陛下的生母,倒也说得过去,两人又无血缘关系,朝臣知道,准得骂太后祸国殃民。
先帝病后的那两年,思念先皇后,常常召见太后,什么都不做,就让太后坐在那里,不说话不动弹,好似先太后还活着一般。
饶是如此,还是有人怨恨太后魅惑先帝,令先帝晚年做出几桩荒唐的事情。
后半夜,新帝离开,临走前嘱咐女官:“不要告诉太后朕来过。”
先帝驾崩十余日,有人以祖训为由,令太后殉葬。我朝有祖制,无子妃嫔需要殉葬,可沈怀殷是皇后,就算无子,那也是皇帝的嫡母。她便是皇帝的母亲。
李珵回到自己的寝殿,坐在床上,面色冷冷,女官上前:“陛下,许大夫在来的路上了。”
太后有心病,太医院束手无策,新帝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不得不接受事实。
“朕知道了,太后那里派人盯着,不准让那些胡言乱语传过去。”
新帝的脸色阴沉如外间漆黑的夜色,女官唯有答应下来,思索一番还是开口:“陛下,太后非寻常女子,她曾代笔批阅奏疏,前朝内宫都有她的人,怕是瞒不住。”
“瞒不住便是你的无能。”
十八岁的新帝凝着跪在自己跟前的女官,冷冷地笑了起来。
瞒是瞒不住的,但只要她不提,太后就不会提。
太后十三岁入宫陪伴先帝,十年岁月,岂会是愚蠢之人,闹着要她殉葬者,不过是怕太后干政罢了。
先帝病的那两年里,糊里糊涂地将太后当做先皇后,亲自教导她处理政事,又给予她权势。这一步,让朝臣不满,先帝虽说病弱,但气势犹在,当即杖杀了两名朝臣,以儆效尤。
合衣睡了两个时辰后,新帝去上早朝,与朝堂上复又提起殉葬一事,愈演愈烈,新帝拂袖而去,往太后居住的长乐殿而去。
她到时,太后方起,昨夜睡得不好,起得有些迟,面色略显苍白,她上前行礼:“太后。”
太后方起,未曾上妆,远山眉透着些朦胧美,她定睛看向新帝,有些迟疑,随后笑了:“陛下来了。”
李珵在她身侧坐了下来,目光一寸寸挪过去,将昨晚困于梦中挣扎不得的女子与眼前威仪清和的女子放在一起,无疑是昨晚的太后更让人心疼。
眼前的太后只是有些憔悴,眼眸清明,看人的目光中带着木然:“不高兴?”
她入宫那边,李珵只有八岁,自小被过继到先帝身前。那时先帝沉浸于丧妻之痛中,无暇教养孩子,她站在那里,眼神无光。
她二人,同病相怜。
“太后昨夜睡得可好?”李珵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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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无谓的事情,她只关心太后的身体,女官说她夜夜困于噩梦中,常常惊醒,常常呼唤先帝的名字,常常深陷先皇后的身份中,记不清自己是谁。
李珵的话带着关切,太后笑了笑,笑容中带着脆弱:“还不错。”
太后入宫多年,身上沉淀着威仪,哪怕被皇帝这么关切地看着,目光无波无澜,久居高位多年,自有威仪。
“殉葬一事,我已知道。”她淡淡开口,面上带着轻松,似乎说的不是自己生死的事情。她还可以平静地抬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继续说:“没必要放在心上,我不是后妃,不在殉葬之列。”
说话间,气势回身,她轻轻地撂下茶盏,一举一动带着岁月静好才会有的清和气质。
李珵静静地看着她,做出一副乖巧之色:“您不生气,我自然不会去记挂。”
太后一笑,肌肤苍白,心病不好治,她常常夜不能寐,自以为瞒得住,殊不知新帝早就知晓了。
但李珵看着她,心中平静许多了,她提醒太后:“您不是先皇后,您该知晓的……”她顿了顿,想说您不要钻入先皇后的身份中出不来,先帝与先皇后恩爱,与您无关。
她说:“您该拥有自己的感情。”
“荒唐。”太后望她一眼,言辞谨慎:“小心这话被御史捉住,说你不敬先帝。”
说是荒唐,太后没有生气,昨夜睡得久了些,精神尚且不错,她望了眼天色,似要落雪,便催促新帝:“你该回紫宸殿了。”
李珵坐着没动,找寻着留下来的机会,看看这里看看那里,最后将目光落在两人中间隔着的小几上,嘀咕一句:“朕来此,还未曾用早膳,您用了吗?”
太后微怔,略一抬首,认真看向她。李珵长大了,十八岁,恰是最好的年岁,眉眼端正,坐在眼前,依旧是眼前乖巧的模样。
太后的眼力很好,触及到她眼下的乌青,不由地一颤,未及多想便点点头:“一起。”
李珵得到了留下的机会,在宫人备膳的时候将朝会上的事情说了一遍,都是些琐事。
先帝思念先皇后如狂,大肆修缮陵寝,户部苦不堪言,兼之年底各地军队用钱,如今闹到了关键时刻。李珵为此事为太后殉葬一事,忙得好几日睡不好。
太后静静地听着,手中捧着茶盏,一袭青色宽袖的宫装,侧脸落入李珵的眼中,李珵想起昨夜一事,心口一颤。
“修缮陵寝一事不可停。你非先帝亲女,容易招来骂名。”太后审时度势后给出自己的建议,此事本该停下来,以江山社稷为重,可新帝的身份略显尴尬,不能走正常的路子。
李珵观望她的眉眼,不知为何,越发觉得她脆弱不堪,好似一阵风来就会伤害她的身子。
先帝对她的折磨,极大的损害她的身子。李逞心里涌起恨意,在她沉默的时候,太后抬手,轻轻敲了敲几案:“陛下,想什么呢?”
李珵莫名一颤,愕然抬头,对上太后波澜不惊的眸子。
2. 发病
先帝与先皇后十分恩爱,过继子嗣,膝下不仅有李珵,还有二公主李瑜、三公主李谨。
珵、瑜、谨,皆是美玉的雅称,都是先皇后取名,亲自接入中宫抚养的。
先皇后比先帝年长十岁,在李珵八岁那年病逝。先帝失去心爱的妻子,大病一场,见到沈怀殷的画像后,浑浑噩噩间封为皇后,迎入中宫。
这道旨意是在她重病的时候颁布的,她醒来后,万分痛恨,可旨意已下,沈怀殷便是继后。故而,先是冷落,装作此人不存在,可两人终究会见面,后来,她令沈怀殷模仿先皇后的一举一动,甚至一颦一笑。
那年沈怀殷十三岁。
这一模仿,便是十年。今年,先帝驾崩,李珵继承皇位,可先帝去前,留了令沈怀殷殉葬的旨意,亲自交至李珵手中。
但这道旨意已不在了,在先帝咽气后就被李珵丢入火盆里。
若是此事被人知晓,定会引起朝堂动荡。太后提起先帝,李珵恍惚一下,经太后提醒后,她才慢慢出声:“我知道怎么做,太后不必忧心,您好好养身子。”
太后不过二十三岁,有膝盖疼、腿疼的毛病,尤其是冬日里,寒气入骨,她便不愿出宫门。
外面的声音,她只听到些许,大事知晓,小事便不愿去管。
“陛下似乎不高兴?你若不听,我便不说。”太后并无逼迫的意思,先帝对李珵不算好,她喜欢二公主李瑜。李珵有自己的想法,与先帝政见不同,不得她欢喜。
她收回视线,没有失望没有落寞。她是有血有肉的疼,却像失去了魂魄,没有自己情绪,甚至不懂人间的喜怒哀乐。
李珵弯弯唇角,太后本不是这样,长年累月的折磨下让她成了感情迟钝的人,甚至分不清旁人对她的好与坏。
太后身形清瘦,纵衣裳华丽,依旧难以掩盖她眉眼的病弱。
李珵在想,太后病了,应该吃什么药才可以治好呢?
“太后,我没有不听你的话,但国库那里……”李珵蹙眉,抬头间,闯入太后平静到不起涟漪的眸子里,认真说:“实在是没钱了。大雪将至,必然有百姓难以活命,与其为一死人浪费钱,何不如救救活人。”
“你说什么?”太后语气骤然冷了下来,李珵不敢与她争,也不顾宫人在,忙站起身,在她跟前跪了下来,先开口哄她:“太后,别生气。”
她俯身叩首,就这么跪在她的脚下,苍白凄楚的脸上浮现年少人的可怜,太后迟疑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心口钝钝的。
恍惚间想起四年前,李珵为她与先帝争执,平白惹来一顿好打。
后来,李珵伤势未愈就来她跟前叩首道歉,也是这番可怜。
那年,李珵十四岁,她是长女,自然承担重担,不知为何惹了先帝生气。
沈怀殷站在殿外,不好进去的,但隐隐传来鞭子鞭挞的声音,她听得心惊肉跳,想要进去,女官朝她摇首。
迟疑下,她听到里面李珵声嘶力竭的声音:“她早就死了,你看清楚,外面的是沈怀殷,是沈祭酒家的女儿,她有自己的名字、是沈怀殷。”
哦,是因为她。她明白了,既然因为自己,那她就不能逃避了。
她避开女官的好意,抬脚走进去,进殿便闻到一股血腥味,李珵的脾气与先帝一脉相承,都是倔脾气。
李珵挨了打,丝毫没有服软的意思,口中继续喊着:“先皇后死了六年,她就是死了,任何人都无法取代她,你醒醒。”
先帝勃然大怒,砸了手旁的杯子,呵斥左右:“打死她,朕就当做没有这个女儿。”
李珵被按在地上,长鞭她抽过单薄的脊背,带出鲜红的血,脊背上血肉模糊。李珵每挨一下,都会喊一句:“先皇后死了、死了六年。”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皇后殿下来了。”
一场闹剧骤然停了下来,先帝也看向沈怀殷,略挑了眉眼,方才还是一副大怒的模样,此刻已调整好心情,眼中带着玩味。
“李珵,与皇后道歉。”
“陛下,她还是个孩子。”沈怀殷急忙出声,说完又后悔了,这位陛下不会在意李珵是不是孩子,若在乎,怎么会有眼前的一幕。
该如何救她?
沈怀殷着急,但知晓不能乱了方寸,走上前,朝那个女人露出得体的笑容,模仿先皇后的举止:“陛下,阿珵还小,慢慢来。”
似乎是真的有用,先帝看向她的眼神不再是玩味,反而露出一抹深深的眷念,语气低沉:“放了她,回去后闭门思过。”
地上的人挣扎着爬起来,双手抵着地面,略缓了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但跪向她的母亲,没有看沈怀殷。
她认真地同帝王叩首,张了张嘴,沈怀殷恐她说出混账的话,低声说道:“扶大公主出去,莫让陛下不高兴。”
李珵低着头,不知想什么,左右将她扶了出去。
后来再见面,是半月后。
她起榻后准备处理宫里的庶务,清晨方起,寒意浸润,她有些畏寒,宫娥匆匆来报:“殿下,大公主跪在宫外,说是来给您请罪的。”
李珵是先皇后属意的储君,更是先皇后亲自养大的孩子,规矩礼仪都是最好的。
匆匆出殿,一股冷风袭来,她不觉打了寒颤,而李珵只着一身单衣,跪在中宫门口。
见到她,立即叩首,举止得体,从她轻颤的动作中看出她的愧疚,脸颊更是羞得发红,低低与她道歉:“殿下,儿臣来与您道歉,那日,并非是针对您。”
她俯身,将李珵扶起来,触碰到她冰冷的双手,微一蹙眉,便牵着她的手往殿内而去,淡淡道:“我知你的好意,不可胡来,还疼吗?”
李珵低着头,举步沉稳,十四岁的孩子彰显出不一样的老成。
入殿后,她松开李珵,与女官吩咐一句,女官退了出去。殿门合上,李珵便又跪下,深深叩首,一再道歉,悄悄地说:“将来,我会让殿下出宫的。”
这句话是妄言,她是皇后,将来无论是谁登基,她都是太后,一入宫门深似海,哪里就能轻易离开。
她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李珵。眼前的孩子乖巧极了,乌润双眸赋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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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乖巧,肌肤苍白,丝毫看不见那日的倔强。
如果养个女儿如此,她也是乐意的,但她二人之间仅仅相差五岁,做不成母女。
李珵直挺挺地跪着,带着歉疚,她过意不去,起身去拿了伤药,告诉李珵:“陛下赏了我许多伤药,听说都是最好用的,我看一看你的伤,这些药也带回去。”
“不、不用的,我、我有。”李珵忽而成了结巴,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如果细细去看,她的眼底掀起涟漪。
可沈怀殷已变得感情迟钝,看不懂那样的表情代表着羞涩。
沈怀殷坚持,捣鼓着自己的瓶瓶罐罐,找出一瓶最好的伤药,一面说:“我用过这个,伤口愈合得很快。”
说完,她去看李珵,李珵也在看她,两人四目相接,她的神色不变,李珵古怪的看着她。
最后,李珵站起来,随着她进入内寝,将外袍褪了。
白色的中衣上浸着血,看得触目惊心,李珵也疼得皱眉,她不解道:“与陛下争执有何用?”
“你是你,先皇后是先皇后,你们不一样。”
沈怀殷静静地看着她褪下中衣,露出脊背上的血痕,过去半月,伤口依旧狰狞。
太后回神,低头凝着面前扮可怜的新帝李珵,一眼戳破她的小心思。
“你若停了,李瑜不会罢休。”太后提醒她,语气淡淡,没有感情,从最切实的情况出发,她若这么做了,李瑜第一个蹦出来反对,届时,局面就会很难收拾。
她见新帝还跪着,扫了眼左右,左右便退了出去,将殿门合上。
李珵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口郁闷,太后神色淡淡,无悲无喜,像是飘逸的谪仙,不懂人间的感情。
她明明是有感情的,初见面的时候,笑意春风,如今变成了一块木头似的菩萨。
“太后,我跪着,您心疼吗?”
太后轻轻笑了,笑容浅淡,似对人间俗事不感兴趣:“你自己要跪的。”
李珵气得自己爬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太后:“你都不心疼我,你心口疼不疼?”
她在教她,想让她找回自己丢失的情感。
太后摇首,为什么会觉得心疼呢?
李珵气走了,忘了一起用膳食的事情,转身回紫宸殿处理政事。
刚坐下,女官领着一大夫入内,李珵亲自召见,将太后的病情说了一番,大夫是一女子,闻言后,询问她:“她是不是时常判若两人?”
李珵点点头。
“这是心病,陛下。”女大夫说,“她迷失了自己的本性。”
李珵紧张地握着手,索性敞开说:“她容易被刺激,而后模仿其他人的言行举止。”
大夫似乎从未听闻过这样的病情,一时无言,道:“能否让我诊脉试试?”
“好。入夜带你去。”李珵答应下来,太后夜里常做梦,梦魇缠身,哪怕是白日里沉稳。
她等着入夜,未曾想到,午后长乐殿的小内侍匆匆跑来,面见新帝,声音中带着惶恐:“太后、太后她……”
发病了。
3. 母亲
初冬时的温度不定,李珵一口气跑到长乐殿门口,大口喘着粗气,但她已是皇帝了,该有的姿态还是要维持的。她快速调整自己的呼吸,努力平均地跨过门槛。
先帝崩后,她用最快的时间让太后从中宫迁出来,不是她不孝,而是中宫内的每一处都会让太后回忆起过往的不堪。
如今的太后,受不得半点刺激。
李珵快速入殿,太后跟前的女官匆匆来迎她,她先开口:“谁来过?”自己走时还好好的,必然有人来过,与太后说了不该说的话。
“二公主来过。”女官低下了头。
李珵登基后,李瑜便是长公主。但长公主的头衔不是你想就可以得到的,李珵一直未曾下旨册封,李瑜便只是二公主。
先帝在时,李珵便与这位妹妹不大对付,两人皆是先帝过继的,身上血缘浅淡。且先帝在位时并未立太女,两人都是皇女,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鹿死谁手。
最后,李瑜败了。
李珵听后,狠狠压制着怒气,面上冷淡,“她做了什么?”
“二公主给太后带了荷花酥。”
说完,女官俯身跪了下来,浑身颤栗。一句话没头没尾,李珵如何不明白,先皇后最爱荷花酥。太后不喜甜食,但先帝常让她吃这等玩意儿。
不喜欢的东西日日都吃,还要夸赞好吃,时日久了,谁都受不了。
李珵冷笑一声,回身吩咐身后追来的宫人,呵斥一句:“将二公主追回来,让她在紫宸殿外跪着等朕。”
匆匆吩咐过后,她疾步入殿,可入殿后,她又放缓了脚步,生怕惊动了殿内的人。
先皇后与先帝一道长大,自小情深,先帝知晓先皇后的一切喜好,在她去后,继而转嫁在沈怀殷身上,她逼着沈怀殷去穿先皇后的衣裳。
先皇后出身名门,而沈怀殷之父乃是国子监祭酒,算作是书香门第,两人唯一相似的便都是惊才艳艳般的人物。
其余,都不像了。
沈怀殷十三岁入宫,本就年岁小,被皇帝冷淡了些时日,忽而教她穿先皇后喜欢的衣裳,就连吃东西都比着先皇后的喜好,整日里惶恐不安。先帝疯魔,似乎想要先皇后的喜欢、习惯一点点融入到她的身上。
最疯狂的的时候,试图去找道人,摆下阵法,引先皇后的魂魄入沈怀殷身,让先皇后通过沈怀殷的身体活过来。
一回、两回也就罢了,整整十年的时间,她慢慢地变成了先皇后。
太后坐在榻上,换了一身浅紫色的衣裳,眼神空虚,熟悉她的李珵一步步走过去,仔细端详她的面容。
先皇后最爱浅紫。但太后喜欢青色,但她的衣柜里许久没有这种颜色的衣裳了。
脚步再轻也是有声音的,太后自混沌中抬首,目光所及,是李珵清秀的面容,她笑了笑,笑容温柔。
沈怀殷性子冷淡,不大爱笑,但此刻面上带着温柔的笑容,李珵猛地窒息,轻轻地说:“不要笑,不想笑就不笑。”
“阿珵,你过来。”太后朝年少的孩子招招手,语气亲和,像是长者面对着年幼的孩子。
李珵没有动,她不想在她身上再看到先皇后的影子,她是太后,一国之母,难道连活成自己的自由都没有吗?
太后望着她,忽而皱眉,眼睫颤了颤,似乎在承受痛苦。李珵不敢不动了,忙走过去,不敢与她一道坐,而是依旧跪在她的跟前,仰首哄她:“头疼对不对,头疼就歇下,睡一觉就不疼了。”
她的声音轻到极致,同时握住太后的手,此刻她可以触碰神女,因为在神女心中,她不是皇帝,只是长辈眼中的孩子。
太后由她握着,想说什么又记不起来,脑子里混沌,但肢体动作已掌控了自己,她扶起李珵,语笑嫣然,“你怎地过来了,今日课业难不难?”
李珵是皇帝,哪里还有什么课业。但她不能刺激她,只能一面应付,一面哄着她先睡一觉。可太后不听她的,反而絮絮叨叨叮嘱她多更衣。
言辞间,竟让李珵恍惚间回到先皇后还活着的时候,先帝忙碌,鲜少管问她的课业。先皇后也是多才之人,时常会考问课业。她是三岁入宫,一入宫就住在中宫里,起居生活一切由先皇后来安排。
比起李瑜她们,她对先皇后的记忆更深。
李珵心急如焚,一时间竟被她带进了阴沟里,只觉得先皇后还活着,脱口而出:“阿娘,我无事。”
说完以后,她猛地咬了舌尖,疼得浑身一颤,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太后:“躺下,闭眼,我守着你。”
她懊悔自己意志不坚定,竟被太后所惑,什么阿娘,她是太后,是沈怀殷。
太后被直勾勾的眼神看着,先是一怔,而后扶额,竟觉得头如同裂开般疼,李珵这就慌了,忙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凶你,你头疼吗?”
太后没有回应,头疼是一方面,耳畔浮现声嘶力竭的声音;“先皇后早就死了,她是沈怀殷、是沈祭酒家的女儿。”
声音越来越大,吼得她双耳生疼,她抬手捂着耳朵,想要将烦躁的声音赶走。
突然间,声音停了,耳边又闻一声:“阿信姐姐。”是先帝温柔地在喊她。
先皇后单字为信,复姓上官。
太后蓦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孩子,眼神痴惘,李珵急了,她怎地又呆了呢。
“殿下、殿下……”李珵急急地喊她,不顾尊卑地将她拥入怀中,着急地朝外看去,大夫怎地还没来呢?
昨夜,太后陷入梦魇,是昏迷不醒的,但此刻,她是醒着的,怎么会容忍旁人碰她,当即要将人推开。
李珵不恼,努力去哄她去安慰她,甚至大逆不道地喊她的名字:“沈怀殷、沈怀殷。”
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太后当真顿住,甚至朝她看过去,往日清明威仪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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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透着茫然无助。
她恍惚问面前的人:“何人是沈怀殷?”
李珵咬牙,心里将李瑜活剐的心思都有了。好端端又来生事,嫌日子过得太安稳了。
气恼归气恼,她还是坐下来,揽住太后的肩膀,试图让她安定下来,语气更是轻若春风:“你是沈怀殷,你是不是想爹娘了,我让她们入宫来看看你,好不好?”
“陛下,大夫来了。”
女官的声音在外响起,太后猛地一颤,立即推开李珵。李珵未曾料到她突然翻脸,猛地一推,直接被推下坐榻,朝后直直地倒下,后脑砸到地上,疼得惊呼一声。
但此刻顾不得疼,忙爬起来去拦住要离开的人:“沈怀殷,你去哪里?”
“我不是沈怀殷。”太后眼神冷冷,触及她面容时又顿住,眼中闪过心疼。她是她的母亲呀。
下一息,李珵至她跟前,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我不管你是谁,你病了,得让大夫看一看。”
“李珵,你放肆,我是你母亲。”太后板起面孔,以先皇后自居,威仪四方,但她的话已无用处,因为李珵紧握住她的手,声音也高,像是要与她一较高低:“我母亲早就死了。”
太后一呆,不免凝视着面前的新帝,在她幽深的眼眸里察觉出什么,随后抬手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放肆。”
小皇帝竟然连养育自己的母亲都不认了,着实是放肆,外人得知,必然会戳她脊梁骨。
满殿宫娥静静地看着太后与皇帝,乍然见到太后动手,皆吓得跪地叩首,生怕被怪罪。
李珵被打了一巴掌,脸颊侧了侧,疼是疼的,担忧过甚,便转首看过去,道:“太后消气了?”
“太后?”太后呢喃一句,抬头看着自己的寝殿,淡淡的香气从四方吹来,浮于空中,轻轻浅浅。她深吸一口气,眼前浮现李珵的面容,白净的面容肿了些,她迟疑地看着对方:“陛下?”
一句太后、一声陛下,昭示着两人权倾天下的身份。
李珵忙与女官交换眼色,女官会意,忙上前扶着太后前往床榻上休息,而宫外来的大夫将眼前一幕收于眼底。
太后身体里住着两种灵魂,一则是自己,一则是她模仿之人。她已无法控制自己,相反,被那一半灵魂控制着。
简而言之,她模仿旁人,骗旁人,也将自己骗了。
女官扶着太后躺下,扯下榻上的锦帐,大夫会意,上前去诊脉。
须臾后,大夫退了下去。李珵没有走,负手而立,看着那道阻隔她视线的锦帐,心中怨念四起。
女官站在一侧,不敢言语,李珵也无意去与太后计较,但她不肯吃亏,依旧走过去。
她伸手掀开锦帐,瞧见了太后惊魂不定的面容。太后闻声,睁开眼睛,一寸寸看过去,李珵故意将自己挨打的面转过去,试图让太后心疼她。
可太后眼中一潭死水。
4. 梦魇
太后沈怀殷出身书香门第,父亲乃是国子监祭酒,在她登后位不久后便辞官归乡,母亲也跟随而去,故而,沈家在朝无人。
沈祭酒为何而去,个中原因无人知晓,但李珵派人去找沈家夫妻。
太后的癔症,越发严重,发病起来,浑浑噩噩,像是被先皇后附身一般。
李珵挨了一巴掌,不甚在意,故意说给太后听,不过是想让她心疼自己罢了。可她再是提醒,太后面上也无心疼之色。
前些年,她感染风寒亦或被先帝责骂,太后见她,都会心疼。
如今,她像是被人剥夺了情感一般,看似正常,却又似无情之人。
可真正去想,她并不是无情之人,不过是生病了。
太后沉默,李珵觉得了然无趣,默默站起身来,大步走了出去。
李珵匆匆至殿外,大夫立于殿前,两人见面,李珵扫了一眼长乐殿,不好细说,索性将人带走了。
新帝离开,长乐殿内安静下来,太后沈怀殷径自坐起来,脸色苍白,目光静静垂下,落在方才新帝坐下的位置。她的反应有些迟钝,像是被什么困住,有什么东西一点点离她而去。
“方才我打了陛下?”太后迟疑地问出来,呼吸渐重,她只记得李瑜过来,带了荷花酥,接下来的事情,她不大记得了。
她的记性越发差了。
女官哪里敢回答这样的问题,一时间,只敢垂首站立。太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她的眼睛像是被云雾遮蔽,失去了点点星辰的冷光。
她扶额,竭力去想刚刚的事情,可脑海里一片空白,思绪回笼的那刻,自己已躺在床榻上。
她还是坐了起来,走到方才与李瑜说话的坐榻前,桌上空空荡荡,她记得李瑜带了吃食过来,是什么?
刚刚还记得,怎么一转眼就忘了呢?
太后有些苦恼,殿内落针可闻,无人敢答话。女官更是颤颤惊惊地站在一旁,唯恐太后问起方才的事情。
沈怀殷并非爱较劲的人,想不通就算了,自己俯身坐下来,思索道:“令左相过来。”
新帝前脚走,内侍后面便出宫去官署请左相入宫。
新帝愁眉苦脸,听着大夫无力的回答:“太后殿下是心病,药只可止身体之痛,至于心病,怕是不成。殿下的病,当是长年累月积攒而成,非一日之功。她若能够忘了那些不愉快的旧事……”
她顿了顿,转而看向年轻的女帝陛下。新帝不算年幼,十八岁,风华正茂,且她自幼被过继至先帝膝下,受先皇后教养,文采斐然,气质天成。
李珵迟疑了下,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她将自己伪装得很好,心里害怕,面上不敢显露出来。
略思考后,她询问大夫:“如何能忘了旧事?”
太后若失去了记忆,那、还是太后吗?万一什么都忘了,忘了她二人之间的相处,那怎么得了。
大夫也被问住了,素日里接手疑难杂症,梦魇、癔症也曾有过,似太后这般,还是初见。她思索了两息,谨慎回答陛下:“药物使她忘记,太后的病症不大稳定,受不得刺激。”
李珵沉默,烦躁不宁,她让太后忘了一切,那还是太后吗?
宫车在紫宸殿外停了下来,李珵下车,愁眉苦脸,一抬头见到殿前跪着的李瑜,神色微转,疾步上前,不由分说,一脚踹在了李瑜的肩上。
李瑜跪了许久,被这么一踹,朝后仰去,但她也是习武之人,迅速爬了起来,面上带了些笑容:“阿姐为何事而恼?是为朝臣让太后殉葬一事吗?”
“她是太后,不是妃嫔。”李珵出了口气,瓷白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她挥手,廊下的宫人皆退了下去。
宫人走后,李瑜先笑了起来,瓜子脸上浮现阴森的笑容:“她是太后不假,若母亲去前,令她殉葬呢?”
李珵蹙眉,瞬息间又展颜,将一身鹅黄色衣裳骚气打扮的李瑜审视须臾,说:“知道秘密又如何,她死了,你跟着殉葬,如何?”
李瑜不笑了,甚至带了些警惕,新帝负手而立,姿态昂然,十八岁登基,顺风顺水地从先帝手中接过皇位,这其中是否有太后的功劳?
“我其实挺羡慕阿姐的,少时聪慧,攀扯沈氏,得了契机。”
一句‘攀扯’让新帝心中发虚,但这件事隐秘,无人知晓。李珵并不害怕,挑眉凝视李瑜:“李瑜,管好你自己,若不然,朕可以赐死你。”
“阿姐,我得到该得的东西,便不会胡言乱语。”李瑜巧笑,轻轻靠近长姐,呵气如兰,悄悄地说:“母亲知道您与太后之间的感情,令太后殉葬的旨意也给了我一份,好姐姐,我如果拿出来,你说怎么样?”
她的威胁,恰到好处,让李珵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住,但她是皇帝,岂会轻易暴露自己的软肋,随口说道:“封你为长公主的旨意,很快就会颁布。”
“谢长姐了。”李瑜语笑嫣然。
姐妹二人站在阳光下,阳光正暖,斜斜地打在两人身上,又慢慢地将两人笼罩起来,仿若一副美丽的仕女图。
“李瑜,太后若殁了,朕第一个先杀你。”
言罢,皇帝拂袖而去。
李瑜挑眉,转身懒洋洋地对上今日的太阳,虽不炙热,可人的眼睛怎可直视太阳,李瑜立即感觉到刺眼,可浑身的血液又在沸腾,果然,李珵与沈怀殷之间有莫名的暧昧。
****
“太后召见左相?”李珵疑惑出声,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先帝病后的大半年内是尚是皇后的太后沈怀殷监国,因此太后不是什么软弱之辈,相反,她是权倾朝野的女子。
但她登基后,太后便退回长乐殿,并不管朝野上的事情,如今贸然召见左相,只有一种可能。
立后。
李珵呵呵笑了,这个女人可真无情!
本想去太后处用晚膳的新帝冷漠地改变主意,不去了!她托腮凝着虚空,立皇后?想立就立?难不成当自己这个新帝是傀儡皇帝不成。
当真是可笑。
李珵心中有气,面上不显,心中则是十分难受,看了会儿奏疏,心中记挂着大夫说的话,两下一冲击,只觉得浑身难受。
她在殿内枯坐半晌,眼睁睁地看着天色黑了下来,随意用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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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继续批阅奏疏。
先帝在位二十年,前十年与先皇后上官信相伴,勤勉清明,先皇后去后,她时常生病,朝政懈怠,前两年,太后代为监国,才堪堪收拾些烂摊子。
先帝给先皇后修建陵寝,朝堂上下敢怒不敢言。这个烂摊子,交给她了。若停下来,是她不孝。若继续,国库空虚。
李珵阖眸。她接过皇位,实在是意外。先帝不喜她,喜欢比她小了一岁的李瑜,朝堂之上,她不想与李瑜去争,因此,每每都是李瑜占据上风。
朝堂上下,人人都以为先帝心属李瑜。
可那日,先帝将她唤至榻前,立遗旨,将帝位传给她,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令太后殉葬的遗旨。
先帝说:“沈氏聪慧,必会祸国。”简单八字,定了沈怀殷的结局。
她正想着,小宫娥跑进来,额头上挂着汗珠子,李珵认出来,这是她放在太后处的婢女。
“陛下,太后梦魇了。”
李珵心下了然,白日里犯病,晚上如何会安稳。她立即站起身,避开宫人,匆匆往长乐宫而去。
太后十三岁入宫那年,李珵八岁。那年,李瑜还没过继。她与先皇后住在一起,暂住中宫。
先皇后去后不出三个月,中宫内迎来新人。李珵失去了庇护她的先皇后上官信,悄悄地躲在了树后,看着众人迎着新后沈怀殷入宫。
她好奇,从窗户里爬进去,脚尖刚落地就看到了榻上端坐的皇后沈怀殷。她咦了一句,长得与先皇后好像。
新后方入宫,一袭青色对襟的裙裳,坐在那里,不显山不露水,但她面上一派宁和,让人生起亲切。
她看到了沈怀殷,沈怀殷也看到了。两人对视一眼,沈怀殷紧张地看着她,眼神带着和善。李珵笑了,故作老成地背着手踱步过去,趾高气扬地看着对方:“我是李珵,你是我新阿娘吗?”
先帝是她的母亲,先皇后上官信是她的阿娘。新来的皇后,不就是新阿娘。
新阿娘觑着她,随后温柔地笑了,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我是皇后,但不是你阿娘。”
两人对视一眼。李珵是中宫的老油条了,见她这么好看,也不走了,晚上光明正大地躺在凤床上。
沈怀殷也不嫌弃她,与她一道躺下。两人四只眼睛凝着横梁,李珵在中宫威风惯了,宫人对皇后不敬,但不敢慢待她。
“你喜欢我母亲吗?”八岁的李珵好奇地问出来,随后翻身去看母亲的皇后殿下。
沈怀殷沉默,没有回答。好动的李珵往她跟前凑了凑,触及她面上白釉般的肌肤,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先皇后供奉的白玉菩萨,通体凝脂,毫无瑕疵。
“沈姐姐,我觉得母亲会喜欢你。你长得很好看。”
梦魇中的太后困于梦境中,听着八岁的李珵软软的夸赞她,眼前一变,浮现先帝病重的面容。
先帝十分不满她的举止,一再提醒她,“穿浅紫色的,阿信喜欢穿,还有不要戴凤钗,阿信素来不喜这些。”
“跪着好好想想下回见朕,该怎么做。”
“真糟蹋了这张脸。”
5. 哀求
梦境重叠,反反复复,先帝的容貌越发清晰。她坐在榻上看着她,目光甚是温柔,似乎透过她在看其他人。
先帝站起身,走向她,伸手抚着她的眉眼,指腹轻轻地划过,带起几分酥痒。
她屏住呼吸,以为帝王震怒时,对方伸手抱紧她,呼吸粗重,嘴里呢喃其词:“阿信姐姐,你回来了。”
她的身子顿时僵硬了大半。先帝抱着她,如同对待世间罕见的珍宝,令她坐下,但不言语。
人与人相似,但声音是学不来的,所以,先帝不喜欢她的声音。
沈怀殷心中惶恐,讷讷不言语,帝王却痴痴地看着她,四下寂静,这种寂静带着惶恐,带着羞耻,她活在另外一人的阴影下。
她是谁?
是沈怀殷还是先皇后上官信?
她是谁?
“阿信姐姐、阿信姐姐……”
“先皇后死了,她是沈怀殷……”
李珵赶到时,满殿寂静,那道锦帐将帘内人的身影重重裹住,女官跪在一侧,其余人都退了出去。
她害怕又惶恐,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掀开锦帐,屏住呼吸,目光落在床榻上的人。
太后依旧陷入困境中,呼吸凝重,但她迟迟没有醒来,似乎被困住,反复经历那些让她羞耻让她不堪的画面。白日里,她是端庄的皇后,眼下,梦魇将她的端庄、从容,击得粉碎。
李珵俯身,如往日般抱起天下间最尊贵的女子,不知为何,太后紧皱的眉松开,呼吸缓缓。
她睡着了,沉默下来,难掩憔悴。李珵低头,在她眉眼上落下一吻,逼仄的空间内,让人心情低沉。
太后渐渐睡得深,紧紧闭着眼睛,李珵没敢动,就着榻前的灯火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如同丹青手下的笔墨,慢慢地描绘她的五官。
越看陷得越深,她已无法自拔,甚至,站在雷鸣下,想与雷霆对抗。
她是天子,是万民之主,有什么不可以做呢?然而面对太后的癔症、梦魇,她又如同稚子,什么忙都帮不了。
“我可以不爱你,但你不可以这么病下去。”
她伸手去抚摸她的膝盖,轻轻地揉了揉,太后有膝盖疼的旧疾,刮风落雨乃至天气变换都会疼得无法走路。但太后甚少露出来,白日里她都是端方、光风霁月的太后殿下。
李珵不顾尊卑地抱着太后,甚至亲吻她,隔着锦帐,外面的女官看不见。
天地间,似乎只有她二人了。
李珵抱了她很久,等她呼吸平稳,睡眠深了才不舍地放下她。放下人后,她立在床榻前,眼中染着一抹哀愁,她是天子呀,可有什么用呢。
病痛,是天子最无能之处。
李珵心中涌起愧疚,怨恨自己保护不了她,她对先帝的抗议,只会让先帝更加疯狂。是以,前些年来,她只能漠视,只能看到太后被先皇后‘附体’。
好在,先帝终于死了。她做了皇帝,一切都会好起来。
天快亮了,李珵不敢再作停留,放下锦帐,唤来伺候太后的女官:“是不是安神香没有效用了?”
“臣也不知,许是白日里情绪激动。”女官哪里敢胡言乱语,安神香是整个太医院倾力配制而成,起初很有效果,太后一夜到天亮。先帝驾崩,太后夜夜梦魇,安神香便没了作用。
她不愿意说,李珵心中有数,负手站立,女官难以经受得住皇帝的凝视,吓得噗通跪了下来,焦急地请罪:“陛下恕罪。”
李珵不算年少,站在殿内,气质天成,龙袍给她身上添了睥睨天下的气势。但她是女子,身上也有女子的风情,只女官不敢直视圣上。
如今天底下,只有太后敢凝视新帝。
李珵忧心忡忡地走了。
一夜未眠,她不觉得困,朝会上封赏两位长公主,晋奉李瑜为晋阳长公主,三公主李谨为平阳长公主,封地、食邑都按照长公主的规制来。
散朝后,新帝招来昨日的女大夫。
女大夫唤许溪,年二十。来路不明,这些年来四处行走,喜欢研制疑难杂症,正是因为名扬天下才会被皇帝招揽入宫。只她入宫是好奇太后的病情,也不在意皇帝给出的高官厚禄。
李珵坐在御案后,神色阴冷,可她的肌肤过于瓷白,让人心生亲切。世人皆爱美,对美丽的人总是多些包容。
“许大夫,可能让太后一夜安睡到天亮?”李珵语气清和,敛去往日的威仪,看向许溪的眼中多了些哀求。
许溪行走四方,岂会治不好这些,她说道:“有些药,似迷药,无色无味,控制好分量,可令殿下一夜安眠,次日醒来,精神大好。”
李珵总算笑了,露出几日来不多见的笑容,接连颔首:“你去配来。”
她笑了笑,眸色温和,漾着明媚春风,摆摆手,屏退许溪,自己又坐车辇去太后处蹭饭。
刚入长乐殿,她小跑着进殿,太后恰坐在食案后,见她来了,微微一笑:“给陛下摆副碗筷。”
李珵走近,细细打量太后,她今日许是起来得早,发髻高挽,甚至上了妆容。
太后不过二十三岁,入宫十年,深宫的生活将她身上曾经灵动的气息磨灭了,留下母仪天下的从容。
淡妆之下的太后,姿容明艳,眼角修长,眼眸确实幽深,曾经爱笑的人,如今缥缈如远山一般让人无法亲近。
李珵不忍再看,想起初见时沈皇后笼着春阳一般的温柔。她俯身坐了下来,嚼着没滋味的吃食,努力让自己宁静。
她胃口不好,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太后诧异:“不吃了吗?”
“饱了。”李珵叹气,抬头看向太后:“殿下昨夜睡得可好?”
小皇帝甚是关心,可太后并无太多的感觉,如常般点点头:“不错。”说完后,她有些紧张,想起昨日的事情,不免看向小皇帝:“昨日我召见了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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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
“哦?”李珵语气淡漠,倦怠地看着太后。你如果提立后的事情,我晚上就不来陪你了。
李珵太累了,但她在太后面前还是挺直脊背,没有露出半点疲惫。她是天子,是万民表率,更是太后的后盾。她不能懈怠,不能倒下来。
太后只是感情迟钝,小皇帝的不悦,还是轻易可见的。太后深深缓了口气,认真说:“你该成亲了。”
哪里有皇帝日日往太后处跑的道理。她语重心长地继续说:“你喜欢谁,无论是男是女,我都可帮你。”
李珵神色寡淡,她要娶的人娶不得,娶旁人有何用呢。
“陛下,你该有个知心人。”太后轻叹一口气,目光落在她眼下的乌青上,以母亲的身份关切一句,抬手轻轻地摸摸她的眼下,“你才登基几日,就如此疲惫,所以,找个知心人,你就不会觉得累了。”
她的指腹如云层般绵柔,轻轻地拂过,惊起圈圈涟漪。李珵沉浸其中,不由闭上眼睛,身体里掩藏的疲惫似乎被激发出来,浑身都开始疼了。
“殿下,你退回长乐殿是不是怕我疑心你?”
年少天子的话让太后身子微微僵硬,她不由收回手,没了她的抚摸,李珵立即睁开眼睛,神色带着失落。太后迟钝,没有察觉她的情绪失落,可一旁的女官惊讶地看着她们。
陛下这是怎么了?
太后迟疑地看着她:“这样对你很好。”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像是母亲在哄慰年幼的孩子,想要催促她快些睡觉,免得明日起不来。
李珵轻轻地笑了,扫了女官一眼,女官会意,立即领着满殿宫娥退出去。
人走后,李珵大胆地握住太后的手,太后欲挣扎,极度不适应,但李珵习武,力气比她大,挣扎下竟毫无结果,她只好提醒新帝:“你抓疼我了。”
李珵放缓了力道,随后撩起衣袍在她跟前跪下来,仰起修长的脖颈,露出那里一片雪白晶莹的肌肤,她如此美貌,可惜她爱的人感情迟钝,已无法感知她的好了。
“殿下,我与你,也算一道长大的,我对你,如同姐姐,并无疑心。这几日以来,我不敢懈怠,李瑜虎视眈眈。我需要盟友,需要伙伴,不需要绣花枕头似的皇后殿下。”
她需要的是贤内助,而不是寻常只知绣花的寻常闺阁女子。太后沈怀殷也曾监国,处理过棘手大事,她的政绩,有目共睹,正是自己需要的盟友人选。
一朝天子虔诚地跪下脚下,诉说自己的难处,让作为太后的沈怀殷有片刻的迟疑,可触及到她眼下的乌青,心中钝钝的疼了。
此刻,她似乎不是天子,而是遇到难处的孩子,习惯性回头去找她的亲人。
“起来,我答应你。”太后颔首,伸手去扶起眼前的小皇帝。
李珵反握住她的手,低头看向那双洁白的双手,心中寂寥,失落更甚。
她能拥有她吗?
6. 忘记
太后只是有心病,平日里处理政事时很正常,她跟随先帝学习朝政。先帝在位初期,先皇后上官信也曾代为处理朝政。是以,这样的天赋及能力,先帝也希望沈怀殷拥有。
沈怀殷学得很快,不仅游刃有余,甚至可以解决棘手的难事,这点,就连李珵都不得不佩服。
李珵求了太后原谅后,让人去将奏疏搬来,自己困意如斯,起身去偏殿休息。
小皇帝大咧咧地不理朝政,让太后生疑,唯恐皇帝懈怠,派人去打听她今日所为。
一旁的女官心知肚明,见太后肃然,威仪万千,她惶恐极了,不敢提及夜间的事情。新帝不是昨夜没睡,而是这些时日以来,一夜睡不到两个时辰。
新帝初登基,四方不稳,她又担心太后的身子,紫宸殿与长乐殿来回跑。时日久了,自然困乏得厉害。
打听的内侍很快就回来了,禀报新帝的行踪,一切如旧。
太后生疑,但李珵是皇帝了,不再是以前的公主,不好过于插手她的事情,既然如旧,她不好继续过问。
李珵一觉睡到黄昏,起榻时头重脚轻,站起身后一阵天旋地转,幸好宫人及时扶住她,扶着她的宫人吓得魂飞魄散,“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无妨。”李珵下意识坐下来,扶着额头定了会儿,睡饱了是好,但睡得太久,脑子里有些糊涂。
“陛下这是怎么了?”
太后绕过屏风,从外间走进来,小皇帝看似健康,脸色煞白,往日灵动的眼眸也蒙上一层阴翳。
衣襟随意散开,露出脖颈下雪白的肌肤,殿内都是女子,她浑然不在意,可这一幕落在太后眼中。
雪白的中衣襟口还有精致、好看的锁骨,如同天成的美玉。
太后疑惑地看着她,似乎想到先帝,她走上前,袖口中伸出双手,如母亲般给李珵整理衣裳,口中训教道:“春日里倒春寒,气温反复,莫要贪凉。”
冰润润的指腹滑过柔嫩、温热的肌肤,惊起阵阵颤栗。
李珵周身僵硬了大半,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那只莹白的手,像是一种巨大的诱惑向她袭来,撒网似的铺天盖地,让她无法逃离,只能被困其中。
新帝的脸登时就红了,红扑扑的,眼中染了水,恰似山中灵泉水,甚至胸口起伏了一下,已然意动。
偏偏太后无所察觉,整理过后,从女官手中取出外袍,无所顾忌般替她披上,“陛下怎地睡了这么久,这些时日以来睡不好?”
明明是她睡不好,她偏偏还来关心旁人。李珵站起身,自己整理衣袍,她略站起来,便比太后高了些许。
两人皆是身形颀长之人,李珵年少,肌肤莹润,太后年长,贞静从容,各有千秋。
“事情多了,忙得很。”李珵有话回太后,她本来就忙,恐太后不信,她又说一句:“李瑜不大安分。”
李瑜的野心,昭然若揭,不用李珵抱怨,太后也知道。但李瑜是先帝的次女,新帝初登基,若是做出什么事情来,御史言官少不得为此生事。
太后闻言,神色如旧,面上波澜不起,没有说李瑜不好,在她看来,李珵与李瑜一般,都是她的孩子,不分彼此。
但为大局着想,她不会纵容李瑜继续生事。
她的木然引来李珵的不满,李珵直勾勾地看着她,她笑道:“陛下不满意?”
李珵哪里是不满,是很不满,一拳头打进棉花里,浑身无力,她如同对着木头人言语,得不到任何回应。
太后并非天生如此,她只是被压抑成这样。李珵鼓起勇气,睨了一眼女官,女官忙揖首:“臣去看看晚膳。”
待人走后,李珵往一侧坐了坐,腾出一半的位置,立即拉着太后坐下。
太后眼眸染笑,修长的眼眸轻轻弯起,内敛的笑容反而带了一层清和,尤其是眼角微微往上,不显明艳,倒有几分山水间的清风疏朗感。
李珵往她身侧挪了挪,她没有避开,李珵心中生出无限欢喜。她待她如神女,太后待她如女儿,这种关系当真是愁人。
愁过一瞬,李珵再度打起精神,转身凝着太后的侧脸:“太后,我想调李瑜出京。”
“不,留在京城,留在你的眼皮下。”太后不同意她的想法,展露出自己的威仪,轻声说:“不合适,她有反心,留在京城,给她机会。她无罪,动不得,有罪,自然该杀。”
三位皇女都有自己亲生的父母。李珵的父亲当年因谋逆而被诛杀,母亲在清风观中修行,已无权势。
李瑜父母皆丧,但她的舅父是兵部尚书,这就是她的胜算,也是这些年来李珵无法压制她的缘由,她有一位好舅舅。
至于三公主李谨,她则是不同,珠玉在前,她便不爱管朝政,整日里风花雪月,去岁已成亲,在府里过自己快活的日子。
她最小,成亲却最早。因此太后在李珵的大事上,略显着急。
太后一句话,显露出自己的杀意,李珵惊呆了,太后云淡风轻,面上也无杀意。李珵以为太后对她与对李瑜是一样的。
都是先帝过继的子嗣。
她顿了顿,随之而来,又十分高兴,忙说:“听太后的。”
太后颔首,神色寡淡,唯独面上凝白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光滑温润的色泽,她好似无情之人,不懂感情。
“既然如此,李瑜所求,皆满足她。”太后淡淡道,宛若无骨手落在李珵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莫要因此事而彻夜难眠,再难过的坎儿,都会跨过去的。”
李瑜骄纵,可纵着她的人已走了,因此,她不可惧。
太后训教孩子:“你是皇帝,是万民的父母,先帝之威望,四海臣服,你也可以做到的。莫要因往日卑微而心生惬意。”
太后之意是:就算往日被李瑜压制又如何,如今你是天子,该挺起胸膛,树立你的威信。
太后眼中无光,本生就一双狭长的凤眸,一笑间,本该带着清风,可如今她的眼睛蒙上一层阴翳,如同明珠蒙尘,让人心生怜悯。
清白峻骨来人间走一遭,落得眼前魂魄不全的地步。
她放空似的呆呆望着前方,让李珵不自觉地握住她的手:“太后,我知你之意,不会让你失望的,你我一体,我不会再让旁人欺负你。”
“又说傻话,我是太后,谁敢欺负你。”太后觉得她有些可爱,摸摸她的脸,“李珵,你是皇帝了。”
灯影幢幢,她挺起的脊梁轻轻弯了下去,她凝着李珵年少的眉眼,似乎看到年幼时的小公主殿下。
她与她相识于年少,也曾躺在一张榻上,也曾为对方提心吊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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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想救对方于水火。
那年她跪坏了膝盖,疼得不敢走路,是李珵从窗外爬进来,站在天光下,哭着看着她。
稚气的人愤恨不平,往日软绵绵的脊骨挺直了,咬咬牙,最后拿出来一盒糖给她。
她生得异常白皙,因隐忍哭意而使眼尾浸染了几分桃花般的红,竟显得十分可怜。
太后记得,这些年来她有委屈,总是李珵第一个跑来,先哭一通,好似受委屈的是她。这些年来,李珵的心思不在朝政上,满天下寻找良药,为她求找减缓膝盖痛苦的良药。
这份恩情她得还,所以当先帝问她,谁有帝王之才时,她回答:“大公主殿下。”
“为何?”先帝病重,一双阴鸷的双眸落在她的身上。
这么多年来,她已不再畏惧先帝,因为她代天子执掌御笔,握笔断万民生死。
先帝眉心蹙起一抹弧度,耐心寻味:“为何是李珵?”
她记得自己的回答:“因为外戚祸国。”李家的江山,岂可让旁人染指。
李瑜的舅父,是李瑜的靠山,是李珵的克星,同样,也是先帝觊觎之处。
果然,先帝最后选择李珵。
其实,先帝选择谁无妨,人死了,她会将帝位给李珵。
多年来欠李珵良多,需替她拾起曾经被践踏、碎了满地的尊严。
两人坐了须臾,女官摆膳,各自用了晚膳。膳后,女官奉茶,李珵盯着太后喝了下来,茶水中有安神药。
喝下后,太后一夜到天明,醒来时,精神满满不说,脸色也好了许多,呈现健康的状态。
李珵喘了口气,赏赐许溪,她正高兴,太后开百花宴,宴请百官家眷,甚至还有些小郎君。
李珵从未表态是喜欢小郎君还是女子,故而,太后不敢断定,让皇帝自己决定。
好不容易缓过气的李珵气个仰倒,她晚上睡得好了,就来折腾自己?
李珵刚生起,许溪从长乐宫而来,求见皇帝。
许溪如今是新帝的座上宾,她来见,新帝匆会不见。内侍将许溪请了进来,叩见皇帝。
“许大夫从太后处而来?”
许溪颔首,上前一步要答话,可扫见一圈内侍宫娥,不觉迟钝下来。李珵摆手,让她们都退下,示意许溪继续说。
“陛下,安神药虽好,不宜长久服用,会让身体有依赖,也会损害身子。方才观太后举止,看似如常,可她似乎比却旁人缺了些感觉。”
许溪慧眼,又是大夫,对病人的一举一动都不会放过。她谨慎地说:“太后似乎、有些、迟钝。”
“朕不想听你的感觉,只想知道可有汤药来救治。”李珵语气微妙,不想许溪只见太后两面便发觉出来问题。
许溪摇首:“没有。不过,我可以让太后忘了过往的事情,重新开始。说句不厚道的话,心疾已深,长此以往,精神有碍,容易会有两面性,如同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
“全部都忘记?”李珵倒吸一口冷气。
许溪点头:“我能做的,只是全忘,做不到只忘不愉快的事情。”
“不能!”
李珵失态地站起来,眼神涣散,唇角抿得发直,怎么可以全忘呢,她与太后相识十年,相伴十年,怎么可以都忘了这些……
7. 立后
十年时间,从八岁至十八岁,占据李珵大半的时间。如今让沈怀殷忘了她,那段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有她自己一人知晓,那些夜晚,两人靠在一起取暖,互诉委屈。
小皇帝面色大变,青春肆意的面容上挑起几分威严,许溪毕竟在民间行走,哪里见过这等威仪,吓得忙俯身跪了下来。
李珵没有迁怒于人的习惯,瘫坐下来,一股无力感再度将她压垮下来,这时,许溪说:“陛下,太后虽说忘了,但若是养得好,身子健康。”
以前的记忆虽好,可身体带着病痛,苟延残喘地活着,不如忘了这些不好的记忆,重新开始,重新认识世间。
再好的记忆比起健康的活着,都不重要。
李珵目光温温然,漆黑分明的眼眸上染着不悦,指尖轻轻地扣着袖口上纹路,小小且不安的动作让她心里得到寄托。
她不想这么做,偏偏事实摆在面前,是想要太后更好地活着,还是要一位破碎的娃娃呢。
李珵微微颔首,神思悠远:“太后的膝盖可以治好吗?”
“臣可以尽力一试。”许溪匍匐在地,不敢抬头。
她看不到挣扎中的小皇帝神色颓然,似乎被阴霾笼罩,她痴痴地望着虚空,那段过往可以彻底忘了吗?
“你让朕,再想想。”李珵无力地摆手,令许溪退下。
许溪不敢停留,爬起来,同陛下行礼,自己再慢慢退出去。
森严的大殿内只有皇帝一人,形单影只。
她从龙椅上走下来,选择在台阶上坐下来,无力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如果此刻有人给她做出选择,该有多好?
****
许溪行医多年,见过无数疑难杂症,但还是第一回给皇家的人诊脉,从紫宸殿退出来后,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站在殿门口醒了会神,随后持令牌出宫,她入宫后便住在太医院,暂时没有住所。
她策马往南走,出了南门,马蹄不停,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在清明山下停下来。
站在山下,春意朦胧,山间的青草香气扑面而来,让人心情愉悦。
许溪牵着马上山,一路往山上走,山间鸟兽众多,走到一处便听到鸟鸣声,走了半个时辰后,瞧见一处山门。
清风观。
许溪是孤儿,十多年前被清风观内的观主收养,养在膝下,养育她并教她医术。
站在山门口,许溪将马儿栓好,举步往里面走。
山间清净,鲜少有人来,许溪往里面走了一阵,闻到阵阵药草味,穿过院门,陡然见到一道袍女子站在木架上晾晒药草。
“老师。”许溪欢喜地上前,提起衣摆冲着那人跪了下来。
清风观观主不过三十又三岁,一袭灰色道袍,端的一副仙风道骨之色,她放下手中的三七草,低头看向学生:“你怎么回来了?”
“老师想我了吗?”许溪先叩首再站起来,上前仔细打量老师,见老师容颜如旧,气色尚可,她笑了笑,“我奉诏入宫。”
“奉诏入宫?”观主的眸子闪过担忧,但没有显露出来,故作好奇地询问:“为何奉诏?”
许溪入宫替太后诊治癔症是秘密,就连老师都不能说,随口回答:“太后有腿疾,我来也是问问老师,腿疾如何治。”
听她这么说,观主面上露出温柔的笑容,上前牵着她的手:“进来说,走得可累?你贸然过来,陛下相诏,如何是好?”
“无妨,小皇帝平易近人,不仅貌美,脾气也好,不大爱摆架子。”许溪握着老师的手腕,低头看着老师纤细的手腕,微微一笑,又说:“老师,您近来可好?”
听她盛赞皇帝貌美,观主不由笑了,进屋后松开学生的手,转身从水炉上提了水壶倒水。
道观简单,本来有两名伺候的婢女,这些年来学了些医术,山下会来人请,她二人时常下山去救人,因此,道观里常常只有观主一人留下。
虽说远在山中,但观内摆设并不简单,许溪未曾见过大世面,她若见过,必然会发现这里的东西来自宫廷。
她坐下来,左右看了两眼后,将太后的腿疾细细与老师说了一遍,再询问救治之法。
观主坐下来,细细听着学生的话,面上带了几分怜悯,看来这位太后并不好受,身居高位,却患上腿疾,惹得阿念四处找大夫。
不过既然能让阿念四处找大夫,可见二人之间的母女情分很好。
“针灸、辅以伤药。”观主轻易说出答案,语气悲悯:“我给你一副药方,你带回去,让太后先吃吃看,缓解伤痛,再以针灸刺穴,非三五载无法好全的。”
这种病痛看似无碍,可如同慢性毒药,最能折磨人,不致命,却能折磨得人生死不能。
许溪立即道谢,抱着老师的手,诧异间看到一副画,感谢的话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她朝画像走过去,画上女子不过十五六岁,拉弓射箭,姿态洒脱,那张脸竟然有几分熟悉。
细看之下,轮廓与当今小皇帝有几分相似。
“老师,这人是谁?”
“一个朋友的女儿。”观主随口扯谎,面对这样的质疑似乎已经习惯了,并未惊讶。她站起来,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天色不早,我写了药方给你,你早些回去。”
许溪定定地看着画像,朋友的女儿为何与陛下相似?难道老师的朋友是先帝陛下?
观主办事很快,迅速写下药方,写明主意之处,在递药方的时候,装作不经意间地问学生:“既然太后身子不适,陛下身子如何?”
“我未曾诊脉,不过观陛下气色,疲惫至极。”许溪细细道来,见老师神色温和,不知老师为何问起陛下。
观主微笑,道:“该回去了。若有不适,你来找我。”
“好。老师保重,等太后病情缓和下来,我再来陪您住一段时日。”许溪笑呵呵地同老师道谢。
观主送她出山门,见她牵着马往下走,隐在心底的忧愁浮现上来。
新帝初登基,各方势力焦灼,她这位皇帝也不好做,年岁又小,远远不如先帝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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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的病情平稳下来,晚上睡得好,气色逐渐恢复,有许溪在旁治疗腿疾,半月下来,精神远胜从前。
太后也忙,忙着给小皇帝挑选知心人。
小皇帝听后,气个仰倒,也不管她,压根没时间去理会,自己要腾出手去压着李瑜。
李瑜这些年来在朝也有自己的势力,且她舅父又是兵部尚书,如同一座大山压在她的心口上,让她不敢懈怠。
当太后兴致勃勃地将一份名册递给她的时候,她冷冷地看着面前端庄的女子:“太后,您可知晓,李瑜在朝上屡屡与朕作对,您不帮我就说了,折腾这些做什么?”
太后神色淡淡,端起面前的清茶抿了口,在李珵灼热的视线中,她慢慢开口:“李瑜的实力根深蒂固,非三五月可以瓦解,急甚。骠骑大将军的女儿不错,你若喜欢,可以压制李瑜。”
李珵也学着她的姿态端起茶水轻轻地抿了口,心口空了一块,她不爱她,或许是忘了怎么爱她。
李珵学着她的口吻回答:“这就是您给选的知心人?我是娶妻子不是娶兵回来,你知道吗?她上过战场的,我打不过她。”
听着相似的语气,太后不由抬头看她,语气严厉:“不许学我。”
听着训斥的话,李珵无动于衷,双手死死捏着茶盏,手背青筋凸出,整个人处于一团烦躁中,但她不是那么容易气馁的。
太后不是不爱她,是忘了爱她。
是忘了。她被折磨得不知道什么是情爱,什么是心动。
她放下茶盏,一瞬间打定主意,说:“我有意中人,大婚事宜由太后安排,太后不用操心的。”
“哦,哪家的姑娘?”太后震惊,有一瞬间失神,但没有失落,更没有伤心。
李珵不免焦躁起来,用尽力气捏着杯盏,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微微一笑:“过些时日就会告诉太后。”
说完,她放下茶盏,匆匆离开。再待一刻,她就要被逼疯了。
太后的逼迫、平静如水的眼神,她将自己当做她的母亲,当做母仪天下的太后,唯独忘了去喜欢她、去疼爱她。
李珵回去后第一时间去召见许溪,只一句:“你去准备药物。”
许溪惊讶,不知陛下为何陡然间改变心意,她俯身行礼,答应下来:“我这就去安排。”
许溪离开,李珵瘫软下来,她不能、无法忍受太后将其她人塞到她的身边。
她可以漠视她喜欢,可以装作不知道的,但不能逼着她成亲。
李珵既然打定主意,不会坐以待毙。招来御史家的季御史,令他坐下,笑容可掬,说道:“朕知卿有一女,朕心生爱慕,想迎娶为后。”
季御史是女子,年近四十岁,她一辈子没成亲,家里压根没有女儿。
季凝怔在原地,她上哪里给皇帝弄个女儿去,她想做皇帝的岳母,但她没有女儿啊。
面对皇帝兴趣满满的笑容,季凝俯身跪了下来,道:“陛下喜欢小女,是臣的荣幸,臣岂会不愿。”
8. 脸红
季凝十分识趣,朝堂上沉浮二十年,皇帝给她颜面,认她做岳母,她则稳坐了外戚的地位。她笑呵呵地询问小皇帝:“陛下,臣的女儿在何处?”
李珵掀了掀眼皮,露出几分威仪,季凝狡猾但识趣,让她纠结的心中添了些慰藉。如今的局势,季凝很合适。一则,季凝识趣,二则,季凝孤身一人,不会有那么多人来猜疑甚至质疑她女儿的来历。
“卿且回去等着,朕这位皇后身子不好,喜静喜山水,你在她屋前引湖而过,设一小桥。”
沈祭酒祖籍江南余杭,太后是在江南出生的,后来跟随父母随京,她骨子里还是江南人,喜欢园林喜欢山水。
但上官皇后则不同,她是京城人,不喜山水不喜园林,渐渐地,太后不敢露出喜欢。
季凝听着皇帝的诉说,心中越发好奇对方是一位怎样的女子,能让皇帝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为她打造身份。
“臣记住了。敢问陛下,这位皇后娘娘芳龄几何?”
李珵思索道:“二十岁?”
季凝近乎四十岁,有二十岁的女儿也可,但这么一来,皇后就比皇帝年岁大,朝臣会不会以此为由反对呢?
“季凝,你想做朕的岳母,就看你自己的努力,卿去忙,忙好了告诉朕,朕即刻下旨立后。”李珵言语霸道,下颚微扬,初露皇帝的气势。
话至此,季凝已无回头路可走,她立即叩首,领旨谢恩。
季凝走后,李珵坐在龙椅上,沉默许久,既然不记得过去了,那她就给她打造美好的过去。
就让沈怀殷随着先帝而过去了。
她有些疲惫,但心底雀跃,带着紧张。她伸手捂着自己心口,坐立难安,她想要立后,李瑜等人必然反对,届时又是一桩舌枪唇战。
且此事不能让太后插手。太后那么聪明,细查之下就明白其中的猫腻。
李珵苦思半日,等到黄昏时分往长乐殿而去。
太后与许溪在说话。
许溪说及自己的老师,医术精湛,但不入红尘。太后诧异,世间竟然有此人在,她多问一句:“医术多好,岂不是埋没了。”
“臣也是这么觉得的。”许溪叹气,想起老师脱尘之态,也是惋惜,太后忽而开口:“令师可是住在清明山?”
“太后知晓?”许溪惊诧,太后神色淡得如同晨雾一般,让人摸不清她的想法。
太后莞尔,眉眼看似柔和,可许溪看到几分病态,那种疾病深入骨髓,扎根肌底。
“知晓,未曾见过,听闻曾是一位美丽的女子。”太后端起茶抿了口,看了眼外头,瑰丽色的云层挂在西边,渐渐地,发着红色的光芒,明日也会是个艳阳天。
许溪不知太后的意思,继续说:“太后也曾听说过老师?”
“早些年听过。”太后收回视线,猜测皇帝快来了,主动岔开话题:“许大夫可有住处?”
许溪摇首。
太后略思索,想起李珵,不由自主地想要给她谋划一些:“我让人给你安排住处,你若能劝得动令师入京小住也可。”
许溪欣喜,当即叩谢太后恩德。
这时,皇帝来了,迈过门槛,如一阵轻快的风吹来,太后抬首,女子瓷白的面容浮于眼前,她看了眼许溪,许溪行礼,“臣先告退。”
她本不用走的,这么一来,反而引起皇帝的怀疑。
皇帝扫了一眼许溪,又见太后唇角凝着笑,心里咯噔一下,随口问道:“许太医待了半日?”
太后这些年来性子木然,除去政事外,不喜与人说话,遑论无故待上半日。
李珵眼神飘忽,紧张地坐下来,女官来奉茶,搁置在她眼前,她没有在意,仔细听着太后的回答:“许溪知晓许多趣事,她去过余杭。”
“太后想家了?”李珵眨了眨眼睛,太后看向她,轻轻摇首,触及她水雾般的眼眸,想起许溪说的那位老师,不觉开口:“陛下若想观主,也可去探望一二。”
李珵三岁离开道观,至今没有去过。虽说过继后便与原来的家毫无关系,但她母亲孤身一人在道观修行,母女天性,理该去看一看。
提及生母,李珵已没有印象了,最大的记忆在离开那天,生母骗了她。
她阖眸,说:“她不会见我的。”
太后无奈,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道:“你去了,她岂会不见你,她是你的生母,生母与养母不同的。”
上官皇后将李珵带回宫里,秉持着江山之重,认真教导她,可她是为了李氏江山。
她告诉李珵:“她与上官皇后是不一样的。”
“那您待我呢?”李珵忽而问起,你待我,究竟是什么感情?
太后微微怔了一下,李珵却拉住她的手,一点点地拉过来,眸光炙热深邃,似乎要将这位尊贵无比的女子一起拉入欲望的深渊中。
李珵握着她的手掌,想起刚刚的许溪,心中陡然不甘,可她不敢说,不敢问。
太后没有拒绝她的触碰,甚至眉眼带了笑容,丝毫没有察觉到皇帝的眼神中带着越矩的喜爱。
“陛下今日这是怎么了,怎地说着这些奇怪的话,我自然将你当做女儿。”太后收回自己的手,语气悲悯,“我与你,你与观主,是不一样的。”
听着这句‘我自然将你当做女儿’,李珵心口沉甸甸的,她决意去问:“您对许溪,是喜欢吗?”
“喜欢?”太后面临茫然,继而一笑,轻轻摇首:“这几日许溪常来,替我针灸,说些江南的事情,你若不喜欢,便不让她来了。”
她很随意,没有那种非许溪不可的感觉,甚至,她觉得自己不能让李珵不高兴。
李珵听她淡淡的口吻,一时间打不起精神,心口钝钝的疼,像是被什么剥夺了一般。
太后这样的生活,犹如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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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对的,这样的人生痛苦、压抑,应该抛弃才是。
“太后,我没有不喜欢,我是想让您高兴些,您若喜欢,就让她常来。”李珵做了退步,哪怕是真心喜欢也可,没关系,只要你高兴。
太后摇首,皇帝不喜欢,就不让她来了。
太后的淡漠近乎无情,李珵望着她淡然的一面,不知为何,她给她一种郁郁寡欢,怎么都无法高兴的模样。
李珵留下来蹭饭吃,与太后一道用晚膳。
用过晚膳,李珵避开太后,招来女官,询问太后这几日的状况如何。
“殿下睡得很好,一夜到天明,这几日许太医日日过来针灸,膝盖上的伤处也好了许多。许太医医术高明。”
女官伺候太后多年,禀报时语气也轻快许多,她说完,新帝唇角勾了勾,一改往日的阴霾,道:“好好伺候太后。”
新帝年少,肌肤瓷白,难得露出明媚的笑容,让女官看呆了。
李珵走了。
女官回宫伺候太后,太后喜欢看书,坐在灯下,姿态娴静,她走过去,太后抬首,发觉女官面目粉妍。
太后是木然,但不是愚蠢,见状明白过来,低头翻过一页纸:“陛下与你说什么?”
“陛下询问您的伤势。”女官低着头。
太后放下书,直截了当地问:“你怎地脸红了?”
“太后。”女官慌乱地触碰自己的脸颊,忙跪了下来,“有些闷热。”
太后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你慌什么?”
女官匍匐在地,吓得浑身颤抖:“臣、臣没有慌。”
外间暮色降临,明月皎皎,繁星璀璨,殿内数盏灯火点缀,与星空交相呼应。
太后在宫里十多年,见过许多事情,魑魅魍魉,阴谋诡计,她凝着女官:“出宫去罢。”
“太后……”女官震惊,忙解释:“臣只是觉得陛下美貌,臣、臣、臣并无那等心思。”
太后无动于衷,语气淡淡:“你敢直视君王,便是你的大不敬。”
她坐在榻上,神色淡漠,如同庙堂里没有感觉的白玉菩萨,都道菩萨悲天悯人,但她并无一丝怜悯,三两句话便将伺候自己多年的人赶出宫。
“殿下,臣无此心。”女官还想解释,太后却不想再听,唤来内侍,送她离开。
女官立即被拖了出去,太后重新拿起书,继续去看,恍若刚刚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隔天,皇帝又来了,坐下喝茶吃点心,转眼去看,却不见往日伺候的女官。
她咬了口芙蓉酥,唇角上沾着碎屑,她自己不知道,太后蹙眉,伸手给她擦去,道:“陛下找阿翎吗?”
太后生病,身子都是冷的,指尖也冷,轻轻拂过李珵的唇角,一点点凉意直击心底,激得李珵面目发红。
李珵不知道阿翎是谁,但太后给她擦擦嘴是何意?
9. 殉葬
灯火明亮,外间昏暗,黑夜即将到来。
惯常冷淡的美人在灯火氤氲下竟添了些不多见的温柔,只一双眸子不见任何波澜,饶是如此,依旧搅得李珵心绪不宁。
她对太后的感情,深厚又复杂,一心都在她的身上。
但她知道,太后不爱她,或许,她就是神女,怜爱世人,心中博爱,却从不会去爱一人。
李珵从刚刚的触碰中缓过心神,呆呆地问一句:“阿翎是谁?”
她有些呆,像是迷茫,太后眼眸深深,看她一眼,垂眸微愣,“宫女罢了,我以为陛下在找她。”
“朕来见太后,见她作甚。”李珵将剩下的半块点心塞进嘴里,旋即捧起茶来喝,也不问阿翎是哪个小宫女。
李珵依旧在长乐殿蹭了晚膳,一面说着政事,“岭南出了暴乱,朕派人去平乱。”
每朝每代都会出现暴乱,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谁过去?”太后的眼神终于有了波澜,想要问清楚,兵权是皇帝的弱点。
李珵凝神,“太后可有想法?”
她凑过去,凝着太后,纤秾合度,一股疏冷的香味飘来,太后眼睫轻颤,神秘幽静中透着些神女的冷意。
随着这双眼睛主人露出冷笑,冷意下裹着无端的汹涌澎湃。
“陛下该要培养自己的大将军了。”太后语气幽幽,抬头就看到面前的皇帝,瓷白的肌肤在灯火涌着暖意,她正拧眉思考,陷入深思中。
李珵沉默,在思考。太后不好打扰她,只见少帝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变得愈发凉薄,太后不语,她随后说:“朕还没想好人选,太后可有举荐?”
太后沾手朝政的时日比她多,手下心腹也比她多,暴乱压不住就容易成为大乱子,她的人太过年轻了。
“您选一人作为主帅,我的人作为先锋,先崭露头角,如何?”
太后颔首:“好,依你之见。”
太后说完看向外间漆黑的夜色,道:“你先回去,我明日给你答复。”
“好,太后保重,朕先回去了。”李珵没有做出留恋的姿态,而是快速起身,朝太后腼腆地笑了。
皇帝喜欢来长乐殿,坐一坐,与太后说会儿话,她年轻,风华正茂,自然吸引人的目光。
皇帝走后,太后一人坐在窗下,她用惯了阿翎,如今没有阿翎,反而有些不习惯。
看了会儿书,她望着虚空,那里忽而出现一人,面色蜡黄,眼窝深陷。
先帝病了许久,药石无灵,她走时还年轻,未至四十岁。
太后凝着虚空中的人,心存畏惧,一动不敢动,那人忽而站起身,朝她走过来,在她身前懒懒坐下。
“阿信姐姐。”先帝低叹一声,太后眼眸微缩,心如擂鼓,她幽幽地看着她:“你害怕,对吗?”
对,她害怕,哪怕是先帝死了,那股恐惧感依旧随影而至。
太后低头,不敢去看虚空,耳畔的声音如影而至:“你怎么那么没有用呢?”
“空有一张好看的脸颊,连她的笑容都学不会,真是愚蠢,愚蠢透了。”
“你抬头,看着朕……”
太后蓦然抬首,眸色渐深,面前浮现的却是李珵那张明艳青春的脸颊,眼眸灵动,肌肤雪白,谁不叹一句青春年少。
“阿姐。”李珵的声音依旧清脆,听起来,让人心口都暖暖的。
太后蓦然伸手,忍不住去抚摸她的脸颊,可刚伸手,李珵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先帝枯黄的面容。
“你个废物、你有什么用呢?”
随后,先帝又换了一副温柔的语气:“阿殷,朕找了高明的术士,他们可以说召回阿信的魂魄,附在你身上,你答应好不好?”
先帝不断变换面容,时而面露讥讽厌恶,时而轻声哄她,想要她答应换命的术法,好让上官信皇后回来。
太后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愿再去听那些话,可不管她怎么努力,那些话、那些笑声在脑海里蹿来蹿去。
“李珵……”她痛苦地溢出声,眉眼紧皱,将自己蜷曲起来,扎根心底的惶恐将她吞噬,甚至,将她推向悬崖处,跳下去就会万劫不复。
她努力地克服恐惧,耳畔窜来撕心裂肺的声音:“她早就死了,你看清楚,外面的是沈怀殷,是沈祭酒家的女儿,她有自己的名字、是沈怀殷。”
我是沈怀殷!
太后怔了怔,低眉看着近处的灯火,眼神痴惘,谁是沈怀殷?
她霍然站起来,不管不顾地往外走去,嘴里呢喃:“阿翎、阿翎……”
新来的女官闻讯而进,乍然见到太后面色惨白,额头上渗着汗水,整个人浑浑噩噩,她吓呆了,“殿下、您怎么了?”
“殿下,您要什么,臣去办?”女官忙拦住她,试图将她推回殿内:“臣在这里、臣去办?”
太后听到了陌生的声音,猝然停了下来,眼前一阵飘忽,她极力去看清对方,没看清,眼前一黑,整个人晕了过去。
女官哪里见过这等架势,忙唤人来扶起太后,又让人去找许太医去请皇帝。
****
李珵刚走,还未到寝殿就被人找回来,小内侍吓得不轻,三两句话还没说完,李珵就先他一步跑回去了。
太后莫名昏迷,李珵此刻早就将规矩抛得一干二净了,几乎跑进了寝殿。
“刚刚还是好好的,怎么地就昏了?”李珵怒不可遏,罕见地发怒,可说过以后自己又跟着颓靡,想起救命稻草,“去找许溪来,快些。”
床榻上的人刚刚还说好好的,突然就昏迷不醒,像是一场梦,梦醒梦睡间,让人分不清什么才是现实。
许溪来得也快,未曾行礼就被皇帝拖过去诊脉。
许溪身子一颤,稳定心神,轻轻地去诊脉,太后的脉搏杂而乱,像是高山落石。
她看向皇帝,皇帝一挥手,让人都退下去。
“太后是触景生情继而发病,她似乎无法从过去里走出来。都说人要往前看,可她似乎留在了过去。”许溪斟酌言辞,她不是书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用最浅显的话来形容。
“太后这般,如惊弓之鸟,哪怕是一句话,一个字,都会触发她的病,且臣无法推算出太后何时会发病。”
太后这样的病症,身边无法离人。她顿了顿,凝眸道:“我曾见过有人会做出自残的行为。”
李珵心口猛地一颤,像是被人捅了一刀,自残……她忙道:“你药准备得如何了?”
“还在准备,再等几日。”许溪低头,事情过于棘手了,她没想到太后的病情竟然如此严重,眼下都无人刺激她,万一再来人刺激,恐怕真的会做出自残的行为。
李珵俯身在榻沿坐了下来,慢慢地调整呼吸,道:“此事隐蔽,朕不想第三人知晓,许溪,你知道的,朕可以捧你,也可以摔下你,朕记得你老师还在京城里。”
许溪瞪大了双眸,忙俯身叩首表态:“陛下,臣必然谨记秘密。”
“去办吧。”李珵疲惫至极,摆摆手。
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太后的事情该怎么办呢?
许溪走后,她才敢正大光明地去看床榻上的人,眸露怜惜,心口却在发疼,沈怀殷很快就会过去了,对吗?
她低头,伸手去抚太后的脸颊,心中的情意再也无法遮掩。
她与她,年幼相识,孤寂的宫廷内互相取暖,她做了皇帝,她也是太后,为何就不能完美呢?
李珵难受极了,太后躺在面前,面色苍白,处处透露着脆弱,仿若吹来一阵风就可以将她带走。
李珵没时间去悲伤春秋,既然有了决定,就要去想着,如何让太后悄无声息地出宫。
枯坐半夜,太后渐渐安定下来,李珵启程回去。
朝会上,她见到了剑拔弩张的李瑜,李瑜手中有令太后殉葬的圣旨,不仅如此,她还有手握兵权的舅父,所以,她有本事猖狂。
李珵笑了,朝会散后,她令李瑜留下。
“朕欲给你赐婚,妹妹高兴吗?”李珵明眸善睐,坐在龙椅上,耀武扬威,这一幕,狠狠刺激到了李瑜。
李瑜气疯了,她狠狠一笑:“陛下想要将谁塞给我?”
“怎么说是塞呢?”李珵故意眨了眨眼睛,顾盼生辉,与她说道:“朕对妹妹的关爱之意,妹妹感觉不到吗?朕给你选的,自然是合适的夫婿。”
三言两语就挑得李瑜炸了,她要将男人塞给她?真是可恨。
“姐姐莫要忘了,臣妹手中还有一物。”李瑜挺胸昂首,丝毫不畏惧李珵的威仪,她有把柄,何惧之有。
李珵像是失忆了一般,故意刺激:“你有什么?”
“太后殉葬的遗旨。”
李珵面色微变,她的反应落在李瑜眼中,李瑜轻笑了声,得意至极:“姐姐,我知你与太后……”
“你握着这道遗旨以为就可以拿捏朕?”李珵猛地打断她的话,拍案而起,“朕是天子,岂会受你威胁,李瑜,你不嫁也得嫁。”
李瑜丝毫不畏惧:“陛下不怕我让太后给我陪葬吗?”
李瑜的底牌就是这道圣旨。
只要不除,她就可以永远掌控皇帝。
李瑜的猖狂,在这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她冷冷地与皇帝对视:“姐姐怕了吗?我要的不多,别逼我。你我姐妹二人相安无事多年,只要你愿意,我们依旧可以好下去。你对太后的感情,我也知道,所以,你得听我的。”
她笑了起来,神色讥讽,李珵做了皇帝又如何,照样无法奈何她。
李珵静静地看着她,姿态如旧,看起来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她听着李瑜叫嚣的声音。
“如果朕坚持呢?”
“你不在意太后的性命了?”
姐妹二人对峙,一坐一站,李瑜面露阴霾,野心勃勃,而李珵面容明艳,淡淡而对:“如果说,朕不在乎吗?”
李瑜面色大变,隔着数步之遥,紧紧凝着面前的新帝:“我不信、我不信你可以舍弃她。”
“朕已得到无上高位,为何不可以舍弃。反是你以此数度要挟朕,你说,朕该不该罚你。”李珵托腮,眼睛眨了眨,淡淡地笑了,随后吩咐道:“拖下去,打三十杖,让长公主长长记性。”
“你敢。”李瑜大吃一惊,李珵想要干什么?
今日的李珵十分反常,像是真正的君主,维护自己的威仪。
她望着她,同样,她也望着她,两人做姐妹多年,熟悉对方的秉性,这一眼,李瑜知晓,她放弃了太后。
李珵登基不到一月就放弃了自己的嫡母。
李瑜被侍卫按住,不甘心的抬头望着李珵:“我疼了不要紧,你也会疼。”
李珵笑了下,什么都没有说,云淡风轻,甚至跟着走出去,立于廊下,静静地看着宫人行刑,看着李瑜疼得龇牙咧嘴,忍不住大喊大叫。
宫廷里的红木刑杖本就厚重,一杖下去,打得人浑身骨头疼。
李珵静静地看着她,嘴角一勾,待刑毕后,她走到李瑜面前:“朕最讨厌被人威胁。李瑜,记住,朕是天子,不是你的姐姐,至于太后,那也是你的母亲,你一个皇女拿出先帝遗旨,逼死养母,你说,万民会不会唾弃你。”
“那是先帝的旨意。”李瑜疼得浑身发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心中痛恨却又无能为力,死死盯着李珵。
自她过继,她就比李珵努力,她刻苦的时候,李珵跟在太后身后,屁颠屁颠地当孝女。
凭什么,她这么多年的努力比不起攀附女人的废物!
李珵慢悠悠地站起来,拍了拍李瑜的肩膀:“送长公主回去,好生养伤。”
这么多年来,这是她第一回斗赢了李瑜,人无软肋,才会所向披靡。
打发走李瑜后,皇帝下旨立后。
皇帝接连的动作,大有破釜沉舟之意,杀得众臣始料不及,待回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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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凝代‘女儿’接过立后的旨意,笑吟吟地给内侍拿了些赏。
季凝握着沉甸甸的旨意,心中郁闷,皇帝什么时候将她宝贝女儿送过来?
啧啧啧,小皇帝够疯狂,比起先帝,还是差那么一点。
先帝当年请来道士,让先皇后上官信还魂,甚至附在如今的太后沈怀殷身上。
****
太后得到旨意时,也是一怔,目光幽幽地盯着传话的女官,冷情出尘之色让女官低下了头。新帝避开太后给的人选,自行立后,这件事便是太后与新帝不和的征兆。
其实,太后只是在想,季凝的女儿?
季凝当年爱慕的女子嫁人去了,她苦于无果,将心思放在政事上,这才有了今日左都御史季凝。
她没有成亲、甚至没有生子,哪里来的的女儿?
皇帝先打了长公主李瑜,又立即下旨立后,像是被李瑜逼迫一般,李瑜拿什么威胁李珵了?
太后阖眸,没有深思季家的事情,而是在想,李瑜欺负李珵,逼着她立后。
不知怎地,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可圣旨已下,天下人都知晓,已无回转之地。
女官匍匐在地上,浑身发抖,太后却在思索回旋之策,思之无果,她望向女官:“起来吧,告诉陛下,我已知晓,令礼部去准备陛下大婚事宜。”
午后,许溪来诊脉。
许溪探上太后的脉搏,屏息凝神,这时太后问话:“你老师近来可好?”
“回太后,家师身子不错。”许溪恭谨地回答。
清风观观主年少出家,刚嫁给李家郡王不过三月,郡王写了首诗讥讽先帝,先帝一怒之下杀了他,可那时观主已有身孕。
上官皇后给了观主两条路,一则是放弃孩子,自由婚嫁,二则是生下孩子,入道观修行。
许是母女之间有天性,观主没舍得放弃孩子,入道观生子。
李珵是在道观里出生的。
长至三岁被上官皇后带入皇宫,从此以后,与观主再也没有见过面。
许溪不知道内情,只当老师是普通人,实则,她是当今天子的生母。
太后无言,待诊脉结束后,收回手,许溪站起身,说:“殿下所用安神药已失去了效果,臣给您开新的药。”
才不过半月的时间,安神药便失去作用,由此可见,太后常年服用的安神药也不少,渐渐地,身体出现了抵触。
太后颔首,许溪不敢停留,主动退出去,今日太后也没有令她留下说话。
许溪先去皇帝处回话,提及安神药没有作用。
说及太后的事情,李珵面上少了些锋芒,原本锐利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她没有问安神药,只问:“药何时能成?”
“还有两日。”许溪低头。
新帝面有所思,盯着夜空看了许久,“知道了,你去准备。”
许溪退下了。
今晚,李珵不敢去见太后,立后的旨意颁布后,太后肯定会询问对方的底细,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第一回,她生起逃避的心理。
晚间,处理过政事,她撇开宫人内侍,自己一口气跑到长乐宫外,寝殿的灯火已灭,想来太后已睡下了。
她不自觉地走进去,宫人见她来,忙去禀告太后,“不必,朕看看就走。”
月下,巍峨如山峦的殿宇显得鬼魅不堪,甚至裹藏住云雾,压得人心口沉重。
她站在殿外,迟迟不敢进去,站立须臾,转身走,这时,门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阿珵,进来吧。”
太后还没睡?
李珵浑身一颤,叹了口气,避是避不过去的,收拾好自己走进去。
太后没有醒,坐在床上,靠着软枕,长发披散下来,面颊清瘦,少了几分健康之色。
李珵走近后,她直起身子,先开口:“那个皇后可是你喜欢的?你若是不喜欢,亦或是被李瑜所逼,我大可替你去解决。”
李珵过于老实,没什么心计,比起狡猾的李瑜,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的。
李珵与李瑜都是她看着长大的,李珵但凡有李瑜一半的狡猾,也不至于让先帝越过她,看重李瑜。
她总是显得笨笨的,不大聪明的样子。
李珵低头,紧张地捏了捏手:“我、我想我应该是喜欢的。”
“喜欢啊。”太后叹息一声,榻前的一盏孤灯照得她面容明明弱弱,依稀只可见她身子消瘦,她笑了:“喜欢便好,有了喜欢的人,便觉得这个世间有你一块遮风避雨之处。”
李珵依旧低着头,不敢面对太后,她喜欢她,却当着她的面要娶‘旁人’,她说:“太后早些休息,立后一事,朕来办,您养身子为好。”
“好。”太后点点头,李珵立即上前,扶着她躺下。
少帝面容裹着苍白,像是心虚过后的不安,太后一眼就察觉她的情绪不对劲。
李珵在说谎。
李珵与她心思不同,专注力都在太后身上,她给她掖好被子,眉眼弯弯:“您先睡,我等您睡着了再走。这里有我,您可以安心睡。”
她虽年少,依旧可以给太后遮蔽风雨。
太后阖眸,炉内的安睡香吹来,许是因为李珵在,很少便睡了过去。
李珵跪在踏板上,歪头看着太后的睡颜,再等等,等李瑜上奏,她就可以动手了。季凝是一个识趣的臣下,也是聪明人,不会苛待太后,会善待她。
日后,她会拥有她。
李珵到后半夜,确定太后没有做噩梦,这才离开。
李瑜养伤,半月没有上朝,这一顿板子让朝臣都安静下来。新帝立的左都御史的女儿为后,门户也可,朝臣纵然不满,可看着长公主的下场,具不敢言语。
就在平静的风云中,李瑜伤势恢复,拿出先帝遗旨。
“陛下,先帝去前,赐予臣妹一道旨意,令太后沈怀殷殉葬。”
一言出,满朝动荡。
10.失忆
春和景明,鸟语花香,院子里的桥下的溪水缓缓流淌,锦鲤在水下尽情地游玩,各色的鱼儿吐着水泡泡。
季凝盯着七彩锦鲤看了半晌,啧啧一声,“小皇帝真是奢侈。”
小小的拱桥,清澈见底的水,乃至于七彩不同的鱼儿,处处透着奢靡。节俭一辈子的季凝算是开了眼界,扫了一眼,她背着手往屋内走去。
春日里阳光大好,光色落满台阶,处处透着春日里的魅力。
季凝入屋,瞧见了窗下的‘女儿’。季凝也是正二品的官员,入朝堂进后宫,曾在太后沈怀殷手下办过无数差事。
当皇帝亲自将她‘女儿’送过来的时候,季凝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被晋阳长公主李瑜逼着殉葬的太后沈怀殷。
事情过去五日了,她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先帝视太后沈怀殷为先皇后上官信的替身,看似疯魔,可与如今的皇帝一对比,先帝算是小巫见大巫。
小皇帝立自己的养母为皇后,若是被御史言官知晓,天下大乱,江山动荡。
季凝讪讪走进门,窗下的‘女儿’站起来,一袭青色家居软绸衫子,起身时,衣袂飘曳,她朝季凝行礼:“母亲。”
季凝心口发抖,不敢直视那张脸,微微一笑,道:“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只是以前的事情,记不清。”季明音面露苦恼,窗下的光直射而来,落满肩际,显得她眉目温婉。
她醒来后,大夫说她落水感染风寒,高烧不退,烧得忘了以前的事情。她苦思几日,依旧想不起以前的事情。
失去记忆的人多了些温柔色,雪白的肌肤,腮凝新荔,眉尾处添了一点朱砂红,将那股清冷压了下去,添了些人间媚色。
岁月静好,天地从容。
季凝背在身后的手轻轻一抖,指尖蜷曲,面上挤出些许笑容:“再过两日,太后灵柩就要出城,你也算是太后的儿媳,随我去拜祭,上一注香。”
季明音微微一颤,脑海里一片空白,尤其自己身上还有未来皇后的身份,她不得不点头:“我听母亲的。”
听到‘母亲’二字,季凝脚下一软,舌尖抵着牙关,险些蹦出些不该说的话。
季凝对太后沈怀殷的畏惧至今没有变过,听不得‘母亲’二字,如今被小皇帝推入火坑里,爬不出来了。
“那你换身素衣。”季凝点点头。
再入宫的时候,季明音换了一身霜色的对襟长裙,眉若远山,不施粉黛透着清冷月,少了那股威仪,多了些山间隐士的飘逸感。
季凝见惯太后威仪的一面,乍然见到这一幕,心口发颤,难怪小皇帝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事。
季凝觉得她这样的面貌太吓人,让人去取了面纱,嘱咐她:“入宫后莫要与人说话,你是未来皇后,容易遭人妒忌,懂吗?”
“女儿知道。”季明音点点头,眉眼淡泊,神色如旧,无悲不喜,似乎融入不了凡尘世俗中。
季凝目光惊颤,转身登上马车,心中发颤,紧张地攥紧袖口,万一被人认出来,自己都没脸和人家解释。
马车照常入宫,停在长乐宫门前,季凝先下车,随后扶着‘女儿’下车。
长乐宫门前挂着白幡,放眼去看,满目白色,灵幡飘荡,莫名透着诡异。
两人由宫娥领着入宫,入殿门,见到灵前跪坐的皇帝,季凝脚步一颤,驱步上前,“陛下。”
“卿来了。”李珵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目光微移,放在了季明音身上,对方朝她行礼,她颔首,旋即低头,没有言语。
季凝与女儿一道上香,随后便走了,并没有多加停留。
反是季明音,跨过门槛后,不觉回身,望向灵前跪坐的背影上,白色的衣裳衬得她如同雪人,跪在那里,不动如山,似有一座山压在她的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
登上马车后,季明音揉了揉前额,脑海里什么记忆都没有,她询问母亲:“我与母亲相识吗?”
“自然相识,算不得情深。”季凝睁着眼睛说瞎话,又说:“你是太后选择的国母,你今日也见了陛下,可想起什么了?”
季明颜摇头,露出些许痛苦,苦于不知以前的事情,见状,季凝缓了口气,说道:“既然忘了就忘了,你与陛下之间也没什么故事。”
其实,是季凝自己编不出故事来,万一编的太复杂了,还要费心去布置。罢了罢了,就这么糊弄去,横竖太后已‘死’,说是太后赐婚也可。
季凝将女人送回屋后,自己也回屋躺着了。
两日后,太后灵柩送入帝陵,与先帝、先皇后上官信同葬。
用季凝的话说:“省钱。”免得再花钱造一座陵寝,三人同葬,省去一大笔钱。
太后去后,晋阳长公主被罚在家闭门思过,三月不得出,朝廷上下经历过此事,皆沉默下来,就连立后一事都没人讨论。
一场倒春寒,将原本体弱的季明音击倒了,浑浑噩噩烧了两日,大夫费尽力气才退烧。
待她睁开眼,屋内光线暗淡,香炉内的安神香浮空而上,丝丝缕缕,如同云雾一般。
“你醒了。”
一句叹息声,让季明音眼睫一颤,只见面前多了一人,淡青色衣衫,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肩膀上,巴掌大的小脸上浮现几分疲惫。
这张脸,她认识,是女帝李珵。
李珵见她不语,伸手将她扶起来,拿来软枕放在后腰,动作轻柔,丝毫不像养尊处优的皇帝。
“陛下怎地在此?”季明音诧异,眸色越发深了,透着些许深山黑林的冷意。
李珵拧了下眉,声音却很温柔:“你母亲说你病重,朕来看看你,你可好些了?”
她一面说,还伸手抚过季明音的额头,嘀咕一句:“不烧了。”
季明音侧身,想要避开她的触碰,可她晚了些,皇帝都摸过了,好在皇帝真的是关心她的病情,很快收回手。
李珵收回手后就退了两步,搬了圆凳坐下,没有就势坐在床上,没有仗着帝王的身份乱来。
她的动作,换来了季明音的好感,她抬头看过去,打量小皇帝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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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珵相貌好,肌肤雪白,谈不上倾国倾城,但一眼看过去,五官让人很舒服,看一眼还想再看一眼。
她不仅长得好看,坐姿也端正,透着矜贵的气质,螓首蛾眉,未施粉黛,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李珵先开口,语气淡淡:“朕需给太后守孝,礼部将大婚定在了四月里,还有将近两月的时间,你落了水,失去记忆,身子受损,正好慢慢来养。”
女孩子说话,声音与男人不同,软软的,透着些温柔感,听得人心口发痒。
她就这么安静坐下,姿态谦逊,不得不说,季明音慢慢放下提防,徐徐抬眸,眼中映着小皇帝的模样。
“陛下,臣女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你以前的事、朕也不知道。”李珵装无赖,呵呵笑了,实则紧张地咬着牙关,眼波跟着流转,慢慢地看向其他地方,慌得不敢与她对视。
季明音笑了笑,“陛下似乎很紧张?”
“你长得好看呀。”李珵脱口而出,面上的潮红越发浓艳,她说完就站了起来,“朕先走了,休沐日再来看你。”
她跑得飞快,三两步就绕过屏风,人影消失。
她像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面带羞涩,季明音莫名笑了,原以为女帝不是凶神恶煞就是冷冰冰的,没想到还是个软乎乎的小女孩儿。
枯燥又茫然的生活里,似乎多了些乐趣。
季明音这一病就是半月,烧退下后,身子渐渐好转,季凝忙得不可靠近,每日里都只有下衙后过来看一看。
母女二人相处也算融洽,季家出了未来皇后,季氏一族满门生光。可季凝凭空冒了女儿出来,到底会惹人闲话,季凝无婚生子,季明音是私生女的传言传得京城人人皆知。
她们越这样传,季明音反而越开心,背锅就背锅,总比发现季明音是太后沈怀殷要好得多。
休沐这日,皇帝当真来了,拖了一车补品,让人搬进季家,自己则提着一只鸟笼子进来。
季凝没出现,她害怕自己见到皇帝,再见到‘女儿’后凭空喊一句太后殿下,事情就糟糕了。
李珵提着鸟走进来,将鸟笼子放在了桌上,然后戳戳鸟肚子:“快喊人。”
“姐姐好……”
“姐姐好……”
季明音被逗笑了,比起前两回见面的冷淡疏离,面上多了些笑容,她歪头看着七彩斑斓的鸟儿,好像一脚踏入红尘中。
然而一抬头,看到小皇帝一双漂亮的眼睛,如同日月星辰,赋予着神采。
她顿了顿,对上小皇帝笑盈盈的视线,复又低头,却没有说话。
李珵也不急,同她一道看着鸟儿,逗着鸟儿说话。
季明音的话很少,李珵不敢肆意说话,便也跟着沉默。
屋里静悄悄的,与外面明媚的春日截然不同。
李珵正是年少爱玩的年岁,难得休沐,岂能干坐着,她看向季明音:“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季明音眼皮一颤。
“去见见我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