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群穿报告》
1. 秦淮河畔血光乍现
【班长[1]:李涛一下,在古代遇上人口买卖该怎么办?】
李稚盈刚发完帖,还没等到回复,一只竹编的蹴鞠球就滚到了他脚边。
竹球上绑了很多花花绿绿的布条,看得出是小主人的爱物,都玩出毛边来了。李稚盈抬头望去,看到一个女童怯生生站在对面的柴门里,想出来又不敢,生生急出了两包眼泪。
李稚盈把球扔过去,女孩立刻牢牢抱住,躲到屋里不露面了,但李稚盈感觉得到,她正在透过窗缝偷偷观察自己。
不只是她,在这座一进的小院子里,四面房间都有羡慕的视线望过来,落在他这个胆敢在“婆婆”出门的时候坦然坐在院子中间吹风的“坏孩子”身上。
造孽啊……
李稚盈叹息一声,继续孤独望天,意识回到脑内论坛,发帖不到一分钟,下面已经有回复了。
【太妃[11]:我天班长!你终于冒泡了!足足一年啊!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你,还以为你是咱班唯一幸免于难的呢!所以你这是被投放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李稚盈一听此问,顿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愤愤打字道:【还不是那狗屁的惩罚机制!】
早在穿越之前,李稚盈就知道红楼这个半玄幻世界对神神鬼鬼的很迷信,却没想到能迷信到这个地步。
他抽取的身份是国子监祭酒李守中的小儿子,祖籍浙江会稽,乃是一等一的书香门第,清流世家——听起来有点陌生?没关系,知道青春守寡的李纨是他长姐就行了。
当然他刚转生的时候,贾珠还没死,但身体也不是很好了,大病小病不断,倒春寒时一阵冷风把他送回了床榻,眼看着就有了下世的光景。
王夫人疑心是什么东西冲撞了,急急请来了马道婆,后者一见随父兄来贾府探病的李稚盈,就大呼他是“妖孽祸胎”,说他会克父克母克兄姐克弟妹,天下之大无他不克,简直是人型的丧门星。
巧合的是,李稚盈生母难产而死,兄长屡试不第,弟妹夭亡一双,祖父祖母也病重将死,使得马道婆的话十分可信。尤其她这边话音刚落,那边贾珠就断气了,无疑更坐实了他丧门星的赫赫威名。
【班长[1]:难产我不能控制,李家老大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样子还能中举我敬他是天才,弟妹是冬天烧炭不开窗户才给闷死的,祖父祖母都八十九岁高龄了。再说人物背景都是系统提供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太妃[11]:很棒班长,人有这种心态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所以你为什么一直没和我们联系?
班长[1]:自家乱成这个熊样,李守中他的幸福值根本刷不动啊!】
说到这里,就要解释一下那个把他坑到红楼世界来的无良系统了。
幸福值系统,全名“红楼人物幸福指数有效提升与监测平台”,强制性要求任务者——每人——提高至少1000名书中人物幸福值达到及格线以上。
都说高考前夕是一个人此生最全能的时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能吟诗作赋,武能铁人三项,显然幸福值系统也是这么认为的,于是强制绑定了李稚盈所在的高三6班,也就是全市乃至全省最好的高中最好的重点班,将总计21名学生集体投放到了红楼世界。
系统唯恐他们自暴自弃,额外设定了惩罚机制:穿越者一转生,系统会自动检测与他关系最亲近的土著人物,幸福值60分以上论坛自动开启,60分以下就对不起了您嘞,当个两眼一抹黑的睁眼瞎吧。
不幸的是,与李稚盈自动绑定的李守中,仕途不顺,家宅不宁,幸福指数持续低迷,任凭李稚盈怎么努力都不管用。
这老登甚至在马道婆一语道破小儿子的灾祸本质时恍然大悟,为自己的种种坎坷找到了罪魁祸首,在父母新丧丁忧回乡的路上,就迫不及待授意家仆把李稚盈给丢了。
【太妃[11]:那班长你现在怎么又能登上论坛了?
班长[1]:因为我被拐卖了呀!关系最密切的人变成牙婆了,让人贩子幸福值达标,这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吗?!】
说人贩子,人贩子到。
门栓吱呀一声响,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喜气洋洋走了进来。
孩子们都被她打怕了,刹那间那些在门后窗后躲躲藏藏的目光通通消失。
牙婆看到货物们都乖乖待在屋里不出来,满意地点点头,可随即她又看到盘腿坐在院子里的李稚盈,虽然没跑,但显见是个不老实的,眉毛当即倒竖起来,疾走几步,举起蒲扇大的巴掌就要扇下去。
李稚盈仰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肌肤生光、唇红齿白、眉目如画……饶是牙婆这双杀千刀的手里经了不少公子小姐,看到这样的好样貌,还是心肝颤了颤。
好一张价值千金的小脸!
牙婆的气烟消云散,一根指头也舍不得弹到自己的摇钱树上,她把李稚盈扯起来拍拍灰,亲昵地数落一句:“小祖宗,不是叫你好好在一起屋里歇着,别出来走动吗?”
【千金小姐[12]:等等,我好像猜到班长你抽到的穿越补偿是什么了……该不会是脸吧?】
李稚盈无言以对,暗暗咬牙。
大概系统也很清楚把他们丢到封建社会有多不人道,在穿越之初发给他们每人一份补偿礼包,可以随机抽取他们原本拥有的一样东西,包括但不限于:课本、实验室器皿、厨房刀具,等等。
李稚盈抽到的是他自己的身体。
在信息爆炸的二十一世纪,帅哥美女批量产出的现代社会,李稚盈的好模样都属于鹤立鸡群的那种,小时候星探接二连三找上门,长开后只要不戴口罩,就会被不停地拦住要联系方式,美得男女通吃,老少咸宜。
【班长[1]:先回答我,被拐卖了会怎么样?
太妃[11]:丑的不清楚,美貌的几位按照红楼里的路数,或者被卖去烟花柳巷,或者沦为戏子优伶,或者卖身丫鬟小厮,总归下场都不好。
以班长你的姿色,估计所到之处腥风血雨,先引来一打王孙公子坠入情网,然后被强取豪夺一百遍吧。
班长[1]:强取豪夺你个头啊!老子现在才六岁半!】
李稚盈心情差到极点,担心自己一张嘴就会破口大骂,在论坛内外都紧紧地闭上了嘴。
牙婆没得到回音,也不以为意,这小孩从昨天捡来就傻乎乎的,像是脑子有问题,但也不要紧,有些贵人老爷就喜欢这种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的美人灯。
她亲亲热热地把李稚盈抱在怀里,塞给他一块饴糖:“我们小官人要去享福了,肯出三百两银子的人家呢,婆婆可是给你找了个好去处,保管你以后吃香喝辣。”
李稚盈趴在牙婆肩上,闻到了她头发里难闻的桂花油味,劣质糖块在他手里化成粘腻的水。
【班长[1]:坐标金陵秦淮河,你们谁离得近谁来买我,价格三百两银子。】
此言一出,论坛上登时沸腾起来:
【江湖骗子[21]:三百两?折合人民币才四五十万,还是一次性买断,班长你身价大跌呀。
死士[4]:都什么时候了少说两句风凉话,话说我就在金陵,但你看我身份卡就知道了,掏不出一文钱呐,不过倒是可以把班长你抢出来。
千金小姐[12]:啊啊啊啊我就在城门口,班长你等我!我这就去救你!】
牙婆把李稚盈的脸用衣服裹上,走出院子,转过两条巷子,就到了热热闹闹的秦淮河畔。
此时清明刚过,春朝正好,岸边浓烟翠柳、行人如织,画船楼舫裹着香风,轻巧地随水飘荡,美人立在船头抛花而过,端的是歌舞升平、太平盛景。
李稚盈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昨天凌晨时被牙婆从城外带进窝点,天光昏沉下什么都没看见,直到这会儿才亲眼见识到诗文里所写的“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的金陵。
一个坐在大人肩上的虎头帽男童举着糖葫芦,和李稚盈同行了一段路。李稚盈挡在衣服下的脸不慎露出一角,被他瞧见,迷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一个劲地把糖葫芦往他这边递:“给你,给你。”
李稚盈的顺从让牙婆放下戒备,她表现得当真像个慈祥的长辈,笑呵呵道:“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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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收下吧。”
盛情难却,李稚盈只好在虎头帽的露齿笑容中拿走了他啃的口水淋漓的糖葫芦。
【和我一样被拐的还有五个小孩,报官的话能不能把他们送回家?】李稚盈在脑门频道里问。
【江湖骗子[21]:这就到我的职业范围了,班长你不做这行不清楚,古代合法的人贩子有多猖狂,咱们就说那些被偷走的小孩子,他们哪个不是好人家出来的?但只要没被当场拿下,孩子流到牙行里后,就不能随便报官了,那叫“坏了规矩”,会被牙行背后势力打击报复的,随便到你家里偷一两个孩子就要了老命了。所以买人可以,报官万万不可。】
李稚盈叹了一口气,把山楂一颗一颗扯下来,活动了一下手腕,下定决心。
【我明白,是我强人所难了。】
那就让他们去找李守中的麻烦吧。
说时迟那时快,李稚盈手持竹签,毫不犹豫扎进牙婆的眼珠里。
“啊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霎时刺破了秦淮河的熏熏暖风。
竹签啪嗒掉下来,牙婆满脸鲜血,捂住眼睛痛嚎。李稚盈游鱼一样滑下来,一把扯掉盖在头上的破衣服,扬声道:
“我是顺天府国子监祭酒之子李稚盈,随父回会稽守孝,中途却被这拍花子拍走了!谁能送我去报官,家父一定重重报偿!”
别管李守中会不会又丢他一次,反正这话乍一听挺像那么回事,没看围观百姓都愣住了么!
……就是怎么愣个没完了?人民群众对拐子的痛恨呢?再不送他去衙门牙婆就要把他抓回去了呀!
【千金小姐[12]:我的天班长手撕人贩子!威武威武!你们没看到现场实在太可惜了!下面就轮到我出场……哎不是,路怎么堵上了?
死士[4]:飞檐走壁中,马上就到!】
牙婆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又惊又怒,竟能暂时突破□□上的痛苦,向他扑了过来:“小畜牲,胡沁什么!”
李稚盈环顾四周,百姓们围成一个圆圈,人头攒动,封死了他的出路。
这具身体到底年小力弱,没和牙婆兜两圈,就被她扯住头发按倒,李稚盈双手在地上蹭了一把,火辣辣地疼。
牙婆肥壮的身躯压住他的小腿,面容爬满血迹活似夜叉阎罗,举手就要打晕他。李稚盈偏头让她的巴掌落了空,然后一口咬住那只手,任凭牙婆怎么叫骂撕打也不松嘴。
正在这时,一个威严的女声问道:“前方何人喧哗?”
呆愣的百姓这才如梦初醒,纷纷往后看去,然后忙不迭让出道来。侍卫手持旗帜刀盾开路,后头跟在各色旗帜乐器,数名侍女健仆随侍在侧,赫赫扬扬,声势浩大,簇拥着一辆华贵异常的马车,缓缓停在他们一丈开外。
方才喝住他们的嬷嬷躬身掀开珠帘,露出一个中年美妇和一个八九岁男孩。
那男孩生得苍白羸弱,略显病容,这个天气还穿着夹袄,白绒绒的狐狸毛衬在脸边,显得他眼珠十分的黑,一点光不透似的。
李稚盈牙关弥漫着血腥气,把牙婆的手吐了出来,呸呸两口,趁牙婆愣神的功夫爬了起来。在此期间那男孩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眼睛圆圆的,很惊叹的样子。
接着他伸手指向李稚盈,对那美妇道:“母亲,我想要他。”
“嘶!”人群中一个帷帽都挤歪了的少女倒吸一口冷气。
旁边屋檐有片瓦掉了下来,可能是砸到人了,引起骂声一片。
【死士[4]:完了完了,班长这回是真的被惹不起的人强取豪夺了!
千金小姐[12]:我在现场,我能作证,21号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乌鸦嘴!】
论坛又炸开了锅,短短几秒刷了十来张帖,但李稚盈已经无暇顾及了,系统的电子播报声在脑内响起:
【更换亲密人物为司徒询,幸福值:0,请穿越者继续努力。】
话音刚落,才对他开放了不到一天的内部论坛就彻底灰了下去,随即他的意识猛地被弹了出来。
李稚盈眼前一黑。
靠!
2. 丧门星偏逢多病身
一刻钟前,李稚盈还在和凶猛的人贩子搏斗,滚得满身是泥。一刻钟后,他就坐进香香软软的真“宝马”车,左边一个丫鬟给他梳头发,右边一个丫鬟给他包扎伤口,人生际遇不可不说无常。
至于那个牙婆,还没来得及撒泼打滚,就被侍卫们以冲撞贵人为由拖了下去,现在应该是审出了点什么,那面貌很威严的嬷嬷快步走来,对美妇附耳低语了几句。
“我道是谁,原来是‘史’,”美妇听着听着,眉间拢起一道皱褶,冷笑道,“本宫听闻顺天府里保龄侯与忠靖侯两家寅吃卯粮,作下好□□,女眷们都开始做针黹贴补家用了,怎的老家侄子还有闲钱买人?”
老嬷嬷笑道:“饥荒不饥荒的,不都是史家一句话的事吗?那就是个属貔貅的,倘若真是内里亏空,撑不住体面,只怕骨头渣子都被啃干净了,哪里还有金陵史如今的名声在?”
美妇哼了一声。
“还有一个,实是小公子生得太招人了些,昨日那婆子抱着经过十味楼下时,叫史三爷瞧见了脸,回去想得抓心挠肝,掏空了积蓄也要买,那婆子也怕夜长梦多守不住,急急地要出手,两下一拍即合,这才把小公子抱过来了。”
“掏空积蓄也才三百两,我瞧史家也是个破落户。”美妇嗤之以鼻、
她静了一静,忽然捏住正在装鹌鹑的李稚盈的下巴,左右转着端详了一下。
李稚盈简直怕了这些封建权贵了,忙不迭往后一躲,后脑勺撞在车壁上咚的一声响。
他头发被花婆子扯掉一缕,这下刚好撞到伤口上,疼得面色都变了。
“这小模样,确实招祸。”美妇慢悠悠收回手,老嬷嬷适时板起面目,斥道:“小公子好生失礼,我们殿下是常乐长公主!”
……什么意思?要我跪吗?
李稚盈惊疑不定,犹豫地环顾四周。先不提现代人的尊严这回事,眼前这车厢虽然已经大得超过了他的刻板印象,但一口气坐进来六个人,还是难免拥挤起来。他要是跪下去,那老嬷嬷怕是就要被他一膝盖顶下车。
不过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李稚盈刚要丝滑地给公主娘娘磕一个,后者就矜持地说道:“不必跪了,你小人家家的,天可怜见碰上这种事,受了惊吓也在情理之中,好好歇着吧。”
老嬷嬷想起牙婆瞎了只眼、掉了半根拇指的惨状,嘴角抽了抽,算是对她家主子的以貌取人算是看明白了。
李稚盈可没给人下跪的瘾,屁股从善如流地粘回软垫上,乖巧道:“谢公主娘娘大恩。”
常乐长公主非常受用,懒懒扶了扶鬓发,吩咐道:“去与史老三说,人我保了,让他断了那些烂肚肠,不然我必向皇弟参一本。”
嬷嬷领命告退。
车厢里静了下来,只听得辘辘的车轮声。李稚盈浑身都疼,累得想倒头大睡一场,可目前的处境实在让他放松不下来。
在穿越之前,他们全班都没意识到幸福值任务的艰巨之处到底在哪里,还当最糟糕的境遇不过是拿热脸贴冷屁股……还是要一口气贴1000个的那种。但来到红楼仅仅一年,李稚盈的思想就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来做舔狗并不绝望,真正绝望的是连做舔狗都没资格。古代世界封闭得超乎想象,士农工商里“农”和“工”走子承父业制,生下来就得围着那一亩三分地打转到死,“商”好一点,至少可以名正言顺到处走走,前提是那人得不美不丑,不老不小,四肢健全,身强力壮……以他们班人的运气,很难满足这些条件。至于“士”,看看李稚盈自己就知道了,穿越至今,他认识的人总共都没到1000个呢!
就在他头脑风暴的时候,一个毛茸茸的小身子凑了过来,是那个叫司徒询的男孩,苍白羸弱到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唯独那双凤眼炯炯有神,他好奇道:“你是国子监祭酒的儿子?你叫李稚盈?”
李稚盈一点也不想搭理这个坑货,装着余悸未平的样子,弱里弱气地哼唧了一声。
“那怎么不跟牙婆说你家世?”他眨着眼睛,十分天真无邪地问道。
“然后挨一顿毒打吗?”李稚盈脱口而出,说完才发现这话有点暴露本性,连忙低下头去,“除了我,她那里还藏了五六个小孩,男女都有。想来那些孩子也并非都记不清家在哪里,不过是说了就要被打,便都假称不记得了……”
司徒询直白道:“所以救了你还不够,你想求我母亲把他们也救了是不是?”
李稚盈好不容易营造的凄楚氛围被他突兀打断,气得暗暗磨了磨牙,但话还得说下去。李稚盈做出一幅可怜相,哀求道:
“他们原本也是爹妈的心肝宝贝,万一被卖,这辈子就被毁了。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娘娘您稍抬一抬手,就能造七十级、七百级浮屠,这是多大的功德!娘娘帮他们阖家团圆,老天爷也会保佑娘娘的家人平安顺遂的。”
“好生伶牙俐齿,”公主叫李稚盈的童言童语触动心肠,爽快道,“我会叫人去办的。”
她撩起车帘,如此这般地交待下去,完了对着司徒询出神地想了一会儿,问道:“询哥儿,他,你还看得上眼?”
千万别!
李稚盈偷眼去看司徒询,就见后者毫不犹豫道:“母亲,让他随我去别庄住吧,我还没有玩伴呢。”
常乐公主沉吟,视线在李稚盈脸上来回游移,明显不太想答应。
“拒绝他!拒绝他!”李稚盈在心里给公主打气。
司徒询虚弱地咳了两声:“母亲,我的身子总也好不了,吴郎中说不能见风不能外出,我整日地闷在屋里,每年只祭祀才能出来一趟,四季风光就这么一年年地错过了。他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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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生机勃勃,我便是单和他说几句话,也似见了春朝,觉得身上松快了不少。”
他都可怜成这样了,公主爱子心切,怎么不同意,当即便道:“都依你。”
旁听的李稚盈惊呆了。
好一朵芳香四溢的戏精!
他隐晦地瞪过去一眼,司徒询报以无懈可击的友善微笑,把一碟子糕点放在他膝头,眼角弯弯道:“你饿不饿?这是宫中御厨的手艺,外头等闲买不到,你吃几块垫垫肚子吧。”
李稚盈挺直了背,字正腔圆道:“恐怕要辜负公主娘娘好意了,前段时日,李家刚找高人给我批命是‘丧门星’,姐丈和祖父母都被我克死了,可能……”
公主娘娘一听,却没如李稚盈设想的那样把他赶下车,反而眼光大亮,急切地打断他道:“你说你刑克六亲?”
李稚盈:“……”
他哪里懂马道婆的胡言乱语,再说那时候他被锁在柴房,府里的丫鬟小厮都对他避之不及,除了知道自己新得了个丧门星的花名外,可谓是两眼一抹黑。但命理之说么,左不过“天煞孤星”“刑克六亲”那些词,就含混道:“好像是……”
“好呀!好,好!”公主大喜,连说了三个好字,现在她看李稚盈的眼神慈爱得和牙婆有得一拼了。
“亏得我儿慧眼识珠,这竟是现成的缘分,”她欢天喜地道,“永济方丈说询哥儿命犯七杀,又不在其位,才会缠绵病榻,必得要一个命格顶顶凶的人压制,方能康健长寿。天可怜见,让我们母子找到了你!”
李稚盈弄巧成拙,人都要麻了,艰难地往回找补道:“也许是那高人学艺不精,批错了……”
“这你不用管,我自会找李守中要你八字的!”
常乐长公主道:“祭酒之子,与我儿做伴读,也还使得。”
李稚盈:“……”
你有权有势,你了不起。
只一步之遥,他就能和12号会和了!
李稚盈大受打击,后面的车程中没有吐出一个字,坐在原位沉默地啃糕点。
他的手在擦伤后被丫鬟敷了药裹上纱布,不太听使唤,起初掉了点渣子在衣服上,那养尊处优的询哥儿也不嫌掉面子,举着碟子帮忙接着。李稚盈啃完一碟,他就紧跟着递来一碟,仿佛从他的吃相中获得了莫大的乐趣。
李稚盈化悲愤为食欲,把他们车厢里备的所有吃食都一扫而空,自从沦为丧门星以来,他就一直饥一顿饱一顿,此时吃饱喝足,又累又困,不知不觉就在马车的摇晃中睡着了。
醒来时,李稚盈人已经躺在了床上,天色蒙蒙亮,俨然一觉睡到了翌日晨起。
茜红色的床帐垂下,在微风中泛起细细的涟漪。李稚盈对着帐顶直愣愣的看了好一阵子,才从乱梦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换了新地图和新副本。
3. 君子皮难掩乖戾心
李稚盈握紧了手,让隐隐作痛的手心提醒自己这不是梦,而且由于昨日的经历过于曲折离奇,他还在伤口上加了点力,直到背后疼出一层冷汗,才悄悄撩开帐子,振作精神准备跑图。
结果坠在轻纱上流苏一荡,不知怎的牵动银铃,叮当一声响后,外头立刻有了动静。
只见一列丫鬟鱼贯而入,有人端热水,有人执巾帕,有人奉漱盂,有人捧衣冠,行动间井然有序,脚步寂然无声,看得李稚盈目瞪口呆。
说起来李家家境殷实,也称得上名门大族,奈何一家之主李守中迂腐守旧、泥古不化,子侄们没有头悬梁锥刺股的条件,他创造条件也要跟上。李稚盈的脸特别不讨他喜欢,他对李稚盈也最为严苛,有几次李稚盈对他亮出正脸,李守中那神情都像是厌恨到想用墨汁把他涂成黑色的。
托那老登的福,李稚盈穿越红楼整整一年,过得堪比山顶洞人,还从来没体验过“钟鸣鼎食”是什么富贵滋味。
为首的丫鬟跪到脚踏上,上来就去扯李稚盈的腰带。李稚盈吓了一大跳,连忙缩回床帐里:“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丫鬟姐姐也不勉强,从善如流道:“婢子培风,先去屏风外等候,盈少爷有事唤我一声就好。”
李稚盈把新衣服拖进床帐里穿好,换下的里衣叠好放在枕边,洗脸刷牙把自己打理干净,直接蹬上鞋子去找她。
“公主娘娘起了吗?”李稚盈很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主动表示,“晚辈蒙娘娘收留,昨日却没有和娘娘请安便就寝了,很是失礼,今早理应过去问候。”
他煞有介事的做派惹得一干丫鬟都笑起来,培风笑不露齿道:“却是不巧,娘娘不常在别庄住,昨日午后便归家了。”
归家?
李稚盈觉得她用词有点怪,默默记在心里,转而问道:“那司徒少爷呢?他还在这里吗?”
“询少爷自然在,可他昨日出门吹了冷风,有点起烧,怕是不能见你,”培风顿了顿,温言提醒道,“询少爷虽为公主亲生,但并未录入皇室宗谱,盈少爷是贵客,唤他‘询哥儿’、‘询少爷’皆可,只‘司徒’这两字,万万莫要提及了。”
……感觉越来越怪了。
李稚盈没怀疑系统的播报,只觉得这母子俩的真实关系愈发扑朔迷离。
司徒是国姓,常乐长公主自然是姓司徒,可公主的儿子什么时候也能随母姓了?
那司徒询到底是什么来头,会被系统判定他一句话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主事的人是谁?”李稚盈压下心头疑惑,问道,“我在此叨扰,总该去向她道一声谢。”
于是培风就带他去见了那位侍奉在常乐长公主身边的老嬷嬷。
嬷嬷工作繁忙,大早上站在一条抄手游廊上训斥下人,一见李稚盈,先对他给自己扎的丸子头皱了皱眉,厉声斥责道:“不成体统!早上谁去伺候的?”
李稚盈还没反应过来,边上培风就训练有素地跪下了:“婢子有错。”
“自去廊下领十个嘴巴子……”
眼看着老太太张口就要罚,李稚盈赶忙上去抱住她的胳膊:“嬷嬷,是我没让她梳,您别怪罪她。”
嬷嬷呼吸一滞,不赞同地扫他一眼,改口道:“看在盈少爷给你求情的份上,这顿罚且寄下,倘若再服侍得不顺主子的心,就两罪并罚。”
培风道了“是”,面色自若地站了起来。
接着嬷嬷的视线转到李稚盈身上,她腰板挺得笔直,气场格外强大,让时年六岁的李稚盈很是紧张,不自觉绷紧了身子,冲她讨好地笑了笑。
嬷嬷嘴角动动,更显严厉了。她道:“李大人教养子弟,或许讲求个亲力亲为,可公主慈爱示下,体谅盈少爷年幼离家,与你调了八名丫鬟、八名小厮、扫洒粗使的婆子十六个,此外还拨了绣娘为您打理四季衣裳,这是拿您当正经的主子看顾。有什么事盈少爷尽可吩咐下人去做,如此方不致使殿下一腔慈爱落空。”
意思就是别不识好歹呗。
李稚盈低眉顺眼道:“以后不会了。”
老太太貌似还要对他耳提面命什么,这时一个丫鬟匆匆走来,与她道:“郑嬷嬷,询少爷烧退了。”
郑嬷嬷喜形于色,再看李稚盈时神色都柔和了不少,想了想,问那丫鬟道:“询哥儿还醒着吗?”
丫鬟脆生生道:“少爷才出了一身汗,刚擦洗过换了里衣。吴郎中说不好空着肚子睡,让厨下煨了老母鸡汤,又上了好克化的吃食,还没动筷呢。”
郑嬷嬷点头不迭,问李稚盈道:“盈少爷还没用过早饭吧?”说完不等他回答,就自顾自安排道,“也别两边开张了,给桌上多加一幅碗筷,让两位少爷一同用些。”
李稚盈恍然回神。
哦对,差点忘了,他在这里是有工作的——弱不禁风的询少爷缺一块人型的镇宅石,相中了他,镇不好怕是还得被扫地出门。
这年头工作得来不易,六岁男童包吃包住的工作更不好找,李稚盈对此一点异议没有,听话地被郑嬷嬷牵了过去,转过抄手游廊,过一道月洞门,就是司徒询居住的院落“椿龄堂”。
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药味,丫鬟仆妇进进出出,全都屏气凝神,屋里屋外连鸟雀的鸣叫都听不到。司徒询半靠在床头,精神恹恹的,不仅身子骨和纸一样“吹弹可破”,脸色也白得和纸一样,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郑嬷嬷很心疼,亲自给他把炕桌摆上,问道:“怎么不告诉殿下知道?”
司徒询摇摇头,轻声说:“我自小就三病五灾的,都习惯了,若是惊动母亲,她既无能为力,又要受那一大家子气,不是徒增伤心吗?”
李稚盈眼观鼻鼻观心,干完了一碗鸡汤面,又不见外地添了一碗。司徒询自己吃饭不积极,看他吃饭倒很有兴致,趁郑嬷嬷不注意,飞快地把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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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夹给了他,李稚盈不论出处,一概笑纳。
果然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荷包蛋也不例外。收拾走碗筷后,司徒询图穷匕见:“昨晚昏昏沉沉久了,现下还睡不着,叫盈哥儿留下和我说一会话吧。”
司徒询的话非常管用,郑嬷嬷问也不问李稚盈,二话不说就应下了,临走前还一点也不脸红地让六岁的李稚盈好好照顾九岁的司徒询。
下人们也很快退了出去,门关上时吱呀轻响,屋里只余他们两人。
司徒询兴味十足地审视李稚盈良久,狐狸尾巴开始偷偷藏不住,蓦地把他插在头上的小金簪子拔了下来。
“果然我见犹怜,”他态度轻慢道,“你要是这么着和我母亲卖可怜,她肯定无有不应。”
李稚盈披着头发打了个哈欠,感觉困意上涌,自然而然地要往被子里倒,被司徒询不由分说扯了起来。
“我和你说话呢!”
他坏心眼没得逞,有些不太高兴:“知道史三为什么肯倾家荡产买你吗?”
“为什么?”李稚盈又打了个哈欠。
“他好娈童,”司徒询眼里闪着恶意的光,“就在年前,有对夫妇找上史家族长,说自家才十岁的女儿去史家拜年时被强行扣下了,他们上门讨要,可史三奶奶只道和孩子有缘,不肯放人。那夫妇是史家族长远亲,在外很有些体面,史老头便叫史老三把人交出来,史三只一味搪塞,搪塞不得了,才丢出一具尸首,说是不慎跌进枯井里摔死了。”
“那夫妇清楚内有蹊跷,赌咒发誓要史三偿命,哀哀切切携着女儿的尸首去了,转天就‘哀毁过度’,随后‘一病不起’,再一日,便随他们苦命的女儿一道没了,被族中吃了绝户。听闻那段时日史家从那口枯井里起出十来具尸体,全是身量未成的孩童,肢体不全伤痕累累。你要是没遇到我母亲,只怕也是同样的下场。”
李稚盈默默运气,反问:“怎么,你想学他?”
司徒询一滞,实打实地愣住了,表情错愕非常,好像后者的指控对他而言极为侮辱,不假思索道:“你浑说什么!”
“不想学就闭嘴!”李稚盈猛地把被子拽过来,背过身躺下道,“你不睡的话我就要睡了。”
司徒询没反应,过了好半天才窸窸窣窣地钻进被子里。他戳了戳李稚盈的肩膀,困惑道:“你居然不害怕?”
李稚盈闭着眼:“那请问询少爷,我有的选择吗?”
司徒询又是半晌没下文,良久小声问道:“那你还愿意和我说话吗?”
“……”
“你默许了,为什么,”司徒询戳他道,“我欺负你,你不讨厌我吗?”
“因为你是个神经病!”李稚盈一把拍开司徒询的手,不耐烦道,“神经病人思路广,智障儿童欢乐多!你说够了没?!”
“……哦。”
司徒询终于偃旗息鼓了。
4. 暗毁钟夤夜悄相见
对于司徒询究竟有没有听懂他的用词,李稚盈持怀疑态度,不过他懒得管,粗暴地把思绪清空,很快就睡了过去。
这是他在李家亲身实践出的快速入眠攻略,应用于高床软枕间,效果格外的好。
李稚盈心无旁骛,一觉睡到了傍晚,睁眼时外头静悄悄的,司徒询一条胳膊搭在他身上,犹在呼呼大睡。
床帐里光线昏蒙,李稚盈发了一会呆,轻轻把他的蹄子拎回去。
司徒询坐着时不显山不露水,躺下时却是好长一条,像只能把身子抻得长长的白猫。李稚盈试试他的额头,不烫,就给他把被子掖好,轻手轻脚下床去了。
在外间值守的是培风和那个声音清脆的婢女,名叫图南的,两个姑娘并肩坐在绣墩上做针线,见他踩着睡鞋出来,一起迎了过去。
李稚盈比了个“嘘”的手势,让图南不要去打扰司徒询,自己和培风回去了。
黄昏落日,暮色四合,步履款款的侍女手持烛火,将廊下、檐角和步道上的宫灯一一挂上,这座山庄里遍植花木,于是亮莹莹的灯笼也在枝叶掩映间闪烁。
李稚盈走在凉风习习的长廊上,脚步倏的一滞,不知为何,面色变得有点古怪。
培风询问地看过去,李稚盈定定神,把意识退出系统空间,若无其事地走了几步,忽而转头问道:“培风姐姐,你能和我讲讲公主娘娘吗?”
“盈少爷想听什么?”
“嗯……能告诉我公主娘娘平日里爱吃什么、爱玩什么、有什么忌讳吗?”李稚盈羞愧地说,“公主娘娘待我恩重如山,我便是无力回报,总不能连这些都不清楚吧。”
“盈少爷客气,”培风问什么答什么,娓娓道,“其实吃什么玩什么,娘娘富贵已极,倒不太在意,唯有膝下一双儿女,娘娘爱若珍宝,所求无有不依。长公子便是询少爷,他看重的人,公主娘娘爱屋及乌,也会另眼相待的,盈少爷无需担心。”
“那司徒小姐呢?他也住在这山庄里吗?”李稚盈顺着她的话惊呼道,“哎呀,我还没去拜访过她呢!多失礼呀!”
“好叫盈少爷知道,我们小姐姓甄,在家行七,并不姓司徒,也不在这庄子里。”
“这么说,询少爷也是姓甄了?”李稚盈故意道,“他们嫡亲兄妹,不养在一处,为什么?”
培风一顿,人机似的脸终于流露出一丝无言以对的表情。
李稚盈眨眨眼,模仿司徒询清白无辜的语气追问:“培风姐姐,怎么了?”
“怪培风没和您说清原委,”打工人培风习以为常地揽锅,说道,“这事说来话长,婢子姑且说一说,盈少爷姑且听一听,听过便算了,好吗?”
李稚盈连连点头。
培风道:“我们公主是甄太妃和老圣人的掌上明珠,周岁即封公主,次一年又加封长公主,宠爱逾制,贵盛无比,及笄后下嫁于太妃的嫡亲外甥、风流才名在外的甄四公子,亲表兄妹做了夫妻,亲娘舅做了公公,舅母成了婆婆,自是亲如一家。宫中也记挂娘娘,四时八节常有赏赐,当今圣人登基后,还破格赐公主享亲王仪仗,放眼整个金陵,再没有比公主更尊贵的人了。”
“若说美中不足,也是有的,不过是子嗣上有些不如意,”培风道,“公主与驸马恩爱无双,偏有一起子眼酸心毒的奸人,背地里魇咒公主,害公主成婚二十余载没有子息,先后分明坐过几次胎,却都无缘无故的掉了。待到发落了那些害人的东西,公主也心灰意冷,令驸马别府另居,自往鸡鸣寺清修了一段时日。”
李稚盈点头,表示理解。
他听司徒询的口风,常乐公主在夫家过得也未必如意,近亲结婚本就有风险,若是再被气上一气,那接连流产也是可以预料的了。
不料培风接下来的话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义正言辞地道:“天可怜见,公主虔诚礼佛,忽有一日夜梦揽月入怀,醒后引以为奇,以此问左右,左右皆言是上上吉兆,于是公主侍佛愈加恭谨,果然十个月后生得麟儿。当日鸡鸣寺众沙弥皆言公主所处产房红光满室,此是佛祖赐子的缘故,鸡鸣寺的永济方丈还收询少爷做了俗家弟子,法号慧慈。”
李稚盈:“……”
他静静望着培风,培风面不改色:“公主将询少爷抱回府中,驸马听闻公主诚心感动佛祖,大感惭愧,遂与公主重修旧好,不过三年竟得一女,便是甄七小姐,聪慧孝顺,待下宽和,深得甄老太君喜爱,老圣人特封为荣华郡主,享百户食邑。七小姐常住公主府和甄府,来日她到山庄,盈少爷您再去拜见不迟。”
李稚盈张张嘴,又闭上了,一肚子槽没处可吐,沉默着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
院子里也出了状况。
四下空无一人,笤帚孤零零靠墙立着,打扇掀帘的丫鬟也不见踪影,反而是堂屋里站满了人,正围在一个地方,对着什么东西交头接耳。
“都干什么呢?”培风蹙眉呵斥,很有郑嬷嬷的风范,惊得下人们噤若寒蝉,你推我我推你,互相推搡一番,最后从人堆里吐出一个叫长生的小厮来。
常乐公主别的不说,爱子之心纯然肺腑,从这庄子里人和物的名字就可见一斑,司徒询住的地方叫“椿龄堂”,他住的地方则是“冥灵馆”,还有一干如“留住”、“眉冰”、“神龟”之类用谐音梗和动物梗起名的下人,仿佛只要心愿够强烈,体弱的司徒询就能在冥冥中得到庇佑,无病无灾地活到万岁万万岁。
那名字寓意浅显易懂的小厮长生缩着脖子赔笑:“培风姐姐,您瞧了可别生气,大家伙儿也都不知道咋回事,它就、就变成这样了。”
“怎么了?”李稚盈问道。
长生一和他对视,就跟被烫到似的撇开视线,耳尖红彤彤的升了温,盯着自己脚尖嚅嗫道:“盈少爷,小的真没动过它……”
众人往两边退开,将靠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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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的一座彩漆刷的长方形匣子亮出来。
李稚盈迷惑地望着它,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培风就诧异道:“表针怎么不走了?”
李稚盈定睛看去,这才在匣子顶部看到一个熟悉的圆盘钟表,上面一长一短两根指针动也不动,凝固在12点的位置。
李稚盈心头一动,豁然开朗,心虚地瞄向培风。
贵重物品损坏,培风也不敢轻动,上上下下检查了好几遍也没找出问题,烦恼道:“这可是公主的嫁妆!”
下人们头埋得更低了。
“也许是哪里卡住了吧,”李稚盈睁眼说瞎话道,“培风姐姐别着急,金陵地大物博,肯定能找到会修理的匠人的。”
培风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迟疑着赞同道:“这钟有些年头,是不如刚开始走得准了……也罢,我与郑嬷嬷说一声,看库房里其他自鸣钟要不要修。”
她自言自语着走开:“到底是西洋舶来品,不如我大周的物什好用。”
李稚盈一言不发,对培风典型的“天朝上国”发言没有任何异议。
后面的时间似乎变慢了,他食不知味地用过晚饭,拒绝了要躺到脚踏上给他守夜的丫鬟,屏退众人独自坐在屋里,数着系统里的电子表一分一秒涨起来,直到半夜十二点,那行数字无声地闪了两下,归零重计。
几乎是同一时间,一道黑影从支开的窗子翻了进来。那是个身穿夜行衣的男人,又瘦又高,鬼影似的。这人落地后左右环顾,然后目光下移,降落在还没他腰高的李稚盈身上。
两人面面相觑,李稚盈试探道:“……4号?”
“班长!”黑衣人热泪盈眶,乳燕投林般滑跪到李稚盈身前,抱住他的腿道,“班长你可算来了!你都不知道我这一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不用4号说,光看他“死士”的身份牌,还有这身不干好事的装扮,想必也是水深火热之中。
穿越前4号是他们班年纪最小的学生,中小学连跳三级,真实年龄刚满14岁,还是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能坚持下来更不容易了。
李稚盈刚要好言好语夸他几句,4号就继续嘤嘤道:“但最不好过的肯定还是班长你了!学委说红楼世界就是个钩子泛滥的世界,班长你如花似玉,在这里恐怕钩子不保,让我们高三6班誓死守护班长的贞洁……”
李稚盈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咣当一拳头捶在他脑门上:“说重点!大家都联系上了吗?还有没有其他人跟我一样被论坛屏蔽了?”
死士讨完打,消停了,委委屈屈蹲地抱头,竖起一根手指:“就你一个,班长。我们这两天都商量好了,给你物色一个幸福值点满的土著做任务对象,马上送货上门,班长你到时候记得签收哈。”
“这个不急,我现在没有性命之忧,按你们的步调来就行,”李稚盈凝重道,“反而是你,现在是什么情况?这个‘死士’是怎么一回事?”
5. 异世存同窗各辛苦
“死士就是死士嘛……”4号哼哼唧唧撒娇,听得李稚盈眼皮直跳,又被敲了一次脑瓜才变得正常起来,把舌头捋直了道,“死士是很金贵的,命要用在刀刃上。我现在也就做点盯梢呀监视呀的工作,到处听八卦,日子不要太清闲。”
他得意洋洋道:“班长我和你说,我这身份卡自带轻功,那叫一个飞鸿踏雪风过无痕,三层小楼蹭的一下就窜上去了!班长你想不想尝尝被我带飞的滋味?”
李稚盈将信将疑:“这就不必了,我不飞……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话这么多?”
“这不是太久没见到同学,有点激动么——论坛上不算,我的意思是线下,活的,能面对面聊天那种。”
死士盘腿坐下,掰着手指头数道:“咱班被分到金陵的一共三人,你我两个,还有12号千金小姐,她穿成了皇商柯家的小姐柯怡颜,有一屋子的堂姐妹,天天为些衣裳首饰跟她扯头花,扯得她都要崩溃了,本来就是爱哭鬼,这下子眼泪更要逆流成河了,班长你信不信,她看见你时保准鼻涕泡都能哭出来。”
听起来都没有性命之忧,李稚盈稍稍放下心,问道:“你能联系上学委吗?我想问她点事。”
他解释道:“这个常乐长公主,红楼里没有提及,但我总觉得她很古怪……他这一家都很古怪!学委读了不少红楼的解析和揭密,她或许能知道点什么。”
4号却支吾起来,挠了挠头。
“这个……那个……学委她最近遇上了点小麻烦。”
他打着哈哈,企图蒙混过关,最后还是在李稚盈的逼视中败下阵来,垂头丧气道:“是这样的,学委抽到的礼包是她从小到大阅读过的所有书籍,内容直接上传到记忆里,连目录和插图都能倒背如流,我们那会儿都以为这是科举专供金手指,以学委的能力,还不来个六元及第大满贯,从此走上人生巅峰?我们连庆功宴都提前在论坛上开过了!可恨的是……”
“可恨什么?”
“可恨人算不如系统算,学委是胎穿,还是女婴,刚出生就被溺死了,次次转生,次次女婴,迄今为止已经体验了溺死冻死饿死摔死各种花式死法!总计存活时间不超过48小时。这不是黑幕什么是黑幕?!”
“学委死够了,目前在走投诉流程,系统一天只给她10分钟上线时间,还是随机的,得11号全天蹲守在论坛上才能抓到她。”
李稚盈紧紧抿住嘴唇,他一急就想咬指甲,可手刚抬起来,小臂上就传来一阵幻痛。他把手放下,原地走了两步,感到了一种名为无能为力的焦躁。
死士目光追着他无意识发颤的指尖,静了一瞬,扬起笑脸道:“班长是想问这家人的情况吗?我知道呀!”
李稚盈讶异地转向他。假如4号有尾巴,那么这时候估计摇得要起飞了,他春光灿烂地道:“我不是在执行一项监视工作吗?监视的对象就是甄家呀!”
“你……”李稚盈一怔,“我突然想起有一件重要的事忘了问:你在给哪家当死士?”
“一个我来前听都没听过的、又神秘又透明的角色,”4号道,“缮国公石思连。”
李稚盈努力回想了一下。
他对红楼原书只能说看过而已,大致情节知道,名家名篇能背会默,再多的就没有的,一些特别细节的东西并不能说清。
这个缮国公,他只记得是四王八公之一,在秦可卿葬礼时短短地出场了一行字,然后便没有下文,着墨非常之少。
“他让你监视常乐公主?”李稚盈说完,自己推翻了方才的结论,“不对,他是让你来监视司徒询的。”
4号挑眉,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原来他全名司徒询,这就说的通了……但班长你是怎么知道他姓司徒的?”
他想到了什么,大惊失色:“不是吧不是吧!他才那么小,就懂得用秘密讨你欢心了吗?不行不行,班长你留下来太危险了,还是跟我走吧,我和12号都愿意养你,我养班长小,班长养我老……”
李稚盈拳头又硬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4号,你脑子里是发了大水,被冲得只剩下这些玩意了吗?可不可以说点靠谱的?!”
4号嘀咕:“我觉得挺靠谱的呀,宝玉初试云雨晴不就是这个年纪吗?早熟我都怀疑他们跟我们用的不是一套器官了,不得不防……”
“……”
4号捂着眼眶,连滚带爬地躲到桌子底下:“别打别打,我活跃一下气氛而已啦,班长你消消气,仔细手疼。”
“司徒询这个名字不是他告诉我的,是系统给的,这坑货幸福值得了零分,”李稚盈甩甩手,点开实时监测看了一下,面无表情道,“哦,我骂他神经病后,幸福值长到5了。”
4号嘶嘶抽气:“金陵这个地方,情况太复杂了。”
李稚盈白他一眼,没搭腔。
那个司徒询,初见时李稚盈就觉得他处处透着诡异,温和体贴的样子像拿笔画上去的,白日里他拿话恐吓自己,李稚盈一点也不意外,反而有种画皮妖终于露出真面目的感觉。
从古至今,幸福感产生的必要条件都没有多大变化,假如按照需求的五个层次——生理、安全、爱与归属、尊重、自我实现——来分,平均每一层次得分20,那么想将幸福值刷到及格线,只要让他身体健康,吃喝不愁,再有一个可供遮风挡雨的家,二三嘘寒问暖的亲人朋友,便不是难事。
然而这个任务棘手之处就在于“幸福”是完全主观的感受,有人吃糠咽菜也乐在其中,有人锦衣玉食却郁郁寡欢,还有的人永远在得陇望蜀,不论得到多少,都会对自己没得到的部分心有不甘。
即便如此,一个人幸福值能低到这个程度,也不是多愁善感或者心理变态能解释得了的。哪怕是从培风的春秋笔法中得知他是父不详的私生子,李稚盈也还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姓司徒……
缮国公……秦可卿……
李稚盈蓦地道:“他跟秦可卿什么关系?”
“班长,你也想到了是不是!”4号抱着桌子腿探出头,竹筒倒豆子般的说,“那个“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后世很多人说秦可卿是他家遗孤,所以一个小小营缮郎的养女才能嫁到贾家做宗妇。我专门查过,这个所谓的老千岁拿的是废太子谋反剧本,几年前兵败被废,圈禁当晚,一家老小就全死在一场火灾里,得了个义忠亲王的追封。”
“不过话又说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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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可卿就算真是皇亲国戚,那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贾家对孤女的嘴脸可是有目共睹,一个隐姓埋名的秦可卿能带给他们多少好处?”
“除非他们认为秦可卿有重归皇室的希望,”李稚盈道,“这是在提前下注。”
4号一拍膝盖:“谁说不是呢!无利不起早说的就是贾家了。那废太子能送出一个女儿,难道送不出一个男孩吗?女儿放在京城吸引视线,儿子远远送到妹妹家藏起来,等到哪天趁虚而入,皇位还是他家的。嘿!多好的主意!我都要为他的小妙招拍案叫绝了!”
“怪不得……”李稚盈沉吟,“照这个逻辑,贾家和甄家肯定参与密谋了……那缮国公呢?他让你来监视,是知情人,还是听到了风声?”
“八成是有些猜测,又拿不准,想看看能不能从中渔利吧,”4号哼笑道,“人人都说四王八公同气连枝,四大家族休戚与共,但想想也知道,荣宁二府都有龃龉,缮国公跟他们不是一条心,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但他们的打算最后大抵都落空了,秦可卿既然受到欺辱,就代表司徒询彻底失去了谋夺大位的可能,不是残了就是死了。贾家的裙带投资失败,秦可卿也没了活着当罪证的必要。
司徒询清楚自己的身世吗?想来不至于一无所知,否则他的幸福值也不会是那个惨样。
李稚盈定定神,把司徒询病后惨白的脸从脑海中赶出去,问4号道:“你有什么打算?”
“先糊弄着呗,”4号无所谓道,“石思连又没把眼睛摘下来让我带着,还不是我说什么是什么,他爱听就听,不听算逑。”
他表现得越游刃有余,李稚盈越是忧心忡忡:“小心玩砸了,就算我们能无限复活,但死亡的痛苦都要自己承受。与之相比任务什么的都可以往后放一放,好好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知道啦——”
4号眼睛亮晶晶的,凑近了道:“说起这个,班长,你真的不和我走吗?”
他絮絮说道:“那司徒询就是个活靶子,缮国公的死士无功而返,还有齐国公镇国公修国公在排队!迟早要闹出幺蛾子来,你和我走,我保证神不知鬼不觉,司徒询绝对找不到你。”
“什么法子,”李稚盈反问,“隐姓埋名,躲躲藏藏,然后在常乐公主和缮国公的双重搜捕下亡命天涯吗?”
4号刚要辩解,李稚盈就一抬手打断了他:“好了,我不是不信你,只是司徒询身边目前还算安定——起码从这时候到秦可卿嫁进贾家都很安定,这就非常难得了,古代社会不能要求太多。”
4号撇嘴,不太乐意。
李稚盈叹气:“实话说,我还想让你不要做死士了……就算是贩夫走卒,也比给人干脏活强啊,你能不能考虑一下,咱们换个赛道……”
4号马上跳了起来,激烈反对道:“我不走!我还没过够扒人墙角的瘾呢!石思连又有生活费给我,只需要我隔三差五传张纸条回去,哪里找这么省心的工作?”
李稚盈还没说完的话全被挡了回去。他欲言又止,发愁地望着4号——
这孩子什么时候添了个偷听的坏毛病?
工作环境对人的影响也太大了吧!
6. 骨肉人伦缘悭命蹇
鸡啼遥遥传来,4号就像听到十二点钟声响起的灰姑娘,在天亮之际准时退场。
偌大的庄子依山而建,笼罩在拂晓的晨光中,有几家农户的茅草屋上飘起炊烟,袅袅在风中散开。
4号踩着田里的稻草人蹦蹦跳跳,惊飞了一群早起的麻雀。他跳到一条小溪边,从怀里掏出一枚药丸,啃了一口。大约是滋味不怎么样,他嫌弃地皱皱鼻子,顺手拿那剩下的半颗打了水漂——技艺十分之高超,药丸足足弹了七八下才沉下去。
【死士[4]:号外号外,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一个?】
在论坛上吹水灌贴了一整晚的同学纷纷上钩。
【绣娘[14]:有话说有屁放。
千金小姐[12]:怎么样怎么样?班长找到没有?
死士[4]:哈哈大家都醒着哪!好消息是班长找到了!坏消息是他不肯走……
锦衣卫[20]:不应该啊,你没和班长说你被石思连控制吃药的事吗?说得严重一点惨一点,班长还能坐得住,绝对二话不说就拉着你去求医了!4号你怎么关键时候掉链子!
江湖骗子[21]:啧啧啧,4号卖惨功力不复当年呀。
书生[8]:什么?4号你在吃药?
千金小姐[12]:什么?药?是小说里写的只要一天不吃就会暴毙身亡的那种药吗?还真有?!
太妃[11]:什么?这么大的事,4号你怎么不早说?!还有你,20号,搞小团体的叛徒!
锦衣卫[20]:……4号让我保守秘密的!】
【这怎么说的出口嘛,】4号挠头,【反正又死不了人,告诉班长不是白让他担心。】
【俘虏[3]:你就该让他担心。】
4号把头发挠得更乱,一只乌鸦停在树梢上,对他飘动的发带十分心动,喳喳歪着头看。
【死士[4]:可我都答应班长了……现在该怎么办?】
他把有关司徒询的猜测发到论坛上,引来众人议论纷纷。
【俘虏[3]:这个司徒询确实麻烦,据我的经验,幸福值跌破10分大关,不是恨到了极点,就是苦到了极点,偏偏4号还说他外表一切如常,善解人意,彬彬有礼……这我不好评价,但现实里遇到了绝对是离得越远越好。
要命的是班长能改变他的幸福值,这就代表他对班长肯定很感兴趣,就是不知道这个兴趣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
总而言之先帮班长把屏蔽解了吧,不然做什么都不方便。8号,这件事你昨天揽过去了,想出主意了吗?人员什么时候能就位?
江湖骗子[21]:下面请欣赏8号的优秀作文——我的大儒父亲。
书生[8]:回楼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老父亲马上要去金陵书院讲学,只要让李守中的所作所为传到他耳朵里,我再敲敲边鼓,不愁他注意不到班长。】
乌鸦观望良久,终于下定决心,鬼鬼祟祟地蹦哒过去,从枝头伸长脖子,要叼他的发带。
就在得手的前一刻,少年猛地一回头,寒光擦着它的羽毛过去,那瞬间乌鸦吓得爪子都打滑了,忙不迭飞到半空,冲他愤怒地喳喳大叫。
4号哈哈大笑,脚尖在草丛里一拨,被削做两截的蛇身仍在痛苦的翻滚。乌鸦的叫声为之一顿。
少年把匕首从树干上拔下来,接着出手如电捞过乌鸦,用它的羽毛去擦蛇血,然后在乌鸦炸毛的嘎嘎中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死士[4]:8号,边鼓敲重些,李守中那老东西欺负班长,要是你做不到让他名声扫地,我就用我自己的方法出气了。】
李稚盈对亲亲同学正在密谋的事情一无所知。
当然他知道了也不会阻止——早在李守中将他丢弃的那一刻起,他们两人间稀薄的父子亲情就已经在系统的认证下不复存在。是以尽管明知4号有隐瞒和报喜不报忧之嫌,但李稚盈能在失联一年后重新和同学建立起联系,还能断断续续得知他们的近况,已经进步太多,不能强求太多。
他在山庄的生活很充实,晨起洗漱过后,便去找司徒询一起用早饭,然后一人一张书桌读书写字,午后歇过一场,又开始练弓马骑射,直到掌灯时分才会回冥灵馆。
李稚盈惊讶地发现司徒询居然非常自律,但凡还没烧糊涂,爬也要爬起来把功课做完,可另一方面,他的身体也是真弱,椿龄堂一天到晚药气不断,谷雨后才渐渐减了衣裳,就这图南还说他今年身子骨好了不少。
“去岁仲春,询少爷烧了三天温度才降下来,公主差点要买棺材冲一冲了,”图南边熨衣服边说,“要不说盈少爷您是福星呢,您一来,询少爷的病就轻了,大家伙都高兴得很,准备浴佛节一起去鸡鸣寺还愿呢!”
李稚盈:“……”
丧门星有些无话可说。
奈何常乐长公主显然和他们抱有同样的期待,她常往山庄来,见司徒询似乎真的有所好转了,便对命理一说愈发深信不疑,火烧火燎地打发心腹去向李守中讨要他的生辰八字,不料心腹兴冲冲赶去,却怒气冲冲地回来了。
“好个书香传家的会稽李家,全是一门子不顾骨肉亲情的豺狼,就那李守中,也配教书育人呢?我呸!”
公主府内,心腹跳脚大骂道:“我一路紧赶慢赶,想着他家丢了孩儿,不定要多着急,早一点报平安,人家也多安心一点。岂知将将张口,李守中就一口咬定他家小少爷已经死了,咱们搭救的是个冒牌货。我听了生气,质问他家幺儿既是死了,坟茔在何处?李守中说是短折不详,半道上就给埋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家倒好!亏得我留了个心眼,没报公主的尊号,只道是过路的商家搭救了盈少爷,不然还瞧不出这家人的嘴脸呢!”
心腹揩去头脸上的汗,气喘吁吁从袖中摸了只荷包出来,交给公主:“这八字是贿赂了他家的姨娘得的,公主过目。”
常乐公主火热的心被当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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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了凉水,捏着荷包冷笑连连:“我看盈哥儿知恩图报,强过他们百套,李守中眼盲心瞎不肯养,那就我们养!”
她有心给李稚盈找个不逊于国子监祭酒的父亲,在殿内环顾,留意到了捻须的长史。
长史一凛。
常乐询问道:“长史大人,听说令郎常年在金陵书院读书,与你夫妻二人聚少离多,何不再收一小儿承欢膝下,聊解寂寞?”
长史把胡须捻断一根,很是不快。
一个克父克母的丧门星,养来就是添堵的,也就公主拿他当个宝。
然而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长史故作迟疑道:“这……唉,回禀公主,不是臣不情愿,实是贱内才给犬子相看了一门亲事,近日为迎新妇,家中买仆置产,镇日忙乱,实抽不开身,只能婉拒公主美意了。”
常乐公主不疑有他,遗憾道:“那便罢了。”
“还有一事,”长史沉声道,“听闻公主让那李家小少爷和长公子同吃同住,可有此事?”
“是,如何?”
长史跌足长叹,颇为恨铁不成钢地说:“公主糊涂,询公子身份何等贵重,挑选玩伴理当慎之又慎,那李家小儿,倘若命格相合,留着做个侍奉的仆童就是了,怎的能让他与询公子日夜相伴呢?公主夫家富足守礼,子弟皆聪俊灵秀之辈,堪为询公子良伴,公主何以舍美玉而就朽木?老祖宗前日还唤我去训斥了一顿,说那李家子容貌妖异,恐不是吉兆……”
他口中的“老祖宗”指的是甄家的太夫人,长史是甄家族亲,靠甄太夫人的恩典读书做官,时至今日也常去甄家请安,心自然也是偏向甄家的,很为公主不肯让询公子和甄家亲近不满,一有机会,便要行规劝之责,向公主直言上谏了。
在他的喋喋不休中,常乐脸僵了,花了好大力气才控制表情:“长史无事,就先退下吧。”
心腹觑着公主脸色不对劲,忙挥退了下人。
果然,殿里一空,常乐就大发雷霆,一把将茶盘掀翻在地,将瓷碗瓷杯通通摔了个稀里哗啦,咬牙切齿道:“那老虔婆,欺我太甚!”
心腹急急地给公主顺气。
她本姓陶,是常乐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奶嬷嬷,当初女儿襁褓早夭,夫家要典卖了她,陶氏心一横,贿赂了为公主采选奶娘的黄门进宫,照顾常乐公主从小到大,私心里很是大逆不道地将公主并她一双儿女视为自己的儿孙,便也恨她所恨,急她所急,握着常乐的手宽慰道:“那老货手伸得再长又如何,横竖没几年好活了,公主青春正盛,儿女俱全,后福多着呢,何必与她多计较。”
“是了,是了,”常乐公主发狠地说,“询哥儿眼看要好起来了,我还有许多事要为他筹谋打算,可不能遂了那起子贼人的心——奶娘,劳您受累,拿这生辰八字去一趟鸡鸣寺,别人我都不放心……”
她迫切地想亲耳听到好消息,说到这里又改口,扬声道:“不,备马备车,我亲自去求见永济方丈!”
7. 蔷薇刺无辜惊人心
金陵城中,公主府车架飞驰而出,直奔鸡鸣寺而去。
山道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香客,梵钟声声,佛香缭绕,佛祖合掌俯看世人。常乐公主惯例焚香三拜,捐了一些香油钱,方才随沙弥去了后院禅房。
永济方丈已经等候在此,也不问公主是来干什么的,后者甫一落座,他就摊开手,示意公主将荷包放上来。
生辰八字描在一张红纸了,方丈端详了那张红纸多久,公主就屏气凝神了多久,忍不住问道:“永济大师,你看如何,可是刑克六亲的命格吗?”
永济大师缓缓摇头:“不仅不刑克六亲,反而运势极旺,偶有囹圄,却往往能遇难成祥,这是朱雀乘风、富贵无极之命啊。”
常乐公主的心噗通砸在地上,一时间既扯得空落落地疼,又觉得自己这般憾恨,实在是用心恶毒,又慌又耻,险些怔怔掉下泪来。
好在她还没来得及悲恸,方丈就大喘气道:“不过说他命格凶险也没错,他要是顺遂了,就必定会有人不顺遂,走的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路子……唔,好生霸道。有趣,有趣。”
“……”常乐公主战战兢兢道,“那与我儿相配吗?”
“再般配也没有了,”永济方丈笑眯眯道,“慧慈孤星寡宿入命,七杀旺而无制,五行失衡,不是长久之相,我与他起名慧慈,就是想压一压他命里带的煞气。但以后有了这位小施主做伴,二人命宫相合,便如春风化雨、困龙遇水,再不会受此困厄之苦了。”
常乐公主云里雾里,但“般配”俩字是那么清晰悦耳,让她的心情一下子振奋起来。
永济方丈又掐算了一下,说道:“我看他八字,当是幼年失怙,不知他父亲可还健在否?”
听他这么一说,常乐公主就想笑,把李守中的所作所为三言两语讲了,永济方丈也笑起来,说道:“既然李家入宝山而空回,那老衲就觍着脸向公主讨个恩典,让这孩子归在我名下。”
他道:“老衲俗家姓名也姓李,有一兄长早逝,族中为他过继一子承继香火,那侄儿于书画上颇具天赋,尤善草书,可叹三十岁上一病去了,并无子息留下。我想代他将这孩子收做嗣子。”
常乐公主按捺住激动道:“大师的侄儿,莫不是那位曾作‘疏狂帖’的李书星李公?”
“正是,”永济方丈含笑点头,“家中无甚余财,唯有书画数十车,砚台墨锭十数匣,旧毛笔一冢,希望公主不觉得委屈了他。”
永济方丈还是谦虚了,李书星在世时,每每纵酒高歌,挥毫泼墨,所作书帖引人争相临摹,论起草书本朝更是无人能及,不说先人遗泽,光是那些名家真迹,给他做儿子就很够本了。
常乐公主心花怒放,深感捡了便宜,一口答应下来,临走前大手一挥,又捐了好些香油钱。
永济方丈和她都很高兴。
沙弥将公主送走,回来对着茶桌上那一托盘锃亮的银锭咋舌,问方丈道:“师父,那位小施主能救慧慈师弟出苦海吗?”
永济方丈老神在在:“命理一说,哪有那么玄妙?不过是她挑着喜欢的听一听,权作慰藉而已。”
“那您……”
“这事不在命数,在你慧慈师弟,”永济方丈道,“常乐公主以往也找了不少命格合适的人,你看能有几人留下?不都被慧慈想方设法赶走了!这位小施主却是个例外。慧慈什么心意,你还看不出来?”
小沙弥若有所思。
收到了满意的后人,方丈很有几分得意道:“你师弟性子太独,没人陪着很容易钻牛角尖,我这是在给他找玩伴呢!”
李稚盈丝毫没有得人青眼的荣幸。
他现在只想把司徒询的头按进水里,用丝瓜瓤里里外外洗刷个干净,好好清一清他脑子里咕噜咕噜往外冒的坏水。
“你知道这底下埋了什么吗?”司徒询神秘兮兮地问。
李稚盈没理他,专心致志地在花丛中寻觅心仪的花朵。
春夏之交,风和日暖,庄子里的蔷薇竞相开放,墙里墙外都是烟霞似的花海,足足铺排开十几丈。司徒询这日突发奇想,想剪几枝来装点屋子,硬是把李稚盈拉了过来。
然后他自己不干活,也不肯让培风和图南帮忙,把防刺的鹿皮手套要来后,就在旁边揣着手站着,绕着李稚盈嗡嗡嗡叫唤。
“母亲以前也给我找过一些命数很凶的人,可惜他们都没你好玩,我稍微给他们一点好脸,他们就自以为是个人物了,开始在椿龄堂吆五喝六。我不过略微敲打几句,他们又吓破了胆,跪下来屁滚尿流地求我开恩……”
李稚盈剪了一枝花,头也不回地塞给司徒询。
司徒询顺手接着,继续念念叨叨:“其中不乏心怀叵测之辈,给自己编造了一些很可怜的身世,将我母亲蒙骗过去,还以此为由索要了不少钱财。为了谎话不被戳穿,就偷偷给我下虎狼药,被捉了个正着……你猜我是怎么惩罚他的?”
李稚盈又选中了一枝蔷薇,轻轻把它从堆叠的花枝间抽出来,没有碰掉一片花瓣。他个子小,花枝几乎要垂到地上,自然也是给司徒询拿着。
比起他的小心翼翼,司徒询动作就随意多了,很不温柔地捏着枝条哗啦啦抖起来,抖落了许多叶子和花朵。
他意义深长地感慨:“有些人活着是败类,于国于家全无用处,还不如死了意义大,起码能做花肥滋养万物……”
话音未落,李稚盈忽然面色发青地退后两步,惊恐地瞪向蔷薇花丛下的一小片阴影。
司徒询:“……你怎么了?
”
“你看那里,”李稚盈踮起脚尖,对着他的耳朵道,“那边的土里,是不是有个白生生的、像手指骨一样的东西爬出来了。”
他呼出的气从司徒询耳垂上拂过,再配上那虚无缥缈的气音,真有种让司徒询毛骨悚然的错觉。
李稚盈吊着嗓子,轻飘飘道:“你埋的‘花肥’从地里爬出来找你了……瞧,它还在动呢!”
司徒询睁大双眼,震惊地盯着那截白骨拱开泥土,缓慢地蠕动爬行,不动声色起了一身白毛汗。
“哇!”李稚盈突的大叫一声,陷入恐怖遐想的司徒询一声没哼,就直上直下地跳了起来。
“哇啊啊!”他拽着李稚盈就跑,叫声把培风和图南都惊了过来,“那是什么东西!”
两个姑娘提起裙角,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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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花探头看了看,随即也花容失色地跑开了。
培风难得露出慌张神色,六神无主道:“询少爷,让长生长寿来吧,我们……我们实在不敢碰!”
图南拼命点头。
司徒询困惑地站在原地,简直茫然到了极点……接着他就被推了一个趔趄,李稚盈从他身边经过,英勇无畏地走过去,弯腰捏起那截“指骨”。
“喏,你的花肥。”李稚盈一脸冷漠地递到他面前,上头趴着一只肥肥胖胖的白虫子。
司徒询神情恍惚地看向他,李稚盈毫无起伏地说:“蛴螬,金龟子的幼虫,捣烂涂上能治丹毒。”
“……”
李稚盈很无辜地说:“我打个比方而已,你想到哪里去了?”
他把虫子丢回去,若无其事地接着挑选花枝了,培风和图南揪着帕子过去,殷殷劝他换一双新的鹿皮手套,徒留司徒询呆立良久,终于回过神来自己这是被戏弄了,顿时怒从心头起,狠狠把手上的蔷薇花丢过去。
蔷薇多刺,隔着鹿皮手套尚且会觉得疼,司徒询又素来没轻没重的,这一下直接抽到李稚盈脸上,在他右眼角蹭出一道半指长的划伤,血珠立刻就沁出来了。
司徒询也没想到会这样,登时僵在了原地。
李稚盈嘶了口气,下意识抬手去摸,被培风眼疾手快拉住了:“盈少爷,手上脏,先别碰。”
图南急得团团转:“哎呀呀!不会、不会破相了吧?!”
“快去请吴大夫来。”培风道。
这下花也剪不成了,李稚盈被两人急匆匆搓了回去。进了椿龄堂,被那一院子仆婢看到,又掀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呼:“盈少爷脸怎么回事?”、“我的天爷嘞!”、“打盆水来洗洗。”……
可能是他们的态度迷惑了吴大夫,后者差点以为李稚盈要不行了,跑得满头大汗,领子都歪了,结果到了地方一看,只是小小的擦伤,血都快止住了。
老大夫没有掉以轻心,对着光仔细地检查了李稚盈的眼睛,确认没伤到,这才松了口气,丢下一瓶子伤药道:“自己涂上,早晚各一次,别沾水,也别捂纱布,就晾着,两三天就结痂了。”
“会留疤吗?”图南追着送他出去,忧愁地问道。
吴郎中没给准话,只道:“盈少爷年岁尚小,便是有印子,过个几年也浅了,不妨碍举业的。”
但一院子人还是围着李稚盈唉声叹气起来。
图南怕他们的反应惹得李稚盈伤心,就赶人道:“一个个聚在这里,是都没事干了吗?懈怠成这样,当心郑嬷嬷探亲回来,揭了你们的皮!散了散了。”
司徒询手足无措地望着李稚盈,那伤处被薄薄涂上一层药膏,显得愈发的红,李稚盈皮肤又白,就格外让人不能忍受了。司徒询不知为何,竟一时止步不前,没敢靠近他。
没人说他的不是,司徒询一半觉得自己没错,是李稚盈这厮耍他在先,着实可恶,而且他穿的一针一线,用的一饭一食,哪样不是自家的东西?可另一半直觉又缩住了他的舌头。
司徒询隐约察觉到这些话和自己从前的恶意恐吓不是一回事,若是说出了口,后果一定不是他想要的。
8. 慈母心有意荐名师
李稚盈揽镜自照,没觉得疼,也没对司徒询生气……或者说他对司徒询本来也没有多少期望,充其量只是被聒噪得多了,有些不耐烦。
不过他从眼角余光里发现司徒询居然躲躲闪闪不愿面对他,这就比较意外了。
李稚盈放下镜子,才望过去一眼,对方就像得到了什么许可,期期艾艾地蹭了过来。
他平常对李稚盈作威作福、叽叽歪歪,现下玩过头做了错事,倒是懂得服软了……李稚盈十分好笑,板起脸道:“下次不许这样了。”
司徒询讪讪点头,伸手把沾在他衣襟上的蔷薇花摘了下来。
他居然会认错?!
李稚盈几乎对司徒询刮目相看,有心看他肯退让到什么地步,就要求道:“你去剪几枝蔷薇,插瓶与我赔罪。”
司徒询迟疑一下,又点头。
“亲手剪,不让图南代劳。”
“你少得寸进尺!”司徒询不干了,和李稚盈针锋相对地瞪了一会,气势低了下去,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强调道,“就这么多,不可以加别的条件了!”
培风和图南都在偷偷笑。司徒询脸面上有点挂不住,想发脾气,又实在怕了李稚盈,只好色厉内荏地怒视了他一眼。
终于他的小厮长寿将他从困窘中解救出来,说道:“询少爷,魏先生使小人来问,怎的时辰到了,书房里还没有人?”
魏先生是两榜进士出身,人品方正,不苟言笑,因不愿奉承上官被贬,一气之下索性辞官远游,被公主请来给司徒询做西席,如今又添了一个李稚盈。
先生积威甚重,两个学生都不敢造次,忘了还要讨价还价,连忙带上各自的小厮往书房赶去。
魏先生端坐桌案后,目光掠过李稚盈眼角的伤,倒没责问他们,只罚他们多写了三篇大字。
李稚盈在李家练字时在腕上吊过砖头,吊了整一年,后来魏先生说他年纪小,怕长坏了骨头,不让他这么练,只每日让他认认真真写上十篇大字。李稚盈又不是真小孩,即使做不到力透纸背,字体的框架结构总是像模像样的。魏先生看了他的字,说他性子太强硬,过刚易折,于是又让他练隶书。司徒询则要临摹兰亭集序,以期能让他心胸旷达一些。
大字交上去,魏先生就接着昨日的进度讲课,他是个很附和李稚盈刻板印象的老学究,念书时抑扬顿挫,摇头晃脑,十分投入,看得李稚盈时常担心他会把脑袋晃下来。
今日魏先生又如此这般地讲完了课,李稚盈收拾笔墨纸砚时,发现窗外趴了一个没见过的女童,约有五六岁的样子,和公主生得非常相似,与司徒询也少许相像之处。
两人视线对上,女童咧开豁了一颗门牙的嘴,冲他甜甜地笑开了。
魏先生卷起他们的习字课业,招手让那女童进来,摸摸她的发顶,说道:“参见郡主,公主殿下可与你一同来了?”
女童道:“母亲在外头花廊歇息,我来找哥哥。”
魏先生点点头,放他们散学了,出门前着重看了看李稚盈,看得李稚盈一头雾水。正在疑惑间,那女童就快活地朝他们奔了来,牵住司徒询的手:“哥哥!”
然后她转向李稚盈,大眼睛忽闪忽闪瞧着他。李稚盈正犹豫该不该上前见礼,女童就羞涩地躲到司徒询腿后,扯扯他的袖子,让他蹲下来,压低声音道:“他长得好美。”
貌似小声了,可屋里人都听得很清楚,这也是他们的心里话。李稚盈刚来时,他走到哪里,哪里便是满室生光,若是在庭院里走动,春日里百花盛开,那真是人与花交相辉映,来往仆婢都不好意思多看。
直到与李稚盈相处得久了,看惯了那张脸,又发现他脾性和“美人”二字风马牛不相及,这种情形才略微好转。
长生明目张胆地呲着牙笑,长寿稳重些,低头绷紧了脸,小郡主的两个侍女和主人一般性情,也掩住了嘴,亮晶晶地望着李稚盈。
“怎么受伤了呢?”女童点点自己的眼角,比划了个“痛痛飞”的手势,认真道,“这样就会好得快了。”
李稚盈撩起眼皮,淡淡掀了司徒询一眼,始作俑者心虚地低下头,岔开话题道:“这是我妹妹荣华郡主,小名‘於菟’,她这么喜欢你,你便和我一样,唤她小於菟就好。”
他说完,后知后觉意识到李稚盈和自家妹妹居然一般大,可奇怪的是他看於菟,自是觉得可怜可爱,该被锦衣玉食地堆砌起来,却从来不觉得李稚盈也是这般柔弱需要庇护的孩童。
司徒询想起他初次见到李稚盈的那天,他名义上随母亲去甄家祭祖,但甄太夫人如何敢让他们母子跪他们甄家的祖先,车架只在祠堂外略停了停,便往鸡鸣寺去了。那里的一间密室里供奉着罪人满门上下三十二口的牌位,他给未曾谋面的亲人上了香,青烟袅袅直上,让他觉得自己也是尚未归天的一缕亡魂,出来时头脑便有些昏沉,强打精神和母亲说话。李稚盈和人贩子扭打在一起时,他遥遥望着他,看他手上脸上都是血,头发散下来,沾在脖颈上,简直是只凶性毕露的小豹子。
猛兽虽小,也不是鞭子锁链能驯服的,司徒询小时候就养过一只,起先把它关在笼子里,它便不吃不喝,把铁笼撞得咣咣响,于是驯兽人圈了一块山地,里头一只野禽也不留,将豹子放进这伪装的牢笼里,只用切好的生肉喂养,久而久之,猛兽学不会捕猎,也适应了笼子里的生活,完全褪去野性,便成了只大而无用的家猫了。
李稚盈比禽兽更难对付,必是要用上几年、十几年、几十年,才能把他的尖牙利爪磨平。
司徒询生平少有乐事,如此设想一下,感到身边竟有个需要他耐下性子消磨才有机会制服的猎物,实在是跃跃欲试,一念之间,好像这般的日子再过一百年,也不是全然面目可憎了。
李稚盈看不清他的内心,系统却可以,尽职尽责地在脑中播报道:【当前亲密人物司徒询,幸福值:20,请穿越者再接再厉。】
“……”
又是什么东西撩动了这位贵公子死水般的心?
就见司徒询不知道为何神采飞扬,提议道:“我们去摘蔷薇吧,编个花环给於菟戴上。”
“……”李稚盈很无语,“你妹妹才多大,小心再让刺扎到她。”
“我们不动手,让下人把刺拔掉就是了,”司徒询不以为意,还和他保证道,“这个不作数,是陪於菟玩的,你要的我改日另摘给你。”
无刺的蔷薇?那还有什么意思。李稚盈想了想,道:“我记得湖边有一株老梅花桩子,长生说冬日里枯死了,它好不容易长得有房顶那么高,铲了多可惜,不如把它移到於菟院子门口,在边上栽种蔷薇花,让藤条顺着爬上去,不过几年就是一株蔷薇花树了,扎不到人,也能赏景,不也挺好么。”
“先按我说的做。”司徒询不给他商量的余地。
於菟举起手:“我都要!我都要!”
三人吵吵闹闹地出去,花廊下常乐公主与魏先生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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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冲他们摆了摆手,李稚盈远远见了礼,便被司徒询和於菟拉走了。
“询哥儿身子是好多了,半个月来咳都没咳一次呢!”一旁侍奉的陶嬷嬷十分欣喜,常乐公主也是这样认为,主仆二人喜悦地握紧了手。
魏先生平白无故多收了个学生,自然不可能对命理一说毫无耳闻,心底很是不以为意。照他的看法,司徒询身世不堪,外头惧于常乐公主威势不敢明言,但背地里定是颇多流言蜚语,司徒询又敏感多思、心气骄骄,身边相伴的又多是奴才仆从,没个能开解的人,长此以往可不就郁结于心了?如今找了个同龄人,小孩子打打闹闹玩一玩,自是就不在意那些事了。
他虽这么想,然公主一颗慈母之心该当体谅,便也不做置喙,只将手中李稚盈的功课递给了她,问道:“公主看如何?”
常乐公主翻了翻,她统共只养了司徒询一个儿子,对照的也是司徒询的课业,没瞧出什么不妥来:“魏先生何意?我看盈哥儿文章做得挺好呀。”
“便是太好了,才要与公主说一说,”魏先生叹道,“这是一块璞玉,老朽怕雕琢坏了,想请公主为他另寻一位名师。”
常乐讶异道:“魏先生进士出身,也教不了吗?”
“这……”魏先生羞赧道,“盈哥儿往后定是能科举及第的,若是拜老朽为师……唉,惭愧得很,不仅于他仕途没有半分助益,还可能反过来拖累了他,这才想让公主聘一位有德之师。”
常乐公主鬼使神差道:“那先生看我家询哥儿如何?”
魏先生很为难。
司徒询确实天资聪颖世所罕见,奈何对人对事都失了几分敬畏之心,读圣贤书却不信圣贤,需要时就拎来用用,不需要时就弃如敝履,将诸子百家都视为他的棋子,很有种不择手段的意思。
说句让魏先生头皮发麻的话,他其实感觉这更像是……帝王术。
若不高居上位,便会犯上作乱。
李稚盈就省心多了,他其实也离经叛道,对圣人的一些观点不能苟同,但却是个向往“大同”的好学生,将来为官做宰,也能让治下百姓得一夕安乐。
魏先生模棱两可道:“询哥儿自然也才华横溢,只是盈哥儿,呃……年岁小些,才六岁就能做文章,到底……”
常乐公主自悔失言,颇为尴尬。
魏先生拿出一张名帖,递过去道:“我与前礼部尚书陆定翁曾有同窗之谊,他不日便要往金陵书院讲学,信中与我说起时,隐有寓居金陵之意。老朽已去信向他举荐了盈哥儿,公主届时直接带他往陆定翁下榻的馆舍去就是了。”
司徒询的身份不能考科举,将来怎样也未可知,但倘若李稚盈真有造化,念及此时所受提携之恩,愿意在紧要关头庇护司徒询一把,常乐公主就感激不尽了,于是干脆地接了名贴,言称陆定翁一到便去拜访。
长廊上倏地响起呱呱声,几人循声望去,鸟儿已不知所踪,唯有一片鸦羽打着旋儿飘落在地。
於菟被美色所惑,很快就撒开亲哥的手,贴着李稚盈去了。
司徒询不着痕迹地落后几步,对长寿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躬身靠近。
“把尸体从梅花桩下起出来扔了吧,”司徒询注视着李稚盈和於菟的背影,声音低低地压成一线,耳语道,“莫叫母亲发现……去办吧。”
长寿垂手应是,行至半途,忽的感觉头顶有风掠过,抬头去看,唯见朗朗乾坤、万里无云,并没有半点异常。
9. 巧劝父公子有急智
4号走得很着急,他一手抓着捣乱的乌鸦,一手捏住它的尖嘴,飞出山庄两里地外才停下来。
乌鸦重获自由,立即更加大声地呱呱乱叫。4号摸出一把玉米粒,勉强让它安静下来,在脑内频道噼里啪啦打字道:【8号,常乐公主要带班长去找你爹,条件一二达成,可以执行丙计划。】
驿站中,一名峨冠博带的青年跪坐在案边,面前一方珍珑棋局,身姿如松似柏,从宫绦到袖摆上的褶皱都丝毫不乱,端的是雅正端方、气度不凡。
同住驿站的客人见他风姿卓绝,有心结交,命仆役去与这家的下人的打听,得知这位才俊是桐城陆家这一辈执牛耳者,名唤陆熹是也,其人品性高洁、沉稳内敛,未及弱冠便管束得一族子弟俯首帖耳,令陆家风气为之一清。
陆家下人没说在得知陆定翁要把他带去金陵时,府里的老爷少爷们是如何的感激涕零、欢欣鼓舞,在他走后还放了八百响的鞭炮庆祝,只一味地夸耀自家公子,听得那仆役惊叹不已:“不愧世家大族。”、“果然名门风范。”、“君子当如是。”……诸如此类的赞美声不断传来。
青年默默把脊背挺得更直了。
【书生[8]:12号,传授我点经验,你跪坐的时候腿麻怎么办?我凹了半个时辰造型,感觉好像起不来了。
千金小姐[12]:不好意思,小女子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没学过这些呢。
书生[8]:说好的古人行走坐卧都有一定之规呢?我看怎么好像只有我在练?
千金小姐[12]:因为就你是装货呀,跪坐什么的我试了一次就放弃了,保守估计我们要在红楼世界过好几十年呢,当然是自己舒服最重要了。
书生[8]:你这是嫉妒!是人身攻击!我装……呸,我严于律己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多一些话语权,好在这个时候为咱们的计划争取更大的活动空间么!
塑造良好形象要从日常小事做起,临时抱佛脚是要不得的,你这吃了睡睡了吃的懒鬼,怎么能体会得了我的良苦用心!
千金小姐[12]:嘻嘻嘻,有个装货破防了,是谁我不说。】
陆熹和同学吵得热火朝天时,门吱呀响了,陆定翁老爷子伸着懒腰走了出来,一扭脸,就看他的好大儿陆熹放下棋子,毕恭毕敬道:“问父亲大人安。”
他道:“父亲晌午歇的还好吗?床褥父亲用不用得惯?要儿子去换了自家的铺上吗?”
……其实此刻按陆熹的习惯,他应该立刻起身,伺候老爹安坐的,但一者他腿麻了,二者陆定翁也没老到要儿子扶的程度,自己就潇洒地往榻上一躺:“不用麻烦了,为父睡得很好。”
他瞅瞅正襟危坐的儿子,默默把支起的腿放下,塞到屁股底下去了,清咳一声道:“你的孝心我是尽知的,以后铺床叠被这样的琐事,你就不用做了。你我父子,实不必如此拘束守礼。”
“父亲此言差矣!”
陆熹义正辞严,陆定翁讷讷住口。
“父亲乃一家之主,一族之长,更该以身作则。倘若父亲从一开始就严加管教,大哥就不会荒废学业,分明是十五岁中举的少年才俊,而今却只知斗鸡走狗。父亲对二哥多些关注,也不会坐视他心性偏狭到嫉贤妒能,几次在学堂中欺凌其他子弟。三姐婆家嚣张狂妄,伙同有孕的妾侍羞辱姐姐,母亲不能为姐姐张目,父亲就该出面狠狠敲打三姐夫。小弟顽劣,不敬父兄屡教不改,更是大不应当。此外还有染上赌瘾的大堂兄、欺男霸女的二堂兄和六表弟、买奇石败光家业的七族弟……”
陆定翁脖子一寸寸短了下去,老脸羞红,欲哭无泪。
天可怜见!他任礼部尚书时规范朝堂上下众官员礼仪,致仕后著书立说名扬四海,本以为有他为表率,族中子弟不说个个出息,好歹也得一个循规蹈矩……结果陆家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变成一个藏污纳垢之地,而他眼盲心瞎,竟不能发觉,到头来还要儿子给他收拾烂摊子。
陆熹大好年华,被家事磋磨得愈发老成,训斥得他这做老子的都不敢多话。
【千金小姐[12]:话说你家里人受得了你吗?
书生[8]:受不了也得受,你是不知道我刚穿来时那个乱的,老陆一门心思扑在他的书上,老娘三天两头被娘家打秋风,弟兄游手好闲,族学形同虚设,全靠老陆的名声才撑着体面,就这居然还有一表三千里的亲戚打着陆家的旗号在外放印子钱!这还了得?再放纵下去不就成另一个贾家了!吓得我马不停蹄就开始整顿。
我看古人在这方面就很有智慧,瞧瞧人家怎么治家的——“不命曰进不敢进,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问不敢言,父子之间肃如也。”要是老陆能学会一两分,何愁我陆家大业不兴!
千金小姐[12]:……你这是训狗还是训家人呢?再说这话的意思不是让你听长辈的吗?你怎么自己当上训犬大师了?
书生[8]:别人听老陆的,老陆听我的。这不就得了?
放心,要是丙计划顺利执行,你到陆家生活,我保证不用它来管你就是了。】
就目前来看,老陆很是服管,怕他话说多了口渴,还讨好地斟了杯茶,趁他换气的功夫推了过去。
陆熹一囧,感觉自己好像的确有些倒反天罡,于是连忙把还没发完的牢骚都收了回去,切换回好儿子模式,温柔问道:“父亲此去金陵,有什么打算?”
“啊?什么?”陆定翁用一杯茶堵住了儿子的嘴,只顾着暗自窃喜,听了这话也没往深里想,挠了挠脸道,“便似在家中一般,为父教书育人,我儿安心念书,没有家事拖累,过上两三年,便可下场一试了。”
他兴致勃勃地和儿子提起道:“说起来,我有一魏姓同窗,年轻气盛时得罪了都太尉县伯王公之子,受到刁难愤而辞官。也开馆授课来着,教导了几个学生,而今他人就在金陵,正与常乐长公主的儿子做西席,听说为父将往金陵书院讲学,写信说是发现一良才美质,特特地举荐给我。他这人最是严谨,从不说大话,也许你还能多个小师弟呢……”
陆定翁说到一半,莫名梗住了,怏怏改口道:“可惜为父年事已高,精力不济……还是将那个学子收进金陵书院吧,有良师益友作陪,也不算辜负了魏兄的殷切嘱托。”
陆熹心下了然,自家那堆奇形怪状的儿孙狠狠打击了老爷子的自信心,让他疑心自己只会误人子弟,不敢收徒了……其实陆熹也觉得老爹学问虽好,但在教学能力上是有一点欠缺的,但同学们之所以挑中老陆,本也不是冲着他教书育人的本事去的——
就老头子这心大的程度,家乱成那样幸福值都稳定在80分以上,这个老师他是做也得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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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也得做!
“儿子要与您说的事,正好与此有关,”陆熹道,“父亲听说过金陵四大家族吗?”
陆定翁:“贾、史、王、薛,如何不晓得?在金陵算得上只手遮天了,地方官还人手一份‘护官符’,生怕惹到了他们。”
他脸色变了变,让仆从把门关上,悄声对陆熹说:“先太子被废前,为父见势不妙,利索地乞骸骨归乡了,这才保得咱们满门平安。那四姓本是义忠亲王马前卒,可义忠亲王坏了事,他们却能平安度过,圣人还奈何不得他们,可见其权势滔天。目下老圣人与圣人争权,这四家多有出力,圣人看在眼里,日后必是要清算的。”
他提心吊胆地劝道:“好孩子,为父知道你嫉恶如仇,但那四家都是秋后的蚂蚱了,我儿且容他们蹦哒几日,不要和他们对着干,行不行?”
陆熹听了这番高论,不由地挑高了眉,大感诧异,没想到便宜老爹居然这么敏锐,提前十几年就预见了四大家族的穷途末路。
也是,老陆宦海沉浮半辈子,顺顺利利做到了尚书,还能赶在风浪来前告老还乡,属实本事了得……虽然差点晚节不保,但也是只货真价实的老油条了,没点远见卓识怎么行?
陆熹原本准备的说辞是给班长卖卖可怜,说贾家是如何如何霸道不讲理,李家又是如何如何冷酷无情,现在班长寄人篱下,却仍苦学不辍,小小年纪就展露才华,某位大儒若不收他为弟子,简直就是当代有眼无珠的典范……
然而这条“莫欺童年穷”的路看来是行不通了,老陆滑得很,才不肯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学生得罪贾家呢。
“父亲放心,我不做以卵击石之事,”陆熹心念急转,字斟句酌地说道,“儿子想说的,其实是藏在‘贾史王薛’背后的第五姓——就是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尚了常乐长公主的那个甄家。”
陆定翁不解其意,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陆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缓慢道:“贾王两姓结亲所生之子贾珠,今年春上一病没了,当时其妻李氏的胞弟、国子监祭酒李守中的幼子上门探望,王夫人失子疯魔,竟一口咬定那李家公子是索命的灾星,李祭酒畏惧贾家权势,后来那小公子在返乡路上被拐,为常乐长公主所救,李祭酒竟装聋作哑,月余不曾派人来接。”
“竟有此事?”陆定翁皱眉,“那李守中……唉……”
“此事在金陵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想来魏伯父想向父亲举荐的就是他了。”
陆熹暗戳戳上完眼药,又道:“眼下李公子不明不白地寄养在公主那里,儿子的人引以为奇,又顺势打听了些别的事。儿子觉得古怪,事关重大,因此速来禀告父亲。”
速来?那还傻乎乎在屋外头等了大半个时辰?就为了让他睡午觉?
陆定翁思及此,也没觉得会是什么大事,随意道:“是什么呀?说来听听。”
“和那位李公子共同受教于魏师伯的,还有常乐公主的长子,传闻是公主与鸡鸣寺僧侣所生。常乐公主与甄驸马本已分府别居,甄太妃还屡屡降下懿旨,叫公主孝顺婆家长辈,可自得了这个私生子后,甄家和太妃竟都默不作声……”
陆熹直视着陆定翁的眼睛:“那位公子生在隆恩五十四年的冬天,义忠亲王薨逝同年。公主说……夜梦吞吐日月,生时红光满室……”
10. 人上人犹有人上人
陆定翁几乎是跳起来了!
案几被他撞翻,发出巨大响声,棋子稀里哗啦洒了一地。守门的仆从要进来,惊得陆定翁骤然变色,大叫道:“退下!都退下!”
陆熹急忙起身去扶……腿没知觉了,起不来,只好举着胳膊做惊呼状:“父亲!”
陆定翁头晕目眩,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些异相,要是不把它们看作常乐公主给私生子贴的歪歪扭扭的金,不就和狐狸叫和鱼腹藏书一样,但凡明眼人都品得出是什么意思么!
陆定翁扑去,握着陆熹的肩膀,哆哆嗦嗦道:“儿啊,这……这你有几分把握?”
“不过猜测而已,难道还能冲到常乐长公主面前,质问她:你是不是藏匿了义忠亲王的遗腹子……”
“嘘!!!”陆定翁急得音调都变了,唾沫星子喷了儿子一脸,“隔墙有耳!”
陆熹:“……”
他擦了擦脸:“父亲怎么想?”
“想个屁,”陆定翁识时务者为俊杰,当机立断道,“不去金陵了,我们这就打道回府。”
“父亲大人,此举不妥,”陆熹冷静指出道,“你猜魏师叔给您寄信的事,常乐长公主是否知情呢?您这么匆匆忙忙走了,岂不引得公主怀疑,认为您猜到了什么……”
天爷呀……
陆定翁神情恍惚,意识到这个坑自己是不得不跳了,原地呆站良久,脚步虚浮地往屋里走去:“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陆熹立刻歪倒在榻上,抱住腿滚来滚去,发出无声惨叫。
救命!他不会要截肢吧!
陆熹一边疯狂揉腿,一边打开脑内频道,把自己和陆定翁的对话发了上去:
【书生[8]:我思前想后,还是这个说法保险,现在就不是我们求着老陆,而是老陆积极主动地配合我们了,听懂的给我掌声。】
对此,同学们的评价出奇的一致。
【江湖骗子[21]:孝顺呐!
太妃[11]:哄堂大孝了家人们。
千金小姐[12]:可怜的老父亲,被玩弄于鼓掌之中。
……
书生[8]:干什么干什么?我这叫有先见之明好不好!老陆能没见过废太子?司徒询能和废太子长得一点不像?一照面不都露馅了!起码我还给他提了个醒呢,怎么不能说是孝顺了?!】
事实证明穿越者的胆子不是一般人能及的,常乐公主暂时没想到能用司徒询的身世反过来拿捏陆尚书。出于同样的顾虑,陆家抵达金陵时,她只带了李稚盈一人出门。
那枝刺破李稚盈眼角的蔷薇花上沾了泥土和灰尘,痊愈后到底留下了印子,看起来比周围的皮肤要白一些……然而美人断臂依旧是美人,伤痕刻在李稚盈脸上,丝毫无损他的好颜色,还更容易让人注意到他的眼睛,光映在他瞳孔里,就像流水淌过剑尖时闪烁的一点寒芒,直视着什么人的时候,别有一种凶性的美。
常乐公主私下里觉得这印子留得极妙,颇有画龙点睛之感,尤其李稚盈小脸又长开了一点,不仔细看的话发现不了那其实是一道疤。
当然不管她心里怎么想,嘴上和李稚盈说的还是:“好孩子,是询哥儿不像话,你别同他计较。”
近几个月,李稚盈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待遇有了质的飞跃。刚认识时,常乐公主是绝不会这么亲昵地和他说话的,可随着司徒询身体一日好似一日,公主对他也渐渐“夹”了起来,换季时司徒询只卧床修养了几日,就好端端去靶场射箭了,公主更是激动得抱着他啜泣出声。
李稚盈无奈地给常乐公主擦眼泪,边上司徒询抱着胳膊笑盈盈地看他们,箭袖黑靴,怀里一张大弓,齐眉勒着一条绣金线的抹额,虽然看着还是比常人弱,但确实没了那股挥之不去的病气了。
李稚盈毫不意外。
毒汁全都朝他倒了,身体能不好吗?
不过常乐公主表达感谢的方式就很出乎意料了——李稚盈愣愣对着陶嬷嬷递来的文书,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取走了那份户帖。司徒询很不见外地翻了翻,“哦”了一声,说出了不论怎么听都很离谱的话:“是喜事呀,恭喜你换了个新爹。”
“要我说早该换了,”常乐公主越看李稚盈越喜欢,眉飞色舞地说,“好叫李守中知道,他当瓦砾丢弃的是别家求之不得的宝珠。”
她轻描淡写地略去其中辛苦,和李稚盈道:“现在你是姑苏李家十三房的后人,这一房人丁单薄,还在世的只有一个叔祖,便是鸡鸣寺的永济大师,也是他做主,将你过继给他英年早逝的侄儿李书星。那可是本朝最受推崇的书法大家,学得了他一点皮毛,够你余生都受用不尽。”
李稚盈看着户帖上大红朱砂的官印,心情有些复杂。
该捧场的没有捧场,常乐公主停了话头,不快道:“怎么这副表情?莫非你还记挂着你那狠心的生父不成!”
“不是……”
李稚盈摇了摇头:“可我曾在金陵街头当众说过,我是国子监祭酒家的儿子,这样也改得成吗?”
“那又如何,”司徒询淡淡道,“就算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你生父,可在礼法上,你们一星半点关系都不会有。”
李稚盈把那户帖拿到手里,逐字逐句读过,又问:“会稽李氏和姑苏李氏并不同宗,李公若要收嗣子,姑苏那边应当有更合适的人选,我非亲非故,他们也肯答应吗?”
常乐公主不以为然,挑眉道:“这是本宫的旨意,他们有几个胆子阻拦?”
她瞧着李稚盈,就见对方沉默良久,严肃地叹了口气,感慨道:“权势,真是个好东西。”
这句童言童语逗乐了常乐公主,她忍俊不禁道:“这才哪儿到哪儿?真正的权势你还没见识到呢!小人家家休要多想,我这公主的名头虽只在某些人眼里值钱,但区区一个你,还是庇护得了的。”
李稚盈应景地笑了一下。
他说不感激是假的,古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结构森严,就在今天之前,他还以为哪怕李守中不认他,他也摆脱不了这层父子名分,必得跟他斗争到底、至死方休了,这么一想,常乐公主的神来之笔说是又救了他一回也不为过。
然而这次是权势为他所用,可下次、下下次……常乐公主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或者说当她和自己意见相悖,这份权势的滋味恐怕就不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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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好消受了。
郑嬷嬷进来道:“殿下,车马已备好,可以出发了。”
常乐公主本是专门带李稚盈去金陵书院的,送户帖才是顺路,闻言吩咐培风:“把你主子户帖收好。”然后就招呼李稚盈要走。
司徒询送他们上马车——因为身世的缘故,他素来深居简出,在和李稚盈认识的这几个月里一步都没有踏出过庄子。按照设定,李稚盈对这背后的原因是毫不知情的,所以坐进马车后还故意问了他一句:“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司徒询果然找理由拒绝了:“最近暑热,我就不出门了,省得回头出汗遇风,再病上一场。”
“呸呸呸!这话是能说着玩的吗?”常乐公主对“病”字堪称闻之色变,立马要他把这晦气话呸出去。司徒询听话地照做了,还虚空拜了拜菩萨佛祖,常乐仍不放心,如临大敌地让郑嬷嬷和图南把他送回了屋。
但李稚盈的话终究给常乐公主带来了触动,后面的车程她心事重重,犹豫地询问李稚盈道:“盈哥儿,依你看,我是不是不该对询哥儿管束得那么严?以他的身体,出来走一走,许是也不妨事吧?”
常乐公主虚心求教,李稚盈却不好答。
据他所见,常乐公主实际拥有的权力远没有表现出来的多——她在金陵城中是有公主府的,司徒询碍于私生子的名声不能住甄家,还住不了公主府吗?可常乐公主偏不,宁愿自己带着女儿一趟趟地跑过来,也不把司徒询接去身边。
以母就子,这可与此世的伦理纲常大不相符。想来常乐公主的诸多产业中,唯有这个庄子,是仅有的能将甄家的势力排除在外的地方了。
甄家究竟想从司徒询身上得到什么呢?
若说只是苟在江南,等义忠亲王造反一事时过境迁,圣人的地位也稳固了,他们就如同高举辛巴的老山魈一样举着司徒询入场,让圣人施舍司徒询一个亲王郡王什么的,他们也跟着沾沾光,这倒好说。
怕就怕甄贾两府的人白日梦做得太大,盼望着朝中太上皇和皇帝争权两败俱伤,他们就能携四王八公的浩大声势扶司徒询上位,博一个从龙之功,从此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这就不那么美妙了。
反正目前来看,12号做全职贵女,尚且能出门烧香,踩青赴宴,倒是司徒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得比正经的大家闺秀还要大家闺秀。
他是碍于体弱不能出门交际,还是甄家打着让他只能依靠自己的算盘,存心不想让他结交人脉……李稚盈复盘了一下古往今来众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臣发家史,觉得不能对甄家的良心抱有过多的幻想。
他没正面回答,反问道:“公主想带询少爷去拜见陆老先生吗?”
“这……”常乐公主扯着帕子不做声。
“您是担心甄家那边不乐意吗?”
顶着常乐公主错愕的目光,李稚盈认真道:“陆老先生海内名儒,人人欲求其门而不得入,公主有这个引荐的机会,却不带甄家的子弟,而是带了我,本就会引起甄家不满。询少爷都九岁了,在我来前他没有朋友,听说一年到头只有祭祀时才能出门,避锋芒也不是这个避法,只有出去,出去了才有活路。”
11. 善因善果此时彼时
“……”
常乐公主听呆了,怔怔道:“少见你说这么多话。”
少顷她微微睁大眼睛,恍然大悟道:“你这是在提醒我?因为我把你从李守中名下挪出来了,所以肯说一些实话来劝我吗?”
“……”这个问题李稚盈更不好答。
常乐公主就像发现随手喂过的小猫会给她叼猎物一样,乐不可支道:“我不过是牢骚两句,你怎么当真了?算了,你的好意我收下了,这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
李稚盈默默点头,转身掀开车帘,去看马车外的风景。
他们还在金陵城中,不知行到了哪家王公贵族门前,左右亭台楼阁、轩榭廊舫两相对望,飞檐斗拱精美壮丽,隔着围墙还能看到花园里种了许多上了年头的老树,草木葳蕤、郁郁葱葱……造景似曾相识,惹得李稚盈多看了好几眼。
常乐公主扫了扫,为他解释道:“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
两尊威风的石狮子立在前方,常乐公主蓦地想起李稚盈和贾家恩怨颇深,立马摔了帘子,骂道:“看他们做什么,一代不如一代了,伤眼!”
李稚盈乖乖转过来。常乐公主从暗格里摸出一张珐琅棋盘,说道:“陪我打两把双陆。”
马车停在金陵书院外,双陆输了一路的常乐公主垮着脸下车,摇了两下团扇,没好气地回头催促道:“要本宫使人抱你进去吗?还不跟上!”
陶嬷嬷方才被公主拉到车上,防备李稚盈摇骰子的时候出千,围观了全程,嘴角的褶皱都在颤动:“盈哥儿,咱们走快些,公主要发脾气了。”
常乐公主现在看这一老一小非常可恶,郁闷用扇柄点了点他们,扶着女官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拜帖是一早就递过来的,常乐公主待陆定翁称得上礼遇,陆定翁不管内心如何抗拒,也遣了小厮在山门口等候,引他们一行人进了金陵书院。不过常乐公主在外名声不佳,不耐烦和老学究应酬,隔着屏风接受了山长家女眷的请安,就在几个伶俐丫鬟的服侍下去附近游山玩水去了,只魏先生带他去了陆定翁的住处。
一进门,李稚盈就感受到了一道极有存在感的视线,心里的猜想得到了证实,抬眼对上了青年炯炯有神的目光。
陆熹维持着八风不动的表情,拼命给他使眼色,顺便在论坛里旋转升天。
【书生[8]:各位,特大喜讯,我看到班长了——
班长!小时候的!长头发扎辫子!穿漂亮的花衣服!好可爱好卡哇伊!你们都没见过吧!
怎么办?我纯洁的兄弟情要变质成父子情了!
死士[4]:我看你是皮痒了。
书生[8]:哈哈就要说,班长又看不到,他看到了又有什么办法?跳起来打我膝盖吗?】
李稚盈一看怨种同学兴奋到诡异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眼不见为净地移开了视线。
陆定翁看到他的脸,也惊了惊。
常乐公主自己爱美,也尤爱美人,把打扮李稚盈当做换装游戏,给他裁的衣服都是一片花团锦簇,像要用富贵锦绣捧出一团雪来,虽则年纪尚幼,可春花晓月之貌,冰清玉沁之姿,已然初露端倪。
陆定翁定了定神,开始考较,然后很悲伤地发现李稚盈对答如流,让他失去了一个拒绝常乐公主的绝佳理由。
更矛盾的是后来问多了,饶是魏先生在举荐信中已经对这个学生极尽溢美之词,陆定翁还是暗暗心惊,觉得实在聪慧过了头,可看着李稚盈的脸,他又觉得能生成这样,那么如此不凡也情有可原,倒真生出几分见猎心喜之感。
陆定翁左右为难、愁肠百结,只好借口让魏先生和李稚盈先去品鉴他新得的古籍孤本,把他们打发去书房,自己好好地坐在屋里烦恼。
“父亲有决断了吗?”陆熹为老爹斟茶,“李公子和庄子那位沧海遗珠关系匪浅,倘若儿子猜测不假,那您收了李公子做学生,日后就不乏和那位打交道的时候。父亲为官多年,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在朝在野都颇有名望,是现成可以借势的好人选,假如公主有心助那位拿回该有的尊位,即使一时想不起来让父亲给他铺路,天长日久,也难免不动心。”
陆定翁太阳穴突突直跳,换了个手抚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父亲要是断然拒绝,常乐长公主心有顾忌,未必会做什么,”陆熹旁敲侧击,“可我看父亲,不似要回绝的样子。”
陆定翁不知儿子是狼人,向他坦白心声道:“义忠亲王……为父当年曾在东宫任经筵官,和他也算有半师之谊,告老还乡时,太子数度挽留未果,又看为父去意已决,遂大发雷霆,将为父逐出皇城,有言官因此参他‘暴戾骄纵、仁孝无闻’……或许也是为这个,老圣人以为为父不受太子拉拢,此后东宫众人获罪,独为父幸免于难。”
陆定翁低声喃喃道:“他兵败被废,乃成王败寇,本无甚可说,可一家上下命丧火海,这也……这也实在是……唉!”
原来这里面还有这样一层渊源在。
陆熹摩挲着茶杯,问说:“父亲大人,你信我吗?”
陆定翁迷惑地瞅着自家的千里驹。
千里驹理直气壮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那位沧海遗珠如今虚岁十一,等他长到可以争位的年纪,估计一代人都过去了,只怕父亲您那时早不管事了——当然,您现在也没管过什么——”
陆定翁干咳一声,很忙地碰碰茶壶、蹭蹭鼻子、摸摸膝盖。
“所以这件事是福是祸,会不会牵连全族,家里又能不能承担风险……这些都是我该考虑的问题。”
逆子话锋一转:“父亲您年近古稀,本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岁数,却还停不下奔波操劳,无非是觉得后人不成器,于是想多给外人一些恩惠,期望能报答到儿孙身上,这是我等不孝。父亲既然心中不安,便只当是照顾故人之子,但凭自己心意行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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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十年二十年后,陆家是何光景,是谁看谁的脸色,都要那时再看。”
陆熹这话说的一点都不虚,要他说,陆家上下全是不肖子孙,老陆驾鹤西去后,自然轮到自己做他们的血包,那陆家何去何从,自然也当听他的。
他要他们安分守己,他们就是有九条尾巴也得老实缩起来,他要他们僭越无度,便是满门抄斩他们也别想跳船跑路。
陆定翁不明就里,听了他一番话,真是老怀大慰,眼角都湿润了……虽然他并不是因放不下儿孙才奔波劳碌的,单纯是待在家里不好玩。但这就不用亲亲儿子知道了。
父子俩各怀心思,陆定翁去了隐忧,总算下定决心将李稚盈收入门墙。
他向来想一出是一出,兴致上头,也不要另择良辰吉时,直接让公主府把六礼束脩送来,在魏先生的见证下让李稚盈对孔子像和自己叩首,便算是礼成了。
【更换亲密人物为陆岱,幸福值:95,符合论坛开启最低限度,请穿越者再创佳绩。】
陆熹捧着一套文房四宝,庄严地与李稚盈进行交接,在脑内频道放起了电子烟花。
【书生[8]:热烈欢迎班长回归!】
刹那间满屏都是五彩缤纷的像素点,班级全员在线,齐心协力把论坛炸了个满堂彩,李稚盈酝酿已久的谢谢一个眨眼就被刷过去了。
他们班21人猝不及防被扔到古代,从三教九流到王孙贵胄,各行各业无所不包,线下又几乎见不着面,每人都有一山高的艰难险阻要过,至此才算发展出了一点小小的势力,激动之情无以言表。李稚盈都回到庄子里了,论坛里的狂欢才渐渐平息下去。
李稚盈又发了一次谢谢,下面随了一打的“客气客气”、“小事小事”。他的同学大都是被一路夸赞长大,各有各的傲慢和古怪,此刻却好像都变得虚怀若谷起来,叫李稚盈忍不住发笑。
司徒询:“你在傻乐什么?”
李稚盈回过神,饭桌边司徒询捏着筷子,狐疑地瞧着他:“这盘藕就烧得那么合你心意?你盯着看了快一盏茶时间了,怎么样?算出它们上辈子在哪块泥巴里做神仙了吗?”
常乐公主不明白待人温和守礼的儿子在李稚盈面前怎么就有说不完的刻薄话,嗔怪道:“询哥儿,又作怪了。”
换作往常,李稚盈对司徒询的废话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管他狗叫什么,都当听不见,但他眼下心情大好,于是破天荒给司徒询夹了一筷子鲜藕,煞有介事道:“它前世是天上的莲花仙人,今朝下凡历劫,必要投胎到一位贵人的碗中,舍去藕身祝他福寿绵长,方能攒够功德,早日回归仙位。求询少爷发发善心,帮一帮苦命的莲花仙人吧。”
常乐公主笑得调羹都拿不住,满屋伺候的丫头仆妇也笑开了。
司徒询对李稚盈的假笑十分受惊,往边上躲了躲,嘀咕道:“……牙尖嘴利。”
他把那筷子莲藕留到最后,还是给吃掉了。
12. 鱼肉刀俎来路去路
常乐公主用过晚饭,就起驾回程了。
她爱摆公主排场——或许也是需要排场为她撑住尊严,次次出行都是兴师动众、前呼后拥,天好时还要弄一队吹笛弄箫的乐师在边上配乐。此刻銮驾一走,庄子登时被衬得寂寥起来,下人们行走的脚步都静了许多。
司徒询就着灯读了会儿书,正要宽衣就寝,门外响起细碎的金铃响。
他认得这声音,是李稚盈用来束发的金环,用米粒大小的珍珠和宝石点缀了一圈,当中挂了一只花朵形状的金铃铛,流光溢彩、异常精美,是常乐公主幼年时的爱物,据陶嬷嬷说也曾想给他戴来着,但自己那时候三病两病,就不了了之了,前段日子培风和图南几个大丫鬟整理库房才翻出来。
母亲爱不释手地把玩很久,又拉来於菟和李稚盈比比划划。於菟不喜欢,嫌弃一动就叮当作响,过于吵闹了,让母亲郁闷了好一会,但李稚盈没拒绝,母亲就又有了兴致,让陶嬷嬷把金环拿去炸了炸,回来就迫不及待地给他装饰上了。
李稚盈对他非常之不假辞色,对公主却很软,她要他在身上挂什么,他就挂什么,打扮得像个移动的首饰架子也无所谓。
图南打开门,门外不出所料是李稚盈。
“拜师太高兴了,我睡不着,来找你说话,”李稚盈不请自来,问司徒询道,“你愿意和我分享这份喜悦之情吗?”
这话一听就是借口,还是费心想想都懒得的那种,司徒询犹在发怔,李稚盈就自顾自颔首,大大方方走进来:“看来你就是同意了。”接着去看图南。
司徒询一声没吭,图南就上去给他把束发金环拆了,将头发散下来,丫鬟们也忙忙碌碌地搬来新被子,分了他的床。李稚盈换上寝衣,盘腿坐到床上,说了一句:“都下去吧。”满屋丫头婆子就鱼贯而出……全程没有一个人想到要过问房间主人的意见!
司徒询站在床边沉思,没思出个所以然来,困惑地掀起床帐,问李稚盈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听你的话?”
“不要多想,”李稚盈抱着枕头,淡淡道,“他们听命的从来都是你,我能越俎代庖,只是你默许了而已。但凡你落了一次我的面子,他们下次就不会这般客气了。”
“……你倒是看得清楚。”
“端哪家的碗,就听哪家的话,这个道理我很明白,”李稚盈直接道,“我有话和你说。”
“什么呀?”司徒询觉得烛火昏暗,踩着寝鞋啪嗒啪嗒过去,将灯芯剪去一截。
“今天公主和我闲谈,言语间有想让你出门走动的意思。”
剪子咔嚓合拢,烛火蹭的往上窜了一窜,跳得满室都是晃动的光影。
“你呢?”李稚盈问,“司徒询,你想出去吗?”
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良久,司徒询放下剪刀,走到帐子外,问他道:“你叫我什么?”
“司徒询。”
李稚盈又唤了一次他的名字,看司徒询的身形挡住了光,投在床帐上的影子拉长扭曲,仿佛一个畸形的怪物,又如同干枯的松树、一块夹缝中的奇石,歪歪斜斜,黑沉沉地压上来。
司徒询又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很聪明,很会察言观色,那么窥见一点端倪,想来你可以理解,”李稚盈尾语微扬,“可你一个字没反驳,就自己承认了,的确让我很意外。”
一只手缓缓撩开幔帐,茜红纱的料子在他手背上堆叠,司徒询背光而立,神情隐没在阴影里,语气同样不辨喜怒。
他道:“你真当我不会杀你灭口吗?”
【班长[1]:我觉得我们要未雨绸缪。
将门犬子[17]:细嗦。
班长[1]:我这段时间最大的感触,就是在封建社会,贵族滥用特权是完全合理合法的。常乐公主一句话,就能无视他人意见给我改换门庭,这还不是红楼里的顶级权贵,换成四王八公、四大家族,他们卖官鬻爵草菅人命,还不知道要嚣张成什么样。
权势向着我们的时候,我们自然顺风顺水、无往不利,可我们总有和权势相悖的时候,真要等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去反抗,那就太迟了。
我想的是既然古代是这个玩法,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就算不先下手为强,也总得有能力自保,不至于挨打了连还手都做不到。
俘虏[3]:三条路,一找靠山,二扶植傀儡,三自己上位。】
司徒询没问李稚盈猜到了什么——他们在某些地方总有着难以言说的默契。没等到李稚盈的回答,他顿了顿,阴森森地补充了:“你不怕我拔了你的舌头,砍断你的手脚,埋进土里做花肥吗?”
“我一直胆大,你不是第一天知道,”李稚盈说,“而且我们目前在一条船上,姑且算是同舟共济,你获罪了,我也讨不了好。退一万步说,我也不觉得你会心甘情愿做甄家的傀儡,被他们关到死。”
【武林高手[7]:意思是要努力考编制,走上人生巅峰吗?
马夫[13]:奴籍……有点难度……
逃犯[6]:很有难度。
漠北王子[5]:外籍考生能加分吗?
班长[1]:编制不是必要,安全感才是。我们可以主动做出取舍,为达成某些目的付出一定的代价,但不能做别人计划里的牺牲品,哪怕我们现在力不能及,但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总不会有错的。
我们穿越至今有一年半了,我相信排除飞来横祸,大家都能生活得很好,那么就在保证人身安全的前提下,以个人意愿为先。分散各地既是我们的劣势也是优势,有脑内论坛在,我们所有信息都可以快速互通有无,外人想不到我们是一伙的,也想不出我们怎么联络,这是我们巨大的优势。
就像你们这回想办法给我找了个老师一样,就是一次很成功的试水,证明我们完全有能力对世界造成影响。
新人御史[10]:哇咔咔,这说法好像幕后黑手呀,我喜欢。】
李稚盈歪了歪头,轻声细语道:“司徒询,我是在很诚恳地向你发出邀请。你不走出这个庄子,不走到人前让别人看看你,以后即便侥幸回归皇室,也永远摆脱不了甄家的控制。你走出去,就是死,也算为自己活过一场,九泉之下阎王问你姓甚名谁,你也能堂堂正正地说自己叫司徒询,而非连姓氏都羞于开口。”
他静坐在幽深的帷帐中,向司徒询伸出手。灯火在屏风飞罩间乱撞,几经辗转落在他手中,像浮出水面的花妖在蛊惑人心。
床栏上镂空的莲花纹投照下来,仿佛一朵莲花盛开在他手中,风移影动,那朵花也随风飘摇。
司徒询倏地攥住他的手。
他指尖冰凉,李稚盈的手却很热,像一把火,烧得他下意识把手攥得更紧了一点。
“你想帮我?”司徒询问道,“为的什么?荣华富贵?飞黄腾达?还是回报我母亲的恩情?”
【任务对象司徒询,更新幸福值:30。】
“不可以都要吗?”李稚盈笑道,“我想我没有选择,你也是。”
【班长[1]:别忘了我们还有一个幸福值要刷。系统的内部算法是什么,又是通过什么判定目标对象的幸福值满足了任务要求,这些都需要我们一步步摸索。早点找出快速通关方法,我们也能早点回家。这一点大家应该都没有异议吧?
书生[8]:确实,比起在古代呼风唤雨,我还是更愿意回去,哪怕考试考到吐血,也比在这里做人上人有意思。
死士[4]:特别我们可能不是呼风唤雨的那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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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被呼的风、被唤的雨,还很有可能被利用完就扔。
所以说不要投入过多的感情,古人和我们思维方式不一样,共情他们跟共情狗没区别,我们只管完成自己的任务好了。纸片人生来就被困在这里,我们却是自由的,要是太用心,回头离开了,难过的还是我们自己。】
夜深了,哗啦啦的风吹动窗纸,又有乌鸦在呱呱大叫。
图南搭了件衣服,起身关窗,望见那只常在庄子活动的漆黑鸟儿立在檐角,直着嗓子叫两声,呼啦啦追着一片云彩飞去了。
【农女[19]:当务之急,是弄清楚系统的刷分机制。
太妃[11]:哇哇哇!学委!你回来了!】
冤死了太多次的学委投诉了系统,历时半年终于重获新生,甫一露面,就引起热烈轰动。
【农女[19]:谢谢大家的关心。我这次很安全,如身份卡所写是个农女,虽然父亲早亡母亲卧病,一贫如洗家徒四壁还有四个面黄肌瘦的姐姐,但值得庆幸的是我这具身体过了周岁,还被女扮男装充作这个家里最后的男丁,一家五口都要好好照顾我让我别死以免被宗族吃了绝户,综上所述,我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班长[1]:……
太妃[11]:这……
千金小姐[12]:黑幕!绝对是系统的黑幕!
农女[19]:不用担心我,我已经有了对策,很快就能改善现状。现在言归正传。
系统算任务完成度只看总体不看个人,这就意味着我们让多少人不爽了,他们缺失的幸福值都需要从其他人身上补回来,哪怕那个人恶贯满盈也是一样,他不舒坦了,我们反而倒欠一个任务量,这无疑大大增加了难度。
我转生前向系统查询过大家的进度,全班只有2号和15号超过50个,其他同学普遍在10个上下浮动,8号显眼包倒欠几十个。以此推算,我们起码要在红楼世界活成百岁人瑞才能勉强达到要求。
书生[8]:这么惨烈的么……我也没怎么他们呀……
江湖骗子[21]:你不配插嘴,现在有请尊贵的进步人士为我们分享成功经验。
神医[15]:没什么好说的,一切看我身份卡,悬壶济世妙手回春,迄今为止病人给我送了十来块牌匾了。感谢系统让我抽中咱们化学实验室的器械,等我发明出抗生素,完成任务不是梦。
镖局少主[2]:我的话……多亏了红楼世界的强盗吧,我外出押镖就没有哪次没被打劫过的,三天两头就要打一场。好处是这些劫匪寨子里总是关了很多俘虏,打赢了就能把人救走,我的完成量就是这么攒上来的,分值很好刷,你们有能力都可以去试一试。
太妃[11]:……好像都不太有参考价值……
神医[15]:11号你生活太安逸了,总会有其他地方不方便,回来我给你几个药方,你给身边的太监宫女治治风湿病和关节炎,这可是宫里的高发职业病,治好了应当也有收益。
不过我刚才说的也不是绝对。有些患者家属我没有直接接触,系统也给算过了。据我观察,那些患者未必善待亲人,却往往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一旦离世,就会对他们的经济状况造成毁灭打击。
系统有没有可能考量了我的行为隐性保障了这些人未来的幸福生活,于是将他们也纳入了完成度里呢?
镖局少主[2]:学委这么说,我也有一些心得。】
2号在现世是个小结巴,性格腼腆不善言辞,这份寡言被他从现代带到古代,从线下带到线上,使得他常在班级频道默默潜水,只窥屏不发言,此刻一开口,同学们才震惊地得知2号不声不响,居然办成一件大事——
正月十五元宵夜,他把甄英莲救下来了!
13. 定计策风水轮流转
【镖局少主[2]:元宵节晚上我陪我弟弟妹妹上街看灯,被一对伪装成夫妻的人贩子给撞了,那个女人解释说女儿突发急病,他们急着去医馆,这才不小心冲撞了我们。
我看她怀里确实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小女孩,本来都要让他们走了,却忽然发现那个小女孩眉心有一点朱砂痣,就想起香菱也是眉心朱砂痣,也是两三岁的年纪丢了。刚好那天是元宵节,刚好我也在姑苏,刚好这对夫妻表现可疑,我就把他们扭送到官府,一查果然是人贩子。】
同学们听完,感慨万千。
甄英莲能继续做甄英莲,与世上中每个富贵小姐一样,双亲疼爱、家境殷实、幸福长大,庸常俗气到无缘上榜十二金钗……
这可真是太好了!
众人大肆表扬了一番2号,把2号夸得消失了好久才冒泡。
【镖局少主[2]:因为救回得及时,甄士隐和封氏只是后怕,幸福值根本没有下降,甄英莲更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但我的完成列表里还是出现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名字。15号的推测不是没有道理。】
有同学提出异议——
【县令[16]:那我怎么说?我对我妈发誓,我可是个爱民如子、清廉如水的好官呀!劝课农桑、兴修水利、缉拿盗匪样样不落,怎么就没人感谢感谢我?
死士[4]:啧啧啧,青天大老爷还是清汤大老爷,系统自有分辨。
县令[16]:冤呐!我六月飞雪的冤呐!
江湖骗子[21]:16号的问题我可以回答。去年我到他那里行骗,啊不,是堪舆风水、占卜凶吉,结果就发现16号的贫困山区不是一般的贫困山区,是大清官海瑞去了都能被榨出二两油来的贫困山区呀!
可怜16号,苦哈哈地熬日子,三十岁头发就白了一半,好不容易搭建的水车还被野猪拱翻了,百姓虽然知道他是个好官,但因为没有获益……而且获益遥遥无期,所以幸福值普遍低迷。
县令[16]:治理地方就是周期长、见效慢,这能怪我么!
新人御史[10]:这……16号你是被人穿小鞋了吧?要不要我参那个暗箱操作的坏人一本,把你解救出来?
锦衣卫[20]:我也能出力!没暗箱我也可以炮制暗箱,放心,咱家就是干这个的,屈打成招和冤假错案非常专业,保证一点证据不留。
县令[16]:……你们最好是说着玩的。
县令[16]:其实难关就快过了,平安县别的不多,桑树遍地都是,正适合我抽到的菁松皓月蚕种,养了一年终于有了点规模,等我织出丝绸来往外一销,平安县的经济就给盘活了。
先打个广告,回头产品下来的时候你们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哈。】
受他启发,随后全班轮流说了一遍自己的处境,在众人的集思广益下分别收获了一箩筐的坏主意,事态险些一发不可收拾,还是3号出来把话题拉回正轨。
【俘虏[3]:我做一下总结,系统的判定规则大致如下:
其一,直接提高目标对象的幸福值到60分以上。简而言之用爱与关怀温暖他们孤寂的心,懂的都懂,就不多说了。
其二,可以通过改善目标对象生存环境、生活质量间接完成任务,或者在幸福值可以预见的大幅度降低前,先行解决会导致数值下降的决定性问题。在此特别鸣谢为我们提供宝贵经验的2号和15号。
其三,目标对象必须获得实际利益,画饼无效。具体案例由16号倾情示范。
余下的待补充,但差不多就是这些了,你们看看有没有查缺补漏的。
琴师[18]:不愧政治课代表,就是有行动力。】
大家把系统规则摸了个七七八八,各自踌躇满志地行动去了,约定五年内先阶段性完成1000个任务目标,顺利的话还能捎带手试探一下系统,看他要求的每人1000个到底是严格执行不打折扣,还是可以同学间互相匀一匀。
要是这个空子能钻,他们就能先送一两个同学回家了!
李稚盈跟完全程,把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条目整理完,设置成群文件发布在班级群里。
东方欲晓,4号的乌鸦又在呱呱吵闹,司徒询前半夜看似闭着眼睛,实则是装睡,弄得李稚盈也得一动不动陪他演默剧,现下司徒询也睡得很沉了,手指勾着他一缕头发,一点也看不出睡前站在床头时的阴沉气质。
李稚盈把被子往上拽了拽,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刚要进入梦乡,脑门论坛里陆熹忽然建了一个四人小群,把正在金陵的他、4号和12号都拉了进来。
李稚盈瞥见他的第一句话,差点腾得坐起来,困意顿时不翼而飞。
【书生[8]:各位,我准备和12号结婚,需要大家的帮助。】
头顶发出瓦片踩滑的声音,李稚盈呼吸一滞,紧张地盯着司徒询,后者动了动,把他的头发拽得更紧了一些,没醒。
李稚盈松了口气,回到聊天界面,4号的感叹号已经多到刷了屏,李稚盈立刻加入其中:
【班长[1]: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千金小姐[12]:实在是没办法了班长,我七月初七及笄后,家里人就一直在张罗给我相亲,现在看上了江南一家盐商,我总不能真给古人生儿育女吧!只能让8号和我互相凑合一下了。
书生[8]:我这边也是,陆家又怕我,又把我当成香饽饽,再过两三年不娶妻,各种表姐表妹就要轮番登门了。12号是我们全班唯一家世年纪都合适的,我们还恰好都在金陵,此时不结更待何时。】
李稚盈一阵头疼。
他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古代社会男婚女嫁可是硬性指标,不结婚要么被怀疑生理有问题,要么被怀疑心理有问题,总之麻烦不断,大大妨碍了他们的刷分事业。
这样一看,陆熹的主意竟然意外的靠谱。
【班长[1]:你们有计划没有?
书生[8]:很简单,选一天让我和她来一场偶遇,四目对视间,天雷勾动地火,我非君不娶,她非君不嫁,回去和爹妈一说,安排媒人上门,结束!
千金小姐[12]:应该还挺简单的,8号说他自己的事情自己能做主,我这边是皇商,对他一个前礼部尚书的儿子肯定是高攀了,柯家没理由不答应。
班长[1]:……选好哪天一见钟情了吗?
千金小姐[12]:我出门的机会不多,最近的日子是在中秋节,柯家的姐妹一大清早去鸡鸣寺拜菩萨,我们决定那天见面来着,合情合理还不惹眼。
嘿嘿班长,到时候能让8号带你一起去吗?我好想看看小时候的你哎。
班长[1]:我跟去看看吧,万一有突发状况,我小孩子的身份还能替你们遮掩一下。
死士[4]:……我也去吧,感觉你们很不靠谱的样子。
书生[8]:放心,不会有意外,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
李稚盈去鸡鸣寺不需要找理由,毕竟他礼法上的叔公就是鸡鸣寺的永济方丈。
永济方丈很喜欢他这个便宜侄孙,翌日李稚盈亲去鸡鸣寺拜访了他,收到了笑眯眯的白胖老头好几车的见面礼,司徒询也蹭了一串开光佛珠。
这是司徒询少有的不年不节地走出别庄,后来几次李稚盈来往鸡鸣寺,他也都一趟不落地跟着去了,这并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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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因为李稚盈去金陵书院的时候,司徒询依旧闭门不出,仿佛他只是一时兴起,蹭个车去探望永济方丈而已。
不仅如此,司徒询还问常乐公主讨来了她的车驾。大周长公主的出行派头,哪怕将逾制的装饰全都撤下去,看上去依旧格外华美。李稚盈每日在山庄和金陵书院间往返,不出一旬,他的出身家世、怎么流落到金陵、又怎么得了常乐公主的青眼,就传得满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李稚盈太懂得怎么做一个受人追捧的好学生。他在金陵书院上了几堂课,书院上下莫不交口称赞,他既是陆定翁的爱徒,还将要继承李书星的衣钵——又生得这般美!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人群中的焦点。每日都有许多学子跑到他的学舍外流连忘返,下学后也好围着他说东说西,一传十十传百,李稚盈休沐时往鸡鸣寺去,也有好些贵妇小姐争相去看他。
他们的本意是让陆定翁注意到司徒询的出行规律,但李稚盈没想到的是,此举还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
“如今金陵书院最风光的就是他了,不说先生们,就是山长也对他喜爱有加,好几回休沐时山长夫人都舍不得放人走,每每要公主打发人来接,才依依不舍地将人送出去。”
“你们看他新作的文章了吗?内容自不必说,便是那字,也已经初得李公三味了,张贴出来,好些大他一轮的学生都自愧弗如。”
“哎,舍了这个麒麟子,李家现在肠子都要悔青了吧。”
“就是就是,单看他离了李家后半年来的际遇,说是谁丧了谁还不一定呢。告诉你们,我邻居前些日子往会稽去跑商,特地到李家门前逛了逛,听李家的街坊说,李祭酒先是坚称自己小儿子死了,结果没几日,就有人见常乐公主的女官进了他的门,说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看那女官三刻钟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踏出门外,随即李家就叫了郎中,当晚就紧闭门户,再不见客了。”
“以公主娘娘的脾气,李祭酒怕不是被指着鼻子大骂了一通吧?”
“这能怪谁?无福之地不留有福之人咯。”
“说起来,这里头还有一段故事呢。李守中的亲家……传闻哈,你们听听就是了,莫要外传……咳咳,就是那京中的荣国府贾家,去岁不是新得了一‘衔玉’的哥儿吗?一见李小公子就咯咯地笑,一不见便日夜啼哭,闹得满府人不得安宁,史老太君心疼得紧,要留李小公子长住,那哥儿的母亲王氏夫人又见不得幺儿跟长子媳妇的娘家人亲近,非要送他走。嘿,这不明不白的,人家好好的少爷公子,又不是签了卖身契的奴婢下人,由得他们婆媳俩呼来喝去地斗法。李小公子不肯登门,惹得那哥儿生了场病。贾家遂怀恨在心,非给他清清白白的人安了个丧门星的名头,威逼李祭酒将他丢弃了。”
“难怪呢,话说这位李公子果真如传言中一般好看吗?”
“你见了就知道了,他在鸡鸣寺拜菩萨时,在场的人都说他比菩萨还要飘逸出尘。公主家那位深居简出的长子也常往鸡鸣寺去,也是位风姿卓然的人物,两人拈香叩拜时,满殿人都不敢高声说话,你若有幸看到一次,准不会再问这种蠢话了。”
……
这些流言不可避免地传到李稚盈耳中,把他前前后后的遭遇描述得活灵活现,就跟亲眼所见一样,一夜之间就刮得满城风雨。
他去问常乐公主,常乐公主顾左右而言他,去问司徒询,司徒询郑重其事地说这是为了他们的大计,去问同学,同学们纷纷大怒,说道:“太令人发指了!”然后金陵的风声就吹得更猛烈了。
李稚盈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等着等着,终于到了中秋,陆定翁这条鱼也终于咬了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