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之环[刑侦]》
1. 归乡者(01)
01
岳迁在鞭炮的炸响中醒来,睁眼,屋顶老旧泛黄,对面墙壁贴着旧报纸和过气明星的海报,窗外传来小孩追逐打闹的喧哗,大黄狗被鞭炮炸了尾巴,委屈地叫唤。
岳迁拿起枕边屏幕都摔裂了的手机看了看,已经快中午了,难怪外面那么吵闹。这已是穿越过来的第三天,他像是启动遇到障碍,每天的睡眠时间很长。
院子里没人,老岳不知上哪去了,岳迁一边刷牙一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穿越前,他28岁,是南合市重案队的副队长,刚侦破一起凶杀案,累得实在熬不住,回家睡了一觉,一醒就来到了这个叫嘉枝村的地方。
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脸时,岳迁以为自己过劳死后重生了,不然镜子里的人为什么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年轻了好几岁,蓬头垢面,毫无刑警的精气神。但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天,他给自己的判断打了个问号。
原主是土生土长的嘉枝村人,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在镇派出所当协警的爷爷老岳。这镇和村一个名字,也叫嘉枝镇。
原主小时候是个混子,成绩稀烂,眼看着就要混社会了,老岳拿棍子逼着他考警校,还真让他考上了。去年,原主从警校毕业,分到嘉枝镇派出所工作,紧要的任务轮不上他,他每天就是去菜市场执勤,调解纠纷。前阵子遇到村民打架,他跑去调解,被人打破了脑袋,工伤,回来休息到现在。
岳迁和原主在没爹没妈这件事上情况差不多,他的父母也在他很小的时候去世了,他是被舅舅带大的,舅舅有钱,只要他不当刑警,就能给他金山银山,可他偏不,舅舅只好送他大平层,起码让他住得舒服些。
嘉枝村这个地方,他原来的世界也有,而且也是在南合市,但他只是在扶贫新闻中听到过,从未来过。
这么一琢磨,那就不是重生了,大概就是穿越,只是穿得很巧,原主和他有同样的皮囊和名字。他一个刑警副队长穿成菜鸟新人,简直是满级高手重回新手村。
岳迁心态好,倒是没有特别沮丧,升为副队长这几年,他过年从来没休息过,受尽了舅舅的白眼,这次正好在乡下好好过个年。
只是原主这身板他实在不满意,个子高高,肌肉少少,头发也乱糟糟的。当警察,怎么能这么不注意形象?锻炼身体的事急不来,头发却可以马上打理。
岳迁在村里溜达一圈,看到唯一一个剃头摊子,几个老头儿正在排队剃头。他摸摸自己蓬乱的头发,犹豫了。想他岳队,是市局的门面,颜值发型这一块是从来没输过的,要他在这种摊子剃头,他实在坐不下去。
老板给老头儿们剃完,转头就看到他,“迁子!”
他还没反应过来这声“迁子”叫的是他,就被老板逮住,他想跑,居然没跑掉,老板浑身腱子肉,将他按得死死的。只听咔嚓几声,他的头发应声掉进口袋里。
老板满意地掂了掂,往他手里塞了5块钱,一边修剪剩下的一边笑呵呵地说:“还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头发最好用啊,可惜长得慢……”
岳迁听明白了,这老板要把他的头发卖给药材商,原主缺钱,刚工作几个月,老岳知道他有钱就乱花,让他把那点微薄的工资全都上交。
原主囊中羞涩,已经来卖过好几回头发了。剪完头发,岳迁照照镜子,还成,起码看着有精神些了。
老岳早就退休了,但当惯了协警,现在也还天天在镇里、几个村子乱转,哪家有问题,就给调解一下。岳迁穿来后,没怎么和他交流过。
对原主这个没出息的孙子,老岳似乎很伤脑筋,所以看到理了新发型,还提着一口袋蒜薹回来的岳迁,老岳愣了下,“你脑袋不痛了?”
岳迁摸摸脑瓜子,“爷,今晚吃蒜薹炒腊肉吧。”
老岳擦干净手,摸了摸岳迁的后脑勺,那儿原来有个大包,现在消得差不多了。老岳松口气,“你啊,当个警察能让群众开瓢!哎,给你放这么长的病假,索性就在家里把春节过了吧。”
岳迁也是这么打算的,他刚穿来不久,嘉枝村都还没有摸熟,贸然回派出所报道,面对一众火眼金睛,容易露出马脚。等春节一过,他彻底掌握原主的性格、行为逻辑,再复工不迟。
唯一麻烦的是他囊中实在羞涩,想换手机都换不了。原主这手机不知道是哪年的古董,屏幕四分五裂不说,还卡得要死,也就能打个电话。他想看看这个世界的新闻都办不到。
今天醒得早了些,岳迁洗完脸,推断再过几天,他这穿越的“时差”就倒得差不多了,不会再这么嗜睡。
“又睡到中午了!”老岳的声音突然传来。大概是马上过年了,老岳没再天天抢协警的活儿,早上出去赶了个集,这会儿背着一背篓鸡鸭鱼回来。
岳迁虽说要顾及原主的性格,但也做不到看老人家一个人忙,双手插兜走过去,借着看老岳买了什么的由头,帮忙收拾。
这几天镇里有大集,过年期间的吃的用的都得赶紧备上,不然就没得买了。岳迁没备过年货,觉得新鲜,蹲在地上理了半天,“爷,这够吃吗?”
“吃那么多,也不见长点肉,不知道吃哪里去了!”老岳又念叨上了。
岳迁捡起一个砂糖橘塞过去,嬉皮笑脸,“爷,肝火别这么旺,来,吃点甜的。”
老岳囫囵吃完,又说:“今天你哪也别去,跟我走走亲戚,拜个年。”
“咱们家有啥亲戚。”岳迁站没站相,悄悄观察老岳。意料之中又挨了老岳一顿说。
在老岳看来,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几十年,那也是亲人了。每年过年,老岳都要四处拜年,原主却总是东躲西藏,一到春节就找不着人。
“今年你别想跑。”老岳虎视眈眈。
岳迁当然不会跑,这正是他熟悉环境的好机会。见他老实待在家里,老岳很满意,中午炒了他喜欢的蒜薹腊肉,又将不知什么时候准备的新羽绒服丢给他,“过年了,穿点好的。”
那是一件水蓝色的长款羽绒服,样式和颜色土得一言难尽,但很厚很保暖。岳迁自认为是个很有衣品的人,这种羽绒服放在以前,他看都不会看一眼。如今入乡随俗,不穿也得穿。
老岳丢下羽绒服就走,但岳迁换上后,他又忍不住折返。岳迁个子高,肩背一挺起,将羽绒服本身的臃肿也抵消了,活脱脱一又高又帅的精神小伙。
老岳看得笑起来,“水蓝色好,水蓝色好,年轻娃娃就该穿得亮堂些。”
老岳平时骂骂咧咧,但对这唯一的孙子,疼也是真的疼。岳迁不想扫他的兴,穿着这审美堪忧的羽绒服,和他一起将保健品、烟酒等老年送礼必备品搬上三轮车。
整个嘉枝村都被过年的气氛笼罩,各家各户院门口挂着灯笼贴着春联,穿着新衣的小孩跑来跑去,三轮车时不时得来个急刹。
岳迁和礼品挤在后座,得护住礼品不被甩出去,双手都不得空,脑门在车的铁皮上撞了几次,直冒金星,差点被颠吐。
老岳又一次刹车,岳迁终于忍不住了,“老头儿,你别开了,换我!”
谁知岳迁刚从后座下来,老岳已经跑了。
岳迁:“……”
前方堵着一群人,将本来就不宽的巷子彻底截断了,老岳也不知是协警本能被激发,还是单纯想看热闹,一头扎进人群中。
那热闹不是什么好事,有人在找事儿呢。岳迁听着断断续续传来的咒骂,也往人群中走去。
“大过年的,你就不能歇歇?你咒谁呢?”
“你爹就被你咒死了,你剩个妈,也想把她咒死?”
“卫婶,你不说句话?就让你们安修这么搞?”
“有其母必有其子呗,卫丽君年轻时不是还染过那种病吗?”
岳迁费劲挤到院门口,往里一瞧,嚯,这家院子里居然摆满了白事用的花圈、纸房子、金元宝,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手拿锄头,满头大汗挡住村民,不让他们动纸扎。
几个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挽着袖子,怒目而视,要不是忌惮他手上的锄头,恐怕早就冲进去破坏纸扎了。女人们有的在门口大骂,有的围着卫丽君苦口婆心。
卫丽君愁眉苦脸,为难地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修子,要不咱们……”
“妈!我赚钱有什么不对?”安修看着跟个竹竿似的,却倔得很,一步都不肯退,“我在自己家里赶工怎么不行?平时能做,现在不能做?这些人管天管地,管到咱们院儿里来了!这是私闯民宅!”
岳迁嘶了一声,心道他不喊还好,这一嗓子出去,就是往干柴堆里丢了一把火。果然,为首的中年男人暴喝一声,也不管那锄头了,炮弹似的朝安修撞去。
“嘿!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动什么手?”熟悉的声音从岳迁耳边掠过,接着是一道蹒跚的身影。岳迁一愣,老岳怎么冲上去了?
老人家一把老骨头,也就嗓门还好使,岳迁连忙追上去,“爷,你慢点!”
老岳到底是当过协警的人,这一声把男人们喝止住了,岳迁趁机扶住他,两人一同挡在安修面前。
“老岳,你来得正好!安家搞这些,你们警察不管管?他平时弄这些就算了,这是过年!到处是花圈,晦不晦气!”
村民们又七嘴八舌吼起来,老岳安抚一番,转身拉住安修的手臂,“修子,你这是跟大家过不去啊,大过年的,这活儿不能等过完年再做吗?”
安修急了,“岳大爷,冬天走的人多,上坟的人也多,我们家穷,我实在不能不做啊!”
“你说你这……”老岳劝不动安修,只得跟村民说:“修子也是在自己家里弄,他也没把纸扎摆外面嘛,过年过节的,大家都消消气,别来人家屋里闹!”
“老岳,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人们群情激奋,那几个强壮的中年男人眼看着又要冲上来,岳迁立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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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老岳护在身后,“别动手啊,老头儿摔了谁负责?”
众人愣住,岳迁感到这院内院外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好一会儿,才有人说:“嘿,稀罕,这不是老岳家的小混混吗,咋,当了警察不得了了?”
岳迁当刑警的这些年,没少接触说不通理的人,他们越是挑衅,他就越是冷静,拿出手机想先报个警,那破烂手机却黑了屏。
双方在院子里僵持,互不让步,卫丽君躲在墙根抹眼泪,村民一个个气势汹汹的,老岳起初中立,见这安家母子势单力薄,不由得站到他们一边,岳迁得护着他,没注意泥石流一般挤过来的村民,一屁股摔在地上。
老岳吓一跳,真发火了,“挤什么?挤什么?不知道踩踏会出事啊!”
岳迁被他拖着,鞋都快磨掉了,但两边都在拖拽他,他硬是没能立即爬起来。
混乱当头,巷子里忽然传来穿透力极强的唢呐声。
岳迁:“嚯——!”
又是白事纸扎,又是唢呐,村民这下真要炸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刚还要把安家院子给掀了的村民像是被唢呐声镇住了,一下子安静下来。人群分开一道缝,最外面的不断往后退,生怕碰着那唢呐声的主人。
缝往院子里延伸,岳迁刚好就坐在这道缝上,只见一个穿着牛仔裤和黑色夹克的男人右手拎着唢呐,走了进来,人们再次退后,眼中畏惧、嫌恶,仿佛来人是个丧门星般的存在。
岳迁坐着没动,视线过低,以至于男人在他的视野里异常高挑。
男人稍长的头发在脑后随便扎起,眼尾狭长,皮肤苍白,从面相来说,是个轻佻散漫的人,但天儿太冷,将他鼻尖略微冻红,就这一点薄红,给他添了一份不多的人气。
岳迁正要起来,男人已经走到他面前,弯腰伸出手,“这不是老岳家的孙子吗?怎么在这儿打滚?”
老岳家的孙子……
虽然是事实,但岳迁对上男人戏谑的眼神,总觉得对方是在骂他。岳迁一巴掌拍过去,果然看到男人吃痛地皱眉。对这种人他才没有惜香怜玉的心思,借力站起后立马将男人的手甩开,“谢了。”
男人低头看看被扇红的手,岳迁隐约听到村民们小声说:“尹莫怎么来了?”
尹莫?岳迁觉得这名字似乎听过,但男人的相貌他却毫无印象。
“尹哥!”安修仿佛看到了救星,“你来了!”
尹莫视线在院子里一扫,看着纸扎时,那眼神倒是十分柔和,但一转到虎视眈眈却又不敢上前的村民,立即冷下来,笑道:“再不来,我这批货是不是就要被祸祸没了?”
“做好大半了,这几天我都在赶工……”安修带着尹莫验货。
村民们不知道在怕什么,陆续离开,嘴上却没停下骂。
“两个扫把星,大过年的搞这些,难怪全家死绝!”
“小声点,那姓尹的可没安修好欺负。”
见冲突不明不白地平息,岳迁也懒得继续管闲事,和老岳一起离开院子。就在他们的三轮车前面,停着一辆敞篷小货车,放着好几撂纸钱,村民们避之唯恐不及,都绕着走。
岳迁也想走,但小货车挡了路。尹莫和安修搬着几个花圈出来,尹莫看了三轮车一眼,“挡着你们了?”
老岳还算客气,“没事,你们搬完了挪一下就行。”
尹莫点头,但没有继续搬,上车道:“我先退出去。”
这一退,就擦到了三轮车,划出道印子。三轮车本就破破烂烂,贴着小广告,也不怕这印子,但尹莫停好车后转过来看了看,“不好意思啊,给你们车划了。”
他说话时唇边勾着轻浮的笑,没半点诚意,岳迁看他一眼,他也看向岳迁,挑眉,“这是……想让我赔点儿?”
岳迁索性上前,伸手,“划了车不赔啊?给钱!”
尹莫眼里含着笑,但笑得很冷,远不如看纸扎热络。岳迁被他看得不太舒服。
“好啊……”尹莫掏出钱包,老岳就赶了上来,“好什么,多大回事!”拉住岳迁就数落:“找人家要这个钱做什么!”
尹莫笑道:“不是我不愿意赔,过年呢,从我这里拿钱,晦气。车划了这事儿我记着,等过完年,我再来看看。”
老岳挥手,“用不着,忙你的去!”
尹莫收回钱包,跟着安修进院子前又回头看了眼,三轮车刚好从门口经过,岳迁再次和他对上眼。
“啧——”
三轮车快要转弯,岳迁探出头往巷子里看,尹莫继续搬着纸扎。老岳怒道:“脑袋伸那么远,想被砍吗?”
“你老人家也太暴力了。”岳迁缩回去,“爷,那个尹莫到底是干嘛的?怎么大家都怕他?”
“怕?没见识,迷信呗!”老岳突突开着三轮车,“说他做死人生意,克死了全家!你现在是警察,你可不能信这些我跟你说!”
2. 归乡者(02)
02
岳迁忙问:“怎么死的?快给我讲讲。”
“嘿,你这都记不得了?”老岳皱着眉。
“这不被开瓢了吗,记不清楚了。爷,快说快说!”
老岳叹了口气,心痛受罪的孙子,经不住追问,说了起来。
尹家三十多年前,在嘉枝村就是异类。
尹莫他爷爷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尹莫他爹尹江吃不饱饭,十多岁就跑了,说要在外面赚了钱再回来。村里人都把尹江当笑话讲,他一个学没上过几天的病秧子,能赚什么钱?
没想到几年后,尹江还真衣锦还乡了。但他做的买卖却让村民大跌眼镜——赚死人钱。
岳迁说:“不就是丧葬服务吗,这有什么?”
“哼!你不懂!大家对这还是很忌讳的。”老岳接着说,虽然家家户户死了人都要请人来搭棚子、送葬,但生活中谁都不愿意接触做这一行的人。尹江那是什么活都接,做花圈做金元宝,搬遗体,下葬唱歌,没他不会的。
尹家赚了钱,盖了新房子,尹江也娶了个专门在白事上唱歌的女人,那女人叫阿妆,特别漂亮,每次唱歌,都有一群男人围着看。
“这又不怕了啊?”岳迁揶揄道。
“人嘛,就这么回事。”老岳继续道,这尹家的日子是蒸蒸日上,从全村最穷的一户摇身一变,成了最有钱的。
尹江生意越做越大,整个嘉枝镇都不够他吃了,他带着阿妆去了市里。尹莫就是在市里出生的,阿妆大着肚子赶白事,月子都没坐完就又唱歌去了,所以尹莫第一次开口,不是叫爸爸妈妈,而是哼死人歌。
岳迁摸了摸手臂,“真假?有些点儿渗人呢!”
“谁说不是呢!”老岳又说,但尹家做死人生意把脑子给做坏了,居然觉得孩子一生下来就会唱死人歌是件很牛的事,阿妆逢人便说。不然这种私事,也不会在嘉枝村传得人尽皆知。
两口子顾不了孩子,将尹莫送回村里让父母给带,还请了保姆。那年头,请保姆是很有钱的家庭才做得到的事。
一时间,大家对尹家又是嫉妒又是害怕。有次保姆抱着尹莫在院子里晒太阳,有个村民路过,听见院子里有什么声音,凑近一看,尹莫正好对着他,他听清楚了,尹莫唱的是死人歌!
村民吓得半死,回家就生病了,家人找尹家要说法,尹家只有老人家,被逼得赔钱了事。
尹江和阿妆闻讯赶来,客客气气去那村民家道歉送礼,之后一个月,那村民家所有人都倒了霉,有生病的,有干活摔倒的,有出车祸的。
尹江会邪术的传言很快传开,从此再没有谁敢招惹尹家。大家背地里说,尹家搞这些,迟早会有报应。
报应还真的来了。
尹莫5岁时,尹家老人进山之后一直没有出来,被发现时已经被野兽啃得只剩残躯。老岳当时就是搜救成员之一,说到那惨相,半天没说出下一句。
“他们进山干什么?”岳迁的刑警雷达响了起来。
“采山货啊,你就是懒,从来不去采山货,所以才不知道!”
“尹家那么有钱,还采山货?”
“哎,都是苦了一辈子的人,习惯改不了。”老岳往下说,村里一时间传得风风雨雨,说尹江的报应应验在了父母头上,他们根本不是被野兽吃的,是被冥冥中看不见的东西索了命。
但派出所查得明明白白,他们就是遇到了野兽,这种情况每年都会发生。
尹江回来处理后事,他那花枝招展的老婆却没有回来,尹江消瘦了很多,仿佛又成了多年前的病秧子。此后半年,尹江和阿妆相继去世,尹莫成了孤儿。
“等等等等!”岳迁说:“他们怎么死的?”
“听说一个车祸一个得病。”老岳叹了口气,很是惋惜,“尹莫才5岁,就什么亲戚都没了。”
岳迁问:“什么病?怎么出的车祸?”
老岳答不上来了,“哟,你是警察,要不你自己去查?”
“我……我这不好奇吗!没事,爷爷你继续。”
老岳想了半天,气冲冲道:“我说到哪了?”
“你说尹莫成了孤儿。那他怎么活到现在?”
老岳笑了,“咋活不到,政府不管啊?”
通常情况下,村里出现一个这么小的孤儿,基本都会吃百家饭长大,但尹莫在村民眼中是个灾星、怪物,没人敢接济他。
他一个人住在尹家的大房子里,饿了就走到镇里派出所要饭。从村到镇虽然也就几公里,但对5岁的小孩来说还是太遥远了。
老岳可怜他,给他送过几次饭。
尹家旁边是安家,安家人口凋敝,村民说都是因为靠尹家太近,还给安家做事导致的。大约是同病相怜,安家犹豫一段时间后,主动让尹莫来家里吃饭。
尹莫从小就很不寻常,总是冷着一张脸,家人相继离世,居然没人见他哭过,他仿佛不明白死亡的意义,在人人谈死色变的农村,他对死亡毫无敬畏和恐惧。
有一天,他没有去安家吃饭,也没有去派出所,老岳大着胆子进入尹家,没看到他人。村民议论纷纷,说他被什么东西抓走了。
小孩不见了是大事,派出所立即派人寻找。老岳觉得尹莫可能是想念爷爷奶奶,所以去了山里。那可不得了,当时正是野兽出没的时节,尹莫要是遇到了,绝对活不下来。
“所以他去山里了吗?”岳迁问。
老岳却神秘地说:“你猜去了哪里?”
老岳都这么问了,那肯定不是山里,岳迁一时也没想到什么地方,随口道:“墓园?去见他父母?”
三轮车吱一声急刹,岳迁一头撞在架子上,“卧槽……岳老头,你杀人啊?”
“你怎么猜到的?”老岳十分惊讶。
岳迁揉着额头。他经手的一些案子,都有相关者去墓园的例子,尤其是凶手。
“但你只猜到一半,不,一半都没猜到。”老岳又将三轮车发动起来,“尹莫去的是坟地,不是墓园,去见的也不是亲人。”
“那是?”
“和他没关系的死人。”
派出所在山中搜索无果,已经天黑,正要打道回府,走得最远的民警说看到有火光。山翻过去,就不是嘉枝镇的地界了,年纪大的民警说,那边有一片孤坟,几十年前就在,没人管。
谁也没想到尹莫会到这边孤坟来,民警赶过去时,主要是担心有人放火烧了林子。尹莫在一片刺眼的射灯中茫然地睁开眼,他本就苍白的皮肤被照得透明,像个鬼魂。
民警都知道尹家遭报应的事,胆子小的看到他这副样子已经吓得腿软了。老岳过去将他抱起来,“孩子,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我想找人说话。”尹莫的话令人毛骨悚然,“村里没人和我说话。”
“你,你和谁说话?这里也,也没人啊。”
“有啊,有好多。”尹莫平铺直叙的语气在众人听来阴森寒冷,“他们给我讲故事,我都睡着了。”
尹莫被带回派出所,所长叮嘱老岳,千万别跟村民说尹莫在坟地说的话。老岳确实没说,但没多久,村民们都知道了尹莫看得见“脏东西”,在坟地和鬼睡觉。
派出所跟尹莫做了很久的工作,叫他别去坟地,还带他去看病。但没用,尹莫在尹家待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爱去的地方只有两个,一是山背后的坟地,一是死了人的家庭。
别人办白事,他就安安静静地在花圈旁坐着,听女人唱歌男人唱戏,跟着轻轻哼,像个小幽灵。
到了入学年纪,尹莫也不去上学,被村长、所长押送去几次,就跑了几次,不用想,最后一定是在坟地。
就这么过了两年,城里来人了,说是尹江的师父,要领养尹莫。
在老岳的印象中,对方是个头发花白,看上去很有风度的人,好像叫林先生。派出所查过他,确实是个做殡葬生意的有钱人。尹莫跟着林先生走了,尹家的房子再没人住,久而久之,成了孩子们冒险的“鬼屋”。
“你小时候就爱进去,记不得了?”老岳说。
岳迁听得正入迷,忽然听到原主,连忙说:“小时候的事,哪记得清楚。”
老岳点点头,又说,正当大家都忘记尹家的事时,尹莫居然回来了。
20岁的男人,开着在村民眼中很值钱的车,手表皮鞋都是名牌,摘下墨镜,一张清隽阴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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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脸,尤其是那狭长的眼睛,像极了风情万种的阿妆。
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他是谁,就见他走进尹家院子。
长大后的尹莫和小时候最大的不同就是喜欢笑,他的眼角总是弯着,显得开朗近人。但仔细看,他的笑意却很冷,眼神也不像是在看人。
“尹莫回来了!”
“尹莫?谁?”
“就是尹家那个丧门星!尹江和阿妆的儿子啊!”
尹莫立即成了村里的话题人物,人们想知道他回来干什么,却都不敢问。但没几天,尹莫自己给出了答案——他继承父业,做起殡葬生意。
尹家的房子已经不能住了,他在镇里有房子和门面,还不止一处,市里据说也有。他的公司叫“生逝环”,有人说听着就很吓人。
尹莫不常到村里来,但存在感很高,每次回来一趟,就总有人生病。如果说以前还有村民敢惹尹家老人,现在是没人敢惹他了。他浑身不祥不说,感觉还是个混社会的,随时能拿把枪把人给崩了。
“真的啊?”岳迁穿越后就一直待在村里,对这个世界的法治进程不了解。
“都是谣言。”老岳说:“我没见过他杀人,但要说他是本分商人,那应该也不是,做他们那一行,是挺神秘的。”
岳迁说:“那个安什么,是尹莫小弟?”
“安修?啊,要我说,安家比他尹家可怜多了,尹莫好歹还有他爸的师父帮忙,安家就孤儿寡母,安修又不大聪明,要不是尹莫给他活儿干,他哪里养得活自己。”
老岳的声音被炸响的鞭炮淹没,岳迁还想听尹莫的事,老岳就嚎了声:“到了,下车!”
岳迁在爆竹掀起的硝烟中努力看了看,只见一个穿着绿色套裙的年轻女人正在拍视频,身旁跟着一个年纪相仿的男人。女人一看就是城里人,气质打扮都和嘉枝村不在一条道上,男人则是村民,一矮胖小子,围着女人转,勤勤恳恳帮忙。
岳迁想,这大概是一对情侣,矮胖小子外出打工,结识了漂亮的城里妹子,过年回家见家长,拍点视频什么的记录一下。这段时间各家各户都有人从城里回来,穿着不一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经过那两人时,岳迁没刻意去听,但常年锻炼出来的洞察力自动上线,清晰捕捉到女人的声音:“今后我就嫁到阿贝家里来啦,阿贝家里是挺穷的,但谁让我爱他呢。等下要去给阿贝的姐姐熬药,他的家人有些凶,有我好受的。”
这话听着很古怪,岳迁不由得看了女人一眼,女人也看过来,惊讶地“啊”了一声。
“怎么了?”男人赶紧上前,狐疑地瞪着岳迁。女人小声问:“阿贝,那人是谁啊?”
“老岳家的废物孙子。”男人竟是找到几分优越感,挺了挺腰背,“没出息,混了个警察当,还让人开了瓢。”
“这样啊,但他还挺帅的。”
“帅有什么用,穷啊。”
岳迁:“……”
老岳拜访的这家姓杨,杨老头是老岳几十年的老朋友,经常一起打牌。岳迁很给老岳面子,老老实实当孙子,送完礼,坐在一旁一边嗑瓜子吃砂糖橘一边听俩老头聊天。
杨老头和老伴儿一起生活,儿子女儿工作忙,要过两天才回来,家里冷冷清清的。老岳来给他拜年,他开心得很,拉着老岳聊中老年男性最大的共同话题——国际局势。
岳迁听下来,发现和他原本生活的世界没什么不同,也许这个平行世界只在个人层面有所改变。
岳迁将一盘瓜子都嗑完了,老岳还没有走的意思,院门外传来女人的喊叫声,是刚才那个绿衣女人。岳迁张望了下,被杨老头看到了,“那女的怪,迁子,你别跟邱金贝学,给你爷找个莫名其妙的孙媳妇回来。”
反正这一时半刻也回不去,岳迁索性说:“邱金贝那女朋友有什么问题吗?”
杨老头对隔壁邱家不满很久了,张口就来,“你看那邱金贝啥样,那女的啥样?邱家自己家里的破事都整不清楚,女的还肯嫁进来?要我说,她图,图——”
岳迁催道:“你说啊,图啥?”
杨老头清清嗓子,压低声音,特务似的说:“她要割了他们全家的腰子去卖!”
3. 归乡者(03)
03
这邱家在嘉枝村很有名,各家各户都爱扒拉他们家那些闲事。尹莫离开,尹家渐渐被遗忘的那些年,邱家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邱金贝上头有三个姐姐,邱大妹,邱二妹,邱三妹,他呢,是那个被追生的儿子。这种情况在乡下太常见了,再穷都想要个儿子,仿佛有了儿子,这辈子才有着落。
但邱家的情况又和别家不同,邱家从爷爷辈开始,性格就非常糟糕,男的女的都是一言不和抄起锄头干架的德行。
邱金贝三个姐姐是被打骂着长大的,邱金贝虽然不挨父母打骂,但姐姐们背地里没少打他。不管什么时候从邱家外面经过,都听得到里面传来的尖酸刻薄的骂声。
邱家人早就不会正常说话了,互相嘲讽谩骂才是他们的语言。
邱金贝的姐姐们都只读到初中,起初还和村里其他同龄女孩一样外出打工,但没赚到钱,又在外面受了气吃了苦,索性回家啃老。
邱大妹是这么跟妹妹们说的:“生在这种家庭,咱们这辈子也算是毁了,还奋斗个啥呀?我就要回来啃老,这是他们欠咱们的,我就跟他们耗,看谁耗死谁。”
邱二妹和邱三妹以姐姐为榜样,不工作,不结婚,每天躺着玩手机。三姐妹的妈汪秋花气得天天大骂她们好吃懒做,天打雷劈,但三姐妹早就耳朵听起茧巴了,你骂你的,我吃我的。
嘉枝村这种地方,活着确实不需要多少钱,汪秋花和丈夫邱建对三个女儿没办法,这日子就跟老牛拉磨一样没滋没味地往前滚。
邱金贝前些年终于忍受不了家里的气氛,离家出走了。这把两口子急得够呛,到处托人寻找,无果。
半年后,邱金贝主动联系邱大妹,说自己已经在南合市安顿下来,找到了不错的工作,还打了2000块钱回来。
2000块钱不算少了,邱建和汪秋花数着钱,简直跟祖坟冒青烟似的,逢人便说儿子有出息,还是生儿子好。
据说邱金贝不仅给父母钱,还偷偷给三个姐姐钱,大约在他的心里,也觉得对不起姐姐。
“邱金贝别的不行,但至少懂事了,不像他三个姐姐。”杨老头话里话外都是对邱家三姐妹的瞧不起,说完又看看岳迁,笑道:“迁子也有出息。”
岳迁正吃瓜呢,嗯?怎么说到他头上来了?
老岳说:“你小时候跟着邱金贝满山跑,他玩什么你玩什么。”
原来原主还是邱金贝小弟,岳迁回忆一番邱金贝刚才看他那眼神,那是很看不上,又有些嫉妒的。
邱金贝比原主大点,原主是个小屁孩时跟着大哥玩很正常。进入少年期,原主不给谁当小弟了,长相又让邱金贝自惭形秽,于是日益疏远。
现在邱金贝能赚钱了,原主只是个穷警察,邱金贝一方面有了优越感,一方面又恨自己是个矮冬瓜。
嘿,这到底是个看脸的世界。
岳迁琢磨完,继续听杨老头说邱家的事。
邱金贝眼看岁数到了,邱家想给他讨个媳妇,去年一整年,汪秋花看见个不错的女孩,就请人说媒。
邱金贝自己好像也有结婚的打算。但邱家本就没什么钱,三姐妹还在家中混饭吃,正常家庭一了解邱家的情况,死活不肯将女儿嫁过来。也就一个条件特别差的聋哑女孩在犹豫很久后,点了头。但邱金贝说什么都不愿娶个残疾人。
杨老头这个邻居,是天天听见邱家吵架,还目睹了汪秋花拿着刀和邱大妹对砍。派出所都来人了,但有什么用呢,这是邱家的家务事。
八卦传出去,村民大多当笑话看,觉得是报应,谁让邱家非要追生儿子,生了儿子又不对女儿好呢?活该!
“就这种家庭,农村的都讨不到,怎么可能讨到城里的?人家还长得漂亮,还有钱,父母舍得啊?”杨老头跟个说书先生似的,一激动还拍了拍桌子。
“要我说,那女的指定是个骗子。邱金贝傻,他们一家都是傻的,还得意得不得了,噢哟,这回来也有几天了,整天拍啊拍的,就咱这村子,有啥好拍的你说?怕不是在踩点,把邱家一锅端了!”
“她到底在拍啥啊?”老岳不解地问。
“啥都拍,去菜地拔菜,洗菜,做家务,吃饭,和邱金贝搂搂抱抱。谁看啊你说!”
“网友看吧。”岳迁穿越前,有时破案压力太大,就会刷刷短视频放松,虽说短视频声名狼藉,但太累时他真不想看些什么高深有意义的东西。
有的主播深耕农村生活这条赛道,就爱拍拔菜洗菜赶集做家务,千篇一律,没啥营养,但也有一定的受众。
他起初以为邱金贝和女友拍视频是在记录春节回家,听杨老头说他们每时每刻都在拍,那就可能是主播趁回乡冲业绩了。
岳迁想印证一下自己的判断,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那大裂缝,面无表情揣回去。就这破手机,哪儿看得了短视频。
老岳今天不止走杨老头这一家人户,杨老头还想唠,老岳乐呵呵地起身告辞,“过两天我还来啊!”
岳迁跟着老岳回到三轮车上,经过邱家时果然听见里面的骂声,绿衣女人在院子里晾刚洗好的衣服,邱金宝怼着她拍,两个姐姐穿着破旧的居家棉衣在一旁剥砂糖橘,汪秋花大骂她们废物,比不上小柳一根脚指头,难怪没有男人要。
即便岳迁听过的咒骂比这更恶毒肮脏,但仍不适地皱了皱眉。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咒骂。
“管不了,管不了啊!”老岳自言自语。
岳迁问:“爷,你去他们家调停过?”
“去啊,以前月月去,但有啥用?”老岳摇头,“人就要过那种日子,天王老子来调解都没用!”
接下去老岳带着岳迁去老黄家、老周家拜年。原主虽然不大争气,但好歹有个好皮囊,如今又把头发剪了,有了岳迁本人的精气神,在老辈子家中一坐,给糖吃糖,给肉吃肉,吉祥话张口就来,把大家都哄得很开心,老周的老伴儿还硬是给他包了个红包。
老岳推拒半天,“他都22了!”
“22咋啦,22也是孩子!乖,多买点吃的,你看你,多瘦!”
岳迁接了红包,乖巧地道谢,又被塞了一捧糖。
太阳快要落山了,爷孙俩准备离开,老周非要留他们吃饭,正拉扯着,院子里传来一阵喧闹,一瘦一胖两个男孩追打着冲进来,后面跟着四个年轻人,看样子是他们的父母。
在周家做客这一小时,岳迁已经知道了周家的情况。老周有两个儿子,都很有出息,老大技校毕业后进厂当技术工人,妻子也在厂里工作,两口子加起来一个月能赚一万,老二从小就有小聪明,初中毕业后没读书了,跟人学做买卖,在城里卖服装,老婆开了个小饭店,比老大一家有钱。
老周说起两个儿子很骄傲,但也有些欲言又止,两家互相较着劲,两个孙子见面就打架。老二的儿子是个胖子,老大的儿子瘦小,年纪也小半岁,大孙子总欺负小孙子,但小孙子成绩好,小小年纪就戴了眼镜。
不过要说老周更疼爱谁,那还是成绩差,但嘴甜,父母又有钱的大孙子。
这两家人下午去镇里玩,此时大包小包回来,岳迁不想参合人家的家务事,埋头跟着老岳往门外走。谁知那大孙子忽然指着他大喊:“卧槽!男妖怪!”
这一喊,小孙子也来了劲,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推着眼镜仔细瞧,“真的耶!”
“胡说什么!这是岳爷爷家的哥哥!”老二媳妇不愧是做生意的,连忙笑着打圆场,“孩子不懂事,口无遮拦,大过年的,别生气。”
岳迁哪里会为这种事生气,但他好奇,他背地里被人叫过“男神”,可从未被叫过“男妖怪”。
“可他就是啊!妈,你看他这衣服,也是水蓝色的!哪个好人家穿这个啊!”大孙子执着地喊着。
老二媳妇刚捂住他的嘴,小孙子又来劲了,“就是,我们刚才看见的女妖怪不是也穿这个吗!”
一屋子大人都来对付两个孙子,老岳不跟孩子计较,拉着岳迁要走。岳迁却倒回去,弯腰看着小孙子,“什么女妖怪男妖怪?我这衣服哪里不对?”
小孙子胆小,跟着大孙子喊得来劲,大孙子被他妈制住,他就不敢单独面对“男妖怪”了,“你,你的衣服和她的差,差不多。”
“走了!回家吃饭!”老岳催道。
两个孙子双双被捂了嘴,老大上前解释,“他们说的是刘大妈,疯疯癫癫,老是穿红戴绿,跟个妖怪似的。我们刚才碰到她,她穿的羽绒服……就和你这有点像。两个孩子过年才回来,被她吓着了。”
完成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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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务,回家路上,岳迁问:“爷,你给我买女款啊?”
“瞎说!是男款!”老岳冲着夕阳大声说:“听他们乱说,男的就不能穿水蓝色羽绒服了?”
岳迁本就是开玩笑,他知道这是男款,“那个刘大妈到底是谁?我看看去。”
老岳说:“你这脑子还能不能好了?你小时候她还抱过你。”
岳迁抱头,“爷,我头有点痛!我肚子饿了,我们快回家吃蒜薹腊肉吧!”
“你这讨债的!”老岳嘴上骂,心里却很高兴。今天拉着岳迁走人户,他起初很忐忑,生怕岳迁给他丢脸,但岳迁被开瓢后像是突然长大懂事了,会帮忙做家务不说,还会哄他那些老伙计开心。
他老了,不可能照顾岳迁一辈子,岳迁早点有自力更生的能力,他才能放心。
爷孙俩回家新炒了两个菜,老岳早早回房睡觉,明天要打扫清洁,后天要给儿子儿媳上坟,桩桩件件,安排得很有条理。
岳迁前些天睡多了,有些失眠,夜里听着鞭炮声和狗叫,有些想念原来的世界,他的重案队,他带的徒弟,他的好搭档,还有他那个总是操着老妈子心的舅舅。
想来想去,黑暗里,一张苍白的脸逐渐清晰,是尹莫,狭长的眼尾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意识到自己在想一个白天遇见的怪人,岳迁刚酝酿出的瞌睡顿时烟消云散。
他立即坐起来,看着被各种烟花照亮的窗外。嘉枝村平时只有老人,一年里只有这个时刻,年轻人们带着孩子回来了,村子要热闹到大年十五,烟花比路灯还管用。
他索性走到窗边,看被照亮的天空,脑子里闪过读过的平行时空的理论。原主是原主,他是他,可是这里为什么和原来的世界有诸多相似?假如这里是平行世界,那原本的他是不是还在继续破案?
货车的动静将岳迁的思绪拉回现实,定睛一看,那货车十分眼熟,后面放着和春节气息格格不入的花圈、纸房子。
尹莫的车。
这么晚了,还在忙呢。岳迁一想,笑了声,人家做殡葬的,不就是晚上最忙?
拉着纸扎的货车经过后,鞭炮和烟花都哑火了,大家忌惮尹莫,可能看到他,连继续在外面玩的心情都没有了。
岳迁重新躺回床上,这次很快入睡,醒来已经天光大亮。
老岳闲不住,岳迁还没起来,他就搭着梯子擦玻璃了。岳迁下楼一看,老头儿正挂在二楼外面,绳子摇摇晃晃。
“我去——”岳迁大喊:“爷,下来!我来擦!”
“你吃早饭去!”
“你不下来我就不吃!”
老岳这才颤巍巍下来,欣慰地瞧着岳迁,“知道心痛老人家啦。”
吃完老岳做的荷包蛋和面,岳迁就干起活来,危险的、重的,统统揽下,只让老岳干点擦家具、拖地之类的活。
岳家虽然没什么钱,但自建房不小,一年没有大扫除了,哪里都脏。岳迁干到中午也没弄完,这具身体素质不行,他腰酸背痛哪哪都不舒服。老岳又给他炒了蒜薹腊肉,表扬他突如其来的勤劳。
下午晾好最后一床被子时,岳迁忽然很感慨,这样和家人一起大扫除、一起拜年的春节,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过了。
父母走得早,舅舅很忙,过年时抽出几小时陪他已是不易。他小时候很懂事,和舅舅吃完年夜饭就乖乖睡觉。工作之后,他和舅舅好像调了个个儿,舅舅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过年,他年年回复明年一定有空,但直到穿越,他也没能兑现。
现在好了,再也回不去了。
内疚在心里升起,他拍了拍被子,有些消沉。
“乖孙!”老岳看着干净亮堂的屋子,对他的称呼都变了。
“诶!”岳迁打起精神,“啥事儿?乖爷。”
老岳愣了下,反应过来后抄起扫把,可他老胳膊老腿的,刚动第一步,岳迁就已经跑到院门外了。
“你还跑!”老岳追上来,以为岳迁肯定躲得快,一扫把挥下去,结结实实打到岳迁背上,“你怎么不躲?”
岳迁不是不躲,他注意力就没在这上面。落了一地红屑的巷子里此时站着一个穿水蓝色羽绒服的女人,听见动静,幽幽回过头,眼神凄惨癫狂。
岳迁立即想到了昨天听说的“女妖怪”。
4. 归乡者(04)
04
女人的头发梳得很精致,头上高高耸起一团,点缀着宝蓝色、藏绿色的发饰,但精致归精致,这种发型早就过气了,只有在年代剧中才能看到。
和发型一样,女人的妆也华丽而过时,夸张的绿色眼影覆盖着她的眼睛,眉毛高高挑起,嘴唇桃红,远远看去,她仿佛一只奋力开屏的孔雀。
岳迁视力很好,轻易看见她脸上浓郁的粉底也遮盖不住的沟壑,这是一只老去的孔雀。
女人身上的水蓝色羽绒服已经很旧了,被洗得有些泛白,颜色不再明艳,更衬得女人颈部以上过于浓艳,仿佛整个人从脖子被割裂开来。
老岳也看见女人了,将扫把往墙上一放,“珍虹,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被叫作珍虹的女人忽然冲老岳咧嘴笑起来,水蛇般地扭动着腰移动过来,看得出这个动作她练习了很多次,但上了年纪,骨头不再灵活,她扭得像一块错了位的魔方。
见她走近,老岳上前一步,挡在岳迁面前。岳迁看着老岳的后脑勺,这是个保护的姿势,老岳觉得珍虹会伤害他?
“给街坊邻居拜个年啊。”珍虹开口,嗓音像是被粗粝的砂石磨过,低沉沙哑,听感很是不佳。
她说话时松弛的脸部肌肉被扯起,遮盖皱纹的粉底反而像让指纹显现的磁性粉,把皱纹刻画得更加清晰。
“拜年啊。好,拜年!”老岳作揖,“恭喜恭喜啊!”
珍虹视线越过老岳,落在岳迁身上,眼睛亮了几分,“哟,这不是迁子吗?长这么高了?”说着,她往旁边拐了一下,但老岳反应很快地一挡,她顿时不满地皱眉,“怎么,宝贝孙子看一眼都不行?”
岳迁也觉得老岳夸张了,珍虹虽然看着有点疯癫,但她一把年纪了,能对他做什么?
“珍虹姐。”岳迁说:“过年好啊。”
珍虹愣住,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老岳赶紧推岳迁一把,低声道:“小孩子,别乱说话,进去!”
岳迁被推回院子里,珍虹盯着他,眼中竟是有了明亮的泪意。“好!好!过年好!”珍虹大声笑起来,嘎嘎作响,像一只鸭子。
她的声音引来左邻右舍的人,人们都看着她,却没人和她打招呼。她仿佛将巷子当成了自己的舞台,转圈,大笑,和谁对上视线,就用那刺耳的声音拜年。
人们的厌恶和尴尬难以遮掩,碍着面子,却都不得不回应一句“新年好”。
她的到来似乎给热闹的巷子笼罩上一片阴影,直到她终于转到巷子口,鞭炮声才重新热闹起来,伴随着“老妖女”、“女妖怪”之类的奚落。
岳迁还探着头往巷子口看,忽然挨了老岳一记脑瓜崩。他摸着生痛的额头,“刚说你乖爷,这就不乖了啊。”
老岳怒目而视,“刘珍虹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你都敢惹?你还叫她姐,你是不是有毛病?”
岳迁侦查瘾上来了,谨慎地问:“不是你说我小时候她还抱过我吗,拜个年怎么了?”
老岳嘴皮子动了好几下,愣是没说出话来,仿佛有什么没法与他详说。
“咋了乖爷?”岳迁扶住老岳,捡好听的话说:“我这不是奋发图强了吗,我当警察呢,多接触人了解人是好事啊。”
老岳对他这些天的表现很满意,觉得他确实长大了,叹口气,“刘珍虹也可怜,但这个可怜之人吧,必有可恨之处,我和她接触接触没关系,你是年轻人,她这种人啊,你少招惹。”
刘珍虹比老岳小十来岁,算是老岳看着长大的,说起刘珍虹年轻时候,老岳沉默了很久。
嘉枝村早年比现在还穷,出村的路没修好,人们走不出去,全靠国家救济度日。
村里没有学校,村民也没有送孩子上学的意识,老岳都是过了上学的年纪,才被强行抓去上学。男孩子上学都这么困难了,更别说女孩。
刘珍虹从小就长得漂亮,村里好几户盯着她,盼她早点长大,将来嫁到自己家里来。刘母却听了镇里先进女工人的话,想让女儿读书。刘珍虹没有让她失望,和村里一群男孩一起上学,是上学队伍里罕见的女生。
起初,还有村民嘲讽刘家,女儿上什么学,读再多书,也是要嫁出去,给别人生娃的。那年头人们总觉得女孩学不好数学,学不好数学,就不可能考出好成绩。但刘珍虹打了他们的脸,她的数学比村里所有男孩都好。
老岳开始在镇派出所当杂工那年,刘珍虹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成了山沟里飞出的凤凰。村里镇里的男人再也高攀不上她,镇里的教学干部将她作为典范,到各个村子宣传,让更多女孩上学。
老岳时不时听到刘珍虹的消息,她在市重点的成绩也不错,争取到了学费生活费减免,春节回来时还带上了学校送的年货。三年后,刘珍虹考上外地一所知名理工院校,每年都拿奖学金。
刘珍虹大四那年,全村都知道她已经找到工作,要将父母接到城里去。老岳已经成为协警,工作很忙,闲事打听得少了,再次听到刘珍虹的名字,竟然是得知她母亲生了重病。
那时刘家已不再住在村里,刘母具体生了什么病,老岳也不清楚。又过了几年,刘珍虹忽然独自回来了。
要不是看到她走进刘家的院子,没人还认得出她就是当年有才有貌的刘珍虹。她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头发盘得很高,浓妆艳抹,穿着桃红色的蕾丝长裙,像刚从低劣的夜场出来。
“她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她没有结婚吗?没有小孩?”
“她爸妈都不在了?她老公呢?”
“她不是城里人吗?为什么回来?”
一时间,刘珍虹成了村里的话题人物。她从不回答关于她前半生的问题,每天穿着不一样的衣服,在村里招摇过市,总是有话和男人们说,尤其喜欢挑逗年轻男人。有时去镇里,几天几夜也不回来。
渐渐地,她成了人们口中的“女妖怪”,“女妖怪”又变成“老妖女”。
村里的女人都讨厌她,恨她勾搭自己男人,村里的男人一方面喜欢和她打情骂俏,骨子里却又瞧不起她。
有一年,相继有几个男人在和她打了麻将之后生病、摔骨折,又有人说她会邪术,这些年她变得老而丑,小孩也害怕她了。
她就这么在刘家的老房子里住到现在,过去妖艳时髦的衣服早就褪色过气,她却仍然还穿着,她整个人仿佛一张被雨打湿的环球小姐的旧报纸。
老岳语气中透露着惋惜,想不通意气风发的刘珍虹怎么自甘堕落,变成现在这样子。但事已至此,比起关心别人,他更在意自己的血亲。
“她这些年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有人去她屋里看过,神神怪怪的东西不少,保不齐真会什么邪术。”老岳认真地看着岳迁,“她男女关系也很乱,喜欢你们这些年轻人,你比她小多少,还跟她叫姐,她赖上你就麻烦了。”
“不至于不至于!”岳迁说完回忆起刘珍虹在听到“珍虹姐”时的眼神,很复杂,很茫然,敏锐如他,也没有感受到恶意,反而察觉到一丝极其纤细的感激。
“怎么不至于!”老岳急了,将岳迁好好说了一通。岳迁嬉皮笑脸混过去,保证自己以后都绕着刘珍虹走,老岳这才停止输出。
翌日,岳迁起了个大早,做了顿早餐,有鸡蛋醪糟粉圆,还打了两杯杂粮豆浆。懒孙子会下厨了,老岳吃的时候居然红了眼眶。
饭后,爷孙俩准备去给岳迁奶奶、父母上坟,老岳将水果、糖装进篮子,忽然站在原地不动了。岳迁以为他想念至亲,结果他一拍脑门,“老了,不中用了,香烛纸钱都忘记买。”
村里没有卖这个的,得去镇里买。
“安修不是做这个吗?”岳迁说:“去他家里买点?”
老岳有些犹豫,安修的确做这个,但做好的要送去镇里的殡葬用品商店,也不知道家里还剩些什么。
岳迁行动力强,“乖爷,你在家等着,我去看看。”
老岳气道:“臭小子!没大没小!”
岳迁骑着三轮车来到安家门口,里面没动静。岳迁一个助跑,翻到院墙上,之前堆放在院子里的纸扎都不见了,也看不到人影。
岳迁正要下来,忽然听见侧后方传来一声轻笑。他一回头,见尹莫正仰头看着他。
“哪来的小贼?”尹莫笑着说。
岳迁立马跳下来,“安修不在?”
“找他有事?”
岳迁往尹莫身后看了看,这人是从尹家那不住人的院子里冒出来的,发出声音之前,他硬是没听见脚步声,一身黑,就脸白,跟个白脸黑猫似的。
“上坟没香烛纸钱,想来买点。”岳迁照实说,“人不在,算了。”
“现在才去镇里,回来晚了。”尹莫说:“这些东西过年供不应求,你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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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去了也买不着。”
岳迁看看尹莫,觉得这人眼神像在逗猫儿狗儿,若是原主,可能甩下一句“关你屁事”就走。但他心智没那么幼稚,上前两步,“意思是,你有办法帮我弄到?”
大约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反应,尹莫挑了挑眉,两人对视几秒,尹莫转身道:“跟我来。”
除了安家母子,没人敢踏进尹家大门,岳迁一身正气,毫无心理障碍迈进去。尹莫回头看了看他,似乎惊讶于他的干脆。
尹家没有村民们说的那么阴森,只是常年无人居住,很旧。尹莫带岳迁走进堂屋,指了指一个箱子,“要多少,自己拿。”
箱子里全是纸钱,香烛在另一头。岳迁奔着殡葬用品而来,此时却对尹家更感兴趣。这里没有生活气息,更像是一个仓库,墙边叠放着不少花圈,纸扎的房子也有几个。
就算岳迁是刑警,在这种地方过夜心里也有些虚,尹莫大清早就出现在这,难道是睡了一晚上?
“你昨晚住这儿啊?”岳迁问。
尹莫靠在桌边,抱起手,“对我感兴趣?”
岳迁嘶了声,扯下一个塑料袋,抓了几叠纸钱放进去,又去另一边拿香烛。
没人说话,安静得诡异。岳迁忍不住开口,“这都是安修做的吧?”
“不能是我做的?”尹莫说:“我手艺比他好。”
岳迁仔细看面前的纸扎,房子是主流,其余还有小动物、锅碗瓢盆、电脑手机、游轮珠宝。他对这一行没研究,好坏看不出,只看得出底下人生活还挺多姿多彩。小时候他跟着舅舅给父母烧纸钱,就没想过也烧点游轮过去。
可惜了,要是早知道还有这些,他高低整几艘。也不知道在这边烧,死在原来世界的父母能不能收到。
“喜欢哪种?”尹莫幽灵似的转到他身后,说话跟呵气似的。
岳迁无语,这话不该拿来问他这个大活人吧?
看懂了岳迁的眼神,尹莫又笑起来,“人都有这一天,早点做准备有什么不好?自己给自己订货,总比别人帮订好。万一你想喝百事,你后人给你烧一瓶可口下去怎么办?”
岳迁问:“你连这生意都接?”
“做瓶纸扎可乐有什么难的?”
“小心告你侵权,裤衩都给你赔没。”
“……”
岳迁头一次在尹莫脸上看到无语,扳回一城,舒服了,心情很好地晃着袋子离开。
“喂。”尹莫喊道。
“怎么?”岳迁中气十足。
尹莫在手机上点了点,收款码对着他:“100块,麻烦支付一下。”
“这么贵?”岳迁皱眉拿出手机。
“过年加班还三倍工资呢。”尹莫笑道。
岳迁只得扫码。但……手机太差扫不了。再一摸兜,只有几张零钱。这下尴尬了。
长这么大,岳迁就没为钱尴尬过,脸居然烫了起来,真是一百块难倒英雄汉。“那个,你先收着这些,回头我找我爷给你。”
尹莫接过零钱,懒散地数了数,“11块5。”尹莫没为难他,只是冲着他的背影说:“还欠我88块5。”
“会还你!”
老岳见岳迁真把香烛纸钱买回来了,笑还没收拢,就听岳迁说欠尹莫88块5,老岳吓一跳,“他讹你呢!”
“那怎么办?要回来?”
“算了算了,先上坟。”
岳家的祖坟就在村外的坟山上,岳迁以为会很荒凉,实际坟山上到处都是人,鞭炮声就没停过,跟赶场一样。老岳熟练地点火、摆贡品,岳迁看着墓碑上的照片,一时很是恍惚。
那是两张他没有见过的面容,并不是他的父母。他已经接受自己穿越到平行世界的事实,一样的名字和容貌让他对穿越少了一份实感,而此时,看着那陌生的夫妇,他终于切身感受到,自己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他蹲在火盆边,和老岳一起烧纸,听老岳絮絮叨叨地和死去的人说话。老岳平时总说他的不是,此时却向他们夸他长大了,很讨人喜欢。
上完坟,老岳又找老朋友们唠嗑去了,岳迁独自在村里溜达,摸摸大黄狗的头,帮胆小的孩子点鞭炮。邱金贝和他那城里女朋友又举着手机到处拍,刘珍虹水蓝色的羽绒服里穿了件紫色的旗袍,哼哼啊啊唱着歌。
四处都是过年的氛围,哪里都是归乡的人。
5. 归乡者(05)
05
过了两天,岳迁拿钱去还给尹莫。乡下的春节对岳迁来说还挺新鲜,他不急着赶到尹家,走一路看一路。
今天村里人特别多,回乡的人给家人带回新衣服新电器,街头巷尾几乎每个人都穿着新衣,有趣的是,即便衣着相似,岳迁还是一眼看得出谁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谁在外面打拼了一年又一年。
那些已经走出山村的人有着一种独有的骄傲与傲慢,看家乡的眼神仿佛是看一件珍贵却老土过时的衣服,割舍不掉,却也不会再穿上。
成年人还会掩饰,他们出生在城里的孩子却不会。前方传来小孩的吵声,岳迁觉得声音听着有些耳熟,走过去一看,果然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老周家里那一胖一瘦的两个孙子。
大孙子今天一身名牌,运动鞋是酷炫的黑红色,正站在石桌子上,大声显摆他在兴趣班学来的知识,小孙子在家和他不对付,在外还是愿意捧他当大哥,他说一句,小孙子就带头鼓掌。
岳迁过去听了一耳朵,大孙子讲的是春秋战国诸子百家,正史掺杂着野史,学校不会详细讲,但现在的小孩儿有的是途径学到。
嘉枝村的孩子没这条件,底下望着大孙子的那几个听得入迷,有个很瘦的孩子说:“哥哥,你知道的好多啊!”
大孙子叉腰,“这有什么,这都是常识,你们还想听什么?我回来这段时间,就给你们上上课吧!”
岳迁笑了声,但他的笑声被更大的笑声遮盖住了。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蹲在树杈上,耳后夹着一根烟,嘴里还叼着一根,“不就是住在城里吗?装什么逼啊?”
小孩们都抬头看去,小孙子尖声尖气地喊道:“王学佳,你懂什么!我哥说的这些,你知道吗?”
王学佳从树上跳下来,“知道这些有什么了不起?能生火?能煮饭?”
“嗤!”大孙子不屑地冷笑,“你这辈子也就只会生火煮饭了。人除了温饱,应该有更高的精神追求,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懂。我也不屑于跟你说!”
我看你挺屑于跟他说的。岳迁抱臂看热闹。
“没人生火煮饭,你早饿死了,还能再这儿逼逼啊?”王学佳比大孙子高,年纪似乎也大一些,看大孙子都是睨着眼。
这显然让大孙子备受打击,他跳了起来,怒气冲冲,“你们家那么穷,要不是我爷爷接济,你还能在这儿逼逼?我爷爷的钱哪来的?我爸给的!”
小孙子这时不乐意了,争辩道:“我爸也给了的!”
王学佳眼中出现一抹愠色,但很快消失,“好啊,多谢你们接济。难得回来一趟,要不我教教你们村里的玩法?”
两孙子还在争吵,一听玩,都收了声,小孙子问:“玩什么?”
王学佳得意道:“炸粪塘,玩过没?”
岳迁:“……”不是王哥你?
一听要炸粪塘,一众村里小孩都兴奋起来,大孙子眼睛都亮了,“你炸我炸?”
王学佳说:“你愿意就让你炸呗。”
大孙子握拳,“好!”
一群人正要浩浩荡荡去粪塘,岳迁抓住王学佳后颈。这小孩儿回头,戾气很重地说:“岳迁,有你什么事?”
“我也想看炸粪塘,不行啊?”岳迁话还没说完,就飞快将王学佳的烟摘了下来。
“你!”
“小孩儿不能抽这个,没收了。”
王学佳刮了岳迁一眼,放狠话,“你给我等着!”
去粪塘的路上,有几个跟着父母回老家的小孩听说了要去干什么,也兴致勃勃地加入。大孙子出钱买鞭炮,每个小孩手里都有。
岳迁跟着,一方面也想看看炸粪塘,一方面担心小孩没分寸,闹出事来。
到了地方,臭气熏天,大部分小孩嘴上热闹,但还是不愿意靠近,小孙子躲得远远的,王学佳笑道:“去啊,周哥。”
在众人的吆喝中,大孙子表现欲爆棚,几乎要走到粪塘边。岳迁赶紧喊了他一声,他却不答应,执意要在最近的地方炸。
“再过去我告你们家长了啊。”岳迁喊道。
一听告家长,几个胆儿小的转身就跑。王学佳不满地瞪岳迁,大孙子犹豫了下,退后几步,“我扔了!”
鞭炮扔进粪塘,咕嘟几声,没有反应。小孩们笑道:“没炸呢!少了!”
大孙子继续扔,岳迁都跟着紧张起来,阻止他继续靠近。忽然,粪塘传来动静,岳迁大喊:“快跑!”
大孙子激动撤退,其他孩子也边叫边跑,粪塘如火山爆发,粪雨倾盆,大孙子沾了一身的粪水,其他跑得慢的也不能幸免。
但这些小屁孩一个个笑得比谁都开心,岳迁确认自己没被殃及,心道:回家了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看完炸粪塘,岳迁回到热闹的街市上,没走多久,却发现有人跟踪自己。回头,又看到了熟人——邱金贝和他女朋友柳阑珊。
但这次,这对情侣的镜头没有对准自己,而是对着岳迁。
多年在刑侦一线工作,岳迁对跟踪、偷拍之类的很介意,脸色立即沉下来,向他们走去。他如今的皮囊虽然才22岁,还是个嬉皮笑脸的废物,但眉眼压下来,却有种难以忽视的冷意。
邱金贝本来还在和柳阑珊说笑,一看他走过来,愣了下,下意识退后,又觉得自己露了怯,喊道:“看什么看?”
“这话该我问你们,看什么看?”岳迁收起压迫感,唇角扬起笑,“我知道我长得帅,要不要拍个正面?”
柳阑珊自来熟地往岳迁肩上一拍,“哎呀抱歉抱歉,刚才没经过你允许就拍了,我们不是干坏事,就是记录村里的春节,你帅嘛,我们情不自禁就跟着你拍了。”
岳迁也知道自己刚才反应过度了,脸上的冷意消去,换回原主的没心没肺,“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柳阑珊立即从邱金贝手中将手机拿过来,“放心,真的给你拍得很帅!而且阿贝说了你是警察,我们没有拍正脸的!”
岳迁看完,确实只是普通记录,还回手机,随口问:“你们要发在网上吗?”
“阑珊是网上有名的主播。”邱金贝打量岳迁两眼,很是瞧不上,打发道:“你不懂。”
“不懂才要跟你们城里人学啊。”岳迁说:“柳姐,我想看看你的作品。”
“哎哟!好好!”柳阑珊当即打开平台,“这是我点击最高的视频,这是最新发的,这是我的粉丝……”
她说得快,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得也快,岳迁来不及详细看,但记住了她的ID,阑珊妹子嫁到山里。
奇怪的名字。
“柳姐,你粉丝好多,好红啊。”岳迁说:“咱嘉枝村你都拍了吗?”
柳阑珊被吹捧得眉开眼笑,忽然想到什么,又叹了口气,“还没有拍完呢,人家不让我拍。”
“谁不让拍?”
“就尹家那位,还有刘大妈。”柳阑珊还要说,邱金贝却打断,“不拍就不拍,拍了他们我还嫌晦气。”
柳阑珊说:“不能这么说,我再想想办法。”
邱金贝显然不愿意自己女朋友和岳迁说太多,将人拉走了,柳阑珊还回头冲岳迁道:“帮姐姐多点赞啊!”
经过街市,岳迁终于来到尹家,但尹家大门紧闭,尹莫看上去不在。倒是之前关着门的安家今天有人了,安修又在家中做纸扎。
岳迁在门口晃了晃,安修抬起头,眼神戒备,“有什么事吗?”
岳迁朝隔壁抬了抬下巴,“你尹哥呢?”
“他……”安修反问:“你找他有事?”
岳迁扬了扬票子,“来还钱。”
安修低下头,“他接了生意,应该不会回来。你放我这吧,等他回来了,我给他送去。”
“噢。”岳迁跨进门,正打算弯腰放下钱,却忽然改了主意,重新将钱揣回去,“他在哪接的生意啊?”
安修皱眉,“我不会吞你的钱。”
岳迁故意说:“我穷,不亲手给我不放心。”
安修更加不悦,“那你自己去找吧。”
岳迁不知道安修为什么不肯说,追问无果便算了,回家路上经过周家,意料之中听到大孙子的鬼哭狼嚎。
时间不早了,岳迁打算回家和老岳一起准备晚饭,拐过巷子时却又看到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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阑珊,她身边没有邱金贝,好像在偷拍什么人。岳迁没看见那是谁,很快柳阑珊也拐不见了。
岳迁一回家,就嗅到饭菜香,“乖爷,我回来了!”
转眼除夕到了,岳迁还是没还上欠尹莫的钱,这人业务可能太好了,一直没再回嘉枝村。
老岳家的年夜饭说不上丰盛,但鱼和肉都有,老岳做了主要的,岳迁炒了三个菜。天黑下来,烟花冲上天空,8点来钟,餐桌已经收拾干净,只剩下卤菜和花生,这是老岳过年的习惯,一定要一边吃卤菜一边看春晚。
岳迁跟着看了会儿,起初好奇这个世界的春晚是什么样,看了十来分钟就没兴趣了。这么闲适到有些无聊的除夕夜,对他来说很稀奇,起身拿起衣服,“我出去看放烟花。”
村外的空坝是划定的烟花燃放点,岳迁看得有些走神,忽然听见有人高声议论隔壁惠平村大过年死了人的事,立即像遇到磁铁的铁砂一般移动过去。
“高高兴兴回家过年呢,听说那家人还很有出息,赚了不少钱,给亲戚朋友包了不少红包,结果就死了,你说说,哎,不如不回来!”
“咋死的啊?”
“那哪知道,警察都来了,听说尸体还在派出所没弄回来呢!这家也是神经,非要讲排场,除夕夜摆大席,请了好些搞白事的。”
“这不是让全村过不好年吗?”
“谁说不是啊?嘿,那尹家那个是不是也去了?”
“肯定的,也好,不在咱村,把晦气都带走了!”
惠平村也归嘉枝镇管,惠平村有案子?是在原主被开瓢后吗?岳迁完全没这件事的记忆。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去惠平村的路上。野外黑灯瞎火,好在破烂手机的电筒还能用。快要走到惠平村时,岳迁忍不住笑自己。这还真是刑警的日子过惯了,听说死了人就马不停蹄赶过来。
惠平村规模比嘉枝村大不少,各家各户的小洋房也新很多。但和嘉枝村今天的热闹相比,惠平村冷冷清清,几乎没人出来放爆竹。
岳迁往村子中心走去,终于听到零星的鞭炮声,但忽然,唢呐声将鞭炮声彻底压下。
岳迁立即想到前几日在安家的一幕,唢呐声一响,人们立即安静了下来。
而这次的唢呐声持续了很久,越吹越欢,接着是戏曲的声响,男声混着女声,咿咿呀呀。
岳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倒是不怕什么鬼神,但唢呐和戏腔合一块儿在灵堂上响起,够渗人的。
他继续往灵堂方向走,那儿倒是热闹,乌泱泱挤了很多人,周围摆满花圈,魂招在夜风中滚滚飘荡。
岳迁也挤了进去,看见放大的黑白遗照,那是个60来岁的男人,相貌端正。
来参加白事的大多是死者家属,还有各个村子闻讯赶来吃席的,本村的人倒是不多。岳迁也装作捡便宜的样子,抓了一把瓜子。
很快,他的注意力被戏台上的人吸引,那是个穿着蓝紫色戏袍的旦角,五官被颜料彻底修改,看不出本来面目,头冠华丽夸张,看着都很重,却挥着衣袖,唱得毫无负担。
岳迁盯着那人,虽然一句也没听懂,但听得出唱得不错,更重要的是,人也长得好看。那人的视线投了过来,和岳迁四目相对,岳迁挑起眉,唱戏人娇羞地别过脸。
岳迁暗地哟了一声,回过味来时又吐槽自己轻浮,怎么在陌生人的葬礼上,调戏起白事工作人员来了?
一场戏唱完,舞台上换了人,这回上台的是打扮时髦的女郎,声情并茂地唱着流行歌曲。岳迁四处打量,之后又看了几个节目,还去后台转了一圈,没看到尹莫的身影。
老岳一个电话打来,“回家睡觉了!”
老岳的话不能不听,岳迁飞快原路返回。
嘉枝村的烟火还在放,过了凌晨,鞭炮声更激烈了。岳迁睡得昏昏沉沉,很浅的梦里,那唱戏人的衣袖撩到了他的脸上。就这么半梦半醒,天快亮时才彻底将那一抹衣袖赶出梦境,岳迁一觉睡到了中午。
初一天气好,老岳将饭桌摆在院子里,岳迁没吃两口,就听见巷子里有人说,邱金贝那女朋友出事了。
6. 归乡者(06)
06
爷孙俩动作一致地将香肠腊排骨赶进碗里,端起碗就往门口跑。跑到半截老岳瞪着腿脚比他利索冲得比他快的岳迁,气道:“饭都吃不安生!给我回去好好吃饭!”
岳迁回头,“对啊,回去好好吃饭,你追我干嘛?”
“我没追你!”
这会儿好几户已经吃完午饭了,凑在一起说邱家的事。岳迁一边啃腊排骨一边凑过去,村民一看是他,既不搭理,也不避讳。
“说是今早一起来就没见着人,邱金宝急疯了,跟他三个姐姐在家里干仗呢!”
岳迁把骨头吐碗里,“不见了?他们不是住一块儿吗?怎么会一早起来才发现?”
“那得问邱家了,反正我刚才从邱家门口经过,围了不少人呢,邱金宝哭了个大花脸,疯狗一样跟三个姐姐要人,汪秋花也是,拿着个杆子要打邱三妹。”
“人在邱家丢的,邱家谁看不惯小柳?不就是那三姐妹吗?要我,我也打!邱家就邱金贝一个儿子,眼看好不容易讨到了媳妇,就这么没了,谁不气?”
村民们七嘴八舌,岳迁一瞬间像是回到了查案前期撒网排查的时候,大量凌乱的信息涌进来,有百分之一能用的就算幸运。
岳迁快速将最后两口饭刨完,拿出手机,“得报警。我给所里打个电话。”
村民惊讶道:“什么?这报啥警?家务事警察管得着吗?”
另一人附和道:“就是,说不定就是那小姑娘和三个姑子吵了架,心情不好躲起来了呢?找找不就完了,说不定她气头顺过来,自己就回来了。那小姑娘漂亮是漂亮,但气性可真大,嫁来了可不能就由着娘家的性子来了啊,得学乖。老岳,你说说迁子!”
老岳却站在岳迁一边,“迁子就是警察!他说报就得报!”
“切,还耍起派头来了!”
“当个警察当开瓢了,得意哈?”
岳迁不跟他们说了,报警后回院子快速洗了碗筷,收拾好桌子,就往邱家去。老岳突突着三轮车追上来,“再快有爷爷的车快吗?”
看着老岳得意洋洋的模样,岳迁笑了声,跳上三轮车。
邱家门口已经被看热闹的村民挤得水泄不通,老岳的好朋友杨老头因为住得近,挤到了最里面,看见老岳便使劲招呼,跟给他占了位置似的。
“让让啊!让让啊!迁子是警察,让迁子看!”老岳力气不小,将岳迁护在后面,推土铲子似的往前挤。一些人主动给他让出一条道,没多久两人就和杨老头汇合了。
三姐妹还是穿着老旧的睡衣,邱大妹双手揣兜,头发蓬乱,脚在地上无目的地划拉,邱二妹坐在小马扎上,摘着一盆豌豆颠,邱三妹两边脸颊都有巴掌印,明明被打过,但她一脸平静,轻轻踢着墙根。
汪秋花的嚎啕骂声从里屋传来,“我怎么生出你们这三个东西!你们有不满冲我来,欺负小柳干什么?你们想要气死我啊?她要是出了事,你们怎么对得起你们弟弟?”
邱大妹没有表情的脸上突然扯出嘲笑,“对不起邱金宝?你也有脸说出这种话?这个家,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汪秋花疯子一般冲出来,抓起刚放下的杆子,仇人似的往邱大妹身上挥。邱大妹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故意做给外人看,居然动也不动。
但这一杆子最后还是没能招呼在邱大妹身上,岳迁冲了上去,一把抓住杆子。
一时间,院里院外安静下来,好一会儿才有人喊:“警察来了!”
汪秋花不可思议地望着岳迁,似乎还没适应他的警察身份,半天没蹦出半个字。邱大妹眼中也是讶异,“你……”
“哎呀!动什么手!”老岳一个箭步上前,夺过杆子。这时,人们才跟解冻似的喧哗起来,对岳迁的举动议论纷纷。
汪秋花回过神来了,气势汹汹,“关你什么事?”
邱二妹擦擦手,默默将不知在想什么的邱大妹扶到一旁。
岳迁将老岳拉到身后,“汪婶,我爷听说金贝哥女朋友丢了,饭都没吃完就赶过来了,要不你详细说说怎么回事?你知道的,我爷门路广。”
老岳腰背突然挺直了,“就是,急有啥用?大家一起想想办法!”
“都怪我昨晚喝多了!”邱金贝一脸憔悴,眼睛通红,说几句就哽咽起来。汪秋花在他后脑扇了一巴掌,抢过话头。
邱金贝回来之前,就说交了个女朋友,两人奔着结婚谈的恋爱,春节见见父母,顺利的话上半年就结婚。汪秋花和邱建既激动又担心,那柳阑珊是城里人,还是个模特,邱金贝发来的照片特别漂亮。
他们虽然溺爱小儿子,但也清楚邱金贝长得太普通了,家里又没什么钱,那么好的姑娘,怕是留不住。但邱金贝说了,自己和柳阑珊是真爱,没钱可以一起打拼。
为了迎接这个准儿媳,汪秋花做足了准备,将房子打扫一新,给邱金贝的床换了新的床单被套,让三个女儿天天去镇里赶集,把吃得上用得上的都买回来。柳阑珊一来,整个家就围着柳阑珊转。
柳阑珊虽然看着和邱家格格不入,性格却特别好,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第一顿就下厨露了一手,家务抢着干,嘴也特别甜。
汪秋花越看越喜欢,再看三个女儿,顿时更加不顺眼。而邱大妹三人也一如既往招人嫌,对柳阑珊没有一句好话一张好脸,指使她做这做那。
柳阑珊从不拒绝,不会的还笑嘻嘻问怎么做,汪秋花和邱建生怕把柳阑珊吓跑,背地里将三个女儿骂了无数遍。越是骂,她们对柳阑珊的态度就越差。这仿佛成了个死循环。
明明是阖家团圆的春节,邱家的氛围却一天比一天糟糕。邱金贝事先提过,柳阑珊是小有名气的主播,会记录在农村“婆家”生活的每一天。
汪秋花很配合,三个女儿却总是阻挠,不是不肯露脸,就是骂骂咧咧。柳阑珊一直忍受着,家里不给拍,就去外面拍,倒是没有和她们爆发冲突。
昨天吃年夜饭,邱金贝和邱建拼酒,喝多了,烟花都没去看就睡着了。柳阑珊照旧拿着手机在家里取材,却被邱三妹推了一把,“拍那么多天还没拍够啊?滚开!”
柳阑珊眼睛一下就红了,“对不起。”
汪秋花忙着收拾一桌子杯盘狼藉,没顾得上责骂邱三妹,只看见三姐妹围着柳阑珊说了什么。等她赶过来,柳阑珊勉强地笑了笑,“妈,我出去走走。”
人一走,汪秋花就大骂三个女儿,骂得头昏脑涨,回房睡觉时没注意到柳阑珊还没回来。
“你们跟柳阑珊说了什么?”岳迁转向邱大妹三人。她们却跟商量好了似的,一语不发。
初一值班的是副所长陈随,本来是市里的刑警,不知怎么被调到乡镇派出所当副所长。此时已经赶到嘉枝村。
陈随一到,视线就落在岳迁身上。这是个长得有几分刻薄的男人,不苟言笑,即便是对自己人,眼神也相当戒备。
岳迁不清楚原主是如何与陈随相处,副所长这号人物,原主一个新人,应该不用共事。
岳迁上前打招呼,“陈所。”他还在养病,没穿制服,陈随皱着眉,跟看嫌疑人似的看着他,片刻道:“脑袋好没?”
岳迁抓了抓头发,“好了好了,年后就能复工了。”
陈随冷哼,“我看你现在就该复工。”
岳迁顺着他说,“陈所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吩咐。”说着还指着老岳说:“陈所,这我爷,现在退休了,以前也在咱所工作。”
“哎陈所,你好你好!”老岳有点尴尬,陈随调来时他早退了,压根不认识,他熟的是老所长和几个老民警。
陈随对老岳倒是客气,点了点头,随即看向邱家几人。不愧是刑警出身,陈随气势挺压人的,视线在汪秋花、邱大妹等人脸上扫过,最后点了邱金贝,“昨天吃年夜饭之前,你们去过哪些地方?柳阑珊和哪些人有过接触?还有,你们拍的视频给我看看。”
“我,我们视频就是随便拍拍。”邱金贝不悦道。
岳迁凑在陈随旁边,“陈所都来了,快些交待,人找到了大家都好过年。”
汪秋花赶紧捅邱金贝,“愣着干什么?快把你手机拿出来啊,警察要看!”
岳迁在邱金贝脸上看到顾忌,但一时半刻想不出邱金贝到底在犹豫什么。
在众人的目光中,邱金贝还是将手机拿出来了,“我们用这个手机拍,素材都在里面了。”
陈随问:“柳阑珊的手机上没有?”
邱金贝说:“有也会在这边备份,你们看吧,都是记录下农村生活,真没什么。”
岳迁立即听出问题来了,通常情况下,家人失踪,警方要在手机上找线索,家属应该很急切地想知道到底有没有线索,有线索才更方便找人。邱金贝却强调视频没什么,这太奇怪了。
陈随通知了两名警察,但他们还未赶到,回头一眼就看到岳迁,岳迁一脸清澈,“我来了我来了!我爷是老协警,也能帮忙!”
老岳一个前协警,立马被推到桌边,也很有干劲。陈随似乎对老岳不太满意,但人手不足,也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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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老岳,你帮做下记录。”
岳迁在陈随旁边转来转去,陈随看视频,他也跟着看。柳阑珊的视频他早就想看了,但他自己的手机开不了视频,老岳的也是个老年机,一直耽误到现在。
陈随边看边问:“邱金贝,你和柳阑珊是怎么认识的?”
邱金贝很紧张,支支吾吾。汪秋花忙问:“你们问这个有什么用啊?你们赶紧去找我媳妇啊!”
陈随看她一眼,“不先了解情况,怎么找?”
“我们在市里一个写字楼工作,那个写字楼有食堂,同桌吃过几次饭……”邱金贝终于开口了。
离家打拼的这几年,邱金贝卯着一股劲,学历不高,屡屡受挫,干过诸如房产中介、餐馆服务员、服装店销售之类的工作,后来在一家电话推销公司稳定下来。
柳阑珊24岁,永宾市人,大学毕业后来到南合市工作,是一家文化传媒公司的模特,参加过商展,拍过电商的单子,后来还当过带货主播,不温不火。
写字楼有个食堂,打工人不少都去那里解决午餐,邱金贝天天都去,柳阑珊半个月可能去得了一次。巧的是,她每次去都会遇到邱金贝,两人从点头之交发展到能聊天的朋友。
邱金贝对柳阑珊有意思,柳阑珊身材好,脸蛋也漂亮,但他知道自己的条件够不上柳阑珊,所以从没打算追。倒是柳阑珊时不时问问他的家庭,说些有暗示意味的话。
两人走得越来越近,有一天,柳阑珊在结束一场直播后深更半夜给他打电话,倾述工作的不顺,说到一半哭了起来。他一时冲动,赶到柳阑珊租住的房子里。柳阑珊抱住他,说好累啊,不想工作了,想找个人嫁了。
“我,我也上头了,我说我赚钱养你!”邱金贝说得红了脸,双手抓得紧紧的,“我都不敢相信,她真的答应了我。”
柳阑珊破涕为笑,说先前已经了解过他来自农村,还说自己很向往那种嫁到农村的生活,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也不需要多好的物质条件,一家人和和美美的。
清醒后,邱金贝以为柳阑珊会后悔,但柳阑珊从决定和他谈恋爱起,就几番提到要辞了工作,和他回家。不久,柳阑珊真的离开了公司,同时建了个视频号,“阑珊姑娘嫁到农村”。
“你们还没回来,她就叫这个名字?”陈随问。
“是,是。”邱金贝头上渗出汗珠,“我们决,决定好了。”
陈随一直观察着邱金贝的神情,手机不知不觉已经被岳迁拿走。岳迁一心两用,听着邱金贝回答的同时,还把已经发布的视频刷完了。
柳阑珊的每个视频都很短,最长不超过2分钟,最早的视频拍摄于南合市,是她和邱金贝住在老破小出租屋里的日常。
她每天早早起来,给邱金贝准备早餐,还给端到床边。邱金贝虽然对她尊敬有加,时不时甜言蜜语,但两人的长相实在不般配。
柳阑珊又在每个视频里强调自己父母都是城里的知识分子,她读了大学后当模特,现在为了爱情准备和邱金贝回农村生活。
这几条视频点击不是很高,评论里几乎没有好话,不是骂她没品、蠢,就是“尊重祝福”之类的阴阳怪气。她从不争辩,下一条视频仍是她做家务,照顾邱金贝。
点击突然增高是他们回到嘉枝村之后。柳阑珊介绍邱金贝的家人,镜头扫过穿着睡衣棉拖的三姐妹,木头一般的邱建,刻薄的汪秋花,家中陈旧的装饰还停留在上个世纪。柳阑珊的话语却满溢幸福,说自己就要嫁到这里来了,很爱邱金贝的家人。
评论炸锅,都说她没脑子,这种家庭就是火坑,跳进去一辈子出不来。
视频上了热门,柳阑珊趁热打铁,接连发布她在婆家干活的日常,三姐妹的相继登场,对她爱答不理,大冬天,她还得用冷水洗菜。每条评论都在提醒她,想要拯救她,见她顽固不听,热评里变成一片骂声。
“我们是真爱。阑珊她愿意为我放弃过去的生活。”邱金贝又一次强调。
不对。岳迁心中奇怪的感觉更明显了,目光向邱金贝扫去,他愣了下,仿佛被戳破心事,仓促低头。
陈随的问询还在继续,岳迁趁机点开还未剪辑发布的视频,忽然,他在视频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刘珍虹。这是个跟踪偷拍的视频,刘珍虹没有转过身来,疾步在巷子里走着。时间显示,是1月20号下午5点。
岳迁想起来,当天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他看见柳阑珊鬼鬼祟祟消失在拐弯处。
原来那时柳阑珊拍的是刘珍虹?
7.归乡者(07)
07
岳迁正思索着,忽然察觉到周围安静下来,一道锋利的目光锁定自己。他从手机上抬起眼,只见陈随正拧眉盯着他,眼神里有责备和怀疑。他“嘿”了一声,笑得傻乎乎的,“陈所问完啦?”
陈随目光朝下,落在岳迁手上,眉心的褶皱又深了几分,“好看吗?”
“好看!好看!”岳迁说着将手机双手还回去,“我这不是看你们忙着问话记录,来不及看视频吗?我养伤归养伤,但也是派出所的一份子嘛,该我看。”
陈随脸色更难看了,“该你看?”
岳迁自己就是刑警,陈随这种的他认识好几个,变成菜鸟新人了也一点不怵,“排查工作嘛,得仔细。”
陈随打量他,“过来,说说你看出什么来了。”
岳迁故意大声说:“柳阑珊这个号热度高是高,但这种热度是我的话,我宁可不要。”
邱金贝张嘴,陈随却一个眼风扫过去,又看向岳迁,“为什么?”
“评论里全是骂她和邱金贝的,几乎没有好话。”岳迁说:“天天被这么骂,自己就算了,在乎的人被骂得一无是处,体无完肤,反正我接受不了。除非……”
陈随说:“除非什么?”
岳迁看着邱金贝,放慢语速,以试探的口吻道:“这本来就是他们想要的,黑红也是红,有流量就有钱赚。”
“你胡说!”邱金贝大叫起来,“我们怎么可能是你说的这种人?”
陈随点开视频,浏览评论,柳阑珊娇滴滴的声音传出来,她正在和汪秋花一起用冷水洗衣服。对着镜头,她露出甜美的笑,说这是给老公洗衣服,婆婆教的,以后还要给姑子们洗衣服。评论里全是冷嘲热讽,暴躁网友们恨不得替她爸妈教训她。
听着声音,邱金贝争辩,“我平时没有让她洗衣服,我们都是各洗各的!”
岳迁立马道:“那拍视频时你们是在演戏?”
陈随又看了岳迁一眼。
“我们……”邱金贝手足无措,汪秋花见状护在儿子面前,“你们逼他干什么?我媳妇丢了,你们去找啊,问我儿子有什么用?”
陈随拨开汪秋花,“问你呢,是不是在演戏?”
邱金贝“我”了好一会儿,终于摊牌,“我承认我们是有演的成分,现在走农村赛道的那么多,我们要是普普通通拍,根本没人看啊。阑珊辞职了,想靠拍视频多赚点钱,就,就夸张了些。这也不犯法吧!”
一口气倒完,邱金贝悄悄观察陈随,岳迁盯着他的小动作,总觉得他话没有说完。片刻,陈随转身,“还有呢?”
这话问的是岳迁,岳迁收回视线,“柳阑珊好像在偷拍村里的人,视频还没有剪辑。”
“偷拍谁?”陈随刚一问,邱金贝激动道:“我想起来了,阑珊不见可能和他们有关!”
陈随问:“谁?”
邱金贝腰杆登时挺直,“那个老妖女!还有丧门星!”
岳迁狐假虎威,“什么老妖女丧门星,陈所这是在办正事,你不会好好说名字吗!”
邱金贝愣了下,“刘,刘珍虹,一个神经病,全村都知道的,还有尹莫,天天装神弄鬼。”
岳迁给陈随指了指视频里的背影,小声说:“这就是他说的刘珍虹,不知道柳阑珊为什么要偷拍她。”
陈随问:“另一个人呢?”
岳迁摇头,“没看到。”
陈随问邱金贝,“你为什么说他们有问题?”
“全村和阑珊有过不快的就他俩,那个尹莫,还威胁过我们!”
“怎么威胁?”
邱金贝想学尹莫的神情,却挤眉弄眼,跟个小丑似的,“就那样,他说阑珊身上有灾,要出事。”
陈随说:“他会看相?”
“会个屁,他就是不想我们拍他,威胁我们!”
岳迁瞬间察觉到邱金贝话里的矛盾,邱金贝和其他村民一样,觉得尹莫沾了不干净的东西,现在又不信尹莫真的看到柳阑珊身上有灾。
邱金贝此时很亢奋,断言刘珍虹和尹莫肯定知道柳阑珊去了哪里,号召大家立即去刘家尹家找。陈随也打算去这两家看看,岳迁自然也想去。
这时,接到通知的民警也陆续赶来了。
刘珍虹家关门闭户,周围的住户都挂着灯笼彩灯,贴着春联倒“福”,她门庭冷清,污迹斑斑,看上去许多年没有打扫过了。
陈随敲门,没有动静,再敲,邱金贝大喊:“刘珍虹,开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没人应声,但岳迁看见门下方有一双脚的影子。刘珍虹一直站在大家面前?她不是听到敲门声后走过来,而是一直在那里。
这画面着实诡异,门外还没有人的时候,刘珍虹就这么贴门站在,她在看什么吗?还是在等什么?
陈随也看到那双脚了,停下敲门的动作。几分钟后,门打开了,正是刘珍虹站在那里,她里面穿着浅蓝色的旗袍,外面还是那件水蓝色的羽绒服。
陈随不由得看了岳迁一眼,岳迁摸摸自己的水蓝色羽绒服,“我爷买的。”
邱金贝焦急道:“刘珍虹,你看见柳阑珊了吗?就我女朋友,你们见过的!”
刘珍虹化着夸张眼影的眼尾拉起来,“她不见了?”
“她是不是在你这里?”邱金贝说:“她拍过你!”
刘珍虹露出思索的神情,片刻道:“不在。”
村里人都有些怵她,退后几步看热闹,邱金贝大叫起来,“你在撒谎!你肯定知道她在哪里!你是不是把她关起来了,因为她拍你!”
刘珍虹忽然温婉地笑起来,这笑容出现在她松弛且布满化妆品的脸上,莫名让人难受,“是啊,我把她关起来了。”
“陈所,你看!”邱金贝满脸“我就是说”的表情。
陈随目前没有入户调查的许可,但刘珍虹的行为着实诡异,且屋里传来浓郁而古怪的腥臭。他往里看了看,问:“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刘珍虹让开一条路,咧嘴笑道:“欢迎参观。”
陈随刚迈入院子,岳迁也跟着挤进去。陈随警告般的看他一眼,他笑起来,“我小时候珍虹姐还抱过我!我来给她拜年不行?”
陈随:“……”
听着这话,刘珍虹眼中似是有些惘然,岳迁趁机蹿进屋中,看清墙上那些东西后,头皮传来一阵麻意。
和大部分村民的房子一样,刘家也是两层小楼,一楼是个宽敞的厅屋,有两个放杂物的房间,二楼是卧房。一般来说,厅屋都十分亮堂,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面子观念比较强,会重金打造厅屋。
刘珍虹这厅屋却非常黑暗,犹如供着神像,却没有灯的寺庙,甚至厅屋的正中心,确实摆放着一尊等身高的神像。神像周围的墙上密密麻麻贴着照片,仿佛千佛洞,周围点着熏香,气味浓郁。
看到这般景象的每个人都震惊不语。待眼睛适应微弱的光线,岳迁看清,神像似乎是一座观音像,观音的五官并非常见的端庄大气,更美艳一些,看得越久,就越觉得眼熟。
猛然,岳迁看向刘珍虹,依稀在她脸上看到几分观音像的影子。
这是年轻时的刘珍虹?她给自己塑了个神像?
“这……”老岳惊讶得指着观音像,他是见过刘珍虹年轻时长什么样的人。
岳迁心中有了答案,视线转移到照片上。每张照片里的主角都是年轻女孩,无一例外全都是美女,有的颜色浅淡,已经贴上去很久了,有的还很鲜艳。岳迁快速浏览,没有发现柳阑珊的照片。
邱金贝见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刘,刘珍虹……妈呀!”
“这些是?”陈随问。
刘珍虹放肆地笑起来,“她们漂不漂亮?”
没人回答。照片上的女孩确实漂亮,但这么多照片贴在一起,只会让人感到阴森不祥。
岳迁打破沉默,“珍虹姐,你贴这些做什么?你认识她们?”
刘珍虹答非所问,“她们都是我的女儿,继承了我的容貌。”说着,她疯疯癫癫地一跪,朝着观音像磕头,额头砸在水泥地板上,咚咚作响。
地上很快有了血迹,而她虔诚地直起身来,双手合十,眼中狂乱,念念有词。
说的是:“求菩萨赐给我漂亮的女儿!”
邱金贝连滚带爬冲出院门,将找柳阑珊的事抛之脑后。
此后,刘珍虹就像听不懂话一样,不管陈随问她什么,她都不回答,干涩的笑声充斥着她打造的“庙宇”。
民警上楼搜查,没有发现柳阑珊的身影,刘珍虹虽然可疑,却没有证据表明她将柳阑珊藏起来了。陈随将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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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墙、观音像仔细拍下,不得不暂时离开。
走到门口,他似是忽然想到少了个人,回头看老岳,“人呢?”
人——岳迁——此时正在厨房,之前大伙闻到的腥臭就是从这里传出来。
厨房单独建在院子后方,一边是灶台,一边堆放着厨具、食物。灶上点着火,里面翻滚着煮得稀烂的鲫鱼。菜板上全是血,看来鱼没有经过清洗,砍死之后直接丢进了锅里,少说也有七八条。锅里没放任何去腥的调料,整个厨房恶臭难闻,和厅屋的熏香混合在一起,强烈地刺激着人的神经。
恶臭的来源不止是锅,还有垃圾桶,里面堆着大量没吃完的鱼肉、鱼骨头,外面的水缸里,十几条鱼已经死了,在水面上翻着白肚皮。
有个民警一靠近就吐了,岳迁也是一阵反胃,想呼吸点新鲜空气,但吸进肺里的全是腥臭。
刘珍虹幽灵似的飘过来,“哎呀,我还炖着鱼。”她关火,用汤勺将稀烂的鱼舀进钵里,“大过年的,留下来吃个便饭吧,我最擅长做这个。”
陈随脸色都青了,“这是你的饭?”
刘珍虹笑道:“对啊,鱼好,年年有余。”
岳迁跳到前面,“珍虹姐,分点给我!”
刘珍虹拿来领一个碗,郑重其事舀给岳迁。那味道只是嗅一嗅,岳迁就受不了,脸颊都抽搐了,“加调料吃吗?”
刘珍虹忽然严肃道:“不能加,不能加,原味的才最好。”说完,她连肉带骨头送入口中,骨头被她嚼得嘎吱作响。她仿佛吃着珍馐美味,一边吃一边赞叹,见岳迁不动,还催促道:“趁热,快吃。”
岳迁尝了口,放下碗火速冲出厨房。老岳拍着他的背,又担心又心痛,“饿你饭了?见啥都吃,吃不死你!”
岳迁呕得眼泪都出来了,“我这不是帮陈所尝尝味吗?爷,我一个新人,得挣表现的。”
陈随听到这句话了,皱眉看着他。刘珍虹端着碗站在厨房门口,旁若无人地大嚼,实在嚼不动的,吐进水缸,喂给还没死的鱼吃。
“珍虹姐,你为什么喜欢吃这个啊?”岳迁问。
“好吃。”刘珍虹机械地重复道:“好吃。”
众人离开刘家时,她还在说:“你们都不吃啊?这么好吃的东西。哈哈哈哈——”
邱家的人被这么一吓,已经忘了催警察找柳阑珊。但派出所既然接警,就得继续找。此时太阳快要落山,陈随回头看一眼刘家的院门,门一关上,门下那双脚的影子还在。
“尹莫住在哪里?”陈随问。
“我知道,跟我来。”岳迁刚吃了颗薄荷糖,嘴里终于没有鱼腥味了。
小货车停在尹家和安家中间,岳迁探头看了看,尹莫似乎在家。他刚想喊一嗓子,尹莫就从安家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朵纸扎的白花,对站在尹家门口的一群人道:“有事?”
陈随观察他,问:“今天见过柳阑珊吗?”
尹莫说:“谁?”
陈随拿出照片,“邱金贝的女朋友,你们打过交道。”
尹莫挑了挑眉,“她啊。”
“嗯?”
“没见过。”
“昨天呢?”陈随说:“准确说是昨晚,1月22号晚上。”
“跟我没关系。”尹莫没低头,手上却不停,白花的层次感一点点显现。
他正要回到院子里,陈随拦住他,“你说过柳阑珊有灾?”
尹莫笑了声,“看来我算准了?”
他的态度让陈随很恼火,“你算的?”
尹莫看向后面的村民,扬了扬下巴,“不信啊?那你去问问他们,我从小睡坟堆,和死人聊天,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我都看得到。”
“别跟我装神弄鬼!”陈随厉声道。
尹莫无所谓地耸耸肩。
“你住这里吧?我进去瞧瞧。”陈随说。
尹莫却抬手一拦,“搜查证呢?”
陈随不得不停下脚步,尹莫又笑,将扎好的白花往陈随警服口袋里一插,眼睛弯起来,“那就等你有了搜查证,再来参观。”
尹莫不配合,陈随暂时也没办法,今天时间不早了,只能先回去。岳迁也要跟着走,身后却传来口哨声。
尹莫靠在门边,冲他笑,“孙子,来都来了,不把钱还了再回去?”
8.归乡者(08)
08
陈随已经走到警车边了,回头看着岳迁和尹莫,“你们很熟?”
岳迁跑到陈随面前,故意压低声音,“陈所,要不这样,我去当个卧底,打探一下消息?”
陈随板着脸,闻言冷笑,“卧底门槛这么低?”
岳迁嘿嘿笑两声,“我打听到什么,都跟你汇报。”
陈随最后点头,“注意安全。”
“得令!”岳迁大摇大摆地走进尹家大门,一摸兜,坏了,今天放下碗就出门,兜里的钢镚只够买两个泡泡糖。
尹莫懒散地偏着头,“88块5,还不上啊?”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岳迁理直气壮,“我来找过你了,你不在家,隔壁安修能作证!再说,人民警察能欠你群众钱不还?”
“行吧。”尹莫做了个赶客的手势,“既然没带钱,就不留你了。”
岳迁偏不走,往外一看,警车已经开走了,他摆出架势唬尹莫道:“你知道他谁吗,就敢惹他?”
主要岳迁自己并不了解陈随,这人市里来的,尹莫在市里镇里都有生意,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可尹莫不上他的当,反问:“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惹我?”
“你……”岳迁装傻,“你尹莫啊,白事大老板。”
尹莫低笑一声,沉沉的,带着几分轻浮。“孙子,我是你债主。”
“我呸!几十块钱你就想当债主?寨主夫人还差不多!”岳迁脱口而出。
尹莫愣住,“夫人?”
岳迁咳嗽两声,“开个玩笑嘛!”
尹莫没接这个玩笑,看向别处,似乎在思索什么。岳迁观察他片刻,问:“那什么,你知道柳阑珊去哪里了吗?”
尹莫说:“不知道。”
“如果她一直没找到,陈随一定还会来调查你。”岳迁不由得严肃了几分。
尹莫在一个纸扎房子前坐下,旁若无人地装饰,“无所谓。”
岳迁拿出过去面对嫌疑人的耐心,“你这眼睛这么神奇?看到她有灾,她就真的不见了。那你看看我,我有灾还是财?”
尹莫果然放下手里的活,转过来,岳迁在小马扎上正襟危坐,“看出什么来了吗?”
“有桃花。”尹莫说。
岳迁:“……”
桃花么,岳迁最不缺的就是这个,想当年他在市局当门面的时候,什么狂蜂浪蝶都往他身上蛄蛹。
岳迁连忙收回思绪,捧场道:“这都看得出来,那你再看看,柳阑珊现在在哪?”
尹莫摇头,“看不出来,不过她昨晚在惠平村。”
岳迁睁大眼,“什么?你怎么知道?”
尹莫说:“我看到了。”
“你不是说你看不到吗?”
“我是说,用肉眼看到了。”
岳迁蹙眉,“你在惠平村,看到她也在惠平村?”
尹莫点头。
“几点?”
“11点多吧。”
岳迁一算时间,昨晚他不到11点便被老岳叫了回去,柳阑珊真在的话,他和柳阑珊便是错过了。但他马上想到另一件事,盯着尹莫,“你昨晚也在惠平村?”
“在。”
“几点到几点?”
“下午就在,今早才回来。”尹莫解释:“那家办丧事的要求很多。”
岳迁站起来,“你不在。”他明知道自己不该下这么武断的判断,却说得斩钉截铁。
尹莫扬起脸,“你又知道了?”
“我……”
“我也看到你了。你9点多来李家吃瓜子喝可乐看表演,10点多回去。”尹莫很浅地勾着唇,“人家认识你吗,你就去吃人家的瓜子?”
岳迁看尹莫的眼色变了,“你躲在什么地方?”他回忆着昨夜的一切,灵棚里有不少殡葬人员,他每个都仔细瞧过了,尹莫这么惹眼的人,他没道理注意不到。
除非尹莫化了大变样的浓妆。
尹莫笑了笑,“看不到就算了。”
岳迁暂时没工夫和他闲扯,柳阑珊为什么会去李家的白事?那之后她还回来过吗?
“她和李家是亲戚?”岳迁问:“你看到她时,她在干嘛?”
“和你一样吃瓜子看表演。”
“她一个人?”
“一个人。”
“她……”岳迁还想问,尹莫忽然打断,“骗你的。”
“啊?”
“刚才,都是骗你的。我没看到柳阑珊。”
要不是和犯罪分子周旋惯了,岳迁此时板凳都要踹翻,他凝视着尹莫的眼睛,“提供虚假信息,扰乱侦查,可能被拘留。”
尹莫送上双手,“那你拷我?”
岳迁一把打开,“凭什么奖励你?”
尹莫将手收回去。
在岳迁的查案逻辑里,任何一条线索都有它存在的价值,他不会轻易否定任何一条。尹莫为什么要说看到柳阑珊?说完又说是撒谎。这人这么闲?
“你哪句话是真的?”岳迁问。
尹莫微笑,“你猜?”
“猜不到。”岳迁心平气和地说:“我汇报给陈所就行。”说完,他在院子里转了转,看见箱子里的大号香烛,和刘珍虹点的一样。
拿起香烛,岳迁掂了掂,“珍虹姐经常来照顾你生意?”
尹莫看过去,神情似乎有改变,“偶尔买点。”
“她都在家里拜什么啊?”岳迁将香烛拿到鼻子下面,用力一嗅,“你知道吗?”
尹莫冷漠地说:“不知道。”
岳迁把香烛揣进兜里,尹莫说:“10块钱。”
“下次一起还你!说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真是!”岳迁说:“还有什么要交待的没?我汇报去了啊。”
尹莫居然帮忙总结,“1月22号,除夕,我在惠平村李福海的白事上,看到岳迁和柳阑珊先后出现,不清楚两人是否有接触。”
岳迁越听越感到不对劲,果然,尹莫弯起的眼尾流露出一抹诡异的光,“你说,得到这条线索后,陈随是怀疑你还是怀疑我?”
“嘿!你还威胁起我来了!我光明磊落,最不怕查!”岳迁甚至想掏本子来记录一下,只摸到一口袋草纸。“还有什么想说的?”
尹莫在几秒的沉默后,“你让陈随好好查查李福海这个人。”
关于李福海,岳迁只在村民的闲聊中听到些只言片语,这个人是自杀的,怎么自杀的却不知道,据说警察还在调查,尸体都没还给李家,李家就大张旗鼓在除夕夜办白事,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可以上门吃席,这已经很怪了。
且惠平村归嘉枝镇管,但派出所好像没有参与侦查。以岳迁的经验出发,那就只能是上级单位将案子要过去了。
“李福海真是自杀啊?”岳迁问。
尹莫看看天色,“好了,你该回去了。”
岳迁说:“还早啊,急什么。”
“天要黑了。”
“天黑你就不能说话啦?”
尹莫幽幽道:“天黑了,我就要和那些东西说话了。”
不信鬼不信神的岳迁:“神经病啊!”
初一晚上依旧到处是鞭炮声,整个嘉枝村并未因为有一家少了个人而冷清分毫,反而多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岳迁回到家,老岳已经将饭菜热好了,全是除夕夜剩下来。岳迁动了大半天脑子,又跟着陈随东奔西跑,饿了,端起碗狼吞虎咽。
身为市局公认的帅哥,他做事是讲风度的,但吃饭是个例外。事情多的时候哪里顾得上细嚼慢咽,盒饭拆开就是猛干。本来穿越后换了个身份,不用再吃得那么快了,这一下午梦回当刑警时,不知不觉又开始大口吞。
“慢点,慢点,你看看你,哎呀——”老岳嘴上劝,看岳迁吃得这么香,心里却是高兴的,“明天我去杀条鱼回来,咱们吃……”
话音未落,鱼这个词触发了岳迁在刘珍虹家的回忆,呕吐欲猛然从胃里窜起,他干呕了一声。
“怎么了这是?”老岳说完也想起来了,“算了,明天不吃鱼,我还说弄个水煮鱼呢。”
“别。”岳迁咽了口香肠下去,“水煮鱼好吃啊,要少刺的。还要加上豆皮豆芽海白菜。”
“你还点起来了!”老岳笑起来,又皱眉,“也不知道那柳阑珊找不找得到。”
岳迁说:“爷,刘珍虹吃的那是完全没去过腥的鲫鱼啊,一点调料都不放。她干嘛呢?我看她缸子里还养了很多鱼,死了也不拿出来扔掉。她天天就吃那个?”
老岳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爷,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岳迁已经放下筷子,“你有线索要跟陈所说啊。”
“你还管到我头上来了!我干了半辈子协警,我还不知道啥是该说的啥是无关紧要的?”老岳不满道:“要我说,陈所还是不了解咱们这里,柳阑珊丢了,去刘珍虹家调查有什么用?还管上别人吃啥来了。”
“为什么?刘珍虹那屋子就是很奇怪啊。”
“她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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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女人,能干啥?她啊,也是可怜,被逼疯了,才吃那些东西。”
岳迁忙问:“谁逼她吃鲫鱼?”
“哎,她的命啊。”
在岳迁的追问下,老岳终于倒出一二。刘珍虹吃鲫鱼这事,村里上了年纪的、总去买菜的人都知道。她其实也就最近两年才开始吃,起初是每周都去买几条,用姜葱正常煎炒熬汤,后来她不买姜葱了,一个人将鱼摊子上的鲫鱼包圆。
村子里有孩子吃了鲫鱼聪明的说法,岳迁每次从警校回来,老岳都给他熬鲫鱼汤,可自从刘珍虹包圆鲫鱼后,老岳和其他村民就很难买到鲫鱼了。
刘珍虹疯疯癫癫,有几个大姐实在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买那么多鲫鱼,她只说吃,大姐又问,你一个人吃得了那么多?她就不乐意回答了。
后来,老岳又看到她买泥鳅和鱼泡鱼蛋,别人买泥鳅都要求老板将里面的蛋剔除,她却专门选肥大的,蛋多得快把肚皮撑破的。
老岳跟大姐们聊天,她们分析,刘珍虹可能是想要孩子想得发疯,所以才专门吃这些。
岳迁胃里再次不适,眼前浮现刘珍虹家中整面墙的女人照片,还有观音像。她一心求子,那么那座观音像是送子观音?她回到嘉枝村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
“可怜啊。”老岳摇摇头,“刘珍虹虽然是个疯子,但她对年轻女孩不错的,可能把她们都当成自己的孩子了吧。”
岳迁带着满脑子疑问睡过去,一早起来立即冲去邱家,多年如一日的骂声从院里传来。他听了会儿,柳阑珊没有回来。
身后传来车辆驶近的声音,岳迁一看,陈随正从车上下来,依旧面容严肃。
“陈所,早上好啊!”岳迁笑着打招呼。
陈随打量他片刻,“你在这儿干什么?”
“帮着找人啊。”岳迁问:“陈所,柳阑珊有消息了吗?”
陈随说:“我需要向你汇报?”
“哪里哪里!当然是我向你汇报。”岳迁说着从兜里摸出个砂糖橘,“吃啵?”
陈随自然不接,“昨天你和尹莫说了些什么?”
“我正要向你汇报呢!”岳迁拿出派出所发的笔记本,还没打开,就被陈随抽了去。但陈随只看了两眼,就蹙眉问:“这写的都是什么?”
“医生的处方,秘不外传。”岳迁拿回笔记本,“字写得差,得我自己看。”
听岳迁提到惠平村、李福海,陈随脸色愈加难看,“你前晚也去了李福海的白事?”
“我也就去看热闹,柳阑珊不同啊。”岳迁趁机问:“陈所,这李福海到底是怎么死的啊?我怎么听什么说法都有?”
陈随问:“你都听到些什么?”
岳迁一五一十回答,还提了一嘴派出所为什么不参与调查,观察着陈随的反应,陈随冷笑一声,“够不上。”
这时,邱金贝闻声跑了出来,面颊浮肿,显然没有睡好觉,“陈所,陈所,阑珊她还是没找到啊!这怎么办啊!”
邱金贝说,他把邱家和汪家住得近的亲戚都发动了起来,附近的野外都找过了,一点踪影都没有,他还问了柳阑珊以前的同事、关系好的网友,没人知道柳阑珊去了哪里。
他的声音越来越颤抖,岳迁昨天觉得他有所隐瞒,今天看他这反应,他似乎真心实意担心柳阑珊。那么他隐瞒的是什么?
“你问了那么多人,唯独没有联系柳阑珊的父母?”陈随冷眼看着邱金贝。
邱金贝一愣,张着嘴巴,却没发出声来。
“为什么?”陈随逼近,“柳阑珊失踪,你不应该第一时间就联系她的至亲吗?”
“我,我……”邱金贝退到墙边,“我想等找到了,再,再……”
“你有把握找到?”
邱金贝急忙拿出手机,半晌,手臂却垂下去,“我不敢说啊!”
陈随道:“不必说了,我已经通知他们,他们很快就要到了。”
岳迁在邱金贝脸上看到慌张和害怕,汪秋花听说“亲家”要来,拍了邱金贝一把,“你抖啥?你不是说阑珊的爸妈很喜欢你吗?”
“我……”邱金贝无措,“妈,你就别说了!”
岳迁溜进院子,邱金贝三个姐姐看了看他,不愿意说话。
陈随带着民警在村里走访,在尹家门口停了不短的时间,但尹莫不在。临近中午,柳阑珊的父母柳诚、罗曼云到了。
罗曼云双眼通红下车,二话不说扇了邱金贝一巴掌,“人贩子!你把我女儿卖到哪里去了?”
9.归乡者(09)
09
一声“人贩子”,仿佛一道警钟,让岳迁和陈随的神经顿时都绷了起来。岳迁视线射向邱金贝,只见邱金贝像是被打懵了,双目圆瞪,愣着没有反应。
汪秋花反应过来,大喊着冲向罗曼云,双手并用将她从自己儿子面前推开,抓扯罗曼云的头发和衣服,“你凭什么打我儿子!你凭什么打我儿子!”
罗曼云虽然先动手,但不是擅长厮打的人,这一下根本招架不住,要不是柳诚赶紧上前帮忙,她此时已经摔倒在地任汪秋花捶打。
邱建和邱家其他亲戚从院里跑出来,将柳诚罗曼云围住,互相指责。岳迁扫过这群人,邱金贝没有上前拦汪秋花,他的三个姐姐从凳子上站起来,嗑瓜子看戏,邱二妹脸上甚至挂上一抹嘲讽的微笑。
陈随分开两拨人,严肃道:“别打了,大家都是来解决问题。有话好好说。”
罗曼云双目赤红,指着邱金贝的手指颤抖得厉害,“你,你,你把我女儿卖到哪里去了?”
邱金贝这次不懵了,“阿姨,你别血口喷人啊!我怎么可能是人贩子?阑珊不见了,我知道的第一时间就发动我认识的人到处找她,昨晚我一宿没睡,半夜还在山里面!陈所,还有其他警察都可以给我作证!”
“你在演戏!”罗曼云边说边哭,“你以为阑珊没有跟我们说吗?她跟你在一起根本不是谈恋爱,是赚钱!你骗了她,你还想狡辩?”
“我,我……”邱金贝瞳孔缩小,一时吐不出完整的话来。
汪秋花抓住他的手臂,“她什么意思?柳阑珊不是你媳妇吗?怎么又没谈恋爱?你说话啊,跟个木头似的,她都骂你人贩子了!”
“妈!你能不能不要吵!”邱金贝受不了了,用力将汪秋花推开。
岳迁跟在他身后,“金贝哥,别走啊。”
邱金贝恶语相向,“滚!”
“我这是为你好。”岳迁说:“没看见陈所正在和柳阑珊她爹妈说话?你这时候跑了,陈所怎么看你?不是坐实了你是个人贩子?”
邱金贝停下脚步,脸上的肌肉抽动,眼神躲闪,是心虚的表情。岳迁琢磨,难道这事儿真的牵扯到了人口贩卖?
岳迁参与大大小小的人口贩卖案,邱金贝的反应像干脏活的马仔。但也有矛盾的地方——昨天邱金贝确实在努力找柳阑珊,也确实担心她的安危。
岳迁往后看了眼,陈随似乎已经将罗曼云安抚好了,正要去警车上做问询。岳迁想了想,朝邱金贝挑眉,“我看不如这样,你先将你知道的告诉我,别落在后面,我呢,跟陈所说几句好话。”
邱金贝沉默,似是在挣扎。岳迁故意晾他,“行,那你好好想想吧,我去打听一下消息,回头再来找你,别跑啊,跑了真没好果子吃。”
邱金贝没搭理,岳迁走了一半,看见他蹲在墙边抽烟。他跑肯定跑不掉,这会儿来了五个民警,眼睛都盯着他。
岳迁毫不客气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边搓手边说,“冷死我了,还是里面暖和!”
他一进来,车里立即安静,陈随、罗曼云,还有一位民警都看着他。陈随不悦道:“谁让你进来?下去!”
岳迁赶紧冲着罗曼云说:“阿姨,你好,昨天是我报的警,我也是警察,从小生活在这一片儿,搜索也参与了,我真的很想帮你找回柳阑珊。”
他这皮囊天生容易讨长辈欢心,罗曼云一听他也是警察,连忙说:“谢谢你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你认识我们阑珊吗?”
“认识认识,她还给我拍了一些照片。”岳迁说:“我们肯定竭尽全力寻找阑珊。”
陈随冷眼看着岳迁,心里有些气,但权衡一番,放弃将他赶下去。罗曼云上车后,情绪一直很亢奋,听不进去问题,只一个劲地说邱家全家都是人贩子,他并不擅长安抚这样的家属。而岳迁一进来,几句话的工夫,就让罗曼云平静了不少,罗曼云似乎很愿意和岳迁交流。
陈随叹了口气,朝岳迁递眼色,岳迁心领神会,真诚地看着罗曼云,“阿姨,现在我们要问一些问题,你别紧张,就跟平时聊天一样。”
“好,好。”
岳迁又看陈随,小弟角色扮演得毫无破绽,“是这样的,这几天我跟柳阑珊遇到过几次,看到他和邱金贝关系很好,她亲口跟我说,她和邱金贝是情侣,春节来邱家见长辈,商量结婚的事。你怎么说……邱金贝是人贩子?”
“我们阑珊不可能和那种人结婚!我这个当妈的还不知道吗?”罗曼云眼中全是懊悔,“当初得知邱金贝大学都没读过时,我和她爸就该强硬阻止她!”
罗曼云说,柳阑珊从小成绩就很一般,她和柳诚不像其他家长那样望女成凤,只希望她平安健康长大,以后有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就行。
柳阑珊和他们很亲,以前做什么事,一家人都是有商有量的。但大学读了一年后,柳阑珊不愿意在家里住了,说是别的女生都独立了,她还跟着爸妈,这样永远都长不大。毕业后,柳阑珊更是因为没能在家乡永宾市找到合适的工作,说要到南合市打拼。
罗曼云不愿意她离开,劝说了她好几回,她向来听话,但自从从家里搬出去,就越来越有主见,离开永宾市的态度也很坚决。相持一段时间后,罗曼云和柳诚只好由着她去南合市。
说到这,罗曼云很后悔,温馨的家庭就是从柳阑珊想要独立时开始疏远,柳阑珊不再和他们无话不谈,渐渐有了新的天地,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
柳阑珊念的大学和专业都很一般,辗转找到的模特工作在罗曼云看来不大上得来台面。两口子自我安慰,这好歹也是一份工作,女儿算是安顿下来了。
去年,罗曼云在永宾市给柳阑珊物色了个男朋友,一来柳阑珊也到了该考虑婚嫁的年纪,二来男朋友在永宾市的话,柳阑珊也会回来。可刚给柳阑珊一说,柳阑珊就拒绝。
罗曼云非但不生气,反而很高兴,“阑珊,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在罗曼云的一再追问下,柳阑珊承认,交了个叫邱金贝的男朋友。罗曼云当即提出去南合市见见这位未来女婿,柳阑珊却以时机太不成熟为由说再等等。
半个月后,罗曼云实在忍不住,拉上柳诚,悄悄来到南合市。这次见面却非常不愉快。他们先是得知邱金贝只是一个电话销售,底薪极低,虽说有可能拿到1万,但大多数时候也就不到4000块。这种工作在罗曼云眼中跟电信诈骗没什么区别。
更糟糕的是,邱金贝高中都没读完,从农村出来,家里还有三个姐姐。这是罗曼云最不能忍受的,一个农村家庭为了生儿子,前面生了三个女儿,可见女儿在家中根本没有地位,柳阑珊嫁过去有什么好日子过?
罗曼云苦口婆心,柳阑珊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强调自己和邱金贝是真爱,过年还要和邱金贝去见公婆。罗曼云气得住院,柳阑珊照顾了她一周,终于跟她说出心里话,“妈,你别担心,我和邱金贝其实不是真的在谈恋爱,我们是同事关系。模特的工作根本赚不到钱,还容易被揩油,我和他创业,做起来的话能赚大钱。”
罗曼云忙问是什么工作,柳阑珊却不说了,只是态度坚决地请母亲相信她,不要插手她的决定。
维系一段感情,离不开双方的妥协,亲情也是一样的道理。罗曼云大病一场后也想通了一些,柳阑珊现在大了,不再是小棉袄,已经与她推心置腹,如果她再不让步,只会将女儿推得更远。
得到柳阑珊绝对不会和邱金贝谈恋爱的保证后,罗曼云放下一半心,另一半又悬起来,生怕柳阑珊会被骗,落入他们这样的家庭应付不了的骗局。她开始关注针对年轻女性的诈骗新闻,每每看到有人被骗,都会忧心忡忡,难以入眠。
“我们好不容易有了阑珊,怎么就让她给人骗了!我后悔啊!”罗曼云捶胸顿足。
罗曼云提供的这些线索比柳阑珊莫名失踪更蹊跷,客观来说,她的怀疑不无道理,邱金贝的特征确实符合底层诈骗者的画像。但岳迁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东西——
柳阑珊在柳家这种宽松的环境中长大,父母都没有给她任何压力,她却好像给了自己很多压力,先是要从家庭独立出来,然后离开家乡找工作,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也辞掉了,为的仅是和邱金贝赚钱。
以她搬出去住为节点,她和父母的关系疏远了,她也不再是罗曼云口中的乖乖女小棉袄。那么,是分开让他们变淡,还有在分开之前就发生了什么事,这件事促使柳阑珊选择离开?
问询差不多已经结束,岳迁忽然问:“阿姨,你刚才说,你们好不容易才有了柳阑珊,你和叔叔……”
陈随诧异地看了看岳迁。
罗曼云张嘴,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片刻,她别开眼,含糊其辞,“哪家的孩子,都来得不容易。”
“你认识李福海吗?”岳迁又问。
听到这个名字,陈随眉心深拧,罗曼云则是满脸茫然,“这是谁?”
看来罗曼云对他毫无印象。岳迁思索片刻,没有告诉她柳阑珊可能出现在此人的白事上。
女警将罗曼云接走,安抚一番,接着接受问询的是柳诚。柳诚提供的情况和妻子类似,只是他的情感比妻子克制很多。陈随提到岳迁最后问罗曼云的两个问题,柳诚显然也不认识李福海,对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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阑珊的来之不易则陷入沉默,最后只道:“是啊,所以无论如何我们要将她找回来。”
岳迁提前下车,看到邱金贝正向这边张望,心里有了数,陈随一出来,他就说:“陈所,邱金贝在找你。”
邱金贝走得很慢,似乎还在犹豫,“陈,陈所。”说着,他不由得看岳迁,仿佛希望岳迁帮帮他。
岳迁又穿上狐假虎威的外衣,“金贝哥,你这回可得好好交待啊,过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陈随警告地看他一眼。
“我说,我都交待。”邱金贝急切道:“但我真不是什么人贩子,这都是柳阑珊的主意!”
邱金贝昨天说他和柳阑珊是在写字楼的食堂认识,互相有好感,这不假。柳阑珊主动跟他搭话时,他还以为自己桃花运终于来了,即将摆脱母胎solo。
柳阑珊漂亮,身材又好,说话从不冷场。他不是个擅长交际的人,和美女聊天总是会脸红,但柳阑珊很会开玩笑,该温柔的时候又很温柔,和她相处,他觉得很舒服。
可也是接触得久了,他明白自己和柳阑珊不可能谈恋爱,柳阑珊家庭比他好得多,虽然工作不怎么样,但有父母的支持。他家里三个姐姐,别说柳阑珊了,就连村里的一般女人都娶不到。
知道柳阑珊对自己没那意思,邱金贝渐渐放开,跟柳阑珊聊到家庭,忍不住抱怨。他也知道自己的出生是在三个姐姐身上吸血,但是他自己要出生的吗?
从懂事开始,他便努力对她们好,她们却没有给过他一个好脸色,将从父母处受的气转嫁到他身上。柳阑珊是独生女,按理说很难感同身受,但倾听也是一种本事,每次述说完,他都会好受一些。
后来,柳阑珊向他提出一个异常大胆的想法,“我们的工作继续做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要不要和我一起创业?我想过了,你的家庭很适合拍短视频。”
邱金贝起初很懵,柳阑珊跟他解释,现在短视频流量很大,但能不能赚钱,要看赛道选得对不对,他们可以假装情侣,漂亮的城市女孩非要嫁到农村,天天受气却因为太爱男方,被男方家庭洗脑,不肯离开。
邱金贝惊讶极了,“这怎么行?我会被骂死!”
“被骂才有流量,现在这个时代,流量就是钱。”柳阑珊循循善诱,说他那超雄妈、窝囊爸,三个啃老姐姐就是天生的卖点,好好利用,很快就能实现财富自由了。
邱金贝打开两人共用视频号的后台,“我们每天都会被骂,但骂的人越多,进账就越多,阑珊的选择是对的。陈所,你们相信我,我真是只是为了赚钱,阑珊不见了不关我的事,我比谁都着急,比谁都想把她找回来!”
岳迁看了看流量转化的报酬,不多,最近几天平均一天300多块,考虑到这笔钱需要两个人来分,就更少了。若说邱金贝为了分账动手,这太牵强,他们的收入在增加,这时柳阑珊不见了,对邱金贝来说是个巨大的损失。
邱金贝哆哆嗦嗦回到家中,汪秋花追着他问柳阑珊今后还给不给邱家当媳妇,邱金贝终于爆发,“妈,你有病是不是?别来烦我了,生在这种家庭,我娶个鸡毛老婆!”
汪秋花抓着扫把,怔怔地站在院子里,半天没有动弹。
岳迁状似无所事事地踢着石头,实则脑子飞快转动,想得入神,没听见陈随叫自己,人都走到跟前了,才反应过来,“啊,陈所,有事?”
陈随总是皱着眉,没有舒心的时候,“上车。”
“咦?”
“你不是很会问吗?回派出所做个笔录。”
“啊?”
柳阑珊依旧没有消息,村里却再次传起尹莫会诅咒人的谣言。嘴碎的村民说,尹莫诅咒了柳阑珊,柳阑珊才会失踪。谣言有鼻子有眼,有人拍着胸脯说自己亲耳听到的。
尹家会邪术,家里有脏东西的事,早就是村民们的共识,本来传传也就罢了,但此时是春节,外出打拼的人带回自己的小孩、伴侣,这些外来者对传言相当感兴趣,尤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
下午,城里的村里的孩子聚在一起玩,这次不去炸粪塘了,商量的是去“鬼屋”探险。
村里孩子从小耳濡目染,不敢靠近尹家,但又十分好奇,城里来的却不信邪,以周家的大孙子为首,非要趁着夜黑风高去一探究竟。
“谁敢跟我一起?”大孙子站在桌子上大喊。
三五个城里孩子举手,和大孙子有矛盾的王学佳不屑地哼了哼。
大孙子瞪着他,“不敢是孙子。”
王学佳唾了口,转身就走。孩子们起哄,最终有九个小孩加入夜探“鬼屋”的队伍。
10.归乡者(10)
10
警车在乡野小道上颠簸,岳迁嬉皮笑脸看着陈随,“陈所,我没犯什么事吧?”
陈随白他一眼,不搭理,他继续问,陈随被问得烦了,“到所里再说!”
岳迁头一次来嘉枝镇派出所,这派出所很不起眼,藏在一片商铺中,周围的街道都很老旧了,它的墙壁也掉了大片大片的墙灰。
车停下,岳迁坐在里面没下来,陈随走了几步,回头,“怎么,还要我扶你下车?”
“我这不是心有敬畏吗。”岳迁跟在陈随后面,走得慢,什么都要看一眼。
“敬畏?”陈随盯着他,“我看是畏惧吧。”
“不不不,就是敬畏,我一良民,还是警察,只有犯罪分子才会畏惧。”岳迁挺直腰杆。
到了所长办公室,陈随让岳迁坐下,打量片刻,忽然问:“你是谁?”
岳迁眉梢挑起,“我是岳迁啊,协警老岳的孙子,咱所的新人。”
陈随没说话,只是盯着他,观察他脸上一切细微的表情。
他看出我的问题了?岳迁也正观察着陈随,飞快将自己说的话做的事梳理了一遍。陈随是正儿八经的刑警,虽然现在待在乡镇派出所,但侦查、审讯那一套绝对不差。
岳迁清楚自己在柳阑珊失踪后过于积极了,一个菜鸟民警再怎么摔坏了脑子也不至于突然变得灵活上进。可那又怎样?只要他咬定自己就是原主,旁人再怎么怀疑也没用。
岳迁故意气恼道:“陈所,我一直很尊敬你,你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岳迁,那我是谁?”
陈随说:“你是岳迁,那你身上的嫌疑就更大了。”
“什么意思?”
“你和嘉枝村所有人关系都一般,邱金贝是你儿时的大哥,长大后很瞧不起你。不止他,村里小孩都能在你身上踢上几脚,要不是老岳养着你,逼你上警校,你有现在?就算当上民警,我看你也是在混日子,怎么柳阑珊一丢,你突然就热心起来了?”
岳迁心中不慌,面上却慌给陈随看,“你,你想说柳阑珊失踪是因为我?原因呢?我认都不认识她,要不是在家养病,我可能连接触她的机会都没有,我动机在哪里?”
陈随一时也想不到最关键的动机,“行了,你别叫唤。”
“陈所,你不该这么怀疑我!”岳迁义正言辞。
陈随问:“1月22号晚上你去惠平村干什么?”
岳迁说:“我不是早就解释了吗?我看烟花时听说有白事,谁都可以去蹭吃的,还有戏看,我就去了。”
“你遇到柳阑珊了吗?”
“没有啊!哎不是,陈所,你到底什么意思?柳阑珊也去了李福海的白事,这还是我排查出来的!你拿这来审我?”
陈随不理会他的焦躁,问得很快,“你没有遇到她,又为什么相信她真的在?”
岳迁很清醒,“尹莫跟我说的啊,不是你让我好好问他吗!”
陈随眯起眼,“你和尹莫是什么关系?”
“我们……都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他对你还挺熟络。”
这话其实不必陈随说,岳迁自己也感觉得到,但陈随的怀疑完全走偏了,尹莫有问题,不代表他也有问题,尹莫对他更像是逗弄一个玩意儿。
这么一想,岳迁有些挫败感,他堂堂市局门面,穿个什么不好,非穿个菜鸟新人,发挥都不好发挥!
“我是真心想出点力。”岳迁委屈道:“自私点说也是为了自己,我不想这么混下去了,我爷年纪大了,不可能守我一辈子。我读书不行,好不容易找到工作,我想干好了出人头地,今后调到市里去,让我爷也享点福。”
陈随听得有些不自在了,“好了,不说这些。今天你为什么跟罗曼云提到李福海?”
岳迁抹把脸,“尹莫不是说她去了李福海白事吗?她城里来的,总不会像我一样喜欢贪小便宜,去蹭吃蹭喝吧?万一她不见了和李福海有什么关系呢?”
说着,岳迁哼唧两声,不满道:“我问过你李福海是怎么回事,你不愿意说。”
“如果尹莫没有说谎,那柳阑珊突然出现在惠平村,可能真和李福海有关。”陈随面色凝重。
岳迁这次不问了,一副很受打击的样子。
陈随说:“这次带你来,除了了解你本人的情况,还有件事。”
“啊?”
“你不是想知道李福海的案子吗?跟我来。”
陈随办公室乱得像遭了贼,几乎找不到坐的地方,岳迁自己的办公室隔三差五就要整理一下,一来方便找资料,二来作为门面,办公室那也得是面子工程的一部分。
“李福海的案子不是什么秘密,只是目前由市里重案队调查,不归我们管。”陈随边说边翻找记录,抬眼问:“你知道李福海这个人吗?”
岳迁摇头,“只听说是个什么厂长,挺有钱的。”
“做别针,在长字县开了个厂,规模不大,但对从惠平村走出去的人来说,确实算有钱了。”陈随丢给岳迁一份冗长的背景调查报告。
长字县在南合市北边,虽然同省,但和嘉枝镇、惠平村离得很远。李福海早年外出打拼,进过不少厂,有了积蓄后自己开了厂,生活蒸蒸日上。
别针虽然小,却有很多用途,尤其是这些年年轻人对装饰品的需求增多,单子源源不断地流进别针厂。
年初,李福海还在年会上喜气洋洋地展望未来,每个员工都收到了大礼包,对现状十分满意。
但回老家过年时,李福海却自杀了,时间是1月7号。
岳迁问:“真的是自杀?”
陈随拿出尸检报告,点头,“现场是我去出的,自杀这个事实无误,但他没有自杀的动机,而且用来自杀的工具太不寻常了。”
岳迁看一眼照片,猛地站起来,“这是……枪?”
“猎枪。”陈随右手比作枪,指向口腔,“他就这么在老家的仓库里结束了生命。”
岳迁沉默下来,难怪这案子会被上级接走,小小一个乡镇派出所很难应付。但陈随本就是市里的刑警,他一定非常渴望亲自查清李福海自杀的真相。
陈随看了岳迁一会儿,问:“有什么想法?”
“我脑子现在有,有点乱。”岳迁的话半真半假,他确实还没有理清思路,也需要在陈随面前维持摇摇欲坠的菜鸟人设。
陈随点点桌子,仿佛认定他能想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那你好好想想,不急。”说完,陈随开门出去。
不是,这就走了?岳迁坐了半分钟,翻开陈随故意放在他面前的资料。
李福海62岁,离异,无子,前妻李倩子已经出国,目前联系不上。在李福海经商之前,李家在惠平村算过得不错的家庭,李父在镇里做零售生意,李福海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早期也做点小本买卖,别针厂做大后,李家人全都进了别针厂工作。
李福海的别针厂用了很多李家人,侄儿侄女在厂里就像他自己的子女。李家富起来后,还搞了个读书基金,帮助村里成绩好的孩子上高中、大学。总的来说,这是个有头脑,似乎也颇为善良的老板。
派出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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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调查下来,没有发现别针厂和外人有任何纠纷,李家内部也和谐美满。李福海以前春节不会这么早回来,今年他的老母亲生了场大病,又恰逢95岁生日,他才打算提前回来,陪陪老母亲,准备祝寿办席。
谁也没想到,席还没办,李福海就自杀了。李家所有人悲痛不已,反而是老母亲,大约是脑子不好使了,得知小儿子走在自己前面,接受得十分平静。
考虑到她年纪太大,家人不敢告诉他李福海是饮弹自尽,她以为李福海是自然死亡,要求将自己的寿宴改作李福海的白事,能请的殡葬团都请来,越盛大越好。
这太怪异了,尸体都还冻着,却要办白事,但老母亲态度强硬,一定要风风光光送走最有出息的孩子,其他子孙只得照办。
陈随又回来了,岳迁正在蹙眉思索,案子被市局接走后,派出所就没有一手消息了,所以岳迁能够接触到的也只有最基础的背景排查。
“这回有什么看法?”陈随问。
岳迁说:“一个小小别针厂,李福海为什么要开在那么远的地方?就在嘉枝镇开不行吗?他爸他哥以前的生意都在这,还能互相照应。”
陈随说:“那边也许有政策倾斜。”
岳迁耸耸肩,“那我就理解不了了,我连嘉枝镇都没出过呢,嘉枝镇最好了。”
傍晚,陈随将岳迁送回嘉枝村,老岳在电话里催:“又跑哪去了,天天都不知道落屋!”
岳迁大声说:“陈所请我喝茶呢!”
就在警车离去之后,村里的天很快被夜色笼罩。
岳迁琢磨着李福海离奇的自杀,心想如果自己还是穿越前的身份,此时肯定正在熬夜奋战。陈随是个敏锐的聪明人,自己今天的话非但没有消除他的疑问,反而让他更加怀疑,但这样也有好处,陈随会逐渐将更多线索喂出来,既是试探,也是索求。
岳迁想着想着,有了一丝睡意,半梦半醒间听见孩子的叫声。
月黑风高,“鬼屋”探险队出发了,过年期间,大人们通宵打牌,小孩通宵玩闹,没人会管。
11点,九个小孩各自避着家长,从家里溜出来,周家那大孙子点完名,发现多了个人,警惕地说:“你来干什么?你想告密吗?”
王学佳只穿一件破棉衣,白天还行,晚上看着特别单薄。他双手揣在兜里,跺着脚,以暖和起来。在场的孩子,除了他和另外两个,都是从城市回来的,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眼中闪烁着征服“鬼屋”的兴奋。
他扫了他们一眼,“不让参加?那我真要去告密了。”
“来就来!”大孙子很不想他一起来,但没办法,“你这么瘦,又冷成这样,一会儿别拖我们后腿,我先声明,出事了我不负责啊。”
“啰嗦。”王学佳率先朝尹家走去。
尹家虽是“鬼屋”,但周围其他住宅不是,夜还不够深,贸然进去,说不定会被邻居发现。大孙子指挥各人放哨的放哨,隐藏的隐藏,等到附近的灯几乎都灭了,才下令进去。
尹家黑灯瞎火,大门紧闭,尹莫不在。小孙子找到一个好爬的位置,大家耗子一般翻了进去,大孙子翻得很吃力,王学佳在后面推了一把。
天上飘来乌云,将月光遮住。
即将破晓时,惊叫声吵醒了村里睡觉的狗,犬吠此起彼伏,岳迁也被吵醒,推开窗户,看见巷子里有几户已经打开了门,回乡的人恐惧地抱着自己的孩子。
那个孩子他见过,好像叫钟校,经常和周家那俩孙子凑一块儿。嘈杂的声音中,他捕捉到两个字:死了。
谁死了?
11.归乡者(11)
11
岳迁披上外套就冲下楼,老岳也从屋里出来,抓住他,“外面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我去看看。爷,你别急着出来,早晨冷,穿厚点。”岳迁飞快交待完,朝院门跑去。
老岳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军大衣,自言自语道:“长大了,长大了啊。”
此时本该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玩了一宿的人刚刚睡下,醒得早的老人也只是在家中活动,但越来越多的狗叫似乎暗示着某种不详。
岳迁直奔那叫钟校的男孩,男孩即便在母亲怀中也恐惧得浑身发抖,眼中一片茫然,六神无主,嘴里絮絮叨叨。岳迁看向钟母,“这是怎么了?”
钟母不认识岳迁,警惕地退后一步,“我,我也不知道啊,他哭着回来,一直说死了死了,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
听见“死”字,钟校仿佛受到刺激,再次尖叫起来,挣脱钟母和其他亲戚就跑。“宝贝!回来!”钟母边喊边追。
岳迁比他们谁反应都快,长腿几个来回,就逮住了钟校,蹲下来抱住他,“不怕,告诉哥哥,你看到什么了?哥哥是警察!”
钟校喘着粗气,张口就是哭腔,岳迁顺着他的背,向忧心忡忡赶来的家长们点了点头。钟校在他耳边抽噎道:“我们,我们去冒险,周,周向阳带我们去的,他,他被鬼杀,杀死了!”
岳迁眉头紧拧,周向阳,这是周家那个大孙子的名字。“你们在哪里冒险?”
钟校在岳迁怀里动了动,转过身子,视线在周围的小楼间转了转,颤抖的手指指向东边巷口,“就,就是那个尹家的‘鬼屋’。”
岳迁将钟校交给钟母,并请对方报警。
钟母一听要报警,更加紧张,“小孩子胡言乱语,不,不至于真有人死了吧?”
岳迁想了想,他自己就是警察,打算先去尹家看看,再报警也行。
夜色一点点淡去,尹家所在的巷子大约因为尹、安两家的存在,显得格外阴森。岳迁和另外几个年轻村民来到尹家门口,只见铁门半开,里面没有灯光。一旁的安家门口倒是挂着两个红灯笼,院子里放着一对对纸扎,将这俩红灯笼衬托得更加诡异。
岳迁将门推开了些,听不见任何动静,身后的村民压低声音道:“这些死孩子,哪里不去,非要跑这种地方来!这是能来的地方吗!”
岳迁没理会他们的抱怨,往里走去。尹家他是来过的,但当时尹莫在。现在尹莫似乎不在屋里,那么院门为什么是开着的?钟校等人打开的?
他缓缓走入屋内,没有立即开灯,夜视极好的双眼扫过屋内,看见不久前还整齐放着的纸扎全部被打翻踩烂,竹条和碎纸铺洒在地上。
他皱起眉,不由得想到尹莫安静坐在纸扎中制作纸花的模样。这些所谓的晦气物,都是尹莫和安修一个个扎出来的,是生者哀思的承载物。
现在,它们都已经被毁掉了。
忽然,岳迁听到楼上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一起来的村民也听到了,大惊失色,“什,什么东西?”
村民这一出声,那动静立即消失了。岳迁回头,朝村民做了个“嘘”的手势,又指了指楼上,示意自己上去看看。村民们点头,不敢跟着他上去,全都守在楼下。
岳迁走路像猫一样,无声无息,上回尹莫没有带他上二楼,他踩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听见空洞的回响。
二楼有一条很窄的走廊,两边都是老式门,他站在黑暗里,静静地倾听,嗅到一丝血腥味。但还来不及判断血腥味是从哪里传来,刚才那奇怪的动静又出现了。
这次,他精准地判断出,动静是从左手边第二间房里传来。
他走过去,推开门的瞬间挪到墙边,余光里,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家具间一闪,只听一声沉闷的关门声。岳迁从门的一端闪至另一端,迅速将屋内看了个大概,关门声从柜子出传来的,躲进去的是个比钟校还小的孩子。
岳迁在门边摸索一通,找到了灯的按钮,一打开,惨白的灯光照亮整个房间。岳迁仔细观察屋内,墙壁斑驳,有一张只剩板子的床,褐色的矮柜上放着相框,其上的墙上挂着女人的遗像。
女人艳丽温婉,眉眼间看得见一丝尹莫的影子。是尹莫的母亲阿妆。
衣柜很旧了,柜脚不稳,藏在里面的人害怕得发抖,整个衣柜都发出嘎吱声。
岳迁走近,弯腰,看向柜门的缝隙。虽然从他的角度,看不见里面的人,但他确定,里面的人正紧紧盯着他。
“钟校跟我说,你们来这里冒险,现在冒险结束了吗?结束了就出来,我带你回去。”
衣柜的颤抖停下来。
岳迁又说:“你应该见过我吧?上次你们去炸粪塘,我不是跟你们一块儿去了吗?”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女孩满脸惊恐望着岳迁。岳迁见过她,城里来的漂亮小公主,总是穿着精美的裙子,大孙子动不动就挤到她身边找她说话。
“余……”岳迁说:“余禾?”
大约终于明白自己得救了,余禾眼泪顿时掉下来,她抽泣着说不出话,只是扑到岳迁怀中。
看见楼上亮灯,又没有打斗的动静,楼下的村民壮起胆子,也上来了。“怎么回事?这楼上怎么有股腥味儿啊?哟!这不是余家那姑娘?”
岳迁拍了拍余禾,见她还是惊魂未定,“你先在这里,和他们待一块儿,我们都是来找你们,现在安全了,不怕啊。”
余禾点点头。岳迁不再耽误,立即朝血腥气最浓的地方走去。那是走廊尽头的房间,门虚掩着,一推就开。
朝阳已经升起,稀薄的霞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满是血污的地板上。那里赫然躺着一个人,肚子因为肥胖而隆起,张着的口中插着一根什么东西,岳迁走近才看清,那是一串糖油果子。
周向阳颈部被利器撕开,血管、气管全部断裂在外,早就没了生息。
警笛消去了嘉枝村清晨的最后一丝睡意,陈随沉着脸从警车上下来,目光锁定岳迁,一言不发。
“陈所,你终于来了,我一个人不知道怎么调查啊!”岳迁指了指楼上,“尸体在上面,现场我暂时保护起来了,不知道做得对不对。”
陈随说:“又是你。”
岳迁说:“现在比起我,陈所应该对现场更感兴趣。我先走了。”
陈随皱眉叫住他,“去哪?”
岳迁说:“被害人我认识,他们家回乡过年,他还有个弟弟,我去他们家里看看。”
陈随还想说些什么,只听嚎啕之声传来,一看,一个妇女被人搀扶着跌跌撞撞赶来,“我的阳阳!我的阳阳!”
来者正是周向阳的母亲肖意倩,她的丈夫周乐军,周乐军的哥哥周乐强,他们的母亲张群华也一同赶到。四人都是一副没睡好,刚被叫起来的样子,眼中有浓郁的红血丝。
周乐军看见警车,焦急地跑来,“不可能!我儿子不可能出事!”
岳迁拉住他,“你上去看看吧,你妻子就不要上去了,周向阳现在……”他没有说完,叹了口气。
周乐军脚一软,险些摔倒,周乐强赶紧将他扶住,“我是向阳叔叔,我去看。”
现场拉上警戒线,周乐强只看了一眼,后背就撞在墙壁上,“谁,谁干的啊!”
肖意倩不顾劝阻,也冲进现场,短暂的静默后,她失声尖叫,当场晕厥。周乐军赶来抱住肖意倩,也是腿脚一软。
周家众人的反应岳迁尽收眼底,忽然,他挑了挑眉。周乐军在看到尸体时,悲伤之余,似乎还有一丝诧异和恐惧。
为什么?
岳迁的视线落在周向阳口中的糖油果子上,又看了周乐军一眼。周乐军脱力地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地盯着那串糖油果子。
侦查交给陈随,岳迁立即来到周家。此时周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周大爷——周苍索吓晕过去,老岳赶来,和邻居七手八脚将他送去镇医院。
周乐强的妻子孟岭六神无主地走来走去,她的身后,是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的周小年。
岳迁和一位民警一到,孟岭赶紧问:“是真的吗?向阳被人害了?”
岳迁说:“小年呢?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他。”
“小年,小年……”孟岭不安道:“他不知道怎么了,不肯说话啊!”
岳迁来到窗前,被子肉眼可见地颤抖。岳迁拉住被子角,“你哥哥出事了。”
周小年停止颤抖一瞬,继而抖得更加厉害。
岳迁问:“昨晚发生了什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被子里传来呜鸣,孟岭心痛孩子,看不下去了,“你们先让他缓缓吧,他比我们谁都难受,他能说话了我马上带他来见你们!”
岳迁转而问孟岭,“昨晚上小年和阳阳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我,我不知道。”孟岭后怕道:“我,我老公,阳阳爸妈,我们9点多就开始打牌,一直打到半夜1点多。”
打牌是嘉枝村这边过年期间最普遍的活动,孟岭牌瘾尤其大,平时工作忙,过年正好四个人,白天要陪老人要带孩子,只有晚上能尽情打。
孟岭对两个孩子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周小年是什么时候回来。老家的自建房屋子多,周小年不和他们夫妻住一间,自己有房间。
1点多的时候,孟岭还想继续打,但肖意倩说眼睛都睁不开了,牌局只得草草收场。这个点两个孩子早就睡了,孟岭并未去孩子房间查看,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面,吃完便睡下了。
“就刚才,他们,他们跑来说阳阳被人杀死了,我才起来。”孟岭心有余悸,“我赶紧去看小年,他人倒是在,就是吓得不肯说话啊!”
岳迁暂时离开周家,前往钟家。钟校已经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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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陪伴下镇静下来,他的膝盖和手掌有伤,脸颊也摔破了,眼镜不知所踪。他说,在逃跑路上他一直摔跤,眼镜就是那时掉的。
“给警察叔叔说说,你们在‘鬼屋’里看到了什么?”岳迁指了指自己和身后的民警,“我们都是来帮你的。”
钟校看看民警,又看看岳迁,身体小幅度地往岳迁转了转,“周向阳说,我们要去征服‘鬼屋’。”
十个孩子陆续翻入尹家,周向阳虽然是领头人,但他胖,跑起来慢,实际上走在最前面的是周小年和王学佳。
听到这,岳迁打断,“王学佳也去了?十人是哪十人?”
钟校挨个报出名字,但又说:“其实留下的只有我,王学佳,余禾,周向阳和周小年。”
城里长大的孩子对尹家这种有猎奇传闻的乡村老宅很感兴趣,但这兴趣又有些叶公好龙的味道,进院子后看见那些随风飘荡的魂招,就有两个小孩退却了,声称回去晚了会被骂,打开院门溜之大吉。
剩下的八人继续前进,又被屋里的假人吓个半死,还没将一楼探索个遍,队伍里便只剩下五人了。其中王学佳还不是来探险的,自称担心他们这群城里来的出事。
岳迁问:“王学佳和你们关系这么好了?”
钟校摇头,“他和周向阳老是吵架,周向阳看不起他,说他是野种。”
岳迁皱眉,“那他还来?”
“不知道啊,但我听说,我们没回来之前,他是村里的老大,老大有义务罩着小弟。”钟校小声说:“其实我觉得王学佳挺好的,没钱又不是他的错,周向阳想当老大,才排挤他。”
钟母连忙咳了声,按住钟校的肩膀,“周向阳已经走了,死者为大,不要这么说他。”
“可是……”钟校正要辩解,岳迁说:“没事,孩子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我需要尽可能多的线索。”
钟母叹了口气,“行吧。”
岳迁问:“后来呢?你怎么一个人跑回来了?”
钟校低着头,在恐惧中握紧拳头,“我们探险完一楼,就上了二楼,当时已经不怎么害怕了,那种兴奋劲也少了。”
一楼的各种纸扎,尤其是纸人,在特定的环境中乍一看确实很吓人,但只要适应了,恐惧感就会降低。一旦降低,就会主动寻找新的刺激点。
提出上楼的是周小年,但钟校觉得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四人正要上楼时,王学佳站在下面说:“你们确定要上去?出事了跑都没法跑。”
“你怕你就别上来!”周向阳鄙视道:“我们自己上去。”
余禾不满周向阳对王学佳的态度,推了周向阳一把,又下去对王学佳说:“佳佳哥,要不你在这里等我们吧。”
钟校看不到王学佳的表情,也不在意,余禾回来后,他们四人就上楼了。二楼果然比一楼更加恐怖,门窗都没关,风穿堂而过,那声音就跟鬼哭一样。
钟校有些怕了,同时又很兴奋,跟在周家两兄弟后面往前走。突然,前方的黑暗中闪过一道身影,周向阳当即叫喊起来,转身就往回跑。
他不叫还好,这一叫,四个人都六神无主,各自找路。钟校身后是余禾,但恐惧让他无暇顾及任何人,只管跑自己的。他最先冲到楼下,想找王学佳,却没有看见人,敞开的院门哐当一声关上,不知是被人关的,还是被风吹上。
他不敢动了,钻进一楼一个房间,躲在床底,听见楼上传来仓促的脚步声,有人下来了。他想去和对方汇合,却不敢离开,怕遇到在二楼看到的鬼。
等脚步声消失,他又后悔了,从床底缓缓钻出来,胆战心惊地推开门,见到了最恐怖的一幕——鬼就站在他面前。
“鬼?”岳迁问。
想到那一幕,钟校肝胆欲裂,脸色惨白,“鬼,真的是鬼!”
一道半青不白的身影飘在一楼,脚不沾地,身上的衣物破烂不堪,在风里飘荡,它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钟校,仿佛下一刻,就要夺走钟校的性命。
钟校被吓晕,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鬼已经不见了。周围没有动静,他小心翼翼地挪动,不敢出声,再次向楼上走去。
二楼静悄悄,空气里飘浮着一丝奇怪的味道,他很确定,第一次上来时没有这种味道。他贴着墙壁,朝味道传来的方向走去,在尽头的房间,看到了周向阳的尸体。
他是从二楼滚下来的,脚软得根本动不了,连滚带爬跑出尹家,又一路摔跤、哭喊回到家中。岳迁和巷子里的大多数人正是被他搞出的动静吵醒。
钟校说完,又是惊魂未定的神情,岳迁安慰一番,越发感到蹊跷,这些小孩看到的鬼是什么东西?
半青不白?
过去调查,岳迁从不考虑任何非科学的可能,但现在不同,首先他的穿越就匪夷所思,尹莫能看到脏东西也被传得有鼻子有眼。那么,这个平行世界,是有鬼神存在的吗?
12.归乡者(12)
12
这个世界有没有灵异事件暂且放一边,岳迁很快意识到的是,这里看似和原世界区别不大,但刑侦手段却落后了一截。
周向阳遇害的现场是保护起来了,可法医、痕检师却姗姗来迟,半天时间过去,只能确定周向阳脖子上的致命伤是由利器造成,看上去之所以那么狰狞,是用类似去皮器的锋利工具反复刨刮。
此外,周向阳后脑和面部都曾受到撞击,遇害之前,他似乎摔倒过,撞到后脑,因此失去意识,而面部的伤则是被人抓着头发撞向地板。那串插在他嘴里的糖油果子沾满了血,竹签的尖端扎在他的喉咙里。
尹家发现了大量足迹,一楼尤其多,这些足迹正在等待详细比对。
岳迁抬头看了看尹家外的电线杆、路灯,穿越前,他也去比较落后的乡镇查过案,那些地方虽说不像城里处处是监控,但巷口等比较重要的地方一般都有公共摄像头。而整个嘉枝村,他没有看到一个摄像头。
岳迁忽然感到热血澎湃,越是缺少客观条件,侦查就越要靠刑警本身,没想到穿越这一遭,还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陈随盯着岳迁好一会儿了,见他神情变幻莫测,颇为蹊跷。
“钟校给我说,他看到一个半青不白的鬼,然后就吓晕过去了。”岳迁故意问:“陈所,你小时候见过鬼没?”
陈随一听就皱起眉,“我们查案讲科学,少跟我说怪力乱神的东西。”
这里也讲科学?陈随心里琢磨了会儿,又说:“那钟校看到的是什么?”
“他们本来就把这宅子当做鬼屋,看到任何人都觉得是鬼。”陈随说:“鬼都是人扮的,他看到的说不定就是凶手。”
“有道理。”岳迁点点头,“但他吓晕过去了,根本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
尹家外面远远聚集着不少村民,如果说柳阑珊失踪,大多数人抱着的是看热闹的心态,现在却是实打实的担心,害怕自己的孩子也横遭毒手。尤其出事的地点是那个从多年前就诡异凶险的尹家,上了年纪的人又开始说尹家招惹邪祟,几乎被反噬灭门的事。
陈随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低头看时间。岳迁问:“陈所,你等人啊?”
陈随说:“你别走,一起。”
“我?”
“已经通知尹莫。”陈随看着岳迁,眼神带着一丝探寻,“看看他当着你的面,会怎么说。”
岳迁笑了两声,“我跟他又不熟。”说完抬脚就要走。
陈随手一抬,扯住他水蓝色羽绒服的兜帽,将人拉住,“去哪?”
“那什么,报告陈所,我还想去余禾家看看,是我第一个找到她。”岳迁说。
陈随审视岳迁片刻,正要开口,手机忽然响了,队员的声音大得岳迁都听得见,“尹莫他不肯回来,说谁杀了人找谁去,还让我们把他家里打扫干净,不干净他不回来。”
“拖也要给我拖回来,他的嫌疑不小。”陈随说着,突然看了岳迁一眼,“尹莫现在在哪里?”
“嗐!”队员说到这个就头痛,“坟堆呢!这人不知道在这干什么,硬是不走!”
“你把手机给他。”陈随同时朝岳迁招了下手,手机递过去,用口型说:“把他劝回来。”
岳迁拿过手机,那边在一阵细小的动静后安静下来,他听得见细微的呼吸声。
“你好,尹莫吗?”岳迁说。
几秒后,“哪位?”
“我啊,老岳的孙子,我不是欠你钱吗,想还呢,上你家来,你又不在,下次又说我欠钱不还。”
陈随在一旁听着,挑了挑眉。
一阵笑声传来,“好啊,你来找我。”
岳迁说:“行吧,你在哪?”
“刚才那位警察不都告诉你了吗?”
“意思是让我去坟头接你?”
“你来吗?”
“来就来。”
岳迁将手机还给陈随,“我上坟去了。”走出两步又返回,伸手,“借我88块5。啊不对,98块5才行!”
陈随:“?”
“欠尹莫钱,今天没带出来。”岳迁说:“动用一下查案经费,不过分吧?”
陈随拿出钱包,“你还知道查案经费。”
陈随拿了张整100给岳迁,两人一起上了警车。荒山野坟车开不上去,车停下,人徒步。民警早就等着了,连忙挥手。
岳迁一眼看去,阴云下,整座山都显得阴森森的,那些孤坟经过几十上百年时间的洗礼,爬满青苔,早就和山融为一体。尹莫一身黑衣,坐在一座坟边做纸扎,一旁是一个很大的登山包。岳迁和陈随走近,他也没抬眼。
“尹莫,你家里出事了,有个叫周向阳的小孩死在你家二楼。”陈随蹲下,想看清尹莫的眼睛。
“钱呢?”尹莫抬头,看的却不是陈随,他望着岳迁,“不是来还钱的吗?”
岳迁掏出100块,尹莫皱眉,“补不了。”
“你先拿着,有了再补不就行了。”岳迁想,这样欠钱的就不是我了。
尹莫却不收,“这钱不对。”
岳迁下意识往边缘一摸,看陈随,“□□啊?”
陈随额角青筋跳起来,岳迁已经确认是真钱,又朝尹莫扬了扬,“真的,不信你摸。”
“拿你自己的来还,这张我不要。”尹莫这话彻底激怒了陈随,“昨晚你在哪里?”
尹莫继续做纸扎,“镇里做白事。”
“做到几点?”
“3点。”
“3点之后?”
“回家睡觉。”
“哪个家?”
“镇里的。”
“什么时候来这里?为什么在这里做这种东西?”
尹莫终于看向陈随的眼睛,唇角勾起冷冷的笑,“村里人都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待在这里。”
陈随回头向岳迁确认,岳迁却没有点头,他倒是从老岳那里听说过尹莫小时候的事,但总觉得那像是奇谈。
“为什么?”陈随问。
尹莫想了想,“和死去的人交流,比和活人轻松。他们会给我很多灵感。”
陈随压下火气,“所以你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回过尹家老宅?”
“没有。”
“有人在你家看到了人影。”
“确定是人吗?”
岳迁打岔,“你家难道有鬼?”
尹莫弯着眼,“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陈随上车时将车门甩得震天响,尹莫跟个神棍似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可能没有半句真话,他昨晚到底在哪里,需要通过进一步调查来核实,他对于自家发生凶案的态度过于平淡,好似根本不在意。至于动机,目前也没有发现他和周向阳、周家有什么矛盾。
岳迁在车上琢磨,尹莫肯定是一个调查重点,就算暂时没有发现他有作案动机,但孩子们看到有人影出现在尹家是事实,他最有可能是那个影子,他也有装神弄鬼的能力。
他和周家的关系也值得深入调查,当年排斥尹家的可是整个村子,周家在其中是否起了某种关键作用?周向阳的死状指向复仇,糖油果子的寓意是什么?
还有脖子上的伤,割断动脉和气管已经能确保周向阳死亡,刨烂伤口是要模拟被啃咬?尹莫的爷爷据说就是在山中被野兽啃咬致死。
凶手和周家有仇,周向阳这孩子虽然不讨喜,但到底是个小孩,而且并不在村里长大。问题大概率出在周家的大人身上,所以周乐军、肖意倩的人际网络必须调查。
还有……对,王学佳。这一天十分混乱,岳迁发现自己还没见到王学佳。
像以往查案一样理出了条条后续侦查的思路,岳迁却意识到自己很难说出来。他目前只是菜鸟新人,第一次遇到命案,不当场吐出来就不错了,能有什么思路。
“你们看见王学佳了吗?”岳迁将钟校的话复述一遍,“王学佳应该在一楼等着他们,但他下去时,王学佳已经不在了。”
“他不在家。”从接案到现在,陈随需要核实的细节太多,安排了人去王家,只得到王学佳没有回家的消息。
岳迁低声道:“那他到哪里去了?”
“晚上开会,梳理线索。”车已经回到村里,陈随说。
岳迁准备下车,“我爷煮的面好吃,大伙儿都来点?”
陈随盯着他,“我的意思是,你也来。”
“我?”岳迁摸摸后脑勺,傻乎乎地说:“我怕没什么用。”
陈随说:“少废话,叫你来你就来。”
岳迁溜达到余禾家,民警正在询问夜里的事,她刚从镇医院回来,情绪比早上好了许多,但还是不大配合,余父余母也很不安,觉得警察正在进一步伤害自己的女儿。
“记不记得我?”岳迁走过去,弯腰和余禾对视。余禾眼睛立即睁大,小声说:“岳迁哥哥。”
小女孩从凳子上站起来,很有礼貌地鞠躬,“谢谢你。”
“没事没事。”岳迁耐心道:“我刚从钟校家里回来,他跟我说了一些你们去鬼屋探险的事,但是他中途晕过去了,有些事情记不得。你呢?想得起什么?”
余禾低头咬着唇,余母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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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住她,不满道:“她只是个孩子,你们到底想让她说什么?”
岳迁始终看着余禾,“现在不想说也没关系,想说了来找我,好吗?”
余禾像是鼓起了勇气,拉住岳迁的衣袖,“哥哥,我在柜子里时,看到了一个鬼,他好像也,也看到我了。”
“鬼?什么样的?”钟校也提到了鬼。
余禾讲述的前半段探险经过和钟校一样,十个孩子在刚进入尹家后,就逃走了一半,不过从她的视角出发,王学佳被提到的次数更多。她对王学佳的印象很好,夸他勇敢,有很强的正义感,是唯一一个不是为了探险而来鬼屋的人。
“他是想保护我们,因为我们基本都是城里来的,他觉得我们很弱。”
王学佳的这份好心,在周向阳看来却是抢风头,处处针对王学佳,还拿王学佳没有父母说事。余禾很看不惯周向阳的做法,一直维护王学佳。
四人上楼,王学佳留在一楼时,余禾动了也留下来的念头,但好奇心作祟,还是跟着上去了。
二楼人影闪过,四人溃逃,余禾被周小年和钟校推倒,他们平时对她这个女生多有照顾,但危险来临的,没有一个人拉她一把。慌乱中,她不敢回头看一眼,爬进了一个房间,看见有一个很大的柜子,立即钻进去。
她听见有人匆匆跑下楼,也听见有人在二楼狂奔,她将自己紧紧缩起来,紧闭着双眼,不敢发出丝毫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动静消失了,她小心地从门缝向外张望,看见黑漆漆的走廊。
她后悔没有在躲进来时关上房门,现在根本不敢离开柜子。眼珠在狭窄的视野里转动,忽然,她看见挂在墙上的遗照,吓得捂住了嘴。
惊恐万状中,她失去了时间概念,痛苦而清醒地等待着天亮,忽然,安静的楼道中再次传来动静,她看见走廊上走过了一个东西。那东西明明已经经过了她所在的这间屋,却像是感知到了她的存在,倒回来,站在门口看向她。
那一刻,她吓得不敢呼吸,那东西盯着柜子,她觉得它一定看到她了,但是片刻,它却转身离开。
岳迁问:“它长什么样?”
“白,白色,不,绿色,我说不好,它在飘。”余禾目露惊愕,仿佛做了一场恐怖至极的噩梦,“是鬼,肯定是鬼!”
余禾和钟校看见的应该是同一个东西,或者说,人。岳迁想,按照他们的描述,那东西显然看到他们了,尤其是钟校,可为什么他们没有被伤害?
“你听见周向阳的声音了吗?”岳迁问。
余禾沉默了会儿,缓缓点头,眼泪夺眶而出,“我听见,他,他被杀死的声音。”
起初岳迁认为周向阳是在四个孩子分开后不久就遇害,但余禾提供的线索却指向了另一种可能,周小年和钟校逃往一楼,周向阳和余禾一直在二楼,周向阳或许也像余禾一样藏起来了,在被凶手找到之前,没有发出动静。
余禾说不出具体的时间,只说在鬼经过之后过了很久,她听见脚步声从一楼传来,这次她不敢再看向走廊的方向,脚步声没有在她的门口停留,而是往里走去。
之后,她听见周向阳的喊叫和一阵接一阵闷响,最后,周向阳的声音消失了。她捂住自己的耳朵,好似听不到就没有危险。
“那脚步声呢?”岳迁问:“脚步声又出现了吗?”
余禾摇头,“我记不得了,我后来什么都不敢听。”
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余禾又开始哭泣,余母板起脸要警察离开。岳迁蹲下来,郑重其事地感谢余禾,余禾擦了擦眼泪,“哥哥,我不是胆小鬼,我只是有点害怕。”
岳迁说:“你已经很勇敢了。”
天色已晚,岳迁还想在去开会前多掌握些信息,正打算去周家,就听见老岳的怒吼,“回家吃饭了!”
岳迁:“……”
刑警有案子时哪里顾得上坐下来好好吃饭,实在饿得不行,随便对付一口就是,但现在他是老岳的孙子,怎么解释都没用,被老岳一路拖回家去吃饭。
“爷,我工作呢!”岳迁端着碗说,“你能不能有点前协警的自觉?”
“工作也得先把饭吃好。”老岳将一半蒜薹腊肉都拨给他,嘴上虽然不满,眼里却很骄傲,好似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孙子终于走上正道了。
岳迁吃得快,恨不得扒完赶紧跑,老岳叹气道:“老周也是命苦,把一大家子拉扯出来,居然出了这种事。”
岳迁今天忙晕了头,差点忘了老岳送周苍索去医院的事,周家必查,周苍索也许是个突破口。
“爷,老周今天跟你说什么没?”
13.归乡者(13)
13
“他还能说什么?净顾着哭了!”老岳说起来也跟着伤心,周向阳虽然不是他看着长大的,但周乐强周乐军两兄弟是。
周苍索媳妇走得早,他以前是镇小学的教书老师,书本上的知识懂一堆,生活能力却没跟上,媳妇没了,两个娃没人照顾,周苍索坚持了半年,只得把好好的工作辞了,一边给人打零工一边带孩子。
岳迁打岔,“张婆婆原来不是周乐强周乐军的妈?”
“不是啊。”老岳说:“老周前些年才认识她,有共同爱好,孩子大了也支持,这才领证。”
岳迁问:“什么共同爱好?”
“纪念币纪念钞啊。”老岳对岳迁的稀里糊涂很不满意。
周苍索年轻时就有买邮票、纪念封的爱好,这些年邮票不流行了,纪念币纪念钞成了老年人里新的热点,周苍索为了第一时间买到,总是去银行排通宵。
后来出了线上预订的政策,周苍索哪里会抢,请岳迁帮忙,岳迁不乐意,以手机太差为由推脱了。
岳迁想了想自己那网都上不了的手机,心想别说原主,他也得拒绝。
老岳接着说,周苍索找两个儿子远程协助他预订到了纪念币钞,白天排队领取时认识了张群华。两人一见如故,张群华的丈夫和女儿都早亡,一个人守着丈夫留下的门面,起早贪黑做糕点生意,很不容易,但也因为孑然一身,很豁达。
周苍索和张群华在一起后,张群华就把门面租出去了,一起在村里过退休生活。张群华手艺很好,周苍索的老伙计们都说他苦了一辈子,终于又幸福了。
岳迁回忆一番,张群华今天和周家兄弟、肖意倩一同来到案发现场,是她搀扶着肖意倩,周家兄弟看上去很慌乱,只有她相对平静。
岳迁本就觉得周家每个人之间的关系都得好好查一下,这下整个周家似乎更加复杂了。
“哦对了爷,老周喜欢给周向阳周小年买零食吗?”岳迁问:“糖油果子,糖葫芦之类的。”
老岳愣了下,“现在应该不会了。”
“现在?”
“以前我见老周买过,嗐,哪个当爷爷的不爱给孙子搞点糖吃?但周向阳胖嘛,好像又把牙吃坏了,周乐军说了老周好几次,老周就不敢买了。”
岳迁眼中浮现糖油果子插在周向阳口中的情形,凶手想用糖油果子表达什么?
“老周很自责啊。”老岳叹息,饭也吃不下去了。
岳迁说:“周向阳牙坏了也怪不到老周头上。”
老岳摇摇头,“不止这个,老周这人,小学老师当久了,严于律己,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怪。今天我陪着他,他一开口就是骂他自己,说都是因为他,周向阳才出事。”
岳迁连忙问:“他干什么了?”
“他能干什么你说?他不就是希望这大过年的,两个儿子都能带着老婆孩子回来?”老岳说:“平时两家也回不来,去年前年也没一起回来,他说啊,要是他不坚持就好了,周向阳不回来,在城里过年,也不会出事。”
岳迁问:“那两兄弟关系不好?”
老岳摆摆手,端着盘子起身,“不好说,这都是家务事,冷暖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天已经黑了下来,狗叫声再次此起彼伏,岳迁独自走在巷子里,线索像乱麻一样砸下。经过邱家,他停下脚步,往里看了看,和往常不同,这次没有听到争吵声。
邱二妹在院子里晾衣服,往门口看了一眼,又端着盆子走到水桶边。倒是邱金贝冲了出来,“柳阑珊为什么还没有消息?你们是不是不查了?啊?”
岳迁答不上来。失踪案在他原本的世界就很难展开调查,每天有那么多人失踪,警力却有限,凶杀案出现时,侦查重点势必会放在凶杀案上。
“那我怎么办?”邱金贝红着眼,“不是你报的警吗?不是你说警察会找到人吗?现在人没找到,外面全在说是我害了柳阑珊,她爸妈也缠着我!”
岳迁说:“陈所有数,柳阑珊父母那边也在排查。”
“有个屁数啊你们!”邱金贝口不择言,死死抓住岳迁肩膀,“你说那个胖子的死是不是和柳阑珊有关?我听他们说,说看到一个飘着的鬼?会不会,会不会是柳阑珊的鬼,鬼魂?”话还没说完,邱金贝就把自己吓得发抖,岳迁趁机将他推开。
岳迁走后,邱金贝还在原地抱着头,自言自语:“对,肯定是,肯定是柳阑珊的鬼魂!”
尹莫开车从坟山上回来,却被警戒带拦在家门口,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值守的民警,“我进去拿点东西都不行吗?”
民警很年轻,也听说了尹家那些邪门的事,刚和他对视上,就别开脸,“我们陈所说了,这是重要现场。”
“那你们陈所呢?”
“回,回镇里去了。”
尹莫抱起手臂,靠在车门上,“那怎么办呢?”
岳迁刚走近,就看见他为难民警,连忙上前,挡在民警面前,“你干嘛呢?”
尹莫打量他,“我想回自己家都不行?”
岳迁往后看了看,“理解一下吧,重要现场都要保护的,案子破了就让你进去,现在痕迹都还在,你进去也不舒服吧。”
尹莫仿佛听到好笑的事,“我会不舒服?”
岳迁对上他的笑眼,这人是真对死亡毫无敬畏之心。但现场不允许随便出入,这是原则问题。
“管你舒服不舒服,反正陈所说了,不能进去,你怎么回事?警方查案,群众要配合,这都不知道?我看你平时也回来不了几次,现在又非要进去,不是装怪吗?”
尹莫挑眉,“你……对我回来的频率还挺清楚?”
岳迁说:“我不是要还你钱吗?行了别杵这儿了,你哪哪都有住处。”
尹莫果真不坚持了,上车准备离开。岳迁忽然意识到陈随没等自己,就先回派出所了,这还让他一起开会,他蹬老岳的三轮去吗?
“等等!”岳迁箭步上前,忽然拉住尹莫的车门。
车窗降下来,露出尹莫那张苍白又带点疑惑的脸,“又愿意让我进去了?”
“尹老板这是准备去哪将就一晚上啊?”岳迁笑眯眯地说。
尹莫仿佛看出了他的用意,“哦,回坟山睡觉。”
岳迁:“……”
尹莫:“要一起吗?睡不着可以给你讲几个鬼故事助眠。”
民警听着这番对话,在一旁打了个寒噤。可岳迁是什么人,市局重案队的副队长,就算暂时看不透尹莫身上的大量疑点,看出尹莫真正要去的不是坟山还是没问题的。
“反正你都要回镇上,捎我一程行吗?”岳迁飞快绕到副驾的门边,“日行一善,你们不是讲因果?”
尹莫盯着岳迁,片刻,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了。
“谢了尹大师。”岳迁一坐进去,就飞快观察车内的布置。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车里并没有香烛味,而是一股淡淡的车载香水味,后座放着尹莫的旅行包,还有一些纸扎。后视镜上挂着一个蓝色的小绣球,随着车行一晃一晃。
“你不怕吗?”尹莫问。
“什么?”岳迁扭头看他。
“没人敢坐我的车。”尹莫说。
岳迁灵车都坐过,这算什么。“安修也没坐过?”
尹莫摇头,“上一个坐你位置的,是个纸人。”
岳迁毫无负担,“那多好,升级了,现在是个有血有肉大帅哥。”
山路颠簸,尹莫一个刹车,有血有肉的大帅哥往前一扑,被安全带勒了回来。
尹莫笑道:“活人质量大。”
岳迁说:“还行,幸亏不是纸人,不然就给撞坏了,你还得重新做。”
车又开了会儿,尹莫说:“岳迁,坐我车真不害怕?”
岳迁觉得这似乎是尹莫头一回喊自己的名字,迁这个字他咬字很轻,别说,有点好听。
“我阳气重,简称阳刚。”
“但我这算是嫌疑人了吧?”这一段路路灯稀少,黑暗像山洞一般笼罩而来,尹莫的语气都显得阴森了几分,“你一个根基不稳的小警察,不害怕我对你做点什么?”
“第一,你现在还算不上嫌疑人,周向阳一个孩子怎么你了,你要对他下手?第二……”岳迁想了想,“我比较急。”
车开到路灯下,车里亮堂起来,尹莫笑着说:“看出来了。”
“那你,有什么想法吗?”岳迁并非对尹莫毫无怀疑,“他们在你家里看到有人,你觉得会是谁?”
“我只能说,不是我。”
“你一点不惊讶,是看惯了生死吗?”
这次尹莫沉默得久了些,“你是说我不惊讶家里出事的话,确实。”
岳迁问:“为什么?”
“早晚的事?”尹莫回答得很淡然,“把罪恶嫁祸给邪祟,是人最擅长的事。”
“嫁祸……”岳迁很快明白尹莫的意思。
尹家这么一座凶宅、“鬼屋”出现在落后的乡村里,长久以来围绕着它,有无数的传言,它就像一个吃人的深渊,任何人因为它遭遇不幸,似乎都在情理之中。犯罪的眼睛早就盯上了它,有人在里面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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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邪魔鬼怪的手笔,而不是人。
车到镇里,周围响起热闹的鞭炮声,夜空展开大片烟花,尹莫将车停在派出所对面,岳迁下车时说:“谢了。”
尹莫说:“谢就完了?车费平时30,过年三倍,上次的98块5还没还,现在又多欠90了。”
岳迁:“……发了工资就还!”
案情梳理会已经进行一会儿了,岳迁乖巧地坐在最后一排。周向阳的死亡时间是1月25号凌晨3点,但在这之前,他可能昏迷了两个小时。
会开完后,陈随一脸阴沉回到办公室。
岳迁跟在他后面,拿一次性杯子给自己泡了杯茶,还打开一包饼干嚼嚼嚼。不等陈随开口,他就说:“饿死我了,陈所,你这饼干哪里买的?好吃。”
陈随没说话,让岳迁来开会是个试探,这小子身上的谜不比案子本身少,若不是现在有必须侦破的案子,抽不开身,他必定仔仔细细查一查这个人。
“开完会有什么想法?”陈随问。
岳迁反问:“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陈随又看了岳迁片刻,“尹莫家中的足迹比较繁杂,现在我们已经确定其中的10组属于进入尹家的10个孩子,其余成人足迹,有你的,有尹莫的,有隔壁安家母子的。”
岳迁说:“也就是说,还有一些足迹确认不了是谁?”
“是,还有一些已经被破坏。”
听到这里,岳迁有些担心,按照这个世界的刑侦技术,被破坏的足迹可能无法成为证据,而凶手的足迹大约就在这些残缺足迹中。
“我听说了,余禾、钟校都对你很信任,明天你去接触一下周小年,当然,其他人会给你提供协助。”陈随说。
岳迁问:“周小年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陈随说:“他受惊过度,说话困难,整个周家……”
岳迁说:“陈所,你怎么老是说话只说一半?”
陈随不悦地看着他,“老岳和周家走得很近,他们家的关系你了解多少?”
岳迁将饭桌上听来的转达给陈随,看陈随的反应,警方似乎也已经将周家几口人之间的关系作为调查重点。
“从时间上推算,这些孩子在二楼分散的时候是12点半,余禾和钟校留在尹家没有离开,周小年当场就跑了,回到家时不到1点。当时周家几个大人还在打牌,按理说他应该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直接进屋睡觉。这一点太可疑了。”
岳迁说:“周家的牌局不到2点就结束了。”
“是。周向阳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没有离开尹家,可能和余禾、钟校一样害怕,或者吓晕。但假如已经回家的周小年向父母求助,悲剧就不会发生。”陈随说:“他现在不肯说话,周家的人也不愿意我们接触他,我越想越觉得蹊跷。”
“家庭内部有矛盾的话,打完牌再去杀人也不是没可能。”岳迁轻易说出陈随心中的想法。
陈随立即看向他。
“哎陈所,村里面腌臜事多的是,有时亲人间比仇人还不如,我没说错吧?”岳迁翘起二郎腿。
陈随哼了声,“有你在,确实捅出不少腌臜事。”
“怪我?”
“倒是要感谢你。柳阑珊失踪,还有这次的案子,都是你最先掌握信息。”
提到柳阑珊,岳迁说:“我刚才被邱金贝逮住了,他问我还是没消息吗?”
陈随脸上出现欲言又止的神情,岳迁故意凑近看了看,晃手,“陈所?”
“我们采集了柳阑珊留在邱家的DNA信息,同时要求她父母也提供了一份,当时他们就不太想配合。”
“然后?”
“刚才结果出来,显示柳阑珊和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岳迁张了张嘴,这确实是个让人有些惊讶的消息,罗曼云反复提到好不容易有了柳阑珊,原来是抱养的意思?
“这……通知他们了吗?”
陈随摇头,“还没顾得上。一个失踪案,一个命案,遇害的还是孩子,上级要求命案必须加紧侦破。”
岳迁忽然说:“但失踪的也不止柳阑珊。”
陈随说:“王学佳?”
“我没找到他,钟校第一个跑下楼,他说当时王学佳就不在,直到现在,没人再见过王学佳。”岳迁边说边留意陈随的反应。
陈随走到线索墙边,在几个名字上划上箭头,伫立片刻,“跟我走一趟。”
岳迁立即跟上,嘴上却说:“这么晚了,去哪里?”
陈随说:“去王家看看。”
14.归乡者(14)
14
王学佳的家在村里最偏僻的一条巷子上,那条巷子里多是平房,密实地挤在一起。夜里,平房只亮着零星的灯光,这里的房子虽然全都没有拆,但多数村民在别处盖了房子,这边就空着没人住了。
王家亮着灯,岳迁上前砰砰砸着院门,“王爷爷,睡了吗?开开门!”
砸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慢慢来到门口,院门打开,路灯的光照着一张满是沟壑与愁容的脸。老人沙哑的声音说:“佳佳,佳佳……”
岳迁赶紧将老人扶住,“王爷爷,你慢点,这是负责找佳佳的警察,陈随陈所长,我们来了解下情况。”
老人浑浊的目光落在岳迁脸上,接着又看向陈随,着急地说:“佳佳不见了,他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好,好,我们先进去,你慢慢说,小心脚下啊。”岳迁扶着老人往里走,朝陈随一甩头。
屋里灯光倒是明亮,白色的,将一屋子的陈旧、穷困展露无遗。老人颤巍巍地坐下,又要站起,紧紧抓着岳迁的手,“佳佳是个好孩子,他会不会,也出事了啊?”
岳迁今天一整天忙前忙后,没有跟着民警来王家核实情况,看老人这反应,猜测民警来的时候,一些村民也跟来了。
十个孩子去探险,一个惨死,一个失踪,另外八个活着出来,七嘴八舌,带出周向阳和王学佳的相处细节,就算没有添油加醋,人们也会拼凑出一种可能——
王、周有矛盾,周向阳可能是王学佳杀害的,现在王学佳跑路了。
王学佳就一个年迈的爷爷,又没什么经济来源,这样的家庭,在村里是会被欺负的。警察一来调查,在围观的村民眼中更是一种暗示——看,王学佳真的杀人了。
不难想象老人这一天过得有多痛苦,一边担心唯一的孙子出事,一边承受村民的责骂。岳迁再次看向他时,他低下头,正在擦拭眼角。
“王爷爷,你家真亮。”岳迁说:“春节刚换的灯泡吗?”王家虽然家徒四壁,却很整洁,一看就是年前做过大扫除。
老人抬头看了看灯泡,叹息,“是佳佳换的,他说我年纪大了,灯太暗,容易摔倒。我说太亮了费电啊,他说他已经长大了,会自己赚钱。”
王学佳个子虽然比同龄人高不少,但也才14岁,没法打工,陈随问:“他怎么赚钱?”
老人说,在学校帮同学跑腿买东西,放假回来哪家要熏腊肉、晒山货,他也去抢着干,总能赚点钱。说到这,老人眼中忽然涌起一丝光亮,“他是不是突然给人打工去了,没来得及给我说?”
岳迁知道没有这种可能,在老人干枯的手背上拍了拍,“王爷爷,佳佳这几天有没有给你说过他和周向阳、周小年的事?就老周家那两个孙子。”
老人点点头,但沉默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
岳迁等了会儿,“佳佳怎么说?”
“他,他说他们学校有什么兴趣班,还要去参观,科什么,自然什么。”老人回忆得很费劲。
“科技馆和自然馆?”岳迁想起来,周向阳时常跟村里的孩子显摆自己的学识,字字句句充满优越感,一些村里小孩满是憧憬地看着他,催促他讲更多。王学佳却总是不耐烦地站在一旁,时不时泼冷水。
如果不爱听,走不就完了?原来王学佳也很向往,也想知道更多,所以才老出现在周家兄弟附近。
老人说,他这个孙子很懂事,外人都说王学佳小小年纪不学好,成绩差得无可救药,可他清楚记得,王学佳小时候成绩很好。
但成绩好有什么用呢?家里穷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约从五年级开始,王学佳心思就不在学习上了,到处给人干活,□□有钱,王学佳身上的伤就没好过。
老人越说越伤心,不断责怪自己无能。岳迁抓住他捶打胸口的手,“王爷爷,佳佳的爸妈呢?”
老人肩膀重重一垮,摇头,“都走了,走了。”
王学佳的父亲早年外出务工,杳无音讯,母亲等了他几年,受不了,丢下王学佳跑了。王学佳可以说没有获得过父爱母爱,他们给与他的除了不值钱的生命,只剩下人们的奚落和闲话。
周向阳说王学佳是“野种”,一个小孩用词如此恶毒,大约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
岳迁和老人说话时,陈随去另外几个房间看了看,王学佳的房间最大却最拥挤,本该是书桌的地方堆着杂物,地上也放着米、纸等生活用品。
这些东西更应放在客厅,但客厅地上反而没有多余的东西,老人房间也没有。王学佳担心老人被绊,才这么安排。
陈随拿起王学佳床头一个卷了边的本子,上面写着不同的名字、数字,日期,乱糟糟的,但看得出这是王学佳记的收入,他给谁做了什么,对方给了他多少报酬。钱的数额都很低,大多在10元以下,也有50元,甚至更多的。
陈随皱了皱眉,其中一笔的支付者是周小年,25元,时间是1月20号。
周小年让王学佳做了什么?那戴着眼镜的瘦男孩浮现在陈随面前,面目模糊,一言不发。
回到车上,陈随将王学佳的笔记本递给岳迁,岳迁连忙翻开看,飞快扫过那些数字,最终停在周小年的名字上,“嘶——”
陈随立即说:“你也觉得奇怪?”
“陈所,我要跟你坦白一件事。”岳迁说。
陈随有不祥的预感,“什么?”
“我跟他们这帮人去炸过粪塘。”
“……”陈随下意识深呼吸,觉得车都有味儿了。
岳迁说起当日的情形,周小年和王学佳几乎没有互动过,“但那天就是1月20号。”
“你的意思是……”
“炸粪塘最大的受害者是周向阳,被浇了一身的粪不说,回去还被暴揍一顿。我当时就觉得王学佳怂恿周向阳炸粪塘有点说不通,那如果是周小年用钱买他这么做呢?”
陈随思索片刻,摇头,“周小年对周向阳有很大的敌意,但他没有作案能力。”
“太小了,但小孩的恩怨有时是从大人潜移默化而来。”岳迁从后往前翻,看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柳阑珊,15元,邱金贝,9元,刘珍虹,12元,甚至老岳的名字都在上面,15元。还有尹莫,有两次,一次50元。
尹莫让王学佳干了什么?
“这是……”岳迁声音突然提高,“李福海?”
陈随一把将笔记本拿了过去,只见在账本的第三页,赫然写着李福海的名字,今年1月5日,王学佳从李福海处赚到了3000元!
而李福海自杀的时间是1月7号。死之前,李福海让王学佳做了什么?王学佳失踪会不会和收的这3000块有关系?
岳迁眯起眼,“陈所,你们调查李福海时,有这3000块的线索吗?”
陈随摇头。
岳迁说:“陈所,这下嘉枝村两个失踪的人,都和惠平村死亡的李福海搭上关系了。”
陈随目光极深地盯着岳迁,仿佛要将他烫出两个大窟窿,窥见某个答案。岳迁很理解陈随此时的心情,他要是侦查负责人,他会比陈随更急于理顺这些纷乱的线索。
而现在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摆在面前——李福海的案子不归派出所查,很多线索派出所接触不到。
“我先送你回去,明天一早继续查。”陈随说。
“那你呢?”岳迁不问也知道,陈随这一宿都会被线索折磨,根本睡不了,就跟穿越前的自己一样。
“别管。”陈随果然说。
“我不回去。”岳迁却在半途叫停,“我想去尹家待一会儿。”岳迁眸似明星,已经懒得掩饰自己的不同寻常。
陈随问:“你想干什么?”
岳迁说:“实地感受一下,明天给你答案。”
值守的民警看见岳迁又来了,觉得有些奇怪,他笑着散烟,“王哥,辛苦了,陈所让我进去看看。”
已经成为犯罪现场的尹家全部灯都开上了,阴森一扫而空。现场还保留着出事后的样子,被孩子们弄碎的纸扎没有清理,岳迁站在一楼的狼藉中,望着通往二楼的扶梯。
早上他急着上来找人,看得并不仔细,其实楼梯的下方有一个不小的空间,能放不少东西。
岳迁走了过去,在记忆中搜寻第一次来时看到的情形。尹莫将制作好的纸扎放在墙边,堆多了就十分挡路,周向阳这群闯入者数量多,又全是好奇心重的小孩,被吓到之后一通乱跑,所以一楼这些纸扎被破坏掉了。
但是,正常情况下所有的纸扎都会被破坏吗?
岳迁尝试复原十个孩子横冲直撞的画面,屋中间的纸扎一定会遭殃,但两边的呢?尤其是左边的,那里比较深,离门、楼梯都较远,只有墙,并不通往别的房间,最靠近墙的纸扎可能不会被撞坏。
岳迁的视线又一次转向楼梯下方的空间,那里太不引人注目,而且很暗,现在那里空空荡荡,而上次来时,他似乎瞄到那里放着什么。
也是纸扎,当时他没有留意。
如果说左边靠墙的纸扎不大可能被撞坏,那么这里的就更不可能。
岳迁将灯关掉,找到尹莫的电话,拨了过去。
已经接通,尹莫却没说话,岳迁说:“债主,晚上好。”
尹莫的轻笑传来,“又有什么事?”
“我现在在你家里。”
“所以?”
“羡不羡慕啊,你不能进来,我可以。”
“哦,那你要小心。那里的东西很喜欢生面孔。”
岳迁有些后悔关灯了,尹莫的声音莫名有几分鬼气,听得他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有正事要问你。”岳迁清清嗓子,“王学佳给你打过工?”
“打工?”
“你给过他100块钱,分两次。我欠你98,你催命似的,总不会白给他钱吧?”
“他来白事上打杂。”尹莫说,冬天镇里村里过世的人多,夜里需要人守夜,王学佳到处给人帮忙,也来给他打过杂,通宵一般就是50,有的更少。
岳迁在王学佳的本子上也看到过其他50块钱的进项,尹莫的话算是说得过去。
“还有一件事。”岳迁又问:“你是不是在楼梯下面放了东西?”
尹莫想了会儿,“一个纸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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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纸扎?”
“人。”
岳迁心跳稍稍加快,“什么样子?”
“一个穿水蓝色衣服的女人。”
“细节呢?”
“……裙摆很大。”
“有很多飘带?”
“是。”
余禾和钟校都提到的半青不白的鬼,恐怕就是这个水蓝色的纸人!岳迁再次打开灯,看着一地的纸屑,找到了水蓝色的残片。
有人——很可能是凶手——用纸人装神弄鬼,为了掩盖,将纸人毁坏掉了,并且将左边靠墙的纸扎全部撞坏,造成它们是被孩子们损坏的假象。
他的目的只是杀人吗?
“它已经没有了吗?”尹莫的声音将岳迁的思绪拉回。
“它……”岳迁望着楼梯下的空间,“那是谁的单子?你那个纸人是给谁做的?”
尹莫答非所问,“可惜。”
“什么?”
“我难得做了个满意的。”
岳迁有些着急,“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但我现在很悲伤。”尹莫说完居然挂了电话,岳迁再打过去,就无法接通了。
无法,岳迁只得冷静下来,将能找到的水蓝色残片全部装进物证袋,然后往二楼走去,警方现在已经核实了部分足迹,但仍有至关重要的没能确认。
岳迁看着周向阳尸体所在位置的示意线,心里浮起疑问:他为什么没有离开?其他人都知道跑,而他像是在等什么人。
26号上午,岳迁在尹家门口看到了挂着两个大黑眼圈的陈随,他手上提着个口袋,里面装着一双破旧的运动鞋和一双破了洞的棉拖鞋。
“这是?”岳迁问。
“王学佳的鞋。”陈随又去了一趟王家,将王学佳的鞋全搜刮来了,准备让痕检师比对。
留在尹家的足迹,其余九个孩子的都比对上了,王学佳失踪,鞋也找不到,所以有一组只能判断为疑似他的,陈随夜里回派出所之后反复看足迹分布,发现疑似王学佳的那一组,居然出现在了二楼,而且就在周向阳遇害的房间外。
岳迁睡得少,本来还有点不清醒,这下猛然惊醒,“所有人都说他没有上二楼。”
“如果足迹确实是他的,那就说明他上去了,但其他人不知道。”陈随又道:“还有个更奇怪的问题,痕检师说王学佳的足迹很轻,而且相距很远,正常人不会落下那种足迹。”
岳迁略一思索,立即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像在月球上,走一步走会飘很远?”
陈随面色凝重,“我们这里不是月球。”
岳迁喉结滚了滚,脑海中出现王学佳像鬼魂一样飘着的画面。显然,陈随也想到了这个画面。两人都没说话。
片刻,岳迁咳了声,将昨晚在尹家的收获告知陈随,在听到消失的纸人时,陈随皱眉,“我怎么感觉这是多此一举?”
“如果当时除了凶手,尹家还有其他人呢?他们本来就有不同的目的,我们误认为是同一个人做的事,所以才会多此一举。”岳迁说。
陈随看着岳迁,“……有道理。”
排查继续展开,岳迁收集到的残片被送去做鉴定,周家是目前调查的重中之重,昨天周小年一个字不肯说,他年纪小,又受了惊吓,警方只得暂放,但现在出现了新的线索,务必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周家有两个人在医院,周苍索和周向阳的母亲肖意倩。岳迁和其他办案民警来到周家,周乐军、周乐强、孟岭全都站了起来。
“小年还好吗?”岳迁扫了眼厅堂,没有周小年的身影。
孟岭马上说:“我拜托你们不要去打搅他,他也是受害者。他怕得不行。”
周乐强连忙扶住妻子,低声安慰。周乐军在一旁沉默,似乎想说什么。
岳迁没有管孟岭,走到周乐军面前,“警察还没有找到王学佳,现在案情不明朗,只能希望周小年多提供些信息。”
周乐军抬起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下意识看了看周乐强夫妇,孟岭又激动起来,“小年当时就回来了,你们饶了他行不行?”
岳迁还是没理她,继续看着周乐军的眼睛说:“但警察在王学佳的记账笔记上发现,他收了周小年25块钱。”
周乐军双眼当即瞪大,“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给王学佳钱?”
说到王学佳,周乐军咬牙切齿,经过村里一天的发酵,他几乎认定王学佳和儿子的死有关,这时突然知道周小年给过王学佳钱,他再也顾不上兄弟关系,愕然地看向周乐强夫妇。
“怎么会?”孟岭也尖叫起来,“我们小年不可能和那种人有关系!”
不等岳迁再说,周乐军一把将他拉住,“我带你去找周小年,你们一定要查个明白!”
周家顿时鸡飞狗跳,周乐军踹开周小年的房门,他坐在床上,看见警察和岳迁,立即抓起被子装睡。周乐强和孟岭追上来,只见周乐军粗暴地拉周小年,孟岭扑上去,三个成年人厮打在一起。
岳迁从混乱中将周小年拉出来,拿出王学佳的本子,给他指了指那25块钱。
周小年躲闪的眼中突然充满惊恐。
15.归乡者(15)
15
“你知道王学佳因为穷,所以经常帮同学、村里大人做事,来换取报酬?”岳迁盯着周小年的眼睛说。
周小年怔愣地摇头,往后退。孟岭急着上前,“你问这些干什么啊?根本不关我们小年的事。”说着,她急切地伸出手,想要将岳迁手里的本子夺过来。
周乐军猛地推开她,眼里的愤怒和悲痛倾泻而出,“你还想护着你儿子?”
眼见又要打起来,岳迁眼神示意一同来的民警将周乐军周乐强拦住,一把将周小年拉回来,“你很清楚王学佳赚钱的方式,但好像不知道,他会把每一笔账记下来。”
周小年垂下头,镜片反光,遮住了他的眼神。
“7块,5块,9块……”岳迁念着本子上的金额,“王学佳收费不高,跟你们这些孩子要的,基本都是10块以下的小钱,你让他帮你做了什么,居然值25块?”
周小年还是不说话。
“1月20号,我没记错的话,那天周向阳身上可是发生了一件大事。”此话一出,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
周乐军低声道:“20号,20号……”
“那天你,周向阳,还有村里一帮小孩去炸粪塘,你没什么事,周向阳挂了一身粪水回来,据说挨了揍。”岳迁说完,抬眼扫过周家三位大人。
“是你?”周乐军咬牙切齿地看着周小年,“你故意的?”
周乐强不说话了,孟岭大叫着抱住周小年,“不都问清楚了吗?是周向阳要去炸粪塘,我们小年也是被他拉去的!”她冲周乐强喊道:“早就跟你说,不该回来过这个年,农村有什么好待的?你看看这些孩子一天天都干些什么?”
“你别说了!”周乐强喝道。
岳迁继续问:“25块,不少了吧?那天王学佳叫周向阳去炸粪塘时,我听得清清楚楚,他不像你们这样闲,春节你们玩,他得赚钱,如果没有报酬,他为什么要陪你们闹这一出?”
“是我。”周小年看了岳迁一眼,立即又转开脸,声音带上哭腔,“他,他老是欺负我,从小就欺负我,我,我想给他点颜色看看!”
孟岭的手一松,“小年……”
岳迁说:“我要带周小年做个正式笔录,你们谁跟着?”
周乐强叹气,“我来吧。”
周小年本就矮小,低头缩着脖子时,显得更加枯萎。他说,周向阳虽然是他的堂兄,但他从有记忆起,就希望自己没有这个哥哥。
和周向阳一样,周小年一家也住在城里,只有寒暑假两个男孩才会回到嘉枝村。
但和周向阳不一样的是,周小年的父母都是厂里的工人,生活虽然过得去,但比不上周向阳一家。孟岭会把钱攒下来,给周小年报各种兴趣班、补习班,周小年的周末几乎都是在学习中度过。
早几年家里还没有车的时候,周小年回村是和父母一起倒两趟大巴,而周向阳坐的是周乐军开的轿车。周小年的衣服普普通通,周向阳全身上下都是令人羡慕的运动名牌。
周向阳个子高大,嗓门也大,明明成绩很差,却总是耀武扬威,将周小年当做跟班来使唤。周小年也有自尊心,不愿意被使唤,周向阳便会打他,他跟爷爷告状,爷爷觉得这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不仅不说周向阳,反而说他应该像周向阳那样大气一点。
周小年记得,周向阳得寸进尺,将他按在地上,把他当马骑。爷爷走过来,他正要呼救,周向阳捂着他的嘴,跟爷爷说,他们在做游戏,一会儿就换自己当马了。可是周向阳从来就没有当过马。
周小年想将受欺负的事告诉父母,但一回到家,就听到父母因为钱的事情争吵。似乎是厂里效益不好,他们的工资都缩水了。
孟岭每次为钱和周乐强吵架,都会提到周乐军,什么你弟弟为什么那么能赚钱,你书读得比你弟弟多,为什么只能端着死饭碗,你去找你弟弟想想办法啊。
周乐强反唇相讥,说周乐军那是自己能赚吗,那是娶了肖意倩这个有本事有头脑的老婆。两人互戳痛点,毫不留情。这样的争执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发生,周小年静静地听着,告状的话说不出口。
后来,周乐强和孟岭也买了车,周小年兴高采烈地坐着家里的车回村,周向阳家的已经换成了更加威风的豪车,周向阳也更肥胖了,不断跟他炫耀自己的新手表、游戏机,还说去国外旅游的趣事。
让周小年松了口气的是,自己父母和周向阳父母的矛盾好像摆到桌面上来了,两家人不再一起过年,他也不会每年暑假都去爷爷家。不用再给周向阳当小弟,他觉得很快乐。
可今年,不知为什么,两家又凑到一起了,孟岭和肖意倩还有说有笑,大人们和睦地打牌,他就只能继续和周向阳玩。
他们都长大了一点,周向阳的恶劣更胜过去。以前周小年还觉得,周向阳再坏,也有点畏惧心,就像他每次虚张声势说要告诉爷爷,周向阳都会退缩一下,但这次周向阳似乎认定谁也奈何不了自己,无法无天起来。
周小年在梦里对周向阳拳打脚踢,白天唯唯诺诺跟在周向阳身后。村里孩子多,没玩多久他就知道王学佳靠帮人做事赚钱。
对王学佳,周小年有印象,比他们大一点,小时候周向阳掀女孩裙子,挨过王学佳的揍。如今周向阳已经比王学佳还高了,提到王学佳就满嘴脏话,还说要收拾王学佳。但王学佳真出现,周向阳又不敢动手,只敢嘴上挑衅。
王学佳比以前沉稳不少,不怎么搭理周向阳,但每次周向阳显摆城里的事时,王学佳又会走来听听。
周小年拦住王学佳,“佳佳哥,我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王学佳听完,有些不耐烦,“你俩的恩怨,你俩自己解决。”
周小年拿出20块钱,不由分说往王学佳衣兜里塞,“这是订金,成了我再给你5块!”
王学佳皱眉看着那20块钱,“你确定?”
周小年用力点头,“我只是想让他吃点苦头,求你了佳佳哥,你只用怂恿他去炸粪塘,别的什么都不用做,这不比你跑腿简单吗?”
王学佳还在犹豫,周小年哀求道:“只有你怂恿才有用,他什么都想跟你比。”
看在钱的份上,王学佳同意了。
如周小年所愿,周向阳带着一身粪水回来,还挨了揍,这成了周小年整个春节最快乐的一天,当晚,他就悄悄跑出去,把尾款5块钱给了王学佳。
岳迁问:“你们去尹家是谁的主意?”
周小年说:“这个真是周向阳自己要去,和我没关系,我也不想去,他自己听说那里闹鬼,就非要去看!”
“那王学佳呢?他为什么要跟着你们?”
“我,我不知道,我问过他,他说反正没事干,怕我们出事。”
岳迁点点头,又道:“你从二楼跑下来之后,遇到王学佳了吗?”
“没有,我不知道,我根本不敢到处看,我忘了下面还有一个人。”仿佛再次陷入那恐惧的一夜,周小年抖起来,声音尖细,有些语无伦次。
“也就是说,你上二楼之后,再也没见过王学佳?”
“嗯。”
岳迁停顿片刻,“好,下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回家的?”
“我跑,跑回来。”
“回来时看到你父母和周向阳的父母了吗?”
周小年缓缓点头,声音很小,“看到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尹家的事?你直接回自己的房间了?”岳迁很清楚周家的格局,周小年就算不主动说,只要他正常进入大厅,打牌的大人们总有一个看得到他,他那样慌乱,又是一个人回来,一定会被问周向阳怎么没和你一起。
“我,我害怕。”周小年低着头说:“我不知道,我只想躲起来。”
“你那时很清醒,因为你还知道贴着墙根,弯下腰,猫一样轻地钻进去,让所有人都注意不到你。”岳迁眼神锋利起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段较长的沉默后,周小年流着泪说,“我希望他不要回来了,我希望他被鬼吃掉,我希望他死!”
一旁的周乐强大吃一惊,“你在说什么胡话?”
“周先生。”岳迁抬手制止周乐强,依旧看着周小年,“你为什么觉得周向阳会死在那里?”
周小年疯狂摇头,尖叫起来,“我不知道,但我希望!鬼真的把他吃了,他真的死了!再也没有人可以欺负我!啊!啊——”
周小年被带走休息,岳迁叫住周乐强,“周先生,留步。”
周乐强疲惫且不安,情绪很糟糕,“周向阳出事,我这个当伯伯的也很难受,但小年和他的死没有关系。”
“现在不说周小年,来说说你们家和周乐军家。”岳迁指了指椅子,“先坐下?”
周乐强更加不满,但不得不照做。
岳迁说:“周小年刚才说,你和孟岭经常因为周乐军两口子争吵,后来两家关系还疏远过一段时间?”
周乐强面有难色,不想开口,“这是我们家里的事。”
“出了案子,家事就不是私事了。”
“我和,我和周乐军从小感情其实还行,他有些小聪明,会赚钱,要说完全不羡慕,也不现实,但不到伤感情的地步。”周乐强叹着气说。
可各自有了小家庭之后,柴米油盐万事难,孟岭经常因为钱和他吵架,一吵就会提到周乐军有钱,他心里渐渐不平衡,见到周乐军就心里窝火。
但两家疏远还是因为孟岭有段时间想离开厂子,学做生意,让他去跟周乐军借钱,跟着周乐军做一阵子。他做足心理准备,跟周乐军开了口,周乐军倒是愿意,但肖意倩横插一脚,直白地说哥嫂你俩都不是经商的料子,到时候钱借了,你们还不起,伤感情。
他和孟岭当场就怒了,觉得肖意倩太不尊重人,即便后来周乐军找他道歉多次,两家还是不再在一起过年。
岳迁说:“那今年怎么又?”
周乐强苦笑了声,“时间长了,那些不愉快也就释怀了,再说,肖意倩话不好听,但也没说错,关键时刻也帮了我们的忙。”
当年,肖意倩泼的冷水并没有浇灭孟岭做生意赚钱的心,她和人合伙折腾起化妆品店,后来又卖保健品,起初赚了点,后来接连赔钱。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周乐强没有辞掉工作和孟岭一起干,家里的生活还能维持。
去年,听说周乐强孟岭欠了钱,肖意倩主动让周乐军送来一笔,解了燃眉之急。孟岭断掉做生意的念头,重新回到职场。两家关系渐渐恢复如初。
岳迁问:“周小年回来时,你完全没注意到?”
周乐强激动道:“真没有!你问这是什么意思?小孩不懂事,难道我能想害死我亲侄子?”
岳迁说:“你们牌局结束后,孟岭没有立即回房睡觉?”
周乐强说:“她吃面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周乐强被问住了。
“你不知道?”
“我和周乐军、老爹喝了酒,又累,倒头就睡着了。”
孟岭对问询非常抗拒,认为警方是在逼问他的儿子,岳迁问了和周乐强一样的问题,“你真的没看到周小年回来。”
她瞪大双眼,“我背对着门,我怎么看得到?”
“背对着门?”岳迁说。
她的嘴唇突然动了动,却没出声。
岳迁又问:“有人和你一起吃面吗?”
孟岭摇头,“我问他们,都说不饿。”
“你吃完回房间是什么时候?”
“我忘了,谁那个时候还看时间啊?”
岳迁离开周家时,痕检师正在对周家众人的鞋子、指纹进行取样。周乐军追出来,“岳家那小子!”
岳迁转过身,没有纠正周乐军的称呼。
“是他们吗?”周乐军几乎气急败坏,“害死我儿子的是他们吗?”
岳迁反而问:“有件事我一直没想通,昨天你和肖意倩看到周向阳口中的糖油果子,为什么会吓成那样?”
周乐军呼吸一促。
“昨天没有详细问,是考虑到你们的心情。”岳迁说:“现在呢?能跟我说说吗?”
周乐军转开眼,“我们的孩子被害了,那种东西在嘴里,谁都会觉得不理解吧。”
“只是不理解?”岳迁说:“凶手用糖油果子暗示着什么,这可能是至关重要的一条线索,我们掌握的信息还不多,很难看出它代表什么。但凶手知道你们看得懂。”
周乐军猛然抬头,“我!”
岳迁盯着他,“你是周向阳的父亲,他等着你提供线索。”
周乐军嘴唇几次张开,却说:“我真的不知道。”
岳迁说:“行,我们接着查。”
去找陈随汇报的路上,岳迁整理思绪,现在看来,周家每个人都有所隐瞒,周小年的证词里有个细节,周向阳在他心里一直是个恶霸,但以前还有所收敛,知道畏惧,可时隔几年再见,周向阳越发肆无忌惮。
这倒是可以用年纪增长、身体发育来解释,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周向阳知道作恶不会被惩罚,有人为他的恶劣兜底。
岳迁低头看了看本子上简单的记录,周苍索和肖意倩因为身体原因,暂时无法接受问询,张群华在医院照顾两人,也还没有仔细接触。
一阵争执从前面的院子传来,岳迁循声看去,那正是尹家。他快步走过去,轻轻“啊”了一声。
柳阑珊的父母找了过来,将尹莫逼在墙角。罗曼云流着泪控诉,“你把阑珊还给我们!我找人算过了,就是你把她藏了起来!”
岳迁正要上前将人拉开,就听尹莫冷淡的声音说:“柳阑珊真的是你们的女儿吗?”
罗曼云像是被定住了,柳诚也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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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你,你说什么?”
岳迁停住脚步,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他怎么知道?
罗曼云在短暂的愣神后突然激动万状,狠狠抓住尹莫的衣服,“你知道我女儿在哪里!你把她还给我!她给你说了什么?”
柳诚拉住罗曼云,但无济于事,她仿佛正在拼尽全力,要从面前这个浑身邪意的男人身上问出柳阑珊的下落。
岳迁紧步上前,“怎么了这是?”
尹莫回头看岳迁,刚张开嘴,罗曼云就颤声说:“警察……小岳,你来得正好!你们把他抓起来,我女儿肯定是被他藏起来了!”
尹莫发出一声哼笑,罗曼云更加激动,“你看他,你看他……”
岳迁索性说:“刚才我听你们说什么亲生,你们来得正好,上次提取的检材,结果已经出来了。”
罗曼云抓着尹莫的手松开了,缓缓地看了柳诚一眼,整个人的气势一下子落了下去。
“稍等,我还是把陈所叫来吧。”岳迁暂时将柳诚罗曼云安顿在尹家,这里已经是一个临时的办案点,尹莫神出鬼没,岳迁打完电话,他人就已经不见了。
陈随赶来,带着DNA检验报告,罗曼云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柳诚沉默地看了许久,放下,“我们不是有意要隐瞒,我们也知道,你们一查DNA,就什么都明白了。”
陈随问:“柳阑珊不是你们亲生的孩子,她是从哪儿来的?”
“这个……”柳诚停顿片刻,“我和曼云二十出头就在一起,但一直生不出孩子来,再这么下去,我们的婚姻很难……”
罗曼云抢过话头,“我来说吧,我没有生育能力。”
罗曼云柳诚都在永宾市一个工厂工作,罗曼云是子弟校的老师,柳诚是厂医院的医生。当年这都是收入不错,又受人尊重的职业。两人恩爱有加,唯一的烦恼是没有孩子。去医院检查,医生一会儿说柳诚有问题,一会儿说问题出在罗曼云身上。但医生又说,好好调养身体,不是没有怀孕的可能。
罗曼云开始尝试各种偏方,鲫鱼、鱼蛋之类的东西每天都吃,家里长期弥漫着药膳的味道。可这么过了三年,还是一点怀孕的迹象都没有。随着年龄增长,两人都有些绝望了。
柳诚虽然爱罗曼云,但那个年头,没有孩子的家庭是会成为谈资的,更是过不了父母那一关。他们面临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再没有小孩,就要被逼离婚。
柳诚在外面打听收养孩子,以他们的条件,收养孩子并不困难,但可供收养的孩子一般都有四五岁了,还要办手续,瞒不过父母。
正在焦头烂额时,柳诚听说生产线上一个女工意外怀孕了,被开除。那女工柳诚有印象,是个很不安分的女人,自己都养不好,如何照顾孩子?
柳诚背着罗曼云,去见了女工,对方住在潮湿的租房里,马上就要回乡下。柳诚的造访让她很惊讶,柳诚接下去的话给是带给她惊喜。
“你真要买下我的孩子?”
柳诚告诉她,自己和妻子需要一个婴儿,她如果愿意将孩子给他们,他们会给她一笔钱,帮助她养好身体,承诺会一辈子疼爱这个孩子。
女工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柳诚回家忐忑地告诉罗曼云,罗曼云起初很排斥,还认为柳诚就是让女工怀孕的人,两人大吵一架,柳诚痛苦的眼神让罗曼云内疚。最终,他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商议,由罗曼云去跟女工谈细节。
罗曼云的要求是,女工养好身体后必须离开,这辈子都不能见孩子。女工本就觉得孩子是拖累,害得她丢了工作,甩下这个包袱正好。
柳诚罗曼云租下一套环境优越的房子,让女工住进去,同时向亲戚朋友宣告怀孕。女工生产那天,罗曼云也假装临盆,柳诚将孩子抱来,是个女婴。
罗曼云虽然对这非亲生的孩子耿耿于怀,但看到孩子的笑,渐渐接受,她就是自己的孩子。
半年后,女工拿着报酬远走高飞,从此再未和柳家联系过,柳阑珊也成了这个家庭的掌上明珠,柳诚罗曼云给与了她力所能及的,最好的生活。
“之前没有说,是我们知道,阑珊算是来路不正。”柳诚叹气道:“我们也不希望她回来了知道她不是我们的孩子。”
陈随问:“柳阑珊到现在都不知道?”
柳诚摇头,“我和曼云瞒得很好,她没有必要知道。”
岳迁插话,“你确定她不知道?”
柳诚茫然,“什么意思?”
“你们提到过,柳阑珊从小黏父母,喜欢撒娇,很听话,但她读大学之后,不是忽然就和你们疏远了吗?”岳迁说:“会不会是她早就知道了,你们却不知道?”
“这……”柳诚六神无主,双手在桌上胡乱划着,“不可能,不可能!”
岳迁继续说:“你记忆中的乖乖女,会不顾你们的反对,在工作还没有着落的情况下离家?会来南合市当模特吗?会为了流量,和邱金贝来嘉枝村演这出戏吗?”
“不,不!”柳诚不愿意接受。
陈随示意岳迁不要再说了,岳迁点点头。陈随道:“柳阑珊的生母叫什么名字?”
柳诚抱着头,“我只记得她叫宛妹。”
“她现在在哪里?”
“早就没联系了。”
岳迁皱着眉,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柳诚罗曼云所在的厂早在十年前就不存在了,子弟校归于教委管辖,医院也划了出来,现在要找到这个连名字都很模糊的女人,不是易事。
“他可能没有说实话。”岳迁关上门。
陈随目光射来,“他在美化‘买卖孩子’这个事实。”
岳迁虚心道:“陈所,那这种情况,接着该怎么查?”
“柳阑珊的来历,现在全是他们的一面之词,宛妹不见了,是不是还活着都不一定。”陈随分析着,眉心越皱越深,“按柳阑珊原本的性格,就算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也不至于和他们疏远成这样,她像是在逃离。”
“如果是我,我会尝试寻找宛妹,或者她已经尝试过了,发现……”岳迁说:“宛妹已经死了。”
陈随说:“你的意思是,柳诚撒谎的点在于,宛妹不是离开,而是死亡,而且她的死亡和他们有关?”
“我内心比较阴暗。”岳迁故意用不着调的语气说。
陈随沉思片刻,“那这起失踪案还要加上宛妹这条线索。”
“对了陈所,上次那条线索,就柳阑珊去李福海白事那条,上面怎么说啊?”岳迁问。
陈随脸色难看,“没有说法。”
“我还有个细节要汇报。”岳迁见失踪案堵着,思路迅速转换到周向阳案上,“从周小年的角度,周向阳的恶劣变本加厉了,关键可能在那个糖油果子上。”
听岳迁分析完,陈随想了想,“我去查下这几年周向阳身上发生了什么。你抽空去一趟医院,要肖意倩的口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