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罪我:嗐火葬场是迟早的事》
1. 案犯
天奉十年冬,大雪纷纷扬扬,为整个云江镇笼罩上一层彻骨的寒意。
谈黛只着一件素色单衣枯坐在窗边,任冷风浸透肌理。她在等一个结果。
过了许久,门外传来声响,她才动了动麻木的手指,端起一旁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终于来了。
客栈的木门没上栓,被人粗暴地推开。两名捕快簇拥着一位身着官服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那官本生得清隽温润,眉目间有着一股书卷中浸润出的沉静,此刻严肃起来,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却尽显当权者的威严。
捕快手中,玄铁镣铐叮啷作响,泛着可怖的寒光。
“路大人,还真是,”谈黛瞬间换上一副混不吝的假面,站起身来直直面向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路舒厌恶地皱皱眉,阴沉着脸宣布她的罪状:“案犯谈黛假借林芸儿命案私设淫祀,蛊惑人心,聚敛钱财,即刻拿下械送县衙受审。”
呵,还真是铁面无私,毫不容情。
冰冷的铐子抵上手腕,委屈终于自心底蔓延而出,她红了眼眶,声线颤抖:“我不会逃的,能不能……能不能留一点尊严……”
“律法规定,本官岂可徇私?”路舒冷冷地道,却在最后避开她的眼神,“因果相循。在你假扮‘娘娘’时便该想到今日。”
“是啊,”谈黛垂着头笑了,笑声里却满是苍凉,“一切都是我的报应。”
咔哒,金属的脆响格外刺耳。她喉头发紧,死死咬住嘴唇,强忍着屈辱迈步,可早已麻木的双腿却不听她使唤。
“走!”捕快在她背后推了一把。
她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膝盖磕在地上,钻心地疼。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沉重的镣铐限制了动作,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挣扎间她头上的银簪掉在地上,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苍白的脸。
路舒下意识伸出手,却终是收了回来。
难道要被人拖出去了吗?还真是难堪啊。
正当谈黛这么想着,一个人从外面闯了进来。
此人在场众人都认得,是这间悦来客栈的店小二,名唤吴阿山。他一进门就在路舒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却因为太急差点撞倒一旁的灯架,“大人!谈姑娘她假扮娘娘实在是为了给我们林掌柜伸冤啊!她没有蛊惑人心!更没有拿人钱财啊!”
“你说什么?”路舒心头狠狠一动。
“如果不把林掌柜的死和私设祭坛祭祀娘娘挂上钩,衙门只会当她是自杀草草结案,您也根本不会来查!所以谈姑娘她才出此下策!大人您明察啊!您……”
不等吴阿山声泪俱下地说完,路舒的心已经乱了,他慌忙蹲下去扶谈黛。
谈黛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终于支撑不住向一旁倒去。要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她听到路舒慌乱地叫郎中。她勾了勾唇角,满意地晕了过去。
*
“路大人,这位姑娘并无大碍,只是受了风寒,再加上心有郁结,胃疾复发才会晕倒,老朽开个方子,连喝几天就没事了。”老郎中替谈黛把过脉后道。
“有劳老先生了。”路舒盯着谈黛苍白的脸,手指不停地摩挲那支她掉落的银簪。
“唉,老朽告辞了。”
一碗药热了凉,凉了热了不知多少次。
意识朦胧间,谈黛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噩梦中纠缠她许久的场景,那是一片尸山血海,哭嚎悲呼,无尽的人间炼狱。
不!她要阻止这一切!
她猛地睁开眼,入眼的是客栈的床顶。她这才想起自己是在云江,而不是天机阁的暗室。
“你醒了!”路舒惊喜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谈黛撑起身子倚在床头,抬手抚上胸口。腕子上只余一道上过药的红痕,那镣铐已经被人拿掉了。她转过头,看见了路舒关切而愧疚的脸。
“什么时辰了?”
“子时刚过。来,药才温过,先喝药吧。”路舒端起药碗,舀起一勺送到谈黛面前。
“我自己来。”
路舒顿了一下,放下勺子,将碗递给她。
谈黛接过药一饮而尽,好像饮惯了那苦涩。
“谈黛,对不住……”
“路大人,”她拉起袖口掩住那道屈辱的伤痕,冷冷地笑道,“我虽然是个混迹江湖的相师,但到底并未嫁人,您这样叫我不合礼数。”
“谈……姑娘,”路舒的声音发涩,“为什么不告诉我?”
“娘娘显灵一事您已上报朝廷,就必须有人要承担后果。”
朝廷想要的不是真相,而是杀一儆百。
“你怕伤及无辜,所以把一切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可是,你若告诉我真相,我可以……”
谈黛打断了他,“今上疑心甚重,路大人若要为我分辩,只恐您的仕途就要走到头了。更何况,我说了,您就会信吗?您若不信,”她苦笑了一下,“我的难堪只会更甚今日。”
路舒无言以对。
谈黛盯着他看了一会,仿佛想要从这张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但却什么都没有。于是,她淡淡地开口道:“路大人,我累了。”
路舒的喉头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一句“那你好好休息”。他轻轻地将那只银簪放在桌上,转身离去。
没过一会,窗外响起敲击窗棂的声音,三短一长。
来得可真快。谈黛披衣起身,打开了窗户。一名与她年纪相仿的黑衣女子一撑窗框,干净利落地翻进屋来,反手闭上了窗户。
“谈长老,”那女子一把拉起谈黛的手腕,好巧不巧地碰到她的伤处,眼看着她痛苦地皱眉,才继续阴阳怪气道,“可真是有手段,这位路大人可是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呢。”
谈黛甩开她的手,“楚长老找我有事?”
“这样一出欲擒故纵的好戏我怎么能错过?扮委屈,装柔弱,看高高在上的户部侍郎为你愧疚,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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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身段来讨好你,你很过瘾嘛。”
“确实很有意思,”谈黛回敬了她一个假装回味的笑,“楚长老若是没有正经事就请回吧,免得暴露了身份。”
楚长老的指尖抚上桌上的银簪,她拉谈黛在镜前坐下,不知从哪摸出个小木梳竟替她梳起了头发,“我来是要提醒你,阁主只给了你三个月,三个月内在不暴露天机阁的前提下,利用路舒废除禁海令,阻止战争的到来,否则……”
她眼神中闪过一丝狠辣,手下力道加重,抵得谈黛头皮一阵发麻。
“如你所见,路舒即将成为我的掌中之物。”谈黛冷笑。
楚长老点点头,替她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其实比起这些,我觉得更有趣的是你。你白天面对路舒时的失望、恐惧、委屈、屈辱都实在太过逼真,以至于我不得不想,要么你是个做伶人的天才,要么……”
她将那银簪缓缓插入谈黛的发间,刻意顿了一下,笑道:“你不会对他动了真情吧?”
“绝无可能。”谈黛面无波澜。
“呵,你最好记得你说过的话。不过,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守着‘道派’的那些死教条,直接对他用控魂术不好吗?”
近百年来,天机阁内部形成了所谓的“术派”,他们以药物为媒介,通过控魂术、记忆术操控世人的意志与记忆。与之相比,恪守传统不使用这两项奇技的成员则被称为“道派”。两派明争暗斗多年,互有胜负,而此代的天机阁主恰恰是术派的代表。
“天机阁立阁之本一是水镜,一是擅识人心的阁人。‘术派’看似走了一条捷径,实际却在腐蚀天机阁的根基。”谈黛疲惫地道。
“呵,道貌岸然。”
楚长老悄然离去,正如她的到来般无声无息。
谈黛盯着镜子看了一会,自嘲地笑了。
谈黛你究竟在难过什么?他相信了你是作奸犯科的恶人?他不肯对你手下留情?当众受到的侮辱?明明想为林芸儿洗刷冤屈却要伪装成只是算计的委屈?这些不都是你自己设计的吗?
一切都如你所料,你该开心才是。
她强迫自己对着镜子弯起眼角,可那笑却比哭还难看。终于,满腹的酸楚再无法压抑,她将满桌的杯盏扫落在地,泪水决堤而出。
*
翌日清晨,谈黛被一阵清浅的敲门声吵醒,她已经不记得昨晚是怎么睡下的了。
“稍等。”她打了个哈欠,简单整理了下仪容,开了门。
路舒端着个碗站在门外。一股香甜的味道扑鼻而来。
“路大人,您这是……”
路舒尴尬地朝她笑了下,“我做了藕粉莲子粥,不知谈姑娘是否赏脸。”
不得不承认,这张脸笑起来是很好看的。
见谈黛没有让自己进来的意思,路舒只好更尴尬地笑笑,“我第一次见到姑娘时,你也在吃藕粉莲子粥。”
而且那一次,我也误会了你。
2. 相师
七天前,临海小镇云江竟破天荒下起了雪。年关将近,镇上街市格外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蒸腾的热气在寒风中凝成白雾。
谈黛手持油伞行过积了一层薄雪的青石板,走进了悦来客栈。
“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小伙计迎了上来,目光却被她手中的伞所吸引。
那是一把暗红色油伞,伞上用不知什么颜料绘着诡异的墨色纹路。
“这里可是生意下处?”谈黛收了伞,露出一张素白的脸,随他行至柜台前。她言语间带着温和笑意,难掩一派洒脱风流。
“什么?”小伙计没听懂这江湖暗语。
一旁的账房先生听了这话忙陪笑道:“正是呢,小伙计新来的不懂事,您是位老合?敢问是做什么买卖?”
谈黛略一点头,道:“戗金。”
原来是位相师。
“这可不巧,小店里已经有位做金点的了,您……”
“无妨,我不上地,只住店。”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份路引递给他。
意思是她不会同另一名相师抢生意。
账房先生双手接过,笑道:“那正好。”
他展开那路引,提笔在循环册上抄录:相士谈黛,原籍南粤,年二十六,赴京师生理。
*
没过多久,悦来客栈里又来了位相师的消息不胫而走。奇怪的是,这位女相师从不支摊做生意,只每天抱着个酒壶饮酒。她喜欢到处瞎溜达,甚至有人目睹她在花街柳巷寻欢作乐。
若是有人请她相面,她总是眯起一双有着三分醉态的桃花眼笑道:“诶~机缘未至,相不得,相不得~”
对方哪里见过此等风景,只能红着脸溜走。
渐渐地,镇上的人摸清了她的又一大喜好:她喜欢听人讲故事,若是觉得谁讲得精彩,定会请那人喝酒。于是,来找她说故事的人络绎不绝,她索性在悦来客栈门口支了个摊子专等人来。
然而,人们不知道的是,每天收了摊回到客房,褪去不着调的相师这层皮,她便是秘密组织天机阁的长老谈黛。
天机阁成员遍布四海,手持“水镜”收集天下秘闻,暗中维护人间正义与太平。
水镜状若寻常铜镜,但将其置于任何物品之上,便可窥见该物自存在伊始所置空间内的影像,亦可用于未来的演算。
谈黛抬手轻点几下,镜面上立刻显出一串发光的红字:
战争可能:十成……倒计时:五十九年三百三十五天……预计死亡人数:两千万。
谈黛眉头轻锁,用手指在镜面上写出“废除禁海令”五个字。只见那串红字闪烁了几下,最终定格为:
战争可能:八成……倒计时:六十五年三百七十九天……预计死亡人数:数据缺失。
推演人:礼门长老谈黛……推演次数:七万三千六百一十八。
她必须阻止这场未至的灾厄,但此时此刻,她只想吃一碗热腾腾的藕粉莲子粥。因为过去二十余载的人生里,她学会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吃好、睡好。
*
“请慢用。”
谈黛才将勺子伸进碗里,就听得“砰”的一声,一只罗盘被重重摔在桌子上,连带着她碗里的粥都被震撒了不少。
怎能如此暴殄天物!
她抬头一看,只见来人一身青布棉袍,约莫三十来岁的样子,身形瘦如竹竿,手持一杆旧布幡,幡面上书“铁口直断”四个大字。
“听说你也是名相师?”瘦竹竿冷笑一声,一双狭长的眼睛斜睨着她。他老神叨叨地掐了几下手指,用极低的声音道:“我观你印堂之气如雾,此处阴气重,你压不住,不如早日离去,否则恐将灾厄缠身。”
这是把她当成戗行的了。他说的虽是《相法》里的内容,可惜前言不搭后语,大概是个生手。
“我途径此处,并不上地。”换作几年前,谈黛或许有心调教调教这棒槌,可现下她没这个闲工夫。
“你不上地?”瘦竹竿嗤笑一声,“到了云江这地界却不去拜码头,偷偷摸摸住到这店里,恐怕没怀着什么好心吧?”
“你想怎样?”谈黛不想同他纠缠。
“既然大家都是相师,不如就比一场,赢的留下。”
“好。”谈黛应承下来,“你想怎么比?”
瘦竹竿想了片刻,一指坐在角落里的一名客人,道:“就相他,看谁相得准。”
听到热闹,店内店外的乌泱泱围上来一群人。
“哎呦,这不是万先生吗?他这是要和这位姑娘比相术?”
“万先生可是南省第一相师龙神眼的关门弟子,他赢定了。”
“是啊,万先生算得可准了。上次我娘吹冷风病了,万先生说过几天就好,结果过了十天,还真好了!”
嗐,风寒十天不好才奇怪吧!
十分“幸运”被选中的那名客人是名方过而立之年的男子,面容清隽沉静,却不显半分书生式迂腐。他身着一袭素色直裰,腰间束着一条素缎绦带,松松挽着个平结,足下踩着双青布皂鞋。远远望上去犹如一副淡墨写意。
瘦竹竿万先生当仁不让,开口便问:“敢问这位公子父母多大年纪了?”
客人答道:“在下父母双亡。”
“……”这不按套路出牌啊,但万先生并不气馁,“那他们若是活到现在多大年纪了?”
真会说话。谈黛暗叹。
客人倒是不恼,“家父丙辰年生人,家母甲卯年生人。”
“哦,”万先生掰着手指头开始数,“甲卯、乙辰、丙巳……”
这业务也太不熟练了。谈黛好心提示他:“差了十三年。”
“多谢……谁让你插嘴的!”万先生涨红了脸,但随即又装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令尊怕是早年家境不好吧。”
“的确。”
众人一片哗然,纷纷赞叹这万先生算得真是准,却只有谈黛知晓这万先生其实是耍了个水火簧。
所谓水火簧就是江湖人套出人的穷富来的话。那客人的父亲比母亲大了十三岁,说明其祖父早年没有能力给他娶妻,直到他长大有了本事,才自己挣钱娶上妻子。
万先生难掩得意之色,朝着谈黛做了个“请”的手势。他到是要看看,一个姑娘家有什么本事。
“腥的手段我已经忘了。”谈黛笑道。
旁人听不懂暗语,万先生可听得真真的,心中不禁一惊:她居然也是个老合。
但是,紧接着谈黛的话更是犹如平地起惊雷。
她说:“这位客人来这间悦来客栈可是为调查林村的‘娘娘显灵’一事,路舒路大人?”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路舒,字少适,翰林出身,是本朝云江籍官员中品级最高的一位,三年前因养母去世回乡丁忧,如今期满正要赴京继任户部侍郎一职。无数人眼中,这位青年才俊距离入阁只有一步之遥,前途无可限量。
这场比试游戏进行到这里,那客人才缓缓站起身,不疾不徐地朝人群走过来。
有眼尖的细细一打量,这可不正是路大人吗。
“她是怎么相出来的?这可比万先生厉害多了。”
“路大人真要查娘娘显灵?”
“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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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哪有什么娘娘,其实是这家客栈的前掌柜林芸儿的冤魂附在娘娘庙的石像上罢了。”
“可不能这么说,有人亲眼看见那庙里发红光呢。”
“啊?林芸儿不是因为上个月死了丈夫上吊自杀的吗?”
……
“你认识我?”路舒在谈黛身前驻足,用一种审慎的眼光看着她。
谈黛朝他施了一礼,“小女此前与大人素未谋面。”
“那你如何知晓我的身份?”
“大人的气度不像寻常农户,更不像工匠和渔民,衣饰又不似商人,便只可能是士绅。一般的读书人虽然也大多举止从容,但您的端方沉稳却是在官场浸淫多年才能沉淀下来的。所以,您是朝廷官员。一位出现在云江的年轻官员,除了路舒路大人还会有谁呢?”谈黛笑道。
路舒冷哼一声:“这并不难猜。娘娘庙一事你又待何解?”
“您受了任命却不上京,除了调查家乡突然出现的淫祀外,小女想不出第二个理由。”
听到这里,那位万先生自觉连这位大人物都没相看出来,再没脸在云江这地界混下去,悄么声地拿起布幡溜到了人群外。
“这难道就是你的相术?”路舒反问。
事实上,这的确就是谈黛的相术了。她早年虽然也读过不少尖册子,但却出于某种直觉并不相信这些玄之又玄的说辞。这些年虽以相术师身份示人,她靠的却是见多识广的经验和能推善断。
如此的结果是,她相的通常比那些精通术理的相师还准。但硬要算的话,她同那位万先生一样,也是个腥的。
“大人若是感兴趣,小女也粗通一些摸骨之术。”说着,她笑盈盈地朝路舒伸出手。
路舒似是嫌恶地避开,只撂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开,“祸国乱民之术,有何道哉!”
人们指指点点议论了一会,渐渐散去。
最后,只剩下了那名万先生。他与谈黛相对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他远远地朝她施了一礼,随后丢下那布幡挺起胸膛走出客栈。从此时此刻起,他不再是半仙万先生。
谈黛笑了笑,重新在桌边坐下。
“伙计,麻烦热一下这藕粉莲子粥。”
*
近日来,林村荒废已久的娘娘庙因着“娘娘显灵”一事热闹得很,来上香的人络绎不绝,几乎把这座小庙的门槛踏破。
甚至,有人说曾在一天晚上在庙里见到了一名红衣女子,恍如神仙,定是娘娘本神。第二日,乌泱泱一群人就来了个夜探娘娘庙,打算见一见神仙。
就在这帮人在空荡荡的庙里面面相觑时,“娘娘”正在悦来客栈的客房里就着鸭血粉丝汤吃供品。
十几面天机阁水镜不值钱似的堆了一桌子,“娘娘”百无聊赖地按哪个,哪个就发出红光。
“谈长老,你还真是心大,阁主可只给了你三个月时间。这都几天了,你还在这里搞这些把戏。还记得你当时是怎么和他承诺的吗?”“娘娘”咬了一口苹果,瞬间被酸得呲牙咧嘴。
她如何能不记得。当时,在天机阁的暗室里,她的原话是:
用尽一切手段利用户部侍郎路舒消除战争预言,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毁了他。
*
注:
1.生意下处:江湖艺人的公共住所。
2.老合:江湖人。
3.上地:做生意。
4.戗行:把从事某种生意、工作的人挤对走,自己干起来。
5.腥的:假的。
6.尖册子:真正的相学书。
本章参考文献:《江湖丛谈》
3. 夜刺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娘娘”见她没有答话,推了她一把。
谈黛回过神,习惯地换上一副笑脸,“诶~楚长老怎可如此粗鲁。”
“你如今不是我的上司了,没资格教训我。况且,我是来监视你的。”
“是是是,您说得是,那劳烦您在阁主大人面前多替我美言几句。”
“哼,”楚长老有点受用但不多,“那你说接下来要做什么。”
“接近路舒。”谈黛执起一面水镜,在上面点了几下。那镜立时泛起光亮,紧接着,路舒三十余载人生的各种细节在其上快速闪过。只怕此刻,就连路舒的那位养母都不如她了解自己的儿子。
“可是他好像很讨厌你这个相师呢。”楚长老嗤之以鼻。
“你错了,”谈黛淡淡地笑了,“他厌恶的是相师,而不是我。”
*
夜半时分,更夫的梆子响了三次,月光冷冷洒在客房褪了漆的木地板上。
不知是第几次点亮又熄灭水镜后,谈黛依然睡不着。
恍惚间,她听到门扉处传来动静。
待她起身到门前查看时,那门栓已被人撬开。谈黛瞬间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取出袖间的一包迷药。下一刻,那门吱呀呀被人推开一道窄缝。谈黛抬手欲洒,却在看清门外之人面容时生生收手。
这张清癯而沉静的面孔过去几天里她在水镜中已看了无数次。
“你……”
迟疑之间,路舒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后从门间挤了进来,又迅速把门关上。
浅淡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谈黛定睛一看,只见路舒左侧衣袖上染着大片血迹,甚至新鲜的血液还在沿着他的左手滴下。
谈黛抬手就要开门,被路舒按住。
他的表情有些别扭,“有贼人行刺,还请姑娘行个方便。”
谈黛点点头,将他轻轻推到一旁,仍是拉开了门。
路舒:“……”
廊子里黑漆漆一片,只能借月光视物。
一块紫色绢帕状似无意中从谈黛袖口中掉出,她蹲下身去捡。可还不等她在地上摸索几下,就被人一把按在墙根。下一刻泛着寒光的钢刀抵上她的脖颈。
“说,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来人一身黑色短打,又用黑巾蒙面,谈黛只能看到他那双冰冷的眼睛。
“没……没有。”
黑衣人怀疑地打量她一番,“深更半夜,你蹲在门口做什么?”
“我妹妹病了,我照顾她方才回房,不慎在门口掉了手帕。”
见那人仍没有放开自己的意思,谈黛将左手握着的一条白色帕子递了过去。
那人细细端详过后,并未发现异样,又仔细地环视周遭一圈后,才放开她匆匆离去。
像模像样地咳了几声,谈黛才起身回屋,拴上了门。
然而,紧接着,她就又被路舒用短刃抵住了脖子。
又来!她这脖子是今年犯太岁吗?!
“你在玩什么花样?”路舒怀疑地盯着她。
谈黛在身前伸出右手。两人离得极近,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动作时路舒略微变快的呼吸和抵得更紧的刀刃。
她摊开掌心,其中正是那块之前被她“不小心”掉下的紫色帕子,上面还沾了几块血污。
她竟趁着蹲下的几息时间,清理掉了门口的血迹,随后还在那贼人面前使了一招偷梁换柱的把戏!
路舒连忙放下刀,向她施了一礼道:“是我疏忽,得罪姑娘了,姑娘临危不惧,路某佩服。”
“路大人言重了,小女不敢。”谈黛还礼道。
“姑娘不是本地人,不知是何方人士?”
这是在试探她。
“小女谈黛,南粤人士,家父早年间在京为官,后来获罪抄家,小女同妹妹流落市井,靠相术为生。此次南下游历已有数月,正欲返京。”
路舒陷入了沉默,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谈黛尴尬地笑了笑,“反正也是闲着,不如小女再帮您相看相看。大人印堂隐现红光,想必是今日有喜事临门……呃,被人砍了一刀可能确实算不上喜事。”
路舒被她逗乐了,但还是不说话,只是用一种温和的眼光看着她。然而她能体会到其中隐含的意味分明是:呵,我看你怎么编。
“嗯,大人山根高耸,此乃通天之相,怕是入主内阁指日可待……”
路舒定定地看着她,终于开口:“对不住。”
“嗯?”
“路某不知姑娘是经逢家中巨变方才做的相师,白日里言辞多有不当,实在抱歉。”
谈黛还从未见过做到他这个位置的官员能够诚恳地同她一个相师道歉,一时愣住了。
但她是何种人精,很快反应过来,笑道:“不知者不罪。况且,小女也同大人一样并不相信相术。在小女看来,气数有常,变在人为,若因相师之言而裹足不前,难免不是用命理之学掩饰自己的怯懦。”
路舒眉心微动,问道:“那谈姑娘又如何看待神鬼之事?”
谈黛想了一下,道:“世上本无神鬼。”
“哦?”路舒更加意外。
“小女经逢变故时曾无数次向神鬼求告,但无一回应。自此小女便明白,所谓鬼神不过是活人的精神寄托,抑或别有用心之人牟利的工具。”
“谈姑娘好见识,此等言论我还是第一次从女子口中听到。”路舒面露欣赏。
“小女卖弄了。只是大人若能多与女子交谈,怕是会发现有此见识的不止小女一人。近年来灾异频仍,不知路大人又如何看待天象之说?”言罢,她引路舒到桌前坐下,又取来些干净的帕子和金疮药,“大人可要小女帮忙?”
“多谢,我自己来就好。”路舒卷起袖子,露出小臂上一道细长的刀伤,他边撒药边道,“敬天法祖自是我朝之本,不过天象一事自有礼部操心,我在户部管的是实实在在的农桑赋税,当以经世济民为先。”
“大人若能入主内阁是天下百姓之福。”谈黛道。
路舒将布条在伤口上缠了几圈,笑道:“倘或如此,我定要多谢姑娘今日的‘神机妙算’。”
谈黛弯了弯唇角,见路舒实在不便,帮他给布条打了个结。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某个瞬间,这位路大人有些许局促。
“大人可知那贼人是什么人?”
“有所猜测,但无法确定。”
这就是不方便说了。
谈黛点点头,“只恐这贼人仍在附近,纵是到了明日,大人露面也仍是危险。若是大人信得过小女,不如寻一件信物,由小女带去县衙,请县尊大人派人过来护卫。”
路舒顿了一下,从项上取了佩戴的一小块羊脂玉给她,“李知县识得这块玉,有劳姑娘了。”
“大人早些歇息吧,小女去妹妹那里了,天一亮便去县衙。”
“多谢。还未请教姑娘尊名是哪两个字。”
“瀛洲客谈烟波老,天姥峰黛月色寒。”
*
谈黛离开后,路舒没有碰,甚至没有去看房间里的任何物件。
“谈黛……谈……”
轻念着这个名字,他想起一桩旧案:
十年前,本朝皇帝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夺了自家侄儿广惠帝的江山。京师凡不愿归服的官员均被抄家灭门。
其中,史馆总裁,大学士谭毓章曾在新帝就藩前做过他的老师。新帝本欲由这位老师起草登基诏书,却遭到断然拒绝。新帝大怒,谭毓章革职下狱,谭家被抄。
最后,到底念着过去的师生情分,新帝放了谭氏一条生路。但终此一朝,谭氏族人再不能登科入仕。
出狱后,谭毓章心灰意冷,率一家老小回了江南老家,从此潜心修道,不问世事。谭家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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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谭文璧文采斐然,素有“当代班姑”之称,曾是广惠帝属意的太子妃人选,遭此一难后,竟下落不明。
她若还在世,大概就是谈黛这般岁数。
*
被谈黛从暖和的被窝里拉出来的时候,楚长老是要死要活的,她张牙舞爪着说回去之后一定要谈黛好看。
不容她吵醒整个客栈的人,谈黛手疾眼快的捂了她的嘴,“我拿到了路舒的玉。”
楚长老瞬间瞪大了双眼。
待她戴整齐坐到桌前,谈黛取出路舒的那块玉靠在水镜背后,镜中立刻映出影像来。
“镜中路舒穿的是府台官服,这大概是六年前的事。时间紧迫,再过两个时辰我便要将玉带去县衙,辛苦楚长老将其中信息尽数抄录。”
“什……?”楚长老刚要大喊出声,就被谈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凭什么要我一个人抄?你手断了吗?”她压低了声音。
“哎呀呀,实在因为这玉是贴身佩戴之物,它所在空间中的影像难免有些是我身为女子不方便看的。楚长老您就不一样了,您精通外洋医术,剖过的男尸数不胜数,这于您而言实在是家常便饭。”谈黛笑道。
她那双状若桃花的眼睛笑起来是很好看的,但楚长老此刻却恨不得给她戳瞎,“你是故意的!”
“那您可冤枉我了,这实在是为了大义啊~”
第一遍鸡鸣过后,楚长老终于顶着两个黑眼圈将厚厚一沓子纸递给了谈黛,“抄完了。”
只不到一刻的时间,谈黛便翻阅完了她一夜的杰作。
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五个字上:议停禁海令。
*
晌午时分,一顶青布小轿在悦来客栈前停定,李知县自己掀了轿帘便下了轿。
伙计得了消息慌忙出来迎,“老父母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不知您……”
李知县无暇理他,直接由谈黛带着去了二楼客房。
“路大人?”他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没一会儿,门开了,出来的正是路舒。
“哎呦我的路老弟啊!”李知县声泪俱下,“在我管辖的地界居然出了如此恶贼,愚兄实在是惭愧,惭愧啊!路老弟受惊了,来,这是上好的女儿红,咱们进屋来,我给路老弟赔罪。”
他这么一说,跟着的下人忙捧了酒壶上前。
路舒将他和谈黛让进门来,“李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小弟下午还有事,这酒还是李兄自己享用吧。”
“啊,也好也好。可不能耽误了路老弟的正事。”李知县把眼泪一抹,又满脸赔笑道,“不是我说你路老弟,昨日在县衙我就说要给你派几个捕快,你偏不答应,要不然也不至于出这事。”
谈黛在心里发笑。这位李知县倒是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这样官场上的乐子,她好久没见过了,可真有意思。
然而,路舒没给她接着看乐子的机会,“我此行并非公干,捕快们的工食银皆取之于民,实在不敢调用。”
“啊,路老弟廉洁奉公,愚兄实在是惭愧啊。”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得,路大人给人整不会了。
“咳咳,”谈黛不想跟着他们尴尬,打算抽身,“路大人,您的玉,小女先告退了。”
不等路舒伸手,李知县便接过那玉,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路舒,“这次可多亏了这位姑娘,当真是……额,义勇,义勇!”
“县尊大人谬赞了。”谈黛扯出一个礼貌的假笑。
“诶呦,您谦虚了,不知姑娘与路大人……”李知县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
谈黛:“萍水相逢。”
路舒:“朋友。”
李知县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朋友?谈黛心中一动。
“我与谈姑娘虽是初见,但相谈甚欢,一见如故,路某视你为朋友。”路舒向她解释道。
4. 凶案
“小女也是。”谈黛正色道。
“天降知交啊,这可得好好庆祝一下。”李知县笑得脸都要僵了。
他又是一番啰嗦过后,吩咐人在下面摆了午饭。席间,路舒提出帮忙调查林芸儿案,由此调动捕快,并愿意自己出钱贴补捕快们的食宿。天降好事,李知县笑得更喜庆了。
*
送这位县尊大人出了客栈,谈黛独自坐回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朋友么?她细细咂摸着这个词。
路舒是个好官,也是个好人。
如果没有天机阁的预言,她也不是什么长老,而只是十年前的那个官家小姐。
那么,她根本没有机会认识他。
她苦笑了一下,举杯欲一饮而尽,却被人按了下来。
“茶凉了,仔细喝了伤胃。”路舒朝小二招了下手,“添壶热茶来。”
“好嘞。”
见她脸色不太好,路舒道:“谈姑娘可是累了?”
谈黛勉强露出个笑脸,“和这位县尊大人一起吃饭是很累。”
“我出身微寒,初入官场时才知道,原来一顿饭可以吃两个时辰。”路舒笑道,“谈姑娘可着急赴京?”
“相师神出鬼没,行止无拘,自然不急。”
“那姑娘可愿同路某一探那‘娘娘’的究竟?”
“乐意奉陪。”
小二添了茶水来,听到二人对话,竟然对着二人扑通一声跪下。
谈黛连忙去扶,“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小二红着眼眶开口:“林掌柜她平时对我们很好,您二位一定要替她伸冤啊!”
“自当尽力。”路舒道。
小二眼含热泪,连连道谢,眼见着又要跪下。
谈黛忙插了一嘴:“敢问你们朱老板当时是怎么去的。”
朱明远,林芸儿的丈夫。
“他上个月半夜喝醉了酒,一个不留神掉进河里淹死了。”
“他时常这样醉酒吗?”谈黛好似不经意地问道。
“这倒不是,那会朝廷又搞了禁海令,他的棉布卖不出去,亏了好大一本,才老是喝的。唉,这朝廷也是,搞这……”
话说一半,小二才省起这正坐着位户部侍郎呢,连忙找补:“青天大老爷们的事哪里是小的能明白的。”
……听上去更像嘲讽了。
路舒神色如常,默默替谈黛倒了一杯茶。
升腾的热气中,两人各怀心思。
*
仵作已然验明,初六夜里子时,林芸儿先是被一根麻绳勒死,后才被挂上房梁,伪装成上吊自杀的假象。而且,她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
此事衙门并未公开,但却已有传言在云江散播。
生前,林芸儿独自一人掌管悦来客栈,八面玲珑,与人为善。丈夫死后,她更是一人料理了丧事。
朱家是云江大族,科举鼎盛,单是本朝就出了三个进士、十几个举人,朱明远这一枝算是旁支,人丁也不兴旺。朱明远死后,他的堂弟朱明禄就忙着给他立嗣子。因此,林芸儿的父亲咬死了是朱明禄害死了他的女儿,为的就是吃绝户。
但是,案发当夜朱明禄一直在和人喝酒,众人均可做证。
“无法排除是他买凶杀人。”在去往林村的路上,谈黛道。
“的确如此,但我们没有证据,除非能找到凶手。”路舒和她并肩而行。
李知县留下了两名捕快:赵捕快走镖出身,有着一身精瘦的腱子肉,擅使一口朴刀;周捕快从前在海上打渔,皮肤黝黑,很有一把子力气。
林村在距离镇上约五里地的一个小山坳里,山间土路弯弯曲曲,并不十分好走。赵捕快在前方开路,一柄朴刀所到之处树枝应声而断。
又走了好一会儿,谈黛感叹道:“这村子好是隐秘,我这样的外乡人若是自己来,怕是绕个三年五载也找不到。”
“可不是呢,”后面的周捕快接过话茬,“林家迁来的晚,好地方都给人家占了,他们只能住这。话说,昨天晚上的贼人会不会就是凶手?他知道路大人要查娘娘显灵的事,怕您顺着查到林芸儿的案子?”
“不太可能,且不说刺杀官员是死罪,就算退一万步讲,他杀了我也没有用,因为朝廷会派其他人查下去的。”路舒耐心地给他解释。
周捕快讪讪地挠了挠头,“我刚来衙门里做事没多久,这公门里学问还真是大着呢。”
四人又谈了些闲事,说话间,林村村口的老槐树已近在眼前。树下,几名身着粗布麻衣的大娘正坐着聊闲天。见到路、谈一行人,她们伸长脖子望了一会,彼此议论几句,便作鸟兽散回了村里。
没过一会,村里犬吠了几声,只见一名头戴方巾,身着浆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的青年男子扶着一名手拄拐杖,须发皆白的老者走了出来。
行至近前,那男子朝路舒见了一礼,“小生卢万才见过路大人。”
“卢秀才免礼,你怎会在此?”
“回大人,我家与林家是世交,我同芸儿更是从小一起长大,如今她撒手去了,我合该来看看林叔,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卢秀才面露悲戚之色。
一旁的老人也跟着叹了口气,“我这个女儿,哪个不说她好啊,唉,就这么没了。大人,您可要为小女做主啊!她性子要强,遇到什么难事都要办成,根本不可能上吊自杀啊!一定是那姓朱的害的!”
路舒上前握住老人的手,道:“老人家请放心,天网恢恢,我们会还令嫒一个公道。”
“唉,多谢大人。”
卢秀才打量了一下谈黛,问道:“这位姑娘是?”
“哦,谈姑娘,京城来的相师,是我的朋友。”路舒介绍道。
“卢先生。”
“谈姑娘。”
二人互相见了个礼。
“听闻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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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有一座娘娘庙,不知在何处?”路舒问。
一瞬间,林父和卢秀才齐齐变了脸色。
*
村中静谧非常,除却鸡扑腾翅膀的声音外,只偶尔传来几句妇人对自家小孩的叱骂。
“谁让你出去看热闹了!快回来!把门关上!”
看来他们不是很受欢迎。
卢秀才尴尬地笑笑,“无知村妇只知道各人自扫门前雪,哪怕林家是自家亲戚也唯恐避之不及。路大人见笑了。”
路舒道:“人之常情,我理解。”
“大人海量,这边请。唉,林伯父也实在不容易,前些日子林小弟才因为交不起束脩被学堂里赶了回来,转眼女儿就……”
闻此一言,路舒同谈黛对视了一眼。
“卢先生,林家可还有别的什么人吗?”谈黛问道。
“林伯母走得早,原本他们有个大儿子,五年前去海上做生意就没再回来。现在林家就只剩这一对父子了。”卢秀才叹了口气。
行过蜿蜒曲折的村中土路,又过了几条石板桥,一座小庙终于在层层叠叠的茅檐草舍后现了身。
“这便是娘娘庙了。这些日子来拜娘娘的人多,有时候天色晚了就借住庙里的厢房,所以被褥都是现成的,几位将就一下?”卢秀才引着众人进了庙。
“已经很好了,有劳。”
所谓的娘娘庙其实是一个破败二进小院,正房里立着一尊面目模糊的女性石像,就是“娘娘”,后院塌了一半,连砖都被人偷着搬走了不少。不过片刻,几人便将庙里转了个遍。
“谈姑娘怎么看?”路舒抚过石像底座上的灰烬,问道。
“从灰层看,石像被人动过手脚。所谓娘娘显灵,恐怕背后有人操纵。”
嗯,她卖她自己。
路舒点点头,认可了她的说法。
“路大人,若是抓到此人,该如何处置?”
“依我朝律法,当斩首示众。”
她顿感颈上一凉。
*
当晚,谈黛熄了灯正要安寝,忽然闻得院中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她披衣出了房门。
院中卢秀才竟与一名三十岁出头的男子扭打成一团。卢秀才到底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登时被那人撂倒在地,一通老拳下去,流了满口的血。
幸亏赵、周二位捕快及时赶到将人拉开,否则卢秀才这脸怕是要被打得再也通不过吏部的铨选了。
“姓卢的,你再胡咧咧,看爷爷不打死你!”那人即使被拉开,仍叫骂个不停。
卢秀才也杀红了眼,一个箭步冲上去,掐着那人脖子怒吼:“朱明禄!你竟敢污她名节!你不得好死!”
朱明禄一脚踢在他肚子上,扯着嗓子喊道:“姓卢的,你当别人都是傻子吗?三天两头地来纠缠我嫂子,她死的前一天你们还在客栈里吵架,多少人都看见了!你敢说她的死和你没关系吗!”
5. 显灵
卢秀才脸色一白,松开了手。朱明禄瞪了他一眼,余光瞥向东厢,也不再闹腾了。
“还真是,”谈黛默默地看着这一场热闹,轻笑着喃喃,“有趣。”
林芸儿死了,这些男人倒是为她争起来了。
她顺着朱明禄的目光看去,只见路舒正立于房檐的阴影之下静观不语。
看来这位路大人在家乡积威甚重啊。
他在想什么?是否心思全在“娘娘显灵”上,而对林芸儿这样一名小女子的死无动于衷?
若是如此,呵,这些人还真是打扰了他的好眠。
“我同她争执,是想劝她向善。你来这里又是做什么?”卢秀才没好气地问。
“拜娘娘。怎么,不行吗?”
卢秀才冷笑一声:“怕是有人心虚了。”
“哼,反正心虚的不是我。”朱明远狠狠甩开赵、周二名捕快的手,“别跟老子动手动脚的,要不然等你们扒了这身皮,老子要你们好看!”
周捕快出身小门小户,承充捕快本为养活一家妻儿老小,开罪不起朱家人,只得讪讪地放开他。
赵捕快原是江湖人,不吝这个,只看向路舒,见他略摆了下手,才放开这位爷。
*
这一场闹剧结束,众人重新回房已是亥时。没一会,灯烛俱灭。除了路舒所在的东厢。
谈黛裹上件大毛领披风,敲开了他的房门。
“路大人,我屋里的灯油要烧完了。”她朝他笑笑。
“哦,我这里还有些,谈姑娘请进来拿吧。”路舒此时已散了发髻,只穿了件宽松丝缎长袍,整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分外温和,倒有些像水镜中几年前的那个文弱书生了。
“多谢。”
“你先坐。”说罢,路舒转身去柜子里找油瓶。
谈黛在桌前坐下,只见桌上摊着本册子,她随意扫了一眼,那上面竟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码子。
所谓码子是民间商人记账时常用的一种符号,外行极难看懂。谈黛同一位朋友简单学过,寻常账本只能应付个马马虎虎。而路舒科举正途出身,并无从商经验,竟能这般娴熟地使用码子,着实令她讶异。
“谈姑娘对这个感兴趣?”一瓶灯油被路舒轻轻放在桌上。
“抱歉,我不是有意……”
才怪,她就是有意窥探朝廷机密。
“无妨。”路舒摆摆手。
反正她也看不懂。
“路大人可不要小看相师。”谈黛故作神秘地道。
“怎么,谈姑娘又从中相出什么来了?”路舒笑道。
“字迹,”谈黛指了指最后几行码子,“大人最近好像有些心绪不宁。”
路舒不置可否地将那册子合上,岔开了话题:“谈姑娘对林芸儿之死又有什么高见?”
谈黛摇摇头,“照如今的情势看来,朱明禄、卢秀才甚至林父都有可能是凶手。她丈夫朱明远一死,朱家和林家都可能觊觎她这个寡妇手里的财产。至于卢秀才,他同林芸儿之间的纠葛恐怕十分复杂。”
路舒在她对面坐下,挑了干净些的杯子倒了两杯水,“如此说来,我们可是被凶手环伺,谈姑娘,”他将冒着热气的杯子递给她,“不害怕吗?”
她接了水,眯起眼睛笑了,“害怕,但我更喜欢追求危险中的愉悦。不过路大人,您又为何要冒这个险呢?”
他这个品阶的官员只要一个暗示下去,底下就有无数人愿意为之效劳,哪里会亲自跑到乡下查案子?
“你不是初见我之时就相看出来了吗?”路舒对上她的视线。
家乡出现淫祀固然能将路舒绊在云江,她也能借此机会用林芸儿的案子试探他对禁海令的态度,但这并不意味着路舒要事必躬亲。很明显他在敷衍她。
这两天她沉浸于扮演好路舒的知己,再加上这些年对于官场的生疏,以至于她忽略了路舒行为中的古怪。
除非,他无法支使那位李知县!
这个猜想猛地略过她的脑海,她不禁感觉背后一凉。白日间李知县的谄笑里、路舒同他打的官腔里,恐怕都藏着她未曾看懂的细节。路舒的处境恐怕比她预想的要复杂得多。如此一来,她原本的计划实行起来也会变得麻烦。
可是,她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握着掌心里的账簿残片,她心想,这趟回去得让楚长老加个班了。
*
次日凌晨,东边天空方才泛起一线青色,一声充满恐惧的尖叫在娘娘庙正房里响彻。众人出来查看时,但见朱明禄浑身颤抖着瘫倒在石像前,瞳孔紧缩,满头都是冷汗。
“发生什么事了?”赵捕快急切地问。
朱明禄颤颤巍巍地抬起右臂指向那石像,“娘……娘娘……”
“哎呀!”赵捕快叹了口气。
“娘娘……娘娘显灵了!她说如果害死堂嫂的人不……不在河口烧一双鞋给她,就……就要送那人下地狱!”断断续续地说完这番话,朱明禄仿佛被抽干所有力气,彻底软倒在了地上。
“哼!妖言惑众!”卢秀才嗤之以鼻,“烧鞋做什么?”
“娘娘说……因为堂嫂她是光着脚走的。”
听闻此言,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观朝礼教森严,女子为丈夫殉节自缢被视为贞洁,是要立牌坊入县志的。可若是赤足自缢性质就完全不同了,不但会被安上袒露不洁的罪名,甚至会被认为是对夫家的羞辱和大凶之兆。
“哎呀,这不可能,芸儿怎么可能……”林父连拐杖都要拄不动,只一个劲地抹眼泪。
卢秀才扶住林父,声音压抑到极致:“你们朱家把她变成那个样子还不够?现在她人都死了,你们……你们还要诋毁她!”
朱明禄已说不出话来,只能摇了摇头。
“路大人,他说的可当真?”谈黛问。
众人全部望向路舒,林芸儿的名节只在他的一句话之间。
“我并不知晓。”路舒朝赵、周二人扬了下下颌。
“回大人,小的们也不知道。”
林父听得这话明显松了口气。
“也就是说,有可能是真的。”谈黛轻笑。
“住口!你这个妖女!”卢秀才暴起,令所有人惊异。
谈黛笑意不减,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我只是说有可能是真的,那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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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可能不是真的,卢先生,你急什么?”
“你!”
她这是在玩火。路舒担心地看着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然而当事人却表现得满不在意。在那不达眼底的笑意中,她大概觉得朱明禄、林父同卢秀才的反应同戏台上戏子们的唱念做打别无二致。
真的如她所说是为了追寻愉悦么?
“她说得确实没错。”路舒想着想着,无意识地说了一嘴。
没有人注意到,卢秀才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诸位,”林父站出来打圆场,“这样争下去也没个结果,不如先吃早饭吧。”
众人这么一折腾,早就饿了,纷纷称是。
没一会,村里升起几处炊烟后,妇人们便利落地在庙里摆上两桌米粥和小菜。村中没有什么珍馐美味,但摆给路舒一行人的那桌却明显要更丰盛一些。
布置好一切后,她们又结伴而出。在林村,她们是没有资格同客人吃饭的。
“谈姑娘不怕被他们下药吗?”路舒拦住了正要入座的谈黛。
她笑了一下,“不好意思,整个村里最懂迷药的人应该是我。”
路舒皱了皱眉。她一个貌美的年轻女子行走江湖多年,明里暗里不知要面对多少人的恶意同觊觎,如此才练就了这项本事吧。
“路大人安心吃吧。”
赵捕快忙着帮路舒和谈黛盛粥,周捕快不如他手快,席间也讲了几个海上的笑话。四个人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而隔壁桌的三个人却硬生生吃出了剑拔弩张的架势,好像恨不得拿筷子戳死别人。
白日里无甚大事,几个人倒也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但所有人都清楚,这不过是暴风雨到来前的宁静。
夜幕降临,海风裹着咸腥的气息,从山林的间隙中挤进来。河口处,几艘破旧的渔船随着水波轻轻摇晃,缆绳摩擦着木桩,发出吱呀的呻吟。
不远的一棵高大杉树后,赵、周两名捕快隐藏起身形,目光如炬地盯着那小河。
没让他们等太久,一个人影就偷偷摸摸地从村里溜出来。他弓着腰,每走几步便要四处张望一下。
待那人来到河口,只见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了团东西出来,随后将那东西放在地上,又向袖中掏去。没一会,通红的火光便在地上燃起。
借着光亮,赵、周二人看清了那人的脸。
竟然是他!
火光中,那张苍老的脸庞显得扭曲,竟是林芸儿的亲生父亲!
“我滴个乖乖,居然真有人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死手。”周捕快大为震惊,作势要上前将他擒拿归案,却被赵捕快按了下来。
“按照谈姑娘说的,再等等。”
又过了一会,地上的火光将灭未灭地苟延残喘着。
忽然,另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村口,同样鬼鬼祟祟。而且他的怀中,也抱着一双鞋!
与此同时,谈黛孤身一人立于附近的土丘上,远远地望着这一切。
片刻过后,她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呵,来了。
那脚步声在她身后止住。紧接着,她后脑一痛,失去了意识。
6. 名留青史
“唔……”谈黛醒来时已置身于一座山洞之中,她头痛欲裂,背靠着粗粝的石壁坐在地上,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不远处火堆噼啪作响,勉强维持着光亮。
下手真狠呐。
她动动指尖,摸索了一下捆她的绳结。
太简单了,这样的结她眨眼功夫就能解开。
“你醒了。”一道冰冷男声从右前方的阴影里传来。
她嗤笑了一下,“请现身吧,卢先生。”
阴影里那人沉默片刻,缓缓走到谈黛身前,正是卢秀才!只见他仍是一身青布直裰,脸色铁青,双手捧着个破旧的木箱。
“你假扮那劳什子娘娘我都看到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诬她名节?!”卢秀才目眦欲裂地质问。
谈黛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迎向对方灼人的目光,故作无辜道:“我如何诬她名节了?”
卢秀才怔住了,好像在为她都到这份上了还在无耻狡辩而诧异,“她分明是穿戴整齐走的,根本没有赤脚!”
“是么,”谈黛冷冷地笑了,“衙门可从未公布林芸儿的死状,卢先生,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火光忽地一跳,映出卢秀才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脸。他死死盯着谈黛,随后竟发出一连串状若癫狂的大笑。他笑了好一会,直到连手里的箱子都拿不稳,不得不弯下腰放在地上。
“没错,是我杀了她。”他仰起头,眼底泛红,嘴角却仍挂着那抹癫狂的笑。
谈黛早在来云江的第一天就知道真相。天机阁水镜可照万物过往影像,却听不到声音,林芸儿遇害时的场景于她形同透明。此时面对凶手,她终于喑哑着声音问出了那个问题:“为什么要杀她?”
“为什么?”卢秀才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神也变得极冷。
他打开了那只木箱。箱子里面居然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堆女子的贴身衣物,衣物上方则是一只木簪同一本《圣训》。那木簪极其光滑,想来是经常被人摩挲把玩。同样的,那本《圣训》亦是边缘毛糙,一看就曾被人翻了许多遍。
卢秀才苍白的手抚上书封,神情忽然变得柔和,嘴角无意识浮起一丝笑意,像是沉醉在某段回忆中。
“我自幼丧父,家境贫寒,却偏偏很会读书。学里的先生讲起圣人之道别的孩子都听不懂,只有我懂。我娘不识字,却卖屋卖地守着贞洁供我念书。村里其他小孩粗鄙顽劣,污浊不堪,欺我文弱,可我不和他们计较。只有芸儿不同,她喜欢听我给她讲《圣训》,她是那么的纯粹、干净……可是在嫁给朱明远那个畜生之后,她就变了。”
说到这里,卢秀才流露出一种极为愤恨的神色,“特别是接手了那家该死的客栈后,她变得市侩、虚伪、圆滑,再没有过去单纯的样子。过去她总亲近地叫我卢哥哥,可是在我考取功名后,她只会奉承地叫我卢相公!”
“所以,你恨她。”谈黛很认真地听他倾诉。
“对!”卢秀才的面目再次变得扭曲,“我不光恨她,还恨朱明远、她的父亲,还有……我自己。如果不是我久试不第,她怎么会嫁给姓朱的!我恨自己的无能,也恨那些能考中举人、进士的人!明明我比他们更信奉圣贤之道,比他们更遵循礼法,凭什么能考上的却是他们!”
谈黛轻轻叹了口气。
“朱明远好不容易死了,我劝她放弃她那个破客栈,做回过去的林芸儿,可她居然拒绝了我!你知道吗,她过去可是对我言听计从的!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他用力地挥了一下手,“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你勒死了她,再伪装成自缢的样子?”谈黛气血上涌。
卢秀才露出一个阴诡的笑容,一点点地俯下身靠近谈黛,刻意压低了声线:“你说得对。在观朝,寻常女人上不了史书,只有为丈夫殉死的节妇才能被记入县志。我深爱过去的她,又憎恶现在的她,所以我要用我的方式,让她永远以曾经最干净的样子,名、留、青、史。”
这个人已经疯魔了,可林芸儿又何其无辜?愤怒之余,谈黛感到深深的悲哀。
“你可知近来云江的粮价几何?”她强压怒火,尽量平静地问道。
“什么?”卢秀才觉得莫名其妙,“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自有妇人操持,我怎么知道!”
谈黛没有理会他的发作,“近来朝廷重施禁海令,云江商路不畅,粮价翻了近一番,你的母亲四天前才把她的几件旧衣服拿去当了,日日纺线到深夜,看样子,她并没有同你说。”
卢秀才神色微变,“那又如何!”
“或许在你看来,这些都不值一提,但支撑起整个观朝的不仅仅是你所谓的圣贤之道,更是这千千万万的小事、无数微若蝼蚁的小人物,一如你的母亲,亦如,”她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费心过活却被你无端杀死的,林芸儿。”
卢秀才愣了片刻,随后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抑制不住地流出来,“人都死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他颤抖着手捏起谈黛的下巴,“知道我为什么要抓你来吗?”
谈黛侧过脸甩开他的手,讽刺地笑了,“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被你抓来吗?”
卢秀才只当她嘴硬,继续道:“自我起意杀她后就没打算独活,不过,在下去陪她之前,我要先杀了路舒这个狗官!哼!什么狗屁户部侍郎,下乡公干还要带着女人,就是个衣冠禽兽!我看得出来他很在意你,所以来这里之前,我给他传了信,叫他一个人来救你。”
路舒很在意她么?这倒也未必。这位大人心思深,真情流露或是故作姿态令人捉摸不透。
谈黛这样想着,开口却是与卢秀才针锋相对,“路大人十九岁中进士,一路扶摇直上,整个云江无出其二,你在嫉妒他。”
“哈,”卢秀才嗤笑一声,“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要拉他下地狱!”
*
朱明禄还没来得及烧那鞋,便被赵捕快擒拿在地。另一边周捕快亦不费吹灰之力地控制住了林父。
“你们到底是谁杀了林芸儿?”赵捕快感觉脑子要烧了。
“是我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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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她。”
“是我害的她。”
赵捕快和周捕快:“……”
“怎么办?”周捕快问。
“都带回去,交给路大人定夺。”赵捕快拉起了摊在地上的朱明禄。
“好。”周捕快道,“谈姑娘还真是神了,她不光料到今晚凶手会来河口烧鞋,还让我们看到人后多等一会儿,难道为的就是这一出?”
赵捕快皱皱眉,“不该我们管的事还是少管为妙。”
*
卢秀才话音刚落,路舒便快步走进山洞。他衣衫有些凌乱,大概是匆忙赶路时被山野间的枝蔓刮到了不少次。
下一瞬,卢秀才将一把菜刀架上谈黛的脖颈。那刀上有着好大一股鱼腥味,大概是才被卢母用来刮过鱼鳞。
谈黛心道:难怪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瞧瞧人家这凶器。
“路大人,”卢秀才得意地扬起头阴阳怪气,“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路大人虽然算不上什么英雄,却还挺怜香惜玉。”
谈黛无奈地朝路舒一笑。
路舒没理他,他的注意力都在谈黛身上,见她没受什么伤,才说道:“放了她,有什么条件你同我提。”
“我要你做什么你都会去做?”
路舒沉默了。
谈黛静静地看着他,她也很好奇,路舒能为她这个“朋友”做到什么地步。
“你说。”他一步步地逼近,在一丈左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卢秀才眼中闪过一丝狠辣,“不如这样,你为她断一只手,我就放了她。”
这也太过分了。谈黛心想。
岂料,路舒竟毫不犹豫地从袖中拔出一柄短刃,“你最好说话算话。”
夭寿了!谈黛手指连忙勾上腕上的绳结。
卢秀才显然也没料到他来真的,一时不知所措。
电光火石之间,谈黛已摆脱了束缚,趁他不备,她一矮身子躲过他的刀刃,同时猛地抬肘撞上他的肋骨。
卢秀才痛呼还卡在喉咙里,路舒便好似事先同谈黛商量好了似的箭步上前,一个刀柄将他敲晕。
卢秀才这场精心策划的绑架戏码就这样草草落幕了。
“没事吧。”路舒拉过她的手腕细细查看。
谈黛笑笑,“他大概连鸡都没捆过,捆人捆得松,没事。”
说着,她轻轻将手抽了出来。
路舒略微有些尴尬,“抱歉,他是冲我来的,连累了你。”
“无妨,我早些年没少经历过这些个,早就习惯了。”谈黛安慰他道。
路舒无言。谈黛又问:“卢秀才的话路大人听到了多少?”
“从他打开那只箱子开始。”
这倒是省得再审一遍了,挺好。
路舒扶着她起身,“走吧,带他回去,林芸儿的魂魄大概也能安歇了。”
“路大人,”谈黛叫住了他,故意摆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玩笑似的问道,“我若不能挣脱,路大人真的会为了我断一只手吗?”
7. 林芸儿
路舒毫不犹豫地回答道:“会。”
谈黛始料未及,一时错愕,但马上又打趣道:“路大人对每个朋友都这般重情重义吗?”
“自然。”
谈黛:“……”
好吧,她想多了。
路舒麻利地捆了卢秀才手脚,到洞口朝天放了一支“起火”。
橙黄色的烟火在高空中炸开,划过漆黑的夜幕,拖曳出长长的尾焰。
“等一会赵捕快他们吧。”路舒转过头说道。
“好,”谈黛仰头望向天际,陷入回想。
小时候大年三十的晚上,京城的夜空总是遍布五彩斑斓的烟花。然而,她家中家教森严,是不被允许碰一下的。罹难后,她流落市井,莫道是烟花,便是下餐饭都未必买得起。后来,她成了天机阁的人,又靠给人看相攒了些小钱。那段时间里她买了很多烟花爆竹,各式各样的,仿佛要把童年缺失的一块补回来。
望着那些星星点点的璀璨,她很开心,她认为她很开心。
而此时,她只希望,道道烟火能照亮观朝的暗夜,直到真正的黎明到来。
十分不幸的是,他们没能等来赵、周二位捕快,反而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嗷呜——”
洞口几十步开外的草丛中,一匹灰狼正朝他们窥伺,那畜生毛发干枯,瘦骨嶙峋,一双眼睛却如鬼火般亮得渗人。
两人倒是都不慌乱,谈黛率先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燃烧的树枝,猛地向前一挥。
那狼退后几步,却没有离开,它低头嗅嗅地面,又发出一声嚎叫。
路舒观察了下周围,轻声道:“应该是匹孤狼。”
如果是孤狼的话倒是好办,用火把就有可能驱离。
谈黛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走了几步,将火把猛地朝那狼一戳。
狼倏地后退半步,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然而下一瞬,它竟骤然袭向谈黛,直取她的咽喉!
“谈黛!”路舒显然也没料到一匹瘦弱的孤狼会主动袭人。
谈黛心悬到了嗓子眼,本能地侧身躲过这致命一击。那狼一次扑空,蓄力又要袭击。可路舒没有给它这个机会。
他手起刀落,短刃直接捅穿狼的脖颈,再用力一拔,鲜血自被割破的喉管中喷涌而出,溅了他小半张脸。
谈黛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火光摇曳间,那张向来温润如玉的脸,此刻从眉骨至下颌凝着几道猩红的痕迹,连睫毛上都挂着血珠。他喘息着,手中短刃仍在滴血,可眼神中却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偏执与疯狂。
那狼的尸体在他脚边抽搐,喉间的血窟窿汩汩冒着热气。他忽然抬眸,染血的面容在阴影中半明半暗,目光如刀般扫过来——那一瞬,她竟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有时候,反反复复地试探不如直接动手来得有效。”他沉声道。
他这是在暗示什么?!谈黛心中一惊。难道他已经察觉了?
然而,下一瞬,路舒又恢复了素日里温和沉稳的模样,他拭去了面上同刃上的鲜血,“路某本是乡野之人,手段粗陋,谈姑娘见笑了。”
谈黛扯扯僵了的嘴角,“您过谦了。”
“血腥气可能引来别的狼,带上卢秀才,我们先离开。”
*
次日,云江悦来客栈。
“论曰:林氏以女流之身立世,营逆旅,赡宗族,虽丈夫亦多不及,然终罹横祸,悲夫。——《花间录十六·林芸儿传》”
行文至此,谈黛轻轻撂下笔,神情是人前难得一见的严肃专注。她提起惯用的酒壶,轻轻碰了下桌上的茶杯,“敬你。”
“谈黛,”楚长老推门而入,一进门就闻见清香的酒味,“你还在这里喝酒?你知不知道县衙都炸锅了!”
“嗯?”
“哎呀,就刚刚,李知县重审林芸儿的案子。你猜怎么着,她那黄土埋了半截老父亲还有那个难缠的堂弟朱明禄都承认人是自己害死的。可一问他们是怎么杀的,他们又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
“嗯。”
倘若林芸儿当真自缢而死,逼迫她过甚的此二人又是否算作凶手?
谈黛心里清楚,这样的假设并不存在,因为林芸儿,实在是一名刚强的女子,甚至直到遇害的前一天深夜,她还在翻看客栈的账目。
楚长老继续说道:“后来,居然是一个姓卢的秀才交出了勒死林芸儿的麻绳,还招供说是他对林芸儿心怀不轨,林芸儿抵死反抗,他一气之下就杀了她。事后怕人追究,才将她伪装成上吊自杀的样子。这下,李知县要为林芸儿请表节烈呢。”
她终究还是将以这样的形象名留青史了。谈黛轻叹。
“最后,林芸儿的父亲直接厥过去了,是被人抬走的。那朱明禄更是直接疯了似的大喊人是他害死的,嘴里还老是念叨着什么‘下地狱’,我看他也是不中用了。”
一口气说完,楚长老嗓子渴得冒烟,直接把桌上的茶灌了下去。
“哎,”谈黛没拦住,无奈道,“这是她的茶。”
楚长老疑惑地挑眉:“谁?”
“林芸儿。”
楚长老看看空茶杯,再看看谈黛,朝她摊了摊手,意思是:那又如何?
呃,忘了她是学外洋医术的了。
“对了,路舒的账本可有什么眉目?”谈黛问道。
“我拿水镜看过了,”楚长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完全看不懂。但是从场景的陈设来看,应该都是他在丁忧期间写的。”
说着,她顺手翻起桌上的书稿,“《花间录》……第十六本了啊。”
谈黛“嗯”了一声,自嘲道:“可能再过几年就要叫《藏录》了。”
楚长老这一看就入了迷,没有回应她。良久,她才从书页中抬起头,“相比于以后出现在县志列女里的《林芸儿传》,我还是更喜欢你这个版本。”
“那有什么要紧,”谈黛轻笑,“你别忘了今晚的正事才是。”
“你可想好了?”楚长老皱眉,“万一路舒他……”
“不妨事,”谈黛看起来满不在意,“大不了就是去坐几天牢,还省了饭钱呢。”
楚长老嘴角抽搐了一下,“……你心态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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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英明神武的楚长老有的是法子捞我出来,是吧?”谈黛朝她歪头一笑。
才刚熬了一个通宵看账本的楚长老:“我下次再答应阁主来帮你,我就跟你姓!”
“哦~不是来监视我的了?”
楚长老哼了一声。
两人正说着,敲门声兀地响起。
“谈姑娘,我有些问题要向你请教。”
是路舒。
二人对视一眼,楚长老站起来就要跳窗,被谈黛一把拉住。
“反正你晚上也要见他,这会子先给他留个印象也好。”谈黛说罢,去开了门。
“路大人。”她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路舒踏进门来,一眼便看见了木桩子似的戳在原地的楚长老,“谈姑娘有客?那我过会儿再来。”
谈黛笑笑,“不忙,这位是我的妹妹,谈……脂。”
楚长老楚脂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现实中却只能挂上假笑,“正是呢,我们姐妹也无甚要事,只不过凑在一起闲聊,路大人请便吧,小女先告辞了。”
“如此也好。”路舒朝她点点头。
“姐姐,”楚脂将这两个字咬得极重,又拿起桌上那本《花间录》,“书借我看看。”
“好的,阿脂。”谈黛掩唇轻笑。
路舒不晓得她们打什么哑谜,只当是姐妹间的玩笑,待楚脂离开,才开口问道:“在林村的时候我未及细问,谈姑娘江湖经验老道,可否能看出娘娘庙的红光是被人使了什么手段?”
“呃,”这会谈黛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同他打太极,“江湖中能人异士众多,手段也是层出不穷。”
“竟一丝端倪都不露?”
谈黛沉默半晌,终是摇了摇头。
路舒的神色有些失望,“既如此,我先告辞了。”
“路大人,”谈黛叫住了他,转身倒了两杯酒,“喝一杯吗?”
今晚过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这一杯酒就当是告别。她这样想着。
路舒愣了一瞬,接过酒杯同她碰了一下,“好。”
“敬天下太平。”
“敬万千黎民。”
*
当晚,谈脂“良心发现”,向路舒哭诉她意外发现姐姐谈黛竟是假扮娘娘的幕后黑手。路舒当时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他面上既看不出得知真相的惊愕,也没有被欺骗的恼怒。
而在后世的传闻里,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天奉年间,云江林氏女同外来神秘相师斗法,林氏虽略胜一筹,却耗尽法力死去。林氏虽死,魂却不散,长年护佑云江商旅平安,朝廷感其功德,敕封其为“林娘娘”,设庙祭祀,商人遇险或商路不畅时则会烧绣鞋向娘娘祝祷。
至于那一晚悦来客栈里的真相,便只有几位当事人才知道了。
隔日,路舒上奏请废禁海令,引起朝野一片轩然大波,有人感激涕零,亦有人怒斥其为乱臣贼子。
那日,天机阁长老谈黛的水镜中,未来战争的概率首次下降至五成,而距离阁主的一月之期,还有二十二天。
8. 同乘
谈黛离开云江的那天,大雪已停,房檐屋脊上积雪只余薄薄一层,融化后,滴滴答答地落在行人肩头。
谈、楚二人雇了辆驴车,慢悠悠地驶上通往县城的乡间小道。楚脂百无聊赖地挥了一下鞭子,毛驴紧着倒腾了几步,就又开始闲庭散步。她咋了一声,转过头对着车里说道:“你和路舒怎么样了?就这么不告而别,后面的计划怎么办?”
“就那样吧。”谈黛漫不经心地回答,指尖划过怀中一盆墨兰纤长的叶片,“老皇帝宠信他,他一封奏折上去,禁海令废止是早晚的事。至于旁的,等他到了县城再说。”
楚脂皱眉,“你这盆草哪来的?路上带着也不方便,不如给我拿去制药。”
那是兰花!人家只是还没开花而已!
“林芸儿从前养的,现在没人照顾,吴阿山给了我,留着当个纪念。”
“那你就更应该给我了,将来入了药,也能算她几分功德。”
……好吧,跟楚医师讲什么情感连接也是对牛弹琴。
“不过,你倒是真借林芸儿的案子让路舒上了折子,我还挺意外的。”楚脂又道。
谈黛轻笑,“那道折子他早就写好了,只是一直没发出去,他在纠结。我让他经历林芸儿案,还有,”她顿了一下,“还有对我的冤枉,就是要把他对禁海的负面情感抬高,直到足够促使他决定上奏。”
楚脂不禁在心里同情起那位被算计得明明白白的路大人,只不过,“真的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吗?”
“怎么说话呢不是,”谈黛玩笑着同她打太极,“人家可不是敌人,确切来说,他是我们的盟友。”
“呵,被蒙在鼓里利用的盟友。”
“如果我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一致,还能算得上是利用吗?”谈黛若有所思。
“怎么可能?”楚脂嗤笑,“若说路舒早也有意废止禁海令还算正常,可没有天机水镜,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预料到未至的兵燹。”
谈黛不置可否。
“诶,前边那个人怎么有点眼熟?”
谈黛顺着楚脂手指的方向远远地望去,心里瞬间咯噔了一下。
还真是不能在背后说人。
“路舒?他蹲在那儿做什么?”靠驴车行至近前,楚脂也认出了那人,朝他挥挥手,“路大人!”
路舒站起身,双手似是捧着团东西。谈黛低头一看,那东西竟是一只毛绒绒的小山雀。小东西翅尖微颤,尚未丰满的羽毛脏兮兮的,蜷缩在路舒手中的帕子里,好不可怜。
“路大人,”谈黛礼貌一笑,“这是?”
“它不知怎的从窝里掉出来了,”路舒一指旁边的樟树。那树上的鸟巢不算太高,路舒踮起脚,轻轻将它放了回去。
谈、路二人尴尬地对视一眼,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幸好楚脂开口道:“哎呀,救鸟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路大哥,你将来到了地下,一定能有个好去处!”
谈黛、路舒:“……”
要不还是别说了。
“你们这是要上京?”路舒问道。
谈黛摇头,“先去县里见个朋友。路大人呢?”
路舒笑道:“我与你们同路。”
“啊?你要走着去啊?”楚脂咋舌,这段路可不远。
路舒看向谈黛,“不知道为什么,离开前想在这乡间再走走。”
谈黛点点头,没有说什么。
“哎呀,从小到大你都走了二十多年了,还没走够啊?既然顺路,要不要我们顺便载你一程?”说罢,她给谈黛使了个眼神:你不是要利用他么,赶紧利用起来啊。
路舒想了想了一下,道:“也好,不知道谈姑娘意下如何。”
“那自然很好。”谈黛回答。
“多谢。”说罢,路舒一撩袍角,上了车。
楚脂又挥了一鞭子,驴车吱嘎吱嘎地向前驶去。
车内,谈黛垂眼数着兰花叶子,权当旁边的人不存在。路舒终于在她数了十几遍的时候开口:“你这兰花很漂亮。”
“谢谢,它还没开花。”想了一下她又补了一句,“不过开的时候应该是很漂亮。”
……随后,又是漫长的沉默。
直到驾车的楚脂替他们尴尬到脚趾扣地,想找个新话题时,路舒终于道:“那碗粥,是不是我唐突了?”
“不会。”
“岂止是不会,”楚脂再不说话感觉自己要被憋死了,“她当时可都喝了。”
谈黛:“……”
那天一早,路舒特意做了藕粉莲子粥来找她。最后,谈黛秉着浪费粮食是可耻的念头,让粥进了门,却没让人进门。
楚脂此言一出,路舒心头一动,然而他只尴尬地笑笑,又自闭了。
谈黛却想开了。对嘛,尴尬的人应该是路舒,她有什么可别扭的?
人一旦以为自己想开了,特别是谈黛这样的,就不是她了。她一下子就数够了那兰花叶,笑意盈盈地看向路舒,“未来阁老亲手给我煮粥,够我以后跟江湖上那些狐朋狗友吹一辈子,当然得喝啦。”
“啊?”错愕过后,路舒偷偷弯了弯唇角。
谈黛撑着脑袋欣赏他的反应,觉得十分有趣。
“后来我仔细想过,”路舒又认真道,“如果换我处在你的位置上,我想不出为林芸儿伸冤的其他办法。作为朋友却怀疑你的品行,我真的很抱歉。但是,作为朝廷的官员,如果重来一回,我相信我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谈黛知道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抓你归案”。
真不愧是是路大人,坦诚而又铁面无私。谈黛不禁去想,倘若有朝一日他知晓了全部真相,他会怎么对待天机阁众人,又会怎样对待……她自己。呵,大概会为了维护皇权把他们一视同仁地投海喂鱼吧。
她这样想着,开口却是用同他说过的话调笑道:“不知者不罪。诶,路大人,你猜这句话我要同你说多少次呢。”
“只要谈姑娘不再瞒我别的事,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路舒笑道。
*
云江镇所属的南汶县商贸辐辏,在整个观朝还算得上富裕,但因境内多山,故而在以平原为主的南省却排不上号。早年间,南汶县匪乱频繁,于是朝廷便将县城设在了群山与平原间的要道上。光阴流转,如今南汶安宁已久,昔日城墙上为防入侵而设的砖石也已被历史的风烟侵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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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曾经供兵卒进出的城门口正站着一群人,这些人虽身着便服,谈黛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为首的那一位正是曾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李知县,而最后面站着的则是赵、周两位捕快。至于其他人,大概便是他的幕友同属下了。
这位李知县的耳报神还真好使,谈黛心道。
毛驴打了个响鼻,优哉游哉地走到城门前。谈、路二人甫一下车,李知县便迎上前来行礼,“哎呦,路老弟,愚兄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盼来了!”
又来了,这熟悉的腔调。
“李兄。”路舒朝他一点头。
“这回林氏的案子可多亏了路贤弟啊,要是靠愚兄和我手下的这群榆木疙瘩,不知道要查到猴年马月才能把真凶揪出来,说不定愚兄头顶的帽子都要保不住了。”李知县满脸堆笑,说话间,他目光扫过谈黛和楚脂,“这两位姑娘是?”
“县尊大人贵人多忘事,几日不见,大人不记得我了?”谈黛笑道。
李知县想都没想,一拍脑袋,“哎呀,瞧我这记性,谈姑娘,真是对不住。听说这次林氏的案子能告破,谈姑娘也是功不可没。”
“您言重了,都是应该的。”
“你们瞧瞧,”李知县往身边一寻摸,“瞧瞧人家谈姑娘这境界,真不愧是路大人的朋友,一个个的都好好学学!”
他身边众人忙点头称是。
李知县又笑道:“我还听说,路老弟不小心误把谈姑娘当成了装神弄鬼之人。路老弟,这我就得说你几句了,谈姑娘能是那种人吗?一会儿你可得多自罚几杯给谈姑娘赔罪。”
“李兄说得是,一会儿我请诸位。”路舒道。
“路老弟大方,我就不跟你争了。哦对了,还没请教这位姑娘?”李知县又转向楚脂。
谈黛笑道:“舍妹谈脂,算是半个洋大夫。”
楚脂认命地同李知县见礼,“李县尊。”
“哎呦呦,”李知县朝她拱了拱手,“谈二姑娘竟懂得如此奇技,正好我家姨娘近来身子不大爽利,看了多少郎中,吃了多少药总不见好,二姑娘若是方便……”
不等楚脂拒绝,她的“长姐”便替她做了主,“医者仁心,遇到病患,小妹岂有不看的道理。”
“那我就先谢过二姑娘了。”李知县立马接过话头。
……话说到这儿,楚脂想拒绝也难了,只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客气。”
“有劳有劳。那诸位,请入城吧。”
这一路,众人又把客套话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地说了又说。李知县直说得口干舌燥,笑容僵硬,却仍不肯停息,众人无法,也只能跟着应和。
倒是赵、周两名捕快趁着自己的顶头上司不注意,悄悄凑到谈黛身边。
赵捕快压低了声音道:“谈姑娘,那天在悦来客栈多有冒犯,我们兄弟俩给您赔个不是,但我们也是听命而为,实在没有办法。”
周捕快也讪讪地笑道:“实在是对不住。您料事如神,其实我们哥儿俩是很佩服您的,但是……”
“诶,这怎么能怪到你们的头上,”谈黛毫不在意地笑了,她一指前面的路舒,“真正的罪魁祸首在那呢。”
9. 新寡
赵、周二人憋笑憋得辛苦,心中亦暗道谈姑娘真是大度。
“罪魁祸首”此时正任劳任怨地承担着李知县的殷勤关切,听到他们的笑声偏过头去看。
谈黛的笑意仍挂在脸上,眼波流转如同漾开一池潋滟春水。她同他们说笑时毫无京城小姐们身上的端正拘谨,倒像是盛世时醉眼题咏的风流才子,但是,偏生举手投足间又透着几分不可亵玩的矜持优雅。如此矛盾的特质集于一身竟毫不违和,反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魅力。
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造就了这样的钟秀神化,与她相处愈久,路舒便愈发好奇。
*
路舒摆宴的地方是南汶县城最大的一家酒楼,叫作福和楼。因着招待南来北往的客人,他家的口味有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李知县是这里的常客,早已被驯化了口味。路舒是个不挑食的,连麻辣白切鸡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谈黛没吃几口,胃就不争气地开始疼,只能让楚脂陪着先行离席。
楚脂面上不说,心里暗自感谢“姐姐”的玻璃胃救她于水火之间。
然而,剩下的人这顿饭终究也没安生吃完。因为中途传来了一个令李知县两眼一抹黑的消息:南汶经营丝绸生意大名鼎鼎的淳记的三掌柜在家中遇害。
三掌柜名叫钱桂玉,已过知天命之年,为人精明能干,在行业内信誉极好,人脉广阔。早年间正是他打开了淳记的海外销路,由此带动了南汶的民间商业,是无数人心中的活财神。
活财神是被人用利器刺入后心而死的。凶手下手干净利落,钱掌柜没有经历痛苦,瞬间毙命。发现尸体的是淳记东家王氏的婢女。年终将近,王氏须同几名掌柜盘账,不想这位钱掌柜竟已横死家中多日而无人发现。
一代叱咤风云的商业名流就此无声无息地惨死,令人唏嘘不已。
而李知县现下却无心为他慨叹。他才上任一个月,一旬之内小小一个南汶县就出了两桩命案,如果还有下一个任期的话,他大概也补不上什么好缺了。当然,此案若是破不了,他的前途更将是一片黑暗。
“路老弟,”李知县苦笑,“能不能帮个忙?”
路舒原本想拒绝,因为林芸儿的案子,他已在云江盘桓太久,朝内已有御史参他迁延,若是再帮李知县调查,京中那些人还不知道要说出什么难听的。最后,是来送信的衙役提了一句有人前些天看到钱桂玉同几个像是倭寇的人来往,路舒才答应了下来。
这些年观朝海境不宁,倭寇时常袭击沿海村庄,偷抢劫掠无所不为,朝廷十分忌惮。户部账上也因为此备兵而亏空不少。他的上司胡尚书苦恼不已,前几日寄给他的书信中更是三句话不离抗倭。
另外,丝绸生意又是观朝一项十分重要的进项。如此一来,钱掌柜的被害就很难不引起路舒的警惕了。
李知县想不到这些,只把路舒当做大善人谢了又谢。
*
另一边,楚脂陪着谈黛去了客栈,正巧从别的客人口中听到钱掌柜的死讯。
楚脂下意识的反应是:怎么又死人了?
进了房间,谈黛立刻取出水镜坐在桌边开始推演。
楚脂皱着眉头将她赶到床上躺下,“身体不要了?天机阁这些年没几个能挑大梁的,你要是早死了,我还得把你的活接过来。”
谈黛笑笑,伸出一只手让她诊脉,另一只手却在水镜上动作不停。
“从脉象上看也还好,”楚脂收了手,又问道,“我这里治胃病的洋药还有,你先吃了。”
“好。”
楚脂去给她拿药,顺嘴问道:“钱桂玉是你的下一步计划吗?”
“不是。”谈黛又在水镜上写了些东西。只见镜面上的红字闪烁了几下,最后不动了。
她一下子像是被什么定住了,眼睛死死盯着屏幕。接着,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原本不是,现在可以是了。”
那水镜上的内容是:
战争可能:五成……倒计时:一百零五年十六天……预计死亡人数:数据缺失。
条件:在钱桂玉案中保全王氏
战争可能:四成……倒计时:数据缺失……预计死亡人数:数据缺失。
推演人:礼门长老谈黛……推演次数:七万四千九百二十七。
楚脂将温水同药片递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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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起水镜一看,目光随之变得困惑,“王氏会因为钱桂玉的案子受到牵连吗?莫非姓钱的真的通倭?”
“现在还不好说,”谈黛吃了药,“今晚我得去钱家一趟。”
*
钱家就在南城淳记店面附近不远处的小巷子里。说起来,淳记的门面气派非常,钱家的宅院却不大,从外观看起来甚至有些破旧,那些砖瓦看上去至少已是三朝元老。
夜幕下,两名衙役明火执仗地守在院门口。
“天机可测,吉凶能断。眉藏福祸,眼透兴衰。”谈黛身着一身道袍,手里的铜铃“叮啷啷”响了几声,慢悠悠地从钱宅门前走过。
约莫走出不到百步,她就听得身后的门吱嘎一声,一道妇人的声音响起,“这位女先生请留步。”
她转过身来,果然见钱家院门被拉开,一名披麻戴孝的年轻妇人正从门内探出身来。
那妇人生得白净,水蛇腰掐肩膀,自有一派风流,鬓边乌云微堕,眉目间愁云惨淡,任谁看了都要生出几分怜惜。
“这位娘子,可是要贫道为你相上一相?”谈黛四平八稳地问道。
妇人点点头。
“县尊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出这间宅子。”衙役皱皱眉,抬手拦住了她。
妇人从袖中掏出两个银锞子递了过去,“还请官爷们通融通融。”
被她那双梨花带雨的含情眼一扫,两名衙役忙垂下目光,慌慌张张地接了银锞,“快些。”
“是,奴家多谢官爷。”妇人福了福身,“女先生,请。”
进了院门,绕过影壁,谈黛才发现,这里面竟别有洞天。几间砖瓦房的外墙上雕着繁复的灰雕,墙根底下的花盆里种着几种名贵的山茶,院中布置的山石盆景更是价值不菲。房檐底下,未及拆除的几盏大红灯笼高高挂起,配合上吊丧的白布十分诡异。
“这位娘子如何称呼?”谈黛问。
“家夫姓钱。”妇人轻声道。
然而,下一瞬,她一抹脸上的涟涟泪水,一改柔弱模样,眼神也变得锐利,“或者,你也可以叫我曾经道上的名字‘惊堂娇’,谈姑娘。”
10. 惊堂娇
惊堂娇,江湖中鼎鼎大名的女说书,容貌昳丽,声若银铃。早年间,她多在南省的书场与富户宅邸演出,凭借着出众的才情与口才,吸引无数文人雅士对其趋之若鹜。
更重要的是,在观朝女说书到底属于贱业,常被客人视为风月点缀,遭受言语轻薄。少数人不堪忍受直接反抗,结果遭到报复,从此消失于人世间。更多的人则是选择忍气吞声,或是依附权贵。
只有这位惊堂娇与众不同,她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可谓是片叶不沾身,却偏偏能让众人为之倾倒。相传南省前后三任巡抚、四名布政使都曾是她的入幕之宾。如此一来,心怀不轨之人也不得不忌惮了。甚至,不少南省官员上任之前都要寻访这位美娇娘,好像得她三两句点拨头上的帽子才能戴得稳。
然而三年前,这位奇女子竟在南省销声匿迹,从此不知所踪。据说最后一次有人见到她是在京城的一家棋社里,当时,她同一名神秘对手下了一局棋,结果惨败。
没有人想得到,曾经叱咤风云的惊堂娇竟嫁与一名丝绸行掌柜,成为了一名洗手作羹汤的普通妇人。
“原来是你,久仰大名。”谈黛道,“我们见过?”
惊堂娇垂目一笑,“京师常景会乃江湖第一会,会首‘辜老汉’的义女,无数高官府上的座上客谈姑娘,江湖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不过是借着老汉的名到处走动走动,你实在是过奖了。”谈黛颔首道,“钱掌柜骤然离世,还请你节哀顺变。”
提到钱掌柜,惊堂娇的脸色一变。
“关于我丈夫的死,我需要你的帮助。”
“你请讲。”
惊堂娇打量了一遍四方的屋檐,拉过谈黛的手,“咱们进屋说。”
钱桂玉死在书房,早些时候衙门中人已来勘验过一次,还拿了不少东西走。现下屋内除了一滩尚未清洗的血迹,便只剩下看起来并无异样的寻常摆设。
“请坐吧。”惊堂娇替谈黛倒了一杯松萝茶。
“多谢。”
在凶案现场品茗,当真别有一番乐趣。
惊堂娇捋了捋衣裙,弱柳扶风地入座,端的是一派风韵。
她好像快四十岁了。谈黛突然意识到这位美妇的年纪,不禁暗自感叹她真是驻颜有术。
“你一定很好奇,我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放下那些权势,无声无息地嫁给他。”
谈黛点点头。
惊堂娇略笑了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原因,可能就是年纪到了,突然就不想在明枪暗箭里生活了。年轻的时候,总是追新鲜,觉得在权贵之间斡旋自己也算是个人物了,可慢慢的,人就会厌倦,觉得浮华热闹不过是过眼云烟,也没有什么意思。”
她见谈黛静静地听着,好像若有所思的样子,又笑道:“也许过几年,你也会忽然喜欢上平平淡淡的烟火日子,找个好人嫁了。”
谈黛理解她的想法,她知道寻求安定是人性本能。
但是……
“或许有的人本性里就注定会度过漂泊与冒险的一生。”
“也许吧。”惊堂娇不置可否地笑笑。
“你说要我帮忙,钱掌柜的死可是有什么隐情?”
“老钱前些日子不知怎的惹上了一群倭贼,大概半个月前他们半夜摸进来把家里翻了个乱七八糟,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后来,老钱让我帮他照看他要生产的妹子,没想到我一回来他却……”惊堂娇哽咽了一下,“想来当时他可能已经意识到危险了,才把我支走。”
“所以,你担心这伙人会找你的麻烦?”谈黛问道。
惊堂娇点点头苦笑道:“人走茶凉,南省的那些人只认曾经的惊堂娇,却对如今的钱夫人唯恐避之不及。和他们不一样,辜老汉手眼通天,又最讲江湖道义,所以我想寻求他的庇护,还请你帮忙引荐。”
天南地北的老合不少都受过辜老汉的恩惠,也正是因此,他才能有如今的地位声望。可她不能把麻烦带给老汉。况且,老汉手下不养闲人,惊堂娇若是入了京,她想要的平淡日子恐怕又将成为泡影。
想到这些,谈黛犹豫了。
惊堂娇明显猜得出她在顾虑什么,“若能让倭贼也不敢动我,辜老汉的名声必能再上一层楼,这笔买卖你们也不亏。而且入了京,我愿为常景会效犬马之劳。”
若能如此,自然不亏,但风险也极大。
而且,她的当务之急是查清钱掌柜之死为何会给王氏带来危险,以及她要如何才能保全王氏。关于这些,惊堂娇或许知道点什么。
于是谈黛思忖片刻,开口道:“我可以帮你,但有一个条件。”
惊堂娇略一挑眉。
“上京之前你帮我查清钱掌柜遇害的真相,这样老汉那里我好交代。甚至,”她顿了一顿,“到那时或许你就不必再寻求谁的庇护了。”
“好,一言为定。”
“我想看看前掌柜生前用过的东西,不知是否方便?”
惊堂娇做了个“请”的手势,“自然。”
此后趁着惊堂娇回房休息的一个时辰里,谈黛将看上去钱桂玉会带着出入不同场合的物什全部拿水镜照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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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然而传闻中的“倭寇”却丝毫不见踪影。特别是他的几件长袍,她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毕竟旁的也就罢了,钱桂玉无论见谁总得穿衣服吧。
可结果就是:一无所获。
这太奇怪了。难道钱桂玉是隔空惹上的他们?
至于那些入室翻找东西的“倭寇”,水镜中,他们均身着夜行服,蒙着黑色面巾,看不出什么线索。只有一人不经意露出的小臂上有着一块约半尺长的刀疤,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难道有用的都被县衙的人拿走了?谈黛一想到又要和李知县打交道就不禁头疼。而且,难道这次她又要说是为了给死者伸冤才介入探查的吗?
这样是不是热心得太明显了些?
罢了,再找找看吧。谈黛扫了一眼立了一整面墙的几个书架,感觉头很大。早知道就叫楚脂一起来了。
将数不清第多少本大部头搬到桌上后,谈黛累得额头上都出了一层薄汗。她一边抬手随意擦了擦,一边翻开了这本《全诗》。
昏黄的灯光下,书页唰唰唰地自她指尖翻过,空气中泛起一股淡淡的墨香。忽然,一张小纸片自书中掉落。谈黛放下书,拾起那张纸片,上面的内容令她顿时来了精神:
“倭事,老地方见,沁娘。”
沁娘应是名女子。但观朝礼教严格,女子的闺名不可轻易透露给外人。所以这位沁娘很可能是……看来,她得再去问问惊堂娇了。
*
沁娘,南汶县群芳楼名妓。
夜半更深,正是把酒寻欢的好时候。群芳楼的雕梁画栋间灯火通明,丝竹声、欢笑声不绝于耳。这一夜,不知又有多少凡俗男女共赴极乐。
谈黛刚行至门前,便有一名姿态婀娜的女子迎上前来。
“姑娘可是要找个相公喝几杯?”那女子笑着问道。
“我不找相公,”谈黛轻笑,“而是要找一位像你这么美的女子。”
“啊?”女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来群芳楼找女人?现在有钱人家的小姐暗地里都这么玩的吗?
不过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她忙道:“您先请进,我叫人给您先拿些点心酒水。”
谈黛正要迈步进门,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在她背后响起。
“等一下,谈姑娘既然来了,不如同我一起?”
谈黛转过身,只见路舒身着便服,正站在她身后。
“呃……您二位是?”
“朋友。”
“朋友……要,一起?”那迎客的女子表情瞬间变得更加精彩起来。
11. 挑逗
一进群芳楼,混合着脂粉和酒气的暖香就扑面而来。路舒皱皱眉,抬手掩住了鼻腔。
与其相比,谈黛就显得轻车熟路多了。她弯了眉眼,轻轻扯下路舒抬起的手臂,“路大人可别说你从未来过花街柳巷。”
“来是来过,”路舒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但都是为了应酬。”
好家伙,好个正人君子。
“哦?那今晚?”谈黛露出了个微妙的笑容。
“为了钱掌柜的案子,他生前有个叫沁娘的红颜知己,就在群芳楼。”路舒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谈姑娘呢,来这里做什么?”
“我可没路大人这么有正义心,”谈黛捏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来这里当然是为了喝花酒了。”
路舒听她如此自贬,心里莫名不是滋味,“你的身体?”
“我妹妹妙手回春,已经无事了。”说话间,她又连饮了几杯。
路舒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叫好声打断。只见正厅中央的高台上,几位身着轻纱的舞姬正随着丝竹之声翩翩起舞,水袖翻飞间雪白的肌肤隐约可见。他连忙侧开目光。
然而下一瞬,一只莹白修长的手便抚上他的领口,他悚然一惊。
谈黛不知何时歪斜着身子坐到了他身旁,一双眸子中漾起朦胧水光,面上也泛起微醺的艳色,她忽地轻笑,“不知我同这里的姑娘比,如何?”
说话时,她刻意凑近路舒,一股清苦的香气连同些微酒气扑在他颈侧。
路舒登时呆住了,一缕绯红染上他的耳朵。
过了片刻,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谈姑娘何必要做这种比较呢?”
谈黛眉心微动,下一瞬直接掩唇笑了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从椅子上跌落,“路大人,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这个人真的很无趣。”
路舒对上她的眼睛,立时逃也似的垂目。
无趣么,他好像已经习惯别人这样说他了。他出身低微,不懂得世家贵族那些“有趣”的消遣,暗地里被不知多少人嘲笑过是个土包子。
那件事之后,谈姑娘待他变得不同了。过去她虽然也会同他谈笑,可却多少有些矜持,如今,倒像个无所顾忌的浪子。难道,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谈黛等了一会,见他还是不说话,又借着酒意笑道:“听闻沁娘可是个狠角色,路大圣人入了她的房门,怕是会被她吃掉。要不要我帮你应对她?”
“好。”
“说起来,钱夫人可是个绝无仅有的美人,可钱桂玉还是在外面有了沁娘,路大人,你们男人是不是都是这样的,见一个,爱一个?”谈黛歪着头问他。
“啊?这……”路舒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真是有趣。谈黛早就知晓,这位路大人在朝中纵横捭阖,手段老辣,可没想到在女人面前却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他这个岁数,不会根本没碰过女人吧?还是说,他喜欢在男女问题上故作这种单纯的姿态?
*
“所以你是钱桂玉的外室?你是钱桂玉外室的大哥?”沁娘一脸的难以置信。
沁娘并不如路舒意想中那样美若天仙,甚至可以说,她的相貌很普通。除却华美的衣饰与保养得宜的细腻肌肤,她同种庄稼的村妇并无什么区别。
“正是呢,”谈黛掏出条手帕拭了拭不知怎么挤出来的眼泪,“老钱突然就这么去了,我实在是心中难过,想找个人说说话,又实在不敢去找夫人……”
一语未了,她又轻轻抽泣起来,端的是一派柔弱伤感的模样。
沁娘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同路舒一番,眼角抽了抽。
“姐姐若是不信。”谈黛凑上前去同沁娘耳语几句。
沁娘听了她的话,倏地瞪大了眼睛,又见她羞赧地垂下眼,竟道:“妹妹既信得过我,不妨今晚便在我这里睡下,至于这位……”她看了看路舒,又看了看谈黛。
“帮我寻间空屋便是。”路舒道。他取出一个银锞子递给沁娘。
“好说,好说。”沁娘忙接了笑道。
“实不相瞒,我有一事,想请姐姐帮我拿个主意。”谈黛道,“老钱生前曾说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要把一间粮油铺子留给我,可夫人是个精干的,我实在不敢……不知老钱是否也给姐姐……”
话说到这,沁娘眼里的警惕终于消了大半,她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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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然走到烛台前,挑了挑灯芯,屋内霎时亮了几分。烛光映着她半张脸,显得神色莫测。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老钱没给我留什么,我劝你也不要打那铺子的主意,那个夜叉婆不是你我能对付的。”
谈黛故作惊讶,“怎么会,老钱总在我面前提到姐姐,他怎么会……”
沁娘盯着她没说话。
“是我说错了话,姐姐对不住。”说着,她作势又要畏畏缩缩地擦眼泪。
“罢了,”沁娘一摆手,“事已至此,告诉你们也无妨。前些日子,几个倭人特意来楼里找老钱,后来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他们大吵了一架。也不知道那几个杀千刀的和老钱说了什么,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来过楼里。”
谈黛同路舒对视一眼,终于说到正事了。
沁娘继续道:“昨日,我假称有了倭人的消息约他来楼里。他倒是来了,可是整个人都很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谈黛似若无意地问道。
“他对我很冷淡,一开始说都是露姐给他招来的麻烦,后来又改口说要不是那场戏,也不会出事。我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就不耐烦,也不肯同我说。”
“露姐是?”路舒问。
沁娘奇怪地看他一眼,“露姐是我们群芳楼的主人。”
谈黛扯出个讨好的笑,“姐姐,我这位大哥哥是个老实人。”
沁娘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
当夜,群芳阁顶层的烛火渐次灭了,谈黛灵巧地掠过回廊,无声无息地贴向露姐的房门。
银簪轻轻滑入,无声挑开内闩。门轴微响,她身形一顿,侧耳倾听,确认屋内只有绵长的呼吸声后,才闪身而入。
屋内,熏香未散,甜腻得让人昏沉。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她借着月光打量了一圈屋内的陈设,最后将目光投向了窗边的木柜。她轻手轻脚地行至柜前,用那银簪三转两拨,便听得锁簧轻响一声。
正当她打算拉开柜门查看,一道凌厉的女声忽然自身后传来。
“什么人?”
她的手指在柜门上一滞,瞳孔骤然紧缩。
12. 记忆术
这个露姐竟如此机警!谈黛的反应更快,顷刻之间,她猛地转身,将一把迷药毫无预兆地洒向露姐。
回身的那一刻,她看清了露姐的形貌。那是一名婀娜的女子,眼角眉梢在警惕之余带着三分媚态。然而,颈上的细纹仍是暴露了她的年纪。不知是不是错觉,谈黛觉得,这位露姐同沁娘眉目间竟有几分相像。
露姐迅速掩住口鼻,迷药尽数落在了她的广袖上。动作间,一枚铜镜自她腰间滑落,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镜面上,红光闪烁。
她是天机阁的人。
露姐无暇去管那水镜,举刀便朝谈黛刺去。抬手时,她腕间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铛声。
谈黛侧身躲过,抬手攥住对方手腕,“钱桂玉之死和阁里有没有关系?”
露姐惊愕地看向她,“你究竟是谁?”
“礼门谈黛。”
“谈长老?”露姐立时卸了力道,将刀刃丢掉。
天机阁等级秩序森严,长老的权力在阁主之下是压倒式的。
“回答我的问题。”谈黛放开了她。
露姐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在思考该怎样回答。然而,这对谈黛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阁中凡涉及影响未来历史走向的行动均由礼门审定后方可执行。如今,留在阁中的礼门次老孙靖虽是术派之人,但行事谨慎,大小事务无不藉由水镜向她禀报。更何况,孙靖明知她在南汶的行动事关重大,若阁中此时真的因为什么需要露姐除掉钱桂玉,他没理由隐瞒谈黛。
除非,这是露姐擅自所为。
这些年,天机阁事务愈发繁忙,管理上难免有些松散,于是,有的人开始违背阁中“不得用水镜或控魂、记忆二术为自己谋私”的戒条,暗中牟利无数。
所以,露姐的图谋又是什么?
“人不是我亲手杀的,也的确与阁里无关。”露姐踱到桌案前,点燃了四脚玲珑香炉中的残香,“听闻谈长老是道派的翘楚。”
她的立场在阁内并不是秘密。
“所以,”她缓缓转身,一步步靠近谈黛,“还请你体验一次术派的记忆术。”
一语言尽,谈黛似是十分配合地有了反应。她一手捂住额角,面露痛苦的神色。紧接着,她踉跄几步撞上身后的木柜,单手紧紧抓住柜子一边,才勉强维持着没有倒下。
“你想清楚,无论你有什么苦衷,一旦动了手,就只有一个下场。”
袭击上司,按照天机阁的规矩,当由刑门施以控魂术混乱心智,再被流放海外孤岛,疯疯癫癫地了此残生。
露姐面露凶恶,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冷笑道:“苦衷?呵……你以为我在乎什么下场吗?这些年我为阁中卖命,可到头来,天机阁连我妹妹的救命钱都不肯出!”
说着,她撑住谈黛摇摇欲坠的身体,将她拖到椅子上坐下。
“这不应该,阁内户门设有‘度危款’,只要缘由合理,是一定会发下的。除非……”谈黛眉头皱得更紧,“在南省,你的上级是谁?”
“蒋秋孟。”露姐提到这个名字便咬牙切齿,“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马上你就会忘记南汶发生的一切。”
“不行,这样会耽误大事,事关天下人的性命!”谈黛撑着桌案试图站起身,但试了几次都因浑身无力跌回椅子里。
“呵,你们永远有你们的大事,我妹妹的事就是小事。”露姐讽刺道。
“啪。”她在谈黛面前打了个响指。
谈黛努力撑了撑眼皮,终是闭上了眼睛。
*
此时,露姐房间相隔不远的客房里,路舒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晚间谈黛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还有她那逗弄式的靠近,每当他快要入睡时,这些片断就会闪过他的脑海。然后,他就会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她很擅长撒谎,也擅长扮演其他角色。可是,那些她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见识、正义感他不认为是假。有几次,他相信自己已经窥见了这张假面后的深刻的真情,可这些又会被她很快用插科打诨掩饰过去。
行走江湖的相师、罪臣之女,除此之外,在她身上一定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茫茫世间,他已独行了太久,而她,似乎是第一个能够同他谈天论地的女子。
或许,他该更加坦诚地和她把一些事情谈清楚。
正想着,窗扇处传来轻轻的叩击。
路舒披衣起身,打开了窗子。
“路大人。”窗外的是赵捕快,他悄么声地翻进屋来,摘下了蒙面的黑巾。
“情形如何?”
“钱夫人也就是冯乔那里没有什么动静,除了,”赵捕快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路舒,终是道,“晚间的时候,谈姑娘给人相面被她叫进去了。”
原来她是从冯乔那里得来的消息。
赵捕快见路舒不说话,又补充道:“不过这也挺正常的,妇人新死了丈夫,找相师算算未来的吉凶,当年我爹去世时,我娘也是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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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自然。她更了解女人,有她帮忙,这个案子或许破得会更容易些。”路舒略一点头,“还有别的事吗?”
“有的。您让我们查钱桂玉最近有没有同人发生过冲突,我们查到,五天前,外省来的一个绸缎庄的叶掌柜在县上公所里摆了一出《黑心绸》,暗指淳记的丝绸以次充好。那戏没唱一会,钱桂玉就带人来了,两边剑拔弩张的差点没打起来。最后还是衙门里来人把他们劝走的。”
“说起钱桂玉的死,沁娘也提到了一场戏。”路舒回忆道。
“难道就是这场?路大人,要不要我们先把姓叶的他们抓起来?”
路舒摆手,“不急,若只是同业之争倒也罢了,若是这背后有倭人的手笔,现在抓人怕是会打草惊蛇。”
“是。大人思虑周全。”赵捕快颔首。
*
“谈长老,你来南汶做什么?”露姐刻意拉长了调子,压低嗓子,发出一种本就令人昏昏欲睡的声音。
“查钱桂玉之死的真相。”谈黛双目紧闭,木木然道。
“你查到了什么?”
“他的死与天机阁成员露姐有关。”
露姐顿了一下,贴着她的耳侧晃了晃腕上的铃铛,引导道:“你记错了,南汶太平无事,你该回阁里去了。”
谈黛的眼皮动了动,跟着重复道:“南汶太平无事。”
露姐心中绷着的弦松了。
可是,紧接着,她又喃喃道:“但是,我好像记得,要给一个人发‘度危款’,她的妹妹病了。”
“没有这回事,你记错了。”露姐的声线出现了一丝波动。
“我记错了吗?”谈黛皱眉,脸上肌肉紧绷,看起来头痛得更加厉害了,“哦,那她是从别处拿到钱了吗?”
“呵,从一群倭人手里。”露姐鬼使神差地回答。
同她说了又怎样,一会儿再消除她的这段记忆就好了。
“倭人?他们在哪?”
“福缘客栈。”露姐的语气中有着隐藏不住的不悦,“好了,就到这里吧,没有人需要‘度危款’,也没有什么倭人、福缘客栈。南汶什么都没有发生,你要回去了。”
“南汶什么都没有发生,我要回去了。”谈黛面上一松,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露姐深吸了一口气。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这个秘密将永远湮没在天机阁的历史上。
然而,下一瞬,谈黛睁开了眼睛,她深不见底的双眸中,一片清明。
13. 坦诚
记忆术怎么会对她无效?!露姐心中大骇,冷汗瞬间顺着她精致的面庞流下。
“你……”
谈黛缓慢地站起身,疲倦地看了露姐一眼,“蒋秋孟有无贪墨你妹妹的救命钱,我会传信给刑门调查。但是。”
她话锋一转,露姐的指尖顿时掐入掌心。
然而很快,她调整好了情绪,坚定地望向谈黛,“技不如人,什么结果我都认,但我不后悔。只是,我的妹妹是无辜的,还请谈长老放过她。”
说罢,她撩起裙裾,便要下跪。
谈黛拉住了她,勉强笑了一下,“但是,下一次你若觉得我很累,不如寻些你楼里的俊俏相公来帮我放松放松,这记忆术实在是太过隆重了。”
露姐愣了半晌,待到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不禁红了眼眶,“谈长老,你……谢谢……谢谢……”
谈黛摆摆手,瞄了一眼屋中的更漏。还行,这会回去还能睡几个时辰。
“谈长老。”露姐叫住了她。
“嗯?”
“我能不能请教谈长老,记忆术为何会对你无用?”
谈黛触上门扉的手顿住了。过了一会,她才淡淡地开口:“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
次日清晨,晨雾尚未散尽,福缘客栈对面的早点摊已零零散散来了不少客人。
“刚出笼的包子——”
老板将木蒸笼掀开,水雾呼地腾起,露出笼中雪白暄软的包子。紧接着,面香混着肉香便热烘烘地往人脸上扑。
“老板,再来一屉包子。”
“好嘞。”老板利落地带上厚手套,将最上一层蒸笼端到客人桌上,“您二位慢用。”
“多谢。”路舒下意识将笼屉朝谈黛近前推了推,登时被烫得缩回了手。
“哎呀,”老板忙关切地问,“您没事吧。”
路舒摇头,“不妨事,你忙你的去吧。”
老板点点头,“那您需要什么再叫我。”
“路大人这是被包子咬了?”谈黛嘴角弯了弯,“我看看。”
她将路舒的手拉到眼前端详,只见那指腹已微微泛红。她凑得近些,轻轻朝他的手指吹了一口气。
路舒脊背倏地绷直,慌忙抽回手,“我自己来。”
谈黛轻笑,“包子吃人,我又不吃人,路大人,怕什么?”
路舒喉结滚动了一下,想答话,却发觉嗓子发紧,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谈姑娘说笑了。”
不得不说,路舒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一双俊秀文人的手。然而,不像世家公子那样只在握笔处才长有茧子,他的手掌上也有几处厚厚的老茧,应是早年辛苦务农留下的。
从前在田间地头,他也是这样应付村里姑娘们的吗?谈黛这样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喝了一口碗里的甜浆。
两人各怀心思沉默了一会儿,终是路舒率先开口。
“也不知那些倭人何时现身,左右也是闲着,要不聊聊?”
“好啊。”谈黛指尖划过碗口,漫不经心地道。
“此间事了,谈姑娘对未来可有什么打算?”
“继续做我的相师,游戏人间。”谈黛不假思索地道。
“一辈子如此?”路舒犹豫了一下,道,“有些话我不知当不当讲。”
“你说。”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江湖险恶,谈姑娘固然聪慧又经验老到,但这样的日子到底朝不保夕。若我没猜错,你的父亲是前史馆总裁谭毓章,谭氏根基深厚,纵是一朝获罪,亦不至潦倒。你若回归谭氏,总比现在要安稳不少。”路舒一口气说完,心中竟松快不少。
谈黛显然对他突如其来的坦诚始料未及,足足想了好一会,才道:“路大人是什么时候看穿我身世的?”
“我在悦来客栈遇刺那晚。”
竟然那么早,那是他们的第二面。
看得出她又在同自己绕弯子,路舒皱皱眉,继续道:“如同你所谓的相术一样,我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猜出你的身份。”
“路大人慧眼如炬,不如,我再问路大人一个问题。”谈黛下意识绞紧了自己的裙裾,“在云江,你是何时知道是我在假扮娘娘的?”
林芸儿案结束后,楚脂曾提起过,她假意向路舒揭发谈黛时,路舒的反应平淡得古怪。
故事重提,特别是那样一段并不美好的故事,路舒略微有些尴尬,最后他还是直言道:“也是那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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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何?当时我应该没有哪句话露出了破绽?”谈黛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
“并不是因为哪句话。”路舒抽了双筷子递给她,“淫祀的出现往往意味着地方动荡,可我在云江两年有余,知晓这里百姓温饱自足,十分安定。那么,便只有一种原因,有人想借此起事。当年今上攻入皇城,广惠帝在宫中自焚而亡,但当时的太子却下落不明。这些年来,总有传言说他其实流亡到了南省外的海面孤岛上。”
因广惠旧事落难的罪臣之女、行走四方的朝廷不稳定因素,如今回想起来,她当时还真是嫌疑大得很。
“所以,一开始你猜测我是为了复辟而假扮娘娘?”
路舒点点头,“此事事关重大,所以……”
所以,他一直在同她虚与委蛇。难怪当时她觉得接近他过于顺利,原来螳螂捕蝉,那蝉本身就是一只黄雀!
“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层。”谈黛叹道。
路舒又道:“但是,那晚在山洞里你同卢秀才说的话又令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完全想错了。”
“嗯?”
“因为我怀疑一个如此珍视人命的人,会不会为了前朝恩怨而让天下血流漂杵。”
所以杀死那匹狼时他的那句“有时候,反反复复地试探不如直接动手来得有效”就是在暗示她。可惜当时,她选择了回避。
“后来你到客栈找我……”谈黛望向路舒的眼睛,从对方遗憾的神色中,她已得到了那个他们心照不宣的答案。
那是她成为“案犯”前,他们彼此坦诚的最后一次机会,可惜,他们最终都没有抓住。直到最后,楚脂假意告密,路舒不得不上门抓她归案。
“那天你昏迷之后,我非常后悔,后悔之前为什么不能再多坚持几分,这样你也就不必用那样的方式为林芸儿伸冤了,也不用……”
受那份折辱。
可惜,这些依然不是整件事情全部的真相。
时过境迁,谈黛轻笑着淡然说道:“或许世间之事便是如此,机缘未至,一切都是枉然。”
“可我更相信事在人为。如今,我已向你开诚布公,”路舒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渴求的意味,“那么你呢,谈姑娘?”
14. 迷局
她是不可能向路舒坦白的。朝廷不会容许天机阁的存在,她无法拿阁内上千条性命去赌一名户部侍郎一念之间的仁慈。
好在,避重就轻一直是她的长项,“多谢你的关心,只是如今我已回不去谭氏。”
路舒疑惑地皱眉,“为何?若是有什么困难,我或许可以帮忙?”
“因为这个。”谈黛自袖中取出一个小册子,正是最新的《花间录》手稿。
路舒接过只扫了眼书封,立时了然,“六年前起,醒川先生作《花间录》记述观朝女子奇闻轶事,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青楼烟花。文人墨客、闺阁才女追捧者甚众。然而,在无数士大夫眼中,这是对纲常的挑战,对礼法的亵渎,言禁声屡屡有之。不成想,这位掀起文坛滔天巨浪的醒川,原来是你。”
曾经天下文宗的女儿,竟作“邪书”,谭氏对她会是何种态度,答案昭然若揭。
“所以路大人,”谈黛笑道,“做个相师,浪迹江湖已经是我最好的选择了。而且,这样自由自在的日子,我觉得挺好。”
路舒心生感慨,指尖抚过《花间录》的书页,“不知它何时才能等到属于它的时候。”
“哦?”谈黛意外地挑眉,“不知路大人如何评价我的这部‘祸国妖书’?”
路舒轻笑,“瑰丽非常之作,当传之后世。”
“路大人。”谈黛笑意盈盈地叫他。这一次,她的笑里难得的既无算计,又非挑逗。
“嗯?”
“我为什么没有早些认识你?”
三年前,他们二人同在京城,可那时她却对路舒一点印象也无。
路舒用她的话玩笑着回敬:“大概是路某根基浅薄,前些年未尝勘破相术的玄妙,以至你我机缘未至。”
两人对视一眼,都弯了嘴角。
谈黛端起桌上那碗尚冒着热气的甜浆,歪头道:“路少适,干一杯?”
路舒愣了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也举起碗,同她碰了一下,“敬你,谈黛。”
*
“谈二姑娘,这边请。”丫鬟翠云引着楚脂穿过县衙的回廊与两三道拱门,方进了后院。
“翠云,”楚脂像模像样地提了个药箱,风轻云淡地问道,“你先同为我说说,你们姨娘是怎么个情况?”
翠云低下头,似是想了想该怎么措辞,方道:“说来也奇,我们娄姨娘从前身子骨硬朗着呢,老爷也最宠她,可这些日子也不知怎的,突然就病了,茶饭不思,连说话的精神都没有,人也瘦了好大一圈。老爷请了好几个郎中,开了不少副药,人参鹿茸流水似的吃下去,可总不见效。院里不少人议论,”说到这里,她可以压低了声音,“说她莫不是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县衙么,不干净的事情倒是不少,至于不干净东西,她却是不信的。
“你们老爷对娄姨娘倒是真好,为这病,他花了不少银子吧。”楚脂道。
“可不呢,老爷是个难得的有情人,对夫人和我们姨娘都是极好的。夫人自早年间小产后身子一直不好,老爷还特意去省城找巡抚大人求名医为她诊脉呢。可惜,夫人到底也没什么起色。为这,老爷才娶了娄姨娘进门管家,谁想到这才几年……”
“那是你们没遇上我。”
开玩笑,自从有了楚长老,天机阁里还没听说谁有什么疑难杂症是治不好的。
翠云听了这话很是欢喜,“请您一定好好给我们姨娘看,姨娘性情好,她这一病,我们都怕老爷以后找个母老虎来管家。”、
“那是自然。”
说话间,翠云已引她行至一间厢房前,“就是这了。您稍等片刻。”
她掀起厚重的门帘进了屋,没一会,便听里面若有若无地传来声音。随后,门帘从里面被掀开,翠云露出半个身子来,“谈二姑娘,姨娘请您进去。”
娄姨娘的屋子布置得十分华美,正中两把红木椅当是招待客人之处,右手隔着几道纱帘便是日常起居的所在。
翠云挑起帘子,只见一名散了云鬓的年轻妇人正斜倚在床头软枕上。窗前,两名小丫头垂手而侍。妇人面色苍白,脸颊凹陷,眉间微蹙,见楚脂进来,挣扎着便要起身。
“快别起来。”楚脂快走几步阻止了她。
“谈二姑娘,”妇人颔首,“您是老爷的客,妾身这样实在是失礼了。”
“娄姨娘,”楚脂回了个礼,“身子重要,旁的都无妨。”
“小玉。”翠云一使眼色,其中一个小丫头忙搬了圆凳过来,又接了楚脂手中的药箱。
楚脂坐下道:“想必李知县已同你说了,我此行便是为了给你看病。你身上哪里不适,尽管说与我听。”
娄姨娘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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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轻咳几声,气若游丝地开口:“起先只是睡不好觉,夜里好不容易睡着又会惊醒,醒来身上都是冷汗。后来便觉得胸口发闷,两肋隐隐作痛,日渐吃不下东西,昏昏沉沉地起不来床。”
楚脂面色平静,如老练大夫般问道:“这样有多久了?”
娄姨娘想了想,“约莫不到一旬。”
“手伸出来。”
娄姨娘依言从厚重的棉被下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来。楚脂替她把了一会脉,心中有了计较。
“近来府中可有什么烦心事吗?”
“没有。”娄姨娘倏地收回了手,目光闪躲。
楚脂朝小玉一招手,小丫头忙捧了药箱上前。楚脂开了箱门,从中翻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她,“每晚戌时给你们姨娘吃一粒。”
小玉点头称是。
“不是什么大病,好好休息,按时服药,能好的。”楚脂又安慰她几句,告辞离去。
望着楚脂的背影,娄姨娘苦笑一声,喃喃道:“多谢。但是,没用的。”
*
“我去过县衙了,娄姨娘得的是郁证。”楚脂大咧咧地坐上客栈窗边的小桌,朝外面望去。
谈黛顺手给她丢了个橘子,“李知县待她不好?”
楚脂稳稳接住,“恰恰相反,李知县对她很好。应该是他们府中出了什么大事,可她不愿意同我说,甚至有意掩饰。你那边呢?有没有在福缘客栈看到那些倭人。”
谈黛摇头。她同路舒在外面等了一个上午,连半个倭人的影子都没见到。
“难道他们已经跑了?”楚脂猜测。
“不好说,但从现有的线索来看,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突然有意依附老汉的惊堂娇、不惜被流放外海也要勾结倭人谋杀钱桂玉的露姐、忽发郁证的娄姨娘、敢与“地头蛇”钱桂玉公然冲突的叶掌柜、行迹无寻的倭人……这些人的行为有的看似动机充分,细想之下又有着几分古怪,有的干脆缘由成谜。而在迷雾的中心,有人却从始至终近乎隐身。
“可是,现在线索全断了。要不,你让路舒直接动用权力把所有人都抓起来审算了。”
谈黛笑了笑,“他品阶虽高,南汶的事却不在他管辖范围。而且,线索也不算全断。”
“嗯?”
“或许,我们是时候去见她了。”
15. 挡酒
南汶王氏老族长王鹤龄夫人早逝,只留下一儿一女。长女王韫秋接手了族中生意,是王氏新一代的话事人;其弟王怀秋专心于科考,是王氏经商兴旺以来举业上最大的希望。
位于淳记不远的酒楼松年楼雕梁画栋,金光夺目,便是王氏的产业。
路舒对着雅间内墙上挂着的一幅松木图欣赏了许久,不由得感慨,“笔力遒劲,气韵生动,此画颇有大家风范,看来这王氏不光有财力,也有品味。”
“路大人好眼光,”谈黛浅啜了一口杯中茗茶,眼中一亮,“那是前朝徐大家的画,看枝干的画法,大概是他晚年最为成熟的作品之一,现在早已是有价无市。”
“在谈姑娘面前鉴赏古画,我这是班门弄斧了。”路舒笑道。
“不过是看得多了熟能生巧罢了,哪里比得上路大人的心算绝技呢?”
不等二人继续互相吹捧,只听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自门外传来。随后,雅间的门被推开,一名衣着华丽的女子走了进来。她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头戴点翠发簪,身穿杏黄缂丝马面裙,外罩一件大红云缎对襟外褂。
那女子一进门便径直向谈黛打趣道:“谈妹,你来南汶的日子可不短了,这会才上我王家的门,可是和姐姐生分了不成?”
谈黛起身拉住她的手笑道:“前些日子确实是被旁的事情绊在了云江,这不才到县城就来见王姐了嘛。”
“你呀。”王韫秋轻点了下她额头,“昨天的事,乔姐同沁妹可都同我说了。”
“哎呀,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王姐。”谈黛轻轻摇晃她的双臂,撒娇道,“姐姐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路舒:!他还没见过这样的谈姑娘。
王韫秋轻哼一声,显然不肯就此揭过。
见状,谈黛又道:“不如这样,我自罚三杯给王姐赔罪。”
“呵,别打量我不知道你这是馋我们王家的酒了。”王韫秋看似毫不留情地拆穿她,语气间却尽是宠溺。
谈黛正想顺势再卖个乖求原谅,不想屋内沉默已久的人却开口了。
“她近日身子有恙,喝不得酒,要罚多少,我替她喝。”
王韫秋的视线在谈、路二人身上逡巡一遍,露出个微妙的笑容,“这位是?”
“路舒,路少适,是我的朋友。”谈黛自然地介绍道。
“哦~朋友~”王韫秋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又道,“久仰路大人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既然您这么吩咐了,来人,把楼里的醉仙酿取来,今日定要请路大人尽兴。”
谈黛闻言脸色微变,那醉仙酿是出了名的烈酒,寻常人三杯必倒。她下意识拽住王韫秋的袖口,低声道“你别……”
王韫秋却拍了拍她的手背,轻轻朝她摇摇头。
谈黛自知拦不住她,又望向路舒。只见他神色自若,大概是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转眼间,伙计已端了托盘上前。王韫秋提起青玉酒壶,斟了一盏,递到路舒面前笑道,“路大人,请。”
路舒抬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酒液滑过喉间,他面不改色,将空盏轻轻放回盘中,仿佛喝下去的不是烈酒,而是寻常茶水。
王韫秋挑眉,“路大人好酒量。”说着,又斟满第二杯。
路舒正要去拿。谈黛却用指尖抵住杯身,抬眸望向王韫秋,语气淡淡:“王姐如此盛情,不如也陪饮一杯,以作地主之谊?”
王韫秋笑容微滞,随即恢复如常,“自然。”说罢,也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饮尽。
第三杯酒入喉,路舒只微微皱眉,随后夸了一句“好酒”。
些许惊诧过后,王韫秋笑意更盛,道:“你们稍坐,我去看看今日的菜码。”
“王姑娘请便。”路舒温和地道。
王韫秋走后,谈黛有些担心,她仔仔细细把路舒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他自如地走回桌前坐下,只是那张冠玉般的脸略微有些发红。
“你当真没事?”
路舒笑着摆摆手,“从前被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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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老油条灌习惯了,这点酒不算什么。”
好家伙,原来是个高手。
“呃,我去看看王姐那里需不需要帮忙。”
“嗯,好。”
出来雅间才走不远,谈黛便追上了“去看菜码”的王韫秋。
“好哇你,现在胳膊肘都往外拐了。”王韫秋笑骂。
谈黛无奈地叹了口气,“王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和他真的只是寻常朋友。你这样为难人家,做得有点过了,幸亏他酒量好,要不这事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王韫秋一脸我信你才有鬼,“路舒是什么人?整个县都知道那是个外表和善,内里心如海深的。丁忧前他搞缗金令,被天下人骂成那样,人家呢,照样跟个没事人似的,天天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今天他居然肯替你挡酒,你信不信,这事说出去明天就能有一堆小官上门来巴结你!”
“我才不想和那帮人打交道,怪麻烦的。”谈黛揉了揉太阳穴,“还有,什么叫公事公办的架势,人家那分明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老天爷,”王韫秋大受震撼,忍不住感叹,“姓路的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他在官场沉浮十年,头顶上的户部尚书五年间换了七个,他这个侍郎却始终屹立不倒,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像个文人那般天真?这种一举一动都有深意的人今日既肯为你破例,就说明你在他心中不一般。”
谈黛不想同她就这个话题再谈下去,干脆道:“王姐你总把人想得太复杂。对了,一会吃什么?”
王韫秋扶额,“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啊,心思跟姓路的一样,难猜!”
谈黛笑盈盈地拉住她的手,“王姐真好。既如此,我也同你交个底。”
“嗯?”
“我们这次来,”谈黛眸色蓦地一沉,“主要是了解一些钱桂玉遇害前的情况。”
“终于要谈正事了么。”王韫秋神色如常,仿佛尽在预料之中。
*
*出自范仲淹《岳阳楼记》
16. 阁主
不同于福和楼的“全面”,松年楼主打的则是南省本地的特色菜。
鲜香嫩滑的红膏呛蟹、酥脆鲜美的苔菜拖黄鱼、紧致咸香的新风鳗鲞等沿海名吃渐次上桌,被福和楼荼毒过的谈某人眼前一亮。这一桌,起码顶得上她在镇上一旬的餐食用钱,该说不说,白嫖令人心情愉悦。
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王韫秋故意道:“唉,今年生意不好做啊,谈妹,你是不是得支持姐姐些许呀?啊?”
“可不是呢王姐,”谈黛摆出一副愁苦模样,“今年生意不好做,来找我相面的有钱人都少了不少,小妹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哎呀,在京城你手里有不少权贵肥羊吧,回去找几个大官宰一刀,白花花的银子不就来了?哪像姐姐我还得四处奔波呢。”
一旁待宰的“肥羊”倒是非常有自知之明地笑道:“这顿我请。”
谈、王二人对视一眼,略微有些吃惊。
不过转念一想,路侍郎一年的俸禄足足有上百两白银,这点钱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茶过三巡,三人终于步入正题。
“钱掌柜骤然离世我们都很意外。因着禁海令,今年的丝绸生意确实比不得往年,又有外面来的叶氏跟我们抢生意,可说句不怕托大的话,淳记底子厚,不至于周转不过来。钱掌柜虽多费心些,但也应付得过来。至于倭寇,早些年我们的货出海被劫也是有的,可做大以后就少了,我实在想不出钱掌柜能在什么地方得罪他们。”王韫秋严肃道。
“钱桂玉此前可有什么奇怪的举动?”谈黛问。
王韫秋不假思索地道:“这两天我细细想过,除了将乔姐送回老家,并没有其他可疑之处。”
这样一来,王氏这边的线索便全断了。
“烦请王姑娘将钱掌柜经手过的账目整理好,下午我会派人来取。”路舒道。
“好。”王韫秋应承得痛快。
谈黛一边偷偷摸上酒壶,一边调侃:“王姐你可要小心了,可别被他查出你家的账有问题。”
王、路二人几乎是同时把那酒壶提走。
偷喝失败的某人讪讪地缩回手,转头就看见路舒在偷笑。
王韫秋也笑了一下,“这个你大可放心,我王氏的账经得住查,最不怕路大人秉公办事。”
路舒点点头,“还有一事,王姑娘可知新来的叶氏是何底细?”
此言一出,王韫秋夹菜的筷子在空中一滞。
看来,路舒这是问对了。
“或者,我换个问法。”路舒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再问下一道菜上什么似的,“他们是否同公门中人有什么关系?”
王韫秋缓缓放下筷子,瓷碗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抬眸看向路舒,眼底闪过一丝锐利,随即又恢复如常,“路大人这话问得有趣。叶氏不过寻常商贾,能有什么门路?”
路舒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是吗?可我听说,他们近日连着拿下几处码头,若走寻常流程等官府的批文,可至少要等几个月。”
谈黛目光一滞。一个可怕的猜想令她背后发凉。若说叶氏同官府有所牵连倒也算不上奇怪,可为什么路舒会试图从王韫秋这里打探消息?官做到他这个地步,同年故旧当是不少,在南省为官者纵是十分不巧的没有,借由他人牵线搭桥,消息总是能打听到的。可他没有走这条寻常路子,而是直接来问一名商贾,这极其的不正常。
除非,他在朝中已孤立无援到令人惊骇的地步。
可是,若真如此,他又如何能重新坐上户部侍郎的位置呢?京城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那些人若是有意打压他,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她突然想起悦来客栈里刺杀,当时的刺客身份至今不明,路舒事后也没有追究。
看来,官场的水远比她想象的浑。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路舒在处理同南省这些同僚的关系时极其慎重。至于这背后的原因,实在超出她能想明白的范围。
王韫秋不知有没有想到这些,她状若无意地转着酒杯,“衙门里的事小女一介白衣如何清楚,只是前些日子,听说叶氏的叶长科掌柜曾登门拜访李县尊府上的娄姨娘。”
这便对上了。
“再多的,我就真的不知道了。”王韫秋笑笑。
路舒若有所思地略一点头。谈黛只觉得他的目光很深,仿佛在某一刻,他已穿过层层迷雾,看到了这一局里所有人的,遥远的结局。
但无论真相如何,众人结果如何,谈黛告诉自己,她只有一个目标——保全王氏。
*
王家的账本送来得很快,好像从一开始就已整理完备,随时待人查阅的样子。于是,一整个下午,路舒便泡在客栈房间里翻账册,一次都没有出来过。
谈黛在他门前晃荡过几回后,终于提着袋酥饼,敲响了房门。
“谈姑娘?”路舒有些意外。
谈黛轻轻将袋子放下,笑道:“这不是看路大人查账查得辛苦,给你带点吃的。”
“多谢。”路舒撂下笔。
“可有什么发现?”谈黛扫了一眼账册上密密麻麻的码子,觉得一阵眼晕。
路舒笑着摇摇头。
是没有什么发现,还是有了什么但不方便同她讲?
“路大人可说过要对我坦诚的。”她玩笑着道。
“与谈姑娘有关的事,我自会对你坦诚。”路舒温言道。
好吧,人家婉拒了。既如此,谈黛也懒得自讨没趣,留下句“你慢慢忙”,便又晃荡回了自己房间。
事情如今已陷入僵局,只能指望楚脂那边能用水镜照见些什么了。
她这样想着,索性倚在床头试图再次推演。然而下一瞬,一股熟悉的檀香味自床头传来。是他?!她暗道不好,却已来不及反抗,失去了意识。
*
“唔,发生了什么?我这是在哪?”谈黛脑中一片混沌,她艰难地抬眼,入目的是一片血色残阳。
这是不知何年何月的战场。只见满地的血污之上堆放着数不清的尸体。几具交叠的尸身旁,斜插着一柄折断的长矛,矛尖挂着半截褪色的旌旗,依稀可辨上面曾书着一个“观”字,寒风掠过时呜咽般猎猎作响。
野狗拖着不知什么逡巡在尸堆间,成群的乌鸦扑棱棱飞上焦黑的树枝,似是冷冷旁观着这惨绝人寰的人间景象。
忽地,焦土中传来细微响动,一只沾满鲜血与泥土的手动了动。紧接着,手的主人缓慢地,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坐了起来。那是一名十几岁的兵士,他的甲胄左侧完好无损,右侧却被削去大半,肋骨间卡着半柄卷刃的长刀,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微声响。
他皱皱眉,咬牙用力往外一拔,鲜血哗啦啦撒了一地。随后,他拖着受了伤的左腿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直到一匹躺在地上的战马前。
那马的腹部有一个血洞,此时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一只乌鸦正落在不远处不错眼珠地盯着这即将到嘴的食物。然而,那马却坚持着不肯合上眼睛,长长的睫毛下,眼中似有无尽哀伤。
“追风,”少年兵士轻柔地抚上它的头,慢慢替它合上眼睛,“很快就不痛了。”
下一刻,他手中的刀刃狠狠地插入马腹中,一横刀柄,利刃直直划了下去。
躲在不远处树后的谈黛悚然一惊,不禁退了半步。
“咔”,她脚下的细枝应声而断。
那兵士抽出染血的刀刃,登时朝她的方向看来。在看清是个活人的一刻,他露出一个极其扭曲的残酷笑容。
不好!谈黛转头就跑。在她身后,急促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
“啊。”她喘着粗气醒来,单薄的胸口下心脏在疯狂跳动,眼前是熟悉的天机阁暗室石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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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是假的。她按了按额角,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没过一会,暗室的石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队侍从手持油灯鱼贯而入。
“噔,噔……”手杖声由远而近。
随即,天机阁阁主萧玳阴沉着一张脸走到谈黛身前,高大的身影下,他用杖尖挑起对方的下巴细细端详:“何文瑜的事,编好了吗?”
何文瑜的事?尚未散去的恐惧中,她努力搜寻着关于何文瑜的记忆。
何文瑜,天机阁户门次老,日前突然叛离,企图以谋反罪引来观朝皇帝颠覆整个天机阁。
顷刻之间,记忆碎片闪过谈黛的脑海:破碎的水镜、强烈的窒息感,以及,“炼狱计划”……
她全都想起来了。
深吸一口气,她偏过头,背靠石壁坐直身子,露出个看似乖顺的笑:“您想听我编什么,我都听您的。”
萧玳皱眉:“事实。你故意激怒何文瑜摔碎水镜,摆脱我的监控后,你们所谈的所有事实。”
“事实就是,六十年后的战争也好,您的炼狱计划也罢,何文瑜一无所知,他只是受我指使。”谈黛面不改色,张口就来。
“你?你会让所有人都去死?”萧玳轻蔑地笑了。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向您证明,如果您一意孤行,我也有我的办法阻止您。”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吗?”手杖被暴戾地砸上谈黛的右肩。
“嘶,”谈黛将痛呼硬生生忍下,冷笑道:“炼狱计划尚未完成,杀了我,谁来替您推演最完美的结果呢?”
“你!”
“其实,天机阁到底无法网罗天下信息,故而枢镜的演算结果并非绝对,炼狱计划或许亦非消除战争的唯一方式。”她盯着萧玳的眼睛道,“如果能够得到朝廷……”
“难道你还想偷窃内阁库房不成?”萧玳打断了她。
“自然不是。即将赴京上任的户部侍郎路舒,三年前因养母去世回云江老家丁忧。他头脑里装着的不亚于一个内阁库房。而且,”她轻轻一笑,“风起于青萍之末,户部永远是最敏感的。”
萧玳嗤之以鼻:“同朝廷命官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他们不会容忍天机阁的存在。”
“路舒会合作的。因为接下来,我会用尽一切手段成为他的知己,了解他,引导他,利用他,”她的指尖掐入掌心,“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毁了他。”
萧玳仿佛听到什么令他满意的话:“我竟不知我们的谈长老原来如此残忍啊。”
“是我平日藏得太好,让您误会了。”
“三个月之内,我要看到结果。否则,炼狱计划将立刻施行。现在,你告诉我,从路舒的那里,你都看到了什么朝廷机密?”
路舒那里的朝廷机密?谈黛一时间有些错乱,她好像不知道自己该记得什么了。
这是怎么回事?
“禁海令。”不知怎的,她竟脱口而出,仿佛这三个字是被楔入她的脑中一样。
“还有呢?”萧玳显然不满意于这个答案。
还有?她努力回想,可她的脑子却如同锈住了似的,除了“禁海令”三个字,什么也想不起来。
忽然,几个奇怪的符号闪过她的脑海。
这些,是什么?头痛了起来,她不禁面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你怎么了?”萧玳惊愕。
所以那些符号究竟是什么?她的指尖死死嵌入掌心,心念电转间,她想起来了!
是码子!路舒的账本!
她正欲开口,一阵剧烈的头痛天崩地裂般地袭来,直教她死死按住头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谈黛……”
意识朦胧间,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下一瞬,她猛地睁开眼。这一次,出现在她眼前的终于是,南汶县城里客栈的床顶。
17. 蚕丝
“这么快就醒了,看来控魂术也快要对你无效了。”
天机阁主萧玳那张英俊却沉郁的脸映入眼帘,谈黛涣散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阁主怎么来了?”
“别这么紧张,我只是好奇,你利用起路舒还顺手吗?”萧玳捏起谈黛的下巴,阴测测地开口。
谈黛冷笑着回敬:“这与您无关,您只需知道战争可能已降低就是了。”
天机阁诸水镜内影像与推演结果直通阁内“枢镜”,故而实际上,萧玳只需坐镇阁内,便可监控谈黛的推演结果。
枢镜形状亦如铜镜,只是比寻常水镜大很多。不过更为重要的是,汇集至阁内的四海秘闻每日将由七十二名“书”分作三班记录。礼门审阅“书”所记录的内容后,择其要事,由长老、次老与阁主共同于推演室“枢镜”之上推演出最有利于将来的计划。随后,阁众执行计划,以伸张正义,维护天下太平。
换句话来说,枢镜相当于天机阁的大脑,掌握全部信息与推演结果。而阁众若要使用水镜推演,则需申请调用枢镜内的信息,这需得到吏门的批准。
“呵,要不要我亲自去问问他?”萧玳语带威胁。
谈黛用力掰开他钳梏的手,冷冷地道:“你别动他。”
萧玳面色不悦,“别忘记你的身份。”
“我知道我是谁,”谈黛定定地看着他,“倒是您在焦虑什么?”
“焦虑?”萧玳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后轻蔑道,“笑话!”
谈黛不置可否地轻轻推开他,想要去拿不远处桌上的茶杯。可她才站起来就感到一阵头昏,应是强行摆脱控魂术的副作用。
萧玳下意识去扶她,却被断然甩开了手。
不等萧玳发作,敲门声适时响起。
“是谁?”谈黛向萧玳扬扬下巴,示意他找个地方避避。
“谈姑娘,是我。”
“是路舒,你快走!”谈黛低声催促道。
不料,这位阁主大人竟丝毫没有暴露身份的觉悟,反倒优哉游哉地在圆椅上坐下,泰然自若地整理起衣袖。
谈黛:“……”
她本就只穿着一身中衣,经过适才一番折腾更是形容不整。他这是什么意思?
好好好,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她这样想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萧玳一眼,行至他面前。
“嗯?”萧玳挑眉。
她抬起一只纤纤素手,缓缓抽出头上的银簪,冲他一笑。随后,她对着门口故作慌乱地高声喊道:“有贼人!路大人救我!”
“哼,真是长本事了。”萧玳冷笑,三步并作两步翻窗而走,只留下一缕淡淡的檀香味。
几乎同时,门扇被猛地推开,路舒持刀闯入。他警惕地四下探看,却不见歹人的影子。
“已经跑了。”谈黛指指大开的窗户,轻声道,“罢了,想必他是一时糊涂,况且我也没什么事,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路舒略一皱眉。这香气,他虽算不上精通香料,却也知道寻常贼人可用不起这檀香。
下一瞬,他的视线落在谈黛身上。只见她衣衫单薄,发髻散乱,额上尚有一层未曾散去的薄汗。
他连忙移开视线,取下衣架上的外袍替她披上。
“仔细受风。怎能不追究,那贼人的样貌你可看清了。”
谈黛裹紧了袍子,假装惊魂未定地摇头,“当日悦来客栈贼人行刺,路大人不也没有追究吗?”
“这不一样。”
“何处不同?”
路舒一时无言。
谈黛轻笑,偏过头不再看他。
过了一会,路舒终于开口道:“谈姑娘,我来便是想同你说,朝堂波云诡谲,我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影响无数百姓与同僚的命运,故而我必须谨慎行事。”他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或许有一天,他们不需要我了,到那时,我定会尽力对你知无不言。只是……”
只是,在那个位置上,有些秘密是他必须带进棺材里的,终其一生都无法对任何人言说,哪怕对方是至亲至爱。
个中滋味,如人饮水。
罢了,就这样吧。这世间就是有很多事是无法深究的。
“我明白,路大人。”谈黛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手指摩挲着杯口,“可王姐是我的多年金兰,她的人品我十分清楚,所以我一定会帮她查清钱桂玉之死的真相。”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理解你对她的感情,但总不要引火烧身才好。”路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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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声道。
他这话说得没由头,仿佛他知道什么隐情似的。
谈黛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路大人接下来打算怎么查?”
她这边线索全部断了,只能指望官府昨日搜检出的证据与讯问中的证词。
“从王氏丝绸生意的源头查起。”
不妙,这是下下策,意味着官府那边其实也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
周村位于南汶县城正北十几里之处,一场雪过后,光秃秃的树枝与破旧的茅草檐间,尽是萧索景象。
周老汉缩着脖子推开蚕室吱呀作响的木门。说是蚕室,其实不过一间泛着霉味的旧屋子,当中立着几个不知传了几代的蚕架,南面墙下另放着一架黑漆漆的缫车。
一进门的神龛中则供着蚕神,其前方的香炉里满是燃尽的香灰。他蹲下身,点了三炷香,无比虔诚得对着神像拜了拜,又将香插入香炉中。
随后,他拾起墙角的一张竹匾,轻轻擦去缝隙里干瘪的蚕沙。
“老人家。”谈黛从半开的门扉间探进身来,笑盈盈地道,“我们是过路的客商,不知可否向您讨杯水喝。”
周老汉抬头,只见她身后还站着个俊秀公子,不知怎的,他依稀觉得这公子有些面善。
“在那。”他一指屋中缺了一条腿的木桌,继续低头擦那竹匾。
“多谢。”
来到桌前,路舒提起水壶倒了三碗水,又道,“老丈,您也歇会儿吧。”
周老汉仔仔细细地擦完手中的竹匾,方才慢条斯理地走过来。
“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他问。
“哦,我们是北边丝绸行的。”路舒温言答道。
周老汉端着碗的手瞬间抖了一下。
“听说这附近村里养蚕的人家不少,所以特意来看看。”谈黛适时接道。
“你们想来这里收蚕丝?”周老汉眼睛一亮。
“原本是这么打算的,”谈黛流露出遗憾的神情,“只是半路上听说这边一直是南汶县城的王氏在收,我们也不好抢人家生意。”
听得这话,周老汉把碗一搁,来了精神,“王氏明年大概是收不了了,我们正愁没处卖呢,你们来得正好!”
18. 假账
“王氏明年不收了?”
谈黛狠狠一皱眉,一般大丝绸商都有稳定的蚕丝来源,做到王氏这种规模的突然收缩蚕丝收购,必有其缘故,然而王韫道可一个字都没同她提过。
周老汉解释道:“可不呢,听他们的人说是王氏要没钱了。”
路、谈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惊讶。
“王氏家大业大,怎么会突然没钱呢?”谈黛问。
“听说,”周老汉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嗓音,“是得罪上面的人了。”
“李知县?”
周老汉撇撇嘴,“这小老儿就不知道了。我说两位,”他皱纹堆叠的脸上撑起一个笑容,“明年这丝绸……”
谈黛滴水不漏地回答:“我们得回去问问东家。”
“唉,”周老汉有些失望,却仍道,“也是也是。”
“那我们便不叨扰了。”谈黛礼貌地笑道。
周老汉点点头,作势送客,沉默已久的路舒却突然开口。
“老人家,今年南省比往常天寒,这蚕室的保暖您还得多留神,据我所知,北边的养蚕人多有用泥浆混着碎麻填补墙缝的。还有,这地上您也可以撒些草木灰,省的生霉。”
他说这话时,窗外的雪光映着他的侧脸,将那道清瘦的轮廓镀上一层朦胧的银边,显得格外温润而又令人安心信服。他今日又恰穿了一袭青衫,某个瞬间,谈黛觉得他倒是很像一枝冬日里常青的竹。
周老汉愣了一下,随后深深朝路舒施了一礼,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多谢公子,今年这天冷得邪乎,我正不知道怎么办呢,若不是您说给我这法子,怕是明年您二位来收,我也拿不出好蚕丝了。”
“举手之劳,莫要挂怀。告辞了。”路舒忙将他扶起。
“哎,您二位可要留下吃顿饭?只是,”他讪讪一笑,“小村子没什么像样的吃食。”
若真留下,只怕对这位老人而言又是一场破费。
“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还有些事要办。”路舒道。
“那……那我送二位。”
周老汉直将他们送到村口,一路上对着路舒千恩万谢,又唠叨了好几遍“明年一定要来”的话。
离了周村,二人默默而行了许久。
路舒见谈黛似有心事的样子,试探着开口:“谈姑娘在想什么?”
“啊?”谈黛的目光直直撞在那“青竹”上,忙敛了神情,笑道,“我在想,户部的堂官可都如路大人般——”
“嗯?”路舒浅笑。
“霁月清风。”
“谈姑娘谬赞了,在诸多同僚面前,我自愧不如。”他说着谦虚的话,眼角却始终噙着笑意。
“只是,现在看来王氏的处境可能很是危险,可王姐,”谈黛叹了口气,“她什么都没同我说。”
难不成王姐当真因她先去找了惊堂娇、沁娘和露姐而没有先来见她而同她疏远了?还是说,她担心她知道了真相会陷入这场危险?
“或许,你可以再单独找她谈谈。”路舒正色道。
谈黛点点头,那日路舒也在,王姐不便同她详说也不无可能。
“万一,”她犹豫了一下,“我是说万一,王氏明年真的无力收丝,路大人可会真的帮他们?”
方才他们给了周老汉希望,若是明年再让他失望,谈黛心中有些过不去。
路舒却反问:“谈姑娘觉得呢?”
一阵寒风灌入领口,倒教她从脑海里周老汉祈盼的眼神中抽离出来,重新审视丝绸行上的这一小小环节——周村。
“路大人身为户部堂官,怕是无暇管一个普通村子的蚕丝卖不卖得出去吧。”
话虽如此,但她却无端地替那些普通人感到悲凉。
路舒平静地开口:“王氏收不了,自有别家能收的去收。买卖更替便如夏冬更替般平常,无需为之伤感。若是各家都收不了,便是整个丝绸行的大事,不仅行里那些会首会出手,户部亦不会置之不理。”
这般高屋建瓴的见解倒是她未曾想到的,看来在此道上,她不如路舒远甚。
其实,他这样的人正是天机阁此时最为需要的人才,只可惜,他是朝廷命官。
“但是,”路舒话锋一转,“王氏的账簿中偏偏丝毫看不出现钱流转上出了问题,另外,他们几十年的帐做得分毫不差,就连我都挑不出一点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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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这说明王氏管理完备,账房先生也够尽心。”谈黛猜测道。
然而路舒却道:“我见过不少商号的账簿,其中不乏比王氏更加名声远播者,可他们的帐多多少少均有错漏。想来无论再高明用心的帐房也终究是人,是人就会出错。而这世上只有一种帐能做到完美无缺,那便是,”他顿了一下,特意看了眼谈黛,方缓缓吐出两个字,“假账。”
这是很严重的指控。谈黛立时变了脸色。
王韫秋会允许底下人做假账吗?以她对她的了解,不会,但若是底下人有意欺瞒,她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地洞察。但无论如何,王氏的经营出了大问题,这一点是肯定的。而这,王韫秋不可能毫无察觉。
“我会向王姐问个明白,不过在查明真相之前,还请路大人暂且不要将此事捅破。”谈黛请求道。
商家最重声誉,假账之事一旦说出去,无论后续查出其中有何隐情,都是无法洗去的污点,其他人会因恐惧风险而不愿再与之做生意。
王氏两代间从小小渔户发展至今日,个中辛酸、诸多不易,若不明不白地因此衰落,实在可惜。
况且,还有水镜中的推演。她必须保全王氏。
路舒道:“你放心,我会慎重的。”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一处地势低洼的所在。此处已离县城不过几里,道旁两侧小丘起伏,杂树荒草丛生,间或有些坟茔断碑,青天白日的倒教人生出几分寒意。
谈黛本想开个玩笑,调节当下严肃的氛围,于是道:“这地方倒是适合打伏击。”
不料,话音刚落,竟如同要证明她说话灵验似的,一名短褐蒙面人便自巨石后蹿出,持刀明晃晃地朝他们刺来。
“小心!”
那人动作极快,眨眼功夫已至近前。电光火石间,路舒只来得及将谈黛推开,便被利刃狠狠刺入肩头。他闷哼一声,双手死死握住对方刀柄,那人却发了狠用力刺去。僵持中,路舒感到刀刃在血肉中搅动的剧痛。
谈黛看得心惊,连忙将一把迷药向那人洒去。那人抽刀向一旁闪躲,路舒的肩膀顿时血流如注。
混乱中,谈黛认出了来人那双熟悉的眼睛。
19. 伤患
是悦来客栈那晚的贼人!
一击不中,那人提刀又砍,一柄钢刀被他轮得又快又狠。能使此等刀法定然是个练家子。在他刀下,本就不擅习武的两人几乎只有躲闪的余地,甚至几次被那刀锋险险砍断发丝。
得想办法,再这么下去,等到体力耗尽,她同路舒只有束手待戮的份。又勉强躲过一刀,谈黛试着平复了急促的呼吸,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下来判断当前的形势。
路舒的身手比她好,但亦不足以对抗这老辣的刀客。她袖中尚有一包迷药,但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纵使洒出去了,也很可能会洒空。
为今之计只有先夺他兵刃,再借人数优势同他肉搏。
几息间,她一把扯开披风的带子,同路舒迅速交换了个眼神。路舒对她略一点头,侧身再次躲过一招致命攻击。
就是现在!
趁着那人举刀欲再砍,她将棉披风猛然一抖,朝刀客头上罩去。那披风呼啦展开,像一张大网迎面扑向刀客。那人刀势已出,来不及收招,刀刃劈进厚实的棉布里,一时竟被缠住。
路舒早已抄起地上的半截木棍,默契地砸向那人持刀的手腕。
“咔!”一声闷响,那人吃痛,闷哼一声,五指却如铁钳般一紧,竟未松刀!
“就这点本事?”他狞笑一声,刀锋一绞,缠住的披风瞬间被割裂,棉絮如雪片般炸开。
路舒见状不妙,再挥棍横扫,可这次对方早有防备,矮身一让,反手便是一刀。
刀光如电,路舒的棍子顷刻之间断成两截。他胸前衣襟亦裂开一道血痕,被逼得节节后退。
谈黛心头大骇,抄起地上的碎石正要砸下,却见那人身形一晃,已逼至眼前。
“砰!”一记肘击狠狠撞在她肋下,剧痛炸开,她眼前发黑,踉跄着栽倒。
那人的刀尖抵住她的咽喉,冷笑道:“上次居然被你骗过去了。”
路舒咬牙抽出袖中短刃,还想与其再战,那人却头也不回,语气森然,“再动,她死。”
路舒动作一僵,缓缓收回动作。
就在这危急时刻,但闻不远处的树丛中沙沙作响,那人侧目而视。眨眼之间,另一边的槐树后,一柄朴刀飞出直取那人咽喉。
那人提刀格挡。
“铛!”金属的剧烈碰撞后,朴刀斜插入一旁土地,发出嗡的鸣响。
谈黛趁机从那人手下逃脱。
与此同时,先前有响动的树丛中响起一声响亮的“合吾!”*
谈黛与那人眼中同时闪过一丝异色。这是江湖中镖师行路时喊的口号,看来是他来了。
只见赵捕快与周捕快分别自槐树后与树丛中现出身来。
“你不会以为路大人没留后手就来这荒郊野岭吧。”周捕快慢慢朝他逼近。
“五虎断门刀,这位朋友想是打北省来的吧。”赵捕快胸有成竹地道。
“你也是江湖人?”那人一双招子极亮,谨慎地将钢刀护在身前。
“曾经是,如今为了妻儿老小金盆洗手多年,可道上不少人还认我这个朋友。”赵捕快答道。
“大概他们也想同你这般,甘做朝廷的鹰犬。”那人嘲讽道。
赵捕快面无表情,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
辜老汉在北省树大根深,此人若是知道自己险些杀了他的义女,不知会作何感想。
“双拳难敌四手,你今天杀不了我,”路舒沉声道,“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若不想百年后子孙罹殃,最好顺应时势,莫做无谓之事。”
那人冷笑一声,跃入林中,不消片刻便没了踪影。
路舒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待她细想,路舒便在她的目光中狠狠踉跄了一下。
“路舒!”她几步上前,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路大人!”周捕快也要上前,被赵捕快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你感觉怎么样?”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己未曾发觉的颤抖,掌心触到一片温热黏腻。只见路舒的衣襟已被鲜血浸透,大片的暗红色在青袍上洇开,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路舒额角渗出一层冷汗,青筋暴起,却仍强撑着扯出一抹笑,“无妨。那晚在悦来客栈也不曾见你这般紧张。”
这能一样吗?!当时,他可不是为了她才挨了一刀。况且,那时她只把他当做利用的对象,而此时……
此时又如何?她心头一颤,猛然间省得不能再想下去了。
然而,下一刻,路舒膝盖一软,整个人重重压在她肩上。她踉跄着抵住身后树干才勉强站稳,却听他呼吸越发急促,灼热的气息喷在她颈侧,烫得她心头又是一颤。
“什么无妨!”她咬牙撕开他肩头衣衫,那道伤很深,皮肉外翻,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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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随着他急促的呼吸不断涌出,十分骇人。相比之下,胸口那道伤口虽长却不深,这会儿血已经止住,并不算严重。
她强压下指尖的颤抖,一把扯下袖口布料,死死按在他肩头的血窟窿上。路舒浑身肌肉骤然绷紧,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忍着些。”她眉间微蹙,手上却利落地又撕下几块布条绕过他肩头,简单包住了伤口。
“只能先这样了,等回到县里再让阿脂替你看看。”
路舒微微点头。
“路大人,对不住,是卑职们手脚太慢。”赵捕快愧疚地道。
路舒摆摆手,“若是没有你们,我恐怕就不是伤肩膀这么简单了。”
赵捕快颔首,而一旁的周捕快面上却露出疑惑的神色。
*
那日路、谈一行人回了县城,楚脂惊讶地得知她的路大哥受伤了。不过很快,她就发现一件更令她惊悚的事——她的“姐姐”竟亲自下厨为他煮了一锅看上去非常正常的当归羊肉汤。
谈黛将碗送至路舒面前时,这位躺着的病患本人也颇为受宠若惊。
碗里的羊肉炖得烂糊,混着当归的苦涩,蒸腾的热气似乎将他苍白的脸都蒸出一丝血色。
“阿脂总说我做饭诡异,但你失血过多,这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她对着路舒笑了笑,语气轻松,可捏着碗沿的指尖却微微发白。
路舒垂眼看向那碗汤。汤的表面浮着一层油花。嗯,厨子还没到会撇油花的层次。一大堆看不出是什么的药材黑压压沉在碗底,气味冲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本没什么胃口,可对上她那双隐含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在舌尖转了一圈,终究咽了回去。
“多谢。”他低声道,抬手去接,可手臂刚抬到一半便是一颤,险些打翻汤碗。
谈黛忙托住他的手腕。
“我来。”她干脆在榻边坐下,舀了一勺汤递到他唇边。
这场景倒是似曾相识。
路舒沉默一瞬,低头饮尽那勺汤。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当归的苦味混着羊肉的腥膻,呛得他险些咳出来。
“怎么样?”她问得小心翼翼。
他闭了闭眼,压下那股反胃的冲动,温和着眉目浅笑道:“很好。”
*
注:
*江湖人喊的号。参考文献:《江湖丛谈》。
20. 命脉
谈黛轻笑,“路大人可真是,难得的识货之人。以后我再研究了什么新菜式定要请你多多品鉴。”
她刻意将“难得”与“多多”咬得极重。
路舒的笑僵在了脸上:“……”
这倒是大可不必。
见他如此反应,谈黛笑意更盛,“不同你玩笑了,你好好养伤,王氏的事暂且有我。”
*
人嘛,一件事太久不做也不觉得有什么,一旦突然因缘际会间做了一次,就往往上了瘾,还想再做。
许是因着这个道理,楚脂与王韫秋呜呼哀哉地成了谈某人的新菜式受害者。
“阿脂,我记得五年前我带你去西边,你很喜欢那里的烤肉。但是荤腥吃多了难免上火,来来来,快试试这道黄莲炙肉。”
看着那盘不明物体,楚脂眼角抖了抖。
五年前是青涩的她第一次离开天机阁出任务,彼时她还只是谈黛手下一个收集影像的“目”,成天甜腻腻地叫着她“谈姐姐”。犹记得,临行前,谈黛有些不好意思地同她说自己不大会照顾人,出去之后请她多担待。
起初她以为这只是客套话,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是她想多了。谈某人哪里是不太会照顾人,她不让人照顾就不错了!
她想了半天这人不当千金大小姐之后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可能是靠凑和吧。
她凡事都不挑,无论发生什么糟糕的事,都能笑眯眯地全盘接纳,然后再捎带着讲几句乐子话。
至于那道烤肉。当时她们为着寻找传说中的古遗书在沙漠里走了整整一个月,最后几天连干粮都要掰成块数着日子吃。
走到喀风镇时,她筋疲力尽地将足有半个她高的书篓重重甩在地上,好不容易拿所剩无几的碎银叫了一盘烤肉,结果一个没看住就被姓谈的浇了整整一碟辣酱上去!
夭寿了!姓谈的五谷不分还以为那是甜酱!而且她偏偏还要摆出一副“慈祥”的样子问她:“好吃吗?”
好吃,可太好吃了。好吃得她都流眼泪了。
时隔五年,她成长了,直接回怼:“你觉得这玩意能吃吗?”
谈黛笑盈盈地反问:“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能?”
“额……”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哎哟,我突然想起来还有几段王氏织场的水镜影像没整理出来。看来我实在是无、福、消、受了。”她抬腿就溜,最后还不忘留下个尾音,“你去拿给王姐吃呗,毕竟浪费就不好了。”
跑得真快,谈黛失笑。
这会儿就去找王姐么。
*
王家。
“谈妹的手艺还是这般……”王韫秋搜肠刮肚,“惊天地泣鬼神。”
“哪有,不过是吃个新奇罢了。”厨子边说边体贴地替她将肉切开。
王韫秋按住她握刀的手,敛去笑意,“你同路舒已去过周村,今日来找我应该不是品尝新菜这么简单吧。”
“王姐,”谈黛偏头望向她,“就不能先好好吃顿饭再聊旁的事吗?”
“我不像你喜欢兜圈子,一向都是有话直说。”
更何况,这是能“好好”吃的饭吗?!
“好,”谈黛定定地看着她,“我便与你直说。王姐可还认我这个妹妹?”
“自然。”王韫秋答得毫不迟疑。
“既如此,当初你我义结金兰曾立下誓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今日,王氏有难,还请你原原本本地将真相告诉我。”她拉着王韫秋坐下。
“告诉了你,你又能如何?”
“我可以帮你。”
王韫秋苦笑着摇头,“这一次,你帮不了我。”
“你不说,怎知我帮不了?”谈黛皱眉,“因为李知县?”
王韫秋的眼神中泛起一丝波澜,却被谈黛敏锐地捕捉到了。
王氏在南省经营多年,区区一个李知县还无法将他们逼到与她不可言说的境地。
“可是他背后有什么人?是他的同年?还是座师?这些年我在京中……”
“谈黛!”王韫秋拍案而起,但又很快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缓和了语气,“你不要管了,相信我,我能摆平。姐姐只希望你好好的,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我看那路舒就不错,为人正直,对你也好。”
王韫秋的反应几乎证实了她的猜想。至此,她好像明白了水镜的推演结果中为何保全王氏能将战争的可能降低一成。
谈黛直接忽略了王韫秋的后半段话,挑眉道:“这就是你说的有话直说?”
“我的意思就是,你不要插手,一切自有我来解决。”
“你还是不信我。”她扭过头。
“并非是我不信你,而是这件事,只有我能去做。”王韫秋轻轻揽住她的肩头,“事成那日,你会明白的。”
谈黛还欲再辩,房门却被吱呀一声推开了。
“谈姐!我听说你来……”伴随着声音踏入房中的是一名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他的相貌酷似王韫秋,眉目间却不同于她沉浮商海多年的坚毅黠然,而是多了几分富家子的清澈与矜贵。
是王韫秋的亲弟弟王怀秋。
王怀秋的笑容在看到王韫秋的那刻瞬间消失。沉默片刻,他还是规规矩矩地叫了她声“长姐”。
“怀秋,许久不见,一会让我看看你的诗文可有进益。”谈黛笑道。
“好!”王怀秋顿时来了兴致,直道,“不如现在谈姐就同我去看吧,我昨日新作了一篇《东海赋》,学里的先生们都说好,可我知道,总要谈姐说好才是真的好。”
“……”谈黛点头,却下意识看向王韫秋,果不其然见她脸色很是难看。
“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王韫秋斥道。
王怀秋面露不耐,反驳道:“我怎的又没规矩了?长姐不是天天盼着我早日考中当官,延续家族荣光吗?你只懂斤斤计较地做生意,又不懂诗文,那我向谈姐请教有什么问题吗?”
“你!”王韫秋气血上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得抚着胸口顺气。
王怀秋看着她的眼神中闪过强烈的担心,却终是没有再说话。
“好了好了,”谈黛连忙站出来做和事佬,“哪里值得为这点小事生气,怀秋,你且先回去把近日的大作找出来,我同王姐再说几句就过去拜读。”
许是自觉话说得重了,又或是被谈黛戴的高帽哄好了,王怀秋留下句“姐,抱歉”,便默默转身离去。
谈黛松了一口气,又转过头对王韫秋劝道:“王姐,怀秋不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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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是很关心你的。去年你从南边回来后因劳累过度大病一场,他当时衣不解带地照看你,结果你好了他却累倒了,看得让人动容。”
“唉,”王韫秋感慨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可他现在这副读书读傻了的样子让我怎么放心日后将整个王家交给他。更何况,他还不是科考的那块料。”
“他才十七,倒也不急。”谈黛安慰道。
自古以来,多少读书人皓首穷经,将一生付诸于科场上的八股文章,能在及冠前中举之人少之又少。
若她没有记错,整个南汶,只有路舒一人。
“以后知道着急就晚了。我就不明白了,前几年我说给他捐个官,他不愿意就罢了,还同我大闹一场,说我要毁了他。”王韫秋坐下狠狠灌了一杯凉茶。
富贵人家的子弟若考不中,捐官是一种很常见的入仕途径。但这样终非正途,容易受到正经出身者鄙夷,且于日后升迁有弊,却也总比考到白发苍苍要强。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谈黛一时间也想不出该怎么劝解她。
好在,王韫秋很快又话锋一转:“还有你,你都二十多了,终身大事也该上点心。我看那个路舒……”
“王姐,我和他,”谈黛的眼神变得决绝,“绝无可能。”
“你不中意他?”王韫秋诧异。
谈黛:“……”
王韫秋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既然不是不中意,便是担心你的身世,可路舒自幼父母双亡,如今养父母也去了,他的背后又无宗族势力,其实与你是差不多的。”
“其实,我并不知道中意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谈黛道。
她能勘破诡诈人心,与形形色色的人真情假意,却偏偏从未体验过男女之情。
“你呀。”王韫秋无奈。
这一日,她们聊了许多体己话,而王韫秋却始终对王氏生意上的事避而不谈。
直到,王氏南织场掌柜陈敬慌里慌张地前来禀告:织场里的一百余张织机一夜之间尽数被人砸坏。
冬月里正是秋蚕丝织造的时节,这是断人命脉的做法,南织场里从织工、伙计到账房、掌柜都已乱作一团。
王韫秋只在得知消息的那刻攥紧了拳头,随后很快镇定地询问,少了百余台织机来年开春的订单是否可以完成。
陈敬来时路上早已盘算了无数遍,不急思索地回答:“织机少了将近一半,便是叫织工们分作两班从早到晚地织也织不完。”
“还差多少?”王韫秋追问。
“三成。而且,这其中还有一千匹是织造局一早定下的‘领织’,是断断马虎不得的。”
王韫秋点点头,又问:“柜上现在还有多少钱?”
陈敬思忖片刻,回道:“约莫还有几百两。”
“够了。”王韫秋沉声道,“你拿这些钱去临县重金招揽闲着的织工,待人来了,每日分作三班地织,昼夜不停,定然可以完成。”
她的目光无比坚定,“有人要搞垮王氏,我偏不让他们如意。陈掌柜,我们这就去南织场。”
“我同你一起去。”谈黛道。
王韫秋正要拒绝,谈黛对她笑笑,又道:“你不答应,我自己也会去。王姐你知道的,我若要做一件事,没有人能拦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