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上韫浓》
第1章 锲子
元韫浓,小字应怜,岐国公与惠贞长公主之女。
惠贞长公主进宫与陛下闲聊时,突然发动,在宫中诞下了她。
她出生时云气满室,照映宫闼。南朝大胜,旧朝余党败落,自此天下太平。
元韫浓也被视为祥瑞之兆。
于是惠帝特封元韫浓为朝荣郡主。
元韫浓本以为,自己这一生也应该万事顺遂,称心如意才对。
但她喜欢上一个人,世交家的哥哥,新科探花郎沈川。
但是沈川已经跟她那从小就看不上的淑慎公主慕水妃两情相悦了。
所以元韫浓就耍了点小手段,让慕水妃去一边,自己高高兴兴嫁给了沈川。
沈川不高兴,但那又怎样?
日久天长,总有一天,沈川会喜欢她的。
但是偏偏有个裴令仪,那个可恶可恨的裴令仪。
裴令仪,字清都。
原本是裴雍旧朝一脉,照理来说裴氏正统,而后日益式微,被慕氏所推翻。
新的皇朝南朝,慕氏帝皇仁善,封了裴氏末代皇帝做清河王,异姓王爵位世代相传。
仅仅两代,传到了裴令仪这里,已经是有名无实。
虽是昔日正统,但无权无势,同质子无异。
年年岁岁,都被欺凌。
再加上清河王旧党作乱,惠帝看裴令仪怎样都是不爽。
不仅不允袭爵,还留在宫里,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
裴令仪的处境愈发难堪。
这原本跟元韫浓一点关系都没有。
只不过慕水妃曾经帮过裴令仪,是裴令仪心目中出淤泥而不染的圣莲。
裴令仪后面政变成功,推翻南朝,改国号为雍,建元永昌。
元韫浓本以为自己最多从朝荣郡主,变成和新皇帝有点仇的前朝遗民吧?
没想到裴令仪登基第一件事情,就是君夺臣妻,强取豪夺,册封她为皇后。
众**跌眼镜,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紧接着京中传遍了消息,人尽皆知元韫浓当年耍了手段**了沈川和慕水妃这对苦命鸳鸯。
又是一道圣旨,裴令仪为沈川和慕水妃指婚。
而元韫浓,早早逃回娘家岐国公府避难,老远听到这消息险些被气死。
他不是爱慕水妃爱得深沉吗?那当皇后的应该是慕水妃才对。
干嘛要来祸害她?
还没来得及深思,禁卫军上上下下将岐国公府围得水泄不通,强逼元韫浓进宫。
被架着丢到裴令仪面前时,元韫浓看着衣袍那角的龙纹发愣。
她抬起头,身着衮服的裴令仪正坐在烛火旁好整以暇地俯视着她。
摇曳的烛火映照着十二冕旒落在裴令仪脸庞上的光影,显得那张雌雄莫辨的脸森然,犹如艳鬼。
“韫浓阿姊。”裴令仪微微前倾身子,勾起唇角,“别来无恙。”
裴令仪和元韫浓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同类。
元韫浓在沈川面前扮得温柔可怜,柔弱不能自理。
裴令仪在慕水妃面前装得温和端方,人畜无害。
实际上都是伪善又阴郁的坏东西。
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真面目,互为不齿,却又因为彼此的身份,还有沈川和慕水妃而不断地往来。
裴令仪暗中给沈川使绊,元韫浓暗中为难慕水妃,他俩都因为自己的心上人而对彼此恨得牙痒。
元韫浓怎么也没想到,昔日小可怜能改朝换代,自己做皇帝。
“乱臣贼子,做了皇帝还想着君夺臣妻?也不怕这来路不正的位置,坐得更不长久。”元韫浓冷笑着出言嘲讽。
裴令仪面不改色,“大雍的史书里只会写,我是光复裴氏一族的开国皇帝。胜者才是正统,到时候的乱臣贼子,只会是慕氏。”
“你口中乱臣贼子,可是包括了你心心念念的水妃阿姊。”元韫浓都为裴令仪这假模假样的深情发笑。
“当了皇帝,不去找你的慕水妃,抓我来做皇后?你没事吧?”她半眯着眼睛。
裴令仪笑:“我娶阿姊做我皇后不好吗?若不是沈川,阿姊不是本就想当皇后吗?”
元韫浓嗤笑:“那又如何?我已嫁作沈家妇,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你还想枉顾伦理礼教不成?”
“阿姊,你知道我向来不是守礼的人。新朝了,有些旧婚约就做不得数了。”裴令仪依旧面带微笑。
他带了些戏谑的意味,“再者,我何时有妇?”
“贤后是什么样的,你不清楚吗?你不娶世家女或清流人家女儿做皇后,作何非要来招惹我?”元韫浓紧盯着他。
裴令仪笑了笑,“因为我心悦于阿姊啊。”
裴令仪的鬼话连篇元韫浓一个字都不信。
元韫浓最憎恨裴令仪这副山崩于前也泰然自若的假面孔,无论叫裴令仪做什么他都会去做。
她非要裴令仪也鲜血淋漓才痛快。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同慕水妃表明了心意,不被接纳吧?哈!哈哈哈哈哈!”元韫浓大笑起来,笑得鬓边钗环乱颤。
裴令仪那张玉塑般的脸终于仿佛出现了裂缝。
他压低了眉眼,流露出压抑着的什么情绪,“水妃阿姊不接纳我,沈川也不见得待见韫浓阿姊吧。”
“这些年来,外头传的是沈川同韫浓阿姊相敬如宾,实际上也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既然他们二人两情相悦,韫浓阿姊又何必插在其中碍事?”
元韫浓陡然抬起了头,眸光雪亮,一片冰寒。
眼底参差错落的情愫,裴令仪都分不清那是什么。
他语调平和:“想要阿姊这种人心甘情愿放手,简直难于登天。思来想去,我也只能出此下策。”
“你我都是可怜人,倒不如一并取暖,也好过一人可怜。”他上前抬起元韫浓的下巴。
元韫浓“啪”地打掉了裴令仪的手。
她用怨恨的目光盯着裴令仪,“你可真是高尚啊,揭了我的假面,把我丢出去承担骂名,再强逼我进宫,让慕水妃毫无负担地跟沈川在一起!”
“裴清都,你自己求而不得,还想拖我下水?”元韫浓恨声道。
裴令仪不过是嫌一个人待在阿鼻地狱里太冷,想要她也一起殉葬。
裴令仪剥开了她所有的伪装和保护,她也要反咬回去,也要裴令仪痛。
她恨不得践踏裴令仪所有的底线,撕碎裴令仪所有的假面。
“你不觉得自己这一生可怜得令人发笑吗?年幼失怙失恃,被强推着光复裴氏,被**被打骂,耗尽心血总算是爬上来了,却还是求而不得!你想要的,这辈子都得不到!”她大肆讥讽裴令仪。
吵到这里,他们什么都说出来了。
就像一对不共戴天的仇人。
元韫浓道:“我当时在城门口,就不该放你走!”
因为他们都太了解对方了,所以刺向彼此的刀都格外锋利。
“你这个君夺臣妻,枉顾礼法的畜生!”元韫浓痛声骂道。
她咬着牙笑道:“你这种阴沟里的老鼠,只配觊觎旁人的幸福!一辈子都别想得到慕水妃!”
“元应怜,你以为你很高尚吗?你难道不是使了手段嫁给沈川?”裴令仪彻底敛了笑。
他随语句起伏逼近了元韫浓,才靠近就看见金光一闪。
元韫浓倏地拔下发间的钗子,刺向裴令仪。
她其实来时带的是**,只是被搜走了。
裴令仪握住了元韫浓的手腕,反手夺下金钗。
元韫浓跌坐在地上。
像是戏弄一只恼羞成怒的狸奴似的,裴令仪不觉得愤怒,反倒是笑了。
他似乎格外欣赏元韫浓此刻的落魄和挣扎。
“这招阿姊在城门口时不就用过了吗?”他挑眉,“同样的招数,第二遍可就不灵了。”
元韫浓暗自攥紧了发抖的手。
她知道自己杀不了裴令仪,她自幼羸弱,怎么可能杀得了自小习武的裴令仪?
既如此,刺杀失败,裴令仪也不会留她了。
与其被酷刑折磨致死,倒不如自己了断痛快。
元韫浓望向了一旁红梨木架上的玉瓶。
她迅猛地扑倒了木架,玉瓶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握住其中一块碎片,元韫浓猛的扎向自己的脖颈。
这一回裴令仪依旧比元韫浓快。
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横出。
他抬手挡下了那碎片,尖锐的玉片几乎扎穿他的手掌。
锐利且不规整的碎玉片没入皮肉,鲜红的血顺着手掌“啪嗒啪嗒“滴落在地上,格外醒目。
元韫浓缓缓睁大眼睛,一滴血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血色与雪色映照极致的色彩,惊心动魄。
裴令仪眉眼带煞,戾气丛生,眼睛里映照出元韫浓的倒影。
裴令仪仿佛不知疼痛般夺下了元韫浓手里的玉片,紧紧地握在掌心里。
血一滴一滴地坠落在地砖上。
两个人的血混在一起。
元韫浓还没见过裴令仪这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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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这可比之前波澜不惊的假面精彩多了。
她几乎是痛快地,又痛恨地捂着脸笑了起来。
外面的守卫听了动静齐刷刷涌进来,就看到这一幕。
“把这些伤人的东西拿走,别伤到了皇后。”裴令仪眼睛都没抬一下,只是看着元韫浓,近乎平静地说道。
守卫们连忙收拾了残局,飞速地离开,又关上了门。
裴令仪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你是想着为沈川守节吗?我从前可不知阿姊是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人。”
“我原以为阿姊这般狠心的人,本该视自己为最重才对。沈川究竟有什么好的?阿姊竟这般喜欢他?”他丢掉沾了两个人血的碎片,半跪在地上。
裴令仪扼住了元韫浓的手腕,将人拽到面前。
他用没血的那只手,缓慢地擦掉元韫浓脸颊上的血迹。
裴令仪轻声道:“阿姊,别想着激怒我。”
裴令仪忽的松开了钳制住元韫浓的手,缓慢地后退了一步,露出一个阴沉的笑。
他双眼微红,满掌的血,诡异又妖冶。
元韫浓也仰起脸望向他。
他似乎想触碰元韫浓的脸庞,却看着满手血腥生生滞留在半空中,只是虚虚地隔空做了一个抚摸元韫浓脸庞的动作。
“今生今世,无论如何,你也只能跟我绑在一起了。”他道。
“如果有朝一日你能摆脱我,那也是我们其中一人的死期。”裴令仪兀自说着。
他又笑了,“啊,那也不然。就算是挫骨扬灰,我们也会葬在同一片墓里。”
这样漫长而又绝望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又一年。
有时候元韫浓都搞不懂裴令仪。
这又是何苦呢?
她不痛快,他也不高兴。
相看两生厌,却偏偏纠缠不休。
在床榻上抵死交缠的时候,在数不尽的昏昧里,元韫浓都会忘记很多事。
裴令仪喘息着,指掌覆盖上了元韫浓的脖颈。
每当这个时候,元韫浓都怀疑裴令仪是想要掐死她。
但她的理智也被埋葬了。
等到漫长的余韵过去,元韫浓缓过神来。
她喃喃地问:“爱是恨吗?还是说,恨也是爱?”
“阿姊怎么问这个?”裴令仪支撑起身子。
“我在想,如果你我之间孕育一个孩子,我到底该爱他?还是恨他?”元韫浓抬起手,用微凉的指尖撩拨裴令仪的眼睫。
裴令仪依旧用那种仿佛很包容的眼神注视着她,“不会的。”
元韫浓冷笑:“你夜夜笙歌,不知节制,怎么不会?”
“阿姊不会想要和我有孩子的,所以才每次都喝凉汤不是吗?所以递给我的茶里,永远有药不是吗?”裴令仪笑了笑。
何况他自己也吃了药,他知道元韫浓不想有他的孩子,也知道元韫浓的身体负担不了。
他们没有一个人期待会有孩子。
他看着那刹那元韫浓眼里的恨意凝结成了实质。
原来他知道。元韫浓闭了闭眼。
“是啊。”元韫浓的语气轻飘飘的。
她拉着裴令仪的手贴在了自己的小腹上,“但是偏偏就怀上了,千防万防,还是怀上了。”
裴令仪的动作僵硬住了,他慌忙退离了元韫浓的身体。
而元韫浓坐起身,露出薄凉的微笑:“清都,你说,我该如何处理这个孽种呢?”
最终元韫浓也没留下他,一碗红花汤灌下去结束了。
裴令仪对此并没有异议。
元韫浓在灌了红花汤打掉那个孩子后,元气大伤,养了很久。
她都觉得那会险些熬不过去了,但她偏偏还是熬过来了。
嗓子干涩得发疼,头昏脑涨,小腹隐隐的钝痛。
元韫浓睁开眼睛的时候,都觉得还不如昏着好。
但立刻有人扶她起来,将温热的参汤端到嘴边,湿润了她的口唇,然后对着外头喊太医。
元韫浓偏过脸就看到裴令仪微蹙的眉头。
注意到元韫浓的视线,裴令仪顿了顿,“我来看看你。”
“来看我死没死吗?”元韫浓嗤笑。
死寂的沉默,在太医匆忙的脚步声靠近前,元韫浓听到裴令仪笑出了声:“呵。”
元韫浓到现在都没想明白那是冷笑还是什么。
对于他们彼此而言,对方都是牵扯拖拽着彼此在泥沼里愈陷愈深的伥鬼。
意中人,天边月。
枕边人,索命鬼。
同床异梦,终成怨偶。
第2章 重生
最后还是裴令仪先死的。
太医说是油尽灯枯,元韫浓却觉得是遭了报应,不然何至于死在她这体弱多病的前头?
元韫浓坐在床榻边,看着裴令仪一点点咽了气。
死前裴令仪还紧紧地拽着她的手腕,问:“阿姊,你……你是不是很恨我?”
元韫浓沉默良久,别过了脸,“你敢丢下我一个人面对沈川和慕水妃,自己解脱苦海?你休想!”
“你合该恨我。”裴令仪气息不稳地笑。
他念着:“我若是**,你该没那么苦了。”
“苦?”元韫浓重复这个字,“既那么苦,既然都不痛快,又何必同我在一起?”
裴令仪轻声道:“天上便不苦了,阿姊,我不苦了,你也不苦了。”
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触摸到元韫浓的手指,却又蜷缩了。
他的气息一点点微弱,最终消失。
元韫浓在床前枯坐了许久,外头都是臣子的哭泣。
死亡混淆视听,恨意再度模糊。
裴令仪没有妃嫔,也没有子嗣。
他在世时毫不忌讳元韫浓摄政,喂养元韫浓的野心。
于是元韫浓从旁系里挑了个孩子推上皇位,开始了长达数年的一言堂执政。
裴令仪和元韫浓。
黑龙恶凤,大雍的开国帝后,临朝同治,不相爱却相配。
丰功伟绩,乱臣贼子。多愁多病,英年早逝。
无言以对,无言可评。
元韫浓想,史书会如何写她和裴令仪呢?后世又会如何流传他们呢?
怕不会是写他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吧。
多可笑啊,恩爱两不疑?哈哈哈哈!
这数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憎恨裴令仪,恨不得掘墓扬灰。
她恨裴令仪把她拖下水,自己却早早解脱了。
而她只能在这个冰冷华丽的墓里,窥视着沈川和慕水妃的幸福。
直到她病逝断气的那一刻,她也在恨裴令仪。
元韫浓没想到,居然还有重来一世的机会。
她端坐在梳妆镜前,望着铜镜里自己尚且青涩的面容时,恍惚而难以置信。
身后的两个侍女霜降和小满正在为她梳妆打扮。
背景的一梁一木,一帘一壁都是无比的熟悉。
沉檀和宝石捣成粉刷的墙,幽香蓬勃,那架琼花屏风半合着,隐隐露出外边垂目静候的婢女。
“小满……霜降?”元韫浓喃喃自语般道。
不只是她,连她贴身的侍女面容都如此年轻。
霜降忙低下头倾听,“郡主。”
“你叫我什么?”元韫浓紧盯着她。
霜降有些不明所以,又重复了一遍:“郡主?”
“郡主……”元韫浓扶住桌案一角,胸膛起伏,眼尾染上了潮红,“哈!”
小满和霜降顿时紧张起来,“郡主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无碍。”元韫浓抬手。
此时充盈她胸腔的是全然的兴奋和狂喜。
太好了……简直是太好了!
苍天不薄她,竟然叫她重回一世。
“郡主,今日千秋节,要簪哪根钗子?”小满打开妆匣。
匣子里的金玉首饰在阳光底下散发出光芒。
千秋节?
元韫浓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隐约记得裴令仪就是在这回千秋节受辱,闹得很大,被惠帝责罚了。
也是在这时候慕水妃雪中送炭,自此成了裴令仪心中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我记得,三表哥如今也有束发了吧?”元韫浓问道。
三皇子为正宫嫡出,品性优良。
霜降答道:“是,三皇子前不久方才过了十八的生辰,再过两年便是弱冠了,听闻皇后娘娘如今已在为三皇子询问妻妾了呢。”
时间没错。元韫浓定了定心神。
她想和沈川再续前缘,就得送裴令仪跟慕水妃和美。
慕水妃喜欢什么样的来着?
沈川那样的。
把裴令仪那种黑莲花扭成温敦君子……
元韫浓暗自磨了磨牙根。
罢了,事在人为。
倘若说沈川和慕水妃是佳偶天成,天造地设的一对。
裴令仪和元韫浓就是怨偶天成,天打雷劈的一对。
如今想要换一换,还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元韫浓记得,在这会裴令仪就已经是那种狼崽子性子了。
自己因为是惠贞长公主之女,时常入宫,和裴令仪有点交集。
之前跟裴令仪,那顶多就是个心知肚明彼此不是盏省油灯的点头之交关系。
明面上是自幼相识,看着彼此长大,实际上处境却判若云泥。
裴令仪年纪小,见了皇族宗亲,只要给几分好颜色,就能顺杆往上爬喊兄姊。
她得想想怎么取得裴令仪的信任,才能改造这狼崽子,变成慕水妃喜欢的样子。
“就这个吧。”元韫浓随手挑了根玉簪。
小满笑道:“是世子送的白玉嵌珠翡翠玉簪,衬得郡主这身珍珠纱更美了。”
提及世子二字,元韫浓目光稍凝。
岐国公尚公主前,已有原配,且诞下一儿二女。
长子元彻回,是未来袭爵的世子。
长女元云和。
次女元蕴英。
岐国公夫人暴病离世后,岐国公再娶,尚惠贞长公主。
彻头彻尾的**联姻。
惠贞长公主婚后只诞下一女,便是元韫浓。
所以岐国公这一子三女都是嫡出,元韫浓和几个哥哥姐姐是同父异母。
除却更为年长懂事的兄长之外,元韫浓和两个姐姐关系并不亲赖,甚是生疏。
尤其是元蕴英,甚至可以说是不和。
但是前世她在裴令仪登基之后,回了岐国公府寻求庇佑。
岐国公一脉都是坚定的保皇党,元韫浓的三个兄姐都是支持三皇子的。
不过三皇子败落了,元蕴英在宫变中身亡。
裴令仪是拿元彻回逼她进宫的,元彻回不慎中了埋伏。
裴令仪拖着遍体鳞伤的元彻回到元韫浓面前,逼着她留下,逼着她认命,逼着她做这个皇后。
迟疑一刻,裴令仪就砍下元彻回一根手指。
元韫浓哭着扑倒在气息奄奄的元彻回身边,含血般认了。
这之后元彻回封侯拜相,元氏一族身为三皇子余党依旧风光无限。
元韫浓提出的要求,裴令仪都会满足,把她的家族重新捧上了天。
只要元韫浓留下,什么都可以。
裴令仪硬生生将大雍变成帝后同尊。
他们都把这归结为帝后同心,恩爱两不疑。
无人知晓实则相看两生厌。
也没人知道封后那一晚,元彻回、元云和夜闯宫闱,被禁军扣押在凤仪宫前,一声声问元韫浓是否真心愿意。
元韫浓幽幽叹息:“长兄待我,确实真心。”
“郡主这是哪儿的话?一家子亲兄妹,血脉相连,自然是真心相待。”霜降笑。
元韫浓起身,“快些吧,再玩,母亲该等急了。”
“是。”霜降和小满应声。
霜降取来白狐裘为元韫浓披上。
三人便走进冰天雪地之中。
马车早早地候在国公府门口了,元韫浓姗姗来迟。
大雪压青松,元韫浓拥着锦衣狐裘,到为首的马车前。
车前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父兄,还有二姐元蕴英。
车里是惠贞长公主。
“女儿来迟了,连累了爹娘与兄姊在雪中多做等候。”元韫浓道。
元彻回摇头,“不碍事,女儿家梳妆难免拖沓些,可以理解。”
元蕴英轻嗤一声:“父亲母亲俱在,我们这么多人等她一个,真是好大的面子。”
“女儿家梳妆难免拖沓些,可以理解?”她冷笑,“我和长姐怎么就早早侯着了呢?”
第二辆马车的车帘被掀开,露出元云和那张柔和精致的面孔。
她淡声劝阻:“蕴英,莫要胡闹。”
元蕴英冷哼一声,别过了头。
为首的马车里传来女子微哑的嗓音:“应怜自幼体弱,来前可喝了药?”
“自是喝了的。”元韫浓回答。
她明白母亲这是给这个场面画圆。
“行了。”岐国公一锤定音,“应怜因着身体不好服药才慢了些,有什么可争论不休?既然人都齐了,便走吧。”
元蕴英气恼道:“父亲就是偏心。”
惠贞长公主道:“应怜,进来与母亲同坐吧。”
“是。”元韫浓被搀扶着上了那为首的马车。
马车内烧了暖炉,相当温暖,布置典雅,缕缕幽香萦绕在鼻尖,沁人心脾。
霜降替元韫浓脱下狐裘。
元韫浓坐到惠贞长公主身边,“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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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方才惠贞长公主都不曾露面,但总共两句话,每句都不动声色地制止了矛盾激化。
惠贞长公主微微扬眉,指尖敲了敲车壁,又瞥了眼车外。
示意元韫浓隔墙有耳,外头那三个习武的耳力好,能听得见。
于是元韫浓到嘴边的话又变成了细碎的咳嗽,“咳咳!咳咳咳!”
“我儿,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前些日子又受了凉?”惠贞长公主嘴上是关切,行动上却没有半分。
元韫浓也十分配合:“无碍的,母亲,我已经习惯了。”
外面静默了半晌,传来元彻回的声音:“应怜,父亲嘱我来问问,可有大碍?若是实在不适,可去回了陛下娘娘,在家休养。”
“兄长放心,无事。”元韫浓回道。
“那便好,若有不适,定要及时来说。”元彻回又嘱咐了一句。
惠贞长公主叹了口气,“你自幼体弱多病,刚出生就病恹恹的,所以才给你起了小字,叫应怜。”
这话听起来是真心实意的,而非是做戏。
她抬手摸了摸元韫浓的脸,“苍天赐我韫浓如此,苍天应怜,我也应怜。”
“阿娘……”元韫浓神色动容,靠在惠贞长公主身上。
前世惠贞长公主在惠帝**之后,没过多久便突发急症而亡。
到了宫门口,惠贞长公主的车马理应是能直接进宫的,却停了下来。
马车外有道清润声音穿过茫茫风雪:“世伯,家父因病不能来千秋宴,子谦特来代家父向世伯问好。”
子谦?
元韫浓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沈川的字是子谦。
元韫浓掀起车帘,“世兄。”
沈川骑在马上看过来,少年郎姿容清俊,一如既往。
他对着元韫浓笑了笑,“韫浓妹妹,别来无恙。”
“多谢沈大哥,近来一切都好。”元韫浓笑道。
岐国公点头,“世侄年少有为,能独当一面了。也代我向沈世兄问候一句,待到有空了,必然带着妻儿登门拜访。”
“是。”沈川翩翩有度。
“既然碰上了,不若同行。”元彻回道。
一行人车马继续往宫里前行。
元韫浓坐了回去,发觉自个儿母亲正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看。
元韫浓有些心虚。
“沈家郎君行止有度,洁身自好,倒也不失为良人。”惠贞长公主说。
她这话没有压低声音,可见是不止讲给元韫浓听,也讲给外面那一行人听的。
果不其然,外边正在谈论科考之事的声音一下子没了。
静默片刻之后,元韫浓听见岐国公开始话里话外打听沈家对儿女们的婚姻规划。
见父亲有此打算,元韫浓难免欣悦。
进了殿内入座之后,时候还早。
元韫浓急于去找裴令仪,叫他免去这一劫难。
岐国公和元彻回则是先受了惠帝的召见。
“母亲,我闷得慌,出去逛逛。”元韫浓拉住了惠贞长公主的袖子。
惠贞长公主满脸不赞同,“外边天寒地冻,吹了风受了凉可怎么是好?”
元韫浓拖长了调子撒娇:“阿娘,我便是在这儿闷得慌,透不了气了才想出去逛逛呢。”
惠贞长公主自以为她是待着无聊。
原本宫中规矩繁多,但元韫浓身份尊贵,想来也不会有人过多为难。
“那便去吧。”惠贞长公主拍了拍元韫浓的手,“仔细着别受了风了。”
元韫浓喜笑颜开,“谢谢阿娘。”
见元韫浓跟只穿花蝴蝶似的出去,元蕴英啧了一声:“夫人未免也太惯着她了些。”
“我就一个应怜,自然得惯着些。”惠贞长公主笑容不改。
这话里头意思可就多了,是就只有一个元韫浓,也是就只有一个女儿。
岐国公原配的这几个孩子没叫过她母亲,她自然也没把他们当成自己孩子。
也不过是相敬如宾,关起院子来过自己的日子。
何况当年因为元蕴英的打闹引发了不小的事端,自那之后,惠贞长公主和这几个孩子愈发存有嫌隙。
元蕴英脸色难看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
元云和握住了元蕴英的手腕,摇了摇头。
“应怜年纪最小,夫人疼些,也是应该的。”她柔声说道。
惠贞长公主笑而不语。
第3章 自苦
元韫浓目标明确,直冲御花园。
她记得前世裴令仪在千秋宴上被五皇子追着,冲进殿来,衣衫褴褛,遍体鳞伤。
裴令仪当时的理由是,皇后让他跪在雪地里,他好好跪着,五皇子非说是他害**自己舅舅,要杀他,他为了保命慌不择路,才逃过来的。
五皇子舅舅死在围剿前朝余孽时,所以才迁怒于裴令仪。
但真相如何,惠帝并不在意。
裴令仪叫惠帝面上无光了。
惠帝就将所有事都推究于他。
霜降和满看元韫浓健步如飞,直奔御花园的倚梅园,满脸疑惑。
“郡主,我们这是要去做什么啊?”霜降问道。
“我去观景,雪中红梅,必然别有一番风味。”元韫浓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小满不解,郡主不是时常进宫吗?御花园都逛过多少回了?
但是主子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大雪纷飞,霜降和小满给元韫浓打着罗伞。
前方是一阵嬉笑声。
少年跪在雪地上,眉毛和眼睫上都挂满了霜雪,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也不知道跪了多久。
旁边梅花浓艳的色彩跟他的凄惨毫不相融。
他旁边围着几个官宦子弟。
那几人嬉笑着拿雪往他身上砸,捉弄他,嘲笑他。
“皇后娘娘让他跪在这里一天,不许进水米,他还真跪着寸步不离啊?又没人盯着他,他是不是傻?”
“他若是走了,保不齐罚得更重。再说了,他若是走了,我们哪能看到这出好戏呢?”
带头的人趾高气昂地一脚踹翻了裴令仪,“清河王世子?哈,笑**了!”
他把脚踩在裴令仪脸上,用力往雪里踩,“爹娘都死光了的世子,无数人盼着你死呐。”
这人是户部尚书之子吕世勋,向来和五皇子交好,所以才带头欺负裴令仪。
面对一群人的侮辱和拳打脚踢,裴令仪都没有做出反应。
他只是用手肘护着头蜷缩起来,半敛眼睑,将眼底的情绪遮掩得一干二净。
这开始让他们感到无趣了。
“陛下和娘娘会追究吗?他再怎么说也是清河王世子啊。“有人开始犹豫了。
“清河王余党自身难保,他父王母妃命丧黄泉,清河王世子又如何?在这南朝,他难道会比条狗更尊贵吗?”吕世勋冷笑。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一言不发的裴令仪,“怂什么?打死算我的。”
他注意到裴令仪漠然的眼睛,一时郁气,抓住裴令仪的头发把人提起来,“你那是什么眼神?信不信我把你眼睛剜下来?”
裴令仪垂下眸子。
吕世勋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似的,兴奋道:“给我抓住他!”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摁住裴令仪的手脚。
吕世勋举着短刀,在裴令仪眼周比划,“把你眼睛送给五皇子,他会开心的吧。”
裴令仪瞳孔轻颤,暗自攥紧了拳头,计算着怎么样反抗才能将伤害降到最小。
在刀尖对准他眼睛的时候,一个影子从角落冲出来,撞开了吕世勋举刀的手,扑向裴令仪。
“郡主!”霜降和小满慌忙喊道。
她们都没想到元韫浓突然冲了出去。
元韫浓猝不及防撞入裴令仪怀里。
裴令仪被撞得跌坐在地上,下意识搂住了元韫浓。
元韫浓在颤抖,雪花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乌黑的发间,长睫扑簌着遮住琥珀色的眼瞳。
但从裴令仪的角度,他能清晰地将元韫浓眼底的算计与冰冷收进眼底。
一轮黯淡又破碎的月亮,掉进他年轻却摇晃的船只。
这群官宦子弟看见元韫浓的脸后都愣住了,莫名有些心虚。
元韫浓平日里营造的柔弱不能自理白月光形象过于深刻,以至于他们下意识不想将这一幕暴露在她眼前。
“朝荣郡主?她怎么来了?”
“韫浓,过来,离他远点。”
“元应怜,这件事情你不要插手。”
元韫浓摇了摇头。
霜降和小满连忙把元韫浓扶起来,给她撑伞。
“我非要管。”元韫浓挡在裴令仪前面,语调柔和,“不能这样欺负人的,清都毕竟是清河王世子,代表着前朝,这样都让前朝遗民悉数寒心。”
她这么说了,大多数人都犹豫了。
吕世勋冷笑:“南朝建立都多少代了?那些遗民还剩下多少?现在就算是把他杀了,也不会有多少人跳出来,能有几个人为他哭?”
元韫浓知道吕世勋不好糊弄,瞥了他一眼。
难怪他之后会被裴令仪清算,满门抄斩呢。
但元韫浓刚刚就想好了退路。
她捂着心口,状似痛苦地喘着气,蹙眉摇头,“可他又没做错什么,为何不能放过他?”
“郡主!”霜降和小满慌乱搀扶住她,“可是病发了?”
元韫浓立即柔弱地歪倒在小满怀里,半闭着眼睛喘气。
裴令仪沉沉地注视着元韫浓,也被她这说发病就发病,说倒就倒的水平震惊了。
“我们走吧,别再刺激她了。”立刻有人打了退堂鼓。
马上有人应和:“是啊,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这事儿可就闹大了。”
“惠贞长公主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们齐齐点头。
惠帝诸多兄弟姐妹里面就惠贞长公主是一母胞姐,最说得上话,何等尊贵?
吕世勋脸色难看地看了眼元韫浓,点了点头,“元应怜,你可真是好样的。”
他又瞪了一眼裴令仪,“裴清都,你给我等着!”
一群人拂袖离去。
蠢货,敢跟未来皇帝叫板,找死啊?元韫浓看着他们的背影。
见他们走远了,元韫浓才从小满怀里站直了。
这招元韫浓常用,霜降和小满就算常见也会被吓到。
元韫浓低头看还跪在雪里的裴令仪,朝他伸出了一只手,“还站得起来吗?”
她倒也不害怕这样裴令仪会移情别恋,转而喜欢上她了。
她是冲着真当裴令仪姐妹来的,这样不仅方便撮合裴令仪和慕水妃,等到日后裴令仪当了皇帝,她还能沾沾光呢。
所以刚才她是实打实没遮掩自己的本性。
她跟裴令仪一样,里子都是黑透了的。
人怎么会喜欢上同类?
“韫浓阿姊。”裴令仪仰起头,姿态可怜,“他们都不喜欢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唇角有暗红的干涸血迹,脸色苍白,眸色寂寥。
浑身遍布伤痕,冰天雪地里却衣衫单薄,甚至开了线。
闻出同类的气息很容易,更何况前世跟裴令仪混了那么久。
元韫浓扬起眉梢,似笑非笑:“在阿姊这里,别装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裴令仪神情一僵,松开了手里捏着的碎瓷片。
因为攥得太过用力,掌心上甚至有了深深的印子。
他一直藏在破烂的袖口里,刚刚要是元韫浓不来,他是打算用这个的。
只不过那样伤了吕世勋的话,或许后患无穷,会引来**烦。
“还不起来?”元韫浓把手往前递了些。
被元韫浓洞察秋毫的眼神所注视着,裴令仪莫名觉得自己被剖开了一样,喧嚣的肮脏的心事一清二楚地摆到了台面上,暴露在所有人眼里。
他难堪地拍开元韫浓的手,忍着痛地自己站了起来,语气冷淡:“多谢阿姊出手相助。”
“只是我同韫浓阿姊素来并不交好,阿姊也并非什么善心大发之人,为何会出手相助?”他半眯起眼睛,满腹疑惑。
他十足十的戒备,像只警惕的小兽。
元韫浓作为长公主之女,时常入宫。他们虽说时常碰面,但并不交心。
裴令仪戴着假面,也看得出元韫浓的伪装。
口舌怀刀兵,五脏藏城府。元韫浓这个人就是浑然天成的劫掠者。
他们本性相同,相近便是相克。
裴令仪这模样,元韫浓都快要拍手称好了。
刚开始想要利用她,被她揭穿了又质疑她想要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霜降皱眉,“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我家郡主救了你,你却在这里怀疑动机?”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小满义愤填膺,“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家郡主惦记?”
裴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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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抿唇瓣,唇线绷直,一声不吭。
他看着元韫浓那双纤细白皙的手缓缓地收了回去,眼睛里掠过雪花般薄凉的水光。
“我只是觉得,你往后必有大为,早日结交善缘,留条后路罢了。”元韫浓给出了裴令仪最能接受的理由。
裴令仪愣了愣,“你觉得我日后大有所为?”
在这种时候,人人轻贱他如泥泞,元韫浓居然觉得他日后大有所为?
眼睛瞎了吗?
元韫浓道:“**,一遇风雨便化龙。你又何必自苦?”
裴令仪似有动摇。
“行了,我要去千秋宴了。此时没人盯着你,你回去吧。若是有人问起来,你便说是朝荣郡主让你走的,我自会向皇后请罪。”元韫浓说。
反正皇后向来不喜欢她,也不差这会了。
元韫浓说罢,便转身离去。
裴令仪凝视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眼前开始朦胧。
这场大雪仿佛最终的归处是他的眼睛,苍凉且虚妄。
良久,他才自己支撑着自己,踉踉跄跄地走向自己的住所。
寒冷麻木了疼痛,拖拽着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一路走,留下一串脚印。
落雪愈发急,新雪覆旧雪,掩盖了足迹,仿佛他从未来过,也不该降生。
在这个宫墙一角,偏僻破落的宫殿,连最基本的避寒挡风都做不到,但却是他的容身之所。
清河王留下的侍卫裴七和裴九是唯二进宫留在裴令仪身边的人。
但因为身份特殊,他们多数时间都在暗处,很少离开这座废弃的宫殿。
裴七更为年长,他连忙上去扶住裴令仪,“世子!”
“没事。”裴令仪摇了摇头,“裴九呢?”
“他去打探消息了,今日千秋节,必然会有很多有用的信息情报。”裴七解释。
刚提起裴九,外头就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裴令仪立即警惕地看过去,看到裴九神色仓皇地飞奔进来:“世子快逃!五皇子要杀你!”
朝外头张望过去,就看到为首的五皇子慕载物带着一群人,手持佩剑,气势汹汹闯进来。
吕世勋他们几个跟在后面,一路无阻。
“世子,来者不善,还是快些离开为好。”裴七向来不露面,只在暗中,立即隐匿入了阴影之中。
裴令仪知道这架势是无法善了了。
现在摆在眼前的就只有一条路,冲到殿前,告到御前,给所有人看。
无论后果如何,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他当机立断就朝着窗口奔去。
慕载物一脚踏进门槛,提剑上前,“你还想往哪跑?”
他母族出身显赫,母亲又是贵妃,素来张扬跋扈。
“就是你们这群旧朝余孽,害**我舅舅!母后罚你跪在雪地里,你居然还敢搬救兵?”他追着裴令仪就砍。
裴令仪跳窗逃走。
慕载物勃然大怒,追了上去。
“裴清都!”他怒喊,“你不过是我慕南养的一条狗,怎敢背主?”
吕世勋一行人原本也想要跟上,却被裴九绊住了手脚。
寒风夹杂着雪粒往肺里灌,五脏六腑仿佛都火辣得疼,裴令仪只顾着拼了命地往前跑。
不然就算今日他当真命丧黄泉了,又会有多少人在意?
今日千秋节,宫中出入的贵人不在少数,宫人们正是周转忙碌。
来来往往的,这一路上都瞧见了慕载物提剑追着那清河王世子跑。
“这要拦吗?”
“你疯了不成?谁敢去拦五皇子,我瞧着五皇子都快要气疯了,这时候去少不得被迁怒。”
“可今日是在办千秋宴的,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我责无旁贷啊。”
“五皇子追着那小子往哪去了?”
“糟了!那位置就是往殿前冲了!”
侍卫们讲了两句,脸色大变,抬脚追了上去。
早已经来不及了,殿内正是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朝臣命妇,宗亲显贵,皆依祖制、按官位,由尊至卑相对排开。
尊左卑右,侍者们则是低眉顺眼,躬身旁站,仔细服侍着,生怕在这种场面出了岔错。
第4章 观音应怜
皇后刚入座不久,皇帝还没到。
元韫浓悄悄摸回惠贞长公主身边,被惠贞长公主问了几句,嗔怪回来的慢。
“瞧你,从来不知仔细自己身子,小脸冰凉。”惠贞长公主摸了摸元韫浓的脸。
她正要关切几句,外头却一阵喧哗。
裴令仪冲进来的突兀,外边的侍卫一时间都没拦住。
随后冲进来的慕载物更是提着剑,双目赤红。
侍卫们跟在后面冲过来,引起了不小的骚乱。
裴令仪往前边躲,越前边的人身份越贵重,越能叫慕载物投鼠忌器。
“你还敢逃?你还敢躲?逆贼,我今日就取你首级祭奠舅父!”慕载物却早已经被冲昏了头脑,带倒了不少酒席。
贵客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打得猝不及防,更是乱成一片。
这一处的女眷们尖叫着避让,瓜果酒菜散落一地,杯碗碟盘也摔了个粉碎。
见慕载物提剑就砍,裴令仪忙侧身躲闪。
利剑擦着裴令仪的耳畔落下,将桌案劈成两半,木屑与碎瓷迸裂。
侍卫们不敢伤着慕载物,更不敢对慕载物刀兵以对,阻拦也束手束脚,并没有起到多大作用。
他们也并不在意五皇子会伤到裴令仪,只要不伤到贵客们就好。
见五皇子没有收手的意思,侍卫们也没有出手的意思。
裴令仪的心愈发跌落谷底。
“应怜!”“郡主!”
在所有人退却的时刻,唯独一人上前,逆着人群。
裴令仪在恍惚的视线里,踉跄着扑倒在那个人跟前,跪着摔进那个人怀里。
那人也伸出双手接住了他。
抱着纤瘦的腰肢,鼻尖萦绕着袖口淡淡的药苦。
裴令仪能感受到护着他的这个人压抑的怒火。
在这劫后余生的喧嚣里,裴令仪却诡异地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生死一线的劲头稍缓,那些痛苦才一并涌上来。
寒冷、饥饿、疼痛,还有冻疮在温暖的殿中隐隐作痛的痒意。
他仰头看着元韫浓。
元韫浓眉目如画,一点鲜红的朱砂,抬眼目视前方,犹如观音面。
难道苍天算是怜他残命,许他应怜?
元韫浓挡在前面,而慕载物高举着剑在元韫浓头顶,要落不落。
她抬眼与慕载物对视,眼神冰冷,一言不发。
她没有任何动作,慕载物也没有,那把利剑僵硬地举在元韫浓头顶。
元韫浓冷笑:“不过如此。”
她抬手,袖袍轻扫,柔软的绸缎却轻而易举地挥落了慕载物手中的剑。
元韫浓将裴令仪掩在袖袍底下,护到了身后。
“我当以为五皇子是仗义行仁,为舅父报仇,不畏惧任何后果。如今一看,也不过如此。”她微微抬起下巴。
元韫浓半眯着眼睛,“你对弱小喊打喊杀,敢举剑相待,但对我却不敢吗?”
“你!”慕载物嗫嚅着说不出话。
元韫浓说出他心中所想:“因为你知道杀了他顶多就是被罚禁闭,而杀了我就没法善了。”
她语速飞快:“因为你只敢对他下手,你只敢恃强凌弱,你只敢欺负他。因为你杀了他,他失怙失恃,无人替他申冤鸣不平。因为我父亲是岐国公,我母亲是惠贞长公主,我兄长是中郎将。而我,是陛下亲封的朝荣郡主,他的亲外甥女,皇室的宗亲。”
“因为我出身煊赫,天潢贵胄,所以你不敢杀我。”元韫浓嗤笑。
慕载物手都在哆嗦,“元应怜,你住嘴!”
“那你敢吗?你敢动手吗?”元韫浓却上前一步,冲着他仰起脖颈,步步紧逼。
他当然不敢。
若是真杀了元韫浓,先不提大好前程毁于一旦,他能不能保住皇子这身份都不好说。
他虽是惠帝喜爱的儿子,但这么多年宫里宫外也能看得出来,惠帝对于惠贞长公主这个姐姐可谓是相当偏心了。
更何况元氏一族也不是吃素的。
慕载物不自觉弱了气势,后退了一步。
手里的剑“哐当”掉在地上。
裴令仪深深地凝视着元韫浓,眸光澹澹。
皇后终于缓过了神,一掌拍在桌案上站了起来,“放肆!统统给本宫住口!”
慕载物自觉犯了大错,脸色一白,跪了下来。
元韫浓面不改色地转身朝皇后行礼,“娘娘恕罪,五皇子在宫中持剑**,扰乱娘娘千秋宴。朝荣唯恐他伤人,情急之下才口不择言。”
“你的意思是全是我的错了?”慕载物怒道。
“难道不是吗?”元韫浓凉嗖嗖地斜睨他一眼。
不是慕载物的错,难道还是她的错了?
慕载物正欲反驳,皇后拍案而起,“都闭嘴!”
好坏全让元韫浓给说了,还师出有名。
皇后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
她不喜欢与自己三皇子有明显竞争的五皇子,不喜欢贵妃。
可她更厌恶元韫浓和惠贞长公主。
原本天赐这大好机会,刚好把这些她不喜欢的人一并铲除了,可偏偏元韫浓一下子就把她发作的借口消了大半。
如若她再过多为难元韫浓,倒是显得她不是了。
维持了贤惠大方的假面这么多年,总不能因为个元韫浓把多年心血都给毁了,显得自己不可理喻。
“好、好、好!”皇后气得胸闷,转向了惠贞长公主,“惠贞,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元韫浓看向母亲,被母亲瞪了一眼。
她有些心虚,知道母亲责怪她在这时候不顾安危多管闲事,还惹祸上身。
惠贞长公主面不改色,“皇后谬赞,我倒也觉得,应怜甚是聪慧,不耗一兵一卒,仅凭口舌便能止风波。”
皇后被这母女俩的姿态险些气倒。
这才是她最讨厌惠贞长公主和元韫浓的地方。
在贵妃和五皇子面前,她永远是皇后,是母后。
但在惠贞长公主和元韫浓面前,她却是弟妹,是舅母。
皇帝与长公主一母同胞,关系亲厚,倒显得她这个嫡妻像个外人。
“朝荣,无论如何,你目无尊卑,口出狂言,是以当罚!”皇后怒不可遏。
元韫浓微微蹙眉,姿态楚楚可怜,似乎是真于心不忍,“朝荣甘愿受罚,只是清河王世子可怜,遭受了无妄之灾,娘娘可得为他做主啊。”
裴令仪看了元韫浓一眼,配合地跪伏在地上,咬着苍白的唇颤抖。
“五皇子本宫自然也要罚。”皇后当然也不会落下慕载物,“但你也罪不可免。”
慕载物忿忿不平地瞪元韫浓。
原本该各打五十大板,但偏偏这时候有人站了出来。
沈川从席间走出,行礼跪地,“皇后娘娘,臣以为不可。”
皇后眉心一跳,咬着牙问:“你以为如何?”
“朝荣郡主事出有因,虽言语失当,但却情有可原。此事错在五皇子,怎可迁怒于郡主?”沈川跪得笔直,身姿挺拔,神情刚正。
元韫浓望向他,垂眸轻笑。
沈川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君子争礼。
这一幕也落在裴令仪眼底,他探究地顺着元韫浓的目光看向沈川。
席间有人小声说道:“韫浓表妹也没做错什么,是五弟自己……”
那声音越来越小。
皇后猛的朝着那个声音看过去,怒火攻心,“淑慎!有你什么事?”
慕水妃闭上了嘴巴,低着头不说话。
但瞧着依然有些不甘心,往元韫浓和裴令仪那里瞟了好几眼,似是担忧。
皇后正要发作,哪料席间走出一人,跪在沈川身边。
是三皇子慕湖舟。
“母后息怒,韫浓表妹能制止五弟犯下大错,乃是善事。”慕湖舟说道。
他同沈川是好友,人以群分,也是端正之人。
同样,也是裴令仪讨厌的人。
“好好好,你们都好得很!”皇后气道。
自己亲儿子跳出来替外人说话。
他们这么一出,显得皇后里外不是人,不辨是非,刚愎自用。
事已至此,皇后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行了,都起来吧,像什么样子?都回座上去。”
她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贬斥自己亲儿子。
尤其是这太子未定是谁的时候。
元韫浓长舒了一口气,悄悄看向沈川。
沈川也正看着她,和她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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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朝她安抚地笑了笑。
元韫浓回以一笑。
“至于你,清河王世子,本宫罚你思过,怎么没好好待着?”皇后只能挑个软柿子。
元韫浓微笑:“娘娘宅心仁厚,必然不忍心叫世子在雪地里冻着,想来也只是做做样子,叫他长个记性。”
还不等皇后说什么,裴令仪就先跪在了地上,“多谢娘娘体恤。”
都被抬到这了,皇后咬着牙转向了慕载物,“五皇子犯下大错,便交由陛下处置。”
“皇后千秋宴,有何事是需要朕来处置的?”外头传来一道声音。
伴随着宦官尖锐的通报声:“陛下驾到——”
在场的纷纷起身行礼。
岐国公和元彻回跟随惠帝左右,一同入内。
看到元韫浓和五皇子一块站在中央,旁边还跪着个裴令仪,目露惊讶。
“这是怎么了?湖舟、应怜和载物都在这,清河王世子也在这。”惠帝入座。
岐国公和元彻回也入座。
岐国公用目光询问惠贞长公主,惠贞长公主摇了摇头。
戏还得再演一遍,元韫浓心底厌烦。
对于惠帝这个便宜舅舅,元韫浓心里也提不起太大的好感。
惠帝这个皇帝做得是非不分,只想着内斗和集中皇权,或是如何折磨前朝遗民。
斗又斗不明白,贪图享受。
若非是南朝前两代的累积和巩固,早就灭国了。
要不是惠贞长公主的缘故,还有自己这朝荣郡主的身份,元家的立场,前世裴令仪推翻惠帝,元韫浓第一个叫好。
如今周边小国虎视眈眈,再不思进取,变法图强,迟早局势危如累卵。
惠帝枕戈待旦,底下朝臣也上行下效,终日闭门酣歌,醉生梦死。
满座官员多是些尸位素餐,蝇营狗苟之辈。
裴令仪后面称帝,虽然非议多,史官言官口诛笔伐,但于平民百姓而言却是拍手称快的好事一桩。
若是说惠帝疼爱她……也不然。
元韫浓知道惠帝明面上无限偏袒她和惠贞长公主,但也不知道其中实情。
难道是为着跟惠贞长公主的同胞姐弟之情吗?元韫浓对此存疑。
因为惠帝总是疯疯癫癫的。
但臣民不可能说他疯了,只能说他暴躁。
元韫浓和惠帝单独相处时这种感觉更胜一筹,惠帝看她的眼神总让她毛骨悚然。
惠贞长公主在时,这种感觉才会稍弱许多。
最重要的是,她隐约记得惠帝在她小时候想要掐死她。
可她又想不到惠帝要杀她的任何理由。
她是惠帝的亲外甥女,身份上又没有任何能威胁皇权的地方,惠帝有什么理由要杀她?
再加上她是多病多梦之人,她只能觉得那只是一场梦。
可直觉上,她依然无法亲近惠帝,甚至于是嫌恶。
本能的厌恶和逻辑上理应的亲切来回撕扯着元韫浓,但本能还是占据上风。
不过如今戏台子都搭好了,她必须演下去。
“陛下明鉴,五皇子不由分说,持剑入殿就是追着清河王世子**,甚至几次险些伤到母亲与韫浓。”元韫浓眉间一蹙,含泪跪下。
她的身姿摇摇欲坠,旁边的慕湖舟下意识搀扶了她一把。
她咬着唇垂泪,“今日是娘娘千秋,五皇子此举是全然不将嫡母放在心里,也全然不将律法放在眼里啊。”
反正她和慕载物这梁子是实打实结下了,人都得罪**,这会她也不在乎得罪多得罪少了。
不趁此机会落井下石,还待何时?
裴令仪自始至终跪伏在地上,装作可怜样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抽空悄无声息地瞟了一眼旁边的元韫浓。
元韫浓伶牙俐齿,才思敏捷,三言两语就把慕载物往地上踩,还将自己放在受害位置。
慕湖舟见她眼泪欲落不落,我见犹怜。
“表妹莫急。”他低声安慰。
元韫浓递给他一个感激的眼神。
挺好一表哥,就是前世也没斗过裴令仪。
“父皇!你别听她信口胡诌!”慕载物怒道。
惠帝看向慕载物,“那你来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第5章 自罚
慕载物刚刚被气昏了头脑,但也不是傻的。
这会若是说他是替舅舅报仇,那不就是应了元韫浓说的那些话吗?
于是他“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上:“父皇明鉴!”
他避重就轻道:“清河王世子不但殴打官吏之子,还口无遮拦,居然敢不满于父皇决策,辱骂父皇!这是不将父皇,不将我南朝放在眼里啊!儿臣是实在气不过,才鲁莽之下酿就大错!”
这话可说到惠帝心里去了。
他本就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处置前朝遗民,清河王一脉原本的正统更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几代过去,多少年过去了,还有声音说他们慕南一族是篡位上台,逆臣贼子。
好不容易拔除了清河王,却还留了个裴令仪,叫他不好大动干戈一并除去。
还得留着个清河王世子的头衔在裴令仪头上,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
元韫浓和慕载物的小打小闹他并不放在心上,恼火的是慕载物让他丢了脸。
但引起这段**的裴令仪,倒是让他愈发嫌恶了。
“哦?可有此事?”惠帝问道。
“陛下明鉴,臣绝无此心!”裴令仪伏在地上,头都没有抬起来一下。
“是五皇子信口雌黄。”事已至此,元韫浓这会是必须要做这个正义之士了。
若是保不下裴令仪,那今天她不但白干还得罪了皇后,又和慕载物撕破了脸,岂不是亏大了。
慕载物连殴打官吏之子都编出来了,也真是有够不要脸的,到底是谁在欺负谁?
她咬了咬牙,道:“清河王世子身份特殊,五皇子在千秋节时对其喊打喊杀,嘴上称之为替舅父报仇,现在又说是为父平怒,前言不搭后语,自相矛盾。嘴上堂而皇之,实则只为一己之私。”
“在这个节骨眼上行此事,岂不是叫天下子民笑话我南朝?要朝荣来说,五皇子行为存疑,其心可诛!”元韫浓说。
她这是在提醒惠帝,裴令仪身份特殊。
私底下磋磨也就算了,若是拿到明面上还这样,不但史册上要写他不仁不义,民间也会不满。
毕竟**叛乱的前朝余孽还能算师出有名,可裴令仪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而且说到底,清河王才是曾经的正统,是慕氏先祖从裴氏那里抢来的皇位。
元韫浓无视慕载物看过来的刻毒目光。
好了好了,反正这下是跟慕载物不死不休了。
怕是他们身后的家族都是彻底的对立面了。
原本因为元氏隐隐倾向于慕湖舟,而和慕载物的母族张氏暗中不对付。
现在好了,她都站出来当面跟慕载物撕了。
这下两家是彻头彻尾的死敌了。
元韫浓向来以柔弱示人,少有如此强硬的时刻。
沈川颇为诧异地看了一眼元韫浓,以为她是心地善良,心怀正义。
“陛下,朝荣郡主所言句句属实,还望陛下明察。”沈川跪地道,“若是今日罚了世子,岂不是叫前人寒心。”
元韫浓悄悄瞟了一眼沈川,暗自摇头。
沈大哥啊沈大哥,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刚直不阿,不乐意绕弯子。
也难怪不招惠帝待见,更被裴令仪不喜。
若不是因为身为慕水妃的夫婿,她又一直拦着裴令仪,不然只怕早就被裴令仪砍了八百回了。
但裴令仪也照旧不待见沈川。
慕水妃也小声地补了一句:“确实是五弟出手伤人在先。”
慕湖舟也道:“还请父皇明察。”
“父皇!”慕载物急道。
元韫浓也喊道:“阿舅!”
谁不会喊似的?元韫浓暗自翻了个白眼。
惠帝稍显犹疑。
元韫浓所说的那些话是不假的。
惠帝本就多疑,上下扫视了慕载物,愈发疑心他是有取代君父的意思。
惠贞长公主不轻不重道:“小五身为皇嗣,着实不够体面了。这到底是皇后生辰,持剑闯入,满嘴杀戮,惊扰了贵客。还是小三年少老成,有陛下昔日风范。”
“姑母谬赞。”慕湖舟向惠贞长公主作揖。
惠帝不免勃然大怒,道:“老五,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你母后生辰,你居然持剑闯入,喊打喊杀?”
他只字不提裴令仪的事情。
元韫浓知道这件事情怕是要揭过了,松了口气。
她本就没指望惠帝会为了裴令仪做什么,只要不罚裴令仪就够了。
“滚去你母妃那里禁足半年,这半年里吃斋茹素,潜心悔改。”惠帝道。
慕载物本就是惠帝喜爱的儿子,养在张贵妃膝下。
这惩罚不痛不痒,甚至可以说是极其偏袒了。
但慕载物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这样的亏,用怨毒的眼神瞪了一眼元韫浓和裴令仪。
事已至此,元韫浓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于是便回敬了一个不屑的眼神。
皇后的视线扫了过来,在皇后开口之前,元韫浓先上前一步,跪在地上。
“朝荣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虽事出有因,但也有错在先。所以自请去祠堂罚跪两个月,向列祖列宗悔过。”元韫浓道,“先跪太庙,再跪元氏祠堂。”
反正到时候装晕就行了。
按理来说是不必跪太庙的,但她既然说了太庙,又显她宗亲身份,又显她诚心悔过。
在惠帝面前,就该更把自己身份往宗亲这靠,而不是世家那贴才对。
毕竟她身份特殊,是皇族和世家结合的**产物。
她这一说,把皇后想要说的话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现在话吐不出来,却也咽不回去,皇后胸口起伏两下,气得胸闷气短。
元韫浓这以退为进,还给博得一个良善识大体的好名头,反倒是叫她不好发作了。
“韫浓表妹自幼体弱,如今又是寒冬腊月里,两个月是否太为难表妹了?”慕湖舟看着元韫浓苍白的脸庞,微微蹙眉,“还请父皇酌情宽恕。”
皇后更是气得呕血。
元韫浓自请受罚,让她无处发挥,已经很让她窝火了。
都这样了,她这好儿子还替元韫浓求情。
惠帝倒也没想让元韫浓受什么重罚,摆了摆手道:“朝荣体弱,是该酌情体谅。罚跪太庙七日,清早寒凉,便每日从未时到酉时吧。”
从两个月缩水到七天,还只下午两个时辰。
那还罚什么罚?
反倒是长了元韫浓的脸面,显得她地位超然于皇子了!
皇后再恼恨,但惠帝心意已决,她也只能在此时装出大度模样。
“如此也好。”她皮笑肉不笑道。
元韫浓立即垂着眼睛做出泫然欲泣状,柔柔弱弱道:“朝荣多谢陛下娘娘体恤。”
“好了,皇后千秋,得多高兴些才是。”惠帝这才转过头对皇后道。
皇后此时哪里还高兴得起来,只能强撑着笑脸点头。
宴席上还是一番其乐融融的假象,裴令仪早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不在惠帝面前晃悠。
元韫浓坐在席间,接受四面八方时不时传来的打量和审视。
她泰然自若,仿佛没有觉察到那些视线一样,安安静静地吃着东西。
其中最直接的视线必然是慕载物**般的目光了。
元韫浓甚至还抬起头看过去,对他微微一笑。
这如同挑衅般的举动更是让慕载物气得半死。
回去之后,元韫浓才接受父兄的询问,她打了个马虎眼糊弄过去了。
元蕴英在旁冷笑:“你知道你添了多大的麻烦吗?张氏必然替五皇子报复元氏。”
“行了,我们岐国公府也不怕他们的。”岐国公皱了皱眉,“事已至此,别再多怪,左右我们本就不支持五皇子。”
元彻回道:“三皇子既是中宫嫡出,行止有度,皇后和张贵妃又素来不合,不妨转向三皇子?”
元云和看似对此非常赞同:“三皇子为人正直,对父亲和夫人也是尊敬,不失为良主。”
岐国公却若有所思:“这趟浑水,我们元家能不淌便不淌,暂且观望着吧。”
元韫浓低着头。
跟前世一样,兄姐们支持慕湖舟,但父亲却更偏向中立,是保皇党。
“罢了,应怜今日受惊了。”元彻回摇了摇头,叹息着看向元韫浓,“明日还要去太庙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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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便早些休息吧。
元蕴英冷哼一声:“自讨苦吃。”
“蕴英。”元彻回皱眉念了一句。
元蕴英别过了头。
“明日为父会提前替你打点好,能少吃点苦,便少吃点苦。”岐国公拍了拍元韫浓的肩膀。
“多谢父亲。”元韫浓姿态柔弱。
岐国公点了点头,“今日便都早些休息吧。”
一群人正要散去,惠贞长公主却道:“应怜,你先随我来,我有话同你说。”
元韫浓暗叹一声。
该来的还是躲不掉,母亲可没父兄好糊弄。
果不其然,惠贞长公主是从头到尾问了每一个细节。
得亏元韫浓从小就爱说瞎话,硬是编了个合理的借口出来,惠贞长公主还是将信将疑。
她似有忧虑,反复叹气:“即使如此,往后还是离那清河王世子远些为妙。一来是他身份微妙,再者便是他身上总有股鬼气,为娘觉得他邪气得很。”
裴令仪面色苍白,眉眼却冶艳,但眼睛却乌黑得浓极了。
那种艳色掩藏在冷色下,显得裴令仪像是艳鬼。
或许是漂亮,可绝不会是长辈们喜欢的面相。
元韫浓欲言又止。
阿娘啊,你是不知道他最后当了皇帝的啊。
那时候就没人敢说那是邪气了,都说是龙气。
她想了个借口:“他以后也是要袭爵的,我看他根骨好,来日入朝为官,也许是我元氏一大助力呢?”
惠贞长公主看着元韫浓,最终幽幽地叹息一声:“应怜,你该知道,这个元府,只有你我母女二人才自始至终是一线的。”
元韫浓愣了愣。
“我并非你父亲原配,你也不是你父亲第一个孩子。支撑我们的,是皇族宗亲的身份。我同你父亲,也是**联姻。”惠贞长公主道。
惠贞长公主从前并没有跟元韫浓说过这些,但她所做的,整个元府所表示出来的,就是这个意思。
可元韫浓是重生而来的人,她见过兄姊待她的真心。
但人心是复杂的,前世与外而言他们到底是一家子,是血脉相连的兄妹。
没有外力的时候,他们也会从一而终吗?
惠贞长公主旧事重提:“当年在你之前,我怀过另一个孩子。但你二姐受她生母留下的奶嬷嬷挑唆,素来对我敌视,也疑心我生下的孩子会取代他们的位置。”
元韫浓之前也有所耳闻,在她之前,父母亲也孕育过另一个孩子,只是后面意外流产了。
母亲也因此伤了身子,后面也是好不容易才怀了体弱多病的她,之后再无所出。
“这不是意外吗?”元韫浓突然间有些胆寒。
“是意外,你二姐意外撞到了我,我摔下台阶流产。”惠贞长公主没什么表情。
元韫浓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
难怪即使惠贞长公主和元蕴英不睦,但元蕴英面对长公主时似乎总是心虚回避。
“那真的是一个意外吗?”元韫浓问。
惠贞长公主说:“你二姐撞到我的确是意外,但我流产却不是。”
不是意外流产,那又是谁的示意?谁的首肯?
元韫浓一时无言:“……阿娘。”
她隐约意识到这后面不为人知的秘辛藏了多少龌龊和诡谲。
像是纸糊的窗户被捅破了一个小口,外边浓重的夜色就从这个小孔里漫了进来。
“有些事情不要去问,只管自己快活就好。人生在世不称意之事何其之多,活在当下。”惠贞长公主笑了笑,爱怜地摸了摸元韫浓的头发,“我的应怜想要什么,阿娘都会给你拿来。”
元韫浓张了张嘴。
理智告诉她,这时候打破砂锅问到底绝不是一件好事。
有些事情,这么稀里糊涂过去也就算了。
可她重活一世知道了这件事情的始初……啊……她是为了什么来着?
为了沈川吗?
可像她这样自私薄凉之人,真的这么在意沈川吗?
惠贞长公主柔声道:“夜色已晚,早些回去睡吧,明日还得进宫呢。”
元韫浓深深地看了一眼母亲,“是。”
第6章 舞阳儿
次日用了午膳,元韫浓还得去太庙跪着。
惠贞长公主同元韫浓一块进的宫。
元韫浓去太庙跪着,惠贞长公主去惠帝那闲聊,待到寅时结束了再同元韫浓一块回府。
“若是受不住了,便装晕。母亲今日进宫,便是为了接应你。”临行前惠贞长公主摸了摸元韫浓的脸。
“韫浓知道。”元韫浓心下感动。
她之所以是这想要什么就非得得到的性子,除了身世显赫以外,其中也不乏惠贞长公主的溺爱。
哪怕是天大的篓子,惠贞长公主都能补上了。
元韫浓同母亲分别,进了太庙。
霜降和小满则是在太庙外边守候。
没人盯着元韫浓,元韫浓自然不可能老实跪着。
挑挑拣拣那些贡品,挑了点自己喜爱的糕点果子,坐在蒲团上慢悠悠地吃起来。
就是没有茶水,有些干。
“阿姊当真是不信神佛,不敬鬼神。”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
元韫浓愣了愣,看着阴影里走出来的裴令仪。
“你是怎么进来的?”元韫浓下意识看向外边。
外边既有守卫,又有霜降和小满在,裴令仪居然还能混进来。
裴令仪顿了顿,“我提前了一个时辰混进来的。”
想到裴令仪自己会武,而且身边还有裴七裴九在,元韫浓了然。
想起要拗正裴令仪性子的计划,元韫浓苦口婆心道:“以后少做这种偷鸡摸狗之事,君子行事,当光明正大。”
“那阿姊行事,光明正大吗?”裴令仪反问道。
光明正大这四个字,元韫浓还真够不上,她耍的小手段小心机,裴令仪都是知道的。
但元韫浓向来我是他非:“我可以,你不行。”
“为何不可?为了保命,有何不可?”裴令仪垂下眼帘。
元韫浓沉默了片刻。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裴令仪自幼生活环境就恶劣成那样,一路摸爬滚打,一步一个血印才成了帝王。
好日子没过几天就油尽灯枯,这么一想属实是惨。
裴令仪只有不择手段才能活下去。
元韫浓不能要求他摒弃他所有可能生存下去的手段和机会,来记住礼义廉耻,来做一个君子。
毕竟裴令仪不是沈川,也不是慕湖舟。
元韫浓道:“我若是耍了手段能护得住你,你便可行端坐正了。”
裴令仪看向元韫浓,半晌,又道:“昨日阿姊救我于水火,我当重谢阿姊。”
元韫浓摆了摆手,“不必多谢,你如今身上也没什么可回报我的,多想着自己些。”
裴令仪抿了抿唇,“我如今是没什么可回报于阿姊的,阿姊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你只要试着做个君子,好好活下来即可。”元韫浓拍了拍身边的蒲团,示意裴令仪坐下。
她昨日确实是大为火光,前世裴令仪好歹是她夫君,又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如今一朝回到尚未成长的时候,这令人磋磨的模样,看得元韫浓心中恼火。
慕载物又算是什么东西?竟然敢如此对裴令仪。
她分了点糕点果子给裴令仪,“吃吧。”
裴令仪没有拒绝,握在手里,小口吃了起来。
元韫浓笑他:“说我不敬鬼神,也不见得你多敬重。”
裴令仪睫毛颤抖了一下,“我信的。”
“嗯?”元韫浓有些诧异。
前世裴令仪不拜鬼神,偏偏在身体出现问题那会开始大兴土木,建设帝陵。
元韫浓还嘲笑他不敬鬼神,不信神佛,犯下口业意业无数,杀孽太重,偏偏得了病开始建帝陵了。
裴令仪一声不吭地造好了帝陵,还给元韫浓留了个位置。
元韫浓还当着他的面发誓绝不会和他合于一坟。
尽管元韫浓觉得,既然她没有提,那么在她死后,后人也必然会将她与裴令仪合葬。
所以元韫浓认为裴令仪是不信这些的,或许只是在意生死罢了。
没想到裴令仪居然信。
“曾经信过的,后来不信了,现在又信了。”裴令仪道。
元韫浓笑了,“还真是善变。”
裴令仪低着头吃果子。
被打骂,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时候他也都求过神佛,只是都没有得到回应。
所以他就不信了。
但是昨日,他又开始信了。
“在宫里吃得饱吗?”元韫浓问。
裴令仪应了一声:“嗯。”
元韫浓知道他在骗人,把手里的点心都塞给了他,“多拿些回去,饿了再吃。”
“阿姊。”裴令仪抬起脸,“你又何故待我如此?”
他眸若点漆,水光澹澹,极其认真地注视着元韫浓。
塞点贡品给他,他便觉得自己待他好了。可自己也不过是随手作为的攻心市恩罢了。
元韫浓无限心酸。
想到前世的裴令仪,又觉得他可怜起来。
元韫浓轻叹一声,抬手摸了摸裴令仪的脸庞。
冰凉柔软的指腹摩挲过裴令仪颧骨上的淤青,再摸到眼尾未结痂的血痕。
“清都,你不要自苦。”她轻声道。
裴令仪眸光一颤,许久,极低地应了一声:“……嗯。”
前世裴令仪就是个锯嘴葫芦,打断了腿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所以元韫浓也没指望他这辈子就能多说几句了。
她示意裴令仪吃点心,裴令仪就低着头吃。
“干吃很无聊的,我跟你念点什么。”元韫浓觉得这是个教育的好机会。
裴令仪一边吃,元韫浓一边给他念《道德经》。
多好,修身、治国、用兵、养生,一应俱全,无为而治。
贵柔守雌,和光同尘。
她不信裴令仪不成君子。
裴令仪看着元韫浓,不理解但尊重。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她回忆起里面的篇章背道。
她先前在家中跟元蕴英扯头花,岐国公不好偏颇原配之女,也不好亏待长公主之女,只能各打五十大板。
元蕴英罚跪祠堂,她这个体弱多病大喘气就晕倒的,自然是罚抄书。
抄的尽是些让人静心明理的书,元韫浓道理没往心里去,字倒是全记着了。
越念越困,元韫浓念到后面反而自己睡着了。
看元韫浓越念声音越轻,睫毛也一扇一扇的,摇摇晃晃地要倒下了。
裴令仪伸出双手,像元韫浓接住他一样,接住了元韫浓。
元韫浓倒在他怀里睡着了。
裴令仪低眸看着元韫浓鸦青的眼睫,递出手指,轻轻触碰了她的睫毛。
她睡梦中似乎也并不安宁,睫毛颤了一下。
裴令仪的心也颤了一下,蜷缩了手指,收了回去。
元韫浓的梦里有很多人都出现了,但最深刻的还是裴令仪。
他们牵扯了那么久,怎么能不深刻。
清河王世子几乎是被幽禁在宫中,即便到了年龄也没出宫没袭爵。
有朝一日不知所踪,只不过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关心他的死活。
不过元韫浓知道。
毕竟她是看着裴令仪逃离京城的。
元彻回身为中郎将,属光禄勋,位列九卿之一。
中郎将这种职位,多从亲子义子,皇亲国戚里选,必定是不会背叛的人。
这跟皇帝亲卫得从世家子弟里挑姿容美,武艺高,家室好的,也是一个道理。
元彻回能做中郎将,也是沾了惠贞长公主继子这一名分。
中郎将要管辖禁卫军,宫中侍卫调度,京城治安,也是元彻回管。
元韫浓是左右睡不着才一时兴起,去给夜半在城门巡视的元彻回送些吃食。
攻心市恩,笼络人心。
裴令仪也是那时候逃的。
元韫浓拎着食盒上前,元彻回和一众金吾卫神情严肃,正在低声交待着什么。
“阿兄。”元韫浓轻喊一声。
元彻回忙大步走来,接过了元韫浓手里的食盒,“天寒地冻,怎么这会出来了?”
“想着天气冷,阿兄却还在外头巡视,便来送些酒菜。等闲下来些了,可与同僚们一块垫垫肚子。”元韫浓在外头从来善解人意。
元彻回目光柔和下来,“回去吧,妹妹,近来京城不太平。”
见氛围确实有些躁动,元韫浓问:“这是怎么了?”
元彻回压低了声音,在元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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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耳边道:“裴清都失踪,金吾卫前去追拿者杳无音信,恐有事变。”
元韫浓眸光稍稍一震,便笑道:“我知道了,阿兄去忙吧,我马上便回去了。”
“好,万事小心。”元彻回点了点头,摸了摸元韫浓的鬓角。
他又转头叮嘱小满:“保护好你家主子,雪天路滑,车马慢行。”
小满应声。
元韫浓目送元彻回和和一众金吾卫远去。
城门外的行商队伍正在整顿,马匹焦躁地打了个响鼻,被旁边的胡商一声低斥。
雪覆京华,冻彻人骨。
没人发现,只是元韫浓认出了城门外等候的商队里的一匹马。
那匹黑马是惠贞长公主送给她的礼物,只是野性难驯,元韫浓抽了几天也没见得驯服了。
沈川和慕水妃都在旁边安慰她,这反而让她更恼了。
裴令仪是没有马的,那些官宦子弟都嘲笑他,元韫浓就顺势把那马交给了裴令仪来驯。
表面上是来显自己大度,私底下却指桑骂槐说那匹马是“听不懂人话的畜生”,交给裴令仪来驯正好。
后来裴令仪给那匹马取名为舞阳儿。
裴令仪生母是舞阳人,他给马起名叫舞阳儿,元韫浓也没上心。
元韫浓后面也没想要把那匹马要回来,相当于是给裴令仪了的。
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在看到黑马的那一刻,元韫浓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心跳声如鼓,她想起了那句诗。
二十报仇许人死,**不数舞阳儿。
不数舞阳儿……
自当数他裴清都。
元韫浓猛地转过头,“小满!”
小满被她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震了一下,“郡主?”
“快!立即去叫阿兄……”话音未落,一把剑横在了颈间。
即使是在寒冬腊月里,元韫浓也依然能感受到剑锋逼近的森森寒意。
还有那种浓重的血腥气,带着铁锈的味道。
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口,元韫浓看向了握剑的那个人。
“郡主!”霜降惊惶道。
小满已经拔了刀。
元韫浓闭了闭眼,“裴清都。”
“好聪慧啊。”雪地里一声叹息般的感慨,裴令仪问,“阿姊是怎么知道的?”
“二十报仇许人死,**不数舞阳儿。”元韫浓看向城门外的那匹黑马,“你的舞阳儿就在城门外,叫我怎么不知道?”
裴令仪弯了一下唇角,“分明是阿姊的舞阳儿,我不过借来一用罢了。”
元韫浓转头看向他,“你还真是胆大妄为,我哥哥就在附近巡查,你就不怕我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喊来吗?”
“阿姊可尽管喊一声试试,是我的剑快,还是阿姊的舌头快。”裴令仪带了些笑,微微挑眉。
他的目光流连在元韫浓脸上,“不过阿姊这般惜命之人,可真会为这一时意气,还是说为了这忠君爱国之心,反搭上卿卿性命吗?”
元韫浓半眯起眼睛,“杀了我,你还逃得了吗?”
裴令仪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此话怎讲?”
“主君!你切莫听信这女人妖言惑众!杀了她一了百了,以绝后患!”裴七急道。
“先不说你们能不能在杀了我后,还拦得住小满去传声,就算拦得下她,能保证金吾卫听不到动静吗?”
“杀了我,不消半刻,附近的金吾卫便能找过来。”
“若你们毁尸灭迹,时辰耽搁得起吗?商队在外滞留那么久,金吾卫必然起疑心。”
“还是说你打算放弃裴七裴九中的一个,来拾残局?”元韫浓口齿清历。
裴令仪盯着元韫浓看,看得她心里没底。
她刚刚那些话自然都是吓唬裴令仪的。
首先第一点,她就舍不下自己的命。
如果裴令仪真想杀她,顶多风险大点,也不是不可能逃走。
她在裴令仪面前居高临下惯了,才敢冒这个险。
裴令仪叹喟道:“阿姊当真是伶俐啊。”
心头稍稍一松,看来有戏。元韫浓眸光一闪,“你这要去哪儿啊?清、都。”
明明脖颈上还架着刀,元韫浓抑扬顿挫的语调却像是胜券在握的那一个。
第7章 苦樱桃
裴令仪轻叹一声,黑色兜帽滑落,骨秀神清。
在燃烧照明的火光里,他的脸盛放出堪称妖异的诡谲。
他对元韫浓微微一笑:“自然是逃命去啊。”
黑云密布,朔风愈寒。
元韫浓这才发觉裴令仪素净的黑衣似乎是被濡湿了,因为黑色看不出什么不对,但是凭借这血腥气,能猜得出是血。
只是不知道这血是裴令仪,还是别人的。
他握着剑的那只手,正不断地往下滴血。
“我若是继续留在这里,惠帝会放过我吗?”裴令仪的笑意并没有抵达眼底。
当然不会。
元韫浓很清楚这一点。
早在十几年前,甚至于更早,早到裴令仪在娘胎里的时候,惠帝就想要他死。
这或许是他忍无可忍后的绝命一搏,或许是他韬光养晦后的蓄谋已久。
但无论如何,元韫浓的立场和身份都应该拦下他。
如若让裴令仪活着离开京华,他必然会成为南朝的心腹大患,甚至于会颠覆南朝。
难道要将她的来日,元家的来日,全系于她一念之间吗?
元韫浓从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阿姊,我只挣这一条残命。”裴令仪说道。
他一面说,一面将剑锋更贴近元韫浓脖颈,似乎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元韫浓眸光一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拔下发钗刺向裴令仪。
她的动作使自己的侧颈碰到了吹毛断发的利剑,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裴令仪一怔,下意识将剑挪开了一些。
发钗距离他的咽喉咫尺之间,而他的剑也架在元韫浓肩上。
小满和裴七裴九都拿出了武器,相对严阵以待。
“阿姊这是做什么?”裴令仪垂眼看着闪着幽暗金光的发钗。
盯着裴令仪那张脸,元韫浓将发钗攥到掌心生疼,她看到裴令仪握着剑的那只手一直在流血。
一滴一滴砸落在地上,汇聚成一滩浅浅的血洼。
发钗从咽喉处离开,却扎进了裴令仪的肩膀。
裴令仪闷哼一声,后退了一步。
“主君!”裴七裴九脸色大变。
元韫浓抽回了发钗,仿佛刚才那下只是她泄愤的举动。
裴令仪关注着元韫浓的表情,“阿姊?”
元韫浓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意识到了什么,裴令仪眉眼略有松怔,朝着元韫浓行了大礼,跪地叩首,“郡主永无忧。”
元韫浓恼火地一脚踹在裴令仪肩膀上刚刚被她扎的伤处,裴令仪吃痛下向后踉跄着斜了斜,但很快稳住了身形。
“滚!”元韫浓怒道。
她甚至为自己这一刻的决定恼怒。
裴令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郡主!”霜降急道,“就这么放他走了?”
真叫裴令仪走了,等同于放虎归山。
从此苍鹰解扣、鸟脱樊笼,裴令仪若是再回来,必然叫取惠帝项上人头。
元韫浓闭了闭眼,“南朝气数将尽,若是以后三表哥当不成皇帝,我总要为自己留条后路。”
这话也不知道存有几分自我安慰。
裴七同样焦急:“主君,万一朝荣郡主回头就将此事告知元彻回呢?”
“若真如此,那便是我命了。”裴令仪没再回头。
趁着夜色翻身骑上舞阳儿,商队启程,在二者掩护之下,裴令仪奔赴逃路。
风雪夜茫茫,裴令仪骑着黑马破开冷冽肃杀的雪与风,日后且作亡命徒,待他杀回京华。
他一抬头,万山载雪,明月薄之。
该说是畅快还是窃喜,是动容还是晦涩不明,那一轮黯淡的月,却再次照亮了他龙驹夜逃的路。
此回,只挣得残命一条。
元韫浓两眼一睁就是自己枕在裴令仪膝上。
裴令仪垂着眼凝视着她,见她醒来,扶了她一把。
前世再亲密也有了,今生元韫浓也不会为这些举动而心慌意乱。
更何况,元韫浓本就不是在意这些的人。
他们总说女子的贞洁在罗裙之下,可元韫浓总不以为然。
那是什么鬼东西?怎么男子有通房,女子便得是完璧之身?无非是用来束缚女子的鬼扯罢了。
等她做了皇后,就像前世那样把这些鬼规矩全给……
诶?
她这一世的目标不是沈川吗?
沈川在她眼里,真的比得过荣华富贵,权势滔天吗?
元韫浓反应过来。
“阿姊睡着了。”裴令仪神色如常。
元韫浓没想到这一边。
她是因为前世习惯使然,裴令仪又是怎么用平常心待她如此亲近?
她看了一眼外边的天色,想到跟惠贞长公主约好的装晕战术,有些心虚。
她是忘了个一干二净,反而睡着了。
“咳咳。”元韫浓还真觉得脑袋有点昏沉,咳嗽了两声。
总不至于做了个前世的梦,现在也跟着头疼了吧?
元韫浓隐约有自己又要病了的预感。
“阿姊?”裴令仪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元韫浓,“着凉了吗?”
元韫浓摆了摆手,“可能是睡太久了,我得回去了。”
裴令仪抿了抿唇,“那明日……”
“想什么呢?我是来受罚的,自然还要来。”元韫浓都没想明白裴令仪怎么想的。
想来估计是被抛下久了,总觉得会被丢下。
“嗯。”裴令仪点了一下头。
元韫浓出去前又偷了点贡品塞在裴令仪怀里,“多藏些回去,人学机灵点,别老跟那几个混账硬碰硬的。”
裴令仪低着头,“好。”
“我先走了,你也早些回去。”元韫浓叮嘱完,便行色匆匆地离开。
再晚些,惠贞长公主怕是要等急了找人来寻,要是撞见了裴令仪,那可就说不好了。
回去的马车上,惠贞长公主果然问了:“今个儿怎么这么迟呢?说好的装晕带你回去,怎么也没个动静?”
“母亲,我是想着头一日便装晕,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是躲懒了吗?总得装个几日的。”元韫浓早有准备。
“先前怎么没见你说呢?”惠贞长公主点了一下元韫浓的额头。
因为现在要教裴令仪了。
但元韫浓总不能说实话。
她靠在惠贞长公主身边,“实际上是打了个瞌睡睡过去了,这才晚了些。”
这也是实话。
“你啊。”惠贞长公主无可奈何,“罢了,不过也就这几日的事,这几日里母亲陪你进宫,哪天不顺畅了直接装就是,母亲自会接应你。”
“我就知道阿娘最好了。”元韫浓笑道,“那阿娘这几日便是要日日进宫了。”
惠贞长公主道:“无非在宫里陪陛下聊聊天,逛逛御花园的事。”
元韫浓心满意足,借口自己在太庙里头跪着又饿又无聊,叫霜降给自己备了饱腹的点心。
但把食盒提到裴令仪眼前的时候,裴令仪也没有很开心。
跟元韫浓设想的不太一样,“怎么了?”
“阿姊脸色不太好,还是昨日里受了凉吗?”裴令仪问。
“倒也不碍事,我本就多病,你尝尝这羊肉和樱桃。”元韫浓把食盒往裴令仪面前推了推,催促道,“快吃,羊肉还热着呢。”
裴令仪依言吃起来。
“这羔羊还是我入宫前兄长刚烤的,在院子里支了架子,撒了佐料,刷上蜂蜜,烤得滋滋冒油。”元韫浓说,“我才尝了两块,兄长叫我带上宫里吃。”
可见他们岐国公府这一家子,除了岐国公,倒也没多敬上。
在太庙罚跪的时候吃烤羊,他们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裴令仪低垂着眼眸,“是好吃的。”
“那自然。”元韫浓颇为得意,指了指食盒里的樱桃和红绫饼,“瞧瞧这规格,都是按照曲江游宴来的。”
曲江游宴是为庆祝新科进士,一边观赏曲江边烟水明媚,春花烂漫,一边品尝宫廷御宴佳肴美味。
宴上必有樱桃,皇帝还会赐红绫饼。
裴令仪顿了顿,抬眼看向元韫浓,“阿姊是想我科考做官吗?”
哪是做官啊?是做皇帝。
元韫浓神情未变,“你日后必有大成,条条大路都能通往京华,科考不科考,自然随你心意。”
“沈川走的就是科考路子。”裴令仪说。
“他是他,你是你,这怎么比?”元韫浓摇头。
“是我考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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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沈川是官宦子弟,聪敏知礼,前程大好,又同阿姊家世交。”裴令仪自嘲般弯了弯唇角。
而他本就是一无所有,又背负所有之人。
他若是去科考,惠帝怕是得把所有跟前朝沾点边的人全杀了。
他还要说什么,一张嘴,就被一颗樱桃堵上了。
裴令仪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惊愕地看着把樱桃塞进他嘴里的元韫浓,唇珠碰到了元韫浓微凉的指尖。
樱桃珍贵,又是第一茬的,供奉上来那么点。
总共就那么些,还分了些送到了惠贞长公主这里,宫中也就太后和帝后那送了。
想着裴令仪应该没尝过,元韫浓顺了一把放到了食盒里。
元韫浓望着裴令仪乌黑的眼珠,“不要妄自菲薄,清都,不要自苦。”
又是这句话。
裴令仪眸光颤动,喉结滚了一下,吃下了那颗樱桃。
丰沛的汁水绽开在唇齿间,樱桃独特的果香。
“甜吗?”元韫浓问。
唇齿间还残留着樱桃酸涩带有的微苦,裴令仪却说:“甜的。”
他手上的冻疮又开始难耐的痒,因为太温暖了。
在废弃的冷宫里点燃篝火也暖不了的苦寒,烈酒割喉也烧不着的彻骨,此时此刻却被驱散了。
取之而代的却另外的感觉,温暖到发痒,隐隐作痛的错觉。
元韫浓也拣了一颗丢进嘴里,马上被酸得眉头紧皱,“今年的怎么酸成这样?”
她又用怜惜的眼神看向裴令仪,给孩子苦的,这么酸的樱桃都说甜。
“阿姊不喜欢的话,便吐了吧。”裴令仪伸出手递到元韫浓唇边。
前世夫妻做久了,元韫浓没觉察不对,把嚼烂的果肉吐到了他手里。
裴令仪盯着元韫浓嫣红的嘴唇,也不知道跟樱桃比起来哪个更红一些。
“你怎么不吐核的?”元韫浓想起来。
“嗯。”裴令仪低着头,“咽下去了。”
元韫浓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了,就没追着问,转移话题:“还是吃羊肉和红绫饼吧。”
“好。”裴令仪点了点头。
这回元韫浓早有预备,还带了书,在食盒里的盘子下头垫着。
她还多带了几本,交给裴令仪回去自己看。
“谢谢阿姊。”裴令仪接过来。
“你身边那两个侍卫,裴七裴九,应该也是会带书进来给你的吧?”元韫浓想起了一直跟着裴令仪的那两个人。
裴令仪顿了顿,“有些书,他们也是拿不到的。”
“拿不到的,想要看的,都跟我说,就算是孤本我也能寻来。”元韫浓道。
“嗯。”裴令仪总算是露出了点笑。
在他那张漂亮且苍白的脸上,因为这点笑,死气沉沉一下子生动起来。
元韫浓莫名有了些成就感,甚至有些亢奋。
想想多厉害,她要是能养出个名垂千古的明君出来的话。
“要我给你念吗?”元韫浓问。
裴令仪看了元韫浓一眼,他总觉得元韫浓把他当小孩似的。
分明他只比元韫浓小了几个月。
他抿了抿唇,摇头。
元韫浓看上去颇为遗憾的模样。
“阿姊要睡一会吗?”裴令仪飞快地吃完了羊肉,留了两块红绫饼和樱桃,收拾进了食盒里。
留着还能慢慢吃,这个冬天总算不会太难熬了。
元韫浓原本不太困的,但是昨日起便头晕,再加上殿内因为她受罚备了炭火,烧得正旺,暖和得很,便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这地方就几个蒲团和拜垫,怎么睡呐?”元韫浓嘟嚷着抱怨。
裴令仪将所有蒲团和拜垫都摆在一块,“我想法子找些软垫来,明日便能叫阿姊躺得爽利些了。”
裴令仪连自己睡的都是破烂漏棉花的褥子,还想着给她找垫子。
唉,真是小可怜。
元韫浓说:“将就一下也无妨事。”
往软垫上一倒,她刚叹了口气,就被裴令仪用手轻柔地托起了头颈,挪到了腿上。
这位置刚好。
前世元韫浓也习惯了这样,她和裴令仪举止极尽亲昵,却也习惯了让彼此不痛快。
她睡得昏昏沉沉,直到要归家了才被叫醒。
第9章 病中梦
“阿姊对这场戏可还满意?”裴令仪似笑非笑,“你说我下一个该砍谁?沈兄好不好?”
元韫浓没有说话。
裴令仪看向她,发觉她在颤抖,脸色苍白,眼睛里流动着细碎的光影。
分不清那是春光的折射,还是泪光。
裴令仪僵硬了一下。
元韫浓自幼娇生惯养,别说是这番血腥场面了,哪怕是磕破了油皮,惠贞长公主都能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心疼半天。
他居然把这枭首示众的场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元韫浓眼前?
他有些烦躁,“叫他们安生地死,是抬举他们了。”
见元韫浓眼底潋滟,还是直直地看着满地狼藉。
裴令仪伸手遮住了元韫浓的眼睛,虚揽着她往后回避了两步,“别看了。”
他姿态小心,把旁人都看得一愣。
“不看了,别怕。”他轻声说道。
元韫浓拽下他的手,泄愤般狠狠一口咬在了裴令仪的虎口上。
立马就尝到了血腥味,元韫浓睫毛受惊般颤动。
裴令仪却跟不会痛似的,表情都没变一下。
他仔细关注着元韫浓的表情,对着下属们低声命令:“处理干净。”
死士们动作麻利,很快就处理好了现场。
连青砖台阶上都泼了几盆水,血腥气都被冲刷得淡了不少。
元韫浓依然没松口,紧紧咬着裴令仪的手。
裴令仪抬手轻轻触摸了一下元韫浓的脸庞。
元韫浓终于松了口,嘴唇被血染得鲜红,她用手背一抹,在脸颊上留下一抹淡红的痕迹。
裴令仪见她眼尾和下睑都浮着病态的红晕,脸色却异常苍白。
似乎有什么东西滑过了她的脸庞,闪烁如同蝴蝶在双颊边。
那是眼泪吗?
砸落在裴令仪的手指上,带着不知名的分量,像是灼伤了手指,他蜷缩了指尖。
裴令仪深吸了一口气,将元韫浓推向了沈川,“我们走!”
死士们整齐划一地收刀,迅速撤离。
沈川连忙大跨步冲过去接过了元韫浓,“韫浓!”
元韫浓软倒在沈川怀里,抓住了自己发抖的手臂。
裴令仪和死士们消失在夜色之中,只留下满院的血腥与混乱,以及噤若寒蝉的官宦权贵们。
这场杀戮和裴令仪的回归,犹如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掀起了京城众人都刻意忽略的暗潮涌动。
风雨将至。
“主君,你的手……”裴九看着裴令仪的手,神态犹豫。
裴令仪看着自己虎口上深可见骨的咬痕,还在**毛地渗着血。
**以为常的疼痛。
“无碍。”裴令仪收回了视线。
裴七拧眉,“主君,此女不除,来日必有烧手之患。”
“你多嘴了。”裴令仪冷声道。
裴七咬了咬牙,闭上了嘴。
在这一日后京华掀起了轩然大波,这事闹得满城风雨,金吾卫的巡视密不透风,挨家挨户上门搜查。
元韫浓却病倒了。
这也正常,她本就羸弱,又加上受了此等惊吓,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期间小满在窗口发现了好几次珍贵的安神药草,都被元韫浓命令着丢进池中沉塘。
枭首示众的场面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以至于元韫浓两世都忘不了。
裴令仪发觉了睡梦中的元韫浓似乎有些不安宁,见她脸颊浮着病态的红晕,顿觉不对。
“阿姊?”裴令仪轻唤一声。
没有回应。
他伸出手摸了摸元韫浓的额头,烫得吓人。
“阿姊!”裴令仪一把抱起元韫浓,朝着殿外走去,想要叫人。
“韫浓。”沈川和慕水妃一进殿内,就看到这一幕。
“这是怎么了?”慕水妃愣了愣,“令仪,你怎么在这里?”
他们是当着惠帝的面,禀了皇后来看元韫浓的。
惠贞长公主也在一旁。
这是有指示了,可以明目张胆来。
沈川也是一愣,忙圆场道:“啊,是韫浓心疼裴家阿弟在废宫那头天寒地冻的,便喊他来太庙这里陪着聊聊天。”
显然他也是知道裴令仪出入太庙的。
裴令仪眸色稍暗,元韫浓是真信得过沈川,这都跟沈川说了。
“原是这样。”慕水妃看元韫浓,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韫浓妹妹这是怎么了?”
裴令仪皱眉,“许是受凉染了风寒,像是病温。”
“发烧了?”慕水妃见元韫浓入手烫人,忙道,“快快!快去叫太医来!”
沈川一惊,忙从裴令仪手里接过元韫浓,“我带韫浓去就近的宫殿,水妃,你快让霜降和小满去传太医,告知惠贞长公主一声。”
他大步朝外头走去。
慕水妃看了裴令仪一眼,“沈川他是关心则乱了,令仪你不能让别人知晓你在太庙这,剩下的便交给我们吧。”
“放心,韫浓不会有事的。”她安慰了两句,便也跟了出去。
裴令仪一人站在原地,两手空空。
他垂着眼望着紧闭的大门。
一门之隔,他连出去看看元韫浓情况的机会也不会有。
惠贞长公主听到霜降来传报说郡主昏过去了,还以为女儿是终于熬不住了开始装病。
皇后一听也是那么想的。
她恨得牙痒,就这跪一会就受不住了?装什么呢?
连这会罚跪都不乐意受,要靠装病来推脱,朝荣那个死丫头,真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慕湖舟本坐在下座,听了面露担忧,“表妹身子骨不好,又是凛冬,想来是冻着了染了风寒。”
一行人挪到元韫浓所在的殿中。
惠贞长公主本想替元韫浓兜底的,但见了元韫浓,才发觉元韫浓是真病了。
慕水妃正用拧干了的湿帕子轻轻擦拭元韫浓的脸颊,见父皇母后和姑姑过来,起身行礼。
惠贞长公主坐到床旁,摸了摸元韫浓的额头,“应怜。”
皇后倒是有些诧异,居然还真病了。
“怎么样了?”惠帝看向太医。
太医道:“回禀陛下,朝荣郡主受了凉,加之多思多虑,染了风寒,这才病温。”
“父皇,方才太医已经给韫浓妹妹瞧过了,也开了方子,母妃宫里的人已经去煎药了。”慕水妃道。
慕湖舟顺势说:“表妹体弱,这回想来是有在太庙里潜心悔过,心怀歉疚,忧思过度的原因。”
惠帝皱眉,“既如此,那便也不用罚了。”
皇后皮笑肉不笑,“是啊,总不能叫朝荣病上加病吧。”
说完,她瞪了一眼慕湖舟。
她这儿子胳膊肘向外拐,她都不想多说什么。
还心怀歉疚,忧思过度呢!元韫浓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自我悔改之人,不指责他人就不错了!
也就她这傻儿子会被元韫浓的假面给骗了。
“那惠贞便替应怜多谢陛下娘娘了。”惠贞长公主道。
慕水妃看了看元韫浓,道:“宫里宫外来回奔波,唯恐妹妹又受了寒。在妹妹好些前,不如留在宫中,太医来瞧也便利许多。”
惠贞长公主意外地看了一眼慕水妃。
“姑姑放心,淑慎必然悉心照料。”慕水妃对长公主行了一礼。
“陛下,水妃所说,也不无道理。”惠贞长公主对惠帝道。
惠帝略一思索,“也好。”
皇帝都发话了,皇后千般万般不愿,也只能咬牙认了。
“淑慎年纪不大,照顾得好朝荣吗?不若本宫派两个得力的来看顾。”皇后心思一动,放在眼皮子底下可就方便了。
慕湖舟却偏偏又说:“母后放心,儿臣也会帮衬。”
皇后恨不得上去掌掴自己亲儿子几巴掌,叫他清醒清醒。
被儿子拆了台,皇后也只能道:“男女有别,你到底是外男,不方便。”
“皇后多虑了,有霜降和小满在,满宫那么多人,再加上水妃,足矣。”惠贞长公主不轻不重道。
“皇后不必多心。”惠帝也道。
皇后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如此也好,也好。”
这假笑勉强维持到事情终了,回到了凤仪宫。
皇后直接摔了满桌的瓷器,“一个两个,简直是欺人太甚!”
“本宫这皇后不当也罢,拱手让给惠贞算了!一个早早出嫁了的长公主,在这里耍什么威风?跟朝荣那个小**一唱一和,也不愧是母女!”
“这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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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那个淑慎,日子好过了几日便敢舞到本宫面前来了?她又算什么东西,一个不受宠妃嫔所出的,既无同胞兄弟,又无母族可靠!”
“湖舟也是,儿大不由娘,越大越做不得他主了,竟也是忘了谁怀胎十月才生下了他!”
“什么东西都和本宫作对!本宫这皇后当了还有什么意思!”
一边的女侍跪成了一片,“娘娘息怒!”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太后娘娘何时从龙泉寺回来?”
女侍回道:“太后娘娘没给准信,但说了会尽早回来。”
“好,等姑母回来,我看陛下还要再如何包庇惠贞她们!”皇后狞笑道,原本端丽的面容扭曲得不成样子。
宫女们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等到太后回宫,这局势怕是又要变了。
元韫浓留在宫中养病,由慕水妃照看,倒是方便了裴令仪来探看。
看着裴令仪给元韫浓喂药的动作,慕水妃若有所思。
“阿姊还没醒过吗?”裴令仪问。
慕水妃回过神,“中途也断断续续醒了几回,但都很快就睡过去了。”
裴令仪拿帕子擦拭元韫浓唇角的药汁,“那便是没起色。”
他垂着眼,注视元韫浓潮红的脸庞。
是因为他,雪地里救他,太庙里罚跪,来回奔波,都是因为他。
又是何苦?
裴令仪闭了闭眼,伸手拨开元韫浓额前的乱发。
他的手冰凉,元韫浓在热潮里寻着清凉处便不自觉贴近。
指尖蹭到了元韫浓发烫的眼尾,他长睫抖了一下。
“沈大哥……”元韫浓喃喃道。
裴令仪一僵。
向皇帝皇后请示过后,沈川也是进了宫的。
在旁边拧湿帕子的沈川闻言,丢下帕子走来,“怎么了?”
“韫浓叫你呢。”慕水妃忙把他推过去。
裴令仪面色未变,暗自攥紧了掌心,“梦中呓语罢了。”
元韫浓在梦中也不安宁,睫毛犹如濒死的蝴蝶般颤动,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
“水妃姐姐。”她又念着。
慕水妃一听,推开沈川,自己凑过去握住了元韫浓的手,“在这呢,怎么了?”
“怎么哭了呀?”慕水妃见了连忙拿帕子给元韫浓擦眼泪。
“阿姊多思多梦,怕是梦魇了。”裴令仪不动声色地拂开了慕水妃的手。
他眉头皱得更深。
元韫浓在梦里都喊了沈川和慕水妃,却偏偏没有他裴令仪。
元韫浓在梦里瞧见的却是裴令仪要砍沈川脑袋。
前世她刚成皇后之后,是跟裴令仪关系最紧张的一段日子。
原因有很多。
因为元韫浓赌气般,大肆搜罗和沈川神似形似的侍卫和宦官到身边,还不断提拔相似的官员。
因为沈川和慕水妃再婚之后,虽破镜重圆,伉俪情深,但夫妇二人仍对元韫浓念念不忘。
沈川和慕水妃再三递帖请求见元韫浓一面,但都被裴令仪拦了下来。
这二人即使已经知道元韫浓耍了手段心机,对其依旧全然抱以一种小妹妹性子天真又执拗,不过一时任性,犯了个小错罢了的宽容心态。
也只能怪元韫浓平时的形象深入人心。
瞒是不可能瞒一世的,何况还在裴令仪不断向元韫浓开放权限,允诺摄政的情况下。
在沈川再一次递帖求见皇后无果后,他当朝质问裴令仪。
在这之前他已经因为下朝后拦圣架而问此事,被裴令仪贬了官。
这回裴令仅更是怒不可遏。
元韫浓听闻了此事,却没听到后续,加之听到了慕水妃求见裴令仪被允,疑心裴令仪对沈川做了什么。
“裴令仪当真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吗?”元韫浓皱着眉问霜降。
她直呼圣上名讳,满宫上下却无人觉得不对。
霜降点头,“沈大人的性子娘娘也是知晓的,只要认定了一件事情,怎么也要说。庙堂之中如此之多的臣子,他当众问陛下此事,必然会触怒陛下。”
更何况此事又和元韫浓有关。
在敏感时期涉及敏感之人的敏感之事,霜降都佩服沈川。
该说不愧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吗?
第10章 洪水猛兽
茶杯被“哐”地打翻在地,茶水倾泻一地。
热茶洒在手上生疼,侍卫愣在原地。
元韫浓眸色冰冷,“你算什么东西?敢来嚼陛下的舌根?再敢多嘴,本宫便让小满绞断你的舌头!”
天家之怒,满室人尽数跪下,噤若寒蝉。
元韫浓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雷霆手段,赏罚分明。
“娘娘息怒!”侍卫忙磕头求饶。
元韫浓的提拔让他们这些人一飞冲天,一时间都忘却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本宫图的不过是你这张皮囊,别奢望你不该有的东西,守好自己的本分,安生演你的皮影戏。”元韫浓抬起了侍卫的下巴,染了鲜红蔻丹的指甲在上边掐出了指印。
她半眯起眼睛,“本宫想要这张皮相,还可以再找上千张万张,可你就只有这一张皮。其中的分量,你自己掂量清楚。”
“小的知错!还请娘娘恕罪!”侍卫一个劲地磕头。
他一点没留余地,脑袋磕得“砰砰”响,额头上一片红肿,还渗了血。
元韫浓冷哼一声,昔日宽容仿佛只是黄粱一梦罢了。
她站了起来,“拖下去杖责二十。”
“是。”小满应声。
元韫浓则带着霜降直奔圣宸宫。
裴令仪本在批奏折,等待慕水妃进宫觐见。
外头一阵喧哗:“皇后娘娘,诶!娘娘!陛下正在……”
霜降的声音:“不长眼睛的狗东西,连皇后都敢来拦?你有几个脑袋?”
紧接着门被“哐”地打开,元韫浓满面霜寒地闯了进来。
几个侍卫也跟了进来,满脸为难。
他们自然不敢对元韫浓动手,连拦都不敢拦。
先不说陛下宠爱,皇后自己在前朝也颇具影响。
“下去吧。”裴令仪摆了摆手。
侍卫如蒙大赦,退了出去。
霜降也得元韫浓的示意退下。
内殿只剩下了裴令仪和元韫浓。
“阿姊来是为了什么事?”裴令仪抬眼看着元韫浓。
元韫浓开门见山:“沈大哥呢?”
“沈子谦?”裴令仪念了一遍,冷笑出声,“早杀了。”
“杀了?”元韫浓脑中轰地一声,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
裴令仪站了起来,紧盯着元韫浓的脸,“是啊,他忤逆君上,胆大妄为,难道不该杀吗?”
“裴清都,你怎么敢?”元韫浓眼眶泛红。
“沈川是为了谁来着?哦,是了,他是为了阿姊啊。”裴令仪不紧不慢地倒了一杯酒,“我本可以不杀他的,但是因为阿姊,他才会死。”
“沈兄。”裴令仪以酒酹地,姿态轻慢。
他眼神却挑衅般地望向了元韫浓,“算你枉死。”
元韫浓头脑清醒了一些,拽住了裴令仪的衣领,“沈大哥是慕水妃的丈夫,你怎会杀他?要杀早杀了!”
裴令仪跟她四目相对,目光阴鸷,“元应怜,别忘了你现在是谁的皇后。”
“是我乐意当这个皇后吗?”元韫浓嗤笑。
难道不是裴令仪逼着她,求着她当这个皇后的吗?
“乐不乐意,现在也已经由不得阿姊了。”裴令仪拂开元韫浓抓着他衣领的手,“你说得对,我没杀他。”
元韫浓稍稍松了口气。
“我就该将他千刀万剐。”裴令仪一字一顿道。
“你敢?”元韫浓咬牙和他对峙。
裴令仪掐住元韫浓的后颈,问:“我怎么不敢?”
他切齿痛恨般,“从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我还不敢,也不能吗?”
他的拇指抵在元韫浓的下颌,缓慢且暧昧地摩挲着,“阿姊最近提拔了很多人,是因为他们都像沈川吗?”
“你什么意思?”元韫浓顿时警惕。
“宠信奸佞小人,那必然不是阿姊的错。”裴令仪语调低柔,“那都是他们的问题,尤其是沈子谦,那条勾引阿姊的贱犬。”
元韫浓惊怒:“裴清都!”
“不仅是沈子谦,你提上来的那些臣子护卫,宦官伶人,我一个一个杀过来!”裴令仪摁着元韫浓后颈的手愈发用力,“到时候我就把他们的脑袋悬在我们的床帐上,好叫阿姊看着这张脸与我欢好!”
“啪”的一声。
元韫浓一巴掌扇了过去。
裴令仪被打偏了头。
这一巴掌元韫浓没留余力,裴令仪都尝到了唇角的血腥味,脸上火辣辣的疼。
裴令仪舔了舔唇角,抬眸看向元韫浓,居然笑了一声。
门外传来宦官小心翼翼的传报:“陛下,淑慎县主到了。”
裴令仪登基之后,改慕水妃公主为县主,封号不改。
元韫浓掌心发麻,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哎!娘娘!”宦官就看见元韫浓提着裙摆,带着怒气快步走了出来。
慕水妃在外面等候,看到元韫浓纯属意外之喜,“韫浓!”
元韫浓停下脚步,冷笑:“水妃姐姐,你倒不如替我好好劝劝他。”
语罢,她转身离开,将慕水妃的呼喊抛之身后。
宦官和慕水妃一转头,就看到裴令仪从殿内走了出来,目送元韫浓的背影。
他们一见裴令仪脸上鲜明的巴掌印,都被吓得一阵心惊胆战。
既为元韫浓掌掴陛下心惊肉跳,也为自己竟然知晓了此事忧惧。
反倒是元韫浓见裴令仪跟慕水妃谈完后确实没发难沈川,才放下了心。
诸如此类的事情在前世发生了很多回,她总跟裴令仪在来回拉扯。
“韫浓、韫浓……”低低的呼唤声在耳边。
元韫浓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慕水妃惊喜的脸。
“醒了,醒了!快快,去叫太医来!”慕水妃忙转头跟沈川道。
沈川立刻走了出去。
元韫浓艰难地侧过脸,看到床脚的裴令仪。
慕水妃端了参汤过来让元韫浓润润嗓子,“先来喝点吧,你在梦里一直哭,可把我们吓坏了。”
“我……我做了噩梦。”元韫浓嗓子还有些哑。
“阿姊现在可觉得还好?”裴令仪问。
元韫浓点了一下头,又看向慕水妃,叹了口气:“水妃姐姐。”
“怎么了?”慕水妃殷切地看着她。
以往元韫浓对她没有那么热切过,她现在又母爱泛滥了。
“没什么。”元韫浓又别过了脸。
慕水妃一直都把她当成小孩子。
慕水妃一副我妹妹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看起来精神好多了,想来病也很快就会好。”
她又摸了摸元韫浓额头,“都不烫了,病温好了,风寒也会很快好的。”
说着她又有些惆怅,“姑母估计也很快会来接你回去了。”
太医来瞧过了说元韫浓烧已经退了,就是染了风寒还得仔细着不能再受凉。
于是慕湖舟受姑母之托,送元韫浓回元府的时候,马车上的炭火烧得很旺。
热得小满都没敢坐车,跑到外头骑马。
“多谢水妃姐姐这几日衣不解带照顾。”元韫浓虽还在病中,但心思却早就活络起来了。
回廊蜿蜒曲折,立墙漏窗还透风。
元韫浓苍白的小脸缩在宽厚的大氅里,气虚体弱,手脚冰凉。
慕湖舟看着,不自觉往旁边站了站,挡住了风。
她拢了拢氅衣,语声轻缓道:“清都在宫里活得很艰难,姐姐若是得了空,且替我多看顾他几分。”
慕水妃顿了顿,点头,“放心吧,你我姐妹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放心,淑慎,我必然将表妹安然无恙地送回岐国公府。”慕湖舟觉得有些好笑,“韫浓表妹,我们走吧。”
元韫浓颔首。
看着元韫浓被慕湖舟扶上车,慕水妃莫名有种送女儿远行的感觉。
目送马车行远,慕水妃站在宫门口叹气。
“你不该那么照顾她。”裴令仪如同幽魂般悄无声息地从晦暗处走了出来。
他站在阴影里,像是这片华丽深宫的一个影子。
慕水妃依然望着那个方向,“我作为姐姐,照顾她是应该的。”
“姐姐?”裴令仪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像是觉得有些好笑。
慕水妃算元韫浓哪门子的姐姐?
元韫浓自己还有两个亲姐姐呢,慕水妃顶多是个表姐。
他冷淡道:“你不该靠近她。”
“我吗?”慕水妃终于转过头看向裴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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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令仪,是你不该靠近她。”
她看着裴令仪的眼睛,“你担心我的靠近会伤害她,但你的靠近才会带给她伤害。我和你,于她而言,到底是谁才算洪水猛兽?”
“我终究是公主,盯着我的人只会限于后宫之中。韫浓和我交好,只是多个知心姐姐。但她如今被罚跪,四处树敌,病倒,不都是因为你吗?你的身份只会连累她。”慕水妃的话句句属实。
裴令仪想要否认,却无法反驳。
他暗自攥紧了拳头。
因为顾忌着元韫浓,马车行驶得很慢。
慕湖舟本想是骑马的,但怕元韫浓一个人待着无聊,也陪着她一起坐了马车。
“为难表哥迁就我了。”元韫浓微笑。
“怎么能说是迁就?外边冷,是我自己躲懒不想着骑马,往表妹这里藏。”慕湖舟说话总是能叫所有人妥帖。
如果说沈川是修竹傲骨,那慕湖舟就是春风化雨。
可惜了可惜了。
前世慕湖舟的下场是什么来着?元韫浓不记得了。
功败垂成,轮到裴令仪当了皇帝,慕湖舟的尸骨埋在哪里都不知道。
元韫浓用有些怜悯的眼神看着慕湖舟,又想了想。
如果能让慕湖舟对裴令仪有恩,将来说不定裴令仪能放慕湖舟一马呢?
毕竟慕湖舟待她不薄。
于是元韫浓对慕湖舟道:“表哥知道清河世子在宫中的处境吗?”
“略有耳闻。”慕湖舟顿了顿,“只是他身份特殊,父皇诸多忌讳,若是提及,恐怕会令他处境更不利。”
“我知道扭转不了陛下心意,但表哥若是有心,不妨替我多照顾几分。”元韫浓说,“我在国公府,到底远水解不了近渴。”
慕湖舟点头,“既然表妹说了,我会上心。”
元韫浓笑:“多谢表哥。”
“不必如此客气。”慕湖舟含笑摇头,“我记得表妹的小字是应怜。”
元韫浓说:“母亲只有我这个孩子,又天生弱症,这才怜惜了些,叫我应怜。”
“确实应怜。”慕湖舟颔首,“姑母拳拳爱女之心可见一斑。”
“表哥若是不嫌,以后也不妨叫我小字。”元韫浓道。
慕湖舟愣了愣,“表妹也叫我名字就好。”
“这话若是让我父亲听了去,必然说我没大没小,乱了尊卑。”元韫浓笑道。
慕湖舟看着元韫浓,也跟着笑了笑,“礼尚往来罢了。”
跟慕湖舟说话很舒心,他博学多识,什么都能谈得来两句。
元韫浓跟他聊了很多。
“应怜这般年岁,却又有这样的见解,着实难得。”慕湖舟也有些惊讶。
元韫浓扬眉,“谁叫我成器呢?”
慕湖舟笑着摇了摇头。
他本以为元韫浓是那种恬淡温婉的性子,却不想是绵里藏针。
只是柔弱又聪慧,就更容易自伤。
“慧极必伤。”慕湖舟轻叹,“本就如此,此世间女子处境多艰,这般聪明会更容易受伤的。”
元韫浓看了看慕湖舟,有些感慨。
慕湖舟怕是皇子中唯一一个能够同情女子的了,皇后到底是怎么养出这样的儿子的?
“清醒的痛,总好过浑噩的麻木。”元韫浓撩开车帘。
外头的冷风夹杂片点飞雪飘进来,映照得她肤光胜雪,云发丰韵。
“冷了痛了,才知道自己在哪里,又是谁。”她幽幽道。
慕湖舟莫名觉得,元韫浓像是要羽化成仙般,不似此间人。
元韫浓转头对他笑:“能如此和我坦然议政之人不多,表哥算一个。”
把元韫浓送到了岐国公府门口,自有元韫浓亲哥出来迎。
元彻回满腹疑惑地看着笑得春光灿烂的三皇子和自家妹妹,“聊什么呢?笑成这样。”
“阿兄你不懂的。”元韫浓敷衍道。
元彻回:……
因为元韫浓还在病中,惠贞长公主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嗔怪她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实心眼,也不知道装病,却是真病了。
这回元韫浓可没那么实心眼了。
惠贞长公主没说上两句,元韫浓就装头疼,躲清净回房去了。
第11章 熏香
春风解冻,浮冰化作绵绵春水不绝,新叶凝水露。
长廊漏窗,花影乱。
元韫浓病初愈,就快到生辰了。
霜降正为她添妆。
小满从后头推门进来。
还没禀报来人,就被元韫浓打断了:“让我猜猜,是阿兄对不对?”
“怎么猜出来的?”元彻回迈入门槛。
“心有灵犀一点通。”元韫浓信口胡诌。
元彻回身躯挺拔,投映在窗纸上,轮廓分明,元韫浓一眼就能认出来。
元彻回没计较小妹的顽皮,笑着摇头,“今年生辰想怎么过?办在宫里,还是府里?”
“若是办在府里,能请清河世子来吗?”元韫浓问。
元彻回一顿,表情有些严肃,“为何要请他来?应怜,别跟他离太近了。”
元韫浓眨了眨眼,明知故问:“为何?我瞧他实在可怜。”
“他身份特殊,离他太近,恐怕惹来不必要的灾祸。”元彻回劝道。
他切金断玉般果决:“若是再因他惹出什么祸端,倒还不如直接一刀杀了了事。”
元彻回本就是武将,**脑袋跟砍瓜切菜一样。
那阵仗元韫浓都不想多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哥哥这蛮劲学的谁。
家里关系跟裴令仪恶劣成这样,也得想法子缓和一下。
不然等到裴令仪当了皇帝,发落了父兄几个,她还怎么背靠大树?
单靠恩情,是最靠不住的。
而且照元彻回那么说,那她倒不如在宫里办宴呢,至少裴令仪能来。
但她最近确实不宜再搞什么大动作了,不然必然有人心中生疑。
暗自叹了口气,她说:“那便在府上吧。”
元彻回表情柔和下来,“你高兴便好,那便办得热闹些。”
“可别了,阿兄。”元韫浓道,“听说近来朝中不少人风波呢,这时候还是低调些为好。”
“近来不少言官上奏要清河世子袭爵,说他总待在宫中也不像样子,最好让他在外头当个闲散王爷,也好安抚前朝民心。”元彻回提起这事就叹气。
元韫浓早有预料:“只是陛下不允,是吗?”
元彻回颔首,“几十载过去,不乏有人还在说慕南是篡位弑君的乱臣贼子。陛下不愿意认,耿耿于怀,自然不允。”
“清河王都**那么多年了,陛下还耿耿于怀呢。”元韫浓讽刺地弯了弯唇。
“应怜,这些话我们兄妹关起门来说一说也就罢了。到了外头,可千万别提起。”元彻回皱了皱眉。
元韫浓道:“放心吧,阿兄,我都省的。”
“我们应怜也是愈发懂事了。”元彻回摸了摸元韫浓的鬓发,“这回生辰宴委屈了你,来年阿兄必定风风光光为你办一场。”
元韫浓故作体贴大方,垂着眼睛笑了笑,“何必大费周章?这也算不得委屈。”
这一下整得元彻回更心疼了。
元彻回一走,元韫浓就收回了表情。
“世子还是心疼郡主的。”小满说道。
元韫浓随手把簪子丢回妆匣里,“哪能不心疼啊?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既然没大办,今年的生辰宴也不必多费心了,该请的都请上就行了。”她吩咐道。
霜降应声:“是。”
元韫浓的生辰跟江家老夫人的寿辰离得很近,前脚才过了生辰没多久,后脚就是人家老夫人寿辰了。
这回是人家六十大寿,所以办得很热闹。
江家是侯爵,朝中也掌实权,场面也是办足了的。
惠贞长公主的乐趣就是在这种场合打扮元韫浓。
新做的衣裳穿在身上,衬得容止纤丽,弱不胜绮罗。
“你还是太瘦了些。”惠贞长公主叹了口气,“如流水般的补品药食,怎么就没长点肉呢?”
“等我一口吃成个胖子,阿娘可就满意了。”元韫浓说道。
惠贞长公主点了点元韫浓额头,“牙尖嘴利。”
她正色道:“咱们岐国公府平素里同江家往来不多,但人到底也是百年世家,当家人也是朝中官员。江老夫**寿,京城里凡是五品以上的官宦人家都在受邀之列。”
这种场面,往日里元韫浓是最喜欢的。
“达官显贵俱在,若是什么方面失了礼数,招惹旁人笑话,可得把你父亲脸面都丢尽了。”惠贞长公主说。
元韫浓托着腮笑:“母亲居然还会说这话呢。”
“这是什么意思?”惠贞长公主瞥了她一眼。
“以母亲的性子,应当是说,他们是臣,你是君,只有失礼的臣子,哪有失礼的主人?”元韫浓模仿母亲的姿态。
“越大越不像样子,倒是会打趣你母亲了?”惠贞长公主嗔怪般道,“来日择夫婿,可怜谁肯上你这当?”
元韫浓道:“母亲可放心吧,就算我是个大字不识的无盐女,想要娶我都能从国公府门口排到靖州。”
惠贞长公主挑了一下眉,“可你不是看中了沈川吗?”
“这都被阿娘发现了。”元韫浓笑嘻嘻道。
“就你那点小心思,我能不知道?”长公主笑,“人沈家清流门第,节俭当崇、邪物当禁这些都是写在家训里的,不然也养不出沈川那种人。”
元韫浓点头,“沈家门第清贵,家风严谨也是当的。”
“应怜,沈川同你不是一类人。”惠贞长公主摇头,“你若是想嫁沈川,母亲是怕你吃不得约束的苦。”
这个元韫浓也知道。
毕竟前世真嫁成了,沈川同她算得上青梅竹马,沈家又是世交,再加之身份尊贵,对她多有忍让。
她奢靡成性,每一项习惯和爱好都在烧钱。
虽然沈川和其爹娘喜爱她,但其他人却并不待见她。
这么一说,元韫浓回想起前世自己跟沈川的相处。
无非是夫妻和乐,琴瑟和鸣。
换个人也是一样结局。
相对于荣华富贵与权势滔天,她对沈川的执念好像也没有那么深刻。
当然,能得到最好,她是二者都想要。
元韫浓道:“母亲放心,其中利弊,我都有数。”
“你心里清楚,那是最好的。”惠贞长公主点头。
装扮好了,一行人便前往江家。
江家主母缠绵病榻多年,管家的是长媳。
江家少夫人笑意盈盈地迎上来行礼。
她身后的几人也都依次行礼:“见过惠贞长公主,见过朝荣郡主。”
“不必多礼。”惠贞长公主淡声道。
是得见过江家老太太的,惠贞长公主又领着三个女儿去见了一面。
岐国公和元彻回则是去了前厅同江大人寒暄。
沈川到时,元韫浓正故作乖巧地坐在惠贞长公主身边,接受一众长辈的夸奖。
“江老太太慈安,长公主懿安,诸位妹妹妆安。”沈川得体地向人问好。
一众人又笑吟吟地夸赞沈川。
他朝元韫浓这头看过来,元韫浓对他笑了笑。
沈川回以一笑。
江老太太道:“年轻人就该多玩多笑多闹闹,别陪我这老人家一块待在这里了,都出去瞧瞧吧。”
江家准备的是流水席面,本就在外头。
主人家都那么说了,堂内众人也应声纷纷走了出去。
惠贞长公主见元韫浓频频看向沈川那里,便道:“心思都收不住了,去玩吧。”
沈川正在岐国公和元彻回那里,同江侯爷江大人交谈。
自从惠贞长公主那些话后,岐国公越看沈川,越像是半个女婿,时常带着他和元彻回一块。
元韫浓到父兄身边,跪坐在他们身边,替他们斟酒。
杏花酒斟满,沈川低头致意。
闻到元韫浓身上的零陵香,他有些诧异,“韫浓妹妹换了熏香?”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说话逾越了,哪有这样问未出阁的女儿有没有换熏香的?
于是他耳根发烫,就低下了头找补:“我平日对香料有研究。”
“我时常换熏香。”元韫浓弯起唇角,“今日多热闹的宴席,自然换了热闹些的香。”
她新月笼眉,眸清可爱,笑起来时犹如画卷展开般,兰芬灵濯,玉莹尘清。
沈川轻咳一声:“是。”
倒到自己哥哥身边,元彻回扬眉,“何故殷勤献佳酿?难道是打算和阿兄酣畅醉一场吗?”
“你妹妹的身子,还酣畅醉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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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不像话。”岐国公瞪了儿子一眼。
他又和江大人接着聊下去:“那靖州近些年天灾人祸,如今更是颗粒无收,想来是州牧无能。”
“靖州州牧,几次三番不听宣,恐怕……”江大人言尽于此。
在一旁听着的元韫浓挑眉,“咱们陛下没有遣人去赈灾吗?”
江大人没想到元韫浓会开口参与这个话题,愣了愣,“差倒是差了人去,只是都无功而返了。”
“那看来是陛下没差对人,若是换作我去,保管叫靖州州牧吓得魂飞魄散。”元韫浓微笑。
江大人听得愣神,没想到以柔弱示人的元韫浓能说出这种话来。
沈川也愣了愣。
元彻回无可奈何道:“满嘴家国,简直怠慢。”
“江大人勿见怪,我这小女儿自幼娇惯着长大,性子乖张,执意学些政略辩学。家妻爱女甚无状,我只得允她同她兄长一并去国子监。”岐国公叹气。
身后传来道声音:“表妹求学有志量,怎能说她性乖张?”
见了来人,众人起身问安:“三皇子安。”
慕湖舟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
他走来道:“姑父何必忧心应怜?待她学成归来后,元家门楣也添光。”
沈川也笑:“是啊,家母常跟族中姊妹提起,说要以韫浓为榜样。”
岐国公那番话,本就更多是谦虚而已,更多是炫耀自己女儿**早熟,与众不同。
听了慕湖舟这话,他反倒是笑:“如此,倒是我浅薄了。”
“得亏了表哥和沈大哥替我说话,不然反倒叫父亲冤枉了我。”元韫浓故作气恼。
“好好好,是为父的不是。”岐国公无奈道。
正谈笑风生,又闻一阵窃窃私语:“他怎么来了?”
“江家难道邀请了他吗?怕是连请帖都没有,也不知道看门的怎么把人放进来的。”
“保不齐呢?没听说吗?言官们今日都上奏说要他袭爵,江大人也赞同此事。”
元韫浓闻声看过去,裴令仪出现在前边。
一身半新不旧的雪青色衣衫,一身寂寥。
元韫浓听到自己身边的兄长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似乎是很不喜欢裴令仪。
电光火石间,元韫浓想到了一个法子,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她决定一会进宫觐见惠帝,先斩后奏。
“应怜。”见元韫浓要起身,元彻回喊了她一声。
元韫浓回头,看见兄长示意她不要跟裴令仪有接触的眼神。
于是元韫浓直接看向了慕湖舟,“湖舟表哥。”
慕湖舟明白她意思,顿了顿,站起身,“世子一人来,身边也无人伺候,看来是要主人家多费些心思了。”
江大人也连忙跟着站了起来,“这是自然。”
“父皇忧心袭爵之事已久,本宫自然要替父皇解忧才是,总不能叫旁人说是慕南皇族慢待了裴雍一脉。”慕湖舟摇了摇头。
他看向元韫浓,“我与世子不相熟,劳烦应怜表妹随我一道吧。”
有了合理的借口,元韫浓施施然起身,无视自己哥哥的视线,跟着慕湖舟走了。
裴令仪见慕湖舟和元韫浓朝自己走来,礼数上没有怠慢。
他的目光在元韫浓身上停留了一刹。
元韫浓今日一身甜白色的浮光锦曲裾,腰间系着条朱红的绸带,显得腰肢盈盈一握,弱柳扶风。
容止纤美,不胜绮罗。
那条绸带还缠着个镂花卷草纹的银香球,里头放着的应该是熏香,零陵香浓烈的芬芳快要掩盖元韫浓身上所有的药苦气息。
站在风光霁月的慕湖舟身边,仿佛甚是相配。
“阿姊的病好些了吗?”裴令仪问。
“没有大碍,不必挂怀。”元韫浓笑容温婉。
慕湖舟在旁边,众目睽睽之下,元韫浓还是装得温柔可人的。
裴令仪眸光稍黯。
慕湖舟同裴令仪寒暄了两句,都是场面话。
两个人本就不甚熟悉,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也就只是有人做得过分了,被慕湖舟看见,会出声制止。
再加上近来有元韫浓相托,慕湖舟会额外照顾裴令仪几分。
第12章 告御状
没说两句,旁边有人前来攀谈,慕湖舟就被分走了精力。
接收到慕湖舟略带歉意的眼神,元韫浓看向身边的裴令仪,“随我去踏春怎么样?”
没外人她就不装了。
“阿姊说笑了,京城之中,何来的郊外。”裴令仪道。
元韫浓道:“江府落坐这地段,原先那些达官显贵都是瞧不上的,嫌太远太偏。后来圣眷一浓,就有了别样风味。”
她朝着僻静处走,裴令仪就跟了上去。
“例如说,是京华为数不多能瞧见郊外山水色的府邸。”元韫浓指了指远方。
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美不胜收。
云雾飘忽不定,遥遥望去,恍然如仙境。
应许是天下隐士所想,此山中草庐一间,采菊东篱。
裴令仪却转头看着元韫浓,“阿姊想当个隐士吗?”
“谁要当隐士?”元韫浓轻笑一声,“我巴不得权倾朝野,唯我独尊。”
裴令仪眸色渐深,“那阿姊是更喜欢沈川,还是慕湖舟?”
元韫浓瞥了他一眼,“问这个做什么?”
“阿姊今天用了零陵香。”他说。
元韫浓发觉裴令仪离自己靠得很近,顿了顿,“熏香罢了,我常换。”
“那今日用零陵香,是因为慕湖舟喜欢,还是因为沈川喜欢?”裴令仪问道。
元韫浓对裴令仪向来说真话:“……沈川。”
裴令仪垂着眼,“看来阿姊现在还是更喜欢沈川。”
“我想到一个法子,清都。”元韫浓皱了一下眉,但她现在有正事。
远山似近似远,可偏偏元韫浓就近在眼前。
裴令仪默了默,“什么法子?”
“让你袭爵的法子,让你从深宫里逃出来的法子。”元韫浓眼眸雪亮,盈盈一水间。
裴令仪盯着她的眼睛看。
看着她说:“只要你信我。”
“我信你。”裴令仪说。
“要怎么演戏,不必阿姊教你吧?”元韫浓笑。
裴令仪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演戏?”
元韫浓点头,在他耳畔低语一阵。
见裴令仪神色未变,元韫浓嬉笑:“那么相信我啊?”
“嗯。”裴令仪点头。
元韫浓倒是有些惊奇了。
原本裴令仪是最多疑的人,连沈川那种只做纯臣的人他都怀疑。
元韫浓叹了口气:“委屈你了。”
裴令仪认真地看着元韫浓,“权宜之计,算不得委屈。”
只要能达成目的,这又算是什么?
他无所谓,即使是将此身碾碎。
“那阿姊主要针对吕家,是不喜欢他们吗?”裴令仪问道。
“你先前雪地罚跪那一事,惠帝没罚他,但也牵连了吕家。到了家里,自有宗族罚他。他不攒着劲害你就不错了,你还指望他不怀恨在心吗?”元韫浓道,“麻烦尽早解决掉。”
其实慕载物身后的张家也一样讨厌。
但元韫浓担心这回以张家为主,又和慕载物扯上关系,会惹惠帝猜忌。
还是先打狗吧。
至少叫狗先安分点。
“事情得闹得大些,才好告到御前,叫我先斩后奏。”元韫浓道。
惠贞长公主正于桌前听着几个命妇对她阿谀奉承,浅笑安然,未曾动容。
早过了元韫浓那个年纪,也不是元韫浓那般性子,司空见惯罢了。
听着不远处一阵喧嚷,她挑眉,“怎么了?”
她身边的女侍前去打探,又见女侍脸色难看地回来。
女侍禀报:“殿下,不知怎么的,好像是清河王世子和吕家大郎君掉进了池塘里,郡主跟吕家的吵了两句,便带着世子进宫去了。”
“进宫?”惠贞长公主皱眉。
裴氏和吕氏的事情,关元韫浓什么事?为什么要进宫?
惠贞长公主问:“那吕家那个呢?由着应怜带清河世子进宫?”
“是要追的,他像是气急,追着冲撞了不少人,跟清河世子二人推倒了不少人。拉扯中推倒了郡主,却被三皇子拦下了。”女侍面露忧色,“郡主像是伤到了。”
“什么?”长公主脸色一变。
在座众人面色剧变,都看向了国公府的那几个。
元蕴英唰的站了起来,面上一阵霜色,“谁给吕世勋的胆子,连我元家的人都敢动?”
元韫浓已经领着裴令仪进了宫。
通报之后,她便哭着冲到了惠帝身前,“阿舅!”
知道惠帝天见怪地喜欢看她事事柔弱不能自理,这会元韫浓也装得这副模样。
看到元韫浓进殿,惠帝原本还有些诧异:“朝荣?不是跟着你母亲一块在江家赴宴吗?怎么……”
见元韫浓泪流满面,惠帝脸色稍变,屏退宫人,“朝荣,近前来,是谁欺负了你?”
元韫浓跪在惠帝跟前,小声饮泣:“朝荣、朝荣……”
她哭得说不出话的模样。
惠帝怒视随行的霜降和小满,“你们就是这么看顾朝荣郡主的吗?一个长公主挑的,一个世子挑的,还是武婢,居然都能让郡主被人欺负了去,都是干什么吃的!”
二人下拜,“陛下恕罪。”
见一个两个都说不出什么东西,惠帝更是恼火,挥手砸了镇纸。
“阿舅息怒,朝荣无碍的……”元韫浓柔弱抹泪。
一抬手,手上都是血。
方才元韫浓来得及,惠帝没看清楚,再加上元韫浓系了条朱红绸带,便把袖口那一片红看做了衣裳的花样。
现在定睛一看,元韫浓半截袖子上全是血。
惠帝目光一寒,扬声道:“去把清河世子也叫进来。”
宦官应诺,连忙出去叫等候在殿外的裴令仪。
裴令仪进了内殿,向惠帝行礼。
惠帝见裴令仪听召,冷声道:“速速道明来龙去脉,是什么人冲撞了朝荣。”
裴令仪看向元韫浓,眉心紧蹙。
元韫浓只跟他说了个大概,并没有详细计划。
裴令仪以元韫浓名义把吕世勋引至僻静处,郡主召见,礼数上吕世勋莫敢不从。
将吕世勋从回廊上推了下去,裴令仪自己也跳了下去。
春日里的池水依然寒冷,一下水就冻得肌肉紧绷,瑟瑟发抖。
吕世勋就算是心存警惕,也没想到裴令仪敢直接推他下水,还摁着他的头在水里不让起来。
那狠劲,他疑心裴令仪是真想杀了他,窒息感和濒死感逼他拼命挣扎,但也没挣脱。
吃了好几口水,裴令仪不知道为什么总算是松了手。
手脚并用爬上岸,又被裴令仪的嘲弄惹火了,到底是怒火战胜了惧意。
裴令仪刚刚既然在要紧关头松了手,就说明裴令仪根本不敢杀他,那他又有什么好怕的。
旁边冷眼旁观的元韫浓“恰到好处”地讽刺了两句,成功把怒火拉到了另一个阶段。
不敢对元韫浓做什么,还不敢找裴令仪算账吗?
二人你追我赶,故技重施,裴令仪专挑人群密集处跑,还刻意推倒了好几人。
吕世勋为了追他也是如此。
有些事情就算得吃苦头,但闹大了谁都讨不着好。
元韫浓看着火候差不多了上去阻拦,拉扯间故意摔在了石块上,划破了掌心。
然后她当机立断就是哭着带上裴令仪,进宫找惠帝。
甚至在马车上,犹嫌不够,元韫浓还拿簪子划开伤口,让血流得更多些。
苦肉计总得看着吓人些,才够真。
早知道元韫浓以身入局,要到自伤的地步,就不该答应这个法子。裴令仪闭了闭眼。
他道:“陛下可否先叫来太医,为郡主看看?”
“大胆!朕问的是何人冲撞郡主!”惠帝勃然大怒。
元韫浓忙期期艾艾问:“阿舅,朝荣流了那么多血,会不会死?”
一贯养在深闺,万事不知的天真模样。
“不会有事的。”惠帝安慰了一句,对宦官道,“愣着做什么?看郡主伤成这样,还不知去喊太医来?”
宦官仓皇走了出去。
元韫浓垂眸掩去眼底的嫌恶与疑虑。
惠帝只关心想看到的,果然往日对她的纵容都是假意。
不然又怎会只关心谁下了她脸面,而不是伤势。
就算是裴令仪请惠帝先喊太医,惠帝的第一反应也是恼怒裴令仪不够驯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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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答君王之问。
那惠帝对她的偏心是因为什么?对她母亲也是假意吗?
此事日后恐成烧手之患,得早日洞明。
惠帝看向裴令仪,满是不悦,“说吧。”
“吕家大郎君吕世勋因先前千秋宴上一事对臣怀恨在心,百般言语侮辱。但臣感念陛下宽宏大量,不敢再生事端,处处避让。怎知他以为臣看他不起,竟推臣入水。”裴令仪浑身湿透,头发也湿哒哒的。
这话很有说服力,春衫还薄,湿衣在身上,必然冷得叫人发颤。
他低着头,姿态谦卑,“臣情急之下抓了什么,不慎将其一并拽入了水里。上岸后他认为臣是故意为之,追着臣喊打喊杀。臣实在惶恐,只得逃命。”
他时常被告诫要安于本分,特权和优待没有他的份,因为他出生的那张床不允许他好高骛远。
卑躬屈膝,或是被折断脊梁,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
元韫浓注视裴令仪习惯性低垂的眼睛,丝毫不怀疑那只是伪装。
裴令仪这种人,低头的时候绝不会是臣服,只会是在思考该什么时候咬断敌人的咽喉。
“嗯,但这和郡主何干?”惠帝眯起眼睛。
“郡主心善,看不下去便上前阻拦,谁知吕世勋竟敢动手推郡主。郡主摔在石上,这才受了伤。”裴令仪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元韫浓满手的血,暗自攥紧了拳头。
惠帝果然怒气冲天,“他怎么敢?居然敢对郡主动手?眼里还有没有皇族宗亲,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陛下息怒。”裴令仪道。
太医匆匆赶来,一一行礼,便为元韫浓诊治。
“阿舅。”元韫浓轻声喊道。
裴令仪隔着漆金屏风在外面跪着,惠帝自始至终都没叫他起来过。
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忘了。
“怎么了?”惠帝问。
元韫浓眉目楚楚可怜,压低了声音:“父兄近来感叹阿舅为朝政忧心,朝荣如今惹了祸,可会坏了阿舅的大事?”
“惹什么祸?是吕家那个不长眼睛冲撞了你,还有那个裴……”惠帝止住了话。
“阿舅,我见清河世子着实可怜,可否叫父亲收他为义子,住在国公府,这般也不至于受了欺负。”元韫浓小心翼翼地扯了一下惠帝的袖子。
“胡闹,这怎么可能……”惠帝皱眉,说到一半又停下了。
住在国公府,那就说明就算叫裴令仪袭爵也无伤大雅。
裴令仪既回不了清河王府,也接受不了裴氏部曲,还待在岐国公一家人的眼皮子底下,掀不起风浪。
而且还可以赚取美名,那些人不至于再追着他让他允许裴令仪袭爵,底下人也不会再说他亏待了裴雍后人。
如果名义上是惠贞的义子,那就是宗亲。但若是岐国公的义子,可就不一样了。
岐国公府本就特殊,三个原配之子,还有一个是长公主之子,只有一个宗亲。
岐国公义子这个身份,既不占宗亲身份,又看着仿佛和皇族沾亲带故,更显皇恩浩荡。
光从伦理纲常,忠孝节义上,一下子让慕南篡位亏欠裴雍的情况逆转,显得合理起来了。
这么一想,百利无一害啊。
惠帝思及此处,咳了一声:“朝荣心善,罢了,朕便依了你,一会拟旨吧。”
“多谢阿舅。”元韫浓仿佛满眼崇敬和感激。
惠帝十分受用。
反倒是一旁的太医不敢贸然开口,额角渗出冷汗,为自己竟听了此等辛秘而心惊肉跳。
只得闷头一声不吭地替元韫浓处理伤势。
“朝荣这伤怎么样?”惠帝才想起来问道。
太医正要开口,宦官走了进来。
宦官谨慎地观察了如今的场面,禀报:“陛下,三皇子,岐国公府和惠贞长公主,还有吕大人与其子在外求见。”
“通通叫进来。”惠帝道。
隔着屏风,元韫浓依稀看到几道身影。
她想以沈川性子,怕是又想着不顾后果也过来。
但是他身份不合,说话又不计后果,定会被父兄拦下。
毕竟前世他没少因为性子刚直而被同僚排挤暗算。
第13章 义子
“清河世子怎么跪在外头呢?”岐国公问了一句。
惠贞长公主没管,直接越过屏风。
“应怜!”惠贞长公主一眼瞥到元韫浓身上的血,两眼一黑,险些吓昏过去。
歧国公急忙搀扶住她,“公主!”
元韫浓眼尖地瞟到惠帝也动了一下,似乎是要上前去扶惠贞长公主。
“阿娘,我没事,我只是划了道小口子。”元韫浓忙道。
元彻回早先一步冲上前,握着元韫浓的手腕查看伤势。
他是见过真刀**的,对这种伤口也能看个大概。
见确实是小伤,元彻回稍稍松了口气,面如冰霜地看向吕世勋。
太医擦掉元韫浓手臂上的血,铜盆里全是血水,看着怪吓人的。
慕湖舟目露忧色,看着太医给元韫浓涂药,“这草药还能换些更好的吗?若是缺了什么,本宫派人去寻。”
太医忙道:“郡主受伤,臣等不敢怠慢,用的药材也是最好的。”
元蕴英冷嘲热讽:“吕郎君不愧是五皇子好友,这性子简直就是一模一样,都爱追着人世子喊打喊杀。”
“你!”吕世勋脸色难看。
“我难道有说错什么吗?人五皇子关键时候还知道收着,吕郎君瞧着这胆量是大过五皇子了,连郡主都动手。”元蕴英冷笑。
惠帝面色不善。
他还没说什么,元蕴英就先开口了。
还妄议皇子,这难道是对他之前的处置有所不满吗?
元云和语调平和:“蕴英,什么地方?陛下还没说什么,没规没矩的。”
元蕴英冷哼一声,先向惠帝请罪:“陛下恕罪。”
惠帝摆了摆手。
惠贞长公主已经小心托着元韫浓的手臂看起来,满目心疼,“疼不疼?”
“可疼了,阿娘。”元韫浓撒娇。
“疼还敢逞英雄!”惠贞长公主气道。
岐国公问太医:“应怜伤势如何?”
总算有人问了关键性问题,太医松了口气,他是半点不想待在这是非之地。
于是他急忙道:“郡主这是被尖锐之物所伤,没及时诊治,才流了太多血。索性伤口不深,只要细心疗养,并无大碍。”
元云和问:“会留疤吗?”
太医为难:“仔细着伤口,再涂抹药膏,虽不至于疤痕太深,但这疤……”
“那就是会留疤了。”元蕴英眉头紧锁,恶狠狠地瞪向吕世勋。
吕世勋怒道:“害郡主受伤是我之失,可这过错之源难道不是清河世子吗?”
“你还敢狡辩?分明就是你对千秋宴之事怀恨在心,要坑害人家,现在还敢反咬一口?你是不是对朕的决策有意见?!”惠帝勃然大怒。
“陛下明鉴!臣绝无此心!”吕世勋慌忙跪地,冷汗津津。
他恨恨地看向元韫浓。
元韫浓先进宫把好话坏话全说了,抢占了先机。
要不是因为慕湖舟拦他,他至于如今那么被动吗?
若是叫慕湖舟来日继承大业,还有他、他们吕家什么位置?
吕大人到底是为官多年,老谋深算,比自己儿子老成多了。
他拉住了吕世勋,“陛下,小儿莽撞无知,冲撞了郡主,害郡主受伤,留了疤痕。吕氏愿意为郡主余生负责,求娶郡主,斗胆请陛下赐婚。”
说完,他看向吕世勋,“还不快跪下请旨?”
吕世勋愣了愣,跪下,“求陛下赐婚。”
吕家人的无耻简直令元蕴英大跌眼镜。
她气道:“谁给你们的脸?人家是挟恩图报,你们吕家还要恶心,分明是自己亏欠别人,还要图谋不轨!你们算什么东西,还敢求娶我妹妹?”
“别说应怜只是手上有道印子,就算是毁了容颜,也轮不着你们吕家。”元彻回冷声道。
元云和看向惠帝的脸色,轻咳一声提醒自己的兄弟姐妹。
纵使惠帝不会答应吕氏的请婚,但也不代表会乐意看见臣子在自己前头先开口。
他们这个陛下,本就是不仁不义,害忠隐贤之人。
岐国公跪地,“陛下,小女纵使是嫁不出去,国公府也会赡养终生。元氏与吕氏,不必结为姻亲。”
惠贞长公主一语道出:“陛下,这本就是吕郎君犯下过错,却妄图以婚嫁之事来混淆视听,其心可诛。”
慕湖舟一针见血:“不过是道疤,还是在手上,吕大人何故扯上应怜余生呢?”
“臣绝无此意,陛下明鉴。”吕大人磕头。
心中却暗自恼恨慕湖舟多管闲事。
“此事不要再提。”惠帝摆了摆手,“既然伤了郡主,无论是否是无心之失,都犯了错,拖下去杖责十下。”
他又看向了吕大人,“此事也是你教子不严,罚俸三月。”
事情已成定局,吕大人只能咬牙应下,叩谢圣恩。
惠帝对岐国公道:“爱卿,朕方才想到个绝佳的主意。”
岐国公突然间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惠帝继续说道:“拟旨,允清河世子袭爵王位。就让岐国公认清河世子为义子吧,往后便住在国公府,待到时机成熟,再移居清河王府。”
“是。”宦官已经领命。
满室俱惊。
跪在外头的裴令仪也猛地抬起了头。
他隔着屏风,还有几层纱帐,看不到元韫浓的身影。
**元韫浓后头的计划是这样的。
若是岐国公认他做义子,那他往后与元韫浓,便是名义上真的义姐义弟。
“陛下!”岐国公正想求惠帝收回成命。
惠帝便说:“朕意已决,爱卿不必多言。”
“近来朝堂之上,那些言官屡屡相逼,民间也流言四起,说朕慢待裴雍后人。如此一来,也好堵住悠悠众口。”他叹了口气,“朕乏了,都退下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众人只得告退。
太医已经给元韫浓包好了伤口。
惠贞长公主将元韫浓揽在怀里,一道走出宫殿。
几人面面相睹,只剩沉默。
岐国公叹了口气,“既事已至此,世子……清河王请随在下回府吧。”
“在宫中可还有什么物件需要带走的?”惠贞长公主淡声问。
“除了两个侍卫,并无什么东西。”裴令仪摇头。
惠贞长公主看着他的样子,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只是嗯了一声便转过了身。
元彻回冷嗤一声,连看都不想多看一眼裴令仪。
他本就想干脆斩了裴令仪,裴令仪偏偏还又生了事端还往他家身上靠。
慕湖舟还是温和道:“无妨,回头本宫叫人知会一声即可,清河王便先随姑父姑母回府吧。”
“多谢。”裴令仪颔首。
他自嘲般勾起唇角。
说来多可笑,什么清河王?
不过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一条狗。
往来之人但凡是不高兴了,都能踹他一脚。
就连着一条命,都在别人手上。
只是……
他转头看向元韫浓,元韫浓与他对视,相当平静。
吕家父子出来,也是受尽元家人冷眼。
吕世勋脸色难看,看着岐国公府一群人走远,“他们岐国公府简直欺人太甚。”
“天子近臣,皇亲贵戚,能不盛气凌人吗?”吕大人冷笑,“我儿放心,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他不信陛下会一直容忍他们。
荣光全系于陛下一人,这其中的风险有多大,可想而知。
他们当今这个陛下,可不是什么亲贤臣远小人的明君。
“父亲你方才为何求陛下赐婚我与元韫浓?元韫浓看似柔弱可怜,实则蛇蝎心肠,娶进门来岂不家宅不宁?”吕世勋埋怨道。
他实在不理解父亲方才的作为,“还有她那帮亲不帮理的父兄,这个娶了个索命活阎王似的。”
元氏嫡系之前有个父兄皆亡的孤女,是幼时不慎打翻了火盆,毁了半张脸的。
她看上了个寒门出身的进士,元家人就二话不说把人提了过来,威逼利诱定下了这门婚事。
那进士也是有心攀附世家权贵,想着跨越阶级,吞并嫁妆,再娶几房美妾。
甚至在婚前就大放厥词,婚后要妻子跪着服侍他,还在外头早早地找好了外室,只等着婚后接进门来。
但拜堂当日,元氏就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打断了那进士的腿。
不仅是告诫那进士,在元家人面前他永远得跪着。
也是警告外人,杜绝了他们不该有的心思。
连夫郎他们都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在成亲之日打断腿,掂量掂量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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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敢做他的妾室,还有没有命在。
此事在后来还成了一桩笑谈。
岐国公的同僚还玩笑着问不怕那姑娘被吃绝户?
岐国公则是笑道:元家人死光了才吃得了绝户,难不成本公将这国公之位传给他吗?大不了等本公两腿一伸,把他一并带走就是。
这凶悍程度,令无数想要同元家结亲的人望而生怯。
堂兄之女尚且如此,换成亲女该成什么样了?
吕世勋都不敢想,要是真把元韫浓娶回来,吕家得被闹成什么样。
“你懂什么?”吕大人瞪了他一眼,“嫁夫随夫,等她进了我吕家大门,还不是任你磋磨?”
吕世勋简直震惊,“还任我磋磨呢?要是真娶回来,元彻回就能搬到吕家来住,到时候这家是姓吕还是姓元?”
他爹真是疯了。
先不管元家日后是什么样的光景,就拿现在来说,要是娶了元韫浓,他们吕家能不能活到元家倒霉那一日还说不准呢。
“你怎么就这点胆量?”吕大人恨铁不成钢,“再者说了,当时陛下就要问责你,这时候我们顺杆往上爬,看似是我们诚心认错,实际上还反将他们一军。这点道理都玩不明白,来日你在官场上还怎么自处?”
这倒还是有道理的。
吕世勋恍然大悟:“父亲英明。”
一行人回府,早已经精疲力尽。
除了元蕴英还在对吕氏之人愤慨不已。
“好了,都回去休息吧。”岐国公颇为头疼。
他看向元韫浓,又叹气:“好好养伤,若是需要什么的,都及时来说。今日之事,是委屈了你。”
“女儿无事。”元韫浓体贴道。
岐国公点了点头,对管家嘱咐:“替王爷收拾个院子出来,配上仆役,带着安歇。”
管家应声:“是。”
待到人都散去,惠贞长公主又拉着元韫浓说道了几句,怪她偏生要管裴令仪,却又心疼她受了伤。
但说到头也是一句事已至此。
这也是元韫浓先斩后奏的原因,再把吕世勋往前一推,承受火力的只会是惠帝和吕氏。
毕竟是吕世勋推了她,旨意也是惠帝下的,跟她元韫浓有什么关系?
她只不过是受了委屈找人做主罢了。
只要家里人是真心心疼她,就不会出大岔子。
元韫浓到自己院子前,见管家行色匆匆,也驻足向自己行礼,问:“给清都的院子排在哪儿?”
“在暮雪苑。”管家回道。
他们都是看菜下碟的。
看得出长公主不喜裴令仪,但名义上也算是贵客,往后也是主人家了,不好慢待。
所以安排在了暮雪苑,离得偏远,但设施装潢都是不带差错的。
“寓意不好。”元韫浓云淡风轻道,“换成我院子旁边的清仪馆吧。”
管家稍显犹豫,但也很快应下了:“是。”
元韫浓本想要叫裴令仪过去的,但霜降去了清仪馆后,来禀说是裴令仪已经被元云和那里叫去了。
“大姐姐?”元韫浓有些诧异。
她本以为元云和那种温婉平和的性子,是不会多管闲事,跟裴令仪有什么交集的。
这会叫裴令仪过去,怕也是为了敲打吧。
霜降道:“奴婢已经知会了裴九,待清河王回来,就叫人来郡主这。”
“嗯。”元韫浓应了一声,“日后别叫清河王了,叫他们都改口吧,叫五郎。”
裴令仪比她小,她排第四,裴令仪放在元家就得排第五。
叫清河王像是什么外人似的,叫五郎才有归属感。
元彻回本就想要宰了裴令仪,元家和裴令仪关系这样恶劣怎么行?
她求惠帝让岐国公收裴令仪为义子,除了是想把裴令仪放在眼下看顾以外,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为了他们一整家绑在一起。
无论是情感上,还是利益上,都绑在一起。
这样裴令仪日后成了皇帝,才不会清算元家。
恰好裴令仪在裴氏也排行第五,叫五郎在外人眼里,也不至于太过亲昵,显得他们元家有所图谋,刻意设局。
霜降和小满应声:“是。”
候在外头的女侍此时进门来禀:“郡主,世子来了。”
元韫浓抬眸,目露惊诧。
第14章 野狗不需要墓碑
裴令仪没想到第一个找他的人是元云和。
被婢女引路到了房内。
一溜花树型灯点亮了烛火,元云和略佩珠翠,目光沉静,在一片烛光之下刺绣。
“来了?”她莞尔一笑,“奉茶。”
女婢为裴令仪奉茶,裴令仪没有动。
元云和平静道:“我想我不止一次地警告你,离我妹妹远点。”
当初元韫浓自请罚跪太庙,她就差人警告过裴令仪。
不过如今看来,裴令仪并没有听。
“阿姊说,她把我当成阿弟。”裴令仪说。
元云和却道:“我妹妹连路过的小猫小狗都会收养,甚至跟路边的小花说话。”
裴令仪笑了笑,“原来,你是这样看待阿姊的。”
“无论我如何看待四娘,你都该知道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会给她带来什么。”元云和说。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裴令仪垂下眼帘,笑容带有讽刺,“慕水妃也这么跟我说过,只不过委婉多了。”
元云和半眯起眼睛,“即使是这样,你仍然不放在心上。”
“不管你信不信。”裴令仪抬眸看向元云和,眼底一片冷寂,“我从来没想过入住元府,成为你们的兄弟,尤其是用这种方法。”
仔细辨别了片刻,元云和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懂裴令仪在想什么。
但是至少裴令仪的这句话不是假的。
“我希望你能安分守己。”元云和闭上了眼睛,“不要肖想你不该想的。”
裴令仪眸光一晃,微微低头,“令仪明白。”
望着裴令仪离去的背影,元云和眼底一片冷凝。
她转头对身边的女侍道:“我要知道四娘今晚的去向。”
女侍略显犹豫,“大娘真要如此吗?清河王瞧着对郡主也是挺乖顺的。”
元云和闻言笑了起来:“他那模样哪里像是乖顺了,装出来骗骗你这样的小丫头罢了。”
裴令仪不常正视别人眼睛,这样的人不是怯懦就是心思深沉。
偶尔几次瞥见裴令仪的眼神,乌黑的眼睛里融了碎雪残冰,真是冷得很呢。
“我啊,是怕四娘同他出了差错。”元云和意味深长。
女侍明白了主子的意思,“少年情窦初开,若不逾越,倒也无妨。少年心事朝令夕改,不会长久的。”
“情爱会叫女子失去力量,我得知道那人是会让四娘失去力气,还是更加强大。”元云和说。
绣花针扎穿了绣棚,她柔声道:“况且,我并不觉得四娘心悦他。”
元韫浓看向裴令仪的眼神,全然不像是含羞带怯的姑娘。
倒像是更深的什么东西。
裴令仪听了裴九说元韫浓找他,便再起身去元韫浓的岁浓院。
岁浓院是国公府里最雍容华贵、富丽堂皇的院落,远远看去,在黑夜里已是一片灯火亮堂。
即使再远,顺着这片光芒也不会迷路。
裴令仪随外头的女侍走入,遥遥就能听到元彻回的声音。
摒除了外人的存在,兄妹之间的交谈就直截了当许多。
“妹妹,离他远点。”
“他如今也是我的兄弟。”
“他迟早会背叛你,就像是一条野狗,丧家之犬罢了。”
“阿兄,你待清都太过苛刻。”
“你每次碰上他都没有好事,那些得了疯病的野狗是不知感恩的。你饲养他,他反而会咬伤你的手。”
女侍耳力没有裴令仪那么好,什么也没听清楚,面色如常地敲门禀报。
门内静默片刻。
元韫浓柔声劝慰几句,最后元彻回推门而出。
“守好自己的本分。”元彻回警告道。
他面色不善地拂袖离去。
裴令仪垂着眼,跨过门槛。
“来了?”元韫浓拆掉手上包扎的细布。
细布落在地上,上面透着鲜红的血迹。
伤口有点渗血,桌上放着药膏。
“过来给我涂药,五郎。”她有些戏谑地喊这个称呼。
裴令仪顿了顿,单膝跪在元韫浓跟前,轻轻捧着她的手,为她涂抹药膏。
“阿姊没有告诉我,原来是想要我入国公府。”他说道。
元韫浓倦怠地问:“你既叫我一声阿姊,这样不好吗?”
今日之事多烦忧,叫她这副羸弱的身躯不堪重负。
“好。”裴令仪默了默,垂着眼,将心事都藏匿,“只是我不想做阿姊的家人。”
元韫浓皱了皱眉。
以为裴令仪是惦念着自己的亲父亲母,惦记着裴雍一脉的光复。
“我不做无用功的事情,清都。”元韫浓看着裴令仪给自己包扎,“我救你于水火,都是有条件的。”
很少有人会直白地表示自己的恶意,也很少有人会明目张胆地挟恩图报。
但是元韫浓会。
她挑起裴令仪带有淤痕的下巴,注视那张秀丽的脸,“丧家之犬,要知恩图报。”
“你我的心,得往一处去。”她微微使劲,指甲在裴令仪下巴上留下两枚印子。
裴令仪眼中似有暗火燃烧,“元家分明圣眷正浓,阿姊身为郡主,怎么犹如身处浮木之上般,仿佛如履薄冰?”
好敏锐啊。
元韫浓暗自叹息。
“帝王偏爱,难道不是春日薄冰吗?”元韫浓反问。
她说:“陛下或许爱我母亲,但却不爱我。光凭天家亲情?能维持多久?有朝一日这些殆尽,第一个人头落地的就是我父兄。”
“这些也就骗骗我母亲了。”她嘲讽般笑了笑,“若非我母亲爱他,他也骗不住我母亲。”
她或许不知实情,但总有所感知。
她能感觉到,惠贞长公主实际上还是贪恋亲缘。
不知真相,但七情六欲,她能感知到。
前世惠帝就隐隐约约已经展露了猜忌元氏的架势,悬在头颈的剑摇摇欲坠。
若不是外面有个被放虎归山的裴令仪在,屠刀早就落下来了。
“阿姊。”裴令仪像是叹息,“你该迷糊些的,太精亮是要碎的。”
像是琉璃一样。
漂亮,伶俐,但太过了是要碎的。
物极必反,所有事务都是这样的。
月满则亏,盛极必衰。过刚易折,强极则辱。所以元家遭忌惮是必然的。
所以元韫浓慧极必伤,也是一样的。
元韫浓笑了笑,“碎了割伤的人不也是我自己吗?”
慕湖舟跟她说过同样的话,她是怎么答来着?痛总好过麻木。
但在裴令仪这里,她的答案更冷漠。
伤的人是她自己,和旁人又有什么关系?
裴令仪望着元韫浓犹如春水薄冰般的眼睛。
她在灯火里像是一段佶屈聱牙的经文,带有异样的禅意,圣洁地引诱裴令仪堕入阿鼻地狱。
“那阿姊利用我吧。”裴令仪放下另一条腿,双膝都跪在地上。
伤已经包扎好了。
他跪在元韫浓跟前,捧着元韫浓的手,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元韫浓的指骨节。
他微微弯起唇角,“把我当成丧家之犬,无所谓。”
“我不需要饵食,不需要棚窝,甚至不需要墓碑。”裴令仪抬起脸,模样驯良。
元韫浓指尖扣动了一下,神色复杂,“你就执意要做这样的孤魂野鬼,连墓碑都不需要有吗?”
宁愿成为家犬,也不想成为家人。
“野狗不需要墓碑,狂奔至腐烂即可。”裴令仪望向元韫浓,隐含笑意。
元韫浓心神一震。
无论是关于裴令仪的这句话,还是关于裴令仪听到了元彻回侮辱性的警告。
她在这一世的裴令仪身上,再次看到前世少年帝王的影子。
裴令仪的一番宣言对元韫浓来说震撼不已,以至于次日清早醒来都有些恍惚。
昨日是突发之事太多,一群人筋疲力尽。
今早就得解决遗留的问题了。
原本惠贞长公主是特意没喊元韫浓的,就是不想要她掺和进去,再跟裴令仪扯上关系。
但偏偏元韫浓早有预料,起了大早就跟裴令仪一块去了前厅。
看到元韫浓跟裴令仪一块来,惠贞长公主瞪了元韫浓一眼。
元韫浓这会只能做这个逆女了,假装没看见。
元蕴英看到元韫浓和裴令仪并肩进来,冷嗤一声:“这才一个晚上,就真把人家当亲弟弟了?”
“二姐姐。”元韫浓迈前一步,握住了元蕴英的手,双目柔情款款地望着她。
“你干什么?”元蕴英起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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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鸡皮疙瘩。
元韫浓抿着唇角笑了笑,“多谢姐姐昨日里替我说话。”
元蕴英抽回了手,别过脸,“仗义直言罢了。”
“那便多谢姐姐仗义直言。”元韫浓依旧笑得温柔。
元蕴英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岐国公轻咳一声:“名义上陛下是要我认清河王作义子,但终究只是名义上罢了。清河王既贵为南朝唯一的异姓王,品阶上是高于我的。日后在国公府还是……”
“还是要和睦相处,不要客气才是。”元韫浓截了岐国公的话,微笑着看向裴令仪。
裴令仪颔首,“多谢岐国公。”
岐国公剩下的话梗在喉咙口吐不出来,只能瞪着眼讪笑了一下。
这让他怎么说什么作为主客相处,相敬如宾?
“是啊,不必客气。清河王若是……”惠贞长公主连忙帮腔。
“五郎若是缺了短了什么的,尽管告诉管事的。”元韫浓纠正了称呼。
惠贞长公主脸色不太好看,“是,清仪院多年无人居住,难免会失察漏了些什么,要是住不惯的话,清河王不如换……”
“若是住不惯,五郎不如换批座椅,换了新的来用。”元韫浓再次纠正。
“胡闹!”惠贞长公主拍了一下扶手,怒道,“父亲母亲在说话,冒然开什么口?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元韫浓立即下跪,“母亲息怒,是女儿多嘴了。”
“公主,应怜也只是一时嘴快罢了。”岐国公劝慰。
惠贞长公主额角一跳,深吸了一口气,“罢了罢了。”
被元韫浓这么一搅和,他们夫妇俩该说的都说不出口了。
阖家上下,除了元韫浓,没一个待见裴令仪。
惠贞长公主被气到了,也不想再看见他俩,摆摆手就让他们走了。
“女儿告退。”元韫浓行礼。
岐国公原本还是有些生气的,但是看惠贞长公主气成这样,反倒是不气了。
他跟着劝:“公主也别太挂怀了。”
惠贞长公主喝了两口岐国公递来的茶水平息怒气。
她看着元韫浓跟裴令仪并肩离去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
吾儿叛逆伤透我心。
她真是搞不懂元韫浓为什么那么维护裴令仪那小子。
裴令仪不仅身份微妙,性子也古怪。
看着无比驯良,却总给人一种阴森感。
她并不觉得他们慕南皇族如此苛待裴令仪,裴令仪还能对这点小恩小惠而心怀感激。
跟裴令仪并肩走出前厅,元韫浓面不改色。
“阿姊方才不必如此维护我的。”裴令仪同元韫浓一并穿过长廊。
微风吹拂过发梢和流云般的衣袖,他微微扬起眉梢,带了点笑,“多说两句也没什么。”
元韫浓难得从他身上瞧见一些少年般的意气。
这点活人气息衬得裴令仪整个人都动人了起来。
“不过是说两句话的事。”元韫浓没放在心上。
“阿姊也会这样维护旁人吗?例如沈川。”裴令仪状似不经意间提起,“我听闻昨日里他也着急呢,递了口信来问阿姊的情况。”
元韫浓蹙眉,“那是我的事。”
她总觉得裴令仪提起沈川怪怪的。
“是。”裴令仪无比柔顺地垂下漆黑的眼睫。
看裴令仪这模样,元韫浓又一时间气结。
这逆来顺受的架势,真是叫人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似的。
裴令仪又温声问:“阿姊的伤今日换了药吗?”
“早换了,霜降和小满又不是死的。”元韫浓没好气道。
裴令仪就不吭声了。
元韫浓又斜睨他一眼,“去你院里瞧瞧还差些什么,差了的,便叫底下人去采买办置。若是你有自己喜欢样式,也可去支了银子自己去看。”
元韫浓说什么,裴令仪都乖乖应声。
知道跟他多说也没用,元韫浓便跟他一起去了清仪院瞧瞧。
一圈看下来家居也是不差什么,只是基本没有裴令仪自己的东西。
也是。
裴令仪根本就没什么东西能从那废宫里带过来,除了裴七裴九什么都没有。
他带出来的除了几件旧衣裳以外,也就元韫浓先前送的几本书了。
第15章 斗花草
“回头叫人多置办些衣物和书籍。”元韫浓看得直皱眉,“缺了什么的,都叫人补上,或是来我院里取。”
“好。”裴令仪应声。
元韫浓想了想,又补充:“你好音律,瞧上了什么乐器,也不必羞于启齿,只管来说。”
裴令仪眸光微闪,“好。”
他在宫中疲于生计,连一口饱饭都没有,根本无暇顾及其余的东西。
元韫浓是怎么知晓他喜好曲乐的?
元韫浓从窗口望出去,院子里空落落的,也没摆些花草。
“霜降,去让人把我院里的花草移些过来。”她吩咐。
霜降应声去办。
裴令仪乌黑的眼眸水光澹澹,“我定会好好侍养这些花木的。”
“又不是多珍奇的玩意儿,摆弄着打发时间,又好看罢了。”元韫浓无奈。
“既然是阿姊所赠,必然有所不同。”裴令仪笑。
花花草草,有什么不一样?
元韫浓无可奈何。
想到春时贵女们又要斗花草,自己还得费些心思去找些奇花异草来。
春季的权贵设宴往来最多。
世家子弟结朋连友,置办名马,饰以锦鞯金鞍,走街打马。
若是行至郊外,令仆役携酒皿相随,惫时于花树下驻马而饮。
郊野之中,也会有贵女供帐,或是于园圃里,在其中设宴待客。
斗花也是其中的,在这之前就会以千金市名花,植于庭苑之中,以备后用。
元韫浓已经连着赢了好几年了。
毕竟京中贵女,数她最奢靡。
裴令仪望向元韫浓,“阿姊可是在想斗花草时该找什么?”
“你怎么看出来的?”元韫浓讶然。
她好像想什么裴令仪都知道。
“只要下了心思便能知道。”裴令仪弯了弯唇角。
“年年都要为此费心思,不过夺了魁首,就会有人重金来求购花王,转手一卖又是金银财帛。”元韫浓说道。
前几年里,就有那么两三回元韫浓是转手卖出去的。
不卖自然也有不卖的好处。
摆在家中长脸面,借花献佛送:出去,也是珍奇的礼品。
可是她好像记得,今年斗花草后不久,太后就要从几百里外的龙泉寺回来了。
等等……太后?
等太后回来,不仅裴令仪会遭逢磨难,她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她耀武扬威的日子也可以基本结束了。
毕竟太后并非是惠帝和惠贞长公主的生母,他们生母去世后,惠帝被过继到太后名下。
惠帝继位之后,尊其为太后,而太后向来不喜惠贞长公主,所以连带着她也讨不了好脸色。
当今皇后就是太后的侄女。
只是多年之前,大概就是裴令仪父王母妃刚去世没多久,太后就突然前往龙泉寺潜心念佛去了。
甚至不在京中的镇国寺里,而是到那么远的龙泉寺。
太后视裴令仪为邪祟,诸多忌讳。
前世在太后回来后没多久,京中就起了巫蛊案。
惠贞长公主不知为何还跟此扯上了关系,好几个朝臣被革职查办。
最后这些事情都是被推到了裴令仪身上,太后罚他被鞭笞二十,还迁怒了一群曾经和裴氏有关系的人。
从那之后,几乎无人胆敢再跟裴令仪有关联。
裴令仪在京华更是孤立无援。
这么一想,元韫浓颇为头疼。
其他人还好说,太后才是真的难搞。
既在朝中影响深重,又是惠帝和惠贞长公主的嫡母,身份上就压了所有人。
见元韫浓忧愁的模样,裴令仪问:“阿姊很为此事烦心吗?”
“倒也还好,放心的是另有其事。”元韫浓皱眉,“太后怕是不久就要回来了。”
她万事都不瞒着裴令仪,毕竟是共谋大计之人,对彼此的真面目也是一清二楚。
既然如今在同一条船上,也没什么好瞒的。
裴令仪神色平淡,像是早知如此:“嗯,太后不仅不喜欢我,也不喜欢阿姊。”
他既然袭爵,又出了宫入住国公府,身份地位喝待遇也会相应地水涨船高。
像从前那样的欺凌,至少不会再是明目张胆的了。
但也与之相应的,他所承担的风险和惩罚也会变大。
毕竟在位置和身份上,他已经完全独立了。
如果被太后抓住了小辫子,后果可不就是能轻轻揭过去了。
“何止是不喜欢?”元韫浓嗤笑一声。
她总觉得这或许是她弄清楚关于惠贞长公主和惠帝往事的关键。
惠贞长公主是不可能行巫蛊之术的,前世跟这扯上关系,要么被人构陷,要么就是有亲近之人是沾上巫蛊案了。
元韫浓想着,眉头紧锁,“近来京中可有什么事吗?”
裴令仪为元韫浓沏茶,“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京中几家医馆近来都闭门,百姓苦于无处问医。”
“医馆闭门一家也就罢了,怎会几家都闭门?”元韫浓拧眉接过裴令仪递来的茶水。
她伸手来接时,裴令仪却止住了递过去的动作。
裴令仪轻声提醒:“阿姊,小心手。”
注意到自己手上缠着的细布,元韫浓缩回了受伤的手,换了只手去接。
“阿姊莫要愁眉不展,我叫裴七去看看。”裴令仪温声道。
元韫浓呷了口茶,“不必,我自会派人去看。你身边得力的也就裴七裴九,裴七又甚少露面,还是不要使唤他们了。”
裴令仪默了默,依然听话地应声:“好。”
元韫浓想了想,又嘱咐了两句:“你现在既是亲王身份,见了那些人也不必留情面。但也别跟他们硬碰硬,犯了什么大错。太后快要回来了,往后的日子……”
她眸色愈深,后头的话也没说下去。
“如此,太后必然是敌非友了。”裴令仪见元韫浓如临大敌的姿态,平静道。
元韫浓半敛眼眸,“早做准备。”
裴令仪颔首,“明白。”
*
今年斗花草元韫浓没上心,连花草都是惠贞长公主替她准备好的。
她正一门心思扑在预防巫蛊案上。
她派人去查问过那几家医馆为何闭门,偏偏那几家管事都面露难色,闭口不言。
纵使是以权压人,那些人也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越是这样,元韫浓心中越感不妙。
这是意味着,此事是人为。且授意者必然位高权重,至少是不怕得罪国公府乃至长公主的。
是有人在预谋什么。
因着多数医馆闭门,不少人病急乱投医,逢庙就烧香,不知从何起了什么巫医的说法。
瞧着也不是什么正经巫医,反倒是像跳大神的,握着几个铜铃在那唱跳。
元韫浓觉得这必然是与巫蛊案有关,却苦于没有线索。
她又派人紧盯着家里头不许进什么脏东西,反复搜查府中有没有藏污纳垢。
几次三番下来没有查出什么,给元蕴英烦得不行,刺了元韫浓几句。
此事没有进展,元韫浓正烦着呢。
她拢了拢裙摆,朝着前头走去。
春时金明池桃红似锦,柳绿如烟,粉蝶黄鹂,花间树上。
虽是皇家园林,但每年春来特定时期里,允百姓游览。
达官显贵设宴游船,也有不少在其中。
惠帝赐宴群臣,与之游乐。
前头是贵女们在斗花草,隔了不远就是郎君们在听乐作诗。
沿岸垂杨蘸水,烟草铺堤,桥头五殿相连,位于水中央。
重殿玉宇,雄楼杰阁,奇花异石,珍禽怪兽,船坞码头、战船龙舟,样样齐全。
元韫浓远远就听到自己那手帕交,郑六娘郑女幼的声音。
走近些,就见郑女幼正同一贵女斗花草,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我这是惠比须笑,惠比须笑古朴自然的块状茎配以青翠的叶片,令人耳目一新。冬、春季会开出明媚灿烂的黄色花朵,摆在窗台边观赏再合适不过。”郑女幼抬着下巴。
她身后的女侍抱着古色古香的紫砂盆栽,里头叶色青绿,花朵明黄,质朴清新。
旁边一群人纷纷点头,“这是质朴脱俗,瞧着可爱。”
“我这也不差你的。”对头的贵女扬眉,“这可是白皮月界,西南那边才有。簇状嫩绿色叶,花开粉白洋红,生长缓慢,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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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百年才长一点。”
女侍捧着这奇特的花草,远远看去一堆奇形怪状的叶片,仿佛山峦连绵。
“这也没见过,果然稀奇。”一群人又称奇。
这会两边都分不出胜负来,陷入两难。
慕水妃也在其中,她带来的是盆君子兰,虽品种名贵,但在一群奇花异草里也是不温不火。
她行事低调,在诸多皇子公主里并不出众。
一副说什么都行的好脾气,这才让元韫浓前世并不怎么能瞧得上她。
有人撺掇慕水妃再取其他花草来斗,她也只是笑笑摆手。
“淑慎公主,你觉得两边的是哪头更胜一筹啊?”说话的是白尚书家的女儿白翩飞。
她家与皇后和太后的母族关系匪浅,实实在在的三皇子党派。
外头都在传言,说是皇后打算让她做三皇子妃。
慕水妃看了她一眼,语气照旧平和:“我瞧不出来,觉得两边都好。”
白翩飞看看她,笑了一声:“是吗?”
她往日里觉得慕水妃这公主是真的不爱热闹,与世无争,如今一看,也并非如此啊。
“瞧不出来?那就再比!”郑女幼豪气万千地一挥手。
“比就比!”对面也不甘示弱。
元韫浓走近。
其中有人见到元韫浓,屈膝行礼:“郡主安。”
元韫浓扯动嘴角,礼节性颔首微笑。
她眼尾有颗泪痣,抬眸垂眸春花带雨,风情荡漾。
明眸皓齿,意态雅致。
此刻莺啼燕语,百花争妍。
官家小姐施朱傅粉,嫩麹罗裙,**之处兰麝佩环,花团锦簇。
元韫浓在其中犹如点睛之笔。
众人见她一人前来,也不意外。
元蕴英是世家小姐里的异类,喜欢舞枪弄棒,跟她们玩不到一起去。
元云和不喜社交,常年深居简出,很早就求了父母在家中道观带发修行,也不婚嫁。
“四娘!”郑女幼见元韫浓来了,眼前一亮。
慕水妃稍稍一怔,也扬起了笑脸,“韫浓。”
她像是有些担忧,看向了元韫浓的手,“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谢水妃姐姐关怀。”元韫浓会以笑容。
郑女幼过去挽住元韫浓的手臂,凑过去仔细端详她的表情,“怎么了?我的好四娘,像是有心事。”
元韫浓朝她笑了笑,“春日困乏罢了,谈不上心事。”
她压低了声音,悄悄背着人问:“你不是不喜欢慕水妃吗?”
“先前我病时,她衣不解带照顾我,我又突然觉得,她人不错了。”元韫浓轻飘飘道。
“那行,你既喜欢她,我也会带她和颜悦色几分的。”郑女幼向来没有原则。
“我们去年的首芳来了,”郑女幼推着元韫浓到前边,“让她来跟你斗。”
那贵女撇了撇嘴,“郑六娘,你自己拼不过了,喊郡主做帮手。”
“那又怎样?”郑女幼扬眉,“你那盆白皮月界,我今日是要定了。”
若是带来的花草得了花王,拿了首芳,那败下阵来的都要将自己的花草当成奖品赠与胜者。
要元韫浓赢了,她就可以向元韫浓讨要那盆白皮月界了。
元韫浓点着郑女幼脑门,把人推远。
她噙着笑柔声道:“母亲为我寻了睡火莲。”
霜降捧着紫色睡莲上前,举起双臂供各位贵女观赏。
“一年只开七日,往常是夏日才开花的,母亲用了些特殊手段,才叫现在便开了花。”元韫浓莞尔而笑,“睡莲幽静,犹如神女,宛在水中央,固有水中神女一称。”
郑女幼比元韫浓还要骄傲,“一年只开七日,且在夏日。但它现在就开了,这还不珍稀?”
“是珍稀。”方才同郑女幼争的那个小姐犹豫了片刻,多少不甘心,咬了咬牙,“罢了,也是我输了。”
她语气泛酸:“谁让我没个当长公主的好娘亲呢?”
“输了就是输了,哪来的那么多话?快把你那盆白皮月界拿来。”郑女幼与她不对付,此刻扬眉吐气。
“你!”那小姐红了脸恼怒,“郑六娘你个泼皮!我又不会赖账!”
第16章 而已
“罢了罢了,这有什么好吵的?”白翩飞摇着圆扇,笑着出来劝,“玩玩而已,一盆花草嘛。”
郑女幼不领她的情,“说得轻巧,白翩飞,用得着你来装好人?”
白翩飞脸色一变,“这话就没意思了,郑小姐,大家都是官宦之女,何必如此不客气?”
眼见矛盾要升,元韫浓拉了一下郑女幼的袖子。
白家如今是圣上眼前的红人,又跟太后皇后的母族沾亲带故的。
如今太后马上要回来了,这会跟白翩飞对上,能讨什么好?
郑女幼硬生生止住了要出口的话。
“说得也是,一盆花草罢了。”元韫浓弯了弯唇角,“是母亲寻来的睡火莲,我胜之不武。”
她这一番话,倒是就刚才还有些泛酸的小姐不好意思了。
说是母亲寻来的睡火莲,但是她们这些奇花异草也都是有借助家族力量的。
不然单凭一己之力,每年哪里找得出来那么多奇花异草?
元韫浓见她不再开口,道:“**说的是,斗花草取乐罢了。这睡火莲既有水中神女一称,应了水妃姐姐闺名,便借花献佛,将这首芳赠与姐姐吧。”
慕水妃惊讶地看过来,眸光闪闪,像是被感动到了。
“多谢妹妹。”她柔声细语道。
她身后的女侍连忙接过霜降手里的睡火莲。
“你我表姐妹,何必如此客气?”元韫浓微笑。
慕水妃到底是公主,她不过是借慕水妃这个身份止风波罢了。
慕水妃这模样,却仿佛都要爱上她了。
郑女幼也看不得慕水妃这模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既能跟元韫浓玩到一起去,也是一类人。
元韫浓圆了场,给了个台阶,白翩飞心中却并不高兴。
她看着元韫浓的脸,暗自恼恨。
元韫浓和郑女幼这两个人,一唱一和的,真是让人讨厌得紧。
慕水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偏偏慕水妃和元韫浓一个是慕湖舟亲妹妹,另一个是表妹。
皇后既然属意于她做三皇子妃,明面上她不好跟这两人撕破脸。
而且她觉得,皇上好像并没有让她成三皇子妃的打算。
难道岐国公府也打算出个皇子妃?
白翩飞越想,越觉得有理。
国公府一门三女,个个待字闺中,谁知道其中哪个有没有这野心呢?
她得想想……
“花草也斗完了,我们不妨去前边瞧瞧?我听说郎君们在前头比箭艺呢。”白翩飞含笑道。
郑女幼嗤笑了一声:“我们只知道他们在作诗对谈,什么时候去比箭艺的,除了**可没人知晓。”
见郑女幼暗讽她心思多,关注皇子动向,白翩飞咬着牙,皮笑肉不笑,“看来是郑小姐消息不灵通。”
“自然比不上**。”郑女幼回敬。
其余人瞧出二人间的暗潮汹涌,连忙道:“说得也是,左右待在这里也无事可做,不如去前边玩吧?”
“是啊,比起骑射,我们也不见得输那些郎君多少。”
“他们没几个是武将,有几个怕是连我都不如。”
“哈哈哈哈,比你还不如的,那倒确实是少见。你那水平,也就趴马上转两圈。”
“你少笑话我。”
一群人谈笑着走向前头。
世家子弟们应是做了什么赌约,正在比试箭艺。
几位皇子身边围了不少人。
裴令仪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角落,抬手放矢。
连箭靶都没挨着。
周围爆发出一阵嘲笑声:“哈哈哈哈哈!”
“连靶子都没挨着,真不知道怎么好意思拿箭的?”
“放到战场上,还没开打呢就能让对面笑掉了大牙。”
“君子六艺他怕是样样不精吧?”
听着耳边的奚落和嘲笑声,裴令仪没有什么表情。
他漫不经心地瞄准靶子边缘,这一箭擦着边飞过。
“继续努力吧清河王殿下,说不准再练几次,就能挨着靶了哈哈哈哈!”他们更肆意地嘲讽。
裴令仪看向完好无损的箭靶,眼底古井无波。
觉察到又脚步靠近,他稍稍蹙眉,转头看见元韫浓近在咫尺的侧脸。
“射箭而已。”元韫浓面色如常地托着裴令仪的手臂抬高,“阿姊教你。”
元韫浓鸦青色长睫轻颤,眸色冷淡,玉色轻明。
她轻勾起唇角,指导道:“肩要如山平,手要弯如月,箭要准如鹰。”
裴令仪不自觉依照元韫浓的话去做,松开指掌。
箭矢倏地破空,正中靶心。
“应怜不失为是个好老师。”慕湖舟走近,称赞。
元韫浓笑而不语。
慕水妃看着元韫浓笑,“是呀,令仪准头一下子就好了不少。”
沈川玩笑称是:“看来我也得寻个日子,好好找韫浓请教才是。”
裴令仪的视线落在沈川身上片刻,放下了握着弓箭的手。
他低垂着眼眸,没人看清他眼底的情绪。
抬起脸时,他又是往常那般寡言且温和的模样。
白翩飞扯动嘴角,“元四小姐这本领是好,清河王原先连箭靶都挨不着,这么教了两句,居然能射中靶心了。”
众人闻言,也起了心思,疑心是裴令仪藏拙,打量起了他。
郑女幼上下打量了裴令仪一眼。
再看看元韫浓,元韫浓面色未变,可郑女幼觉得她是生气了的。
“既有这本事,该去当总教头才是,可怜是个女儿,困于闺阁之中。”白翩飞故作惋惜地拿团扇遮了一下唇角的笑。
慕湖舟微微蹙眉,“**。”
白翩飞仰头看向慕湖舟,“三皇子,难道臣女说得不对吗?”
慕湖舟正欲开口,却被元韫浓抢了先。
“**言之有理啊。”元韫浓似笑非笑,“那**快快去求了陛下,叫我别当这郡主了,去当禁军总教头才好呢。”
“满口胡言。”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元韫浓身形一僵。
众人立刻转身行礼:“叩请太后圣安,陛下万安,娘娘懿安!”
太后、惠帝和皇后三人不知何时而到。
看来这些年太后在龙泉寺的清修并没有养得太好,年迈消瘦,颧骨高耸,华服在身上像是都快要把她压垮了。
她阴森道:“哀家离宫这么多年,你是一点规矩都没学会。这郡主若是不想当,也没人逼着你当。”
“朝荣知错。”元韫浓低垂眼睛。
她攥紧了手心,真该死,太后怎么还提前回来了?
是因为她救下裴令仪,刺激皇后太多了吗?
太后走近,掐着抬起元韫浓的下巴,“多年不见,朝荣越来越漂亮了,很像你母亲。”
太后没摘护甲,再加上她很用力,錾花玳瑁护甲压在元韫浓下巴上生疼。
元韫浓垂着眼,如同人偶般乖巧地供太后看,不给太后再挑错的机会。
她那张好皮相是动人,月相比欠皎洁,梅相较输暖色,明珠玉相。
“还真是天人之姿。”太后冷笑,松开了手。
元韫浓眉心微蹙,眉如远黛,恰似春山含翠,不浓不淡。
眼尾睑下一颗细小的泪痣更显楚楚可怜。
下巴上被压出了红痕,有些肿,甚至渗出了细小的血珠。
“太后谬赞。”她垂首道。
她身后的裴令仪悄无声息上前一步,托住元韫浓。
裴令仪脚尖稍挪了一步,又被元韫浓不动声色地拦住。
这时候逞什么一时意气?
真论起来,太后是君,他们是臣,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理。
更何况太后在前朝后宫都有瓜葛相连,根深蒂固,难以撼动。
不然为什么连惠帝这种人都不敢违逆太后?
惠帝能当上这皇帝,太后功不可没。
谁都知道太后不喜惠贞长公主和朝荣郡主母女。
白翩飞瞥了一眼元韫浓,压下嘴角的窃笑。
太后回宫,她倒是要看看元韫浓还如何神气?
太后目光如刀,环视四周,“昔日哀家远在龙泉寺,管不了那么多,但如今哀家回来了,眼里可容不得一粒沙子。”
“母后教训的是,我等必然谨遵教诲。”皇后笑道。
太后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了白翩飞身上,“这就是白家的二小姐吗?”
白翩飞连忙越众而出,盈盈一拜,“臣女白翩飞拜见太后。”
“不错。”太后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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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缓,“是个知礼数的好孩子,许人家了吗?”
白翩飞含羞带怯地瞥了一眼慕湖舟,“父母亲慈爱,想着多留臣女几年,尚未婚配。”
皇后点头,“翩飞这样的好姑娘,谁人不想留呢?连本宫都想多留几年。”
“真论起来,翩飞也是湖舟的表妹呢。”太后看向慕湖舟,“湖舟见过你白表妹了吗?”
毕竟白家和太后皇后母族也沾亲带故,说起来确实也能称上远亲表妹。
慕湖舟未曾看白翩飞一眼,“孙儿早就听闻**大名。”
太后见他如此疏离,问:“比起你元家表妹来说,如何?”
如此堂而皇之的对比和追问,还在那么多臣子面前。
各位世家子弟暗自想道。
看来太后和皇后是打定了主意要让白翩飞做三皇子妃了。
谁料慕湖舟作揖道:“亲疏有别。”
一片哑然。
慕湖舟甚至没有作比,仅仅四字却比顺着太后的话去对比还要拉开差距。
都不用想谁亲谁疏了。
“放肆!”太后怒道。
慕湖舟神色恭谨,“孙儿同**不过寥寥数面之交,既亲疏有别,必然有失偏颇,因此不好作比,还请皇祖母恕罪。”
白翩飞脸色惨白。
皇后也没想到慕湖舟居然这么不给面子,还当众忤逆太后。
她又气闷,又怕慕湖舟这般顶撞会触怒太后,最后还是将错误归咎于元韫浓。
若非是元韫浓,慕湖舟又怎会如此?
一定是元韫浓在背地里嚼了舌根,对慕湖舟说了什么!
元韫浓这些狐媚子手段必然是跟那惠贞长公主学的,小小年纪不学好,就来勾搭表哥了?
她绝不允许慕湖舟未来的皇后之位落入元韫浓手中!
“湖舟,怎么跟皇祖母说话呢?”皇后忍受着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又羞又恼。
慕湖舟伏首不语,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还请皇祖母恕罪。”
太后鹰隼般阴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驻片刻,“罢了。”
慕湖舟禀姿自然,金质玉相。
哪哪儿都好,就是这脾气也不知道随了谁,不像惠帝,也不像皇后。
慕湖舟稍微松了口气,“多谢皇祖母。”
“湖舟有自己的主意,儿孙自有儿孙福,皇后就别总看着他了。”惠帝终于开了第一句口。
他这话其实是对太后说的,只是不好驳斥嫡母,只能对皇后说罢了。
他可不希望慕湖舟娶白翩飞为妻,将这朝堂上的党派划分得如此分明。
皇后只能咽下这口气,勉强笑:“是。”
太后的脸色愈发不好看起来。
“哀家来京路上听闻,京中风靡巫蛊之事,百姓们皆以巫术治病。国之根本,怎可信这些污秽之事?”太后看向惠帝。
元韫浓心中一凛。
太后居然现在就提起此事了?
这样看来,这幕后推手就是太后和皇后。
难怪那些店家闭口不言,太后人还没回京,就已经在操纵此事了。
这事刚露出苗头的时候,她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一番暗自留意,得知皇后亲信在宫中频繁穿梭,行踪鬼祟。乃至于和岐国公政见不合的臣子频繁往来,甚至其中有张家、吕家。
她试图利用埋在宫中的几处眼线找出破绽,收集情报,提前布局化解危机。
但个人的力量还是薄弱的,她重生而来布局尚浅,根基薄弱,对方的手段却极其隐蔽,每一步都很精准。
她搜集的消息还是寥寥无几。
是她自视过高,过于依赖前世的记忆了。元韫浓闭了闭眼。
可是如今,全然不同。
她手里的那些证据,顶多只能把惠贞长公主摘出去。
可这些还得看惠帝的态度,太后在这里,惠帝还会偏袒惠贞长公主吗?
元韫浓悄声看向惠帝。
惠帝略显讶异:“京中怎会有此事?朕必然严查不贷。”
“皇帝但凡派个人出去问问,就知道医馆门前冷落车马稀,倒是那些巫女,走街串巷,装神弄鬼。”太后道。
惠帝转头示意身边的人去查。
元韫浓精神紧绷,这是一点余地都不留了。
第17章 巫蛊案
前边那些臣子们听了消息就赶来,匆忙给太后、惠帝和皇后问安。
“诸位卿家在此处稍候片刻吧。”太后冷笑,“哀家离京太久,有些人便无法无天,连巫蛊之术都敢沾。”
惠贞长公主已经瞟见了元韫浓下巴上的伤,连忙心疼地捧着她的脸查看。
岐国公皱眉,“太后娘娘何出此言?”
太后挥了一下手,立即有人摆上座椅。
太后率先坐下,“都坐吧,皇帝既然已经派人去查了,很快便可见分晓。”
众人一头雾水,却又被这风雨欲来的架势整得心慌。
太后积威已久,当初没她,惠帝也当不上皇帝。
宫中朝中,她说一不二。直至多年离宫修行前,她还在垂帘听政。
要是换了个皇帝,这么多年,这大好机会必然会大刀阔斧铲除太后势力,但偏偏这个皇帝是惠帝。
太后如今这一回京就开始肃清朝政,叫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连体面话都来不及说上两句。
皇后连笑都真心实意了起来,“看茶。”
太后回宫,她也是有靠山了。
侍者们为臣子们上茶,但在座之人没几个有心思喝茶,都在等待惠帝心腹的查问结果。
春日暖煦的阳光倾洒在金明池上,仿佛披了一层金色的薄纱。
春光熙和,却暖不了元韫浓半分。
她手脚冰凉,糕点甜腻的香气、茶水的醇厚还有花香交织在一起弥漫宫中。
元韫浓心不在焉地握紧了茶杯。
元彻回用眼神询问她,她对着元彻回摇了摇头。
元蕴英瞪了一眼元韫浓,似乎是责怪她又生事端。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这场巫蛊案的阴霾笼罩下来,压抑得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直到惠帝的心腹领着禁军,绑了一群巫女服饰的人过来。
那些巫女一见天颜,就哭嚎着跪下求饶。
“闭嘴!”惠帝心腹先呵斥了她们,再回禀道,“臣已经查明民间巫蛊盛行是有人做暗中推手机。”
惠帝问:“谁?”
心腹犹豫片刻,“相关之人口供,说是受惠贞长公主指使。”
“好哇,惠贞,你身为长公主居然带头行使巫蛊之术,究竟成何体统?你眼里还有陛下吗?你真的将南朝的律法放在眼里吗!”皇后拍案而起,怒声呵斥。
惠贞长公主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神色冷凝道:“本宫从未做过此事,家中无人生病,本宫又何故启用巫蛊之事?”
“皇后。”惠帝皱眉,“此事尚未彻查,不要敲棺定论。”
太后却说:“皇帝,兹事重大,可不能坐视不管。”
惠帝面色阴沉,还未等他开口,元韫浓先跪了下去。
“兹事重大,不敢蒙求陛下不查而信,只是母亲自我诞生之后便一直信仰佛祖,又怎会信奉巫蛊?还望陛下彻查此事,还我母亲清白。”她说。
因她体弱多病,惠贞长公主开始信奉神佛,国公府中还有她专门的佛堂。
这件事情人尽皆知。
惠帝点头,“言之有理。”
惠贞长公主瞥了一眼皇后,说:“惠贞与国公向来恪守规矩,从无逾越,一心效忠陛下。不过几人口供,却无实据,难以信服。”
惠帝沉吟片刻,便叫人当众审问那些巫女。
巫女们挨个抬起头来,叫众人呼吸一顿。
这些姑娘容貌身形各不相一,偏偏都是眼睑下一颗泪痣。
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到了元韫浓身上。
京中贵女有名的,又在这位置生了颗泪痣的,无非就是元韫浓。
元彻回转头瞪了一眼裴令仪。
若不是裴令仪,哪来的那么多事端?元韫浓也不至于这么多灾多难,给旁人漏了破绽。
皇后立刻就说:“惠贞,你还有什么可辩的?”
“皇后这话说得好笑,就凭这些人的相貌,就可以定论是我所为吗?”惠贞长公主嗤笑。
“谁人不知朝荣近日祸事连连?先是大病一场,如今又摔伤了手,你爱女心切,为朝荣康健沾染巫蛊之术也未尝不是一件合理的事。”皇后指了指元韫浓。
惠贞长公主拧眉,“就算本宫为了应怜碰了巫蛊之术,又何故广集眼下有泪痣的巫女?简直不知所谓,这分明是有心之人为了将此事扯到本宫身上所设的局。”
皇后冷笑:“巫蛊之术玄之又玄,污秽不堪,怎知不是你听信了什么鬼神之说?”
“既如此,臣便请陛下定夺,还我元氏与长公主一个公道。”岐国公跪地。
太后也施压:“皇帝,早做定夺。”
“陛下,此事疑点重重,必有蹊跷,分明是有人想要栽赃陷害母亲,加害于国公府。”元韫浓说。
太后不紧不慢用茶盖刮了茶沫,“既各执己见,为还岐国公一个公道,皇帝不如派人去搜查国公府,一查便知分晓。”
完了。
元韫浓握紧了手,未好的伤口被压出了血。
太后这状似公正的模样。
元韫浓几乎都能预想到后面的事情,府中必然会搜查出巫蛊人偶之类的东西,到时候可就真百口莫辩了。
“是啊,陛下不如遣人去看看,若真是冤枉了国公府,那可得好好补偿岐国公。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可得查清楚了。”皇后笑里带有讽刺。
“彻查便要搜查国公府吗?这是以彻查之名,行抄家之事。”元韫浓辩斥道。
在皇后发作之前,她先跪下了,“陛下,父母亲对陛下忠心不二,若是蒙受此辱,日后如何得以服众,如何面对同僚?”
她眼中噙着泪水,欲落不落愁煞人,眼眶泛红,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无论惠帝是否要清查,无论能否查出东西,至少得显得此事并非国公府所为。
太后隐含警告地提醒:“皇帝,这不止是家事,更是国事。”
惠帝面色沉郁,片刻之后,道:“搜查国公府。”
“陛下!”惠贞长公主看向惠帝,尽是失望与倦怠。
“皇姐,太后所言非虚,这不仅仅是家事,更是国事。”惠帝回避了与惠贞长公主的对视。
姿态已经做足了,左右太后皇后在这里,是拦不住这搜查了。
至少东西搜出来,惠帝也会因为此刻他们的态度而心存疑虑,不会全信。
元韫浓闭了闭眼,抬眸含泪道:“清者自清,既然如此,还请陛下派人仔细搜查,务必还我父母亲一个清白。”
众人目目相觑,难免觉得皇后咄咄逼人。
心下更是起疑,这恐怕只是针对罢了。
毕竟惠贞长公主和皇后也不知从何起因,似乎是积怨已久。
太后党和岐国公更是**上的斗争,各执己见。
“委屈了爱卿。”惠帝点头看着岐国公。
岐国公只好拜谢帝王。
众人只能继续坐等答案,一言不发,只顾低头喝茶。
惠贞长公主眉头紧皱,神色憔悴,满心忧愁如潮水般翻涌。
没有任何消息,太后突如其来回京,又布下这局,打得人猝不及防。
既然太后会主动开口,请惠帝搜查国公府,那必然国公府里已经藏了什么,或是有人背主投敌。
她自幼在宫廷的明争暗斗中耳濡目染,生母早亡,在惠帝被过继给太后之前,偌大的皇宫里,都是她竭尽所能地照顾惠帝。
他们曾经相依为命。
只是惠帝……
“母亲。”元韫浓握住惠贞长公主的手,神色镇定,无声地安抚。
惠贞长公主望向元韫浓,目光动摇,轻叹一声。
元韫浓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母亲的手背,绣着繁复花纹衣袖压得她愈发纤瘦。
她轻声道:“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只能尽量止损。
裴令仪沉默地将这一幕收尽眼底。
元韫浓符合高门贵女的行为举止,言行举止很少出错,看似柔弱,实则心思深沉,手段狠辣。
他从很早开始就明白元韫浓是怎么样一个人,和他一样的人。
但又截然不同。
漫长的等待过后,果不其然,一个被扎满了银针的巫蛊人偶被送到了众人眼前。
人偶被呈到太后和皇帝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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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端详片刻,冷笑一声:“惠贞,你还有什么可辩的?”
尽管心里早有准备,但惠贞长公主依然对此感到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瞧瞧,这上面分明写的是陛下的生辰八字!陛下对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居心叵测?”皇后用颤抖的手指指着人偶。
“惠贞,你好好看清楚。”太后微微眯起眼睛,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宦官将人偶端到惠贞长公主面前供她看。
元韫浓连忙上前审视,不放过蛛丝马迹。
“陛下是我同胞弟弟,我同他一起长大,我又怎么可能会害他?”惠贞长公主怒声道。
岐国公也跪地,“陛下明鉴,国公府上下待陛下忠心赤胆,绝无二心!”
元彻回也道:“先前皇后娘娘还言之凿凿说长公主是为应怜而沾染巫蛊,如今又怎会在小人上写陛下的生辰八字?简直前后矛盾,不知所谓。”
“陛下明鉴!”元蕴英低头。
“陛下,这人偶上的生辰八字笔墨尚新,显然刚制作成不久,必然是有心之人伪造此物,妄图加害。”元韫浓上前一步。
皇后看向元韫浓,元韫浓眼神坚定。
“加害?哪来的那么多人想要加害你们岐国公府?一口一个构陷污蔑,天子脚下,何来的那么多腤臜事情?你们这是怨怪陛下治理不明吗?”皇后呵斥。
元韫浓目露惊讶,拿袖子遮了一下嘴,“朝荣从未有过此意,娘娘怎能如此想?”
“皇后。”惠帝面色不善。
旁人从未提起过这些,皇后却突兀地提起,这意思,是责怪他治理不明吗?
太后及时开口:“皇后也是太心急了,越说越不像样。”
“臣妾知错。”皇后脸色一白。
元韫浓悄无声息地拿袖子擦拭泪水,深吸一口气,似乎是下定决心般盈盈一拜,“既然如此,还望陛下明察秋毫。”
“国公府上下丹心可鉴,绝无欺君罔上之举。而今蒙冤,望陛下还以清白。”她声音不卑不亢,姿态却仿佛将全部的身家性命都交由惠帝。
惠帝多疑,又见不得谁越过他去,这种姿态才能打消他疑虑。
哪怕他为了打压国公势力,顺势而为,也不会太过。
“你们想借此蛊惑陛下脱罪?简直痴心妄想!”皇后柳眉倒竖,声音尖锐,“陛下,他们犯下此等大罪,绝不能轻饶!”
太后也在一旁附和了两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她眼神中透着久经岁月沉淀的威严与狠厉,“皇帝,巫蛊是大罪,关乎国运,不能轻饶。”
“陛下,今日若是揭过,上行下效,日后必定成为大患。”慕载物的外公张大人上前。
惠帝神色复杂难辨。
他闭眼,回想起儿时与惠贞长公主一同在深宫中挣扎求生的过往。
在他被过继给太后前,一直和长公主相依为命。
那是唯一一段拥有温情的日子。
他曾经向姐姐发过誓,等他成了亲王,他一定会把姐姐接出宫来过好日子。
可他最后成了皇帝。
他也确实给了惠贞长公主荣华富贵,给了地位和体面。
可元氏在朝堂上的势力日益庞大,党羽众多,早已让他心生忌惮,视为心头大患。
或许这次巫蛊案真的和他们无关,可太后和皇后步步紧逼,朝中各方势力暗流涌动,局势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得为江山社稷考虑,也得为自己考虑。
局面僵持不下。
本不应该掺和进来的慕湖舟上前拱手道:“父皇,此事尚未查清,若此时定论,恐怕伤了忠臣之心。”
元韫浓看向他,他神色诚恳,眼中隐约含有焦急与担忧。
沈川同样跪地,“望陛下重审此案。”
“父皇,国公府向来忠心耿耿,怎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父皇明鉴。”慕水妃也行礼请求。
元韫浓略有动容。
他们本都可以不置身其中的,甚至没有必要,因为他们此刻的话改变不了惠帝的主意。
明明是无用功,可他们还是站出来了。
第18章 替罪
太后和皇后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皇后脸色一沉,怒声道:“有你们什么事情?什么场合?像什么样子!”
“母后息怒。”慕湖舟低头认错。
皇后被这逆子气得不轻,“湖舟,你不过是被一己之私蒙蔽了双眼,感情用事罢了。这关乎江山社稷,可容不得半点差错。”
太后冷冷地瞥了他们一眼,颇为头疼。
没一个省心的,但凡有一个争气,何至于叫她一把年纪了还要为家族筹谋?
她道:“皇帝,可不能被这些小辈的话扰乱了心智,他们尚未历经磨砺,你可是帝王。”
“谨遵母后教诲。”惠帝不得不低头。
“嗯,当断则断,不要犹豫不决。”太后点头。
吕大人也趁机发难,上前拱手,“陛下,长公主同郡主平日里行事张扬,铺张浪费,底下早已有怨言。”
“此次巫蛊案证据确凿,要是再不加以严惩,恐怕难以服众。”他表面上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情,嘴角却闪过一丝得意。
太后在朝中势力庞大,根深蒂固。
反正他们吕家跟元家已经结了仇了,还不如趁此机会做个投名状。
惠帝下定主意,“既然如此,那……”
元韫浓抬头等待惩罚的结果。
偏偏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裴令仪在此时越过一众人,站到元韫浓前面。
“清都……”元韫浓下意识要拉他。
裴令仪微微侧过身,避开元韫浓的手。
他的视线在元韫浓手上似乎又开始渗血的细布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又与元韫浓对视。
沉静的眼睛,如同墨砚水般,死水微漾。
“陛下,此事与国公府无关,巫蛊人偶是臣所作。”他转过身,声音平稳。
“什么?”惠帝半眯起眼睛。
皇后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可能?你不要妄想替他们顶罪!”
“你在胡说什么?”元韫浓拽住裴令仪的手。
惠帝心知肚明此事多半就是陷害,不会罚得太重。
裴令仪这时候横加阻拦,一己承担罪名,那可不就是罚俸禄关禁闭什么了。
毕竟国公府是全府上下来承担罪罚,裴令仪可就只有这副躯壳。
裴令仪微微抬起头,目光坚定,“那个巫蛊人偶,是臣所做,但京中盛行巫蛊之风,仅仅是巧合。”
众人皆惊。
元韫浓微微皱眉,瞬间明白了裴令仪的意图。
“清都,你疯了?居然碰这些东西?”元韫浓佯装愤怒,眼眶却微微泛红。
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指甲嵌入掌心,留下月牙印,抑制住翻涌的情绪。
裴令仪望向元韫浓。
他既然可以做质子,那也可以做冲锋陷阵的棋子,无足轻重。
他还不想成为元韫浓的弃子。
太后眉头紧锁,“依你所言,你为何要咒害皇帝?”
“太后明鉴,臣绝无此心。”裴令仪道,“这生辰八字不是陛下的,而是吕大人的。”
“哦?吕爱卿,可是如此?”惠帝看向吕大人。
吕大人脸色一白,推了一把身边的吕世勋,二人齐齐下拜行礼。
“回禀陛下……臣确实同陛下生辰一样。”他怎么也没想到这茬上去。
裴令仪说:“先前之事,臣与吕氏结下仇怨,心怀不满,思来想去气不过,才犯下此等大错。这才连累了国公府,臣心中极为愧疚。”
裴令仪先前跟吕世勋一事闹得很大,元韫浓都跑去告御状了,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程度。
现在裴令仪又成了岐国公义子。
这么解释的话,裴令仪做出这样的事情也是合理。
今日之事带来的冲击还是太多了,众人面面相觑,净是震惊。
“荒唐,怎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皇后咬牙道。
慕湖舟连忙道:“正是巧合,才证明所言非虚啊。不然清河王怎会知道吕大人的生辰八字同父皇一样?难道他还能提前知晓有这一劫难,早早做下准备?”
皇后总不能说因为这事是他们授意做的,绝无可能是裴令仪所为。
“陛下!”惠贞长公主看向惠帝,等待他的发落。
惠帝闻言,皱着眉暗自思量。
裴令仪如今也不能随意处置,他才刚刚封了裴令仪袭爵清河王,前朝那些暴民也才刚刚**下来不久。
要是处置不当,破坏了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局面。
若是往常也就算了,如今太后回了京城,再起异动,岂不是落人口舌好给太后把柄?
他也不能一下子叫岐国公元气大伤,他需要元家势力与太后对抗,不至于叫皇权旁落。
说到底,两家都是外戚。
沉吟片刻,惠帝道:“念清河王主动认罪,且证据尚存疑点,朕便从轻发落。”
他缓缓道:“裴令仪,鞭扑八十,禁足半年。惠贞长公主与岐国公,罚俸三月,暂不追究,但需自省。”
“陛下……”皇后气恼他们费尽心思设下的局面,却是这么轻的责罚。
太后淡声制止:“皇后。”
皇后只能憋着股气,闭上了嘴。
皇帝已经下了旨,这时候再说什么,就算是为了脸面,惠帝也不可能改了。
何必再出声,去平添自己的嫌疑呢?
“陛下,鞭扑八十?五郎甚至比应怜还小……”惠贞长公主于心不忍。
这是她第一次喊裴令仪五郎。
她没想过裴令仪会站出来,担下这样的罪责。
她纵使是不喜欢裴令仪,也不禁为此动容。
元彻回也没想过裴令仪会替罪,难免高看裴令仪几分。
“皇姐,诸事有误,实难宽宥。为正朝纲,朕不得不施罚。”惠帝风轻云淡地回绝了长公主。
他瞥了一眼裴令仪,“再者而言,敢碰巫蛊这种东西,朕不直接下令斩杀,甚至没用杖责,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了。”
鞭扑八十,重伤可能会死,但总比杖责八十打断脊梁的好。
虽然他也想直接杀了裴令仪算了,但他不好那么做,也想要那个宽宏大度的名声。
惠贞长公主不好再多说什么。
裴令仪则是面色冷静,“谢陛下。”
沈川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慕湖舟拉住了,摇了摇头。
“带下去。”惠帝抬了抬手。
立即有人上前去,一左一右架住裴令仪,就推搡着他朝外边走去。
在座的都是达官显贵,自然见不得那种血肉横飞的场面。
再说了,鞭扑得褪去上衣,这边还有不少女眷,自然看不得。
在场行刑就到后头不远,叫人能听见,但看不着。
元韫浓站在原地没动,跟裴令仪擦肩而过。
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半是真情半是假意,拿萱草色帕子擦着泪。
吕家父子暗自得意地笑了笑,能叫裴令仪吃些苦头也是好事。
吕世勋压低了声音:“父亲,我听闻这杖刑和鞭刑里头都有门道,这八十鞭该不会让裴清都轻飘飘就过去了吧?”
“岂会那么便宜了他?”吕大人笑了一声,“刑部里头有太后和皇后母族齐家的人,不把裴清都打得半死就不错了。”
这下吕世勋可满意了。
他朝着张家的方向看了看,“我方才瞧见张大人跟身边人说话,怕是也找人去买通行刑吏去了。”
“五皇子和裴清都结了仇,叫他们张家吃了那么个亏,此时不落井下石,就不是张开华那老头子的手段了。他身为五皇子外公,可是对着外孙宝贝得很呢。”吕大人哼笑。
吕世勋点头,“元应怜和裴清都结了那么多仇,这下都趁他病,要他命来了。”
“可不是?”吕大人捋了捋胡子,“放心吧,我儿,断不会叫那竖子好过的。”
裴令仪被带到后头避开众人的眼睛。
刑官姿态傲慢,“清河王,请吧。”
裴令仪平静如水地褪去衣衫,裸露上身,双手搭在腿上,垂目等待。
刑官冷哼一声,一声令下,行刑吏将鞭子舞得虎虎生风。
长鞭带着呼啸的风声重重落下,瞬间在裴令仪背上撕开血口。
皮肉翻卷,鲜血溅出。
裴令仪闷哼一声,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他知道如果自己痛叫出声,元韫浓能听得到。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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韫浓没听到裴令仪的声音,只能听到一声又一声的鞭响。
她悲愁的双目犹如起了雾的湖泊般,一直淅淅沥沥地落着薄雨。
也不知道是演给自己看的,还是演给别人看的。
白翩飞自然注意到这一点。
她弯着唇角,不冷不热道:“郡主还真是水做的,这都哭成了泪人。不过是半路姐弟,这才没多久呢,像是真把人当成亲弟弟了。”
“朝荣郡主素来心软,人又多愁善感,这也难怪。”一旁的贵女叹息。
方才输了白皮月界的那小姐也应和:“多病必多情,体弱之人容易多思,郡主这又是动了真情实意了。”
白翩飞笑意勉强了起来,只能说:“也是,郡主心善着呢。”
元韫浓靠在惠贞长公主怀里,一面悄无声息地落着泪,一面语调平静地轻声说道:“阿娘,你看清了吗?”
“你的弟弟,我的阿舅,本身就是个怯懦又自私的人啊。”
“我不知道你们的往事,但我不想阿娘再为此伤怀了。”
惠贞长公主闭了闭眼,“阿娘会跟他谈谈的。”
毕竟,惠帝曾是她唯一的家人。
元韫浓一直在数,直到八十下结束,声响消失之后。
她站了起来,“陛下,刑罚结束,朝荣想去看看。”
惠帝没有在意,“朝荣重情重义,那便去吧。”
“父皇,场面血腥,儿臣愿陪表妹同去。”慕湖舟无视皇后恼火的目光,起身请旨。
“去吧。”惠帝摆了摆手,“诸位爱卿,别被小事扰了兴致,接着游园赴宴吧。”
此言一出,意味着此事告一段落。
心思灵活的人对视一眼,明白自己不该掺和进去,派人去探听一下消息得了。
八十鞭完毕,铁打的人也该气息奄奄了。
元韫浓同慕湖舟一并走去,却见行刑吏仍在挥鞭。
她冲了上去,扑在裴令仪前边,抱住血人似的裴令仪。
慕湖舟大跨步上前,抓住行刑吏的手臂,拦下长鞭,皱眉怒斥:“八十鞭扑已然尽数,为何还要多罚?!”
“清都?”元韫浓捧起裴令仪的脸,瞳孔一震。
裴令仪脸颊上两道交错的血痕深刻在皮肤上,可见当时下的狠手。
伤成这样,若是留了疤,绝无科考入仕的可能了。
而今科考严苛,也是要看容貌的,有明显疤痕毁了容颜者,都不得科考。
元韫浓怒而转头,尖锐地质问行刑吏:“为何要伤了他的脸?”
悄悄兜远路来瞄一眼的吕大人,对着儿子啧啧称奇:“张开华这老东西,下手还真狠,直接叫人伤了裴清都的脸,毁了他科考的路子。”
吕世勋也有些骇然,“他都能想到这种主意……”
“不科考,咱们这陛下又这么忌惮裴清都,在意他身份,他想要入朝为官只剩下做武将的路子了。”吕大人说。
“陛下也不会封他做武将吧?他想成武官,不得自己从兵营里混吗?”吕世勋愈发觉得裴令仪未来无望。
难道还指望岐国公举荐裴令仪做官,还被惠帝同意吗?
“是啊,除非岐国公府能下狠心治好他脸上的伤。”吕大人和吕世勋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过我看他脸上那口子,想要完全不留疤,怕是也有点悬了。”
行刑吏在被慕湖舟逮着的时候就已经面如金纸,心虚不已。
再被元韫浓质问,立即就跪了下来,高喊:“三皇子饶命!郡主饶命!”
“小人、小人记岔了数,一时失手,这才犯了错……”他绞尽脑汁,嗫嚅道。
“胡说八道!”元韫浓怒不可遏。
她厉声质问:“我一下下听着声数着,八十已到,何来的记岔了数?鞭声停了那么久,这会想起来了?再者而言,为何伤他的脸?一时失手就能从后面打到前面,还是脸面上?”
裴令仪脸上的血痂都凝住了,这显然是之前就在八十鞭里趁乱抽打到的。
而且说什么记岔了数?分明是打完之后受了张开华那老东西的贿赂。
行刑吏没想到还有人这样听着声细数打了几鞭子,汗如雨下。
第19章 咫尺千里
“阿姊……”裴令仪用气音轻声唤道。
元韫浓忙低下头,裴令仪的血把她身上的华裳都浸透了。
她跪坐在地上环抱着裴令仪,跟那会在雪地里护着裴令仪时一样。
可她现在这样没用什么力道,让裴令仪靠着她,裴令仪就已经被痛得打摆,面色苍白。
裴令仪身上没一块好肉,元韫浓都不知道怎么扶他,怎么抱他。
“清都?”元韫浓冰凉的手贴上裴令仪沾了血的脸庞。
裴令仪哑着嗓音问:“我是不是弄脏你的衣裳了?”
元韫浓摸到他脸颊上十字的血口,又缩了回来不敢碰,“这时候还管什么衣裳?”
刑官连忙赔着笑脸来打圆场:“这是底下新来的小吏,脑子不好使,二位贵主可莫要跟他计较了。”
“不要计较?”元韫浓怒极反笑,“你说不计较就不计较了?我的清都被伤成这样,毁了仕途,你一句轻飘飘的不计较,就一笔勾销了?”
元韫浓少有的尖锐。
裴令仪伏在她肩膀上,因为痛楚轻轻发颤。
皮开肉绽,背上的伤口纵横交错,看着相当可怖。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阿姊,这时候别起事端……”裴令仪喃喃自语般说道。
“三皇子,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奉旨行刑啊。”刑官见元韫浓说不通,立刻转向了慕湖舟。
慕湖舟眉头紧锁,“父皇叫你等处刑,何曾叫你们伤他脸面?若是真留了疤,他如何科考?”
刑官跪地,状似为难:“是我等无心之失犯下大错,还请二位贵主网开一面。”
元韫浓抬眸看向他,“我绝不会放过你们的。”
刑官被元韫浓的目光震慑了一下,没敢说话。
元韫浓深吸了一口气。
太后、皇后、齐家。张开华、慕载物、张家。吕大人、吕世勋、吕家。白翩飞、白家。
参与进来的,是敌非友。
早知如此,她还是该夺取权势的。
至于沈川,前尘往事,好歹是到手过了,此后再议吧。
她看向慕湖舟,姿态平和,“表哥,先帮我送清都回国公府吧。”
“好。”慕湖舟扶着元韫浓的手臂,将她托起。
慕湖舟弯腰去扶裴令仪起来,没有在意裴令仪身上的血,又吩咐自己身边的侍卫来帮忙。
看着几个侍卫搀扶裴令仪的背影,慕湖舟又转头看向元韫浓,“我以为你会追究那二人。”
“我说了,我不会放过他们的。”元韫浓语调温柔地说道。
她笑意盎然地看着慕湖舟,“倒是表哥,想来皇后娘娘是想要**做三皇子妃了。”
太后和皇后的心思并不难猜,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重要的是她不可能让白翩飞当上这三皇子妃。
既然万事都可能改变,她断然不可能把自己阵营的人彻底推出去,变成敌人。
万一今生有所不同,裴令仪当不成皇帝了,她也该早做准备。
“应怜。”慕湖舟无奈的笑了笑,“别打趣我了。”
他笑容中带有苦涩,“天家之子,婚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见慕湖舟对于白翩飞并无什么心思,元韫浓弯了一下唇角。
元韫浓问:“**联姻也是有好处的,对于前途大有裨益。若是不喜欢**,表哥可是有什么心上人了?”
“并无。”慕湖舟摇了摇头。
他叹息:“像父皇和母后那般,全无感情,彼此拖拽着终成怨偶难道很好吗?一桩姻缘,却毁了两个人,乃至于更多人。与其如此,倒不如从头就别开始。”
“如同表哥这般想的人很少,多的是男子一面怨怪着自己的妻子,一面榨取妻子的价值,还故作清高地把自己摘出来。”元韫浓望着慕湖舟说道。
可她又觉得自己仿佛隔山打牛被打到了。
她和裴令仪在前世就是这样的怨偶。
那为什么他们之前还有拖拽着彼此继续往泥沼里坠下去呢?
明明只有松开手,他们彼此都能得到喘息。
“这时候还在夸我闹着玩。”慕湖舟苦笑,点了点元韫浓的额头。
元韫浓握住了慕湖舟点她眉心的手,含着笑直勾勾地望着慕湖舟,“表哥。”
慕湖舟微微一怔。
“我能帮你啊。”她眯着眼睛笑。
泪痣在她脸上,下巴上还沾了裴令仪的血,像是一颗剥了壳的鲜荔子,白腻的冻荔肉上留了一点点屑。
慕湖舟下意识伸出手,用拇指揩去元韫浓下巴上的血迹。
等回过神,他有些仓皇地收回了手。
他意识到是自己莽撞了。
元韫浓笑:“表哥哪日躲不过去了,推我到前头挡挡,也不是不行。”
“胡说些什么呢?”慕湖舟耳根有些发烫,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
“我可是说真的呢。”元韫浓眨了眨眼,“像我这般心善的人,世间可是少有的。”
慕湖舟正要笑她,她却靠近了。
元韫浓凑近了压低声音,故意拖长了调子喊:“表哥——”
像是煮沸了的花蜜似的,湿淋淋一瓢挂在人身上,又甜又黏。
慕湖舟被她喊得心慌,本能地抬手捂住了元韫浓的嘴,制止她说下去。
元韫浓只露出一双琥珀般的眼睛,眨了眨,然后对慕湖舟笑。
慕湖舟再次缩回了手。
他把手负到背后,躲避元韫浓追究的视线。
“我可不喜欢**,不想她做表嫂嫂。”元韫浓笑吟吟地说。
“不会的。”慕湖舟跟元韫浓对视了一刹,再次回避了视线的交缠。
平复了心情,他又转过头对元韫浓笑了一下:“如果你不喜欢她。”
元韫浓翘起唇角。
*
裴令仪被送回了国公府清仪馆。
他这回可以说是帮了大忙,国公府的人都对他另眼相看,就连管家都对他嘘寒问暖起来。
来来**有不少人来清仪馆看他,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都来过,甚至于元彻回都来看了一眼。
但是元韫浓没来。
“这小郡主还真是没心没肺的,主子都为她伤成这样了,她居然看都不来看上一眼。”裴九小声嘀咕。
裴七专注地给裴令仪上药,“她对什么上过心?世家贵女,天潢贵胄,主子在她眼里跟随手捡的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
裴九安静了一会,又恨恨地咒骂张开华,咒骂慕载物,还有张家。
他问裴七:“那几个氏族是动不了,但那个刑官和行刑吏总能动吧?你去找他们的时候,怎么教训的?”
裴七默了默,表情也有些古怪,“我去的时候,已经**,死相很难看。”
“谁动的手?”裴九也惊奇。
裴七摇头,“不知道,但是看最后致命的伤痕,应该是暗卫出身,手法有些像……”
他说着就摇摇头,觉得这不可能。
那手法像是国公府出身的暗卫,可国公府怎么可能替裴令仪出头?
难不成是元韫浓身边那个武婢……叫什么来着?小满吗?
裴九却不在意这个,“那是好心人看不下去了,他们就该这样付出代价。”
“你想的太简单了。”裴七说。
“是他们太毒了,居然往鞭子上浸泡药水,这种伤本来就难养,现在要怎么祛疤呀……”裴九习惯了絮絮叨叨。
很少有人跟他说话,他也习惯自言自语。
裴七看了他一眼,“早说了南朝没有什么好人,你就不该对朝荣郡主抱有希望的。”
裴九对着摇曳的烛火低声自语:“可是她多番为了主子出头,得罪了很多人啊。”
“她对很多人都很好,攻心市恩罢了。”裴七却说。
昏暗的烛光不停摇曳,映照着他们疲惫的面庞。
“住嘴。”裴令仪闷声呵斥。
药膏涂抹在皮开肉绽的血口上,他咬紧牙关,忍耐苦痛。
这也没什么,他对痛苦早已**以为常。
不再有人说话,深夜寂静,唯有烛火的噼啪声相伴时。
片刻之后,裴令仪闭了闭眼,“取铜镜来。”
裴七裴九对视了一眼,有些犹豫。
最后还是裴七把镜子取来。
铜镜在烛火下折射出一道光,晃了一下裴令仪的眼睛,他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抖。
交错的十字疤痕印刻在脸颊上,如同枯枝般使得他漂亮的脸出现裂痕。
他肌肤本来就是阴郁的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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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红的血痕更显得触目惊心。
裴令仪颔首扣上镜子。
本不该在意这种东西的,他不在乎很多东西,又何必在乎这副皮囊。
只是元韫浓喜欢。
他不可能再如元韫浓想的那样以科考入朝为官,不能再向元韫浓出卖色相、装痴卖乖。
他不可能成为元韫浓心想的那种人了。
裴令仪深吸一口气,望向窗外,却瞥见月下娉婷的身影。
黝黑的夜里元韫浓是苍白的,像是一颗莹润的珍珠。
在被权欲和明争暗斗笼罩的京华里,冕旒上最明亮的东珠。
珍藏得再久,也会被取出来佩戴在冕旒上,匣子里的宝珠。
元韫浓慢慢地走近了,可裴令仪却觉得好像距离她越来越远了。
明明近在咫尺,却似乎隔着千里冰雪。
遥遥相望间,皎若琼玉生辉,却始终触不可及。
咫尺邈雪霜,相望如琼玉。
“阿姊。”裴令仪轻声喊道。
元韫浓走进来,霜降和小满都等候在外边。
她伸出手,“药给我吧,我来。”
裴七有些不情愿,他看向裴令仪,裴令仪却直直地望着元韫浓。
裴九把药盒从裴七手里拿过来,塞进元韫浓的手里,拽着裴七走了出去。
裴令仪别过头去,“阿姊先走吧,我如今这副模样,何以窥玉容?”
“这么说,你脸上的伤一日不好,一日留疤,你便一日不见我了?”元韫浓反问。
裴令仪没说话。
元韫浓平静地说道:“自讨苦吃。”
裴令仪僵硬在原地。
“凭一己之力揽下罪责,这苦肉计讨了国公府上下怜惜,好叫自己彻底融入国公府,让他们把你当成自己人,好让自己也能借到国公府的力。”元韫浓丝毫没有为裴令仪遮掩的意思。
裴令仪能看出她心思,她自然也能看破裴令仪的想法。
她问:“现在你得偿所愿了,高兴吗?”
裴令仪会以沉默。
元韫浓所说的都是真的,所以他才不知道怎么回答。
但苦难也是真的,他所经历的痛楚也是真的。
“不说话吗?看来你也不是很想我留下来。”元韫浓随手将药盒搁在一边的桌上,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裴令仪急喘着拉住元韫浓的手腕,“别、别走!”
至少这个时候别走。
元韫浓停了下来。
她看向裴令仪,裴令仪却下意识别过头不与她对视。
只有手依旧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像是在摇尾乞怜。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元韫浓叹了口气,又拿回了药盒,坐了下来。
她沉默着给裴令仪上药。
裴令仪的伤口狰狞可怖,纵横交错地遍布背脊,房间里出了药苦,就是血腥气。
裴令仪却莫名觉得难堪,**这时候该说什么,也不敢再说什么。
冰凉的药膏被微凉的指尖涂抹在他背脊上的伤口上,火辣辣的疼痛才像是被落雪安抚了一样,稍稍平复了一些。
取之而代的却是另外一种未知名的燥热。
裴令仪的睫毛颤抖着,“……阿姊。”
后背的伤或许是已经上好了药,元韫浓掰过他的脸,“留两道疤算什么?不就是科考不了了吗?那又如何?去做武官,或是叫我父兄举荐,那么多条路在。”
元韫浓沾了药膏,轻柔地抹在裴令仪脸上的伤口,“我会叫人去寻药,天下之大,我不信连两道疤也医不好。”
裴令仪望向元韫浓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苦涩的、平淡的、忧伤的。
月色是沉重的,也是柔软的。
再冷,也是亮的,是软的。
裴令仪垂下眼睛,轻轻应了一声:“嗯。”
上好了药,元韫浓把药盒丢到一边,抬手摸了摸裴令仪的头,“别担心。”
她无声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看向窗外,窗外是她叫人移植到清仪馆的花木,这些花花草草都被裴令仪养得很好。
元韫浓稍稍松懈了眉目,总会有办法的。
一个一个清算过来,总有法子的。
毕竟他们都是睚眦必报之人。
第20章 保护
这么一遭下来,裴令仪在岐国公府的地位水涨船高。
对其视若不见的惠贞长公主碰上他,都会点头示意。
就连元彻回偶尔遇见裴令仪,也会多几分好脸色。
裴令仪先前那招虽险,但可见胜算确实是大。
不过裴令仪本人一直压着股火。
元韫浓到的时候,都能听到房内的摔东西声。
“还没找到吗?”裴令仪顺手砸了手边的瓷杯,怒道,“连这点药材都找不到,我的脸要什么时候才能好!”
寻来的药方说是能祛疤,可其中一味药一直找不到。
容貌对他来说本无关紧要,可他知道元韫浓喜欢他这张脸。
裴七裴九跪下喊道:“主子息怒。”
“这点小事,也值得动怒?”元韫浓缓步走进,“气急攻心,伤势得好得更慢了。”
“阿姊……”裴令仪微微侧过脸,依然下意识不自然地避免元韫浓看到他脸上的伤疤,“底下人怎么连阿姊来了,也不知道通报一声?”
元韫浓坐到他面前,“通报了,就好让你藏好些了,不被我看到脸?”
裴令仪哑然。
“别动。”元韫浓抬手扶住他的脸,细细地看他脸上的伤。
裴令仪垂着眼睛,睫毛扑簌,有些紧张。
元韫浓松开了手,“好多了。”
“嗯。”裴令仪点了一下头。
“差的那一味血竭,宫里头有。母亲下午会进宫向惠帝求药,不必忧心。”元韫浓说道,“正当理由也是有的,我手上也是摔伤了,要祛疤呢。”
裴令仪看着元韫浓依然缠着细布的手,“劳烦阿姊多挂怀了。”
“先前也没见你那么在意这张脸呢。”元韫浓笑了一下,“夏日烦热,别老在屋里头闷着,伤口都要捂发炎了,多去外边走走。”
窗外蝉鸣声阵阵,先前移植过来的花木繁茂,在明媚日光下渲染出生动至极的绚烂,那种色彩犹如会流动一般。
元韫浓舒展开眉目,“费尽心思赢来的场面,也得好好维系才对。”
裴令仪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元韫浓随着惠贞长公主进宫,长公主除了求药,也是有着和惠帝谈谈的心思。
惠帝对长公主因着先前巫蛊案一事似乎心怀歉疚,除了允诺了血竭以外,还赏赐了不少东西。
元韫浓看准时候,适时开口,说自己想去找慕水妃玩,然后悄然离开。
走出殿门前,她回头望了一眼。
惠帝和惠贞长公主这对姐弟都安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一个人动弹,也没有一个人开口。
中间无形的沟壑似乎已然将他们分离了太久。
元韫浓转回头,朝外面走去。
慕水妃对元韫浓的造访感到惊喜万分。
她和她母妃因为先前开口帮腔元韫浓,所以被皇后迁怒。
不过皇后对她们挑了几回刺,就把重心放到了慕湖舟身上。
毕竟这个向来风光霁月却不服管教的儿子,才更是令皇后头疼。
慕水妃给元韫浓端来了自己做的糕点,满脸期待,“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元韫浓咬了一口,桂花糕甜淡适中,独有的清新与芬芳。
慕水妃做的糕点都有种独特的口感,软糯的、温馨的。
前世沈川和慕水妃见不到她,就时常送点心进来。
想想她跟裴令仪也真是一类人,一个巧取,一个豪夺,也不管对方喜不喜欢自己,就偏偏要得到。
裴令仪死后,沈川就请辞离京,辞官和慕水妃离开了。
元韫浓原本没打算放他们俩走。
要是他们走了,这华丽的囚笼里困住的也就只剩下她了。
可是慕水妃又送来了点心,而沈川也说:“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所以元韫浓还是放他们走了,也没再追问过他们的行踪和消息。
沈川和慕水妃要去往何方,结局又是如何,元韫浓也不再想知道了。
只是他们依旧一封又一封地往京城寄信,可元韫浓从未拆开过。
“挺好吃的。”元韫浓带有怀念地看了眼那盘模样玲珑可爱的点心,却没有多吃。
慕水妃见她没吃几口,就问:“不合口味吗?是不是不喜欢桂花糕?那你喜欢什么?我下次再做给你吃。”
看元韫浓没回话,慕水妃兀自说道:“上回见你多吃了点宴席上的透花糍,是喜欢吃这种吗?”
元韫浓目光愈发复杂。
“水妃姐姐。”元韫浓打断了她,“你为何如此迁就我呢?”
元韫浓一直没明白这一点。
她原本以为,那是因为慕水妃本就是这样很好很好的人,换了谁慕水妃都会这样对待。
但她看过了,慕水妃对待自己姐妹并不青睐,兄弟姐妹里,慕水妃偏偏对她这个表妹最照顾。
慕水妃静默片刻,露出微笑:“你是我唯一能保护的。”
她不想欺骗元韫浓,所以说实话:“那么多的兄弟姐妹里,我和母妃并不被重视。”
“或许是因为我的软弱,身边的人总是会受到伤害。”
“从小跟在我身边,却因为卷入宫斗之中被冤枉的侍女,我没能保住她。”
“甚至是更小的时候,我在寝宫院子里那棵树底下发现的蚂蚁窝,也是这样。”
“五弟碾**那些蚂蚁,用烧烫的水灌进了蚂蚁窝。”
“我就在旁边看着,甚至没有开口阻止他。因为我害怕他迁怒我,迁怒我的母妃。”
“那个蚂蚁窝是我年幼时,在母妃午睡时打发时间的乐趣。那时候我没有玩伴,甚至很少有人跟我说话。”
“谁会在意随时都可以碾死的蝼蚁呢?也不会有人在意一个不起眼的公主在想什么。”
她的神情很温和,就像是提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小往事。
慕水妃望向元韫浓,目光柔软,“但你不一样,韫浓,你是唯一能够保护的。”
“你还记得你七岁那回的宫宴吗?”她问,“你一个人从宴席上溜出来玩,被那几个纨绔子弟当成什么不起眼的官员女儿。”
元韫浓的记忆里,这只是一件细枝末节的插曲罢了。
无非是有人不长眼睛冲撞了她,她装装可怜罢了。
因为那时候她看见自己兄长就在不远处,可是最先站出来,挡在她前面的人却是慕水妃。
慕水妃说:“你或许是被吓坏了,或许根本就不怕。可我还是站出来了,哪怕你或许根本不需要。”
“你当时,嗯……”她拿手比划了一下,“就这么一点高,泪眼汪汪的,看着很可怜。”
元韫浓说道:“就是因为你保护了我,以你公主的身份恐吓了那几个人,你第一次保护得了什么。”
“是的。”慕水妃半阖着眼睛微笑,“所以我对你的好,你也不必挂怀。”
元韫浓看着她,“因为你也在我身上汲取你所需要的。”
这就是为什么慕水妃对她那么纵容,永远宽恕,永远谦让。
“嗯。”慕水妃略带些苦涩地笑了笑,“抱歉啊,韫浓,我待你好,并没有那么纯粹。”
“没关系。”元韫浓闭了闭眼,“这又有什么?”
于她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天底下本就没有谁对谁的好是毫无原因的。
她笑了笑,“水妃姐姐,不必挂怀的人理应是你。”
慕水妃愣了愣,也笑了起来,“喜欢吃透花糍吗?我下次给你做。”
“早早听了底下人传报,说是朝荣郡主跟着惠贞长公主一起进宫了。去父皇那里扑了个空,原来是跑到你水妃姐姐这里讨透花糍吃。”一道明朗的声音响起。
慕湖舟迈步进来,含笑打趣:“要见表妹一面真是好不容易。”
“三皇兄。”慕水妃起来,微微欠身。
慕湖舟摆了摆手,对元韫浓道:“我去父皇那,父皇正和姑母议事,问了底下人才知道郡主是跑这里来了。”
“表哥找人也该问一声才对,哪有直接就去陛下那里的?”元韫浓托着腮。
“倒是我的不是了。”慕湖舟无奈摇头。
元韫浓偏了一下脑袋,“表哥是来找我打发时间呢?还是躲清净来了?”
她进宫前可就听说了,今日白翩飞被皇后传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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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宫。
可想而知,慕湖舟是从皇后宫里,撇下白翩飞逃出来的。
“什么都瞒不过你。”慕湖舟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慕水妃自然也有所耳闻,“三皇兄这会逃过来,等回去免不了被母后一顿训斥。”
“这事是免不了挨训的。”慕湖舟道,“只要皇子妃不是**,母后无论如何都会训斥。”
元韫浓用手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瞧着慕湖舟,“那表哥拿我挡挡啊。”
慕湖舟轻咳一声:“这恐怕会连累了你。”
他明白自己母亲是会迁怒于人的。
“反正皇后娘娘也不喜欢我,也不差这一点了,她讨厌谁不是讨厌呢?”元韫浓煞有介事。
这好像也是有点道理在里头的。
慕湖舟略显犹豫。
“表哥若是觉得对不住我的话,不妨好好补偿我。”元韫浓大方道,“我近日瞧上了一间首饰铺子,地段也好。”
“好。”慕湖舟眉目柔和下来,“我盘下来给你。”
元韫浓唇角笑意加深。
白得一间铺子,慕湖舟还得谢谢她呢。
既然所有事情都会变,倘若裴令仪当不成皇帝了,那她该早早地多铺一条路。
裴令仪成了皇帝,她身为裴令仪义姐,指不定能混个公主当当。
这时候再拿下沈川,得偿所愿,那是她最原本的想法,皆大欢喜。
若是成不了,真走上这条路,那她也要继续当这个郡主。
或是直接当三皇子妃?太子妃?然后再是皇后?
至于沈川嘛,虽弃之可惜,但情爱哪有权位重要。
毕竟如果这江山还是姓慕的话,再和沈氏联姻可保不住国公府,也保不住裴令仪。
元韫浓和慕湖舟、慕水妃相谈甚欢,品茗清谈半日。
天色渐晚,元韫浓该回去跟惠贞长公主一块出宫了。
而慕湖舟也该回到皇后宫里去给个交代。
慕水妃目送二人到了自己宫殿前,然后两路分别。
顺着夕阳之下的宫廷长廊,慕湖舟原本轻快的心情也随着日落慢慢沉淀。
行至凤仪宫前,婢女进去通报,慕湖舟心底暗叹一声。
很快就有人将他迎了进去。
迎面就是皇后丢过来的茶杯,慕湖舟面不改色,避也没有避一下,似是**以为常。
他径直掀袍跪下,“母后息怒。”
茶杯擦着他头发丝过去,在地上四分五裂。
“母后?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后吗!”皇后怒火冲天,“不知道的,还以为岐国公府那个不是你的姑母,而是你的生母呢!”
她质问:“本宫叫你跟翩飞好好相处,你为什么一面都不见,就径直走掉了?你叫翩飞怎么看?你让旁人怎么看!”
慕湖舟低下头,“儿臣有要事在身……”
“要事?”皇后直接打断了他,“你能有什么要紧事?你的要紧事就是见元韫浓那个小**吗!”
“母后!”慕湖舟抬起头,眉头紧锁。
“呵,怎么?本宫现在是一句都说不得她了?”皇后冷笑,“叫你一声表哥你还真把她当成亲亲表妹了?告诉你,亲疏远近不只是看血缘,更是看利益关系!”
慕湖舟闭了闭眼,“母后,儿臣如今并无娶妻生子之心。”
皇后尖锐道:“难道本宫是叫你成婚生子吗?本宫叫你成婚,主要是为了你未来妻子身后的支持和助力!”
她步步紧逼,咄咄逼人,“翩飞到底有哪里不好?你到底是哪一点瞧不上她?竟然是一面都不肯见,直接跑去找元韫浓!”
“母后。”慕湖舟眉眼疲惫,“成婚之事,有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母后嫁给父皇,便真的开心了吗?”
皇后僵直在原地。
片刻之后,她怒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在怨怪你的母后吗?”
“儿臣并无此意。”慕湖舟道。
“不想娶翩飞,那你想娶谁?”皇后问,“高小姐?还是王小姐?还是说褚小姐?”
见慕湖舟毫无反应,皇后蓦然拔高了声音:“难道是说,你想要娶元韫浓吗!”
第21章 秘闻
慕湖舟抬眼看向皇后,“儿臣有一事一直不明,为何母后如此厌恶姑母和应怜?”
“那是你的敌人!”皇后像是激怒了。
“敌人吗?若说是五弟,那儿臣尚能理解。毕竟同为皇子,五弟母族势大,储君未立。”慕湖舟平淡道。
他问:“可姑母和应怜又是为什么?”
皇后说:“岐国公势力之大,难保惠贞和朝荣日后不生出什么别的心思来。”
“以什么身份?长公主?还是郡主?”慕湖舟讽刺地勾起唇角,“以母后的心思,难道不改将此认为来日助力积极拉拢吗?国公府并未站队,可偏偏母后似乎憎恶他们,甚至超过了五弟。”
皇后一时间给不出回答,只能强装镇静,“本宫是为了你的以后!等你当了储君乃至于陛下,外戚专权,难道就是你想要看见的?”
“儿臣乃是母后亲子,母后又缘何骗我?”慕湖舟轻叹一声。
“你究竟都知道了些什么?”皇后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了。
慕湖舟不卑不亢地注视着皇后,“近来儿臣听了些传闻。”
“什么?”皇后问。
“原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无非是说父皇与姑母是同胞姐弟,生母早逝,在宫里相依为命长大。”慕湖舟说。
皇后稍稍松了神,“不错,此事人尽皆知。”
而慕湖舟继续平静道:“直到皇祖母求先帝将父皇过继到她名下,姐弟分离。皇祖母不喜父皇同姑母见面,三番五次制止,直到父皇出宫开府,而后成为帝王才好起来。”
“你从哪知道这些的?”皇后精神紧绷。
“要是想查,动点心思也能知道。”慕湖舟直视自己的母后,目光锋锐,“皇祖母不喜欢姑母,是因为什么?”
皇后厉声道:“你怎能用这般心思揣度长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儿来的那么多为什么?”
这不是她第一次以长辈,以母亲的身份来压制慕湖舟。
自慕湖舟长大之后,心思越来越多,也不像年幼时那么千依百顺。
对此,皇后万分恼火,却又拿慕湖舟没办法。
上回巫蛊案后,私底下她就被太后劈头盖脸斥责了一顿。
“蠢东西,你是布局之人,怎的那么沉不住气?”太后冷哼,叹了口气,“若是你能有朝荣那丫头七分的冷静擅诡辩,哀家又何至于这般年纪还要亲自操刀应付这等局面。”
那股**的怒火一直憋到现在,皇后不敢对太后说什么,此刻全怨怪到了慕湖舟身上。
“你好好做你的三皇子,将来还会是太子,是皇帝,非要追查这个做什么!”她吼道。
慕湖舟眼神带有审视,“皇祖母不喜姑母,是因为姑母的存在会时刻提醒父皇,那才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还是因为皇祖母做了什么吗?”
“做了什么?做得可多了!”皇后大笑起来,又猛地收住了笑声,恨声道,“反正也会是一辈子敌人了。”
慕湖舟微微蹙眉。
“你以为哪来的那么巧的事情?”皇后问,“先帝子嗣凋敝,你父皇和惠贞的生母怎么就那么巧暴毙了呢?”
甚至太后还为了掩人耳目,耐心等待了几年,等到这件事情风波过去,无人怀疑,才求先帝过继的惠帝。
慕湖舟尽管隐约有了预感,却依旧为这个答案所震撼。
只剩下哑然。
想要一个可以亲自推到龙椅上,用来把控朝政却非亲生的孩子,却没有那么多巧合。
杀母夺子。
而和慕湖舟、慕水妃分别的元韫浓,回到惠帝的圣宸宫前。
惠贞长公主还在里边和惠帝谈些什么。
惠帝身边的宦官守在外面,对于元韫浓的出现早已司空见惯,堆着笑道:“陛下还在同长公主谈事呢,郡主要不先去偏殿等等?”
“陛下和母亲在内室吧?无妨,我到里头等也一样。”元韫浓微笑。
“这……”宦官面露难色。
没有通报,怎么好让元韫浓先进去等?
元韫浓说:“阿舅和阿娘无非就是聊聊家常,有什么听不得的?我就在外边等着,这有什么的?”
她一副疑惑的模样,似乎是真不懂其中的道理。
往常元韫浓也常在里边等,虽说是禀报过惠帝的,但倒也没出什么事。
宦官侍奉惠帝已久,日日咫尺颜,最知道惠帝是个什么德性,惠帝身边的人又是怎么一个样。
这个朝荣郡主瞧着柔弱温良,实际上时常不动声色地告御状上眼药。
一会得罪了她,她又要开始了。
犹豫片刻,宦官立马挤出笑脸:“瞧郡主这说的说什么话,一会陛下若是怪罪下来,郡主可得记得替奴才们说话。”
“阿舅不会怪罪你们的。”元韫浓笑了笑。
她抬脚迈步进门,动作极轻。
殿内隔着空山新菊的屏风,再过弯道,里头内室惠贞长公主和惠帝还在谈。
元韫浓坐下,垂着眼仔细听里头的声音。
细细碎碎,听不真切。
直到惠贞长公主的声音激动了起来:“等?你还要我等?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母妃去世时你叫我等,你被太后收养时也叫我等,做了亲王仍叫我等!”
“你劝我嫁给岐国公时,我怀上第一个孩子时,我生下应怜时,你也要我等!等等等,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如今已是帝王,你我儿女皆已长大成人,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到了这一步,你还要我等!”
“这回叫我等到什么时候?等到我黄土白骨吗?”
静默了半晌,传来惠帝的叹息。
惠帝说:“帝王身不由己之事何其之多,皇姐该理解我才是啊。”
惠贞长公主笑了一声:“你我一无所有之时,你便安慰我,说等你长大了出宫开府,便把我接出宫去,天下之大任我畅游,你说一切都会好的。”
她问:“你刚称帝王时也说,你现在羽翼未丰,受制于太后,叫我等等。等你站稳脚跟,一切就会好起来了。十几年过去,我为何还在原地?”
惠帝没有说话。
“当初你说自己在朝堂上孤立无援,劝我嫁给岐国公。”惠贞长公主步步紧逼,“好,我嫁了。”
“岐国公同亡妻伉俪情深,育有一子两女,我本不欲成他续弦。我愿意下嫁,那都是为了你的千秋大业。”
“因为你说那都是假的,这只是权宜之计。权宜之计?那只是你对我的权宜之计!但我还是信了。”
“怀上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太医诊脉说可能是个男胎,那时候我动过心思别再继续等你了。”
“我的丈夫是个好人,他待我从未失过礼数,我想就这样吧,就算了吧。”
“还是你劝我,打掉那个孩子。”
听到这里,元韫浓眸光一闪。
那次据说是意外,实则有人授意的流产,居然是惠帝的意思吗?
惠帝默然不语,又低声解释:“那时国公次女着实年幼顽劣,意外冲撞了你,使你胎相不稳。太医说了,若你执意留下那个孩子,生产时会危及性命。”
“说得好听。”惠贞长公主嗤笑。
她质问:“你当真是忧心我的身体,而不是怕我真的融入国公府,夫妻两心相通,不再是你千依百顺的棋子?不是你盯着国公府的眼睛?”
“你怕那个孩子牵绊了我。”她恨恨道。
这应该是事实,因为惠帝只有沉默。
惠贞长公主继续说:“所以你才劝我趁着月份不大,打掉那孩子,而我也听了你的话。”
惠帝依旧是叹气:“皇姐为我牺牲良多,这些我都知道。”
“可你不在意。”惠贞长公主斩钉截铁道。
“你并非不知道我的挣扎,你只是更在意自己的江山万代。”她道,“我始终如一地支持你,是因为你曾经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知道。”惠帝说,“我也把皇姐当成最重要的亲人,没有皇姐,我不会有今日的。”
“真的吗?”惠贞长公主反问,“所以你所有的路都要用我来牺牲吗?”
惠帝的语气逐渐沉了下来,“所以皇姐这是因为当年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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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降世的孩子,来怨怪朕了吗?”
惠贞长公主似乎默认了这件事情。
“可你不是有朝荣了吗?”惠帝问,“这些年来,朕一直对朝荣照顾有加,这都是因为你,皇姐。你都不知道,她有多像你。”
“是啊,得亏苍天,赐我应怜。”长公主像是卸下了什么似的,轻飘飘地说。
她转而加重了语调:“难道就因为有了应怜,我就会忘记那血肉模糊的肉团了吗?我感受他从我身上剥离!”
“再说了,若不是因为我自那之后消沉,无法替你分担太后的视线,无法替你监看国公府,整日里闭门不出,你会允许我有应怜?”她恨声道。
答案当然是——不会。
惠帝不会允许惠贞长公主血脉相连的孩子降生在国公府,尤其是男孩。
长公主和国公共同的血脉会延续下去,惠贞长公主的心就会定下来,在国公府有了归属。
但是女孩不一样。
封元韫浓为郡主,那只会是点缀的金枝玉叶,威胁不到什么。
惠帝一直都是那么想的。
“无论如何,皇姐,只有你我才是家人。”他如是说道。
元韫浓静听完了这场对话,用手撑着脑袋,合着眼眸假寐。
等到惠贞长公主从内室走出来,看到小憩的元韫浓,目露惊讶。
她忙用繁复的袖子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上前拍了拍元韫浓的肩膀,“应怜?”
“母亲?”元韫浓状似方才转醒,双眼迷蒙地对着惠贞长公主露出笑脸。
“嗯,等多久了?何时来的?”惠贞长公主如同不经意般笑问。
元韫浓思考一下,含糊地回答:“记不清了,进来也不知何时便困得睡着了。”
她又撒娇般,“定是在水妃姐姐那里,跟她和三表哥聊太多了,都困了。”
“你呀。”惠贞长公主点了点她额头,“回府上好好睡吧。”
“好。”元韫浓应和,又对着惠贞长公主身后笑着欠身,“阿舅,朝荣告退。”
惠贞长公主稍稍僵硬了一下,没有回头看惠帝。
二人走出殿门,元韫浓在心底暗自叹息。
看来惠贞长公主仍然没有放下这份亲缘。
也难怪了,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惠贞长公主认定的,只有惠帝这一个亲人。
没有那么容易割舍的。
大致了解了这些前尘往事,元韫浓思绪起伏,心情复杂。
对于惠帝,她也依然只剩下怨怪和厌恶。
毕竟是他无能又软弱,不仅要用女人铺路,还要用曾经相依为命的姐姐铺路。
裴令仪进元韫浓的岁浓院,推开房门时,就闻到了绵延的酒香。
喝酒了?裴令仪惊诧。
元韫浓正用手臂撑着脸,半趴在桌上给自己倒酒,看到裴令仪来,懒洋洋地抬眼,“来了?”
夏日满枝的繁花浓艳喧闹,元韫浓许是半醉不醉,云发丰艳,两颊生晕。
眼睑下微星的小痣也因着这半分的醉意生出几分媚态来,似是胭脂点碎。
眼波流转,艳情透渗。
满树繁花,霎时黯然。
她朝着裴令仪伸出手,皓腕凝霜雪,玉镯碰撞,叮当作响犹如泉水。
犹如莲花座上,朝裴令仪伸出手,来解救他这经世苦难人。
裴令仪下意识握住了那只手。
元韫浓笑了一声:“问你喝不喝酒,上来抓我手做什么?”
“喝酒伤身。”裴令仪按住了元韫浓拿酒壶的手。
“用得着你管?”元韫浓轻嗤一声,踢了一脚裴令仪的小腿。
裴令仪站着没动,顿了顿,接过了酒壶,“我为阿姊斟酒。”
清亮的酒液倒入杯中,裴令仪递杯给元韫浓,“还请阿姊少饮酒。”
元韫浓接过杯子,仰头一饮而尽,随手将杯子搁在桌上。
见裴令仪没有反应,元韫浓扬眉,“再倒啊,怎么不倒酒了?”
裴令仪停顿了一下,又取了一个杯子,给元韫浓斟一半,给自己倒满酒,“我与阿姊共饮。”
元韫浓唔了一声:“也好。”
第22章 血债血偿
元韫浓忽的伸出双手捧住裴令仪的脸,凑近了仔细看。
裴令仪脸上的伤疤覆了细布,她直接揭开来细看。
“阿姊……”裴令仪喊了一声。
元韫浓靠得太近了些。
她好像用的是茉莉花发油,混杂着身上略苦涩的药香,好像被体温淬成了若有若无的雾气。
裴令仪开始胡思乱想了。
元韫浓的指尖轻轻抚摸过裴令仪脸上已经结了痂的伤口。
像是用朱砂红往宣纸是洇开的痕迹。
“这哪里是疤啊?”她笑,“像是缝上去的针线。”
“阿姊莫要再打趣我了。”裴令仪稍稍错开视线。
元韫浓取出药盒,“母亲求来了血竭,药制好了的,只那么一小盒。但要不留疤用这药,得把你结了痂的伤口都得揭开来上药。”
裴令仪定了定心神,颔首,“我受得住。”
“若是脸上,也就罢了,背上的伤口那么深,这点药不过才能祛几条疤,你也要用吗?”元韫浓问。
她觉得没必要,又不在脸上,影响不了太深。
那么深的伤口,又不像脸上那两条,不得疼死?
制药的医者也说了,这药本来用着就疼得很,遑论揭开血痂往赤裸的血肉上用了。
要不是张开华那老匹夫派人用那沾了药的鞭子,何至于那么难?
上品血竭又不常有,拿来制药的这点还是惠帝因为惠贞长公主的质问,心虚之下省出来的。
“阿姊,我受得住的。”裴令仪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
元韫浓又倒了一杯酒,递给裴令仪,“那再多喝几杯吧,最好醉昏过去,省得一会疼死。”
裴令仪接过酒杯,垂下眼睛笑了笑,“好。”
满饮此杯,他道:“我回去叫裴七裴九上药。”
“便在此处吧,我点了安神香。”元韫浓莞尔,“让你少受几分苦。”
裴令仪轻咳一声:“在此处吗?”
“嗯,床借你一用。”元韫浓带有促狭,“别不好意思,叫霜降换床被褥的事。”
“那便请阿姊回避一下,场面血腥,我怕污了阿姊的眼睛。”裴令仪还是道。
“嗯嗯,好吧好吧。”元韫浓敷衍道,“把屏风拉上总行了吧。”
裴令仪不好再说什么,唤来裴七裴九入内上药。
元韫浓身上向来都有久居高位,养尊处优的特质。那种高高在上,平静地流淌从那种优越。
犹如帝王般的喜怒无常。
朝逢恩,暮赐死。
在元韫浓面前,裴令仪从来小心翼翼。
所以痛得要命,裴令仪也没发出声音,不想惹元韫浓心烦,也不想让元韫浓担心。
裴令仪轻轻将脸埋在元韫浓枕间,枕间的药苦似乎比那安神香更有用。
再疼些,再可怜些,是不是能得到元韫浓几分好脸色?
伤好得那么快,他要怎么在元韫浓面前摇尾乞怜?
或许是疼得神志不清了,裴令仪恍恍惚惚地乱想。
皮肉的灼痛,还有那股血腥气就一匝匝索绞在喉咙口。
裴令仪又想,剩下几道疤留下来,也好。
最好像是缠枝莲一样,烙印在背脊上,就当做事关元韫浓而留下的刺青。
裴九还以为裴令仪是太疼了,手也有些抖。
裴令仪的血渗进了身下的锦被里,安神香的味道都盖不住血腥味。
裴七接上他手里的活,咬咬牙安慰:“主子,再忍着些,就快好了。”
上完了药,裴令仪被裴七搀扶着坐起来,甚至还没披上外衣。
元韫浓直接越过屏风,走到了他跟前。
裴令仪出了一身冷汗,乌发透着一股潮热的湿气,面色雪白,唇瓣上的齿印像是猩红的樱桃绽裂一般。
“阿姊,实在是抱歉,我弄脏了你的……”他下意识说。
“我瞧瞧。”元韫浓倾身下来,捧着裴令仪的脸看。
酒香和药苦混在一起,裴令仪微微睁大眼睛,望着元韫浓近在咫尺的脸庞,止住了话头。
元韫浓点头,“嗯,不错。”
裴令仪轻轻撇过来,对裴七裴九压低了声音吩咐:“你们都先出去。”
“我、我先披件衣裳。”他忙回避眼神,抽了一件衣裳匆忙披上。
“干什么?刚上完药呢。”元韫浓按住他手,“如今你我算是义姐弟,这有什么好避讳的,又不是外男。”
她这也是醉了,把很多事情都混淆了。
“我……”裴令仪还想要说什么。
元韫浓就心不在焉地提起别的了:“回来路上,我央求了母亲,将国公府半数的行商族务交由我打理。”
“长公主名下的商队和铺子有许多特权,免去了不少苛捐杂税。”裴令仪回过神道,“不少商人有所顾忌,明争暗斗时不会牵连。”
元韫浓应了一声:“嗯,母亲说,若是成效不错,便全部交给我。”
不仅是惠贞长公主的私铺,整个国公府的都交给她。
那么掌控整个元氏的商业指日可待。
“阿姊行商时,可得小心些城西那边。张家府邸坐落于那边,近日以来,那边最乱。”裴令仪道。
“是巫女那事吗?”元愠浓挑眉,“倒也有所耳闻。”
裴令仪颔首,“巫蛊案后,张开华借口是消灭这股歪风邪气,实则是借此之名消除异己。”
只要是想杀的,借口说对方家中女眷是巫女,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能杀了个干净。
但凡有人为其说话打抱不平,或是不认同这看法的,就被当作是包庇巫女,会是被巫女所蛊惑,一并杀了。
这么一来,人人自危,就算心里面不那么想,也不敢说出来。
甚至有甚者,看不顺眼哪个姑娘,便向官府举报对方是巫女来污蔑对方。
一场浩浩荡荡的猎巫行动。
还有谣言四起,说司卜者以龟甲蓍草占之,卦象现大异,京华南面有一贵女是妖孽转世,必然祸乱南朝。
再加上先前那些女巫眼下都有泪痣,种种合并在一起,就差没明说是元韫浓了。
“张开华那老东西,真是活得不耐烦了,敢造我的谣言。”元韫浓冷嗤一声。
裴令仪见元韫浓心情不愉,轻声安抚:“阿姊勿忧。”
他想了想,“要不要我叫裴九去……”
他在元韫浓面前没遮掩过裴七裴九二人武艺超群的事实。
“这岂不是便宜了他?”元韫浓抬手摸了摸裴令仪的脸,“他害你如此,我要他也一样。”
张开华父母早亡,早年间长兄如父,犹如父亲般照顾两个弟弟长大。
后来成了张家族长之后,两个弟弟地位也水涨船高。
只可惜这两个弟弟私底下关系不和,积怨已久。
尤其是张开华举荐其中一人入朝为官,另外一人仍是布衣白身,这二人的关系更为恶劣了。
为官的那个认为张开华只是需要他入朝为官为家族开拓前路,另一个却能毫不费力地坐享其成。
而布衣的那一个却认为张开华偏心另一个,不然怎会让那个为官,自己却只能毫无身份。
张开华这个做兄长的夹在中间无法讲和,又不好偏袒其中一方,十分难做。
他只让其中一人入朝为官,属实是出于对家族前路的考量,还有二人的能力如何。
这一点,几乎是人尽皆知。
“他残害我弟弟,那就让他以一个弟弟作为代价来偿还吧。”元韫浓微笑,“他的血得流得更多一些才好,当年我母亲身边的一个侍女,便是被他找了借口打杀的。”
她幽幽地说道:“以血偿血,以牙还牙。”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怎么样才能让张开华更痛些呢?裴令仪说:“如果再让他选,他会选哪一个?”
“要不要来打个赌啊?清都。”元韫浓来了兴致。
她侧靠在自己床边,“如果叫张开华只能选其中一个,另一个就得死,你猜猜他会选谁?”
裴令仪沉吟片刻,“我觉得是为官的那个。”
“我恰恰相反。”元韫浓跟裴令仪想得不一样。
裴令仪有些诧异,“张开华第一次已经在其中有了选择,选择让二弟为官,三弟为白身,无论是出于情感还是利益,这已经是做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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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了。”
“利益和命那可不一样。”元韫浓撑着下巴,笑,“我倒是觉得,他更喜欢三弟呢。”
虽然嘴上说着一碗水端平,但人心都是偏的,多少而已。
张开华怎么可能对两个弟弟的感情都分毫不差呢?
他既然选二弟为官,不仅是出于能力和家族前路考虑,必然也是为了保护他那天真的三弟的。
可见张开华是爱他三弟的,爱到这一大把年纪了,却还是心疼弟弟。
裴令仪微微勾起唇角,“看来我和阿姊意见不一。”
“赌什么?”元韫浓眉梢一挑。
“便赌醉仙楼一个月的酒席好了。”裴令仪道。
元韫浓犹嫌不够,“这有什么意思?这样吧,输家要答应赢家一个条件,什么都可以,如何?”
裴令仪点头,“好。”
“等着瞧吧,准是我赢。”元韫浓笑。
得到裴令仪和元韫浓的命令,裴九和小满在夜深人静时潜入张府和倚红楼,挟持了张开华的二弟和三弟。
裴令仪和元韫浓甚至耐心等到张开华找过来。
裴七去传的信,只要张开华一个人来,不然两个全杀了。
张开华得知消息的时候简直不可置信,外衣都没披上一件就跌跌撞撞跑来了。
他不敢想裴令仪和元韫浓二人居然能疯成这样。
江水澄澄江月明,僻静昏暗处,灯火所照耀不到的地方,好戏开场。
裴九和小满一边一个,挟持着张家二弟和三弟,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
裴令仪和元韫浓还有闲情逸致,斜倚在江边扶栏上,静候张开华。
一见张开华来,那两个弟弟总算是找到了主心骨,忙喊着大哥哭诉。
尤其是三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得好不凄惨。
他本就软弱,更是从小到大被大哥护着,没吃过什么苦,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原本正在倚红楼里醉生梦死,听歌姬小曲柔情似水,看舞姬舞姿曼妙动人,好不快活。
谁知道这一小会,刀就架在脖子上了,命就在别人手里了。
“大哥救我!”他凄惨地哭道。
他年纪最小,跟张开华长子都差不了几岁,张开华是把他当成儿子养大的。
这下张开华一见俩弟弟这般狼狈,气得要命,“裴清都,元应怜!你们二人得了失心疯不成吗?”
“天子脚下,皇城之内!你们居然敢擅闯当朝官员府邸,私自缉拿,挟持官员和家眷!”他气得手抖。
元韫浓哎呀了一声,惊奇地看向张开华,拿着扇面遮掩了一下嘴唇,“张大人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阿姊,张大人说我们挟持官员和其家眷。”裴令仪好心地重复。
“哦,这样啊——”元韫浓状似苦恼地思考,又盈盈一笑,“谁瞧见了?”
“你!”张开华气不打一处来。
“好害怕呀,这样的歹人在何处呢?京城治安何时如此不好了呀?”元韫浓貌似很害怕的模样。
她手持山雀桃花团扇,往裴令仪身后藏了藏,“我必然要叫阿兄好好地搜查一番,看看那歹人藏在何处,又是藏了什么坏心思。”
张开华这才想起来,元彻回是中郎将。
若是被逮到了,元韫浓也是被元彻回逮到的。
元彻回不可能真把自己亲妹妹扭送进大牢。
“再说了,这里有谁瞧见了,是我们要害你呢?张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的呀。”元韫浓无辜地眨了眨眼。
元韫浓偏过头问裴令仪:“清都,你瞧见了吗?”
裴令仪配合地四处张望了一下,认真地回答:“阿姊,我没瞧见。”
张开华怒火攻心,险些呕出一口老血,“我就瞧见了!”
“哦,原来是张大人自己瞧见了呀。”元韫浓看过来,嫣然一笑,“那没用。”
张开华压抑下火气和慌张,安抚了自己弟弟两句,冷静下来,“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自说自话地开条件:“若是为了城西巫女那事,我可以答应你们,往后不再叫人煽风点火,也要那些谣言彻底消失。”
第23章 重蹈覆辙
裴令仪望向元韫浓,他觉得元韫浓会笑。
元韫浓果然笑了,还笑出了声:“谁跟你这么说了?”
她笑歪在扶栏边,“张大人,你是不是也太得意了些?就为了这点谣言,我至于如此吗?”
裴令仪扶了她一把,免得她笑得太过,从扶栏边摔下江水里头去。
“那你们是为了什么?”张开华怒问。
他莫名有了种被戏耍的恼羞成怒,这两人这样笑嘻嘻的态度,更让他来气。
“为了什么?”元韫浓歪了一下头,“当然是因为好玩啊。”
“你们两个疯子!大费周章绑人到这里,还要我单独来见,就是为了好玩?”张开华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撕烂元韫浓那张笑脸。
元韫浓敛了笑,“不然你以为呢?”
“这样吧,张大人,废话不多说。”元韫浓语气轻柔,“这两个弟弟,你选一个吧。”
张开华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张大人年纪也没多大,怎么耳力先不好了呢?”裴令仪道,“我阿姊说,这两个弟弟你选一个带走,另一个我们就杀了。”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张开华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元韫浓在江边等了张开华一段时间,夏日闷热,本该是贪凉的时候,可她受了点风变咳嗽。
“咳咳……”元韫浓拿绢面的团扇掩唇咳嗽两声。
裴令仪将外裳脱下,罩在元韫浓的肩膀上。
“你们二人,逼兄杀弟,有违人伦,狠心之至,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张开华恨声骂道。
元韫浓微笑着嘲讽:“你为了铲除异己,借着巫女的名头杀了那么多人,其中有多少无辜的女子呢?你可真是心慈手软啊。”
“张大人,快些选吧,拖时间是没有用的。再迟疑,可就两个都杀了。”她叹气。
张开华还想着周旋片刻,拖延时间。
裴令仪却看出他所想,“夜晚风大,在江水边凉,别冷到阿姊了。”
他伸出三根手指,唇角挂着笑,“三息,张大人再不选,三息之内,我就全杀了。”
一点一滴的时间流逝都在此刻显得焦灼,更遑论裴令仪说完那句话后,两个弟弟挣扎着哀求哥哥救自己。
谁都不想死。
张开华在这种情境下险些被逼疯,最终还是喊了出来:“三弟!救我三弟!”
三弟欣喜若狂,而二弟愣愣地看着张开华,没了声音。
“原来你是真的不在意我,你就是偏心他!”二弟红着眼吼道。
张开华在原地佝偻着身子,一动不动,无颜面对二弟。
元韫浓唇边笑意加深,同裴令仪对视一眼,稍稍扬眉。
你瞧,还是我赢了。
裴令仪一耸肩膀,一副愿赌服输的模样。
“你听见了吗?”元韫浓柔声对着二弟说道,“你的大哥想要你死呢。”
然后,小满一刀剁下了三弟的头。
裴令仪伸手遮住了元韫浓的眼睛。
元韫浓的睫毛不轻不重地扫过裴令仪的掌心,像是细软的小羽毛一样,有些痒。
裴令仪自己的睫毛也颤抖了一下,平静地看着满地的血和滚落的人头。
二弟瘫坐在地上,而张开华爆发出类似于嘶吼的哭喊声。
“我们走。”元韫浓轻声道。
“好。”裴令仪揽着她的肩膀,转身进入夜幕之中。
裴九和小满手持刀刃,边紧盯着张开华和二弟,边往后退。
确认二人没有异动之后,便转身快步跟随上主子的步伐。
四人的身影消失在朗月之下。
前世元韫浓被裴令仪拉着看了那么多枭首示众的场面之后,再加上久居权位,断人生死,早已经没那么怕了。
但裴令仪遮住她眼睛,她也不会辜负这番好意。
裴令仪说:“如此一来,他们兄弟二人就算是为了家族重修于好,也断不可能破镜重圆了。”
“那是自然。”元韫浓弯了弯唇,“我想,怕是连维持表面上的和乐,也难做到了。日后怕是同在一屋檐下遇见,也只会匆匆而过吧。”
“阿姊猜得很准,张开华果然更喜爱他三弟。”裴令仪点头。
元韫浓道:“张开华三弟是白丁,二人当中杀他,省事许多。我想张开华会选三弟活,恰好杀的就是他选的那个,离间活下来的那个。”
毕竟二弟有官职在身,三弟就不一样了,一介白丁,杀了还能用她郡主的身份盖过去。
坐上回府的车马,元韫浓脱下外裳还给裴令仪。
“张开华会去惠帝面前状告阿姊吗?”裴令仪问。
“知道告了也没用,还没有证据,更会被我那好阿舅看不顺眼,他才没蠢到那程度。”元韫浓摇头。
裴令仪隐隐担忧,“只是如此一遭,张家打击报复必然会加倍。”
“本就是不死不休了,还差这会吗?”元韫浓笑。
她拢了拢耳边垂落的发丝,“城西那边,我会去解决,被这巫女之祸牵连者,着实可怜,着实无辜。至于那些嚼我舌根的……”
“拔了他们舌头?”裴令仪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元韫浓。
元韫浓笑:“不就是用这妖孽之名的谣言吗?待我派人去传,说是宫中西面有妖孽,宫中正中也有妖孽。哦,还有,城西也有妖孽,城东城北都有。”
宫西是慈宁宫的太后,中宫则是皇后的凤仪宫。
城西正是张家,而城东有齐家白家,吕家则是在城北。
“那么多妖孽,我倒要瞧瞧他们届时怎么捉得过来。”她道。
“阿姊好谋算。”裴令仪温声夸奖。
元韫浓心情愉悦,“说得好,虽是同那几家是仇敌了,但他们也不是什么内部团结的。三皇子和五皇子的阵营,本就是互相敌视。”
裴令仪略一颔首,“他们根本经不起挑拨离间,很快就会分崩离析。”
“太后和皇后不会允许张家好过的。”元韫浓说。
太子之争,本就如此,不是你死我活,就是有第三者渔翁得利。
齐家和张家都希望出个皇帝,但凡是对面的皇子登上了皇位,对他们家族而言都是灭顶之灾。
就算是为了自己的脑袋,他们也会使出浑身解数要对方死。
元韫浓不紧不慢地拿指尖叩了叩扇柄,“就如今这架势,断然是不可能叫慕载物登上皇位了,元氏得支持三表哥了。”
裴令仪眸色渐深,“可若是三皇子登基,他身后的太后和皇后,还有齐家和白家怎么办?”
“我兄姐都支持三皇子,如今这局面,也不可能再两头下注了,跟张家已然是不死不休。”元韫浓思索。
裴令仪说:“若三皇子并非明主,那又当如何?有太后和皇后在背后挑唆,哪日飞鸟尽,可会良弓藏?”
“所以我想着,怕是得走另一条路了。”元韫浓说。
“阿姊是想扶持第三位皇子吗?”裴令仪关注着元韫浓的神色,“可宫中,也没什么合适的皇子了。”
惠帝长大子嗣本就不多,成人的皇子就更少了。
这或许还是太后和皇后的手段,毕竟他们想着下一个皇子得是齐家的孩子。
惠帝前面的两个孩子——大皇子和二皇子,不是溺水早夭,就是莫名其妙地突然大彻大悟,连夜剃度遁入空门了。
后头才是好不容易降生了一个慕湖舟。
然后的四皇子又是个病秧子,生下来病恹恹的,跟个小猫似的,连声都小得很。
撑了十八日,便驾鹤西去了。
最后才是五皇子慕载物,这是惠帝好不容易才得了个第二个皇子,自然是喜爱得很,不然慕载物也不会如此无法无天。
慕载物的诞生叫皇后恨得不行,这场斗争从慕湖舟和慕载物很小时就已经展开了。
直到现在,宫里也才三个皇子。
最小的六皇子非常的年幼,跟慕湖舟和慕载物都差了十几岁,在皇储争夺方面根本毫无可言的威胁。
“所以我想的,是别的。”元韫浓笑而不语。
她暂时没有把她完全的谋算告知裴令仪。
裴令仪沉默了。
元韫浓转而道:“但今日还是我赢了赌约,你可不准赖账。”
“不会。”裴令仪问,“那阿姊可想好了要什么?”
元韫浓抬起手,微凉的手指抚上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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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颊,像是在摸索什么。
从他的眼睑下,再摸到脸上的伤疤。
“我希望你能……”元韫浓张了张嘴。
接下来要说什么?
裴令仪望着元韫浓,些许怔忡。
或许元韫浓说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说。
裴令仪不知道自己是走了神没听清,还是元韫浓的确没有说出下面的话。
“什么?”裴令仪回过神。
“没什么。”元韫浓笑了笑,转过了头撩起车帘,望向车外。
她漫不经心道:“快要到了。”
裴令仪认真道:“不管阿姊说了什么,我都会答应。”
元韫浓沉默片刻,笑了笑,“好。”
她说,希望裴令仪不要重蹈覆辙。
他们是同一类人,走下去只会重蹈覆辙。
这样就很好,就继续这样下去,就很好。
元韫浓垂着眼帘,如是心想。
*
夏日是短暂的,尤其是这一年。
元韫浓的经商之道早已经在上一世得到了磨炼,掌管起如今的商务来说,也是得心应手。
偶尔会遇到点小麻烦,也能轻易解决掉。
几个仇家偶尔也会给她使绊子,元韫浓便投入到互相给对方使绊子的斗争之中。
昨日对面能故意派人装顾客出了问题,来铺子里大闹,今日元韫浓就能派人装成山匪去劫掠对面的商队。
两边的水火不容之事从族中商行再到朝堂庙宇,今日你参我,明日我参你。
恰好这是惠帝最乐意看见的事情。
他巴不得两家外戚斗得你死我活,让他坐享其成,纵横谋划,平衡其中。
太后不高兴看见元韫浓,但皇后却隔三岔五召元韫浓进宫去。
名义上是要见见元韫浓,让元韫浓陪她,实际上是磋磨。
大多数时候白翩飞都在,她进宫的时候都快要超过元韫浓了。
皇后就会和白翩飞你来我往地谈笑风生,状似亲昵,把元韫浓晾在一旁,偶尔还会阴阳怪气地刺元韫浓几句。
这对于元韫浓而言根本无关痛痒,只是有些烦罢了。
惠贞长公主或是慕水妃总会恰到好处地适时出现,把元韫浓捎走。
元韫浓需要扮演的角色,只是无人搭理又被皇后嫌恶的小可怜罢了。
只是她很少看见慕湖舟了,慕湖舟也没来找过她。
极少数时候,元韫浓会在凤仪宫碰上慕湖舟。
但慕湖舟总是行色匆匆,仿佛心事重重,只是瞥了一眼元韫浓,便向皇后匆忙告退。
礼数上没出问题,但是直觉上元韫浓觉得出了问题。
不过皇后倒是对慕湖舟这种反应极其满意。
元韫浓总觉得慕湖舟是在刻意避着她,想要找人问清楚,却也没找到机会。
而且她忙得脚不沾地,竟然也没有抽出空暇来。
而裴令仪的苦肉计很管用,他本就是擅长收买人心的,在国公府已然是如鱼得水。
那盒珍贵血竭入药的药膏逐渐见底,而裴令仪脸颊上的疤痕也渐渐淡去,就像是岐国公府之人对他的成见那样。
想来不日之后,那几道疤就会彻底消失不见。
除了元彻回和元云和以外,在岐国公府里,几乎是默认了他义子这个身份,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元彻回不喜欢裴令仪,元韫浓尚能理解。
不过自己向来深居简出,性子平和的大姐居然是唯二不喜欢裴令仪的人,元韫浓倒是很意外了。
毕竟最为挑剔的惠贞长公主都接纳了裴令仪。
秋日天气已然转凉,中秋佳节已近,四处已经开始置办起来了。
等到中秋节这一日,祭拜月亮之后,家中热热闹闹地办置了一场宴席。
元蕴英提议,全家出去观花灯赏月。
岐国公自然知道她是闲不住,想要出去野,但是还是答应了。
元云和笑着推辞不去,其他人也没有强求。
今日这种佳节,京华之中人来人往,流动极大,元彻回身为中郎将还要继续忙的,也就是吃个团圆饭。
所以去观花灯赏月的,只有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还有就是元韫浓和裴令仪。
第24章 天道忌盈
元韫浓不想打搅自家爹娘,找了个时机便拉着裴令仪,说是约了郑女幼看花灯,便溜走了。
惠贞长公主对着她背影喊:“街上人多,你仔细着些,早些回家啊。”
“知道了阿娘!”元韫浓头也没回。
岐国公无奈摇头,“这丫头。”
长街喧阗,枝叶徙靡,花灯各式各样,看得人眼花缭乱。
醉仙楼今日热闹非凡,飞檐斗拱上悬挂的铜铃随风轻摇,发出清脆声响。
郑女幼早早地在醉仙楼订了雅间,等候元韫浓来。
她等得不耐烦了,就带小鬟在醉仙楼下等,望眼欲穿。
见元韫浓带着裴令仪来,她还撇了撇嘴,“他怎么也在啊?我还以为就我和你,聊些姐妹私话呢。”
“这有什么的,清都在你就有话不能说了吗?”元韫浓上前勾了一下郑女幼的耳坠调笑,“怎么还跑下来等我了?”
虽然也不至于说多冷,但秋夜凉,露水重,也易着凉。
“我可不像你,一下子就病倒了,我身体可健康着呢。”郑女幼笑,“我等你那可是望穿秋水,可你一直不来,我只好跑下楼等你来了。”
“哦——”元韫浓拖长了调子。
她作势去勾郑女幼的下巴,“那我可不能辜负了美娇娘,不能叫她等我等到红颜半老白发新了。”
郑女幼笑着躲,“少打趣我了。”
她又眼尖地瞥到元韫浓耳垂上的新月耳坠,眼睛一亮,“这是新的耳坠吗?你让人新打的?”
她凑过去仔细看,样式玲珑可爱的弯月耳坠,随着元韫浓侧过脸的动作摇晃。
衬得元韫浓愈发面色雪白,眸若秋水,犹如明月白露一般。
“唔,好看是好看……”郑女幼含糊不清地评价,“但那是因为你脸好看吧?荆钗布裙你穿了也好看啊。”
“怎么买了个月牙?”她问,“中秋佳节,人家都求个团团美美,你倒好,戴个新月出来了。”
裴令仪的身形僵硬在原地。
元韫浓说道:“天道忌盈,事事留余尽,则造物不能忌我,鬼神不能损我。”
她看了一眼裴令仪,“知我命薄,这是赠我之人替我着想,留了一线余地呢。”
“原来有这个寓意的。”郑女幼点头。
“可不是吗?”元韫浓说。
郑女幼将元韫浓的耳坠拢在指掌间,咦了一声:“我的好四娘啊,你可莫不是被人骗了吧?”
元韫浓扬眉,“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耳坠瞧着可不是什么宝玉,是个不值铜钱的劣质白玛瑙。赠你之人,可见是个嘴甜心苦的家伙。”郑女幼道。
裴令仪的手臂僵硬地垂在身侧,手掌不自觉地攥成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目光有些空洞地凝视着地面,像是在看自己的脚尖。
郑女幼再仔细看看,又哦了一声:“那好像也夸张了些,这白玛瑙瞧着倒也没那么不值钱,能算几十两吧?胜在款式了,瞧着像那些公子哥会拿来哄人的。”
元韫浓轻叹一声:“玛瑙便玛瑙吧。”
裴令仪有些麻木地抬起头望向元韫浓,“阿姊?”
元韫浓牵起他的手,目光平静地看着前边,“千金难买我高兴呢。”
“我都饿了,快些上楼吧。”元韫浓对郑女幼道。
郑女幼这才想起来,走到前边,“也是,快来吧,每逢佳节这醉仙楼的席面可难订了呢。”
“那是自然,京华最好的两家酒楼不就醉仙楼和近水楼台吗?”元韫浓笑,“近水楼台在金明池边上,就醉仙楼在京华中心,求路近的可不就都来了吗?”
金明池集军事演练、皇家游宴和百姓观赏为一体,位置不在京城中心。
因此近水楼台也离得远些。
两家因为方向不同,所以平日里通常是相安无事的。
元韫浓想想都知道这两家酒楼多赚钱,整得她也动了脑筋。
郑女幼应和:“那是啊,而且今日这一带全是花灯。我订这席面可不容易,提前了两个月派人来订的。”
裴令仪跟随元韫浓往前走,上了三楼转角时,轻声道:“阿姊,我不是故意买品质不好的白玛瑙的……”
“我知道。”元韫浓平静地打断他,“其实那白玛瑙品质还行,价钱也不低吧?只是女幼见惯了好东西,才瞧不上罢了。”
郑女幼既然瞧不上,那在身为郡主的元韫浓眼里,自然也是瞧不上的品质。
裴令仪见过元韫浓的妆匣,琳琅满目的金玉首饰。
像是他送的这种价值的,大抵是戴过一次就会被压箱底永不启用的程度。
那对耳坠从买来材料和打磨,裴令仪花了百两的银子。
元韫浓知道裴令仪当然不会是故意的了,这必然是裴令仪能买到的最好的。
毕竟他这个清河王是空有头衔,没有实权。
惠帝既不让他回清河王府,也不让他继承裴氏部曲,也不发他月俸。
他现在每月领的月例,还是国公府按照公子小姐们的标准给他的。
每月不过二十两,他在国公府才待了一年不到,加上自己的吃穿用度,攒下这点实属不易。
毕竟他先前过得着实可怜,吃不饱,穿不暖。
囊中羞涩到这种程度,还辛苦攒了那么久的钱给自己买了中秋节礼物,元韫浓觉得裴令仪有真这份心便足矣。
再说了,这礼物元韫浓很喜欢。
她喜好奢靡,但也不是不喜欢这些小小意趣。
裴令仪犯不着为了这点事情自卑。
裴令仪却抿了抿唇,“我日后,会买更好的。”
“这个我就挺喜欢的。”元韫浓并没有放在心上。
一行人走到雅间前面,却碰上了另一行人。
面面相觑,一片寂静。
对面温婉端庄的少女身后,站着两个男子。
一个星眉剑目,轮廓分明,许是方才从演武场上下来,眉宇间还有薄汗,身着狩衣,精神峻秀。
一个身着华服,胸前金丝绣有瑞兽,风度翩翩,仪范伟丽。
裴令仪面无表情地看着前边的慕水妃、沈川和慕湖舟一行人,心想:真不巧。
元韫浓也有些意外,笑道:“真巧。”
慕水妃略显诧异,“韫浓妹妹……”
“早前约你今日出来小聚,却推脱说是早早地约好了,还想是谁呢,原来在这里。”沈川笑着打趣。
“这不正是缘分吗?还是遇到了,怎么都是团圆。”慕水妃提议道,“要不要一起吃呀?”
元韫浓看向郑女幼,“你怎么看?”
郑女幼悄悄往隔壁间瞥了一眼,发现他们订的雅间更大,于是欣然同意:“好啊。”
“阿姊,我瞧三皇子像是有忙事呢。”裴令仪温声道,“三皇子,是这样吗?”
慕湖舟有些心不在焉,避开元韫浓望来的视线,“确实是……”
元韫浓今日一身鹅黄高腰襦裙,一双团金绣鞋,轻柔似云霞的披褂。
眼角眉梢藏秀气,顾盼生辉,灵蕴盎然。
犹如蟾宫折桂的仙子般。
即使是慕湖舟不去看元韫浓,元韫浓也像是本身就会散发出光辉一般。
沈川却笑:“哪儿的事情?三皇子今日可是闲人,况且他同韫浓也是有阵子没见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慕湖舟只好说:“……也没什么忙事。”
六人便这样一起坐下吃饭。
桌上珍馐美馔,上来的菜多数也都是元韫浓平日里愿意多吃几口的,也不知道到底是桌上哪位的意思。
小二端上一道浑羊殁忽。
这菜是指外皮烤得金黄油亮,滋滋冒油的羊,羊腹中填了只鹅,鹅腹中又填满了精心烹制的糯米饭,吸收了油脂与肉香,拌着香菇火腿红枣什么的,五味调和,口感丰富。
这道菜原本只有王孙贵胄才吃,也只有这些人吃得起。
看来这醉仙楼背后之人,也不简单呐。
“这菜样在宫里头也是少见的,韫浓快些尝尝合不合口味?”慕水妃笑着说道。
她说着就唰唰唰夹了一堆到元韫浓碗里,堆起尖。
元韫浓欲言又止。
裴令仪将自己的碗和元韫浓换了一下,微微皱眉,“阿姊吃不了这么多的。”
吃多了难消食,元韫浓体弱,脾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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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和,哪里能吃这些?
元韫浓笑而不语。
这走向也不错,裴令仪已经开始了,见不得慕水妃待旁人好而忽视他。
虽然目前她自己的计划有所变化,目标转向慕湖舟了。
但是裴令仪还是可以同慕水妃一块的。
“那韫浓可有什么喜欢吃的?我再叫人上。”慕水妃问。
元韫浓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
她嘴挑,但一问又说不出什么喜欢不喜欢。
裴令仪却说:“阿姊喜欢鲜鲫芹菜羹。”
郑女幼对这道菜也赞口不绝:“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
沈川玩笑:“这菜确实好,便是夏日胃口差,也能来一碗。如今秋高气爽,怕是店家也要供应不求了。”
“有钱使得鬼推磨,沈大哥若真心想要吃,派人千金求一菜,传出去也是美事一桩呢。”元韫浓促狭地眨了一下眼睛。
“韫浓妹妹是要我成文人墨客的笑话了。”沈川无奈摇头。
慕湖舟道:“将鲜活的鲫鱼切成银丝煲脍,再用碧水涧旁的香芹熬成羹汤。鲫鱼鲜美,肉质细腻。若是想吃,去买来就是。”
慕水妃一愣,“可这是近水楼台的招牌菜,只他一家有的,这醉仙楼怕是没有。”
“确实。”沈川颇为可惜,“也尝过不少旁人家做这菜,都没有那个味道。”
裴令仪暗自勾起唇角。
“我又不是非得吃近水楼台的鲜鲫芹菜羹,清都随口一提罢了。”元韫浓叹气,“我爱吃清风饭,吃这个也行。”
沈川点头,一本正经道:“鲫鱼多刺,中秋良辰,可别浪费在挑鱼刺上。”
近水楼台的鲜鲫芹菜羹哪来的鱼刺,早就被剃干净了,沈川只是开个玩笑。
裴令仪却不冷不热道:“鲫鱼哪有鲥鱼多刺?”
“鲥鱼味道也美,只恨鲥鱼多刺啊。”元韫浓又叹气。
慕水妃被逗乐了,“吃个饭而已,怎么恨上鲥鱼多刺了?”
她又问元韫浓:“这天气也没那么热,热菜还没吃几口呢,就吃清风饭,会不会伤了脾胃?”
清风饭是水晶饭加了龙脑末,又加以冰镇,都是消暑来吃。
清凉细腻,香甜淡雅。
味道是好,就是如今已是秋日了,天气渐冷,她唯恐元韫浓吃了伤身。
裴令仪皱了皱眉。
他本还想劝元韫浓两句,天气转凉了,还是别贪凉吃清风饭了,但又怕扰了元韫浓兴致。
元韫浓在国公府想吃了也吃不着,惠贞长公主这种时候都盯着她,生怕她又病倒了。
好不容易到外面了,自然要吃。
“水妃姐姐,我就尝一点点,解个馋而已。”元韫浓晃了晃慕水妃的手。
慕水妃马上就答应了。
“快快去叫人做来。”慕水妃忙让人去做。
裴令仪叹了口气,慕水妃是指望不上了。
清风饭被端上来,糯米晶莹剔透,被点缀着碎松子和果子,又淋了浆酪。
裴令仪立即替元韫浓盛好了分量端过来,递到元韫浓手上。
多吃几口是不行了,元韫浓瞪了他一眼。
裴令仪低头,假装浑然未觉。
郑女幼倒是吃得挺开心的,端起酒杯浅酌一口:“醉仙楼的厨艺在京城堪称一绝,不虚此行。”
“除了近水楼台,京城也没有酒楼能与它有一较高低之力了。”慕水妃赞同。
几人谈笑。
沈川正奇怪自己好友今日怎么如此安静,问:“三皇子今日话怎么如此少?可是处理公事累着了?”
慕湖舟笑容有些勉强,“无碍,只是有些走神罢了。”
“中秋节走神?那可得自罚了。”沈川打趣。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而已,但慕湖舟却真倒了酒,自罚一杯。
可见慕湖舟是真不在状态了。
元韫浓眸色渐深,看着慕湖舟,“劳烦表哥替我取一下那头的五生盘,我够不着。”
五生盘是被切得薄如蝉翼的牛、羊、猪、鹿、熊肉的生肉片,配以材料自行调味。
她不爱吃这种,只是试探慕湖舟反应。
那道菜就在慕湖舟手边。
第25章 **
慕湖舟却转向沈川,“子谦,劳烦你取一下。”
沈川不明所以。
在沈川张嘴问之前,慕水妃先把五生盘取了过去,“三皇兄最近诸事烦劳,反应都慢了,让姐姐来吧。”
元韫浓岂能不知道慕水妃是在打圆场。
她笑意不达眼底,看着慕湖舟道:“既如此,表哥可得叫太医来瞧瞧,累坏了身子可不好了。”
似乎没有什么改变,饭桌上的氛围依旧和乐融融。
但这场面也没维持多久,不过多时便有人推开了雅间的门。
慕湖舟的侍卫从外头进来,禀报:“三殿下,楼下有人**,还牵扯到了北凉使节。”
众人皆是一惊。
“北凉?”慕湖舟拧眉。
惠帝压不住底下,也把持不住外面的形势。
各方世家蠢蠢欲动,外面曾经的藩国更是虎视眈眈。
尤其是北凉,近些年来兵强马壮,民富国强。
在几年前便宣告天下,说自己不再是南朝的藩国,而是独立的大国。
甚至还抢了几个南朝原本的藩国。
朝堂上下为了出不出兵攻打北凉这件事情吵了半个月,闹得乌烟瘴气。
惠帝咽不下这口气,却又不敢跟北凉硬碰硬,生怕把自己玩成了**之君,只得忍气吞声假装没看见。
他这忍让便开始叫北凉更嚣张了,变本加厉地三番五次挑衅南朝,导致两边的关系愈发紧张。
北凉一直都在稳步发展,可南朝就不一样了,不但停滞不前甚至还在**。
前世大雍更是跟北凉撕扯得你死我活。
裴令仪御驾亲征了好几回,在死前的最后一年里才算是打服了北凉,但也没能彻底灭了它。
之后新帝继位,元韫浓彻底掌权,一直压制北凉,不让其有喘息之力。
原本是打算一点点蚕食鲸吞,温水煮青蛙,迟早一天吞了北凉的。
眼瞅着差不多成功,元韫浓也病**。
元韫浓对于北凉这德性多少也是有点了解的,问:“不是说半月后才来的吗?怎么提早了半月?”
“他们并无任何告知,怕是蓄意早进京来谋划什么。”沈川道。
慕水妃没有什么表情,“进京不交国君之书,也不去四夷馆好好待着住,先来酒楼**了。”
郑女幼有些好奇,问那侍卫:“闹了什么事?”
侍卫回道:“北凉使节同底下宾客起了冲突,快打起来了。”
能在今日来醉仙楼的,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也该是什么有声名的文人墨客了。
慕湖舟脸色一沉,站起身来,“我去看看。”
说罢,迈步向门口走去。
既然涉及北凉使节了,他这个三皇子说什么都得去干涉了。
“我与三皇子同去。”沈川也道。
元韫浓道:“我也去看看。”
慕水妃面露犹豫,见元韫浓起身,也跟了上去,“需得小心。”
“下边混乱,正闹起来可就什么都顾不上什么了,阿姊一会站后边点。”裴令仪道。
郑女幼见他们都走了,也忙抬脚跟上去,“诶?怎么都走了?等等我。”
一行人匆匆下楼,已是一片混乱。
服饰相貌与众人殊的北凉使节正与几个文人和官宦子弟激烈争吵,相互推搡。
杯盘碗盏散乱一地,其余宾客不是四处避让,就是在旁帮腔。
慕湖舟冷喝一声:“住手!”
众人看向这边,今日醉仙楼这大多非富即贵,有人已经认出来三皇子一行人,纷纷行礼。
“三皇子安,淑慎公主安,朝荣郡主安。”
“你就是三皇子?”为首的北凉大使满面怒容,“你们这群南人真是欺人太甚!”
“就是!我们不远千里而来,就是为了结与两国之好!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
“我看着两国交好,也全无必要,你们压根看不清我们北凉!”
他身后的几人也一连帮腔。
跟他们起争执的那几个官宦子弟和文人书生,气得脸红脖子粗,“你们信口胡诌!”
“分明是你们动手在先,还开口辱骂!”
“蛮夷之地,我看你们才是不想结两国之好了呢!”
两边各执一词,慕湖舟皱眉,“此事来龙去脉为何?”
北凉使者率先开口:“我们一行人舟车劳顿,又逢佳节,好不容易歇下脚来好好吃顿饭,你们这里的人却故意撞伙计,洒了我一身饭菜,还不赔罪!”
他指向一个书生。
一个官宦子弟连忙道:“才不是这样!分明是你们的人先撞上庄铭,庄铭才会不小心撞到伙计,撒到你们大人!”
叫庄铭的那个书生脸色发白,但还是道:“三皇子,小生并非有意,可也事出有因!小生也认认真真给几位道了歉了!”
那几个官宦子弟道:“就是,别说是他们的人有错在先,就算真是庄铭之错,不也道了歉吗?”
“是他们咄咄逼人,庄铭好声好气跟他们道歉,他们居然张口就要庄铭跪下磕头道歉!”
“这分明是他们要挑事!我们不过是看不过去帮腔两句,他便说我们是占着地主身份来仗势欺人!”
简直是群情激奋。
庄铭?
元韫浓听着这名字,皱了皱眉,怎么那么耳熟?
裴令仪在她耳边低声提醒:“是国公门生。”
又跟他们元氏扯上关系了,元韫浓都要怀疑其中有旁人的手笔了。
她叹了口气,问:“既然如此,不是无心之失,就是北凉使者们起的头了。”
北凉这些人之所以不依不饶,就是为了将此事闹大。
南朝如今长久没有外部的仗好打,再加上惠帝不兴兵士操练,军事力量日渐削弱。
边疆防御吃紧,北凉趁势扩张,前些年跟南朝打完之后惨胜,但也不再是藩属国了,在那自己休养生息。
近些年来也内部养得差不多了,是时候把目光放到外头了。
接二连三抢了几个南朝的藩属国,南朝也没有反应,接下来就该更过分地来试探南朝底线了。
这回他们来,必然是要以**来占据上风,再态度强硬,有些不轨举动,最好与南朝官员发生冲突,给南朝的外交和秩序带来一定冲击。
只要南朝继续忍让,他们就能清楚南朝的底气,为北凉的军事行动等继续争取有利条件。
这时候,只能真把此事闹大,叫惠帝定夺,以强硬态度对峙,叫北凉使者无功而返。
只是元韫浓想起惠帝就头疼,她可不觉得惠帝真会强硬对待北凉使节。
但是此刻也别无他法了,这事不是她能决定的。
她顶多在这些使节在见到惠帝之前碰到阻碍,能这些人知道,南朝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软骨头。
“许是如此,店家怎么说呢?”慕水妃点了点头,问一旁战战兢兢的伙计。
被撞到的伙计也“扑通”一声跪地,“小的也真是无心之失啊!况且掌柜的说了,愿意为使者们清洗衣物,再送上一桌酒菜赔罪,往后若愿意来,一律不要酒钱!”
“既是如此,得饶人处且饶人。”沈川不想此事真的闹大了,伤害到两国之谊。
他上前拱手,“无非是场误会,无心之失,几位使者何不就此揭过呢?”
北凉大使冷笑,“你算是什么东西?三皇子都没开口,你在这说话了?有你说话的份吗?”
他身后的人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和:“就是啊,今天这事没完了!除非这个**的小白脸跪下磕头道歉!”
“你们若是非得保下这小白脸,就说明你们沆瀣一气,根本不想和我们北凉交好!”
“莫非莫大的一个王朝,竟然一个讲理的人都没有吗?”
“你别太过分了!”郑女幼心中恼怒。
这些人未免欺人太甚,这里可还是南朝,还是在皇子面前,他们就敢如此行事。
“什么叫过分?我们遭到了冲撞,你们却如此不公,还拒不道歉,莫非是看不起我们北凉之人吗?”北凉使者不屑一顾。
“放肆。”元韫浓冷声喝道。
她微微压低眉眼,看似散漫,眼中寒光潋滟,不怒自威。
北凉大使惊了一下,试探性地问:“你又是谁?三皇子还没开口说话,哪里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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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份?”
他身后的人小声提醒:“大人,刚刚听他们好像说是朝荣郡主。”
大使是知道这号人的,他也大致清楚南朝皇族的人。
那些送上来的密保里,元韫浓出现了很多次,尤其是近期之内。
“京华城内,天子脚下,岂容你们撒野?”元韫浓面色冷淡,“既然是为修两国之好而来,此番行为,无异于是在挑衅。”
她停顿了一下,在北凉大使开口之前,先截住了对方的话:“难道说大人可以替北凉陛下做主,因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与南朝交恶了?”
北凉大使被截了话,莫名心虚,气势弱了下来,“我们不过是要个道歉,你们的派头也太大了?”
慕湖舟冷声说道:“北凉使者进京,应是贵客,可若是南朝子民受了委屈,本宫作为皇子,也定是要主持公道的。”
“你们要求庄铭下跪,属实不合理。”元韫浓道,“本他就是无心之失,又是你们的人先撞到了他,才生此事。”
见自己开始不占理了,北凉使节们便开始胡搅蛮缠。
北凉大使高声叫道:“那又如何?难不成我等北凉使者,还比不上一介书生金贵了?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他一指庄铭,“今日这人必须下跪,磕头道歉!不然我们北凉之人往后都不会再踏入南朝半步!”
慕湖舟脸色一沉,“你这是在威胁本宫了?”
双方剑拔**张,互不相让。
气氛凝固,庄铭咬了咬牙,心下悲凉。
他自知人微言轻,身份低微,也不想再生事端。
他暗自握紧拳头,想要将此事揭过,依北凉使者们所要求的去做就算了。
“小生……”庄铭张嘴。
“北凉人如今这做派,真是叫**开眼界。”元韫浓却嗤笑出声,“既是如此,那便求陛下公断吧。”
本来正合北凉使者们的心意,可这事还没有真正掰扯起来,眼下瞧着,本就是他们咄咄逼人**。
因此元韫浓这么一说,北凉使节们还有些心虚。
如今是他们不占理,惠帝怕是不会让步吧?
他们面面相觑,有些犹豫。
元韫浓无声叹息。
局面都已经是这种程度了,倘若惠帝连着这样都不愿意公断,反而要退让,那她就真没有办法了。
北凉大使咬了咬牙,一拍大腿,“好!那我们便上达你们南朝皇帝,让他来做个公道!”
使节来往,本是彰显两国友好邦交,却陡生变故。
这饭也没吃个痛快,反倒是要去面圣来判断公道了。
到了惠帝跟前,一行人先行行礼。
北凉使节率先发难:“南朝陛下,你可要为我们做主!你们南朝,就是这般对待北凉使节的?我北凉诚心而来,望结与国之欢好,你们却处处刁难!”
张开华本在与惠帝议事,此刻也在旁边。
他一听使者说这话,忙道:“大人莫要动怒,这其中定有误会。”
惠帝本在和一众臣子商议事情,这事情突如其来,他也不知事情经过,便问:“怎么一回事?”
元韫浓环顾那些人,都是五皇子党派的,自己父兄并不在其中。
“能有什么误会?”北凉大使不买账,他将方才的事情又添油加醋说了一番。
三皇子作揖道:“父皇,事实并非如此。”
他再将事实一一道来。
两边各执一词。
众人并不在场,也不知事情到底是如何发展。
“三皇子这意思,是我在说话了?”北凉大使满面怒容,“南朝陛下,就算你们并没有交好之心,也不必如此侮辱我们吧?”
张开华假模假样道:“三皇子,你怎么能那么说呢?”
慕湖舟冰冷地扫了一眼张开华,“若是实话实话也不可,那张大人希望本宫如何说?”
惠帝闭着眼睛,沉吟不语。
“陛下,此事确实非我南朝子民之过,朝荣也在当场,目睹全程,可以以此佐证。”元韫浓欠身。
她已经有些不好的预感了,惠帝瞧着,可不像是愿意追究的样子。
第26章 退让
“还有谁瞧见了?”惠帝问。
慕水妃、沈川、裴令仪和郑女幼纷纷站出来。
惠帝又转向庄铭,“这么说,是因你而生的事端了?”
庄铭冷汗从额角滴落,连忙跪伏在地上,“小生万死难咎。”
糊涂。
这时候说什么万死难咎?元韫浓闭了闭眼,知道这人已经救不回来了,必然会是惠帝的牺牲品。
不过庄铭毕竟一介书生白丁,寒窗苦读,科考在望之际却偏偏遇上了这种事情。
就连世家子弟也多的是酒囊饭袋,平时仰仗父荫,横行市井。
朝见天颜便两股战战,莫说下笔成文,话都说不利索了。
庄铭这样,已经算好的了。
元韫浓还是想再试试,“庄铭并非有意,而是北凉使团中有人撞他,他才会撞到醉仙楼伙计。如此人**,人再**,才污了使者的衣裳。”
郑女幼小声嘀咕:“左右不过是件衣服,至于如此大张旗鼓吗?跟买不起似的。”
这话落入在旁的使者耳中,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郑女幼原本还只是随口抱怨两句,这下就被激起了火气。
她本就性子强势,在家中没少为父母偏心弟弟一事多做口舌争辩,知道有些事情忍不下去只能靠自己争。
这群北凉人不但扰了她佳节与挚友共餐,观花灯赏月的雅致,还口出狂言。
在醉仙楼她就憋着一肚子气,这下更是恼得没边。
反正今日她也是看不了花灯,赏不了月亮了。
郑女幼冷笑:“我怎么不知道?使者若是真缺这两件衣服,缺这钱,我能送你十七八件!至于如此咄咄逼人,还大言不惭让人下跪磕头吗?”
她转向惠帝一拜,“陛下,醉仙楼掌柜已愿清洗衣物,赔偿酒菜,还承诺日后使团去不收酒钱。若北凉使团仍觉不够,臣女愿意再替这书生赔偿使团一车衣物,好叫使者们在冬日里好有衣物避寒。”
她这番话说的,倒是显得北凉是个苦寒之地,使团是来打秋风了的。
“你!”北凉使节气得半死。
“放肆!怎能对使者不敬?”惠帝却拍了拍扶木。
郑女幼只得道:“臣女知错。”
她不情不愿地向北凉使团行礼,“失礼了。”
“南朝陛下,今日要是不给个说法,就是对我北凉的侮辱!这书生必须死!否则我北凉不会善罢甘休的!”北凉大使高声说道。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几个臣子开始目露惊讶,交头接耳。
庄铭面色煞白。
沈川怒道:“荒唐!就一件衣裳,怎么就要取人家项上人头了?”
慕湖舟眉头紧锁,“方才还是磕头认错,现在就是取人性命,使者们存的什么心思?”
在场的几个臣子虽然说是慕载物阵营的,但到底也是南朝官员。
不过就是这么个小冲突,却动辄要人性命,要是不允还上升到两国之谊来威胁,这也太过了。
这要是答应了,传出去也没面子啊。
那他们南朝的脸面往哪里放,尊严何在?
于是他们连声劝道:“此事太过了,还望陛下三思啊!”
“北凉使团步步紧逼,动辄要取我南朝子民项上人头,还是为了一件衣裳,这也太不将我南朝放在眼里了。”
“陛下,此事若是随了他们心意,怕是日后他们又要狮子大开口了。”
“还是我南朝尊严更重要啊,陛下!”
北凉使节可不管这些,他如今也算是图穷匕见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此书生不死,便是将我北凉脸面放在地上践踏!”
沈川站出来,身姿挺拔,“大人在我南朝朝堂之上口出狂言,两国邦交,以和为贵,动辄以武力相胁,哪里像是诚心交好?”
北凉大使斜睨了沈川一眼,“你这毛头小子懂什么了?我们是诚心诚意而来,却遭遇你们如此对待。”
“都住口!”惠帝喝止。
他严词厉色,“北漠使节远道而来,是为了增进两国情谊,不是来寻衅滋事的。”
“陛下,庄铭是我南朝子民,若是为了一件衣裳让他人头落地,怕是让臣民寒心。”元韫浓说道。
张开华用余光扫了庄铭一眼,“臣记得,这书生是岐国公门生啊。”
“父亲为官多年,门生何其之多,这无名书生,不过其一。”元韫浓回道。
她暗自叹气,倘若惠帝真推庄铭去做替罪羔羊,她也只能弃车保帅了。
她瞥向张开华,“张大人若是真要那么论,上月午门抄斩的那个贪官,还是张大人门生。”
“荒谬!我连他名字都不记得!”张开华道。
元韫浓笑而不语,隐含嘲讽。
张开华冷哼一声,目光怨毒。
“朝荣是为南朝子民而言,陛下。”元韫浓说。
“够了。”惠帝抬手制止元韫浓接下去的话。
惠帝看向北凉使臣,“贵使,我南朝向来以礼待人,若真有疏漏,定会弥补。”
北凉使团一听惠帝这话,无一不是得意之色。
“至于这扰乱两国之谊的贼子,朕会严加处置。”惠帝道。
北凉使臣哈哈大笑:“南朝陛下果然明断是非,令我等五体投地,待回到北凉,定会向我朝陛下一一道来,以修两国之好。”
惠帝抬手,“来人,将庄铭拖下去,杖责八十。”
杖责八十?
庄铭这种文弱书生怎么受得住?
而且照惠帝这个态度,底下人看菜下碟,八十杖下去,庄铭怕是都成两节了。
“陛下!八十杖责下去,庄铭必死无疑啊,还请陛下怜我南朝子民!”沈川跪地叩首。
惠帝倒是想把这烦人的沈川一并杖责了,可惜不行。
这小子**都没他一句爱听的。
这时候他可不想跟北凉起冲突打起来,这安生日子才过几天,万一真打输了怎么办?
他这皇帝还没当够,可不想那么早就当**之君。
“还请父皇三思!”慕湖舟也跪下恳求。
惠帝置之不理,“还不快把人拖下去?”
侍卫们立即上前,按住庄铭往下拖去。
“陛下!陛下!冤枉啊!”庄铭连忙喊道。
慕湖舟仍长跪不起,“陛下三思!”
惠帝视若无睹。
在场除了北凉使团,无一人脸上有喜色。
谁都知道这回向北凉使节让了步,往后在北凉面前,南朝就很难再强硬起来了。
曾经是南强北弱,如今,怕是要倒转过来了。
“好了,此事已了,北凉使团之事交由礼部尚书安排。朕也乏了,都退下吧。”惠帝摆了摆手。
他全然不顾在场之人,也不管跪在地上的慕湖舟,拂袖离去。
元韫浓冰冷地望着惠帝的背影,眸光幽暗。
南朝迟早得玩完在惠帝手里。
北凉使臣抚掌大笑:“我瞧你们南朝,也不过如此。”
他大摇大摆地带着人从殿中离开。
慕水妃扶慕湖舟起来,“三皇兄,快些起来吧,此事并非你错,是父皇……”
“我明白。”慕湖舟叹息,他只是愧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拍了拍沈川的肩膀,“别太自责了,子谦,这并非你我能做决定的。”
沈川闭了闭眼。
郑女幼瞟了一眼北凉使团的背影,“真是得意忘形。”
“我会派人去接庄铭治疗……倘若八十杖后他还活着。”元韫浓说。
这中秋佳节,半点不团圆,半点不美满。
连月亮,都好像染了血渍。
沈川看了看天色,月亮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天色已晚,韫浓,我送你和令仪回府吧。”
“沈大哥不是在准备科考吗?今日的书温**了没有?还是表哥送我吧。”元韫浓却看向慕湖舟。
慕湖舟僵了僵,最后叹息,“也好。”
沈川并未多想,“也好,今日功课确实也没做。”
“阿姊。”裴令仪方才一直没开口,这会才说话,“你先回去吧,我晚些回来。”
接收到元韫浓询问的眼神,裴令仪道:“我落下了东西在醉仙楼。”
“好吧,早些回来。”元韫浓说道。
她跟慕湖舟往外走,暗自在心中想。
等到那群北凉人离了南朝境内,她就派人把他们全都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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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袋打一顿,然后说是张开华动的手。
好巧不巧,就在宫门口碰上那群人了。
“哟,这不是三皇子和朝荣郡主吗?铩羽而归呢。”有人出言嘲讽。
慕湖舟本不欲理睬他们,奈何他们越说越难听。
他们大笑:“看我们满载而归,是不是心有不甘啊?可惜了,你们二人,就算在南朝位高权重,见到了我们北凉之人,你们最尊贵的陛下都得低头!”
元韫浓轻轻嗤笑。
“你什么意思?”北凉使节看向她,有些恼羞成怒。
这女人自始至终都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仿佛平等地瞧不上任何人,也不把任何人放在心里。
出现就无声彰显尊贵身份,有要求有不满都直接提起,语调有种柔软的冷感。
尤其是漫不经心瞥过来的时候,自带一种饶有趣味地看旁人如何讨好她、取悦她欢心的审视。
这感觉,让北凉使节莫名有种吞了寒食散似的眩晕感。
“没什么意思啊。”元韫浓微笑,语调仍然柔和。
但那她看跳梁小丑似的眼神,反而比实打实的辱骂更加来得要有杀伤力。
无视北凉使团的恼怒,元韫浓对慕湖舟道:“表哥,我们走吧。”
北凉使节们面对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走出宫殿,却仍然压抑不住心底的窃喜。
“这下我们可算是完满地完成了任务,陛下必定会好好奖赏我们。”他们嘿嘿笑道。
为首的使臣沉吟片刻,“回去之后,得让陛下下令,让在南朝的眼线多盯着点那个朝荣郡主。”
“一介女流,不足为惧。就是她说话那调调,着实令人讨厌,跟这些南人是一样的典型腔调。”底下人却迷惑不解。
有人问:“什么腔调?”
“看不起我们的腔调。”这人回答,“用有底气有文化的姿态,看不起我们这种野蛮人的傲慢腔调。”
立刻有人附和:“真是这样,还有她那笑声,假模假样的,眼睛都是不带笑的。”
使臣思考了一下,却道:“她说话慢慢的,很礼貌却从来不恭敬,我看她对南朝那皇帝也没什么敬意。”
“所以她是谁也看不上,不是针对我们。”他们得出了结论。
使臣咳了一声:“总之先盯着吧,这女人看着也不简单。方才酒楼里她站在最后面,可那群人却仿佛为她马首是瞻似的。”
有了碰上北凉使团这一小插曲,接下来一路上,元韫浓和慕湖舟都相顾无言。
慕湖舟为了不跟她有说话的机会,甚至在外面骑马。
“表哥?”元韫浓朝外头喊了一声。
没人回应。
元韫浓眉心一跳,掀开车帘,探出头,“表哥。”
慕湖舟稍稍侧过脸,但没正脸看元韫浓,淡声提醒:“表妹坐好,小心掉下车来。”
元韫浓在心底冷哼一声。
装,再装。
虽然不知道慕湖舟是什么起因,但估计又是为了那些压根没有那么必要的事情,伤到了他那过强的道德。
她往下看,估测了一下马车的速度,还有与地面的距离,设想了一下自己的动作。
还好裴令仪不在,能让她用上这招。
不然裴令仪准发疯。
她几乎都能想象到裴令仪看到后会是什么表情,说什么话。
说起来,虽然说今世她跟裴令仪理应是亲情,但裴令仪也是不是太紧张她了些?
算了,倒也合理。
毕竟裴令仪如今举目无亲,只把她当亲人,也实在可怜,正常。
元韫浓目测片刻,挑选时机。
慕湖舟见许久过去,元韫浓都没有后续,还有些疑惑。
正想元韫浓久不回话,是不是生气了?又是不是伤心了?就瞥到一抹生嫩的鹅黄探了出来。
慕湖舟看过来,瞳孔骤缩。
他猛地勒住缰绳,飞身伸出双臂,将跳车的元韫浓揽入怀中。
落地时他卸了力,一个侧翻,将元韫浓护在怀中,肩膀撞上了一旁的石壁。
“殿下!”侍卫们皆惊,冲过来生怕自家金尊玉贵的主子受了什么伤。
慕湖舟抬手制止他们靠近,他们只得退回去。
第27章 谋算
慕湖舟掰过元韫浓的肩膀,焦急道:“胡闹!”
“简直是胡闹!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我看你真是糊涂了,才喝了多少酒,就敢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非得摔个头破血流,你就高兴了吗?”他越说越气,越说越急。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你不明白?你倒好,敢跳车了!”慕湖舟气急。
他说了那么多,元韫浓却始终不吭声。
他垂首一看,元韫浓紧抿唇瓣,眼底噙着泪光,像是在压抑委屈。
湿漉漉的眼尾上勾着,缱绻勾人的胭脂绯色弥漫开,梨花带雨。
沉默良久,四下寂静。
街角悄无声息地催生了青苔,慕湖舟的心也像是长出了厚的苔藓。
他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揩去元韫浓眼角的泪水,“别哭了。”
元韫浓别过脸,眼泪无声顺着脸庞滑落。
她的睫毛被泪水打湿成一绺一绺的,着实可怜。
“是我错了,不要哭了。”慕湖舟软了声调。
元韫浓拍开他的手,“你不是都不管我了吗?不是都不理我了吗?还管什么我的死活?”
“真是任性啊,浓浓。”慕湖舟苦涩地笑了笑,垂着眼睛的弧度,却像是无奈。
慕湖舟之前叫她应怜的,这会改了称呼。
这也意味着,慕湖舟心中彻底扭转了她的定位。
元韫浓抬了一下眼皮,压下唇角微末的笑意。
眼泪这种东西,她能说来就来,还知道怎么样看起来楚楚可怜,怎么样惹人心疼。
从小在爹娘面前真哭假哭,装乖卖俏,这还不容易?
“为什么不理我?如果你不想管我了,讨厌我了,打算娶**做皇子妃,你该跟我说一声才对。”元韫浓泪眼朦胧地望着慕湖舟。
慕湖舟目光复杂,看着元韫浓,“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又在想什么。”元韫浓说着,又有些哽咽,“但你不能这样……”
“你不能这样,什么都不说,就突然不理我了……你不能这样什么都不告诉我,就不见我了,就要放弃我了……”晶莹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而下。
眼泪划过白皙的面庞,犹如琼花花瓣上的晨露般,元韫浓落寞地低眸。
“至少,你至少该告诉我一声……”她轻声说道。
“抱歉。”慕湖舟心脏闷闷地抽痛了一下,微微蹙眉,抬手一点点抹去元韫浓的泪水。
他又重复:“我很抱歉,浓浓。”
“你至少要告诉我,为什么要放弃我?是不是因为,皇后娘娘不喜欢我?”元韫浓紧咬住下唇,唇瓣微微泛白。
明明慕湖舟没有向她承诺过什么,他们之间本就也没有说过什么,更不是什么男女之间的关系。
但是元韫浓这模样,仿佛是他们已经私定了终身,海誓山盟。
而慕湖舟就是那个负心汉,薄情郎。
元韫浓从来擅长让自己处于有利位置,颠倒黑白。
“是我自己。”慕湖舟将元韫浓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我无法用这种身份面对你。”
“什么?”元韫浓状似懵懂地抬眸。
慕湖舟如实道来:“父皇和姑母的生母,是被皇祖母所杀,杀母夺子。”
“什么!”元韫浓惊愕地睁大了双眼,后退一步。
“浓浓……”慕湖舟见元韫浓低声抽噎,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哭声哽住,难免心疼。
元韫浓却扑入他怀里,将脸埋在他胸口低泣,只是偶尔溢出几声压抑的呜咽,反而更令人揪心。
元韫浓的眼泪滴落在慕湖舟的衣衫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慕湖舟僵硬地伸出手,拍抚元韫浓的颈背,“别哭,浓浓,不要哭了。”
“可她也是我的皇祖母,这不是你的错,明明你什么也没做错。”元韫浓低声哭泣。
她抬起脸,红着眼眶问:“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
慕湖舟低声叹息:“浓浓,你明年及笄,你还小,或许不懂,可我该懂。”
“这或许只是你的一时兴起,你往后或许还会遇见更好的人。”
“我不能因为你不懂,所以就让你做下可能会后悔终生的决定。”
“如果有朝一日你意识到,你或许并不喜欢我,只是对表哥的依赖呢?皇子妃这个身份不是那么好摆脱的。”
“你不能因为喜欢我,所以把余生都交予这个走不出去的深宫。”
“你会有更好的选择的。”
元韫浓沉默了片刻,她这个表哥,可真是个绝佳的好人。
至少她完全不需要有那么多考虑,她想要当皇后。
如果裴令仪做不成皇帝,她想要当皇后。
倘若裴令仪是皇帝,她也要混个有从龙之功的公主。
总而言之,两边她都要占好。
于是,元韫浓只是固执地环着慕湖舟的腰。
她执拗地追问:“我只问你,问你愿不愿意?”
两人对视,无声的僵持。
良久,慕湖舟叹息:“你可当真想好了吗?”
“想好了。”元韫浓坚定道。
“好。”慕湖舟喟叹般,摸了摸元韫浓滚烫的眼尾,“我愿意为你争一争。”
“只要你当了皇帝,一切都会好的。”元韫浓轻声道,“我只要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道歉就够了。”
才怪呢。
等她上位当了皇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毒死太后和皇后。
元韫浓唇边笑意不减。
慕湖舟将元韫浓送到府门前,扶元韫浓下车。
“浓浓,回去吧。”慕湖舟抚摸元韫夜风里浓冰凉的脸颊。
元韫浓点了一下头,低着头,仿佛有些难以启齿般,“你会跟皇后娘娘说好的吧?”
“我会解决母后那里的障碍,这是我的问题,所以你不用担心。”慕湖舟安抚道。
他又道:“晚间天冷,快回去吧。”
元韫浓颔首,在慕湖舟的目送下转身走入国公府府门。
门刚合上,元韫浓抬眸。
前庭寂寥,少年于庭院中独立,一袭葡萄褐的素面缂丝曳撒,似乎是已经在原地静候了很久,肩上积了夜露。
他生得一副艳丽面容,双眸狭长,眼眸仿若被雨雾笼罩的深潭,幽深不见底。
“阿姊。”他道。
元韫浓莫名有了种难言的心虚,似乎是被逮了个正着。
但仔细想想,她又没什么可心虚。
她现在可没跟裴令仪占了什么夫妻名分。
于是她道:“你怎么回来得那么快?”
“若是再慢点,我怕菜会冷了。”裴令仪垂下眼帘,似乎是有些委屈。
他伸出手,递出了手里的食盒。
元韫浓打开看了一下,上下两层。
上边是生进鸭花汤饼,细长的面条根根分明,浇上用鸭肉、鸭骨精心熬制的浓郁汤汁,在青花瓷碗中堆叠,汤色乳白如奶。
下边则是在醉仙楼时,他们都遗憾吃不上的鲜鲫芹菜羹。
两道菜都还温热着,可见裴令仪快马去买来,又回来得匆匆。
元韫浓更心虚了,“你说在醉仙楼落下了东西,实际上是去近水楼台买吃食了?”
“阿姊方才在桌上没吃多少,又被那群不长眼睛的扰了兴致,我怕阿姊晚了会饿。想到阿姊想吃,便去近水楼台买了。”裴令仪依然低着眼睛。
状似无辜落寞,实则眼底一片冷然如冰。
慕湖舟,那个勾引阿姊的贱狗。
元韫浓轻咳一声:“有心了。”
裴令仪说:“庄铭**。”
一阵沉默。
尽管早有预料,惠帝那架势就没打算留活口,但元韫浓依然觉得郁闷。
“杖责八十,他一个文弱书生,断成了两截。”裴令仪神色平淡。
元韫浓叹息:“好好安葬吧,给他家里人一些补偿。”
“他有个弟弟,叫庄且,来年科考。”裴令仪道。
“我会让父兄多加提携。”元韫浓点头,“庄铭在此事着实无辜,只是北凉试探南朝的矛头和牺牲品。”
裴令仪一针见血:“北凉有心利用,但罪魁祸首却是惠帝。”
元韫浓抬眼看他,“你呢?你在殿上一句话都没有说,好像并不在乎此事。”
“我是不在乎。”裴令仪坦荡承认。
他直勾勾地注视着元韫浓,“在那个殿上,我唯一在乎的只有阿姊。”
晚风拂过,拨云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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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月色清寂,洒落一地,凉如水般空明。
元韫浓柔软下目光,“月亮出来了,中秋节要赏月的。”
“好,我同阿姊共赏。”裴令仪弯起唇角。
与明月,共明月。
*
年关将近,自元韫浓重回而来,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却又似乎轨迹相同。
惠贞长公主本以为元韫浓说要行商管族务,那也只是好玩而已,没想到元韫浓干得很不错。
她逐步移交元氏的商务,交由元韫浓管。
元氏族人觉得匪夷所思,长公主还真是疯了,把一族的底气交给一个未及笄的黄毛丫头来管。
惠贞长公主却道:“千金难买我应怜高兴呢。”
本来就是交给女儿玩,有点亏损,填上不就得了。
再说了,商贾之事有盈有亏,又何况元韫浓做得很好。
惠贞长公主纵女无度,令族中长老扼腕叹息。
心中有人得此消息,也难免感慨,文人墨客们甚至举例了一条条关于尚公主的坏处。
元韫浓不以为然,这些人,只不过是因为惠贞长公主公主的身份压过了他们男子的优势,才如此多嘴。
年前宫中有赏,流水般的赏赐涌入国公府。
惠贞长公主在年前,带着元韫浓进宫先意思过。
元韫浓照例得先去太后和皇后眼前逛。
太后压根没见她,差了个管事嬷嬷来回她,说太后正在礼佛,没空见她。
就差没明说,说太后看见她烦,不想见了。
皇后还是见了元韫浓的,只是身边又带了个白翩飞。
元韫浓都觉得,白翩飞嫁给皇后也挺好,毕竟她俩亲昵程度远超于慕湖舟这个亲儿子。
这回慕湖舟跟元韫浓一块去的,皇后更是恨不得撬开这逆子的脑袋瞧瞧究竟在想什么。
前几日还在那里伤春悲秋,一副惆怅的深宫怨夫模样,这几日又开始一副我同她是海誓山盟,矢志不渝的真爱状态。
她瞧着慕湖舟似乎是目前也没有打算请旨求娶三皇子妃的意思,却偏偏相当纵容元韫浓这死丫头。
她都怀疑自己当初是不是不该为了让慕湖舟树立一心朝政,不近女色的正面形象。
就是为了这个形象,好方便夺储,她才从不设什么通房侍妾了。
可不像慕载物,年纪轻轻早已侍妾一大群。
早知如此,她早该把自己这逆子的后院全塞满,也好过现在元韫浓作威作福。
皇后才说了元韫浓两句,甚至只是指桑骂槐。
元韫浓低着头,双手交叠在身前,手指下意识地揪着衣角,仿佛这样便能抓住些什么,来慰藉自己。
她姿态落寞。
白翩飞本来还想要帮腔皇后几句,可笑容却又僵在了脸上。
慕湖舟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挡在元韫浓身前,“母后近日对宫中年宴一事多有操劳,儿臣与表妹便不再多加叨扰。”
皇后这口气又哽到了喉咙,一阵胸闷气促。
慕湖舟对元韫浓处处极尽维护,最后还亲自送其出宫。
送到宫门口,元韫浓就要去找惠贞长公主了,笑着跟慕湖舟说留步。
告别之后,她迎着夕阳踏上路。
慕湖舟在元韫浓转身后,又叫住她:“浓浓。”
她转过头。
夕阳无限好。
慕湖舟依然对她怀揣包容和耐心,他伸出手摸了摸元韫浓的鬓角。
他或许本就只是保护和另眼相待,偏偏那一段时间的疏远和元韫浓的眼泪都让他意识到,或许于他而言,最好是元韫浓,也只能接受元韫浓。
元韫浓自然也知道慕湖舟仍在犹豫,毕竟是她逼迫加引导,让慕湖舟往男女之情上想。
这世间的感情,本就没有那么纯粹,元韫浓是刻意提炼出了爱情。
可她自信再过不久,慕湖舟自会明白。
反正前世,慕湖舟的选妃宴是同慕载物一起的,元韫浓也不急。
她相信以惠帝那德性,一手纵横谋划,是不会让慕湖舟单独先娶正妃的。
元韫浓故作对此浑然不浑,“怎么了?”
慕湖舟轻声祝福:“年关将至,万望珍重。”
元韫浓笑:“同喜同愿。”
第29章 十五及笄
岁寒既逝,暖律初回,桃符新换,春信已来。
正如元韫浓所说的那样,春日的事情就多了起来。
裴令仪陪元韫浓逛市集时买了水晶兰的花种,本想要养好了送给元韫浓斗花草的,只是连芽都没发。
元韫浓嘲笑他说这花深山老林里才会长,长还长在没有阳光的枯枝败叶之中,在京城是开不了花的。
她没好告诉裴令仪,这花真开了,也只会被京城的人当成会毙命的邪异之物。
不过她倒是觉得水晶兰跟裴令仪挺配的,看似洁白无瑕、晶莹剔透,还象征着纯洁真诚、脆弱没有城府。
实际上是生长在腐烂的尸骨上的死亡之花。
裴令仪因为这件事情消沉了一阵子,要紧的是元韫浓送他的花草也败了。
他放在屋子里烧了炭火怕冻坏了,结果还是枯**。
底下人还有闲言碎语,说是裴令仪命格不好,八字太硬,身上的煞气把花都枯**。
元韫浓倒是觉得裴令仪单纯碰上了这种事而已,那些花草本就名贵又娇气,于是叫小满又搬了几盆给裴令仪。
裴令仪想元韫浓的及笄礼物,就已经想了很久。
元韫浓的及笄礼办得很热闹,宾客们净是些有头有面的人物。
日光暖煦,微风轻拂。
春光之下,整座国公府府邸都熠熠生辉,亭廊蜿蜒曲折。
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仆役们穿梭过烂漫春花,双手托着摆满精致茶点的漆盘,稳步朝着待客的厅堂走去。
里里外外,来来往往,无一不是有条不紊。
廊下的雕花栏杆旁,花繁叶茂,流水潺潺,动静相宜。
晨起还想赖会床呢,还没来得及翻个身,元韫浓便被一众丫鬟簇拥着洁面洗漱,推到妆台前。
霜降从雕花檀木盒中取出梳具,手法娴熟地梳理着元韫浓如墨如瀑的长发。
元韫浓半阖着眼睛,还是很困。
春乏,夏困,秋盹,冬眠,一年四季,没有一日不困的。
“郡主要是到时候在那么多宾客前打起了瞌睡,那可不得了了。”小满没忍住笑出了声。
“别胡说。”霜降瞪了小满一眼,“及笄礼这么大的事,是能这般玩笑的吗?”
小满撇了撇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霜降细致入微地为元韫浓梳发,口中还念念有词:“出嫁时新嫁娘要十梳送嫁,及笄也是大时候。今日郡主及笄,国公和长公主都是花了心思,下了功夫的。”
元韫浓懒洋洋地用手撑着脸颊,“也是呢,收礼也得收到手软了。”
前世她就收了不少好东西,今生怕是得更多了。
她还刻意给不少往来的大家商户下了帖子,这时候雁过拔**,兽走留皮,能拿多少拿多少。
小满点头,“郡主连张家、吕家、齐家、白家这四家也下了帖子,也是为了收礼吗?”
“也有,一来恶心恶心他们,二来像齐家白家明面上没撕破脸,必然不好意思拒绝,人不来礼会到。就算他们来了,也无非多双筷子。”元韫浓笑了笑,“明面上的礼数,也是少不了的,他们还是要面子的。”
想到那些人气得跳脚,还得忍着恶心叫人挑礼物,元韫浓就觉得好笑。
“郡主这般伶俐,往后定是万事顺遂,福泽深厚。”霜降笑了。
在她眼里,元韫浓是怎么样都好,就算是算计人也好。
元韫浓抬眸望向镜子里的姣美面容,神态慵懒。
她嘴角微微上扬,“那便借你吉言了。”
侍女们为元韫浓换上了一袭曳地的百花裙。
用丝绸锦缎与纱罗制成的华美裙装质地轻盈柔软,光泽亮丽,裙身绣有各种繁复的花卉图案,刺绣、织锦、缂丝,十八般武艺通通用在这裙摆上,图案栩栩如生。
“这百花裙瞧着价值连城啊,叫父亲母亲破财了。”元韫浓也难免感慨。
霜降笑道:“这百花裙在去年春日里便叫人赶制了,裙子上不多不少,不偏不倚,足足百花,是名副其实的百花裙。”
霜降半跪着为元韫浓整理裙摆,“一会再戴上长公主送来的花冠,配着这百花裙才叫漂亮。”
她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牡丹是雍容华贵,莲花是纯洁高雅,梅花是坚韧高级,菊花是长寿吉祥……”
“行了行了。”小满推她,“就算国公和长公主再为郡主制上千百条百花裙,也破不了财。”
霜降又瞪了小满一眼,“你少说话。”
小满不理她,笑嘻嘻地对元韫浓说:“世子说了,等郡主到了二十年华,就再为郡主做条百鸟裙。”
元韫浓心情不错,便也玩笑了一句:“阿兄怎么不年年生辰都送我条裙子呢?什么百鸟百兽百花百草,都该来上一条才对。”
屋子里都笑出了声。
“应怜想要吗?若是想要,阿兄年年都送。”元彻回从外头迈步进来。
元韫浓坐到梳妆镜前,“阿兄还是折现给我吧,衣裙够多了。”
“喜欢金银也行。”元彻回看霜降和小满给元韫浓戴上花冠,称叹,“这花冠也是百花冠,上边也有百花,勉强配我妹妹。”
“这上边也是百花?”元韫浓顿了顿。
那花冠刚戴上,那沉甸甸的分量就令元韫浓一阵牙酸。
“好漂亮。”小满称叹。
元韫浓瞟了一眼镜子,确实很漂亮。
好吧,为了美丽。元韫浓抬高脖颈。
岐国公府邀请的客人很多,干脆便把从正厅延伸至湖心亭,乃至整个园林都作为了宴席处。
凉亭水阁,吟诗度曲。
湖心亭三面临水,挂了纱幔。
花团锦簇,蝶舞翩跹。岐国公府宴客,当是极尽风雅。
元韫浓走到花树之下,花裙花冠,花容月貌。
“天呐……”最先瞟见元韫浓的贵女失神,“好漂亮,像是话本里的花之神女。”
她身边的嫡母顺着她视线看过来,“傻丫头说什么呢?”
花冠丝绢敷竹篾,缀以金银珍珠,制成花叶,一派花繁叶茂,与裙身花卉相映成趣。
元韫浓闻声望过来,微微一笑。
四下议论声渐起。
“朝荣郡主头上那顶花冠,价值千金。”
“你以为她那条百花裙便宜啊?这花冠加衣裙,是把一座城穿身上了。”
“哈哈哈!是把整个北凉穿身上了吧?”
“就你嘴皮子利索,小心被有心之人听了去,不过这么繁重的衣裳首饰,郡主倒也真撑得起来。”
“京中评百花比龙凤,自她金钗起,丽姝里头年年都有她。”
“太贵了,这才及笄礼,出嫁时她得花多少钱啊?”
“怎么就非得出嫁时花得多?万一是及笄礼花得多呢?”
“得了吧,就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这架势,多贵也是舍得的。”
“也就惠贞长公主舍得。”
“嘘、嘘!噤声,清河王看过来了。”
“裴清都一无实权,二无封地,连俸禄都没有,闲散富贵人家都算不上,你怕他什么?”
“他到底是岐国公义子,这还在国公府呢,你不怕这些话传进国公和长公主耳朵里?”
裴令仪平淡地收回视线。
今日是元韫浓的大好日子,裴令仪穿了一身深红罩甲,黑色的内衬。
他鼻梁高挺,线条流畅而凌厉。
少年的英气压了几分艳色的戾气,引来了不少怀春姑娘的视线。
难免叹息,可惜了这副好皮囊,却偏偏姓了裴。
他望向这些人议论和目光的所重之处,元韫浓就站在那里。
木实花繁,倘若枝头雪。
琼花之下,元韫浓背负日光春光,花色添浓。
繁花似锦,若雨雪纷霏般飘落。
元韫浓站在花影之中,胜似瑶池仙露,月殿轻风。
她的身影融入明媚的日光之中,似是神佛慈悲,为她镀金身,免苦楚。
元韫浓朝他一步步走过来,光影移转,身上鎏金溢彩似乎是金片一般一点点脱落。
裴令仪的心猝然剧烈跳动起来。
“阿姊……”
元韫浓朝他摊开手,“生辰礼。”
裴令仪愣了愣,不自然地挪开了视线,他的目光落在正厅之内,香案之上,摆放着的华贵笄簪上。
三把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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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
一把由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授予的琼花白玉笄,由长公主加笄。
玉质细腻,色泽纯净柔和,无杂质瑕疵,表面打磨得光滑如镜,触感温润。
一把由元云和、元彻回和元蕴英三位兄姐授予的点翠蔓草蝴蝶纹银笄,由族中德高望重的族老夫人加笄。
银质洁白光亮,展翅欲飞的蝴蝶纹路细腻如叶脉般分布,线条自然,灵动异常。
一把由元氏几代前的一个前朝皇后留下,是全族授予的绛珠双凤金笄。
说好是惠帝交由皇后加笄的,只是临了头方才皇后突然称病不来了。
惠贞长公主听闻这个消息倒是神色如常,并不意外。
这发笄色泽灿烂夺目,凤首高昂,喙部微张,镶嵌着两颗鲜艳欲滴的红宝石点缀为眼睛,华美非常。
这三把发笄,一个比一个珍贵,一个比一个华美。
裴令仪无声地握紧了袖中的礼物,他没有好意思送出去的发笄。
他也想要庆贺元韫浓的生辰,元韫浓一生一次的成人礼。
所以左思右想,千挑万选,最后还是选了发笄。
这次是有钱了的,他逐步在接触裴氏一脉留下的旧部,甚至冒了风险取了钱出来,来支付这次为元韫浓挑选的礼物。
这次才好些,可以跟那香案上的三把发笄作比了。
但到了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的羞于启齿,他遣人打造的琥珀嵌银弯月发笄,倒像是在刻意向元韫浓表明,他为上次的耳坠做补偿似的。
本不应该想那么多的,可是在元韫浓面前,裴令仪控制不住自己想那么多。
只要见到元韫浓,他本能地低她一等。
于是他道:“我忘了准备了,改日再补给阿姊。”
元韫浓眉梢一挑。
正想要说些什么,礼乐奏响,元韫浓话到嘴边,改成了别的:“同我一道进去吧。”
裴令仪微微一怔,表情柔和下来,轻轻“嗯”了一声。
百花裙裙摆宽大,行走时如百花盛开,摇曳生姿。
元韫浓缓步走入正厅。
百花裙上绣春风,步步生莲映日红。
正厅之中,高堂之上,岐国公与惠贞长公主端坐于主位。
岐国公身着魏紫朝服,面容威严却难掩眼中的欣慰与感慨。
惠贞长公主打量着元韫浓,微微点头,颇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
厅中宾客更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衣香鬓影,笑语盈盈。
赞礼官高声唱喏,声音清朗:“吉时已到,及笄之礼始。”
元韫浓款步上前,向父母行礼,以谢养育之恩。
岐国公轻轻扶起女儿,难免感慨万千,“吾儿已是及笄之年,为父不求你同兄姐那般不负家族期许,只盼着你身体康健,承欢膝下。”
惠贞长公主握着元韫浓的手臂,端详她的面容一遍又一遍,“阿娘不盼你别的,只希望你一生平安喜乐。”
元韫浓轻轻点头。
惠贞长公主走上前,手持玉笄,动作轻柔地将笄插入元韫浓的发髻,象征人生的新阶段。
族老夫人持银笄,祝愿元韫浓德言容功兼备,也能做成自己。
最后象征家族的荣耀,金笄本该是皇后来加笄的,只是她称病不到。
顶替皇后的是一位女道,一手持金笄,另一手持桃木发笄,一左一右,与上边的玉笄银笄对称。
元韫浓没认出这人是谁,但是惠贞长公主请来顶替皇后的宾客,必然也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人。
周边议论纷纷:“这女道……”
“啊,是云水**。”他们惊声道。
南朝佛道都盛行,像太后和皇后就一个曾远去龙泉寺修行,一个在宫里设了佛堂,还常给镇国寺捐香火钱。
而元云和就是信道的,在家中还有她专门的道观供她修行,说来其实也是一个女道。
和镇国寺相对而立的,便是白云观。
镇国寺有个主持是灵慧大师,白云观便有个道长是云水**,这二人都是颇有名望的修行者。
只是云水**几年前离京,云游在外,杳无音信,如今居然回京了,还为元韫浓加笄。
第30章 奉若神祇
元韫浓抬眸悄悄瞧了一眼云水**,原来是这个**,瞧着还真是不羁。
惠贞长公主是怎么把云游四海的这位请回来的?
当年惠帝要云水**卜卦,云水**不但不卜,还连夜跑出京城到山里修行去了。
气得惠帝次日就给镇国寺新赐了个牌匾,还捐了一大笔香火钱。
得亏惠帝最是信奉这些鬼神之说,不然早把云水**砍了。
惠贞长公主端坐于上座,笑道:“偶得**消息,**说与我家中几个儿女颇有缘分,这才愿意来为应怜加笄。”
“看来几位公子小姐都是大有机缘之人啊。”
“这缘分玄之又玄,可遇而不可求呢。”
“云水**回京了,不知改日可否找她解签呢?”
宾客们你一言我一语。
皇后来与不来,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眼前的云水**。
云水**一甩拂尘,后退几步,站到一边,“几日之后,太后与陛下会前往镇国寺烧香祈福,云水也会拜访镇国寺,同灵慧论道,还请国公携妻儿同往。”
岐国公相当客气,“既然**邀请,那是自然。”
云水**笑了笑,“今日是郡主及笄礼,云水不欲夺人眼球,先行告退。”
她就像是一朵随意飘来的云,闲散地瞧了一眼,落了几滴雨,便又悠哉悠哉地飘远了。
送云水**离开,宴席继续。
礼成之后,宾客们纷纷送上礼物。
厅内厅外,珍馐美馔,宾客举杯欢谈。
皇后不来,也不会放慕湖舟来。
慕湖舟人没到,礼已至。
沈川和慕水妃倒是都来了,元韫浓同他们笑闹了一会。
沈川还要筹备殿试,没待多久就走了。
元韫浓同旁人笑语完了,才想起礼毕之后,都没看见裴令仪去哪里。
转了一圈,元韫浓才发现裴令仪站在她方才站着的琼花之下。
“少年人悲春伤秋呢?”元韫浓一面打趣,一面走近。
裙摆绣着层层叠叠的春花,牡丹雍容、桃花娇艳、杏花淡雅,每一朵都绣得犹如要摇曳起来,似要在这春日里绽放那般。
“阿姊别再打趣我了。”裴令仪说。
元韫浓再次朝他摊开手,“我的生辰礼呢?”
裴令仪还要说些什么,先被元韫浓打断了:“少糊弄我了,我知道你备了礼物。”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阿姊。”裴令仪将袖中的发笄放在元韫浓的掌心里,“阿姊莫要嫌弃……”
“谈何嫌弃?我知道你每回都是倾尽全力。”元韫浓说,“你为我簪上。”
裴令仪哑然,唇瓣翕动两下,缓慢地从元韫浓手里取回发笄。
他抬起手,生涩又笨拙地为元韫浓加笄。
他分明巧舌如簧,但在元韫浓面前却总像个哑巴。
元韫浓问他:“祝福呢?”
祝愿太多了,裴令仪有很多祝福想要送给元韫浓,什么健康,什么美貌,什么钱财,什么顺遂,什么都好。
千言万语,到了唇齿边又像是被人拔了舌根,被人用炭火烧哑了喉咙。
他最后说:“阿姊,生辰吉乐。”
祝福到了头,变成了誓言。
“只要你让我去做的事情,我都会去做的。”裴令仪承诺。
“我是不是该回个礼?再送你几盆花?”元韫浓玩笑。
裴令仪却沉默一会,道:“阿姊日后,还是别再送我花了。”
“什么意思?”元韫浓扬眉问道。
裴令仪的本质是悲观,他从不对什么抱有期待,元韫浓向来都是例外。
“你送给我的花,都枯萎了。”裴令仪说道。
他转头看向一边鲜妍的花丛,春花烂漫,年年如此。
只有他的花永远不会开。
无论是他在被废弃的深宫里日夜饲养的野花野草,还是如今被他精心呵护的名贵花草,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元韫浓低笑一声:“花枯萎了,但不也吸引来了鸟兽吗?”
裴令仪前世就喜好音律,宴请宾客群臣,总会有乐者在旁奏乐。
会听会赏,吹拉弹奏也略懂一些,只是不擅长。
清仪馆人迹冷清,除了元韫浓以外,鸟雀光临得最多。
屋檐的椽木下,都系着长短不一的红绳,铃铛错落有致地垂挂着小巧圆润的铜铃,表面被岁月打磨出一层温润的光泽,在日光的轻抚下,闪烁着柔和的暖黄。
每每风起,铃铛摇晃,铃声清脆悦耳,会吸引来鸟雀呼晴。
元韫浓觉得还敢,也学着裴令仪让小满在外屋檐下挂了雕刻着细腻繁复花纹的银铃。
鸟雀倒是没见多来,花团照旧锦簇。
除了铃铛响时像是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花纹间光影流动,如梦似幻。
没有什么变化。
“我是该同他们为伍的。”裴令仪垂下眼帘。
他在那些人眼里,和飞鸟走兽有什么区别?
“你又开始了。”元韫浓叹气,皱眉,“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你别说这些。”
裴令仪见元韫浓蹙眉,轻声道:“我不说了,阿姊别生气。”
元韫浓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唇,“你方才说什么?花枯了怎么了?”
“花都是要枯萎的,月亮也是要西沉的。”裴令仪低眸,“既然结果都是那样,我一开始就不该养。”
“日升月落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凭我之力无法逆转。但若是你说鲜花枯萎……”元韫浓却道。
元韫浓摘下花冠上的一朵花,递到裴令仪眼前,“这朵,便送给你。”
花冠上的永生花,元韫浓摘下的刚好是琼花,连带着一颗玉珠一起坠落进裴令仪的掌心。
她垂着眼睛,眉心朱砂,慈悲殿中观世音。
裴令仪怔忡地望着元韫浓。
春风拂面,裴令仪恍惚间好像听到了檐下的铃声那样。
元韫浓微笑:“这朵便不会枯萎了。”
像是走过了漫长的旅途那样,裴令仪终于动容,神情柔软,“……嗯。”
“应怜。”不远处的惠贞长公主喊道。
元韫浓看了一眼裴令仪,朝惠贞长公主走去,“母亲。”
“这是淮江伯夫人,你来见见。”惠贞长公主介绍。
元韫浓笑容得体地向夫人问好。
裴令仪看着元韫浓的侧脸,又垂眸看向掌心里带了一颗玉珠的永生花。
裴九原本是要向裴令仪禀报的,见了这幕不禁道:“郡主戴着那花冠,眉心点血,跟个小仙君一样。”
“你说什么呢?”裴七等他。
“真的很像啊。”他撇了撇嘴,“尤其是方才垂着眼睛,把冠上花摘下来,放在主子手中的时候。”
裴七说:“别说这些胡话。”
裴九切了一声。
裴令仪眸色愈深,微微抬目,双眸犹如深不见底的幽寂深潭,“于我而言,就是如此。”
他道:“阿姊如此,我当日夜供奉,朝夕叩拜,尊为神祇。”
*
正如云水**所言,不日之后,惠帝携一众妃嫔之女一起前往镇国寺礼佛。
这名义上是和家人一起去礼佛,所以太后、皇后,还有几个皇子公主,皇亲国戚都在。
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也带着三个儿女,还有裴令仪一道。
暖煦的日光倾洒在路上,华丽的仪仗队蜿蜒前行,浩浩荡荡。
裴令仪和元韫浓都是不信鬼神之人,不见得有半点虔诚之色。
这条路不长,但是元韫浓体质弱,走了两步就开始气息不稳。
元韫浓眉目含情,脸颊泛起红晕,暗自恼恨惠帝想到一出是一出。
要不是太后,她上着山压根不用自己走。
偏偏现在只有太后能坐轿辇,连惠帝都在走,她也不可能越过惠帝去坐轿辇。
“阿姊在看什么?”身后传来少年清冽的嗓音。
一只手臂托在元韫浓的腰背,稳住她的身形。
元韫浓借着力站稳了,却没有回头,目光依然追随着最顶头的那个轿辇。
她似笑非笑:“看太后娘娘的轿辇,金丝楠木,还镶嵌着南海明珠,不知道得花多少钱呢。“
裴令仪顺着元韫浓的视线望去,弯了弯唇,“阿姊若是喜欢,改日我让人给你打造一顶更贵的。“
“行了。”元韫浓终于转过身来,“佛门圣地,你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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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敛些。”
“佛门清净地,就不能讲野心了吗?”裴令仪笑了笑,“那太后娘娘去龙泉寺修行那么多年,岂不是反倒业障加身了?”
元韫浓瞥了他一眼,正要说话提醒他这会说话注意点,省得被有心之人听了去,惹来无妄之灾。
她启唇,刚要说,忽而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元韫浓迅速收敛神色,换上一副疲于奔波的模样。
裴令仪也收起玩味的表情,配合地扶住了元韫浓问:“阿姊可还好吗?”
“不碍事。”元韫浓柔弱地摇了摇头。
“王爷,郡主。”来人是太后身边的嬷嬷。
跟太后一模一样的表情,那种令人生厌的皮笑肉不笑。
嬷嬷脸上堆着笑,眼底却带着几分轻蔑,“二位贵主,太后娘娘说二位身份尊贵,站在太后头了,让老奴来请二位去前头。”
打的什么主意?上前去被太后盯着吗?
元韫浓笑意不达眼底,微微颔首:“有劳嬷嬷带路了。”
裴令仪和元韫浓二人被嬷嬷引着走到队伍前头。
惠贞长公主本就是怕元韫浓身子受不住,才叫她走在后头,偷个懒慢些也不会有人发觉。
现下到了前边,在太后和皇后眼皮子底下,是半分也不能懈怠了。
元韫浓扯着唇角的笑意,心想等她上了位不该先立马毒死太后,就该让太后爬八百十遍镇国寺的山再毒死。
好不容易爬到了镇国寺前,住持灵慧大师率领僧众,身披袈裟,双手合十,站立在门前,恭恭敬敬地迎接着皇室众人。
灵慧大师身着深红袈裟,身后一众僧伽身着素色僧袍,手持经幡,整齐排列。
宦官高喊驾到之后,灵慧大师带领众僧双手合十,躬身行礼。
太后的轿辇停下,两名宫女上前放下辇梯,太后走下凤辇。
身后的惠帝和皇后并肩走出。
灵慧大师上前一步,恭敬道:“阿弥陀佛,镇国寺众僧恭迎太后、帝后圣驾,愿我佛庇佑我朝国泰民安,福泽绵延。”
太后微微颔首,微笑道:“大师不必多礼。今日前来,也是为我朝祈福。”
正在说道之间,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个年轻的僧人从一众和尚里走出,单独上前拜见太后与帝后。
他身着一袭素净僧袍,面容清瘦,有着超脱尘世的淡然,一切纷扰都与他再无关系。
正是早先皈依佛门的皇二子慕易遥。
慕易遥虽然说生母出身低微,是皇后身边自幼一起的陪嫁婢女出身,后来被皇后推举为妃子,才一朝诞下麟儿。
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慕易遥都是惠帝唯一的儿子。
因为第一个孩子莫名其妙地溺水,后面也没有子嗣出生,惠帝着实被朝臣们逼得焦躁了一段时间。
慕易遥的出现证明了惠帝,给惠帝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的存在于惠帝而言是有特殊意味的。
直到后面的孩子先后降生,尤其是嫡子慕湖舟的诞生。
惠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众人纷纷行礼,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重。
元韫浓微微垂眸,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暗自思忖着这其中的微妙关系。
“不肖子孙慕易遥,拜见太后,拜见陛下,拜见娘娘。”慕易遥行了跪拜大礼。
皇后笑容僵硬,“小师傅何必多礼?既然已是修得此道,便不要贪恋红尘了。”
这话说出口,她惊觉自己说错了话,看了一眼惠帝难看的脸色。
皇后连忙补救:“只是这父母恩情,血脉相连,到底是割舍不了的。”
太后不轻不重地插了一句:“行了,灵慧大师,麻烦你了。”
“太后娘娘客气了。”灵慧大师面色未改,引领众人向寺内走去。
众僧在两旁诵经,声音低沉而悠扬。
太后和惠帝皇后走在前面,前头还有岐国公、惠贞长公主等一众长辈。
元韫浓这些小辈在后头。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寺庙的一草一木,偶尔低声和裴令仪交流几句。
进入大雄宝殿,香烟袅袅,佛像庄严,目光慈悲。
第31章 镇国寺
灵慧大师亲自点燃高香,呈给太后。
太后对神佛一事向来深信不疑,双手接过,虔诚地向佛像叩拜,口中念念有词。
随后帝后也依次上香祈福。
礼佛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整个镇国寺都沉浸在一片祥和与神圣之中。
仿佛尘世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唯有佛音袅袅,回荡在寺庙的每一个角落。
众人再随帝后后边上香祈福。
元韫浓动作行云流水,面上端庄,心中却毫无波澜。
裴令仪本是不信的,但是想了想,下拜时比旁人都虔诚几分。
元韫浓多瞧了他几眼,稀奇他竟然有所求之事寄托于神佛,还如此虔诚。
“你先前不还说是泥塑木雕换成了金塑玉雕,没甚意思吗?”元韫浓压低了声音问。
裴令仪低着脑袋,挨过去一些,小声回道:“现下有所求了。”
元韫浓更好奇了。
求什么呢?
她悄悄瞄过去,凑耳朵听,裴令仪一丁点儿的声都没发出来。
只是隐约辨别出嘴唇翕动时说的几个字,好像是她名字。
裴令仪还没求完呢,就被皇后的声音打断了。
“朝荣?你在何处?”皇后的声音从上头传来。
元韫浓眉心一跳,整理衣衫,从人群里走出,“皇后娘娘。”
皇后面色微沉,“朝荣,收着些性子,镇国寺里可得守些规矩。”
元韫浓面上乖巧应下:“谨遵娘娘教诲。”
“太后娘娘心疼你身子弱,上前头来好好拜拜,求佛祖保佑你身体康健。”皇后道。
瞎扯。元韫浓一面在心底轻嗤,一面恭顺地应声上前。
太后道:“清河王也一并上来吧,你们年岁相近,如今又是义姐弟。善男信女,倒也应景,很好。”
善男信女这四个字,跟元韫浓和裴令仪是半点不沾边。
裴令仪和元韫浓一起跪到前头,状似诚心诚意地行礼祈福。
待到二人礼毕起身,太后才淡淡开口:“哀家听说了,你们偶尔也会研习佛法,在看什么书?”
压根没有这个环节,元韫浓和裴令仪都不信鬼神,怎么可能会研习佛法?
岐国公府除了惠贞长公主为了给元韫浓祈福佛道两教一块拜,还有元云和在家中修道以外,其余人对此事并不热衷。
但元韫浓面不改色,恭敬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确实在研读《大智度论》。”
“嗯。”太后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心思,如同一个寻常考问小辈的长辈那样,“可有所得?”
元韫浓应答如注,却答非所问:“受益匪浅。”
太后冷哼一声,看向裴令仪,“那清河王呢?”
裴令仪拱手作揖道:“回太后,臣以为万千世界,因果轮回。”
“所以你认为,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了?”太后问。
“自然。”裴令仪微笑着看向太后,“就像太后娘娘一般,潜心修炼,广行善事,必然会得到神佛关照的,不是吗?”
太后紧盯着裴令仪,目光阴沉。
这小子跟元韫浓一个模样。
都颔首低眉,柔顺可亲,那张甜美的假面后边藏的野心和怨毒也不会漏出来。
仇恨、阴毒和野望之后日复一日地膨胀,翻滚,沸腾,直到蒸腾出的盘算和心思会烫坏这张百依百顺的姣好面容。
直到那时候,玲珑画皮底下呼之欲出的獠牙才会裸露出来。
“神佛必然会庇佑太后娘娘风华永驻,身体安康。”裴令仪笑着说道。
祝福却跟诅咒一样瘆人。
皇后皱眉道:“佛法无边,岂是可以妄议的?”
元韫浓接过话头:“娘娘恕罪,五郎年少无知,未及弱冠,这才口无遮拦。”
“你刚过及笄,他只比你小上几月,快十五了,这也不小了,也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皇后说。
“朝荣以为,佛法讲究的是明心见性,修身养性。”元韫浓笑道,“路漫漫其修远兮,这条路上朝荣与五郎都是初学者。娘娘就不一样了,潜心礼佛多年,自然心若明镜一般。”
又来这套。被戴了高帽了皇后责骂的话,再次哽在喉咙口。
太后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温顺的少女,还有她身边表面恭顺的少年。
“朝荣口齿一如既往的伶俐。”她道。
“太后娘娘谬赞了。”元韫浓欠身。
惠帝像是突然提起了兴趣,“那倒是凑巧,朝荣排行第四,清河王又在族中排第五,年龄排下来,顺起来一家亲姐弟似的。”
“三郎不也刚好排三吗?”惠贞长公主扬眉,“三四五顺下来,正如一家。”
“朕与皇姐本就是一家姐弟,生下的子女也是如此。”惠帝望向惠贞长公主。
惠贞长公主近来态度软化了许多,这是巫蛊案后惠贞长公主头一回主动搭话,不再对他爱答不理的。
惠帝自然回应的积极许多。
他早说了,只有他和惠贞长公主才是一家人。
岐国公点头,“这也确实是一桩缘分。”
太后见不得他们有这么一副一家亲的模样,“行了。”
她摆摆手,“你们都回去吧,哀家还要接着念经,还有事问佛祖。”
“阿弥陀佛,太后请便。”灵慧大师平声说道。
众人纷纷退离大雄宝殿。
元韫浓看向寺庙里的美景,正是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身后传来温柔的女声:“韫浓妹妹。”
裴令仪和元韫浓两人回头,见慕湖舟和慕水妃兄妹正朝他们走来。
“水妃姐姐。”元韫浓对慕水妃展颜一笑,故意没理慕湖舟。
慕湖舟轻咳一声:“方才是皇祖母有意为难,不必放在心上。”
元韫浓翘起唇角,“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清都受了委屈。”
慕湖舟看向裴令仪,语气温和:“清河王年少气盛,但以后还需多加注意才是,皇祖母并非什么好说话的人。”
裴令仪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冷意:“多谢三殿下教诲。”
元韫浓看着两人,并无波澜。
她和裴令仪是极其相似的,他们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神佛庇佑,而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元韫浓看到不远处站了皇后身边的嬷嬷,眉梢一挑。
慕湖舟自然也知道那个嬷嬷从很早开始就站在那里了。
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抬手摸了摸元韫浓的头发,顺手将方才路边采撷的花骨朵戴在了元韫浓鬓间,“很漂亮。”
元韫浓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花。
“晚上父皇会设宴,晚点再见。”慕湖舟笑了笑。
慕湖舟没待多久就被皇后叫走了,皇后是见不得慕湖舟有事没事就跟元韫浓混在一起。
慕水妃的母妃并不受宠,甚至这次镇国寺礼佛出宫的机会,也是因为诞下皇嗣才能来的。
她也没多久就被叫走了。
“可别辜负了这好光景,逛逛吗?”元韫浓漫不经心地抬手勾勒了一下身边低垂的梨枝,已是梨花落尽。
裴令仪经常陪元韫浓四下闲逛漫步。
他们闲语几番漫不经心,说出口的却尽是些叛经离道的狂悖之言。
元韫浓是爱好奢靡,附庸风雅之人。
世家子弟,五陵少年,在锦绣堆里打着滚长大。
春日斗花,夏衣轻薄,秋笼捉蟋,冬雪温酒,极尽风雅趣事。
歧国公府的人都是大忙人,所以元韫浓同最知她本性的裴令仪看尽了京华风景。
同前世那样,裴令仪虽说是沉默寡言之人,但唯独在元韫浓面前话多。
因为不再有人会听他说话了,不愿意听,或是不敢听。
而他也不信任那些人。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元韫浓与裴令仪都并肩走过太多路了。
裴令仪陪元韫浓走在花树之下,状似不经意间问:“阿姊是更喜欢云游四海,还是更喜欢权倾天下?”
“都喜欢。”元韫浓回道,“等我权倾天下,哪儿不能去?先前史书上,也有帝后把政事都丢给自己几岁的孩子,叫其监国,自己跑出去玩。”
“看来阿姊已经想好了。”裴令仪顿了顿,“阿姊就是想当皇后,是吗?”
听裴令仪提起这事,元韫浓就莫名烦躁。
她停下脚步,站定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阿姊。”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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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仪也停了下来。
天边堆砌着一层一层的乌云,厚重地掩盖住了天光与春光。
潮热的风吹拂在脸上,元韫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裴令仪却能明显感知到元韫浓不高兴了。
“我只是担心阿姊,做慕湖舟的皇子妃不一定是好的选择。”于是裴令仪温顺地垂下眼睛,语调轻软。
元韫浓冷淡道:“这与你无关。”
裴令仪的视线落在元韫浓鬓间的花上,“三皇子对阿姊倒是用心。”
“用心?”元韫浓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笑了一声,“是啊,真心也是棋子。”
裴令仪挑眉:“阿姊可还真是狠心的棋手。”
“若是舍不得棋子,那还下什么棋啊?下棋,不是你吞了我,就是我吞了你。”元韫浓道。
裴令仪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阿姊说得对,三皇子待阿姊,也不见得真是爱。”
元韫浓看向他,“那你来说说,那是什么?”
“亲情?友情?”裴令仪道。
其实裴令仪知道,那里面是有爱的。
但这一点,他不想告诉元韫浓。
“行了。”元韫浓打断他,“是什么重要吗?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能为我所用,为我去争。”元韫浓指了指裴令仪的心口,“就像是你一样。”
裴令仪眸光晦涩,“是。”
“要下雨了。”元韫浓轻声道,“今日先到这里吧。”
她不想走下去了。
“好。”裴令仪不会拒绝她。
二人在此处分开,回到自己的厢房,直到晚宴开始。
晚宴在寺中举行,灯火通明,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僧人们不会来打扰这一处,只太后、惠帝和皇后,还有这些皇亲国戚们在此处。
尽管滴酒不沾,净是素斋,但这场名义上的家宴也维持了表面上的气氛融洽。
期间慕湖舟似乎都想要跟元韫浓说些什么的,只是他但凡有什么举动,都会立即被皇后打断。
这场晚宴结束得很快,也只是表面功夫罢了。
结束之后,元韫浓便依照之前与云水**所言的那样,同灵慧大师和云水**会面。
禅房内檀香袅袅,灵慧大师与云水**似乎等候已久,相对而坐。
二人正在对弈,中间隔着一张紫檀木案几。
案几上摆着一局残棋,黑白子交错,宛如阴阳交汇。
“郡主来了。”云水**笑道。
灵慧大师微微颔首,“檀越请坐。”
元韫浓没有客气,寻了一处地便坐了下来,等待二人开口。
是云水**让她来的,自然也是云水**说明其中意思。
“郡主可愿听我们辩一场?”云水**道,“我和这秃驴,也是多年至交了。”
听云水**对灵慧大师的这称呼,元韫浓眉心一跳。
还真是脱俗啊,**。
“自然愿意。”元韫浓微笑。
灵慧大师执黑子落下一子,“因果轮回,前世种因,今生得果。若是强行改变,便是逆天而行。”
他开口第一句,元韫浓就抬眸看了过去,脸色微变。
云水**却泰然自若,面不改色,“此言差矣。”
她执白子应对:“阴阳变化,否极泰来。所谓逆天,或许正是顺天。”
灵慧大师摊开手,“请讲。”
“譬如此局。”云水**指着棋盘,“看似死局,实则暗藏生机。若因循守旧,必败无疑。若敢于变通,或可反败为胜。”
灵慧大师摇头:“棋局可改,天命难违。”
他叹息一声:“逆天而行,执念太深。强行改变命中注定之事,结果必遭反噬。”
“我看你就是太迂腐,太守旧了。”云水**笑道,“天道无常,谁说回到起点就是逆天了?你的佛告诉你的吗?或许,这正是天意。”
元韫浓听得心惊肉跳。
他们二人虽未明说,但每一句话都似乎在暗示。
短短几句谈话之间,元韫浓想了无数的可能和退路,甚至想过了要不要干脆解决掉这两人算了。
似乎是觉察到元韫浓心中所想,云水**看过来,“郡主是真不信鬼神啊。”
第32章 紫微星
元韫浓脸笑肉不笑,“我原先是真不信的,可是如今一见二位竟然有如此神通,可就得信了。”
“阿弥陀佛。”灵慧大师双手合十,“檀越还请放心,贫僧与云水并无想要害檀越之心,此事也不会透露给旁人知晓。”
“这可当真?”元韫浓问道。
这件事情若是真的被传了出去,让她的仇家知晓了,必然会是灭顶之灾。
与其有此祸患,倒还不如多费点心思先把危险扼杀在摇篮之中呢。
灵慧大师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元韫浓微笑:“我相信二位。”
心中却想,需得让人盯着些。
她转而问:“就二位方才所言,我分明顺应天命而来,为何算是逆天而为?”
云水**看向灵慧大师笑道:“你看,我就说吧,这怎能算是逆改天命?分明是天命允她如此。”
禅房内一时寂静,只有檀香袅袅上升。
良久,灵慧大师叹了口气:“二人执意如此,贫僧也不再多言。只是……”
他忽然转头看向元韫浓,“世间万物皆有因果,檀越如此所为,不仅仅是修改自身因果,也在介入他人因果。”
元韫浓眸光闪烁。
“正如檀越义弟今日在殿上所言,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依贫僧所见,檀越如今已经介入了太多的他人因果。”灵慧大师道。
“何必吓唬小辈呢?”云水**解围道,“既得机会重来,若是不能补足遗憾,岂不是白白浪费?这其中的代价和滋味,自然也是她自己明白的。”
灵慧大师摇头:“云水,你这是在误导她。介入他人因果,轻则有损阳寿,重则反倒替他人承担因果。”
云水**却神色如常,“人生在世,有所得必有所失。”
“正如此局。”她指向棋盘,“若因瞻前顾后而不敢落子,则会失去更多的棋子。”
她笑着望向元韫浓,“我瞧郡主,也是执棋人。”
元韫浓笑而不语。
灵慧大师凝视棋盘良久,忽然笑了:“也罢。”
他站起身,行合十礼,“这局棋,贫僧认输。”
云水**也笑了:“承让。”
她又转向元韫浓,“郡主,你家特别的并不是只有你一人。”
元韫浓扬眉,“我家大姐姐潜心修道,在家中道观修行,看来也是颇得机缘。”
“不止是她。”云水**摇摇头,“你大哥也是个奇人。”
“哦?”这确实令元韫浓相当意外,“还望**指明,我大哥得了什么机缘?”
“近日来,我夜观星象。”云水**含笑,“有三颗星,俱有帝王之气。”
“三颗?”元韫浓惊异。
“是轩辕十四、心宿二和紫微星。”灵慧大师开口。
元韫浓笑意略有讽刺,“我们陛下也不算是这三颗星的其中之一吧?”
云水**哈哈笑出了声:“自然不算,那老东西在星象里的意象,可谓是黯淡得不行。”
灵慧大师轻咳一声:“云水,莫要口出狂言。”
元韫浓看向云水**的眼神略带欣赏,“**还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物,令人钦佩啊。”
“彼此彼此,谬赞谬赞。”云水**谦虚地摆了摆手。
她早看不惯惠帝那人了,她看卦都是随缘,惠帝当初上来就是说她虽然是一介女流比不上灵慧,但灵慧闭关,就暂且先让她也来算个卦象看看吧。
这话说得,也太侮辱人了。
“云水。”灵慧大师无奈道。
云水**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紫微星许是印证了郡主的命轨。”
“紫微星自古以来可都是帝王之心啊。”元韫浓笑着道。
但却并没有半点觉得自己不该和此星挂钩。
毕竟前世她所作所为,可也都是帝王之事。
“檀越不必谦虚。”灵慧大师道,“心宿二原本的帝王之气并无那么重,自紫微星大亮之后,它的帝王之相也逐渐浓重起来。”
云水**又道:“可有意思的是,这颗心宿二原本不该有这亮色,原本在这天上长明的,只是紫微星和轩辕十二。”
元韫浓若有所思。
“不错。”灵慧大师点头,“这轩辕十四,此星轨迹诡异,初时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继而如困兽之斗,锋芒毕露。但从始至终,都有帝王之气。”
云水**笑道:“此星轨迹,确实非同寻常。初时隐于北方,如潜龙在渊。继而南下,如猛虎出柙。如今多少已成气候。”
“不出意外的话,原本这帝王星应是这轩辕十四和紫微星。”她道,“只是不日之前,紫微星光芒大盛之后,从而影响到了心宿二,才有了三颗帝王星的场面。”
元韫浓琢磨着这二位的意思。
这轩辕十四应该是裴令仪,紫微星是她,而心宿二或许是慕湖舟。
大概是从前的帝王星是她和裴令仪,但因为她的重生,做出的改变,连带着慕湖舟也有了帝王之气。
那么看来,她如今的选择也没错了。
她并不在意当上帝王的人是谁,反正她是两头下注,横竖左右都吃不了亏。
她知道紫微星依然长明,那就够了。
“那二位觉得,轩辕十四和心宿二谁能堪此大任呢?”元韫浓问。
“灵慧,要不要来赌一赌?”云水**来了兴致,“我是觉得轩辕十四更胜一筹呢。”
灵慧大师却摇头,“此言差矣,此星虽盛,却杀气太重。贫僧观其轨迹,所过之处,必有血光之灾。”
“你是嫌他杀劫太多了?”云水**并不赞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此星虽杀气重,却也有济世之能。”
毁了一切再重构,可比继续这样下去好多了。
灵慧大师叹息,“所过之处,尸横遍野。如此杀孽,如何能成明君?”
云水**笑了,“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若无霹雳手段,何来太平盛世?况且嘛……”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元韫浓一眼,“郡主,你知不知道有些缘分前世未了,今生或许能再续前缘呢?”
元韫浓微微一怔。
云水**道:“这要看郡主自己怎么想了?紫微星举足轻重,你的选择……”
话未说完,灵慧大师打断了她的话:“云水,有些话,点到即止即可。”
他对元韫浓道:“檀越,很多事情,望你三思而后行。”
云水**遗憾地叹气,“天机不可泄露,我也不能再告诉你更多了。”
灵慧大师和云水**已经透露了很多了,元韫浓也清楚这一点。
她真心实意地行了一礼,真诚道:“多谢二位指点迷津。”
云水**又捂着嘴,小声地元韫浓说道:“你这条路虽然难走,胜负难定,当你也不必太在乎了。有些人看似与你对立,实则与你同路。这条路,会有人同你并肩同行的。”
“云水!”灵慧大师严厉地呵斥道。
“行了,我知道了。”云水**小声嘀咕着。
她又对着元韫浓笑:“灵慧没有恶意的,佛道两家对天机的理解不同,他主张顺应天命,而我……”
她顿了顿,“更相信人定胜天。”
“多谢。”元韫浓是真心感激他们。
“不过嘛。”云水**话锋一转,“你真的需得小心,很事情既然改变了,结果或许也会不同了。前世紫微星亮到了最后,今生便不一定了。”
“多谢二位。”元韫浓再次感谢,郑重其事地道,“我必然将二位今日之言,放在心上。”
云水**摆了摆手,“不必挂怀,你我既然有缘分,没事情也多来白云观瞧瞧。”
元韫浓笑道:“一定。”
她看了一眼外边的天色,“天色已晚,我便不多叨扰二位了,告辞。”
云水**笑着目送她离开。
“要再来一局吗?”等到元韫浓走后,云水**一边问灵慧大师,一边却已经在整理棋子了。
灵慧大师无奈摇头。
云水**兴致勃勃地问:“你真的不和我赌一把吗?”
灵慧大师不答,却反问:“你觉得,轩辕十四和心宿二,这两颗帝星遥遥相对。你觉得,那颗紫微星最终会偏向谁?”
“胜利的那一方。”云水**回答。
“谁赢就会帮谁吗?”灵慧大师抬眼。
“她必胜无疑。”云水**笑,“她站在自己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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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慧大师问:“看来你对她很有信心,你很喜欢她吗?”
云水**挑眉,“显而易见。”
她捏着下巴思索,“裴氏和慕氏皇朝加起来,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星象。上回有这样的场面都是几百年前,还是几千年前了?”
“先辈们留下的书籍记载,大概已经是楚乐皇朝昭阳女帝那会了。”灵慧大师回应道。
“你我此生能碰上这样的盛景,不该高兴吗?”云水**笑问,“多少人倾此一生都遇不上呢。”
灵慧大师叹气道:“可这也预示着,不是大盛就是大乱。”
云水**又落一子,“那我们就赌一把吧,看看她能不能搅得天翻地覆。”
元韫浓不断回想着今日发生的种种,分析着每个人的言行举止,权衡着利弊。
等到她走到屋檐下,发觉外边已经细细密密地落下了小雨。
镇国寺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中,青石板路上落满了细碎的梨花。
夜晚的寺院格外清寂,元韫浓轻轻叹息一声。
她沿着屋檐下的廊道走,想要去找惠贞长公主聊一聊。
远远地就能听见一阵轻微的争吵声隐隐传来。
再往前走,就是惠贞长公主厢房的北面了。
元韫浓眸光微闪。
她听到了惠贞长公主的声音,但却依然不真切,隐约间好像还有惠帝的声音。
在原地驻足片刻,她幽幽叹息一声,背过身,往反方向走去。
有些事情,她不能逼迫母亲,或许只能靠母亲自己想。
再往前几步,她看到裴令仪站在廊下,檐下的雨都滴落。
裴令仪撑着一把伞,眉眼静谧。
他薄唇不点而朱,仿若沾染了这春日里被雨打落的花瓣的色泽。
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妖冶。
“阿姊。”裴令仪穿过雨雾,朝着元韫浓走来。
最终驻足在元韫浓面前,他站在雨中,站在台阶下。
而元韫浓站在台阶上,低着头看他。
裴令仪仰起脸,望向元韫浓,“阿姊,下雨了,我想你没带伞,身边没带小鬟,便来接你。”
庭院中的几棵海棠树花瓣已开始飘落,但仍有几缕残花倔强地挂在枝头。
地上满是粉色的花瓣,宛如铺就了一层轻柔的花毯。
雨水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在灯火下犹如琉璃一般,光影斑驳,为宁静添了几分梦幻。
元韫浓神色复杂地凝视着裴令仪的脸庞,最终叹息一声,走进裴令仪的伞下。
“说来接我,怎么就只带一把伞?”元韫浓问。
裴令仪顿了顿,“雨下得急,出来时也急,便忘了。”
“这也能忘?什么记性?”元韫浓轻嗤一声。
二人并肩路过许愿池。
这许愿池也是放生池,里边已经有荷叶刚刚探出水面,嫩绿的叶片小巧而鲜嫩,像一个个精巧的碧玉盘漂浮在水面。
池中鱼儿欢快游动,偶尔跃出水面,溅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引得荷叶微微晃动。
“阿姊要许个愿吗?”裴令仪问。
“你今日倒是怎么看都不像不信鬼神了。”元韫浓愈发稀奇了。
裴令仪笑了笑,“我现在要开始信了,往后也都要信了。”
“来都来了,阿姊也许一个吧。”他伸出手,递出一枚铜钱。
这倒也是,来都来了。元韫浓被说服了。
这四个字最有力了,毕竟来都来了。
于是她接过铜钱,想要许愿,但是一时心中两茫茫。
裴令仪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阿姊想不到许什么吗?”
“一时间还没想好呢。”元韫浓仔细想想,想要的太多了。
“有人说,许愿时候想不到要许什么愿的人,必然是极其幸福的人。”裴令仪道。
元韫浓斜睨他一眼,“这个有人指的是你吗?”
裴令仪笑了,“阿姊怎么这般说我?”
“好了,我现在想好了。”元韫浓终于想好了。
她在心中想,我要当皇后。
然后她把铜钱丢入了许愿池里。
元韫浓看向裴令仪,“到你了。”
裴令仪的心愿和在大雄宝殿里是一样的。
第33章 你不在乎我
昨日里淋了些雨,吹了点风,今日元韫浓便又要开始咳嗽了。
霜降在旁边唉声叹气,直说怪她没跟着元韫浓一起去。
得了病还能顺理成章不去见讨厌的人呢,还能美名其曰是怕过了病气。
元韫浓也没多在意。
惠贞长公主过来瞧了瞧,看元韫浓这又病了,尽管见怪不怪,但又唉声叹气。
她怨怪道:“也真是,可怜吾儿这样病弱,还要受累爬这山来祈福。”
“阿娘,是我自个儿体弱。”元韫浓无奈道。
“在府上好好的,出来才受的罪。”惠贞长公主却不赞同。
千错万错,怎么可能是她女儿的错?
元韫浓抱着惠贞长公主的手臂撒娇,“既然阿娘心疼我,一会的药就别喝了。”
“想都别想。”惠贞长公主论起这事那是铁面无私的,点着元韫浓的额头把人推远了,“药是必然要喝的。”
“太苦了。”元韫浓瘪着嘴道。
惠贞长公主无奈道:“都多大了?喝点药还嫌苦?”
“好了好了,顶多阿娘一会叫人下山去买点蜜渍杏脯来。”见元韫浓苦着张小脸,惠贞长公主只能道。
“还是阿娘最好了。”元韫浓露出笑容。
惠贞长公主也笑着点她鼻子,“你都多大了?还抱着阿娘撒娇呢?”
元韫浓脸不红心不跳,“也才五岁吧。”
“真是不害臊。”惠贞长公主轻轻拧了一把她的脸颊。
迎着春光,裴令仪踏入门槛,向二人颔首,“长公主,阿姊。”
惠贞长公主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五郎来了。”
“听闻昨日阿姊受了凉,今日便咳得急了些,便来看看。”裴令仪道。
“唉,也好。”惠贞长公主叹了口气,“五郎你陪应怜玩会吧,我还要去礼佛。”
名义上她算裴令仪义母,身份上她是长公主,裴令仪却是清河王,不尴不尬,不亲不近。
她和裴令仪,同对待元韫浓的三个兄姐是一样的。
不亲近,但也不刻薄。
“好。”裴令仪垂目应下了。
惠贞长公主又嘱咐了元韫浓几句要好好吃药,不许偷偷倒进花盆里,才转身离开。
裴令仪看看外边的天光,“阿姊要出去走走吗?”
“也好。”元韫浓也不想闷在厢房里。
她总觉得镇国寺的厢房不如自家舒坦,可惜了,就算是太后和惠帝也是住的这条件,她也没办法。
元韫浓起身同裴令仪一并朝外走去。
昨夜里雨疏风骤,残花一地,空气里还弥漫着湿意。
大雄宝殿的飞檐下,风铃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与寺庙里悠悠的梵音交织在一起,萦绕在空气中。
殿前的香炉里,香烟袅袅升腾,融入暖阳与微风之中。
元韫浓驻足在昨夜的许愿池前,看着池中红白鲤鱼游动,“瞧着肉质肥美。”
“我瞧也是。”裴令仪点头。
元韫浓又看远山,远山青翠。
二人看向群山,并未言语。
裴令仪突然说:“其实阿姊根本不在乎我吧。”
这句话突兀且没头没脑的。
元韫浓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转过头来,看着裴令仪,“谁跟你说的这句话?裴七?”
“不是。”裴令仪笑了笑,“旁人都说我们关系很好,阿姊,我们关系确实很好。”
元韫浓好像确实在乎他,可是要是把他们分开,要他远离元韫浓,对于元韫浓而言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只不过再过个几年,亦或者是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时候,元韫浓半梦半醒时看见窗外摇曳的花枝,可能会想起及笄之年放在他手里的那一朵永生花。
裴令仪太清楚元韫浓的本质了,就像元韫浓知道他是什么货色一样。
他说:“但是这也不代表阿姊会在乎我,不是吗?”
元韫浓没有说话,她抬手摸上裴令仪的脸颊,曾经那道十字疤留下的地方。
她的话也一样突兀且没头没脑,“疤已经消失了,看不见了。”
裴令仪愣了愣。
元韫浓的手沿着裴令仪的侧脸滑动,顺着线条抚过他的睫毛,还有僵硬的唇角。
元韫浓的唇角动了一下。
裴令仪以为元韫浓终于要露出一点笑的时候,元韫浓毫无征兆地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裴令仪被打偏过头去,愣愣地伸出手摸了一下脸。
元韫浓袖口的药苦似乎还萦绕在鼻尖,脸上还有些火辣的痛感,裴令仪回过脸看向元韫浓。
“所以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吗?”元韫浓面无表情地问。
她几乎至始而终都带点淡淡的笑意,但在质疑的时候嘴角下压。
她的脸朝上微微扬起,眼神却居高临下地朝下看,这张柔弱又漂亮的脸上出现了压迫感。
“忘恩负义的东西。”她轻嗤一声,“你是在质问我吗?”
裴令仪低下头,温顺道:“不敢。”
“你记着了,裴清都。”元韫浓紧盯着他,“别忘了你当时的誓言,你说你不需要饵食,不需要棚窝,甚至不需要墓碑。”
“而我给了你这些,我也为你铭刻了墓碑,你现在是岐国公府的人,你就算中道崩殂也会有姓名有归属。”元韫浓说,“你现在也别奢望当初我没有承诺给你的东西,我什么都没有承诺。”
好冷酷啊。裴令仪望着元韫浓冷漠的眼睛心想。
漂亮的、冰冷的眼睛。
“我知道。”裴令仪说道。
他对元韫浓的阴晴不定和坏脾气,早已经**以为常。
说完话后,元韫浓又摸上裴令仪的脸,“打疼你了吗?”
她带点笑意地问:“要不要上点药?”
“不疼。”裴令仪也笑了笑。
“看来是我手下留情了,记着疼才记着打。”元韫浓语气幽幽道。
裴令仪轻声说道:“我已经记着了。”
他眼帘低垂,透着一种晦涩难明的深邃。
“那最好了。”元韫浓放柔了语调,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样,“我们接着往前边逛逛吧,清都。”
“好。”裴令仪随着元韫浓向前。
前边穿过拱门,慕易遥就身着僧衣站在那里,目光复杂。
裴令仪像是并不意外那样,平静地直视着他。
他走近的时候,裴令仪就发觉了,只是元韫浓下一刻就一巴掌扇了上来。
元韫浓倒是有些意外,她并不习武,没有那个耳力,也没有那个警觉。
她微笑:“大表哥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扇他前一刻。”慕易遥实话实话。
“表哥说话真直接。”元韫浓感叹。
“出家人不打诳语。”慕易遥道,“我既然遁入空门,郡主还是直接叫我法号吧。”
元韫浓没理他,笑着说:“我们发生了一些小口角,表哥别放在心上。”
慕易遥扯了一下嘴角,“我离宫时很早,和郡主没见过面,据传闻一直以为郡主是个性情温顺的姑娘,没想到会因为口角锋芒动手。”
“打是亲骂是爱,这是我们家里人表示亲爱的方式。”元韫浓笑意不达眼底,“清都,你说是不是?”
“阿姊说的是。”裴令仪道。
慕易遥稀奇道:“那郡主真是爱到深处了,上来就打脸。”
“那是自然。”元韫浓点头。
慕易遥看向裴令仪,“昨日你在大雄宝殿上的一番话语,似乎是很对太后娘娘充满了敌意啊。”
裴令仪不置可否。
“我倒是很好奇,你对我们太后娘娘的敌意从何而来?”慕易遥问,“是因为岐国公府,还是清河王府?亦或者是裴氏皇族?”
这话是能说的吗?元韫浓环顾四周,四下无人。
她面色稍变,“表哥,佛门中人,少说这些狂悖之论。”
“哦,那我不用僧人的身份说这话,用皇子的身份说这话行吗?”慕易遥并无所谓。
元韫浓似笑非笑,“哦,我还以为表哥修行多年,早已放下红尘俗世了呢。”
“红尘俗世容易放下,心中怨怼却放不下。”慕易遥嗤笑,“所以,我才来问清河王。”
慕易遥看向裴令仪,裴令仪波澜不惊。
“此为国仇,亦为家恨。”裴令仪平静地说道。
他要复国仇,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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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家恨。
慕易遥笑出了声:“这片土地上,我的先祖曾经战败过你的先祖。”
“你的先祖或许是明君,如今东南西北四军统领,东白家、南元家、西孙家、北徐家。”裴令仪道,“白家随他打败了孙家,取代裴氏成为了新皇。”
“可他没有清算孙家,反而四分军权,让孙家统领西营军。”慕易遥扬眉,“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装模作样呢?毕竟清河王这个爵位就是他仁慈的牌匾。”
裴令仪说:“君子论迹不论心,所以我用了或许这个词。”
慕易遥点头,“是,他或许是明君,但我的好父皇绝对不是,我那没有血缘的皇祖母更不是。”
裴令仪的神情并不意外。
“你知道往事?”慕易遥半眯起眼睛。
“惠帝厌恶清河王一脉已久,太后深夜急召,禁军围困逼杀我父,我母亲在她面前一头撞死,以明其志。”裴令仪冷淡道,“我什么不知道?”
元韫浓为之震惊,她就不知道。
所以太后那会才突然间出宫修行,还跑去了龙泉寺,就是为了求个心安理得啊。
“太后娘娘手上染了那么多血,还在乎这一点吗?”元韫浓讽刺地弯了弯唇。
“当然在乎啊。”慕易遥道,“我可是亲眼看到的,看到曾经的清河王妃临死前爬到她腿边,死死地抓住她的裙角,诅咒她因果轮回,不得好死。”
毕竟太后**权术,却没有亲自动手染过血。
而当时的清河王妃是直接撞死在她眼前,血都溅到了她脸上。
元韫浓微微蹙眉,“你是亲眼看到的?”
“是。”慕易遥承认,“当时我的好三弟已经降世,我就已经没用了。”
原本只是因为惠帝没有孩子,皇后也没有自己的皇子,所以自小跟在皇后身边的丫鬟成了第一枚棋子。
皇后提拔她承宠,成为妃子,她也恰好怀上了龙种,生下了慕易遥。
棋子生下了棋子。
慕易遥一直都是皇后的筹码,直到皇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慕湖舟。
有了血脉相连的亲子,慕易遥就成了弃子。
“太后想要直接杀了你吧?”元韫浓笑了笑。
慕易遥与她对视,“是啊,可我命大。太后信佛,她设局要困杀老清河王夫妇,所以那几天镇国寺僧人提前就来宫中驱邪祈福。”
元韫浓都能猜到后续:“所以你跑了,跑出去恰好碰到了灵慧大师,跪在地上求他收你为弟子。出家人慈悲为怀,他不会拒绝你。”
“对,你很聪明,朝荣表妹,你是我见过在这个年纪里最聪明的孩子了。”慕易遥感慨。
裴令仪冷笑:“惠帝和太后都信佛,有灵慧大师开口说你有机缘,惠帝尽管不舍也不会拒绝,再加上他也不会对太后的所作所为毫无所知。”
“他太懦弱了,太后杀清河王夫妇,他可以视如无睹,这样他就可以把过错推给太后,把罪孽也推给太后。实际上他在心底暗暗窃喜呢。”元韫浓嘲笑。
这些年来,她可太清楚惠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她道:“所以他连赶尽杀绝也不敢,却高兴将人任意磋磨,把清都困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清都越惨他越高兴。”
裴令仪接上元韫浓的话:“他想杀我父母,但他不想杀你,毕竟你是他第一个孩子,第一个皇子。”
他们几乎要将惠帝剖析得一干二净:“可他也不敢忤逆太后,所以他即使不情愿,也顺水推舟让你遁入空门。”
“太后也会放你一马的,因为她最信鬼神了,你皈依佛门,她不好杀你。再加上你的母亲不能离宫,她还在皇后身边,他们会相信你不敢说的。”元韫浓说道。
他们你一言我一句。
慕易遥苦笑:“正如你们所说的那样,我的父皇是个混蛋。”
“是啊,那你来问清都什么呢?想要知道的,你都知道了。”元韫浓挑眉。
慕易遥凝视他们二人,“我想要知道你们的立场。”
“立场?”元韫浓笑了起来,“你想要什么立场?”
“到底是我的三弟,还是五弟?”慕易遥问。
第34章 木秀于林
哦,这一点确实值得问一问。
元韫浓心想。
毕竟对于慕易遥而言,如果想要挣脱桎梏,接出自己的生母,彻底摆脱太后和皇后的控制,那就不能让慕湖舟登上皇位。
只要慕湖舟登基,太后和皇后的权势必然会抵达一个新的巅峰,那么他想要摆脱他们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也不能寄托希望于惠帝,惠帝要是能行,几十年前就行了。
然而想要靠他自己,那就更难了。
他生母地位低微,母族不能给予他片点的帮助,不靠他接济就已经不错了。
他的才能也不是**挑一,他顶多只能算个聪明人。
放在他眼前的只有一条路,慕载物登基,又或者是改朝换代。
这二者取其一,自然是前者看着合理许多。
想要慕载物登基,那么元氏的态度就显得至关重要了起来。
太后和皇后的母族齐家,如今的当家人齐丞相是皇后的兄长,太后的侄儿,也就是慕湖舟的舅舅。
而向来是太后**的白家统领着东营军,太后和皇后还意图让白翩飞成为三皇子妃。
这两家必然站在慕湖舟身边。
慕载物的母族张家也是手握实权的,他们虽然不统管四军的其中之一,但是有自己的部曲。
掌控北营军的徐氏虽然没有明确站队,却隐隐倾向于慕载物。
统领西营军的孙家算是前朝旧势力,不参与他们慕南皇朝的权力斗争。
如此算来,慕湖舟略胜一筹,但胜负尚未知晓。
需要争夺的助力,重中之重就成了元氏,这个名义上的保皇派。
所以慕易遥才来试探的元韫浓和裴令仪,他需要知道他们的态度和立场。
因为元氏既和齐家是宿仇,又和张家是死敌。
“你猜猜看?”元韫浓笑吟吟地说。
慕易遥并不觉得好笑,“我希望你们至少不要偏向我的三弟。”
他希望元氏至少能够保持中立,而不是倒戈相向。
“你希望的事情就能实现吗?大表哥,你是远离京华权力的中心太久,所以迟钝了吗?”元韫浓笑出了声。
“你是站在他们了?你可别忘了,太后杀了你的外祖母,也杀了裴清都的爹娘,她和皇后现在想要的可还有你们自己的命。”慕易遥说。
“她们是刚开始这样的吗?”元韫浓不以为然。
一直以来,她的仇敌都是如此。
她不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而动摇,去改变自己的选择。
慕易遥神情复杂,“你是想要效仿楚乐女帝吗?”
“啊,我是很喜欢她来着。”元韫浓眯着眼睛笑,“只是我没她那么远大的志向。”
“后人说她放荡、纵欲、顽劣不堪。”慕易遥说,“你想要成为这样的人?”
元韫浓云淡风轻道:“难道没人说她大胆、明艳、不拘绳墨?”
“她只是做了帝王会做的事情,世人却因为她是女子而苛责她。”元韫浓平静地说道,“她虽然身体不好,但却生机勃勃,我很羡慕她。”
慕易遥回想,对比起那个纸面上就已经浓墨重彩的女子,看着元韫浓说道:“你确实看着死气沉沉。”
元韫浓身上有那种鲜活的死气,犹如不动声色的游魂,坟冢边上艳丽的花。
“你说这些话,是想真和你娘当一辈子傀儡吗?”元韫浓笑意不改。
慕易遥神情微变,“你有法子吗?”
“没有。”元韫浓回答,“但你可以换一条路走。”
“哦,你所谓的路,就是你的路了?”慕易遥面无表情道,“你怎么敢保证,你可以帮我和我娘脱离太后和皇后的摆布?”
“不可以。”元韫浓笑。
她的语气带有引诱:“但是与其将希望寄托于慕载物那样的混蛋能战胜慕湖舟,并且在登上皇位之后,能网开一面放过你和你娘,还不如指望我呢?”
“你能做什么?”慕易遥问。
元韫浓反问:“那你能为我做什么呢?”
“你想要的东西那么多,却不告诉我你自己的作用。”她的眼睛始终含着笑意。
她姿态散漫慵懒,“你有什么作用吗?你在以什么身份同我说话?是僧人,是皇子,还是表哥?”
慕易遥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法给出答案。
“我来告诉你,你的身份。”元韫浓朝他伸出手,“一枚能令那老东西有片刻动容的棋子。”
那双手纤弱又修长,在偏漏檐下的光晖里散发着莹白的辉茫。
元韫浓问:“你要不要做这枚棋子?”
裴令仪注视着元韫浓伸出的那只手。
元韫浓总是这样漫不经心地,高高在上地递出手,像是救赎,也像是引诱。
但是无论如何,溺水的人都会拼命抓着这最后一根稻草。
哪怕他们都知道,这背后隐含的代价或许无法承受。
“一言为定。”慕易遥握住元韫浓的手,紧盯着眼前那张姣好的脸,“你要我怎么做?”
元韫浓露出笑容,“我要你在将来一个恰当的时机里,站出来演我编的皮影戏。”
在一个慕湖舟和慕载物的对峙摆到明面上,所有人的都能瞧见的时候。
慕易遥出现,扮演她的皮影人,念出她安排好的词句,走她设定的结尾。
和元韫浓、裴令仪背道相驰之前,慕易遥眸光闪烁,“我的好表妹,方才所言,你可真是谦虚了。”
元韫浓停下脚步,回首挑眉。
“你的志向或许没那位远大,野心可是不遑多让。”慕易遥称不上是夸奖还是讽刺。
但是元韫浓虚心接纳了,无论是夸奖还是责骂。
“多谢夸奖。”她笑了笑。
然后转过身,和裴令仪并肩向前走去,没再回头。
慕易遥看着二人的背影穿过一道又一道的月洞门,逐渐行远。
似乎是觉察到了一直如影随形的灼热视线,在又穿过一道月洞门时,裴令仪回头看了过来。
裴令仪眼瞳漆黑,眸光晦暗,眼神森冷,隐含警告。
仅仅是短短一瞬的视线,裴令仪就收回了目光,继续往前走去。
在那双眼睛里,慕易遥看不到丝毫温情,只有纯然的冷漠。
和野兽一样。
“真是好奇啊。”慕易遥是真的很好奇。
两个相似的人到底是凭借什么才能走到一起,必然是需要其中一个压抑本性。
*
春日状似短暂,夏日更胜一筹,眨眼之间,轻飘飘地就过去了。
沈川是有真才实学的,金龙殿上一鸣惊人,实打实的天子门生,今生照旧挣得一个探花郎。
那是沈川意气风发的时刻,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京华花。
沈氏清贵人家,家风清正,家庭关系又不复杂,沈川又是一表人才,是不少氏族人家眼里的东床佳婿。
只是先前沈大人都一一以先立业,再成家的借口推拒了。
如今既然已经成了探花郎,那自然是媒婆踏破门槛。
只是沈川又推拒了,说是要先安家国,再定私人之事。
不少人觉得这是借口,元韫浓知道那是真的。
沈川正是这么一种人。
除了元氏和张氏之间的关系愈发势同水火之外,仿佛也没有什么不同的。
要紧的是,自打当时庄铭一事之后,一件小事上北凉就已经试探出了南朝的意思,乃至于惠帝的态度。
之后他们的态度就愈发恶劣,甚至刻意寻衅滋事。
北凉和南朝的关系更是直转急下。
北凉三番五次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请求,与其说是请求倒不如说是要求。
例如说向南朝索要钱财,约定还款期限却是几十年后,还没有利息。
甚至在边疆屡屡发起冲突,反复骚扰。
就边境的百姓们所言,有不少山匪海盗都是北凉之人。
但凡南朝不满足北凉的要求,北凉便会进行言语威胁甚至一些小规模的骚扰行为,与边疆守军也偶有冲突。
有些冲突,甚至可以算是小打了一场,只是没有真的耍起狠来动真干戈,怕事情失去控制而一发不可收拾。
只要北凉在军事上取得优势后,就会立即企图通过外交讹诈等手段,从南朝这里获取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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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的物资和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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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帝对这些事情头疼至极,发了好几次火,迁怒了一堆人,但却又没有办法。
到了后面,他甚至开始当甩手掌柜,将此事交由礼部尚书来办。
礼部尚书也是个人才,说是要和北凉修复关系交好,便开放了各种往来行商的渠道。
一时间大批北凉之人涌入南朝的繁华城中,就连京中也多了不少北凉的异族面孔。
他们态度野蛮,横行霸道,导致百姓怨声载道。
各方面的影响和挤压之下,慕湖舟和慕载物的争端也逐渐浮出了水面。
他们之间最本质的利益冲突。
慕湖舟表现出来的态度还算是温和,但是他身后的白家和齐家可就不是了。
尤其是白家,大有作为先锋的姿态。
尽管太后和皇后频频释放出意思,但是作为齐家此刻真正掌门人的齐丞相却没有流露出什么明显的表示。
在丞相的沉着之下,原本有些蠢蠢欲动的齐氏众人也只能暂且按捺住心思。
齐家的姿态反倒是让白家开始着急起来。
我都上了,你不冲可不行啊!
东营军统领来丞相府找丞相谈了好几次,有那么几回白翩飞也是一块跟着来的。
最后一回,白翩飞实在是受不了齐丞相不咸不淡的态度,直说了:“齐世伯,您何时才打算下场?”
“小丫头年纪不大,性子倒是挺急的。”丞相眉头轻微地扬起了一下。
“别说就翩飞了,我也急。”东营军白统领叹了口气。
见白翩飞开了口,他就也实话实话了:“如今这局面我也不想多说了,放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也就算了,齐兄你如今还不肯入场,那可就**道了。”
“不是我不想,而是这事并非一蹴而就,需要从长计议。翩飞初生牛犊不怕虎,贤弟你怎么也这么沉不住气呢?”丞相摇头。
“世伯!您可是宰相!”白翩飞急切道,“我们白家统领东营军,还有什么可怕的?”
元韫浓都快要把她逼疯了,无论她走到哪里,元韫浓的影子似乎都跟随着她。
所有人都会提起元韫浓,哪怕是她亲娘都会在闲谈时无意之间谈起元韫浓。
要么就是与元韫浓有关的事情,或者有关的人。
当初慕湖舟在金明池上那一句“亲疏有别”,还有她无数次腆着脸上前想要和慕湖舟攀谈两句,慕湖舟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礼貌态度,已经成了她这些天以来的梦魇。
只要战胜慕载物就好了,只要慕湖舟当了皇帝,一切都会好的。
皇后和太后不可能让元韫浓当慕湖舟的妻子。
就算慕湖舟喜欢元韫浓,那又怎么样?
白翩飞只能不断地这样提醒自己。
“那是权力,并非影响,影响和距离息息相关。”丞相却平静道。
他呷了一口茶,“老夫的确位极人臣,但终究是臣,在陛下、长公主乃至于郡主面前,都是臣。”
“但惠贞长公主到底只是公主,她没有实权。”白翩飞眉头紧拧。
丞相扯动脸皮笑了一声:“长公主和郡主都没有实权,他们之所以举足轻重,正是因为微妙的君者身份,还有他们的话语能最快程度上达天听。”
白翩飞听着点头,攥紧了袖袍里的帕子。
是、是!她们的厉害之处,无非就是能告御状,把事情告诉陛下罢了。
丞相拍了拍白统领的肩膀,“贤弟稍安勿躁,那些人也得意不了多久了,不过是寒蝉僵鸟罢了。”
“自古以来,天子近臣,都有一样的弊端。”他浑浊的眼睛里,坦露一丝精光。
白翩飞长舒一口气,“有世伯这句话,我和父亲也就能放下心来了。”
白统领捻着胡须点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风可不只是外头的风。”丞相哼笑一声,“更可怕的地方是,我们的陛下也不一定容得下这样的外戚权臣。”
到了后头,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不就只剩下了一条死路吗?
第35章 虞兮虞兮奈若何
北凉的面孔在街头巷尾时常能瞧见,隐隐有风雨欲来之势。
偏偏这时候惠帝下达圣旨,要岐国公领兵去**边境的**。
元韫浓可不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因为惠帝前两天刚表示自己要去行宫参悟佛理,修养精神。
他这时候要离宫,还要带走惠贞长公主,再带东营军那么大一批人看护左右,多事之秋,底下还不知道怎么乱呢。
西营军和北营军因为战略需求,向来都是一西一北镇守在边疆的。
等到惠帝一走,京中本就只剩下元氏的南营军,如今还要派出去**边疆**。
要是这时候出了事,还该怎么办?
岐国公闭门不出,和元彻回,还有一众**的臣子门生一共讨论。
元韫浓想了想派了人去四处打听打听,看看那些北凉人的动向。
裴令仪倒是也很忙,少见人影。
他在做什么,元韫浓很少过问。
就元韫浓看来,反正她两头都下了注。
裴令仪若是能像前世那样当上帝王,倒也不错,至少她不用再看到太后、皇后,还有惠帝那副恶心的嘴脸了。
省得她还得想法子把人毒**。
正想着人呢,说曹操曹操到,裴令仪出现在了窗口。
“来了怎么不进门,到窗口干嘛?”元韫浓慵懒地抬眸,“跟我玩西厢记呢?”
“阿姊又在说笑。”裴令仪弯了弯唇,“今日难得阿姊也得闲,可否陪我去听出戏?”
元韫浓扬眉,“什么戏?”
她以为是去看好戏呢。
“《霸王别姬》。”裴令仪道。
“哦。”元韫浓失去了兴致,原来是真戏曲,“那好吧。”
她起身,准备跟裴令仪一块去。
裴令仪又没什么朋友,孤家寡人一个,没见过什么比他还更适合做帝王了的。
除了她,裴令仪也没人可以叫了。
前世裴令仪不也是这样吗?没有亲友,连子嗣也没有,只有一个她。
她都嫌裴令仪生活单调,除了处理政务就是听乐曲,不然就是跟她一起。
这戏楼也是相当热闹,飞檐斗拱恰似振翅欲飞的玄鸟,戏台方方正正,不知道上演了多少场悲欢离合。
被小二领着上了包房,小满和裴九在外边守着,房内只剩下元韫浓和裴令仪二人。
锣鼓声起,丝竹悠扬。虞姬水袖轻飏,眉眼含情。项羽威风凛凛,气势磅礴。
唱念做打,一招一式都尽显功底。
元韫浓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水纹漾开一圈涟漪,“霸王别姬,千古绝唱。”
“想我虞姬,生长深闺,幼娴书剑。”元韫浓撑着下巴,轻声念道,笑了一声。
她回忆道:“我幼时看戏最可惜她,如此美貌才情,殉情也是可惜了。”
裴令仪笑了笑,“阿姊也是幼娴书剑,换了阿姊如此情境之下,许是换种选择。”
元韫浓谦虚地摆摆手,“幼娴书剑算不上,我又不会武,顶多是会段剑舞罢了。”
她这多愁多病身,学个骑射和剑舞都已经好不容易了。
“虞姬是情深。”元韫浓模棱两可般道。
裴令仪见她并没有明确说什么,便道:“为解项羽后顾之忧,帐中自刎,确实是深情。”
“换了是我,活下去再说,别的不管。”元韫浓说。
裴令仪含了笑意,“是阿姊风格。”
“那你呢?”元韫浓回过头,问他,“换了是你,如何选?”
“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裴令仪兀自笑了一声。
他转过脸认真道:“不会帐中自刎。”
元韫浓点头,“那就是跟我一样的选择。”
“我该为那人耗尽我最后的骨血,拼尽所有让她活下去。”裴令仪却道,“我要助她过江东,无论成功与否,是否死在半途。”
他的眉目生得极好,说这话时,眸若墨玉寒潭,像是在说什么生死相许的誓言那般动人。
另一种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为那个人战死,到最后一刻。
比殉情还要惨烈,还要偏执。
但倒是挺有裴令仪风格的。
元韫浓失神片刻,又玩笑:“要换了你这样的虞姬,霸王是前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后无颜面对铁血美人了。”
“阿姊净是说笑。”裴令仪无奈摇头。
前世裴令仪就喜欢听戏听曲,跟元韫浓吵得太过了,哄她的时候还唱过两句,也是霸王别姬。
这是裴令仪最爱听的。
戏台上的霸王正唱到:“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啊虞姬,我死后该如何安置你呢?
正如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爱一个人,则会为所爱之人谋划长远。
元韫浓看向裴令仪。
如果裴令仪前世是爱她的,那是为她计深远吗?好像是计过的。
她记起来了。
在她灌下红花汤后昏过去,清醒过来之前,裴令仪也是在她床边守了她很久的。
她打掉了他们的孩子,下的是狠药,再加上她本就羸弱,因此险些丧命。
意识模糊的时候,她好像记得沉默的宫殿,噤若寒蝉的太医,还有垂泪的帝王。
“没事了,没事了……”裴令仪握着她的手,替她擦拭汗水,眼泪也落在她脸上。
裴令仪的那滴眼泪就从她的眼角滑下去,没入鬓发之中。
好像重要的不是孩子,而是她的安危。
只是她都忘记了,只记得真正醒过来之后,和裴令仪的爱恨交错。
她温养了许久才恢复些,之后无所出。
裴令仪没有妃嫔,还没有子嗣,前朝的臣子们又步步紧逼。
裴令仪后来从旁系领了个四岁的稚子送到她跟前,问她喜不喜欢。
元韫浓自然是冷眼相待:“你是什么意思?”
“喜欢吗?”裴令仪却问,“他才四岁,少不更事。若此时开始抚养,他会将你当做亲母来看。”
“你要立他做太子?”元韫浓蹙眉,“太子的母亲是皇后。”
她还以为这是裴令仪从哪跟别人的生的小孩,这会抱回来要给铺路了。
裴令仪却说:“皇后的孩子是太子。”
如今想来,裴令仪或许不是给那孩子铺路,而是替她铺路。
不过那时候元韫浓没收下那个孩子,也没理解裴令仪的谋划。
结果还是一样的,裴令仪死后,她还是从旁系领了一个孩子过来做皇帝。
“虞兮虞兮奈若何……”元韫浓念着,低眸笑了一声。
这算是一语成谶吗?
裴令仪的英雄末路,元韫浓的红颜薄命。
到最后还是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裴令仪油尽灯枯,元韫浓郁郁而终。
唱得太缠绵悱恻,就会成判词。
这就是他们前世的判词。
戏台之上,虞姬的剑光如水,泛起粼粼波光。
虞姬的剑已经架在了颈间。
元韫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她看着虞姬决绝的眼神,忽然觉得喉间发紧。
裴令仪看了过来,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元韫浓。
元韫浓转头看他,却见裴令仪漆黑的眸子里,似乎藏着千言万语,却又什么都看不真切。
元韫浓问:“若有朝一日,我**……”
“阿姊!”裴令仪猛地攥住元韫浓的手腕。
他的手掌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
然后裴令仪又跟受了惊似的,缩回了自己的手。
元韫浓抬头,对上裴令仪惶恐的眼眸。
“别说这样的话。”裴令仪轻声说道,带有哀求,“别再这样说了,阿姊。”
“我说说而已,怎么这么大反应?”元韫浓与他对视,忽然笑了,“生死之事,谈谈而已嘛。”
裴令仪顺着元韫浓的视线再次望向戏台,虞姬已经倒下。
裴令仪看着那抹倒地的身影,觉得胸口发闷。
他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也好。”元韫浓起身。
回了岐国公府,门前就瞧见了等候的霜降。
元韫浓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怎么了?”
霜降回道:“郡主,国公派人来找,郡主恰好不在。底下人去回了,国公说等郡主来了再去书房找他,奴婢便在门口等了。”
“父亲可有说是什么事情?”元韫浓问。
霜降摇头,“没有。”
元韫浓思索片刻,“那便去吧。”
她又回头对裴令仪颔首示意,裴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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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当善解人意,“阿姊去吧。”
裴令仪目送元韫浓走远,才抬脚向着自己的清仪馆走去。
元韫浓到岐国公书房内,发现不仅是自己一人,元蕴英也在。
先前是在和元彻回以及一堆同僚在谈,现在轮到她和元蕴英了。
元韫浓左思右想,也只能想到托付这一事。
“你可真会叫人等,横竖都是全家都要等你一人。”元蕴英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妹妹恰好出门,叫二姐白等了,是我不是。”元韫浓假装好脾气地温柔笑笑。
岐国公又得圆场:“行了,等你妹妹一会怎么了?”
元蕴英恼得不行,又是这样。
元韫浓微笑着坐下,“父亲唤我与二姐,是有何事呢?”
岐国公长叹一声:“为父今日,是想要将一物交由你们。”
天色已近黄昏,烛火摇曳,岐国公打开一个匣子。
匣子里的青铜虎符通体泛着幽绿的光泽,虎目镶嵌着两颗血红的宝石,在烛光下仿佛活物般摄人心魄。
“虎符?”元韫浓惊异道。
这兵符能调动全体南营军,其中也包括元氏私兵部曲。
当初这个虎符就是有两半融在一起的,虎头号令南营军,虎尾号令元氏部曲。
岐国公道:“如今局势微妙,朝中暗流涌动,山雨欲来风满楼。偏偏此时陛下带走你们母亲,前往行宫,还要带走东营军。而此刻,又要派遣为父前去边境****,为父不得不多做打算。”
这一点,元韫浓和元蕴英都明白。
“所以,为父打算带一半南营军,以及一半的部曲。”岐国公道。
他将虎符一分为二。
元蕴英呼吸变得急促,元韫浓甚至能听到她握紧拳头时骨节发出的轻响。
“兵符一分为二,一半给你二姐,一半给你。”岐国公看着元韫浓道,“你二姐拿南营军兵符虎头,你拿元氏兵符虎尾。”
“这一半,给你二姐。”岐国公将一半虎符递给元蕴英,“蕴英,好生拿着。”
元蕴英的手在微微发抖,但她接得稳稳的。
“蕴英,你性子刚烈,武艺不弱于男儿郎。这半块虎符在你手中,为父放心。”岐国公说着,目光在二姐脸上停留片刻,“记住,符在,南营军在,我元氏立身之本便在。”
元蕴英重重地点头:“女儿明白。”
岐国公嘱咐道:“如有**,你便拿着此符调动剩下的那一半南营军,保卫国公府,守住京华。”
“父亲,如此之重的任务,我才第一次掌兵……”元蕴英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犹豫。
“你是我的女儿,必然可以。”岐国公拍了拍元蕴英的肩膀,“你哥哥是中郎将,有他统领城中禁军,你们兄妹二人里应外合,就算有人生乱,也必然不会出现大乱。”
元蕴英握紧了虎符,“是,女儿明白了。”
“应怜,你虽体弱,但心思缜密。这半块虎符,你要好生保管。”岐国公将兵符递过来。
元韫浓伸手接过。
岐国公道:“这兵符给你,是为了叫你在危难来临之时能够调动部曲自保,也尽可能保护住府中人。”
“父亲……”元韫浓神色动容。
岐国公交予元蕴英的是重任,交给她的却是保护。
岐国公长叹一声:“你们母亲随陛下前往行宫,兄长手握禁军,我倒是不担心他们。你们长姐不日之前便去了白云观小住,我已经同她说了,在我回朝之前,先别回府。府中不放心的,只剩下你们二人。”
“如今把兵符交给你们,为父也能放心许多了。”他说着。
他正色,面色严肃道:“你们姐妹二人,一文一武,相辅相成。这虎符合在一起便是我元氏的根基,务必收好。”
“女儿明白。”元蕴英和元韫浓齐声说道。
“好了,蕴英先回去吧,应怜留下。”岐国公道。
“女儿告退。”元蕴英将半块虎符贴身收好,动作干净利落。
她的眼中闪烁着光芒,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走出书房时,元蕴英回头看了一眼。
父亲依旧坐在案几前,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而妹妹依然跪坐在那里,眉眼柔弱。
第36章 梦中吻
元韫浓稍稍侧目,望着元蕴英离开的背影。
女子的背影飒爽而利落,犹如一只夜枭般。
鸳鸯袖里握兵符,何必将军是丈夫?
她的二姐,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元韫浓收回视线,看向岐国公,“父亲留应怜下来,可是有什么别的事情要嘱咐?”
“应怜,你觉得沈川如何?”岐国公问道。
元韫浓一愣,“沈大哥有理有度,年少有为,又是世交家大哥,我同他亲如兄妹,没什么不好。”
“作为夫婿呢?”岐国公眸色暗沉。
元韫浓愕然。
先前她是想嫁给沈川的,只是后面转变目标了,变成慕湖舟的。
没想到岐国公不但上了心,还认真思索了。
岐国公柔声道:“几年前我便有意于他,只是你母亲觉得沈家规矩多,沈川性子又过于刚直,不够圆滑。”
“确实如此。”这一点元韫浓很赞同。
但这两点已经是沈川身上最大的问题了。
沈川身上找不到别的问题了。
“那时候我想,我们应怜哪怕是一辈子不嫁也无妨。只是如今局势不明,为父不能保证国公府屹立不倒。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你嫁了出去,便不会牵连到你。”岐国公叹息。
若不是情势不妙,他巴不得女儿留在身边一辈子。
元韫浓和她两个姐姐不一样。
元云和一心修道,元蕴英不爱红装爱武装,甚至厌恶与男子接触,她们两个都断然不会婚嫁的。
他最柔弱,也最懂事的小女儿,就成了他最为难的安排。
“父亲……”元韫浓心头一动。
定下心神,元韫浓道:“我明白父亲心思,以沈大哥为人,即使是不爱我,也不会慢待了我。若是真出了什么事,也会庇护我。”
因为前世就是如此的。
沈川极尽可能地待她好,照顾她。
外人人人艳羡,元韫浓得了这么个好郎婿。
不是谁家夫婿都会像沈川那样,从来温柔体贴,在外务工时还会挑个首饰,带个糕点回去给夫人的。
也不是谁家夫婿都会由着娘子的坏脾气,自始至终都温和耐心。
“可是父亲,沈大哥知道父亲的意思吗?”元韫浓问。
“他知道。”岐国公回答。
这回元韫浓是真的震惊了。
沈川居然知道?那就说明沈川也接受这件事情了?
什么意思?
沈川也有意于她吗?沈川还没喜欢上慕水妃吗?
元韫浓飞速思索,怎么想都觉得不对。
前世这个时候,沈川明明早就喜欢上慕水妃了才对啊?今生看起来,沈川和慕水妃关系也挺好的啊。
岐国公说:“我早同他提过了,他说了,功成名就,若你愿意,三礼六聘。”
元韫浓今日受到的冲击已经远超几年。
想不通,她实在是想不通。
沈川甚至想都没想就愿意娶她了?不是?那慕水妃呢?
这会沈川对她,也没什么责任啊?
沉默许久之后,元韫浓攥紧了掌心,“父亲,我暂且……还不想嫁。”
果然,她天生就是贪恋权势,喜爱迎着风浪。
岐国公叹了口气:“你若不想嫁,那便也不急。真有了什么万一,再做打算也不迟。”
“多谢父亲。”元韫浓松了口气。
“但是,应怜。”岐国公摸了摸元韫浓的头,目光里有太多无可奈何和沉重,“沈川已经是为父能挑中最合适的人选,最稳妥的后路了。”
望着岐国公鬓角的白发,元韫浓心底酸软。
可怜白发生。
她靠在父亲肩上,轻声道:“爹爹……女儿知道。”
岐国公拍了拍她的脑袋,说道:“只要为父还能稳得住局面,你想要做什么,便去做吧。”
元韫浓软声道:“谢谢爹爹。”
等到元韫浓走出岐国公的书房,长舒一口气。
那半块虎符被她贴身收藏,冰凉的触感让她时刻保持清醒。
而裴令仪跟元韫浓在府门前分别后,回了清仪馆坐了片刻,看到院子里养了许久的花开了,又捧着去元韫浓的岁浓院。
他也想让元韫浓看看,看看元韫浓送给他的花开了。
只是院子前又遇到了不高兴遇见的人。
裴令仪压下唇角的笑意,冷漠地注视着眼前的人,“不是去白云观了吗?大娘怎么半路又回来了?”
元云和注视着他,轻嗤一声:“左右还要回来取些东西,便来看看,顺道瞧瞧四娘。”
“没想到阿姊还没回来,反而先撞上了不该见的人是吗?”裴令仪扯动唇角,“恰好,令仪也那么想。”
元云和紧盯着他的表情,“沈川正在堂前和父亲谈天。”
裴令仪果然抬起了头,“什么意思?”
方才岐国公却是喊了元韫浓过去。
“父亲近来在为四娘择婿,世家勋贵挑了个遍,最后想来,还是沈子谦。”元云和说。
裴令仪动作一僵。
将他表情几番变化,元云和不紧不慢道:“他正要同四娘说下这门婚事,沈川也乐意。”
裴令仪转身就迈步朝岐国公书房走,走到一半,他又折了回来。
他半眯起眼睛,“你在试探我?”
“原来你真藏的是这种龌龊心思。”元云和眉头紧锁。
“与你无关。”裴令仪冷声道。
“四娘是我妹妹!怎么同我无关?”元云和尖锐地说道,“她有大好前景在前头,你别耽搁她。”
元云和正要说些什么,就发现裴令仪原本冷锐的神情一变,眉眼柔和起来,低着头一副伤感落寞的模样。
元云和顿了顿,意识到了什么,转过身,果然看到了元韫浓。
“四娘。”元云和笑了笑。
元韫浓在裴令仪和元云和两边扫了两眼,气氛似乎不与寻常。
她问道:“大姐姐不是去白云观修行了吗?怎么回来了?父亲说,姐姐要等他回朝了才回来。”
“是如此,就是要一去多日,这才回来取些东西。”元云和笑道。
取东西本来派了人下来就行,元云和既然亲自回来,那就是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元韫浓也没拆穿,而是笑道:“原来如此。”
元云和就是有别的事情要干,她放心不下元韫浓。
“应怜,父亲出征之后,府上就那么些人了,你可得千万当心。”她道。
“姐姐放心吧。”元韫浓说。
元云和压低了声音,在元韫浓耳边道:“云水**夜观星象,三皇子不日之后有一劫难。”
元韫浓蓦然抬起头看向元云和。
元云和拍了拍她的手,“四娘,无论如何,都以自己安危为先。”
“放心,姐姐,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元韫浓说道。
“我还要回白云观,你多珍重。”元云和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元韫浓若有所思。
三皇子有一劫难的话,说明不久之后京中确实会发生些什么。
这时候慕湖舟可不能再出什么事情了,裴令仪尚未起势,慕湖舟若是出了事,京华便是慕载物一家独大。
真要叫慕载物当了皇帝,能有元氏什么好果子吃?
元韫浓看向裴令仪,“怎么到我院里来了?”
“阿姊送我的种子开了花,我拿来给阿姊瞧瞧。”裴令仪将抱在怀里的花盆往元韫浓眼前松了松。
他抬着眼睛观察元韫浓的反应,隐含期待。
“居然开了。”元韫浓确实有些意外,笑了笑,“也好,挺漂亮的。”
寥寥数语便让裴令仪唇角扬起。
元韫浓提了正事:“等到父亲离京之后,恐怕真会起什么事端。”
“安全起见,阿姊何不同惠贞长公主一道去行宫呢?”裴令仪问。
元韫浓却说:“我若是再离京,国公府就空无一人了。出了事阿兄和二姐都是要去守京城的,国公府没有主事的怎么办?你使唤不动底下人的。”
裴令仪垂下眼睑,“清都无能。”
“这并非是你之错。”元韫浓随口安慰道。
要紧的是,她走了之后,慕湖舟和裴令仪都在京中。
要是这两个全折进去了,让慕载物渔翁得利当了皇帝,他们元氏还有什么来日?
这回怎么也得把两个都保下来。
“行了,早些回去歇着吧。”元韫浓抬手摸了摸裴令仪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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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摸到了裴令仪脸颊上曾经十字疤的位置,描绘了一下。
无意间的一个举动,裴令仪愣了愣,下意识伸出一只手,贴上了元韫浓抚摸他脸的那只手。
“怎么了?”元韫浓问。
裴令仪轻轻蹭了一下元韫浓的掌心,“阿姊……”
“做什么呢?还撒娇。”元韫浓失笑,收回了手,“回去吧,我也要歇下了。”
可裴令仪回去了也不能平静。
他总是想到元韫浓,雪地里扑进他怀里的元韫浓,在千秋宴上挡在他身前的元韫浓,替他上药的元韫浓,琼花树下摘花冠上永生花递给他的元韫浓,摸他脸的元韫浓,甚至是扇他巴掌的元韫浓。
元韫浓,都是元韫浓。
辗转难眠。
裴令仪只能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渐渐地,意识开始模糊,仿佛置身于琼花之下。
“清都。”
裴令仪转身看去,只见元韫浓站在琼花树下,眉眼如画,玉润金辉。
星星点点的,小珍珠似的琼花,满树花絮满枝玉,团团簇簇枝头挂。
元韫浓在花树底下,犹如画中仙。
“清都。”元韫浓轻声唤他,声音里带着他从未听过的温柔。
裴令仪本能地感到危险,下意识就想要后退,却发现双脚仿佛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
元韫浓越走越近,他闻到元韫浓身上熟悉的药苦,混合着琼花极淡的清冽香气。
元韫浓伸手抚上他的脸,指尖微凉。
裴令仪愣愣地凝视着元韫浓的脸,想要躲开,却又贪恋这份温度。
元韫浓踮起脚尖,轻轻吻上他的唇。
那一瞬间,裴令仪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似的,理智也断了弦。
他伸手揽住元韫浓的腰,回应了这个吻。
这个吻从绵长到炙热,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他拥着元韫浓倒进了落花里。
衣衫轻解,人影交叠。
裴令仪从梦中惊醒,大口喘息着,浑身发烫。
月光依旧如水沉静,可心跳声却鼓噪不已。
内心煎熬犹如热油烹炸。
裴令仪深吸一口气,用手捂着眼睛轻笑一声:“哈,我果然是个畜生……”
他知道自己是个性格阴郁、不善言辞的怪物,不该有这样见不得人的心思,玷污了元韫浓。
裴令仪取出贴身携带的那朵永生花,元韫浓从花冠上摘下来送给他的那一朵。
他借着月光细细观摩,轻轻摩挲着。
忽然间有些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一夜裴令仪就基本没睡,起了个大早就到院子里练剑。
无数次挥舞剑刃的手臂,还有**以为常的汗如雨下。
这就是他应有的人生,竞争、厮杀、取胜,周而复始。
而月色偏偏流连过他的肩膀。
裴令仪偏过头,元韫浓就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这里。
“练累了吗?累了过来歇会。”元韫浓慵懒地半抬着眼睛,说道。
裴令仪摇了摇头,闷声不吭地再一次举起剑。
他身形清瘦,出招毫无花哨,剑起剑落,简洁干脆。
清晨轻薄的阳光底下,出了一身薄汗,他却浑然不觉。
“我倒没想过这小子剑术不错。”元彻回在元韫浓身后出声。
元韫浓回头瞥了元彻回一眼,“阿兄神出鬼没,总是一声不吭的。”
元彻回笑了笑,“我昨夜里夜巡,才下职,路过醉仙楼给你带了点心和羹汤来,去你岁浓院寻你来着。小满说你来清仪馆了,我可不就追来了?”
“阿兄也觉得清都的剑使得不错吧?”元韫浓微挑眉头。
“是不错,就是还青涩,比不上你阿兄。”元彻回难得夸裴令仪一句。
元韫浓没说,再几年元彻回可就打不过裴令仪了,前世就这样。
她笑:“清都几岁?阿兄几岁?”
元彻回轻哼一声,挑起一旁武器架上的剑,朝着裴令仪走去,“我来试试他。”
裴令仪的剑使得平稳,就算元彻回突然和他剑刃相撞,他也只是停顿了一下。
二人交手,剑刃如银蛇飞舞,寒光闪烁。
第37章 渎
元彻回没留手,甚至是下了死手的。
裴令仪也用尽了全力。
他俩这架势不像是切磋,反倒是像要取对方的项上人头。
元韫浓却并不担心,她一面观赏着二人决斗般的切磋,一面吃着果子和冰品。
尽管天已经冷了,但元韫浓还是贪凉,喜欢偷偷吃冰品。
滴水般鲜红的樱桃拌入碎冰里用琉璃碗盛着,冰化开后滴落在她月白的裙摆上,留下淡红色的痕迹。
她和兄姐们不同,元彻回是元氏公认的继承者,而元韫浓却是默认的联系。
无论将来会与她婚配的是王侯将相,还是世家子弟,她都将是两边联系的桥梁。
桥梁不需要骁勇善战,但多少要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最重要的一点是学会忠诚。
元韫浓没必要持剑而战。
所以元彻回在刚刚能站稳的时候就要学会拿起剑,而元韫浓只需要埋进珠宝锦绣堆里打着滚长大就可以了。
因为对于家族而言,他们的作用是不一样的。
元韫浓实际上也不喜欢身上沾到血,在背后操盘更合她的胃口。
她看着裴令仪的表情,裴令仪似乎也被激起了火气。
裴令仪握剑的手微微发抖,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衣领,呼吸沉重。
他咬紧牙关,又一次挥剑,和元彻回的剑相撞。
元彻回是要刻意来挫裴令仪锐气的,用最蛮横的方式击败了裴令仪。
他攻势凌厉,招招紧逼。
裴令仪向后踉跄几步,摔在元韫浓腿边。
他看到元韫浓轻轻晃了晃脚,那双精巧绣鞋的缎面在日光下闪过一道光,元韫浓“咔嚓”一声咬下了鲜红的果子。
冰凉的丝绸裙摆极轻地划过他的指尖,他下意识攥紧了元韫浓的裙摆。
裴令仪仰起脸望过去,元韫浓扬起眉梢。
元彻回微微皱眉,手中的剑稍稍垂下,准备收势。
他胜券在握,似乎这场比试已经毫无悬念。
然而,裴令仪刹那间又猛地翻身一蹬地面,如离弦之箭般握着剑再度攻向元彻回。
全然不顾防守,只顾攻击。
元彻回显然没料到裴令仪居然还有反击之力,并且速度如此之快。
这一下子,元彻回被这反戈一击打得措手不及。
他瞳孔骤缩,急忙侧身躲避,举剑抵挡,被逼退了两步。
裴令仪胸膛起伏着,喘着气,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元彻回。
他微微伏低了身子,犹如进攻前的野兽。
“你……”元彻回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与警惕,戒备地盯着裴令仪。
此子若不能彻底收服,来日必成大患。
裴令仪的打法完全不要命,刚才那一击明明已经倒地,却在瞬息之间反扑,毫无顾忌,甚至不惜以伤换伤。
对自己都这样狠的人,对敌人只会更狠。
裴令仪的剑法虽然还不够纯熟,但那种不顾一切的狠厉,就足以让任何对手心生忌惮。
若是假以时日,成了烧手之患可就麻烦了。
元韫浓不紧不慢地出声道:“阿兄,是你轻敌了。”
裴令仪别过脸,带有几分焦躁。
晨光透过树叶间隙洒下来,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元彻回冷哼一声,随手把剑丢回了架子上,“雕虫小技,战场可不会有人像我这样明明打得过,还饶他一命的。不是结束别人的性命,就是被别人结束性命。”
“这是比试,又不是战场。”元韫浓轻描淡写道。
“我还要去补眠,应怜,回去记得吃带来的点心。”元彻回斜睨裴令仪一眼,拍了拍元韫浓的脑袋,就转身离开。
元韫浓拿帕子擦了擦手,“阿兄慢走啊。”
她转头看向站在原处没动的裴令仪,“过来。”
裴令仪站着没动,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有握着剑柄的手,捏得指骨发白。
“我数三声,你最好自己爬过来。”元韫浓的语调和眼神都冷了下来。
话音刚落,裴令仪就抬脚朝着她走了过来。
站在她跟前,裴令仪却依旧低着头,没有看元韫浓。
元韫浓靠近他,“我最近是不是对你管的太松了,叫家犬都长了本事,不听话了起来。”
裴令仪僵在原地,感觉到元韫浓的气息越来越近。
她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药苦。
裴令仪垂着眼,看着地上两人交叠的影子,喉咙发紧。
“躲什么?刚刚不是玩得很开心吗?跟我阿兄打得你来我往的,你方才有一瞬间动了杀心的,以为我没看出来?”元韫浓慢条斯理地拉过裴令仪的手。
动作轻慢却不由分说。
裴令仪没有否认,反倒是一凛。
被元韫浓拉住,他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在对上元韫浓的目光时,失了力气。
元韫浓的手柔软,指尖微凉,轻轻拂过他掌心被磨出的血痕。
原本发烫到有些麻木的痛感,在此刻又诡异地变得有些瘙痒。
裴令仪的指尖痉挛了一下。
“不知道疼吗?”元韫浓问。
裴令仪盯着地面,不敢抬头,哑着嗓子说:“没事的。”
他想要抽回手,却被元韫浓握得更紧。
元韫浓的指尖几乎要抠进他原本的伤口里,划烂他的血肉,疼痛变得尖锐而明显。
裴令仪僵硬地抬起头看向元韫浓,“……阿姊。”
“这下疼了吗?”元韫浓笑着问。
裴令仪张了张嘴,没发出声。
“如果你再这样,我想我也没有什么必要继续管你了。”元韫浓说。
“不是,我……”裴令仪还未说完的话被元韫浓制止。
“别动。”元韫浓摁住裴令仪的手,用帕子缠绕住渗血的伤口。
“受了伤要说,疼了也要说,记清楚自己的位置,别老想有的没的。”她低头用手帕打结。
裴令仪抿着唇不说话。
他能感觉到元韫浓的呼吸拂过他的手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挠。
他忽然想起昨夜那个荒唐的梦,梦里也是这样的气息,这样的温度。
裴令仪望着元韫浓的侧脸,洒在她的睫毛上细碎薄光像是零零碎碎地撒了一层金粉。
那些光被元韫浓的睫毛切割得支离破碎。
想要触碰她的睫毛,还有脸颊。
裴令仪有很多想问的,但是都没有问出口。
“好了。”元韫浓松开他的手,“练剑而已,那么不顾惜自己做什么?还没到你上战场拼命的时候呢。”
裴令仪看着被包扎好的手,那帕子上还绣着玲珑洁白的琼花。
元韫浓问他:“我说的话都记住没有?”
像是被猛地惊醒似的,裴令仪生怕被看穿了心思。
“我记着了。”裴令仪后退一步,有些狼狈地转过身,“我去换身衣裳,阿姊快些回去吃世子买来的点心吧。”
他的背影近乎是落荒而逃。
而这一晚他又梦见了元韫浓。
依旧是琼花树下,只是到了夜晚。
元韫浓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你又来了。”
裴令仪的眼神紧锁住元韫浓的脸庞,伸出手,触碰到她的脸颊,然后是睫毛。
没有低头,也没有羞涩,元韫浓反而微微扬起下巴,挑起眉梢,仿佛在等待裴令仪的下一步动作。
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一个吻,紧接着慢慢愈发深入。
在手搭上腰带之后,元韫浓却推开了他。
他推开了一些,凝视元韫浓,等待元韫浓的后续。
“想法子来讨我高兴。”带着一丝玩味,元韫浓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没有丝毫躲闪。
面对她戏谑的眼神,裴令仪喉咙有些发干,“你想要我做的,我都会去做的。”
“好哇,那就这样吧。”元韫浓挑了挑眉,笑意更深,“你往自己身上划一刀,我就给你一个吻。”
她缓缓走近裴令仪,手指轻轻划过裴令仪的胸膛,指尖冰凉,却带起一阵灼热。
裴令仪的喉头滚动了一下,“那如果这一刀,割破了我的喉咙呢?”
元韫浓“唔”了一声,然后烂漫地笑了起来:“那我就给你想要的一切。”
“好。”裴令仪答应了,目光灼热。
他思考自己要怎么样显得惨烈些,可怜些,来讨元韫浓的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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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蒸腾的疼痛和快感伴随着这个梦结尾,尽管到最后洁白的琼花上染满了血,血腥气和麝香充斥了整个梦。
裴令仪睁开眼,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床上,窗外天光微亮,而手中紧攥着那条绣了琼花的帕子,久久无法平息。
听着外头鸟鸣嘤嘤,裴令仪深吸了一口气。
昨天晚上梦见了元韫浓,于是此刻清晨起床的时候,从来不赖床的他就多赖了会床。
他躺在床上,锦被盖在身上。
他把手伸进被底下,另一只手用手背轻轻覆着自己的眼睛,微微扬起脖颈,露出一截脆弱的喉。
元韫浓的手帕被他覆盖在口鼻间,药草淡淡苦涩的气息萦绕着,轻微的窒息使他愈发亢奋起来。
身体漾起陌生的潮水,此起彼伏。
铃响鸟叫,回荡在树影婆娑间,碎光从窗外撒了金,光芒越来越亮了。
“阿姊……”
在失神的瞬间,裴令仪喊了元韫浓。
他闷哼一声,长舒一口气。
门却突然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裴令仪浑身一僵,动都不敢动一下。
他的清仪馆平日里不会有人光顾,在这个点能没有通报就随意进出的人就只剩下了一个。
下一刻元韫浓就出现在了眼前,“清都。”
“阿姊怎么来了?”裴令仪哑声问道。
元韫浓觉得裴令仪今日有些奇怪,平日里她来,裴令仪早就起身来迎她了,绝不会像是今日这般。
她人都站在裴令仪前面说话了,裴令仪还躺着一动不动。
“我今日要去谈一桩生意,叫你一块去,谁知道你现在还没醒呢?往常这时候你不是都练完剑了吗?”元韫浓古怪道。
裴令仪每日起得早,辛勤刻苦。
倒是元韫浓**都要睡到自然醒,除非是特殊时候。
今日也是因为有了要事才起得来,这元韫浓先起,裴令仪还赖在床上的场面着实少见。
“我、我……今日身子不适,便没起来练……”裴令仪面色绯红。
他说话磕巴,心跳如鼓。
元韫浓偏偏在这时候来,他紧张被元韫浓发觉什么不对劲,更是害怕自己龌龊的心思被元韫浓知晓。
在这个最难熬的时候,被元韫浓发现也太难堪了,更何况起源也是元韫浓。
若是真被元韫浓知晓了这件事情,他这辈子断然是难以再接近元韫浓了,说不定还会被嫌恶。
这个念头让裴令仪羞惭不已,不由得难堪地低垂了眼。
他的长眉黑睫俱已被涔涔热汗浸湿,使得他锐利的双眼都变得迷蒙了起来,猛一看上去,竟好似泪光点点。
元韫浓以为他哭了,于是走上前来,伸手去摸他滚烫的眼角,“怎么了?脸那么红是烧着了吗?病了?”
裴令仪僵直在那里,不敢动弹。
太近了,近到他克制不了。
“没病?额头不烫。”元韫浓又去摸裴令仪额头,疑惑地皱了一下眉头,“要我叫人进宫去叫太医来瞧瞧吗?”
“不必了,阿姊。”裴令仪连忙说道,“我只是练剑太累了,有些疲乏罢了。”
“这样吗?”元韫浓将信将疑地缩回手。
裴令仪斩钉截铁道:“就是如此,阿姊且在外室稍候片刻,我这就换衣裳起来。”
元韫浓又瞥了一眼裴令仪,“好吧。”
目送元韫浓走出去,裴令仪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立即起身收拾残局。
裴令仪的速度很快,元韫浓不过是喝盏茶的功夫,他就处理了一切走出来了。
“好了?”元韫浓起身,瞥见裴令仪身后,裴九抱着被褥走出去,“怎么这会换被褥?”
裴令仪不动声色地挡住元韫浓的视线,信口胡诌:“起来得急,拿了隔夜的茶水先润润嗓子,没想到撒到床上了。”
元韫浓又上下打量了裴令仪两眼。
直觉上她觉得裴令仪并非行事冒失的人,但是这到底也只是件换被褥的小事,也不必如此挂怀。
“阿姊,我们走吧。”裴令仪的笑容如旧。
一切似乎都无懈可击。
元韫浓松开眉头,道:“也好,走吧。”
第38章 突变
皇帝和岐国公先后离京也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京华的氛围愈发不与寻常。
接连好几日,元彻回都没有归家,而是在外头忙。
好不容易有一日回来了,行色匆匆地嘱咐了元韫浓几句话,要她前往注意小心,便又走了。
连饭都没有来得及吃上一口,风尘仆仆。
岐国公府里头的主人家就只剩下了元蕴英和元韫浓,勉强还算上一个裴令仪。
元蕴英同样忙得脚不沾地,只比元彻回好些,她还要熟悉南营军,翻阅先前的统管记录。
元韫浓就闲多了,这局势之下她也没有像先前那样积极地去拓展商业。
而岐国公给她的那一半兵符是用来调令元氏部曲的,非紧急关头也不会用。
元韫浓也是偷得浮生几日闲,睡到下午才起,在院中修剪花枝。
时不时跟身边的小鬟笑语几句,小鬟嘴也甜,三言两语就能逗笑元韫浓。
修剪花枝也只是闲情逸致,完了还会去荡秋千。
院子里的秋千是元彻回给扎的,也只是为了送给元韫浓玩。
元韫浓坐在秋千架上,素手勾挽丝绳,小满在她身后推她荡起来。
使女们在旁边笑着鼓掌欢呼,笑声跟春日里的翠鸟似的明快。
府里头的管事捧着银盘,一脸谄笑着走进来,盘子上是商队行商时置换来的一些稀奇物。
满盘的珊瑚碧树,珠宝首饰,金灿灿银晃晃,珠光宝气都快要从盘子上溢出来似的。
但元韫浓这会没有空暇去看这些,她现在玩得正高兴。
“小满,推用力些,我要荡得高些。”元韫浓命令小满。
小满爽快地应声道:“好勒,郡主可坐稳了!”
她用力把元韫浓往上边推,元韫浓一下子就荡了出去。
有小满在后边推,元韫浓自己使劲,越荡越高。
元韫浓笑出了声,抬头是天边闲云,俯首是脚下繁花,她的裙摆和披帛弹在天边,犹如彩霞般。露出一截白腻的手腕,冰肌玉骨。
女侍们都在笑,欢呼雀跃,显然也不是头一回玩了。
管事见了却吓得魂飞魄散。
元韫浓越荡越高,几乎与树梢平齐。
管事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元韫浓这般玩闹,若是稍有闪失,他这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他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贸然上前制止,只能连声在底下喊:“别推了别推了!小满你个死丫头别再推了!太危险了,郡主,快些下来吧!”
裴令仪来时远远就能听到笑声,还有管事惊恐的呼喊声。
进了岁浓院的门,假山高低错落,水墨丹青,潺潺流下的清泉相映成趣,旁边垂枝如瀑,浓荫匝地。
元韫浓荡得很高,落下的光滤过花枝树叶,斑斑点点的光影在她鸦黑的鬓发和睫毛上闪烁着。
彩绦飞扬,衣裙猎猎。
她瞥了过来,秋瞳剪水,眸光盈盈。
裴令仪驻足,愣愣地望了片刻。
“哎哟喂,五郎来了,快快快!快来替我劝劝郡主,这也太危险了!”管事的见裴令仪来了,连忙过来拉他,不住地抹汗。
裴令仪弯了弯唇,目光柔和,“由着阿姊开心吧,放心,不会出事的。”
就算元韫浓失手摔下来,这个距离他也完全能接得到元韫浓。
更何况小满还站在元韫浓后边,暗卫出身又不是说说而已。
不然元彻回也不会把小满安排给元韫浓了。
管事的见没有一个人听他的,更是急得团团转。
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元韫浓抬头,看到元蕴英大步走来,一身戎装,英姿飒爽。
元蕴英见一群使女们围着秋千两旁笑闹,自己妹妹荡得老高,旁边还站了个含笑的裴令仪,和不住擦汗的管事。
元韫浓看过来,巧笑倩兮,“哎呀。”
无事不登三宝殿,元蕴英主动到她的岁浓院里,是格外少见的事情。
管事的看见了元蕴英就像是看见了救星,“三小姐可算是来了,快快来劝劝郡主吧!”
“你先下去吧。”元蕴英吩咐道。
“好好好。”管事拿袖子擦了擦汗,又捧着银盘走了。
“二姐姐。”元韫浓慢下来。
小满也松了力道,站到一旁。
秋千渐渐慢下来,元韫浓一面荡着,一面歪着头笑:“怎么来我的岁浓院了?”
元蕴英直截了当地说:“我这几日不回家,要带南营军在京华附近驻守。”
“驻军还不够吗?”元韫浓问。
元蕴英皱眉:“是怕有异动,才要巡视探查,大哥主要是看着宫城之内的,京中巡视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元韫浓点了点头。
“我不在的时日,多加小心。我会派人严加看守,但就怕有漏网之鱼,如有事发,只管保命,其余的都是次要的。”元蕴英叮嘱。
“姐姐这是在关心我吗?”元韫浓笑问。
元蕴英冷哼一声:“少自作多情。”
“姐姐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元韫浓勾起唇角,“姐姐果然还是在关心我吧?”
“随你怎么想。”元蕴英转身欲走。
不管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恩怨,在外边也都是一体的。
元韫浓看着元蕴英的背影,忽然开口:“姐姐。”
元蕴英停下脚步,回头:“还有事?”
元韫浓轻声说:“刀剑无眼,多加保重。”
元蕴英愣神片刻,别过了头,“我又不像你那样跑几步就喘气。”
目送元蕴英走远,元韫浓转向了裴令仪,“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阿姊了吗?”裴令仪问。
“少贫嘴。”元韫浓瞪他一眼。
裴令仪笑了笑:“这几日事多,晚间想像阿姊讨教棋艺。”
元韫浓笑了一声:“你还用得着像我讨教棋艺呢?你跟我水平也半斤八两。”
君子六艺,女子八雅。
女子八雅为琴棋书画,诗酒花茶。
元韫浓在其中最擅长的是琴棋二者。
琴嘛,京中贵女里她是数一数二的。
而棋道,更是少有敌手。
善棋者筹谋睿智,处变不惊。
前世她就常和裴令仪对弈论政,一局棋间定人生死,胜负也是常五五开。
“和自己水平相近者对弈,才能有所突破。”裴令仪相当有理由。
元韫浓哼笑一声:“也好。”
在国公府里,平时也没什么人能够和她下棋。
家里几个都是大忙人,要不就是棋艺水平不如她的。
像元彻回,过不了几回合就会输给她,一点意思都没有。
只是往常都是裴令仪等元韫浓,这回却成了元韫浓等他。
元韫浓坐在月下,夜色如水,浓稠而静谧。
石桌上棋局已然摆好,棋子整齐罗列,只是对弈之人却迟迟未现。
元韫浓独坐在桌前,百无聊赖,手中的棋子不自觉地轻轻敲击着棋盘。
“哒哒”之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灯芯上的灯花随着棋子的敲击不断迸落,星星点点。
一阵夜风吹来,元韫浓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
“阿姊。”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裴令仪披着月色走来,眉目如画,一身清寂。
“来了?”元韫浓没有回头,依然看着棋盘,“坐吧。”
裴令仪走到她身边,将一件披风轻轻披在她肩上:“晚间风大,阿姊别着凉了。”
他恭敬地在元韫浓对面坐下,低下头,“是我来晚了。”
他在听部下汇报裴氏部曲的事项,惠帝虽然不允许他接管,但是他只要有心发展自己的势力,总是有办法的。
他现在不在宫中,惠帝又自信他在国公府中一举一动都会遭到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的监视,反倒使他自由许多。
毕竟当初巫蛊案一事,是惠帝和岐国公、惠贞长公主夫妻君臣异志,姐弟离心。
而他,却是被国公府接纳了。
现在想来,简直是天赐良机。
“无妨,反正夜还长。我睡到午后才起,这会左右也睡不着。”元韫浓挑眉,“你要黑子还是白子。”
“尊者执棋白子,黑子先行。”裴令仪笑了笑,“还是让阿姊执白子。”
元韫浓不置可否。
厮杀几回合,未见强弱。
“棋艺见长。”元韫浓由衷地感叹裴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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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成长速度。
她是重活一世之人,她本身的棋艺就已经在京中少有敌手,再加上两世积累,更是强悍。
这个时期的裴令仪本来是下不过她的,但是到了这会,裴令仪居然有了前世的水准。
裴令仪轻轻落下一子,不禁莞尔,“分明是阿姊棋风灵活,令人捉摸不透。”
他棋风稳健,布局扎实,每一步落子深思熟虑,看似松散,实则遥相呼应,布局长远。
前中期或许显得弱势,但到了收官阶段却可怕起来,毫厘之间累积优势,前面的布局都开始收网。
而元韫浓跟他迥然不同。
元韫浓棋风诡谲飘逸且灵活多变,布局开阔,随机应变,捉摸不透。
中盘时擅长运用腾挪、弃子等战术,出人意料地打乱对手节奏,在变幻莫测的局势中找到制胜的关键,最终轻松摘取胜利果实。
“捉摸不透?”元韫浓嘴角微扬,“是你心思太重,那么早就开始步那么长远的局?”
裴令仪落子的手顿了顿。
月光下,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与黑子形成鲜明对比。
他轻声道:“阿姊……”
元韫浓没有接话,只是下棋。
夜风拂过,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晃,灯花偶尔爆开,发出细微的声响。
“想过往后吗?”元韫浓问,“等弱冠之后,是想要回清河王府,还是再出门自立门户?”
黑子悬在半空,裴令仪看向元韫浓,眸光澹澹,眼睫湿漉漉的,“阿姊是嫌我了,要赶我走吗?”
“随口一问罢了。”元韫浓瞟了眼他。
裴令仪声音轻柔:“我不想离开阿姊身边。”
元韫浓看着他低垂的头,无奈道:“你往后总要结婚生子的,难道要我在岁浓院再收拾一间房出来,让你住吗?”
裴令仪笑而不语。
黑白双子棋盘之上,你来我往,犬牙交错。
双方都没有留手。
许久之后,元韫浓落下一子,“清都,你输了。”
裴令仪长吁一口气:“还是阿姊厉害。”
元韫浓正要说什么,远处就传来一声异响。
她神色一凛,裴令仪也收敛了笑意,目光变得锐利。
裴令仪低声道:“府中护卫的脚步声乱了。”
“东面有打斗声。”他迅速判断,“西面也有,有人要包抄进来……北凉人?”
北凉人的走路方式,还有他们士兵的靴子是不一样的。
“北凉人?”元韫浓眸光冷下来。
元蕴英走前派人加守,国公府在京城中的府邸里可谓是固若金汤了。
外头没有任何消息,说明国公府可能是他们最前头的几个目标之一。
北凉人悄无声息地打进来,只能是府里出来奸细,是细作还是有人反水了?
但这会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要是从外攻进来,她还来得及调遣元氏部曲,可这都要打到眼前来了,只能先保命了。
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火光逼近,喊杀声四起。
裴令仪一把拉住元韫浓的手腕,“快走!”
“去书房!”元韫浓说道。
刚近书房,一支箭矢破空而来。
裴令仪眼疾手快,一把将元韫浓拉到怀中,反手甩出一枚铜钱,将箭矢击偏。
元韫浓愣了愣,裴令仪现在都到这种水平了吗?
“阿姊……”裴令仪刚要开口。
“闭嘴。”元韫浓打断他,“跟紧我。”
“他们在那里!”有人发现了他们,高声喊道。
元韫浓抓着裴令仪冲进岐国公的书房,快速拨动机关,“走密道。”
又一支箭矢穿透窗户,紧接着数十支箭矢破窗。
裴令仪手上没有兵器,情急之下猛地推开元韫浓,自己却被箭矢射中肩膀。
“清都!”元韫浓惊叫道。
裴令仪肩上赫然插着那支羽箭,箭头没入,箭尾还在微微颤动。
他的身体晃了晃,鲜血从伤口不断涌出,洇红了衣衫。
“走!”裴令仪咬牙道。
他抬脚踢翻书架,书架倒在门上。
元韫浓不再犹豫,拉着裴令仪钻进密道,密道门在身后轰然关闭,将追兵隔绝在外。
第39章 破庙
密道内一片漆黑,一进密道,裴令仪就一个踉跄。
元韫浓连忙扶住他,“怎么样了?”
她都能嗅到血腥气,和裴令仪轻微的颤抖。
“抱歉啊,阿姊,连累你了。”裴令仪靠在元韫浓身上,轻声道。
元韫浓皱眉,“说什么傻话?”
裴令仪是因为推开她才会中箭的。
“还撑得住吗?”元韫浓问。
“没事的,阿姊不必挂怀我,走便是了。”裴令仪道。
“坚持一下。”元韫浓扶着他继续前行,“这条密道很长,直通城外,父亲留着以防不时之需。”
其实是为了保命用的,几次想过是不是该毁掉这密道,毕竟留着风险也很大。
要是被发现了,不得被多疑的惠帝发落。
更何况既然能通城外郊野,那郊外也能有人靠这条密道潜入国公府。
“中间有十八个岔路,只有两条路是通的。其余的不是死路,就是机关。”元韫浓说。
密道中回荡着两人的脚步声和萧煜沉重的呼吸声。
裴令仪微弱地轻笑一声:“阿姊怎么什么都和我说?要是我以后借此来伤害阿姊怎么办?”
元韫浓头都没有转一下,“你试试看。”
裴令仪的脚步愈发沉重了起来,血腥气一直萦绕在元韫浓鼻尖。
这条路太长了,长到后面元韫浓的气息也重了起来。
他们一个受伤,一个体弱。
到了再后面,都分不清是谁在支撑谁了。
“若我撑不住了,阿姊就直接走……”裴令仪用气音说道。
元韫浓喘着气,“别乱说,坚持一下,很快就到出口了。”
开玩笑,这时候丢下裴令仪不是前功尽弃吗?
她怎么也得保下裴令仪才行,不然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国公府都这样了,宫里还不知道是怎么样一个情形,也不知道慕湖舟那边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万一慕湖舟已经出事了,她能指望的就只有裴令仪。
不然慕载物登基,他们元氏才叫完了。
就算慕湖舟还活着,将希望寄托于慕湖舟一人也太危险了。
“嗯,我会撑到阿姊出去的。”裴令仪低柔地说道。
两个人相互扶持着,直到走出密道。
一出密道,裴令仪就敏锐地觉察到了不对。
他当机立断,“阿姊,快……”
他的话被一道擦着他耳畔掠过的箭矢打断。
裴令仪的神情阴沉下来,看向发箭的方向。
一群北凉人似乎是已经在此处守株待兔很久了,从附近的灌木丛里乃至树上跳出来,一点点逼近。
为首的北凉人狞笑着看着两人:“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啊?二位贵人。”
元韫浓挡在裴令仪身前,“让他走,他只是个奴仆,自幼被元府捡来的弃子。”
“这里没有弃子。”一个北凉女人站到了为首的北凉人身边,“你们南人曾经屠戮我们多少弟兄?无论是之前姓裴的,还是如今姓慕的。”
她看向元韫浓,“你是朝荣郡主,慕南的血脉。”
她又转向了裴令仪,“而他,裴雍一氏最后的血亲。”
“以血,还血。”女人脸上划拉开一个诡异的笑容。
元韫浓心中一沉,握紧了袖中防身的**。
裴令仪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阿姊,你先走。”
元韫浓惊异地看着他,“你伤成这样,留下来怎么办?”
裴令仪知道自己该用什么理由说服元韫浓:“只有阿姊活着,才能调动部曲反戈一击。要是我的话,没办法调遣部曲的,他们不会听我的。再不走,就得两个人都留下来了。”
元韫浓的神色果然出现了动摇。
“阿姊,相信我。”裴令仪拿走了元韫浓手里的**。
他苍白的脸上还有星点鲜红的血迹,眼眸漆黑,衬得愈发妖异。
“抓住他们!”为首的北凉人喊道。
裴令仪一把推开元韫浓:“走!”
这像是一个信号一样,那群北凉人一拥而上。
元韫浓被他推得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眼看着裴令仪孑然的身影拦在自己面前。
元韫浓咬紧牙关,转身冲入密道。
裴令仪拦在密道前,一脚踹上了密道的门。
北凉人勃然大怒:“不能放走那个小娘们!她一定会去搬救兵的!”
元韫浓拼尽全力地奔跑。
她不敢想裴令仪的结果,只能不停地跑,哪怕直到精疲力尽。
终于,她看到了密道的出口。
她感觉到了喉口涌上来的铁锈味,肺腑都像是被挤压了一样,每一次喘息都艰难而痛苦。
浑身上下的气力都被抽干了,元韫浓跌跌撞撞地爬出去。
京城外郊野的另一处,阴暗的天边已经下起来蒙蒙细雨,雨丝连绵起伏。
元韫浓踉跄着跑了两步,靠在一棵树上,狠狠地喘了两口气。
“裴清都,你可一定要活着来见我。”她轻声呢喃道。
元韫浓扶着树干,继续在密林中艰难前行,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寒意侵入骨髓。
她的身躯在雨水中摇摇欲坠,只能咬紧牙关,强撑着昏沉的意志,强迫自己继续前进。
直到她看到前方有一座破败的庙宇,才踉跄着走进庙中。
破庙里早已经有火光扑颠,里面已经有人占据了这个位置。
“是谁?”一个低沉的声音警惕地响起。
元韫浓借着扑簌不定的火光,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是慕湖舟,他的一身华服沾了尘土,有些破损,身上还有几道血痕。
是友非敌。
元韫浓这才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精神总算是松懈下来。
“表哥……”元韫浓虚弱地唤了一声。
慕湖舟猛地站了起来,“浓浓?”
他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元韫浓,“你怎么在这里?国公府也……”
“国公府也有人……”元韫浓靠在他怀里,话还没说完,便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浓浓!”慕湖舟失声惊呼。
等到元韫浓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安置在干草堆上,身上盖着慕湖舟的外袍。
她的嗓子干涩得发疼,头昏脑涨,一阵晕眩一阵隐痛。
篝火旁,慕湖舟正在煮着什么。
见元韫浓醒过来,慕湖舟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坐到元韫浓身边,“可算是醒了,可吓坏了我,怕还是受了惊吓又风吹雨淋,跑了这一路给累坏了,病倒了。”
慕湖舟扶着元韫浓坐起来,“我煮了一些野菌和野菜,没有调味品,先将就着喝一下吧。”
他顿了顿,笑着道:“放心,我认得出这些野菌和野菜,没有毒的。碗是庙里供台上的,我仔细洗过了,干净的。”
元韫浓靠在他半边身子上,接过汤碗,小口啜饮。
她注意到慕湖舟的手上有几处擦伤。
显然这位养尊处优的皇子殿下,也是头一回干这种伺候人的活,并不熟练,甚至于是生疏。
暖胃的汤水虽然寡淡,但是下肚之后总算是好了一些。
“好难喝。”她皱着脸朝慕湖舟撒气,“一点味道都没有。”
生病了总会这样,元韫浓习惯向亲近的人肆无忌惮地发泄情绪。
裴令仪哄她吃药时最甚,元韫浓能摔坏好几只碗,叫裴令仪来回重新煎好几回药。
只是裴令仪每回都毫无怨言,任劳任怨地耐心哄着她,甚至会顺从地亲自去跑大半个京城去近水楼台带蜜饯和鲜鲫芹菜羹回来。
裴令仪不会生气,但慕湖舟不一定不会。
元韫浓反应过来,看向慕湖舟。
慕湖舟也没气,笑着塞了几颗洗干净的野浆果给元韫浓,“是委屈了浓浓,先吃几颗浆果吧,等到回了京城,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你若是喜欢,不管是醉仙楼还是近水楼台,我都给你定下来。”慕湖舟一本正经地说着,又笑了一下,“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也好。”
心不甘情不愿地嚼着那总算是有些味道,但酸大过于甜的浆果,元韫浓望着慕湖舟,也有片刻动容。
元韫浓皱着鼻子说:“这可是表哥自己说的。”
“嗯,我说的。”慕湖舟神情柔和。
元韫浓哑着嗓子诉说发生的经过。
慕湖舟听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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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头紧锁,“这就麻烦了,宫中和国公府都发生此等事情。”
看来慕湖舟的遭遇也和她相近。元韫浓面色凝重,这么说来,北凉人渗入的比她想象之中还要更深。
慕湖舟说道:“宫中有人勾结北凉,我遭人暗算,不得不逃出来。”
元韫浓叹息:“宫中和国公府上的内应,必然是一个位高权重,一个极其得我父亲看重。”
“能让北凉人守在密道之外,知道密道存在还有通道出口的,怕不是什么被姑父看重那么简单了。”慕湖舟苦笑。
“只是清都……”元韫浓攥紧了掌心。
慕湖舟安慰道:“清河王机敏过人,必然会随机应变,安然无恙。”
元韫浓闭上了眼睛,“但愿如此。”
她抬眸看向慕湖舟,“当务之急,是联系上可信之人。”
慕湖舟沉默片刻,“我有一只夜枭,可以传信。”
“表哥若信得过我,便召来夜枭,借我一用。”元韫浓缓缓说道,“我手中有元氏兵符,可以调动家族部曲。传信给小满,那只夜枭做得到吗?”
“可以。”慕湖舟点头,“只要有相关之物有那人气息,又在京城之内,它便能找到,只是不熟悉之人时间需得长些。”
元韫浓松了口气,“那便好,有小满调动元氏部曲,通知我兄姐,有禁军和南营军相助,表哥很快就能回宫主持大局。”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篝火噼啪作响。
他们都意识到,这或许是祸患,但也是机遇。
慕湖舟有这个理由和借口,可以顺理成章地主持大局,安排群臣。
收买人心,立威扬名的大好时候。
事不宜迟,慕湖舟立即召唤来夜枭,撕下一片衣袂给元韫浓。
没有笔墨,慕湖舟折了树枝给元韫浓当成笔,掰开野浆果碾压出汁水作笔墨。
元韫浓飞速写下了大致事情经过,令小满速速至京城外郊野破庙之中来寻她。
元韫浓忧心夜枭会被人射杀,截下虎符,所以并没有将虎符交由夜枭。
至于密令若是被截下,恐怕就会失去这暂且的安身之所,惹来杀身之祸。
元韫浓提醒慕湖舟准备好时刻跑路,之后便暂且在庙中等候。
荒郊野外,这处破庙也算是一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庇护所。
夜深人静,元韫浓本就精神紧绷,又前不久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跑了那么久,如今还病了,很快就昏沉睡了过去。
慕湖舟在旁守着元韫浓,时不时拨动一下篝火的柴木。
若是事发突变,有人追来了,他们不能两个人都睡过去,总得有一人是清醒的。
慕湖舟发觉元韫浓在睡中并不安稳,眉头紧锁。
“表哥……”元韫浓喃喃道。
慕湖舟心中一颤。
“我在这里,浓浓。”他轻声说着,握紧了元韫浓的手。
他看着元韫浓安睡的容颜,百感交集。
“表哥!”元韫浓猛地睁开双眼,似乎是从噩梦中惊醒般。
“怎么了?”慕湖舟被她惊了一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鬓角,“没事的,没有人来。”
元韫浓长舒了一口气,她梦见前世的场景。
她没亲眼见证慕湖舟的死亡,也不知道慕湖舟到底是怎么个死法,死时候痛不痛苦。
裴令仪既然登基,靠着一路杀过来,慕湖舟这个东宫储备自然不会被轻饶。
裴令仪跟她争执时候,亲口告诉的她,惠帝一脉上下,除了慕水妃之外,一个不留。
元韫浓惊怒交加地质问慕湖舟,慕湖舟并未有所苛待他,他又何苦赶尽杀绝?
裴令仪却冷笑着问她,若换了位置,她难道会放过慕湖舟?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要怪就怪慕湖舟留着慕南一脉的血,怪慕湖舟险些是储君。
元韫浓想,这一世至少保下慕湖舟的命。
“没事了,我知道。”元韫浓看慕湖舟就坐在自己旁边,“怎么还不睡?”
慕湖舟动作轻柔地擦去她额头的冷汗,“我怕你又做噩梦。”
元韫浓露出笑:“有表哥在,我不会再做噩梦的。”
第40章 许来生
慕湖舟轻叹一声:“放心睡吧,我守在你旁边。”
“好啊,那我是连上天揽月,下洋捉鳖都敢了。”元韫浓玩笑。
“狭促鬼。”慕湖舟点了一下她的额头,“那好啊,我为你保驾护航。”
元韫浓弯着眼睛,“那该是我为你保驾护航才对,我保证储君之位是表哥的。”
这是元韫浓头一回在慕湖舟面前直白地透露出自己的野望和手段。
这分明该颠覆慕湖舟从前以往对元韫浓的印象,那些柔弱可怜都不是真的。
可偏偏慕湖舟先入为主地觉得元韫浓令人怜惜。
元韫浓多为自己筹谋一些,那也是应该的。
慕湖舟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极轻地叹息一声:“浓浓,你有想过吗?”
“什么?”元韫浓一愣。
“来日。”慕湖舟说,“你我的来日。”
元韫浓垂下眼帘,“来日……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太过奢侈了。”
“再说了。”她又露出一样无懈可击的笑,“我不是也在谋算来日吗?我一直都在为自己,为家族,为你筹算来日啊。”
慕湖舟轻轻应了一声:“我来算来日吧,我来为你,来为你的家人,来为元氏,筹谋来日。”
元韫浓抬头,对上他尤为炙热的目光,一时无言。
片刻之后,她好像从未有所变化,笑容依旧:“好啊。”
慕湖舟无法辨别出元韫浓是否信任他,相信他的承诺。
“浓浓若是不相信,那我们便在这里求来生吧。若是今生不能,来生我来谋来日。”他半开玩笑地说。
如果、如果今生不能,那么以求来生。
他也知道自己无法给元韫浓肯定,即使是给了肯定的答案,元韫浓也不一定会信。
他怕最后不能,也不行,所以想要求一个来生。
元韫浓没有拒绝。
如果慕湖舟想要一个念想,求一个虚妄的来生,她也不是不可以满足慕湖舟。
反正她既不信来世,也不信神佛。
今生不要再有遗憾了,她希望想要的都能得到。
破庙年久失修,空无一人,佛像的金身早已蒙尘斑驳,露出里面生锈的、铁铸的里子。
两人就在这样斑驳的佛像前,各自许下了心愿。
慕湖舟许愿来生,元韫浓许愿今生。
庙内静悄悄的,悄然无声。
“郡主!”小满犹如一只夜枭般从破庙破漏的屋顶上一跃而下。
她的手臂上正停着那一只夜枭。
“郡主,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小满急切地上下打量元韫浓。
元韫浓摇头,“没事。”
小满松了口气。
“情况怎么样?”元韫浓凝重地问道。
小满瞥了一眼慕湖舟,又看向元韫浓,等到元韫浓点头之后,才说:“宫内和国公府的情况暂且被把控住了,京城之内仍存在混乱。”
“郡主,世子和三娘正在四处寻您,都快找疯了。”小满禀报,“禁军和南营军联合控制了局面,大方向上已经安全了。”
元韫浓稍稍松了口气,“清都呢?有他的消息吗?”
小满说:“五郎中了箭,三娘带兵来支援的时候发现密道被开了,顺着路线追过来,刚好把人救下,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受了伤。”
元韫浓点头,“那便好,阿兄和三娘知道这件事情了吗?”
“都知道了,我先赶过来的,世子和三娘马上就到。”小满犹豫了一下,说道。
她没说元彻回发现元韫浓失散之后,将事情完全迁怒于裴令仪。
当时元蕴英正派人搜寻郊外那一片地方,搜查元韫浓的踪迹,却毫无所获。
元彻回得知消息之后带了一队人马过来,上来就拿剑架在裴令仪脖子上,怒不可遏,“我妹妹失踪了,你却还活着?”
元蕴英吓了一跳,连忙上去阻拦震怒的兄长,“二兄,这事和他没关系!”
“北凉人堵在密道口,五郎拦在密道口前让应怜先走的,应怜应该是从另一个密道口走了。”元蕴英急声说道,“他还替应怜挡了一箭,难道你要应怜回来以后怨怪你吗?”
元彻回紧盯着裴令仪苍白却淡然的脸庞,最后恨恨地收回了剑。
“若是应怜没出事,我该谢你。但若是她出了什么事,我就把这件事情归咎于你,明白了吗?”他神情森冷。
裴令仪与他对视,眼睛古井无波。
“要是应怜有什么三长两短,她平时最喜欢你,你便也去陪她吧。”元彻回冷声道。
“不必世子多言。”裴令仪垂下眼睛。
近乎平静的,他说道:“若是阿姊真**,我为她陪葬。”
元彻回冷哼一声。
小满觉得,这样的事她还是不要告诉元韫浓比较好。
这样的不足挂齿的小事,不必让元韫浓费心。
“应怜!”一声急切的呼喊。
元韫浓回头,看到元彻回和元蕴英策马向她奔来。
元彻回翻身下马,大步朝着元韫浓走来,将人揽入怀中,上下查看元韫浓的情况,“可有什么伤到的地方?”
“我没有伤到。”元韫浓摇头。
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被元彻回紧紧抱住。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这丫头,吓**了,就在那乱跑!你再等上一会,我就到那了。”元蕴英眼眶都红了。
她还以为元韫浓这小身板,没跑两步就被追上杀掉呢。
二人向一旁的慕湖舟颔首低眉,“三皇子。”
“阿姊!”一道身影从旁边一闪而过,握住了元韫浓的手腕。
裴令仪眸光流淌盈盈闪烁,犹如蒙了一层水光般。
“伤怎么样了?”元韫浓的视线扫过裴令仪的肩膀,关切道。
她暗自长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裴令仪没事。
裴令仪摇头,软声说道:“不疼了,阿姊,伤早就包扎好了。”
元韫浓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慕湖舟就不紧不慢地说道:“浓浓早已经及笄,再过小几年,清河王也要弱冠之年了。”
裴令仪看向慕湖舟,扯动嘴角,“三殿下是什么意思?”
“本宫的意思是,清河王既然已经明事理,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也该明白。虽然是名义上的义姐义弟,但也该知道分寸了。”慕湖舟说道。
裴令仪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漂亮的面皮上挂着笑,笑意却并不达眼底,“三殿下,既然这么说,也应该明白这是我和阿姊的事。”
元韫浓看着莫名剑拔**张的两人,轻咳一声:“清都,三皇子面前,怎么说话呢?”
“抱歉。”裴令仪看似诚恳地道歉。
他弯着眼睛笑,语气柔和:“我只是开个玩笑,失了礼数,三皇子不会介意的吧?”
“不会。”慕湖舟扯了一下嘴角。
元彻回说道:“我们还是尽快回京中吧,此回北凉之人祸,怕是处处埋下隐患。”
“城中那些北凉人没有肃清,怕是后患无穷。”元蕴英点头。
元韫浓看向慕湖舟,笑了笑,“湖舟,回去主持大局吧。”
“好。”慕湖舟和她相视而笑。
裴令仪惊觉元韫浓对慕湖舟的称呼改变了,他们之间的氛围也似乎不同寻常。
他暗自攥紧了拳头,指骨节捏得发白。
慕湖舟凭什么?就因为他能带给元氏百年荣华富贵,能给元韫浓帝后之位。
换了他来,他也可以。
裴令仪扯动嘴角,牵强地扯出笑容,“阿姊,正事要紧。”
“我明白。”元韫浓点头。
她转向元彻回和元蕴英,“查明了他们的内应是谁吗?”
元蕴英拧眉,“宫内的内应尚未可知,不过府上的查出来了,正是我们的好七叔。”
“那个蠢货,还真信了北凉人诓骗他的假话,信以为真,觉得北凉人当了皇帝,他就能升官发财。”元彻回轻嗤一声,“若非是父亲念在他年纪轻,对他多有照顾,哄得**天高地厚,他也不至于蠢到这一步。”
元韫浓眉心一跳,其他人坏得绞尽脑汁,都还比不上她这蠢货七叔的灵机一动,来还得元氏遭此大灾。
“那他人呢?”元韫浓问。
“早宰了。”元蕴英道,“先斩后奏,族老们若是追责,拿我脑袋赔他去啊。”
很好,这很元蕴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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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韫浓点头。
“先回去吧。”慕湖舟道。
几人应声。
元彻回稍慢一步,落后跟在后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裴令仪说:“你救了我的妹妹。”
裴令仪看向元彻回。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该谢谢你。”元彻回说道,“我欠你一条命。”
“不必多谢,我救阿姊,也是出于自己的想法,不是为了别的什么。”裴令仪冷淡道。
元彻回冷笑一声:“我依旧讨厌你,这条命我记下了,我会还给你。”
“不必。”裴令仪径直掠过元彻回身侧,追随上元韫浓的脚步。
回京之后,一切计划都才进行得出奇顺利。
元彻回率兵在京华城内追查北凉人行踪,保护官邸。
元蕴英从西门包抄,慕湖舟号召京畿驻军则直取皇宫。
元氏部曲镇守在国公府周围。
有了周密部署,原本就只是试探性作乱却意外取得重大成果的北凉人节节败退。
宫内一切安好,取胜的烟花绽放在夜空之际,得知信息的元韫浓才松了口气。
此役之后,才怕是后患无穷。
元韫浓轻叹一声。
裴令仪为元韫浓斟茶,橙黄晶莹,透彻纯亮的茶汤流淌入白瓷杯中,“阿姊是在为此事忧心吗?”
“这回不知道埋下了多少隐患。”元韫浓低眸看着茶杯里如薄雾黄昏的茶水。
“阿姊觉得,我们的好陛下这回会下定决心,杀回去吗?”裴令仪问。
元韫浓幽幽道:“板子不打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这回他若是在京中,南朝就要易主了,他自然会下定决心。”
裴令仪笑了一声:“不得不说,他让虽然昏庸又无能,但是对危机却有本能的规避直觉呢,觉察到一些风吹草动,就立即跑了。”
“可不是嘛。”元韫浓抿了一口茶水,“你可等着瞧吧,我们元氏替他守住了这江山,他还要猜疑我们呢。”
她不冷不**将茶杯递给裴令仪,裴令仪接过来,捧在掌心里。
他的指腹沿着元韫浓方才唇齿碰到过的杯沿,一点一点缓慢地摩挲着。
元韫浓没注意到,只是道:“我父亲这忠臣做惯了,虽不是愚忠,但一时半会也拗不过来。等他回来,还要被惠帝猜疑,不知道得有多伤心。”
这才是她发愁的地方。
岐国公先前一直都是保皇派,这思维怕是一时半会也难以逆转过来。
再被伤了心,也不会想到改朝换代上面去,更不会想到谋反,顶多是力挺慕湖舟上位了。
她的兄姐倒是好上一点,但也不会是想着改朝换代的人。
就算是谋反,也只会托着慕湖舟去。
他们元氏,决心有余,狠心不足,稍欠锋锐。
偏偏族中并没有能够承担起这个先锋的角色,以她的身体情况和身份,也断无可能做这个角色。
难道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再从旁人那里找吗?
不,风险太大了,她也信不过。
还是说靠姻亲吗?但是……
元韫浓越想,眉头愈发紧锁。
“阿姊。”裴令仪轻声唤道。
元韫浓看向他,眼前的少年眼眸向下垂落,密长的眼睫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他弯了弯唇,“想必阿姊也在为来日发愁吧,我一想到陛下如今还想要取我性命,我便害怕呢。”
裴令仪的眼尾微红,瞧着惹人怜惜。
“薄命谁怜倾国色,受风偏是最高枝。”他说道,“国公府如今是众矢之的。”
红颜薄命,有谁去怜悯倾国倾城之色。
居高招风,受摧残的首先是最高的树枝。
元韫浓闭了闭眼,这是真理。
“你怕什么?”元韫浓抬眼瞥了他一眼,莹白胜雪的手轻抬,在半空中虚虚地点了他一下。
纤细而修长的手,连指尖都泛着柔和的粉光,撩人心弦,似在编织一场绮丽的梦。
“有我在一日,有这元氏在一日,便不会这么叫你轻易命丧黄泉的。”元韫浓说。
只要裴令仪不上赶着去送死,但凡岐国公府没有大难临头,裴令仪就不会出事。
裴令仪低笑。
第41章 北伐之事
正如元韫浓和裴令仪所言那样,岐国公和惠帝几乎前后脚回朝。
岐国公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府,就匆匆忙忙上朝去述职了。
令人意外的是,惠帝连着岐国公府一家老小都召入宫内,召见上朝了,包括裴令仪在内。
因为元韫浓和裴令仪本不该出现在朝上,在殿外侯着。
元韫浓看着慕湖舟和父亲母亲、兄姐率先入内。
惠帝回京这件事情本就让元韫浓不爽,偏偏后头来的人还是个更令人瞧不上的。
五皇子慕载物负手走来,笑容张扬,“这不是我们大名鼎鼎的朝荣郡主、元四小姐——元韫浓吗?”
“怎么?和我那好三哥玩腻了,找这个一无是处的清河王解解闷?”他走近了,明目张胆地挑衅道。
旁边路过的一众臣子对这两家积怨已久之事心知肚明,不欲在这上朝的节骨眼上多生事端。
接二连三地低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步履匆匆地入殿内。
裴令仪压低了眉目,流露出一丝阴鸷。
元韫浓却神色如常,淡淡地说:“五殿下说笑了。”
慕载物再走近几步,目光在元韫浓身上肆意打量,“我再仔细一瞧,原来是方才的话说早了,该打。”
元韫浓不觉得慕载物接下来会说出什么好话来,毕竟狗嘴里吐不出**。
唉,天杀的,她真的不能往慕载物的吃食里下点药吗?
最好把人毒哑巴了,这下慕湖舟就一定能登基了,她也不用在这里听慕载物狺狺狂吠了。
元韫浓遗憾地想,可惜不能。
这样太明显了,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慕湖舟,都一定会被怀疑的。
果然,慕载物没吐出**来:“表妹生得韶秀,难怪三哥对你念念不忘。”
“我怎么能说表妹找清河王消遣?原来是表妹是《西厢记》的莺莺小姐,清河王是那小红娘呢!哈哈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
裴令仪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了。
元韫浓不怀疑慕载物但凡是能**的,早就被裴令仪大卸八块了。
毕竟西厢记都拿出来了,明晃晃说元韫浓是崔莺莺和慕湖舟暗通款曲,中间总拿裴令仪这个名义上的义弟做幌子。
红娘是崔莺莺的贴身侍女。
慕载物此言不仅仅是在讽刺元韫浓跟慕湖舟陈仓暗道,裴令仪暗中协助,还暗讽裴令仪现在跟元韫浓的侍女无异。
元韫浓懒得搭理自己把自己说高兴了的慕载物,拉过了裴令仪。
她皮笑肉不笑,“有些话可不能乱说,五殿下若是无事,就请进殿吧。”
慕载物却不依不饶,“别这么冷淡嘛,我可是听说了……”
“五皇子,请自重。”裴令仪语气森然。
慕载物眯起眼睛:“哦?一条寄人篱下的丧家之犬,也敢对本宫无礼?”
裴令仪面无表情。
“裴清都,你该不会是真把自己当元家人了吧?”慕载物冷嘲热讽。
元韫浓冷声说:“五皇子,你说话也得注意这是什么场合,我父母兄姐可都是在里头呢。”
慕载物哼了一声,冷笑:“好,很好,你们给本宫等着。”
元韫浓冷然地注视着他踏入殿内,垂目静候在殿外。
等到里头有人传召,才和裴令仪一同并肩进入。
“朝荣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微臣参见陛下,万岁无斁。”
二人行礼。
惠帝正高**,目光如刀般扫过殿下的群臣。
“此次京城**,不得不说……”惠帝缓缓开口,声音冰冷,“朕很失望。”
群臣噤若寒蝉,无人敢应声。
元韫浓在心底不屑一顾。
还失望呢?要不是元氏,你现在还能不能坐着这把椅子都不好使。
惠帝的目光落在岐国公身上,“元卿身为国公,虽然此次**边境**有功,但是此次留守在京城的除了驻军以外,就只剩下你的一半南营军,为何会让京城陷入如此境地?”
岐国公上前一步,恭敬地说道:“陛下,臣未能及时察觉北凉人的阴谋,请陛下责罚。”
“这是国公的失职,怎能一句责罚了事?”白翩飞的父亲,东营军统领冷嘲道。
惠贞长公主柔声说道:“陛下,此次**京中只剩下半数南营军,国公又在外****。彻回、蕴英和应怜几个年岁尚浅,经验不足,能够力挽狂澜实属不易,已经尽力了。”
她看向慕湖舟,“三郎此次也算是稳定了人心,多番结合在一块,才能平定北凉之乱。”
惠帝冷笑:“是吗?那为何元爱卿不在京中,依然有人能私自动用虎符,来调遣剩下的南营军?”
元韫浓眉心一跳。
惠帝这个失心疯,又要开始了。
“朕竟是不知,这南营军竟然成为了元氏私兵啊?”惠帝阴沉道。
慕湖舟上前一步,毕恭毕敬,“父皇,此次多亏了元三小姐及时调兵,才能平定叛乱。儿臣以为,理应嘉奖。”
“嘉奖?”惠帝冷冷地扫向他,“湖舟,你何时与你姑母家如此亲近了?”
慕湖舟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父皇明鉴,儿臣只是就事论事。”
慕载物嗤笑一声:“三哥,你这话可不对。私自动用虎符,可是大罪。再说了,这虎符是怎么到元三小姐手上去的?”
元彻回站出来,“五皇子,虎符本就是陛下御赐于家父之物,何来这一说?”
岐国公跪地,“陛下明鉴,东营军护送陛下前往行宫,臣前去边境****,要带走半数南营军。”
他言之凿凿:“京中无主又无人领兵,臣着实难以心安,这才将一半虎符交予次女,望她若真生**,能够担此大任。”
元蕴英也上前说:“陛下,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请示。臣女只得先行动,请陛下明鉴,元氏绝无二心。”
沈川也走了出来,“陛下,此次京华能够安然无恙,全凭三皇子和元氏一族尽心尽力。”
沈川做了探花郎之后,本应该前往翰林院。
但由于他本人的意向和请缨,再加上沈氏为世家大族,有他同样在位的父亲引荐,他同前世一样进入了大理寺。
如今已经是大理寺寺正,为六品官,可直接参与案件的审理工作。
大理寺上下对于他的评价都是前途无量。
惠帝冷冷地注视着他们,“你们倒是团结一心了。”
氛围愈发紧张,元韫浓知道反正在惠帝心目中,他们都是结党营私。
“陛下。”元韫浓垂着眼睛上前,“臣女有本要奏。”
“讲。”惠帝看向她。
她取出一份奏折,双手呈递,“此次**,臣女搜集了一些线索,还请陛下过目。”
内侍总管接过奏折,呈给惠帝。
惠帝翻开一看,面色阴沉。
虽然没有明确的指示,但是证据都隐隐约约偏向了张家可能有勾结北凉人。
毕竟这回慕载物没有受到什么风波,安好无事地待在宫里。
而慕湖舟却遭受牵连,险些丧命。
由此可见,这也就可能是皇子之间的党派之争,还牵扯到了外敌身上。
不过这也只是一些偏向罢了,也没有明确证据,不能定罪。
慕载物不知道元韫浓递上去的奏折到底写了什么东西,但是就凭惠帝看过来的眼神阴森可怖这一点,他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朝荣,这些东西你也花费了心思,事后朕会给你赏赐。但是日后,不许再如此自作主张。”惠帝警告。
元韫浓温顺地垂眸,“朝荣谨记在心。”
元韫浓当然也没想凭借这么一点线索就给张家定罪。
她本来也就是得到了一些风声和猜测罢了,虽然她觉得十有**就是真的。
但张家人也不是傻子,放着明晃晃的证据不会销毁。
她添油加醋一番交上去给惠帝过目,也没指望惠帝会回去查,或者说给张家定罪。
只要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足矣。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必然会被催生萌芽。
这时候给元氏分担惠帝的注意就够了,再展现一下他们元氏此刻对于惠帝的必要即可。
在慕载物沉不住气,打算问惠帝那奏折上写的是什么东西前,元韫浓却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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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此次北凉人胆敢如此冒犯,甚至在京华作乱,使我朝蒙羞。朝荣以为,应当北伐,以振国威。”她口齿清晰道。
群臣哗然,纷纷议论。
“北伐?”惠帝在冕旒底下的面容模糊不清,“朝荣,你可知道北伐需要多少兵力、粮草?”
元韫浓装作一愣,柔弱地低下头不语。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朝臣和党派之间的事情了,自会有人替她辩。
她要做的,只是装作懵懂无知地起这个头罢了。
果然,沈川身先士众,“朝荣郡主虽说不知其中之意,但也是为国着想。”
“陛下,北凉人如此作践南朝颜面,我们又何须对他们以礼相待?”沈川作揖躬身,“还请陛下出兵。”
惠帝沉默片刻,目光扫过群臣:“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他虽然忌惮北凉,害怕真打起来成了**之君。
但是此次**一看,要不是他感觉不对,先去了行宫,恐怕南朝就要易主了。
既然北凉人本就没打算以和为贵,他也不能撑着到下一次北凉耍这种花招。
还不如大大方方打起来呢?这样即便是不行了,他还能考虑迁都。
群臣自然各执己见,不过依然是支持北伐之人较多。
“郡主虽然不懂其中利害,但是言之有理啊。”
“北凉近些年来愈发过分了,这群蛮子,只知道伸手要钱,不然就屡次骚扰进犯边境,要周围臣民防不胜防。”
“就是啊,他们这回也太过分了,这不就是相当于跟我们宣战吗?”
“呵呵,他们这已经是战而不宣了,不讲武德!这群化外之民,就不该跟他们讲什么道理。”
“他们战而不宣,我们还光明正大跟他们宣战,这难道和合理吗?”
“臣以为,理当派兵北伐,至少要让北凉知晓我们南朝的态度。”
“是啊,陛下,可不能叫那群蛮人小瞧了我们去。若是再退缩,保不齐他们变本加厉呢?底下的藩属国瞧了,也会疑心南朝的啊。”
每一句话都在惠帝的重点上。
惠帝沉吟片刻后,点了点头,“那众卿家觉得,朕当派谁领兵前去?”
群臣面面相觑,无人敢应声。
现在能派去的,无非就是东营军白家和南营军元家了。
太后党和国公党,这要不是两党之间的人,那自然是闭口不言。
“怎么?众卿家为何如此畏首畏尾,不敢言?”惠帝冷笑,“方才不还群情激奋吗?”
白统领脸色未变,站在原地像是没有听见一样。
他可不想去当这个冤大头。
又去折兵损将的,更何况去了以后,京中就是另一方的一言堂了。
最重要的是,去了还不一定打得过。
如今北凉兵强马壮的,边境驻军不堪其扰,小战几番没一次能打得过。
这要是打输了不但丢脸,还损了将士,还会被惠帝指责怨怪。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爱谁干谁干。
岐国公站在原地许久,见无人站出来,难免暗叹一声。
南朝能用的武将还是太少了。
既然如此,也只有他们元家老小了。
元彻回见父亲要站出来了,闭了闭眼,打算率先于父亲站出去。
父亲年岁已长,再加上长年累月的陈年旧伤,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有不少暗疾,近些年也愈发吃力了起来。
虽然也还能挑大梁,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不对。
他已经该独当一面了,该为家族支撑起庇佑,实在不忍心父亲再去这样的战场。
这也不是**什么的,而是实打实的两国之战。
就算是全盛时期的父亲,也不一定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元彻回正打算代替父亲站出来,却见身边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裴令仪上前,“陛下,臣愿领兵北伐,为陛下分忧。”
满殿俱惊。
“你疯了?”元彻回不可置信。
元韫浓也不可思议地看向了裴令仪的背影。
跟那回巫蛊案,裴令仪站出来顶罪一样,她看着裴令仪和自己擦肩而过。
第42章 清算
这一次元韫浓也没拉住裴令仪,裴令仪微不可察地侧身避过了她伸出去的手,走到前面。
朝臣们也是对此惊异不已。
“清河王年岁尚小,甚至还未弱冠,如何能担此重任?”一位老臣质疑道,“何况你但从未领兵打仗过。”
裴令仪平静道:“自古以来,未及弱冠却建功立业者不胜其数。臣虽不才,但深受陛下恩典。此次北凉人犯我南朝,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另一位臣子冷笑道:“从未听说过清河王擅长此道,听闻几年前金明池宴,清河王连靶子都射不中,如何能领兵?”
“是啊,况且到底是前朝之姓,其心必异,怎可轻信?”立刻有人点头应和。
裴令仪垂目,一如平常那般温良无害的模样,“陛下明鉴,臣只是为南朝着想,别无他意。”
岐国公皱眉看着裴令仪,“五郎,此事并非儿戏,休得胡闹。”
他平时待裴令仪相敬如宾,以品阶相待,很少会用这样类似于长辈般的口吻。
惠贞长公主同样觉得如此,“此事不妥,家国大事,怎能如此轻率?”
“还请国公与长公主放心,陛下自有决断。”裴令仪微微一笑。
“你疯了不成?”元彻回压低了声音,“别上赶着去送死,你真以为你舞剑那几下上了战场就能调兵遣将吗?那完全不一样。”
元蕴英同样一副难以理解的神情,“我朝又不是无人可用了,你发什么疯?”
慕湖舟看着裴令仪,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父皇。”他上前道,“儿臣以为清河王此次请缨,恐怕不妥。”
慕载物冷笑一声:“三哥,你这话可不对。人家此次请缨,正是为国分忧呢,你怎么能挡着人家建功立业?”
他巴不得裴令仪死在战场上。
这还方便了他动手呢,就算他不动手,北边想要裴令仪死的人多了去。
北凉人可不仅是恨他们慕南一氏,对裴雍也是恨之入骨。
惠帝盯着裴令仪看,“你真是那么想的吗?”
裴令仪低下头,“臣愿意报效陛下宽宏之恩,回报国公府包容之恩。国公身子不好,臣实在不忍其再上战场。”
岐国公神色若有动容,似乎是没想到裴令仪这么想。
惠帝眯起眼睛,“好,很好!朕准了!”
元韫浓一震。
她当然知道惠帝为什么会同意,因为没有人请缨,这份差事只会落在白家或者元家身上。
白家没有要动的意思,岐国公却有了意向,与其把功劳全落在元氏身上,倒不如旁落些给一个此刻毫无根基的异姓王。
最重要的是,上了战场,怎么样都开始方便起来。
一个人就算是结果怎么样惨烈,在战场上都很合理。
更何况是一个表面上不擅长武艺,也从来没有带兵打仗过的少年。
惠帝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就会有人暗中铲除掉裴令仪。
惠帝不会真心给裴令仪实权的,也不会想要裴令仪活着回来的。
元韫浓咬了咬牙,“陛下,五郎身份特殊,恐怕……”
“朝荣,朕意已决,休要多言。”惠帝面色不善。
“朝荣不敢。”元韫浓暗自攥紧了掌心。
惠帝转向裴令仪,“那朕便封你为骠骑校尉,允诺带半数南营军出征北伐,先去探探北凉军,如何?”
他的意思也很明显了,也不指望裴令仪能够大捷。
裴令仪是北伐的先锋,是试探敌人深浅的敢死军。
惠帝都已经想好了,等到这波人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裴令仪也应该马革裹尸还了。
他不仅铲除了一个眼中钉肉中刺,还能顺理成章地展现自己的宽宏大量,悲天悯人地给个追封。
然后就可以把元家派出去继续战,很合理。
裴令仪恭敬地说:“臣多谢陛下成全,愿为陛下效劳。”
“朕就盼着你大胜归来了。”惠帝道,“朕封你为骠骑校尉,点一千精兵,带着圣旨去北州吧,封徐将军为主帅,率北营军北伐。”
北营军镇守北地边境,惠帝也真是放心让裴令仪带着一千人,就去使唤他们开战。
惠帝定论之后,便不等其余人反驳,摆手道,“退朝吧。”
“退朝——”内侍尖声喊道。
群臣纷纷送别惠帝,而后退下。
慕湖舟出了金龙殿,看向元韫浓。
元韫浓脸色难看,裴令仪似乎犹豫着想要说些什么,上去小心翼翼地扯了一下元韫浓的袖子,就被元韫浓挥开了手。
慕湖舟正想过去跟元韫浓说什么,就见惠帝身边的内侍上前来。
“三殿下,陛下召您与五殿下一同去御书房觐见呢。”内侍面带笑容。
慕湖舟颔首,“本宫知晓了,有劳公公。”
内侍退下。
御书房内,惠帝坐在御案前,仍看着元韫浓上奏的那本奏折沉思。
“陛下。”内侍总管小心地说,“三殿下和五殿下都在外候着呢,要不要召见他们进来?”
惠帝将手里的奏折往案上一掷,“让他们等着。”
难道见君父多等一会,也不愿意吗?
慕湖舟站在殿外,神色平静。
他自然知道惠帝在权衡,也知道惠帝的猜忌。
“三哥。”慕载物站在一旁,模样却好整以暇,“你说父皇怎么还不召见我们?”
慕湖舟淡淡道:“父皇自有安排,想来是政务繁忙。”
慕湖舟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三哥有听说吗?父皇最近脾气愈发不好了,听说昨日又杖毙了几个宫女,最近太医院的人都以为父皇焦头烂额呢。”
“五弟,慎言。”慕湖舟面色未变,淡声道。
皇后不止一次跟他发火过,说惠帝如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会引发雷霆之怒。
慕载物不以为意,“说说而已,三哥何必那么紧张呢?你我骨肉血亲,亲兄弟之间谈论几句,又何妨呢?”
慕湖舟冷淡地扫了他一眼。
“宣三皇子、五皇子进殿!”内侍终于喊道。
慕湖舟和慕载物走进御书房,恭敬地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惠帝抬了一下手。
“今日召见你们兄弟二人,也没有旁的什么事情。”惠帝说,“只是如今你们二人年龄到了,你们的母后母妃也在四下张罗着搜寻妻妾了。”
听到这个问题,慕湖舟和慕载物齐齐一顿。
惠帝继续道:“朕寻思着,等到两三年后载物也弱冠,便开个宴为你们择妃,如何?”
慕湖舟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多谢父皇,儿臣听父皇的。”
皇后一直逼迫他赶快成亲,还是和白翩飞。
有了惠帝这句话,至少不会定下来是白翩飞,而且还是在两三年后。
“湖舟还等得及吗?”惠帝看向慕湖舟,“等你五弟及冠,还有两三年。正妃之位宫中,但是侧妃和侍妾,可以先选两名。”
慕湖舟笑着摇了摇头,“多谢父皇关怀,儿臣并无此意。正妃尚未入府,后宅怎可先有旁人呢?”
“嗯,也好。”惠帝点了点头,又转向慕载物,“你怎么看?”
慕载物其实有点不情愿,这不就是说这两年不能有再娶旁的妻妾了吗?
但是有慕湖舟在先,他也不好说别的什么。
好在后宅已经有贵妃塞进来的几个侍妾了。
他长吁一口气:“儿臣也并无异议。”
“那好,退下吧。”惠帝摆了摆手。
“儿臣告退。”二人行礼告退。
惠帝看着二人的背影,目光沉沉。
慕湖舟处事稳重,行止有度,仪望风表,迥然独秀。
还是中宫嫡出,看着是个很好的储君人选。
可是齐家,最近越来越过分了。
真以为把他托举到了这个皇位上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这天下姓慕,不姓齐。
就连慕湖舟的婚事都想要插手,真就那么着急了吗?
若是慕湖舟真成了储君,这天下干脆改姓齐吧。
他对太后和齐家,早有怨言。
而慕载物呢?是他来之不易的皇子,因此也偏疼了几分。
再加上他的母妃家世也不差,也知情识趣,懂得哄他开心,招人喜欢。
虽然能力比不上慕湖舟,但却跟其母妃一样,会哄他开心。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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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和慕载物一样都是拎不清的,最近的表现都很不让他满意。
但他需要如今的局面,齐家、张家、元家三足鼎立,百花齐放的局面,不能让局面失衡。
所以这个储君,此刻也不能定下来。
而且要定谁,也是个问题。
惠帝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湖舟、载物,到底谁才能做好这个太子?”
平庸则生嫌,出众则生疑。
*
回去的一路上氛围压抑得不行,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就连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也一句话都没有说。
下了马车,走入国公府。
府门一关,元府的主人家开始了算账环节。
“请公主移步内室,我们一家人详谈。”岐国公言辞十分刻板。
元韫浓隐约觉察到了什么。
想来是因为惠贞长公主这回随惠帝一同前往行宫,却未留下只言片语,也让岐国公生了疑心。
元韫浓眉眼一动,正要说些什么。
岐国公就看了过来,表情稍微软了下来些,“应怜,你身子弱,这些天来辛苦了,先回房好好休息吧。”
“父亲……”元韫浓微蹙眉心。
惠贞长公主朝元韫浓笑了笑,“吾儿辛苦,都瘦了。父母亲要聊些事情,你先歇下吧。”
她又转向了裴令仪,“五郎,你也陪应怜一块去吧。”
这就是不让她听了。元韫浓低头,“女儿告退。”
她转过身,未曾给裴令仪一个眼神,而是看了小满一眼。
小满会意,不动声色地跟随上元韫浓的步伐,寻找时机去**。
惠贞长公主看着他们都走到了前边,步履匆匆。
她轻叹一声,看向院子里浓艳的早梅。
这天还是来了吗?
惠贞长公主一走进房间里,元蕴英就笔直地看向她。
一家子除了元韫浓全齐了,就连在道观的元云和也回来了。
所有人都坐在那里等她。
岐国公眉宇间凝聚着一股晦涩的阴云。
“国公一路舟车劳顿,这才回府,辛苦了。”惠贞长公主说着,下意识去拍岐国公未曾褪去的盔甲上沾染的灰烬。
手才刚刚挨到盔甲,就被元蕴英拍开。
惠贞长公主看向元蕴英,元蕴英冷声道:“不敢劳烦夫人,夫人贵为长公主,怎么还屈尊为父亲拭甲呢?”
惠贞长公主的手顿了顿,她平静地收回了手,目光转向岐国公。
岐国公只是皱着眉,并没有说什么。
惠贞长公主闭了闭眼。
她教元韫浓的没有错,他们才是一家人。
但她也错了,她也不再属于皇家了。
岐国公难掩眉宇之间风尘仆仆的倦怠,“公主是如何做想的?大可以全部告之。”
惠贞长公主问:“你们觉得,我是早知道这些事情,所以随着陛下跑得远远的,弃你们于不顾。甚至连预警都没有一声,甚至连应怜,我的亲骨肉都留在这里不带走吗?”
众人沉默。
那就是默认了。
惠贞长公主眉毛一弯,忍不住笑起来:“那你们可真是误会了陛下,他可没想到这些,他只是隐隐约约有了不祥的预感。”
“可他太懦弱了,懦弱到即使是预感,都慌乱地走了,还带走了我。”她喉咙微涩,“我曾经怜惜他的懦弱,到如今怨恨他的懦弱。”
岐国公微微一怔。
“既然都这样了,那我们就把一切都讲开吧。”惠贞长公主睫毛微微一颤,“当初我生下应怜的时候,你开心吗?”
“我……”岐国公如同被定住了一般,说不出话。
他下意识看向了元蕴英。
元蕴英面色煞白。
惠贞长公主将他们父女的表情尽收眼底。
岐国公扶住了惠贞长公主的手臂,哑着声道:“此事是我们之错,可后来我确实真心喜爱应怜,尤甚其他儿女。”
元云和说道:“是啊,纵使千错万错,后来父亲最喜爱的孩子是四娘,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
“对!”元蕴英似乎找回了一点底气,忙应声道,“父亲平日里的偏心你不是不知道,所有人都看着眼里!”
第43章 跪求原谅
元彻回说:“夫人,父亲就算那时候有过什么别的。这些年来,也从未沾花惹草,府中没有妾室,除了我们的生母,只有夫人一人了。”
“哈哈哈!”惠贞长公主笑出了声,“那就够了吗?这样就够了吗!”
“我嫁给谁不是这样?我以长公主的身份嫁给谁,谁不该做到不纳妾!难道他这么做是因为爱我吗?他那么做不是因为他的亡妻吗!”她厉声反驳,后退时扫落一地茶盏杯具。
瓷器碎落一地,所有的假面都撕碎了。
惠贞长公主猛地一步上前,拽过岐国公,“当年元蕴英意外撞到我以后,我摔下台阶流产,你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是不是暗喜了许久?”
“我、你……可你不是说原谅我了吗?”元蕴英的脸色惨白如纸。
当年是她听信奶嬷的话,觉得这个身份尊贵的继母但凡生下一儿半女,国公府就没有他们兄妹三人的位置了。
但她确实是无意之间在打闹时,不小心撞到惠贞长公主的。
她就算不高兴,就算闹得天翻地覆,也没想过要害惠贞长公主和那个孩子。
“我是原谅你了,因为不怪你!”惠贞长公主说,“因为是陛下给我的红花汤,告诉我不能生下那个孩子!”
“因为那个孩子是个男胎,他不能继承皇族和元氏的血脉,也会妨碍我继续替陛下监视国公府有没有谋反之心,所以陛下借口那个孩子胎相不稳会让我有性命之忧,让我打掉那个孩子。”
满室俱惊。
惠贞长公主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元家的三个孩子面露震惊。
元蕴英甚至颤抖起来,“什么……”
“他们不知道,但是你知道对不对?”惠贞长公主死死地盯着岐国公,“你知道那碗红花汤,但你默许了,因为你也不想要那个孩子!”
岐国公嗫嚅着说不出话来,他不敢直视惠贞长公主的眼睛。
“因为比起我们那个未出生的孩子,你更爱和原配生下的三个孩子,你不想要我们的孩子成为他们的担忧!”惠贞长公主死拽着岐国公,捏得手指发白。
元云和、元彻回和元蕴英齐齐看向岐国公。
“然后你安慰我还会有孩子的,端过来的那碗补药,是陛下给你的绝子汤吧?!”惠贞长公主目露恨意。
那是她被她的弟弟和丈夫一起背叛。
元彻回倒吸一口冷气。
“不、不是,那碗汤是我自己喝了,我没有给你,你的身子怎么还受得住?”岐国公嘴唇翕动了两下。
“哈哈!连你都知道怜惜我的身子,可我的好弟弟,为了你的支持,逼着哄着我嫁给你的好弟弟,却从来没有想过!”惠贞长公主笑出了声。
她笑着后退了一步,“可惜那是给女子的绝子汤,你喝了用处不大,我们还是有了应怜。”
她又扑回去抓住了岐国公的手,“这次因为是个女孩,再加上我情绪不稳无法替他看着你们,所以陛下允许她降生了!”
惠贞长公主用力到指甲都抠进了岐国公的肉里,“她生下来之后,你难道真心为她欢笑过吗?你没有!你依然在安慰你原配的孩子,你说只有他们才是你的孩子!”
岐国公的手被她的指甲抓破了皮,渗出了血,可他完全顾不上这些了。
他瞳孔颤了颤,“你怎么会知道……”
“我自幼在宫中长大,浸淫宫斗权斗,这些我什么不知道?元氏是我在管家中馈,我怎么能不知道!”惠贞长公主惨笑道。
“我后面是真心爱应怜,是一样的,尤甚彻回他们,我待你也是和亡妻一样的……”岐国公轻声说道。
惠贞长公主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巴掌。
“怎么一样?!”惠贞长公主的眼泪从眼眶里涌出来。
“你既然那么爱她,当时为什么还要奉命娶我?既然一开始不爱应怜,为什么还要和我生下她!”她厉声诘问,“你爱她是因为她本身就讨人喜欢,但凡她是个不招人喜爱的孩子呢?!”
岐国公爱元云和他们,是因为他们是原配的孩子。
但元韫浓不一样,岐国公爱她,不是因为她的母亲是惠贞长公主。
而是因为元韫浓本身就很讨人喜爱。
岐国公回过脸,怔怔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惠贞长公主。
这么多年的沉疴顽疾,终于在此刻揭开。
腐烂流脓的创口,因为害怕疼痛太多年自欺欺人,没有去看。
今天痛过了,也流血了,才会好。
元韫浓听着小满的禀报,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如此,讲开了也好。”元韫浓闭了闭眼,“不管母亲怎么选,总比先前那样同床异梦的好。”
小满点了一下头。
元韫浓感受到寒气,“外边下雪了吧,炉子再添旺一些,我冷。”
“是。”小满应声。
霜降犹豫了一下,“郡主,外头是下雪了,五郎还候在外面没走呢。”
“他愿意等就他等。”元韫浓没什么表情。
裴令仪既然敢一声不吭自己去接这个送命的活,翅膀硬了,她也犯不着上赶着去管。
她支使霜降:“去把南窗打开。”
裴令仪就立在北面,她是瞧都不想瞧。
“郡主,天寒地冻的,受了寒得病了。”霜降为难地劝道。
“你做郡主还是我做郡主?”元韫浓冷声问道。
前世论起**专断,元韫浓比裴令仪要**作为多了。
霜降只得去打开窗门,户牖已开,风雪一下子迎面而来。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
“快些把火添旺些。”霜降忙使唤几个小鬟。
“再去煮壶烈酒。”元韫浓说。
霜降只得再差人去煮酒。
元韫浓躺在床边的矮塌上,蜷缩在层层叠叠堆在一起的锦丝绒毯里。
大雪纷飞,炉火正旺,烈酒已沸。
望向窗外漂泊大雪,或许是喝了一点酒,元韫浓的意识突然有些昏沉了。
她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前世的裴令仪,已经是帝王的裴令仪。
头戴冕旒,身着朝服的裴令仪就在她榻边坐下,微凉的手指摸上她发烫的眼睑。
“皇后。”他先是那么喊,然后又喊阿姊。
元韫浓也是糊涂了,竟然也开口:“你来做什么?”
她身上的衣衫半褪半搂,裸露出纤瘦的肩膀。
那片肌肤有些冷。
裴令仪语调很平静,却像是在抱怨:“我这个皇帝,当得还不如你这个皇后。只有我来侍寝你的份,没有你来侍寝我的份。”
“阿姊要求的礼仪总是很繁琐,许是向来身份尊贵,所以才喜怒无常。有时我做好准备等上一整夜,阿姊也不会来。”
“就像是昨夜里一样,明明说好了来圣宸宫找我的,却又没有来,连今早的朝会也没来,我只得自己来凤仪宫找阿姊。”
“若是我不来凤仪宫,阿姊无事,便也不会来圣宸宫寻我。”
他的这些话都像是埋怨,让元韫浓有些恼怒了。
元韫浓坐直身子,衣衫滑落至腰间,含着怒意道:“那你滚啊。”
“郡主是在说五郎吗?”霜降的询问让元韫浓回过了神。
迎面的寒风倒是让元韫浓冷清醒了,发觉方才只不过是自己醉糊涂了,把想到的前世事当成了现在。
她拉上衣衫,“他在外头等多久了?”
霜降小心地说道:“快要三个时辰了。”
“他还真等得下去。”元韫浓冷笑。
霜降跟在元韫浓身边那么久,自然能揣测出她几分心意,便顺势而为说道:“在风雪里站上那么久,铁打的身子都要坏了。”
元韫浓冷哼:“我看他身子好得很。”
“可五郎不日之后便要北伐呢,他头回上战场,又是如此凶险的敌军,这会要是冻病了,可就不好了。”霜降劝说。
元韫浓想了想,“替我拿件大氅来。”
“是。”小满应声。
元韫浓披上大氅,走了出去。
外边的风雪果然好大啊,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天仙碧玉琼瑶,点点扬花,片片鹅毛。
天色已暗,裴令仪立在雪地里,肩膀积载了一层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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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眉宇之间也是。
他密长的眼睫上挂着凝结的雪粒和冰珠,像是被风雪压着也要展翅的蝴蝶一样。
他身上的衣裳都已经湿透了,阴森森,沉甸甸的,冷得他已经失去了感觉。
裴令仪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手上看似早已愈合的冻疮又开始难耐地发痒,肿胀般的疼痛。
他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元韫浓,乌黑的眼珠一眨不眨。
元韫浓仰头看着落雪,漫天地坠下来、坠下来。
亦如那年她救下裴令仪时的那场大雪,漫天的飞雪,还有裴令仪肩膀上载着的夜霜,扑面而来的湿冷。
元韫浓极轻地叹了一声。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京华道。
“你还来我门前做什么?”元韫浓平静地问道。
风雪骤然大了起来,裴令仪站在廊下,入眼一片白茫茫。
他跪下来,膝行过去到元韫浓跟前,隔着台阶,仰头戚戚地望向元韫浓。
“阿姊是不要我了吗?”裴令仪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住元韫浓的一片裙角。
“不听话的狗,我留着做什么?”元韫浓问。
裴令仪低下头,将自己的脸颊贴上元韫浓绫罗绸缎的裙角,“我听话,我听话的。”
元韫浓垂下眼眸,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没听话,再一次。跟那回巫蛊案一样,你因着自己心里的谋算,不听我的劝阻站出来了。”
“我是想对阿姊更有用些的。”他抬脸,哀声说道,“我可以为阿姊冲锋陷阵的。”
元韫浓没有说话,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裴令仪的模样极其可怜,像是被丢弃的幼犬一般。
他耷拉着眉眼,“阿姊要一把反叛的刀,第一个冲上去撕咬别人的狗,不在乎风骨的疯狗,我可以做的。”
“这就是你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连商量都没有,直接站出去的理由吗?”元韫浓问。
裴令仪不说话了。
他低着脑袋,期期艾艾地等待元韫浓的审判。
雪夜里,他衣衫单薄,脸色苍白,形单影只地跪在元韫浓跟前。
“阿姊,是我错了……”裴令仪再抬起头,眼眶泛红,眼中已是水光潋滟,“你怎么打我罚我也好,别不要我……”
眼泪从他眼睛里涌出来,顺着脸颊淌下来,睫毛也被打湿成一绺一绺的。
他的眼睛居高临下看人时格外锋锐,但只要他下定决心想要讨人怜,抬着眼睛看人,眼尾微微下垂,怎么看怎么可怜。
他拉着元韫浓的裙角轻轻晃了晃,软着声调哀求:“阿姊……”
“起来。”元韫浓闭了闭眼。
裴令仪委屈巴巴地摇头,“阿姊尚且没有原谅我,我仍是有错之人,要乞求阿姊原谅,合该负荆请罪。我尚且没有背负荆条,只是跪着而已,怎敢起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心思!”元韫浓冷着脸抽回了裴令仪手里的那一片裙摆。
裴令仪抬起头,眼中满是澹澹的泪水,折射出雪光,“阿姊……”
“起来吧。”元韫浓转身,“滚进来说话。”
她走入房内。
裴令仪站起身,站在雪地里太久,刚才又一直跪着,一下子身形晃了一下。
霜降看了他一眼,“五郎?”
“无碍。”裴令仪摇了摇头,跟着走进屋内。
元韫浓回房内坐下,见裴令仪站在门口,“站那里干什么?”
“我身上都湿透了,会弄脏阿姊房中物件的。况且我如今一身寒气,怕过了给阿姊。”裴令仪温驯地笑了笑。
他的衣衫已经被雪水浸透,苍白的脸上只有眼尾是微微泛红的。
“少在那里装模作样的,滚进来坐着。”元韫浓没给他好脸色。
裴令仪见元韫浓真的动怒了,默不作声地进门,但还是跪在了元韫浓跟前。
“阿姊,是我错了。”他低着头露出一截脖颈,就像是引颈就戮的羔羊。
生杀予夺,全部交由元韫浓处置。
而他只管献祭自己。
做一条好狗就是这样的,平时只管护主,至于生死,交由主人就好了。
第44章 不再需要我
“你倒是惯会装可怜来讨我怜惜。”元韫浓轻哼一声。
裴令仪又跪着膝行而前,轻轻将脸贴在元韫浓膝上,小心不然自己被雪水浸湿的头发碰到元韫浓的衣裳。
“求阿姊怜我一回吧。”他委屈道。
他分明是只**的恶鬼,却却偏偏整了张昳丽的脸,远远看过去无限落寞,引诱人心生同情。
元韫浓看着他乌黑的鬓发,“我确实需要一把锋利且趁手的刀。”
裴令仪抬起头望向元韫浓,眼睛闪烁着莹润的光芒,像是有些雀跃地期待元韫浓会夸他。
“但这也不代表你能自作主张,先斩后奏。”元韫浓面无表情道。
裴令仪又可怜兮兮地低下脑袋。
元韫浓说:“但事已至此,你需得活着回来。”
“我会活着回来的。”裴令仪说。
岁浓院的炭火在冬日里向来烧得最旺,因为元韫浓怕冷。
在太暖和的地方,原来冻疮的地方就会难耐地痒。
连心脏也是一样,暖和得像是要绽裂一样。
裴令仪垂着眼,无意识地掰扯着自己的手指。
“惠帝不会想让你活着回来的,张家也是。徐氏既然如今有向着慕载物靠的意思,你也不能掉以轻心。行军打仗,防不胜防,小心他们给你使绊子下黑手。”元韫浓叮嘱道。
裴令仪点了点头,这点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元韫浓叹了口气:“到了北面,想要你死的人多了去,除了北凉人,自己人也是。切莫当心,保命要紧。”
听着元韫浓的叮咛,裴令仪眨了眨眼睛。
“不许哭,噤声。”元韫浓伸手点了一下裴令仪的眉心,“别撒娇,想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裴令仪露出笑,“我晓得了,阿姊放心才是。”
元韫浓知道裴令仪自己有自己的手段,也不是真的弱小可怜又无助,实打实的会吞人的黑心莲。
但是耐不住裴令仪自己会装可怜。
“旁的我也不多说了,趁着这些天还未出征,多做准备吧。有什么不懂的,多去问问父亲,他是久经沙场的,这些事情我不懂,但他了解。”元韫浓说。
裴令仪模样乖巧,“我都知道了,阿姊。”
出征之日来得比元韫浓想象中还要快。
名义上是义子,于情于理,岐国公还是要来送裴令仪的。
元韫浓见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相处似乎和寻常并无什么不同,稍稍放心了下来。
惠贞长公主有自己的心结。
她所求的是一个家,却自幼丧母,和幼弟相依为命。
正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于她而言,惠帝是她唯一的亲人,所以她才会无法割舍这段情感。
但是以公主的身份嫁入国公府以后,她的身份又微妙了起来。
她的身份和国公府家中人口的特殊,让她既无法完美融入国公府这个家,也无法退回到原来纯粹的皇族身份。
这两面都撕扯着她,两边都不能算是她真正的家。
直到元韫浓的降生让她有了归属。
现在把一切都说开了也好,元韫浓轻叹一声。
天光明亮,风雪却未曾停歇。寒意笼罩了京华城阙,楼台湿寒,城门之外,入目萧索。
细雪纷纷扬扬地落下,一千精兵整装待发。
裴令仪身披银甲,肤色冷白,睫毛上也沾着晶莹的雪粒,衬得愈发清冷。
他站在元韫浓面前,露出一点笑:“多谢阿姊来送我。”
其实来送他的人挺多的,虽然很多都只是点头之交。
裴令仪很少和人深交,这一点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一样。
元韫浓看着裴令仪疏离地跟慕水妃和沈川点头致意,愈发觉得古怪。
裴令仪为什么跟慕水妃那么疏远?难道是因为她将裴令仪带到国公府了,二人没有相处时间了吗?
虽然说慕水妃待裴令仪还是和前世一样的态度,那种友善的,看待邻家弟弟的态度。
但是为何就连沈川和慕水妃也没有像前世那样,暗许终身?
反而是如同知交好友一般随和相处?
她难道改变了那么多吗?
直到裴令仪站到她面前,元韫浓都没想好要跟裴令仪说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翻来覆去也不过是一句活着回来,该嘱咐的也早就嘱咐过了。
话到嘴边,元韫浓只是轻轻叹息。
到头来只说了一句:“保重。”
裴令仪却像是明白她所想的那样,展露柔软的笑容,“嗯。”
“保重,清都。”元韫浓再次说道。
“嗯。”裴令仪再次颔首。
也不能再继续拖下去,裴令仪翻身上马,回头看了元韫浓一眼。
“阿姊。”他轻声说,“保重。”
士兵开始行进,元韫浓目送他们远离。
裴令仪在最前头,也最先看不到。
元韫浓看着裴令仪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幕中,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化作冰冷的水珠。
因为和前世不同,今生和裴令仪的朝夕相处太早了,也太久了。
因为元韫浓这一次是看着裴令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成长的,所以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
裴令仪的艰难、苦难还有冷漠。
这是元韫浓所看到的,还有更多她看不到的。
所以有时候元韫浓还会想,像是她看不到的前世,裴令仪是怎么样才能从炼狱般的开端,复国成为帝王,走到她的面前来的。
“韫浓妹妹。”听到熟悉的笑语。
元韫浓转过头,果然是慕水妃,沈川也含笑在后头,冲着她点头,“韫浓。”
元韫浓又转头去看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
惠贞长公主对她笑了笑,“去玩吧,雪大,早些回家知道吗?”
“真是的,母亲,我又不是孩子了。”元韫浓笑。
她向慕水妃和沈川走去。
沈川和慕水妃向元韫浓身后的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行礼。
然后三人说笑着朝着城内走去。
慕水妃能出宫的时候很少,身为公主必然不能如同慕湖舟那么自由。
但因为有当年那位女帝,所幸风气开放,男女之别也好上很多。
对于公主的束缚也少了许多。
再加上惠帝不怎么管这方面的事情,皇后又因为立储之事成日里焦头烂额,慕水妃经常借着慕湖舟的名义出宫。
慕水妃、沈川和元韫浓、裴令仪时常会一同出行。
这么想来,裴令仪和慕水妃也不是没有机会相处啊。
只是这些年他俩相处也是不咸不淡的,慕水妃倒是一直很友善,但裴令仪都不带跟慕水妃、沈川多说话的。
裴令仪本来就话少,一般说话还都是跟元韫浓说。
可元韫浓仔细想想,前世裴令仪也是这样啊。
她只能把原因归咎于裴令仪性子太孤僻了。
“怎么一直看我呢?”慕水妃见元韫浓今日一直往自己这里瞄,有些腼腆,“是我今日的妆不好吗?”
元韫浓笑了笑,“怎么会?只是突然想吃水妃姐姐做的透花糕了。”
慕水妃一听,立马道:“我这就回去给你做。”
“姐姐可别玩笑了。”元韫浓笑着拖住她,“不如姐姐替我去旁边摊贩那买点呢,下次再亲自做给我吃。”
“也是。”慕水妃不好意思地笑笑,环顾四周,指了指旁边的茶摊,“那你和沈川先去那里喝杯茶等我吧。”
说着,她便去买糕点了,压根没想到要问沈川一句要不要吃。
元韫浓怎么看怎么不觉得今生慕水妃和沈川有什么。
和沈川在茶摊坐下,叫了一壶茶。
想到岐国公说的沈川愿意娶她这件事情,元韫浓真是越想越稀奇。
这辈子慕水妃、沈川和裴令仪的态度,她真是一个都想不明白。
“韫浓。”沈川对元韫浓提起,“先前元世伯向我提起婚约一事……”
见沈川主动提起,元韫浓精神一振。
自岐国公提起之后,元韫浓和沈川都彼此没有说起来过这回事情,如今沈川居然主动开口了,她要看看沈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和同世伯说的那样,眼下我实际上并没有想要娶妻的心思,只想仕途光明。”沈川笑,“但若是你愿意嫁与我,需要我,我不会委屈你。”
他这话说得很光明磊落,一时间叫元韫浓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为什么?”元韫浓只能问,“那水妃姐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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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妃?”沈川眼底闪过一丝疑惑,然后又恍然大悟般,“我与水妃的约定为时尚早,起码得等到我辞官之后呢。况且,这与我是否婚配也并无关系。”
“啊?”元韫浓今天收到的冲击太多了。
沈川坦然道:“我同水妃约定,待我报效完家国,安顿好家族事宜,把一切处置妥当之后,结伴一同游山玩水啊。”
所以沈川前世辞官后,和慕水妃一起离京了?元韫浓惊愕。
难道前世他们也是这样的?只是知交好友,并无太多男女之情,一切都还是懵懵懂懂?
又或者说是,被裴令仪赐婚之后,先婚后爱?
“那又为何愿意娶我?”元韫浓用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沈川,“沈大哥族中应该也有规训,夫妻是天然的盟友,结两姓之好,便是联姻。”
茶水上来了,沈川笑着替元韫浓斟茶,“你我世交,联姻如何不可?我不算负家族所托。”
“要紧的是。”他认真道,“只要你需要,韫浓,我家中并无姊妹,我将你当做妹妹来看。”
元韫浓神色复杂,前世她和沈川到底做过几年夫妻,也是琴瑟和鸣。
她能觉察到沈川对她的感情,亲情占五分,友情占三分,爱情占两分。
至于今生,并无有过夫妻名分,是实实在在的亲友。
她问:“只要我需要吗?”
沈川分明笑着,却格外郑重的模样,“直到你不再需要我了。”
元韫浓再一次明白了,前世沈川那一句“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裴令仪活着的时候,她才一直需要慕水妃和沈川。
因为他们是她和裴令仪的对照,她和裴令仪才会不断地对比,将他们刺目的平和与幸福作为比较。
诡异的嫉妒,扭曲的羡慕,还有更多的东西。
两个本身就很好的人,如此相似。
不像她和裴令仪,如此相似的坏,像一面镜子照射出彼此的不堪。
沈川和慕水妃担心有朝一日元韫浓会想要离开,离开裴令仪,所以他们一直都留了下来。
他们是担心元韫浓想要离开时没有支撑,没有帮助。
但是越到后面,元韫浓越不会离开。
她和裴令仪是夫妻,是帝后,是天然的盟友,心照不宣的野心家。
如果再回到那个局面,其实她还会做裴令仪的皇后。
只是他们之间太复杂了,怨恨遮盖住了太多东西。
可无法否认裴令仪是极好的盟友。
是裴令仪亲手把她困在权欲的囚笼,让她陪他在那个斗兽场化身为权斗的怪物。
尽管她本性如此。
直到裴令仪死后,慕水妃和沈川才选择离开去周游天下,游山玩水。
那或许是他们最原本想要的,只是因为元韫浓留下来了。
而裴令仪死后,元韫浓也不再需要他们了。
不需要他们作为保障的后盾,不需要他们作为对照,甚至元韫浓也不再需要沈川。
因为裴令仪在世时,她好像如何如何喜爱沈川,实际上只是和裴令仪赌气的执念。
她本就爱权位胜过沈川。
沈川其实在这一点上,把她看得很明白。
沈川知道元韫浓没那么爱他。
原来是这样。
“多谢,沈大哥。”元韫浓由衷地感谢。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感谢沈川和慕水妃为她所做。
“这有什么好谢的?快喝茶吧,茶水都要凉了。”沈川笑着摇头。
另一头慕水妃拎着一包透花糕走来,“在聊什么呢?如此畅快。”
“在聊韫浓的婚嫁之事呢,元世伯本想让沈元两家联姻的。”沈川是半点都没想着瞒慕水妃。
慕水妃满脸忧色,“韫浓,嫁人可不好。”
元韫浓确信了,这两人今生是纯粹的知交,前世估计也是裴令仪下旨后才先婚后爱。
枉费她前世巧取豪夺,压根没必要。
“我现在没打算嫁人,水妃姐姐。”元韫浓安慰道。
慕水妃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开始列举嫁人的坏处,沈川在旁时不时取笑两句。
元韫浓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装模作样地点点头。
第45章 春日归
别绪如丝梦不成,营帐之中,难以入眠。
裴令仪干脆披衣起身,掀起帐帘,看着三更雨。
雨声悲切,敲**心,心里如丝般纷乱纠错,绵绵不绝。
又是冬日,已是一年。
这一年里,裴令仪只寄过一封信回去报过平安,此后再没有书信,元韫浓也没有过问。
“这是怎么了啊?小王爷,孤枕难眠,夜思情人啊?”旁边的女声调笑道。
裴令仪回头不冷不**瞥了一眼帐外穿着金甲的女子,她身后带了一列士兵。
“好好巡视,守好你的本职。”裴令仪道。
那女子切了一声,带兵转身走了。
裴令仪放下帐帘,转身回去。
思来想去,他铺开笔笺,却提笔却迟迟,墨水滴落在纸上晕染开。
一时间裴令仪竟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其实他不是不能知道元韫浓的近况,只要他想,他可以派遣京华部下的暗卫去查,去看。
但他却又害怕知道元韫浓的消息,莫名的近乡情怯。
怨怪元韫浓为什么不给他写信回信,委屈元韫浓为什么不关心他,想念元韫浓,但是事未成又不敢诉说……
裴令仪闭了闭眼,又抽了一张纸,写下一页的草稿,写了又划掉,搜肠刮肚才有一句可以落笔。
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
昔日和鸳鸯一般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如今却如同参商般天各一方,彼此分离。
这诗写的是兄弟情谊。
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
从头至尾,裴令仪只写了那一句诗,轻叹一声,呵着冰冷的双手粘好了信封。
在为信封签押时,笔尖却仿佛被冻住了似的,四周一片冰冷的寒意。
他的目光流转在草稿纸的“鸳鸯”二字之上,眼睛忽觉干涩。
起来呵手封题处,却到鸳鸯两字冰。
这封信寄了出去,路遥马急,隔了许久才落到了元韫浓手中。
而京华早已经又落了雪。
郑女幼进岁浓院的时候,元韫浓正坐在廊下,靠在紫藤木的椅子上撑着脑袋,看那封信。
元韫浓在自己的地盘上素来很随意,未施粉黛,也没有挽发。
如墨如瀑般的长发就垂在臂弯上,背脊上,在冬天暖阳的光线下朦胧了,又或许是被飞琼般的雪花模糊了。
岁浓院的女使们嬉笑着在院里堆雪人,撒欢似的闹作一团。
那笑声很远就听见了,也不会令人厌烦。
明明如此欢畅的画面,却又是如此平静的午后。
很多年后,郑女幼也不会忘记这一幕。
元韫浓身边的人都是这样的,知道元韫浓的性子,因此有些怕她,但却又知道时候可以放开性子闹。
郑女幼很早就跟元韫浓说过,她把她身边的那些人都惯坏了。
她却笑笑说,这世道都这样了,在我这岁浓院里,在国公府里,我还是管得了事的。
因此郑女幼觉得元韫浓有些不一样了。
从前元韫浓也是这样身居高位的傲慢,但如今却多了些沉淀下来的威压。
尤其是元韫浓撑着头俯视人的时候,仿佛生杀予夺全在她一念之间一样。
元韫浓这个人就是这样,看似柔善可亲,说话也舌灿莲花。
可但凡有一点不合心意了,方才的温言软语都是假的了,仿佛只是逗一逗罢了,摆摆手就能叫人立刻处理掉。
元韫浓抬起头看过来,眉宇间净是慵懒的倦怠,“你来了。”
“我好不容易来做回客,也不见得郡主来迎一迎我呢。果然啊,是我失宠了。”郑女幼装模作样地哀叹。
元韫浓弯了弯唇,“少装。”
郑女幼走到廊下,她身后的女侍收了伞。
“你在看谁的信?你那便宜义弟的吗?”郑女幼可想不到还有哪位人物需要给元韫浓写信了。
同在京内,想见的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除了他,还能有谁?”元韫浓懒洋洋地掸了一下信纸,“小没良心的,可算是记起来寄东西了。”
郑女幼这才瞥见元韫浓手里还有一支素银簪子,上边只有红玛瑙做点饰。
“都成了骠骑校尉了,在外头混了那么久,才寄回来一支红玛瑙素银簪子呢?”郑女幼没忍住笑。
元韫浓眉梢一挑,“小满,取烛火来。”
“是。”小满回屋里头取了烛台来,倾身将烛火靠近元韫浓。
元韫浓将那只素银簪子贴近烛火,红玛瑙在热度下居然逐渐融化了。
原来是红蜡。
郑女幼瞪圆了眼睛。
“都说郑六娘最擅长看宝了,今日居然还看走眼了吗?”元韫浓语调里含了些调侃,取出红蜡里包裹着的纸条。
“是什么军机吗?该不会是北州出了什么事情吧?”郑女幼顿时紧张起来。
元韫浓展开那张卷成细小一条的白纸。
郑女幼忙凑过去看,就是空白一张纸,什么都没写。
她又是一愣,“裴清都塞错纸了吗?”
元韫浓不语,将那张纸也贴近火苗,字迹缓慢显现。
上边写——待春归。
郑女幼热切的表情一点一点冷凝下来,“你们姐弟花样也是真够多的,春天回来就春天回来,书信上怎么不能写?还搞得跟间谍接头似的,又是红蜡藏纸,又是空白纸条的。”
烛火照出那三个字,元韫浓平静地将信笺和那张纸条一并焚烧燃尽。
这还是裴令仪捣鼓出来的花样,不过愿意是为了求得她原谅。
每次不知道自己错在哪,莫名惹了元韫浓不高兴,裴令仪都是买一盒珠宝首饰。
放在盒里最上面的就是红玛瑙的东西,实际上是红蜡,里面总藏着字条。
用明矾蘸水写的字,每回都是“阿姊,我错了”,晾干后什么都瞧不见,只要烛火一照就能看到。
郑女幼随口说完,又来了兴致,“不过这法子,用来修书倒也别有一番趣味呢。”
“你倒是喜欢这些东西,不过郑伯父觉得不务正业吧。”元韫浓说。
“著书立说,我很喜欢。”郑女幼表情冷淡,“我父亲能忍受我纨绔的兄弟一事无成,却无法忍受一个写书的女儿。只可惜……”
“可惜什么?”元韫浓挑眉。
郑女幼说道:“我欲修国史,绮阁不封女学士。”
元韫浓托着下巴,问:“我若是能让你进翰林院呢?”
“别开玩笑。”郑女幼无奈道。
“我不开玩笑,我要是当了皇后,我就让你进翰林院。”元韫浓风轻云淡道。
郑女幼看向元韫浓,元韫浓说这话很平淡,唇角却一直带着笑,叫人看不出是真是假。
于是她也笑:“若真是这样,我就做你的奸臣了,你指哪,我打哪。”
元韫浓趴在扶手上笑:“到时候青史留名,可都写你助纣为虐了。”
“那又怎样?我管什么身后名?”郑女幼翘着嘴角,抬高了下巴,“我都是奸臣了,还管美名呢。”
元韫浓点了一下她的脑袋,“贫嘴滑舌。”
裴令仪说待春归,那确实是春归。
边境来信,说是大捷。
和北凉试探性的几场打下来,对方并没有打算深入,大大方方认了输,说不会再骚扰南朝边境,便要求休养生息了。
北凉显然不像是会善罢甘休的模样,只是暂时摸清了南朝的路数,要回去布局罢了。
不过对目前的结果,惠帝很满意。
让惠帝不满意的是,裴令仪不但活着,还立了大功。
而且裴令仪还零零散散收编了不少兵士,惠帝当初点给他一千人,他带回来两千人。
但不管再怎么不甘愿,惠帝也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在朝堂上夸奖几句,然后把那两千人交给裴令仪,再颁赏赐给国公府。
他实在不想给裴令仪升官职,只得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赏了很多东西到国公府。
赏赐多到即便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国公府奴仆看了,都得称叹两句。
金银细软在晨光中反射出耀目光华,映照在捧着漆盒的仆役脸上。
锦缎漆盒一列排开,直将正厅挤得满满当当,几乎快要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满室宝气闪烁浮动,元韫浓半眯着眼睛走过光送着莹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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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朝霞和雪艳射,不能正视。
目波澄鲜,眉妩连卷。
“郡主站在这些珠宝里,反而被这些珠光宝气更艳丽了。”小满夸奖道。
元韫浓听得心情愉悦,“嘴还挺甜。”
小满嘿嘿一笑。
“既然已经得了圣谕,清都他们也怕是启程回来了,也不知何时才能抵达京城。”元韫浓随手合上一个漆盒。
霜降示意仆役们把东西清点了以后搬去库房。
小满说:“两千多人回来,不会太慢的。”
元韫浓估摸着裴令仪新收编的那一千人里,起码有五成是裴氏留下的兵,被裴令仪混进去的。
“北营军是还要留在北州镇守的,徐氏之人自然也要留在那,无法进京述职,陛下给他们赏赐了吗?”元韫浓问。
“那自然也是赏了的,不过听闻他们表现无功无过,陛下也只是例行恩赏罢了。”霜降回道。
“能打赢就是功,只是明面上他们是有功的。”元韫浓讽刺地弯了弯唇。
她早听元彻回提了,徐氏这回打得可不怎么样,打到一半跑西洲,去找孙氏借兵。
孙氏请示了惠帝,才借了一万的西营军。
最后还是裴令仪领着西营军破的敌军大阵。
有那一万西营军在,徐氏也编不来瞎话,只能硬着头皮实实在在上报的裴令仪功绩。
所以这回,惠帝重点赏的是裴令仪和西营军。
这背后裴令仪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连徐氏都得了赏,五郎那么大的功,连一点官阶都不升。”小满撇了撇嘴。
霜降拿手肘撞了她一下,“别乱说,被传出去可就完了。”
“骠骑校尉已有四品,比起文官一阶一阶熬,已经是一飞冲天了。”元韫浓平静道,“拿命去拼杀,武官自然升得快。”
她说:“这还没完呢,迟早还得再打起来,到时候这官还是会升的。到那时就是车骑将军了,金印紫绶,第二品,听着如何?”
“这听着可好多了。”小满点头,“这么一想倒是也合理,毕竟五郎都还没及冠。”
元韫浓笑了笑:“是啊,所以,不急。”
*
又是一年元宵夜。
照旧的热闹,千盏万盏花灯齐齐绽放在长街内外,如云蒸霞蔚,光芒璀璨夺目。
姑娘们身裹绫罗绸缎,头戴珠翠花钗,衣香云鬓,郎君们骑马仗剑,锦绣华服,三五成群。
亲朋好友都在这一日齐齐涌上街头,车马塞道,比肩接踵。
元韫浓和慕水妃、沈川、郑女幼一道在街上游玩了一番,便一一道别,要回家和家人一道了。
毕竟也是团圆的节日。
可惜府上恰好碰到了事,不能大肆办得喜庆,不好太热闹。
“回来啦!北伐的队伍班师回朝啦!”
不远处传来喧哗,原先热闹的街道愈发火热了起来。
“回来了?快瞧瞧,快让我来瞧瞧!”
“领头的那个小将军是不是清河王?他这回可是立了大功啊,说是最后能破阵,多亏了他和西营军!”
“哇,长得真俊啊,裴家人都长得漂亮。”
“不就是小白脸模样吗?那么年轻,在沙场上怕也是混军功吧?裴家直系一脉可都只剩下他了,能起什么色?”
“那可不一定,后天不是住到国公府去了吗?国公府一家都是武官,教了些真本事也说不定啊。”
隔着人声鼎沸,元韫浓遥遥看见人们口中那位居功至伟的小将军骑在战马上,战袍猎猎,银甲明光。
他身后跟着裴七裴九,还有一个眼生的明丽姑娘,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
眉目冷艳的少年骑着高头大马,跃过龙舞,穿过花灯。
难得的少年意气,更是难得的春风得意。
元韫浓远远看着裴令仪,勾起唇角,“走吧。”
小满愣了愣,“郡主,我们不去跟五郎打个照面吗?”
“打什么照面?人还要去宫里述职呢。”元韫浓敲了一下她的头,“我们先回去,他很快会回来的。”
霜降和小满应声。
元韫浓转身上了马车,先回国公府。
第46章 哭错坟
裴令仪归心似箭,惠帝也不想多看见他,很快就放他走了。
一出宫门,裴令仪就目标明确,直奔岐国公府。
裴七骑马跟不上他,“主子!主子!”
裴令仪将他的呼喊声抛之脑后,策马飞驰而过。
他想要看到元韫浓,切切实实地看到元韫浓。
感受到元韫浓的温度,闻到药苦,注视到元韫浓的双眸。
越近,他越觉得不对。
为什么这样的节日里,国公府周围这般的冷清?
再往前,入眼缟素。
撞见元府前头满目的缟素,一片白茫茫晃得裴令仪眩晕耳鸣。
什么……
裴令仪呼吸一滞,翻身下马。
门僮看见了裴令仪,忙上前来:“五郎回来了?国公叫我等在门口迎五郎进门呢。”
见裴令仪的那副表情,门僮顿了顿,叹了口气:“如今这般也是没法子,不好替五郎风光大办洗尘宴……诶?五郎?五郎!”
裴令仪跌跌撞撞地跑了进去,正堂前就摆着一台棺木。
裴令仪呆滞地站在原地,摇摇欲坠。
仿佛再也支撑不住似的,他“砰”地一声跪在灵柩前,扶棺落泪。
“阿姊……”他颤声道。
旁边人见他一路直奔进来跪下,如此哀恸,反倒是被他吓了一跳。
还来不及思索怎么一回事,便先去安慰:“节哀顺变,如此死后哀荣,也算是尽了元府心意了。”
裴令仪悲愤至极。
什么节哀顺变,什么死后哀荣,都是讲给活人听的,做给活人看的。
阿姊何等尊贵,就如此场面,怎么够显她生时喧乐?元府就这等做派,简直是欺人太甚!
难道昔日珍爱,通通都是骗人的吗?
旁的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裴令仪抱着棺木恸哭。
堂前这些人里,就裴令仪哭得最为伤怀。
旁边几个仆人见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忙去通知主人家。
“清都!”一声清喝。
裴令仪愣了愣,不可置信地蓦然回首。
却见元韫浓提着裙摆,站在门槛外边,喘息未定。苍白的脸颊沾了红晕,眸光潋滟。
裴令仪再回头看看上头名字,元出祥。
正是元府的远房亲戚,难怪方才那人说死后哀荣,元府是尽心了。
“我阿弟是心肠软,见了谁家新丧都得进去哭一场,招待不周了。”元韫浓一面跟堂前傻眼了的宾客们胡扯讪笑,一面进去拽起了裴令仪就走。
哭错坟了,还被元韫浓撞见了。
裴令仪是臊得慌,一声不吭地低着头乖乖被元韫浓牵走了。
到了僻静处,就是元韫浓秋后算账了。
“你是以为死的是我?”元韫浓抱臂问道。
裴令仪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口。
元韫浓体弱多病是所有人都看得见的,他下意识就……
或者说他在外一年多,每一日都在忧心元韫浓的身子。
“阿姊身体不好,我今日回来前,还听人说阿姊大病一场呢。”裴令仪说。
元韫浓不以为意,“大病小病,常有的事,死不了。”
她端详眼前的裴令仪,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仿佛半点没变,又仿佛脱胎换骨。
裴令仪越来越像前世的那个裴令仪了。
他穿了一身黑色襕袍,领口和袖口,包括内衬却都是艳红的,缀满金线暗纹。
裴令仪很多时候都喜欢素净的缎子,实际上那些缎子也很贵,在日光和月光下都是不同的花影。
他的内衬都喜欢是红色的,像是染了血一般的猩红。
“你……”元韫浓都恍惚了片刻。
她回过神,正色道:“你也见到了,国公府里怕是不能给你风光大办,接风洗尘了,但是惠帝那里于情于理都会给你办洗尘宴。”
裴令仪盯着元韫浓。
元韫浓见他没回话,“怎么了?”
“一别那么久,阿姊见了我第一面就是说这些吗?我给阿姊寄信,阿姊也不回我,也从来没有给我寄过信。”他落寞地低垂眼帘。
元韫浓顿了顿,竟也有些心虚。
她抬手摸了摸裴令仪的头,发觉自己现在居然还得踮着脚费劲去够。
倒是裴令仪主动低下了头,任由元韫浓来摸。
“咳。”元韫浓轻咳一声,“那是你的第一战,至关重要,我不能让别的事情影响到你,给你分神。”
“可阿姊的事,不是别的事情。我想看到阿姊的信,想看到阿姊的字。”裴令仪低着眼眸,说。
元韫浓突然有些忧愁。
裴令仪是不是有点太黏她了?
之前没觉得,但是现在裴令仪都官拜四品了,还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元韫浓道:“下回我会写信的。”
“好。”裴令仪这才抬眼露出一个笑。
元韫浓觉得有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出来。
惠帝的确为裴令仪办了洗尘宴,还格外的隆重。
惠帝想着是裴令仪直接死在边疆的,谁知道裴令仪非但没死,还打了胜仗活着回来了。
但是回来了,不给官阶,这些虚的总得给。
不然百官百姓,还有那些史官,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时不时面色恭敬地回应几句惠帝假惺惺的关怀,裴令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难掩心中厌烦。
方才还没开宴,元韫浓就被叫走了,也不知道去做什么。
要紧的是,慕湖舟的那个位置也一直没有人入座。
这个洗尘宴上还坐着北凉派来的使节。
正是如此,裴令仪才更加焦心。
殿内灯烛辉煌,金碧错杂。龙凤壁画,珠玉坠帘,通通穷极技巧。
乐师们手执乐器端坐在两侧,抚琴吹埙,一片宫商。
舞姬在堂中水袖轻摆,伴着乐曲翩然起舞。
殿外当值的宦官高声传呼:“三皇子到——”
“朝荣郡主到——”
宴上的内侍女使闻声皆敛容屏气,躬身垂首。
元韫浓款步入内,杏脸桃腮,眉目如画,犹如烟雨云浮的金明池畔,日光破开展露的花光水影般。
慕湖舟伴她身侧,冠服端严,神情闲远。丰神秀慧,容貌甚美。
慕湖舟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朝荣见过陛下。”元韫浓眉眼含笑,惹人心中欢喜。
“不错,平身。”惠帝点头。
众人不禁揣测惠帝的意思。
慕湖舟是中宫嫡出,母族显贵,少时多慧,礼、乐、射、御、书、数传皆通**之。
他多年以来未曾有过半点懒怠与傲慢,也是如今储君备选之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这会让慕湖舟和元韫浓一块进来,难道是想要亲上加亲,来个联姻?
裴令仪暗自攥紧了拳头,眼神阴沉。
“既然来了,就快入座吧。”太后开口。
她说罢,看了一眼惠帝。
她是想慕湖舟跟白翩飞一块的,奈何裴令仪对白翩飞避之如蛇蝎,惠帝也没有赐婚的意思。
如今惠帝专程让慕湖舟和元韫浓在这种场面上一块进来,被百官看到,也被北凉使者看到,难道真动了姻亲的意思?
倘若如此费心的话,是不是也说明,在慕湖舟和慕载物之间,惠帝也更偏向慕湖舟?
元韫浓睫羽微颤,微笑:“是。”
皇后脸上有些挂不住笑,她看了一眼同样脸色难看的白翩飞。
她几乎是明说了,告诉白家三皇子妃必须是他们家的。
若不是,她要怎么给白家交代?
慕湖舟和元韫浓座位不在一处,分开入座。
元韫浓的位置还是在裴令仪旁边的。
待到元韫浓入座,裴令仪偏头看过去,巫山云雾般乌黑的发,半弯明眸藏琥珀,分外动人。
“怎么了?”元韫浓扬眉。
裴令仪压低了声音问:“方才那女使喊阿姊出去,就是为了让阿姊再和三皇子一块入场吗?”
“是啊。”元韫浓平淡道,“看来都用不着我苦心经营了,自有圣意在呢。”
尽管她估摸着,惠帝八成是因为惠贞长公主。
裴令仪还想再说什么,就被元韫浓打断了。
元韫浓主动给他倒了一杯酒,“关外苦寒,没有喝酒吧?”
裴令仪看着元韫浓递过来的酒杯,却沉默了片刻。
“喝了。”他回答。
元韫浓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不怎么喜欢这些东西。”
“也不是喜不喜欢,只是有时候需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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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令仪平静道。
就像是受伤以后,太疼了,忍不了,也只能靠这些。
靠烈酒,亦或者是想元韫浓。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宴上的氛围愈加酣畅,丝竹声声,舞姬翩跹。
觥筹交错,众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要应付外戚宗室,又要拉拢朝臣文人,还要结交名士。
裴令仪如今是大红人了,自然有的是人上前来攀谈敬酒。
他一一应对,神色从容。
甚至到后头,慕载物也过来端了一杯酒。
慕载物会主动前来,那也是不可多见。
“清河王,恭喜啊!”慕载物皮笑肉不笑,“年纪轻轻便官拜四品,前途不可限量啊。”
裴令仪举杯与他轻轻一碰,淡淡道:“五皇子过奖了,臣不过是侥幸立功,不敢当此盛誉。”
慕载物煞有介事地点头,“言之有理,清河王可也要千万小心啊。这朝中风云变幻,今日风光,明日便不一定在了。”
“我家清都出将入相都可使得,怎么不行了?”元韫浓微笑。
慕载物冷笑:“怎么哪都有你呢?元应怜。”
“五皇子也真是的。”元韫浓嗔怪般,“我不一直都坐在这里吗?”
她感慨般晃了晃酒杯里澄澈的酒液,“说来我也该同五皇子一块感叹世事无常啊,几年前五皇子还拿着剑追清都砍呢,如今居然到了举杯追清都敬酒的时候了。”
“元应怜!”慕载物怒道。
他这一声怒喊,把旁边几个臣子的酒都吓醒了。
惠帝也看了过来,面色不太好看。
小五在脾性和心气上,真是远不及小三。
注意到周遭人探究的视线,慕载物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撑起一个难看的笑:“哈!哈!表妹真会玩笑。”
“谬赞。”元韫浓弯唇。
慕湖舟也投来了视线,元韫浓冲他眨了眨眼睛。
他便笑了笑,从善如流地收回了目光,继续跟眼前的臣子谈笑。
元韫浓暗自感慨,慕载物这般沉不住气的性子,要不是背后的母族,还有惠帝的猜忌,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跟慕湖舟斗。
裴令仪注意到元韫浓跟慕湖舟的眼神交流,目光一冷,却依旧面带微笑:“多谢五皇子提醒,臣自当谨记。”
慕载物自讨没趣,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这样的宴席大多都是为了人际往来罢了,宴席散后,也总有些人还有后场。
元韫浓散了场就跟父母亲请示,说还有约。
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对视一眼,也还是放了人。
至于裴令仪,似乎也有后场,元韫浓没有多管。
她向来不过问裴令仪在背后做什么。
因为她自己都不知道慕湖舟和裴令仪之间谁才会是那个真龙天子,又或者谁都不是。
她要做的只是保住这两个人的命,至于谁是赢家并不重要,都可以保她和元氏荣华富贵就够了。
只是这条路对于裴令仪来说会艰难很多,注定是一条可能有去无回的苦旅。
“你在背后做些什么,我是素来不过问的,但也记得分寸知道吗?”元韫浓走前还不忘记提醒裴令仪。
裴令仪如今不同往日,盯着他的视线必然也会更多。
裴令仪僵硬地点了一下头,“我做事会小心,不留下把柄,连累到国公府和阿姊,阿姊放心。”
“嗯。”元韫浓点了点头。
裴令仪目送元韫浓转身离开,眸光轻转,眼神似面青铜古镜,倒映出的事物都变得斑驳,晦涩不明。
他的身后,裴七裴九,还有那位跟他一同回京的明丽女子等候已久。
“还看呢?人都走远了。”那女子调笑,“望穿秋水啊,小王爷。”
她是西营军统领,西洲节度使独女,孙鹃纨。
也正是前朝被白氏打败的孙氏。
此次北伐,自西营军借兵之后,她作为裴令仪的副将协助。
裴令仪冷冽地瞥了她一眼,转身,“走。”
孙鹃纨笑着跟了上去。
“她胆子可真大。”裴九感慨。
裴七冷冷地斜睨他一眼,“你要是羡慕,也可以试试看。”
“想我死你就直说。”裴九不上这当。
第47章 刺杀
金明池的好光景是人尽皆知的,尤其是雨夜,被不少文人墨客所推崇。
其遍植莲藕,每逢阴雨绵绵之夜,人们多爱到此地听雨打荷叶的声音。
雨过天晴万物清新,更有一番新气象,故有“金池夜雨”之称。
先前元韫浓经常同裴令仪来此处听夜雨,煮茶温酒,垂钓听曲。
画舫之上,裴令仪和裴氏旧部商榷机密。
旁边有乐者奏曲,一为助兴,二为掩人耳目。
商议到尾声,其中一名老者用袖子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老者满脸歉疚:“诸位抱歉了,老朽前不久染了风寒。”
裴令仪微微皱了皱眉。
要是让他沾了病气,回去传给元韫浓怎么办?
孙鹃纨嫌弃道:“那你不早说?连面巾都不知道戴一个,你要是传染给殿下怎么办?”
“额……”老者多少有些尴尬,“是老朽思虑不周了。”
“快快快,裴九,把窗打开通通风。”孙鹃纨说。
裴九得到裴令仪默许,推开窗,神色一僵,又眼疾手快地把窗关上了,“外边风大,还是别开了吧。”
裴令仪早已觉察了异样,冷声道:“打开。”
裴九只能硬着头皮照做。
外边能看到不远处也有一座画舫缓缓游弋于波光之上,雕栏玉砌在灯火映照下熠熠生辉。
一个少女就立在雕花窗边,恰似夜幕中盛开的繁花。
她手持一柄湘妃竹扇,轻轻晃动,正跟旁边身长玉立的男子笑语。
像是说到了什么有趣的逸事那样,她露出一抹浅笑,在华灯明昼映照下更显动人。
“咦?那不是三皇子和郡主吗?”那老者惊奇道。
孙鹃纨下意识去看裴令仪脸色。
裴令仪脸上的表情孙鹃纨从未见过,她觉得裴令仪此时比战场上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更生气,更可怕。
裴令仪垂着眼睑,薄唇紧抿成一道冷硬的线,没有一丝弧度,仿佛被冰封住了所有情绪。
裴九难免有些胆寒,“主子?”
“快快把你家主子手里的茶杯取走,别到时候咬碎了牙还捏碎了杯子,伤了手要来怪我。”孙鹃纨道,“我就是想要开个窗透气罢了,我可不知道这事啊!”
那头元韫浓也注意到了这边,隔窗看见了裴令仪,颇为诧异。
她倒是也没想巧合成这样。
她转念一想,裴令仪这会应该是和自己部下商榷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不能被外人道。
于是她挽过慕湖舟的手臂,转过身往里边走,转移话题:“我想吃莲子羹了。”
慕湖舟没注意到裴令仪那边,被元韫浓吸引了注意,“嗯?我遣人去近水楼台买?”
见元韫浓仿佛没看到裴令仪似的,抱着慕湖舟胳膊背过身去,裴九表情更僵硬了。
孙鹃纨再看裴令仪,寒意更甚。
牙都要咬碎了吧?她偷偷想。
裴令仪面无表情道:“计划提前,今晚就实施。”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了愣。
“今晚?”僚属们惊愕,“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就今晚吧。”孙鹃纨啧了一声,“你们殿下也得讨人欢心啊。”
因为裴令仪也在金明池,元韫浓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多少感到不安。
于是尝了两口买来的莲子羹,就借口说困乏要回国公府了。
慕湖舟要送她回去,她又说今日要自己慢慢逛回去。
慕湖舟无奈,嘱咐了她几句,就被她催着赶紧回去处理公务。
送走了慕湖舟,元韫浓才松了口气,打算回头去找裴令仪。
元韫浓上了只小舟,驶向裴令仪那只依旧在池中缓慢挪动的画舫。
“在五郎身边那姑娘是谁?瞧着面生,在京中从未见过。”元韫浓突然想起来了。
她记得裴令仪回京那一日,那女子也是披甲骑马在裴令仪后边。
“那是西洲节度使的独女,孙鹃纨。”霜降回答。
元韫浓回想这号人物,“西营军统领的女儿,这回是做了五郎的副将,是吧?”
她记得前世此人也是裴令仪的僚属,毕竟裴令仪称帝王路上,孙氏功不可没。
孙氏本来就是前朝的将领嘛。
霜降点头,“正是,据说孙统领膝下就只有孙副将一个女儿,这回借兵给北州的那些西营军都是由孙副将带的。”
“嗯。”元韫浓点了点头。
应该是值得信赖的人,裴令仪自己心里也有数。
小舟刚靠近画舫,就有一道影子从天而降,轻巧又敏捷地落在小舟上,一把短刃也架在了元韫浓脖颈上。
“郡主!”小满神色大变,也拔出了腰间的刀。
“哇。”孙鹃纨感叹,“国公府真是好大的手笔啊,这样身手的暗卫居然给你当武婢,该说不愧是郡主吗?”
元韫浓面不改色,“孙副将这又是什么意思?头回见面,就动刀动枪。”
孙鹃纨听到元韫浓对她的称呼,还愣了愣。
多的是人称呼她为孙小姐,但即使是她或许单手就能把那些人丢出去,也没什么人叫她孙副将,孙大人。
她脸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头回见面吗?谁说的?郡主大人,我们可不是头回见面啊。”
她早见过元韫浓很多次了,在裴令仪的书画里。
一张又一张,这位美丽的、伶俐的、残忍的、盛气凌人的郡主。
“那我们有仇吗?”元韫浓问,“以至于你想要杀我?”
“哦?我可没有那么想。”孙鹃纨笑着收起短刃。
而下一刻,小满的刀却架在了孙鹃纨的脖子上。
元韫浓微笑着注视孙鹃纨,“可我是那么想的。”
孙鹃纨意外地看着元韫浓,“我以为郡主再怎么狠心,也比不过殿下的,没想到……”
“没想到我比他更心狠?”元韫浓似笑非笑。
这点倒是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有一样的误区。
前世元韫浓刚做皇后的时候,那些臣子误以为她是柔弱善良的君后。
尤其是在裴令仪给了元韫浓一切帝王的规格之后,他们便认为元韫浓是可以帮他们求情说话的。
所以裴令仪大发雷霆之后,他们还会求到皇后的銮驾前,寻求庇护。
只是元韫浓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残忍。
“啊……”那个容颜清妍的女子轻轻啊了一声。
大内的皇后坐在金银堆砌起来的车辇里,纤弱得仿佛随意一阵风雪就能摧折,脸色苍白。
华丽的凤辇如同一个摇摇欲坠的腐朽囚笼般困住了她,可她却像是燃烧起来了一样明亮。
可她微微偏过脸,能听到玉石碰撞的声音。
“我幸福的话,谁痛苦都无所谓啊。”皇后笑着说道。
元韫浓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那时候他们仅仅是意识到皇后的冷漠,直到皇后从帷幕后走出来,走到前朝插手政事。
臣子们逐渐开始发现,这位皇后远比皇帝更加暴戾。
孙鹃纨赞同地点了点头,“他跟你不太一样,他掌权之后对没必要的人就不会装,而你对外头人都披着画皮。”
“嗯。”元韫浓柔声应和,“那你也应该知道,我确实会让小满砍下你的头吧?”
“诶?来真的吗?”孙鹃纨好像有些诧异,“我刚刚只是怕有不轨之人靠近来看看而已,可没有恶意哦。”
她的表情带了些戏谑,“即使是郡主,也该好好想想吧?我家主上可就在上边呢。”
“啊?这样吗?如果我杀了你,清都他会不会因此跟我反目?”元韫浓仿佛极其担忧那样。
她牵动嘴角,似乎是无助的自嘲,“毕竟我和他只是半路姐弟,被皇权所捆绑在一起罢了。要是真杀了你,必然会离心。”
她转过头看孙鹃纨,自嘲的笑意转化成嘲讽,“我该这么说吗?”
孙鹃纨微微一怔。
“你要不要看看,我杀了你,他会不会眨一下眼睛。”元韫浓微笑。
孙鹃纨认真道:“是我的父亲收容了他,给他兵马,还让我跟着他做妾。”
说到这里,她的神情有些晦涩:“呵,那个老不死的。尽管殿下拒绝了,说我的价值不远止于此。”
“我父亲于他有恩,我又容色不薄。哪怕郡主是他的白月光,也不至于到杀了我,他也不皱一下眉头的程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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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佻道。
“你根本不明白,如果没有我,他早**。”元韫浓却平静地说道。
“是我一次次救他于水火。”她一步步靠近孙鹃纨。
“就算是再怎么样的恩重如山或是如花美眷,他都该知道,他该回报的人是谁。”她染了色的蔻丹轻轻划过孙鹃纨的脸庞。
元韫浓靠得很近,孙鹃纨感觉几乎快要贴上自己的是一条毒蛇。
元韫浓微笑:“如果他会因为这点小事跟我翻脸,我就先送他去见阎王。”
孙鹃纨看着元韫浓漂亮却决绝的面庞,眸光闪烁,“我本来很好奇的。”
“什么?”元韫浓挑眉。
“我本来很好奇,像裴清都那样的怪物,到底喜欢你什么?”孙鹃纨笑,“但是见了你以后,我都有点喜欢你了。”
灯火的光芒洒落在粼粼江面上,碎金闪烁。
一阵尖锐的惊呼声划破夜空。
元韫浓猛地抬眸,循声望去,原本和乐融融的画舫上乱作一团。
船舷边,几个黑影如鬼魅般在人群中穿梭,手中利刃寒光闪烁。
船上的人惊慌失措,四处奔逃,场面混乱不堪。
元韫浓的心猛地一紧,什么情况?
孙鹃纨却处变不惊地露出笑:“有人刺杀哦,郡主要不要先放我去救驾啊?”
元韫浓狠狠一皱眉,“小满。”
小满会意,收回了刀。
“刀剑无眼,郡主小心呐。”孙鹃纨笑着说道。
然后她就轻敏地跃上了画舫,冲进了乱局里。
“郡主?”小满等待元韫浓的命令。
元韫浓再看了一眼画舫的形势,应该是能控制得住的。
确保自己不会受伤或者影响到什么之后,她道:“霜降留下,小满带我上去。”
小满点了一下头,揽着元韫浓的腰跃上画舫。
霜降紧张地看着二人的身影。
画舫上刀光闪烁,混乱之中,裴令仪一行人和刺客杀到了船舷上。
一道寒芒从暗处袭来,裴令仪侧身避让,却仍被利刃划破肩膀,鲜血直涌。
他闷哼一声,反手一剑刺出,刺客应声倒地。
鲜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滴落在船板上,洇出一朵朵触目惊心的血花。
“保护殿下!”孙鹃纨厉声喝道。
几人以裴令仪为中心展开包围圈,面色凝重。
护卫奋力厮杀,终于将剩余的刺客扣押在地上。
“清都!”见局势已经稳定,元韫浓连忙冲了过去。
裴令仪抬手扶了冲过来的元韫浓一把,“阿姊……”
“你怎么样?”元韫浓查看裴令仪的情况,眉头紧锁,“他们是什么人?”
裴令仪面色温和,语调平缓:“叛军派来的吧?阿姊放心,我只是被划了道口子,不碍事的。”
他这模样,仿佛真的只是不小心擦了一道口子似的,连痛都不痛。
元韫浓见他衣衫都被血染湿了,气急:“什么不碍事?你进来,我先给你简单处理一下。”
元韫浓拽过裴令仪的手腕,就往画舫里走。
裴令仪看着元韫浓握着他腕子的手,唇角微不可察地翘起,乖顺地跟着元韫浓往里走。
他还不忘回头吩咐:“带下去审。”
裴九下意识就要跟着进去,被孙鹃纨揪住了后领。
“你去做什么?”孙鹃纨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裴九眨了眨眼,“郡主要给主子处理伤口,我去搭把手啊。”
“你疯了不成?”孙鹃纨白了他一眼,“你家主子苦心经营这场面,你这时候去妨碍他做什么?”
“可是……”裴九又不死心地往里头看了一眼。
孙鹃纨一把勾过他的脖子,“你家主子为了一个合理的出征借口,是不是打算假装叛军前来行刺?”
“是啊。”裴九点头,“锦州异动,叛军集结。主子打算添一把火,顺便叫惠帝知道该派谁去处理这件事。”
“嗯,没错。”孙鹃纨问,“这么做,他是为了拿到更多的兵权,顺便去干他的大业,毕竟天高皇帝远。但是这件事情也没有那么着急,近期去做就行是不是?”
裴九又点头。
第48章 云泥之别
孙鹃纨微笑:“那你要不猜猜看,你家主子为什么突然间那么仓促地决定,现在就实施计划,假装有人来刺杀了?”
裴九恍然大悟状,“哦——你是说他是为了郡主……”
“知道就行。”孙鹃纨点到为止,“所以不想死别去打扰他们知道吗?他今天刚看见郡主跟三皇子一起在画舫上游玩,心情能好才怪。”
“多谢你提醒。”裴九感激。
“行了,一边玩去吧。”孙鹃纨随意摆了摆手。
她真是搞不懂这群姓裴的,感情方面好像天生缺根筋一样。
一旁听完全程的老者面露惊惧,“什么?难道殿下对朝荣郡主她……”
“怎么?你还看不出来吗?”孙鹃纨嫌弃地摆了摆手,“你怎么还不去戴个面巾?别传给我了。”
老者大受震撼,“可是他们是姐弟啊!”
孙鹃纨无语道:“老古董,又不是亲的,占个名头的义姐弟罢了,元氏族谱有裴令仪这个名字,还是裴氏宗庙有元韫浓这个名字?”
“难道殿下没把郡主当成姐姐来看待吗?”老者一时间无法接受。
这么一想,裴令仪往日里和元韫浓的形影不离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们还以为那是裴令仪把元韫浓当成姐姐,并且想要通过元韫浓,借到岐国公府的势力呢。
“当姐姐?”孙鹃纨险些笑出眼泪。
她饶有兴趣道:“如果裴清都真把郡主当姐姐,那他每天早上对着镜子先得喊三声姐夫。”
不过她这么一想,元氏的态度也挺耐人寻味的是吧?
虽然有元韫浓的担保,和裴令仪当年巫蛊案上替罪的苦肉计在,但是……
原本是抱着给元韫浓找个玩伴的心思,到后来裴令仪要上阵杀敌,远去北州,元氏也是默默在暗中帮了不少忙的。
他们不但放任裴令仪跟元韫浓的亲近,还纵容裴令仪的强大。
元氏默许了,甚至是在主动培养裴令仪的成长。
这是为什么呢?
孙鹃纨若有所思地捏着下巴。
“这、这简直是危言耸听!”老者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突破他原本认知的事情,“元氏也不会允许的!”
孙鹃纨扬眉,“你为什么觉得他们不会允许?”
老者吹胡子瞪眼睛,“殿下在他们眼里,不就是一个义子吗?就算再怎么功成名就,也只是一个能陪亲女玩耍,能够成为她退路和护盾的义子而已!”
啊,对啊,这样就合理了起来。孙鹃纨豁然开朗。
元氏之所以默许并且纵容这一切,大部分也是为了元韫浓啊。
驯养温顺的恶狼,来庇护**的绵羊。
“不管他们怎么想,怎么看,我们要知道的只是殿下怎么想,怎么看而已。”孙鹃纨难得好心地劝了劝。
老者吹胡子瞪眼睛,“殿下是要成大业者,怎么能为这儿女私情牵绊手脚?”
“我说啊,你们也太小瞧你们殿下了吧?”孙鹃纨多少无语,“裴清都那种人,你们真以为他会按照你们的想法,乖乖做一个复兴裴氏的人偶吗?”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殿下不想复兴裴雍一脉吗?”老者拧眉。
孙鹃纨笑道:“他当然想复兴,但不是被你们逼着复兴。讲真的,他都没见过那个裴雍皇室,只是天然地被你们安排上了这个使命而已。他若是真成了,跟重新开国也没多大区别。”
“孙小姐,你这说的什么话?别在这里危言耸听。”老者气道。
“我只是给个忠告而已,建议你们别把裴清都逼太急了。”孙鹃纨耸了一下肩膀。
她意味深长地留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
毕竟只有元韫浓才管得住这条随时会失控的疯狗。
画舫内,元韫浓看着裴令仪褪去衣裳。
裴令仪在主事之后,就开始常穿文武袖,有种别样的少年意气。
裴令仪赤裸着背脊,在元韫浓面前。
肌理流畅,内蕴力量。
他清瘦的背脊上遍布交错的伤疤,有些是新伤,也有旧疤痕。
元韫浓甚至能看出哪些是当年巫蛊案,裴令仪顶罪后留下的鞭伤疤痕。
“背对我做什么?”元韫浓轻叹一声,“那刺客伤的不是你肩膀吗?”
裴令仪转回来,眨了一下眼睛,“习惯了。”
“经常受伤吗?”元韫浓看着裴令仪身上的伤,问。
“我不疼的。”裴令仪弯起眼眸,答非所问。
“胡说。”元韫浓替他处理伤口,“我只是先简单处理一下,回了府还得再叫大夫来看过,知道吗?”
裴令仪应声:“我知道,等我把这里事情处理完了,就回府。会好好叫大夫看过的,阿姊尽管放心。”
一时间无言。
元韫浓的指尖触碰到裴令仪身上的疤痕,两个人都僵硬了一下。
元韫浓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裴令仪几乎跟前世的那个少年帝王相差无几了。
他吐息间,无论是身形,还是气息,都能给人造成极强的压迫感。
就像此刻,他站着元韫浓面前,投下的阴影笼罩了元韫浓就整个人。
元韫浓突然间有些心慌意乱,挪开了视线,“这又是怎么伤的?”
“早就没事了。”裴令仪的嗓子有些暗哑。
“你说。”元韫浓坚定地说。
“上阵的时候,徐氏的人从背后拿枪捅过来,我那时候正跟北凉人拼杀,顾头不顾尾,一时不察才被伤到的。”裴令仪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他第一次上沙场,不但要面对强悍的敌人,还有谨防同伴的背刺。
可他偏偏也还是活着回来了。
元韫浓闭了闭眼,“我知道他们没想让你活着回来……”
“可我还是活着回来了。”裴令仪露出笑。
“徐氏……”元韫浓暗自咬牙。
裴令仪笑了笑,“阿姊放心,虽然没有证据能拿下他们,但是那些人现在都已经在地府碰面了。”
正如他们想要对付他一样,战场上要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并不是难事。
“清都。”元韫浓伸出手,依然下意识去摸裴令仪的脸。
裴令仪没有躲闪,目光微微闪烁。
手伸到一半,元韫浓意识到不妥,这不是前世,而裴令仪如今也已经是四品官了。
但裴令仪握住了她的手腕,脸颊主动贴上了她的掌心。
裴令仪捧着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脸,眼眸低垂,轻轻蹭了蹭她的掌心,似乎极其的眷恋。
元韫浓衣袖的绸缎如同云霞般轻软,在裴令仪蹭她手的时候,也蹭过裴令仪的脸庞、嘴唇和指掌。
裴令仪顿了一下。
掌心贴着裴令仪的脸庞,他鸦青的睫毛还轻轻扫过了元韫浓的手指,柔软的触感。
这个举动明明前世有过,今生也出现过很多次了,但元韫浓在此刻却意识到不一样了。
“清都。”元韫浓再一次喊道。
她的呼吸骤然变得有些急促。
“阿姊。”裴令仪抬起眼睛望向元韫浓。
明明他的姿态在放低,在示弱,元韫浓却感到了压迫感和侵略性。
裴令仪弯起唇角,“阿姊在想什么?”
元韫浓别过脸,抽回了手,“没什么。”
她抽手的时候,裴令仪能感觉到她的袖口从手掌里如同流水般被抽走。
裴令仪下意识要收拢指掌,要去抓住。
但是绸缎丝滑柔软,就那样轻飘飘地被抽走了。
什么都没剩下。
裴令仪看着空荡荡的掌心,愣了一下。
明明什么都没有,可他却诡异地感到了痛感,好像柔滑的绸缎竟然犹如刀刃般,划破了他的手掌。
他还是留不住元韫浓的。
跟之前一样,那一次他半跪在地上给元韫浓套上镶了东珠的绣鞋。
元韫浓起身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裙摆上用金丝勾勒的琼花闪烁了一下。
冰凉的丝绸锦缎从他微微发冷的指尖划过,却让他不禁如同被烫到般地蜷缩了手指。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轻轻拉住了元韫浓的裙摆。
元韫浓停了下来,偏过脸低头看他,“怎么了?”
屋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如酥小雨,轻叩琉璃瓦,清越又绵密。像牛毛,像花针,丝丝缕缕。
而元韫浓垂眸望过来,鸦青色的眼睫半覆着翳珀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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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梦被惊醒了一样,他惊惶地松开了手,任由裙摆从自己的指尖溜走。
那时候他握不住的裙摆,这时候他留不住的袖口。
云泥之别。
裴令仪眸光晦涩,无尽的遐想与沉思。
“阿姊。”裴令仪又喊了一声。
元韫浓再看过去,裴令仪抬着水润润的眼睛看她,似乎很委屈。
“阿姊,我很疼。”裴令仪软声说道。
“刚刚不还说不疼吗?”元韫浓瞪他。
裴令仪笑着握住元韫浓的手,“方才有外人在,我强撑的。”
哦,也是,在下属面前也不能露怯说自己疼。元韫浓理解了,叹了口气。
“很疼吗?”元韫浓略带怜惜地看着裴令仪身上的每一处疤痕。
“阿姊替我处理过,就好多了。”裴令仪的眼睛含着笑意。
元韫浓轻咳一声:“我医术也只是三脚猫功夫,还是得让大夫看过,不能躲懒知道吗?”
裴令仪乖巧应声:“我知道的,阿姊。”
二人又在画舫内坐了一会,聊了片刻。
元韫浓想到裴令仪还得处理后续的事情,便道:“你先去处理吧,早些处理完便早些回府上喊大夫来看看。”
“阿姊要走了吗?”见元韫浓起身,裴令仪也站了起来,“我送阿姊。”
“不必。”元韫浓笑,“京城里就这几道路,难不成还不认得了?再说了,既有车马,又有霜降小满在。”
裴令仪披上衣裳,“那我送阿姊到岸边。”
元韫浓没有再推拒。
画舫靠岸,裴令仪送元韫浓下船。
元韫浓见他这样,觉得有些好笑,“又不是见不着了,你处理完不就马上回府了吗?”
“说的是。”裴令仪笑了笑,“裴九,把食盒拿给阿姊。”
裴九提着个食盒过来,霜降接过,打开给元韫浓看。
“鲜鲫芹菜羹?”元韫浓愣了愣。
裴令仪道:“晚宴上阿姊没用多少,近水楼台就在金明池畔,我便叫人先去备下了。本打算回府带给阿姊的,没想到阿姊跟三皇子就在金明池游湖。”
提起这事,元韫浓不知怎的,莫名有些心虚。
“有心了。”元韫浓握拳凑在唇边咳了一声。
裴令仪笑而不语。
“那我便先回去了,你也尽快。”元韫浓点了点头。
裴令仪颔首,“阿姊慢走。”
他目送元韫浓带着霜降和小满走远,直至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人都走远了,殿下,是不是该办正事了?”孙鹃纨看不下去裴令仪那模样。
裴令仪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
见裴令仪的伤是实打实的,孙鹃纨摇着头称奇:“你为了讨朝荣郡主欢心,可真是够狠心的。”
“钱财权势,想要夺取,可以得到。”裴令仪说道,“我阿姊之爱怜之心,世间能有几人可得?她既怜我,我也应怜。”
孙鹃纨问:“要不要先叫大夫来看一下?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
裴令仪只是低头又看了一眼手掌,“这点伤算什么?”
他忽而收拢掌心,“她连绸缎都能割破我的手。”
孙鹃纨惊异地看着裴令仪。
裴令仪只身走向前,“去备车架,进宫。”
孙鹃纨见裴令仪走进灯火辉煌的暖色之中,却莫名觉得寒意更甚。
“三皇子是个好人啊,可惜了。”孙鹃纨摇头感叹。
“可惜什么?”裴九好奇地问。
“可惜爱了个不该爱的人,惹了裴清都这么个疯子。”孙鹃纨啧啧道。
裴令仪为了装可怜是真下手啊,慕湖舟跟裴令仪比起来这么正人君子,怎么能夺得芳心呢?
裴令仪又争又抢的,还疯成这样,被他喜欢的要是个正常人非得被逼疯不可。
但是元韫浓……
孙鹃纨这么想,感觉好像倒也没那么不好。
毕竟元韫浓也不是什么正常人,这俩疯得旗鼓相当。
见裴九依然一脸不明所以,孙鹃纨觉得无趣。
“跟你说了也不懂。”孙鹃纨转身就走。
裴九忙跟上,“你怎么跟裴七一个样的?不说我怎么懂?”
第51章 前去赈灾
春光消瘦,雨意阑珊,元韫浓在城墙上能看看到很多。
但是又只能看到这一片的天地。
她回头看了一眼暮春的花,盈盈地堆砌在枝头,离凋零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元韫浓幽幽地叹了口气。
裴令仪要是知道她的选择之后,怕是会气疯的吧。
但愿裴令仪迟些知道吧。
前脚送走了元彻回和裴令仪,后脚元韫浓就找到了慕湖舟,提出想要跟慕湖舟一块去靖州赈灾。
“我想为阿兄和清都免去后顾之忧,也为百姓能尽一份力。”元韫浓笑道,“我可以带一批粮草和药物过去的。”
“不行。”慕湖舟当然拒绝,“太危险了,浓浓,我不能将你置之险地。”
元韫浓对于慕湖舟的拒绝早有准备,做出委屈的模样,“为什么?你不愿意让我与你同去吗?”
慕湖舟叹气:“这很危险,浓浓,你也见到了,当日在宴上,没有人愿意去。”
“可你愿意去,不是吗?”元韫浓说。
慕湖舟沉默了。
他并非单纯地为民**,而是有更多的考量。
沈川当时已经惹怒了惠帝,若是再在张开华的挑拨下接下这个任务,必然会触怒惠帝。
而他不能让这个任务落在慕载物党派的臣子手里。
他站出来,不只是为了南朝的来日和百姓的来日,也是为了在摇摆不定的朝臣和皇帝面前表现。
元韫浓笑了笑,“你不必谦推说,君子论迹不论心。”
“还是不行。”慕湖舟摇了摇头,“我不能置你的安危于不顾。”
他苦心劝说:“你自小身子柔弱,去靖州一路上舟车劳顿,你又怎么吃得消?姑父姑母也不会允许的。”
“浓浓,听话,留在京中吧。你若是担心兄弟,我再派亲卫去帮忙。你若是忧心灾民,我保证不会空手而归。”慕湖舟说。
“我其实也是有私心的。”元韫浓抬眸,眸若秋水,“我想和你并肩,和你一起。”
慕湖舟怔了怔,“……和我一起?”
元韫浓握住他的手,“不是说想要娶我吗?不是说好了会负担我的一生吗?我也想和你并肩同行,因为以后还会并肩很久。”
元韫浓说:“如果我这次能陪你一起,然后成功赈灾回来,太后和皇后娘娘或许就不会有异议了吧?”
她的话语带有些天真的憧憬:“再说了,有你在,我不会有事的,不是吗?”
“浓浓。”慕湖舟反握住元韫浓的手,“你真的想好了吗?”
“那是自然。”元韫浓露出微笑。
“好。”慕湖舟闭了闭眼,“那我去向父皇请旨。”
元韫浓点头,笑着挽住慕湖舟的手臂,“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等到惠帝的圣旨下来,再一次被先斩后奏的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瞪圆了眼睛。
岐国公看了看圣旨,再看看旁边一脸乖巧的小女儿,一阵失言。
“应怜!”惠贞长公主愠怒道,“你知道靖州有多危险吗?简直是胡闹!”
“阿娘——”元韫浓立刻泪眼汪汪地扑进了惠贞长公主怀里,“你就让我去嘛,我都没出过京城几回。”
“你当是去玩的吗?”惠贞长公主气急,“你知不知道那就在锦州旁边?”
元韫浓说:“阿兄和清都也在锦州,我同表哥去靖州赈灾,不会有危险的,我知道分寸。”
“你知道什么分寸?”惠贞戳了戳元韫浓的额头,“你跟他们能比吗?他们会武你会吗?你真是……你想气死阿娘吗?”
元韫浓眨了眨眼睛,故作委屈,“阿娘,我就是去施粥,布施功德,也算是为自己积福了啊。”
“那也得保证自己的安全!”惠贞长公主唰的一下站了起来,“不行,我现在就进宫去求陛下收回圣旨!”
“公主。”岐国公拦住惠贞长公主。
惠贞长公主瞪他,“你做什么?你女儿都要去那种地方了,你还不担心?”
岐国公无奈道:“应怜头回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是靖州,我自然是担心的。公主,还请听我一言。”
“你说。”惠贞长公主勉强停了下来。
元韫浓环顾了一圈,觉得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夫妇自从把所有话都闹开了说开了之后,反而是感情真诚了许多,满意地点了点头。
之前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如今不但联姻之下盟友的默契更深几分,更是多了几分老夫老妻之间的夫唱妇随。
“陛下既然已经下了圣旨,就不会再收回去了。”岐国公说道。
惠贞长公主脸色难看,这点倒确实是。
惠帝就算是只为了面子,也不会收回成命。
“阿娘,陛下不会在意我死活的。”元韫浓平静地说道。
惠贞长公主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无法反驳。
她不是看不到,惠帝这些年来的表现。
连她这个曾经相依为命的姐姐,在惠帝心里也只是多少重量而已,别提元韫浓了。
或许在惠帝心里,她还是很重要的亲人。
但是在惠帝心里,亲人又算是什么?又能有多重要?
“应怜,你告诉阿娘。”惠贞长公主无力地攥紧了手,“你是怎么想的?”
元韫浓靠近她,轻轻将头枕在她肩上,“阿娘,我要嫁给三表哥,我要当皇后。”
“你……”惠贞长公主看着这个向来有自己主意的孩子,“你先前不会更喜欢沈川吗?”
“沈大哥很好,但是我想当皇后。”元韫浓说,“况且如今,只是和沈家联姻还不够。”
惠贞长公主当然明白这些道理,可是她不想她保护了那么久的孩子,她千辛万苦生下的女儿,去承担这些。
岐国公神色复杂,“应怜,你不用担心这些的,这些是父兄的责任。”
“这也是我的责任,爹爹。”元韫浓对岐国公道,“这是元氏教我的道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想当皇后是一时兴起,还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岐国公问,“皇后不是什么好当的角色,到了那个位置,爹娘和兄姐们能庇护到你的地方就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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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贞长公主和岐国公的话语都是出自父母的用心良苦,元韫浓当然知道。
她说道:“我自然是想过了的,爹爹和阿娘应该也放心三表哥的为人才对。”
“唉,人心易变,尤其是帝王。”惠贞长公主愁眉不展,“你怎知来日他不会变呢?”
“所以我也不会交付全部的。”元韫浓笑道。
惠贞长公主更愁了。
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性子,但凡打定主意,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接着撞,犟的要死。
元韫浓露出一个笑:“就让我去吧,我会做得很好的。”
岐国公叹气,摸了摸元韫浓的头,“那就去吧,放手去做吧,不必顾忌什么,自身安危最重要,元氏会给你兜底。”
元韫浓双眸一亮,又看向了惠贞长公主。
惠贞长公主又气恼又心疼,对元韫浓又说不下重话。
“行了行了,想去就去吧。”惠贞长公主只能道,“但是得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不能拿自己安危开玩笑。”
元韫浓展颜一笑,抱着惠贞长公主的手臂撒娇,“我知道了,阿娘尽管放心吧。”
连父母这关都过了,元韫浓确实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不日之后,元韫浓就在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的千叮咛万嘱咐之下,跟慕湖舟的队伍一起前往靖州。
尽管对于路途遥远行路难早有准备,但是元韫浓还是吃了不少苦。
一路上元韫浓都精神不济,胃口不佳。
慕湖舟叫人去附近买了点清淡爽口的吃食来,“委屈你了。”
“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元韫浓恹恹地趴在马车的窗口边上,“舟车劳顿,精神不济罢了。”
“是我的错,是我疏忽大意了。早知如此,当时就该让你留在京中。”慕湖舟叹气。
元韫浓提起了一些精神,托着脸笑,“是我自己要来,你多次劝阻无果,怎么能怨你?”
慕湖舟被她逗笑了,“浓浓口齿伶俐,一如既往。”
“快到靖州了吧?”元韫浓虽然不知道路,但是看车窗外,一路越来越荒芜。
慕湖舟面色凝重了些,“嗯,看来靖州的状况确实不容乐观。”
“要是乐观的话,我就不来了。”元韫浓眉梢一挑,“我可要好好见见,这位姿态摆那么高的靖州州牧。”
她笑意盎然地转头看向慕湖舟,“毕竟我前头可是夸下海口了的,要让我来,保管靖州州牧吓得跟见了鬼一样。”
“嗯,那我可拭目以待了。”慕湖舟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车马进入靖州地界,踏入这片灾荒之地,干裂的土地满是狰狞的沟壑,毫无生机。
慕湖舟眉眼间满是忧虑,满载粮食、药材的车马队伍在漫天黄尘中缓缓前行。
元韫浓掀开车帘,入目皆是惨象。
灾民们瘦骨嶙峋,瘫坐在路边,或是目光呆滞地游走。
他们的车马很快就引起了当地人的注意,周围的灾民原本空洞的眼神里燃起了一丝凶狠与贪婪,暗暗打量着这一行人。
第52章 怀璧其罪
元韫浓只是往外瞥了一眼,便淡淡地收回了视线,放下车帘坐了回去。
“此地不宜久留,换地方。”元韫浓平淡道,“去偏远些的村子看看情况吧。”
慕湖舟点头,吩咐底下人照办。
“看来之前赈灾来的财帛粮草也没到灾民手里。”慕湖舟皱眉。
元韫浓说:“若是到了,后头再来的官员也不至于无功而返。”
到了稍微偏远的村庄那,也是一样的民愤四起,怨声载道。
慕湖舟找来村长详细询问,对方十分拘谨,只以为是从京中来的哪位大官。
“村长,还请如实告知,我们才好对症下药。”慕湖舟并未表明身份,语气温和。
村长犹豫片刻之后,还是叹了口气,说:“原本我们靖州还算是富庶之地,都是那回天灾之后,才没落了啊。”
“老人家请讲。”元韫浓柔美的长相很容易就让人放松警惕,再加上这礼貌的态度,更加让人心生好感。
村长说:“旱灾之后,没人来管,原本的州牧大人操劳过度**。之后其实本来也慢慢恢复了的,但是新来的州牧大人改了好几项靖州的律法。”
慕湖舟顿了顿,“改律法?”
“是啊,那些田都不让我们种了。”村长点头,“肥沃的土地都被富商们霸占了,我们只能开垦一些贫瘠之地。”
“民脂民膏,搜刮民财。于法不容,于情于理更是不合。”慕湖舟冷声道。
村长哀叹:“我们也是没办法啊,没人敢管,有人去讨公道,回来都没了半条命。时间一长,天灾人祸,靖州就这样了。”
慕湖舟面色冷冽,“简直荒唐。”
硬生生把还算肥沃富饶之地拖成了如今的模样,靖州州牧和当地的那些富商大贾却关起门户来享用那些民脂民膏。
元韫浓问:“除了良田以外,州牧还改了什么东西?征收?”
“这个……”村长难开口。
元韫浓见他支支吾吾,就心里有数了。
“靖州州牧。”元韫浓轻嗤一声。
“多谢村长对我们说了这些,这些碎银,还请留下为家中添置一些吧。”慕湖舟颔首,递给村长一个钱袋。
“哎呀呀,这怎么使得?”村长慌忙推拒,“大人是为了赈灾而来,我们也只不过动动嘴皮子说些事情罢了。”
元韫浓从慕湖舟手里拿过钱袋,径直塞进了村长怀里,“小小心意,不足挂齿,老人家留着吧。”
说罢,她就直接拉着慕湖舟转身离开,不给村长推拒的机会。
慕湖舟见元韫浓面色不善,上了马车,“浓浓?”
“靖州州牧可真是好样的。”元韫浓冷笑,“去州牧府。”
“浓浓莫要因为这种人气坏了身子。”慕湖舟安慰道,“不值当的。”
元韫浓道:“我还不至于因个将死之人而气坏了自己。”
真不知道能不能赶在秋后之前回京,那样的话,还来得及见靖州州牧人头落地。
若是实在不行,也不必秋后问斩了,直接斩立决吧。
车马到了州牧府门前,靖州州牧才慢悠悠地出来迎接。
“三皇子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他悠哉悠哉地行礼。
却见慕湖舟转身,又从马车里扶了一个人下来。
一道娉娉婷婷,又冷冷清清的人影一晃而过。
靖州州牧定睛一看,见慕湖舟还带了个貌美少女,难免将慕湖舟看轻了几分。
前来赈灾还带姬妾,看来这位三皇子也不是什么严谨的人物。
估计就是混混政绩,来意思意思的人物吧。
谁料那少女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似乎是在等他做出什么反应。
靖州州牧愣了愣,心想这皇子姬妾还挺心高气傲的,“几位舟车劳顿,要不先用膳,再细谈赈灾事项?”
元韫浓问:“在这之前,州牧怎么不向我行礼?”
“啊?”靖州州牧没想到元韫浓还会主动让自己行礼。
他看向慕湖舟,见慕湖舟一副纵容的姿态。
小满冷喝道:“州牧大人,见了朝荣郡主为何不行礼?”
朝荣郡主?三皇子来就算了,皇帝派个郡主跟着干什么?
靖州州牧再看了元韫浓一眼,震惊之余忙行礼道:“下官有眼不识泰山,一时没认出郡主来,还请郡主恕罪。”
“免礼。”元韫浓微笑,“州牧远在靖州,陛下几次传召都推辞不入京,认不出我来也正常。”
这话丝毫不客气,靖州州牧一下看出这不是个好惹的主,忙堆出笑道:“并非下官抗旨不遵,而是实在分身乏术啊。”
“这话,州牧留着跟三皇子说吧,我可不懂这些,我只是过来布施积德的。”元韫浓微笑。
说罢,也不等州牧作何反应,径直略过他走入府门。
“你们去聊吧,把饭菜送到我房中来。”元韫浓仿佛才是这州牧府的主人家那般,姿态非常自然。
她颐指气使地使唤州牧府的仆从,“你们几个,带我去客房,顺便把我的东西都搬进来。”
靖州州牧被元韫浓这番反客为主惊呆了。
“三殿下……”他犹疑地转向慕湖舟。
慕湖舟却面带微笑,“浓浓身体不好,在京中也是被姑父姑母惯坏了的。她求父皇随我来看看外边的风景,父皇也允了。她脾气不好,州牧多担待一些。”
三言两语,就是一个刁民任性且被宠坏了的郡主表妹。
“啊、啊……自然的,三殿下客气了。”州牧擦了把汗。
他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种不祥的预感,这郡主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最要紧的是,方才元韫浓看他的眼神,和看**无异。
慕湖舟叹气:“浓浓尚且年幼,有时候说了什么话也都是无心的,州牧别放在心上。”
州牧只好赔笑,“三殿下言重了。”
看慕湖舟这溺爱的态度,靖州州牧只感到一阵头疼。
这看起来,这小姑奶奶不但是个会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的人物,身体还很弱,一不小心出了什么事情到时候还得赖他了。
元韫浓回客房里去了,就只有慕湖舟一个人带着同行的僚属,一起去靖州州牧特意筹办的宴席。
这宴开得相当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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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在桌上的都是美酒珍馐,还有歌姬舞姬助兴。
慕湖舟面色平淡地看着歌舞升平的景象。
靖州州牧给旁边倒酒的美姬递了个眼色,那女子便袅娜娉婷地提着酒壶跪坐到慕湖舟旁边,给他斟酒。
慕湖舟神色未变,“州牧府的酒看起来,成色极佳。”
“三皇子远道而来,下官才特意将珍藏的好酒取出来招待。这美的何止是酒?三皇子不妨再仔细瞧瞧?”州牧笑道。
慕湖舟扬眉,“这是何意?”
州牧摆了摆手,笑道:“正如三皇子眼前这姑娘,难道不美也?”
那女子对慕湖舟绽开一个笑容,为他剥了个葡萄,递到他眼前。
纤纤玉手捏着一颗剥了一半皮的莹润绿葡萄,呈给慕湖舟。
“指若削葱根。”慕湖舟面色如常地夸奖,却没有接那颗葡萄,“美则美矣,只是少了意趣。”
“哈哈哈哈哈!”靖州州牧笑了起来,“这女子不过是因着天灾人祸走投无路,而被下官买入府中的伶人,那自然是比不得京中金枝玉叶的贵女们。”
他试探道:“像是朝荣郡主那样尊贵的身份,才可匹配三皇子做皇子妃啊。”
慕湖舟眼神冷厉,“州牧慎言,父皇未曾下旨婚配,本宫与郡主清清白白。”
这名声若是传了出去,人言可畏。
如果那些人说他和元韫浓是无媒苟合,他是皇子也是男子,到后头旁人也只会当成风流韵事一桩,但对于元韫浓来说却是截然不同的打击。
不管元韫浓在不在意,他必须得为元韫浓的名声着想。
“啊,是、是,下官一时失言。”靖州州牧大致对慕湖舟和元韫浓的关系有了一定了解。
他转移话题:“既然三皇子也觉得这女子不错,不如带回去留在身边,也好有人红袖添香啊。”
“正妃尚未定下入府,本宫也不想府中先有姬妾。”慕湖舟道,“再者而言,君子不夺人之美。”
“三皇子实在是客气了。”靖州州牧大笑起来。
他瞥了一眼那个神色仓皇的女子,神色淡了许多,“既然三皇子都那么说了,那先退下吧。”
那女子这才松了口气,忙连声告退,快步离开。
“瞧那女子对州牧畏惧的模样,州牧平日里似乎御下极严。”慕湖舟平淡道。
他刚刚瞥见了那女子袖口里的伤痕,想来靖州州牧平素并不把这些人当人来看。
“哈哈哈哈,三皇子此言差矣。下官对他们严苛,正是他们价值所在。若非有用,下官是管都懒得管呐。”州牧摆了摆手。
慕湖舟道:“那这么说来,这还是那女子有才貌的错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靖州州牧意味深长,“正如一朵娇艳的花,若非是开在深门大院的花圃之中,而是开在山野之外,就会被过早的采撷摧折。”
他颇有趣味道:“这便算是美人之罪吧?美姬娈童也是如此,生得一副好皮囊,若是无人看护,便是怀璧其罪了。出了什么差错,那张脸也是最好的罪名,红颜祸水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第53章 善妒的名义
“若非是高门显贵,朝荣郡主那副容颜……”靖州州牧说到起兴处,险些口无遮拦。
“州牧。”慕湖舟眸色森冷。
靖州州牧惊觉自己险些失言,赔笑道:“哈哈,是下官多嘴了。”
慕湖舟对于这种场面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兴趣,“一路舟车劳顿,本宫也乏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赈灾之事,明日再详谈。”
靖州州牧便道:“是,来人,送三皇子回房休息。”
元韫浓的客房就在慕湖舟房间隔壁,慕湖舟回房前,还到元韫浓的客房里坐了一会。
元韫浓早就趴在床上了,看见慕湖舟来,挑眉打趣:“有指若削葱根的美姬伺候,表哥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就知道打趣我。”慕湖舟无奈地摇头。
“有人看出你我关系,挑拨离间,我不得找你撒撒气呢?”元韫浓笑道。
慕湖舟坐到床边,“我也没有中计,浓浓也要找我撒气吗?”
“那可不是?”元韫浓扬起下巴,“我现在可是刁蛮跋扈的朝荣郡主,自然要无理取闹些。”
毕竟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她是那个红脸。
“好好好,那浓浓有什么不高兴不乐意了,都只管来找我撒气。”慕湖舟笑着拨弄了一下元韫浓鬓边的碎发。
门外有人敲门,“三皇子,朝荣郡主。”
“什么事?”元韫浓问。
门口的仆役道:“奉州牧大人之名,奴才特来向三皇子献宝。”
“献宝?”元韫浓看向慕湖舟。
慕湖舟皱眉摇了摇头。
元韫浓冷笑一声:“进来吧,什么样的宝物值得州牧这么晚了,还派人来送?我倒是要见见。”
仆役端着一个漆盘进门,盘上还有一个金玉盒子。
慕湖舟皱眉看着那盒子,示意亲卫去打开。
亲卫打开盒子,见盒中之物,忙回头去看慕湖舟和元韫浓。
慕湖舟瞳孔猛地一缩,回想起方才他随口称赞那美姬“指若削葱根”时,靖州州牧脸上的表情。
那盒子里边赫然是那名女子的手!
慕湖舟冷声问道:“你家主人这是何意?”
“州牧大人只说了,殿下不愿意夺人所好,但他愿意成人之美。”仆役转达意思。
慕湖舟闭上了眼睛,这也是……美人之罪啊。
“呵。”元韫浓突然笑出了声。
她真该感谢她从一开始跟慕湖舟分配定位时,给自己的定位就是扮红脸。
这样她还可以借题发挥,直接找靖州州牧撒火,也不用那么早撕破脸,破坏了局面。
元韫浓当下就夺门而出,“霜降,小满,跟我走。”
“是!”霜降和小满连忙跟上元韫浓。
“浓浓!”慕湖舟一惊,紧随其后。
靖州州牧正为自己这明面上的示好,暗地里的下马威而沾沾自喜,就听到了一连气的呼喊。
“郡主——郡主!诶!”
“浓浓……浓浓!”
下一刻房门就被砰的一声踹开,踹门的女使衣着比寻常侍女更干脆利落些,杀气腾腾。
靖州州牧还没反应过来,那女使后头长了张玉软花柔的脸庞,姿态却相当张扬跋扈的郡主就迈步走了进来。
“朝荣郡主,这深更半夜……”靖州州牧笑还在脸上呢,下一瞬就被小满扭了手摁在桌上。
“嗷嗷嗷嗷!”州牧连声痛叫,“郡主这是何意啊?”
元韫浓缓步走入,“州牧大人,深夜打扰,失礼了。”
她眸光如冰,居高临下地看着州牧,“我特来此问问,州牧送到我表哥面前的那只手是什么意思啊?”
州牧脸色苍白,他真没想到会有疯子不顾体面,也不管权谋相斗,直接跑来问。
真是千算万算没想到慕湖舟带了个表妹过来,还是这种性子的。
早知如此,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下官……下官只是见三皇子多看了那美姬几眼,想着成人之美……”州牧正满脑子找借口。
小满手上用力了几分,靖州州牧立马痛得嗷嗷直叫。
元韫浓冷笑:“州牧大人设宴,明知道我随之而来,还敢给我表哥送这些?难道不该给个交代?”
“啊……”靖州州牧听着这话,豁然大悟。
原来是出于嫉妒之心啊,这就好办多了,他还以为元韫浓是一时善心大发,追究他**手呢。
原来只是个不知世事,且爱慕三皇子的刁蛮郡主罢了。
见州牧一脸顿悟的表情,还不做出回应,小满又扭了一把靖州州牧的胳膊。
“要断了要断了!这位姑娘手下留情啊!”靖州州牧惨叫着,冷汗涔涔,“下官并不知郡主与三皇子有情啊!若是真是如此,是万万不敢如此行事啊!
元韫浓冷哼一声:“我料你也不敢。”
她逼近一步,语气森寒:“州牧大人,有些事情我劝你最好想清楚再做。”
“你也别想着上报到陛下那**我,我阿舅向来帮我,我在家中最小,爹娘也不会说我几句。但是你?你可就不一定了。”元韫浓缓缓抽出小满腰间小佩刀。
寒光映在州牧脸上,他腿一软,险些跪下。
元韫浓似笑非笑,“州牧大人,我倒也不妨告诉你,从小到大我想要什么就都会得到。这回我就是冲着我表哥来的,若是因你出了什么差池……”
“我就剁了你的手。”她轻声细语道。
靖州州牧一阵毛骨悚然,颤声道:“朝荣郡主,下官、下官是真的不知情啊!不然下官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动这心思,郡主放心,下官再也不敢了!”
他险些崩溃,后悔招惹了元韫浓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子。
他们这些人挟势弄权,最怕的就是这样一言不合就掀桌的。
他现在生怕元韫浓这身娇肉贵的郡主拿着刀,一个没轻没重就不小心砍下他什么东西。
元韫浓收起刀,冷冷一笑:“很好。”
她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州牧大人,记住今晚的话,若日后再出这样的事情……你知道后果。”
小满也松开了对靖州州牧的钳制,和霜降一块跟上了元韫浓。
靖州州牧这才松了口气,缓缓瘫坐在地上。
“浓浓,你怎可如此对待朝廷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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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呢?”慕湖舟这才姗姗来迟,装模作样地说了两句。
然后他再对州牧毫无诚意地致歉:“浓浓自小被娇惯坏了,州牧为官已久,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会跟一个小姑娘见识。”
靖州州牧一口气哽在喉口,险些被气死,只能皮笑肉不笑。
元韫浓立马抱上了慕湖舟的手臂,“表哥,你还跟他说些什么?他都想着给你塞人了!”
“好好好,我们不说了,回去吧。”慕湖舟无奈地笑了笑。
看着二人背影,州牧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险些背过去。
他刚想抬动痛得要命的胳膊,却发现胳膊绵软无力,抬不起来。
再一看,好像是刚才被那凶神似的的女使摁着时扭断了。
方才被吓破了胆,这会缓过神来,发觉自己胳膊被扭断了,疼痛后知后觉地袭来。
州牧立刻惨叫起来:“快来人!快来人!快喊大夫!”
刚刚不敢动作,在外头观望的仆役们见状,一溜烟地跑了进来,“州牧大人!”
一阵兵荒马乱。
不管靖州州牧那边乱成什么样,出了口恶气的元韫浓稍微心情好点。
慕湖舟笑道:“得亏之前说是我扮白脸,你扮红脸,不然这一茬我还真不好发火,难保不会撕破脸。”
“用善妒这个名头朝他发火,再加上我一进面就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他想不到深处去的。”元韫浓说,“只可惜不能现在就处置了他。”
“等到此事终了,总有机会的。”慕湖舟安慰道。
元韫浓看向慕湖舟,“明日去赈灾一事交由我吧,你去查靖州州牧那些事。”
“浓浓。”慕湖舟眉头微蹙,“此事有风险,那些官员都是难啃的骨头。既然先前的粮草被吞了,这次的他们也不会放手。”
“我知道,放心,我知道怎么处理。”元韫浓露出笑,“不是说了吗?我们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
“我怕他们……”慕湖舟面露迟疑。
元韫浓笑了笑,“既然要风雨同舟,那你该信我才是呀。”
慕湖舟展开眉目,叹息般笑了一声:“好。”
元韫浓处理赈灾的事相当简单粗暴,次日慕湖舟去查案,她去赈灾。
她带来的粮食都是好米,不过照如今这情况来看,这些米会被一层层吞掉,到不了真该到的人手里。
“撒点沙土进去,尽快做成粥布施。”元韫浓平静地吩咐底下人,“哪个官员敢拦,不必问姓名,直接杀了剁成泥加进粥里。”
底下人震惊地看着面不改色就说出惊世骇俗话语的元韫浓,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是不是太心狠手辣了一点?
元韫浓微笑:“怎么?岁饥荒,人相食。他们饿得易子而食,用仇人的血肉添点荤香不好吗?”
毕竟是那些贪官污吏害得他们良民变流民,连赈灾的粮食都吃不到。
“额……不是,郡主,这是不是……”有人仍在犹豫。
“你当郡主还是我当郡主?”元韫浓面无表情地问。
那人立刻闭上了嘴。
他还不想做第一份肉泥。
第54章 鬼来袭
“郡主,那些剁成泥的,要用什么名头?”霜降问。
元韫浓又露出一点笑,伸手点了霜降一下,“笨呐。”
她道:“底下那些来干预的都是些无名小卒,真正的大人物怎么会亲自下场来拦?这些虾兵蟹将是死是活,我们那稳坐高堂的陛下在意吗?说是山匪或北凉人做的不就好了?”
霜降笑道:“郡主英明。”
元韫浓轻哼一声。
小满说:“郡主,这些粮怕是还不够。”
“不够?”元韫浓沉吟片刻,“确实,粮不够,那就找人借吧。”
小满听得一愣,“找谁去借啊?郡主该不会要去锦州找世子和清河王借粮吧?”
元韫浓无语地斜睨她一眼,“借军粮,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你这丫头真是糊涂了。”霜降笑着碰了一下小满,“靖州有钱有粮食的,多了去。”
“是啊,先挑只最富的羊宰了吧。”元韫浓笑。
霜降会意,“奴婢这就去把靖州首富请到附近酒楼,与郡主详谈。”
于是元韫浓降尊纡贵地等待了那位商人片刻,据说他原本不想来见元韫浓这样的皇亲国戚,疲于应付一个小丫头,但是霜降特意带了队士兵过去。
所以这位富有的商人还是来了。
“霜降,你先带人去施粥吧。”元韫浓说道。
霜降应声后,带着人走了。
有小满在,她很放心元韫浓的安危。
那位商人身边的四个侍卫加在一起,都打不过一个不带刀的小满。
“不知郡主请在下来,是有何要事啊?”商人跟靖州州牧如出一辙的敷衍了事,甚至更胜一筹。
元韫浓非但不生气,还面带笑容,“我想和你做个生意。”
“你也知道,我和三皇子来此地是为了赈灾。”她神色真诚,“只是粮草不够,所以我才想向你们之类的富商借钱借粮。”
富商并不想惹麻烦,更不想跟元韫浓这样从京城来的贵女扯上关系。
如果他借钱财和粮食给元韫浓,无异于破坏了靖州之中的规矩。
“瞧您说的这话,在下不过是做点小本生意,可没有多余的钱粮。”富商摆手道。
“话别说得那么早嘛,既然是做生意,我也不会让你做赔本买卖。”元韫浓笑意不达眼底。
这些在靖州的富商,不但抢人良田,还每每遇到灾荒就提前买空粮市,哄抬粮价,再以高价卖出去,发这灾难财。
如今靖州,不会有谁比他们和州牧有钱和有粮食了。
商人重利,富商闻言,有些意动,“郡主可是有什么生财之道?”
“正是。”元韫浓道,“常言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我不但会如数奉还所借的钱粮,还会按照所借期限给利息。”
富商问:“这利息……要怎么算呢?”
“京中有人偷放印子钱,是以一月为期,每月二分利息。”元韫浓笑,“但我不一样,我以一月为期,每日二分利息给你。”
“每日二分利息?”富商瞠目结舌,果然心动。
每月二分利息已经不少了,更何况借的越多,赚的就越多。
而元韫浓以每日二分利息的给他,也就是说他一月能拿六十分的利息,简直是暴利。
他不禁怀疑这天大的好事,“郡主不会在诓在下吧?这事郡主能做得了主吗?”
“我以朝荣郡主的身份担保,你还不信我吗?纵使我还不上,还有国公府能还,还有三皇子能还,还有国库能开。”元韫浓笑容依旧。
她的语调带有蛊惑:“我可是陛下亲封的郡主,货真价实的宗室。我可以跟你立字据,签字画押,盖上我父亲的私印作为保证。”
富商仍有怀疑,“这也让利太多了,郡主真能那么大方?”
元韫浓说:“我虽不才,却也懂得讲信修睦,互利共生的道理,做生意嘛。再说了,我如今也是无奈之举,粮草不够,怎么赈灾?”
她说着就叹了口气,似乎很真实。
“郡主虽然这么说了……”富商迟疑未决。
“既然谈不拢了,那么也没办法了,我只能再找找别人了。”元韫浓叹着气,站了起来,作势要走。
“等等!”富商连忙叫住了她。
元韫浓勾起唇角。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他不干有的是人想干,只要表现出把这赚取暴利的机会给别人的态度,就是他反过来求人了。
果然,富商赔笑道:“郡主深明大义,我们这些底下人就算是咬着牙赔本,也得支持啊。”
“果然,同陛下一样关心民生大计的人还是不少啊。”元韫浓展颜一笑,“事不宜迟,我们现在便敲定合同吧?我这就派人去取钱粮。”
“这么急吗?”富商一愣。
“那是自然。”元韫浓笑意不改,“我是等得起,百姓们等不起啊。”
这也合理。富商附和着夸了两句。
一切都相当顺利,元韫浓立刻派了人去取钱粮。
富商拿到合同之后还有些怀疑,拿着纸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半天,发现没什么出错的地方。
这正规得不能再正规了。
富商一面怀疑,一面又窃喜。
得亏是碰上了这什么都不懂的小郡主啊,一直养在深闺之中不谙世事,哪里懂柴米油盐贵啊?
怕是不知道这六十分的利息,得有多少钱吧?
见富商还在细看合同,元韫浓也没生气。
她微微挑眉,笑说:“放心吧,我向你保证,这份合同会延续到你我此生的最后一刻。”
小满暗暗感叹,郡主把这合约精神说得像是什么宣誓似的,像是情话。
富商放心了,“郡主见笑了,我们行商之人难免在这些地方仔细些。”
“无妨。”元韫浓摆了摆手。
天色已暗,走出酒楼,富商还在说些场面话。
说到起兴,他开始大谈阔论,说往后还要跟元韫浓合作。
小满提着盏灯,站在戚晚安身侧,替她照明,神情却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话太多了。小满用看**的眼神看了眼富商,又瞟了一眼元韫浓的表情。
元韫浓面色未变,甚至连眼角眉梢的弧度都没变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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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但是小满跟在元韫浓身边太久了,她能感觉到,元韫浓已经耐心告急了。
“天色已晚,大人先回去吧。我们郡主也要回州牧府上去,同三皇子细讲今日之事了。”小满出言。
富商哦了一声,捧腹笑着离开,“是是是,在下告退,若是下次还有此等好事,在下敞开大门,欢迎郡主再来跟在下做生意!”
“你能那么想,很好。”元韫浓含笑说道。
有时候她想要当皇后的动机也挺简单的。
就是希望这些蠢货跟她说话之前,先过一遍脑子,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元韫浓看着富商坐上马车,驶向远方。
她脸上盈盈的笑意,在摇曳的灯火照耀下,泛出一丝森然的冰冷。
就那样注视着逐渐看不见的车马,元韫浓轻声说道:“处理掉。”
“是!”小满脸上顿时浮现一个隐含兴奋的笑。
终于有机会可以让那个话多的老东西闭嘴了,郡主说那份合同会维持到此生的最后一刻,那是因为那老东西已经是将死之人了。
小满将提灯双手交给元韫浓,领命离开。
她带来的车马和剩下的人手就在不远处,走两步就到。
元韫浓提着灯,缓步朝那走过去。
夜浓稠如墨,四下幽寂,除了月亮,就唯有手中那盏提灯散发着微弱的光。
元韫浓嗅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忽而一阵阴恻恻的风拂过,“呲”的一声,原本就是摇摆不定的灯火熄灭了。
黑暗瞬间将她吞噬,只剩下片点月光照亮前路,还有灯盏里幽幽的火星。
仿佛是预感到什么似的,元韫浓转过头,一个劲瘦的身影出现在背后的幽寂里。
他戴着一副赤面獠牙的鬼面面具,静静地站在那里。
周身散发着彻骨的寒意,猩红的内衬,黑色的外袍,少年气的文武袖,手里拎了把还在滴血的剑。
好似跟那副面具融为一体了一样,这人像是从深渊里爬出来的恶鬼。
火星扑簌两下,“刺啦”一声,那灯火居然又重新燃烧起来,元韫浓手里的提灯又亮了。
“不愧是阿姊。”熟悉的称呼,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
元韫浓僵硬了一瞬间,看向来人。
映照在狰狞鬼面上的灯光忽明忽暗,一只修长苍白的手缓缓摘取下面具,露出那张惊心动魄的脸。
元韫浓不得不承认,她抛不开裴令仪的脸。
肤色堪比白雪,嘴唇殷红。
这张雌雄莫辨的脸,漂亮过绝代妖姬。
“阿姊真是好手段。”少年弯着眼睛笑。
喊她阿姊的语调一如往日那样千回百转,惯用的轻嘲里藏了柔软。
也不知道在调侃她前脚刚签合同,后脚就**卸货。
还是在嘲讽她前脚刚送自己出征,后脚就一声不吭地跟着慕湖舟跑来一片混乱的靖州赈灾。
元韫浓看着他的眼睛,“清都。”
月影晦朔,正值交戌,灯檠尽销。
魅影匝地,魍魉啮檐。
戌时三刻,鬼来袭。
第55章 数脉
裴令仪眼眸狭长,眼尾微微上挑,恰似藏着一汪春水,此刻却透着几分冷冽。
“阿姊瞒着我跑来靖州赈灾,就是为了替慕湖舟做出政绩吗?”他乌黑的瞳仁紧盯着元韫浓。
到后面,他不自觉加重了语气:“我不是说过了吗?锦靖一带很乱。”
他的语气越来越急,语速也越来越快:“如果站在这里的不是我呢?小满就这么放心你自己走这段夜路过去?要不是我,换成任何一个人都能在此时无声无息地结果了你的性命!”
元韫浓的目光在裴令仪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了裴令仪手上沾血的剑上。
她眉头一皱,“你身上的血是谁的?”
“啊,阿姊说这些血吗?”裴令仪露出一个笑,“当然是那些贪官污吏的啊,我把他们全杀了。”
他的脸上血迹斑驳,却带着温良无害的微笑。
“裴清都!”元韫浓惊怒道。
她几乎一下子就明白裴令仪杀了哪些人,那些人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
这时候那些有头有面的人都**,靖州只会更乱,还要在那赈灾?
这只会让他们投注更多的心力去处理靖州的事情。
“阿姊在生气。”裴令仪半眯起眼睛,逼近一步,“阿姊在气什么?”
他问:“阿姊就是在气我坏了你的计策,坏了慕湖舟的大业!”
他在锦州听闻元韫浓到靖州赈灾的消息,忧心元韫浓,一人轻骑快马加鞭赶来。
一路上压着一股火,他自己都分不清他是气元韫浓为慕湖舟不顾自身安危,还是气元韫浓连他都瞒着,又或者是气元韫浓站在了慕湖舟那边。
可他偏偏又不能放任元韫浓不管。
他知道元韫浓不会听他的,所以用最极端的方式尽快结束这一切。
直接把那些主要碍事的人全杀了。
他戴着面具,单枪匹马潜入那些人府邸里,挨个杀过来。
元韫浓抬手就是给了裴令仪一巴掌。
清脆的耳光声在夜色下格外明显。
裴令仪被打得偏过脸去,眸色晦暗不明。
“冷静了没有?”元韫浓冷眼看着他问,“我怎么做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姊……”裴令仪攥紧了掌心。
元韫浓深吸一口气,“你在锦州**叛乱,跑来靖州做什么?”
“我担心你。”裴令仪盯着她的眼睛。
“担心我你丢下那边就跑过来?还把那些人全杀了?我看你是真疯了!”元韫浓怒道。
裴令仪垂眸,“锦州那边有世子在,不会出事。至于这里,装成是北凉人劫掠的队伍就行了。”
“算了。”元韫浓勉强平复心情,“事已至此,就依你所言,闹得更大些吧。”
裴令仪的法子是可行的,把那些人全砍了虽然都乱了,但的确减少了阻力。
“阿姊既然愿意来这里帮慕湖舟,为什么不愿意看我?”裴令仪低着头问。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可以看着两边!”元韫浓看他那样,气不打一处来,“我说我要来施粥还可以,你觉得我说我要随军,他们可能放我来吗?”
裴令仪眼底闪过一丝亮芒,“后续慕湖舟处理起来,稳定局面有的忙了,那阿姊随我去锦州吧。”
元韫浓嗤笑:“你不放心我跟慕湖舟来靖州,就放心我跟你去锦州?”
“锦州对上的是庄且,他和阿姊有旧,跟我却没交情。当年阿姊托父兄多关照他,国公和世子却连他面都没见过,只是嘱咐下属多提携。”裴令仪的理由都很恰当,“除了阿姊,怕是没人能劝降他。”
他实在不放心元韫浓跟慕湖舟待在一起。
元韫浓冷哼一声,背过身走向自己的车马,“等到这里的援军来了再说。”
虽然说她本就要打算抽空去锦州,来都来了,她是打算两边保的。
只是裴令仪提前发现,自己过来靖州了,还整出这么大乱子。
裴令仪见她没有拒绝,熟知她本性,勾唇跟了上去,“阿姊,等等我。”
“你跟着我做什么?”元韫浓问。
“我等援军来了,带阿姊一块去锦州。”裴令仪说,“阿姊一个人我不放心。”
元韫浓懒得跟裴令仪掰扯,她那么多亲卫难道都是死的吗?
裴令仪办事向来干净利落,很快就派人伪装成是北凉人的队伍,往坑钱害命的达官显贵那里一阵烧杀抢夺,趁乱又宰了几个贪官污吏。
彻彻底底把事情闹大了,捅到了惠帝的御案上去。
惠帝大怒,派遣慕湖舟**,又派元蕴英带兵马来协助。
朝堂上的臣子对于惠帝让元蕴英领兵这件事情大为震惊,纷纷上奏。
但惠帝沉迷炼丹无法自拔,逮着一群道士昼夜不分地炼制长生不死药,懒得再管这件事。
皇后觉得荒谬,好言好语劝了几次未果,反而激怒了惠帝,让他大发雷霆,也就不了了之了。
再加上朝堂上没有武将愿意沾锦靖一带的是非,正如当时没人愿意**锦州叛乱,也没人愿意赈灾靖州一样。
所以最后还是元蕴英领兵来的。
这下裴令仪就有了理由了,等到元蕴英风尘仆仆赶来,他就借口说靖州太乱。
他在回锦州**叛军时,秘密送元韫浓去锦靖交界的一处隐秘别庄里暂且避难,再留下亲兵看守保护。
等到慕湖舟和元蕴英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再带元韫浓一块回去。
慕湖舟哪哪都觉得不对。
但他也觉得确实太乱了,也顾不上元韫浓,还是答应了这个提议。
元蕴英这个亲姐也觉得可行。
裴令仪计划得逞,连带着对慕湖舟也和颜悦色几分。
他计划次日就送元韫浓去别庄,实则是要带元韫浓去锦州。
元韫浓被裴令仪安排得明明白白。
虽然一切都如她所愿进行着,但她看着裴令仪那模样,就憋着股气。
“阿姊。”裴令仪夜里到她房间时,她也没带理人。
元韫浓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还喊我阿姊做什么?你才是我阿姊,一手操纵全部。”
裴令仪见她生气,半跪在她膝边,“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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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
见元韫浓还是不理自己,裴令仪便轻轻拉着元韫浓的衣袖晃了晃,“阿姊——”
元韫浓还是没反应。
“我是太担心阿姊了,我日后不会那么做了。”裴令仪低下脑袋。
元韫浓冷笑一声:“你下回还是会那么做的。”
她太清楚裴令仪的本性了,因为前世裴令仪就是这样的。
被裴令仪沾上,那这辈子才是真的完了,因为裴令仪会跟鬼一样一直缠着你。
你打他骂他都是没有用的,你甚至会怕这样让他爽到。
你就算再怎么践踏他的尊严,撕扯他的伤疤,那都是没有用的。
他这个人是忍耐的好手,什么都能忍。
不但能忍,他还是偏执得要命,认定了就死活不会松手。
裴令仪默了默,“阿姊这般看我吗?”
“裴清都,少在我面前装。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何必装模作样的?”元韫浓轻嗤一声,“在我面前还这样,不累吗?”
“阿姊,无论如何,我待你都是真心实意的。”裴令仪说道。
元韫浓抽出自己在裴令仪手里的袖子,“所以你才这么三番五次插手,干预我的决定?”
她赌气道:“我就算是今日被暗刺了,明日病**,一脚踏进了鬼门关,也犯不着跟你有关系。”
她蹙眉,“我死不死活不活的,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阿姊!”裴令仪蓦然拔高了声音。
元韫浓被他吓了一跳,就看他忽然抱住了自己。
“你根本不知道,你每次生病我有多担心。”裴令仪咬着牙,“那年你自请罚跪太庙病倒的时候,我看着你被沈川和慕水妃带走,我甚至不能跟上去,去看一眼。”
“二十一息……”他喃喃道。
元韫浓错愕,“什么?”
“二十一息。”他说道,“我只跟你单独待了那么一段时间,在慕水妃母妃的宫殿里。他们忙前忙后的时候,我跪在床边,只跟你待了二十一息。”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砸在了元韫浓的锁骨上,元韫浓微微睁大了眼睛。
裴令仪……哭了?
“我握着你的手,数着你的脉,拢共跳了一百二十七下。”裴令仪整个人弓成保护的姿态,下颌抵着元韫浓发顶,仿佛怀里是随时会消散的晨雾。
元韫浓都能感受到他在发抖。
他问:“难道阿姊要我再数一次吗?”
元韫浓根本不懂他的无力和惶恐。
“如果阿姊讨厌我插手,要罚我,换种方式,什么都行……”他的哀求被尾调的颤抖绞碎,“捅我几刀也好,别提那个字……别这样说自己……”
裴令仪这么大的反应,给元韫浓整得心慌意乱。
她只得伸出手抱了抱裴令仪,“好了,我不说就是了。”
她没想到当初太庙里病倒带给裴令仪这么大的阴影,不过那时候裴令仪自身难保,其中的无力可想而知。
“阿姊,你不能这样说,你不能拿自己冒险。”裴令仪闷声说道。
第56章 挑衅
裴令仪开诚布公地讲起往事:“当年,太后暗邀我父王进宫觐见,我母妃预感到了什么,同他一起进的宫。”
“果然是鸿门宴,太后以谋反的名义困杀我父王,逼迫我父王喝下毒酒,不然就杀尽裴氏族人,包括我与母妃。”
“我父王竟然还对他们慕南一脉怀有期待,真的喝下了毒酒。我母妃为明其志,一头撞死。”
到了这里,他就已经是孤家寡人。
裴令仪说:“偌大的清河王府,只剩我一人。惠帝将我接入宫中,名为照料,实为监视磋磨。”
“我一个人住在那个废宫里,身边只有裴七裴九。”
元韫浓知道他一直过得很艰难。
从前她并不在意,只是此时此刻,她却突然怜惜起裴令仪来。
裴令仪睫毛微微颤动,“他们都欺辱我,我只能忍耐。没有吃的,也没有穿的,我只有靠裴七暗中出宫的时候,带回来一些吃食和被褥。”
“宫中只有慕湖舟和慕水妃这对兄妹,在看见别人欺负我的时候会出声制止。”
“后来是阿姊,是阿姊救我于水火。”他说着收拢了手臂,将脸埋在元韫浓的颈窝轻轻蹭了蹭,“我没有亲人了,我只有阿姊。”
他委屈道:“阿姊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元韫浓沉默片刻,伸出手摸了摸裴令仪的脑袋,“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嗯。”裴令仪用鼻音回应道。
他把脑袋往旁边一歪,贴着元韫浓的鬓角,目光带有挑衅地望向对面。
裴令仪勾起唇角,对着站在门口的慕湖舟笑了笑。
被裴令仪抱着的元韫浓背对慕湖舟,没有觉察到有人到访,也对裴令仪的举动一无所知。
慕湖舟呼吸乱了一拍,扶在门边的手掌收拢。
他握了握拳,还是转身离去。
元韫浓依然没有觉察到这些。
裴令仪似是挑衅的笑,还有淬了冰的眼神,都让慕湖舟格外在意。
一整夜他都辗转反侧,直到送裴令仪和元韫浓走时,他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甚至于他走神忽略了元韫浓的话。
元蕴英古怪于他的心不在焉,“三皇子,应怜在跟你说话。”
“啊。”慕湖舟回过神,歉意地对元韫浓笑了笑,“抱歉,浓浓,昨夜里没睡好走了个神。”
元韫浓担忧地看向他,“你也别太累了,做事松弛有度才好。”
慕湖舟安抚地笑了笑,“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倒是你,去了别庄要记得吃药。”
“这我还能不记得吗?”元韫浓嗔怪道。
她又正色,郑重道:“千万保重。”
“好。”慕湖舟含笑点头,“你等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去别庄接你。”
元韫浓点头,“嗯,我等你。”
裴令仪根本看不下去两人的暗送秋波,不冷不热道:“该启程了。”
元韫浓对慕湖舟和元蕴英道别,上了马车。
“我送阿姊去别庄,再会了。”裴令仪对慕湖舟皮笑肉不笑道,又对元蕴英点头示意。
他是半点都不想待在这里,也不想看见慕湖舟那张脸。
说是去别庄,车马却一路向前,目标明确地驶向锦州。
将元韫浓带到元彻回面前时,裴令仪心情异常愉悦。
“应怜?”元彻回看见元韫浓出现,眼底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和片刻做梦般的迟疑。
他丢下军务,大步流星地走来,站到元韫浓面前。
按着元韫浓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眼,元彻回还是有些恍惚,“应怜?”
元韫浓觉得元彻回的反应有些奇怪,虽然说惊讶,但是元彻回的态度更像是做梦梦见了她一样。
但她也没有多想,露出笑容,“是我啊,阿兄。”
元彻回像是才反应过来,“你来做什么?简直胡闹!锦州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他随后就看向了元韫浓身后的裴令仪,“是你带她来的?裴清都,你脑子没毛病吧?把她带到这种地方!”
他怒道:“你不是说是去靖州护送她去往安全之地的吗?这里就是你说的安全之地!”
裴令仪还没说话,元韫浓就忙道:“是我让清都带我过来的。”
“你自己要来的?”元彻回的视线落在元韫浓身上。
元韫浓点头,“我向陛下请旨,允我随三表哥一块去靖州赈灾。靖州乱了之后,本来清都是要送我去别庄的,是我自己要跟他来的。”
元彻回听了,看着妹妹那张脸,又说不出气话。
他依旧迁怒于裴令仪,“她说要来,你就真带她来了?你疯了不成?你知道锦州现在什么情况吗?叛军前线,你还带她来?”
“阿兄,你别怪他。”元韫浓连忙抱过元彻回的手臂,“我跟庄且也算是有旧了,说不定能劝降呢。”
“他既然都敢杀了原本的节度使,召集一堆人马做叛军了,还会因你几句话而降?”元彻回气道。
他拿手指戳了戳元韫浓额头,“你到底怎么想的?”
元韫浓可怜地垂下眼帘,“阿兄——”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元彻回头疼地扶额,“我再派人送你回去。”
裴令仪道:“现在哪边都乱,与其送她走路上发生什么意外,还不如留在身边看护。”
“留她在锦州?你是真想她出事啊?”元彻回怒道。
“我对阿姊安危的在意,并不比世子弱。世子也该明白,相较之下,确实是营内安全。”裴令仪冷静地回应。
元彻回深吸一口气,事情确实如此。
至少在营内,他们不死,元韫浓不会出事。
但是送元韫浓回去就不好说了,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元彻回又叹了口气,“罢了。”
元韫浓知道,这事是成了,元彻回这是妥协了。
“你去给她安排吧。”元彻回对裴令仪道,“你不在的日子里,军务堆积下来不少,你自己去办完。”
裴令仪点头,又看了元韫浓一眼,走了出去。
元韫浓看看裴令仪的背影,又凑到元彻回身边,“阿兄啊,我看你最近跟清都关系好了不少哦,是因为共事的关系吗?”
元彻回拉着元韫浓坐下,“……算是吧。”
其实是因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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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做的梦。
他最近一直做相似的梦。
但他要怎么告诉元韫浓,他梦见后面裴令仪反了,还当了皇帝,不仅如此还强逼已经嫁给沈川的元韫浓进宫当了皇后。
最后裴令仪油尽灯枯而亡,元韫浓也郁郁病逝。
而且他不止做了这一个梦,他还做了很多很多的梦。
他的梦里都是裴令仪和元韫浓,还都是做出不同选择的裴令仪和元韫浓。
不管他们怎么选,结果都是不得善终。
一点点小小的偏差都可能导致结局的不同。
就像昨日他的梦里,是裴令仪和元韫浓做了帝后,裴令仪御驾亲征北伐,元韫浓留守后方坐镇京华。
他是跟裴令仪一同去北伐的。
但是北凉刁滑之至,绕后突袭京华,京城失守。
北凉人砍下了元韫浓的头颅,以此来挑衅裴令仪。
裴令仪为此险些丧命。
想到梦里那个场面,元彻回的手就止不住地轻颤。
“应怜……”元彻回嗓音嘶哑,“你最近可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吗?”
“阿兄,你那是什么表情?”元韫浓像是觉得有些好笑,转过头看着自家哥哥。
她只觉得元彻回还是太担心她了,“放心啦阿兄,我都有好好吃药的。”
看着元韫浓那张漂亮的脸,元彻回无法抑制地想到了梦境里这张脸被溅上鲜血的模样。
一颗漂亮的、血腥的头颅就**在枪尖上。
这种茹毛饮血的、残忍的、野蛮的挑衅和宣战。
北凉人就这样向裴令仪嘲笑、挑衅,向大雍叫阵。
梦里的一切都太真实了,仿佛身临其境一样。
元彻回都能回忆起那时候天旋地转的悲痛,还有浓重的血腥味。
他看着裴令仪双目通红地喊着,不知道是哭喊还是怒喊,不顾一切地冲进敌人堆里,冲上城墙。
裴令仪砍倒别人也被人砍伤,像是不知疼痛地爬到那杆枪前面,伸出双手去够那颗头颅。
最终倒在那杆枪前面。
裴令仪险些丢了一条命,但好在最后还是赢了。
他看着裴令仪在击溃北凉之后,就耗尽心力气血,自毁般不久于人世,随着他的妹妹一块葬入皇陵。
元彻回本能地作呕。
那样惨烈的结局。
他的小妹妹,在梦里像是蝴蝶一样,笑着跟他道别。
然后他没再见过她,见到的只是插在枪尖上的首级。
她再也没有回来。
他甚至不能安葬她以全尸。
这个梦惨烈到现在元彻回看着元韫浓的脸,都觉得还是在梦里。
这太奇怪了,为什么他会反复梦到这些?
好像这不是梦,而是裴令仪和元韫浓另一种的可能。
而元韫浓看元彻回还是盯着自己的脸看,没有反应,又喊了一声:“阿兄?”
“怎么了?”元彻**过神。
“阿兄今天怎么了?是太累了吗?一直心不在焉的。”元韫浓眨了眨眼。
“啊。”元彻回揉了揉眉心,“还不是裴清都那小子丢下一堆事就去靖州了,我一日要干两个人的活。”
第57章 投降
“哈哈哈哈。”元韫浓没忍住笑出声,“那他这会回来了,阿兄可得叫他补回来。”
看着元韫浓笑,元彻回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于是元彻回笑了笑,“那是自然。”
他说着,又悄悄瞟了两眼元韫浓,确认元韫浓还安然无恙地在他面前笑。
帐外有人喊道:“世子,郡主,那头都安排好了,殿下叫我为郡主引路。”
“去吧。”元彻回对元韫浓点点头,“短了什么缺了什么,尽管来说。”
“好,阿兄先忙,可得记得一会好好休息。”元韫浓嘱咐。
她走出帐外,外头等着的还是熟人。
她就说刚刚听着声怎么那么耳熟呢。
孙鹃纨正抱臂等候在那里,看见元韫浓,便扬起眉梢笑:“又见面了,郡主。”
“是啊,又见面了,看来我们缘分不浅啊,孙副将。”元韫浓勾唇。
“我也觉得。”孙鹃纨点头,“倒不如说郡主还真是腥风血雨的体质呢。”
元韫浓挑眉,“这算夸奖吗?”
“这当然算。”孙鹃纨说,“对于我来说,一辈子都接触不到腥风血雨,这才是贬低。”
“孙副将。”元韫浓注视着孙鹃纨,真心实意地说道,“你会青史留名的。”
无论是美名还是恶名,孙鹃纨这三个字会青史标名,以女子的身份。
孙鹃纨扬起嘴角,“借郡主吉言。”
她真是越来越喜欢元韫浓了。
元韫浓很漂亮,萦绕在元韫浓身上的是一种绮丽又诡谲的易碎感。
元韫浓看着似乎很脆弱,但眼神永远像山崖上的石莲花那样柔韧又野性。
她喜欢元韫浓的冷漠和灼热。
“副将,殿下让我们带郡主过去……”孙鹃纨身后的卫兵小声提醒。
“真啰嗦。”孙鹃纨啧了一声。
面对元韫浓,她又换了副表情,“我们走吧,郡主。”
元韫浓颔首,跟上她的步伐。
走入裴令仪的营帐内,孙鹃纨一行人行礼告退。
元韫浓走到裴令仪桌前,裴令仪起身相迎,“阿姊。”
“这么急叫我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元韫浓问。
若不是有什么事,裴令仪不会这么会时间就叫人来喊她,尤其是她在跟自己亲人相处的时候。
“阿姊,庄且投降了。”裴令仪说道。
“啊?”元韫浓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有诈吧?
这么轻易的就投降了吗?
她都觉得劝降不太可能,她都还没劝呢,庄且就主动投降了?
“这是他的降书。”裴令仪递出一份书信给元韫浓,“刚才叛军来使送了他的降书来,但是除了这个,他也没有任何表示。”
元韫浓翻开一看,庄且字字句句都是怨愤惠帝的不作为,然后提了几句她的帮助。
最后还写道:朝荣郡主元应怜乃是吾主,故愿献降。
酉时来访,不带刀兵,不带人马,以示诚意。
望清河王念及尊姐情分,与吾面谈。
这献降书写的真是……元韫浓啧了一声。
裴令仪看着那重点的几句,“他称呼阿姊为吾主。”
“他兄长以前是我父亲的门生,后头我叫我父兄关照他,也算是把他圈入了国公府的保护之中。”元韫浓说,“于理上,我算是他主子。”
她意味深长道:“但他这封信,怎么看就像是埋怨主君无义,没能保住他兄长啊。”
“这和阿姊有什么关系?”裴令仪轻嗤一声,“他只不过迁怒于人罢了,当初可是阿姊为他兄长说话,在北凉人面前站出来为他兄长撑腰。”
庄且不把矛头对准惠帝和北凉,反倒是埋怨起元韫浓了?
岐国公门生子弟何其之多,庄铭不过其一,也只是恰好科考时考官是岐国公罢了,才能称一句恩师。
当时三皇子和元韫浓一众人劝说半天也拦不住惠帝的息事宁人,偏偏庄铭还说错了话,认了罪。
再劝下去,可就得赔上更多了。
“所以啊,恐怕是真有诈。”元韫浓说,“他既然主动提出要跟你谈,你得多注意些。”
裴令仪点头,“我明白。”
元韫浓看了眼外边的天色,“他说酉时来,怕是也快到了,叫人查仔细些,以防他带什么东西进来。”
“嗯。”裴令仪又点头。
他想了想,“我去主帐同他详谈,阿姊现在这帐中休息会吧。书架上摆了书,阿姊若是闲着无聊,可以翻阅。”
“你帐中万一有什么军中机密,我可不敢看。万一到时候治我一个泄露军机的罪,我可担待不起。”元韫浓玩笑。
“阿姊。”裴令仪无奈道,“我没什么秘密,帐内的一切,阿姊想看,都可以看。”
“行了。”元韫浓笑着摆摆手,“你去吧。”
裴令仪颔首,转身走出营帐。
元韫浓坐到裴令仪的位置上,随手翻看桌上的东西。
刚才的话当然是鬼扯,她什么不敢看?
上辈子做皇后的时候,她可是随意出入裴令仪书房,抽走**她的折子烧掉,然后次日早朝就找那些臣子秋后算账的。
更遑论这辈子了。
裴令仪桌上的也是一些军务,元韫浓看了一会就感到无趣了。
裴令仪或许是跟庄且有的要聊,到了亥时才回来。
元韫浓不但用完了晚膳,还吃了孙鹃纨送过来的糕点。
外头已是墨云掩月,唯残星数点。
秋末的军营里,白日的喧嚣已然褪去,只剩夜风裹挟着凉意,肃杀无比,却轻轻拂过营帐。
辕门外值守的士兵仍在巡视着,裴令仪步履匆匆地回来,拉开营帐的布帘。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熟悉的幽幽药苦。
元韫浓已经百般聊赖地趴在了床边翻书,揉蓝衫子杏黄裙,青丝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白皙的脸颊旁,更添几分楚楚动人。
身旁的烛火摇曳,映照着她清妍的面容,也将她的身影地投在地上。
听见动静,元韫浓抬起头,“你可算回来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倦意,却又透着抱怨:“早知道让你先带我去营帐了,我还以为你很快就谈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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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令仪看向元韫浓,心下柔软,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是我的错,让阿姊久等了,还忘了给阿姊安排营帐。”
“什么?你忘了?”元韫浓瞪圆了眼睛。
裴令仪办事向来妥帖,她还以为裴令仪是安排好了,但是要回来跟她商议庄且的事情,才没带她去营帐,让她待在这里先等会。
谁知道裴令仪是忘记了?
裴令仪无辜道:“阿姊身份特殊,今日先且歇在我营帐中吧,明日我再让人给阿姊扎营。”
“行吧。”元韫浓捏了捏眉心,“孙副将带人来过,我早盥洗过了,你去吧。”
“好。”裴令仪点了点头。
元韫浓盘腿坐在床上,等裴令仪洗漱完回来,跟她讲庄且的事。
等到裴令仪回来,看元韫浓坐在床上,似乎是等他的样子,不由愣了愣。
“我睡地上,阿姊睡床吧。我晨起时才叫人换过被褥,还没睡过,阿姊放心。”裴令仪一本正经道。
“行了,扭捏什么?”元韫浓起身,将裴令仪推入床帏深处,“睡下吧。”
裴令仪意外的比元韫浓腼腆,忙抱着枕被跪坐着,往外挪了一些,“我、我睡外头……”
元韫浓疑惑,“嗯?”
“我怕阿姊睡在外边翻下去。”裴令仪一本正经道。
“我又不是三岁小儿。”元韫浓嗤笑。
裴令仪笑了笑,“阿姊就睡里边吧。”
其实他是怕半夜里有人潜入进来暗杀的话,他睡在外边,就会先杀他。
元韫浓也不拒绝了,问:“庄且那边怎么说?”
裴令仪正色,“上上下下都仔细搜过身了,确实没带刀兵,方圆几里也没有叛军踪迹,确实是只身一人来的。”
“这就奇怪了,他也不像是真会献降。”元韫浓沉吟片刻,“而且,他既然敢只身一人前来,就必然留有后手。总不至于,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她问:“那你跟他谈得怎么样?”
“也没什么结果。”裴令仪微微皱眉,“他看上去倒是很诚心的样子,商议的也确实是叛军的后续安排。”
“哦?”元韫浓意外地挑眉。
裴令仪说:“他像是个好头领,一直在据理力争,想为叛军谋取更多的利处,要我保证若是叛军投降,他们都不会受到伤害。”
“那你觉得他是装的吗?”元韫浓问道。
“半真半假。”裴令仪笑了一下,“但献降十有**是假的。”
元韫浓点点头,“英雄所见略同。”
“所以谈了半天没结果。”她倒了下去,倒在软和的棉被里。
“是,天色已晚,留到明日一早谈了。”裴令仪说道,“他留在营内了,我派人看守着他。”
其实要谈,他也可以不睡觉继续跟庄且谈的。
只是这里有元韫浓在,元韫浓在等他,所以他才叫停回来了。
他有些担忧地问:“被褥够软吗?阿姊睡得惯吗?”
“这是什么地方?军营里,哪还有什么睡不睡的惯?”元韫浓无奈道,“再说了,也还行。”
第58章 同床共枕
有了元韫浓的答案,裴令仪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叫人换被褥的时候,是换了附近能买到的最软的。
元韫浓顿了顿,反应过来,“庄且留在军营里,不是说也有空的营帐吗?”
“阿姊身份特殊嘛,肯定得安排妥帖才行啊。”裴令仪笑容温和,“位置也得选择中心,离我营帐挨得近才可以。”
至于庄且?看守起来不整幺蛾子,不死就行。
谁管他啊?
裴令仪一番话说得有头有尾。
元韫浓觉得这个理由是合理的,无法反驳,可细思之下好像又有什么不对。
“算了。”元韫浓说,“无论他想做什么,留着他的命还有用。无论是用来逼惠帝,还是用来做筹码安抚叛军。”
裴令仪应声:“嗯,阿姊留他有用,我会尽量留着他性命的,不管他做什么。”
聊清楚了,元韫浓等裴令仪这么久,早就困了。
裴令仪见她眉宇间略有疲惫之色,便道:“阿姊睡吧,太晚了。”
“嗯。”元韫浓用鼻音应了一声。
裴令仪替她掖了一下被角,探身出床帏,吹灭烛火。
前世跟裴令仪同床共枕习惯了,再加上舟车劳顿,元韫浓很快就进入梦乡。
反倒是裴令仪心绪不定。
同床共枕,元韫浓跟他挨得很近,并且没有这个自觉。
元韫浓巫山云雨般的长发就铺在枕头上,药苦混杂着茉莉发油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裴令仪睡不着,心却意外的安定下来。
他悄无声息地缓缓转过身,在昏暗中望向元韫浓,勾勒出她秀美的轮廓。
他的目光一寸寸游移,从微颤的睫毛,再到挺直的鼻梁,最后落在嘴唇上。
裴令仪无意识地收拢了掌心,笑了笑,阖上了眼眸。
也不知睡了几个时辰,夜半,一阵脚步声匆忙靠近。
裴令仪敏锐地睁开了眼睛。
元韫浓本就睡得不安稳,裴令仪稍有动作,她就惊醒。
脚步声已经很近了,元韫浓愣了愣,看向裴令仪。
裴令仪拎起被子盖住元韫浓,迅捷地翻身下床,提起床边的剑。
他持剑缓慢地靠近帘帐,冷喝道:“谁?!”
帐外的人是冲过来的,听到裴令仪的质问猛地止步,在外面扑通一声跪下,“殿下,出事了!北面粮仓起火了!”
“什么?”元韫浓从床上惊坐而起。
外头的僚属听到帐子里的女声,愣了愣。
怎么有女子的声音?他们这位殿下一直都不近女色的。
难道那位郡主今夜是歇在殿下营帐的吗?
这……虽说是义姐义弟,但这是不是也太亲昵了些?
裴令仪怒不可遏,“废物!这都守不住!”
“属下罪该万死!”僚属连忙埋下头。
“去扑火!调动人手巡视,不可叫人趁乱而入!召集人马,在前营汇合!”裴令仪迅速下令。
僚属连忙应声,匆忙去执行命令。
裴令仪转身走到床边,撩开床帐,俯身轻轻撩开元韫浓鬓角的碎发,轻声说道:“阿姊在帐中不要离开,我会派人守卫。”
“好。”元韫浓点了点头。
裴令仪冰凉的指尖摸到元韫浓的眼尾,一触即分。
顿了一下,裴令仪的神色变得坚定。
他转身快步朝外走去。
元韫浓这时候自然不会跑出去添乱,开玩笑,这时候出去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
她的安危最重要。
裴令仪派人看守着,不管怎么说都比她自己一个人跑出去要安全。
左右这时候也不可能接着睡了,元韫浓和衣起身,点了灯,坐在床边,以防不测之祸。
营帐外匆忙却又规律的脚步声反倒是一个好的讯号,元韫浓垂眸等待裴令仪回来。
而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郡主,殿下怕您饿着,派奴婢前来送些茶水点心。”
嗯?元韫浓警觉地抬起头。
虽然说裴令仪的性子倒是也不是不可能,但这会忙成那样,裴令仪还能抽空想茶水点心?
但是外面的守卫都没有反应,说明这个女使应该是军营里头的熟人才对。
军营里的女子不多,但是出身贵族的将领们来还是会带一些女使负责后勤的。
犹豫片刻,元韫浓说道:“进来。”
一个女使低眉顺眼地捧着盘子走进来,将摆放着茶水点心的棋盘举起,“郡主请用。”
元韫浓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眼女使,走到掀开帘帐往外头看了一眼,巡视的士兵和看守的护卫没有异常。
看守的人甚至还是裴令仪的亲卫,元韫浓在裴令仪身边见过,看着眼熟。
离帘帐最近的亲卫见元韫浓探出身来,愣了愣,问道:“郡主可有何吩咐?”
“没有异常吧?”元韫浓问。
“郡主放心,目前一切无异。”亲卫回禀。
元韫浓稍微放心了一些,转身进了帐内,但也没什么心情用茶点。
“摆桌上吧,我一会吃。”她随口道。
“是。”女使轻手轻脚地将漆盘摆下,便要离开。
“等等。”元韫浓突然瞥见女使侧着的小半张脸,喊住了她。
这人……怎么那么眼熟?
女使回过身,抬头面对元韫浓露出一个笑。
元韫浓瞳孔骤缩。
这是一个熟悉的面孔。
当初北凉人在京城作乱,岐国公府失守,她和裴令仪从密道逃出,却被蹲守。
那群蹲守的北凉追兵里,头目身边的北凉女人一眼就认出了她和裴令仪的身份和血脉。
这个女使,正是当初的北凉女人!
当初元蕴英领兵赶到剿杀北凉追兵,这个女人居然没死?
元韫浓还没做出反应,就突然一片迷蒙,紧接着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失去了意识。
那个女使看着倒在地上的元韫浓,对元韫浓身后撒了迷雾的蒙面人低声道:“快走,我来拖延时间。”
蒙面人点了一下头,迅速扛起元韫浓,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阴影之中。
“啊,郡主困了吗?好,奴婢为郡主熄灯。”女使对着除她之外无人的营帐说道。
说着,自顾自吹灭了灯。
她又朝外看了一眼,抬了点声音说:“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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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放心,奴婢在这里为郡主守着,不会有贼人进来的。”
帐外的亲卫并无察觉异样。
女使讽刺地笑了一下。
这群亲卫难道以为北营粮仓起火,贼子就会大张旗鼓地趁乱从正面杀过来吗?
有士兵在不停地巡视,这些亲卫居然就放心不查看后边了。
不过看起来这些亲卫也觉得元韫浓不会有什么危险呢,毕竟谁会放弃粮仓和主帅将领们,去突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且刚到军营的郡主呢?
他们丝毫没有发现啊——
朝荣郡主,这个牵制裴令仪最好的人质。
另一头的扑火忙得不可开交,巡视和警戒在此刻也显得非常重要。
裴令仪生怕有人趁乱生事,对这方面相当重视。
裴七和裴九亲自去盯着庄且,怕他这边出什么岔子。
孙鹃纨则是趁机抓细作。
这乱得顾头不顾尾的时候,抓细作自然有大收获。
孙鹃纨带人拎着几个细作直接现场开审,刑具摆列一排,血淌了一地,惨叫声连连。
往来巡视和提水扑火的士兵们听着凄厉的惨叫行色匆匆,也难免好奇心作祟,悄悄瞥一眼这边的惨状。
孙鹃纨往常审讯,都是由着他们喊,声音有多大就多大,好让周围听到的人都知道,背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元韫浓在军营呢。
孙鹃纨怕他们再叫下去,被元韫浓听到了,就让人把他们的嘴都堵上,愿意招了再扯开布。
这么一来一去,显得他们更惨了。
孙鹃纨没审出什么有用的讯息,只知道了重点不在粮仓那里。
这几个细作看着也不像是真知道什么大事的,也只是几个小喽啰。
孙鹃纨暗叹自己的审讯手段还是比不上裴令仪,这会这些细作就已经半死不活,问不出话来了。
裴令仪那个活阎王能活剥这些人一层皮,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其中一个细作还直接咬舌自尽了,孙鹃纨把人下巴卸下来,也没来得及制止。
“啧。”孙鹃纨咂舌。
孙鹃纨肉眼可见的心情不悦,她的部下小声问:“大人,这怎么办?”
“都死透了能怎么办?挂外头去示众,也好敲打敲打那些心思不纯的。”孙鹃纨说。
“大人,那这些呢?”部下看向那些还活着的。
“哦,这些啊。”孙鹃纨斜睨一眼那些已经失去审问价值却还活着的细作。
她面无表情地拿手帕擦干净手上的血,“凌迟。”
“不要啊!求大人恕罪!饶命啊!我、我们再也不敢了!”顿时哭嚎声一片,更甚之前的惨叫。
“都闭嘴。”孙鹃纨冷声呵斥。
部下连忙让人把他们嘴都再堵上。
一时只剩下细作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含着血混着泪的呜咽声,还有火把被风吹得呼啦作响的声音。
孙鹃纨丝毫没留情,挥手,“拖下去吧。”
立刻有人把几个细作都拖走。
“把这里收拾干净,被留着血次呼啦的。”孙鹃纨指了指地上的一片惨状。
第60章 人质
庄且从裴令仪眼底看到震惊、怒火和仓惶。
真是精彩啊,真是此生无憾了啊!他居然能看到裴令仪这样精彩的表情!
果然不愧是元韫浓,只有元韫浓才能让裴令仪流露出这种表情。
庄且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也猜到是谁了对吧?”
是谁?孙鹃纨意识到这个透露元韫浓药方的人,恐怕还是一个关系很近的人。
因为裴令仪眼里的暴戾都快要凝成实质了。
“没错,正是我们的好陛下。”庄且冷冷一笑。
“惠帝……”裴令仪都已经尝到了喉间的血腥气。
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要他挣自己一条残命,要他领兵**叛乱,想要杀他也就算了,居然还想还阿姊?
孙鹃纨已经震惊到无以言表,她没想到惠帝的下限还能低成这样。
想要杀裴令仪也就算了,元韫浓可是亲外甥女。
而且元韫浓所需的药材珍贵,恐怕惠贞长公主没少依照药方向惠帝索取药材,惠帝会知道药方也不意外。
庄且对于他们的反应相当满意,“北凉人也没想到惠帝会出卖自己人,他们顺着药渣的味道,一路相随,早就知道元韫浓跟你一起来锦州了。”
“唉。”庄且叹了口气,“这还不好办了呢,在别庄的话,不管人手多少,总是好下手的。但是偏偏你放心不下她,带她来锦州了。军营重地,确实难下手了。”
他脸上扯开一个诡异的笑:“但是,也让他们更确认她对你的意义了,更加坚定要抓到她了呢。”
一个身份尊贵的,与将领血脉相连的,与主帅牵绊颇深的人质。
一个绝佳的人质。
“你这个蠢货。”孙鹃纨拧眉看着庄且,“你背弃旧主,甚至加害于旧主。自己想想你的兄长在九泉之下,知道自己的好弟弟勾结害死他的北凉人,是什么想法。”
“北凉人是可恨,难道他们慕南一脉就不可恨吗?!”庄且怒吼道。
“啊,郡主此刻应该已经到北凉阵地了。”庄且咯咯咯笑了起来,“你猜那些蛮子会怎么对待她?剥皮抽筋,拔骨放血?还是说……”
寒光乍现。
裴令仪反手抽剑,剑鸣声裹着腥风直取对方咽喉。
却在距咽喉一寸之间时,硬生生停住。
庄且掌中的白玛瑙新月耳坠染了血,在他手里晃动着。
那血色覆盖在洁白的玛瑙上,也显得触目惊心。
正是那年中秋佳节时,还一贫如洗的裴令仪花了当时所有的钱买给元韫浓的礼物。
“当年北凉在京城生乱,你护着她从密道杀出重围时,这对白玛瑙耳坠沾的血可有比现在多吗?”庄且紧盯着裴令仪震颤的瞳孔。
他讽刺地笑:“今晚她被掳走的时候,也戴着这对耳坠呢。那些北凉人还挺知道礼尚往来的,走前还把这对耳坠摘下来给了我。”
孙鹃纨咬牙问:“他们想要什么?”
“北凉皇帝要南营军虎符。”庄且说,“当时岐国公把虎符一分为二,一块在元蕴英手里,另外一块,如今应该在元彻回手中。”
他用嘶哑的声音笑:“暂且不论元蕴英手里的那半块,元彻回可就是在锦州。半个月内,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元彻回手里那半块拿过来,时间很宽裕了。”
“如果半个月里北凉没有拿到那半块虎符,就等着收到元韫浓的手,或者脚吧。哦——哪怕是首级,也说不定哦。”庄且幽幽道。
裴令仪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夺下了那对白玛瑙耳坠,捧在手里。
望着那对耳坠,他细细地擦拭掉血迹,珍惜地揣进怀里,勉强压抑下杀意和暴戾。
月亮干净且皎洁,不能被血污所玷。
“孙鹃纨,你看着他,你知道怎么做的。”裴令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离开。
他现在必须冷静下来,捋清楚思路。
照庄且这么说的话,至少半个月内元韫浓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必须想法子,在半个月内把元韫浓救出来。
时不我待,现在的时间都特别重要,他要抓紧一切时间来想一个周全之策。
孙鹃纨用看**的表情看着庄且,“我真是不明白你,不去报复皇帝老儿和北凉蛮子,反而一个先报复郡主?你恨她至此吗?”
“是她没有救下我兄长!”庄且怒声道。
“郡主真可怜。”孙鹃纨叹了口气,“当初她就该直接杀了你,而不是还帮你一把的。”
她冷声道:“你搞清楚,是北凉寻衅滋事,随处挑了你哥这个软柿子来试探南朝的底线。也是惠帝懦弱不堪,息事宁人把你哥推出去送死。”
“你哥自始至终都只是他们的牺牲品。”孙鹃纨说,“当初三皇子和郡主一行人在北凉使团面前为你兄长撑腰,到了惠帝面前也替他说话,但是都没有用。偏偏你兄长慌不择路之下,还认了罪。”
“不过这也都没关系了。”孙鹃纨笑了一下,“接下来除了不让你死掉之外,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毕竟要一个人生不能生,死不能死的方式有很多种。
只要给庄且留一条命,等到元韫浓回来再用就行。
元彻回那边当然也是瞒不住的,裴令仪去北营救火的时候,他忙着处理后头的事务。
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稳住局面了,就是一个天大的噩耗——
他妹妹被叛军协同北凉掳走了,生死不明。
知道了来龙去脉,元彻回满心杀意无从发泄。
杀不了叛军,杀不了北凉,也杀不了狗皇帝,也杀不了裴令仪。
元彻回现在恨不得掐死裴令仪,“你连她这么大一个人都看不好!又让她失踪了?你怎么不干脆把自己丢了!”
“你的亲卫,那帮废物是干什么吃的?一群人还看不住应怜一个不会武的小姑娘!”他咬牙切齿地骂道。
裴令仪现在没有心情跟元彻回争执。
他如今心焦似同油炸火煎,问:“有半块南营军虎符,在你这里对不对?”
“你还真想用虎符去换应怜?你在想什么!北凉人就算拿到虎符,也不可能让应怜活着回来的!”元彻回大怒道。
他惊异于裴令仪居然真动虎符的心思。
要真拿虎符换,别说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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韫浓,所有人都别想活了。
裴令仪根本不在乎别的,于他而言首位的是元韫浓。
他得准备好后手。
但是问题是,虎符不在元彻回手上。
庄且说一半在元蕴英手上,另一半应该在元彻回那里。
既然不在元彻回手里,就说明那半块虎符还在元韫浓手里。
当初元韫浓用完虎符之后,岐国公并没有把元蕴英和元韫浓手里的两半虎符收回去,仍然留在两个女儿那里。
这样元韫浓就更危险了。
但凡北凉人发现那半块虎符是在元韫浓手里,元韫浓的性命就更垂危了。
“难不成伪造半块虎符给那群野蛮人吗?”元彻回焦躁道。
裴令仪顿了顿,“伪造能伪造得真假难辨吗?”
元彻回语气不善:“那群北凉人又没见过真虎符长得什么样。”
“先伪造一块以防万一吧。”裴令仪拧眉道,“我要试试看能不能往北凉安插探子,要是能取得放在北凉的细作联系最好。”
“等等。”元彻回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怎么?”裴令仪问。
元彻回的表情有些迟疑,“北凉……是不是有个前朝公主,作为如今北凉皇帝的后妃在那?”
北凉人是父死子继,兄死弟及的。
那个曾经裴雍一脉的公主不知道换了多少个丈夫。
“你在说什么?我跟那位公主压根没见过面,再说了,那位公主在北凉待了不知道多少年,不一定会真心帮忙。怎么能将阿姊的安危,交付于一个不知底细的人手上?”裴令仪蹙眉。
他跟那个公主的亲缘并没有多近,只是都姓裴而已。
他这个裴姓之人这里,就已经只剩他一个裴氏嫡系了。
而那位公主出嫁时,也是宗亲之女封为公主。
他们二人之间的血脉和关系可想而知,根本与陌生人无异。
“怎么说你跟那位公主也沾亲带故,你不妨联系着试试。”元彻回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裴令仪拒绝:“风险太大了,但凡暴露,阿姊都会徒增危险。”
元彻回只得作罢。
“这件事情暂且不能传回京城,让其他人知道。明面上,阿姊现在还是在别庄休养。”裴令仪说。
“为什么?”元彻回皱了皱眉,“虽然父母亲会担心挂怀,但是父亲说不定……”
裴令仪打断他:“一是为了不再生乱,二是为了阿姊的名声,三是为了以防万一,四是因为惠帝。”
元彻回的神色冷了下来,“我知道了。”
要是让惠帝知道元韫浓被北凉掳走了,可就有得闹了。
而且惠帝知道他们都明白是他给了药方的话,必定会担心他们这些人会不会谋反。
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再使得元氏受挫。
“我去同底下僚属商议,还有什么法子。”裴令仪神色匆匆地离开。
元彻回望向他不知疲惫的背影,暗自叹息。
可千万别像是他的梦里那样,那一个又一个惨不忍睹的结局。
“应怜……”元彻回闭了闭眼。
他可怜可爱,命运多舛的妹妹。
第61章 哑奴
元韫浓在被一路扛回来的路上就已经醒了。
醒了还不如不醒,她开始怨怪那个撒迷雾的人控制不好剂量,居然让她中途就醒过来了。
扛着她的人看起来是丝毫不顾她的死活,一路颠簸,元韫浓不但头晕脑胀,还几次都想吐。
简直是难受得要命。
带她一路狂奔的这一行人是北凉人。
一路上听了个大致,元韫浓都能明白,庄且和北凉人联合在一起,给她和裴令仪下套。
至于怎么找到她,还是她一直以来喝的药暴露了下落。
药方……惠帝……
元韫浓听得眉心一跳。
她突然想起来了,她幼时的记忆。
惠帝小时候想要掐死她是真的,那不是她的梦。
惠贞长公主在她幼时带她进宫,有一回在跟惠帝独处的时候,惠帝真的想要掐死她。
惠帝的手已经扼住了她稚嫩脆弱的脖颈,在不断地用力,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厌恶和排斥。
还好后面惠贞长公主回来了,惠帝才抱起了不断哭嚎的她,假装安慰。
惠帝根本不想让惠贞长公主生下孩子,无论是之前那个打掉的男胎,还是元韫浓。
当初若不是惠贞长公主失去第一个孩子之后一蹶不振,惠帝根本不会允许元韫浓降生。
他只希望惠贞长公主有他一个亲人,全心全意地为他而活,替他监视岐国公府。
元韫浓闭了闭眼睛,暗自咬紧牙关。
惠帝……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到了目的地,元韫浓被人丢在地上。
“哟,醒了?”有人给元韫浓戴上了镣铐。
那几个北凉人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然后其中一个人拽着镣铐把元韫浓扯过去。
“走吧,南朝的郡主大人。”他肆意地嘲笑,“没想到自己还会成为北人的阶下囚吧?放心,在换得你哥哥手里的南营军虎符之前,我们不会让你死的。”
元韫浓被他拽着,跟上他的脚步。
虎符?他们以为在元彻回手里吗?但实际上是在她……
元韫浓垂下眼帘,看似乖顺地跟随这个北凉人往前,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看着像是和北州相邻的北凉边境,这里是北凉驻扎的军营。
她记得听裴令仪提起过,驻守北凉边疆的,是北凉的二皇子那颜律。
元韫浓对这个那颜律很有印象,因为就是这个人跟前世的大雍打得有来有回。
裴令仪御驾亲征数回,才在将死之前杀了这个人。
到了北凉,还是在那颜律手中,那可真是龙潭虎穴了。
元韫浓暗自叹息。
那个北凉人将元韫浓丢进一个单独的营帐,帐内除了个铁架子什么都没有。
他把锁链固定在铁架上,确认元韫浓的活动范围只有这个营帐内之后,便走了出去。
元韫浓瞥见外头巡视的士兵,还有站岗看守她的卫兵。
那个北凉人嘱咐:“把人看紧了,这人可是重要人质。若是她出了什么问题,跑了或是丢了,提头来见。”
“是!”那些北凉士兵应声。
元韫浓的精神这才稍稍松懈下来一些。
这一下子,病痛似乎趁虚而入,胸口一阵一阵的窒闷感煎熬无比。
元韫浓靠着铁架一点点滑下去,坐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这下可才是麻烦了,怎么样才能保命,又怎么样才能逃命?
手上的镣铐沉重无比,元韫浓动得稍微频繁一些,就会被磨破皮。
当晚元韫浓就病了,只是死不了,也没人发现。
一连三日,元韫浓能接触到的,只有一个来送一日三餐的哑奴。
元韫浓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真没吃过这种苦。
她不断地思索着有什么能破局的办法,可她现在连人都见不到。
元韫浓已经听了三天帐外一切细碎的声音,有些路过的士兵们会谈论一些琐事,这些琐事里总有些有用的讯息。
例如说他们提到前朝来和亲的那个裴雍公主,嘲笑她是个已经老了的寡妇,被北凉皇帝丢在军营里,来做和南朝交战时可有可无的人质。
例如说他们提到有几个南朝的奴隶**,他们把尸体丢在了东南方,秃鹫和野狗和吃掉那些尸体。
于是在第四日,她在哑奴放下盘子时,突然抓住了哑奴的手腕。
哑奴愣了愣,惶恐地抬头看向元韫浓。
“你身上,有寒食散的味道。”元韫浓说道。
哑奴呆在原地。
“在这军营里,是有哪个贵人在服用寒食散吗?”元韫浓靠在铁架上,“你身上有这个味道,就说明你平时会接触到这个,不管你是负责传送,还是服侍。”
哑奴似乎是感到了恐惧,想要后退一步。
但是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却更加用力地拽住了她的手腕,致使她不能后退。
她从这个美丽却病弱的女子身上,感知到了一种压迫感。
分明她稍微一用力就能挣脱这个虚弱的女子,但是她却不敢挣脱。
哑奴连忙跪在地上,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比画着向元韫浓求饶。
元韫浓笑了一下,“别担心,我只是想请你帮个忙。”
她说完,瞥了一眼帐外,那些卫兵并没有动静。
是他们掉以轻心了,但谁会对一个体弱多病,养尊处优的郡主满怀警惕呢?她甚至都被锁起来了。
更何况她从一开始就表现得很顺从,像是被吓坏了胆。
哑奴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元韫浓。
“你看,我身体虚弱,自小多病,成日里没有精神。在家中我都是服用寒食散来维持精力的,我离不开它。但是到了这里,什么都没有,每日我都觉得万蚁噬心。”元韫浓说道。
这话当然是假的,寒食散长期服用一堆毛病,不但亏空内里还会**,产生依赖上瘾。
也就只能迫不得已的时候用一些。
她清楚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太久的。
如果想要逃出去,必须得靠药。
所以她笑着对哑奴说道:“我想请你从你能接触到的寒食散当中分一些出来,在送饭菜时给我,这对你来说不是难事吧?”
哑奴连连摇头摆手,比画着不行。
如果被发现她盗取主人的药的话,她会被处以极刑的。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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韫浓注意到哑奴缺了小指的手正剧烈颤抖。
在北凉,左手缺一根手指,那是偷窃者才有的刑罚。
而且……
哑奴的面孔虽然瞧着有些特殊,但不像是北凉的血脉。
她跪在雪上,后颈有块烫伤的疤,形状恰似北凉给奴隶烙上的烙印。
再加之她如今过得如此凄惨,元韫浓觉得她应该是西洲或者北州的南朝人,被抓来当的奴隶。
“我知道寒食散很珍贵,而且你还需要冒着风险,所以我不会让你白做的。”元韫浓说道。
元韫浓从小指上褪下一枚雕花金戒指,戴到了哑奴完好无损的右手小指上。
她紧盯着哑奴的眼睛,“无论你用来做什么都可以,换些饱腹的吃食也好,换些御寒的衣物也罢。你不需要,你的家人或许需要。”
哑奴呆愣地跪在原地,看着那枚金戒指。
片刻之后,她低着头把那枚戒指藏进了怀里,然后捧着盘子离开。
元韫浓看着她的背影,弯了弯唇。
看来是赌对了。
哑奴应该真的是南朝被抓来的奴隶,她破旧的粗麻衣里头是白里衬,怀里还揣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即使是在北凉,她也尽可能地尽一份孝哀悼。
这说明或许那些士兵口中死掉的几个南朝奴隶里,有她的爹娘。
元韫浓刚刚那一番话也是试探,因为这三日以来,她胃口不济,精神不佳。
北凉人给的饭菜自然不会是什么珍馐美味,她实在难以下咽,吃了不多。
有一回她在咳喘的间隙里窥见,哑奴将那些剩下的饭菜端走时,偷偷将剩下的黍饼掰碎塞进皮囊里。
这证明了要么是她在挨饿,要么就是她更为弱小的家人,例如说弟弟妹妹在挨饿。
元韫浓刚刚那一番试探也恰恰被证实了,这些猜想是对的。
元韫浓垂眸盯着手腕上结痂的血渍,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她捂着嘴压抑咳嗽,挪开手时,却发现掌心里的血迹。
“啊……”元韫浓苦笑一声,“阿娘啊,给我起的什么字啊?应怜……”
她笑着闭上眼睛,“天不怜我。”
元韫浓数着帐外巡逻的脚步声,舌尖抵住含着的参片。
这是最后一片了,她不知道含了多久,用残存的苦味吊着将熄的心脉。
裴令仪把切好的千年老参塞进元韫浓随身带的香囊里的时候,元韫浓还笑话他呢。
没想到未雨绸缪,还真用上了。
不但用上了,还货不应求。
来送晚膳时,哑奴果然颤抖着递来了一小包寒食散。
“谢谢。”元韫浓语调柔和。
哑奴小弧度地摇了摇头,就站起身来要走。
元韫浓却又抓住了她的手。
“疼吗?”元韫浓轻轻摸过哑奴断指的地方,又摸到哑奴手上冻疮的地方。
她的神情像是观音一样悲悯,带着怜惜。
哑奴愣愣地看着元韫浓,低着脑袋,又慢慢地摇了摇头。
元韫浓握着哑奴的手,苍白的指尖划过哑奴的掌心。
她一笔一划地写——
东南方,你爹娘的尸骨。
第62章 断指
哑奴瞳孔骤缩,浑身剧震起来。
元韫浓对着她微微一笑,合拢了她的掌心,收回了手。
哑奴再次端着盘子离开了。
正如元韫浓所说的那样,在东南方向,哑奴找到了自己爹娘的尸骨。
趁着夜色,她合着眼泪埋葬了爹娘。
她无法说话,只能在月亮底下重重地磕了两个头,在心底说道:爹娘,女儿不孝,不能让你们回到故土了。
哑奴是真心感激这位南朝来的郡主,她想要为元韫浓做些什么。
所以她用偷偷卖掉那枚金戒指所剩下的钱,来买了一些药材。
她想要将药材熬成药,给元韫浓补一补身体。
但是次日去送饭的时候,她就发现元韫浓倒在铁架边上,气息微弱。
哑奴惊慌失措地扑过去,轻轻摇晃了几下元韫浓的肩膀,发现元韫浓没有反应。
她连忙跑了出去,对着守卫一阵比划。
守卫压根看不懂,看哑奴指着营帐内,也怕元韫浓出了什么问题,探头进去看了一眼。
见元韫浓倒在地上,守卫愣了愣,还是去禀报了上级。
片刻之后,便有大夫来给元韫浓诊脉,开了几帖药。
哑奴身上又多了一个任务,除了送饭之外,每日也要送药。
在元韫浓换来虎符前,她不能死。
不过这一日的药不是哑奴来送的。
明明到了送药的时间,来的人却是那颜律。
外边篝火的光芒斜斜切进帐篷,那颜律掀帘进来时带进的风雪,惊得元韫浓喉间泛起腥甜。
元韫浓原本正在数着自己的脉搏,她腕间旧伤正渗着血,在地上滴成断续的血迹。
咽下喉咙间翻涌的铁锈味,她半眯着眼睛望向走进来的那颜律。
“外面下雪了吗?”她轻声问。
那颜律眼窝深邃,鼻梁高挺,蜷曲的卷发垂落在脸颊边,皮肤白皙。
他看着像是北凉养尊处优的开朗小皇子,而不是在边境领兵,能跟裴令仪厮杀那么多年的将帅。
不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嘛。
毕竟裴令仪看着还是条乖狗呢。
元韫浓讽刺地弯了弯唇角。
“啊,是啊。”那颜律走进来,将药碗掼在地上,药碗里泛起一阵阵涟漪。
他随和得像是在跟老友打招呼一样,笑眯眯地说道:“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格外早吧?不过也快要初冬了。”
“今年的不同,总不会是因为你们抓了我才有的吧?”勉强压住胸腔翻涌的血气,元韫浓还有闲情逸致玩笑。
那颜律挑眉,“那自然不会,郡主多虑了。”
他用刀背挑起元韫浓的下巴,“其实我有些好奇的是,裴清都真的会拿虎符来换你吗?”
元韫浓气若游丝地倚着铁架笑,“那你不妨试试看,拿我的尸首去换,他会不会给。”
“你这是在挑衅我吗?”那颜律危险地眯起眼睛。
“是啊,那你会杀我吗?”元韫浓问。
“你是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那颜律倏地扼住了元韫浓的喉咙。
元韫浓单薄的肩胛撞上铁架,发出一声闷响。
她紧接着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沫溅在那颜律的靴面,绽成红梅。
那颜律皱眉松开了手。
元韫浓这个样子,他是真怕元韫浓就**,让他白费心机。
待咳喘稍平,元韫浓忽地笑了:“事实证明,二皇子也确实不会杀我。”
“看来你是有自信,裴清都会用虎符来换你了。”那颜律冷笑。
元韫浓的眸光聚起清辉,“清都会不会用虎符来换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二皇子一定会用我来换虎符。”
“到哪去找我这么好的人质呢?”元韫浓笑着说道,也不知道是自嘲,还是在讽刺那颜律。
“宗室之女,岐国公和长公主的女儿,元彻回和元蕴英的妹妹,裴令仪的义姐。”元韫浓说,“你不拿我去换些什么,简直可惜。”
“这么说来你确实极具价值。”那颜律挑眉,“裴清都一连几日都没有什么动静,我觉得我也应该给他一点紧迫感了。”
元韫浓看向他,“你想做什么?”
这时候哑奴端着药碗,掀开帘子进来。
看到那颜律之后,她脸色大变,连忙跪在地上。
“出去!”元韫浓脸色一变,厉声喝道。
哑奴正要起来,那颜律却冷声道:“站住!”
哑奴只得跪回去。
“我本来是想要给裴清都一点警告。”那颜律的视线在元韫浓和哑奴之间回转,“用你的一根手指。”
他笑了一声:“但是我现在后悔了,郡主的手如此珍贵,平日里操弄琴棋书画,怎能折损呢?”
那颜律提刀走向哑奴,“郡主真是心地善良,连个送了几次饭的北州哑奴都能心生怜爱,难怪裴清都能那么重视你呢。”
“等等!这跟她没关系!”元韫浓下意识要支撑着自己站起来。
那颜律一脚踹开锁链,沉重的锁链迅速拖拽着元韫浓摔了回去,手腕上的伤痕磨破得更深了一些,痛得她皱眉。
哑奴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匍匐在地上哆嗦,却没有逃跑挣扎。
“既然短短数日,你们能建立如此牵绊,倒不如让这低贱的哑奴代你受过?便用她的手指来替代吧。”那颜律轻嗤一声。
手起刀落。
哑奴右手原本完好的手指也被砍了下来。
她无法发出完整的句子,只是跪在地上,压抑喉咙里不成调的破碎音节,埋着头剧烈地颤抖着。
她痛得蜷缩起来抽搐,喷洒出来的血溅到了元韫浓的华服上。
“那颜律!”元韫浓怒目而视,恨声道。
“别生气啊,郡主。”那颜律微笑,“她看起来挺愿意带你受过的,我相信清河王看到我送他的小礼物,也好喜不自胜。”
他弯下腰捡起那一截断指,转身离去,“郡主放心,我这就为裴清都送上这份大礼。”
元韫浓看着那颜律走出营帐,染血的手指正微微痉挛。
元韫浓连忙爬向哑奴,捧起哑奴残缺的右手,撕扯下裙角按住伤口止血。
血已经止住了,只有伤处裸露出森森的断骨。
良久,元韫浓轻声问道:“想回家吗?”
元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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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的声音轻得像是在喃喃自语一样。
她摊开哑奴的手,在对方颤抖的掌心书写——
布防图。
哑奴蜷成一团发抖。
“我们回家。”元韫浓却缓慢地将额头贴在哑奴冰凉的指尖。
这是北州的羔羊向牧民求救的姿势。
哑奴突然抽泣起来,残缺的手紧紧攥住了元韫浓染血的衣角。
怜悯、被怜悯……
元韫浓身上和她娘一样,有着草药的苦涩和香气。
她想回家,她想要回家。
与北凉军营遥遥相对的,是已经带兵到了北州的裴令仪。
叛军尚未**,但是没有庄且在,群龙无首,不成气候。
元彻回带了兵在锦州继续**叛军。
而裴令仪上奏说北凉突起异象,寄来战书挑衅,就伪造了一封战书送到惠帝手上去。
也不管惠帝什么反应,下旨了没有,就一路带兵直奔北州。
原来驻扎北州的北营军和徐氏对此相当不满,不过现在裴令仪没心情理睬他们是怎么想的。
他到北州没多久,就收到了那颜律的礼物。
北凉来使打开那个匣子,裴令仪瞳孔骤缩。
帐外呼啸的北风卷着砂石拍打在帐上,却压不住他耳中轰鸣的血潮。
血色突然漫上视线,裴令仪的手开始发抖。
匣子里只孤零零地摆着一截青白的断指。
北凉来使说:“我们二皇子说,奉上一指,还有九指可赠。望清河王能将交易放在心上,早已取得虎符。”
下一刻,裴令仪的剑锋猛地劈断了捧着鎏金木匣的手臂。
帐内烛火被剑气惊得乱晃,在帐顶投出魑魅乱舞的影。
一只断臂砸在地上,裴令仪抱住了那个木匣子。
“殿下!”裴七惊愕,下意识上前一步。
斩杀来使,就是宣战。
虽然说结果都是那样的,但是此时斩杀来使后患无穷啊。
刚挪了一步,就被裴令仪眼底的血色骇住。
孙鹃纨拉住了裴七,对他摇了摇头。
裴令仪一脚踩住来使咽喉,咬着牙道:“你们怎敢……”
他闭眼也能描摹出元韫浓秀气的手骨,临行前还戴着串珊瑚珠子,在沙盘前比划地形时,晃得他分神。
元韫浓含笑点他的时候,像是一场虚幻无实的梦。
剑锋没入来使的眼睛,血溅在北州舆图上。
来使的惨嚎戛然而止,裴令仪提着滴血的头颅掀帐而出时,发觉北凉的苍狼旗突然改换成了素白丧旗。
寒风卷着冰碴灌进甲胄,裴令仪突然冷静了下来。
他转身回到营帐里,手掌压在装着断指的木匣上,青筋暴起。
“都出去。”他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剑锋般。
“殿下?”裴七担忧地看向他。
孙鹃纨低头看了一眼木匣子里的断指,凝滞片刻,拉了一把裴七,“走吧,殿下有自己的主意。”
所有人都离开,最后一人出去,帐帘落下。
裴令仪盯着那根带有老茧的断指,合上了木匣子的盖。
这不是出自一个养尊处优的郡主身上的手。
第63章 和亲公主
中军帐的血迹未干,裴令仪让孙鹃纨将染血的断指埋进药圃。
孙鹃纨也看出那根断指不是元韫浓,抬眸看向裴令仪,“殿下,接下来怎么办?”
裴令仪对着舆略图低喃:“那颜律既送了假指,那便还他一座真坟。”
“将军,三军候令。”张校尉的声音隔着帐帘传来。
裴令仪冷笑一声:“交给你了。”
孙鹃纨意味深长地看向那个帐外的倒霉鬼。
不管是不是故意的,这个校尉姓了张,而且那个北凉女使还是他带来的,害元韫浓被抓了。
裴令仪走过火盆,披风掠过炭火闪烁的火星,迎着风雪走了出去。
假虎符已成,那颜律既然想要,那就给他好了。
他会附赠上随礼。
“裴九。”裴令仪吩咐,“你去取裴氏秘毒来。”
“是。”裴九惊异地看了裴令仪一眼,低头应是。
*
事实证明,元韫浓没有信错人。
帐外火光晃动,人影缭乱,声音嘈杂,一片混乱。
帐外的风雪时不时泄漏进来几缕,元韫浓冷得发颤,慢慢地望向外面。
在交杂的脚步声中,有个灰扑扑的影子闪进了帐子里,缺指的手递来染血的布防图。
元韫浓还来不及说什么,哑奴惊恐地瞪着眼睛,在元韫浓手心里写到——
那颜律亲卫,搜查。
元韫浓顿了顿,拉着哑奴走向营帐后头,将她从帐子底下的缝隙处推了出去,“从运送粮草的车夹层那走。”
元韫浓这些天不是白白待在帐子里的,她会听帐外的声音,也会在车马行过时偷偷从缝隙处窥视。
她知道每天的这个时间点,都会有运输粮草的车从这边经过,停下,再离开。
哑奴爬了出去,跌跌撞撞地藏进了车的夹层。
元韫浓环顾四周,听到脚步声渐近,紧张地盯着布防图,将上边的东西一点一点记住。
然后在那些脚步声停下前,元韫浓飞速地将布防图丢在照明的火折子上。
纸张迅速燃烧成灰烬,帘帐被掀开。
士兵们环视了一周空荡的帐内,发现只有元韫浓倚靠在铁架边,气虚体弱,便合上帘帐,转身离开了。
士兵们继续四处搜查,寻找那个偷走了布防图的贼子。
他们甚至进了裴雍那个公主的帐子里搜查,在搜索无果之后,向公主致歉后离开。
这个已经年迈的公主正用龟甲梳蘸着药油,慢慢地梳理自己已经斑白的鬓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几十载的风霜雨雪。
当年她离开故土,远嫁和亲,妆匣的暗格里就藏着**。
方便她出了事服毒自尽,不要拖累亲族。或是接受亲族的指令,毒死哪个人。
但是一夜之间,改朝换代,她成了前朝公主,也没有了多少价值。
经年累月,她更是换了几个丈夫,年老色衰。
北凉皇帝不需要一个没有利用价值,并且已经年迈苍老的和亲公主。
她唯一的价值,就是留在这个一旦与南朝开战就是第一线的北凉兵营里,换取南朝的片刻迟疑。
仅此而已。
她拥有的,只是为数不多的作用和尊重。
她也想过干脆动用那藏箱底的**算了,结束自己的生命,亦或是了结现下那位北凉皇帝的性命。
但是她不该死,她也不想替如今的南朝皇帝解决心腹大患。
想了又想,最后她还是把**藏了回去。
“真是大动干戈啊,这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大的阵仗了。”公主闭着眼笑。
她掀开毡毯,露出底下蜷缩的哑奴。
“你替那个南朝女子偷了布防图。”公主问得随意,“那个女子许诺给了你什么?值得你替她这样卖命?”
哑奴爬起来,犹豫了一下,握住公主的手,把自己的额头抵在公主的指尖上。
她向公主表示,元韫浓给她的东西,正是这一份求助和怜悯。
公主愣了愣,沉默了半晌。
“你和她都是南朝人,有朝一日,或许能回到故土。而我,永远也回不去了,我永远也无法回到大雍。”她轻声说道。
哑奴仰起脸,对着公主摇头。
她又在公主的掌心里写——
郡主义弟,裴令仪。
公主猛地抬起头。
三更夜,公主踏入这一顶关押重要人质,却空荡的帐子。
元韫浓在铁架边微微侧过脸,看见老公主缀着东珠的红斗篷,红得那样刺目。
正是当年和亲时,仪仗队走出京城,公主就披着这一身斗篷。
到了北凉之后,她也常穿。
即使是她年老色衰,身边人都说这斗篷旧了,不合适了,她也坚持穿。
仿佛这样,她就固守住了什么东西。
北凉人也习惯了军营里有一个喜欢披着红斗篷四处游荡的老公主,他们说这是个没用的、可怜的疯女人。
“郡主可认得裴清都?”公主问道。
“咳……咳咳!”元韫浓咳出血沫,回应,“清河王,我的义弟……咳咳……也是裴雍最后的希望……”
“他会成为裴雍的希望吗?”公主继续问。
元韫浓气若游丝地笑了笑,“我认为他会。”
公主说:“很多事情不是你认为就可以的,我听说你跟他关系很好,你会帮助他吗?你会支持他吗?你会站在他身边吗?”
“真是个好问题。”元韫浓看向公主,“他是我的义弟,我们亲如一家。经历此事,我会帮他,但是公主也得帮我的忙。”
“那么,你要我如何?”老公主的声音像淬过冰的刀,缓慢却锐利。
元韫浓轻咳一声:“那要看公主愿意做到什么地步了,公主想要复国?还是只想要裴雍的血脉延续下去?亦或者是更多呢?”
“你很聪明。”公主神色复杂。
“多谢夸奖。”元韫浓不谦虚地接受了夸奖,“不管公主怎么选,我第一个要的,是公主帮我送一封信。”
公主走出帐子时,望向没有星月的天空,又叹了一口气。
她回忆起故乡的歌谣,已经很模糊了。
但是片刻之后,她还是很低很低地哼起那首歌谣。
即将破晓时,中军帐中的裴令仪就收到了一封信。
“报!西北方哨塔截获信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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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卫的声音惊散幻象。
原本正望着那一对白玛瑙耳坠出神的裴令仪立即收起了耳坠,神情严肃,“带过来。”
染血的绢帛缓缓展开,熟悉的字迹在上面写——
半月之期,北营接应。
裴令仪如获至宝般捧着那张薄如蝉翼的绢帛,一遍又一遍地看,确认那短短一行字。
这是元韫浓的字,是元韫浓活着的证明。
他再看这绢帛,是雍国的制法。
如今在北凉军营用这种看着已经有些年岁的绢帛,还是雍国的织制法子,那就只有一个人。
当年的那个和亲公主,是在帮元韫浓吗?
裴令仪眸光闪烁,紧盯着那八个字。
晨光刺破云层时,中军帐传出了三道军令。
*
公主遵守了承诺,元韫浓没有多费力就得到了哑奴带来的红蜡和明矾。
就像是当初裴令仪用来逗她开心的小花样,元韫浓用明矾在纸上画下了北凉的布防图。
她借着靠服用寒食散维持的清醒,勾画出布防图。
她勉强咽下喉间翻涌的鲜血,吐血会很快会冲淡她为了强行提神服用的寒食散药效。
元韫浓又抠下了簪子上的红玉送给哑奴,用红蜡将纸张封存进簪子里,隐秘地藏进众多发饰之中。
哑奴连连推拒那块红玉,在元韫浓手心里写,说在他们北州,送珍贵的玉给对方,就相当于把性命交托给对方了。
元韫浓笑了笑,“我现在不就是相当于把性命交托给你了吗?”
哑奴红了脸,想要回赠给元韫浓些什么以表珍重,但是摸遍了全身也没摸到什么。
于是她郑重其事地割了一缕自己的头发下来给元韫浓,在元韫浓手心里写——
割发代首。
元韫浓险些被她逗笑。
哑奴不好意思地告诉元韫浓,北州很多人都没法回家,都会割发代首,以表回家了的。
元韫浓这还真不知道,因为哑奴还了解了北州的风俗。
哑奴的妹妹前几天病**,哑奴因此低沉了一段时间。
元韫浓很久没有看到哑奴放松一下了,这会看到哑奴稍微露出了一点笑容,觉得这枚红玉送得还是很值得的。
她在哑奴身上偶尔能看到裴令仪的影子,悲惨的、可怜的。
但是也是坚韧的。
等到一切准备完毕了,半月之限即将来临。
马上太阳就要下山了。
等到太阳落下,然后再次升起,那颜律就是带元韫浓去换虎符。
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元韫浓深吸一口气,用完了最后一点寒食散。
“紧张吗?”公主问道。
“不紧张才奇怪吧。”元韫浓回答。
哑奴解开了元韫浓手上的镣铐,元韫浓拉下衣袖,遮挡住手腕上仍然在渗血的伤口。
公主脱下那件她真爱的红斗篷,她和亲出嫁时就穿着这件斗篷来到了北凉,伴随她度过日日夜夜。
上面缀着的东珠象征了她的身份,她是背离故国来到这里的和亲公主。
多少个夜晚,她也是这么抚摸着上面的东珠提醒自己这一点的。
第64章 割发代首
“我老了。”公主叹息,“我也不想继续这样活下去了,不想苟延残喘,不想没有故国。我分明是为了它才来到这里的,没有它,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但你还有来日。”元韫浓说道。
“不,是你们还有来日。”公主看着元韫浓摇了摇头,“你和清都还有来日。”
公主展开斗篷,为元韫浓穿戴好这件斗篷,“他们习惯了我穿着这件斗篷游走在兵营,今天又是交换兵符的日子,他们不会太注意的。你就装成我,一路向北州的北营。”
她郑重道:“丑时换防,南面的两道会空虚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你必须逃出他们的哨兵视线范围,我给你备的马就在兵营外的草垛边。”
元韫浓看着公主在北凉变得粗糙苍老的手,抿了抿唇。
公主感慨般说道:“我藏了那么久的**,居然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真是……造化弄人。”
看着元韫浓,公主再次重复:“我和哑奴会为你尽可能地争取时间,你要尽快,丑时一到立刻走。”
“记住你答应我的。”老公主注视着元韫浓的眼睛,“你会帮助裴雍一脉,即使你不能帮助他们复国,也不可以阻止他们。”
“我记住了。”元韫浓闭了闭眼。
“好、好。”公主像是才松了口气。
她系好斗篷的带子,轻轻推了元韫浓一把,“去吧,去吧。”
元韫浓又转过身,看了公主一眼。
然后她又望向了哑奴,哑奴对她咧开嘴笑了笑。
哑奴握着元韫浓的手,在她掌心里写——
如果南朝赢了,带我尸骨回家。
她想了想,似乎是觉得这太为难元韫浓,于是摇了摇头,抹了一下元韫浓的掌心,重新写——
郡主回家。
她对着元韫浓点了点头。
元韫浓眼眶有些泛酸,她抬起手摸了摸哑奴的脸,然后跟那次一样。
她低下头颅,用额头轻轻触碰哑奴残缺的手指。
做完这一切之后,元韫浓戴上兜帽,转身向着南面走去。
她疾步向前走,忽而听到身后的嘈杂声。
她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燃起了火光,有什么东西在热浪中嘶鸣。
周围的士兵都冲向了那里,喊着救火。
元韫浓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去。
那颜律带着人冲进来时,公主正哼唱着故国的歌谣。
“吃里扒外的老东西!”那颜律怒道。
老公主没有理睬他,将燃着的宫缎抛向穹顶,帐幔化作火舌阻拦了追兵。
“真是疯了!”那颜律怒火冲天,指挥兵士们扑火,“这老女人突然发什么疯?”
他恍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丢下这边直冲向关押元韫浓的营帐。
猛地掀开帘子冲进去,空荡荡帐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散落一地的锁链和镣铐。
那颜律面色阴沉,吼道:“去搜!”
搜捕巡视的士兵一下子多了起来,元韫浓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出了兵营。
在草垛后面,她看到了一匹黑马。
舞阳儿。
元韫浓踉跄着朝着舞阳儿走去,她不清楚裴令仪收到那条绢帛之后用了什么样的法子,才让舞阳儿代替了公主原本替她准备好的马匹。
但是这也恰恰证明了,裴令仪收到了绢帛,知道该做什么。
不必因为她再牵绊住手脚,可以直接跟那颜律对阵。
舞阳儿温顺地用脑袋蹭了蹭元韫浓,元韫浓拍了拍舞阳儿的脖子,翻身上马。
骑上马背后,元韫浓却突然顿住了。
她刚刚无意间视线扫过,看到一边的角落随意地堆着几具尸体,看起来是只等秃鹫和野狗的光顾了。
只是在那片冻土上,那几具撂在一起的尸首,元韫浓看到一双垂出来的手,无论左手右手,都缺了一根小指。
那双手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枚元韫浓送给她的红玉。
她说把玉给对方,就是交付性命。
元韫浓把玉送给她,她也没有辜负。
不知道这次在死亡之前,她有没有发出声音?
元韫浓艰难地挪开目光,只是下马割了一缕哑奴的头发。
她将那一缕头发和虎符藏在一块,调转舞阳儿的缰绳朝向南面。
原谅我这一次不能带你回家。
只能割发代首,带你回北州。
元韫浓策马先前奔去,行出一段距离,却隐约觉察到了什么。
她猛地回头,看见瞭望塔上那颜律阴沉的面容。
下一刻,那颜律的箭簇破空而至。
箭矢惊起一道蜿蜒血线,那颜律表情阴郁地看着飞奔的黑马疾驰而去,手里的弓仍在震颤。
见那匹马已经跑出了箭矢能射中的范围,那颜律只能放下**。
他身后的亲卫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主上的脸色,问道:“主子,既然那个郡主逃了,我们现在怎么办?马上就要跟裴令仪交换了。”
“是啊,主子,裴令仪精明成那样,如果不看见那个郡主的人影,怕是不会给虎符啊。”
“虽然说我们本就计划一拿到虎符就过河拆桥,把人砍了,但是我们现在也还没拿到虎符啊。”
“都住嘴!”那颜律吼道,“一帮子蠢货!还能怎么办?先糊弄过去!”
他顿了顿,又从上而下看过去,那匹马,那个人,都已经不见了踪迹。
那颜律道:“派人去追,要是追不上个体弱多病还中了一箭的郡主,那他们也不必回来了。”
下属们噤了声,跟上面色难看的那颜律。
裴令仪自然也依照约定,在晨雾未散时,单骑出营。
摸到袖袋里元韫浓及笄时送给他的永生花,裴令仪闭了闭眼,祈求元韫浓能脱困。
依照元韫浓托裴雍公主送来的绢帛,他在今日于北营接应元韫浓,还换上了舞阳儿。
但若是元韫浓没有脱困,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必然会激怒那颜律,元韫浓的处境只会更糟糕。
阿姊……他相信阿姊。
阿姊说能做到,那必然就能做到。
裴令仪再睁开眼面对那颜律时,眼底已是一片古井无波。
“虎符,带了吗?”那颜律问。
“阿姊呢?”裴令仪反问。
那颜律说:“裴清都,你搞清楚,现在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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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求于我,并非我有求于你。你在乎元应怜的死活,而虎符只是个死物。”
“那颜律!”裴令仪咬牙,似乎是只能妥协,“带了。”
实则裴令仪心底稍稍松了口气。
既然那颜律没有把元韫浓带来让他看上一眼,那么就说明元韫浓十有**已经逃走了。
“那就好。”那颜律勾唇,“让我看看虎符。”
裴令仪举起虎符,青铜在熹微晨光中泛着一闪而过的幽蓝。
那颜律点了点头,“扔过来。”
裴令仪抬手,将那枚淬了毒的假虎符丢了过去。
那颜律伸手接住虎符,松了口气。
“虎符已经给你,那我要的人呢?”裴令仪冷声问道。
“哦——你是说朝荣郡主啊?”那颜律收起虎符,笑了一下,“已经……**。”
这似乎是一个讯号,朝阳已经完全升起,自裴令仪身后响起的号角声穿透浓烟。
“报!左右两翼有轻骑兵破阵!”斥候疾冲到那颜律面前。
那颜律阴沉地看向裴令仪,“看来你是真不顾你阿姊死活。”
裴令仪没有回答他。
那颜律只带了千人的队伍,裴令仪更是看似只有一人来赴约。
“那些轻骑兵有多少人?”那颜律问道。
斥候汇报:“左右两边加起来,大致有两千人。”
那就是压倒性的数量了。
那颜律再看向裴令仪,在金铁交鸣声中,裴令仪挥剑格开流矢,朝着南朝的兵营后撤。
他跟裴令仪对视,裴令仪乌黑清透的眼眸犹如寒气刺骨的冰水似的。
裴令仪收回了目光。
轻骑终于撕开北凉阵型,那颜律高声喊道:“撤!”
幸存的北凉残部开始向西北溃逃,残破的苍狼旗在火中蜷曲,裴七踩过地上的北凉旗帜,问道:“殿下撤回去了吗?”
“殿下早撤回去,去北营了。”裴九说道。
裴七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裴九喊他:“我们也撤吧,殿下说了,穷寇莫追。我们此次目的,也只是为了分他们神罢了。”
“知道了。”裴七应声。
裴令仪骑马赶到北营时,孙鹃纨已经在此恭候很久了。
四下依然一片寂静,裴令仪翻身下马。
“怎么样?”他来得很急,气息未定,携来凛冽寒霜。
孙鹃纨望向苍茫大地,一片雪白,只有北风萧萧。
“没有。”孙鹃纨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
“你带人在这里守着,我带一队人去附近找。”裴令仪眉心微蹙。
话音刚落,遥遥听见一阵马蹄声,裴令仪能听到马蹄踏过冰痕的脆响。
大雪之中,一匹马破开风雪,载着人奔来。
一匹矫健的黑马跃过雪坳,扬起雪雾,在苍茫白色之中,震落了松枝积雪。
马上红斗篷的女子伏在马上,近了才看清面容。
“阿姊!”
身边的裴令仪早已冲了出去。
风卷起斗篷猩红的边,血珠如同崩断的珊瑚珠子般滚进雪地。
元韫浓力竭地摔进了裴令仪的怀里。
第65章 醒来
披着红斗篷的元韫浓,像是雪地里燎天的熊熊烈火。
裴令仪张开双臂接住元韫浓的刹那,听见自己急骤的心跳。
元韫浓睫毛上的冰晶簌簌而落,眼底将熄的星火晃动,“有追兵……”
他们发现元韫浓背上埋进了一支箭矢,手腕上有镣铐压出的血痕。
元韫浓紧绷许久的精神,终于在看见裴令仪这一刻松懈下来。
太冷了,也太疼了,她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失去了意识。
裴令仪将元韫浓抱起,敛目冷视前方,“杀。”
追兵的箭簇钉进冰层,马蹄却止步于箭矢前,忌惮地看着眼前恭候许久的裴令仪一行人。
几息之后,他们调转马头,“撤!”
“还想着逃命?”孙鹃纨冷笑一声,翻身上马,“追!”
她带着一行人追了上去。
裴令仪抱着元韫浓,转身走进营门。
血水混着雪水一盆盆地换出去,帐内的气氛堪称可怖。
元韫浓一直昏迷不醒,拔出没入血肉的箭矢时却在半梦半醒间痛得哆嗦,呕出一口淤血。
裴令仪一面拿锦帕擦掉元韫浓唇畔的血,几度哽咽。
他的手掌覆在元韫浓冰凉的手腕上,数着元韫浓微弱的脉动。
替元韫浓处理完箭伤,军医几番犹豫地向裴令仪禀报:“郡主这伤养好了再辅以祛疤膏,不会留太深疤的。要是药用得好了,不会留疤。”
“这时候了还管什么这些细枝末节?我是在问你阿姊现在怎么样!”裴令仪怒道。
“这……”大夫愈发犹疑,“恐怕是……九死一生。”
孙鹃纨闻言勃然大怒,“都九死一生了你还管留不留疤!”
裴令仪攥紧了掌心,骨节泛着森森的青白。
“再说一遍。”他的声音像是裹着碎冰。
大夫胆战心惊,不敢去看裴令仪阴鸷的脸色,只得说:“在北凉帐中郡主怕是已经染了风寒,再加之水土不服,忧思过度,状况已经很不好了。”
“郡主本就体弱,北凉人怕是没有上心,给的药都不是治这个病的。郡主反复受凉咯血,精神紧绷,还药不对症,此时再中箭无异于雪上加霜啊。”大夫细细道来。
大夫说一句,在场的人脸色就难看一分。
停顿了一下,大夫又道:“而且,郡主还服用过寒食散。”
“寒食散?”孙鹃纨不可置信。
“怕是为了强行提神来用的。”大夫道,“于郡主而言,此等亏空往后健康来换一时清明强力的虎狼之药,无异于竭泽而渔,焚林而猎。何况郡主本就底子空虚,身子不好。”
裴令仪望着元韫浓苍白的脸,问:“不惜一切代价,有几成把握?”
大夫犹豫片刻,“本该是有七成的,可郡主身子太弱了,恐怕只有五成。”
那就是与天对赌了。
裴令仪闭了闭眼,“去做。”
“郡主心脉衰弱,最忌忧思。往后这种大难,可万万不得再来一遭了啊。”大夫叮嘱了几句。
“难不成这回出事还是我们这些人故意设计的吗?”孙鹃纨拽过大夫的衣袖,不让他继续毫无意识地往裴令仪心上扎刀子。
她推着大夫往帐外走,“快去开方子吧。”
裴令仪就那样坐在那里,几乎不眠不休地照顾了元韫浓一连五日,连军务都搬到了这座帐子里。
这五日元韫浓昏昏沉沉,别提米水,连药都快喂不下去。
裴七看着裴令仪一日比一日颓靡,一日比一日焦灼。
他几次想要劝裴令仪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都被孙鹃纨拦下来了。
“你别去烦他了,你劝没用的,能劝他的那个还没醒呢。”孙鹃纨说。
“难道就让殿下不顾自己身体下去吗?”裴九反问道。
孙鹃纨瞥了他一眼,“那怎么办?要不要你现在就进去问问,看看是光复裴雍重要,还是郡主的死活重要?”
裴九一时间哑然。
偏偏元韫浓还带回来了北凉的布防图,叫他不能多说什么。
整理元韫浓钗环的时候,裴令仪发现了其中那支红玉的簪子。
红蜡融化,明矾水写下的字迹在灯照下显现,发现了是北凉的布防图。
尽管北凉人知道布防图被偷,会重新排布。
但是依照这个布防图,也是能洞悉对方的习惯和弱点的。
裴令仪看到元韫浓用这个法子带回来北凉的布防图后,还默不作声地坐在灯火边好久,任由融化的红蜡再次凝固在他的掌心。
这张布防图能堵上绝大多数人的嘴,让裴七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孙鹃纨拍了拍裴令七的肩膀。
而裴令仪依旧喂元韫浓喝了半碗药,这几日都是这样,能喂下半碗就算好了,剩下的怎么也喂不进去。
就连这半碗,也是裴令仪唇贴着唇,勉强渡过去的。
唇舌间还残留着药汤的苦涩,裴令仪将元韫浓脸颊边的碎发拨到耳后,“阿姊……”
“大夫说,这两日你若是还不醒,就很危险了。”
“你带回来的布防图,我认真研究过了。等过段时间准备好了,必然能叫北凉吃个闷亏。”
“但是南朝如今的情况,还有我带来的这些兵力,至多也只能险胜,双方各退一步,相安无事罢了。”
“我在虎符上下了秘毒,若是这药毒不死那颜律,此回怕是也不能替阿姊彻底报仇了,是我无用。”
“那个女使,还有张校尉,我都处置了。至于惠帝那老东西,呵,我迟早送他归西。”
“元彻回一天能寄十封信,都是问阿姊情况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他。他很担心阿姊,我也是。”
“我送阿姊的那对白玛瑙耳坠,我洗干净了。”
“再待下去,我都快要弱冠了。”
“阿姊能听得见我说话吗?阿姊……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我……很想,真的很想阿姊……”
他一个人自言自语般,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很多。
“阿姊若是再不醒,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下去了。”他叹息。
“我不醒就撑不下去了吗?真是没用……咳咳……”终于有一道极其微弱的气音,回应了他这些天以来的自言自语。
裴令仪倏地抬眸望向元韫浓,不可置信的,颤抖的。
他慢慢红了眼眶。
元韫浓半睁着眼睛,不知道从何时苏醒。
尽管脸色苍白,语调虚弱,但却睁开了眼睛。
“阿姊……”裴令仪突然哽咽。
他低着头,双手握住元韫浓的手,轻轻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温凉的泪水从眼眶里掉下来,顺着元韫浓的指尖滑落。
“哭什么?”元韫浓缓慢地伸手擦掉他的眼泪,“我还没死呢。”
“还好……”裴令仪轻轻蹭了蹭元韫浓的手,被泪水打湿的乌浓长睫扫过元韫浓的手指,“还好你醒了……多亏你醒了……”
对裴令仪的印象,就该是他的眼睛很少哭泣,或是不该哭泣。
平时在他的身边,就像是在湖水旁,明明没有流泪,但细细的水雾扯地连天。
好像他这个人本身就是潮湿的那样。
但是元韫浓却觉得裴令仪经常会红了眼眶,就像现在这样。
裴令仪但凡流露出脆弱,都会像是暴雨一样。
“行了,我都这样了,让我省点心吧。”元韫浓无奈地轻咳了两声。
裴令仪连忙抹掉眼泪,起身,“我去叫大夫来看看。”
元韫浓根本没来得及叫住他。
大夫来看过了,也是一脸惊喜,说这是好迹象,好好养着治着,定会好转。
这些天他也是压力如山大,生怕这万众瞩目的郡主真醒不过来了。
裴令仪听了,总算是展露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笑颜。
等到大夫离开,裴令仪又开始忙前忙后,侍奉元韫浓喝药,替她换药,喂她米粥。
元韫浓颇为无奈,又想到正事,“你给那颜律的虎符上淬了毒是吗?”
“嗯,裴氏秘毒,接触到虎符的人都会**,不是也够他喝一壶了。”裴令仪点头。
得到肯定答复后,元韫浓唇角微微扬起,“再加上公主往水井里投的**,足够北凉军营乱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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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月了。”
她提起公主,又沉默了片刻。
“这回若不是裴雍公主和一个小哑奴,我压根逃不出来。”元韫浓眼睫颤抖了一下,“她们都**。”
她甚至不知道她们的姓名。
裴令仪无声地握住了元韫浓的手。
元韫浓说:“公主我无以为报,只有你好好的,算是她的心愿。”
裴令仪点了点头。
“北州有割发代首回家的习俗,哑奴的一缕头发,我和虎符放在一块,你替我把她的头发埋在这片北州的土地。”元韫浓又说。
裴令仪应声,郑重地去取了那缕头发,出去埋入土地。
他感谢这两个女子,没有她们,他的阿姊不会回来。
元韫浓看着裴令仪的背影,轻声说道:“回家了。”
裴令仪回来后,元韫浓又问了一下事宜,裴令仪一一告知。
见元韫浓还打算问,裴令仪无奈道:“阿姊,时间还长着呢,可以慢慢问。你才刚醒,别过多劳神。”
元韫浓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和眩晕。
“阿姊,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吧。”裴令仪的手指轻轻拂过元韫浓的眉眼,“我不会打输的。”
“也好。”元韫浓疲惫地闭上眼睛。
“等到阿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便让人送阿姊回靖州,到时候慕湖舟那边应该也处理得差不多了。”裴令仪道。
虽然他很不高兴把元韫浓交给慕湖舟,但是不得不承认,跟着慕湖舟一块回去,元韫浓会更安全。
他不能再把元韫浓留在寒冷的北州,京华才有更好的药和更周全的照顾。
元韫浓弯了弯唇,“这就赶我走了?”
“阿姊分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裴令仪叹气。
“庄且怎么样?”元韫浓突然想起来。
裴令仪的眸色深冷下来,“还关在锦州,阿姊留他有用,我就没有杀。”
“我阿兄该不会一直替你守着那里杀叛军吧?”元韫浓问。
裴令仪笑了笑,“元氏擅长**叛乱,世子应付群龙无首的叛军,游刃有余。”
毕竟京华元氏是百年大族,以替皇帝**以四野有所不轨的叛乱而出头,应对内战最有一手。
到了岐国公这里集数代军武储备,家教甚严,教出来的儿子元彻回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话是那么说,但是元韫浓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心。
“庄且……”元韫浓顿了顿,“本就是为了留着对付叛军的,既然用不上了,你看看还有什么用吧。”
本来还打算用来跟慕易遥放在一块,必要之时**的时候,用来名正言顺逼惠帝退位的。
毕竟在庄铭一事上的退让,还有在慕易遥一事上的睁只眼闭只眼,都可以化成戳脊梁骨的罪名。
不过现在看来,倒也不必了。
惠帝甚至都能做到出卖她这一步了,这些正规流程也可以省省了。
剩下的东西,到时候再说吧。
裴令仪沉思片刻,“那庄且就也没什么用了。”
“那就杀了吧。”元韫浓平淡道。
原本她多留意庄且几分,不仅是看着庄铭份上,也是因为庄且确实有才能。
事实证明没错,庄且确实有本事,能掀了反旗当叛军。
但是那又如何呢?
“我还以为阿姊会留他,再榨取些利用价值。”裴令仪笑。
元韫浓轻嗤一声:“背主之犬,留来何用?”
“是啊,背主的狗,也没必要留着了。”裴令仪温和地附和了元韫浓的话。
他早就想宰了庄且,要不是怕元韫浓拿庄且还有用,庄且干的那些事都够死好几回了。
裴令仪替元韫浓掖了掖被角,“庄且那里我会去处理的,阿姊早些歇息吧,眼下更是要好好养精蓄锐啊。”
“嗯。”元韫浓用鼻音回复了一声,阖上了眼。
元韫浓其实也是强撑着的,早就困得不行了,没多久就进入梦乡。
裴令仪静悄悄地凝视着她苍白的面颊许久,犹疑着伸出手,指腹轻轻摸过她的眼尾。
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感谢元韫浓能够醒来。
第67章 递花枝
在被元韫浓迷得五迷三道的孙鹃纨来禀报了元韫浓打算回别庄的事情之后,裴令仪一面不舍,一面开始着手准备。
等到万事俱备,裴令仪送元韫浓到了北州边境,再让孙鹃纨送元韫浓前往别庄。
“等我回京。”裴令仪这么说了以后,就带兵离开。
孙鹃纨尽职尽责地送元韫浓路过锦州,见了元彻回一面。
元彻回拉着元韫浓上看下看,心酸无比。
愣是留了元韫浓三天,元彻回才千叮咛万嘱咐地放元韫浓去别庄。
把元韫浓送到别庄之后,留下看守的卫兵,孙鹃纨就要赶回北州去复命。
霜降和小满一直都留在别庄等元韫浓回来,知道元韫浓还受了伤更是惊慌失色。
但好在元韫浓伤是养得差不多了,只是病还没好。
元韫浓从霜降那里知道了靖州目前的情况已经稳定得差不多了,只剩一些收尾工作。
估计过不了多久,慕湖舟就会接元韫浓回靖州。
等到事情彻底结束,就可以回京了。
元韫浓也彻底没等多久,在别庄待了几日,慕湖舟就来接人了。
“脸色怎么那么苍白?”慕湖舟一见元韫浓就发觉了不对。
元韫浓说谎不打草稿,“在别庄有些水土不服,一直病着,也没个办法。”
慕湖舟拧眉,牵着元韫浓上了马车,“待到了靖州,我去寻个大夫再好好看看。”
“那也不必,先前来的大夫开了药,我吃着挺好的。”元韫浓婉拒了。
难道请个大夫来揭穿她受了伤吗?
慕湖舟劝了几句,拧不过元韫浓,只得作罢。
靖州州牧知道慕湖舟把元韫浓这么个诅咒又接回来了,只觉得天又塌了。
元韫浓果然一回来就开始作妖,作天作地,作福作威,整得靖州州牧苦不堪言。
如今收尾正是缺钱的时候,元韫浓就明里暗里都撺掇着他身为州牧,需要以身作则,让他领着靖州大大小小的官员出手捐款。
他不好拒绝,刚应下来,还没个声呢,元韫浓就擅自替他做主,直接搬空了他的钱库。
靖州州牧在元韫浓的压迫之下苦苦熬了半个月,慕湖舟和元韫浓可算是处理完了事情,要走了。
他恨不得放鞭炮欢庆元韫浓回京,现下好不容易这个瘟神要打道回府了,他都快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州牧大人,承蒙这些时候的照顾,我们回京后你要多加保重。”元韫浓微笑着看向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州牧。
“好好好,保重保重,三皇子和郡主一路上也需多加保重啊。”州牧努力压下笑,试图挤一些眼泪出来。
“我们这一走,州牧不会思念我们吧?毕竟这偌大的州牧府也没个妻妾儿女的,我们走了,谁还会理睬州牧死活呢?”元韫浓故作惊讶,“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怎么会?我们走了,州牧这里怕是会冷清许多呢。”慕湖舟握着元韫浓的手,温声细语道。
他又安慰:“不过浓浓也不必太挂怀了,州牧虽是孤家寡人,孤苦伶仃的,但是平日里还是很忙的,不会有空关注这些。”
靖州州牧怀疑慕湖舟在暗讽他,但是一看慕湖舟这一副清风徐来的模样,又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多心了。
元韫浓恍然大悟般道:“原来如此啊。”
慕湖舟和元韫浓这两个人**看似熨帖,实则阴阳怪气。
“哈、哈哈,三皇子和郡主不必在意,快些上路吧,耽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州牧僵硬地催促二人。
“无妨,州牧,你我很快就会重逢的。”元韫浓笑容温和。
元韫浓这客套话却让州牧莫名瘆得慌。
什么叫很快就会重逢的?怎么突然就有种不详的预感呢?
元韫浓自然没有解释其中的含义,她跟慕湖舟一块上了马车。
元蕴英在前头骑马,见状便领着队伍出发了。
元韫浓从车窗里探头,朝着靖州州牧挥了挥手。
虽然很快就会见面了,因为靖州州牧马上就会成为秋后问斩的那一批人中的一员。
“戏弄完人家了?”慕湖舟含笑看着元韫浓。
元韫浓坐了回去,“能不能叫你暗卫扮成北凉人或是山匪,再把他的州牧府**了?”
慕湖舟笑了笑,“浓浓,他马上就会出现在刑场上的,抄家是起码的,何必急于这一时?”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元韫浓理直气壮,“将死之人的不义之财,我怎么不能用?”
“好吧,我派人去。”慕湖舟无奈道。
慕湖舟和元韫浓顺利地回到了京华。
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心疼女儿
正如答应元韫浓的那样,慕湖舟觐见惠帝,向惠帝诉说了自己的意愿。
惠帝当下并没有给出回答,但是慕湖舟觉得,父皇或许已经动摇了。
给慕湖舟和慕载物办的赏花宴在即,慕湖舟年龄渐长却连一个姬妾都没有,皇后这些年已经是急上火了。
慕湖舟觉得,如此拖下去,不管他娶什么皇后都会答应的。
赏花宴前皇后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尤其是在慕湖舟这里,更是苦口婆心地嘱咐了半天要选白翩飞。
慕湖舟想着先斩后奏,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干脆没应声。
两位皇子的选妃赏花宴,还都是储君之选,京中贵女们自然是费尽心思。
但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有点数。
皇子妃之位,皇后和张贵妃都有自己心里的人选,几乎是内定。
她们所求的,大多都是侧妃之位。
倘若其中一人来日登上皇位,那她们和背后的家族都是从龙之功,后妃的位置一样能周旋谋利。
前朝和后宫必然是瓜葛着的,家族之间,同气连枝。
元韫浓相当直观,是冲着当皇后去的。
而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也知道她的所谋所求。
一群京中贵女齐聚在繁花似锦边,笑语嫣然。
这场本该办在春日的赏花宴,由于慕湖舟和元韫浓一直远在靖州,所以延迟到了秋末。
因此摆放在这里的盆栽繁花都来之不易,大多都是菊花。
亭台楼阁的黄金顶在秋阳下粼粼生辉,像是悬在云端的明镜。
元韫浓袖口银线绣的折枝菊泛着幽冷的薄光,眼神悠远,世情不入。
郑女幼百般聊赖地趴在亭子里的美人靠上,“春天都过了,还能看到这争奇斗艳的场面。”
“这不得多亏了我们的两个皇子吗?”元韫浓斜倚在美人靠上,掐掉手里墨荷菊花枯黄的部分。
“我看你是有意于三皇子的。”郑女幼挑着眉,“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元韫浓笑了笑,“反正不可能支持慕载物。”
“那也是。”郑女幼点了点头。
她又反应过来,“那不就是只有三皇子了吗?”
松香混着金桂的甜香,元韫浓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手里的墨荷,“是啊。”
郑女幼抽走元韫浓手里的墨荷,“你就不能认真点告诉我吗?”
“行啊,我告诉你,我的好女幼。”元韫浓戳了下郑女幼的眉心,“我要当皇后。”
这就合理了。郑女幼想道。
人群开始有些躁动,元韫浓看过去,青石台阶蜿蜒而上,慕湖舟拾级而下,玄色织金履踏碎一地斑驳日影。
他停在朱漆廊柱边,朝着元韫浓这里望过来,笑了笑。
元韫浓会以一笑。
慕载物随后而到,这场面就更热闹了。
不过多时,太后、惠帝和皇后也摆架而至。
原先分散的臣子和女眷们也朝着这里**。
看着也算是和乐融融,众人觥筹交错之间,都有自己心仪的人选。
这也不只是皇子的选妃,也是世家之间互相相看的过程。
两侧琉璃盏中盛着从精心供养的金丝菊,花瓣上还凝着露水。
不少目光也落在了元韫浓身上。
元氏嫡女,岐国公与长公主之女。京城的人都知道这样的身份有多少金贵,又意味着这背后有多少富贵。
他们见元韫浓坐在一边,亭亭玉立,艳静如笼月,多少有些意动。
指不定岐国公和长公主夫妇,没打算将女儿嫁入深宫呢?
元韫浓心不在焉地赏着花,偶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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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郑女幼聊上几句。
看到沈川和慕水妃投来的目光,也会会以笑容。
直到重头戏登场。
皇后适时地对惠帝说:“陛下,既然办的是赏花宴,今年不如攀附风雅一回,来些新花样吧。”
惠帝来了兴致,“哦?皇后有何想法?”
皇后提议道:“便予此园中所有未婚嫁的适龄儿女们一花枝,让他们交予自己心慕之人。”
“哀家倒是觉得,皇后这巧思不错。即便是没有心仪之人的,也可赠予亲友长辈。”太后点了点头。
惠帝思索片刻,点头,“朕允了。”
皇后稍稍松了口气,暗地里给慕湖舟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将花枝赠与白翩飞。
这样,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求惠帝赐婚了。
“一炷香后,便来瞧瞧结果吧。”太后说道。
在场的适龄男女,只要没有婚契,都得了一花枝。
众人便来来往往开始走动,纷纷将花枝赠予心仪之人。
自然也不乏借花献佛的,把花枝给了长辈或亲友,亦或者是渴望结交之人。
还有些胆大的姑娘,手持花枝朝着慕湖舟和慕载物走去。
元韫浓面前堆了不少花枝,有男有女。
慕湖舟目标明确,径直掠过了白翩飞,略过了要递来花枝的贵女,朝着元韫浓走去。
皇后在那时候表情已经很不好看了。
她昨日千叮咛万嘱咐,让慕湖舟把花枝递给白翩飞,再次苦口婆心地向慕湖舟阐述白家的势力与支持对夺储之路而言有多么多么重要。
她甚至到最后都让步,说只要正妃是白翩飞,就算慕湖舟想要元韫浓做侧妃,婚后怎么偏宠元韫浓都无所谓。
但是偏偏到了今日,慕湖舟照旧不听她的。
慕湖舟朝着自己走过来,元韫浓是心里有数的,但是她眼尖地瞥见慕载物在那里动作一顿,脚步转了方向,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尤其是慕载物在换方向之前,还跟吕世勋对视了一眼。
郑女幼在看到慕湖舟朝元韫浓走来的时候,就啧啧称叹了。
在看见慕载物也朝这里走来以后,脸上看戏的笑就僵住了。
而在看见沈川和慕水妃注意到慕载物的动向后,也朝这里走来时,就笑不出来了。
天哪,怎么每回都让她碰上这些事啊?元韫浓今天可是遭殃了。郑女幼悄悄拉了一把元韫浓的袖子。
元韫浓站在原地,表情莫测。
慕载物甚至在中途加快了脚步,以至于他和慕湖舟的花枝近乎同时递到了元韫浓面前。
吕世勋稍慢一步,而后慕水妃和沈川的花枝,也如同解围一般递到了元韫浓眼前。
在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元韫浓盯着眼前的花团锦簇,脑中飞速思考着,该怎么样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慕水妃和沈川的花枝是递来解围的,接了慕水妃的花,她还可以说是没有心仪之人,选了友人。
接了沈川,她也可以避开慕湖舟和慕载物的争端,还有惠帝的猜忌,太后和皇后的发难。
就顺势走上跟前世一样的路,遵从岐国公的期望,完成她重生时刚开始的希望。
只是不行,她如果不在慕湖舟和慕载物当中选,太后、惠帝和皇后就会说她目无尊卑,犯上作乱。
但她若是从慕湖舟和慕载物里面选了任何一个,那太后、惠帝和皇后就更有的说了。
哪里轮得到她来选?
这该死的慕载物和吕世勋,这两人必然是商量好了的,要来给她添堵添乱。
慕载物必然不想看见元氏彻底倒向慕湖舟,就来这一出。
跟他那狐朋**一起来报复她,找她麻烦是不是?
皇后早就怒气冲冲地拍案而起,“荒唐!简直是放肆!”
“皇后。”太后不冷不裴令仪**提醒。
但是她阴沉沉的目光,却看向了元韫浓。
惠帝反而是被眼前的这一幕提起了兴趣,问:“既然朝荣那么受欢迎,这其中还有三个是朕的儿女。那你们几个便来说说,为何会将花枝递给朝荣?”
第68章 太子妃
郑女幼看着眼前的场面,在心里哈哈了两声。
都乱成一锅粥了,就干脆趁乱喝了吧。
反正元韫浓不管怎么选,都不会让所有人满意的。
要是换了她来,她今夜就绞了头发,出家当尼姑去,让所有人都不满意。
那还挺可惜。
毕竟元韫浓要当皇后,做不了尼姑。
郑女幼麻木地心想。
但她又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皇后和白翩飞,心情愉悦起来。
慕湖舟和慕载物对视一眼,慕湖舟面色如常,不为所动。
而慕载物挑眉,似是挑衅。
慕水妃率先回答:“儿臣是与韫浓妹妹情同亲姐妹,既为亲友,又无心仪之人,便递了花枝给妹妹。”
“嗯。”惠帝点了点头,看向沈川,“大理寺寺丞呢?”
虽然沈川向来被惠帝所不待见,但是的的确确是出生于世家大族,再加之其能力出众,办成过好几个案子,还是被重用的。
沈川从大理寺寺正成了大理寺寺丞,从六品升了五品。
这个年纪的五品官,是实打实的年少有为,一群老奸巨猾的上级们眼中的前途无量。
沈川本就是和慕水妃一样,是为了替元韫浓解围才递出的花枝。
但他跟慕水妃不一样,慕水妃是出于亲友之名,他给的退路更加周全。
沈川本身如今并没有婚娶的想法,他跟慕水妃想的一样,只是因为元韫浓需要。
“臣同郡主自幼相识,两家世交,故而心悦已久。”沈川说道。
惠帝又看向了吕世勋,“那你呢?”
吕世勋与慕载物对视一眼,单膝跪下,“禀陛下,陛下可曾记得当年臣一时失手将郡主推倒,害郡主受伤之事?”
确有此事。惠帝半眯着眼睛看他。
他道:“当年臣与父亲便提出想求娶郡主,未补偿郡主掌心留下的一道疤痕。虽郡主与国公拒绝求娶之事,但臣而今仍旧不改其志。”
“倒也是有那么一回事。”惠帝又点头,问,“你呢?载物?”
慕载物抱拳道:“父皇,儿臣只是觉得,诸多贵女之中,韫浓表妹生得好看而已。”
他知道怎么样说话能讨得惠帝开心。
反正他只是来添乱的,当然能成功就更好啊。
不但能得到元氏的助力,还可以好好报复**元韫浓。
哦,要是能借此挑衅裴令仪,那就更好了。
“看来五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既然只是喜爱好颜色,何必掺和这一点热闹呢?”慕湖舟道。
惠帝问:“既然如此,你的意思是,你是真心实意的。”
“父皇,儿臣求娶朝荣郡主,自然是真心实意。”慕湖舟说,“儿臣有此念头,为时已久。”
惠帝则是看向了元韫浓,“朝荣,你呢?你又是如何看的?这几人里,你想选谁?”
这个致命的问题终于来了。
元韫浓深吸一口气,道:“朝荣听凭陛下指婚。”
把决定的权力交给惠帝,惠帝才能勉强放下戒心。
“听从朕的指婚?终身大事,你就那么听朕的话吗?按理来说,这婚姻大事,理应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才是。”惠帝问。
“陛下既是九五之尊,又是朝荣的阿舅,于尊于亲,朝荣都该听陛下的。”元韫浓却道。
她垂着眼睛,做出温柔顺和的模样,等待惠帝的旨意。
心中却是厌烦到了极点。
真该死,要不是时机尚未成熟,她都想直接**了。
这犹如戏剧般的一幕惹得在场众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这是什么鬼热闹?居然都把花给朝荣郡主了。”
“其他人也就罢了,两位皇子一位公主,还有大理寺寺丞和吕家的郎君,这才是真的有意思了。”
“淑慎公主凑什么热闹?人家择偶呢,她倒是也把花枝递给元韫浓了。”
“人家也是表姐妹,这还看不出来?不是替朝荣郡主解个围吗?”
“听闻先前国公府是有意同沈氏联姻的,只是后头郡主好像不乐意呢,就不了了之了。”
“元应怜不是一直在同慕水妃和沈子谦一块玩的吗?联姻怎么就不乐意了?”
“这我哪里知道?”
“问题怕不就是出在这里嘛,你瞧瞧那两个皇子现在在干什么?她不就是在等这个机会,成将来的太子妃吗?”
“这也是有点道理啊,那吕郎君又是凑什么热闹?”
“郡主跟五皇子关系不好,跟吕世勋之前也是将近撕破了脸。但五皇子和吕世勋是好友啊,况且吕世勋之前跟郡主、清河王的事情闹得那么大,郡主都告御状去了,他不得趁此出口气?”
“出口气还求娶郡主呢?”
“就说你笨呢,等嫁过去了,还不是任人磋磨摆布?那才是真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底下是讨论得热火朝天,上边的气氛却是一片冷肃。
惠帝并没有立即做出决定,而是问太后和皇后,“母后和皇后觉得如何?”
“陛下,湖舟和朝荣是表兄妹,又一块长大的,怕是将情爱和亲情混淆了。”皇后勉强挤出一个笑。
太后却顿了顿,“哀家老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年轻人自有年轻人自己的主意。”
接收到皇后不可置信的眼神,太后却视若无睹。
她对惠帝道:“哀家到底只是祖母了,皇帝和皇后是湖舟的父母,岐国公和惠贞是朝荣的爹娘,这事自然得由父母亲来做主。”
这意思就是她不管了。
看惠帝的样子,太后隐隐约约就有了预感。
而更要紧的是,白家原就是三皇子党,而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虽然与她跟皇后不和,却没有撕破脸。
况且当年杀母夺子的事情,如今也尚没有暴露。
若是能借助联姻而获取摇摆不定的元氏的助力,那倒也不错。
至于元韫浓?
一个体弱多病的郡主而已,等到榨取了她和她家族的利用价值,再假称暴病而亡就行了。
听了太后的话,惠帝便问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母后所言甚是,既如此,国公和皇姐怎么看?”
岐国公看了元韫浓一眼,叹了口气,“臣听从陛下吩咐。”
“我倒觉得,应怜同三郎甚是合适。”惠贞长公主道。
“皇姐此话怎讲?”惠帝问道。
惠贞长公主指了指慕湖舟,又指了指元韫浓,“湖舟排行第三,应怜在家中又排第四,顺下来多巧。陛下先前不还同我开过玩笑,说慕小三和元小四,听着不三不四的。”
“这倒是确有此事。”惠帝含笑点了点头。
“不过还是要听陛下旨意的,看看陛下觉得,朝荣同谁更配了。”惠贞长公主说道。
元韫浓等待惠帝下旨。
片刻之后,惠帝做出了决定,“好。”
“拟旨。”他道,“为三皇子慕湖舟,朝荣郡主元韫浓赐婚,着钦天监择一良辰吉日完婚。”
那就是订婚了。
还没等众人惊讶,惠帝就下了第二道旨意:“朕念江山社稷之传承,国祚绵延之重责。今诸皇子中,皇三子慕湖舟秉性仁孝温厚,天资聪慧,昭然可鉴。”
皇后意识到了什么,激动地看向惠帝。
惠帝继续道:“朕观其德才兼备,堪当大任,实乃储君之选。即日起,册立慕湖舟为太子,入主东宫。望其日后,愈加勤勉,修身治国,以仁为本,以贤为范,不负朕之厚望,不负天下臣民之托。”
这道立储诏,使得在座众人瞠目结舌。
一时间众人神采各异,一个比一个精彩。
就连慕湖舟本人也流露出诧异之色,他身边的慕载物脸色更是难看到不行。
谁不希望自己是名正言顺的正统?
但到了这份上,想不谋逆也不可能了,三皇子党和五皇子党早已经是敌对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步。
慕湖舟长舒一口气,跪地接旨,“儿臣谢父皇。”
又是赐婚又是立储的,这下可好,慕湖舟一时间风头无人能比。
就连皇后也被这天大的大好消息冲昏了头脑,就连看元韫浓都顺眼了不少。
元韫浓也稍稍松了口气。
慕湖舟如今是太子,惠帝也给她和慕湖舟赐了婚,算是定了亲。
待到钦天监择取良辰吉日,她和慕湖舟完婚,她就是太子妃了。
太子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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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就是皇后。
她必然可以得偿所愿。
这场赏花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一切突然又突兀,每个人回了家都需要好好消化消化今日的所见所闻。
郑女幼都有些恍惚,她就这么看着元韫浓在她身边被定亲了?
和慕湖舟含笑道别之后,元韫浓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这下得偿所愿了?”惠贞长公主无奈道。
“阿娘。”元韫浓抱着惠贞长公主的手臂撒娇。
元蕴英看不下去她那腻乎劲儿,啧了一声:“行了,这么大的人了还要抱着娘亲撒娇,你也真是的。”
她说完,又道:“皇室可比不得家中,再加上太后和皇后在那,你过得可不会比得上家里舒心。”
“要我说,你又何必嫁人呢?在家中不好吗?父母兄姐自会照顾你一辈子的。”她有些变扭地别过脸。
“我就知道,二姐是关心我。”元韫浓笑。
“别胡说。”元蕴英矢口否认。
岐国公叹息:“你二姐说得不无道理,但既然这是你想要的,爹娘都不会阻拦你。”
元韫浓说:“父亲,我懂该做什么的,不会让族中为难。”
“为父不是这个意思,你只管去做吧,还有元氏给你兜底呢。”岐国公摸了摸元韫浓的脑袋。
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道:“为父昨夜里,收到了你兄长的书信,他和五郎得了胜,隔日启程回京,马上就要回来了。”
元韫浓愣了愣,不知怎的又有些心虚。
等裴令仪回来,知道她已经跟慕湖舟定了亲,怕是得发疯吧?
“此次平定叛乱,二郎和五郎都有功。”惠贞长公主显然是昨夜里也看了那封信,知道这件事情,和岐国公通过气了,“尤其是五郎,不仅平定叛乱,**边境,还将叛军收编入队。”
元韫浓又是一怔。
还把叛军收编了?看来裴令仪很好地用了庄且最后的价值。
这么一说的话,裴令仪两度大获全胜,这功绩惠帝怕是再封也没有什么可封的了。
而且更要紧的,是裴令仪本就因为这两回有了一定基础的兵权,这次回来还带了那么多收编的叛军。
功高盖主,裴令仪怕是从惠帝的眼中钉,肉中刺,要更进一步了。
果然岐国公也有这样的担忧,“如此一来,我元氏怕是又要成了炙手可热的众矢之的。”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本就是高门显贵,宗亲世家。
如今女儿马上要成来日的太子妃,儿子和义子又立了大功。
尤其是义子,等到明日这份功绩送到御案上,惠帝无论如何都会给裴令仪封一个骠骑大将军。
再之后,便是封无可封了。
才及冠,便封无可封。这之后的风险,怕是数不尽了。
“好了。”惠贞长公主宽慰道,“孩子们争气,你又何必愁苦呢?别人家是为子孙愚兮礼义疏而愁白了头发,你是孩子们个个都好也要愁,真要叫别人恼羞变怒了。”
岐国公听了此言,不禁露了笑,“公主真是,净会玩笑。”
元韫浓说:“大姐姐在白云观修行已久,不如传信,请她下山在家中小住一段时间。也好待到阿兄和清都回来,我们一家团圆几时。”
元云和自打云水**回京之后,就几乎是一直在白云观里同云水**修行。
讲真的,元韫浓有时候都会怀疑,元云和是在和云水**一起在白云观里给惠帝下咒。
毕竟元云和每回给她来信,都要非常刻意地问候一句“陛下身体康健否”。
元韫浓一般都当看不见,因为她只要一回元云和“陛下身子康健”,下一回元云和的来信就是“如有国丧,天下皆知”。
元韫浓都怕她们这些大逆不道的信被谁截去看了,送到惠帝面前。
岐国公闻言,点头,“为父回去便修书一封寄去白云观,叫你大姐归家。”
“等到二郎和五郎回来,我们一家便是能团聚多时了。”惠贞长公主也笑。
元韫浓看着母亲,看来母亲虽然还放不下惠帝,但也多少解开了心结。
因为此刻的惠贞长公主,认为岐国公府是她的家。
第68章 太子妃
郑女幼看着眼前的场面,在心里哈哈了两声。
都乱成一锅粥了,就干脆趁乱喝了吧。
反正元韫浓不管怎么选,都不会让所有人满意的。
要是换了她来,她今夜就绞了头发,出家当尼姑去,让所有人都不满意。
那还挺可惜。
毕竟元韫浓要当皇后,做不了尼姑。
郑女幼麻木地心想。
但她又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皇后和白翩飞,心情愉悦起来。
慕湖舟和慕载物对视一眼,慕湖舟面色如常,不为所动。
而慕载物挑眉,似是挑衅。
慕水妃率先回答:“儿臣是与韫浓妹妹情同亲姐妹,既为亲友,又无心仪之人,便递了花枝给妹妹。”
“嗯。”惠帝点了点头,看向沈川,“大理寺寺丞呢?”
虽然沈川向来被惠帝所不待见,但是的的确确是出生于世家大族,再加之其能力出众,办成过好几个案子,还是被重用的。
沈川从大理寺寺正成了大理寺寺丞,从六品升了五品。
这个年纪的五品官,是实打实的年少有为,一群老奸巨猾的上级们眼中的前途无量。
沈川本就是和慕水妃一样,是为了替元韫浓解围才递出的花枝。
但他跟慕水妃不一样,慕水妃是出于亲友之名,他给的退路更加周全。
沈川本身如今并没有婚娶的想法,他跟慕水妃想的一样,只是因为元韫浓需要。
“臣同郡主自幼相识,两家世交,故而心悦已久。”沈川说道。
惠帝又看向了吕世勋,“那你呢?”
吕世勋与慕载物对视一眼,单膝跪下,“禀陛下,陛下可曾记得当年臣一时失手将郡主推倒,害郡主受伤之事?”
确有此事。惠帝半眯着眼睛看他。
他道:“当年臣与父亲便提出想求娶郡主,未补偿郡主掌心留下的一道疤痕。虽郡主与国公拒绝求娶之事,但臣而今仍旧不改其志。”
“倒也是有那么一回事。”惠帝又点头,问,“你呢?载物?”
慕载物抱拳道:“父皇,儿臣只是觉得,诸多贵女之中,韫浓表妹生得好看而已。”
他知道怎么样说话能讨得惠帝开心。
反正他只是来添乱的,当然能成功就更好啊。
不但能得到元氏的助力,还可以好好报复**元韫浓。
哦,要是能借此挑衅裴令仪,那就更好了。
“看来五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既然只是喜爱好颜色,何必掺和这一点热闹呢?”慕湖舟道。
惠帝问:“既然如此,你的意思是,你是真心实意的。”
“父皇,儿臣求娶朝荣郡主,自然是真心实意。”慕湖舟说,“儿臣有此念头,为时已久。”
惠帝则是看向了元韫浓,“朝荣,你呢?你又是如何看的?这几人里,你想选谁?”
这个致命的问题终于来了。
元韫浓深吸一口气,道:“朝荣听凭陛下指婚。”
把决定的权力交给惠帝,惠帝才能勉强放下戒心。
“听从朕的指婚?终身大事,你就那么听朕的话吗?按理来说,这婚姻大事,理应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才是。”惠帝问。
“陛下既是九五之尊,又是朝荣的阿舅,于尊于亲,朝荣都该听陛下的。”元韫浓却道。
她垂着眼睛,做出温柔顺和的模样,等待惠帝的旨意。
心中却是厌烦到了极点。
真该死,要不是时机尚未成熟,她都想直接**了。
这犹如戏剧般的一幕惹得在场众人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这是什么鬼热闹?居然都把花给朝荣郡主了。”
“其他人也就罢了,两位皇子一位公主,还有大理寺寺丞和吕家的郎君,这才是真的有意思了。”
“淑慎公主凑什么热闹?人家择偶呢,她倒是也把花枝递给元韫浓了。”
“人家也是表姐妹,这还看不出来?不是替朝荣郡主解个围吗?”
“听闻先前国公府是有意同沈氏联姻的,只是后头郡主好像不乐意呢,就不了了之了。”
“元应怜不是一直在同慕水妃和沈子谦一块玩的吗?联姻怎么就不乐意了?”
“这我哪里知道?”
“问题怕不就是出在这里嘛,你瞧瞧那两个皇子现在在干什么?她不就是在等这个机会,成将来的太子妃吗?”
“这也是有点道理啊,那吕郎君又是凑什么热闹?”
“郡主跟五皇子关系不好,跟吕世勋之前也是将近撕破了脸。但五皇子和吕世勋是好友啊,况且吕世勋之前跟郡主、清河王的事情闹得那么大,郡主都告御状去了,他不得趁此出口气?”
“出口气还求娶郡主呢?”
“就说你笨呢,等嫁过去了,还不是任人磋磨摆布?那才是真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底下是讨论得热火朝天,上边的气氛却是一片冷肃。
惠帝并没有立即做出决定,而是问太后和皇后,“母后和皇后觉得如何?”
“陛下,湖舟和朝荣是表兄妹,又一块长大的,怕是将情爱和亲情混淆了。”皇后勉强挤出一个笑。
太后却顿了顿,“哀家老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年轻人自有年轻人自己的主意。”
接收到皇后不可置信的眼神,太后却视若无睹。
她对惠帝道:“哀家到底只是祖母了,皇帝和皇后是湖舟的父母,岐国公和惠贞是朝荣的爹娘,这事自然得由父母亲来做主。”
这意思就是她不管了。
看惠帝的样子,太后隐隐约约就有了预感。
而更要紧的是,白家原就是三皇子党,而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虽然与她跟皇后不和,却没有撕破脸。
况且当年杀母夺子的事情,如今也尚没有暴露。
若是能借助联姻而获取摇摆不定的元氏的助力,那倒也不错。
至于元韫浓?
一个体弱多病的郡主而已,等到榨取了她和她家族的利用价值,再假称暴病而亡就行了。
听了太后的话,惠帝便问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母后所言甚是,既如此,国公和皇姐怎么看?”
岐国公看了元韫浓一眼,叹了口气,“臣听从陛下吩咐。”
“我倒觉得,应怜同三郎甚是合适。”惠贞长公主道。
“皇姐此话怎讲?”惠帝问道。
惠贞长公主指了指慕湖舟,又指了指元韫浓,“湖舟排行第三,应怜在家中又排第四,顺下来多巧。陛下先前不还同我开过玩笑,说慕小三和元小四,听着不三不四的。”
“这倒是确有此事。”惠帝含笑点了点头。
“不过还是要听陛下旨意的,看看陛下觉得,朝荣同谁更配了。”惠贞长公主说道。
元韫浓等待惠帝下旨。
片刻之后,惠帝做出了决定,“好。”
“拟旨。”他道,“为三皇子慕湖舟,朝荣郡主元韫浓赐婚,着钦天监择一良辰吉日完婚。”
那就是订婚了。
还没等众人惊讶,惠帝就下了第二道旨意:“朕念江山社稷之传承,国祚绵延之重责。今诸皇子中,皇三子慕湖舟秉性仁孝温厚,天资聪慧,昭然可鉴。”
皇后意识到了什么,激动地看向惠帝。
惠帝继续道:“朕观其德才兼备,堪当大任,实乃储君之选。即日起,册立慕湖舟为太子,入主东宫。望其日后,愈加勤勉,修身治国,以仁为本,以贤为范,不负朕之厚望,不负天下臣民之托。”
这道立储诏,使得在座众人瞠目结舌。
一时间众人神采各异,一个比一个精彩。
就连慕湖舟本人也流露出诧异之色,他身边的慕载物脸色更是难看到不行。
谁不希望自己是名正言顺的正统?
但到了这份上,想不谋逆也不可能了,三皇子党和五皇子党早已经是敌对到了无法回头的地步。
慕湖舟长舒一口气,跪地接旨,“儿臣谢父皇。”
又是赐婚又是立储的,这下可好,慕湖舟一时间风头无人能比。
就连皇后也被这天大的大好消息冲昏了头脑,就连看元韫浓都顺眼了不少。
元韫浓也稍稍松了口气。
慕湖舟如今是太子,惠帝也给她和慕湖舟赐了婚,算是定了亲。
待到钦天监择取良辰吉日,她和慕湖舟完婚,她就是太子妃了。
太子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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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必然可以得偿所愿。
这场赏花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一切突然又突兀,每个人回了家都需要好好消化消化今日的所见所闻。
郑女幼都有些恍惚,她就这么看着元韫浓在她身边被定亲了?
和慕湖舟含笑道别之后,元韫浓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这下得偿所愿了?”惠贞长公主无奈道。
“阿娘。”元韫浓抱着惠贞长公主的手臂撒娇。
元蕴英看不下去她那腻乎劲儿,啧了一声:“行了,这么大的人了还要抱着娘亲撒娇,你也真是的。”
她说完,又道:“皇室可比不得家中,再加上太后和皇后在那,你过得可不会比得上家里舒心。”
“要我说,你又何必嫁人呢?在家中不好吗?父母兄姐自会照顾你一辈子的。”她有些变扭地别过脸。
“我就知道,二姐是关心我。”元韫浓笑。
“别胡说。”元蕴英矢口否认。
岐国公叹息:“你二姐说得不无道理,但既然这是你想要的,爹娘都不会阻拦你。”
元韫浓说:“父亲,我懂该做什么的,不会让族中为难。”
“为父不是这个意思,你只管去做吧,还有元氏给你兜底呢。”岐国公摸了摸元韫浓的脑袋。
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道:“为父昨夜里,收到了你兄长的书信,他和五郎得了胜,隔日启程回京,马上就要回来了。”
元韫浓愣了愣,不知怎的又有些心虚。
等裴令仪回来,知道她已经跟慕湖舟定了亲,怕是得发疯吧?
“此次平定叛乱,二郎和五郎都有功。”惠贞长公主显然是昨夜里也看了那封信,知道这件事情,和岐国公通过气了,“尤其是五郎,不仅平定叛乱,**边境,还将叛军收编入队。”
元韫浓又是一怔。
还把叛军收编了?看来裴令仪很好地用了庄且最后的价值。
这么一说的话,裴令仪两度大获全胜,这功绩惠帝怕是再封也没有什么可封的了。
而且更要紧的,是裴令仪本就因为这两回有了一定基础的兵权,这次回来还带了那么多收编的叛军。
功高盖主,裴令仪怕是从惠帝的眼中钉,肉中刺,要更进一步了。
果然岐国公也有这样的担忧,“如此一来,我元氏怕是又要成了炙手可热的众矢之的。”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本就是高门显贵,宗亲世家。
如今女儿马上要成来日的太子妃,儿子和义子又立了大功。
尤其是义子,等到明日这份功绩送到御案上,惠帝无论如何都会给裴令仪封一个骠骑大将军。
再之后,便是封无可封了。
才及冠,便封无可封。这之后的风险,怕是数不尽了。
“好了。”惠贞长公主宽慰道,“孩子们争气,你又何必愁苦呢?别人家是为子孙愚兮礼义疏而愁白了头发,你是孩子们个个都好也要愁,真要叫别人恼羞变怒了。”
岐国公听了此言,不禁露了笑,“公主真是,净会玩笑。”
元韫浓说:“大姐姐在白云观修行已久,不如传信,请她下山在家中小住一段时间。也好待到阿兄和清都回来,我们一家团圆几时。”
元云和自打云水**回京之后,就几乎是一直在白云观里同云水**修行。
讲真的,元韫浓有时候都会怀疑,元云和是在和云水**一起在白云观里给惠帝下咒。
毕竟元云和每回给她来信,都要非常刻意地问候一句“陛下身体康健否”。
元韫浓一般都当看不见,因为她只要一回元云和“陛下身子康健”,下一回元云和的来信就是“如有国丧,天下皆知”。
元韫浓都怕她们这些大逆不道的信被谁截去看了,送到惠帝面前。
岐国公闻言,点头,“为父回去便修书一封寄去白云观,叫你大姐归家。”
“等到二郎和五郎回来,我们一家便是能团聚多时了。”惠贞长公主也笑。
元韫浓看着母亲,看来母亲虽然还放不下惠帝,但也多少解开了心结。
因为此刻的惠贞长公主,认为岐国公府是她的家。
第70章 重回之人
帝后的崩逝给雍带来了太多的伤悲,即使是对于年轻的养子而言。
尚且年少的新帝搁下奏折,旁边的朱批写着“重修凤仪宫”。
内侍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位依然披麻戴孝的少帝,“陛下,岐国公来了。”
“陛下又在批这种奏折了。”元彻回的声音从廊柱后传来,他负手走来,“先帝与先后若见您沉迷于修葺凤仪宫,怕是……”
“舅父不妨直说父皇与母妃会斥朕妇人之仁。”少帝笑了笑,“他们待朕总是很严厉,严厉到有时候成了揠苗助长。”
裴令仪在理政时,偶尔会叫他随侍左右。
新供的这一批墨都带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甚至盖过了外头冷清清的雨水气息。
尤其是笔势游走,似乎能透出一抹红来。
他看了许久。
“帝王心术,最忌优柔。”裴令仪似乎是注意到了他的走神。
“这批御墨是你母后送到御前的,里头掺了叛军的血。”裴令仪的声音混着雨声,将那股凉意渗进了他的骨髓。
那年谋逆的是慕氏旁支,元韫浓身为昔日宗亲做主要杀,裴令仪的意思却是流放。
那些人果然没有**妄动的心,胆敢谋逆。
于是元韫浓亲自把圣旨上的“流配三千里”改成了“诛”,然后将这份特殊的墨送到裴令仪御案上,也是在向裴令仪表示不满,也算是挑衅。
元韫浓在怨怪裴令仪这份因她而生的仁慈,证明裴令仪的错误。
那时候的少帝还是允王,他听得有些毛骨悚然。
有时候,他真觉得母后远比父皇更残忍,但父皇更疯。
因为只有裴令仪会说,元韫浓柔弱,旁人皆需多体谅。
在允王眼里,元韫浓虽然容颜秀美,身姿纤弱,但要说性情,却实在和柔弱不沾边。
毕竟他很小的时候,元韫浓就带着他观刑了。
元韫浓喜好奢靡,在处决叛徒和贪官污吏上却相当狠辣。
“坐拥江山便容不得仁慈。”元韫浓这样说,“这裴家的江山,有一半得姓元。”
母后的话总这样令人心惊肉跳,但是这江山确实有一半是姓元的。
“朝臣的弱点要适当时再用。”元韫浓教允王批阅奏章,怎么看,又该怎么处置。
那年运河改道,为了讨元韫浓欢心,允王上递了**工部尚书**的折子。
元韫浓将**的折子摔在他脸上,“现在砍了这老匹夫的头,找谁去填堤?”
“等秋汛过了再杀,他贪了几两,就要凌迟剐下几刀,少一片就在你身上补。”元韫浓把玉玺丢给他,叫他去办这件事。
这沉甸甸的玉玺落在手里,正因为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允王险些握不稳玉玺。
元韫浓看得冷笑:“握不住就换只手。”
允王太清楚元韫浓这句话是在说什么了,换只手,无异于是在说剁下这只连玉玺都握不住的手。
可是这样,裴令仪依然说元韫浓柔弱。
“父皇和母后待朕很严苛,朕那时候总是那么想。”少帝笑了笑,“朝臣们时常说父皇母后暴戾,但他们也很好。”
元韫浓养蚕缫丝,轻徭薄赋,裴令仪冬日施粥,抚恤孤苦。
元韫浓对于女子总会多一分耐心,会多提携女官,宫娥彩女,皆感其恩。
他偶尔翻到元韫浓留下的折子,看到批注的“减赋三成”时也会想,元韫浓是多复杂的一个人。
少帝顿了顿,他问:“舅父觉得,父皇和母后关系好吗?”
元彻回沉默了。
他实在是无法给出回答。
因为他觉得爱,但爱是这样的吗?可恨也不是这样的。
所以很奇怪,太奇怪了。
史书上写他们恩爱两不疑,那不是真的。但是写他们相看两生厌,那个不是真的。
他们风雨同舟过,比谁都默契,这种亲密超越了血缘,是共同的联盟,连理共生的菩提树。
可他们也是咫尺天涯的孤岛,隔海相望。
两个那么相似的人,中间又隔了那么多东西,真的可以那么毫无芥蒂地相爱吗?
“舅父无法给出答案吧?那就说明舅父也不知道。”少帝道,“朕却觉得父皇和母后是恩爱的。”
因为他见过了太多的细节。
他见过角落里裴令仪夜深难寐时,元韫浓为其誊抄的药方。
结尾时元韫浓会戏谑地写——龙骨三钱配远志,夷北凉则陛下眠矣。
这一番调笑才让人惊觉原来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而裴令仪在背面写——皇后安则天下安也。
如果这也不能算是帝后情深,那少帝也找不出什么更能表明他心中帝后之间日月同空的象征了。
他道:“父皇曾对朕说,你母后要操刀,那裴氏就得是镇得住江山的刀。但握刀的手不能沾血,脏活累活,都别让她去做。”
元彻回惊异地看向少帝。
**裴令仪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说裴令仪真那么说过,那么意味就不一样了。
尽管宫中宫外传言纷纷,说这江山一半姓裴,一半姓元。
但是被裴令仪认可了这句话,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
更何况裴令仪把整个裴氏都放在了元韫浓之下。
看着元彻回这副表情,少帝也笑了,“舅父是不是没想到?”
他其实也没想到。
他总以为元韫浓恨裴令仪,裴令仪也没多爱元韫浓。
元韫浓总和他说帝王家的心肠要淬过九重火,不可动心,不能沦陷,却忘了手里那把刀玉石俱焚时,最先烧穿的,是握刀人的掌纹。
偏偏大雪落下,一切尘埃落定,爱恨都浮出了水面。
“父皇怎么会不爱母后?史书上写他油尽灯枯,可他分明是自刎的。”少帝略含讽刺地笑,“母后崩逝后他便拒不服药,他竟嫌油尽灯枯太慢,先一步去陪母后。”
他昨夜里还梦见了裴令仪和元韫浓。
月光和元韫浓的青丝随着绣了凤凰的披帛长长地拖曳在地上,元韫浓趴在裴令仪膝头,懒倦地翻阅着呈贡的珠翠与奏折。
药草的苦涩与熏香的温软一点点升腾,裴令仪的指尖没入元韫浓的黑发梳理。
元韫浓像是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抬眸看过来。
“又瘦了。”元韫浓的声音像碎玉落在瓷盘上,带了些笑意,“是我们饿着你了?”
他就跪坐在三丈外,不敢近前,也不敢出声,怕惊散这偷来的光阴。
梦醒之后,一切如旧,只有他一人睡不下去了。
“舅父有梦见过父皇和母后吗?”少帝问。
元彻回会以沉默。
少帝闭上了眼睛,“夜梦先帝太后如平生欢,既寤,悲不能寐。”
在长久的沉默里,他幽幽叹了口气:“朕在圣宸宫的殿中休息时,从坐席前伏在御床上,看见母后生前留在这梳妆用的镜匣,触景生情。”
“臣听人提起过此事。”元彻回道。
下人们说,帝从席前伏御床,视太后镜奁中物,感动悲涕,令易脂泽装具。左右皆泣,莫能仰视焉。
少帝一面悲痛泣,一面命人给镜匣换上新的胭脂、香膏。
左右的侍者都是跟过裴令仪和元韫浓的,见状都低头流泪,悲伤得不能仰视少帝。
此事一出,常有人道,少帝还是太过于软弱,以至于到了这会还如此思念先前的帝后。
“母后或许会训斥我软弱吧?”少帝笑了笑,“这倒也无妨。”
静默半晌,他像是感叹:“父皇和母后之间,纠葛了那么久,也努力了那么久,就只能是这样的结局吗?”
是啊……就只能是这样的结局吗?元彻回这样想道。
等到梦醒之后,他也依然在反思这个梦。
这是和他最初梦境最像的一个梦,只是死亡的先后顺序改变了。
他做的最初的梦里,裴令仪和元韫浓之间,是裴令仪先油尽灯枯,元韫浓摄政多年之后郁郁而终,病逝。
而这次的梦里,却是元韫浓先病逝,裴令仪交代好一切后殉情而亡。
他做了那么多的梦,没有一个完满的结果,难道这就是命吗?
要怎么样,才能逃过命定的结局?
那这一回呢?这一回又是什么样的可能?
裴令仪和元韫浓又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得到什么样的结局?
元彻回因为这些梦数日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实在是睡不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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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披衣出门,在军营里逛一逛,也当是巡视了。
夜巡的士兵见了他都驻足喊人,他点头示意,转头却瞧见裴令仪也立在夜色之中。
这是做什么?
裴令仪也睡不着了?
由于那几个梦做下来,元彻回如今对裴令仪感官复杂,一言难尽。
裴令仪也像是注意到了他,朝他这里看过来,目光复杂,点了点头。
然后裴令仪就转身进了帐子里。
他原来只是透透气,理清一下思绪而已,没想到看见了元彻回,这下思绪更乱了。
裴令仪回了帐子坐下,灌了两杯凉透了的茶水,稍微平复了一些。
这些天以来,他总是看见一些莫名其妙的片段。
例如说穿着凤袍的元韫浓,说恨他的元韫浓,流眼泪的元韫浓……
这不是他经历过的事情,可确又好像是刻在灵魂上的。
帐外突然传来战马惊嘶,亲兵的声音穿透帐帘,“殿下!有人惊了战马!那几匹马踏毁了周遭的营帐,还伤了好几人!”
战马何其珍贵,但被惊扰了发起疯来也是难以控制的。
“杀了。”裴令仪站起来,厉声喝道,“这点事还要我教你吗?控制不住就杀了,不管是人还是马!”
他起身拎起佩剑,而这一瞬间,剧痛犹如惊雷落下。
他的视线落在眼前的炭盆上,无数画面在火光中炸裂。
元韫浓摔在他的身影、握着碎瓷片滴血的手、交握的手……最后定格在那双含恨的眼眸里,他问元韫浓恨不恨他。
裴令仪踉跄着向前了一步,撞翻了炭盆。
火星溅在地上,记忆如附骨之疽钻进了脑海。
他终于看清了所有,看清了那些他没有经历过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原来重新开始了,原来他和元韫浓都是重回一生。
裴令仪咬紧牙关,似乎是尝到了铁锈味。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命运,是轮回百转也化不开的悲怆。
外面的裴七听见了声音冲进来,看见倾倒的火盆,连忙去扶起裴令仪,“殿下!”
“无碍。”裴令仪闭了闭眼。
裴七看着裴令仪这副模样,犹豫再三,还是道:“殿下回京之后,真打算要……”
“怎么?”裴令仪扫向他。
他顿了顿,道:“方才京中的探子传信来了,惠帝已经给三皇子和朝荣郡主赐婚了,择日成亲,如今已经算是定亲了。三皇子如今,已是太子。”
裴令仪握剑的手蓦然收紧。
“看来原先的信是用不上了,得先解决这件事情才对。”裴令仪深吸一口气。
“殿下?”裴七惊疑不定地看着裴令仪。
他咬了咬牙,道:“殿下,若是想成大业,和朝荣郡主之间必然会有隔阂!此女必然会是成大业之路上的绊脚石啊!她毕竟是南朝宗亲!”
“闭嘴!”裴令仪冷声呵斥。
他目光幽冷,犹如淬冰般,“我偏要勉强。”
或许前世他死前不想元韫浓再那么苦下去,不想元韫浓再因为他而难过,想过要放手。
但是今生是元韫浓主动走到他面前的。
既然元韫浓重生之后,主动牵住了他的手,那他绝不可能再放手。
用什么手段都好,他都要留下元韫浓。
“殿下!”裴七惊道。
“我说的话你还没听明白吗?”裴令仪阴鸷地望向他,“裴氏推着我去做这个冲锋陷阵的复国棋子,那我为什么不能为其他人冲锋陷阵?”
前世他这被困顿的一生里,拖拽着元韫浓陪他一起弥足深陷。
难道重回一世,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还要被困在这光复裴雍的空壳里吗?
难道他没有按照他们所期待的去做吗?
他们甚至不允许一颗被推着向前复仇的棋子,生出一丝一毫的反叛心思。
裴七被裴令仪的目光所震慑,一时无言。
裴令仪冷喝道:“滚出去。”
待到裴七离开帐子,裴令仪独自一人站在被倾翻的炭盆边。
他凝视着逐渐熄灭灰暗的炭,手却摸到了袖袋。
那里珍惜地藏着元韫浓及笄那年,从百花冠上摘下来送他的永生花。
第71章 欺师灭祖
街上的积雪被官靴踏成脏兮兮的泥浆。
霜降将虫草粉末倒进鎏金香炉,说道:“近来是多事的时候,钦天监选了那么久的良辰吉日,都没定下来,真叫人担心。”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陛下亲口定下的,总不至于跑了去,到时候郡主就是太子妃了。”小满道。
元韫浓不置可否。
“郡主,二郎和五郎班师回朝的队伍已过了城门。”仆役隔着帘子禀报。
顿了顿,仆役又道:“东宫那头也送来了帖子,邀郡主午时前去东宫。说是刚到了一批时兴的稀奇缎子,请郡主去挑一挑。”
“郡主。”霜降看向元韫浓,“可要回了太子那头?”
他们都觉得元韫浓应该会回绝了慕湖舟那边。
毕竟只是挑个缎子而已,另一头是兄长和义弟班师回朝。
但元韫浓可疑地迟疑了片刻,“还是先去东宫吧,这头等我回来,也差不多阿兄和清都回来。”
霜降愣了愣,但也没质疑元韫浓的决定,“是。”
实际上元韫浓是因为自己没有告知裴令仪,和慕湖舟定亲这一件事,裴令仪是从别的人那里得知此事的,而感到莫名的心虚。
换做是从前,元韫浓压根不会心虚。
但是裴令仪如今年龄见长,愈发像是前世的少年帝王。
况且裴令仪如今及冠,她还跟瞒小孩一样,刻意回避告知裴令仪此事。
但元韫浓也没有心虚很长时间,在东宫挑缎子时,已经挑花了眼睛。
等到挑完了一堆东西,该满载而归了,慕湖舟就说亲自送元韫浓到外面。
“这批缎子我叫人送到国公府府上去,喜欢做衣裳还是做个脚垫都随你高兴。”慕湖舟笑道。
元韫浓玩笑:“太子殿下好大气啊。”
慕湖舟无奈地笑笑:“就知道跟我贫嘴呢?”
“慕小三,你这是在嫌我话快了?”元韫浓伸出手,故意用冬日里冰凉的手贴在慕湖舟温热的脸颊上。
慕湖舟没在意她没规没矩,堪称僭越的称呼,也没管她冒犯的举动。
反倒是有些心疼地握着她冰冷的手,慕湖舟皱了皱眉,“手怎么这么冷?方才在屋子里炭火不够旺吗?”
“我天生体质就这样,方才屋里炭都烧成那样了,哪里不够旺?我看你身边的亲卫方才在里头,额头上一个劲儿地冒汗呢。”元韫浓笑。
慕湖舟闻言,转头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亲卫。
亲卫原本就热得有些发红的脸更是躁得慌,心虚地挪开视线。
元韫浓没忍住笑出了声:“你身边的人,倒是跟你一样,在某些地方实诚得很。”
“浓浓,你就知道笑话我。”慕湖舟无奈道。
“好啊,那太子请罚我吧。”元韫浓伸出手,摊开掌心。
像是待老夫子用戒尺打手心一样,元韫浓笑吟吟地看向慕湖舟。
“好啦。”慕湖舟便笑着轻轻拍了一下元韫浓的掌心。
慕湖舟还想要说些什么,目光却停滞在一边的骈车上。
车道边不知何时停了这辆看似朴实无华的车,可慕湖舟一眼扫过去就知道这车看着低调,实则不一般。
马是战马,木头是黑檀,铁铸的车舆,兽纹透着股狰狞可畏的杀伐深重。
再加上早早传来的消息,这也不难猜是谁了。
除了那个功冠全军的裴令仪,还能有谁?
**叛军,击退北凉,最重要的是还收编了那一大群叛军。
现在庙堂之上,街头巷尾都在传说裴令仪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英才,既能征外邦,又可战叛将,还从无败绩。
有了军功还有军权,裴令仪此次回来,不管是谁见了他都得礼让三分。
他会是名副其实的清河王。
而慕湖舟敛了笑,他实在是笑不出来。
因为他见过御案上裴令仪提前寄回来的书信,写的是求娶元韫浓。
难道裴令仪不知道元韫浓已经定亲了吗?
慕湖舟不信裴令仪不知道,他也不信裴令仪是第一天生出这种心思的。
分明是义姐弟,这么多年以来在同一屋檐下,难道裴令仪一直都是藏着这样的心思吗?
那么之前他所有觉得古怪的地方都有迹可循了起来,因为裴令仪从一开始就对元韫浓的心思不清白。
看向似乎对此一无所知的元韫浓,慕湖舟勉强笑了笑,“清河王凯旋,想来世子也已经在国公府中,或是父皇前头述职了。”
“嗯,那我先走了,送到这里便留步吧,以后想见都见得着呢。”元韫浓笑着回应。
“好,回头见。”慕湖舟对着元韫浓露出温和的笑容。
元韫浓点了点头,和霜降、小满走向那辆停在路边不知多久的马车。
裴令仪从马车上下来,与元韫浓相望。
“阿姊。”他略沙哑的嗓音惊落梅枝积雪。
如此一遭回来,裴令仪身上本就少见的明朗少年气也更为沉淀,成了不显山露水的威蕴。
翎羽一样的睫毛在雪色光芒下有种华丽的暗光,与白皙的肌肤形成一种鲜明而清艳的对比。
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元韫浓向前迈了一步,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呼唤:“浓浓。”
元韫浓转头,慕湖舟朝她走了过来。
“浓浓,先前说得开心,怎么就忘记了呢?”慕湖舟走到她身边,含笑将一个裹着兽皮的小手炉塞进了她手里,“说是要借我暖手,把手炉塞给我,就忘记了拿回去吗?”
元韫浓还真忘记了,稍稍一怔,“啊。”
慕湖舟将手炉放回了她手里,“刚刚还在说你手怎么那么凉呢,原来是忘记拿手炉了,也是我不好,没记起来。”
元韫浓接回嵌金手炉,拥暖在指掌间,“不过是个手炉,留你那便留你那了,我在车里也受不着风。”
“冷着你一会,我都心疼的。”慕湖舟玩笑。
“方才还说我贫嘴呢,原来更贫的在这里呢。”元韫浓忍俊不禁。
裴令仪眸光晦涩地看着眼前旁若无人的二人,抿紧了唇。
慕湖舟像是才注意到了裴令仪一样,朝这里看过来,“清河王此次骁勇善战,战绩惊人,以八千铁骑破北凉部队,又收复锦州叛城,实乃我南朝大幸。”
这一番客套话再配上慕湖舟那得体的表情,怎么看怎么令裴令仪厌恶。
裴令仪扯动嘴角,“自然比不上三皇子春风得意,啊,现在改称呼太子殿下了。”
这话里含有讽刺的意味,再加上裴令仪那表情,怎么看不像是真心诚意的祝福。
二人间莫名的针锋相对令元韫浓有些微妙,裴令仪和慕湖舟的立场注定是对立的。
可问题是她现在算是跟慕湖舟定了亲,应该是一条船上的了。
可她又一开始就设计让裴令仪成了自己的义弟,划分到了自己的阵营。
她虽然没有明面上支持裴令仪去做什么,却默认且纵容了裴令仪去做任何事情。
本来是两头下注的事情。
偏偏这会两头的势头都蹿了上去。
尤其是裴令仪,他收编的那些叛军再加上先前的兵力,已经足以让先前所有欺辱他的人在他面前跪下认错了。
“太子若是真心心疼阿姊,便不会有忘了手炉这一出了。从一开始,就不该接下阿姊递过来的手炉暖手。难不成太子如此一个七尺男儿,还如此怕冷吗?”裴令仪问道。
他这架势显得咄咄逼人,像是质问。
慕湖舟微微蹙眉,“清河王何出此言?”
“自然是随口一说罢了,太子不妨好好想想,自己是否适合做这个太子,又是否当时在众人面前向陛下请婚。”裴令仪似笑非笑。
慕湖舟眉头紧锁,“这么说来,清河王得胜归来头一回事情不是去父皇跟前述职,而是跑来这里来教本宫该怎么做吗?”
裴令仪道:“本该是先去述职的,但是想到阿姊在太子这里,实在是放心不下。左右陛下那头也不着急,世子又先去述职了,便先来接阿姊回家。”
慕湖舟眉头皱得更紧了。
元韫浓连忙圆场,拉过裴令仪的手臂,对慕湖舟道:“他怕是从战场上下来,累坏了,都开始口不择言了。”
“我和清都先行回府了,回头再见。”她推着裴令仪上车,回头向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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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舟招呼。
慕湖舟对她点了点头。
上了车,元韫浓开始秋后算账。
她恼怒道:“你方才发什么疯?对太子出言不逊的!”
“阿姊……”裴令仪却答非所问。
他眼眸漉漉灼灼,直勾勾地盯着元韫浓,“边境苦寒,我时常梦见阿姊。”
元韫浓愣了愣。
裴令仪轻声道:“多少夜晚里挑灯听着雨声,倚靠在床边喝得醉醺醺的,那时候会做梦,梦见了阿姊睡时的妆容。”
但听雨挑灯,攲床病酒,多梦睡时妆。
元韫浓默了默,反应过来以后气得头昏脑涨。
她推了一下裴令仪,“怎么没醉死你呢?行军打仗还能喝得酩酊大醉?”
“是打了胜仗后的。”裴令仪回答。
“别人去庆祝,你就醉倒在榻边想我?”元韫浓表情愈发古怪。
裴令仪点了一下头,“嗯。”
元韫浓险些被带偏,“那你也不该回来就下太子的面子!”
“外头人人都在传,阿姊会是来日的太子妃。”裴令仪垂下眼帘,看不清情愫。
元韫浓纠正:“不是来日,陛下已经下旨为我和他指婚了。过不了多久,还会下旨择一良辰吉日,让我和他完婚。”
“嗯,我知道。”裴令仪看似平静地道,“但他不会下那道圣旨了。”
“什么意思?”元韫浓惊疑不定地问道。
裴令仪没回话。
他像个泥塑的人偶般笔直地坐在那里,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元韫浓看他那样子,一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小子从小就这副模样,寡言少语,就跟她能多说点话。
元韫浓负气地背过身,探出窗外看外面,懒得跟他多说了。
“应怜。”背后却突然响起裴令仪的声音。
元韫浓愣了愣,转过身,“你叫我什么?”
裴令仪注视着元韫浓,又重复了一遍:“应怜。”
听裴令仪叫自己的小字,元韫浓有种诡异的陌生感。
前世今生都喊的阿姊,突然间叫了小字,元韫浓莫名有种裴令仪欺师灭祖的错觉。
“你、你……”元韫浓僵硬地指着他,实在有种吾儿叛逆,伤透我心的荒谬感。
也不是说被冒犯了什么的,但却有种难言的荒诞。
前世裴令仪就算是在床帐里,都喊的她阿姊,这一世倒好,名义上还是义弟呢,就喊她小字了?
裴令仪眼底翻涌的情绪太浓烈,不像才及冠的少年将军,倒像前世那个徒手握碎玉,割得自己满手血的疯子。
马车不知何时停下了,碎冰碴子化成雪水,顺着屋檐往下啪嗒啪嗒淌。
可裴令仪眼底跳动的暗火,比元韫浓在北州见过的狼烟还要灼人。
元韫浓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小狼崽子翅膀硬了,再加上刚及冠一个人孤苦伶仃在军中度过的,听信使说似乎也受了点伤,她这会也不舍得多骂两句了。
因为她是知道裴令仪一路走过来有多艰难的。
从偏僻废弃的冷宫,再到岐国公府里头的清仪馆。
裴令仪不像是慕湖舟、沈川和元彻回那样,有最顶尖的老师来教导他们文治武功,尽管严厉,但却怀有期待。
裴令仪是不被期待的,他最开始有的只有自己的一条命。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不懈怠,也不知疲倦。
无数次挥剑,擦掉血,擦掉汗,他能赌上的只有自己的命。
元韫浓实际上并不在意裴令仪的苦难,因为那是裴令仪的苦难,与她无关。
可遍体鳞伤的裴令仪出现在她眼前时,她也还是会心疼。
元韫浓瞪了一眼裴令仪,手指用力戳了裴令仪两下。
“死一边去。”元韫浓一把推开裴令仪。
她自己从车子上跳了下去,甚至没扶小满的手。
裴令仪凝视着元韫浓怒气沉沉的背影,目送元韫浓走进国公府的大门,沉默地摸到了装有永生花的袖袋。
“殿下?”裴九看看元韫浓的背影,又小心翼翼地看看裴令仪。
“进宫。”裴令仪道,“这门婚事成不了。”
第72章 紫衣最贵
裴令仪在最开始的时候,经常会怀疑自己。
他真的恨元韫浓吗?
如果不是恨,他无法想到该用什么别的情感来描述代称。
不然他对一个总是故意无视他、冷落他,对他刻薄傲慢,连假面都懒得戴的人,该是什么样的情愫呢?
不用恨,还有什么字眼可以代称这样浓烈的感情呢?
半夜想元韫浓想得睡不着,那是恨吗?
这么多年来对元韫浓的记忆是如此深刻,那是恨吗?
嫉妒元韫浓、憎恶元韫浓,那也是恨吗?
如果元韫浓**会感到悲哀吗?
那是恨吗?
所以他登上大极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拆开沈川和元韫浓。
然后他见了慕水妃一面,他问慕水妃:“你恨韫浓阿姊吗?”
慕水妃摇头,“应怜妹妹年纪小,我是做姐姐的,理应多让让她。况且,若我所在意之人既能幸福,我又何苦为难自己?”
慕水妃本性就带有母性的光辉,有圣母的一面,**以为常地谦让和照顾。
元韫浓和裴令仪在她心中都是弟弟妹妹,都是她合该照顾的对象。
慕水妃的情感是带有奉献的,只要她喜爱一个人,那么做什么都是甘愿的。
裴令仪沉默片刻。
慕水妃不恨元韫浓。
可是他恨,乃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恨什么。
恨元韫浓对自己的轻慢?恨元韫浓待自己不同的刻薄?
可他所恨之人如此之多,为何偏偏元韫浓不一样?
“水妃阿姊,想要嫁给沈川吗?”裴令仪问。
慕水妃愣了愣,“什么?可他和应怜不是……”
裴令仪看着慕水妃,“水妃阿姊觉得,孤该恨韫浓阿姊吗?”
“恨?”慕水妃脸上浮现出担忧,“你和应怜……”
裴令仪低头,“只需告诉孤,是或不是。”
慕水妃顿了顿,依然用忧虑的眼神看着裴令仪,问道:“那你恨应怜吗?”
“陛下问我,该不该恨应怜。那陛下合该问自己一句,陛下恨应怜吗?”慕水妃轻声问道。
什么是恨?
怎么才算是恨?
那爱呢?
爱又算什么?
“你想要她死吗?”慕水妃问,“看见她落泪,会心疼吗?”
裴令仪无法给出答案。
无法给出答案,因为他带人回京挨个斩首曾经欺辱他之人的那一日,元韫浓落下眼泪的刹那,他确实心痛。
慕水妃继续问:“看到她嫁作沈家妻,是愤怒吗?是嫉妒吗?还是落寞呢?令他们和离,真的是因为我吗?还是因为自己是那么想的呢?”
裴令仪终于发现,他嘴上一直说怎么讨厌元韫浓,恨元韫浓。
被问为什么时,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是因为元韫浓的刻薄吗?还是因为元韫浓的冷眼旁观和高高在上?
不是的,都不是。
原来是恨明月高悬,独不照我。
是在深宫谍影之中,日复一日膨胀的欲念在鬼鬼作祟。
是见不得光的爱恨嗔痴熬成一锅粥,被妒火中烧的怨愤熬干了,都得不到的回应。
是他一次又一次隐秘望向月光,月光却吝啬于照彻他这一方的朽壤。
他当然知道元韫浓的恶劣与唯利是图,他也当然明白元韫浓的虚伪和处心积虑。
只是元韫浓甚至会将那虚假的光随手抛洒向任何一个人,却独独没有扫过他这一方的角落。
他就是那个在报复元韫浓的过程中,还会再爱上元韫浓的蠢货。
于是那时候裴令仪才明白,没有人教他爱,也没有人教他恨。
所以他爱元韫浓爱得痛苦,恨元韫浓也恨得痛苦。
裴令仪不懂,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即使是后面明白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把元韫浓困在自己身边,两个人彼此拖拽着继续坠下去。
他恶劣地回忆起和元韫浓的情情爱爱,毕竟做事情的时候,元韫浓总是无法透过他的肩膀望见穹顶。
元韫浓的手攀在他的脊背上,他的后背滚烫,当然也可能是元韫浓的手太凉了。
当快感攀上高峰的时候,一切呼啸着席卷而来,只有这时候,关于元韫浓爱不爱他这件事情,他不想问,他不想听。
他停留在元韫浓的身体里,像雪花一样在最深处沉重地堆积了,元韫浓的嘴唇战栗地掠过他的耳垂。
只有在这样的瞬间,他才真正被元韫浓所接受。
是畅快的,是痛快的,可他们都遍体鳞伤。
因为太过特别,所以不能忽视。
因为太过强硬,所以无法拥抱。
因为太过骄傲,所以难以左右。
“殿下,到宫门口了。”车外传来裴九的声音。
一直在想前世之事的裴令仪,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是他前世天资愚钝,参不透缘分,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裴令仪走下车,“走吧。”
即使是如此,他也不能放手。
元韫浓是他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痛苦与欢愉。
*
一连好几日,元韫浓刻意回避跟裴令仪的碰面。
裴令仪二十弱冠,已成年。
由于生辰是在军中过的,也没有行礼。
前不久,由岐国公为裴令仪加冠,补了这个仪式。
再加上裴令仪军功显赫,皇帝迫不得已,咬着牙给他封了个骠骑大将军。
这下是封无可封了,裴令仪一时间风头无限,忙得不可开交。
元韫浓躲起裴令仪来,还方便了许多。
惠帝还特意给裴令仪举办了个接风宴,于是元韫浓这会是避无可避了,只得全家一块去赴宴。
霜降给元韫浓挑选去赴宴时穿的衣裳,元韫浓随手指了一件新做的衣裳。
小满就捧着首饰匣子给元韫浓挑首饰了。
元韫浓还在想裴令仪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
偏偏裴令仪还这个时候到了。
一身紫棠色的**袍玉带,裴令仪惯性垂着眼,多少情绪都不显山露水。
裴令仪一来,平日里对裴令仪还算是随和的侍者们这会都起身正色,端正行礼。
毕竟裴令仪如今的身份不一样了,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不能给主子添麻烦埋隐患。
圣人之下,紫衣最贵。
男正衣,女起身。
这倒是愈加提醒元韫浓,裴令仪变得不一样了。
元韫浓坐在那看裴令仪走过来,多少有些郁闷。
“沈川查案有功,今日早朝上,惠帝赏赐了财帛。但是他如今已是大理寺寺丞,升任太快,惠帝在十几年之内,不会再给他升职了。”裴令仪说道。
元韫浓没想过他张嘴就提起沈川,难免愣了愣。
周围的侍者都是极有眼力,在元韫浓手底下当差,该懂的都懂。
见裴令仪提起庙堂之上的事情,元韫浓又一副洗耳恭听,要深谈的模样,他们便轻手轻脚地收拾了东西离开。
裴令仪笑了笑,“果然还是军功升得快,毕竟是拿命拼出来的。”
他的语气略带一些自嘲。
毕竟他不可能走沈川的路子,他没有那种光伟正的背景和支持,而且那也太慢了。
做文官的路,他想要达成目的得几年、十几年,甚至于几十年。
但是上战场,他如今就即将要达成了目的不是吗?
“阿姊想着我能同沈川那般做个探花郎,在翰林院或是大理寺就职,却不想我成了骠骑大将军,可有失望?”裴令仪问。
“金印紫绶,位同三公,有什么可失望的?”元韫浓微微蹙眉。
她顿了顿,又道:“你两度功冠全军,这明枪暗箭全向着你来了,万事须得小心。”
“阿姊放心。”裴令仪唇畔的笑意深了几分,“行军路远,回来路上,我给阿姊带了礼物。”
元韫浓诧异,“什么礼物?”
“是首饰。”裴令仪答道。
引着元韫浓到镜前,他极其自然地靠了过来,几乎将元韫浓圈在自己怀里和镜子前。
裴令仪的气息落在元韫浓耳畔,嗓音微哑:“阿姊来瞧瞧,喜不喜欢。”
他垂着眼睛,轻轻撩开元韫浓颈后的长发,指腹无意间蹭过元韫浓的后颈。
元韫浓轻轻一颤。
强忍着这熟悉的亲昵,周遭开始燥热,元韫浓道:“要不还是叫霜降进来给我戴上吧?”
“举手之劳的事,阿姊何故再叫旁人来代劳?”裴令仪浅笑。
项链戴上,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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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圆月项链,冰凉的坠子轻轻垂在胸骨上。
元韫浓低头看着圆月坠子,微微发怔。
“那年中秋夜,我囊中羞涩,给阿姊的礼物只有白玛瑙弯月耳坠。郑女幼说,白玛瑙太低劣,配不上阿姊。中秋人团圆,弯月不圆满。”裴令仪说。
他的指腹摩挲过白玉圆月坠子,令元韫浓心惊。
不像是在把玩玉石,倒像是缱绻地摩挲别的什么东西。
裴令仪轻笑一声:“那时候我连一个好些的首饰都买不起,如今可以了。我可以给阿姊好的,也可以给阿姊圆满。”
白玉、满月,无一不是在向元韫浓证明今非昔比。
“原来的白玛瑙弯月耳坠如今在我这里,待到哪一日我惹了阿姊生气,可要拿它向阿姊求饶卖可怜的。”裴令仪不知从哪拎出那对耳坠,在元韫浓面前晃了晃。
元韫浓下意识伸出手去接。
裴令仪却收拢了掌心,将耳坠裹入掌心里,“到那时候,阿姊可要念及旧情,饶我一回。”
“你……”元韫浓还没说什么。
裴令仪又点了一下元韫浓脖颈上的圆月项链,“便先拿这个,讨阿姊欢心。”
裴令仪轻声问:“我觉得很好看,阿姊觉得呢?”
元韫浓下意识抬眸望向镜子,恰好和镜子里的裴令仪不偏不倚对上视线。
裴令仪和镜中的元韫浓对视,眸光渐暗,像是淬了融化的流银般,扫过她发梢、眼尾、脖颈、肌肤。
似乎视线所过的地方都泛起烫意,连她鬓边摇曳的碎影都格外眷恋。
元韫浓连忙错开视线,“好了,走吧,你的接风宴,迟了可就不好了。”
她推门而出。
裴令仪凝视着元韫浓的背影,停顿了一下,跟了上去。
在慕湖舟请旨赐婚之前,他还一直打算温水煮青蛙的。
但是如今看来,是不行的了。
元韫浓快步走到府门前,却发现原本的马车换成了一辆看着华丽非凡的。
那珠光宝气,金碧辉煌到但凡是过路之人,都会驻足观看的程度。
元韫浓又哽住了,用颤抖的手指了指那辆车,“我的车怎么换成这了?”
马车车壁上雕刻花草、飞禽、走兽,又镶嵌珍珠、玛瑙、金银、宝石、珊瑚……
简直是恨不得把所有稀世珍宝都镶嵌上去。
好看是好看,华丽是华丽,但是她坐着这个到处跑,还去宫里,未免也太高调了些。
恨不得告诉所有人,我朝荣郡主就是比宫里头所有贵人都高贵,都有钱吗?
霜降犹豫了一下,道:“郡主,五郎换的。”
“快给我换回去。”元韫浓恼羞成怒,“这车放出去成什么样子?我现在就已经接了凤印成皇后了吗?”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裴令仪的声音:“当年国公与长公主为阿姊所制百花裙,百花冠,我如今为阿姊造一架百宝车又如何不可?”
元韫浓转过身看他,更是气得慌。
她都怀疑孩子是不是之前过得太苦了,导致现在报复性地花钱乱买东西,还养成了这种暴发户的方式。
“你是不是打仗伤到脑子了?这像话吗?这能比吗?”元韫浓气道,“百花裙百花冠是我爹娘送我的,而且那时候是及笄之礼。你送的这是到处跑的马车,还要跑去宫里赴宴,还是你的接风宴。”
“时候一样吗?意义一样吗?”
“我是现在要成太子妃了,不是已经是皇后了。你现在是有了军功,不是当了皇帝了。”
“你刚成了骠骑大将军,就送我这样的车马,还嫌我们那位好陛下不够猜忌你,猜忌元氏吗?”
“你还嫌盯着你的眼睛不够多,不够众矢之的吗?非得所有人都明里暗里给你使绊子啊?”
可见元韫浓真的气,说了一堆。
裴令仪顿了顿,弯起唇角,“阿姊会成皇后的,提前有这礼遇,也是合理的。”
元韫浓见他这油盐不进的模样,更是险些气倒。
“阿姊快些上车吧,一会赴宴该迟了,我来替阿姊开头引路。”裴令仪照旧噙着笑。
元韫浓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想裴令仪在外边开路,还要惹眼高调,只得扯着他一块上了车。
第74章 婚变
裙裳上边沾了裴令仪的血,元韫浓只能先到慕水妃宫里去换上了裴令仪早就备好的衣裙。
元韫浓都怀疑裴令仪是故意的了,他备下的衣裳相当高调。
红绫罗纹曲裾丝绵袍和曲裾素纱襌衣,外罩的蚕丝素衣若隐若现,尤其是在冬日里更引人注意了。
更别提这衣裙还是朱红的。
元韫浓也无所谓了,刚刚裴令仪送她圆月白玉项链还有百宝车的时候她就感觉古怪得很。
若是换作了之前,裴令仪这些礼物是送到了她的心坎上的。
但是如今的裴令仪来送,她隐隐约约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事实证明她的感觉也没错,裴令仪果然给她准备了好惊喜。
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她从北凉逃出来,再养好伤回别庄,再和慕湖舟回京,等到裴令仪班师回朝。
前前后后,其实也没过去多久。
短短数月,裴令仪变化真有如此之大吗?
还是说裴令仪早有此心,只是瞒得太好了,她没看出来?
元韫浓再仔细地端详裴令仪那张稠艳的脸,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依旧是阴鸷的漂亮。
“阿姊怎么盯着我的脸看?”裴令仪微微翘起唇角。
元韫浓收回了视线,“没什么。”
不得不说,裴令仪的脸确实是生得好啊。
即便是长辈们不喜欢的那种长相,但是也无法否认的漂亮,像是湿漉漉、阴森森的艳鬼。
“阿姊。”裴令仪含笑注视着元韫浓,“一会宴上见了慕湖舟,他若是失态,阿姊可别失态。”
“你什么意思?”元韫浓没好气道。
裴令仪也趁这会简单包扎了手上的伤。
他道:“惠帝若是想在宴上揭过原来指婚的意思,怕是会直接再为我与阿姊指婚。”
元韫浓都不敢想那个场面得有多荒唐,史官文人又得多口诛笔伐。
“先斩后奏,可是阿姊教会我的。”裴令仪笑。
毕竟先前元韫浓好几回都是先斩后奏,叫岐国公认他做义弟,也是先斩后奏。
“滚开。”元韫浓没给裴令仪好脸色。
她换上衣裳,就直接向着宫宴地点而去。
裴令仪现在心情格外愉悦,连带着对旁边一头雾水的慕水妃也和颜悦色了起来。
慕水妃相当忧心,“你们吵架了吗?韫浓身子弱,你可别气她,让她伤心。”
“阿姊只是提前知道了一个消息,心情不太好,我会劝她的。”裴令仪道。
慕水妃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这样。
毫无意外,宫宴上慕湖舟和元韫浓姗姗来迟。
因为等待元韫浓换了身衣裳的慕水妃也迟了。
到了殿前,裴令仪让慕水妃先进去,慕水妃不明所以。
但见元韫浓神色有些木然,对此没有做出反应,慕水妃便点了一下头进去了。
元韫浓还能不知道吗?裴令仪存心想要挑衅惠帝和慕湖舟而已。
慕水妃被皇后阴阳怪气地斥责了几句来得那么迟之后,便神色如常地入座了。
珠帘漫卷,听得阶前玉磬清响。
慕湖舟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慕水妃。
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已经带着元彻回和元蕴英兄妹入座了,元云和前些日子回了国公府小住后,照旧回白云观修行了,元韫浓怎么还没到?
慕水妃接收到兄长的询问,正想裴令仪和元韫浓在外头怎么还不入内呢,就听见宦官尖声禀报。
“清河王与朝荣郡主到——”
元韫浓依然静谧且美好的模样,那身衣裙衬得她更是清艳。
朱红的裙裾扫过丹陛石雕的睚眦,她身后半步,跟着一身紫棠色的裴令仪。
裴令仪甚至佩剑上殿。
殿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觉得他们岐国公府简直是狂到没边了。
这两人一个朱衣一个紫衣,紫衣那个还未经允许佩剑上殿,仔细瞧瞧那**袍上的**也怎么看怎么像是龙。
没一个于理上是合的。
“朝荣来迟。”元韫浓福身。
慕湖舟正要开口,裴令仪便玩味道:“臣来迟。”
他说道:“还请陛下恕罪,是路上瞧见了匹拦道的野狗,自不量力。阿姊心软,非要给它超度,这才耽搁了时间。”
元韫浓适时地咳嗽起来。
她微不可察地踢了一下裴令仪的靴子,本以为她不知道这是在暗讽慕湖舟。
“入席吧。”惠帝没说什么。
倒是在裴令仪和元韫浓入席之后,又侧过身从身边的宦官那里拿了一瓶药,取了几颗颜色鲜艳的丹吞了。
元韫浓悄无声息地收回视线,只觉得有些可惜。
都这么长时间了,惠帝怎么还没把自己吃丹药吃死呢?
“怎么我和阿姊一来就全无丝竹管弦之声了?”满殿死寂中,裴令仪轻笑。
于是乐声再起。
元韫浓几次三番看见皇后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是碍于裴令仪如今的身份,和惠帝的态度,还是硬生生把质问的声音咽了回去。
菜样上到炙烤鹿肉,是前两日慕湖舟猎的活物,到了今日才宰杀上了桌。
元韫浓不怎么吃,主要是虚不受补,鹿肉补得太猛烈了。
而且,她也不太喜欢这味道。
侍者端着切好的鹿肉到裴令仪和元韫浓桌前时,裴令仪正把玩着方才马车上从元韫浓手里夺来的短刃。
刀光映出元韫浓苍白却平静的面容。
元韫浓看着鹿肉没有动筷子,却听见旁边的裴令仪喉间溢出笑。
“阿姊吃不来的,也不爱吃。”裴令仪说道,“太子殿下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呢?”
旁边的裴九也不知道从哪端来一盅药膳,打开盖子,是黄芪炖鸡。
裴令仪忽然割破自己掌心,将血滴入药盏,“但是阿姊是该进补了。”
元韫浓面无表情,不想跟得了疯病的人说话。
裴令仪非要两只手都伤,她也没有办法,反正裴令仪从小不知道顾惜自己。
滴血有什么用?裴令仪的血比鹿血壮阳吗?
她并不理会裴令仪这种挑衅慕湖舟的行为。
裴令仪收回手,目光扫过慕湖舟难看的脸色,“毕竟……”
“改朝换代最是耗人心血。”他压低了声音,在元韫浓耳边轻声说道。
元韫浓瞥了他一眼,并不理睬他。
她冷笑:是啊,前世你不就是改朝换代,耗尽心血而油尽灯枯,英年早逝吗?
元韫浓把黄芪炖鸡推到一边,没有想吃的意思。
裴令仪也不恼,而是又给元韫浓倒上了一杯掺了鲜梨汁的花茶。
琉璃盏映着百枝烛火,将殿内照得恍如白昼。
歌舞升平,但不少人都没有心思观赏了。
元韫浓掩唇轻咳,裴令仪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转头示意裴九去把殿门关上。
所有人就这么看着裴令仪仿佛眼里丝毫没有惠帝一样,我行我素。
元韫浓照样没理裴令仪。
有心人见元韫浓跟裴令仪没有交流,已经在猜测了,这是姐弟俩拌嘴了,还是怎么了?
还是说裴令仪如今势大力沉,与元氏有矛盾有冲突了?
又或是说,又有什么大事又发生了?
在京城混迹的达官显贵们多数都会凭借细微的变化而捕风捉影,猜测出一些动向。
看着裴令仪摆到自己面前的蟹酿橙,元韫浓更是无明火起。
裴令仪却仿佛一无所觉,只是笑:“今日的蟹酿橙做得好吃,阿姊快尝尝。”
“不吃。”元韫浓哽着一口气。
“那来尝尝这道玉盘霜,阿姊喜欢吃甜食。”裴令仪既不气馁也不恼,继续笑着撤了蟹酿橙,换了一道上前。
元韫浓更气了,“不吃。”
裴令仪又换了一道糕点上来,“梅花山药糕呢?”
他似乎是以此为乐,笑意盈盈地注视着元韫浓。
元韫浓在桌底下踹了一脚得寸进尺的裴令仪。
也就是现在在宫宴上她得给裴令仪面子,不能毁掉多年以来塑造的柔弱形象给裴令仪一巴掌。
不然元韫浓早翻脸了。
“锦州、北州大捷实乃天佑我南朝。”惠帝浑浊的目光扫过元韫浓朱红的裙裾。
他又转动眼珠,看向了元韫浓身边的裴令仪,“如此一来,清河王已官至骠骑大将军,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恰好,清河王只有一事相求。”
慕湖舟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毕竟当时他看到了御案上的那份折子。
裴令仪还没回来,那份奏折就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到御案上了。
显而易见,裴令仪在担心什么。
慕湖舟手中的玉箸搁在食案上,等待惠帝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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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他不自觉看向了似乎气定神闲的裴令仪。
裴令仪正慢条斯理地用那把短刀,细致地将炙鹿肉切成极其细小的肉丝。
挑了嫩的一撮,裴令仪放到了元韫浓的食盘里。
“不吃。”元韫浓似乎真的有些恼火了。
裴令仪便乖乖坐在那不动了。
两人似乎没有一个在意惠帝后面的话。
“父皇,儿臣与浓浓的婚约……”慕湖舟握紧了掌心,起身正想要说些什么,却见裴令仪突然抬眸。
惠帝咳嗽起来,他身边的内侍立刻捧出明黄的卷轴。
内侍尖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临御宇内,夙夜孜孜,惟愿宗枝蕃衍,懿亲辑睦。今观清河王裴令仪,翊赞朝堂,克殚忠诚,朝荣郡主元韫浓兰心蕙质,婉娩有仪。二人皆秉珪璋之质,怀琬琰之姿,门楣相匹,德业相当。”
等待到尖锐的声音余韵散去,现场照旧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惠帝道:“朕念及天家骨肉,笃重伦常,特降此诏,缔此良缘。”
他拿着丹药瓶,说:“着礼部详定仪轨,钦天监虔择吉期,鸿胪寺备办典仪。”
满殿贵胄的视线都不住瞟向裴令仪、元韫浓和慕湖舟三人。
也不知道从哪先起来的窃语声,声音越来越多,他们交头接耳,混着压抑的抽气。
谁不知道前不久的赏花宴上替慕湖舟和慕载物两个皇子选妃,惠帝口头定下了元韫浓,要为二人拟旨赐婚,还定下了慕湖舟做储君。
虽然不知为何圣旨迟迟未下,但是陛下金口玉言,这事也算是板上钉钉了,只差一个黄道吉日了。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更何况是帝王?
可如今才过去多久?惠帝居然出尔反尔了?
这倒是也罢了,惠帝竟然还给裴令仪和元韫浓赐婚?
简直是匪夷所思,这二人不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义姐弟吗?
细碎的议论声交织成网。
“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在想什么呢?裴清都和元应怜这两人情同手足,如今居然要成未婚夫妻了?”
“这重要吗?这道圣旨下之前,郡主的未婚夫可还是太子!”
“太子妃变异姓王妃,简直是亏惨了,难不成元氏什么地方得罪了陛下不成?”
“简直荒谬,这算是横刀夺爱吗?”
“太子也太惨了。”
“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姐弟,这也未免太……”
“也就是一起长大的,算是青梅竹马吧,血缘上是半点不挨着的。你要是这么说,这还比不上太子和朝荣郡主是表兄妹呢。”
“不是,为什么会突然给他们指婚?”
“定是元氏见义子得胜归来,功高盖世,想着毕竟是没有亲缘的,得亲上加亲成姻亲关系,才向陛下提的。”
“你怎么不说是陛下忌惮清河王功高盖主,利用宗亲姻亲,叫国公府盯着清河王呢?”
“要我说你们消息都不灵通,我可是听说了,是清河王自己求婚请旨的。”
满殿哗然中,裴令仪手腕翻转,方才还在给元韫浓切肉的短刀猛地钉入面前的案几上。
“嗡”地一声,刀匕的铮然声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慕湖舟从内侍宣读旨意起两耳就一阵嗡鸣。
不可置信,震惊,愤怒,不解,困惑,迷茫,仓惶……
又或许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慕湖舟如今的心被填得太满了,以至于思考不了什么别的东西。
他望向惠帝,那双眼睛依然昏沉且什么都装不下。
而他父皇身边的母后,也是跟众人一样露出来如出一辙的表情,但似乎多了几分隐秘的欣喜。
裴令仪则是面不改色。
那元韫浓呢?
慕湖舟望向了元韫浓,元韫浓对此表现得平静,甚至是有些木然地端坐在那里,像是金玉堆砌而成的人偶。
元韫浓整个人似乎浮在一团朦朦的雾气之中。
慕湖舟失手碰落手边蜜桔,圆滚滚、金灿灿的蜜桔咕噜咕噜翻过地上的纹路,滚到元韫浓的裙下。
元韫浓顿了顿,她下意识俯身要捡。
她却被裴令仪攥住了手腕,少年掌心轻轻地摩挲着她腕间的脉。
裴令仪微笑,“掉了的东西,阿姊也要捡吗?”
元韫浓哑然。
第75章 入赘
宫宴结束了,众人各怀心事退场。
元韫浓坐在回去的百宝车上时更是显得心事重重。
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也是看着她欲言又止。
“回府上再说吧。”岐国公道。
惠贞长公主点了点头。
裴令仪若无其事地跟元韫浓坐在一块,面带微笑地应对面色不佳的元彻回和元蕴英。
元韫浓回想起,方才宴上慕湖舟的表情和失态。
慕湖舟似乎是想要站起来质问什么,但是他身后的亲卫和幕僚都讪笑着按下了他。
他们都知道在储君到皇帝的这临门一脚,慕湖舟不可以出任何错误。
例如说忤逆君父,又或者说是得罪风头正盛的权臣。
就连皇后都连忙打圆场,说慕湖舟这是兴致大发,想要给裴令仪敬一杯酒。
于是裴令仪似笑非笑地看着,慕湖舟失魂落魄地上去递了一杯酒。
慕湖舟想问,可他连问谁都不知道。
问惠帝吗?问裴令仪吗?还是问元韫浓呢?
又或者说,他该问皇权富贵?问世家荫庇?
还是说,他应该问自己?
“阿姊是在想慕湖舟吗?”裴令仪问道。
元韫浓都对他的敏锐感到叹服,“是又怎样?”
裴令仪笑了笑,“阿姊尽管想吧,既然已经答应了我,我相信阿姊的。”
元韫浓可半点看不出来他相信的模样。
“你会放他一马吗?”元韫浓问。
“阿姊想让我放他一马?”裴令仪扬眉。
元韫浓似乎答非所问:“这回算是我出尔反尔,你横刀夺爱。”
裴令仪道:“若是换了旁人,阿姊才不管他死活呢。可是换了慕湖舟,阿姊却觉得亏欠了吗?”
“你到底放不放?”元韫浓开始不耐烦了。
“阿姊说的,我都会去做的。”裴令仪垂下眼睛。
富丽堂皇的马车停在国公府门口,元韫浓都没给裴令仪一个眼神,径直下了车。
惠贞长公主他们的车马快一些,在门前似乎在说些什么,等待着元韫浓和裴令仪。
看到元韫浓和裴令仪已到,岐国公道:“应怜,五郎,随我来。”
等一家人都到了书房前,也意味着要好好谈谈了。
到了门前,岐国公顿了顿,对裴令仪道:“五郎,你先在隔间等候片刻。”
裴令仪并不觉得冒犯,反倒是心情愉悦地颔首。
毕竟这也意味着,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大概是会接纳他的。
毕竟这些年来他在岐国公府里,可没少费心思在元韫浓的族亲身上。
他们或许会觉得他阴郁难相处,但这么多年了,至少比起代表皇族的慕湖舟来说,他才更算是自己人。
元韫浓随着父母和兄姐一同迈进书房的门。
合上门,惠贞长公主看着元韫浓,未语先叹气。
“你这丫头,到底是怎么想的?”惠贞长公主问,“先前不还说要当皇后吗?这会陛下赐婚,我见你也没有什么太大反应。”
元韫浓道:“女儿先前并非儿戏,确实是想皇后。哪怕是现在,也依然如此。”
“那你怎么……如果不是太子,还能有什么可能?”元蕴英蹙眉。
元韫浓顿了顿,她总不能说裴令仪要复辟裴雍吧?
她要是这么说,元彻回和元蕴英现在就能出去跟裴令仪打起来。
短暂的纠结之后,元韫浓道:“陛下下旨,总不好当众抗旨的,他们已经够猜忌元氏了。”
“这么说来,陛下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么乱点鸳鸯谱?”惠贞长公主愁道,“应怜,若是你不愿意,明日母亲便进宫回禀陛下,辞了这门婚事。”
“陛下这么做并非是无端端的。”元韫浓说,“而是清都在没回京前,奏折便先八百里加急送回来了。”
元彻回不可置信,“他那份奏折上写的是要求娶你?”
那会裴令仪八百里加急送那份奏折的时候,还说的是重要军机。
他还真信了,还想着这一世裴令仪不跟自己妹妹纠缠也好,就做单纯的义姐义弟,反正也没什么好结果。
慕湖舟也算是良人,又沾亲带故的,知根知底。
结果裴令仪是在圣旨真正下来,婚期定下之前,先去改惠帝的主意?
“应是如此。”元韫浓点了点头,“至于陛下为何答应,许是因为清都这前朝血脉的异姓王身份实在特殊,再加上过往仇怨,和如今的兵权,陛下实在忌惮,暂且安抚清都吧?”
裴令仪自己搞出来的事情,元韫浓没打算替他遮掩。
这一关让他自己去过,元韫浓懒得替他多费口舌,又不是非嫁他不可。
但是元韫浓还是看向了惠贞长公主,“母亲,虽说如此,我也并非不愿意嫁。”
惠贞长公主听得一愣又是一愣,“你们……”
“我的傻妹妹,你可清醒些吧?你该不会把多年以来姐弟亲情误以为是爱情了吧?”元蕴英拧眉。
“不是。”元韫浓摇头,“他是难能可贵的好刀,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元蕴英眉头皱得更紧了,“元氏还没完呢,什么时候要轮到你牺牲自己的婚姻来为家族谋后路了?”
元韫浓说:“今日朝会上,御史台总共参了我们元家三本折子。元氏如今犹如刀尖起舞,看着风光无限,背后风险同样无限。”
“那也轮不着你来牺牲,你当我们都是死的吗?”元蕴英转向元彻回,“二哥,你说是不是?”
元彻回现在心情复杂得很,他原来是真的很讨厌裴令仪。
可是做了那么多回梦,即使结局都不好,但是无论是哪一个梦,他都能感知到裴令仪爱元韫浓爱到疯魔。
只有这一点无法否认。
“看应怜自己怎么想吧。”元彻回说,“无论嫁谁,都好不过留在家中的。”
岐国公也叹息了几声:“就让应怜自己选吧,为父能做的也不多了,只能尽可能为你兜底。”
毕竟无论从品阶上还是从职能上,如今都是裴令仪更高。
他们元氏唯一能与之相抗的,便是他们是百年世家,根深蒂固,而裴令仪如今只能算是新贵。
即使是有能力有决心的帝王,想要剪去世家百年的羽翼都要掂量自己,何况是一个同样饱受猜忌的异姓王。
裴令仪如今还太不稳了,即使是风头无限,也太不稳了。
所以岐国公才会一开始就把目光放在沈川身上。
因为无论日后沈川如何,他身后同为世家的沈家都能保证元韫浓的锦衣玉食,余生无忧。
对于世家而言,无论是新贵还是皇族都不够稳,只是富贵险中求罢了。
“父亲,我的的确确想好了的。其实于女儿而言,无论是太子表哥还是清都,都没有区别。”元韫浓道。
只是对于元氏而言,或许裴令仪是更好的选择。
因为无论哪一个帝王登上宝座,都很难容忍外戚势大。
而裴令仪不一样,他是一个疯子。
不但没有那么在乎裴氏,也没有那么在乎皇权。
“好,好。”岐国公点了点头,“为父明白了,应怜,你先回去休息吧,今夜你也累着了。”
元韫浓环视周围,发觉所有人都没动。
看来是打算让她回去,接下来跟裴令仪深谈了。
“女儿告退。”元韫浓欠身,转身离开。
至于后面的事情如何发展,那就是裴令仪的事情了。
能不能让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他们容得下他,那是他的本事。
等到岐国公他们看着裴令仪走进门,才恍然觉得他仿佛脱胎换骨。
裴令仪刚进岐国公府大门的时候,何等落魄,何等可怜。
可如今真论起品阶和身份来,到了这里,除了惠贞长公主,其余人都不如他。
更何况他如今也有了实权。
裴令仪对着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行了个标准的子侄礼,“听闻国公近日膝盖旧疾复发,我在边疆寻来了雪蟾膏,可以止痛,稍后会让人送到书房。”
岐国公神色复杂。
他们都不得不承认,只要裴令仪愿意,很多事情都能做到。
“阿姊告诉我,送人礼物该投其所好。”裴令仪笑了笑,“为长公主备下的薄礼,也会稍后送到院里。”
“你……”惠贞长公主欲言又止。
她最终叹了口气,问:“五郎,元氏并不薄你,你实话告诉我,你真的喜爱应怜,准备好与她共度余生了吗?一生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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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怜几次救你,你或许只是将亲情和感激当成了爱情。”
“我想的很清楚,我从一开始就那么想。”裴令仪认真道。
他道:“我此番,是想入赘,我想进元氏宗谱。”
他想将自己的名字,跟元韫浓永永远远地绑定在一起。
就像前世他那么急着修皇陵,叫人编史书一样。
他想要后世之人提起他,都会想起元韫浓。
众人惊愕不已,“你想入赘?”
“嗯,我跟着阿姊走。”裴令仪点头,“若是信不过我,我可以用齐家张家的头颅当投名状。”
元蕴英都觉得不可思议,“你是裴雍嫡系最后的血脉了,你居然愿意舍弃这些入赘?你不怕那些老顽固把你撕了啊?”
裴令仪平静道:“自离宫起,我便一直住在岐国公府,他们没有做什么。”
“你真的下定决心了吗?”元彻回蹙眉。
“清都愿以清河王府为聘。”裴令仪将婚书铺在几人面前,“稍后会让人将这些年来我所有庄子铺子,已经军队部曲的明细簿子都拿来。”
他眼睛里的光泽明暗交替,“但求元氏祠堂添盏长明灯。”
然而慕湖舟在宫宴结束之后,就被皇后领回了宫中。
皇后警告他:“不管你对元韫浓是余情未了,还是甘愿袖手,你都给我好好的把心思落回肚子里面去。”
“你父皇既然已经下了旨意为裴令仪和元韫浓这两个人指婚,就断无可能会再改。”皇后见慕湖舟没有反应,追上慕湖舟。
她语气急促道:“你就差一步就能登上那个位置,你父皇天天沉迷于那些丹药,必然不是长久之象。”
“一步之遥!只要你肯忍耐,你肯甘心,待你登基之后什么美人不会有?难道白翩飞不好吗?慕载物还在后面虎视眈眈,你怎么可以这时候带上所有人去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冒险?”
“为君王者,一路走来,只要登上那个位置,什么不可以?什么不能舍弃?”
“难道你在这时候还要冒着险去触怒你父皇,得罪裴令仪吗?别为了一个元韫浓而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景!”
“儿臣不愿!”慕湖舟终于爆发了。
“不愿?”皇后怒道,“你说不愿就有用了?”
她指向紧闭的宫门外,“谁不想将相王侯?那为何天底下有那么多庶民。他们愿意吗?”
慕湖舟脸色惨白。
“历代帝王,身不由己,也不是随心所欲,难道他们乐意了?”皇后继续问。
她拔高了声音:“本宫还不高兴朝荣那死丫头还活着呢,难道这些就能靠本宫不愿意而改变吗?”
“这天下事不是会为了你一句不愿意而改变的!”皇后恨铁不成钢道。
慕湖舟看向皇后,“母后,既然没有什么乐意不乐意的,那你嫁给父皇是为什么?为了齐家的荣耀吗?”
皇后一时失言。
在死寂之后,她咬牙道:“本宫为家族,你父皇为皇权!名门世家,皇权富贵,二者相合,众望所归!”
慕湖舟闻言,不禁惨笑:“为了权与利你们才会生下我,审时度势罢了。如今也是审时度势,就可以出尔反尔,横刀夺爱。”
“你在愤怒?你在憎恶?有什么用!”皇后掰住慕湖舟的肩膀,尖声道,“你连你父皇的想法都左右不了,连臣子们的口舌都争辩不能,你有什么资格不愿意?”
慕湖舟盯着她,问:“母后,在你眼里,齐家就远甚于一切吗?”
皇后没有回答,而是别过了头,道:“你只需要明白,你若是败了,不仅是本宫,你的皇祖母与舅父,以至于整个齐家都会跌落谷底。”
“好、好。”慕湖舟一面点头,一面后退。
他苦笑,“母后不过是仗着我不忍心连累那么多人,抛下所有人。”
“是本宫逼你吗?”皇后声音也低了几分,“是本宫不得不做。”
“那儿臣便祝愿母后,得偿所愿了。”慕湖舟转过身,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宫殿。
外面寒风萧瑟,摇曳的灯影似乎都将朱漆廊柱浸成血锈色。
慕湖舟扶着廊柱的手微微发颤,“可笑。”
他的声音很快就消散在空荡荡的长廊里。
第76章 旧人新念,再求来生
裴令仪说清河王府都已经收拾妥当了,随时可以住人。
元韫浓还以为他的意思是,他马上要搬去清河王府了。
没想到裴令仪的意思只是说,元韫浓若是想要换换口味,随时可以去清河王府住上一阵子。
听裴令仪的意思,像是日后还是要住在岐国公府,清河王府跟别庄一样,只是偶尔去住一住。
元韫浓听得一阵无语。
就不说是帝王了,谁家儿郎是这般模样的?
裴雍旁系那些人,要是知道裴令仪打算入赘,非得掀翻天不可。
裴令仪正在跟元韫浓描述在清河王府给她备好的院子,霜降便上了禀报了。
“郡主,太子来了。”霜降小声道,还瞥了一眼裴令仪。
元韫浓有些诧异,她原本以为拿慕湖舟的性子来说,会一个人消沉一段时日,回避她一段日子。
毕竟慕湖舟的性子,也是相对内敛的。
“他是来向阿姊道别的吗?若只是贼心不死,何来见的必要?”裴令仪扯了一下嘴角。
“你别忘了,是你抢的他的,不是他抢的你的。”元韫浓斜睨了裴令仪一眼。
裴令仪低眸不语。
分明就是慕湖舟抢了他的珍宝。
霜降道:“太子连伞都没带,也没带人,就搁雪地里站着呢。”
元韫浓眉心一跳,这一天天的没有一个消停的,这招苦肉计怎么人人都会用?
“出去瞧瞧吧。”她叹了口气。
“阿姊若是去了,还回来吗?回来还会愿意嫁给我吗?”裴令仪却突然问。
“在你眼里我便是如此反复无常之人吗?别在那发疯。”元韫浓没搭理他。
元韫浓走了出去,就看见慕湖舟站在台阶之下,也没有撑伞。
站到了檐下,隔着几层台阶,元韫浓低头望着慕湖舟。
元韫浓披着白狐裘,郁若庆云,皎若荆玉。
而霜降撑着伞,站在元韫浓身侧替她遮挡风雪。
“我没有不认命。”慕湖舟轻声道,“我只是不甘心。”
他抬眸认真地看向元韫浓,问道:“所以才想问一问,为什么?”
“湖舟啊。”元韫浓望着他,“我时常觉得你有时候过于天真了,又或者是说,你只是仍然怀有希冀,对那些不该怀有希冀的人。”
元韫浓叹了口气:“湖舟,世上不止有你和我两个人。你抛不下太多,我也抛不下,难道你要我顶着牵连那么多人的风险跟你走吗?”
“那裴令仪就可以了吗?”慕湖舟问。
“他不在乎这些,可你在乎。”元韫浓平淡道。
慕湖舟无言以对,无法否认,因为元韫浓说的是事实。
而且裴令仪和他不一样。
他从一开始走的路就是正统,是顺理成章。
而裴令仪从一开始就是从废弃宫墙的罅隙里挣扎生长的、充满反叛的野草。
“况且,我不妨跟你说一些实话吧。”元韫浓道,“湖舟,我讨厌太后,我讨厌皇后,我也讨厌惠帝,我还讨厌齐家和白家。我讨厌他们,憎恨他们。”
“可是当初你说过的,你说只要她们道歉,你会愿意揭过这一篇。”慕湖舟像是不解,又似乎有些委屈。
元韫浓摇了摇头,“如果和你在一起,就意味着我必须忍受他们,因为他们站在你这边。我需要顾忌你,连情绪都要隐蔽。”
“但是清都不一样,他亲族尽灭,就算有,他也不在乎。”她道,“他喜我所喜,厌我所厌。”
“你能做到吗?”元韫浓的语气那样平和。
但哪怕是这个问题,慕湖舟也无法给出答案。
于是元韫浓眸中沾染了点滴笑意与哀伤,“我不能永远活在家族和亲人的阴影底下,我总要为它做点什么。”
慕湖舟似乎有些动容,正欲开口,却见元韫浓笑了。
元韫浓笑起来眼睛像是两轮皎洁的弯月,带点烂漫的味道,“这才是众望所归啊,太子殿下。”
“名门世家……众望所归……”母后说的那些话仿佛历历在目,慕湖舟捂着脸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
“那你要我如何呢?湖舟。”元韫浓问。
慕湖舟不能要求元韫浓什么,因为他也无法做到。
他知道元韫浓是正确的。
“元氏生我养我,予我殊荣,予我锦衣玉食。”元韫浓温和道,“我接受了它的荫庇,就不能因为它的腐朽而抛弃它。”
这是他们这些世家子女必须做的,既然接受了荫庇,就不能责怪它限制自由生长,蒙蔽双眼。
“何况它并非根系腐烂,而是被人摧折。”元韫浓道,“我要扶持它,它是我的底气和依靠,我是它的延伸与根系。”
慕湖舟惨淡一笑,“所以你就打算舍下我。”
“难道你就能舍下皇权富贵,舍下你的身份吗?”元韫浓反问。
只有沉默。
元韫浓不说话了,凝视了慕湖舟片刻后,便要转身回屋。
一瞬间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力道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向后一拽,拽进了慕湖舟已经冰冷的怀抱之中。
“你说得对。”慕湖舟忽地笑了,“你说的都对,浓浓,到了这条线上我们不能再做出更逾越的事情了。”
他最后亲吻了元韫浓的鬓角,“我该跟你告别了,浓浓。”
元韫浓极低地应了一声:“……嗯。”
“对不起,是我没有做到。”慕湖舟道,“曾经在破庙里许下的誓言,是我没有做到。”
“没有关系,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当真。”元韫浓的话语依然那样温柔又残忍。
慕湖舟苦笑:“那我只能求破庙里许下的来生了。”
北凉于京城生乱之时,他和元韫浓在落魄之际,于破庙中许过愿。
他说要为元韫浓,为元氏谋来日,元韫浓却只是笑了笑。
而后他便说,那便许来生吧。
他便许愿了来生,若今生不能,来生他来为元韫浓谋来日。
现在,他只能求那个愿望能够成真。
满天神佛能够怜他,叫来生可以不入帝王家,可以得偿所愿,能够无所顾忌地和元韫浓在一起。
“望来生,你我还能遇见吧。”慕湖舟道。
元韫浓温和且平静地注视着他,“会的。”
“我们还是亲人,我还是会为你而筹谋。”慕湖舟低眸笑了笑。
他似乎变回了那个处事周全的太子,体面得不行,“今日是我莽撞,就这么找上门来。东宫还有政务尚未处理,我便先回去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最后叮嘱道:“外面风雪大,快些回去吧,别着了凉。”
慕湖舟转过身便要离开。
走出几步,听到身后元韫浓喊了他名字:“湖舟。”
慕湖舟停住了脚步,没敢回头。
他只听到元韫浓轻声道:“望好。”
像是就这么告别,慕湖舟僵硬地稍稍颔首,继续迈步向前。
元韫浓无声地望着慕湖舟的背影。
“阿姊已经站在了我这边,却还要在慕湖舟那里留一手吗?”裴令仪的声音从身后缓缓传来。
元韫浓没有回头,依然注视着慕湖舟离开的背影。
她平静地说:“如果哪一天你万劫不复,我总要为自己和元氏留有后路。”
“看来阿姊并没有那么信任我。”裴令仪道。
“我现在没心情听你废话。”元韫浓转过身,注视着裴令仪,“如果你不高兴,那你最好做到永远不要从云端跌落下来。”
裴令仪眨了一下眼睛,“阿姊见证过我最低谷的时候,却只在意我会不会爬起来。如今却担心我坠落云端吗?”
元韫浓笑了一下,“不然呢?”
“如果我掉下去了,阿姊会怎么做?”裴令仪问。
“那我会向舍下慕湖舟一样,抛下你。”元韫浓平静地说出事实。
而后她略过裴令仪,从入屋内。
霜降匆忙收起伞,抖落伞上的积雪,向裴令仪欠身之后,跟上元韫浓的步伐。
裴令仪凝视着元韫浓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
前世的他或许被慕水妃高洁的灵魂所吸引了目光,也因此发现他在意元韫浓的原因,从不是元韫浓的恶劣与美丽。
他爱的并不仅仅是元韫浓妍丽的外表,他爱元韫浓的娇纵蛮横,爱元韫浓的高傲无理。
他甚至爱元韫浓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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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飘忽,只有在有求于他的时候才会完全放在他身上的目光。
他甚至爱元韫浓坦荡无情,践踏他真心的可恶模样。
即使是知道元韫浓跟他是同类,一样是千夫所指的阴私怪物,他也一样甘之如饴。
他的纵容与支持,把元韫浓逐渐滋养成了一个欲壑难填的**。
他没有眷恋温暖的阳光,却爱上了吝啬于施舍他片点冷光的黯淡月亮。
而慕湖舟坐上了回东宫的马车后,却在马车行驶出一段距离之后,突然道:“等等。”
“怎么了?太子殿下?”亲卫立马紧张地问。
“掉头,去郊外的破庙。”慕湖舟道。
亲卫一头雾水,“什么破庙?”
慕湖舟不语。
主子的命令是没办法,车马立即转头驶向郊外。
慕湖舟再一次踏足这个承载了太多的残破庙宇。
碎雪卷着香灰,斑驳的朱漆门扉吱嘎作响,他仰头望着褪色的佛像。
当年他离开前为这尊佛像擦拭掉蛛网和灰尘,如今也再次蒙盖上这些。
慕湖舟解下毳衣,跪在腐朽的蒲团上。
他再一次许下了来生。
其实裴令仪回京之后,私下来过东宫一趟。
裴令仪闯进东宫的时候,靴底沾的雪泥里混着浅淡的胭脂红,像是刚踩过谁的血泊。
东宫守卫都警惕地持刀以对这个不速之客,可裴令仪却浑然不觉般稳步前进。
守卫们不敢妄动,紧绷着一步步后退。
“你来做什么?”慕湖舟问他。
裴令仪平静道:“我来问问太子,齐家替陛下将阿姊的药方透露给北凉人的事情,你知不知情?”
“你说什么?”慕湖舟皱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很好,你不知道。”裴令仪紧盯着慕湖舟的眼睛,没有错漏任何一丝一毫的表情。
他勾起唇角,“那么我来告诉你,是你在靖州救灾的时候。”
“这不可能,父皇不可能那么做,他可是浓浓的亲舅舅……”慕湖舟摇了摇头,语气却迟疑了。
如果不是确有此事,裴令仪何必大动干戈,刚回京就以耽误军机为由,带着圣旨闯入齐家,抓了好几人呢?
“亲舅舅?”裴令仪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笑了起来。
他幽幽道:“阿姊可不止是惠贞长公主的女儿,也是岐国公的女儿,世家的女儿。”
“他应该很恨阿姊吧?毕竟阿姊夺走了他的阿姊,叫惠贞长公主不再只有他一个亲人。阿姊说了,他在阿姊小时候可是还行掐死阿姊呢。”裴令仪冷声说。
慕湖舟有些恍惚,“……这怎么可能?”
“可怜。”裴令仪看着慕湖舟,停顿了片刻,“我本以为你是多有力的对手,如今看来,还不如沈川。”
“你是来上门宣战的吗?”慕湖舟问。
“你这么想吗?真有意思。”裴令仪笑了笑,“我知道你跟阿姊曾经在那个破庙一同许过愿,我不妨告诉你,阿姊不信那些泥胎木偶。”
他轻嗤一声:“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能真许诺你来生吗?”
语罢,他半点留恋也没有,直接转身离开。
裴令仪或许说得对。
慕湖舟凝视着蒙尘的佛像许久。
他拔出腰间的短刀,用锋利的刀尖在掌心一笔一划地划出“浓”字血痕。
血滴答滴答坠落在地上,慕湖舟放下刀,祈愿道:“就让我将此带到轮回路上吧,来世再见。”
直到日暮时分,慕湖舟踩着积雪走出破旧的庙门,回头看了一眼满殿陈年的灰,在微光下飘荡。
他转身上了马车,风雪淹没车辙,帘子在朔风中翻飞,马蹄声惊起栖息的寒鸦。
慕湖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多少次他穿梭过岐国公府的长廊,尽头总会有那人在等他。
庭院深深深几许,琼花般的少女含笑独自下棋。
元四正独坐于廊下,烹茶煮雨,仰起脸展颜一笑。
到此为止。
掌心的痛感依然存在,慕湖舟还是再回头,看了一眼破败的庙宇。
因为慕小三和元小四,在这里求过来生。
第77章 至亲至疏夫妻
裴令仪杀敌如砍瓜,犹如屠夫,回了朝也丝毫没留情面。
他是言出即令行之人,说要谁死,谁就一定会死。
无论是在沙场上的表现,还是朝中的表现,都震惊了朝野上下,没人会想到当年的那个可怜儿能到这个位置。
当然就连元韫浓也会想。
这一世裴令仪可谓是一路顺畅了,也走得如此艰难。
那么在前世一无所有的时候,连她也没有向裴令仪伸出援手的时候,裴令仪在背后流下了多少血与泪。
毕竟在前世裴令仪骑上舞阳儿逃离京华那会,可以说全凭她一刹那的动容。
若非如此,他无论能不能逃走,在那一关都会折损不少。
裴令仪如此风光的后果就是,无数媒人和前来示好的人都快要踏破了岐国公府的门槛。
岐国公府本就是门庭若市,如今更是热闹不已。
连带着元韫浓也收到了不少礼,不少人在裴令仪那求告无门,便转而求到了元韫浓这里。
毕竟谁都知道元韫浓原先就跟裴令仪关系很好,如今更是裴令仪的未婚人。
元韫浓来者不拒地收下了礼物,然后一股脑地把事情全部推给了裴令仪。
裴令仪却像是对此乐此不疲。
这样自然会招惹一些不必要的目光,还会惹起惠帝的猜疑。
于是这一回边境异动,徐氏发来请求惠帝派兵支援的奏折时,惠帝根本没考虑叫裴令仪去,而是派上了元家。
甚至出动了岐国公、元彻回和元蕴英三人。
钦天监给的几个黄道吉日里,元韫浓选了最靠后的日子,得待到明年。
如今家里人一出征,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元韫浓便再叫人往后推。
惠帝此回不用裴令仪,就只能从白家和元家里头选。
太后压着惠帝不去选白家,又选了元家,还是老少三个都上,元韫浓总觉得太后是想做什么。
岐国公也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未雨绸缪,他在临行前也安排好了一切。
“云和留在白云观中,倒是不担心。公主可以以为南朝祈福的名义进宫住,在陛下身边总不至于会受到什么牵连。”岐国公道,“应怜……”
裴令仪微笑,“国公若实在放心不下,在凯旋前这段时日里,不妨允阿姊随我去清河王府小住。”
这倒的确是个不错的提议。
至少元韫浓在清河王府有退路,万一元氏出了什么事,还能用已经和裴令仪订婚的名义逃过一劫。
岐国公犹豫片刻,便答应了。
毕竟这已经算是极好的选择了,裴令仪如今也算是半个元家的人了。
宫宴回来那晚,裴令仪开诚布公的深谈,拿出了十足十的诚意。
“人心难测,尤其是婚姻大事。”岐国公叹息,“此世间唯一不变的,便是世间一直在变。”
这也是他当初为什么给元韫浓选的退路是沈川的原因,因为无论沈川爱不爱元韫浓,或者说以后爱不爱元韫浓,都不会亏待元韫浓。
因为沈川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不能让女儿踩在易变的人心和虚妄的爱意上,而裴令仪拿出来的却正是这些。
这才是岐国公一直担心的地方。
像裴令仪这样出身和经历的孩子,总会更加偏执和阴冷,和寻常孩子都不一样。
现在裴令仪爱元韫浓,那以后不爱了呢?
只是他现在没得选,“我们此行不知是福是祸,后方与应怜便只能托付与你。无论我们元氏来日如何,无论来日你是否还爱应怜,我们做父母的只希望你能护住她。”
裴令仪默了默,“国公还请放心,我待阿姊是真心的。”
“好。”岐国公点了点头,似乎只能说出这么一个字来,“好。”
他们元家的人似乎都不擅长说真心话。
在岐国公拎起头盔,推门而出前,裴令仪问:“我还有一事想问国公,国公待惠贞长公主,是否真心?”
“多年夫妻,怎么可能没有片点真心……是我这个驸马做得不称职。”岐国公停顿了片刻,苦笑一声。
不说真心话,不说爱也不说恨,好像相敬如宾又好像陌生疏离,似乎从未在一起也从未分离。
是盟友也是君臣,是夫妻是陌生人。
隔了第一个死去的孩子,隔了君臣,隔了亡妻,隔了误会和太多。
从来没有明说什么,他们只是默认放下过去。
岐国公道:“待这回凯旋而归,若是真能得胜,好好怜伊。我会将一切都会道明,把一切都说清楚。”
真真正正地抛开君臣身份,做回夫妻。
“你和应怜,切莫步了这样的后尘,至亲至疏夫妻。”岐国公道。
“不会的。”裴令仪道,“那便祝国公和世子二娘,得胜归来。”
岐国公略一颔首,走了出去。
裴令仪垂着眼睛,又低声重复了一遍:“不会重蹈覆辙的。”
毕竟到了前世的后来,他和元韫浓也的确如此。
世人口中恩爱两不疑的二圣,实际上疏离又爱恨难全的帝后。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元家出征之后,元韫浓就被裴令仪三催五请,请到了清河王府。
元韫浓要住正屋,裴令仪就让出正屋。
偶尔来了兴致要旁听裴令仪和底下僚属论政,裴令仪便在她的椅子上加了软垫。
因为是在清河王府,没有了出入的限制,元韫浓更加频繁地见到了那些裴雍旁系和旧部。
那些视线试探性的,又或者不屑的、轻蔑的,毫无忌惮地,纷纷朝她而来。
琼花已经开了。
气氛偏高洁,尘氛敢混淆。盈盈珠蕊簇,袅袅玉枝交。
天巧无双朵,风香破久苞。爱看归尚早,新月隐花梢。
元韫浓站在琼花下,握着把珊瑚纹合欢扇,倚在栏杆边懒倦地望着某处,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往来进出的门客与僚属,都会不禁往这里瞥上一眼。
那些窃语或是不经意有又或是刻意,总会让元韫浓听见。
“那位是谁?不是说殿下不爱美人爱江山吗?送去的美人都被打发回去了。”
“那是朝荣郡主,殿下的义姐,如今的未婚妻。”
“嘶——慕南的宗亲啊……”
“那怎么了?碍不着殿下喜欢啊,盯得跟眼珠子似的,什么好东西都往她院里堆了,就连王府的主屋都让出来了。”
“什么?成何体统!再怎么喜欢,也就是一个女人而已。”
“害,年少时救过命的白月光嘛,又是青梅竹马长大的美人,怜惜点也正常。男人嘛都那样的,等到时间长了就腻了,何必如此在意呢?”
“说来也是,毕竟我们殿下从小就那样,可怜兮兮的,如今发达了,也没怎么享受过娇妻美妾环绕的齐人之福啊哈哈哈。”
“嘘,小声些,郡主身边那个丫鬟看过来了。”
“不就是个丫鬟吗?担心什么?就算是郡主又如何,也不见得殿下会为了个后院的女人而迁怒于前堂的僚属。”
老实说,这些天里,这些人的目光已经让元韫浓厌烦至极。
元韫浓忍到现在,都已经算是仁慈了。
于是这回再听到这样的话语,元韫浓面无表情道:“小满,把刚刚嚼舌根的那两个给我提过来。”
“是。”小满立刻冲出去。
暮春细雨裹着琼花瓣扑在窗棂上,元韫浓漫不经心拨弄鎏金香球。
外头两个嚼舌根的就被小满压着跪在雨里,嘴里还嚎叫着什么,“我们是裴七叔的人!你不能动我们!”
“裴七叔?”元韫浓轻笑出声,“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亲戚?没听过,怕是来打秋风的吧。”
她慢悠悠地走下去,霜降为她打着伞。
元韫浓用珊瑚纹合欢扇挑起其中一人的下巴,“我记得你,你在这之前是张开华的门客。”
看来这个裴七叔也确实拎不清了,张开华跟她和裴令仪隔着死仇,张开华曾经的门客也敢用?
“你在张开华那不是低眉顺眼的吗?”元韫浓扬眉,“怎么?如今换了主子,连规矩都忘了?”
“郡主真是好大的官威。”那人突然冷笑,“您怕是贵人多忘事,如今这个王府姓裴,不姓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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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和殿下还没完婚,算不得主子。”
寒光闪过,小满的刀擦着说话人的脖颈钉入梁柱。
他毛骨悚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殿下?殿下算你什么主子,你的主子该是裴七叔。不然你怎么不报殿下的名,报的是裴七叔的名?”元韫浓似笑非笑。
她道:“这个王府确实不姓元,我还不算是府上的主子,但我原是你殿下的主子。”
她拿着清河王府上下各房各支以及全部门客僚属的名册,手里这一册就有此人的名字。
“也不过如此。”元韫浓走入檐下,将名册扔进炭盆,火舌瞬间吞噬了名姓。
她有些无聊了,“等到这回结束,不过他们认不认,也会意识到,我也是这府上的主子。”
“小满。”她摆了摆手,“把这两人拖下去在正堂前杖毙,叫所有人都看着,立场不明、不敬主上、言辞忤逆”
焦糊味在弥漫,门外突然传来环佩叮当。
裴令仪一身**袍玉带,身上还沾着诏狱的血腥气,“阿姊发落人的手段,倒比刑堂那些废物高明,那群废物到现在还没撬开北凉细作的嘴。”
元韫浓反手将合欢扇砸向他面门。
裴令仪不躲不避,任由扇骨在颧骨砸出了一道红痕。
旁边的亲卫见元韫浓居然如此对裴令仪撒气,皆有不满。
“阿姊别气坏了自己。”裴令仪柔声道。
“殿下!殿下!这妖女要杖毙我等啊!”那两个人顿时挣扎着嘶吼起来。
元韫浓冷淡地注视着这一幕,没有反应。
“阿姊说得还不够明白吗?”裴令仪转头看向身后的亲卫。
亲卫们立即将两人拖了出去。
细雨转急,元韫浓道:“清都,你养的狗越来越不懂事了。”
“名册已经送来了,阿姊挑顺眼的来杀,不必顾忌什么。”裴令仪笑了笑,“还是说阿姊不想管,我来处理?”
裴令仪无视身后二人的哀嚎和求饶,跟随元韫浓进了门。
“我们日理万机的清河王怎么来了?”元韫浓倚回软榻时挑眉。
“我是来问阿姊一会的议事愿不愿意来。”裴令仪故作落寞,“一会裴氏剩下的族老和旁支们都会来。”
他一副柔弱的模样,似乎难以应付一群豺狼虎豹的亲戚。
元韫浓斜睨他一眼,“怎么?你对付不来他们了?”
“嗯。”裴令仪温顺地低下头,“我一个人不可以。”
元韫浓轻嗤一声,明知道裴令仪是演的,不齿于他这为了博同情什么都说的姿态,但还是点了头。
裴令仪唇边的笑意更深,“好,到了时候我差人来请阿姊。”
等到裴令仪差人来请了,元韫浓正在吃茶点。
人来请了她也不急,不紧不慢地吃完了那一盅木瓜雪蛤才动身。
元韫浓姗姗来迟,吸引了议事厅一众人的视线。
他们似乎对元韫浓的迟到和轻慢感到相当不满,他们本就不高兴元韫浓参与进来。
毕竟元韫浓的母亲是长公主,父亲又是保皇派,她身上流着南慕的血脉,怎么看都不是自己人。
裴令仪看见元韫浓来,就起身相迎。
这叫底下人都不得不憋着一股气,也起身低头,“郡主。”
元韫浓对这些不满的视线视若无睹,旁若无人地上去坐在了裴令仪身边的主座上。
她发觉好几个位置上都没有人,顿觉不悦。
什么人架子比她还大,敢在她和裴令仪之后到?
“是谁这会还没来?”元韫浓问。
裴令仪觉察到她的不悦,含笑在桌底下握住了她的手,安抚般轻轻摩挲了几下。
元韫浓瞪了他一眼,还笑得出来?
那几个旁支都快要骑到他头上去了。
裴令仪却好像更高兴了。
孙鹃纨早就看那些人不顺眼已久,但是裴令仪不发作,她也不好越俎代庖。
如今见元韫浓为此不悦了,立即积极道:“都是姓裴的。”
“哦,是那几个倚老卖老的老东西啊。”元韫浓轻嗤一声。
孙鹃纨相当赞同:“就是他们。”
第78章 金屋藏娇
见形势不利,元韫浓不悦之色愈显,便有人站出来了。
立即有人道:“几位族老是另有要事,这才来得迟了些。”
孙鹃纨对这个人的帮衬感到不满,定睛看过去,原来是裴氏旁支的小辈。
她冷笑:“殿下和郡主还没说话,轮得到你说话吗?”
这群人仗着自己占了个裴姓就坐享其成,半点忙没帮,没点力没出,等到裴令仪如今辉煌了,就上赶着来收割果实了。
不但如此,看到他们这些实打实出力的僚属亲卫,还眼高于顶,呼来喝去,他们又不是这群人的家生奴。
“你!”那人气急,但碍于裴令仪和元韫浓在场,也不好发作。
元韫浓踢了一脚裴令仪的腿,在他精细的素纨外袍上留下半枚鞋印。
在场的僚属族亲,亲兵心腹,还有府内以内官们,都有了隐约的怒容。
也有人目瞪口呆,或惴惴不安怕裴令仪迁怒,亦或者等着幸灾乐祸。
元韫浓不高兴地说道:“让他们滚过来,他们以为自己是谁?让那么多人等他。”
数双隐秘窥视的眼睛,默默等待裴令仪接下来的反应,以此揣测朝荣郡主在清河王心目中的位置。
但裴令仪也没生气,反而有些无奈,“我知道了。”
几个来迟的几乎都是被赶过来的,刚进门还没摆架子,就被元韫浓质问:“来那么晚,是因为路上碰着鬼了吗?”
“我让你们三更来,你们就不能磨蹭到五更。”元韫浓似笑非笑,“毕竟我的这点时候比你们加起来一辈子都宝贵。”
那几人只能咬着牙应声,皮笑肉不笑。
“殿下,并非是我等迂腐,而是祖训在那里摆着呢。”最年迈的族老手里鸠杖重重顿地,“宗亲议事,妇人当避。”
裴七叔点头称是:“先前殿下几番纵容郡主参与议事,就过往不究了。可是这以后,可不容如此了。”
“好啊。”元韫浓姿态坦然,“那就请诸位就地自尽吧。”
满堂哗然。
族老们怒不可遏,“口出狂言!”
元韫浓嗤笑:“怎么就口出狂言了?你不是被妇人生出来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你把那祖训拿来给我瞧瞧,若是真的,那先祖算得上什么先祖?先祖的母亲若是知道了这等事,不得后悔生出了这么个倒霉玩意儿来?生下的血肉反倒是成了刺向自己的尖刀,那还不如生个馒头呢。”元韫浓尖锐道。
“不知所谓!”裴七叔站了出来,“郡主既然如此不敬裴氏先祖,那又何必定下与殿下的婚约?”
元韫浓慢条斯理地道:“是我想要嫁到你们家吗?搞清楚,是你们家殿下乞哀告怜,求着我嫁给他。”
裴令仪配合地替元韫浓倒了一杯茶水,双手举杯齐眉,恭敬地递到元韫浓手边,“阿姊消消气,喝杯茶吧。”
元韫浓没理他,而是对族老们道:“瞧见了吗?求来婚约的不是我,下旨的也不是我。你若是如此不满意,不妨去陛下面前退婚吧。”
“你!”裴七叔气急,脚却一动不动。
“去啊,怎么不去了?”元韫浓似笑非笑,“哦——不敢啊。也合理,你自然不敢。”
无视族老惊怒的脸,元韫浓道:“毕竟清都在宫中被囚时,也不见得你们提及血脉亲情。清都上阵杀敌挣军功时,也没见到你们相随左右。”
裴七叔压着怒气,“令仪到底是裴家人,也该提携族中子弟,为我裴雍大业……”
“谁准你叫他令仪的?”元韫浓面无表情道,“他是异姓亲王,你一介白身,算什么东西?”
裴七叔猛然止住了声。
元韫浓冷笑,“当年你们纵容旁人欺他孤弱伶仃,如今倒是知道他是裴家人了?”
无人敢回答。
“这孩子……就是昨日里强占的城南那座绸缎庄的那个是吧?呵,还强抢民女。”元韫浓指了指裴七叔身后的那个小辈,“用的还是清都的旗号?”
她接过了裴令仪举了半天的参茶,“把这孽障拖去庭院。”
裴九相当积极,几个亲卫立刻提着人往外走。
裴七叔暴起正欲冲过来,就听主座传来瓷器碎裂声。
裴令仪摔了茶盏,碎瓷飞溅。
他笑意森然,“原来几位叔公还是会护人的,那当年孤饿得啃树皮,被那些人当狗一样耍的时候,怎么见不着几位叔公呢?”
他落魄时那些人用铁链拴着他,把他当成狗耍,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恨所有人。
四海八荒,无人不恨,无人不怨。
元韫浓是他在这样厌苦的寰中,最爱之人。
他无声地望向元韫浓,眸光粼粼。
只是他,爱也分不清,恨也分不清。
还好苍天怜他,再许他一世,许他应怜。
听了裴令仪这番话,裴七叔一时申辩不能。
裴令仪眼底的片点暖光被阴鸷冲散,“若是叔公们教不会子侄何为忠孝仁义,要孤代劳,那就别插手。若是叔公自己也不懂忠义,是否要和子侄共苦?”
族老们都被他这副模样震住了,一时不再有反应。
元韫浓倚着主座抿了口参茶,“既然你们说为裴雍大业,好啊,那便按大雍律。强占民产,强抢民女该受什么刑?”
刑曹主事捧着律典出列,“强占民产,鞭八十,徒三千里。强抢民女,宫刑,流三千里。”
“太轻。”元韫浓用杯盖拨开浮沫,“我可是听说了,那名女子如今已经**。”
“如此,罪当诛。”刑曹主事自然道。
他是跟随裴令仪从北州战场回来的属官,和孙鹃纨一众一样,苦裴氏族亲已久。
元韫浓抬眼轻笑,“该少的一样少不了,杖一百,宫刑弃市。”
族老们瞬间面如死灰。
亲卫已然拎起惨叫的少年往外拖,裴七叔扑上来求饶,被孙鹃纨不动声色地用靴子踩住了袍角。
少年被拖到庭中长凳上,刑官举起刑杖,破空声混着惨叫响起。
“急什么?”元韫浓笑了笑,示意霜降展开泛黄账册。
“这些年里,清都不在清河王府,这里缺少看管,你们就肆无忌惮了吗?不问自取了多少,又亏空了多少?”元韫浓染着蔻丹的指甲划过一行行惊人的数字,“够买你们三百回杖刑了。”
“去把裴氏各支这些年吞的田产地契清点清楚。”她忽然将账册砸向一旁从旁支出来的几个属官。
那几个新上属官因着是旁系出来的,态度向来不明,被这一场杀鸡儆猴下来,早就吓破了胆。
一见轮到了他们,立刻连连应是。
“你们少一文钱,身上就少一根手指头。”元韫浓微笑,“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他们点头如捣蒜。
“我这个人呢,向来是心软良善的。”元韫浓柔声细语道,“就算是你们犯下如此大错,我也愿意给你们一个洗心革面的机会。”
“午时三刻前,我要看到裴氏各房送来五千石粮和三千金,送粮草财帛去边境驰援我父兄家姐。”她道,“少一斗,就挑一人割肉放血补上,补全为止。”
说完,她象征性地问了裴令仪一句:“你可有什么意见?”
“阿姊决定便好。”裴令仪柔和地笑了笑。
元韫浓点了点头,“你们殿下仁善,准你们子侄情深。”
她转头对刑曹主事道:“再加条规矩,往后裴氏子孙受刑,长辈需在旁诵家训百遍。”
“孙副将,一会把裴氏家训里全部的糟粕都改了,把该加的全加上。”元韫浓又对孙鹃纨说。
孙鹃纨跃跃欲试,“是,保证会令郡主满意的。”
她保证里头条条道道都是唯元韫浓是从。
裴七叔当场昏厥,元韫浓面不改色道:“昏了的用冰水泼醒,叫他们跪在那念,诵不完就把家训刻在他们儿孙脊梁上。”
裴氏族老们被迫跪在阶前,抖如筛糠。
方才还是要脸面的,但是元韫浓如此铁血手腕,裴令仪又一副听凭元韫浓做主的没出息模样。
比起脸面,还是命重要点。
外头惨叫声连连,里头的人噤若寒蝉,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
裴令仪却栽进元韫浓怀里,贴着那截雪颈呢喃:“阿姊……”
“起开。”元韫浓推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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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视众人,“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众人齐齐摇头。
“那就行。”元韫浓恢复了原先那副柔弱温和的模样,“那我们接着议事吧。”
众人看着主座上头两个和风细雨般的阎王,一阵心惊肉跳。
但这回再也没人反驳了,都正正经经开始议事了。
裴九觉得自家主子心情实在是很好,直到议事结束,都是唇角挂笑的。
跟着元韫浓走,裴令仪笑着道:“等到那些人把粮草财帛集齐上来,我便派人送去前线支援父兄家姐。”
元韫浓对于裴令仪这种改口行为相当不齿,但也只是斜睨了他一眼。
裴令仪道:“只是惠帝估计又得不高兴了,这事得上奏让他下旨,他估计又觉得我们越俎代庖。”
“谁管他?”元韫浓冷哼一声,“他怎么还没被那些毒丹噎死?”
“他也活不过太久的,那些方士本就是给他吃一些龙虎之药,为求钱财而来。为利而来者,以利收买,相当容易。”裴令仪言尽于此。
元韫浓瞬间了然,“这么说我们的好陛下命不久矣了?”
裴令仪微笑,“让阿姊不高兴的人,都不该活在这世上。”
元韫浓弯起唇角,“那便静候佳音了。”
毕竟混乱是权力的阶梯。
等到再乱一些,就是可以拉开序幕的时候了。
“等到那时候,阿姊直接做皇后好不好?”裴令仪小心翼翼地问道。
元韫浓瞥他一眼,“要我做皇后,就得给我等同于你的权力。”
“好。”裴令仪点头。他答应得顺畅又自然,仿佛本就是该如此,生怕元韫浓反悔一样。
快到元韫浓都多看了他两眼。
或许是因为沉下来了,没有那么多事情了,元韫浓愈发觉察到裴令仪不同的地方。
而这些古怪的地方,先前都被元韫浓以军中成长得太快这样的借口揭过去。
可是越到现在,她觉得裴令仪此番回来真是变了很多,可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陌生到熟悉。
就例如说先前裴令仪会耍小心机留她跟自己在同一个营帐里,但同床共枕时照旧会羞涩。
那时候裴令仪的耳垂犹如蘸了冰糖的山楂般透着艳红,眼睛里烁着半迷蒙的光,也像是挂了糖浆似的亮泽,黏糊得很。
只要一和她对视,就像是被烫着般下意识躲闪开来。
可现在,裴令仪一切亲近的动作都十分自然,就像是曾经亲近过无数次,以至于举止无意之间就会失去分寸。
元韫浓不在意这样的失格,但却会心生警惕。
这是为什么?
裴令仪在询问她意见时会轻轻晃一晃她的手,在向她撒娇时也会晃一晃手,在安抚她时也会晃一晃手,就算是在慕湖舟面前生气吃醋了,也会晃一晃她的手。
这样的动作太像是前世了。
“阿姊一直看着我。”裴令仪觉察了元韫浓的目光,偏头看过来,笑了笑。
元韫浓嗯了一声:“我不要皇后住的那个凤仪宫。”
“我为阿姊重新建一座。”裴令仪便笑道,“金银为屋,文石为础。”
就像从前那样的,以金银叠为屋壁,上以红泥泥之。以沉檀为轩槛,以碱硅餐地面,以锦文石为柱础。
金屋藏娇。
原说元家行坐处,红粉泥壁,文柏帖柱,琉璃、沉香为饰。
要是元韫浓做了皇后,必然这些都不能差。
裴令仪凝视着元韫浓静谧的宛若琼花般的眉眼,又有片刻失神。
这算是叫他有了可以破镜重圆的机会吗?
只要瞒住元韫浓,就可以继续下去。
“这会是你盯着我看。”元韫浓说道。
裴令仪回过神,笑道:“阿姊风华绝代,我才看痴了。”
“净会信口胡诌来哄我开心。”元韫浓哼笑一声。
“阿姊这都不信我,才叫人伤心。”裴令仪摇了摇头,“我听底下人说阿姊晚膳没用多少,我叫人去近水楼台买了鲜鲫芹菜羹,一会送去。”
裴令仪在这些小地方从来用心。
元韫浓复杂地又看了一眼裴令仪,终归没说什么。
第79章 永夜无间
经过议事厅元韫浓一系列的杀鸡儆猴举措之后,短期之内也没有人胆敢再生事了,尤其是裴氏的族亲。
毕竟元韫浓太吓人,上来就是杖杀和宫刑弃市。
上上下下,但凡是见了元韫浓,全都低眉顺眼,相当恭敬。
毕竟他们也是见识过了,这位发起疯来远比裴令仪暴戾。
裴令仪也是不会管这位做什么的。
所以哪怕是元韫浓要进裴令仪书房,也没人敢怠慢,外头的小鬟立即引着元韫浓去禀报。
小鬟目不斜视,沿着长廊缓行,直至到了书房门前,垂首敛衽。
元韫浓看她似乎是很害怕裴令仪,后颈都沁出了一层薄汗,动作都乱了分寸。
她先去叩门,下一刻门就开了。
“哐当”一声,青花瓷的茶杯碎在小鬟脚边,吓得她扑通跪了下去,“王爷饶命!”
“进孤书房,为何不报?”裴令仪冰冷的声音传来。
“奴婢知错!”小鬟连连告罪。
“你……阿姊?”裴令仪微微一怔,看到了外头的元韫浓。
他顺手反扣上书桌上的纸,连忙走了出来,“我原以为阿姊会晚些再到,可有伤着?”
“无碍。”元韫浓摇头。
她注意到裴令仪一出来,里面的裴九就像是怕她发现什么似的,合上了门。
她疑惑地又看了一眼。
下一刻裴令仪就到了她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裴令仪笑道:“是我的错,吓坏了阿姊。”
这下元韫浓更确定书房里有什么了。
裴令仪瞥了一眼跪在旁边的丫鬟,“下去。”
“是,多谢王爷,多谢郡主!”小鬟连忙告退。
元韫浓道:“你吓她做什么?”
“书房重地,以防不测,这才谨慎些。”裴令仪回答。
“这么说我也是你防的人了?”元韫浓问。
“阿姊怎么能那么讲?”裴令仪说,“阿姊是自己人。”
元韫浓指了指他身上关上的门,“那怎么防我跟防贼似的?”
裴令仪笑容不变,“阿姊可真是说笑了,整个清河王府,阿姊都可以出入如无人之境。”
话是那么说,但是丝毫没有想要让开的意思。
好啊,你等着。元韫浓微笑着点了点头。
笃定了裴令仪是在骗她,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之后,元韫浓不考虑从裴令仪那里知道这回事情了,直接自己想办法。
半夜趁着裴令仪在议事,元韫浓踏上了书房前的青石阶。
书房重地,守备森严。守卫的刀鞘交错成网,寒光映着元韫浓苍白的面容。
“让开。”元韫浓径直往前,刀刃险些割破她的喉咙。
这一下吓得守卫连忙后退,惊得众人齐齐收势。
“郡主恕罪!”侍卫的刀尖在发抖,“殿下有令,任何人不得……”
“怎么,你们就认得裴令仪这个主子,不认得我这个主子?”元韫浓冷笑。
他们一时失言,他们的思想里,确实如此。
元韫浓气笑了,“我今日便是活剐了你们,也不过是碾死几只不认主的狗。”
“郡主息怒!”为首的守卫突然跪地,“殿下正在议事,不如等……”
元韫浓一脚踹在他肩甲上,“滚一边去,看来那些族亲的下场是没教会你们到底该忠于谁了!”
其余人见状慌忙撤刀,却见元韫浓捂着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她跨过门槛,回眸冷笑:“你们倒是比御史台那些硬骨头更识趣些。”
一推开书房的门,走入内室,元韫浓就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惊。
暗香浮动,满墙画像在烛火中忽明忽暗。
书房内室挂满了无数的画卷,画上无一例外都是她自己。
从旧到新,从她豆蔻年华到如今,一张张,一幕幕。
冷笑着挡在裴令仪身前的她,在琼花树下戴着百花冠微笑的她,枕在石头上拿着书卷睡着的她,甚至是生气恼火扇裴令仪巴掌的她。
元韫浓凝视着眼前的这一幕,犹如无数面镜子映照出曾经与现在的自己一样,同样凝视着自己。
而摆放在书桌上墨迹崭新的那一幅画,就连衣裳都跟元韫浓此时此刻身上穿着的一样。
这就是裴令仪瞒着她的事情?
元韫浓眸光颤动。
深夜的凉意这才无知无觉地弥漫开。
而身后传来极轻的幽幽叹息:“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阿姊。”
元韫浓蓦然回首,裴令仪就站在身后。
撞进那双幽潭似的乌黑眼睛,裴令仪不知已经在阴影里立了多久,几乎与夜色相融,苍白的脸庞像浸在井水里的冷玉。
阴郁的、薄凉的、落寞的……像是一片苍白的影子,浮在这世上的幽魂。
“阿姊穿得太少了,会着凉的。”裴令仪不像是被元韫浓发现了这些画,被抓包一样感到窘迫。
恰恰相反,裴令仪像是无事发生一般平静。
他去关拢了书房的窗,隔绝了外头的晚风。
他说:“我想将这些年来阿姊的模样记下来,阿姊给我的所有我都想记着,都想留着。”
元韫浓冷笑:“装得倒像条忠犬。”
“那你告诉我,谁家好狗会这样肖想觊觎主人?”她问。
裴令仪仰头,露出脆弱的喉结,摇曳的烛火在眼里碎成一片晃荡的星子,“阿姊想要取我性命,随时来取。”
“裴令仪,你究竟……”元韫浓半眯起眼睛。
“阿姊。”裴令仪摁住了元韫浓的手腕,上前一步。
距离急速拉近,呼吸仅在咫尺之遥。
元韫浓微微一怔。
“阿姊若有怜我之意,可否许我一个来日。”裴令仪捧着元韫浓的脸,叫她看着四壁挂满的画像,“即使是看见了这些,知道我是什么样一个人,阿姊也不会抛下我的吧?”
元韫浓对于裴令仪的本性深有体会,对此即使依然感到震撼,但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了。
毕竟哪怕是这一世,裴令仪上来也会用元彻回来威胁她。
而她还见识过前世更疯的裴令仪。
禀性难移。
但元韫浓依旧对这些人固执地求一个保证而感到不解。
有什么用呢?
口头上虚无缥缈的承诺,何况还是出自于她这种人之口,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像是慕湖舟求来世,裴令仪求来日。
裴令仪盯着元韫浓的眼睛,像是在提醒元韫浓什么,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什么。
他说道:“阿姊答应过我的。”
“不,是你曾经向我起誓的。”元韫浓反驳道。
元韫浓扯过裴令仪的衣领,像是牵过了狗绳,“你曾经自己向我发誓,你不要饵食,不要棚窝,甚至不要墓碑,而你现在却在向我索求这些。”
她松开了手,推了一下裴令仪的头,“你这条贪心的野狗。”
“的确是我贪心,阿姊,所以我不敢奢望你完完全全地站在我这里。”裴令仪却蹭了蹭元韫浓的掌心。
他偏过脸,亲吻元韫浓的手掌,“我只要阿姊不抛下我。”
无论怎么样,无论元韫浓发现什么,都不要抛弃他。
元韫浓沉默地凝视着裴令仪,半晌之后,才道:“我只能答应你,如果有朝一日你跌落云端,我不会丢下你。即使是我站到你的对面,与你为敌,至少我不会丢下你。”
哪怕以后裴令仪失势了,她站到了慕湖舟那里去,她也不会丢下裴令仪,让裴令仪**。
这是元韫浓能做出的最大保障了。
其实她大可以去骗裴令仪,只是她这时候不想骗裴令仪。
裴令仪也知道这是元韫浓最大的承诺了。
“哪怕是骗骗我也可以。”裴令仪轻声说道。
他俯下身,元韫浓都能闻到他身上极其浅淡的血腥气漫过来。
“阿姊戴着我送阿姊的礼物,我很高兴。”他说道。
柔软的唇舌似是无意间扫过了那一片肌肤,挂在脖颈上的白玉圆月项链的坠子突然被温热包裹,他竟用齿尖咬住了冰凉的玉坠。
元韫浓低下头,眸光闪动了一下。
“松口。”她扯动链子,想要把坠子从裴令仪口中扯出来。
裴令仪也确实松口了,但却顺势前倾,**袍广袖扫落案上书信宗卷。
阴影笼罩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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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拇指擦过元韫浓的唇角,“阿姊……”
显然刚才只是试探,下一刻话音便湮灭在相贴的唇间,他含住元韫浓下唇轻轻一吮。
元韫浓的手指抵住他的咽喉,却被他捉住手腕按在桌上。
裴令仪拆开了元韫浓发间的发簪,乌浓的长发倾泻而下,人也倒在了桌上。
垂落的青丝扫过裴令仪身上的疤痕,他的指尖抚过元韫浓后颈,“阿姊好漂亮。”
书桌的凉意透过画卷渗进脊背,元韫浓本人就和那幅画上的人重叠了。
裴令仪的犬齿挑开她的衣领,每一寸目光都像是在元韫浓肌肤上蜿蜒成细密的火纹,带有炽热的温度。
那双眼睛凝望着她,仿佛所有的星光都黯淡成灰烬,只剩滚烫的光焰,温柔的炽热里。
“阿姊……”他又喊了一声,喘息灼着元韫浓耳后。
元韫浓屈膝顶他腰腹,却反被掐着大腿按了下去。
裴令仪啄吻着她眼尾的痣,低笑:“阿姊若是想要拒绝我,不该是这种反应的。”
他握着元韫浓的腕子往衣襟里带,“阿姊的手好凉。”
唇齿流连处激起细微战栗,元韫浓突然掐住裴令仪的后颈,“清都,你……”
尾音被吞进交缠的呼吸里,裴令仪的呼吸有些乱,有些急切,手却乖顺地托着元韫浓的腰肢,仿佛还是那个任打任罚的小可怜。
元韫浓咬破了他的舌尖,血腥味勾出更多陈年记忆。
裴令仪年少时躲在帷幔后,在她午睡时偷吻了她的指尖时,也是这般战栗着屏住呼吸。
在烛光晃动的光影里,她看见裴令仪垂落的睫毛。
浓密而颤抖,遮住了眼底的情愫。
像国公府岁浓院的垂花门帘,掩着无数个她假装没看见的,裴令仪悄悄望过来的瞬间。
“别动。”她突然咬住裴令仪的肩头,铁锈味在舌尖漫开。
裴令仪闷哼一声。
“疼吗?”元韫浓故意用力,用指腹碾过脆弱处。
裴令仪将染血的唇印在元韫浓掌心的疤痕上,曾经元韫浓设计救他故意摔在石块上受的伤,留下来一道相当浅淡的疤。
汗湿的额发扫过元韫浓的锁骨,他露出笑:“我喜欢阿姊给我的一切,哪怕是疼痛。”
元韫浓的唇瓣若即若离地蹭过裴令仪的嘴角,“是吗?”
“我的一切都是阿姊给的,就算是阿姊要我的命也可以。”裴令仪将元韫浓抱上小榻。
他总是轻飘飘地说出这种话。
那么轻而易举就能说出生死爱恨,好像生死于他而言不值一提一样。
元韫浓望着裴令仪昳丽的眉眼,“疯子。”
裴令仪却只是笑了笑,仿佛把这句话当成了夸奖。
元韫浓想起他的母妃是舞阳人,恐怕当初也是深受楚乐遗风影响。
楚歌饶恨曲,南风多死声。
裴令仪扯散玉带钩,衣袍砸在青砖地上,一层层的锦绣罗缎堆叠在一起。
染血的唇游移到元韫浓的颈侧,裴令仪轻笑:“只愿此夜,长久无间。”
元韫浓舔舐掉裴令仪嘴唇上的血珠,裴令仪就着血腥味加深这个吻,指间缠绕着她的一缕发。
元韫浓在眩晕中越陷越深。
“如果这只当一场梦,那梦醒之后,阿姊可否赐我一个好梦如旧?”裴令仪的声音像是魇语。
元韫浓无力去回答多余的话,靠在裴令仪的臂膀上喘息,偶尔失神,目光越过裴令仪的肩膀,看到的确实自己的画像。
她和画里的自己对视,一幅幅画中的自己也凝视着她。
而这些也会被更多的快感席卷而走,更加难以全神贯注地去想什么。
白玉圆月的坠子就夹在二人之间,仿佛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月亮也就此圆满了。
裴令仪感恩这一刻的团圆,但是他还是不知足。
裴令仪用拇指拭去元韫浓眼角的泪水,“天还没有亮,阿姊,它为什么不能永远不能亮?”
夜还很漫长,可是对于裴令仪来说还是太短暂了。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
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一都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