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死太子还是活状元》
1. 第二次
它的牙齿上沾着口水,在月光下闪着寒光,口水滴到地上,溅起一小片灰尘。
晏然无法感受凉热,身前的少年穿着黑色的锦衣,并不厚实。他手中拿着一根木棍,他飞起身,他将木棍插向它的眼睛。
黑白条纹的庞然大物高耸了头颅,爪子狠狠拍下少年的身体,少年被摁到地上,溅起了一大片尘埃。
这是一只黑白条纹的大老虎。
猛虎往前走了一步,强有力的下颌和前爪并用,将少年撕成几块,血浸满了少年身下的土坑。虎低头亲近血肉,血被挤出,渐渐要盈出来。
晏然不能动弹,不能上前,不能后退。老虎却越来越小,它一直没有停下,一直在土坑里用力拱着。
晏然脚边有那根木棍,她想她可以捡起来,这时候走过去,老虎应该反应不过来。她可以用她全身力气,将木棍插进它的头颅,但很奇怪,她动不了,怎么都动不了,她有些着急,她觉得她也许在梦中。
眼前开始下雪,越来越大,天地间都白了……
她确实在梦中,京城正值盛夏。
醒来的时候晏然手里还握着北州的地图,高山连绵,一重又一重。地图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做的,白白的,犹似梦中的寒冷。
京城也有冬天,但没有这么冷过。
这个梦她做过很多回,其他的别的梦也是常常做,没有什么规律可言,但总有一个少年死了,就在她面前,死了,很多次。
她站起来,置身于几十排高高的红木书架中,略过两排北州的文卷书籍,往更深处走。
这个房间是在地下暗层的秘室,灯光幽微晃动,她不被允许来到这里。
*
六年前,她无意中找到这个地方,凭借之前在师门学到的一点机关术皮毛,打开了门。
这个暗室里的每一处都在深深吸引着她,这里太多书籍、文书、卷轴了。丰富的装帧,精美的纸张,庄重正式的文字……她开始参观,走来走去,小心翼翼拿起,又小心地搁下。
心中盈满了喜悦,好像有无数个前所未有的盛大故事向她挨个展开。
她走着走着到了最里面的书架。
那时候她还小,里面墙角放着的沉重木台阶提醒她,可以踩着上去看看上面都有什么。
然后她看到了几个黑色的木盒,最上头的最黑,泛着光亮的黑,她两三下打开木盒,里面是几张薄纸。
纸白如雪,墨色确是漆黑扎眼。
她小心翼翼地爬上书架最上层,挪了块空地给自己坐着,打开来看。
凶险又残忍,血腥又脆弱,一个个故事里的人都被残忍地杀害了,当看完了九张纸的所有内容,她灵敏地发觉这九个故事里说的好像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当然不会死九次,可一个人又怎么会死九次?!
疑惑不解充满晏然的脑子,她有点难受。
下一瞬,墙灯的火苗就飞快地窜动起来,紧接着,脚步声慢慢地靠近,一个人,一个中年陌生的黑衣男人走到了她放的木台阶边上。
他手从长长的锦袖中伸出来,搭在木台阶上,抬头。
晏然的呼吸都停下了,却阻止不了自己与他的对视。
“你是谁?”
严厉果断的语气充满着质问,声音低沉,比缝隙中渗进来的风还要让人感到寒意袭来。
晏然没有被吓到,这地方本就是第一次来,她也未曾见过他。
她那时候太小了,她只能盯着他。
他看着她。
她从未见过这个人,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质问她是谁。
这个秘室好像只有父亲有钥匙,难道这个男人要偷书?这里这么多珍贵的书籍和文书!
男人看着发愣的晏然,突然有些烦躁,伸手从她手里夺过所有文书,只是微微一看,眉头就皱起来,下一瞬,他另一只手从单薄长袖中迅速抽出锋利的匕首,指向晏然。
“你看得懂这上的字?”
“看得懂。”
“这些文书你都看完了?”
话语冰冷,威压深重。
“看完了。”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这几张纸是文书,不是简单的故事。本来被文书上的故事搅动起来的担忧思绪一下子消散,恐惧占领心头。
“那你就该死了。”
男人脸色未变。
秘室里阴风阵阵,周围火苗跳动着,匕首朝着她的脖子捅。
……
“我说没说过,不让你去下面的秘室?”父亲站在桌边大声呵道。
砚台狠狠撞到地面,墨汁泼了一地,声音沉闷又突然。
晏然回忆起来,确实是说过的。那时候她发现父亲的锁钥扣上多了一把钥匙,很是别致,便询问父亲,父亲回说不需要她知道,也别问。
那时候她不知道秘室的事情。
但她不是用钥匙打开的,是有其他机关让她发现了。
确实没有事先问过父亲。
她没回答,给自己找完了借口就低着头盯着裙边沾上的点点墨汁,刚刚好像也溅到脸上了,她没敢抬手。
跪了很久,脚有些麻了,不过这一会也不算什么,因为后来被轰了出去,在初冬的屋外断断续续跪了三日。
*
那次,是她进到秘室的第一次。
然而,这不耽误六年后的今天她还在这里偷偷看书,偷偷睡觉,也打算掐好时间偷偷溜回去。
这里的书籍、文书,每一样都很好看,她忍不住。而且她发现,这里的所有的东西会随着时间慢慢更新,这太有诱惑力了。
尽管睡了一觉,又做了噩梦尚不清醒,但晏然依旧循着书架翻找起感兴趣的书。
走着走着到了书架的尽头,翻找着,如很多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
这时秘室门吧嗒一声打开,走道上传来脚步声,也像六年前一样。明明是大夏天,梦里的寒意却显现出来。
这回是谁啊?!救命啊!
心中的呐喊来人自然是不知,晏然已然腿软,发白的浅灰长裙很好地掩饰了她靠近书架想要钻进去的动作。
晏然长大了,晏然强装镇定。
万一这人没有找到最后一排,等他走了,她再溜出去就好。不会怎么样的,如果六年前那样的危局她都没死,结果六年后她还是因为被别人碰到杀死了,那真是苍天有病。
来人好像如她所愿般,在前面的架子翻找了好一会儿。晏然屈身站得很累,不比跪着轻松。
她想着活动下筋骨,突然间反应过来,父亲一个时辰后就要回来了,如果这人要待很久……
周遭更冷了……
等了一会,那人就往最后一排来了。
晏然一咬牙,脑袋转了几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先发制人吗!冲那人大喝一声“哪里来的偷书贼”,将那人吓晕过去!
可是哪里来的偷书贼会有钥匙啊,真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片阴影笼罩过来,盖过了她整个身躯。她惊恐地慢慢回头……
一把刀正对着她,刀尖闪耀着寒意的光,就好像……刚刚梦里老虎牙齿上口水反的光……
来人看身影很是高大,巧了,就像那只……老虎。
那她是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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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个少年!少年在梦里勇敢地拿着木棍敲向老虎头!
她也!……没有木棍啊,而且面前是刀啊!
面前人太高了,只能看到黑色的锦衣,图案完整生动,在墙灯的影影绰绰下,好像流动着金色的光。
好啊,黑布里绕金线……世风日下啊,自己的长裙穿了三年多了,前两年的夏天,她还得时常提着过长过大的裙摆。
想与那名少年一样,她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这人。
然后晏然就恍惚了。
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梦中的少年没有转头,而眼前的壮年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可她就如着了魔般,她觉得梦中的少年转过身来,就该是面前这位。
一身黑色锦衣,身材匀称高大,肩背健硕,面色白但不苍白,该是刚剥了壳的鸡蛋那样热气腾腾,眉眼加在一起,英气逼人,总会让人想起一些极为秀气又刚硬、身厚又尖厉的长剑。
她真是睡迷糊了,刀架颈侧了啊。
京城里真的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漂亮得让晏然觉得,他一定来自域外,那些热烈奔放又果敢内敛的族群。
蓬勃的生机又隐暗的杀气。
他趾高气扬,又毫无波澜,刀未曾有一毫偏离抖动,就冲着她的脖颈。
就像那个拿着堪堪木棍的少年,手指紧锁,关节白得发青……他好像还活着!
“你……没有死?”话带着些微犹豫和一些喜悦就这样脱口而出。
是啊,她分不清梦里和现实。
这下好了,真的换来了一线生机,对面的人有了疑惑的神情。
但刀丝毫未动。
她不受控制地,就如梦中十分限制地程度一样,往前迈了一步:他真的没死?怎么可能,那个直往外汩汩冒着鲜血的土坑又是什么?
刀动了。
拿着刀的人心中一惊,迅速收刀,眼里的不可思议带来的质问神色将晏然拉回现实。
“当……当…当当……”刀柄上的吊坠从袖边落下,随着大幅度的动作撞向刀柄。
吊坠的晃动使晏然清醒。
仿佛是师父在出题一般,她迅速在心中答出了这吊坠的质地,普通的黄玉石,甚至有点低劣,甚至也许是哪个河边捡的……
刀收了一尺有余,男子退后了一步,刀尖仍冲着她。
吊坠慢慢平稳下来,晏然盯着吊坠,终于看清了吊坠完整的一圈。
吊坠看起来时常被把玩,光亮莹润,上面刻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刻画笔法很稚嫩,但很巧妙地利用了黄玉石的纹理和凸起凹陷,看着就像一个金灿灿的杏子。
虽然荒谬,但她几乎立马就可以确定,这是她小时候的杰作,是刚学习石刻的那年被师父夸奖的小物件。
也是那年她第一次吃到了又大又圆微微透着红的杏子。幼小的她不知道之后还会不会吃到此等美味,于是找了石头刻画了下来。
正好那时候在河边摸到过一块黄石头,还带着点深黄色的沁。
熟悉与回忆让人沉溺,忘记危险与杀机。
对面男人眉头微微皱起,是不悦和严厉。而晏然满眼都是那颗杏子。
男人还未张口,晏然脱口而出,“这个吊坠是我的!怎么会在你这?”她坚定地质问起来,丝毫不退缩,理直气壮地抬眼看他。
当年离开师门下山前,她亲自将这个石头交给了命卜门的师父。怎么也不该出现在京城,还在她面前。
那当年她所求之事岂不是不成了……
“你是谁?”黑衣华服淡定无比,面对小孩子的无礼质问,他平静如常地看了一眼吊坠。
2. 酷暑冰霜
声音带着些威压,严肃内敛,不容抗拒。目前为止,这男子,衣服、声音、动作达到了完美的协调统一,还有那眉眼……
不动如山岳,难测如阴阳。*
她已经彻底清醒,她现在是大难临头,对面这人也不是什么梦中少年,搞不好还是要她命的人。
“你又是谁?”晏然面上仍装镇定,对面男人冷漠的眼神与居高临下的问话令她生气,她压低声音问道。
“这里不准外人进入!”晏然理直气壮,这人不过一个肉体凡胎,又不是什么白老虎,她怕什么。
“所以你为何进来?”冷漠疏离的话语带着不可靠近不可捉摸的冰冷。
吊坠温顺地垂着,贴在老虎那边。
因为我不是外人啊!这秘室上头就是我家!我家!晏然无语。
不行,稳住,不能直接说这是我家的秘室,这回被抓到可不止跪三日那么简单了,但此等可气之人断然不能扬其威风。
“我进来自然是奉了上头的密令!”她的眼睛清亮无比,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
但说的话对面根本没信,他神色如常,依旧冠冕堂皇,但眉头微微动了一下,还是有些不耐烦。
时间在流逝,晏然必须快点回去了,父亲快回来了。
“我已经找到我要的文书了,我先走了。”晏然紧贴着书架想要往外钻,刀的锋利强迫她扬起脖子,晏然双腿微蹲,准备一个闪身溜之大吉。
“等等。”
郑重的语气让人难以忽视,只得听从。
晏然顿了脚步。
“等什么?我着急回去给上头复命!”
刀轻轻偏了一下,靠近晏然颈侧咫尺,她猛地后退,被迫退到到了书架更里面的地方。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要在这里杀人?你敢在这里杀人吗?”她抬眼盯着他反抗,嘴角带着点笑意,希冀无端的问题可以让他犹豫一瞬,让她寻找到一线生机。
好好一个秘室,一个两个的都想弄死她。
昏暗秘室,墙灯摇曳。
“你不能走。”光在他棱角分明的眼睛与眉毛间晃动,影影绰绰。眼睛一动不动居高临下地命令她。
晏然脑筋飞快转动。
他一开始就没信她说的每一个字。
刀又往里动了动。
他当然不会相信一个小姑娘会被派来取什么机密文书,她有窃密的可能,这里实在不是可以开玩笑的地方。
这个姑娘离开时但凡拿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说了出去……
他往前走了一步,脚底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高大的身影整个压过来,只是阴影,她就有些喘不过气。
晏然无措,留下来不是,走还走不出去。这人看着端正极了,可内里貌似是个心狠手辣的主,亏她刚刚还被美色晃了眼。
已然惹怒他,她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心里思索了一阵。
她得快点脱身,而且吊坠……也必须要带走。
“哈哈哈,这位大人,真的是误会,我就是不小心按了个什么机关就进来了。这附近是翰林院晏大人的府邸,我是他家女儿的学伴,经常来此玩耍。大人放心,我今天什么都没看见,我也没带走什么。不信你看!”她飞快将托词说出,抖抖宽大的袖摆以示清白。
然后躲开刀,手拎着袖子凑向男子面庞,趁机从衣袖里抽出刻刀。
“看吧大人,我什么都没有拿!”
男人被衣袖遮挡了视野,衣袖后面是依然肃穆的脸,手中的刀已经微微转向。
晏然随即身下往外挪动,她轻轻一晃,一个转身,旋出逼仄的书架。
男子反应也很快,干净灵活地转身提刀追上,而晏然也从长袖中抽出刻刀。
她也有刀的!
霎时间,刀尖对刀尖。
书架窄道里是紧束的袖口包裹着强壮有力的大手拿着一把刀,锋利精致无比。
过道上是粗粗月白袍袖下一只细瘦腕子比着一柄细长又小的刻刀,寒光不减对面。
两人对峙起来。
男人皱起了眉头,表情凝结成冰霜。别人的怒意似火,男人的怒意类冰。
他长得人高马大,脸却棱角分明,严肃起来很是凶神恶煞。
不好惹,越看越不像什么好人。
晏然在男子这飞快的转身抽刀的动作里感觉到一丝绝望,刚才,她即使不顾一切地跑向秘室的门,极快地按下机关开了门,男人估计也早就追上她,甚至直接干掉她了。
何况,她非得,带吊坠一起走。
吊坠不比坚定的刀,还在这一瞬的动作后不断晃动,刺眼,在向她招手。
没等到男人外衣下摆落定,晏然再次侧身向前挥出刻刀,锋利的尖端几乎贴着男人的腰间而过,男人往后微微一挪,躲过刀尖刺,大手一紧刀也跟着撤回一步。
怎奈晏然跟本不是要伤他。
她眼疾手快,刻刀稍微一变方向,划过刀把上吊坠的绳子。绳子断开,杏子吊坠掉落,晏然低身伸手一挥接住。
“找死。”低沉的声音在秘室响起。
余光略过男人眼中越发凌厉的目光,还有紧紧抿着的嘴角,晏然拔腿就跑。
“站住!”阎王爷已经大步追上了她。
秘室还是太小了,书架太多了。
晏然的眼前就是门,她摁到了机关,可男人已到了身后。她来不及转身,手中刻刀直接往后插向男子。
刀还没有碰到任何东西,晏然的后侧脖颈先被重重一击。
刻刀抓不住,掉落在地上。
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吊坠,视野越来越不清晰,晏然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在失去所有意识前,她感觉到手被大力掰开,那一刻她有些绝望。
晏然体会过很多很多次,这种无力感。梦里不同死法死过多次的少年,当年就在这个书架上要她命的匕首,履霜山栖云峰崖边小屋无法抵挡的刺骨寒意……
这次没有上回那么幸运,她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但如果她还能大难不死,她定要让这男的哭着跪在她面前认错。
还敢将自己的吊坠占为己有!?
黑衣男子当然不知道这些。
习以为常,杀人如麻般地不为所动,没有一丝怜悯。
他蹲下身来发现,姑娘的手心不知何时被刻刀划了一个小小的伤口,血迹斑斑,金杏上也染上了一些。
就像先生曾回忆的遥远家乡会种的一种杏子树,结的果实熟透了便是金黄绯红。
诡异地相配,画龙点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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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杏子几乎活了。
这姑娘出现在秘室是怎么一回事,她拼死坚决要抢到这个吊坠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未曾透露一分,不过他迟早都会知道想知道的。
这个吊坠陪伴他多年,是他的。
他轻笑了一声,嘴角甚至没有扬起任何弧度。眼里的寒意渗出,站起身,手攥紧,青筋微起,低眼看向倒在地上的姑娘。
一手捞起她,一手利落地掏出钥匙开门。
……
再醒来时候周围一片漆黑,摸索了下,原来还在秘室外的地道里。晏然动了动脖子,手心有些刺痛。她记得,是他敲昏了她。
他怎么没直接把她拎出去交差领赏?
地下昏暗,不知道什么时辰了,但父亲肯定是回来了。晏然知道要赶快出去,赶紧看看这外头这上头到底是什么情况,该认错认错,该躲就躲,该跑就跑。
摸索着往上走,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脚步声。晏然悄声关了地道门,转了一圈来到书房偏门。
外面夜色尚浅,但按那男的敲晕她的时候算,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弯腰低身躲在屏风下,想看看父亲在不在。
屏风的位置有些偏,晏然稍稍一探脑袋,就先看到书房前厅的椅子上坐着那个黑衣男子。
还没走?!
宽阔肩膀坐得极为端正,认真听对面人讲话,嘴边带着一点柔和的笑意,还有背对着她侃侃而谈的父亲。
那张脸在秘室的时候给她留下的阴影有些重,此时他的笑意其实也不是笑意,这男子生的嘴角向下,不笑的时候就是很凶。
现下不过是嘴角没有那么向下了而已。
大抵真的是父亲的同僚。但晏然心中有气,她瞪起眼睛,期望自己眼神里带着莫大的仇怨。
不论是这么多年再一次被抓包的偶然,还是这人居高临下的寒意,还是自己的吊坠,都让她觉得她十分不爽。
然后她再次探身,将准备好的眼神露出来看向不远处坐着的人,要吓他一下。
只是一瞥,还没有定住看,她就发现,他也正在看她。
目光灼灼,可再直接赤裸的目光也是从冰上穿透的,钉住了她,罩住了她。
下意识地她立马缩头。但晏然知道那道视线还在,就像给她上了锁。
与他何干,这是自己家的秘室,自己进去玩即使被责罚也是父亲来责罚,他算什么?
之前细细谈论的声音也没有了,周身的氛围开始变得古怪。
“晏然!你在这里做什么?”
晏守机察觉到男人的视线,起身查看屋角的屏风,就看到了自家姑娘躲在屏风后面,偷偷猫着还气不顺的样子。
她叫晏然。
晏然忙站起来,看向露出古怪神色的父亲,父亲好像并不知道她偷去秘室。
再看一眼黑衣男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缓缓抚了一下衣袖,一脸不以为意,眼睛中带了一点懒懒神色。
一场无声的审讯,明明可以先隐瞒先欺骗一下,可晏然还是觉得,此时说出实情绝对比事后被恶人告状要妥当一些。
上回被发现她跪了三日,这次又能怎么样?又有什么大不了!
“女儿今日去了秘室。”直截了当,坦白从宽。
3. 下雨晕倒
书房明亮的灯下,小姑娘的眼睛亮亮的,坦荡无比。头发却是乱糟糟的,衣服宽大显得人十分瘦弱。刚刚又被人敲昏了,睡了一大觉,精神却是很好的样子。
她是晏先生的女儿,怪不得,其实他也有猜到一点,估摸着她是晏府的人。
男人眼眸微微低下去,一片了然,头却好似微微摇了摇。
晏然察觉到了,但一时不明白是何意。
他不语,只是盯着晏然看,晏然觉得不舒服。
原来这男的没有告状。但晏然一点不后悔自己说出来,总比之后这男的再向父亲告状要好。她自是笔直,刚正,可以被他敲晕,不能让他得逞。
“你为何去那?不是说了你不能去那!之前的教训还不够?”晏先生已经逼近晏然,大手狠狠推了一把晏然肩膀,晏然一个趔趄直接被推到了屋外。
幸好,偏门门槛不高。
屋外没有灯光,暗了几分。
“先生既然要处理家事,那学生先走一步了。”
事不关己,没有火上浇油但也没有想救火的意思。
“好,那我便不留你了。”晏先生也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女儿当着朝廷新贵的面如此直言犯下的大错,他已然气愤极了。
带着一堆文卷,男人大大方方器宇轩昂地从书房正门离开了。作为一个外人,他不必参与这场大人骂小孩的纠纷。
既然知道不该去秘室还是要去,刀逼颈侧死也不透露自己的身份,他以为她是哪家孩子好奇乱跑,怕受责罚所以不说。
所以他出了秘室见了先生只字未提。
但如果她自己不承认,他还是会说,毕竟秘室牵涉甚广。
他旁观着她自己说出自己是谁,对父亲全盘托出。她不肯受一点威胁。
他以为她怕,现在看来,她也不怕。
“临洱,去查查十多年前晏先生女儿是不是在北州待过,她叫晏然,现今十五六岁。”
月明星稀,马车飞快驶离城东,吊坠断掉的绳缠绕在手间,他摩挲着,在马车里低声交待道。
……
第一次在秘室与晏然碰上的是当今的皇帝,第二天,晏守机被降职一阶。
这一次又被外人碰上了,还好此人现在尚无官职。
“去祠堂再跪三日吧。”
晏父摇了摇头,扔下一句话回了书房。
或许是一下午发生的事情太多,早就有点迷糊的晏然听训也没听进去多少,饭没吃几口就下了桌,去了祠堂。
祠堂门平时是锁着的,现在也是,她就跪在门外头。
最近书院的课业不是很重,正值四年一次的殿试刚刚结束,满大街的人们还有书院里的学子谈论的都是金榜上才子的各种轶事,道听途说的东西越传越神乎其神。
晏然这两天罚跪得很累,课上还勉强能打起精神,下了课立马趴在桌子上睡,旁的聊天扯闲一概没怎么听进去。
跪到第二日的时候,在昏暗夜色里,晏然逐渐趴到地上,拿着刻刀,几块石头,仔细地刻字。
师门手艺不能忘,她空闲时间都会赶赶师父留给她的任务。
太过专注,光线太暗她眯着眼睛盯着刀尖,没有察觉身后已经来了人。
“还跪着?”
头顶一道低沉的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来。
今日晏先生不在,让他将文卷放回原处即可,他来的时候就发现到她在跪着,放好文书后又绕到这边。
晏然连他名字都还不知道,却太熟悉这道嗓音了。
她将手里的石头和刻刀摆到一边,不再趴着,跪了回去,身子笔直,眼睛直视前方。
仿若刚刚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膝盖已经酸麻。
男人走到她面前,也没蹲下来同她讲话,只是站了一会儿。
晏然看到这人的衣角,玄色袍衫依旧华丽,天色太暗看不出还有没有那日的金线缠绕其中,但有细细密密的花纹,大片吉祥的云水纹,瑞雀之类的,花纹是栩栩如生,跃然衣上。又微微抬眼瞥到了腰间的玉带钩,上头有活灵活现的螭纹。
是啊,他也是个活人呢,很相配。
她憋住一句话不说,父亲交待过不让她和他有任何来往。
不是,她又不认识他,如何往来。
男人绕着她转了一圈,一点点的松烟墨香气微微钻入晏然鼻间,晏然有些迷糊。
男人不急不缓走到祠堂边的杏树下站着。
“为何还跪着?”
一样的问话,问到第二次,语气已经变了,或许是带着些关切,也或许是带着点长辈般的关怀。
当然也许是晏然的错觉。
毕竟声音还是一样的淡漠。
更或许是晏然希冀那人不要那么严苛凌厉。
晏然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什么名字,什么官职,多么重要,多么位高权重……但她善良,她心软,她是个小姑娘,冷言冷语也会吓到她。
晏然心中的气还没消,无端地生出几分不屑。
那天晚上父亲说了很多问了很多,总之,就是生怕她与他说一句话便就玷污了这位金枝玉叶的贵公子,位高权重的官大人。
他的事好像比她擅闯秘室都还严重。
父亲年近半百,可眼里心里的敬重和维护令她委屈,那不过是一个外人,还是一个或许只二十出头的,年轻貌美的外人。
凭什么不能往来,再怎样,都是人,他凭什么,她就是要回话。
“因为要跪三日。”
她不只今晚跪了,昨晚,昨日清晨,前日晚上都跪了,明日还得跪。跪得很累,每晚都可以呼呼大睡,倒是不怎么做噩梦了。
“还有,今晚家父不在,您可以走了。”
小姑娘跪得笔直,白色衣袍在夜色里更显得发白清冷,发丝有些乱乱的和那天一样,简单地在脑后扎成一束。脖颈细长又白皙脆弱,他想起了当日敲她的时候他都没敢用全力。
万一他一敲给敲死了,更是节外生枝。
听了这话,他没有动,半晌,他沉静地吐出一句,“认识一下,我是程湍。”
这名字好生耳熟。
不是,等会,谁要认识他了?
晏然想了想不知道怎么回,遂不回,低头看地面,手下暗自使劲摁了摁僵硬的腿。没人的时候她还可使劲活动神伸懒腰,这倒好,为了点面子,她还得跪得笔直。
晏然跪得僵硬,程湍在后面立得自在。
一阵晚风吹过,祠堂前的杏树簌簌作响,凉爽中传来清脆的玉石碰撞声。
是杏子吊坠和腰间的玉带钩碰撞在了一起。
声音太突兀,反应过来是什么声响,晏然身子一僵。
想到吊坠,她手指压进了掌心,那是她用来救命的信物。
虽然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但她还不知道要救的人活了没,这吊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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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可以这样流落在外的吗?
程湍走上前来,手里拿着什么,宽大的衣袖几近罩住晏然整张脸,那股香气再次包围她,更加浓烈。
修长有力的手指间拎着那只小小的吊坠,在她眼前晃了晃,她觉得她和那吊坠一样可怜,被捏着拎着。
“你紧张什么?那日晏姑娘擅闯秘室的时候不见这般胆小。”
“我只问你,你认得这吊坠?”
善意的安抚,他循循善诱,期待面前的幼兽可以乖顺。
“程大人又是从何得来此物?”她跪着仰头看他,逆着微弱月光,看不清程湍面上神色。
避开她的目光,程湍收起吊坠转到她身侧,提起衣袖刹那,微凉的指腹不经意间擦过晏然的颈间,滚烫又细软。
“我在问你话。”
再次被低沉嗓音冷水泼头,仿佛被审问的犯人。又回想起在秘室的时候,他就是一手劈向自己的脖颈,他这是在提醒她吗?!
晏然呼吸有些紊乱,大不了再死一次!
“呵,不认得,夜色太深,我看不清。”
打是打不过,吊坠嘛,迟早她拿得回来,她暗自下定决心。
夜色是挺深,祠堂里透着微弱的灯光,他居高临下,看到她微微颤了颤的睫毛,眉眼里都是执拗。
“你少时曾在北州待过?”
好啊,吊坠问不出来开始调查身世了。
“不知道,记不住了。”晏然有些得意。
晏然看着面前的大手,他长得很白,又很壮实,手指修长但一点也不细,指尖透着红色。
大手将吊坠握进手心,微微用了力,关节也泛起红色,手背上青筋微起。
这一拳头能把她打飞吧。
思绪正漫天飞舞,脑袋顶上突然传来一阵轰鸣,打断了两人断断续续的对话。
晏然脑子里也嗡嗡地,好似回声一般,混着细碎的雨声。
不如几天前殿试那晚亮彻夜空的道道光电,这晚,随着雷声,已然有大滴的雨砸下来。
泥土气息被激发出来,混着青涩杏果的香气和身旁那缕松烟墨香,打断了她的思绪,晏然低下头。
雨下大了,她觉得有点冷。
这位贵公子马上就可以走了吧,晏然窃喜,她好困想先回去睡了。
程湍也抬脚回到杏树下,看见那铺在地上的裙角被雨水一点点洇开来。
面前不再挡着座人墙,晏然不再逞强,扶着腿缓缓站起,装作很自然的样子,也没有理程湍,转身就往偏房挪去。
起得并不急,但估计是晚上没有吃饭,又跪了太久没有活动,她走了两步便觉得眼冒金星。
雨点砸下来也没有令她清醒一分,晏然略有疑惑地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看不清还有没有人,只有一片星星。
他这么快就走了?估计是怕雨沾湿了那华贵的玄衣。
娇气!大抵是个稚嫩文官,讲究之处颇多呢。
程湍没走,杏树很大一盏,雨落不到他身上。
宽大的袍子被雨水打湿紧紧箍在她的身上,她步伐一颤一颤的,头微微晃了晃,转头看向他的时候眼神里是虚无的,困惑不解的,脸上带了点不正常的红晕。
程湍意识到了什么,眉头皱起,大步走向她。
一颗雨点落进她迷茫的眼睛里,彻底封住了所有视线,紧接着眼前一黑。
晏然踉跄着倒在了地上。
4. 冰河将军
他又来了。
面前的群山和木桥渐渐清晰,她就知道了,又来了这里。
他一点都没有变,骑在高高的马上,马尾甩动了几下后,对面就出现了一群黑漆漆的弓弩手。
对面的山是热的,烤得人影浮动,他着厚厚的银盔铠甲,在耀眼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手里没有拿任何兵器。
晏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习以为常又心中隐隐作痛,这些个梦好像永远在这里不曾变过。
她只是千万次地走进来,如一个旁观的客人,可与她无关为什么就要让她进来,她不过是误看了几张文书,何苦非得让文书中的故事如此真实地在她面前演一遭?
好热。
她第一次感受到梦里的热,原来如此炙热,要烤熟了。
弓弩手拉弓齐齐对着桥上的将军。
黑山在远处连片,桥下的河水冒泡地沸腾,马蹄踏着并不结实的木桥。
和之前一样,她听不到声响。
再英武的身姿也没法抵抗一群过于锋利、无法逃避的箭。
如之前每次一样,晏然控制不住地想要呐喊,眼前景色不为所动。
明明是她的梦。
万箭齐发,盔甲都不顶用,人被射下马,扎成了筛子,血流向河里。
她叹口气,却发现这口气变得白白的,一下子又冷了很多很多。
变了,真的变了。
远处的黑山慢慢变成银白,河水慢慢不流,一阵风吹过,桥对面的弓弩都消失了,只留躺在桥上的将军。
胸口一个大洞,也好似要慢慢冻结。
晏然尝试着抬了抬手,真的可以。她往前挪动一步,真的踩上了桥。
她调动全身的力气,跑起来,跑到那一片血泊中间。
使劲扶起他,靠进她的怀里,这么冷的天,又流了这么多的血……
等等,她看到了他的脸。
她从未在梦中看到这些个背影的正脸……
好熟悉,这是……
程湍。
天地间传来闷闷的坍塌声,远处的山慢慢融进土地里,岸边被冻住的草丝如冰弦,风雪中悲鸣着。
他睁开了眼睛看着她,晏然骤然间说不出话,只是攥紧他的手,贴近他,希冀风雪不再钻入两人的缝隙。
“你还能活着……吗?”晏然认真地,仿佛一切都在流逝般地,悲悯地问。
她觉得心也被这寒冷冻住了。
怀里的人只是灼灼地看着她,嘴角没有微笑,没有一丝丝扬起的意味,眉间没有痛苦,空洞地看着她。
她心里一紧,更狠地抱住了他,“你能不能……别死?”
她双手几乎攀上他的肩头,紧紧抓着他的铠甲,潮湿的甲胄。使劲往里扣,希望身前的人有一丁点的反应。
一股淡淡的松木香萦绕鼻间……
不行,好不容易自己可以动了,可以看到这人的脸了,他不能再次死掉。
她脑袋埋在他的颈间,摸着凉凉的皮肤和被风雪打湿的喉结,好似没有活着的痕迹。
为什么,那她能见到他,能抱住他,能跑过来又有什么意义,她依旧改变不了一切的。
晏然手很小,执着地用虎口圈了一半他的脖颈。
时光静止,她就和他拥在一起,桥下的冰面裂开,好冷啊……
不知过了多久,她几近冻僵的手指被触动了,一下,两下,三下……
内心巨大的惊喜充盈整个身体,她抬眼看向他的那瞬间……
一切皆无,黑暗笼罩下来。
结束了,梦结束了,她再也追不回来这场梦了,周遭一片黑暗,她自己也不知所踪……
再次醒来,嗓子很疼,脑袋热热的。
梦还记得一些,虽然这次的梦终于有了变化,但她清楚那只是梦。
晏然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这屋子有点奇怪,照比晏府的卧房是大了很多很多,但是床边没有任何挂饰,也没有帐子,一眼就能看到黑漆漆的房梁。身上盖的薄被是崭新的,没什么花色,淡淡的米白色。
手感却是极好的,软软的滑滑的。竟是,浮光锦?书院的伙伴们穿过,竟然可以拿来做被子。
拉开被子,衣裙还是昨晚的衣裙,不是湿的是干的。晏然想了想,昨夜自己好像倒在了雨里,这衣服不该是湿的吗。
屋子里没有任何陈设,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早就熄灭了的火盆。
她愣愣地站在床边,门就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小哥,应该没比她大。
“晏姑娘,你醒了?”小哥端着药和吃食进来,看到晏然醒了很高兴。放下木盘,又从肩上的包裹里展开一件玄色的外袍,放到床尾,“姑娘觉得冷可以先披上这个。”
这袍子样式好生眼熟。
“公子一早被召进宫中了,不过一会儿也就回来了,姑娘先吃了饭再吃药吧!姑娘得了风寒,昨夜已经找了大夫看过了!”
“公子是……?”其实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但她一时间不知道先问哪个。
“就是程湍啊,这里是程府,就在京城西面,离书院不远,姑娘家是在城西吧,昨夜……”
程湍……
“昨夜好像下了雨,我明明在自己家。”晏然问,心里猜出几分。
“是啊姑娘病了,我去接公子的时候,就见公子抱着姑娘在晏府门口。”
什么?她她她……程湍抱着她?她眼睛瞪得溜圆。小哥很满意她的反应。
不是拎着,不是扛着,是抱着吗?啊?为何?
“到家了之后,公子就坐在床头抱着姑娘烤火盆,直到姑娘衣服都干了。噢对,还让我叫了大夫来,大夫给姑娘诊脉时,姑娘还……”
“还什么?”晏然傻眼,她不会对这个青天大老爷做了什么吧……等等昨晚在梦里……
小哥十分形象地比划了一下,“还双手搂着公子的脖子,脑袋就贴在公子下巴那,手又抓公子的肩头,公子衣服都被扯乱了……”
晏然有些绝望。
“啊?”她眼冒金星,眉间皱起,她会不会被抓起来啊。
小哥看了姑娘病恹恹又很可怜的样子,有些不忍心,十分大气地安慰道,“不过姑娘放心,我家公子没有生气,他只是摩挲着姑娘的背,抓住了姑娘乱动的胳膊,边安抚边让大夫看了病。他真的没有生气!”
一个高风亮节、坐怀不乱、大义凛然、救死扶伤的公子形象跃然眼前。
晏然目瞪口呆,所以她昨晚做梦对梦里那人做的事,其实是在蹂躏清醒的一无所知的程湍?
她对那人又搂又抱,头就紧紧钻进他肩头,嘴唇还贴上了那脖颈,她记得那触感还是微微凉的……还说了一堆自己没记住的话……
她真的做了?!对着程湍做的?!
她继续傻眼,脑子止不住地回想昨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但除了一点点梦境,完全记不起现实。
“我……怎么不记得了?”欲盖弥彰,但问出这句话还是让晏然心安了一点。
小哥挠挠头,“大夫说你淋了雨,风寒发热什么的,所以或许不记得了?那大夫后来又诊了许久,但是我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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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药了就没听见,不过你可以问问公子你的病情,那是京城有名的御医传人。医术颇高!”
是啊是啊,她真的是病了,她真的是病入膏肓了,借着梦轻薄贵公子……要不趁程湍没回来,她先跑吧?
改日,反正不是今天,她一定带着硕大的肉包子来程府道谢!
她立马站起,身子晃了一下,忙镇定心神,“还不知你是?”
“我是临洱!”
“啊,谢谢你,也谢谢你家公子,我今日还要去书院,正好离得近,我先走了!改日定当登门拜谢!”
没等临洱反应。晏然推开了门,结果,一尊黑漆漆的大佛堵在门口。
“临洱,先出去。”冷冷的话语犹如昨晚的倾盆大雨,一下子浇在晏然脑子上。
见程湍就站在门外,临洱冲晏然挥了挥手,小跑着出去。
程湍周身带着些早间的寒意走了进来,眼睛直直地看向晏然,晏然立马退了几步。
算了,走不掉了,还是找个床坐着吧,站着好累。晏然一直退到床边,坐下,躲避程湍的视线。
想起昨夜在梦里,第一次看到的人脸,竟然是程湍,她内心疯狂摇头,不过是昨晚待得久了,把他和他的脸混淆了。是她的错……他就不会是程湍。
好好活着的程湍……
可那人估计已经不在了。
看着对面明明有些畏惧的小姑娘神色又忽然变得有些落寞,程湍微微挑眉,走到床边,就挨在她垂下的腿边站着。
晏然抬眼看他。
程湍依旧看不出情绪,还跟之前几面一样,冷隽端正,玄色压人。好像昨晚根本不是他抱她了一夜。
晏然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怎么…在这了……?”
你为什么要带我回程府。
“饿吗,先吃饭吧。”程湍将木盘上的饭菜一叠叠地展开放到床边矮柜上,勺子递给晏然,没解释她为何在这。
他弯腰微微低头,她看到了他脖颈领子处一丝红印,细细的一丝,因屋外的寒气而冷凝住的深红色……
晏然想杀了自己。
饭菜的香气再次催她,她想了想,怎么就不能是他自己想不开,自己整理领子时候划的,谁能证明是她……抓的?
没有人。
害怕紧接着落寞,然后忽地震惊怔住,又迅速松口气,然后马上心安理得地拿起了勺子喝了一口馄饨汤。
程湍端起手臂,面无表情看着她,几乎要看穿她所有的神情变化。
她边吃边睁着有些病气的大眼睛,看着程湍再次点燃火盆,将药碗放在火盆边沿,火苗再次燃起来,他站了起来脱掉了玄色的外袍,里面还是一件黑色的里衣。
她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袖口衣服,确实有点微微发硬,没有一点潮湿,他真的……抱着她在火盆前坐了一晚上?
边脑补一些画面,一边风卷残云,她早上竟然也能吃上肉了!一截截小排骨浸着甜汁,一碗清爽的肉馅馄饨,还有薯蓣汤,萝卜丝菜……
“风寒尚未好,别吃太多。”点完火后就远远站在窗边的程湍冷冷地开口。
晏然悻悻然,不舍地放下碗筷。
程湍转过身走过来,倚在床头架子边,“你在文昌书院求学?”
晏然点点头,今日还要去上学的。
“那你认识余茂坚?”
说起这位忘年交,晏然有了兴致,“认识,他可是今年的榜眼,他一心为学,终得……”
“他死了,就在昨夜。”
一句话让晏然再度陷入眩晕中。
5. 金灿灿的程湍
程湍看见那张脸上本来浮起的一点点血色又极快地消散,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声音有些颤地半晌问出一句,“怎么会?”
他意识到,话有点快了。
“确有此事,先别说,朝廷还在彻查此事。”程湍本来要趁着她精神稍好先问问文昌书院的情况,但现在看来不太行。
“喝药吧。”他端起火盆边沿被烘得热热的药,递给她。
她没接。
晏然一时反应不过来,“他死了?你是说前几天金榜题名的那个榜眼余茂坚死了?”
“是。”程湍端着药,看到她有些激动的样子,嘴唇紧紧抿了抿,自己怎么就忘了昨晚大夫说了什么。
“我想去书院。”晏然迫不及待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余茂坚多数时候在书院备考和授课。
“临洱!”程湍没有犹豫冲屋外喊了一声。
“听见了,公子!”临洱在门外应了,跑去套马车。
晏然无措地捧起药碗一口喝下,不知苦味。
“晏先生离开京城几日,昨夜你晕倒我便带你回来。”
毕竟,晏府没有能照顾她的人,他也不能见死不救,而且那是先生的孩子。那个晏府就只有父女两人,狭窄也空旷。
他昨晚救了一只瘦骨嶙峋的落汤猫,只一味往他身上扑抓。
昨夜叫的大夫边诊脉边摇头,“脉象细弱如丝,感寒露侵袭,遂发寒热交作,头项强痛。常眩晕欲仆。夜寐不安已逾五七年,寤时常见鬼交之象,难以入眠。”
“此证外有风寒束表,营卫失和;内则中州失运,水谷精微不化,致气血两亏,神明失养。盖因先天不足,复加惊思过甚,卫阳不得固护,阴血无以濡润……”
小小的孩子……
临走的时候大夫还重复了下,怕他不重视,“风寒事小,这风寒过后可要好好进补,不然此后再遇大病,难活多久……”
大夫走后,他抱着她烤干了衣服,又喂了药,直到她干干爽爽地躺在床上安稳睡去,他才终于起身。
关上门时,程湍着实叹了一口气。
“谢谢,药喝完了,我先走了,程大人。”药碗重新塞回程湍的手里。
“手松开。”他看着那握紧的拳头提醒,又别开目光。
晏然张开手看看,一道细细的刀伤,已经新涂上了药,是秘室那天被刻刀划的,但晏然没觉得多疼。
直到坐到程府门前的马车里,在侧座上看到了自己的书箱时,晏然才反应过来,程湍带走自己的时候也帮自己拿了书和笔墨。
真是要谢谢他。
马车很大,帘纱遮得密不透风却又很凉爽,座前的小几上还放着一些蜜饯。
嘴里的苦味这会儿后知后觉地找上来,她拿起一颗蜜饯,嚼了嚼发现是桂圆肉,丝丝甜意和药味很好地融合。
余兄不在了?榜眼不在了,这大街上这么安静?谁发现的?到底怎么死的?他一定不是自杀……她还是要先去书院问问。
晏然朴实简单的生活和科考着实没什么关系,但是当她知道余茂坚高中榜眼,她还是跟着高兴。
这位忘年交年四十有余,落榜三轮,在书院求学多年,最近几年开始授课,今年终于榜上有名。
他这条路走得很艰辛很漫长,她敬佩这种人。
大闰国风开放,虽然隔几年科考就会被热烈讨论一阵,但也就是一阵而已,不过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并不在意或是并不期许几个闭门造车的文弱书生能治国,况且百姓自己过得不差。
甚至有人觉得进生不过是做了官,在翰林院或者什么其他地方谋得一官半职,没见几个真的对社稷有助益,他们在高楼里提笔卷舌就可影响天下,却又难以真的安天下,不过是顶头上那几个人的游戏罢了。
有人说科考就像一个戏台子,看谁背得多,写得漂亮,才思敏捷,可真到朝堂之上光靠史海文句、策论斐然远远不够……
大闰重文是因为武不行,重不起来。
但余兄,出身贫寒,背井离乡,不为富贵,不求闻达,只是他该做这事,一直在做,然后做成了而已。只是百姓草民,到了收获的时节。
怀着沉重的心情,晏然掀开帘子,从程府到书院的路她从未走过,很近。而晏府在城东,她远远看见书院对面的包子铺高高的笼屉热气冲天,一切如旧。
临洱送她很早,她踏入书院大门,书院里还是一片平静。
文昌,文者精所聚,昌者扬天纪。
文昌书院是文坛名家山人瘦开办的,位于京城西边,与皇宫相距不远。
能在其中进学的都是官宦贵族、世家的子女,一般年龄较小就会送来,进学十多年直到冠笄之礼。多是家中长辈在朝为官,事务繁忙,每家单独请先生又难以都找到最好的,就集聚一堂,几十年来声名鹊起,颇得认可。
昭然所在的澄阑院都是女子,也都是达官贵族。
早间是一节律学,直到放堂,晏然都在走神。程湍要她保密,可到底何时所有人才能知道。她急切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丛露滴见晏然无精打采,凑过来与她闲聊,嘴角梨涡笑意盈盈,“然儿,你怎么脸色不好?难受了吗?”
“我没事,就是染了风寒,已经喝过药了。”晏然一笔带过,惨兮兮得笑了笑。
俞素辞也走过来,“走啊,我们去外面廊下转转,今天阳光正好!然儿你都趴在桌子上几天了,也该出去动动了。正好今天是进士的授官礼,出去听听结果如何!”
丛露滴是礼部尚书杨观正的小女儿,从母姓,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俞素辞是已故前丞相的孙女,自前丞相离去后,朝廷丞相一职空悬至今。
晏然的父亲晏守机是翰林院侍读,官职真的不高,但这里也就这一个供女子读书的澄阑院,她们就都在一起了。
晏然坐在廊下,露滴和素辞还在聊着不久前的书考。
旁边的书院学生热烈地聊着授官礼。
进士们的授官礼?可是…榜眼都死了,所以朝廷这时候该知道余茂坚已经不在了吧?
晏然认真听起来。
“我猜状元郎定是要去翰林院的!”
“这倒不用你猜,之前都是入翰林。但我告诉你,今年还真就不一定!”
“为何为何?”
“听说了殿试那天晚上,状元郎被皇上留下了吗?我猜这其中定有蹊跷。”
“是啊,我们本要在宫门外迎状元,可金榜被抬出来了,其他人都跟着一起出来了,状元却迟迟未见到,后来就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最后我们就都回家了。”一学生遗憾摊摊手。
“或许状元郎宿在宫中了都说不定。”
晏然并不在乎状元是谁、发生了什么,她想听听榜眼的,到现在也没人知道他的消息吗。会不会余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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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根本没事?
“一场雨你就连状元都不见了!那之后可没见的机会了,人家定是位高权重的!”
“谁要看他什么样?”
“据当天在殿上的陪考官们说,考生都是穿着朴素布衣长衫,偏偏他一身黑衣,还不是普通的黑衣,布料纹饰都是顶顶好的。长得嘛,端正英武,宽肩窄腰像是个要比武的,又偏偏是个不会笑的冷脸,冷峻肃穆。”
布衣长衫,她之前去过余兄家几次,余家嫂嫂有时会晾衣服,衣服洗得发白,也都是简单的长衫。
素色长衫、羸弱身躯、文弱无力总是大多数。都是这样的,所以他怎么会死呢?谁敢在城墙根杀榜眼?
旁边几人的话题依旧在那已经夸张到神乎其神的状元郎身上。
“都传言他那长相不是文曲星转世,是武神下凡!说不定直接去了兵部!”
“你不知道,他家是江表的望族,偏偏他出生之后家中人都离开了。他一人小小年纪就得操持家业,怎能不是厉害的茬!”
“那这大才子放着偌大家业不管,非得来科考是为什么?”
一反常态,晏然站起来,凑过去,愣愣地开口,“那你们知道榜眼吗?”
素辞和露滴跟上去。
“怎么不知道?他不就是余先生吗?你没听过他授的课吗?”一群人困惑地看着她。
“然儿,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问起余先生?”素辞和露滴拉回晏然,看向有些失态的她问。
晏然摇了摇头,步子刚往回迈就被一个飞快跑来的人撞到,那人完全没有理她,对着整条长廊好多学生喊着,“状元郎来了!刚到门口!”
“什么?走走走,快去看看!”
一群人站起来,其他院的学生们也纷纷从屋室里出来,在烈日炎炎下一股脑涌向书院大门,揭榜的时候也不过如此。
晏然被撞得一愣。
素辞走过来,“算算时辰,这授官礼刚结束,状元就来了我们书院,不是出了什么事吧?可没有状元要来书院走一遭的先例。”
是啊,出事了。
三人跟着一起跑向书院大门,拨开几层学生,就见一人。
身穿赤红色的官袍,日光太盛,他就侧身站在门口与书院山长说着话。
侧影很挺拔贵重,面上棱角如雕刻过的白瓷,眉尾是一把寒冰墨刃。
不是新科状元吗?从容得好似已经做了一辈子的官。
年迈的山长拍拍他的肩,说着什么,周围人听不到。就见他微微点头,回了什么,一举一动都矜贵不已。
然后他就转过身来,与山长一道走进来。
他身上仿佛有着一层光,腰间只是简单的一条深红色的锻带,袍角和广袖紧紧跟随,与他一同往前进。
脚步坚定稳重,目光炯炯,意气风发,感觉他身后跟着一群人。
熙熙攘攘间,就这样地始料不及。
又好像一切都在情理中,今日昨日前日所有的只言片语都朝晏然飞来——
状元郎啊,就是程湍。
就是那个第一面就敲昏了她的人,是那个她跪在他面前听他说话的人,是那个她昏过去抱她回了他的家的人……
他就是状元郎啊,原来他也有不穿黑色衣服的时候,不过也对,他穿红色真就是太扎眼了,红色太热了。
晏然觉得被烈烈的日光刺了眼,就想往后退……
6. 在这做什么
红衣状元郎冲着学生们微微点头,嘴角微微向上,但不是笑。
学生们被安抚了躁动,皆安静地立在门口,目送着状元郎和山长去了文政院。
素辞和露滴退出了人群,在回澄阑院的路上看到了刚刚被挤到外面的晏然。背影很瘦,因为阳光直照,头发也汗津津的,慢慢往回走。
俩人跑过去,露滴开口,“怎么先回来了?你看到状元郎了吗?”
晏然点头,勉强扯出一个笑。两个伙伴聊着,说着这个状元郎看着会是个好官。
天太热了,手心的汗把那道细细的伤痕泡得白白的,然后晏然就想起了早上,程湍脖间锁骨边上的划痕,刚才没有细看,但官袍领口好像比他早上穿那件玄衣还要大一些。
澄阑院的人陆陆续续回了讲堂里,先生已经在了。
“大家刚刚也见到状元郎了吧,他刚被授官就来了书院,是因……余茂坚余先生昨日逝世……因死因有疑,朝廷派太子和状元郎来调查此案。”老先生摸了摸白花花的胡子,悲伤惋惜之色溢于言表。
刚兴高采烈地领会状元郎的风采,就被告知榜眼的死讯,学生们面面相觑,议论声扬起。
晏然忽觉凉爽许多。
“静一静,大家还是要专心念书,相信朝廷会给余先生一个交待。”
“状元郎本要回乡赴任江表泯县县令,现暂任大理寺正,本案了结之前还会来书院调查,大家勿惊,记得勿失礼仪。”
之后便很难有人专心致志。
一节课上得极为艰辛,没有人答先生的问,先生也就早早下了学,学生都一窝蜂跑了出去。
屋里安静下来,晏然趴在桌子上。她也想去了解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以为今日来了就会有数不尽的消息涌来,结果到现在是一无所知。要不她找时间回家一趟,余先生家也在城东。
风寒还没好,一阵冷一阵热,她很疲累想睡一会儿,可早间那一抹红色让她脑子直突突。回城东看看吧,其他的她做不了。
“晏姑娘!晏姑娘!”讲堂的窗外冒出来一个人影,是临洱。
“临洱,你怎么在这?”晏然有些惊讶,但是想到程湍就在这里,他的侍从过来也是正常。
“走啊,回府!”
“回府?”
“是啊,公子马车就在门外,快来!”然后临洱就跑出去了。
也好,那就可以找他直接问问,不过为何又要去程府。
快步走到书院门口,午休回府的学生们都被家中马车接走了,日头当空照,对面停着早上送晏然来的马车。
马车上驾马的却不是临洱了,晏然停下脚步有些犹豫,车窗帘子却扬起了一角,只见到半张脸,还有红色白边的……官袍衣领。
嘴角向下,脸很白,就犹如晃过去了一面白瓷盘子。
“晏然。”轻轻地一声,从马车上传来。
晏然立马小跑过去,踩上马车,拉开门帘子,就见状元郎正襟危坐看着她。
晏然手攥了一下帘子,坐到侧座上,想避开他的目光,但又觉得怪怪的,于是稍微侧身,低头喊了声,“程大人。”
“嗯。”
晏然想问查得怎么样了,但说出口就是另外一句了。
“程大人,为何要我去程府?”她看向程湍,没法直视,于是看下颌,看喉结,然后就看到了领边的那道细细的抓痕……
晏然抬眼看程湍的眼睛。
“中午要喝药。”程湍悠悠吐出几个字,一只手搭在膝上,手在袖子里没拿出来,袖子微微动了动。
威压太重了,听不出一点关心或者是照顾。五个字对于晏然来说,就犹如命令,状元郎、大理寺正的命令,晏然后悔说话了。
“叨扰程大人了。”说完晏然自然地转头,坐正身体目视前方,不再看他。
一路上在没有其他交流,还好,城西书院和程府实在是离得近,只穿过两条街就到了。
早上晏然是从侧门走的,只穿过一条规规矩矩的小路就出门了。这会儿马车停在了正门,晏然下车,抬头看了看程府大门。
大门很新,不是富贵人家的朱门,倒像是闰天衙署的大门,很大颗的铜钉嵌在门边,木色很暗。没有门匾,或许是还没来得及挂,一切都很新。
马车停下没多久临洱就来开门,“公子!晏姑娘!”
“还要看一会吗?”程湍经过晏然旁边问了一句。
晏然专心致志的视线被强行拉回,小步跟上已经往门里迈的状元郎。踏过门槛一股清凉之气便扑面而来,阳光被关门小厮挡在门外头。
一些修剪得很整齐的低矮草木规矩地在路两旁的花坛里坐着。没有花朵,全是绿油油的。晏然暑意尽消,深吸了两口气。
看起来得有很多进院落,因为她透过面前第一进的宏大迎客厅室的镂空窗户,也没瞅见昨天待过的卧房。
厅室放着一张很大的桌子,很圆,很沉重。
程湍没有在厚重奢华的圆桌坐下,而是直接从屏风后往里走了。晏然站在圆桌旁边,不知道是跟上去还是怎么办。
临洱端着两盘菜放到桌子上,拉住了她,“姑娘,你先吃饭,然后午休,起来后就该喝药了。”
晏然傻眼,毕竟她在马车上想的是,她站在程府门口,程府侍从给她端药,然后她喝完,说声谢谢就自己步行回书院。
进门的时候她想的是,她在花坛边上接过药,一口干了,然后再从那庄严肃穆的大门离开。
现在临洱告诉她,她要在这里吃午饭,还要睡一觉,起来再喝药。
?
果然啊,程府的状元郎贵公子的待病人之道就是不一样。
桌子上放着几个不大的盘子,几盘翠色欲滴,又见一盘薯蓣,还有一碗红彤彤的汤。
“姑娘,菜都齐了,用饭吧。”临洱拉开凳子让晏然坐下。
“临洱,程大人不吃吗?”
“我家公子公务繁忙,一般中午都是不吃的。我也已经吃过了。”他家公子没进京没官职的时候就是过午不食的。
所以这饭是给她准备的,她万分感激。每个多多少少吃一点,她就很饱了。
“这碗汤是特意嘱咐厨房炖的,姑娘还是喝了吧!”临洱在她快吃完的时候又进来,将那碗汤推过来。
究竟是谁嘱咐厨房炖的不得而知,反正不容拒绝。
很浓郁的香味,闻起来就是甜甜的。听话喝完,晏然就被临洱领着去了后面,穿过第二进,第三进,每一进都不一样,看得晏然眼花缭乱。
晏然在第三进的右边看到了早上待过的房子。
就快进门,晏然放慢了脚步,小声问,“临洱,你知道榜眼案查得怎样了吗?”
临洱停下脚步,“姑娘为何不直接去问公子?不是我不告诉姑娘,是我今天上午一直在外忙碌,中午还要看管小厨房,所以没有了解。”
“不过公子定是知晓的,他就在里面!”
“啊?他他他……在里面,那我过来做什么?”
“哦忘记告诉你了,这里外间其实是公子的书房,内间是一个小卧房。就是姑娘昨晚住的地方。”
她走的时确实看到了一张檀木大桌子和一些笔墨纸砚,但完全没有什么用过的痕迹啊。
推开门,程湍确实是在桌子那坐着,桌子上已经摆满了文卷和书。
榜眼案需要调用这么多文卷?这难道不是在看书吗,那么多东西厚厚地摞在一处,他是要再科考一次吗?
她腹诽着。
程湍抬起了头,就看到晏然微微皱着眉头,脸色还是不太好,看样子还得喝药,病没全好。瞧她盯着他案子上的书摞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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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认真,他微微合上了手中的文卷。
“看什么?”话音里透着是被打扰了的不愉快,虽然程湍没这个意思。
“我……”晏然松了眉头,转头往身后找了找,临洱早就走了。
“我来睡……午觉。”
“嗯。”没什么异议,书卷再次打开,一丝不苟的头又低下去,手中的笔在慢慢地坚定地移动。
晏然确定他不会再抬头问话,才推开了里间的门,还是早上的样子,被子被折起来放在床尾。
她很少中午休息,偶尔会趴在书院的桌子上对付一下。
以至于只睡了一会,醒来之时,她陷入一种茫然,窗边的帘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拉上了,床边放着药,还冒着热气。
一口气喝完药,打开门,外间已经没人了。
跑出长长的府邸,也没有看见人。晏然不敢乱走,只能出了府门,看到了马车,还是中午的赶车人。
下午是一节律学课,不算难,但不是晏然喜欢的。她着急下学,她要回家,去城东看看情况,素辞和露滴说余先生在城东护城河边被发现。
死前酗酒,据说是神志不清跌落河里。
终于挨到下学,她快步走出了书院,就见对面熟悉的马车,没人叫她,应该不是来接她的。
“晏姑娘。”车夫在她走到边上的时候喊道,“上车。”
看着车里不像是有人的样子,晏然试探,“小哥?”
“公子让我来接您回府。”
所以程湍是默认了在晏先生不在的这几天,她都要在程府了。
他真是个好人。
“我知道的,但是回府前能不能送我去一趟城东,我要回家拿一些书和衣服,嗯,不远的。”
“好的。”
晏然有点意外,这就答应了,还好。
马车很快,晏府没什么变化,依旧冷寂,晏然挑了几本上学的书册、一套衣裙,还有刻刀和木片,放在包裹里背在身上。
然后从晏府书房的侧门溜了,程湍也走过这个门。
夕阳西下的风吹得有点凉,她离了晏府一条街后开始跑起来,顺着护城河边到了下游。
一眼就可以看到余先生死在哪里,那里被木桩子围了起来做了标记,一些军士正将裹着白布的尸体往车上抬。
余先生的尸体在外面放了这么久。
晏然慢慢走近,河边的苇草来回摇摆,夕阳的一抹余晖映在半干涸的河面上。来来往往的军士绕在案发的地方正收拾着。
晏然远远看了一会,尸体要被拉到闰天衙署,一群军士也都撤了。晏然又到街上转了转,希冀听到一些声音。
“听说是被周家的下人打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惹上了周将军的家奴,他这好好的进士还是榜眼,怎么如此想不开?”
“那也确实是他喝了酒,喝多了挑衅在先,周家在理上。”
……喝酒、挑衅、家奴。
转了几圈,打算再去余茂坚家里看看。
刚穿过一个街口,就见到那个熟悉的接送她好几次的马车,停在前面。晏然吓了一跳,仔细看了看,确实是那驾马车,帘子上的翠玉吊坠都是一样的。
被发现了,她溜了,确实是出来很久了,估计那小哥早就发现了。
她转身就要走,还有其他路,还是不要遇见了,去完余家就回晏府,当作无事发生。
刚转身,就撞上了一块黑石,撞得不轻,她完全没想到她身后有人。
“在这做什么?”明明说话声是好好的,询问的。但那面色铁青,当然也许是悠悠夕阳下那瓷白的面庞就该是这个色。
程湍站在她面前,看着后面的马车,他刚骂过车夫。把河边的事情收尾完了就往回走,结果马车撵上他,说晏姑娘不见了。
哪里不见了,这不是就在这。
7. 火光
晏然后退一大步。
这样的间隔下,程湍的脸色好看了一些。她在考虑着要怎么解释她撇下了他接送她的马车。
这是完全好意的,不求她回报的,毕竟她回报不了任何东西。状元郎大人出于对百姓的爱护与对过往先生的尊敬……乐善好施,值得敬佩。所以她这么做有点失了礼节。
竟有些踌躇不安,晏然盯着玄色袍子看。
程湍也看了看自己的袍子,没什么不一样的,都是平时的便服。再看向晏然,果然,根本不是在看衣服,是在神游。
程湍双手交叠落在身后,冲一直目视他的车夫小哥点了点头,小哥立马将马车牵了过来。
“要去哪?”其实他没有生气。
“啊?”晏然抬头。
“还想去哪?”
“想去余兄家里看看,但……是不是已经被官兵封了。”
程湍点了点头,“晚上还没吃吧,先去吃点。”
“其实不用吃的,我不……”
一记眼锋扫过。
“谢谢大人。”
一人、另一人、后面跟着慢悠悠的马车,缓缓地沿着街边走着。
余茂坚家在深巷里,前面的街口有一家小店,有热腾腾的包子。
晏然看了两眼。
程湍径直从晏然身后走过去,坐下。
“吃什么?”程湍边问,边吩咐车夫先去前面拴马。
“包子。”晏然应着,低头盯着油油的桌面,鼻间全是包子的香味,肉味。
“店家,来两个包子。”
“好的客官,要什么馅的?有素的有肉的。”
晏然突然抬头,定定地看着程湍,程湍也看着她。
“我要肉的。”
程湍看向店家,店家了然,立马端上来两个肉包子。
昏黄的日光散尽,包子上升腾几缕烟,绕着不愿离去。
刚来京城的时候,有一次,晏然买包子,不是在这家包子铺,是书院门口那家。
一只素包子一文钱,一只肉包子两文钱。
那次晏守机也在,是很少有的接晏然下学。晏然要了一只肉包子,然后向父亲要钱。
“下回别买这么贵的。”
后来晏然只吃素包子。
再后来她越发地能扛饿,也就偶尔早上会吃一个。素包子。
下学的时候会一路小跑,从城西跑回城东,回家有馒头吃,咸菜也很可口,虽然这么多年了,也就几样咸菜。晏然爱吃,不吃就饿。
但前些年和伙伴们去余茂坚家里的时候,嫂嫂会包包子给他们这些后辈们吃,里面肉很多。
余兄已逝,嫂嫂怎么样了呢。她贤惠,一直陪着余兄。余兄在繁华的京城读书、科考、教书,她在家打理好一切,常会种一些菜拿去卖,替补家用。
余兄多年不上榜,她也一直深信余兄能成才。
……
程湍看着晏然一丝不苟地吃完了两个包子,她的神情却越发的低落。
“走吧。”
晏然起身,程湍付了钱,拎着晏然的包裹,两人踏上通往深巷的小路。
余茂坚家大门口守着两个军士,是太子府的人。程湍这边在查书院,太子那边则派人看了现场和余茂坚家里。
军士见是程湍让他进了,但晏然他们不认识,还是个姑娘。程湍略作解释,将晏然领了进去。
夜色暗暗降临,湛蓝湛蓝的,里面的屋门上挂着刺眼的白布条。
是嫂嫂挂的。
院中一如既往,杆子上还挂着几件余兄常穿的粗布衣袍,在夜色里隐隐晃动,十分单薄。
晏然轻轻推门,屋内昏暗一片,她停下了脚步。
她们曾在这里吃过饭,是一张木桌子。这张木桌子上正架着一口木棺材,前面是漆黑的牌位。
周围宁静死寂,夏夜寒冷,了无人气。
“嫂嫂?”这一声是小心的,微弱的,却如同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根本没人接住。
晏然忽觉不对,守灵怎会没有光亮?她上前,走近,看牌位上的字。
「先室林氏淑娟之灵位」
晏然心中大震,嫂嫂……嫂嫂怎么也……
怎么会?
“这字迹……是余兄的……”晏然看着牌位上的字,是直接用浓墨写上去的,这字她熟识,余兄曾改过她的文章。
她站在那里,思绪停滞,头脑发懵。
她以为至少会有人在这里为他的后事忙碌、伤心、痛哭。可原来,她早他一步先走了?余兄给嫂嫂立了牌位之后,也走了……
片刻后,她转身向屋外走去,程湍就站在门外。
她示意程湍将包裹给她,程湍递过去,触碰到她冰凉的指尖,她一言未发。
她拿着包裹转身进屋。
程湍盯着她的身影,决绝又冷漠的身影,又往后面撤了撤,留下全部的月光照进屋内。
晏然借着门口的月色,蹲在棺材前,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些削成薄片的木片,一个个很规整,又因散在包裹里,铺开来散散乱乱。
晏然将木片拢到一起成一摞,放到边上,包裹里剩余一把刻刀,还有一个火折子。
她当时顺手拿的火折子,余兄家有油灯,但她还是顺手拿了。
能给她点灯的人不在了,好巧啊。
晏然摸索着找到墙上的油灯,点上火,一刹那,一股生生的灰尘味道充斥鼻间,然后是淡淡的油味。
晏然回到棺材前,将包裹叠了叠,就着包裹坐在了棺材下,面前地上放着一个盆,很薄的盆,有些变形生锈。
里面有一些灰烬,晏然伸手探了探,好像有余温,但好像又没有。
手上沾了灰,混着汗,晏然搓了搓手,盘腿端坐,拿起刻刀和木片,就着边上墙上的油灯光亮,在木片上刻字。
程湍在门外看着,看着她正正地团坐在地上,灯光将她的身影拉得斜斜的。她低头弓着背,手中的刻刀飞快。
要刻什么晏然很清楚,从小就刻过一遍遍,给离开的人。
她尽力让自己不要回想那些细碎的时光,只是盯着手下的痕迹,于是一个个字浮现于木片之上。
她刻得快,没有错别字,多拿的木片没有用上。
手上满是松油的味儿。
灯光越发微弱。
将刻完的木片一张张排在盆前,晏然站起来,然后跪下去,将木片摆进盆里。盆中灰轻,被震得扬起。一片两片,三片……又将灰尘压下。
晏然再次站起来,拔开火折子,吹得光亮,直接扔向盆中。
几张木片瞬间燃起,火苗一个劲儿的往上窜着,盘旋着,上升着,焰尖往上飞着几乎到了与牌位齐高的地方。
火越来越大,砰的一声,盆晃动了下,盆中木片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
程湍一个箭步进了屋,伸手将晏然往后拉了一把。
晏然愣愣地,看着烧得更旺的盆子,不知道在问谁:
“是不是亮了一些?”
油灯已经没有油可以续上光,屋内却因盆中燃着的木片更亮堂起来。
牌位上的字清晰起来,是很苍劲的字,宁折不弯却也沧桑老成。写的夫人名姓好看,端正。
余茂坚也有三十多了。
程湍松开刚刚着急紧握住的细瘦又冰凉无力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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腕。
“嗯,很亮。”
火焰一圈圈绕着,向上盘旋,微微跳动。
晏然行了一礼,然后转向程湍,“谢谢大人,我们可以走了。”
程湍收起她的包裹和刻刀,跟在她身后,走出余家,走出小巷。
包子铺已经收摊,马车就等在一旁。将晏然带上车,马儿打起精神,在月光下,往家赶。
“大人晚上没吃饭,不会饿吗?”晏然开口,看着程湍。
程湍手中还攥着她的包裹,包裹里面还有第一次见面时与他对峙的刻刀。
程湍没答。
“那家包子铺的包子很好吃,您下回可以试试。余家嫂嫂也会包包子的,也很好吃。”
他没应,看着她,昏暗中,他拉开了她身后的车窗帘子,拢到一边。他看到她墨色的瞳仁与白睛,黑白分明。
“木片上写着什么?”程湍问。
“往生经。”她答。
“木片是事先准备好的?”
“嗯,浸过松油。”她刻多了石头,手很累的时候,就会去寻一些木头,削成大小一样的木片,然后泡到松油里。时常备着,每年都要用一些。
“这些,以往也做过吗?”他问得不算小心翼翼,只是平常语气的发问。
晏然也如同闲聊般平静地回,“常常做,很小的时候就会。”
晏然搓搓手,希望将手上的油弄干。
“为谁?”
为谁。晏然记起,第一次师父教她如此做的时候。她少时被送上山,上山以前,母亲便不见了。
其实就是……
“不见了”不过是父亲的谎话,她知道。她跪了很多天,然后被父亲送上了山。
山上岁月难熬,难熬在她太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想什么,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想做什么。
虚无常常裹挟着她,唯一可以想到的具象的画面,就是母亲。
师父发现了,问她,然后教她。
“这本书上这里,有一些字。为师知道你还不识字,但是无妨,拿着刻刀,刻在木板上。等你想念母亲的时候,我们在崖边烧了这些木板,就可排解这苦痛之情。”
说不清是什么情,有多苦痛,或是思念。但一遍一遍抄着经书,再一片一片地烧掉,崖边夜色里有可以安慰人的火光,令人沉迷,黑暗中不再只有黑暗。
她用了太多的木头,后来自己削木片,自己泡油,然后晾在日光下,等着经文沟壑吸满盛阳,在黑暗中燃烧释放。
后来不止母亲,多了一些让她难受的人。她会在他们离开的时候、每年祭日的时候,烧经文给他们。
她还曾带过一瓶上好的松油下山,怕京城没有松油,那样就开不见漂亮的火光了。
可京城里什么都有,吃馒头和吃素包子剩下一些钱,师父也会寄给她一些,父亲时不时地也会给她一些,也够买上足够的松油。
为谁?
“为,我自己。”
程湍心中猛然一紧。
他问她为谁,为谁做。她也答了,为谁做。
可他就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他细细地深吸一口气,看向窗外,已经到城中了,很快就能回程府了。
他不想再说一个字。
可她却偏不,用眼睛硬生生拉回他的目光,对上,嘴轻松地一张一合:
“我可以问大人吗?”
目光灼灼,眼眸中好像还带着刚刚的火,干脆,不容拒绝。
就好像是交易,她回答了很多她根本不会和别人说的话,所以他理所应当要回答她的问题。
程湍缓缓眨眼散去心中的东西,“可以。”
8. 地上凉
话音刚落,他便察觉到那双眼睛里的火温和了一些,极为虔诚地看着他。
“余先生是自杀吗?”
可惜,问话的语气丝毫不客气。
“不是。”
她认真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子,深不可测,让人想往更深的地方探探。
“是因为醉酒?”
当然不会是因为醉酒,她们在余家一起吃饭的时候,余兄会喝一些嫂嫂酿的酒,是有点烈的那种酒,从未因为喝多了便失了行色。
“不是。”
程湍迅速地回答,对案情知悉,其实几乎就要查到最后一步了,不过是还少了些东西。
“听说他脸上的伤是因为和人打架?他打了谁,谁打了他?”
余兄更不是那种会和别人动手的人。
“一个家奴。”
“谁家的?”
程湍停住了,她怎么就知道和家奴无关。
“周。”
皇后是周氏,国舅爷是周氏,京城最富的商户是周氏,最大最奢华的府邸是周府。
再怎么与京城繁华格格不入,晏然也还是知道,周氏,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如果余兄真的与周氏有瓜葛,或许就只能不明不白地死。
打架也许是余兄不小心蹭了周家家奴的衣袖,也许是不小心看到了什么无所谓别人看不看得到的东西……最后就被他们弄死了,他们或许更委屈。
晏然不问了。
面前的眼睛依旧很有吸引力,但她挣扎地逃了,她撇过眼去,脑袋靠在窗边,慢慢地呼吸。
程湍见她不问了,心中猜到她会怎么想,但也没有再说什么,闭着眼睛浅寐。
两个人安静地坐着,车夫小哥驾马倒是平稳,街从一个繁华到了另一个繁华。
回到程府月亮已经是高高在上挂起,晏然跟在程湍身后。
“我可以洗个澡吗?”
她实在是有些难受,本就刚刚经历了风寒,发热,又跑来跑去,夏季本就是黏腻腻的季节。
临洱刚迎出来了,就听到这话,立马转身往里面跑,“我这就去烧水!”
晏然看了程湍一眼,因为程湍还没说话。
她跟着他走,在书房那一排屋舍的最中央,也有一个很大的迎客室,进去后左手边就连着一个沐浴的地方,在整间屋子的最里面。
月光打在修整完好的石坑上,让人觉得这池子应该挺浅的。
程湍停住脚步,转身,低头看着她,拎了拎袖子伸出手,轻轻碰了下她的额头。
“风寒还没好,洗得快些。”
“好。”她点点头,刚要补一声谢谢,就听见他波澜不惊的一句:
“这回你不会在我面前倒下。”好长的一句话。
更长的身影转身飘然离去。
不在他面前发生的事就与他无关!?不是?她怎么就会在他面前倒下?
她很强壮的好吗?之前晕过去是因为跪太长时间了!
不过,晕水里谁救你?没人啦!只能化作一条鱼啦!
还是快些洗洗好了。
临洱带着一些仆人灌满了池子,水汽升腾,又带着他们离开,池边放着一套衣袍。晏然看着那在光下滑溜溜地带着一圈光晕的淡金色衣袍。
她不禁想起,虽然没有见过程湍几面,但这几面穿的衣服都不一样,崭新无比,玄色的外衣也都花纹各异……
状元郎的府里还是太夸张了,是不是会有一排嬷嬷天天给他做衣服。
很快地洗了一个澡,然后爬出来换了衣服,头发有些长,但池子周围暖暖的地笼烘着,用软软的锦布擦了几下也干了。
确实有些困了,晏然抱着自己的脏衣服就要出门。推开门就见不远处的程湍,在月色下立着,他前面是一个小亭子,亭子旁有一座桥。
桥底下还没有水,府邸真的是刚建,很新。
夜色暗也比不过他玄衣黑,那宽大的肩膀衬得不远处的亭子都秀丽可爱了几分。
程湍回头,手里拿着一个披风,还是黑色的。
他没有犹豫,径直走过来,将整个大大的密不透风的披风从头到脚地围在她的周身。
“临洱忘记给你拿件外衣了。”
他送来时她已经开始沐浴了。
“哦,可我这样看不见路了。”
程湍十分好心地在她脑袋顶找到了一个衣边,拢成一个圈,然后拉到她的眼睛。
于是她的眼睛毫无防备地再次进入他的眼睛中。
“自己拉着。”程湍将手中的一团布塞进她手中,先一步往前走去,回了书房。
晏然进门后,静悄悄脱下披风,叠好,放在门口的椅子上,然后顶着蓬松又凌乱的头发回到里间。
四周太静了,晏然连程湍翻看文书的声音都听不见,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过去。
她想或许会一夜无梦,她要尽力睡好,睡饱,醒来就还有沉重的事要想着。
她又想要梦到一个人,那个人也会在她梦里死去,像其他人一样。
就真的梦见了。
一个文弱的书生,被关在牢里,最后咬舌自尽。
梦见过很多次,没什么新鲜的视角内容,听不见他扯动铁链的声音,听不到他嘴中悲怆的话音,闻不到血腥味,闻不着潮湿的地牢味,也触摸不到就在眼前咫尺的一根根铁条。
看不清他的面容,如之前一样。
可她突然想问,挣脱一切想问,“你为何要死?”
她手胡乱地抓着,抓不到任何东西。
是因为太痛苦了吗?太痛苦了就会选择去死吗?
她觉得梦里的她落泪了,因为前面模糊一片,酸酸的麻麻的,然后什么东西落下,大滴大滴的——
视野一下子清晰。
下一瞬,牢房里的人忽然站起来,正视她。阴湿的被泼过冷水的袖子缓缓擦拭那她未曾看清过的面容。
几乎下一刻她就感受到,她提前就感受到,那张脸。
“是你。”是她妥协的声音。
冰河上的将军是程湍,咬舌自尽的书生是程湍……那其他呢?
她闭上眼,又闭上眼。
他是谁有什么重要,他死了也很寻常,死了那么多次,不会因为他是谁,他就不会死了。
也许是梦完成了,结束了,她醒了,还在夜里。
琉璃十字纹的花窗没有透过一点亮,门缝却挤进来微弱的一丝光。
晏然坐起来,有些失神。
然后睁大眼睛找到了鞋,踏着摸到了门边,推开来。
灯就在程湍那黑漆漆十分厚重华丽的书桌上,还是摆了很多的文书、卷宗。
好像他确实是兼任了大理寺正,可是不都说他马上要回江表赴任泯县县令吗?那是他的家乡,应该没有京城这么烦碌,不需要如此这般没日没夜地辛劳。
书案上的人太过专注,没有注意到她。她便走到他正对面,远远地靠着门前,呆呆地站着看着。
程湍最后一笔落下,终于抬头,他不知道她半夜出来是怎么了。穿着有些大的丝绸袍子,领子歪到一边,就要从肩上滑下去,头发散散乱乱的,很专注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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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梦魇吗?
怪他,今晚没有给她喝药,那药不仅管风寒,还可安眠。他以为风寒好了,先缓缓……
他记起前几次她混沌间的只言片语,问他活着吗,之类的,还有要他不要死。那是很痛苦的话语,对她来说是,对他来说也是。
他并不想再听到这些。
这回呢?他停下笔,正襟危坐,理了理书卷堆到一旁,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可她还是动了,她坐到了地上,表情没变,只是坐到了地上。
程湍没有来得及站起来,嘴边的话脱口而出,然后才觉得自己说得快了。
“地上凉。”
手浮在桌沿,还是没有站起来。因为对面很执拗地坐在地上,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仰视却如同俯视,要开始说话了。
“你会回江表吗?”
程湍彻底愣住,身向椅背靠着,微微驼背,调整了下坐姿,双手抱在胸前。
然后嘴角慢慢扬了扬,“要不要过来,门边冷。”
是了是了,梦里的那个书生也是这样温柔,带着清冷的书卷气却应该是会笑的,不像程湍。
但这已经不是梦了,晏然清醒地知道,这不是梦了,不管为什么梦里的人一个个地变成了程湍的样子。
她没有听话站起来。
“你会回江表吗?”
“你旁边有一把椅子,椅子上有披风,你可以垫着披风坐着,披着披风。”程湍看着她脖颈间冷得有些发青,那丝绸袍子也不甚顶风。
他晃神间想起晚上她坐在自己叠得方方正正的包裹上,他当时只看到了她的背影。
“你会回江表吗?”她微微皱起眉头。
程湍轻微摇了摇头,然后答道,“对。”
“是有什么人硬要你回去吗?”
程湍心里有些气笑,是他和皇上讨价还价,硬要回乡赴任。皇上很生气,殿试那晚很大的雨,所有人都走了,程湍一个人留在那里,之后在夜雨里出了宫。殿门下侯公公拿着伞在后面也没喊住他。
“没有。”
“没有人逼你做什么事情吗?”
“没有。”
“那你为何要回去,你是状元郎,在京城不是会更好吗?”
她说话的声音几乎在颤,但情绪很平稳。
“江表,是我的家乡。”程湍对上了晏然微微变化的眼神。
他问,“你不是也有家乡吗?你小时候待过的北州。”
晏然看着程湍的眼神忽地变得迷离,然后又立马清晰。她终于站起来,双手抓起椅子,挪着步子,将椅子放到程湍对面,就在书桌前,坐下。
“余茂坚很少饮酒,从不与人打架,遇到权贵学生会尽力哄着,碰到蛮不讲理会绕道而行。他考了十几年,终于高中榜眼。”晏然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妻子或许就死在他殿试的前几天,那墨迹已经深入牌位,干得彻底,他给她布置好了灵堂,就非得要去喝酒,就非得要与人斗殴。所以他是要与她同去,他慌不择路,丧妻之痛无法麻痹他在殿试上的笔,却能让他这么轻易地死了,所以他是痛不欲生,他疯了,他被打倒了,与什么旁人皆是无关,你说,对吗?”
程湍看着她有些激动的眼睛,很亮,澄澈清透。面皮很薄,带着层薄薄的汗,显得更加晶莹剔透。
她不是冷,是忍不住,是激动,是气。
“你根本不敢查对不对,是啊,榜眼状元一名之差,有什么不一样?”她笑了笑。
“还是回你的家乡好,至少你能活着,终归是好的。”
9. 墨干了
所以,在她眼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肯定会被迫承受很多,又无力拯救自己。可怜,弱小,即使金榜题名也不过是无上权力的一条狗,或是安稳度日别无建树的平庸人。
想出头就得先跪下,不然就得死。
她觉得余茂坚受到了胁迫,所以是不是他也会。
她半夜出来,鞋子衣服都没穿好,是为了问他是否也会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他答了什么不重要,她都会觉得,他们一样的可怜。
别提对一个朝堂新秀有什么期待,她连愤恨都不会有,他一个状元郎,天之骄子,百姓的希望,大闰的未来,在她眼里,什么都做不了。
也不对,也许回乡赴任在她眼里就是很好的一条退路,让她唏嘘,也让她可惜……
程湍坐在她前头,书案上的烛光明明灭灭。
“不死已然是很好的了。”
她明明在对着他说话,但又好像是在对着别的什么人说的话,眼睫下有点点阴影,睫毛卷翘,柔嫩的眼皮下,一张嘴,说着听起来可怕的话。
云锦很称她肤色,那清冷的白,程湍盯着她细长的脖颈和肩颈边那弧光般的骨头。
晏然自己绕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但她心里舒坦了太多。
她站了起来,程湍微微抬头看她,她开口,“抱歉,程大人,我梦游了。”
晏然拢了拢碎发到耳后,然后往回走,打开里间的门,一片黑漆漆的夜色等着她继续睡去。
程湍放下手,又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墨,在纸上停了片刻。
他小时候曾有一只小白老虎和他一起长大,漫天雪地里,他飞快地往前跑,还没怎么长大的小老虎在后面狂追。
他的笑声几乎可以传遍整座山,小虎越发气急。他终于停下来,老虎将他扑倒,尖尖的牙咬着他的衣服,手臂,舌头舔着他的颈间,一片温热,接着就会瞬间冷冰。
他觉得有人和那只小老虎也没什么区别,握紧拳头的左手终于摊开来,压住纸。
他小时候念书写字时也会被它打扰。
笔尖的墨有些干了。
……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程湍已经不在书房了。书案的大半文书卷宗也被带走了。
晏然看着书案前仍旧摆在那里的椅子,对面没人了,这椅子却还在。和程湍那把很大的椅子相呼应,无声对峙,提醒她昨晚做过了什么。
回到里间套上自己的外衣,却发现衣服已经洗干净了,甚至还带着熏香。
淡淡松烟墨味,混着点檀香。
她昨晚是抱着自己的衣服回来的,半夜起来时是摸黑的,出去发疯了回来只觉得更加疲累,倒头就睡。
或许那之前程湍就让人拿走了她的衣服去洗。
她出门向前院去,临洱不在。其他仆人见她来了,也不说话,默默地端上了药,还有一些饭菜。
病已经大好,甚至感觉比以前还要精神一些。她不想喝。
前几天是喝不出苦味,现在闻着都难受。一个老妇人一直看她,她端起药碗,就见那人松了一口气,带着些微笑和鼓励,示意她都喝完。
“姑娘,车已经备好,书箱在车上。车上还有蜜饯,觉得苦上车后可以吃点。”
她点点头,那老妇人笑得更灿烂。
马车到了书院时候还很早,晏然去到澄阑院时候,素辞和露滴已经在了。
“然儿!官府发了告示,你看到没?”
“余先生高中榜眼后醉酒,故意挑衅酒馆客人,两人撕扯起来一直打到河边。后来对方先回了家,余先生走到河边不甚坠到河里。有证人证词,证据确凿。”素辞神情严肃,皱着眉头。
“那客人是周家的书童,好像也是在咱们书院求学。我问了父亲,他说,就算他是榜眼,以他一人之力想要对抗那些,也是蚍蜉撼树。他太天真了。”
露滴接着说,“可我总觉得……不太对,太轻易了,太容易了。”
素辞站在桌边,“他真正的力在哪里,仅仅是打了家奴出气?对抗的又是什么?文史经略读了那么多年的人,总不该到这一层就结束了。”
确实怎么说都说不清,但目前的局面完全够上面给百姓一个简单的直接的交待。他们有说法,于是这件事就会慢慢被淡忘……
“余家嫂嫂在余先生殿试前就离开了。”晏然想起昨晚的情形,这些消息完全没有在告示里体现吗?也对,他妻子的死和什么家奴什么醉酒有什么关系。
“去哪了?”露滴问。
素辞忽然注视着晏然,晏然点了点头,“还没有出头七。”
“啊?”露滴震惊,眼睛里尽是惊恐,“余家嫂嫂死了?可我们去年还去过她家吃饭,她还给我们包了包子吃啊……她怎么死的?”
露滴平时笑起来的时候有两只梨涡,很可爱讨喜,杏眼圆圆大大的,而现在完全没有任何笑意。
他们其实甚少经历身边人的死亡,那种十分突然地,又曾有过很轻松美好的回忆的人。不够有多亲密,可就是会在日子流转里留下一些痕迹的人。
“不知道,昨夜经过的时候看到了。”晏然回道。
“这是不是应该查查?”素辞义正言辞,“那状元郎看起来也是个少不经事的,果然就是会笔上谈兵罢了。”
露滴听到这话,低了头,不知在想什么,手抓着晏然的桌边。
素辞靠过来,“那太子呢?”
这话是问露滴的。
这事只有她们几个知道,露滴很小时候和母亲相依为命,有次走丢被太子所救,后来两人越走越近,多少年少时光,她唯一能依靠的人,是太子。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最近没有见过他。”露滴有些无措。
正当三人愁眉不展,郁气难消之时,屋外一阵阵吵闹声。她们出去,却被过来的先生拦住。
原来是书院门口聚集了好一些书生学子还有普通百姓,大骂书院,书院紧急关上了大门。
他们骂贵族子弟没几个金榜题名、无所作为,却能得很好的先生教诲,骂权贵子弟对余先生排挤重伤书院见死不救……
这些人不去大理寺,不去闰天衙署,却偏偏来了书院。许多学生想不明白,但据说那位书童最近都没有出现。
官府刚发了通告不过几个时辰,就引起了轩然大波,一大早民怨沸腾。这股怨气对准书院,多少是有点舍近求远,但榜眼已逝,官府做了能做的,说的也都不是假话,又能有什么突破。
贵贫之间的矛盾被瞬间激化,知识当然不该是权贵的特权,但书院又哪里就等同于知识。
在关紧大门的书院里,学生们被告知最近应注意安危,上学下学时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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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都要尽快驶离书院,学生不要在书院门口逗留,以防生事。
余先生死去的消息在之前如同阴暗的雾气笼罩在书院周围,而现在书院周围是百姓的怨气和学生的惊恐。
“然儿,要不你之后和我一起走。”素辞有些担心晏然。晏然笑笑说不用,她跑得快,没人能抓住她。
素辞作罢,嘱咐姐妹们一定要留心周围,实在不行直接告假。
下学的时候,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远远地传来闷闷的雷声。
晏然的书箱里没有伞,程湍带她去程府的时候没有拿伞,昨晚回家她也没记着带。
露滴走时,还问要不要送她,晏然拒绝了。
送走所有的姐妹,晏然上了楼上,是她们平时上琴课的地方。
露滴趴在窗前,脑袋搁在窗台上,远远地看着书院大门口。风挟持着雨呼啸吹过,门口的树一摇一晃的,窗子也晃晃悠悠的,雨滴直往露滴的脸上落。
等会学生都走了,也不会有人闹事了,门口人越来越少,雨却渐渐大起来。
这时候一驾华丽的马车停到门口,门房里一个女孩子突然冒雨冲出来,是丛露滴。
晏然仔细地看过去,原来露滴也没带伞……
晏然见她毫无犹豫快步上了马车,马车停了一会,而后车夫听到了什么才缓缓拉马绳。
不是车夫,倒像是护卫,穿着铠甲。
护卫驾起马车的一瞬,马车窗帘被风刮起。
车上有一个男子。
肤色比露滴稍微黑一点,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露滴的脸上仰着,又有些许够不到,承受着那个男子的吻。
男子的动作并不柔和,露滴的手推住他的肩膀,好像是在挣扎……
这就是太子殿下了吧。
一瞬后,风落下,马车疾驰而过,消失在大门口。
晏然看着空荡荡的书院发愣。
“看什么?”
她还沉浸在偌大书院就她一个人的时候,从身后不远处传来悠悠的这一声,仿佛还带着雨水里的潮意。
晏然转身,看见了程湍立在门口。
“过来。”他伸手向她勾了勾,然后就走了。
晏然立马关窗,走出去跟上他。
两人并肩下楼梯,晏然不说话,程湍开口,“怎么站在窗边吹风?”
“我……要等雨停了再走。你怎么在这?”
告示都出了,还过来干什么?
“看这雨你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晏然没回,她之前也曾在书院待到过很晚,就躲在书院门口的讲堂后面,直到父亲来接她。后来她认识了回家的路就可以自己回家了。
程湍手里没带伞,所以两人从外头的廊间绕了一大圈,到了书院正中的地方,是先生们备课的地方,山长也在这里办公。
晏然很少来这边,一是本来书院对她们澄阑院的要求并不高,也不求她们能做什么,二是晏然确实都好好地完成作业,她常看到一些学生因为作业做得不够好而被叫来责罚。
跟着程湍上楼,是山长的房间。
山长不在屋里,桌子上堆了一堆文卷。程湍坐到山长的位置上,开始翻找文卷。晏然站在房间中央,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这个是余茂坚的字迹吗?”
晏然凑过去看。
10. 跟我走
她盯着纸上的一大篇文章,在细细的空行里找到了一句批改。
「此段首尾相接,若游鱼溯回,甚好。然此句忽生旁枝,譬若离水孤舟,当再思以正航向。」
晏然眼睫低垂,心里念着这句评语,有些不是滋味。这一句评语甚至被淹没在学生的文章里。
“是先生的字。”
程湍将这张作业挑出来放在一旁,又从手里分出一厚叠被批改过的课业给晏然。
“再看看这些。”
晏然拿着这些作业,拢了拢,去到书桌前会客的小椅子上坐下。一张张翻开看,仔细辨认字迹。
窗外雨声振振,窗棂被浇得潮湿剔透,渗着更深的木色。
程湍在桌面上翻着书卷,晏然在窗下一句句地过目。
程湍第一次来的时候,问书院要所有余茂坚留存的墨迹和用过的物件、要余茂坚授课教书的记录。
他一无所获。
那书童甚至和余茂坚没见过。余茂坚留的东西不多,小小一张木桌还是和其他先生共用的。他在这里只是帮忙代代课,也去不到那位书童那么好的院里授课。
他没有留下完整的文章,一根毛笔,一张砚台而已。
书院要求一些时间来找余茂坚留下的蛛丝马迹。但其实书院其他先生,包括山长都觉得,余茂坚的死不会与书院有关。
他与书院没有任何冲突,来这里代课一两年也只是赚钱贴补家用,之前他虽在书院当过学子,但后来难以支撑开销,便离开了。
况且人死在城东,与城西实在是八百杆子打不着。但毕竟是皇帝口谕,让太子与状元来查以安民心,书院众人便也还都配合。
山长派人找来这些文卷供他翻阅。太子那边则去了河边,昨夜便给出了结论。
只是这告示实在是真的很假,假的太真了。
看完手中所有的作业,晏然只挑出三四张,有的上面只有一两个字是余茂坚的评语。
晏然拿到山长桌子上,给程湍看。
程湍将所有找到的笔迹,放在一起,不过一百多字,看了几遍。
晏然在他看到第四遍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在旁边小声开口,“你是发现什么了吗?”
程湍心中雾障层起,被晏然一叫,缓缓回神。看着她问,“看见告示了吗?”
晏然点了点头。
“你怎么想的?”
“我相信告示上的是真的,但总要有理由。”
程湍没有说话。
“可他们不会去深究这个理由。”她淡淡地补了一句话。
“他们?”他抬了抬眼,原来她还有一个小小的美人尖。
“你不是在这里?”
你不是他们。暂时,不是他们。
程湍点点头,站起来,看着晏然也随着他的目光直起身,他道,“我,或许见过他。”
“谁?”晏然抬眼看着他,“余先生?”她有些震惊。见过当然不会指是殿试上见过。
可也不会是之前,之前程湍在遥远的江表过着富庶的贵族生活,余茂坚在京城勉强度日……
程湍将收集的余茂坚的墨迹重新打乱,分散进一大堆作业里。
晏然看着他的动作,忽然就想明白,“你……见过他……的文章?还是字迹?”
他瞧着那眼瞳里的惊喜之色,别开眼,“先回府。”
“我还要去程府吗?”晏然有些犹豫,但是问的十分直白,仿佛在遵从一些大理寺正的命令。
“嗯,晏先生回来就送你回去。”
晏然点点头,“外面还下着雨,要不一会儿再走?”
“那现下要做什么?”他面无表情地调侃,眉毛微微上挑。
天色已经暗下来,只有书桌上一盏明亮的灯,她站在桌边,被程湍问得一愣。
“做……什么?”
没等晏然思考完到底做些什么打发时间,程湍先走了出去,依旧没等晏然。
程湍在书院门口留了一把大伞,是那把伞。
殿试那晚下了很大的雨,皇帝留他一人在大殿之上,很晚才让他走,走时扔给他一把伞,并让公公带他出去。
状元要走一段御道,伞虽大,雨却更大。程湍没要伞,走进雨中,侯公公还在后边喊……
侯公公记得这一幕很多年,程湍在偌大的宫里,在不明的夜色里,在一层层被风席卷起来的雨浪里往前走,像是站在湍急的河流里。
后来,伞被送到府上。
“不是非得等雨停。”他撑开伞,油布伞上凤凰纹栩栩如生,很大一只就如同栖在伞上。
晏然被玄衣的状元郎撑着黑金色的伞晃得移不开眼,唇边有点笑意,小声嘀咕,“我以为你没带伞。”
她以为他也被困在这大雨之中,原来没有。
程湍撑起伞,在门口站定,等着晏然跟上来。晏然在楼梯前却没动,看着这一幕。
那个曾死在她梦里,在牢狱中咬舌自尽的书生就曾有过这一幕,不过是穿着白衣,撑着伞在山间走,却被雨淋得仿若没有打伞。
现在眼前的人一身黑,高大些许,伞看上去也是够担得起风雨。
他就不会是他,晏然在心中第多少次否定,脸变成了程湍的脸也不能说明什么。
她更开心一些。
许是太久没有动静,前面撑着伞已经一半走进雨中的人,侧过身回头,门前灯光昏暗,潮湿间更是模糊。
水汽被伞隔开,他没有沾染上一点雨。
晏然快步走过去,走进伞下。
程湍抬脚迈进雨中,这伞不够一个强壮少年和一个老太监,确是够一个宽肩高个子和一个细瘦的小个子。
晏然步子不大,程湍在她的背上扶了她一把。
“往前面站。”他指挥她往前面走些,走到伞正中央,他则在她身侧后。
这一把让程湍想到了那天晚上抱着滚烫的神志不清的人回府的时候,他在马车上坐着,怀里抱着她,她背上的骨头一根根可以摸得分明,不是他要摸索,是那骨瘦嶙峋硬要他感知。
刚扶的这一把,还是能感觉到皮薄。那天晚上那名大夫说了很多话,他都记下了,可他深觉,这件事解决起来很棘手,很漫长,需要他见缝插针,费尽心机。
没有血色的脸,瘦弱的身躯,时常惊醒的噩梦……他眸色沉重许多,可前面的人却还是慢了一步,回头冲他淡淡地笑了下。
他顿时停住,他要在大雨中听她到底要说什么。
“哦。”
一个字而已,又收了笑容,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不快不慢地迁就着他的步伐往前迈去。
他的伞立马跟上。
蹭伞的人很有自觉。脚步轻轻地抬,步子刚好大小地往前迈,雨一滴也落不到她身上,也落不到他身上。
他领会她的小心思,也跟上她的节奏。
程府的马车就停在对面的街上,街上那家包子铺已经关门,晏然看了一眼便不再看,两人走到马车前,来接他们的是临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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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洱冲着公子和晏然打招呼,像是得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让晏然先上了车,却把程湍留了下来。
程湍本要收住的伞不得已再次撑开,脚下一退,又踩进了路边的水花里。
俩人走到一家店铺的屋檐下,程湍没有收伞,临洱张着大嘴带着无法掩饰的笑容,伴着雨声向程湍说着什么。
这一说有半刻,晏然第三次掀开车窗帘子一角的时候,雨都停了。
她很饿。
程湍终于在檐下隔着零星大的雨帘看向车这边,与车窗探出来的半个脑袋对视。
程湍勾了勾手,晏然放下帘子下了车。临洱就跑过来,赶走了马车。晏然看着走远的马车,不明所以。
程湍走过来,“雨停了,走走。”
确实,书院离程府很近,晏然不太明白为什么每次都要坐马车,她还挺喜欢走的。
前面不远处有一家面店,牛肉汤味香气四溢。
晏然很少吃牛肉,在门派的时候没有人吃牛肉,下山也几乎没有吃过。
她忍不住地咽了咽口水。
“进去吃碗面吧。”
“你也饿了吗?”她心中有些欢喜。
程湍走在前面,进了店,点了碗牛肉面。
“你不吃吗?”
程湍摇摇头,晏然也没管,上了面就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来。
牛肉味很重,她很喜欢,上头的牛肉也很大块,一些牛肉渣就裹在她夹起的面上。
她吃得专注,几乎要忘掉对面还有一个人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不经意间把眼睛从牛肉面里拨出,就对上程湍的脸。
她犹豫了,很小心地试探,“你晚上好像不吃饭,但这个很好吃,你要尝尝吗?”
“你舍得?”
“你可以再点一碗。”
她是不会分他的。
程湍轻轻哼了一声,他不会和小孩子抢的,没有动作。
晏然见他冷若冰霜万年不化的脸,又看了一眼吃了一半的面,拿出一双新筷子,推了一下面碗到桌子中央,递给程湍筷子。
程湍接了筷子,将面碗推回到她面前。
“吃完。”
你又不吃拿筷子做什么。
“很少出来吃?”
“嗯。”她百忙之中抬头应了一声。
“下回还想吃了就直接过来。”
“嗯?”
“这家店的老板姓程。”
“是你的店?”天啊,好厉害。
晏然的问话让程湍觉得,他是状元或许还没有他是牛肉面馆老板值得骄傲。
可惜不是他的店。
“临洱的。”
“临洱姓程?”晏然仔细想了想,“也对,临洱好像很小就在程府了。”
嗯,临洱姓程原来比临洱是面馆老板值得探讨。
程湍点了点头。
程湍看面快要见底:
“你从小呢?北州应该不缺牛肉。”
就像小老虎刚吃了一大块肉一样,没有那么张牙舞爪充满防备,这时候插个话头应该无妨。
晏然一愣,嚼完最后一块肉,喝了一口汤,“你怎么知道我从小在北州?你还问过我几次。”
她之前没应是觉得他在诈她,虽然每次他好像都很笃定。
“那个吊坠。是我在北州的时候有人给我的。”
果然是那个吊坠,等下,程湍在北州?
“你在北州?你去过北州?”
11. 验尸单
“嗯。”
不是去过,是从小就在那里长大,后来才去的江表,而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土生土长的江表人士。
江表有他的家,但北州是他的故乡。
他直接堵住了她对他终于燃起来的一点好奇心,开口继续问,“吊坠真的是你的?”
“是啊,我刻的,我磨的,石头都是我捡的。”
她乖乖回答,表情里带着坦然,好像在说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回答是乖乖回答了,然后就见她眉头皱起来了。
“可我们北州人,不会早上不吃饭,中午不吃饭,晚上不吃饭…还不睡觉。”她舌尖舔了下嘴角,“北州很冷的,不吃饭的人在寒冷的冬日连喘息都难。”
她承认了她在北州长大,但仅此而已。传到她手里的球又扔了回来。
程湍紧追其后,“在哪学的石刻?”
他知道这个吊坠有些年头了,而她很小的时候就会石刻,履霜山上那么多师门只有那位……
“我吃饱了。”晏然耍赖地站起来,看着程湍。
程湍心中明了,多问一句虽然没有得到答案,但也差不多。
两人走出面馆,沿着街边走边消食,晏然小心提着裙边,踌躇下,还是想问。
“所以程大人真的一口饭都不吃吗?也不睡觉?”
小姑娘眼神里的担心溢于言表,但也是真的好奇。
“吃饭,也睡觉。”程湍淡淡回应。
晏然点点头,“那就好”。
“好什么?”
“被百姓们寄予厚望的状元郎可别年纪轻轻就……”
“就怎样?”
雨后哪哪都很清新亮堂,程湍的眼睛在点点灯光下,却更加清晰,唇上的棱角被微弱的光映得更加分明。
光影交错间,嘴唇像一叶舟,倒覆了的舟。
晏然深吸了一口泥土雨水的芬芳,止住了本要脱口而出的话。
她有些懊恼,如今自己也是放肆到什么话都敢说了。
“就……积劳成…。”她再一次顿住。
她转过来,正对着他,“好就是,你活着,就好。”
所以你查余茂坚的案子我为你的胆识和正直喝彩,但我依旧胆战心惊;你不查这案子立马回江表赴任我为你能余生更顺遂更安乐而高兴。
活着就行了,别无所求,对任何一个人都是。
不管为何梦里的人变成了你,他已经死了,所以你就别死了。
程湍低着头,看着她清明的眼睛,“嗯。”
*
两人行到程府门口,他拦住了她。
“此案还没完,接下来没那么简单。你不可妄动,做到此,已经足够。”
所以他会一直查下去,晏然没有预料错,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脑海里那个狱中自尽的书生。
晏然思来想去,别无他法,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太子也会和你一起查吗?”
程湍嘴角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晏然想看清这表情是什么意思。
“我刚才说什么了?”他脸上所有情绪瞬间消散,眉眼间已经带着凌厉之色。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晏然呆住,“大人脸色变得好快……”
她用程湍完全可以一字不漏地听到的声说的,然后果断进门。
“……”
程湍看着身旁溜走的人影,摇了摇头。
临洱牵着一匹马,拿着一只玄色斗篷出来,看着匆匆进门的晏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程湍接过马,在门□□待一句,看着临洱将大门关上,然后一人一马在月明星稀之时奔向宫门。
马踏街面上薄薄的水,雨气还萦绕在周围,其上人斗篷盖住半张脸,顶着风操着近路。
苦雨作,蝉鸣不已。程湍来京城已有两月,留客雨下了几场,远方的消息也在催促他快些回去。
该速战速决。
马踏得更快更稳,玄衣黑马风一样地奔。
“公子,查到了,晏姑娘小时候确实在北州,不过是在履霜山上……”
“公子,我查得费劲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那山很多座峰峦,道路闭塞,门派高手如云,少有无关之人能上去,而且,晏姑娘在山上根本不叫晏然,是叫……”
“晏姑娘下山日久,山上知晓她情况的人没有几个……”
“她的师父已云游多时,她那一门看起来就她们师徒两个……”
程湍按了按胸口的吊坠,回想着临洱查到的碎片。
深夜进宫,程湍没有见到皇帝,侯公公帮忙传了话。
很快侯公公便回来了,“程大人,皇上准了,但只给两天时间,闰天衙署你可调派人手。皇上还说,大人之后还要回乡赴任,切勿耽搁太久。”
程湍出现在闰天衙署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借了两名仵作,几个军士。
军士也没有帮上什么忙,不过是站在余茂坚家门口守着。
灵堂棺材前,程湍看着盆子里烧光的木片灰烬一直没发话。仵作们不知程大人在等什么。
“大人,可否开棺?”
他并不确定开棺验尸能找到什么,但是只剩下这条路。他眼前还有那日夜里升起的一团团火,还有她跪坐在这里的样子。
结果是不是更重要些,可万一没有结果呢,不,会有的。
“开。”他再没犹豫。
他背身站在门外,就站在那夜他站的地方。
一刻、两刻、三刻、四刻……
仵作的交谈声传入程湍耳中,他拳头渐渐紧握,眉眼间露出几分狠厉。
“大人,这是验尸记录。”
两名军士和仵作离开,程湍将门关上,坐在院子里,闭上眼睛,挡住所有月色。
天蒙蒙亮的时候,临洱来找他。
“公子,晏先生今日午后回京。”
“好,先回府。”程湍抖了抖斗篷,扔到马上,“昨晚的药喝了吗?”
“喝了,王妈妈看着喝完的。”
临洱骑上自己的马,“只是……”马儿性子急躁,大力地甩了甩头,嚎了一声。
“只是什么?”
程湍上了马,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小巷。
“那大夫不是开了一月的药吗?晏姑娘这才喝了几天……要不,咱们把药给晏先生?而且,我们是不是也快离京了……”
本来在后头的程湍,话也没听完,打马一下子窜出了半条街,临洱的话隐在微蓝的晨色中。
先回到府上,程湍沐浴更衣,坐进书房,处理一些江表的事务。
他听到内间有点微弱的声响,停下了笔,慢慢走到门口推开门。
晏然正熟睡着,抓着一半被子抱在怀里。他看过几次,她很喜欢抱着东西睡。
睡梦中不知说着什么,晏然转了个身,正好冲着门这一边,睡得有点乱乱的脑袋正好对上程湍看她的视线。
外面的天光还是蓝蓝的,空旷的屋子里只有床,和床上的人。
程湍坐到床边常给晏然放药的小桌上,两人离得很近,程湍一抬手就可以碰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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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然的脑袋。
她睡得很香,不知道有没有药的原因。
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在微微泛红的眼底打下一圈青色的阴影,皮肤清透,像是一整块羊脂玉。
鼻尖有些许红,程湍拢了拢被子,掖到她脖颈下。
唇角微微上扬,就和刚刚回来时天上的仰月一般,还是不甚有血色,淡淡的粉。
大概是觉得脖子边有些痒,她伸出手抓了抓,然后脑袋更深地埋进被子中。
发丝凌乱,但很黑,和白皙的皮肤相衬托,有些太黑了。
程湍看了看窗外。
太阳何时会升起?
他希望阳光此刻就照进来。
……
早上起来的时候,晏然推门依旧没有见到程湍。
和前几天一样,她蹑手蹑脚地在书桌前转一圈,确定程湍没在。
她看到了放在书案上的验尸单,身子突然打了个哆嗦,没有停留,直接走过去,拉开程湍沉重的椅子,翻开记录仔细看。
程湍进来时就看到晏然站在桌子前,盯着那份记录,还看到了光洁的没有套足袜的脚,踩在灰黑的地砖上。
他走过去,轻轻抽出她手中的验尸记录,拦腰抱起她回了内间。
“程大人,早。”她脸上没什么情绪,只是身上有些发抖。
“今日晏先生回京,今晚你就可以回家了。”
“嗯,多谢程大人这几日的照顾。”她说得很诚恳,没觉得有什么,或者即将没有什么,或许是还没清醒,愣愣地看着程湍。
“先把袜子穿上,来前面用早饭。”
晏然点点头。
两人安静地用过了早饭,程湍拿着她的书箱,送她上马车。晏然在门口郑重地行礼,感谢他救她回来,还请了大夫,给她药喝。
“你看见了。”他打断她看起来有些刻意生分的礼节。
“嗯。”
“是你命人做的吗?”
他想过她知道了定会问出这句,他点头,他当然承认,他只能承认。
“那……有查到些什么吗?”她忐忑不已。
“尚未。”程湍看向她身后的外墙,墙上是新刷的颜料,青黑色,很均匀,没有一点违和的地方。
“能查到吗?”她在质问。
程湍看回她脸上,“保重,会有结果的。”
他几乎是将她塞进车里去。
程湍站在马车边上,向车帘子处说了一句,“不可妄动。”
……
那天在书院,程湍究竟发现了什么,能让他开棺验尸?难不成余先生能在棺材里藏什么?
反复回想那几页验尸单,余家嫂嫂已经有五月的身孕……还有…撕裂伤……下身出血过多而亡,就死在殿试的前两天。
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晏然觉得心一抽一抽地疼,喘不过气,仰头硬把眼泪憋回去。余先生是知道这一切吗?然后呢,他为此又做了什么?
他面对这样的……也可以一言不发吗?也可以一字不留吗?然后就去死了吗?
饭后喝过的药的苦味又反上来,她手死死撑着马车座位,箍紧自己的身体。
……艰难挨过一天的课业,她第一次觉得从书院到城东的家里的路是这么长。
她越走越慢,慢了又想哭,后来干脆像平常一样,跑起来,于是汗水和泪水被洒在身后。
回到晏府,还是没有人。她无心看书,挑出一块木料,巴掌大的样子,拿起一把锉刀,削出形状,一个掌心大的盒子。
12. 去他卧房
切开挖空内里,打磨,一个小木盒子做好了。
晏然拿在手里,觉得心里空空的。想在盒子上再刻写什么,但完全没有头绪。一个没有出生的孩子……
她想象不出来什么。
白天在书院,学子们闲暇时都在讨论案情,各种稀奇古怪的情形,晏然听了只想摇头。
素辞说,这事肯定没完。
当然没完了,这不还有一个在这默默查的吗。
素辞将自己代入余先生,说如果真的受了什么冤屈,定会在哪个特别之处留下蛛丝马迹。
露滴在一旁则愁眉不展。
她回去问过太子,太子说这就是最终的结论。但太子将她抵在屏风前吻她的样子,让露滴觉得,或许太子知道一些内情,这些内情让他不舒服。
这些话难以与伙伴们说出口,还好,即使说出来,她们也很难去改变什么,都一样。
……
晏大人真就在天刚蒙蒙黑的时候回家了。看到晏然在桌子上认真看书,走了过去。
“这几天如何?”
“父亲回来了!女儿这几天一切都好。”
“那就好,我还有公务要进宫处理,你读完书后早些休息吧。”
“知道了。”
“等会儿,我那日走得急,程湍是不是来过?”
晏然心中鼓声渐起,察觉到了一丝不对。程湍当时与她说的是,晏先生离开京城几日,所以他不能见死不救。
父亲回京,程湍也没有要来见父亲的意思,还提前告知她……他把她带走的事,父亲是不知道的。
差点露馅啊。
程湍还真是……艺高人胆大。
“程湍是谁?”晏然疑惑地问。
“就是那天你偷进秘室遇到的人。”父亲严厉之色令人害怕。
两人都想到那日的情形,晏然不想再提起那日。
“是那位大人啊。抱歉父亲,你没说过他叫什么名字。他是来过,不过没找见你就走了。”
“嗯。”
大门再次关上。
终于送走了晏大人。
晏然拿出盒子看了许久,不管怎样,东西总要送去的,得去一趟。
月上枝头,她拿着木盒子溜出家门。
很快到了余茂坚家中,门锁着,她拿出一把细细的长针和小刻刀开了门。
月色照得院子很亮,灵堂门关着,她一推便开了。
一股味道,虽然已经处理过以减缓腐败,可夏季炎热,浓重的药味刺鼻。
既然已经验过尸为何还没有下葬?
晏然数了数日子,快到第七日了。
屋子里已经被搜过几次,唯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这了。她有很多怀疑,而程湍开棺验尸也是想到了这儿。
晏然不敢看她。她被白布盖着,布上渗出些颜色,血或者是什么别的。
不再看她,晏然看向棺材壁。屋内昏暗,她不敢开灯,于是踮起脚,手臂摸进棺材里。
就是普通的木料,甚至是有些次的木料,打磨得不光滑,很剌手。
每一寸细细摸过,三面皆无线索,就剩她的脚下。
晏然心中既希望找到些什么,又不希望因此或许伤害到更多的人。
如果真的有什么内情,天大的隐情,榜眼都能死了,那状元呢?
她有点害怕。
可往往就是这样,就在这时候,老天会给你扔出一些东西。
她真的摸到了一条细细的痕。这条细微的缝和不太好的木料上的纹路几乎一致,混合的天衣无缝。
但她的师门就是教这个的,她从小就是干这个的,刻木头刻石头,削木头雕石头——
这个痕迹就是人为的。
那一瞬间,她手就出汗了。
灵堂阴风阵阵,那条痕里好像有风往外钻。
万一只是工匠偶然间的划痕……
不行,必须找到。
她闭上眼睛,从头至尾摸那条痕,再向下一直到底。
不对,哪里会有这么精巧的机关,余先生也不擅机关术。
她果断拿出刻刀,插进那个缝里,用力一撬,一片薄薄的木片掉落,再一撬,又掉下来一点,收了刻刀,手摸进被撬开的洞,是薄薄的纸。
是纸,写字的纸。向下按,还有点厚度,不是一张。
手瞬间挪开。
拿回手,晏然坐到棺材边的地上,靠着桌角。
她不想直接拆出来拿来看,也不能。
那算什么。
做到这里已经够了。
将掉落的木片轻轻搭在原处,晏然蹑手蹑脚地走了。出了小巷上了街,晏然就开始狂奔,街上没人,她还是觉得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她承认她有私心,但已经控制得极好。她本可以直接去闰天衙署,还可以去大理寺,甚至是太子府。
但那些人并没有他可信,何况她不认识。
她发现的或许就是上天给予程湍的一点提示甚至是奖励。
虽然这也可能带给他万劫不复。
他说了算,他来决定。
跑了很久终于到了程府门口,她思考过要不要从离书房更近的侧门进,但还是跑到了正大门。
周围没有一个人。
凉爽的风拂过,她稳定下心神,敲了三下门。门很厚重,她敲的那几下就像猫挠门一样,不疼不痒。
打算再用力敲的时候,门开了,是程府的守卫大叔。
他们是认识她的。她甚至没有解释就听大叔对门房屋里的人说,“去找临洱,姑娘先进门吧。”
晏然道过谢,在门口站定。她不是没见过漆黑夜色下的程府。但只离开一个晚上,就觉得有些距离了。
没有直接往里走,晏然看着坛中的草和其他如同程湍一样严谨庄重的植物们,这时候他们应该都在休息吧。
或许程湍还醒着。
她站着不动,心慢慢平复下来,接下来要干一件大事了!
丝毫没有困意。
过了一会儿,出来的是临洱,是披了件外衣就急急忙忙出来的。
“姑娘怎么了?为何深夜来此?自己过来的吗?发生什么事了!”临洱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
问题太多晏然回应不过来,开门见山,“我…想找程大人。”
“哦,行,那你去找他吧。”然后临洱转身离开了。
?!
“等…一下,他在哪啊?”
临洱挠挠头,“在书房旁边的卧房。”
晏然瞪大了眼睛,什么?
临洱倒是聪明,“姑娘你在想什么?不是书房里的内间,是书房左面的正厅有个卧房,再往左不是还有个浴池?”
哦。诶?!等会,他在卧房。?
“他现在在卧房?在卧房干什么?”卧房还有书房隔间吗?
“在卧房当然是睡觉啊。”
“那我不太方便去找他吧,临洱小哥儿,我真的有急事,能不能麻烦你帮忙叫下你家公子。”晏然害怕了,有些急躁。
“不行的不行的,公子最讨厌有人在他睡觉时候叫醒他,会被打的。”
那你让我去??!
晏然更怕了。刚刚的什么恐惧是被环境影响的,是虚无的恐惧,现下的恐惧才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的。
“姑娘你就去吧,他又不会打你,我先回去睡了。对了,明早一起吃早饭啊!”临洱就真的打了个哈欠走了……
晏然石化在原地,门房的门轻轻关上,满院子里再没有一个人,除了她自己。
真……就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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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她死活吗?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第三进院落。
亭子静静地站在那,不言不语。
天都快亮了啊。
她摸摸索索地终于到了正厅,左边确实有个门,很大的门。
心扑通扑通地跳,慢慢摸上门边。滑滑的细密的纹路,借着月色看不清多少,但之前路过看过一眼,很华丽,很厚重。
但没给她什么安慰。
轻轻地推开门,她想,大不了打她一顿,反正得快些告诉他。
屋子里漆黑一片,琉璃窗引进来点光,太微弱的光。确实有个人躺在床上,一板一眼,一丝不苟地正卧在床上,十分规矩,十分安稳。
睡觉也要如此吗?
晏然踮起脚,没敢离这么远就喊程湍,慢慢往床边挪。
靠得近了,看得更清晰些。不能站着叫人,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忐忑,她蹲在床边,这动作也闹出了一些细微的声响。
她想,他怎么还不醒,如此没有警惕心。难不成还要她扒拉他,那真的会被打吧。
睡得很沉,眉眼还是没有一点柔和之色,棱角分明,嘴角向下,比平日甚至看着更骇人些。面上颧骨微微突起,颧骨下的脸部线条很好看。
可就是这份清冷肃杀之气,给她了一些安全感。
他真的长得很好看,很英气,睫毛浓密显得眼部很狭长,闭上眼睛的时候也能看出来眼睛深邃。轮廓清晰完美,就如本人一样。
很清贵,鼻子高挺,鬓角分明。
床周围弥漫着好闻的味道,该是什么安神香之类的……
他呼吸间没有任何声响,很安静,又很从容……她脑子里瞬间浮现梦里的那些个人……
算了,不如先想想自己吧!
这样一个人被叫醒的瞬间,会不会把人掐死啊?她想起了在秘室被他拿刀抵着的时候。
他枕头底下会不会也藏着刀……
死就死吧。
“程……大人。”
没有反应。
“程…程……湍。”
一双眼瞬间睁开,歪头看向床边的小人。
不悦,狠厉,想杀人,想见血,都浮在那面容上……
前面的害怕忐忑是开始,那现在的恐惧就是结局。
晏然在内心说了很多次的对不起,以及,下回再也不来找他了。
没有下回了。她疯狂在心里摇头,想着要不现在转身跑吧。
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不敢看对面的眼神,因为睁眼那一瞬间的气氛已经让她不知所措。
晏然犹豫间,程湍半支起身体,露出光洁的不着一片布的,不对,是不着一丝华丽绸子的胸膛。
锁骨,肩膀间的骨头和肌肉就如同嶙峋高山,此起彼伏,明暝之间,让晏然看呆住。
这是在身上长了一副铠甲吗?
这情形仿佛一具枷锁,套在她周身,动弹不得。
已经僵持住了,晏然不得已,对上了那双眼睛。
好亮的眼睛,炯炯有神,不像是被打扰了好梦的眼睛。
“又梦游了?”很沉的声音,带着直白的调侃,却显得很认真郑重。眉头微微皱起,算是表达一些不悦。
晏然腿支撑不住,索性不着边际地跪到了地上,整理好思绪,打算脱口而出,交代完拔腿就跑。
“怎么来的?”微微有些哑,程湍清了清嗓子。
“跑……走…过来的。”晏然小心地说,在心里默默算了算,应该没啥过错吧?
她可没直接拆了棺材掏出纸然后报官,她现在这么做甚是稳妥。
可惜了,走夜路还得硬踩老虎爪子……
“上来。”
“啊?”
程湍坐正,将身上的被子彻底拉下。
13. 今夜很累
“我来无意冒犯,是有急事……”晏然要解释……
“先上来。”
被打断了。
晏然缓缓站起身,脱掉鞋子,爬到床上,与程湍面对面。程湍将那团被子绕了她一圈拢在她身上,包得严严实实。
她不想去看他,于是微微低头,就看到那双大手将被子拢到她脖子下,最后还紧紧攥了一下,防止被子掉下来。
和那天拔刀时候的手形很像,很有力,手上凸起的骨头透露出不容反抗的意味,关节处是在昏暗下也能透出的粉,青筋瞧不出颜色,但能看出一条条地延绵。
晏然善解人意地从被子里面伸出一点手,捏住了胸前的被子。
“暖和些了?”
程湍察觉到她从刚才就在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
“嗯。”晏然点头,再点头,被子间的香味更明显了,她心神安定了些,捏着软乎乎的被子,被子间暖意包围在她身边,冷意和惊恐被驱散。
看着程湍拿起床边的里衣穿上,那里衣终于不是玄色,是很白的绸子,月光下可以看到流光,晏然想,一定滑滑的,就像她在书房内间盖的那床更柔软的被子一样。
也很好看,她一时间比不出哪个更好看。玄色显得人很瘦又很可靠,暗暗的,总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白的就很直接,感觉一下子就可以看透,没有什么隐藏和遮掩。
安静中,程湍等着她开口。
许是被突如其来的暖香冲昏了头脑和麻痹了身体,晏然就这么定定地看着程湍。
程湍被她看愣了,发出一声收敛的轻笑,双手支在身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现在可以说了,什么事?”
晏然觉得他有在笑,但仔细盯了盯,看了看,没有什么线索。怎么就感觉他好像笑了一下呢?
无形,无懈可击。
“我……我去了余先生家,发现棺材里有东西,或许是余先生留下的。”
“什么时候去的?”声音还是好好的,可他刚刚被打扰的不悦,和拢被子时候的温和都没了,面上没有一点表情。
?她找到了线索难道不该讨论下吗?
不问下留下了什么吗?
“就刚刚。”
“然后就一路跑过来?”
“嗯。”她睁大眼睛,问一句答一句。
程湍收了手,坐直,对面的一团被子又显得矮了几分。
是啊,你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有什么错。
不是让你别查了吗?
他面色如常,当然,程湍自己以为的。
“发现了什么?”声音哑了几分,低沉得和窗外夜色一样。
“棺材里有一个夹层,里面有一些纸。我不确定那是什么,也没有拿出来看上面有没有什么线索,我就先来找了你。你不是还在查吗?”
“没有打开看?”
“自然是没有!”她立马否定,好像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看起来还期待一些夸奖。
程湍起身下床,走到衣架边,套上外衣。
“你要去哪?”问出来之后,昭然才发觉是一句废话。
“余府。”
几乎是同时,晏然放下了被子,也要下床。程湍却早一步到了床边,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就留在这,今晚先在这睡吧。”
更深露重,再出门去书房着实没有必要,她身子那么弱。
“我也想去。”她仰头看着他,程湍不去看那双眼。
他将床头的灯点着,“今夜已经很累了。”
就见晏然头微微低下。
程湍想马上走。
“先休息吧。”
床上的人没有动作,没有要听话躺下。
“我走之后,你能好好睡吗?”程湍自己都没发觉自己在妥协。
晏然抬头,可怜巴巴地倔强,“不能。”
很坦诚。她会等一会儿就离开程府,大不了再跑回城东。
“一定要去?”程湍几乎可以想到她心中所想。
晏然点了点头。
“好,走。”程湍先一步推开了直抵房梁的高门,没有关上。
晏然蹭地一下从床上起来,急急忙忙穿上鞋,打开门要追上程湍,门倒是打开了,没刹住脚,直接撞到悄声等在门边的黑色大门神。
晏然揉了揉脑袋,抬头看程湍。
“你就穿这点跑了整个京城?”
晏然觉得他要反悔,“很厚的!而且现在是夏天,我不冷。”
程湍点点头,又返回屋里拿了件斗篷,就是上次那件。
太晚了,程湍没有套马车,从马厩牵了一匹马,牵到府门,晏然正抱着他的斗篷站在门口。
程湍先上了马,示意晏然也上来。
晏然以为他会牵来两匹马,她也会骑马啊……
拉住他很大很温暖的手,坐到了程湍前面,马儿深夜被叫醒却丝毫没有倦色,它被养得很好,皮毛光滑,应也是很名贵的品种。
程湍拿过她手里的斗篷,反着给晏然围上,将绑带系在她身后。帮挪了挪她坐着的位置,然后打马奔起来。
马上的风大些,脖颈下的斗篷帽子直接吹到她面上,什么都看不到了,她伸手拿下帽子,又因为颠簸双手又抓上马鞍。
所以帽子又盖住了她的脸。反复几次,晏然不动了,静静地听着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却不受到一丝风的力道。
程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就坐在他身前,安静地不发一言,但他就感觉到了很……安稳,马在颠簸,心却是定的。
……
马很稳,和驾驭马的人一样。
晏然不觉得困,风吹得舒服,搁着带着香味的斗篷更舒服。
她许久没有骑马,小时候很喜欢骑马。
她很小就会骑马了。
转了几个不小的弯,程湍本想扶一下她,怕她掉下去,结果晏然自己悠住,也没有因很快很高而害怕。
到了余茂坚家小巷外边的一个店家那,程湍就先下了马,正要拉晏然下来,晏然却从另一边跳下去了,稳稳落地。
程湍一个大跨步转到她这边,看着她。
“啊…我不太习惯左边下马……”
“你踩到斗篷了。”
没摔倒是你命好。
“抱歉,程大人。”
晏然不好意思地笑笑,立马从地上拉起斗篷,将程湍在她脖颈后系的结子转到下巴,然后脱下斗篷叠好,收在胸前抱在怀里。
抱着一坨金子……
虽然她不喜金银财宝,但贵重之物放她这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程湍往巷子里走,她跟在后面。
他有钥匙,很快进屋,蹲下摸了摸就找到了她说的地方,看向晏然。
“我撬的,但很小心,没有破坏里面的纸。”晏然压着嗓子说。
“还带着刀吗?”程湍站起来,问她。
“刀?”她扭身向上看,想确定程湍为何会觉得她带着刀。
旋即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愚蠢,“刻刀吗,带了!”
“你来吧。”
“好。”
晏然将两只手伸到棺材里,拨开自己用来伪装完整的木片,然后小心地估算纸张大小,一点点撬开其余的木片。
味道刺鼻,但在拆的过程中,她几乎闻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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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弄出一个口,她收好刻刀,手伸进去,抓住所有的纸,从洞口往外移出,很慢很慢,确保每一张纸都完好无损。
终于拿出来了,她松了一口气,要起身,却发现一条腿已经麻了。
程湍看出来她的不适,双手拎起她的胳膊,让她站了起来。
“谢谢程大人,您看看……”话还没有说完,程湍突然捂住她的嘴,将她拉到旁边屋里。
屋门老旧根本合不上,他们就站在门后,程湍示意她不要出声,晏然听到了不远处大门边有声音。
有人来了。
晏然一动不动,程湍的手放开了她。晏然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地听。
程湍收走了她手里七八张写着密密麻麻字的纸,放到衣服里。
晏然觉得很庆幸,几乎她前脚拿走纸,后脚人就来了。
可是会被人发现藏了东西还被拿走了吧。她紧张地看向程湍,程湍就安静地站着不语,也没有看她,盯着门,听声。
目光灼灼,深不可测,好像是正在捕猎的猎人。
晏然看着好看的侧脸,更不安起来。
状元,榜眼,探花,还有其他金榜题名的进士,一般都会循规蹈矩地走仕途,真不见得有什么危险可言。
怎么到他们这届……
程湍看起来会一点武功,可进士们都苦读诗书数十载,武功又能厉害到哪去,他还不吃饭不睡觉……
她真的皱起眉头来。
本来就有很多毫不相干的人或事,她不是对什么都会起怜悯之心,她也独来独往惯了,唯一困扰她的是那梦中惨死的人。
更困扰她的是惨死的人露出了脸。
看着面前这张脸,这个人,活得好好的呢,她再次确认。
当年,她开始被噩梦缠身后,她曾寄过书信到履霜山上,问的不是自己的师父,是那位与她有些交情的龟不咳老头,精通命卜之术。
她也不懂这些,但是好像只能问他。
老头回信说:
“若你在你的梦里是个旁观一切之人,那表明,你所看到的一切或许会在过去、当下、将来发生。”
那时候她甚至安慰自己,这个人已经死在了过去,或是死状惨烈,或是冤情难解,他还想在这人世间多留一会。所以选择了她的梦。
她就当他已经死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脸变成了一个活人的脸,那是不是可以排除过去,只剩当下和将来……他会这样、那样地死去。
人已经进了屋子,有两个人。
能清楚听到,他们直奔棺材,摸索着。
“怎么可能在这藏东西?”一人说。
“仵作也说了,没发现什么……”另一人抱怨着。
“再找找看,这要是真的找到什么,一定是大功一件,我们都会升官发财!”
“嗯!一定要找到什么!”
“大哥,这有一个洞!”
“妈的,里面看起来是有东西,诶,不对,这么窄窄的夹层藏不了什么,定不会有什么金银财宝!”
“你摸到什么了吗?”
“没有。”
“真有点瘆人。”
“这怎么办?”
“你说,会不会藏在尸体里!”
“是啊!对啊!”
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晏然身体抖了一下。
浓浓的化不开的夜色里,一道冷亮的寒光从屋顶、程湍晏然的门前、棺材里转了一圈,消失在白布里。
是皮开肉绽但没有扎出血溅声的一刀……
死了的皮肉被切开的声音,沉闷,压抑。
晏然的心里轰地一声。
14. 妄为
是即使那白布下空荡的肚子里藏了一块石头,也会被穿透的一刀。
是狠狠地扎进棉花,刺向稻草人,给鱼开膛破肚的那种毫不犹豫。
程湍几乎在那一刀落下的同时,一把握住了门把手,一门之隔,下一瞬他就可以了结了他们。
程湍本能的反应,因为太简单,太容易了。两个来搜东西的草包,来就算了,其他的事情不能做。
棺是他要求开的,保住其中的人是责任也是本分。这甚至可以是不含任何情感的决定,下意识的决定。
他会这样做。
可是偏偏一股细小的力拦住了他。
难以忽视。
他不懂,他不应该被那样的力阻止,可他就是停下了。
那手拉住了他的胳膊,死死地抓着,他微微转身看去。
苍白的月色下,瘦弱的手臂,指尖十分用力,发白。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地发抖,但很坚定。
面庞是微微的蓝色,轮廓上镶了一层金色,大概是月亮。
她的眼睛很湿润,看向他却丝毫没有退缩。
程湍很惊讶,他眉头皱起,不知她这是为何。
她为什么会拦住他,外面是她嫂嫂的尸体,她就站在这里,他甚至觉得,如果刚刚他推门而出,她一定也会跟着他狠狠地弄死那两个家伙。
她怎么会拦下自己?凭什么?
她怕了?不会,她从不曾怕过。
她怕,她就不会半夜独自一人来到这里偷摸找线索;她怕,她就不会在漆黑的夜里一人穿过整个京城来找他;她怕,她就不会在那初见的秘室里凭长针大小的刀就敢与他对峙……
可她不怕吗?
她撒谎,她长跪,她肆意妄为;她什么都敢做,她什么都敢想,她什么也都尝试接受,噩梦里的不知道是谁的死亡,来自父亲的责罚,饿,累,冷,恐惧……
等等……
所以,她接受了什么?她接受她的嫂嫂落胎而亡后再被开膛破肚?她接受她的至交好友蒙冤而死?
她不可能接受。
所以为什么?
程湍一刹那间愣住了,眉头控制不了地皱得更深,嘴角的凌厉和目光的寒意让晏然的心颤了颤。
她依旧死死地抓住他。她想,如果他非得夺门而出,她也是拦不下的。
她感谢,也憎恶。
门外的刀停了下,发出细碎搅动的声音。
两人在门边无声地对峙。
她觉得很累,不想再看着这双眼睛里的星辰,有火光慢慢熄灭。她迫不及待地想找一个支撑点,她很累,就要溺死了。
在湍急的水流里要溺死了。
她想蹲下,想捂住自己的耳朵,闭上自己的眼睛。而前两者做起来太难了,她难以活动。
而眼皮很好控制,她咬了咬牙闭上了眼睛。
可外头的声音更响了,她觉得离他们更近了……
迷惘混沌间,外面的交谈声又起……她知道有声音,但完全听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一切都静下来了。
她终于脱力,她想靠近地面,地可以给她一些依靠,如以往的那些时候。
跪着,就有依靠。
身子滑落到一半,被强有力的手硬生生截在半路,脸贴到人的腰腹上。
不知道是终于坚持不住,想要抱着什么,还是别的,反正她顺势抱住了面前的人。
那人拎着她起来,然后松手,抖开斗篷披到了她身上。
他拍了拍她的肩,“人走了。”
“为什么拦我?”寒意刺骨的问话,程湍没有看她,“之前不是还因我开棺而气?”
他原来知道啊。
生气是人之常情,她冷血、淡漠、不代表她没有触动,没有美好的回忆、友情、同情。
拦他?
人已经死了,线索也拿到了,如若再生事端,那有人是不是也会遭受些什么。
榜眼头七还没过,状元再跟着走了……?
……
她不是在同情怜爱什么状元郎,她是真的不想梦里死过千百遍的人真真实实地死在她面前。
即使只是近段时间,那个人成了程湍的样子……也不行,那样岂不是一梦成谶。
她再自私一回,死去的人不能还要拉着活着的人赴黄泉。这是她的理,那是她的情。
她确实对不住嫂嫂,对不住余先生。可那是别的地方的事情了。
是,她分不清梦与现实。但她分得清生与死,一直分得清。
生能去死,死不能复生。
她面前的是个活人。权衡了所有,她要这个。
“纸你拿到了,我没有什么其他的事了,我回去了。”自说自话,什么也没回答,她挣扎着推开那热乎的胸膛和直挺的腰板。
但没走了,他拽住了她,沉默地看了她很久。
她没做任何解释……不该解释一下吗?究竟为什么?
程湍最后也松了手,说道,“回程府。”
“为什么?”
“纸上有字。”
一切都将真相大白。
晏然也想知道,点点头。
和大病初愈无关,这种程度的刺激她很难承受,回程府的路上,她就有些晕,努力坐直身体,可马还是太颠了,她跟不上。
再然后就没有意识了。
程湍在人就要栽倒的时候,拉住了马绳,揽着她的腰,她脑袋无力地搭在他的胳膊上。
程湍抱她起来,将她转过来,脸冲着自己,那脑袋一啄一啄地抵在他的肩下。
手扶住脖颈,那面上有泪痕,她很累了。
将她拢进自己的身体里,用斗篷盖住,一手抱住她不让她掉下去,一手狠狠地拉了马绳,马飞快地跑了起来。
……
晏然转醒时,程湍正将她放到几个时辰前她坐过的床上。
“醒了?”
“刚回来吗?”她左看看又看看,这屋子里有亮光和没亮光的时候完全两样,奢华至极,处处镶金带银,檀木香应是来自床头本身。
“先休息,你有些发烧,一会儿药来了再叫你。”
程湍俯身给她盖被子,几乎是要把她埋进被子里,虽然动作上没什么冲击。他面色并不好看,和往常的冷淡不同,是很不好看。
晏然顶风上,拉开被子,也没有什么表情地说,“我不睡。”
程湍与她对视,她分毫不退。
最终,晏然败下阵来。
“我觉得睡觉有点累,我可以不睡吗?”带了点儿哀求。
程湍松开被子,“披上被子跟我过来。”
随后,程湍大步流星走到了这进院子的另一边书房,晏然裹着被子小步跟在后面跑。
她确实感受到脑子里的热气,和周身的冷意。
书房还是那个书房。
程湍依旧坐上那熟悉的大书桌边,她站在门边不知道该去哪,她不想去内间。
“把那椅子搬过来。”
晏然一边顾着华贵的又滑溜溜的被子不要掉到地上,一边小心翼翼拿起椅子,搬到了程湍对面,书桌的这边。
“挡光,搬到这边。”
他要她坐他旁边?不是更碍事吗?而且她这么矮,离远点坐也不会挡到。
她言听计从起来,将椅子拖到他旁边,没有挨得很紧,老实整理了被子然后坐下,靠在椅子背上,微微喘气。
是有些累。
程湍将放于胸前的纸张掏出来,一张一张展开在桌面上。晏然探头去看,全是余先生的字迹。
程湍很认真很投入地看,就如以往处理公务一样。
晏然看不出纸上的内容有什么特别,于是从怀里掏出那个小木盒子,从袖子里拿出刻刀。
她脑子嗡嗡作响,但是很清醒。
之前不打算刻些什么是她觉得没有必要,而现在,多少要刻点什么。
全,很重要。
她瞟了一眼程湍,刻字多少会有点声响,她在考虑要不要打个招呼。
可他专注得周身仿佛有一层罩子……算了,她小声一点。
于是小小的沙沙声、时而尖锐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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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闷的刻削声为这浓得吹不开的夜色添了些活气。
木屑都掉到她腿上,被子上,有些落到地上。专注间她没有注意。
几个小包子图案,一些简单的祝福刻在盒子外面。
你娘亲做的包子很好吃,希望你之后能吃到。
希望你们一家团圆,希望你快乐,心想事成。
晏然愣神看着手中完工的盒子。
临洱来送药,看到他们坐在一起样子,他停了下来在门口发愣,然后静悄悄地将碗送到晏然面前。
她一口喝下把碗还给了临洱,用眼神表示,希望他快些离开去休息,但临洱磨蹭了一会儿,擦了擦桌子,磨了磨根本不需要用的墨。
临洱只是觉得这一刻,公子好像不是以前的那个公子了,那个独自面对无尽黑夜的公子。
当然,期间他的公子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临洱退了下去。
又过了很久,静谧的书房终于迎来一点声响,“这是什么。”
程湍看着摇摇欲坠的晏然,盘着腿,垂着的手里放着一个木盒。
“给小孩儿的。”她拿起盒子,递给他,示意他看看。
程湍接过盒子,在灯光下每一处都仔细看过,摩挲着上面可爱的小包子纹路,放回桌边。
“为什么不是往生经了?”他随口一问。
“嗯?”晏然想了想自己为什么没刻往生经,“小孩儿不识字……”
她极为认真地看着他。
他盯着她有些红红的眼睛,说不出什么话。
“你…看完了?”她在问有什么发现,他不再盯着她看。
程湍看了纸上所有的字,好多遍。
本来在漫长的过往中,不同时间的内容难以产生什么联系,可这几张纸放在一起,那些过去岁月就像连成了一串。
他很早就看过这些,他想的没错,那天在书院,他就有想过……
在江表的那些年,常有各种消息从四面八方五湖四海传进来,传到隐秘的程府。有的他亲自过目,有的则先存起来以备他用。
而那些重要的文书里会有一些针砭时弊的文章,誊抄字迹工整,数十篇,高屋建瓴,远远凌驾于百姓的生活和朝堂,甚至与江湖毫不搭边。
很突兀。
看似是什么治国良策,其实很生硬,解决不了具体的问题。每一个做法都有很大的阻力,而在文章中不过是理想中已经完成的结果了。
几年就会有一些,他其实并不感兴趣这些,但是他准备科考时,翻找出来,觉得很有用。
他以最终目的达成为目的,所以有些东西无所谓。
那些文章不会署名,都是同一人字体,字体没什么个人的色彩,就是很整齐的字迹,倒像是什么抄书人统一抄过的。
都是很统一的科考文章,内容风格不同,但都是好文章。
那些文章他通读过很多遍,所以他今天打开那几张纸的时候,几乎可以一下子认出来。
这张是哪年的,那张是哪年的,和余茂坚落款的时间十分吻合。
面前这些纸上有不同的人名,还标注了进士名次。他之前看过的并没有。
可是殿试后进士们的文章会被立即销毁。
这些只能都是余茂坚写的。
那些进士文章,考官们看过,程湍看过。而什么也不是的余茂坚也看过,也知道。
因为都是他写的。
每年都有几篇进士的文章是余茂坚写的。
程湍回想整个过往收到的文章,一年和另一年的比较,确实都有几篇笔法相似,方向论证一致。
所以余茂坚留下来的这些是为了说:他代人写文章,他参与了科举舞弊。
而程湍也知道了,那些不远万里传来的文书竟是每轮科举考场上的真卷,是出榜即刻销毁的真卷。
搞不好,程湍是唯一能证明这些文章是出自余茂坚的人,可他要如何解释他早就看过,且看的都是新鲜的殿试文章?
他为什么能给考场中人写文章?
他为什么能收到誊抄的科考真卷?……
15. 在程府
程湍将桌子上的几张纸卷好用带子扎上,放到书架上。
晏然目光跟随他,“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那纸上没有写半点关于他怎么死的,可程湍看了那么久。
“嗯。”
她没有再问,眼睛中却全是探寻。
“想知道?”
晏然点点头。
“我要回卧房了。”他停住收拾桌面的手,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她身上、被子上、脚下的木屑。
晏然循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身上乱糟糟的,她微微皱起眉头,“对不起……”
然后再抬头看向程湍,一动不敢动,她在等程湍会作何反应。
程湍倒是也没有将她扔出去的意思,拿过被子,拉她起身,用被子掸了掸她的衣裙。
“天快亮了。”他又将被子披在她身上,“还发烧吗?”
晏然手贴了贴脑门,不烫了,便摇了摇头。
“歇在这里,”他顿了顿,“还是去那边。”
这里是书房内间,那边是他的卧房。
晏然倒是没有反应过来这两个选择之间有什么差距,她的重点在“歇息”上。
非得要现在歇息?忙了一晚上什么都不说就要歇息了?
晏然瞪着大眼睛,眉头更皱了,“你不说点什么吗?”她等了这么久,非得要现在去歇息?那她回来做什么?
程湍倒是顺其自然点点头,“我走了。”
他一点都没有犹豫,推门就出去,将门又关上,紧紧地推了一下,往卧房去了。
?
又不能追上,无奈之下,晏然推开内间的门,拿着程湍的被子坐到床上。
直到天更亮了,晏然告诉自己必须要睡一会儿了,终于躺倒,将原来的被子和程湍的被子都盖在身上。
还是很轻。
……她喜欢那种厚重的被子,尽管现在是夏季。
再次醒来已经是正午,睡懵了的晏然光着脚轻轻下床推门,就看到了书桌上好好坐着的程湍。
“过来。”程湍抬眼,吩咐,低头,继续看卷宗文书。
晏然走过去,边走还边想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先把药喝了,刚端过来。”程湍将药推过来。
“几时了?”晏然一口闷掉不需要品味的汤,味道好像和昨晚喝的又不一样了。
晏然想,这要是在药里慢慢给她下毒,一定可以得逞……
“书院那边请过假了。”
药的苦味拉回来一点理智,请假了就好。然而,晏然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
“等下,我父亲……”
程湍终于抬起头,“怎么了?”
“他昨日回来了。”
“然后呢?”
“我出来……没有告诉他。”
程湍发出一声轻轻的哼声,放下笔,带着少见的玩味,依旧没有什么笑意,“那怎么办?”
问愣了晏然。
晏然脑海里直接跳到了父亲质问她去哪里了,为何夜不归宿。她已经开始想借口找理由了。
她的面色比早晨程湍过来发现她又发热的时候更加惨兮兮。
“他现在比你忙多了,没时间找你在哪。”程湍淡淡解释,跟没解释一样。
一时间缓不过来,晏然觉得脚底甚至紧张出来一些汗,将脚和地粘在一起。
“过来坐。”
昨晚的椅子还在他旁边,但地上的木屑已经打扫干净。晏然坐上去,看到程湍盯着她的脚,眼神冰冷。
脚底一片凉意。
程湍推开椅子,站起来,出了屋子拿了一双袜套,递给她。袜套很大,看起来也很厚。
晏然不好意思地接过,将脚踩在里面。
“几张纸上的文章应都是余茂坚写的,不过,是替别人所写。”
“都是前几届的殿试文章。”
晏然震惊地看着程湍,病气显得人很薄很透,一点动作就被无限放大,忽然睁大的双眼,微微发红的眼睫,和有些发青的脖颈。
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他说得很清楚,那么,她找到的那几张纸就是当年殿试的文章。
余茂坚如何可以替别人写文章?他怎么知道当年的题目?他的死与这有关?他的文章可以高中为什么要写给别人?
程湍怎么知道的?殿试文章,多年前的,他怎么知道?
……
“其他的还在查。”
其他的还在查,还在查。不通的地方还有很多,但不难猜测多种情况,不是什么天灾,大抵是什么人为。
是,还可继续查。
可,晏然觉得有些不妙。她在脑子里迅速找到最关键的点,她想都不想,掩饰都不再掩饰,脱口而出:
“你什么时候回江表呢?”
嘴唇一张一合,说的完全是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晏然在这场看似无声的案子外旁观整个过程,余茂坚出题,扔出一些线索,程湍悄悄地解开一个又一个谜。可她总觉得他就在崖边,或许哪个凌晨醒来,崖边就没人了。
还可以回去的,是吗?还能顺利回去吗?
“江表怎么了?”程湍对晏然多次提起江表感到不对劲,前几次没管,这回有的是时间,时机也恰到好处,她就坐在椅子上。
他倾身过来,手肘搭在桌边。
就在前几天,街上人声鼎沸,没人在暴雨夜依旧等着状元郎出宫,但哪哪都是状元郎的故事。授官礼结束后,这场风潮达到了最高点。
很多人议论程湍为什么回乡赴任,状元留京理所当然,他却回乡做县令。
百姓都以为他得罪了京城什么人而被贬了回去,甚至是皇帝看他不顺眼。上面的事他们不懂也接触不到,但是他们希望状元郎留在京城,不然这一颗闪耀的新星从离京那一刻就会开始黯淡,直到无影无踪。
榜眼已经没了,状元还不留着,更何况江表泯县用不着一个状元去。
可晏然好像不一样,从一开始她就直白地表现出希望程湍赶紧回去。
晏然多次提起江表。
程湍一把抓住那小椅子的腿,将椅子连带人拉近自己,程湍越发觉得不对劲。
“你希望我走?”
椅子在地上的摩擦声有点骇人。
晏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和动作吓了一跳,身子不稳,手一把抓住了程湍的胳膊。
面前的人眼神中有些阴郁,明明眼睛对着眼睛,真诚无比的样子,他还是像审问犯人一样。
晏然喘不过气,依旧看不透这一双眼睛,晏然这样想。
这是生气了吗?他生什么气!?
他抓着椅子腿的手用了力,棱角和他对抗,让他难以再收紧。
半晌,对于晏然来说很久,晏然无处可逃,她看着对面人锁骨间早已没有了那道细细的痕,那里的肤色微微泛红,好像在跳动着……就在她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
他终于说话了。
“你怕我死?”
……
晏然有些茫然。有人片刻就可以从高山直降峡谷冰凉彻骨,有人半晌就可以越过千山万阻找到答案。
太难为情了。可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如此美好的上午,书桌后面的屏风在白天会被撤下,镂空窗子传进来一丝丝风。本应该是热风,但经过房后矮树林筛过,也变得清爽,带着树木的香。
屋前太阳直直的烤着地面,照亮了书房里的一小块地,晏然甚至能闻到一股好闻的生地味道。
这屋子里自然是夏凉冬暖,可她真想去外面晒晒太阳。
手心冒着冷汗,脚底也冒着汗,不知道要放到哪里,她已经僵持了好一会。
放在他胳膊上的手缓缓地松开,她要推开他。
他抓住她拿回去的手,握住那细细的胳膊,她又离他很近。
程湍另一只手碰到她的腿,晏然如同被一道小小的雷击中一般,一股奇异的感觉从腿上一直升到脑子。
他缓缓拿起她腿上的一小丝木屑,毫不留情地扔到地上。
目光就放过她这一瞬,又马上回对上晏然的眼睛。
她看到了那眼皮上的褶皱随着眼神在变化,从底下到她眼中,带着些毫不留情的东西。
到底对什么毫不留情?
她往后靠向椅子背,使劲往后边挤,后背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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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生疼。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啊?!开始往回看了,他不但要结论还要过程,不觉得很贪心吗?
你趟这趟浑水可以,但是别把自己弄没了,你就只是一个状元郎。
书生做官,有几个能做明白的,你有倚仗吗,有靠山吗?有一定要做的事吗?有能力保证自己好好活着吗?何况这人看着就有些执念,不然费劲来京城再回去是要干嘛?
前几个状元入了翰林便音讯寥寥,倒像是活得通透的,知道改变不了什么,拿点俸禄,好吃好喝就完事。
你这翰林都入不了,不如赶紧回去,挂着大理寺正的虚职越久就越危险。
心中思绪反复来回,晏然强硬地逼自己咽下,然后随便捡来一根野草,扔出去交差:
“我……你能别这么吓人吗?”她吞了口口水,鼻子吸了不充足的气,“我随口一问。”
“大人不喜欢,我下次不问了。”
另一只自由的手使劲晃动着,嗯,坚决不问了。
?
耍无赖,问一句,逃百里。
程湍更紧地握住她的手腕,整个身体更往前倾了一些。
晏然不知所措,怎么感觉他更不对劲了?她承认了错误,承认多嘴,还不行?怎么,要来个枷锁,把她拷在这小椅子上才行吗?
果然,皇帝眼光好毒,随便给个官职方便查案就给了个极其符合他的——大理寺正。
晏然双腿发麻,脊柱僵住,手握成拳,结果和小臂上的那只大手一对比……惨不忍睹。
明明天好热,怎么老是凉飕飕的。她吞口水,尝试挣扎一下,程湍没让她动。
不是,到底要干什么啊!又哪里惹到他了!
……
所以,当临洱门都不敲冲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自己家的公子将可怜的晏姑娘圈在椅子上。
大手还抓住人家姑娘的胳膊。
临洱心中的正义之感油然而生,升到整个书房。他大步迈到自家公子对面,书桌是程湍最后一道防线了,他临洱今日是要战斗了!
“公子你是发疯了吗?你看不出晏姑娘被你抓疼了吗?”他想上手阻止,却被程湍忽然转头的一个眼神吓到。
吓唬他做什么!
吓唬她做什么!
他辛辛苦苦熬药,操碎了心,他这一吓,姑娘再吓出毛病了怎么办?!
“那……什么,额,公子,有要紧的事。”
“说。”
程湍放开了晏然的手,坐正。晏然冲临洱苦笑一下,摇摇头,示意没关系。
昨晚看着还和和睦睦的,今天怎么就剑拔弩张的?别糟蹋他端的药好吗,有些药材很难弄的。
喝了又病,病了再喝,有什么用啊?
临洱严肃地看向他家公子。
“宫里说期限快到了,晚上请公子去宫里一趟。”
晏然立马反应,什么期限?果然,他硬要查还是有条件的。
“知道了。”
临洱说完就要离开,晏然叫住了他。
“临洱小哥,我休息得差不多了,一会能麻烦你送我去书院吗?”
其实她自己溜达过去也是行的,这么近,所以晏然在等临洱拒绝。
“给你请过假了。”程湍说。
“下午有节书学课,我想去,我已经好了,吃了药便不会再发热了。”
晏然求救的眼神看着临洱,临洱会意,看向公子,语气十分委婉:
“是啊,公子,她老是这么待着也不见得好,去见见书院的伙伴们或许会好得快点。我一会就送姑娘去!”
临洱跑出去套马车。
晏然从椅子上下来,穿着很大的袜套,走起来慢吞吞的,终于挪到内间,套上了鞋子,就听书房的人悠悠地说了一句:
“所以,你冒如此大的险,只是好奇?”
不知道的时候要拼命找,知道了之后如此淡定。
晏然穿好鞋,坐在床上。
“我又能做什么?”
待真相大白,你又能做什么?
从一开始,最后要触碰的线已经十分明晰了,那可是周家。
16. 绑架
江表确实有一个程府,但当地人并不了解程府到底在哪,是做什么的,又到了什么程度。
京城传言的各种添油加醋并不夸张。江表多水,但仍有高山,最险峻高耸的一座是巍山,便是程府的。
江表的山常绿,巍山远看却是墨色的。
从遥远的北州到了江表之后,程湍便过上了长久的,封闭于这山山水水之间的日子。
程府起居饮食周到奢华,衣食住十分讲究。程湍虽封闭于程府,但他又好像与程府之外相隔不远,数不尽的财富、朝堂中与江湖里的事、邻国和不知名地方的消息,就像山前那条河流一样,源源不断,涌进程府的大门。
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直到他走出巍山,走进京城。后知后觉,他想起了刚到江表时,他问过,为何程府如此繁华?他为何不能走出程府?
程府富可敌国是因为祖先荫庇。
祖先是谁?不知道。
他不能出去,是因为出去会有危险。
为何危险?不知道。
他与一般的孩子不一样,或许是奶娘自小的教诲,又或许是奶娘送他来江表路上的惨死,他明白这一切来之不易。他极为听话,真就沉下心来,躲进山中十多年。
他觉得该是这样。他不曾变过府中的规矩,尽力维持好一切。
程府有看不完的江湖奇闻,朝堂政事,兵家作战计策,外界对他来说好像是虚假地存在于书籍、文书中。
直到来到京城,程湍开始回忆自己看过的东西。从先生秘室里拿到的消息也不过是以往随随便便就可以了解的那种消息,偶然看过的文章却是科考试卷,那其他呢,还有哪些?
程府到底是什么,他又是谁。
代价是什么,为了什么。
……
晏然早就离开去书院了,程湍一人在书房沉默许久,护卫几次上来,报了查到的消息。
就像这些消息,他仅仅给了一个小小的口子,程府就能如此快地查到详细的一切。以往他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他觉得过于快了。
程府在各个地方都有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很早就知道,但到底如何推动这些人,他从来不知道。
这一切就是很稳定,没有变过。
上午没有去,到了之后晏然问了素辞课业,素辞在边上给她细细地讲,露滴时不时添上两句。
下午书学课学《中庸》的一段,先生悠悠地说了一句:
“……有险则人怨,无险则人怠,怠则功不成。”*
而后晏然在缓慢而悠长的诵读声中,走神了许久。上午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她想着都觉得手心冒汗。
不过脑海里飘过程湍的眼睛,下颌,衣领子之后,就开始仔细推断起余茂坚这么多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时间上推断,余茂坚或许早就代写文章了,契机是什么。
这么多年考场上都在想些什么呢,得到了更重要的东西了吗?
他不富有,也只是书院的代课先生,家中可以说是贫寒,若有权势压来,几乎没有抵挡之力。
被胁迫吗?这么多年直到最近才想说出来吗。最近发生的,确实是到了无法再忍耐的地步了吗。
她眼前浮现的是惨白月光下的污糟白布,那个验尸单上说的隐晦又直接,她从未接触过一些事,完全不懂,但该是很惨烈的情形了。
何况她还怀着孩子。
……一晃就下学了,晏然走出书院门的时候远远就看见街对过的马车,马车上不是临洱,她松了一口气。
躲回书院门边,看着门口的车水马龙,想等会再走。书院学子们的危机还是没有解除,有的学子家中带了一队人马前来护送,车起来了,护卫跑在两边,很是壮观。有的马车夫穿上了甲胄,很威风。
晏然还看到了素辞,接她的马车倒是没什么变化,但车夫的动作明显麻利了很多,飞快离开了。接露滴的也还是那个马车,不知道今天太子有没有在里面,今天没有风,帘子没有吹起来,看不到。
正巧有三辆车连起来堵在了书院门口,晏然闪身穿梭进车流中,在对面那辆马车看不到的视角里顺利地跑出了书院大道。
脚步放缓后,竟然有些欣喜。她想着今晚可以在家睡个好觉了,她不想再探究任何其他事情了。
这段时间太疲累了,而且不知道怎么了,好像一和程湍待一起,她就总是会发热,病恹恹的。
看吧,程府那么富贵,也不是都适合所有人,比如她就觉得有些压力。晏府就很寂静简单,甚至空旷,她觉得很舒服。
她已经长大了,从城西书院到城东的家没有小时候感觉得那么遥远,不过是想想事情,跑上几段歇上几段,就可以回家。
今天她没有带任何书回家,她想刻石头。师父上一次来信是两个月前,布置了一些简单的任务,她都已经完成交差。
还想随手刻一些其他的,她留意过程府一些好看的窗子还有置景,很漂亮,能看得出工匠手艺高超,她要琢磨一下……
那个镂空的可以嵌进去琉璃片的雕花很精致,木头要好雕一些,石头应该难一点,但是如果换一种软一点的石头呢。或许……
“啊!”
就在一个拐角,面前一块黑布忽然蒙住了脸,晏然只发出一声叫,嘴里就被塞上了一块布。眼前看不清心里更显混乱,连呼吸都难。手脚都被草绳绑住了,活动不开,她很难受。
紧接着被狠狠地拉到马车上,周边全是陌生的气味,她坐过最多的马车,是程府的,都有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墨香。
马车飞速行驶起来的时候,车前两个大汉聊起天,竟然带着些北州人的口音,说着一些话和带着骂声的抱怨,他们跟了她一路,还说没想到碰上个回家路这么长的,上学可真不容易,还是个姑娘。
她听明白了,沸沸扬扬的民怨冲她这个没有人接送,只能自己走回家的姑娘,下手了。
她倒要感谢起前几天程府的接送,也感谢今天的,不过没什么后悔的,她总要自己一个人走回家的,该来的总会来。
不过这远在北州的民怨……北州人在京城因为看不惯书院贵族子弟,绑架了一个身家十分贫穷的姑娘,如此义愤填膺?
丝毫掀不起任何风浪啊?如果父亲今晚不回家,估计第一个知道她失踪了的人,会是……明日书院上课的先生?倒也是书院先知道……书院会找她吗?
……
程府的小护卫直到书院门口没什么人了,才发现不对,进去书院找人,楼里空空如也。
公子有交代过,如果姑娘不想坐马车,就跟在后面走。如果姑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就送她去,如果没有接到晏姑娘,就去城东晏府。
护卫一刻不敢迟,驾的马车要飞起来,到了晏府,天已经是幽幽的蓝色。
没人,没任何动静,没有灯亮着,护卫踩着砖瓦贴耳倾听也没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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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最后他实在没辙了,敲门,没人应。
小哥傻了。面对敌人他以一敌百,可面对对面无人……他只能再飞快回到城西报告公子。
真就是巧了,小护卫刚到程府门口要敲门,门就先打开了,出来的正是程湍。
“公子……公子…不好了,姑娘……姑娘不见了。”
程湍倏地停住脚步,面上阴寒,吓得护卫低下了头。程湍以为这个时间马车才回来,代表晏然应该是回家了,结果告诉他她不见了?
后面跟上来的临洱抱着些文书和衣服,刚到门边就被公子的脸色吓到了。
“你说什么?”
周遭在结冰。
小护卫几乎要跪倒地上,但还是大声地说他的路线,说没有找到姑娘。
完了,临洱想。公子还要去宫里,那可是皇帝下的旨意。可姑娘怎么办,不知道去哪里了。
且看看公子怎么部署,他估计是不能跟着去宫里了,他要调派人手找姑娘。临洱脑中已经想好了该怎么找人。
“公子,您还要去宫里,这边交给……”
程湍看了临洱一眼,临洱顿时说不出话,闭上嘴静静端着东西站在一旁。
“东西放下,跟我走。”
“不是公子,咱不是得去宫里吗?东西往哪放啊?”
手上这些文书可记录了榜眼案的全部细节……
“叫人拿回书房,牵两匹马出来,再派人去宫门口禀报一声。”程湍看看天色,吩咐着。
“禀…禀报什么?”临洱彻底傻眼,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公子面上始终是阴沉的,但却瞧不出急色。
“就说我今夜无法进宫了,人命关天要救人。”
轻飘飘一句话,临洱已经站不住了。
“公子,也不至于人命关天吧,姑娘或许去哪里玩了也说不……”
“马。”淡淡地阻止了多话的临洱。
“哦哦,好好,我这就去。”临洱像风一样,一边去牵马,一边去护卫所点了几个人,交代了去宫门前禀报如何说话。
临洱牵了两匹马出来,程湍拽着一匹,先上了马向书院方向去。临洱则是打马去附近各处的铺子,那里有暗哨。
书院对面的铺子已经点起了灯,书院的各个楼都是黑漆漆一片,程湍从书院门口勒马,放慢开始往城东去。
马儿一阵烦躁,程湍的眼睛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这路上一片太平,与往常无异。
临洱从后面追上来,“公子,吩咐下去了,他们已经通知其他铺子,定会找到姑娘的。”
他往前走几步,瞧瞧公子的脸色,试探着,“那……我们现在怎么找?”
程湍没有说话,临洱只能又跟在后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如若是去哪玩了,就是最好。但若是真的被人绑了……为了钱财,不会,到现在没有什么人出现。最近书院实在是不太平……
有这个可能。她落单了,会被盯上。
程湍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看着暗下去的天色,他觉得他就不该这么仁慈。
走了一路,消息都没传来,两人也没发现什么。一路到了晏府,却看到院墙上头映着一些光,晏府屋里灯是亮着的。
程湍直接推大门,门紧紧的,推不开,门不仅被闩上,还锁上了。
他敲了敲门,紧紧关着的门看不到什么,但他听到有人出来了,缓慢的脚步,又很轻。
17. 无字牌
“是我,程湍。”
他在那犹豫的脚步没有问出话的时候就先应了。
晏然开门。
他见她有些精神不振的样子,月白色衣裙将人衬得更瘦,有些脆弱,还有无辜,眼睛却亮亮大的。程湍到嘴边的话没忍说出来。
“怎么了?”他问。
这问话没有莫名其妙,他应该也是看出了什么。晏然摇摇头,没有再看向神采奕奕的状元郎,也没有搭话。
“你在就好,是不是落下了什么东西?”他低声说,微微低头。
晏然抬头,看程湍从怀里拿出那个小骨灰盒子,盒子稳稳地坐在他的手掌心里。
“就是放在你那的,等下葬时候劳烦大人一起埋了就好。”她兴致缺缺。
晏然没接,程湍便将盒子收回放好。
“我有些渴,不知可否进去讨杯茶喝。”程湍给临洱使了个眼色,临洱跑离开。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这漆黑幽暗的门口应该是问不出来,得进去坐下聊。
“夜深了……”
晏然话都没说完,程湍推门而入,将大门闩好,转身进屋,留晏然在门口目瞪口呆。
她刚死里逃生,还要招待这位黑面大人。
程湍进屋就自行坐下,也没倒水,等着晏然倒。不知怎么她就是没有敢撩起袖子,任由袖子盖住了一半的壶身。
没有热乎气的白水缓缓倒入杯中,程湍很自然的帮她撩起袖子,看到了那腕子上刺眼的红痕。
程湍的手停住,又很快地放下袖子盖上红痕,程湍移开目光,接过茶壶,“我来。”眼前浮现的却是那红色的被粗绳绑过的痕迹。
晏然心虚看他一眼,又觉得不对,她心虚什么?
“坐。”程湍将椅子挪得离自己近了些。
比起坐着,她更想站着,但脚踝确实有些疼。听话坐下,只是看着桌沿。
程湍想了想,迂回地尽量柔和地开口,“下学的时候,看见程府接你的人了吗?”
然后他就明显感觉到近在咫尺的人,更不对劲了。程湍微微靠近了些,想要看着她的眼睛。
但晏然没有,她只是看了一眼程湍,又低下了头。那张脸冰冷得看上去不能说出什么好话的样子,不想理。
程湍继续,循循善诱,“他们没接到你,回府上找我,说你不见了。”他小心翼翼地帮她撩起一点袖子。
“所以我过来找你。”
晏然没有拒绝他看她的腕子。
“那,这是怎么了?”他用眼神指了指她手上的伤。
她忽然觉得他今天话好多,怎么这么多。她把手拿回去,但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指尖。
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好像她今天不给他一个交代,她今晚就没法抽出手了。状元郎还真是心系百姓。
他不过是当过几天父亲的学生。
她得救之后就开始反思,下回一定不乱来,一定更谨慎。所以,这回被绑了,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这次走路只看前面,下回走路脑袋后面再留只眼睛。
直说又何妨,她就爱破罐子破摔,她倒要看看说出来,这苦大仇深的状元郎又会如何,他能如何?
“回家路上被绑了。”
“自己逃出来的?”程湍一脸淡定。
“没有,别人……救的。”
还有别人,偌大京城,他以为她只有一个靠不住的繁忙父亲,竟然还有别人。
“知道是谁绑的你吗?”程湍拉过手,仔细地看那处伤,竟然已经上过药了,闻着是那种有些名贵的药膏,接近透明。药物使细细的瘀血都浮了上来,看着有些骇人。
“是余先生的老乡。”
这回换程湍有些惊讶了,虽然他只是抬头对上了她的视线,她知道他没想到会是余先生那边的人。
“他们想为余先生讨个说法,绑个书院子弟做做文章,给书院还有朝廷施压将这案子继续查下去。”她解释了下。
晏然说着忽然笑了一下,“他们没想到绑了一个最不管用的。”
程湍又问回去,“如何得救的?”别又是拿着那把小刻刀挥来舞去,难顶用吧。
晏然突然不说了,但程湍坚持要问,眼睛没放过她,手也没松开。
她手上的伤后知后觉地火辣辣地燃起来,“我……一个书院的朋友刚好路过。”
……撒谎不需要打草稿。
当时在马车上,她口中塞着布,手脚不能动弹,袖中的刻刀根本拔不出来,是将袖子靠在了座位框上,挤出来的,刻刀锋利,从薄薄的裙子袖口上穿了一个洞。
艰难地捡起刀,她已然觉得自己就将得救,剥开绳子,拿下嘴里的布,没想着在车上喊,掀开帘子看着外头的街和飞速向后的铺子。找准时机跳了下去,正滚进那熟悉的玉石铺子。
她很喜欢这间玉石铺子,不亚于那些包子铺。
师父常用这个铺子给她传消息,她也会拿着自己的作业交给店主,店主能找到门路寻到师父,送到他老人家手里。
不过她不确定能不能救命,但没有其他办法了。店主是个老大姐,见到晏然,甚是惊喜。
“你师父刚来了信,你就出现在我眼前,这可也太巧了吧。”
晏然来不及听这些,急忙说道,“大姐,我被人绑架了,刚逃出来,不知能不能在你这避一下?”
“啊?快快,进里屋。”大姐立马把她推进了里屋,她拉住晏然手的时候,小姑娘龇牙咧嘴发出了几声轻哼。
“有伤?他们打你了?”大姐扯过她的袖子一看,满脸心疼。
“不是,就绑了一下,有点紧,就这样了。”
大姐在门口守了半个时辰,不见什么人来问。
绑匪定然不敢挨家挨户地搜,他们又不是官府,发现人跑了时候周围的街道一片祥和,他们也只能作罢。
晏然在里屋上了药,冰冰凉凉,很舒服。又拿到了师父给她的信,这次的密信加密了好几层,脑子已经不够用了,请大姐拿来了笔墨,写写画画,终于得出了内容。
“有要事,速入宫。”
密密麻麻的字就得出这么简单又令人迷茫的一句话。
她进宫?什么宫?她……不是?她怎么进啊?拿什么进啊?谁会让她进啊?宫里那么大,去哪领要事啊?跟谁领啊?
她连宫门都进不去。
“诶,姑娘,看完了信是吧?这块牌子,和信一起来的。”大姐从前头店面又进来,瞧着晏然皱着眉头看着信,将牌子递给她。
……早说啊大姐。晏然接过牌子,又一阵无语,牌子一面光滑无比,一面上雕着些花纹,嵌了点银丝,太普通了,还没有字……
拿这东西就能进宫?
“大姐,师父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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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有说几日为期限吗?”
“两三日。”
晏然点点头,师父这么做定然是有他的道理,回去想想怎么进宫。“那这次没有什么任务吗?”
大姐摇摇头,又点了点密信,“或许这就是。”她摸了摸晏然的鬓角,“待会儿我送你回去。唉,晏府该有辆马车了。这以后路上再遇到什么可怎么办。”
晏然尴尬笑笑,谢过大姐。
回晏府后吃了些馒头,思绪全在进宫上,直到程湍过来,她才想起来下学时被她直接忽略的程府马车。
程湍看着她神游,眼神动了动,点点头,松开她的手,“有别人救就好。”
这话听着倒是奇奇怪怪。
晏然过完了自己的事,突然想起什么,今日晚上程湍不是要入宫见驾吗?
“你怎么来了这里?不是要进宫吗?”
程湍本是平无波的眼神突然就变了,抬起好看的眉眼,不知道盯着她身后哪处,说了句:
“人命关天啊,只能先不见皇上了。”
“啊?”
晏然啊完之后反应过来这是调侃,不过还是有些担心。“皇帝口谕,你可以说不去就不去了?”
那程府马车就在书院门口接你,你说跑就跑了?
程湍眉头微微皱起,拿起那杯凉水,喝了一口。晏然看着那大手圈起了杯子,没有紧握,但手上的关节发白,指尖微红。
晏然见他这副表情,“因为我吗?对不起……”然后见程湍眉头皱得更深了。
“其实你也不用过来一趟的,你现在进宫还来得及吗?”
她十分通情达理,但对面的人气急败坏。
程湍站起来,什么话都没说,出了房门走到大门口,拉开门闩,忽然回头。
晏然刚起身走到房门口,透过澄澈的夜色,她能看到那白瓷一般的面庞,越是暗夜越显得白。
面上没什么善意,嘴唇轻启,“晏然,你觉得我今天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
到了外面,隔着距离,那声音悠悠的传来,竟带着点不容抗拒的神意。晏然思考,认真思考。
结果对面的人看了她一眼,出门,玄色的长袍消失在门后,离开了。
晏然:……
第二天的早上,晏然万分戒备,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到了书院才敢放松,只要在书院里就是安全的。
完全开心地上了一天的学,下学的时候,晏然没有飞快离开书院,原因简单,下雨了,大暴雨,倒是不担心有人绑她了,稍晚一些回去就成。
雨点直直落下,雨幕好像没有缝隙,像一整片布从天空中落下。
其实她带了把小伞,但是这雨太大了,再等一会儿也无妨。
老老实实趴在澄阑院二层的窗台,扭头费劲地看着高高的宫墙,耳边是透过雨幕传来的书院大门口人来人往的喧闹和车马声。
脑子里想着怎么靠袖子里的木牌进宫。那木牌她研究了许久,没有暗格,没有密文,光下没有字迹。一块无字牌,就能昂首挺胸进宫谈事情了?
愣神间,忽觉模糊的视野里,书院门口有一团黑色的人影。定睛一看,是一个披着玄衣十分高大的人骑在大马上,带着一个大大的斗笠,这人一抬头,斗笠边的水如玉珠连串落下。
玉珠煞是好看,那张脸却让人心中一震。
是程湍。
18. 《瑞录行实》
脸上应该是沾上了一些雨汽,朦胧间看不清,那人的脸竟多出几分柔弱来。晏然忽地就来了些勇气,朝他招招手,并指了指自己,示意他等等自己。
快步冲到门口的时候,她半身都湿透了,看着那人阴沉的脸还有刀削般的面庞,晏然瞬间就想收回之前的“柔弱”形容。
她走到他面前,问出了很傻的一句,“你怎么来了?”细雨落到眼睛里,她有些睁不开眼。
程湍没接她的话,“一会马车会来接你,回去吧,雨很大。”看着晏然已经湿透的衣领和袖子,程湍将用来挡雨的玄色斗篷脱下来拿给她。
晏然摇摇头,“你要去哪啊?”
大马上的程湍将雨衣一角遮到她的脑袋上,“进宫。”
“是昨晚的事吗?”昨晚他没有进宫回禀圣上,因为去找她了。
“嗯。”他说着就拉过缰绳要走。
他在马上看着她,她眼睛亮亮的,不知道因为什么,她竟然有点兴奋,有些发白的嘴角带了点笑意,追了一小步上来: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十分不习惯,程湍微闭眼,睁开,确定自己耳朵没有听错,“为何要去?”
“就是好奇,你不正要去吗?我可以做你的护卫侍从……或者我给你牵马!”
晏然跃跃欲试,程湍不懂她从哪来的这么一出,而且好大的兴致,很不寻常的主动。
比起以往他拦也拦不住的种种作为,这次的主动让他觉得不妙。之后也证明了确实不妙。
“我现在就想跟你走……”晏然不知从哪里憋出来的恳求语气……
很巧,程湍没法拒绝,他带她进宫不是不行,之前临洱也和他进去过。
但程湍面上有犹豫和疑惑。
“上来。”
晏然一脚蹬上马,麻溜地像是与这马共事已久,她害怕下一瞬程湍又将她赶下马去。
程湍不着痕迹地看到了她脚踝上一道浅浅的痕。原来脚上也有伤,昨晚没发现。她是走得慢了一些……
又去看她手腕子,伤差不多好了。
什么药,好这么快。
程湍看着那后脑勺,将雨衣重新披在自己身上,用身前长长的衣襟罩住前面的人。将系带紧紧地扎上,晏然只够留出来半个脑袋瓜。
晏然的心怦怦跳,不会如此轻易地就进宫了吧。
骑马到宫门还有一段距离,程湍如往常一样没有什么话,晏然开口,“这马可以骑到宫里吗?”
这大雨天的,他为何不坐马车啊,起码也要带把伞吧?
“马车进不到宫里,不过马可以。”
哦,马可以进宫里,原来如此,晏然看到宫门越来越近,有些紧张。
“只有我可以,皇上特赐。”
……
状元的恩赏还真是多。
一直到宫门口,马都没有变慢一点,晏然以为程湍是不是要直接撞开门,结果,宫门口两个侍卫非常麻利地打开了门。
马几乎是飞驰而过。
……状元的恩赏还真是多呀。
宫墙内宽旷无人,雨水渗得地砖潮湿,宫墙青绿。
“侍卫连查都不查吗?不问下我是谁吗?”
“你不是躲进我斗篷里了?”
……那也能明显看出是四条腿啊?!
雨渐渐小了些,程湍放慢了马,问,“那问的话,你要如何答?”
“我说……我是你妹妹!”她倒是忘了刚刚的侍从之谈……
程湍就觉胸腔一震,嘴角微微上扬,摇了摇头。拍了下她的脑袋,“一会跟紧我,这里不比外面,不能乱跑。”
“嗯。”晏然回头看向程湍,回答得很郑重其事。
隆仁殿高高矗立,底下台阶万千,上了两段矮阶后迎来了领马的太监。
这回晏然没有自己下马,因为被绑在雨衣里面。程湍抱着她顺利落地,她还被裹在他的衣服里。
晏然用手扒拉到领口,眼睛鼻子嘴拿出来透气。前方还有很多的台阶要走,晏然被踮脚才能看到的一点大殿朱顶震撼得却步。
“还要到上面才行。”程湍卸下来斗篷给晏然,然后往前往上走,晏然也跟上,“雨好像不怎么下了?”
晏然小心揭开帽子,提着大大的斗篷边,有些重,估摸着是夹了什么防雨的油料子。
程湍无话,晏然跟在后面,左顾右盼,从进宫门就能感受到宏伟庄严,而此时自己慢慢站得高了,却只感觉到空。
“听说……”
程湍顿步,等了几个台阶,晏然也快步上去与他会合。
她继续开口,“听说,你殿试那天晚上,下着大雨,你自己一个人走出宫的?”
“听谁说的?”
“就……包子铺老板,还有书院其他院的学生,他们有聊过。还说那天晚上太晚了,都没有人接你。”
“他们应该说的是,没有看到状元郎长什么样吧。”
“差不多。”晏然继续问,“那你岂不是要浇透了?”
“嗯。”
然后晏然就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那天皇帝为什么不许你骑马?”
为何现在又赏赐了进宫可骑马。
程湍看了晏然一眼,提了下她颈前散落的带子,晏然接过去低头打了个结子。
“答话未顺圣心。”程湍坦然地说。
晏然不懂了,他既知道没有顺应圣意,那为何不能装作顺应一下?怎么也要讨到一把伞才好。
还好只是让他冒雨出宫,这要是直接拉出去杖责三十,那就没有什么春风得意的状元郎了。
果然皇上还是在意民心的。
晏然点了点头,隐去腹诽,毕竟现在又许状元骑马如入宫了。
走了一会儿,晏然额头已有点点汗意,终于到了大殿门口。大殿有很多扇门,很高很大。
旁边还有偏殿,门都紧紧关着。门口有太监微低着头,潮气也裹挟着他们,丹衣锦袍也不挡风雨,脚边水滴乱溅。
“先送你去偏殿,我办完事来找你。”程湍带她走到偏殿,向小太监说了来意,小太监便领晏然去了偏殿里。
程湍看着高高的偏殿门关得严丝合缝,回到主殿门口,太监开门让他进。皇帝不在,太监说状元郎大人稍等会,还赐了座。
程湍看那空空的龙椅,便坐下等候。
偏殿里,晏然环视了一圈映得昏暗的陈设,手里捏着袖子里的木牌。这就算进宫了?那接下来呢?她不知道要找谁,站着也不是,坐着也不是。
她想碰碰运气,“那个…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她朝着正前方候着的一个公公说着,公公抬头看她,慢慢碎步踏来。
“姑娘有何事?”
“我……这里有个信物,不知可否帮忙找到人?”
这殿里没有金银璀璨,透着生人勿进,殿中是淡淡的一股味道,不同宫外,不同任何地方。晏然不知怎的,竟觉得有些熟悉,这香不好闻,有种束缚人的感觉。
“可否拿来一看?”公公好像没有情绪,只是问话答话。
晏然从袖中拿出那块木牌,放于掌心,又端起另一只手,双手呈给公公。
公公看着木牌,眼神突然就变了,但依旧没有失了形态,颤抖的双手接过木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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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声说,“姑娘久等了,稍候。”便往殿深处去了。
她刚进来怎么就久等了,晏然不懂,没敢乱动,伸着脖子四处张望,昏暗的殿内好像难以呼吸。
不过须臾,晏然还没有从从前面一张案子上的雕花移开目光,一个男人从暗处走来。衣着简单整齐,但迈步的气韵不一般,两手放于身后,面上神色昂然。
越走越近,就如那年那日。
那年,她就蜷着坐在高高的书架最上层。
那年,她翻开了那本册子。
那年,她差点被这人一刀毙命——那是她第一次偷偷进入秘室的时候。
而这人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遇见他是噩梦的开始,但可惜他并非噩梦的根源。
……
十多年前。
“那你就该死了!”
小晏然心中全然是恐惧,面前的刀尖是恐惧,脑中的故事是恐惧。当一个孩童被吓得呆住时,呈现出大人才有的伤感与悲痛,也会令大人犹疑。
他没收刀尖,看这小孩儿的反应。没哭没闹没大喊大叫,只是看了看刀尖再看了看他。
“你认得他?”她问的是文书中的人。
“……认得啊。”他觉得越发有意思了,他以为她第一句话该是求饶,他的刀尖就在她眼前。
无知者无畏,小晏然能知道什么,她不懂死亡,不懂血流满地、不懂一箭穿心、七窍流血……
那么这个人是死了吗?
“他是怎么了?”
“你想说什么?”刀尖早已没有什么力道,在那里虚虚放着。
“他是……死了…”她问出心中的疑惑。
话被打断,“当然没有!”是十分的笃定,而后顾左右而言他,突然笑着说,“若他有一天要死了,你要如何?”
“我要如何?……如若我能救他…”或许是天意,也或许是天生的怜悯,一个几岁的孩子竟然会考虑救人。
又被厉声质问打断。“你要救吗?”
这个陌生男人说的话很奇怪,好像这册子上的人马上就要死了,他要她去救他。
“要的。”她如实回答。
“如果会因此要了你的命呢?”男人目光凌厉,华丽的刀转了一手,离她更近。
“要了我的命,他就能活吗?”
“……”
男人愣住,看着那孩子半晌,收了刀,将小孩拉过来抱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在这?”
“叫晏然。”
父亲说,在京城就不能叫在北州履霜山上时候的名字,她本名叫晏然。“我在这,看书。”
秘室的门锁很好打开,也没人告诉她不能来此。她进来看书,正巧这里有木台阶,上面有盒子,盒子里有那本只有九页纸的册子,《瑞录行实》。
那是她噩梦的起源,梦中那人的死状和册子中的一样。看过册子后,她便没停过梦到那个人,那么多种死法,那么多个日夜,越发逼真,缠着她许久许久。
九张纸,九个死法,九个梦。
不知道是《瑞录行实》描述得太逼真,还是小孩子着实被吓到,反正,她能身临其境每一个死亡现场。
她只看过那一遍。
后来那男人将她抱出秘室,边走边和她聊,聊她的父亲,聊她在做什么,之前在哪,之后要在哪……还时不时冲她笑,她觉得他是好人。
再后来不明所以地被父亲第一次罚跪,父亲第二日官职降了一级。
……
现在,他的眼神如同这群宫殿檐宇般,威严肃穆,空无一人,和多年前一样。原来他是这皇宫中的人。
他没认出她。
19. 寿礼
没有什么人跟着这位大人一起出来,暗处的那些公公太监都退下了。晏然只能站在原地,盯着他看。
那人仿佛真的没有变过,而她好像变了很多。
他能认出她吗?她有很多问题想问。
“是你拿着牌子?”
开口的声音也和那年一样。
“是。”
“你是冰方盛的徒弟?”审视的眼神,直直对上晏然。那人对晏然毫不躲避的目光有些不满。
“是。”晏然还是看着他,她是希望他认出她的。
确实是师父让她来的,这人还认识她的师父。师父确实认识很多人,老早就认识了父亲。
“怎么进来的?木牌直接从殿里递上来的?”男人有些疑惑。本来想着宫门口那边拿到牌子再往宫里递,也好有人去宫门接一下她。怎料他本来要去大殿了,半路被递上了牌子,匆匆回来。
“我……别人带我进来的。刚刚将牌子给了公公。”晏然没说程湍,想直接进入正题,“是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正是。”这人的眼神在她外面套着的斗篷上停留了下,顿了顿,又与她对视。他抬了抬眼,仿佛不愿与她平视,眼睛看向四周。
他十分不客气。晏然更是不客气。两个人就站着,开始聊。事情很简单,这位“大人”要做一件寿礼,木料已经备好。
质地很好的黄杨木,易于雕刻,他笔划了一下,晏然感觉有很大。这动作倒是让晏然觉得颇有指点江山的魄力。宫里还真都是妙人。
她想起她的父亲晏大人,或许在宫里的时候也是这样,在一排排书架里,也犹如战场上的将军,排兵布阵。
“只缺一心灵手巧的匠人。”
晏然回神,明白过来,“大人是要我来做?”她指了指自己,不意外,但心虚。
对面的男人点了点头,他似乎比初见那次好说话很多,晏然拒绝得直截了当,“我手艺不好的,大人要做寿礼定然是要找最好的工匠。”
“冰方盛说你行。”男人语气冰冷,但眼神中或许带了些鼓励,昏暗的殿里,显得很真实。
明明是从别人口中说的话,晏然强迫自己接受。不知怎么,她觉得拒绝眼前的人会很危险,像很多年前一样。
只有几个安静的火烛在那燃烧,不温暖不寒冷,中立不已。
晏然心里想的是,这大任应该师父接的,结果师父让她接。估计又是长时间的云游,无法关起门来琢磨。
“那大人要做什么?”
“要做一头鹿。”
他手间拿着一页纸,堪堪放在手掌前端,晏然看了看,是要她上前拿的意思。
她直接走过去,一手拿过,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展开来看。
“……尝频梦一神鹿,自碧渊而出,踏星辉,越重峦,昂昂自得,瑞气昭然。……此乃穹宇之望,大闰之期,龙骧云腾之际,凤鸣清霄之时。丹华灼灼若燃霞,碧草垂垂而含露。曜日凌空,金芒曜野……其生也勃焉!”
纸上有涂抹的痕迹,字迹很秀气,应该不是这位大人写的。
是梦。是有人和她一样病了吗?反复做相同的梦。
刚刚他看向纸的一瞬间,眼神竟有些空洞。他仍有那时拔刀向她的锐利,不过现在倒像是冲着他自己。
那纸不厚,可被摩挲许久,依旧没有怎么破损,被保存得完好。纸上的场景令人心中震荡,她觉得他心中有执念,或许近乎癫狂。
晏然静静地瞧着纸,所以是这样的一头鹿,这或许已经不是一头鹿了。她上前递过去纸,回到原先的位置上。那人将纸轻轻地折起来,放到衣服胸前。
这样的人是如何能在多年前说出“那你就该死了”这种话的。
她在插不进去的沉闷压抑的空隙里发问,“不知大人是要送谁,可以问吗?”
“送谁?”他突然狠厉起来,看了看前方不知道何处,“送我自己。”铿锵有力,像是在向谁强调着什么。
晏然呆呆站着,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
“不可吗?”他逼近她,不是人逼近,是一种气焰,浩浩荡荡地向她压来。
“行的。”晏然皱起眉头强调,很认真地点点头。
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那男人,他忽然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晏然手心冒汗,“我……叫晏然。”
那男人抬手将手背过到身后,回身在殿中走了走。“晏守机是你?”
“是家父。”
天色已然和殿中一样昏暗,静悄悄间偏殿的门开了一角又合上,晏然背对着门没有察觉到。
“怪不得。”他站定转过身,看着晏然,说道,“那年……”
晏然也看着他,想着他是不是想起什么了。那她是不是有机会问问……
可这人却不说话了,晏然忽觉一阵熟悉的香气萦绕在身后身侧,她发现对面的男人也缓缓收起了神色,恢复如初,郑重贵气不已。
她微微侧身回头,身后站着一个人,就在她身后,离她很近,手中捏着油纸,油纸里包着一块点心。
殿中安静无比。
他看着那男人,晏然看着程湍。
他眼睫清晰可见,根根分明,冷脸没有什么善意,他抬眼看那人时竟有些不快?
他们应该是认识吧?或许……是政敌?那岂不是很尴尬。
程湍看回她,脸上的冷意没有散却,将手中的点心塞到她手里,低头轻声说,“想着会等很久,饿了吗?”
是程湍刚刚从主殿拿的。
晏然恍惚间手中就多了一块点心,可她一点没觉得饿,或许这一晚上都不会有什么饿意。
对面的男人突然笑了一声,竟很爽朗,完全不是刚刚阴郁杀气重的样子,“就是你带她进来的?”
话语间的审问之意却是赤裸。
晏然心里有些别扭,怎么和状元郎说话呢?关你什么事?
那男人就像是感觉到了她心中所想,瞥了她一眼,像是看着一根草或者一块布。晏然骨头瞬间冰凉。
程湍看了眼懵在状况之外的晏然,“是,”他抬手行礼,补上称谓,“皇上。”
晏然顿时呆在原地。
她看向那个男人,那个很多年前差点杀了她又没能杀了她的人,刚刚要送给他自己一份寿礼的人,就穿着很素的衣袍后面也没跟着十几个太监奴婢的人……
是当朝的皇帝。
她看向他,又看向他。在她面前的是皇帝和状元,没一个是好相与的人。而她蹭了状元的马进了宫,和皇帝没大没小地聊了半天。
不曾行礼,连微微俯身回话都没有,她就在这一直笔直地站着……
她只顾着震惊,背后一层冷汗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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浸透薄薄的衣衫,被遮雨不透风的斗篷捂在里头,是更深的寒意。
晏然拼命理了理思绪,她好像还要问些什么,是的,问些什么呢?
“皇……”她陌生地开口,十分不习惯,还好,被打断了。
“大致上就是这样,你能完成吧。”上位者发号施令时不容反驳。晏然不敢再去看那人,只是低着头,点了点头。
“深秋的时候,冬天之前。”皇上说的,是期限。好像要将什么人秋后问斩的语气,那时候大概就是皇帝的生辰。
他要送自己一份寿礼,找了难找到的稚嫩工匠姑娘,要在秋日给自己一个礼物?可萧瑟深秋,皇室贵族,文武百官,齐来相和,举国同庆……他还是要自己送自己一件礼物。
他依然难放过他自己。
杀不死灭不掉的执念。他的执念是什么呢?鹿又是什么?
“如果在宫外不方便,你也可进宫来。”圣上的恩赏就如甘霖,洋洋洒洒。“如果你想要个官职,也行。”
晏然对此一窍不通,不想做官,只想完成师父给的任务。在书院的时候俞素辞曾说过,离开书院之后会去考女官,前丞相,也是大闰到今天最后一个丞相,是她的外祖父,她要继承他的风骨。
官场不易,江湖难行。她们聚在一块儿谈论将来的时候,晏然通常都沉默不语,她不知道,但她并不喜欢这里,这个她清楚。
以后的事情,她不知道,也不想去想。她想回北州,回履霜山,想做自己喜欢的事。
“宫外方便的。”她低头,大气不敢出,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不喜欢做官?”
“小女不才,难当大任。况且书院还有课业。”
“多念念书是好事,那随你,但不可耽误大事!”皇上一根手指指向她,脸上带着的一点笑意却像是催命的符画。
“走吧,程湍。”说着,皇帝先行一步往主殿去了。
程湍跟着离开前,留下一句,“在这等我。”
偏殿的门重新被关上,晏然浑身再没有力气,蹲了下去,坐到地上。四周的太监公公侍卫隐于黑暗中,没有人动作,不知道他们看没看到这一切。
所以,本该去见状元郎的皇上被自己用一块木牌拦下来了,过来见了她。师父给的木牌是来见皇帝的。
皇帝是当年秘室里碰见的人。他知道《瑞录行实》,他甚至认识那人,那个死了多次的人。
当年他放过了她,多年后再见,她却觉得那日刀尖刺目的危机才真正到来。
他要做的寿礼是个什么东西?离深秋又有多少时日?这些都如一块巨石压到她心头。她从拜师那天起,学得就悠然、随性,不曾被强迫学难的,接受不了的,不喜欢的。
她想进一步便进一步,师父就会帮她进一步,从未曾在她身后推她往前走。
这些或许也不重要。那什么是重要的?
剥开层层厚重的藩篱,对了,是那个人。皇帝该是知道那个人。她总要问上一句。
问什么好,他还活着吗?他怎么死了那么多次?她为何看了册子会不断地做噩梦?
他,叫什么名字?
可偏偏程湍出现了。
她本可以清醒地问一些问题,向当时看起来还可以向其问问题的皇帝。
可偏偏程湍出现了。点心就这么重要!?
20. 哑火
她恨自己反应得太慢,从不去怀疑什么,谁是谁,谁又是谁。
她关心过什么别的吗?她好像只在乎那一个人。
可怜的,现在揭开那一个人的谜团的机会,她也能瞬间蒙蔽掉。
晏然坐在地上,坐在已经干了的斗篷上,盘着腿,坐在京城宫墙内最深严的殿中。
好多没说出口的话,还有那诗一般的苛刻的要求,就如同门外可以想象到的夜色一样,笼罩在她眼前,她的心上。
她很想睡一觉。
夜色下,从偏殿到主殿的那一小段路,在重重高门护持下,更加幽静阴森。
“昨日没来,说是救人去了?”皇上随口一问。
“是,皇上。”程湍在后面应着。
“救下了?”
“救下了。”
“那就好,别再耽误我们状元郎办差。”轻轻地敲打,皇上确实没太在意,但话里还是有意思的。
程湍当作没听见。
隆仁殿上,程湍出去这会功夫,太子过来了。陈虔看着父皇和程湍一起从偏殿过来,他靠在门边,冲着父皇微微笑着,“父皇,程大人。”
“太子也来了?正好程湍要呈报一些榜眼案的事,你也一起听听。”
榜眼案在前几日已经了结,陈虔没要查下去,他知道查下去会查到什么。但程湍理直气壮地要查,父皇也给了机会。
可父皇应也知道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
一切都那么地理所当然,顺理成章。他一个太子做不成的,一个六七品的官、只会咬文嚼字的状元郎却可以做。
陈虔握紧了拳头,靠在一旁听。
“三天时间,臣已悉数查清。榜眼余茂坚十多年前与一京城官吏周氏开始往来,周氏迫其缺席当年殿试,为另一位考生答卷。后十数年,几次殿试考试,余茂坚多次为多人提前准备好文章。累有十多人中了进士。”
“今年殿试前,周氏依旧将题目提前传给余茂坚,命其作答。余茂坚拒绝,并撕毁题目。后官吏家丁去往余家欲说服余茂坚,余茂坚不从。家丁遂离开。”
“殿试三天前一晚,周氏亲自前往余家等候散学的余茂坚,用其妻子的性命作要挟,致其有孕妻子流产而亡。第二日余家挂满白布。”
“此为验尸单。”
“后,余茂坚参加殿试,中榜眼。后醉酒,于城东南酒楼找到那名家丁寻衅,被打致使昏厥,倒于河边窒息而亡。”
……
隆仁殿中是久久的沉默,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看着下面的两人。
“不知可否问程大人一个问题?”
“太子请问。”
“你如何证明余茂坚替那些进士答了试卷?开榜后殿试考生考卷即刻销毁,除了评卷人,无人知晓。你如何验证?”太子顿了顿,“你又如何查到家丁十多年间与余茂坚的来往?”
程湍看向皇帝。
皇上也看向他,在龙椅上随意坐着,理了理衣袍,整齐地搭在腿上。“嗯,陈虔问得好。你如何验证余茂坚给那些进士写过试卷啊?”
程湍没从皇帝的一举一动里看出什么,将棺材里搜出的几张纸拿了出来。
公公急忙上前,将纸递到龙椅上。皇帝看了两眼,将纸放到一边。
“所以呢?朕问你如何证明这是当年的答卷。”
太子陈虔也看向程湍。程湍再弯腰回话,“回禀陛下,每年的试卷虽被销毁,但书院在每轮殿试后都会搜集当年相关题目。”
“曾在书院学习过的进士会在殿试后复写考场上文章的提纲供其他学子学习。”
“臣在书院找到了那些进士留下的提纲,经由对比,都能对上。”
“那为何不是余茂坚根据这些进士的文章之后扩写整理的呢?”太子一旁问。
“因为,这些提纲原本的书写思路、其中的思想政观,都一样。跨越十多年,这些人却能保持一致。”
“且,臣已将那家丁缉拿回大理寺,已问话,可印证。”
倒也不是直接捉了那家丁,而是那家丁之前就有一些罪证,大理寺不曾罚过。借着榜眼案的纠纷,程湍直接将人拿回去问了,也不问榜眼怎么死的事,问的是传递考题。
家丁发现程湍对每一轮舞弊的人名都知晓,以为冬窗事发,余茂坚真的留下来什么铁证才去死的。
他哪知道,每轮考试,热乎乎的答卷都会往江表程府传一份。
“这是口供。还有涉及到的进士名单。”
公公步子没有刚刚那么快了,他在犹豫,要不要往上递。他看了眼皇上,硬着头皮走向程湍。
将程湍手里的东西往上递,皇帝没接,没有动作,没有命令。公公只得将东西放到一边。
“那这案子就算办完了?”
“家丁已经入狱。其他的,皇上圣裁。”程湍低头回。
“你没说实话吧?”
程湍终于抬头,皇上冲他笑笑。
明明皇上在明,他在暗。可现在好像主动权在皇上那。
程湍没法儿答。
“那就到此结束吧。”
太子眼中有震惊,抬头看向皇上,皇上神色未变。他又看向程湍,程湍面无表情,站得笔直,安然得好像这事回禀完了就完事了。
可榜眼死了啊!现在只有一个家丁下了狱,那牵扯出的舞弊案呢,证据确凿,那个名单呢?
又要不了了之吗?陈虔本瞪大的双眼慢慢恢复,神色平稳了一些。这么多年,他依然无法相信,无法习惯。
可程湍为什么,他不是新晋状元郎吗?他怎么不坚持查下去?怎么不说死也要将背后罪魁祸首揪出来?
他不是从江表辛辛苦苦考过来的吗?不该满怀热忱一定要罪有应得吗?
他为何没反应?
这就是状元?
“你们退下吧,朕要歇息了。”皇上从龙椅上站起来,“对了,程湍啊,先别着急回去赴任了,何时回去之后再说吧。”
皇帝悠悠地离开,陈虔就看着父皇走向了殿后,他说不出一句话。
殿中就剩太子和程湍。
“你可满意?”陈虔打破宁静,一句话拦下了要走的程湍。
程湍脚步停下,“满意什么?”
“你办的案子,得的结果,你不要了?”陈虔高声语,微微有些激动。心中的矛盾拉扯着他。
一边是国法,一边是周氏,他母后的整个家族。
“要。”程湍走出大殿。
但现在不行。
程湍出来时,晏然就在围栏前站着,看着前方偌大的皇宫,大殿映在地上的微弱的光打在她身后。
他走到她身后,也看向前方。
“你出来了?”晏然感受都身后有人,转身回头看到程湍。
“嗯。要回去吗?”
晏然摇摇头,提着斗篷的袍角,“再待一会儿可以吗?”
程湍拉她到栏杆的大石墩前,挡去一些高处的风。
“你……榜眼案有什么结果吗?”
“有,都查清楚了。”
“那背后主使会受到严惩吗?”
“当然会,但不是现在。”
所以还没有。
所以冲天的火光在最高处哑了火,要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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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会儿才能复燃。
跟想象的不一样。
晏然从第一面见他就觉得他身上有和北州相似的地方。尤其是履霜山,群山连绵,山上积雪终年不化。
她不知道那种笃定从何而来,但这话足够让人信服。状元郎还是不一般,当一个人说出一句话,别人愿意相信,那这人就足够有分量。
就如同皑皑雪山,就在那,不会某天早上起来雪山就跑了。可山很高,不是谁都上得去。
“你曾说你在北州待过。”
“我在北州长大。”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你和北州很像。和雪山很像。”
北州,履霜山……他曾遇见过她的地方。
“哪里像?”
“感觉。”
山就在那,确实不会跑。可它不会跑,人只能走到山上,山不能来就人。他是状元郎,也是官,可靠可信,严谨细心,恪尽职守,该他做的他都做到了。
可就是少了点什么,她为何会觉得,他从来都不在乎什么结果。所以他在乎什么?
他要回的泯县吗?是在乎江表吗?还是……在乎他自己,只要不惹火上身,便可偏安一隅?如果是这样,也……很好…吧。
明哲保身,是多少人学不来的道理。虽然这和她对于状元这个身份的预设有差距,但他是程湍。
梦中的人在那些个逞能的瞬间之后,结果都是死亡。
程湍,只要活着就行了。她不该对他有太多互相矛盾的期望,好好活着就行,其他的,造福百姓,为民请命,一心为江山社稷……都是虚妄,何必强求。
“可以换我问了吗?”
“嗯?”晏然看向他。
“你不知道他是皇帝?”
“不知道。”
“那他和你说了什么?”
“这个……说来话长。”
“他要做什么。”
晏然在想要怎么说,有些木木地盯着程湍。程湍没等到答案,一把将她抱起,抱到石墩上。
风冲着她脑袋吹,程湍替她扣上了帽子。
没比之前重多少,他瞬间的不悦被隐藏得很好。
“哎……你…”这下好了,晏然上不去,下不来。
“说吧。”程湍一手把着石墩的边,一手搭在两个石墩间的链子上
终于与他平视,晏然不太习惯。
“他……皇帝要我做一件寿礼。”
“给谁的?为何要你做。”
“给他自己的。”
程湍挑了挑眉,也感到些许意外,“那为何是你?”
“我……”晏然绕不开,决定稍微透露点,“履霜山上有一个很大的门派,你知道吗?”
“略有耳闻。”程湍点点头,他当然知道,也去过,多年前的门派大会。
他还在那场旷世大会上认识了一个小女孩……可惜啊,小女孩估计早忘了他。
“我师父在那,我从小也在那,和他学石刻,就是雕刻石头、木头一类的。这次算是师父给我的任务。”晏然的描述简单,好像轻而易举,好像皇帝找她也是情理之中。
想起这个,她就有点发愁,眉头皱起来。程湍看那脑袋上的碎发随风飘起来,她眼睛很亮,这样的人本不该装着什么心事,也藏不住。
他又明白她一切坦荡,想隐瞒的东西绝对不会说,不想隐瞒的东西,就摆在面上。
“任务很难吗?”
程湍嘴角微微上扬,在夜里不是很明显,何况晏然没有看他的唇角,执着地盯着他脖颈。
她在逃避。
21. 点心
“也许不难,也许很难。”晏然瞬间蔫了。
程湍的手从石墩边上挪到更靠近晏然的地方,手下摩挲那石头上光滑的纹路。
“我曾听说,山上的师父都很厉害,你既是他们中某一位的弟子,也定不会很差。”
如果是那位的话,就更不会差。
“我说的难不是这个。”
晏然鼻间微微发红,上面的风一阵接着一阵,还混着些没来得及落地的檐雨,有些就直冲冲地落到她眼睛里,她眨了眨眼,略去涩意。
晏然问他,“你是否已经查清榜眼案了?”她顿了顿,“可,你得到想要的结果了吗?现在的局面你满意吗?”
如此大的案子,要晚上来见皇帝回禀。无人见证,偷偷摸摸,安安静静,没有人被唤上来,也没有什么传旨太监出去。
只有程湍一个人出来了。
晏然猝不及防地打了一个喷嚏,程湍又往前靠了靠。晏然无语,风是从她后面来的,他靠这么近做什么。
她想下去,但话还是要说完。
“难的就是这个。你明明都做成了,可还是没有结果。”
高高的浪花奋力扬起,到最高处却比崖壁挡住了,只能垂直泄下去。
你心中是否也升腾过这样的浪花?程湍。
程湍看着不动声色,她不知道他是装的还是本就是这样,但晏然做不到,装也做不到。
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一些失落的神色,她眼睛红红的,是被风吹的。
晏然事先就给自己吃下定心丸,她也有可能是这样的下场、结果。所以难的到底是什么?
未知的恐惧占据着她的心头。
“你今日就是要来见皇帝的?”程湍换了一个话头,轻声问。
“不是。”晏然不想说什么,也没有什么解释的必要,面色不善。
伤心和畏惧会带来脾气。
“我不知道你会碰上他,没吓到吧?”
晏然抬眼看程湍,摇摇头。吓到的不是他是皇帝……是他是那个人。
“点心好吃吗?”
晏然愣了一下,想起来自己手里还攥着一点儿点心。她眨眨眼,点点头。“我只吃了一半,还有另一半,你要吃吗?”她将手心里的点心摊开,小心翼翼地扯开油纸,还剩下很小的一块儿。
程湍盯着晏然十分认真的样子很久,下一瞬他从她手里拿过那块还没有他指甲大的点心,放进嘴里。
“嗯,隆仁殿的点心还是很好吃的。”
他揽住她,将她抱回到地上,冲着她微微笑了笑,“吃到了点心,我就没白来。”
晏然忽觉眼前的景象不真实,她仰着头,看着一张极其令人赏心悦目的脸,对她微微地笑了一下,嘴里说着很能安慰人的话。
好像一切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忽然想起,掌门还有师叔们说过,履霜山有很多座峰是睡着了的火山,一些师门大殿或是居所中有温泉。
雪山上有冰雪,内里有火涌出的是水,山中都是高大苍劲的树,却遮不住那几个师门大殿的金顶。
一应俱全,雪山哪里只是雪山。她住的崖边小屋是终年风雪,但那只是履霜山的一角罢了。
“现在想回去吗?”一句话将晏然拉回月黑风高清凉无比的夜。
“嗯。”
两人一同往台阶下走,晏然看到了中间的御道,黑夜中上面刻着的龙显得饱受禁锢又张牙舞爪。
“程大人。”后面传来一声招呼,招呼声里有冷漠自持,却也极力想要叫住程湍。
程湍回身,晏然站在他身后,看着平台上殿门前的那人。
“太子殿下。”程湍回应,往前站了站,几乎将整个晏然盖在身后。
“程大人这就走了?”
“是,有些饿了。”程湍谈笑得体,话语中藏着的笑音让晏然很好奇,想瞧瞧此刻程湍是什么样子,脑子里又恍然间跳出程湍授官礼后去书院的那个明媚上午。
“这次父皇怎么没有留你用晚膳?”太子嘴角也勾起一抹笑,话语间锋芒毕露。
晏然躲在高大的身躯后面,静静听着。她对这位太子殿下的一些印象都是来自于丛露滴。
露滴其实也有些怕这位太子,但表现出来的又是太子对她很好。晏然不懂。
程湍摇摇头,“太晚了。”
太子殿下说的这次对应的那次,是殿试那晚,皇帝留新晋状元用了晚膳。
若是不去后宫,皇帝从来都是一个人用晚膳。他甚至没有和太子在隆仁殿内一起吃过饭。
那夜,却关起大门,让御膳房传了很多很多菜到隆仁殿。第二天宫里传出来的就是,皇帝与状元郎程湍相谈甚欢,一起用膳,甚至饮了一些酒,足见盛宠。
可事情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一波三折。授官礼上众人皆等皇帝给程湍分个什么样的好差事好官职,结果,是让程湍哪来的回哪。
这种种出乎意料的行为却让太子陈虔很不安。
“那,有机会再和状元郎一起吃饭。我今夜宿在宫里,就先走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早点回你的江表去吧。
陈虔其实庆幸。父皇允了程湍继续查下去,最后程湍给出完美的结论父皇却不要了,这就很令人愉悦。
至于这结论如何扎他的心,成为更深的污点,那是另外一回事。
程湍点点头,“恭送太子殿下。”
转身时,脸上已无半点笑意。晏然在他身旁有些无措,踮起脚尖小声问,“你……真的饿了?”
程湍迈开步子往下走,“晏先生今晚几时回家?”
“再过两个时辰吧。”父亲忙起来的时候,父女俩甚至难以见面。
“那陪我吃点儿吧。”好陌生的一句话。
“你想吃什么?”晏然跑到他前面一点,抬头问,她第一次听到状元郎主动要吃什么。
他不是一直喝仙气吗?
“你呢?”程湍也没看她,但感觉到了她突如其来的神采奕奕,于是将问题又抛回给她。
“不如我们去照顾下程老板的生意吧!”
从探子那得知公子带姑娘进了宫的临洱,正专心熬药,猛地打了个喷嚏。
长阶下程湍取了马,带晏然一同出宫去。宫门口就遇见了晏府的马车。车夫就是那位熟悉的小哥。
之前被程湍责备过几次,他在得知晏姑娘已经被公子接走了,并往宫里去了之后,也不敢回府,想着在宫门口等着,或许出来后晏姑娘会用车。
所以,他大声地问程湍好,然后问出了一句话,“晏姑娘要去哪我送你!”
坐在马上的晏然刚要委婉拒绝,并想邀请他一起去吃面,就见小哥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立马低头说他错了,踩上了马车就走了。
?
“他……怎么了?”晏然回头,额头蹭到程湍胸前的衣服,她觉得这个姿势更难和程湍说话了,扭着脖子,抬头看程湍,下颌更清晰,脸更有棱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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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也更骇人一些。
程湍的脸已经逐渐温和起来,“不知道。”
他慢悠悠地继续牵马往前走,晏然坐正身子,心里十分纳闷。
她突然皱起了眉头,又回头,“他没做错什么吧?你不会又吓他了吧?”那小哥每次见到她都很腼腆又不敢说话,定是常受主子欺负。
兴师问罪,气势汹汹,眉间皱起,眼睛更圆了,程湍看着只觉得有点好笑。
“嗯,他没做错什么,我也没吓他。”冠冕堂皇的正人君子,回答得干净利落,一句很端正的……废话。
就在这悠闲平静的时刻,晏然肚子叫了,她不好意思地咧嘴,回身悄悄弓起背将自己堆起来,老老实实地盯着马鞍上的流苏。
临洱的面馆晚上生意也不错。晏然坐到上次的位子上,程湍去要了两碗牛肉面,一碗大的,一碗小的。
大碗很大,小碗就是晏然上次吃的那个大小。
程湍坐下后不到一会儿,伙计就上了面,大的放程湍这边,小的放晏然那边。
“这碗够吗?”
晏然看着程湍更大一碗的面,又看看了看自己正常大小的一碗面,“够……”
程湍瞧着她那神情,直接将大碗和小碗换了,大碗给晏然。
“晚上不可吃太多,饱了就停筷。”
晏然猛点头。
程湍吃饭的时候不说话,对着那碗面就像对着要上奏的折子一样认真,夹起一些面,一口两口三口慢慢吃完,才会再夹起另一筷子。
吃相很好,面汤上的红油没有溅起来过。细致优雅,那手指很长很白,关节微微泛红,或许是也会点武功的原因,手指不是那种书生的细长。但又给人一点养尊处优的感觉,不像是会多么高深的武功。
程湍拿筷子少见,拿笔她见过很多次,他常用的笔杆都是深色的,有一只墨玉质地的,看着就很沉,但完全在他几根手指掌控之中,白掩映黑,就是一幅水墨画。
这筷子一个道理。他拿筷子的手形很严谨,像是从小被什么贵族的教习嬷嬷教过一样,一丝不苟。
晏然看着对面如此和谐的一幅画,食欲大增。一碗面都要见底了,才后知后觉,吃多了。
十分舍不得地放下筷子,没敢喝汤,底下已经没有面了。
两人同时吃完,程湍拿过手帕递给晏然,晏然擦擦嘴又擦擦手,她觉得自己头脑亢奋。那些繁重的任务,遗憾的种种都可以先往边上靠靠。
她现在只需要好好照料这些面,让他们的精华全都进入她的脑子。
这时候,一个伙计从后面上来,在程湍身后低语几句,程湍眉头舒展,但依旧冷冷地点了点头。
晏然愣愣地看着程湍,程湍站起来,“走。”并不急促的一个字,但就是如同发号施令一般,没任何可以拒绝。
晏然站起来。
程湍大步走出面馆,晏然跟在后面,马在刚刚已经被程家的小二牵回程府了。晏然想着该回家了,就快步走到程湍身侧。
“我该回家了,谢谢程老板的面。”
“不谢谢我?”程湍突然站定,转向她,居高临下。
晏然在刚吃饱饭愉悦得打转的脑子里回忆,要谢谢程湍什么,好像有很多。
“哦,谢谢程大人带我进宫。”
当然,晏然不知道,如果她在宫门拿出牌子的话,她或许会更快地见到皇帝。
程湍没说话。
“还有……谢谢程大人的点心。”
22. 不回江表
程湍眼睛里的寒意更浓,眼仁黑黑的,根本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桃花潭水深千尺,里边有什么情什么意根本看不出。何况晏然仰着头,程湍那眼睫就在很好看的眼睛上方站排。
深潭边上一排树,潭水不见底,树倒是可以欣赏下。
很英气、一点也不圆滑的眼睛,眼形带着棱角,不见什么弧度。只有眼仁是圆的,不顶用,依旧吓人。
这么严肃做什么?
“晏大人今夜或许要留宿翰林院,到现在那边还是灯火一片。”程湍说出刚刚探子回报的消息。
晏然点点头,她早就习惯了,她常常早上醒来后不知父亲是否回来过。她常常觉得这个国没有她父亲定是不行的。
“经常这样,那我先回家了。”晏然摆摆手和程湍告别。
程湍后槽牙紧紧咬了一下,眼睛阖了一下,看着披着偌大斗篷的小人,不语了。
“对了,还谢谢大人的斗篷。”她说着就要解开系带,程湍拦下了她。
“已经很晚了,就待在程府吧,明日不是还要去书院?”
“明日不去书院。”晏然睁大眼睛解释,还带着点雀跃,“书院明日休息,后日也休息,我要在府里构思师父给的任务。”
明明是皇帝给的任务,但那样想会无端生出很多杂念,尤其,他还是当年那个人。对,就是师父给的任务。
程湍再没有其他借口拦她。疏离感立刻在两人间升腾,晏然觉得程湍还要说什么话,但程湍迟迟没开口。
“那我先走了?”晏然挤出一个笑,往前迈步。
“等一下,我送你。”
“可是马不是牵回去了吗?”
他不会要和她边走边跑,一身大汗回城东再回城西吧?
“那就再辛苦马一下。”程湍不善地看了她一眼,“别站在这儿了,”站这里也不安全,“先跟我回程府。”他大步流星地离开。
一定要这么麻烦?不能走慢点吗!刚吃完饭诶!
程府还是那样,临洱端着一壶水正从前厅过,看见程湍回来了,后面跟着晏然。
“公子回来了!等你们好久了,赶快歇息吧,姑娘的药也好了,一会我端到书房。”
“临洱,我…今晚不住在这儿。”晏然愣愣解释,还要喝什么药?
“……怎…”临洱看向程湍。
程湍看都没看他,直接去取了马,那匹刚被带回来栓好的马。马一脸无语,刚吃上草料,嘴边还挂着干草,就又被牵走了。
晏然摊手,然后凑过去,看了看壶。“这又是什么药啊?”晏然脸微微皱着,眼下卧蚕生动。
“就……也不是什么药,哎呀,这怎么说呢,你可以理解成安眠的汤。对,让你能舒服睡觉的药!”
“不如,姑娘喝完再走吧!”临洱在劝。
“还是不……”晏然疯狂摆手。
“临洱,去拿碗,喝完再走。”程湍牵马走到大门口,临洱立马跑向厨房。晏然走过去,看了眼程湍。
“我吃得很饱,喝不下了。”她很委屈,“再说,城西到城东这么长,我被马颠得吐出来,那岂不是……”
晏然脸皱成一团。程湍看着那小脸,心中稍加权衡:
“那就上马,走吧。”
程湍伸手,将她拉上马,理了一下他腿边的斗篷,就出了府。
临洱拿来药碗时,门口空无一人。
临洱:……?
“公子已经带姑娘走了。”门口护卫在甲胄头盔里幽幽地又郑重地说。
“不是?”临洱看着手里的药碗,深深地翻了个白眼,“我辛苦熬的药啊!”
月明星稀,两人很快回了晏府,晏然已经困得有些抬不起头,下马时候两肋被程湍紧紧握了一下,清醒了几分,令她有些气。
“我到家了,你走吧。”晏然脱下斗篷给他,就要推开大门。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来问站在马旁边的程湍:
“你何时回江表?”
晏然想着去送送状元郎,他也算是她很好的朋友了,虽然相处时间不久,但他是终归也算照看了她一段时日,很尽心尽力。
“不回了。”
“哦…”,晏然挠挠头,“啊?”,她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
瞬间清醒了,她瞪大双眼,“为什么?”
程湍嘴角猝然带了一点点弧度,或许是笑意,惊到了晏然。
“皇帝让我留下,后边还有秋猎。”
她不懂他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你要一直待到深秋?”
秋猎不是每年都有,但都在深秋。全京城的公子小姐们都可以参加。参加需要引荐人,也需要一笔钱。这样就可以跟着皇家的队伍外围体验一下,就像是最高规格的秋游。
家里是达官显贵的通常家里人就可以引荐,没名没姓的可以直接通过书院报名。算是学子们贵人们的一次聚会。
晏然没有参加过,但她对深秋时节印象深刻。每逢秋猎,书院的人就越发地少,先生也不会来澄阑院了,她会去上几天学,念念书,后面也不出家门,就在家里休息。
“是啊。”
“哦。”晏然接受,万事万物瞬息万变。
“听到我回不了江表,不能顺了你的心意,这副表情?”
她嘴角平平的,平时自然的时候一般都上扬,怎么看都不是不开心。
现在弯月被云层遮挡。
晏然看着他,很意外他嘴角的笑意还是没减,晏然心里一阵拔凉。
“你在哪里都好。”活着就行。
程湍伸手将晏然拉到身前。
慌乱间晏然的手臂隔着薄薄的衣袖,贴到了有力又很热的手掌心。
“你想我回江表。现在我回不去了,你怎么想?”
“我没怎么想,我说我知道了。”
程湍攥紧了她的手臂,几乎就能捏到细细的骨头,又立马松了力揉了揉,“那今天呢?”
“今天怎么了?”
“你没有看到一个结果。你知道的,不只是皇上的原因。”她在宫里时候为他找了好多借口,他听得懂。
晏然当然明白,程湍应当是没有据理力争过,那大殿安静得像是里头的人都在安眠。常人或许在期许状元郎对峙皇帝,或许想看状元郎慷慨明志……状元郎是赢了的,证据确凿,怎样他都在理。
明明很有赢面的一场仗,可大将军转身淡定地离开了,输赢不知。
“有没有点失望?”
晏然仔细想了想。对他吗?还没到谈失不失望的地步。程湍活着她乐得看,就算哪天,程湍死了……她……她会怎样?
不清楚。其实,又能怎么样,她不是见惯了死死死死吗?
“我失不失望有何干系。你若对不起万民,对得起自己也行。”
这是什么自私狂妄的话。程湍嘴里发出一声轻呵,彻底松了手。
不在乎是很难的。他不需要别人理解,也做好准备去面对一些误解,所以他打破天窗直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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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他好奇。
她的答案是,她根本不在乎。
世俗里的人,多少都会有是或非,有前进或后退。她可以将是非融合,旁观前后,她不理睬,也不选择。
“那就好。”程湍满意极了,缓缓收起了笑意。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需要基石,而最快打下基石的方法是如出一辙的默契。
放一放,先放一放。程湍总会再捡起来,但对于晏然来说,过了或许真的就过去了。
都与她无关。她也曾奋力寻求真相,到最后又可以做到不争不抢,心中毫无波澜。
这又与他不一样,他可以将结果埋在将来,总要有结果的。只是暂时放放。
一条路,他们是一条路。
更有意思了。
“今日上午,余家全家合葬在郊外,盒子我放进去了。”说完话,程湍朝她点了下头,上马离去。
晏然站在门口好一会儿,对着空荡荡的门前窄巷,说了一句,“保重”。
书院少有休息日,两天的休息让晏然觉得满足,躺床上就睡。
程湍很快便回了城西,到府上时前脚刚进了书房,后脚临洱就推开门。
“公子,你这样不行的。药还是要喝的,不然姑娘怎么办?”
程湍看了看书案上厚厚的一摞子文书、卷宗,“就这些?江表最近过来的消息越发慢了,临洱。”
眉头皱起,随手打开一本,开始研墨。
“公子,先听我的。”临洱走过来,掐腰站着,怒发冲冠对着自家公子。
“那大夫说了什么你忘了?姑娘底子薄,得持之以恒,药尽量不要停。她又三天两头发热换药,本就耽误事,这今晚好好的,你又没能留人家住这,那喝了药再走不行吗?何况你吩咐的你也答应了,怎么我出来就不见人影了?公子你得和我配合啊!”
程湍觉得耳边很聒噪,抬眼看了临洱一下。
“是吧?你该对她上些心。我刚查清楚姑娘是谁的时候,你明明表现很好,最近怎么越发……松懈?”
“公子想了这么多年的人,总不能老是为别的事耽误了去。”
程湍站了起来,高了临洱一头,临洱往后靠了靠,离书案远了一些。“公子你要干嘛?我得好好活着,姑娘的药还没煎完!”
说着又退了一步,桌子上的灯照得程湍的脸明明暗暗,看着瘆人。
“出去。”
“啊?”临洱不敢再言语,慢吞吞出了书房,关上了门,摇头叹气,仰天长舒。
晏府的月亮很好看,尤其是床边的。
他怎么会问她是否失望。他既然这么做了,应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的,何况确实尽力了。
可他竟也是在乎别人看法的。偌大京城,偌大国家,多少张嘴,那岂不是要活得很艰难。
都是肉身凡胎,不是梦里那些个极端、纯净、被世俗亏欠的人。程湍不会是一个完美的人。
从善如流怎么不是好的。她对状元郎这一形象的预设太多,不应该如此。
晏然侧躺在床上,有些累,吃得还是有点多了,又翻身趴在床上,那碗面就像吊在肚子里,不上不下。晏然慢慢合起眼皮。
眼前浮现一座大殿,金碧辉煌,没有一处暗角。一红袍官正气凛然上殿,殿的高处有龙椅,龙椅上就插着一把剑。
红袍官跪下,说了什么,听不清。只见龙椅上的剑突然倾倒向殿下飞去,直直插进红袍的心上。
血应是晕开来了,但看不清。
23. 他还活着
她就在大殿的门槛边上。
怎么会看不清?即使梦到了这么多次,晏然还是又问了一遍自己。然后再如往常一般,告诉自己,那袍子太红了,所以看不清。
走不近,动不得。不知是不是上两个梦中人变成了程湍的影响,她下意识去盯住那背影看。
宽厚的官袍,裁剪精致,在金碧辉煌的映衬下,愈加光滑如水,如血。
那人就不动了,晏然有些急。她以往不会急,因为知道是什么结局,只是心焦,恐惧。这次竟然有了些期待。
她要确认一些事情。她强迫自己蹲下来。
因为他是跪着的。她前进不了,后退不了,蹲下来或许可以拉进一些距离。
怎么就能拉近呢?不知道,她想蹲着,安心些,就靠在那高高的门槛边上。
接下来就是,红袍屹立不倒,剑在他身上划几道长长的口子,从后面瞅其实就是花纹,那花纹间透出殿内的金光……捅穿了而已。
这回也不会变。只是,如何看到那人的正脸呢?这身姿倒是很像程湍,太像了。
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睛眯起一条缝,有什么用?没有。
就要到最后一瞬了,他会倒下去,晏然等着。
“你,上来!”
大殿中回荡着沉沉的人声,是在叫她。怎么会?
?龙椅上没有人,整个大殿只有没气了的男人。
她?晏然挪动了下身子,可以站起来,可以朝前走。她懵了,只是往前走,直视着前方那个人的背影,与他跪在一处。
但她没敢歪头看他。闻不到任何味道,在梦里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就像一幅画跪在她身旁。
殿中的声音绕于各个柱子间再次响起,这回不止一种声音,不同声线,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激情振振的、平静无波的,齐齐念出:
“卿乃忠贞之士,国之栋梁,以谠论昭昭,洞烛奸邪,夙夜匪懈,泽被苍生。刚正贯于星日,丹心照乎山河。鞠躬尽瘁而勋业千秋,謇谔无隐使纲常不坠……”
是说他的,他依旧没气,血已经迎出来,像她这边逼近。
声音继续。
“朕心甚慰,故可死矣。”尾音只有一个人。
晏然猛地高抬头,没有人。她忽然就不想看看身旁的人到底是谁。她可以逃吗?
转身就跑,不看那人一眼。不过是死,已经死了很多次,她习惯了。多此一举让她知道了他为何而死已经足够。
她没必要看一个死人的脸,何况这是梦。
她缓缓起身,却被一只手紧紧抓住了。
好熟悉的感觉,没有热度但有感觉,她几乎可以确认了,这人是……
她想抽手,想走。那手不让,拉她跪到地上,扯着她的手腕,转到与他面对面。
膝下的地砖硬而滑亮,低头的晏然仿佛已经看到那脸熟悉的轮廓,那下颌。
她终于抬头对上面前的人,一张空洞的、泪流满面的、死气沉沉的、程湍的脸。
好真实,但绝不可能。程湍永远不会有这副样子。
他的身体已经破碎,只有脸还是完整,扯出一个陌生的笑。
记忆中,晏然没有见过程湍这么笑过。很灿烂,很开心的笑,露出牙齿,满怀欣喜,生机勃勃。
可他应是已经死了,太骇人了。
那笑太耀眼,她手控制不住地想要抚上那面庞,刚碰到那脸,一阵开锁声传来。
深夜,惊停了一些蝉鸣。晃而逐渐真实的蝉鸣将她从金碧辉煌的大殿抽离走,霎那间,那笑容不见了。
“父亲,您回来了。”她从床上爬起。
“嗯,刚回来。吵醒你了吗?”晏守机在她门前走过,停下来。
“没有的。”她没有什么困意。
“那就继续睡吧,我明日一早还要进宫。”父亲又消失在门口。
“好,好的。”
晏然再次躺倒在床上,抓着被子盖在身上,她手摸着粗粗麻麻的被子,头顶上的冷汗消下去了一些。
她脑海里那张笑脸逐渐模糊,抓不住,回忆不起来。她不再强求,躺着看着房梁。
她在北州的时候,住的小屋的房梁不是这样的。那是一个崖边的小屋,终年风雪。
屋里是暖和的,常有师兄师姐过来照料。师兄师姐们平日住大殿,因为他们的师父有殿宇,晏然的师父没有。师父冰方盛只有几间透风的山腰竹屋,还有就是她住的崖边小屋。
一整个崖几乎都是她的天地。有触手可及、巨大的日出,高高暖暖的正午阳光,和壮丽的落日
地上的雪是一层一层的,冰也是一层一层的。小屋的头顶是雪白的,她之后都很喜欢白色。
那里有很多师兄师姐的宠爱,所有人都没有把她看作是孩子。大概是当成什么灵物之类的,好像喜从天降,每个人都要逗她一逗,摸摸她的脸就会给他们带来笑容。
四岁的幼崽,就是有如此的吸引力。最落魄的师门,见不上几面的师父,以及天天吃饭时被很多师兄师姐们喂得饱饱的肚子。
开始的时候,她在石头上刻,也在冰上刻。后来漫山遍野地跑,找好看的石头。师父说,石头有魂,感知它的魂,才能刻出好东西。
那枚杏子吊坠就是好东西之一。
屋内很热,她又想起了北州,她很想回去看看。
她总是带着这些梦,这些梦醒来的时候,她期盼是在一个寒冷干燥北风呼啸的地方。让她冷静,也好在心中安放每一个死去的人。
冬日可爱,夏日可畏。*
京城的夏季太燥热,难以平静,死去的人就在发腐,变质。甚至脸都是程湍了的……一定是今夏太炎热。
她又想起了程湍,她告诉自己,他活得好好的。
梦,出差错了而已。原因,等之后回山上问问龟不咳老头。
所以他还是他,程湍还是程湍。他依旧会死,程湍仍然活着。
清醒点。
程湍……要在京城待到秋猎后,那他要参加秋猎了。她突然也很想去,需要一笔钱,这都还好说。
难的是父亲不会答应,她得试着问问。
可他凭什么就变成了程湍?凭什么?
……
日上三竿,晏然终于起身。匆匆吃了一个馒头,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棵杏树,很直很绿的一颗树。青色的果子隐在树叶间。
她摘了一颗。表面带着点浮毛,还有一抹红痕。一口咬下一半,脆脆的,然后是无尽的酸。
晏然眼睛都酸得闭起来,她慢慢地嚼着,直到没有味道,又将另一半吃下去。
坐在树下,她思考着那份寿礼。材料缺很多,工具也缺很多,她还没有草图,真是百废待兴。
脑子里没有什么思路,一片白茫茫。
去书箱里拿出来一张纸和一根炭笔,又重新坐到树下。这么大的一个东西需要很华丽的髹漆,单单圆雕也是不够,得和浮雕结合在一起,阴刻阳刻什么的随机应变……
她仔细地在纸上列着材料和各种刀。
皇帝要的是动着的图景,她做出来的东西却是死的,拼凑而成的,层层叠加的。皇帝为什么不直接养头鹿啊?那么大的皇宫,郊外那么大的皇家猎场,建一个鹿园,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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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更轻松?
缓缓站起来,打算再挑一个杏子,她需要刺激。
忽感身后有人。她家还真是谁都进得来啊,明明门不好开,也有一些机关候着,一个两个的。
这回又是谁?
是皇帝。
晏然立马就慌了,第一次见面没有行礼跪拜是因为皇帝没有表明身份,这次不一样,她知道他是皇帝了。
哦不对,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秘室。
她又跪下,在刚刚坐着的地方,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
“起来。”皇帝手里还拿着一些文卷,那样式是从秘室里来的。
他去过秘室才过来的。晏然站起身,微微低头看着地面。
“纸上写着什么?”
晏然双手将纸递过去。
“这些陆续会给你送过来,之后有什么需要直接进宫来。”
“多谢皇上。”
余光感受到皇上点了点头,就要走了。
“民女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皇上的脚步又回来了。
她选择开门见山,“不知皇上记不记得,很多年前我们见过一面。”
她微微抬头,看向皇帝。
“那天知道你是晏守机的女儿,朕就想起来了。”
“民女深知自己当年犯下大错,无法弥补,但不论是那时候,还是时至今日,民女都想问,皇上是否认识那人。”
“哪个人?”
“《瑞录行实》里的……那个人。”
皇帝威严无比的神情有一丝丝的停滞,好像是在回想什么。
他忘记了吗?这么多年,确实不一定记得那么清楚了吧。这很好理解。
皇帝恢复神色,“你想知道什么?”
真的认识。晏然心中大受鼓舞,一瞬间升腾起的喜悦,就好像久旱逢甘霖,望不到头的原野上终于看到一个草屋,像履霜山上早上的太阳,肉包子,牛肉面,精美的刻刀,精致的毛笔,看不完的书籍……
比这些还要喜悦,这是压在她心头多年的执念。难与人言的痛、心疼、怜悯、与恨。
久病无医。
“《瑞录行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知道他还活着吗?他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还有……”
他虽然在她梦中死了那么多次,可拉扯的时间太长,她几乎要忽略他每次出现都在死亡。死亡了很多次,渐渐熟悉,渐渐难以分离,渐渐活过来,存在她的心里。
死即是生,她记得,她知道,就会妄念他是不是其实活着。
“你问题有点多啊,小姑娘。”被冰冷的话硬生生打断。
“对不……民女有罪。”她麻溜地又跪下,敷衍地认错。
“如果朕告诉你那就是个话本呢?”皇帝想起他要杀她时,她的承诺,看着她深深得跪在地上,心中竟有些……畅快。
有人和他一同承受。
晏然仓皇抬头,神情如丧考妣,愤怒承在脸上,手开始抖,她想到了袖子里的刻刀……
他不能这么死了!
她太年少了,什么都挂在脸上,这样如何承受得了呢。皇帝大发慈悲。
“别这么看着朕,朕不过是开个玩笑。起来,怎么又跪了?”
怎么也都不像是开玩笑。晏然恍惚地站起来,直面皇帝。
“他当然活着。”皇帝是大发慈悲地,将人吊到失魂落魄,再救回来。
救不回来呢?无所谓,他要救的人活着就好。
无边的江河湖海一股脑地倾泻而下,将晏然冲个干净。
他真的还在?他还在!
24. 梦中人是皇子
皇帝是不会骗人的,皇帝一言九鼎,皇帝骗她个小姑娘做什么。上位者无情无义,当然不会把时间花在骗没什么用处的人身上。
“他……现在在哪?是谁?叫什么名字?为何册子里会那么写?”她急切,顾不上其他。
皇帝看着她忽然就笑了,龙心大悦。
“你不是知道吗?”
晏然傻眼,知道什么?她一无所知。
“《瑞录行实》,当然是一位叫瑞录的人,关于他的行为纪实。”
瑞录。瑞录。
什么?好,他叫瑞录。行,答案就这样轻而易举……她觉得很意外,却又在意料之中。
这么多年,《瑞录行实》是她的心头病。
心头病的谜底就是心。
晏然强迫自己先问问题,“那他现在在哪?”
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清楚。”
不清楚吗?这么多年了,也可以理解。一个皇帝怎么会一直关注着一个人?他可能没有名气没有官职,一介草民……不知道不清楚也是正常。
“那册子是为何?”为什么要诅咒一个活人去死。
皇帝心中忽然就来了一些兴致,“想知道?”
这盘棋,有意识的棋子没有几个。
“想!”她坚定无比。
“这样吧,下次见,朕要看看寿礼完成得如何了,到时候朕来决定,要不要回答你的问题。”
晏然愣在原地。
如果她手中有丝线,她想将皇帝绑住,如果她手中有一把剑,她想将他钉住。她要撬开他的嘴,她想用他的江山作为要挟。
可巧,她手中一无所有。
原来是这种感觉,他们是不是也感受过。为了江山百姓的好官,为了一己私欲的贪官,为了科举取士的学子,为了武道巅峰的弟子……皇帝难道就从来没有这种感受吗?
他该有的。
“不说那些陈年旧事,关于寿礼,你还有疑问吗?朕就要回去了。”皇帝慷慨得不行,看着杏树,审视着杏子的长势。
青涩的杏子圆滚滚的,带着一丝丝红痕。待这颗杏子全部成熟,那红痕还是红痕,不会褪去。
晏然想问皇帝为何这么闲,跑到她家秘室,自然得像回家一般,她爹都只能半夜回来。
“上回有些匆忙,不知陛下能否再说说那头鹿。”
她没有思绪,觉得空泛,所以问问,但并不期待这位皇帝能给出什么实在的回答。
他想做鹿的契机很疯癫,她其实无法理解。也没觉得皇帝再解释几句她就能豁然开朗一个幻想中的鹿。
但她想知道这个鹿的渊源。
“民女是想问真有这样一头鹿吗,陛下是亲眼看过?还是有什么机遇等到的?那梦是谁的梦?”
当然不会真有这样一头鹿,皇帝也不会找真的见过。她要问的是梦,那天看的笔迹明显不是皇帝的,像是一名女子写的。是她的梦吗?她是谁?
十分默契的,皇帝没有回答前几个问题。
“是谁的梦很重要?”皇帝忽然用阴郁的眼神盯着她。晏然顿时明白,她或许一下子就试探到了最敏感的地方。
“也不……只是想多了解一些关于这头鹿的事情。”晏然语气又缓了缓,很真诚地假笑,又得隐忍住,不冒犯到贵人。
好难。
皇帝没说话。
“那鹿是白色的?或是金色的?梅花鹿还是普通的鹿?它的角很长吗?多大了?……像这样的一些细节,我十分需要。”
很离谱,晏然自己说出的话令自己不解,绕啊绕,绕弯子。
皇帝朝四周望了望,“朕不清楚。”
……真就是,好难为人。
“我没梦到过,是她……是别人梦到的。”
称谓从“朕”变成了“我”,吓得晏然一大跳,她不敢再继续问下去了。
“你非得知道?知道这些有何用?”他却有些恼了。
天啊,皇帝陛下,是我要做寿礼,你不告诉我鹿长什么样子我怎么做,做出来的东西和你想的不一样,你砍我头怎么办?啊?
晏然内心无语,面上还得应和,“也还是……有用的。民女师父说,雕刻要用心。我很小的时候还会背师父传我的心法,但师父后来不让我背了,他说我背了没用,因为我根本不理解那是什么。”
晏然想讲一个长长的故事,结成一张网,看看能不能捞到什么。
“那时候民女才四五岁,确实理解不了。但我背下来就难以忘记,后来我下山来到京城,也忘不了师门的教诲,刻东西的时候,常常会在心中过心法。慢慢地,发现那心法好似能动一般,绕过我的脑袋,顺遍我的周身。手上如有神助,心中也更笃定。”
“心法融入我的想法,最后呈现在石头上、木头上。可前提是,我有清晰的图景。很遗憾,民女未曾做过这个梦,但民女是真的想做好这份寿礼,以表民女及师门对皇天后土、黎民社稷、万岁真龙的……心意。”
“周易有云,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她一小小草民,是猜不出皇帝心中的所想的,得告诉她。不然她去哪找鹿?
“你叫什么来着?”
“晏然。”
“朕可以说,但你该知道,这些东西如果从你嘴里说出去,会是什么下场。”
这小姑娘是可以保守秘密的,多年前的就保守得很好。如何保守得好,是他在差点杀了这晏然之后多次试探过晏守机,问他女儿是否有和他说过什么。
晏守机答没有。而且晏守机以为当年只是皇帝看到了晏然,晏然根本没有碰到皇帝。
如此嘴紧的人,以后还有大用处。况且她对那人的维护与好奇,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说不定真的如她所说的,她会豁出性命救他。
也算是能上桌的棋子。
“那是朕的……与朕羁绊很深的一个人。这人的母亲在怀他时,常常做梦,梦到鹿。那纸条是她写的。朕深觉天降祥瑞,常记挂这鹿。后来他母亲离开人世,朕很思念她,她只留孩子一人。朕也与这孩子分开……。”
皇帝看向她。
他母亲?是皇帝什么人?天降祥瑞?鹿?一头鹿跟天降祥瑞有何干系?
晏然原本疑惑的眼神突然清明:天降祥瑞,乃是梦中一鹿。
等等……祥瑞的鹿。
她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根本来不及反应,必须要问,杀头也要问,她几乎要燃烧起来,喘不过气。
这事已经悬而未决太久了。
“他就是瑞录?”
问出这话的同时,她几乎可以确定,就是他。是他。
对上了,就是这样。不是重要的人的消息怎么会存放在秘室里。不是重要的人,皇帝如何能要杀了她,一个稚子。
他是皇帝的子嗣?是吗?皇帝没有姐妹,只有兄弟,兄弟在很多年前争储之时早没了。
如此感情深厚,是他的孩子吧。
皇帝的某个皇子还流落在外?那太子呢?皇后是太子亲母,活得好好的。
她突然就感受到一股血腥气。多年前争储曾让大闰奄奄一息。
不重要……那什么才重要?晏然的心咚咚地跳,停不下来。
她犹如被当头一棒,完全没有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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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皇帝脸上那错愕的神情。
晏然后退了一步,可她完全反应不过来,究竟怎么了。
一头鹿而已,一个人罢了。连系上了,又能如何?不对,她在意的不是他的身份。她在意的是他还活着,然后呢?
脑子里突然浮现一句话:
取天下若逐野鹿,得其鹿,天下共食肉。*
他为何偏偏是皇子?皇帝安了什么心?
“你真是胆大妄为。”头顶那道声音中带着愤怒与威胁。
晏然下意识地又跪了下去,头深深地埋在了地上,泥土间的味道冲入鼻息。嘴中有杏子留下的酸水,直往外冒,她咬紧了嘴唇,又不得不张开,“民女该死,求陛下成全。”
她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嘴边有什么就说了什么。
皇帝想要象征着皇子的鹿做他的寿礼。这任务很清晰,又完全模糊。
她有一种预感,做不好这寿礼,她也别想活了。现在,就现在,也难活。她无所谓了,说不出一句话,头顶着地面,想着那九个梦,那个人。
也行,他都是皇子了,定能活得好好的。至于之后,谁分这鹿的肉,是以后、很久远的将来的事了。
可她就是起不来。皇帝被晾在树下,无人回应他。
“太沉不住气了,小丫头。”聪慧是聪慧,只是太年少了。
晏然戳穿了上位者的秘密,还可能知道了整个大闰国最大的秘密。她现在跑去秘室找线索或者直接去大街上问问,是否有个死去的后宫之人……皇帝的心爱之人……或许她今晚之前就能知道一些尘封已久的故事,甚至是瑞录的生辰。
停滞在梦中十多年的人,动了起来。在她日日夜夜的期盼和“求求你活着,别死”中,他真的活了。
不过是一刻时间,她知道了名字,知道了他是什么身份,预感到了一场风暴、雪崩、或是洪涝。
这个国家好像就危在旦夕。他的存在就是引发所有危机的根源,竟是这样一个复杂又简单的人。
至于,她为何会梦到他,那《瑞录行实》上为何要那样写,好像都不重要了。
之前,她觉得她想他活着是奢望、是妄念,之后,没变,依旧是妄念。
死而复生,生而复死。
谁又不会死呢?
泪水从上眼皮倒流到地上,是她与他的重逢,又好似一场无声的,无人知晓、无人在意的离别。
究竟为什么是她,她做错了什么?
到这种地步,沉不沉得住气,她已经不在乎了。
……
皇帝何时走的,她不清楚,日头已经不在最高处。她终于坐起来时,是有一群人的脚步声在门外。有人敲门,声音和缓,并无催促之意。
她站起来,昏昏胀胀地过去开门。
是宫里的太监。
“晏姑娘,皇上有旨,让老奴送来这些材料。”
乌压压一群人,一个一个的从门口进来,放下东西,又回转到门外。
之前皇帝说的黄杨木,比皇帝比划的大很多,足足有五块。剩余的是很多箱子,公公来一一打开,让晏然来看。
颜料,有磨成粉的,有还是石头形态的;一些适合雕刻的石头,有极难寻的,大的小的;工具,有刻刀,刷子,还有一些晏然没见过的工具,精巧不已。
“这些东西姑娘自是比老奴熟悉,老奴就不多说了,还望姑娘上心。”太监十分亲和地使了个眼色,晏然讷讷的点头回应,没有说话。
“皇帝有口谕,说姑娘不易,书院还有功课,可务必上心这物件。姑娘在宫外难见皇帝,若无要事,就专心做事,也别进宫了。”
25. 课上画鹿
休息的两天比去书院上学还累。
再次回来时,晏然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些工具,材料,以及反复变化难以稳定的构思。
这一上午只有一节律学课。她听着听着就有些走神,白胡子的先生脑袋几乎要埋进书册里。
她看了看坐在前面的小伙伴们。素辞全神贯注,她很喜欢律学课,露滴看起来有些疲累,晏然看到她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然后奋笔疾书,恨不得将先生说的每一句话写在书上。
晏然逐渐趴在桌子上,在字很密集的书册上找到了一小块空白。掏出一根很细的炭笔,握在手里,小心地在那处空白画着。
画着画着,耳边听到窗外一群人走过的声音,大概是其他院的学子下课了。她眼皮都没抬,趴在书桌上太舒服了,继续画简单的草图。
窗外有人驻足,有人走过,有人又往回走。
余光中,驻足的那个一直未动,那人倒是很高,整个站在窗前,直接挡去一片光。
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澄阑院都是姑娘们,也是常有一些学子过来看看这看看那的。
晏然觉得好笑,手上笔不停,缓缓勾勒出一个鹿头。她没真的见过鹿,即使在北州有很多鹿。她看到的都是山上厨房里放着的一些鹿茸之类的。
所以这鹿头看起来也怪怪的,她照着之前读过的一本书上的描述画的。晏然觉得,还是应该亲眼看看鹿长成什么样才好。
那影子还是没动,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晏然抬头看向前面,学子们都往窗外看,年迈的先生脸上笑开了花。
是真的开了花,满脸褶皱荡漾起来。
晏然脸皱了起来,带着点苦笑,也跟着往窗外看。这一看,就直直地撞进那玄衣状元郎冰冷的眼神里。
长得真的很好看,每一处都无可指摘。
晏然强行把嘴角收回来,立马转头,慌乱得不知所措。
慌什么?她干什么了吗?没有啊!
他怎么来了?案子不是完事了吗?他来干嘛,还直接来澄阑院这里。
晏然心中默念,她不认识他,三次,然后重新平静下来。
素辞与她眼神相对,没出声用嘴形告诉她,“状元郎!”
晏然内心十分无语,是啊,谁不知道他是状元郎啊?前一阵子天天见呢。
她笑得更加苦涩了。
“女娃们,静一静。”
明明没有人说话啊,每个人眼里都放光,所有人都齐刷刷看着窗外风光无限的状元郎呢,没功夫说话。
“程湍你进来。”脸上拧成一朵花的先生,叫状元郎进来班里。
窗外那黑色的高大身影终于动了动,往班里迈。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就是今年的状元郎程湍。”先生合不拢嘴,几乎就要和程湍拥抱,手握住程湍肩膀上,眼泛泪花。
程湍微微弯腰低头,笑了笑。
“他可不一般啊,乡试、会试都没有排在前面,这最后一轮,拿出所有实力,终是拔得头筹。可谓是欲扬先抑,谦逊不已啊!”
所有人都看着程湍,晏然也看着他。
程湍眼神一扫而过,偏偏在晏然那停了一下,眼神往下看了一眼她的书册,又移开目光。
晏然觉得程湍不是很高兴,但应该与她无关。
这时候晏然知道用功了,低头开始看令人头皮发麻的律学书,又时不时地假装不经意抬头看看先生和程湍,耳朵听着他们聊天。
程湍很是谦逊有礼,作为一个晚辈后生,仪态得体,又尊贵非常。
但不妨碍晏然可以从对话间感受到的一种疏离,他和她相处倒没有这么讲礼数。
聊科举,聊最近不痛不痒的政事,也站了有一会了,先生让他给大家讲两句。
程湍顿了顿,“大家都很努力,以后也要更认真。”
很冠冕堂皇,晏然已经想笑了。
“尤其,不可在先生讲书时走神,亦不可在书上画画。”
晏然猛地心中一颤,装作不经意地抬头,看了一眼程湍。是了,他说的就是她。
所以那么大一个黑影在窗前站了那么久,就是在看她画画?她画画关他什么事!
程湍又说了几句就要走,晏然心里大呼快走啊,她终于舒了一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全吐出去,程湍便朝着她这边走来。
?前门就在他边上,他非得走后门吗?就算要走后门,非得从她的过道走吗?
程湍在她桌边站定,向先生颔首,“先生,程湍就先走了。”
玄色衣袍一转,人已经越过她,卷起的风却带着一小方折叠的纸片落在她书册画鹿的地方。
……不知何时,她又翻回了那页。那头鹿大大的眼睛被那纸片盖住了。
“出来。”
只有两个字。
气急败坏就写在晏然脸上,她不敢四处张望,但余光已经将周围探究了个遍。他在做什么啊?
等了一会站起来,晏然向先生致歉,然后出门,一开始脚步还很自然,之后就加快了步伐。
先生的话遥遥地传来,“……再等等,将这部分讲完,你们便可去用午饭了……”
院门边就是程湍,他背身站着,晏然走过去,不知道要干嘛。程湍看她跟了上来,再次抬腿,悠哉悠哉地往文政院去。
要见山长吗?叫她做什么?万一被别人看到他给她递小纸条,她就完了……书院最不起眼的学生和状元郎有私交,那真的完了。
烈日炎炎,她就跟在程湍后面,她感觉每个窗子都有人影探出头来。好像都在探寻,这学生是谁,为何跟着状元郎走?
状元郎一脸坦然,步伐轻松,脸上也不是在领着一个犯人的肃穆。
天啊,地啊,快点走啊,她平静安稳的山下日子就这样被打乱了吗!
晏然低头,越走越慢,胸中气哄哄地。看着程湍走进了文政院,在大门边转身,阴凉下面无表情,郑重又严肃。
“跟上。”语气倒也没有严厉,反而是温和的,就是那张脸实在看不出叫她过来是要兴师问罪还是。
晏然心中所有的怨气一瞬间灰飞烟灭,被浇个凉爽。
……好没志气啊!
晏然板起脸,瞪着大眼睛往门里走,目不转睛,盯着程湍。
程湍转身,走去了三楼的一间房。门打开,屋子里布置得比山长那里还要严肃。一张很大的书案,对面是一张小几,两把很宽的长椅。
为什么啊?案子不是无声无息地了结了吗?
窗子都开着,门被程湍关上了。
关门做什么,穿堂风被腰斩了。
风有什么错。
“过来。”
黑黑沉沉的案子上,放着一份食盒。三层的盒子,文政院也是三层。
程湍站在一边翻看文卷,将那大大的椅子让了出来,“坐下,先吃饭。”
晏然直直地走过去,在椅子边上停了停,“你叫我来就是让我吃饭?”
“先吃,吃完还有别的事。”
程湍放下文卷,捏住晏然的肩头,将晏然按在椅子上,然后打开食盒,将里面的菜和饭一一摆出来。
一整个光洁的桌面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菜,还有孤零零的一碗饭。
“怎么就一碗饭?”
程湍将筷子和木勺又用手帕擦了擦,递给她。
“不够你的?”
怎么会。
“你不吃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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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湍重新拿起文卷,走到窗边,翻了起来。
菜色都是程府之前做过的,很熟悉,也都是她很喜欢的。当然,晏然不知道的是,她每次吃饭都有人在一旁记录,哪个菜都夹了几口。
肚子也饿了起来,晏然开始吃,还时不时地抬头看程湍。程湍的背影,她见过多次,还是觉得颇感压力。
他将半边窗子的光都挡了去,那光本来是要照到她面前的。
怕程湍有正事要说,晏然麻利地吃完了饭,想要将面前的菜碗饭碗归拢一下。
程湍却先一步转身,“那边有药,一刻钟之后喝了。”
将她拉起来,然后收拾起来各种碗碟,重新放回食盒里。
晏然只得走到前面会客的椅子上,看到了小几上的一个茶杯里确实有汤药。还是微微热的,估摸着是她来之前晾着的。
她一饮而尽,十分爽快,步入正题,“你找我过来做什么?”
她放下茶杯,走到书案边上。
程湍坐下开始整理文卷,表情竟有点点诧异,“这么快就喝完了?”
“嗯。”或许真的是他带了饭有带了药,好心地招待她,她静等他说点什么。
“站一会儿,然后去那边长椅休息下,下午再回澄阑院。”程湍又伏案低头说着。
果真如此,他还真是个大好人,这不回江表了岂不是要天天待在这?那她天天都要过来吃饭吗?
晏然开始怀疑她父亲当年究竟教了程湍什么,几日的先生之恩,就让他如此。
“你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去了。”
“回哪去?”
“澄阑院,我习惯在班里午休。”
“回班里?继续画那头鹿?”程湍终于抬眼,眼神阴森森的。
晏然不说话了,她实在不懂,还是那句话,关他什么事。
“为何要在先生讲书时画画?”他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去,好看的毛笔拿在他手里,来来回回。
还不是那皇帝的寿礼,倒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那人的寿礼,我在画草图。”晏然手往上指了指。
听到没有,皇帝给的任务,我就算课上溜号也是在干大事!状元郎也管不了我!
“你凭什么觉得,他的事就比你自己的事重要?”坚定、无懈可击的一剑。
晏然怔住。
“不论他是谁,都没有你重要。你既然选择了继续在书院念书,就应该一心一意。”
“我以为,你拒绝了进宫是明白这个道理,看来你还不明白。”
语重心长。
可在晏然心里,书院上学也没有那么重要,进宫也一样。
她自己重要吗?不知道。这个问题本身也无所谓的。
“我明白的。”晏然低低头,茫然地点点头。好人好语不至于还要争辩一番。
还不是那头鹿惹的。
“不论是什么鹿、狗、猪、牛,都只是一件寿礼而已,来书院就别记挂了。”
怎能不记挂呢,鹿可是那个人啊。
如若,她自己是重要的,所以鹿重要、寿礼也重要,解开那个梦更重要。如果能见到那人,或许此生无憾。
“嗯。”思绪混乱间,晏然恍惚应着。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打开,山长热络地打着招呼,手拿一个食盒,“程大人,给你送……”
“啊……有人…在啊?”
山长心中一震,被开门那瞬间的景色震惊到。
程湍安然地坐着,仰头看她旁边的姑娘,那姑娘也看着他,两人背后有窗子洒进来的一些阳光,与漆黑的书案以及昏沉沉的墙壁相呼应。
此刻两人都看着他。
“真登对啊!”
26. 谁引荐?
山长小声嘀咕一声,笑眯眯地走过来。
“这位是状元郎的……?”山长眼神在两人之间流转,表情暧昧。
“您怎么来了?”程湍没有回答。
“给程大人送些饭。”
“多谢。”
山长放下饭盒,试图与晏然对话。晏然一副学生见到先生的毕恭毕敬的样子,倒是有点吓到山长了。
晏然确实没见过几次山长,有的时候是远远看见,有的时候是山长会与一些学生的父母交谈近来状况,她碰到过。
“这位姑娘可是状元郎的相好呀?”
晏然一愣,什么相好,相什么好。
程湍眼神突然就凌厉起来,看着山长。
“她是这书院的学生。”那眼神钉住了山长的思绪。
“你不知道?”程湍只是轻轻的一问,笔直直地悬在纸上,墨聚在笔尖,更锋利了。
程湍冲着山长笑着说。
晏然看不到程湍笑,但她看到山长突然凝滞的表情。
她想她大概也这个表情。
“啊……啊哈哈哈,这位是书院的才女吗?老夫眼拙,眼拙哈哈哈哈……”
山长抬头热络地冲她扬了扬头。
“额,对,我在澄阑院。”晏然笑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废话,姑娘都在澄阑院。
“叫何芳名?何时来的书院。”
“晏然。很早就来书院了,很多年了。”她下山时候是六岁,离开北州到了京城,闲了两三年,后来就进了书院,将近八九年了。
哈哈,但是确实不耽误山长不认识她。
“啊,是吗是吗,可真是大家闺秀啊!不知是哪位贵人的千金啊?”山长纳闷极了,按理说大部分学生的家世来历他都清楚,怎么这位的,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家父……翰林院修撰。”晏然回答。
是了,从六品的小官。这个层级的官员子女还能进书院?真是好笑了。不对,或许她母亲……
书院的学生都需要引荐才能来,非贵即富。有皇后的侄子,将军的女儿,富商的儿子,大儒的孙子,文坛大家的爱徒……
“不知令慈?……”
晏然又愣住了一瞬,回道,“很早就不在了。”
她看着山长,不知道山长究竟要问什么。
程湍看向她,拉住她的腕子带到身侧,“困不困?那小桌下放着你的薄被,过去休息一下吧。”
山长瞪大双眼。
程湍旁若无人。指了指对面那两张又长又宽的长椅,上面覆着一层软垫。小几底下有一个布袋,里面是四四方方的东西。
“去吧。”程湍嘴角弯了弯,松开她的手,转头看向山长。
“我休息一下,山长也要午休吧?”程湍带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笑,十分得体的逐客令。
“啊哈哈哈,是是,这大热天当然要午休。”山长看了一眼两人,不好意思地客套了一下,打着哈哈快步离开关了门。
“我真要在这午睡吗?”还是他不想山长再打扰。
“或者我把长椅挪到澄阑院?”程湍歪了下头,看着边上的文卷,沾了沾墨,又开始下笔。
晏然看着他,程湍专注起来,她也不太想打扰。在这睡就在这吧,晏然麻利地拿出薄被,带着淡淡的檀香味道。
这是又熏香了吗?啧,真是……奢靡。
脱掉鞋子,晏然在长椅上躺好,还挺舒服的。窗外蝉鸣声一点一点的,不集中,不刺耳。
笔尖的刷刷声也很悦耳,这里还挺凉快的。在澄阑院趴着睡觉总会出一身的汗,醒来也是乏力。
真好啊。
午睡时间短,不轻易做梦。晏然醒来时候还没到上课时分。冲着房顶伸了个懒腰,手放下来,眼睛往旁边一偏,发现隔着桌几的另一张长椅上,程湍正闭目躺着。
晏然立即收回手埋进被子里,抱在胸前,安静了一会儿。
很安静,只有窗外的树叶声,和偶尔一声的蝉鸣。
蹑手蹑脚地坐起来,看着对面。一身玄色外衣,躺得周正,脑袋微微冲向椅背里侧,侧脸就已经足够英气逼人。
嗯,白瓷。
放下被子,晏然站起来找自己的鞋,睡前脱在小几前面的地上。
可她弯腰看过去,却是四只鞋。两只很大的玄色官靴被分开,放在她小小的布鞋侧后边。
晏然愣住,看了好一会儿。将自己的鞋从那两条结界中拿出来,套在脚上。
轻声站起,将被子叠好。转头看了看休憩的程湍,又拿起被子挪过去,展开来搭在他的身上。
时间差不多,她要去上课了。
一把手突然拉住了她。
她低头回看,这人眼睛还没有睁开,手上力气却是不小。
“明日中午还要过来。”
手圈住整个腕子,传来阵阵热意。
果然他根本没睡,晏然等着这位大人还有什么别的吩咐,结果没动静了。他嘴角紧紧抿着,闭目养神。
再墨迹一会儿就晚了。
“为何还要再过来?”她大胆发问。
“用午饭,喝药。”
他眉目舒展,口齿清晰,声音低一些,也温和了一些。这人不愿意睁开眼睛。
“程大人,我不经常吃午饭,现在也没病。我可以不来了吗?”
“不行。”他往椅背挪了挪,让出了一小块地方,手拉住她,让她坐在长椅的边上。
晏然被拉得不知所措,忐忑地搭在那一角侧坐着,旁边就是程湍的腰,她看了眼他腰间的玉带钩,上好的羊脂玉。
然后他又不说话了,只是拉着她的腕子,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微微动着。
“我究竟为什么要来你这里吃饭午睡呢?”一股无名之火窜上来,语气中已经带着深深的不理解,丝毫不领情。
之前是因为有些偶然,有些交集,有些迫不得已。以及程湍确实是个大好人。
现在,没有特殊情况,没有紧迫威胁。她不想过来,她的平静无波的生活好像在被打扰。
程湍突然睁开眼睛,看着晏然。晏然就这样掉进那无波深潭中。
“其一,你之前遭遇了绑架,现在还没有抓到凶手。其二,你是先生的女儿,我受先生恩惠颇多,我理应照顾,当然你我都不必和他说什么。”
他向她眨了下眼。
“其三,”他松开了圈着她的手,“记得那次你下雨晕倒吗?”
程湍坐起来,“那大夫说,风寒严重,得一直吃药,不然会留下病根。”
实际是,她底子薄弱,身上积病繁多,再不医治,之后会很难受。有胃病,气血不足,还失眠多梦。
已经换了两次药,还有最后一副,趁他能留在京中,一定要喝完。
有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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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终是状元郎的准则,开始了就不能停下是他的习惯。
“那次的风寒?不是已经过去好久了吗?”
“你又不是天天在程府,断了几次就得多加几次药。”程湍脸不红心不跳,起身,两人忽然挨得很近。
晏然下意识地就要躲。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晏然蹭地一下站起来,“没有了。”
那被子从程湍身上掉落,程湍一把接住,放回长椅上。
晏然转头就要出去。
“上课别再画鹿了。”
小晏脸不红心不跳当作没听见。
从程湍那离开后,山长就叫了负责记录名册的先生来。
“查一位叫晏然的女学生,看看是谁引荐来的。”
先生翻了好一会名册,又从书架上查了半天,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一份书信。
“年头太久远了,那时我还没来。找到了这封信,山长看看!”
山长接过,便看到了书信上方的印,繁复的一个墨色的印,是来自履霜山。
文中只寥寥一句话。
“山中弟子,烦请照料。”
他大惊失色。
“她竟是北州履霜山上的门派弟子?这落款是……掌门?”
张乘贞。
“山长?有什么特别之处?”先生好奇。
“那的人都是人中龙凤,非凡人可上山,每年收徒弟屈指可数,选拔苛刻。张掌门据说可以呼风唤雨,腾云驾雾……这真假倒先不论……传言说很少有弟子成年前下山的。这姑娘为何五岁就下山了?”
“更难得的是,掌门引荐。你可知这一个名字就可保普通人一世无忧吗?”
先生不知道,但先生点头。他从未见山长如此触动,山长每年都会去宫里赴宴,名声在外,熟识的达官显贵颇多,却对这山中的掌门如此,郑重。
这名字就能保人一世无忧?别说笑了,怎么可能,不是刀剑不是金钱,哪无忧了?
山长看那名字好久。这倒也说明了她为何能进书院。
“这姑娘到底是谁啊?”山长喃喃自语。
下午的算学课还算轻松,下学时,晏然走在学生中,他们都在谈论些什么。
“一个人遇到了一伙匪人。他应付不来,当场倒下,血流成河。”
“对对对,后来有军士经过才将他救出来。太危险了,怎么能让书生独自去面对匪人呢!朝廷该多派几个护卫跟着状元郎的!”
“状元郎受伤了!”
晏然快步冲出书院,看到街对面的马车,一旁站的是临洱。她快步过去,车水马龙,周围的嘈杂声更大。
“临洱,他怎么了?我听……”
“姑娘,你出来了,先上车,回府再说。”
“好。”
很快就到了程府。
“他在哪啊?”
“卧房。”
晏然冲进程府,临洱在后面喊着,“姑娘,别急啊,没事……”
一阵风从身边略过,眼前就是那道高高的房门。
她也没敲门,轻轻推了推,推得动。没有人拦她,她往里瞧,窗子应是都拉上了帘子,明明是白天,黑暗却蔓延开来。
和那晚她来找他一样。
关上房门,才是真的伸手不见五指。盛夏室内竟是一片清凉,晏然摸黑看到床上躺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