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了皇子做夫婿》
1. 第 1 章
第一章
天色说变就变,原本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忽就开始下起毛毛春雨,山林间缓缓升起片氤氲的水雾。
丁翠薇挑着两个箩筐,由林中快步走出,几颗草药被悠悠颠出,她半截裤腿都溅上泥点子,发髻上也挂了片落叶。山路陡峭难行,使得耗费了许多体力,可家中还躺着个重患,人命关天,所以她并不敢停下歇息。
她脚下步子愈发快,眼瞧就快到村口,前方走来个浑身酒味脚步飘移的男人,丁翠薇沉下脸,往一旁避让,谁知男人却猛然凑近,直直伸出长臂,竟就要来揽她。
丁翠薇将肩头担子一撂,利落抽出镰刀,毫不犹豫直直砍去,张嘴就是骂,“刘瘪三,灌了几杯马尿,就敢犯到你姑奶奶*头上来是吧?”
刘瘪三就算有十分的色急,也被那把磨得铮亮的镰刀吓退了几分,偏他就喜欢这个泼辣劲儿,所以倒也没恼,只枭笑着赞了声,“生起气来都这么美,够味儿!左右曹安入京赶考将你抛诸脑后了,不如今后干脆跟了我?"
丁翠薇浑身紧绷着,又抓起镰刀朝他挥了两刀,“跟你?呸,你也配!”
刘瘪三是个十里八乡都人见人怕的捣子,身上有几分武艺,就喜欢轻薄貌美的小娘子,年前才因偷香窃玉下了狱,现下估摸是使了些手段与银两和解,才将将被放出来,就犯到了丁翠薇身前。
丁翠薇忌惮着这些流氓,夜里都要将把菜刀放在枕下。
刘瘪三眼见她不是个好相于的,面上阴沉了几分,唾骂了些入不了耳的腌臜话后,又道了句,“你装什么装,之前就被曹安沾了身子,现下又耐不住寂寞,捡了个野男人藏在屋里,同吃同住,日日睡在一张床上,还当自己是贞洁烈妇不成!”
“我便是将全天下男人睡遍,都轮不上你!”
丁翠薇气得直哆嗦,干脆轮着镰刀就冲过去,她自是不敢真的硬碰硬,不过是看他醉酒神智不清醒,挥刀唬人罢了,好在气势足够盛,倒也确逼得刘瘪三连连后退,脚底趔趄着,滚到田地里去了。
她见状松了口气,立即挑起扁担,往家的方向疾步而去,身后传来刘瘪三气急败坏的声音,“今后自有你哭喊求饶的那天,没了曹安,你当这桃源村还有谁能护得住你?”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丁翠薇脑中浮现出张男人的端正面庞,脚下的步子只愈发快。
回到家中,她先将杵在院中呆坐淋雨的丁叔牵进屋,而后又扭身去了西南的侧屋,一撩帘子,就望见了那个躺在塌上,尚未转醒的男人。
七日前,丁翠薇如常出门采药,在河边发现了气息奄奄的男人。他不知在水中飘了多久,浑身湿透,身体都被泡得有些发胀,发髻散落浸了血沾在脸上,看不清面容,一动不动躺在块大石后头。
丁翠薇并非乱发善心的好人。如今世道乱,她本就自顾不暇,更不愿给自己平添麻烦,以往碰上这种情况,她定是扭头就走,可蓦然瞥见男人坠在腰间的那块玉翡。
通体碧绿,成色极好,世所罕见。
她只当此人死透了,便想将其埋了,刻块立碑,那玉翡便算是收尸钱。
可就在她伸手去取玉时,这男人竟醒了,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好似在用最后的余力,气若游丝道,“救我……莫要声张……”
"……救命之恩,必有重谢。"
他呼吸很弱,音量极轻。
可这最后一句,实实在在说到了丁翠薇心里。
由这块玉翡,及他身上所着衣饰来看,此人必是个偶然落难的贵人,她若在此时搭把手襄救,今后的好处,指不定比那块玉还要更大。
丁翠薇思量再三,到底拖来木板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拉回了家。她未将此事说出去,只喊口风严谨的苏大夫来看诊,此人伤势极重,身上各处都有许多新旧伤口,左腿还摔骨折了。
为了救他,丁翠薇花光了多年积攒下来的积蓄。
又是熬药又是擦身,在衣不解带地照顾下,男人高热这才退了,他身上穿着丁叔的补丁衣裳,却掩盖不住英俊的相貌,五官都如刀刻过般,英武硬朗极了。
只是闭眼静躺着,都有种华彩满堂,矜贵雅润的气韵。
眼见他状况尚好,丁翠薇便暂且照顾丁叔用过饭,雨势渐停,她就先去镇上药铺跑了一趟。
——
丁翠薇是个孤儿,从小被丁叔收养,二人相依为命,靠杂耍卖艺为生,原是要往京城去,可在她十一岁时,丁叔的疯病愈发严重,已到了神智不清的地步,便只能暂且滞留在了桃源村。
这一待,就是六年。
期间靠着村中的好心人照拂,以及县令曹家关照,丁翠薇才能带着丁叔在此处扎根立足。正是桃李年华的年纪,她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素衣木钗也难掩仙姿月貌,常招些居心叵测之人惦记,不过以往尽数让曹安挡下了,可现下她与曹家翻了脸,今后只怕免不了麻烦。
桃源村离镇上有段距离,要走上小半时辰,丁翠薇偶尔能搭上同乡的便车,可今天运气不好,只能靠双腿走着去。正是春季农忙时,农户们都在田中下种犁地,脊背落下又复起,操劳不休。
等赶到药铺时,已是申初时分。
苏大夫外出看诊去了,只苏大娘在埋头拨算盘看帐,见她的瞬间,将嘴一撇。
“欠债的伥鬼又来了。”
丁翠薇遭了嘲讽也不生气,反而堆出张笑脸,将满背篓的的药材捧上去,“大娘菩萨一般的人,再宽限我一阵,至多半月,不,至多七日,我必能将帐还上。”
她这番说辞,苏大娘听过不止一次,耳朵都要起茧了,原想再讥讽几句,可眼见筐中有颗个头不小的人参,面色稍霁,到底给她倒了杯玉米须茶,恨铁不成钢似得叹了口气。
“那曹安想纳你为妾时,你很该一口应下。他是县令之子,又在乡试上得中解元,此次入京参考必能得中,打眼瞧着就是飞黄腾达的好前程,入他后宅莫非还屈就了你不成,若你当初点了头,便不必再吃这些苦,欠我的帐也能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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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现下还有反悔的余地,不如……”
丁翠薇只自顾将那颗山参递上前去,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语,“这颗参根壮须长,我悬空在崖边挖了许久,才完好无损凿出来哩,大娘行行好,可否给我多抵扣些银钱?”
苏大娘可眼见她不接话茬,气得抬起指尖搓她脑门,“我还能害你不成?论起来你也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身侧还有个疯子做拖累,曹安便是你此生最好的前程,莫非你还能碰上比他更好的男人?”
“就算碰上了,还能指望他娶你做正妻?”
丁翠薇遭了奚落,笑容依旧不减分毫,只将话头往药草上引,苏大娘自觉无趣,便也不说了,只将药材钱核算清楚,敲打了番还款时间,在她离开时,往背篓里塞了两个冷面饼。
想到家中一堆琐事,丁翠薇踏出药铺的脚步有些沉重。
丁叔的药不能停,锄具坏了需得换,棉被也已朽得漏白,更别提现还新捡了个病秧子……这桩桩件件,哪都需要银钱,而她现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丁翠薇折身去了趟灵水巷。
之前在此处浆洗做工时,还有笔三十文的银钱尚未结清,正好今日讨要回来,解燃眉之急。
只是万万没想到,现下才过了区区半旬,当时用工的老妪竟就不认帐了,口口声声说没有这回事,还抄起扫帚要撵人。
丁翠薇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她气得瞪圆了眼,将背篓往地上一摔,抡起袖子,就与那老妪吵嚷起来,“打量无人为我出头,所以就敢如此欺我?那你便是踢到了铁板!这三十文你若敢不给,我现下便告到县衙去,届时不仅让你翻了数倍还,还必得让衙役狠狠打你顿板子,你若不信,大可试试!”
那老妪确是看她没有依靠,所以才想将此事糊弄过去,可眼见她如此泼辣烈性,且联想起她与那县令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又有些投鼠忌器,只得一拍脑门,佯装才想起来,连连讪笑着解释。
“薇娘莫怪,原是老身年龄大了记性不好,或是记岔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薇娘快莫叫嚷,我现在就进屋拿银钱去,你在此处稍等等……”
这三十文钱确是要回来了,可丁翠薇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先前因着不愿嫁给曹安做妾,本就让曹家人对她生出许多不快,原是不好再有任何干系,可到了这种时候,却也只能扯着曹家的虎皮做大旗。
区区三十文,经不得使。
丁翠薇还未将它捂热,就将它换成了干农活必备的新锄具,甚至没余钱再给于叔换套新棉被……操劳了大半天,才踩着太阳最后一丝余晖回了家。
脚下的千层底布鞋经不起折腾,后跟处崩开了个豁口,丁翠薇正对着暖黄的烛光穿针,想要将其缝合。
其实那处已修修补补了许多次,实在没有太多落针余地。
正在她聚精会神穿针拈线之际……由床榻的方向,传来低沉磁性,却虚弱无比的男声。
“……是姑娘救了我?”
2. 第 2 章
第二章
“……是姑娘救了我?”
他终于醒了。
苏大夫之前交代过,如若十日内他能转醒,便可安然无恙,如若不然,便可立即准备后事。
往后此人应是无碍,那当务之急,便是让他认清她这张救命恩人的脸。丁翠薇反应过来,将手中的针线活撂至一旁,立即提了煤油灯上前,言语中颇有几分自证的意味。
“若非我将你救回来,只怕你早就死透了。”
“你是不知,光是将你从河边拖到此处,就费了我许多功夫,肩上勒痕现下都未消,而后又是包扎伤口,又是采草熬药,还添进去了不少银钱……实在是费力费心费钱,才将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所以,你今后必会报答我的吧?”
她的目的如此明确,只差将“图报”两个字刻在脑门上。
由重伤中将将转醒的男人,未曾想睁眼的瞬间,就会面对如此局面。暖黄的灯光下,他英俊且苍白的脸上,闪过几丝猝不及防,可短暂怔愣后,他垂下狭长的眼眸,低声回应道,“自然。”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得了这句准话,丁翠薇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下。
施恩图报,确非君子所为。可她自问做不了义薄云天,侠气盖世的君子,只想做个保全自身,互不相欠的寻常人。
只要此人能重重酬谢这救命之恩,那就算他觉得自己浅薄势利,丁翠薇也无甚所谓。
左右他人跑不了,所以丁翠薇倒也不着急细问酬金。
现下紧要的,是将这烫手山芋,快快甩手丢脱出去。
“不知郎君哪里人士,家住何方?掐指算算,郎君已落难七日有余,家中亲眷必然忧心挂念,不妨给个可以通信的地址,我好知会一声郎君境况,也好让他们安心,派人接你回家团聚。”
这话明面上确是在为他着想,可男人却听出了此中意欲撵人的意味,不由微眯了眯眼。
平心而论,此女姿色格外出众,对比起以往见过的那些的歌姬舞妓,也丝毫不遑多让,方才静坐在暖黄的烛光下缝补,有种家常温馨之感,让人看了莫名觉得心中熨帖。
可就这寥寥几句间,便知此女心思并不十分纯净。
施恩图报在先,急于同他撇清干系在后,打眼瞧着就是个趋炎附势,无利不起早的市斤妇人……倒是可惜了这副好皮相。
偏他此次遇袭来得蹊跷,现下动动指尖都艰难无比,只能暂且蛰伏在此处,待将伤养好,再缓缓以图将来。
可以倚靠的,竟唯有此女了。
“娘子想得很是周全,可我父母双亡,在这世上已无亲无故,此次乃不慎遭生意场上的对家暗害,在痊愈之前,万不敢传信回去暴露行踪。这段时日,还需劳烦娘子费心照料,娘子放心,我并非那等忘恩负义之辈,家中也有些财资,今后定会重金酬谢娘子大恩。”
男人还虚弱着,断断续续才说完其中内情,丁翠薇到底是个女子,又不是天生的铁石心肠,倒也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可眼见这烫手山芋还得再揣上一阵,面上闪过丝失望,轻叹了声,“那便也只能如此了。”
而后又扯出个笑脸来,“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郎君放心,我必助你早日痊愈。”
想到二人还需得再相处一阵,她不由问道,“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我姓俞,单名泽。”
她将这名字在心中默记一遍,而后介绍自己,“我叫做丁翠薇,你随街坊邻里唤我声薇娘即可。”
“这个薇字,倒有几分雅趣。”
俞泽不由轻道了声,“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丁翠薇听不懂这诗中惜春的意味,闻言只垂下晶亮的眸子,浑不在意笑着摆摆手。
“我这穷苦命格,可配不上蔷薇那等金贵之花。我的这个薇,生长于淤泥尘灰中,乡里田间生长得遍地都是,是贫苦人可用以充饥的薇藿。”
她不仅名字没有什么讲究,就连住的这间院落也格外简陋。
拢共只有两间屋子。东南方向的房间,除了丁叔住在里头,还堆放了些务工农具。她将俞泽捡回来后,就将他安置在次卧塌上,自己则另捡了几块长木板,架在两条宽椅上,在旁搭了个简易床架凑合安歇。
中间也就隔了条狭长缝隙,二人算得上同床而眠,若被人瞧见宣扬出去,她再无名声可言。
丁翠薇疲累了一天,与俞泽简短说了几句后,眼见他情况尚好,便自顾烧热水,在隔壁的木棚中沐浴,房中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暖黄的烛火随风轻晃,个玲珑有致的身形,隐隐绰绰投在窗纸上。
门吱呀一响,丁翠薇沾着水雾气回来,里头穿着中衣,套了件夹了薄棉的袄子,紧紧裹在身上,显得身形格外凹凸有致。
她个待嫁女子,原不该在个陌生男子面前这般姿态,可或是在他昏迷期间如此惯了,现下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
且此人重伤在身,几乎动弹不得,更没有气力为非作歹。
察觉到男人并未刻意窥探,而是将头偏至一旁回避,她又觉心安不少,将灯吹熄,沾上枕头的瞬间,疲倦袭来,几乎是立即进入了梦乡。
——
丁翠薇是个手脚麻利的勤快人,从来都是鸡鸣时起,洗漱后照例将院落洒扫了番。
因于叔犯病时会偶有吵嚷,她担心夜间扰邻,便特意寻了个远离村落的僻静处安家,后头是片竹林,前方不远处是条溪流,打水浣洗都不太费力。
丁叔的疯病,倒也并非完全不能自理,虽说时常浑浑噩噩,但能看顾家中的鸡鸭牲畜,还能帮丁翠薇干些简单农活,只是许多时候,都同个五六岁般大的痴傻孩童无异。
多年来二人相依为命,丁翠薇早就将其视为生身父亲看待。
但凡生活中发生了些什么,她都要同丁叔絮絮叨叨上几句,奈何丁叔经常听不明白,也鲜少给她回应。
今日也是一样。
她在窗前仰脖抬头,如往常般叹了声,“瞧这天色,今日总该不会再下雨了……”
“若要出门,还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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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上蓑衣,以备不时之需。”
以至于这略微嘶哑的清亮男声,由身后悠悠响起时,丁翠薇着实怔愣了半晌,她心中某处角落忽柔软了几分。
就好似对着幽静山谷日夜呼喊的人,蓦然有了回应。
——
俞泽洗干净的脸上,还有些微红未愈的细微伤痕,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英俊,反而多添了几分破碎的战损之感,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大户人家的矜贵,那通身的气派,远胜曹安许多。
照顾病人实则是件苦差事,起初丁翠薇还有些怨言,觉得给自己招揽了个麻烦回来,可这几日下来,俞泽多番感谢,且言语中常念及她的恩情,渐渐她也就看淡了。
毕竟此等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今后回报她时,只需手指缝中漏出点儿,都够她与丁叔安乐过上许多年。
这日苏大夫上门复诊。
“郎君身受内伤,脏腑脾肺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身上各处又都有擦伤,尤其左腿上的伤口贯穿皮肉,最为严重……须得好好养上三两月,方能痊愈。”
苏大夫开了方子,又仔细交待了番注意事项,才收好药箱,被丁翠薇送到了屋外,他嘴唇瓮动几下,终究还是以长辈之姿,对她苦口婆心道。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如此成何体统?虽说情有可原,却也于礼不合,单我瞧见便也罢了,若旁人撞见传扬出去,你还有何颜面见人,还怎么再觅夫婿?”
“害人之心不可有,可防人之心也不可无。别看他现在行动不便,可如果当真起了歹心,你个弱女子又哪里防得住?不若还是将人送去官府,届时自有差役护他周全……”
丁叔凑上来在旁听着,咿咿呀呀地点头符合,丁翠薇晓得苏大夫的一片好心,倒也不反驳,只清浅笑着应和,“您老放心,我心中有数的。”
终究是她自己的主意,苏大夫也不好再劝,又着急去别处看诊,背着药箱便匆匆离开了。
可苏大夫前脚刚走,丁叔的疯病就发作了。
丁叔惯常糊涂着,却也明白家中多了个伤患,在丁翠薇的指示下,会给俞泽倒水,搀扶着他起身更衣,原是相安无事,可今日或是恢复了几分神识,又将苏大夫方才的话听入了心,便开始闹腾起来。
先是将晾衣绳上俞泽更换下的衣裳,一把扯落扔出院外,而后又将一旁的药罐砸了个稀巴烂,抄起板凳就预备要进屋撵人,气得满面胀红,嘴中声嘶力竭叫嚣着,“……走,不许在这里,让他滚!”
面对丁叔突如其来的疯病,丁翠薇显然已经很有经验,立马上前抱腰拦住,而后又是哄又是劝,安抚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稳住了丁叔的情绪。
她收拾好满地的狼藉,身心俱疲踏入房间,直直对上了男人的眼。
俞泽望向她的眸光,就像溺水者企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试探的言语中,带着希冀。
"薇娘,你不会抛却我的,对么?"
丁翠薇微愣,而后缓慢且坚定点了点头。
“郎君放心,我必不弃你。”
3. 第 3 章
第三章
“郎君放心,我必不弃你。”
此言确发自肺腑,却并非来自什么莫须有的崇高道德感。丁翠薇不是扶弱济困的活菩萨,之所以还愿意收留俞泽,从头到尾不过因个“利”字。
富贵险中求。
闺名清誉是很紧要,可它换不了吃也换不了穿,如若毁损些许,就能换来些实实在在的钱财利益,那何乐而不为呢?
且论起来,俞泽并不难伺候。
那些出身富贵的世家公子,大多清高,孤僻挑剔,就连曹安考上解元后也未能免俗,多添了几分自视甚高的骄傲。
可俞泽与他们都不同,他素日只安静躺着,从不多事,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除了提出单独备副碗筷用餐以外,对其他吃穿用度,并无额外要求。
无论这是走投无路之举,还是他骨子里的谦逊温和,至少不让人讨厌,且丁翠薇到底孤单久了,生活中乍然多了个活物,能同她说话搭腔,倒也能打发些寂寥时光。
只是如今多添了张嘴吃饭,花销便愈发大。
丁翠薇独木难支,只得同俞泽讨个主意,
“为救郎君,我花光了积蓄,又新添了外债,且为能时时回来看顾病情,还不能走远了务工,进项都远不如从前……不如当几件郎君的随身物件,来解眼前燃眉之急?”
俞泽眼底的不耐烦一闪而过。
除了块玉翡,他确还随身佩了条镶金玉环蹀躞带,里头装了佩刀、砺石、哕厥……等物,他非常确信的是,若非自己还吊着口气,只怕此女早就将它们据为己有。
醒来这两日间,此女好似生怕他是个忘恩之人,三不五时就要提及救命施恩,付出了多少代价云云……他听得实在耳朵都要起茧。
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上头也并无明显身份标识,如若可以用其换来几日耳根清净,当便当了,俞泽漠然点了点头。
丁翠薇见他应了,忙不迭将那堆物件捧到他面前挑拣,眸光晶亮着,用指尖将其一一拂过。
“寻常百姓人家吃饱都费劲儿,唯有郎君这般的金贵人,才会在穿戴上这般讲究哩,瞧这哕厥与带钩,镶金嵌玉的,一看便知值不少银子……”
俞泽强忍呱噪,耐着性子嘱咐,
“先将其砸碎,再拿去当。”
?
砸?
好好的物件为何要砸,当铺掌柜个个都是人精,保存完整的物件尚且都要压价,若将碎金裂玉捧上去,那便更换不回什么银钱了……丁翠薇心中腹诽着,正想要辩上两句……
可对上男人清明剔透眸光的瞬间,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深意。
她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素来过得拮据,若乍然拿件贵重之物去当,旁人见了必定生疑。
单让人晓得她收留了个伤患事小,可若让俞泽的生死对家查到蛛丝马迹,追杀围剿到此处,那麻烦便大了。
钱财与性命孰轻孰重,丁翠薇拎得清。
只是手握石块,砸向那块晶莹剔透的白玉哕厥时,她不免还是一阵肉痛,砸完又弯腰拾起查检一番,而后欢天喜地递到俞泽身前。
“郎君瞧,我力道控制得极好,这白玉哕厥虽碎了,可豁口并不大,裂口也不深,若拿去当,必还能值些钱呢。”
俞泽丝毫不觉有何好欢喜的。
在世家勋贵眼中,如若沦落到要靠变卖随身之物,才能换得口粮果腹,那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也只有这市侩民妇,才会觉得占了便宜,为此沾沾自喜。
他眼底含着讥诮,面上却笑得春风化雨,“甚好。”
——
虽是枚残缺的哕厥,可丁翠薇未免吃亏,特跑了镇上的三家典当行,令她没想到的是,此物竟换来了足足十两银子。这个数额,可令寻常一家三口吃香喝辣过上半年。
“这料子光滑细腻,油润亮泽,乃是上好的和田暖玉,如若未曾破损,价格至少翻上十倍。”
当铺掌柜将其怼在透镜下,翻来覆去地观看,嘴中再三道着可惜之语,又夸丁翠薇运气好,竟能在河道边偶然捡到此物。
不过是块用来挑解衣带绳结的哕厥,价格竟就如此不菲,由此可见俞泽的家底之丰厚。
那哪儿是半死不活的病秧子,那分明是天上掉下来的财神爷!丁翠薇愈发觉得自己未救错人。
这十两看着多,实际上却不经花。
当初为挽救俞泽性命,丁翠薇让苏大夫用的都是最好的药材,所以单在药铺还债,就去了七八两,想到今后免不了还要些养护费用,余下银钱她也没敢乱花,只在镇上给俞泽添置了不少东西。
此人出身富贵,平日里吃穿用度定是顶顶好的,在手头有余钱的情况下,她想尽力让他在养病期间过得舒心些。
如此这般,今后待他病愈了,才会愈发感念她的恩情。
空空的背篓,逐渐被各种各样的物件塞满,直到丁翠薇觉得肩头沉得几乎背不动,这才预备打道回府,还未走几步,迎面便遇上了孔春。
孔春乃镇上商户之女,是丁翠薇以往在镇上做活时相识,因年岁相当,二人逐渐熟稔,有些交情,她一把将丁翠薇拉到个偏僻巷口。
“薇娘,若再碰不上你,只怕我要亲去桃源村寻你了。”
丁翠薇免不得解释几句,“家中的猪染了猪瘟,丁叔近来又犯病,我一时走不开,只怕接下来两个月都没法来镇上做工……你着急寻我,有何事么?”
孔春伸脖张望了番,眼见四下无人,才由袖中掏了封信出来。
“这是曹安由京城给你寄来的信。他不好直接寄给你,或也晓得你心中还有气,便寄给了我阿兄,托我转交给你,你看了后,好歹写封回信给他。”
丁翠薇望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面上隐隐显露出几分嫌弃,“写这劳什子回来做什么,莫非他不知我识不得几个大字么,且我同他已无甚好说,今后若再写来,直接撕了便是,免累得你在中间传话。”
孔春晓得她的脾气,也不敢将信强塞过去,只仔细观她神色,小心翼翼劝道。
“薇娘,我听阿兄说,会试虽还未开考,可曹安已在京城的诗会雅集上崭露头角,获得不少高官青睐,入仕当官是迟早的事,你们相识甚早,他对你又如此有心,就算入门做妾,他也必不会亏待你的,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么?”
“无甚好考虑的。”
丁翠薇答得极快,语气斩钉截铁,为以绝后患,她甚至又添补了句,“你阿兄若要给他回信,就说我已另有了心仪男子,此生非那人不嫁,让曹安今后都莫要来沾边。”
“倒也不必说这样的气话,这短短月余,你上哪儿去结识旁的男子……”
“天上掉下的,河边捡来的。总之我说有便是有,你照说就是。”
眼见天色不早,丁翠薇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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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再耽搁下去,嘴上搪塞了几句,而后颠颠肩上沉重的背篓,抬脚匆匆离开。
镇口的车夫一如往常在吆喝凑客,平日里她只充耳不闻,可今日路过时,脚下的步子却微微停滞,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舍得花钱坐车,照常走回了家。
于叔正坐在院中的小板凳上,动作僵硬地朝圈中撒着鸡食,望见丁翠薇回来,立刻放下手中活计,迎上前伸手接过她肩上的背篓,他有些被这重量惊到,憨傻的脸上尽是关切与心疼,“薇娘累,快……快歇…”
丁翠薇走了一路,脸色都有些发白,可还是扯起嘴角冲丁叔笑笑,“这算得了什么,薇娘一点都不累。”
比起累,丁翠薇更多的兴奋。
她向来节俭,从未如今日这般花过钱,哪怕不是花在自己身上,却也有种出手阔绰的喜悦。
她接水洗了把手,用巾帕简单擦拭了番额头与脖颈间的汗渍,都顾不上做饭,就先拎着背篓踏入房间,迫不及待与俞泽分享起今日的见闻。
她惟妙惟肖模仿着当铺掌柜的神情,说到兴奋处,手脚都一同比划,透着几分傻气……
这种十两银钱带来的快乐,俞泽显然很难感同身受,只觉她眼皮子太浅,未曾见过什么大世面,却依旧耐着性子听着,偶尔也会温言应合几句。
“为让郎君睡得更舒适些,我特买了新被,是用今年的新棉弹得哩,盖上去可暖和了,换下的这床正好给丁叔盖……又买了几本杂书……剁了两斤上好的牛腱给你补身……”
俞泽用眸光一一扫过,除了口头上赞她贴心以外,当时并未想太多,可当夜晚来临,眼见她依旧坐在烛光下,取出那双破旧的布鞋缝补时,他忽觉心头涌上阵烦躁。
他按捺再三,终是蹙着眉头问出了口,“……添买了那么多东西,怎就不知给自己换双新鞋?”
丁翠薇埋头缝鞋,拈着针艰难穿过鞋面,压根就顾不上抬眼看他,只道了句,“你莫嫌它老旧,若将就将就,它还能撑过今年春夏呢,又不是钱多了烧得,岂能破了就换,坏了就扔……”
身周一切簇新的俞泽,闻言后只觉心头燥意更甚,一口浊气憋闷在胸口,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在榻上微微翻了个身,脆弱的床架便发出咯吱刺耳的声响。
委实见不得她这幅抠搜模样。
又不是没有余钱,再换双鞋又花得了几文?
不过是她自己没苦硬吃,实则与他不相干。俞泽胸闷气堵,阖着眼怎么都睡不着,只听得她将针线活收了,又去隔间烧热水,又过了半晌,塌前传来她的声音。
“郎君暂且莫睡,容我先给你洗澡擦身,脱光了衣裳会有些冷,我已端了盆炭火进屋,如此好歹会暖和些……”
?
脱光?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俞泽蓦然睁开眼,就见丁翠薇倾身上前,直直伸手就要掀被,他颇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就往塌边躲。
丁翠薇却并无丝毫不自在,脸上不见半分羞腆,一切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煞有其事说道,“苏大夫可特地嘱咐过,伤口不能捂着,需定期涂抹药膏,更换绷带。再说了,你以为昏迷不醒时,是谁给你擦身更衣的?”
俞泽后知后觉想到这茬,怔愣望着眼前女子,神色微僵。
“躲什么?”丁翠薇无甚所谓耸了耸肩,
“该看的不该看的,实则我都看过了。”
4. 第 4 章
第四章
乡村民女,未经教化,说起话来直来直去。
倒让俞泽这么个大男人,听得有些尴尬臊然。
以往俞泽身侧差遣的都是小厮,从未让婢女近身伺候过,现下乍然要在个相识不久的民女面前宽衣解带,难免有些不自在,可眼见丁翠薇这副照章办事的姿态,他若再扭扭捏捏,反倒不像大丈夫作为。
更何况,他现下唯有右臂能活动自如,确无法自理,便也只能硬着头皮,任她作为。
丁翠薇看出他的局促,不由有些好笑。
她以往得闲时,常在医馆帮工,见惯了光着膀子赤着腿的伤患,在她眼中,俞泽除了身形高大些,肌肉健硕些,皮肤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格外多些……实则与那些伤患并无本质区别。
本朝看重出身门第,士庶有别,隔着不可逾越的天堑。
可就算知道俞泽非富即贵,丁翠薇也并无半分趋炎附势的低姿态,甚至自觉是施以援手的恩人,待他从不拘谨,反而格外随意。
就像现在,解开他身前的衣带之际,她甚至还能顽笑几句。
“郎君都伤成这样了,却还能想着谨守男女大防?也是,瞧郎君年龄已然不小,想必家中已娶了娇妻美眷,莫不是家中妻子管得严……”
跳跃的暖黄灯光下,男人浸了棕榈油般的古铜色胸膛,暴*露在空气中,俞泽哪里被人这般调侃过,正想要下意识斥声“放肆”……
话还未说出口,就感受到她指尖覆了上来。
因常干农活的原因,她的手指比不得寻常女子细嫩,而是覆了层薄茧,带着微微冰凉,划在肌肤上甚至有些粗粝,沿着胸膛上的伤口,又是摸又是按……俞泽瞬间浑身僵直。
她站在背光的位置,单薄的衣裳紧贴在身上,俯身凑近,传来阵女子独有的馨香,香甜中夹杂了些草木药根的味道,窜入鼻中,闻着莫名觉得心安。
丁翠薇检查完伤口,拧干的温热帕子为他擦身,依旧顺着先前的话调笑,“管得严也无妨,你归家后大可和妻子好好解释,想必她可以理解,若实在懒得应对,便只说是被个男子所救……”
她这身衣裳穿久了,不仅洗得有些发白,衣襟亦有些松散,以俞泽半卧着的角度,轻易就能望见领口下大片白腻的肌肤,胸脯随着擦拭的动作上下起伏,好似飘在天边的软绵云朵。
窥见此等香艳风景,俞泽只立即偏脸到一旁,神色并无半分异样。
“在下尚未娶妻,薇娘莫要随意编排。”
或是俞泽生得格外英俊,平日里又好脾性惯了,丁翠薇并不觉得这解释有多严肃,她本就有心逗他,现下脸上笑意愈发浓烈,挑着眉毛。
“嚯,那我该不会是这世上,头个见你未着寸缕的女子吧?委实荣幸,荣幸之至……”
她怎得如此不知羞?
果然是混迹市井久了,将女儿家的骄矜与尊贵,也全都消磨光了。俞泽只蹙紧了两道剑眉,干脆默不吭声阖上了眼。
——
曹家。
门房举着封书信,兴高采烈快步到后院禀报,“老爷夫人,公子由京城传信回来了。”
家主曹文康听见动静,甚至都等不及让人将信承上,立即起身踏出厅堂。
曹安乃曹家嫡长子,自小天资聪颖,在读书上很有天分,被阖家寄予厚望,此次入京赶考,还未传回过只言片语。
曹文康得了儿子音讯,原还很高兴,可看过信后,脸上笑意却一点点沉冷下来。
信纸有五页,前两页说的是曹安在京中近况,结识了什么志同道合之人,为备考做了何等准备云云……后面三页,竟都关乎丁翠薇。
“呵,人是去了京城,心却落在了桃源村。眼看会考在即,他倒好,满脑子都是儿女情长,我看他是被美色迷了眼,猪油蒙了心!”
信上言辞恳切,道得都是求父母成全他与丁翠薇的婚事,如何放心不下她,嘱咐家里人要对她好生照顾……毕丽珍是个心肠软的,终归不忍儿子为此事日夜挂心,抿了抿唇,终究还是试探着说道。
“此情此景下都挂念着薇娘,由此可见安儿的真心……若要我说,薇娘也算是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除了家世微末些,其余样样都不差,与安儿又有少年情谊,不若干脆成全了他们,容她入门做个妾室……”
“你作妖得很!未娶妻,先纳妾,今后还会有哪户好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儿子昏头胀脑便也罢了,未曾想妻子竟也这般拎不清。
曹文康打断她的话语,气得在廊下来回踱步。
“京中有多少世家勋贵要给女儿相看夫婿?擎等着揭榜那日捉婿呢!只要安儿位列前茅,公爵豪门的女儿都娶得,那些世家贵女个个心气颇高,若见他后宅置了旁人,哪里还愿下嫁?”
“朝中若无岳家助力,他今后还有何前程可言,莫非要同我一般,屈居县令一世么?!”
毕丽珍倒也并非不知其中利害关系,只是多少有几分心疼儿子罢了,可眼见丈夫反应如此激烈,只耸着肩膀缩在一旁,一时不敢再说话,过了许久才嘟囔了声。
“……儿子要定了她,你我又有何办法?”
“认定了又有何用,他还敢违逆父命么?”
嘴上虽是这么说,可曹文康晓得儿子脾性。曹安心性坚毅,认定之事鲜少有转圜余地,实际上自考中解元那日起,他就已向家中长辈开口提及此事,而后更是三番五次表明态度。
如若阻挠太过,不仅会影响儿子备考,父子之间恐也会生了嫌隙。
好在丁翠薇并未松口。
据说儿子临行前去求娶时,二人没有谈妥,反而大大吵了一架。
那女娘也不知是如何想的,莫不是觉得拿捏住了郎君的心,瞧不上妾室位分,妄想做正室嫡妻不成?
“会考三年一次,此等紧要时刻,万不可让他分心,暂先写封回信去京,道只要他此次会试名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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榜,我便应允此事。”
毕丽珍正惊讶丈夫为何忽然松口,蓦然抬眼,就见他扭身踱步回了厅堂,撩袍定坐在官帽椅上,缓缓悠悠开腔。
“掐指算算,丁建与那女娃流落到桃园县,已有六七年之久,念及一老一小都是苦命人,我平日里对他们也从来都是照拂着的,但今时不同于往日,为了让安儿断了念想,为保往后曹家后宅安宁,便也只能出此下策。”
“犹记得他们当年好似是要去寻亲的……现下,也是该离开了。”
——
桃源村。
在丁翠薇的悉心照顾下,俞泽好得很快。距他转醒不过区区七日,除却左腿那处重伤以外,其余伤口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无需人时时在旁看护。
这天晚上,丁翠薇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得塌上传来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她立即警醒起来,将手落在枕下的菜刀上……
终究是个不知底细的陌生男子,如若趁身体好转了些,就对她生了歹心,欲行不轨之事,那她自不会让他有好果子吃!
丁翠薇神经紧绷,做出随时准备攻击状,过了几息见俞泽没有任何逾矩,这才意识到他是想要起夜出恭。平日里他行动不便,都是被丁叔搀着去的,现下夜深,他或是不想麻烦旁人……
丁翠薇松了口气,将指尖由刀柄处挪开,佯装刚刚转醒,睡眼惺忪道,“郎君快躺回去,伤口好不容易愈合,可别又崩裂了,有何事大可同我说……”
漆黑一片,看不清男人神情。
单听声音的话,是极其和煦的。
“抱歉,未曾想还是将你吵醒了……”
“郎君可是想去方便?我来帮你。”
丁翠薇迅速披上外衣,趿拉着鞋,立即上前搀扶。
清辉的月光下,俞泽的面色有些发白,额间也冒了密汗,浑身都有些微颤。到底重症未愈,强撑身子由榻上走到墙根,不过区区几步,他却走得很是艰难。
方才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丁翠薇心中生了些惭愧,干脆将男人臂膀抬高放落在肩头,为更好给他支撑,另只手环住他的窄腰。这姿势格外亲昵,二人半个身子都靠在一起,足以让男人感受到她玲珑有致的身形,馥郁浓郁的体香,散落发丝划过肌肤的细微触感……
丁翠薇感受到他下意识往旁避了避,或是透支了些体力,他的声音有些微喘,“更深露重,我自去便好,只劳驾薇娘递把锄头过来。”
倒也是犟。
苏大夫今日来复诊时,倒也说了可让他适当活动,只是丁翠薇依旧有些不放心,狐疑问道,“你自己行么?”
“十余步而已,无事的。”
听他这么说,丁翠薇倒也乐得省事。
可望着那个在黑夜中撑着锄头踉跄离开的背影,她脑中不禁升起了个极其怪异的念头:他究竟是谦逊有礼,不愿给她添麻烦……
还是反骨桀骜,根本就不喜让她触碰?
5. 第 5 章
第五章
这念头转瞬即逝,丁翠薇并未深想。
其实眼见俞泽好转,丁翠薇是打从心底高兴的。
不是为他,而是为了自己。
哪怕在做活时,她都会忍不住想,待俞泽完全痊愈那日,会对她如何千恩万谢,又会赠下多么丰厚的酬金……想着想着,有时候甚至会毫无预警吃吃笑出声来。
“薇娘何故如此开心?”
耳旁传来男人疏朗轻柔的声音。
丁翠薇原是买了块料子,正在给俞泽缝制新衣,闻言后立即扭头,对他笑颜如花道。
“无甚。就是觉得我实在太会买了,这料子质量上乘,花色又好,居然只要十贯钱,可不就是赚到了么?待裁剪好,郎君穿上身必俊俏极了。”
丁翠薇说到此处话语一顿,复又抬眼,极认真将男人端详一番,而后脸上笑容绽得更大了些,“郎君相貌生得真是顶顶好,比我以往见过的所有男子都好看,就算披块麻袋,也依旧俊俏!”
俞泽怔了几瞬,指尖不自觉将被面攥出微微皱褶,过了好一阵才将其松开,原本抿紧的薄唇,也略略上弯。
他乃受人顶礼膜拜的上位者,无论是百姓的夸奖赞扬,还是朝臣的谄媚讨好,都听得太多太多,以至于到了从不挂心的地步。
可丁翠薇这几句没有任何修饰、坦率直白的夸赞,却莫名让他涌出些异样的微妙感受,说不清是种怎样的情绪,但确实并不反感。
“劳薇娘为我费心做衣了。”
丁翠薇将俞泽的无聊看在眼里。
俞泽将将转醒时,因着二人还并不太熟,所以他不大开腔,只躺在榻上双眼望着屋顶,也不知在想什么,总之是副思考筹谋的模样,可一个人在屋里呆久了,难免会觉得憋闷,后来渐渐的,才主动同丁翠薇说话。
“郎君看看书吧,那几本是我新买的……不然作画?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若实在无聊了,我现下左右无事,同你对弈几局?”
。。
俞泽闻言,面上一片漠然。
她买的那些书,大多都是些缠绵悱恻的男女情爱故事,夹杂了些难以入眼的错漏劣籍,将将能看的灵异志怪,早被翻看了无数遍;至于作画,墨劣笔粗,他只用过一次,便觉实在消受不来。
若说对弈,单论她那手一窍不通的臭手棋艺……他宁愿看书作画。
丁翠薇看出他的不为所动,歪头想了想,“倒不如随我出门走走?此处虽略偏些,可景色却实在不错,现又正是春季,溪边的野花都开了,五颜六色可好看了……”
除此之外,实在是没有任何其他消遣……俞泽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平时鲜少有人来丁翠薇的住所,苏大夫又是个口风严谨的,绝不会对外透露她捡了个男人回去,只是那日不知怎得,竟由刘瘪三嘴中捅漏了句出来,可他那张脏嘴惯爱给人泼脏水,从未有人将他的话当真,所以丁翠薇不怕。
叔侄两个都不喜水,平时如若无事,鲜少到溪边来。今日有俞泽陪在身侧,丁翠薇倒也很是欢欣,脚步轻盈在前头带路,时不时回望,预备着他如若摔倒,好立即上前搀扶。
俞泽的腿伤还未痊愈,拄拐缓慢前行,落在旁人身上或有些狼狈,可配上他那张脸,再加上通身清贵,生生走出了几分气定神闲、闲云野鹤的优雅意味。
暖煦的阳光洒落,将潺潺的水波照得泛出碎金色的漾光,飘荡的柳叶划过河面,鸟雀自在飞翔……一切都是生机盎然的样子。
春光短暂又美好,可就算俞泽以往无恙时,也从未有时间好好定心观赏过,倒是丁翠薇,给俞泽寻了块平整的低矮树墩,待扶他坐下后,就自在穿梭在田野花丛中,手中已摘了几朵绚烂盛开的花朵。
“春日里时兴吃荠菜,采摘了新鲜的送去大户人家,都能换些银钱哩,去年我就靠这营生赚了五十文钱,它有些药性里头,吃了对你有好处,我这就摘些回去和馅做饺子。”
丁翠薇望去,只见俞泽好似并不为眼前的景色沉浸,不禁问道,“郎君可是在担心负伤在外,家中生意无人打理?”
俞泽是个心有成算之人,自然不会同个浅浅相交的民妇说出心中顾虑,但此次遇袭,确实来得格外猝不及防。
好在他只是受了点伤,而那些刺客却都被他杀断了气,身侧心腹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忠心耿耿,绝不会对外透露他失踪的事实,销声匿迹在此养两个月伤,朝中也出不了岔子。
“虽说也有其他族亲帮忙打理,可终究有些放心不下,毕竟我那生意对家手段非同一般,只怕他们难以应付。”
俞泽默了默,干脆顺着她的话说。
溪边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几只蝴蝶翩跹飞舞,丁翠薇臂弯中揽了大把芥菜,踩着香气走近,她收起平日里的玩笑摸样,一字一句道。
“为些蝇头小利就害人性命的歹种,老天爷也不会帮的,否则郎君哪还有命好好站在这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我说,他们今后必都会败于你手。”
这番话倒是很合心意,俞泽眸底透出些格外绮丽的光芒,声音暖煦得如绚烂春光,“如此,便承你吉言了。”
只是这话音刚落,这民妇便恢复了本性,立即换上了副市侩慧黠的笑脸。
“若当真有那日,郎君便派人给我送个口信,也好让我沾沾你的喜气,当然了,若能稍带些喜饼,绸缎,喜钱啊什么的,我通通也是不拒的……”
所以先头之所以温言抚慰,不过是想要因此得些好处罢了?
俞泽神色未僵,倒也并不觉得意外,心头甚至涌上些“果然如此”的感受,眸底的那抹光芒迅速隐去,神情恢复冷酷,望向她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戏谑。
河坡原本平整的草面,被翻腾得有些坑洼,丁翠薇那双老旧的千层底,也沾上了许多新鲜的湿润泥土,她熟练地将鞋底在翠绿的草面上剐蹭几下,拖出两道长长的泥印。
她探出大半个身子对清澈的水面自照,将那朵开得最绚烂野花,别在靠近右耳的发髻上,而后扭头冲俞泽爽朗问道,“郎君瞧,好看么?”
平心而论,此女确很美貌。
山林间入眼皆是苍翠,河面泛着金色的粼粼光波,她着了身浅黄色的圆裾,衣带随风飘荡,只鬓边缀了朵粉红色的小花,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倒有种天然去雕饰,芙蓉出水般的清雅。
“好看。”
俞泽语气并无多余起伏,仅是陈述事实。
二人往回走,丁翠薇臂弯中虽拢着大把荠菜,却也时时留意俞泽,同他靠得很近,只听得前方深草处传来声嘿呦喂,丁翠薇听到这刺耳的声音,两道弯月立即拧到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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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你不愿跟曹安,原来是另藏了个相貌更俊的。”
刘瘪三阴阳怪气嘲讽完,面露凶光,冲着俞泽枭笑两声,“劝你莫要被美色迷了眼,须知她就是专门做流莺的,那屋子如娼窝般,以往曹安都不知留宿过多少次,只要银钱给够,人人都沾得了身子……”
丁翠薇气得浑身发颤,干脆将荠菜扔到一旁,抽出别在腰间的镰刀就冲上前去,此时丁叔听见动静,也抄了木棍出来,撵着刘瘪三就是一顿打,刘瘪三先是被推了个趔趄,又忌惮丁叔武艺高强,无力招架之下,只能骂骂咧咧落荒而逃。
村中不仅有许多鳏夫,还有娶不上的媳妇的流痞,丁翠薇个外来的弱女子,在他们眼中无异于块肥肉,以往有曹家护着,他们只敢在暗处垂涎,从不敢犯到丁翠薇身前来,现下显然是按捺不住了。
丁翠薇就算再要强,也是个要脸面的女儿家,只觉羞愤至极,她先是将荠菜捡回,带了几分气性往前走,到家后将其往院中的木桌上一扔,发出簌簌响声。
虽说是些胡说八道,可丁翠薇不免还是觉得委屈。
她无依无靠,凭自己顶天立地活在这世上,凭何就因是个女子,就要平白被泼这样的脏水。
旁人听了便也罢了,偏身旁还有个俞泽。
虽说他们并非同路人,待他伤愈后二人自会一拍两散,可终究还要在同个屋檐下相处这么久……丁翠薇想到此处,愈发觉得难堪至极,气得红了眼圈,眸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薇娘?”
听到身后男人带着关切的轻声呼唤,丁翠薇身躯愈发绷紧了几分,并未回头,只翁声翁气应道,“嗯。”
安静的庭院中,传来微弱的“啪嗒”声。
一滴泪珠顺着丁翠薇的面庞滑落,滴落在充满岁月痕迹的桌面上,她快速伸出手,将泪渍迅速抹去。她将涌上的酸涩极力咽了下去,带着几分冷硬涩然,佯装轻描淡写道。
“不过是只乱吠的丧家之犬……”
俞泽将眸光落在窗前那个倔强的单薄身影,心中委实有几分讶然,或是她平日里泼辣爽利惯了,挑水熬药,赶鸭撵牛,料理农务样样能干,却没想到竟也会因几句秽言如此难过。
俞泽并未将那些冒犯放在心上,毕竟如刘瘪三那等地痞流氓,压根都不配在他近身出现,做脚底泥袍间灰都不够格,平日里绝无有机会说第二个字,就已经被捅漏成筛子了。
至于此女品性究竟如何……压根就不重要,他此刻身陷囹圄,救他之人哪怕是个恶贯满盈之人,只要能悉心照料伤情,他亦会佯装毫不在意。
“薇娘无需解释什么,我知那些都是攀蔑。”
他嗓音低柔轻缓,带了种消释寒冰的暖意。
丁翠薇闻言后,神魂略微晃荡,心跳得莫名更快了些。
不是不明白男人的好意,可此刻倔强占了上风。
她并未沉浸在温言抚慰中,更多的是有种自尊被踩在脚底,还被人撞破的屈辱。
她吸吸鼻子,扭身望向俞泽,睁圆了微红的杏眼,略带几分赌气。
“攀蔑也好,事实也罢,这救命之恩总做不得假。退一万步讲,就算我真是流莺,莫非这恩你就不报了么?我所求什么,郎君心中应当很清楚。”
“我并不在意你如何看我,届时记得还恩就行。”
6. 第 6 章
第六章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丁翠薇并不惧于戳破这层窗户纸。
她的那点心思全都挂在脸上,就算不说,料想俞泽也心知肚明,倒不如挑破开来,也免得他今后装傻充愣地赖账。
可负气将这话说出口,她不免又有些懊恼……
俞泽说相信她的为人,分明是一片好心,她却如此反应,倒显得有些不识好歹。两厢里正沉默着,此时院门吱呀一响,丁叔回来了,浑身灰扑扑的,右脚裤管还沾了半截泥。
丁翠薇心里还略微有些别扭,低头翁声翁气道了句,“丁叔必是方才去撵刘瘪三时,不慎踩到泥坑了……我先将郎君扶回屋休息……”
“你自忙便好,暂且不必管我。”
俞泽对她的态度依旧如常,音调还是那般低柔轻缓,好似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可在他偏过身自行回房那刻,丁翠薇莫名感觉到他的疏离,心中生出几分涩然。
她暂且将注意力挪去了丁叔身上。
自打有记忆起,她就跟在丁叔身边了。丁叔生得高大,长得也端正,识文断字,武功高强,根本就不像是个混迹江湖的草莽,合该很有前程的……偏被她这个小拖油瓶,以及疯病耽误了。
“薇娘不怕,我,我打断他的腿!”
哪怕是疯了,丁叔潜意识里也顾念着薇娘。屋舍周围但凡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顷刻抡着棍棒就出去查看,这些年若无他在旁看护,只怕丁翠薇早被外头那些恶狼吃干抹净了。
丁翠薇眼见他这副咋咋呼呼,急欲帮她出气的模样,又不免生了些难过。她将人扶坐在石凳上,屈膝下蹲,将那只满是泥垢的脏鞋脱了下来,耐性地温声安抚着。
叔,都怪薇娘不争气,这么多年都没能为你攒够治病的银钱。
不过快了,至多再过两月,就可为你聘请名医,根治病症了。
——
庭院中响起哒哒的剁菜声,炊烟由烟囱中笔直升起而后迅速消散,饭菜香随之由厨房中飘荡而出……自俞泽来了后,丁翠薇便常去买新鲜鱼肉给他补身,餐餐都变着花样做好吃的。
丁翠薇拮据惯了,考虑到手中银钱不太多,又还要支撑家中两个病人的花销,所以只敢把钱花在刀刃上。
肉都给俞泽吃。
俞泽若没胃口,又或者是吃不完,锅中剩下的便留着给丁叔,而丁翠薇自己,许多时候只在肉汤中掺些清水下面,偶尔加个荷包蛋,两把青菜……如此她亦很满足。
大约身子还需修养,就算可以下地行走,俞泽也并不出房间与他们同桌就餐,每每到了饭点,都是丁翠薇端了饭食送到塌边。
“郎君,这荠菜方才还在地里长着,现下就煮熟到畹里了,我便同你打赌,哪怕是皇帝老儿,都吃不上这么新鲜的,剁碎了与鸡蛋和在一起做馅料,滴了香油,绝没有不好吃的理。”
“还有这黄牛排骨,卖得紧俏得很,若非特意同屠夫提前知会过,是断不可能买得到的……郎君快尝尝看。”
喷香扑鼻的饭食,被摆放在塌前木桌上,俞泽抬眼望去,氤氲的透明热气后,是丁翠薇略带了几分傻气的面庞。
每到此时她总会絮叨几句,而后睁圆了眼睛,眸中闪现着期待的光芒,等待着他的评价。
俞泽待人待事严苛,满朝的文武官员,都鲜少能得他的夸赞,且平心而论,这民妇的手艺对比起他以往尝过的美味珍馐,实在相差甚远,也并不是顿顿都合他的心意。
俞泽顶着热切的眸光,姿态优雅抬手执箸,夹了个饺子送入嘴中,细细咀嚼……或是有心糊弄,又或是随意敷衍,他微微颔首,温声道出两个字。
“好吃。”
丁翠薇是极其容易欢欣的人,毕竟费尽周章做了顿美食出来,若得了旁人认可,也总算没有辜负食材以及她花费的功夫。
她笑弯了眼睛,“好吃郎君就多吃些,如若觉得不够,我待会儿再给你添。”
说罢,便出房同丁叔用膳了。
“嗷呜”,门外传来狗崽子的呜咽声。
旺财是丁翠薇三月前捡回的,那窝狗崽子就独剩了它一个,躺在母狗尸体旁嗷嗷待哺,叫唤得很是凄凉。她想着狗犬不费什么吃食,且养大了能帮忙看家护院,就抱了回来。
每次用膳,旺财就摇着尾巴到处打转。
俞泽眼见它窜到塌前,便如往常般,将碗底剩下的四个饺子,不动神色丢落在地,旺财欢腾上前,全都嚼吞入狗腹。
——
“薇娘,薇娘,快看谁来了?”
将将用膳完毕,丁翠薇正烧热水洗碗的功夫,忽听得院外远远传来个熟悉的女声,还夹杂着妇人的交谈。
她被吓了个激灵,忙不迭将湿手在抹布上擦了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入屋中,抬高食指到唇边,冲俞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急惶惶将房间门窗”啪嗒”关掩上。
直到做完这一切,丁翠薇这才小跑着去推开院门,颇有些受宠若惊,语调慌张道,“伯母,苏大娘,你们怎得来了……快,快请进……”
苏大娘笑笑,“县令夫人来桃园村探亲,顺道来看看你,我来给你送药,赶巧遇上,就一道来了。”
丁翠薇忐忑将二人引入厅堂……她确实没想到毕丽珍会来此处,这些年随着曹安愈发对她表露情意,毕丽珍待她便不如年少时亲和,这般来桃源村探望,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总不会是因她不愿委身给曹安做妾,而特意前来羞辱的吧?
无论如何,都绝不能让毕丽珍知晓俞泽的存在,没得让人觉得她不知好歹,竟为个外头捡来的野男人,而拒绝了解元的娶纳。
丁翠薇给二人倒了杯茶水,毕丽珍望着那缺了豁口的杯子,并未端起解渴,而是仔细打量着眼前一切,宅院中处处都很粗陋,就她坐的这张椅子,都随着动作在细微嘎吱作响……只是难得干净整洁。
其实也不怪儿子对她情深不可自抑。
实在是这女娘生得太过美貌,布衣木钗也难掩姿容,满林的春光好似都及不上她半分芳华。
以往二人年少时,眼见他们相处得极好,毕丽珍也存过想成全的心思,只可惜,可惜儿子出息愈发大,薇娘她担不起了……
闻见院中飘荡着的浓重药味,毕丽珍不由抬眸,望向院中只一味闷头砍柴的丁叔,眼见他还是痴傻状,不由带了几分唏嘘问道,“薇娘,多年过去,我瞧老丁的疯病并未好转,反倒好像更严重了?”
“伯母并未看错,以往丁叔还能偶尔去镇上做些搬扛营生,可这两三年病症愈发严重,鲜少有清醒时候,我也不放心让他出门,只让他帮着在屋宅附近打水锄地,看顾鸡鸭牲畜,好在生活还能自理,我在外头时不至于太过担心。”
毕丽珍沉默几息,也不再闲话,隐晦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你就从未想过带他重回故地么?老丁这是失魂疯症,老人们常说此乃三魂七魄丢散,你若能带他多见些旧人旧事,将失落的魂魄重新拾捡回来,他这疯症指不定就好了呢。”
丁叔这疯病,一直是压在丁翠薇心中的大石。就算知道神鬼之说不可信,可这么多年,苏大夫拼尽浑身医术,试过百余种古方,却依旧未能让丁叔的疯病痊愈,所以她乍闻此言之下,难免心间微动。
一旁的苏大娘亦点头符合,“这说法倒也并非信口胡诌,在医书上是能寻到出处的,只是带老丁寻根问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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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何容易?此处距衡州隔山隔海,薇娘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家,生得又这般好颜色,如若无人帮衬着,万一在路上遭遇不测,那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如还是另想办法吧……”
“倒是巧了……”
毕丽珍温温浅浅笑道,“我家中族亲三日后正好要远赴衡州,薇娘若有意,可带老丁随行同去,他们在衡州颇有权势,于我面上会照拂你们,且今后无论在衡州发生何等状况,都绝无人敢欺到你们头上。”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车架三日后准时出发,薇娘若是想清楚了,寻人让来知会我一声便是。”毕丽珍说罢,也不欲在此处多待,带上随行的婢女便离开了。
丁翠薇与苏大娘起身相送至院门,直待那行人的背影消失在竹林转角处,二人才回到厅堂。
苏大娘此等经年成了精的妇人,一眼就看出了曹家打的什么主意,蹙着眉头啐了声。
“真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定是曹安那头不肯放手,所以他们才打着老丁疯病的幌子,想将你们叔侄二人撵出桃源村。薇娘,他们曹家在桃园县一手遮天,既容不下你,今后自有万千招数等着对付你,你一个孤女熬不下去的。”
“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干脆带老丁头一走了之。她既能当着我的面说出那些话,想必是能兑现的,待你们去了衡州寻到老丁的家眷,指不定还能挣出另片天地。”
“至于你捡来的那个男人,他同你非亲非故,照顾到转醒就已是仁至义尽,委实没有必要费心费力照顾到他痊愈,不如将人放置到官府去,今后自有官差料理,如此做你也不亏心。”
药铺中还有诸多事务需要打理,苏大娘匆匆交代几句,抬脚就回镇上去了。她们两人虽已离开,可话语却一直萦绕在丁翠薇脑中,久久挥散不去。
在丁翠薇心中,世间万物都无法同丁叔相提并论。
丁叔以往常提及,他此生唯有两个夙愿。一则是为丁翠薇寻个好归宿;二则,便是重回故土,常念叨如若不能落叶归根,那他便是死,也不会瞑目。
她如今尚且年轻,银钱以后还可以挣,可苏大夫却隐晦提过许多次,丁叔或已没有几年活头了,现下大好机会就在眼前,想来桃源村今后也待不下去,倒不如……去衡州得了?
此事发生得太过迅速,丁翠薇不由生出万千念想,脑中正浑浑噩噩着,又想起俞泽还在房中,不通风透气只怕他瘪闷,起身吱呀将门推开,直直对上了他轻柔透亮的眼眸。
“薇娘想去衡州?”
俞泽面庞俊美清朗,在浅色素衣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霁月清风,左脚上厚厚的绷带,愈发添了几分引人怜惜的破碎感。他浅笑低问,浓浓的眉毛泛起柔柔的涟漪。
丁翠薇有些不敢看他,垂下乌羽般纤长的眼睫,算是默认。
俞泽窥出她的想法,眸底突涌出丝锋利。
以他现下的情况,是绝不能去官府的,否则若被瑞王那头嗅出行踪,必要卷土重来,非至他于死地不可。
他修长的指尖,将被面攥出微微皱褶.
言语却一如往常般轻柔。
“我不欲成为你的累赘,你顺着自己心意行事便是。”
“可你孤弱,就这么带个疯叔上路,我委实放心不下,其实如若不急在这一时,不如待我痊愈后,再来为你安排此事?届时我不仅可派人护送你们出发,还能给你在衡州置办间宅院……如此也算全了这场救命之恩的情义。”
说到此处,俞泽语顿了顿,而后掀起狭长的眼眸,又颇有些不好意思般暖煦笑笑。
“我确有些私心,也是这段期间吃惯了薇娘的手艺,一想到今后再也吃不到了,不免有些难过……”
7. 第 7 章
第七章
晓之以情。
动之以理。
授之以利。
俞泽这招以退为进,确很能蛊惑人心,至少此刻,确确实实让丁翠薇软了心肠。
赶赴衡州事关重大,她本就觉得还需斟酌,现下经俞泽三言两语的劝说,她更是彻底掩了这个念头。毕竟就算现在带丁叔去了衡州,也只能吃糠咽菜贫瘠度日,可只需再等上一段时间,待手中有了俞泽报恩给她的钱财宅邸,境遇便能大不相同。
买卖如何做才划算,丁翠薇心中门儿清。想清楚这点后,她脸上又展露出灿若春花的笑颜。
“衡州何时都可以去,可郎君的病情却耽误不得,想来郎君也是不愿去官府的,那些官差粗手笨脚,哪能有我细心周到?郎君放心,我必待你痊愈后再着手准备此事,这期间你若有何想吃的,尽管告诉我。”
丁翠薇语顿了顿,又笑腆着脸道,“……郎君方才说给我在衡州置办宅院,这话我听入心了,郎君可不准反悔。”
俞泽唇角勾出抹戏谑的浅笑,只觉面对眼前这个视财如命的粗浅民妇,他实在不该生出任何多余的担心。他眸底的含着几分讥诮,语调却轻柔浅淡。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翌日,曹家。
因会考在即,家中有好几个子弟都要参考,曹家专门大开祠堂,请了得道法师日日祝祷,曹文康才将将上完三柱香,听闻桃源村那处有了音讯,便直接行到主母院中细问。
“去衡州的车马已打点妥帖,那女娘在此无甚私产,想来行囊也收拾得差不多了,那处到镇上有段距离,倒也可以派辆车架去接……”
毕丽珍越听,唇线抿得越紧,最后实在听不下去,这才缩着脖子弱声道,“……她说她不走。”
“什么?”
曹文康语顿,神情流露出些愕然。
”……她倒也并非永生永世赖在此处,只推说明日出发有些仓促,她家中还有些事务尚未理清,想再略缓缓,两个月之后,再带老丁头赶赴衡州。”
“她能有何事务,不过就是在拖延时间!月余之后会考揭榜,她擎等着安儿金榜题名,好上前纠缠呢,打量入门做妾还不知足,只怕还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
曹文康气得怒火中烧,来回在厅中踱步,“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这些年来若无曹家,这桃园县哪有他们叔侄二人的容身之处?!以往瞧她也还算乖觉,怎得这次竟如此油盐不进?”
毕丽珍绞了绞指尖的巾帕,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薇娘是你我看着长大的,她肚腹中没有那些弯弯肠子,否则只需勾勾指尖,安儿都能带她上京城赶考去……若要我说,她绝非有意忤逆,必是另有些难言之隐,其实等上两月又何妨,也耽误不了什么……”
“妇人之仁!你这便是拿儿子的前程去赌!曹家几百年才出了安儿这么根宰相根苗,振兴家业全在他一人肩头,若因儿女私情耽误了,我去了阴曹地府都不知如何同列祖列宗交代。”
“不行,她必须速速离开,既不将你的劝说放在眼里,那便莫要怪我不留情面。”
毕丽珍闻言有些心慌,立即扯了扯他的袖角,“这是要做什么?她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这么多年也怪可怜的,在你我面前从未怠慢过半分,你可切莫气急之下,就做出什么伤阴鸷的事情。 ”
曹文康手臂一摆,将袖摆由她指尖抽出,颇不耐烦道,“我知道分寸,更何况许多事情何须亲自动手?只需对外放个风声出去,那些鳏夫地痞咂摸出他们不再受曹家庇佑,自会去踩上两脚。”
——
七日后,桃源村。
除了照料家中,丁翠薇也常在附近挖挖野菜,采采药草。今日中午收拾完碗筷,便如往常收检东西,预备出门。
俞泽养了一段时间,身体又好了许多,虽说缠着绷带的左脚还不能沾地,手边也还离不开拐杖,可行走时已没了明显的顿停感,为了能更好恢复体能,期间甚至同丁翠薇爬过两次山。
春日正好,男人站定在院中,用裹着抹布的长棍,沾了水在黄泥地上练字,分明是与笔墨丝毫不相关的物件,可他只简单比划几下,苍劲有力,铁画银钩的字体就印落在地。
丁翠薇对书法一窍不通,却也能看出这字是极好的,抚掌连连称赞,“郎君这字,实在是比镇上的书法先生写得还要好,若落在上好的宣纸上,说不定能拿去换银钱呢!”
一旦扯上黄白之物,俞泽便觉败了几分雅兴。他笔锋微顿,掀起眸子朝丁翠薇望去,只见她换了身简洁干练的裤装,显得既英气又飒爽,小腿及腰腹处的布料裹紧,将身形勾勒得愈发玲珑有致。
他神色并无半分异样,只将眸光默默移到了背篓中,蹙着剑眉问了句,“你去采药,带这么多绳索做什么?”
“采神绛草,自然要准备充分些。苏大夫曾同我说过,神绛草可助人重塑筋脉,乃治疗外伤一等一的好药,说是枯骨生肉都不为过,若有它入药,必能让郎君好得更快些。”
“这玩意儿很是稀罕,村中人人都想挖采,就连我这等深入山林多次的人,也是撞了大运,才偶然瞧见它长在了何处,郎君在家中好好等着,我今日就去为你将它挖回来!”
她这雄赳赳气昂昂的姿态,活脱脱像个在立军令状的将领,俞泽眼瞧她这副势在必得的模样,不由轻笑出声,当下倒也并未多想,只微微颔首,“好,薇娘早去早归。”
照在头顶当空绚烂的阳光,随着时间缓缓西移,将竹林的边缘晕染上了层浅浅的金色。
旺财在院中撵了一圈鸡,正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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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凉处打盹儿,丁叔则照例坐在院中的小板凳上,双目呆呆望着院门口的方向,等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回家。
时间逐渐消逝,俞泽隐约察觉到不对。为赶回来给他做晚膳,丁翠薇通常酉时一刻回家,就算是因何事绊住了脚,也绝不会超过酉时三刻,可今日怎得没回来?
此时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院内的两人一狗听到动静,齐齐抬头顺声望去,只听得院门“吱呀”一声,却是常来看诊的苏大夫。
苏大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扶门喘着出气问,“薇娘呢?薇娘可回来了?”
丁叔上前咿咿呀呀说不明白,俞泽隔着窗户温声作答,“她说去采神绛草,至今未归。”
“她不要命了么?那神绛草生长在万丈悬崖的夹缝中间,四周常有毒蛇游走,她莫非以为在崖边采摘过几次人参,就觉得自己个儿无所不能了?”
苏大夫闻言,愈发慌了神,“她此时大抵遭了难,我方才看完诊准备回镇上,听见刘瘪三在村口同人吹嘘,说这次必得让薇娘知了教训,以后就好摆布云云……快,得快快去将她寻回来!”
丁叔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被苏大夫夸张的语气吓着,当下就嘴中唔咽着慌里慌张冲出院门,苏大夫伸手想拦,却没拦住,反而被撞落在地,他哭丧着脸,“老丁此刻不添乱就是万幸,哪里还能指望他找人?别到时候小的小的没保住,老的老的也给折进去了。”
这叔侄二人在苏大夫眼中并非寻常医患,多年相处下来,早就结下深厚情谊,忧心急恼之下,苏大夫抬起微红的眼眸,望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你小子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她不仅冒着声名俱毁的风险救了你,现下为能让你早日痊愈,甚至还豁出性命去采神绛草!若非是你,她早就可以远离这是非之地,带老丁去衡州过上安稳日子了。”
“但愿薇娘所做这一切都值得,你若当真是个忘恩负义之辈,我……我都恨不得要再将你这腿打断。”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俞泽也略有几分猝不及防,可遭了这劈头盖脸一顿骂,他面上神情却无半分异样。
这大夫之所以这般义愤填膺,只是不知这村妇的本性。她施手襄救并非天性良善,而是借着这难得的可乘之机,贪图钱财罢了。
平日里事事周到,照顾妥帖,甚至就连去采那神绛草,也不过是想要为这份恩情加上砝码,为今后还恩时垒个高价而已。
俞泽心中这么想着,可眸光落在她换脱在塌上的衣裙时,还是不禁涌上几分烦躁。原只以为她贪婪市侩,未曾想竟还如此愚蠢!那可是万丈悬崖,她竟也敢攀?真真是无知者无畏。
罢。
是她自己要作死,与他实在无甚干系。今日平安归来便罢,如若跨不过这道坎,那也是她自己的命数。
8. 第 8 章
第八章
这次上山采神绛草,丁翠薇实在做了十足准备。
先是连着好几日来观测风向,考虑到或有毒蛇出没,又在身上洒满了雄黄,还随身带了三条用以保障安全的粗壮绳索。
饶是如此,迎着山风站在悬崖边时,丁翠薇还是不禁心生出怯意,可很快就被自己消解了,她身形灵活,经验丰富,以往就在崖边采过多次药草,这次也必能无恙。
为了能让俞泽早日痊愈,为了能早些带丁叔重回故土,为了下半辈子吃穿不愁的泼天富贵,今日非得将那神绛草采到手不可。
她深呼吸一口,紧贴崖壁,顺着绳索一点点下落,除了草丛中蛇虫游走传来的簌簌声,整个过程算得上顺利,她很快就降到神绛草的位置,踩稳落脚点后,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凿,一点点将这珍贵的药草,连根由山壁中取了出来。
将它小心翼翼放入囊中,丁翠薇心中涌上阵欢喜,可就在她攀着绳索往上爬时,头顶上方传来了个令人厌烦的声音。
“嘿呦喂,我当是谁如此胆大,原是薇娘呐?天可怜见,这般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怎得独自上山采药,由此可见你那相好的只是皮相好看,却不是个知道心疼人的。”
“叫两声好哥哥,待会儿让我好好摸上一摸,我便拉你上来,如何?”
这言语轻佻放浪至极,听得丁翠薇泛起阵阵恶心,若是平日必定是要啐他一脸,可现在悬在半空,一个不慎就要跌入万丈深渊,她态度也不好太过强硬,但实在不愿同他虚与委蛇,只黑着脸不说话。
刘瘪三咂摸出她的态度,当下也恼火起来,“不过就是双破鞋,倒在爷面前装清高,以往有曹安在我是不敢动你,可今时不同往日,我也不与你拐弯抹角,今日便只问你一句,你究竟是从,还是不从?”
丁翠薇双手紧紧拽着绳索,向上仰起的绮丽面庞上,尽是倔强与不屑,“你自去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便就是不从又如何?怎得,莫非你还能杀了我?老娘就算借你八百个胆子,量你也不敢!”
“我劝你最好赶紧离开,否则若待丁叔寻来,知道你对我如此出言不逊,非得将你脑浆打出来不可!”
刘瘪三被激得太阳穴直跳,气得眉头竖立喝骂道,“不过就是个心智不全的老疯子,以为爷当真怕他不成?爷还未尝过你的滋味,自也舍不得下杀手,可若不削削你这通身逆骨,只怕你不知爷的厉害。”
说罢,刘瘪三抽出把利刃,当下就将栓在崖边巨石的其中一根绳索斩断,丁翠薇身形随着碎石迅速下坠,悬停晃悠在半空中,她死命抓住山壁,手掌被划出道道血痕。
”刘瘪三,你个乘人之危的孬种怂胚!”
丁翠薇浑身发颤,气得破口大骂。
“怎得,现下知道怕了?放心,就凭这还拴着的剩余两根绳索,你也摔不成肉泥,可一时半会儿的,你也休想再爬上来,就先这么着吊着吧,待爷先去喝上两盅,再来看你的骨头软了没。”
这话之后,头顶便再没了动静。
丁翠薇偏头往崖底一望,便被那悚人的高度吓得赶忙闭上眼,碎石不断掉落,身旁有秃鹫盘桓,草丛中的簌簌声越来越近……这些动静愈发让她神经紧张。
她努力想再向上爬,可在少了根绳索重心不稳的情况下,她费尽浑身气力,却效果甚微,正在她无计可施之际,忽听得崖边传来几声熟悉的狗吠声,“汪,汪汪……”
“旺财,好狗,我在这儿!上头有没有人?丁叔?救命,快将我拉上去!”丁翠薇瞬间放亮,激动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传来阵阵回响。
果然,一股遒劲轻缓的力道,由绳索传至腰间,将她整个人都缓缓上拉,丁翠薇手脚并用爬上崖边,旺财立即欢腾上前,摇着尾巴在她身周打转。
丁翠薇抬起眼眸,却见拉她上来的人,竟是俞泽。
他穿着浅白长袍,站在夕阳的逆光之下,身周都被晕了层浅浅金边,显得飘然清贵似仙。丁翠薇心头涌上种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她眼圈微红,晶莹的泪珠在眸眶中打转,嗓音中亦带了几分哽咽。
“郎君,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俞泽见她跌坐在地,浑身尘土的狼狈模样,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他在朝堂战场驰骋多年,见过不少沽名钓誉,攀附权贵的谄媚鼠辈。
可他们就算再想图名谋利,也鲜少有人能将性命抛诸脑后。
所以眼前这个农妇,实在是他生平见过最愚蠢之人。或是身上的伤还未完全恢复,觉得她还有几分利用价值,他终究让旺财嗅了嗅她换下的衣裙,跟它上山寻到了此处。
此时那张原还哭丧着的脸上,似是想到了什么,旋即展露了个足以令天地万物失色的绚烂笑容,由腰间取下了个香囊,冲他轻晃了晃。
“功夫不负苦心人,郎君瞧,我采到神绛草了,过不了多久,你的腿伤就能痊愈了!”
此时此刻,俞泽不得不承认,自己竟真真有些动容。
她的手掌还在流血,眉骨面颊也被尖锐的细石划出道道细微伤口,不知在万丈悬崖边悬了多久,才终于采到了这颗药草。他上前将这蠢货由地上拽起身来,垂下狭长的眼睑,抬手轻拂落在她肩头的石子与尘灰。
“薇娘,如此做当真值得么?”
丁翠薇望着他拄拐上前,不禁想到山路如此崎岖陡峭,他在重伤未愈的情况下,拖着行动不便的左腿,不知多艰难才寻到此处,心头不由涌上股暖流,一字一句正色道。
“当然值得。郎君如金似玉般的人,心中不晓得还有多少抱负要去实现,且失踪了这么久,你的家人必定忧心忡忡,岂能因伤病一直耽于此处。若我当时袖手旁观也就罢了,谁让我偏将你揽回家了呢,自是要尽力助你早些康复的。”
俞泽为她拂尘的指尖微顿,有些哑然,只听得她又道,“且郎君你瞧,我现下不也还好好的么,只是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须得赶紧下山,莫要再撞上那杀千刀的……”
偏偏怕什么便来什么。
话音还未落,随着旺财几声戒备的犬吠,刘瘪三由转角的斜径处缓步走近,他压根没想到丁翠薇竟还能爬上来,眼见是被俞泽坏了好事,望向他的眸光中尽是阴狠。
丁翠薇心头一紧,立即跨步上前,挡在俞泽身前。
若只有她一人,大可扭头就跑,毕竟她对这片山林甚为熟悉,刘瘪三未必追得上她,可现在身旁还站着个伤情未愈的俞泽,他这幅文质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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彬,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哪里应对得了这作奸犯科的歹人。
她只能抽出腰间锋利的镰刀,瞪圆了眼睛虚张声势,“丁叔马上就来,你若识相,便赶紧滚,我只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过……”
俞泽经历过大小战役不下百场,他从来都是发号施令打头阵的那个,此时被个瘦弱民妇如护犊子般护在身后,他略微愕然的同时,心中感受愈发复杂了几分。
想起崖边那根明显被人割断的绳子,俞泽眼周骤紧,透出几分令人悚然的暴戾之色,“是他做的手脚?”
“便就是我又如何?你个自顾不暇的瘸子,莫非还想为她讨回公道不成?趁现下还能拄拐走道,便有多远滚多远,莫要败坏爷的兴致。否则,爷便将你另只腿也打折,做只动弹不了的软脚虾!”
刘瘪三觊觎丁翠薇许久,今日眼见她衣着贴身,尽显玲珑身形,愈发按捺不住垂涎之心,他压根就不将俞泽放在眼中,阔步上前,打落丁翠薇挥舞着的镰刀,伸手就要将人拽去林中行事。
就在即将触到她手腕的瞬间……那个躲在她身后的瘸腿男人忽就动了,刘瘪三甚至都没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招的,就觉手臂传来阵剧痛,随着骨骼碰撞的细微粉末声,他的手臂竟就从中折断,软软朝地面的方向垂落。
“啊!”
耳旁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才反应过来的丁翠薇蓦然回首,望向男人的眸光中满是惊喜,万万没想到俞泽瞧着文弱,却竟是个会武的?
她立时有了底气,撸起袖子上前,狠踹刘瘪三两脚,各种脏的臭的一通骂,直待差不多觉得解气了,耳旁又传来俞泽淡漠且冷酷的声音。
“推他下去,伪造成失足落崖。”
丁翠薇瞳孔剧烈震动,立时有些无措。
她杀过鸡鸭鹅鱼,却从未想过会杀人,在刘瘪三痛哭流涕的求饶声中,她缩着脖子怯然道,“我……我不敢。”
俞泽眸底闪现出几分戏谑。
到底只是个未经太多风浪的妇人,行事做派不够狠辣,若照他的一贯作风,此人早已是具死尸。
“忘了他是如何阴魂不散纠缠于你,又是如何四处散播你谣言的?若再有下次,你当我还能上山来寻?”
一想到此人以往的种种劣迹,丁翠薇确有些心气不平,如若不给他些许深刻教训,她都觉得有些对不起自己,眸光扫过余下的两根绳索,脑中灵光一闪,蹲下身利落将刘瘪三绑成了个麻花粽子。
“你方才悬了我那么久,现在便也让你尝尝滋味!放心,我这绳索甚为牢固,单根都可套两百斤的猪猡,自然也兜得住你这几两重的骨头,方才洒的雄黄粉足以撑过夜,明日一早,待采摘野菜药草的村民入了林,自然就会有人拉你上崖。”
“山风呼啸,蛇鼠躁动,你便在此受着吧!”
俞泽并未多说什么,只待她做完这一切,才执了镰刀上前,利落割断余下两根绳索的其中之一,而后在刘瘪三急速下坠、愈发惊惧惨烈的叫喊声中,他牵起丁翠薇略微粗粝的指尖,扭身朝来时的方向而去。
丁翠薇抬眸,只见他清峻无双的侧脸上,神情温和,眸光浅淡,低柔语调落在耳中,听着让人十分安心。
“走,回去。”
9. 第 9 章
第九章
“走,回去。”
有种炙热,由掌心潺潺涌来,消融着丁翠薇冰封的理智。
心脏剧烈跳动,扑通扑通,喧嚣鼓噪,震耳欲聋。
喜欢上俞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他相貌英俊,端方有礼,嗓音也如清风般温雅朗润,由平日里的聊天,就能看出涉猎颇广,更重要的是面对丁翠薇时,从未表露过半分不耐烦。
她平淡孤寂了多年的生活中,乍然闯入个如此谪仙般的郎君,略有几分动心乃是情理之中的,可她拎得清自己的斤两,明白他现在不过是龙困浅滩,待伤好了,二人之间的恩缘必然也就尽了。
意识到这点,丁翠薇迅速稳住心神,为避免肌肤直接相触,将指尖由他掌心抽了出来,只隔着衣料扶住俞泽小臂,低声提示他小心脚下。
偏偏这幕,被上山来寻人的苏大夫及其他村民望见。
只见天色渐暗,西落斜阳在翠绿葱葱的山林后,映射出片橙红绚烂的余晖,由蜿蜒崎岖的山径尽头,二人把臂搀扶,缓缓行来。
男子身形修长挺拔,女子婀娜多姿,相貌登对,宛若碧人。
“嘶,薇娘怎得同那男人如此亲昵?”
“那人瞧着脸生,倒像外乡人,瞧他们那般有说有笑,必是相识有一阵了。”
“之前听到风声,薇娘不是要嫁入曹家么,怎得现在又同旁的男子牵扯上了?如此朝三暮四,成何体统?”
“都传她之所以住那么偏远,皆因那处就是个见不得人的娼窝,曹家人便是因此才不允她入门做妾的,现下估摸是眼见嫁入曹家无望,不知又攀上了哪个男人……”
……
村民们窃窃私语,流言蜚语当下就传开了,苏大夫在旁听着,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原想开口为薇娘分辨几句,又想到二人现下确实同吃同住在一起,又觉得有些解释不清。好在现在人已寻回来了,瞧着也像是无碍的样子,只得摆摆手遣散众人,上前匆匆交代二人几句,便回镇上去了。
到家之后,丁翠薇先是给丁叔处理好因寻人而摔跤磕碰到的额头伤口,而后用过膳食,料理好家中点牲畜……最后才端起烛台,行到塌边给给俞泽擦药。
“……伤口原都已结痂了的,经这番折腾又裂开渗血了,郎君这几日万万不能乱动弹,否则不知又还要费多少时间修养。”
其实俞泽早就可自行换药,可或是习惯了被照料,现下也只松了衣带,敞着精壮的半身躺在榻枕上。跳跃着的暖黄烛火下,她轻柔细致地上药,倒很有些微缱绻小意的韵味,他看了几瞬,而后垂下眸光,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自嘲。
“薇娘必是想让我早些康复,快些离开吧……我不仅耽误你外出做活,还影响你远赴衡州,今日又招惹来那些污言秽语……若非救我,又岂会惹出这些事端,现下你心中只怕已经后悔了。”
丁翠薇为他上药的指尖微顿,下意识就要反驳,可那些话语在嘴边打了个转,又生生被她咽了回来,语窒半晌后,只眨了眨睁圆了的杏眼,一脸不忘初衷的模样。
“郎君须知……有些悔痛及遗憾,是可以用钱财弥补的。”
这回答确在情理之中,只是俞泽原还以为她会粉饰粉饰太平,所以乍然听到这些,又实在有些意料之外。
他唇角微勾,眸底浮现出几分讥诮。“薇娘倒很实诚。”
“发自肺腑的真心话罢了,郎君可莫要笑我粗陋。”
反正终究是要走的,晚走不如早走。
免得朝夕相伴久了,她产生依赖难以抽离。若真到了离别那日,就用金灿灿的金银财宝,来填补她的依依不舍之情吧!
丁翠薇对未来的期盼是美好的。
可现实却是冰冷及残酷的。
除了刘瘪三的侵扰以外,近期家中还发生了不少事端。
刚刚撒种的稻田,全让河水淹了。
家中十余只鸡崽,接二连三丢失不见。
就连还未养肥的猪猡,都闯出栏好几次,丁翠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回来。
……
丁翠薇知这些绝非巧合,而是有人故意作祟。
她没能如期带丁叔去衡州,算是同曹家彻底撕破了脸,没了县令家这颗大树遮荫庇护,村中那些乡霸宵小便再也按捺不住,一个个都想欺到她头上来,偷几只鸡崽算是小事,她接连听到旺财夜里吠叫,屋外似是常有闲杂人等徘徊。
屋逢连夜偏漏雨。
因给俞泽不惜重金购置药材,加上期间大大小小花销,家中银钱早已所剩无几,丁翠薇后来又去典当过一次,却引起了掌柜怀疑,毕竟谁能隔三岔五在河边捡到精贵之物呢?她未免招至麻烦,倒不敢再去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丁翠薇只得掰着手指头精打细算过日子,好在正值春日,山林中地产丰富,采采野蕈挖挖春笋,也能过得有滋有润。
这日她采摘野菜下山,照例去村中采买,正巧遇见了孔家人,孔春显然也瞧见她了,正笑着抬高手臂同要她打招呼,而后就被孔母训斥几声,将孔春生拉硬拽上了马车,一行人绝尘而去。
丁翠薇猝不及防歪了歪头,撤回了那只滞在半空回应的手掌……瞧孔家人如此反应,知道他们必是听信了外头那些谣言,她心中有些微失落,可又觉得这样也好,免得连累好友。
未能与孔春叙旧,丁翠薇便先去了村口取肉。
屠夫眼见是她,眸光锃得一下就亮了,满脸横肉的脸上带了几分笑意,赶忙将尽是油渍的指尖擦了擦,将她提前定好的黄牛排骨递上前去,待丁翠薇伸手接过时,竟直直握住了她的指尖不松手。
“薇娘,这两根上好的黄牛排骨是特意留给你的,旁人加钱都没卖哩,我还另给你留了两斤上好的牛腱,不如你同我进屋去取?”
丁翠薇察觉到屠夫的意图,立时气得眉头竖立,甩开手怒喝道,“你拉拉扯扯作甚?手脚给我放干净些!”
屠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冷声哼道,“现下桃源村谁人不知你那处是个淫窝,我都不曾嫌你这做暗娼流莺的肮脏污秽,你倒反咬起我来了?说到底,你我都是做皮肉生意的,相互照顾也是应当,你若觉得加码不够,直说便是,我又不是白摸白睡……”
这话还未说完,屠夫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只见丁翠薇抄起案板上的锋利拆骨刀,猛然劈在圆形的实木砧板上,幸亏躲闪及时,否则刀刃就劈在了他那只不规矩的右手上。
以往村中也曾传过这些流言蜚语,可丁翠薇性子泼辣,在没抓到真凭实据之前,无人敢直接犯到她身前来,可那日她与俞泽在众人面前出双入对,无疑是坐实了此事。
屠夫眼见她白皙的脖颈因愤怒泛起红晕,灵动双眸寒霜四溢,生生被震得往后退了半步,嘴中却依旧嘟囔道,“你凶甚凶,我哪句话说错了?先是曹安,再是刘瘪三,后又同个外乡男人夜夜睡在一间房,这桩桩件件,那么多人都瞧见了,莫非还冤了你不成?你以往十天半个月都不开一次荤,如今却日日都来买肉,不就是陪睡得来的么……”
丁翠薇怒极反笑。
流言猛如虎,现下村民们都当她是水性杨花的浪*荡*女子,不是对她避如蛇蝎,就是想着如何偷香窃玉占她便宜……无甚要紧,反正至多再过一月,她就可以带着丁叔远离此地,远赴衡州开启新生活了。
她深呼吸一口,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拎起那两根排骨,在围观众人的议论声中,扭身直接回了家。
丁叔隔了院门远远望见,立即迎上前来。自那日摔跤之后,他便不如以往暴躁易怒,整个人都沉寂了许多,眼底的浑浊好似也淡了几分,只人还依旧呆傻着,现帮她卸下沉重的背篓,将其放去了后厨。
丁翠薇前脚刚回家,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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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娘后脚就入了院。
王大娘阴沉着脸,望向她的眼神充满鄙夷,抡起袖子叉腰就开骂。
“我当初就不该看你们叔侄二人可怜,将这屋宅田产租给你们,现下想想,真真是悔不当初。谁曾想你会在此做那等见不得人的勾当呢?如今人人都道这是个藏污纳垢的私窠子,臭名都传到十里八乡去了,连带我这东家都受拖累。”
“不行,我不能让你在此处住下去,你现下就搬走!”
丁翠薇原就有些心气不顺,现下更是被气到语窒。
“你凭何赶我走?此地僻静偏远,当初若非我租,你还能出手给谁?且这儿三年前就是个烂棚子,连遮身瓦片都没有,现下我都修缮齐整,你倒想着来捡便宜撵人了?王大娘,莫要忘了你我是签过租赁文书的,离续租之日还有半年有余,你岂可随意让我搬离。”
王大娘未曾想到她竟这般牙尖嘴利,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却还是不依不饶道,“当初之所以将此处租给你,是让你这个外乡人用来落脚起居的,谁曾想你竟是在此倚门卖俏,做起了不明不白的生意?性质变更,我自然能让你搬!”
丁翠薇柳眉瞬间倒竖,杏眼美眸中燃起熊熊怒火,“莫要张嘴胡吣!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同那些臭鱼烂虾勾搭在一起了?我若搬离,岂非坐实了那些虚言,我偏不走!”
“这地这屋都是我的,哪儿由得你愿不愿?”
王大娘说罢,竟端起院中正晒着的萝卜干,连带整个簸箕都往院外扔,大有如若不肯就范,就要在此打砸一通的架势,丁翠薇自是上前阻拦,二人在院中竟推搡扭打起来,丁叔见状,立即上前钳住王大娘的胳膊,旺财也龇着狗牙,拉扯她垂落的裙摆……
一时间,院中的理论声,咒骂声,犬吠声,吃痛哭喊声,牲畜不安的啼叫声……这些让人呱噪到难以忍受的声音,全都交织在了一起荡出天际,引来了好几个邻居的围观。
“够了!”
此时由院内石阶之上,传来个雷霆威喝之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个杵着拐杖的素衣男子,伫立在檐下,他乌发如墨,整齐束起,面庞英朗,五官棱角分明,此时正剑眉紧锁,垂下寒星般的眸子,扫视院内狼藉的一切。
众人被他摄人的气场震住,瞬间噤声。
“依我朝律例,如若房东不遵循租赁文书约定,未到期强行违约撵人,最高可按租赁费用十倍,赔偿给承租者。”
王大娘听得男人幽幽的话语声传来,神色微微一变,心虚到暗吞了好几口唾沫。
男人面上并无半分狠厉之色,可恰恰如此平铺直诉,才格外让人觉得信服,拄拐踩阶而下,缓缓几步之间,却像是阴暗鸷枭的恶鬼,裹挟着无形的压力迎面而来。
他语调又略略加重了些,“其二,如若强行暴力驱离,承租者可按破坏财物价值,对其索求损失赔偿。”
王大娘被震得心肝发颤,望着满院被自己掀翻的器具食材,心虚到接连后退几步。
“……其三,若无承租方首肯,房东不得私闯,否则可视为强抢民宅,非法入侵;其四,若无真凭实据,恶意造谣,可视为诽谤。”
“这数罪并罚,轻则罚银三百两,重则流配千里。”
“薇娘,人证物证俱在,现下就可去报官。”
王大娘听到最后,面色已是惨白如纸。她大改方才颐指气使的模样,仿佛脚下这片地烫脚一般,赶忙退到了院外,嘴上却依旧不肯饶人,只梗着脖子叫嚷道。
"还说没做见不得人的勾当,那这乍然冒出来的男人又是谁?若我未记错的话,薇娘你还云英未嫁吧,试问哪个正儿人家的姑娘,会同个外男日日同住一个屋檐下,这瓜田李下的,你分说得清楚么?”
“也罢,同你这厚颜无耻之人也无甚可说,待到满租那日,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理由赖着不走!”
10. 第 10 章
第十章
随着王大娘的忿忿离去,门外的村民们也逐渐散了。
四处还凌乱不堪着,丁叔上前将院门关掩上,而后佝偻着老腰开始收拾。
丁翠薇方才同人撕扯一番,此时发髻纷乱,蓬头垢面,面颊还有几道微红的指甲印,打眼瞧着愈发像个粗鄙的乡野村妇。
如若旁的女子遭遇此事,只怕要自艾自怜,抱怨一通世道不公。
她却没有,反而倔强昂起头颅,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郎君放心,那老虔婆没占到什么便宜。我不过被扯落几根头发,而她胳膊上的齿痕没有十天半个月可消不了。哼,我们两人一狗,莫非还打不过她一个么?今后她若还敢来,必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遇事必争,是丁翠薇的生存之道,所以她并不怕同人起冲突。
可现在面对俞泽,她竟后知后觉生出几分羞腆,抬起鸦羽般的眼睫,抬眼带着崇拜望他两眼,而后又迅速垂落,她不自觉捋了捋鬓边的发丝,语调放轻柔了不少。
“……方才必是惊扰到郎君了,我们这等乡野粗陋之地,为几颗果子大打出手都是常有的事……属实没想到郎君竟还通晓律法,真真是好厉害,果然人还是要多读些书,如此才能以理服人,不必像我这样争强斗狠。”
俞泽强忍着烦躁,并不因她的夸赞而感到高兴,只道:“去洗把脸,把头重新梳一梳。”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会处理此等微末的妇人之争。初到此地时,或还会对这乡野陋地产生些许新鲜感,可随着时间逐渐推移,无论是难以下咽的膳食,还是眼前逼仄狭小的宅院,都让他感到无比厌烦。
那张躺上去就咯吱作响的床榻,各种各样的牲畜叫声,以及丁翠薇张家长李家短的絮叨……桩桩件件都让他难以忍受。
也罢,按照伤势的恢复情况,只需再过上一阵,就能从此地彻底脱身。
经过接二连三的折腾,丁翠薇委实疲累不已,用过晚膳后,便想着烧了热水早些沐浴安歇,取了木桶去溪边打水,丁叔不放心她独自出门,留了旺财看家,跟了出来。
丁翠薇将木桶倾斜探入水中,随着水波荡漾的“哗哗””声,河水欢快涌入桶中,正预备着往回走,却听到身后传来冷沉一声。
“薇娘,你岂能因我犯病糊涂着,就自作主张惹出此等祸事?以往我是如何教你的?跪下。”
丁翠薇浑身颤栗一下,手中木桶吊落溪面……她其实隐隐有些猜到,自那日采神绛草后,丁叔或就已经清醒,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她将水桶捞了回来,然后就直挺挺跪在丁叔身前。
“叔伯,薇娘知错。薇娘不该擅自将俞郎君救回来,更不该弃男女大防不顾,与他共屋而眠,可叔伯明鉴,我同他并无任何逾矩之处,除平日上药以外,更无任何亲密之举……”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自是信得过你,可旁人信么?那王大娘今日都闹到家里来了,由此可见外头那些谣言传得多离谱,薇娘,长此以往,你要如何做人?”
丁叔颇为痛心疾首。
丁翠薇抿抿薄唇,依旧梗着脖子犟道,“无论他们如何说嘴,反正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叔伯,我都想好了,待俞郎君伤一好,我就带着你回衡州寻亲,到了那里,谁都不知晓我的过往,一切都可重新来过。”
丁叔摇摇头,只觉她想得过于天真。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当去了衡州就能捂得下此事么?如今这世道,谁家嫁娶之前都会将对方底细盘查清楚,你声名败坏至此,莫说无人敢娶,只怕今后经商开铺都是个隐患。”
丁翠薇袖下的指尖攥紧成拳头。
“如若未来夫婿因此不肯娶我,他待我便不是真心,我又何必去受那窝囊气?且嫁人这事儿也无甚意思,我大不了……大不了去做个云游天下,走街串巷的商贩……再不济…俞郎君说会重金酬报于我,我靠吃利钱也能过活,不必仰仗男人的脸色过日子。”
“傻薇娘,你还没有尝够教训么?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生得貌美就已足够令人垂涎,若还怀有巨富,更会招致杀身祸端。我若还活在世上,自是拼尽全力护你周全,可哪日若我死了,你又没有夫婿,这世间有谁能做你的依仗?”
点点繁星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丁叔多年来因病痛而折磨的身形,在浅白的月光下显得愈发瘦弱,苍老的声音悠悠飘荡在寂静的夜空,听得丁翠薇心头发酸。
丁叔这番考虑很是周到,是她以往从未想到过的,一颗心七零八散落不到实处,一时间心中也没有主意,终究在沉默许久后,吸吸发酸的鼻头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丁叔眸光深邃而凝重,在来回踱了几步后,似是终于拿定了主意,一字一句道,“事已至此……你同他立即拜堂成亲吧。”
“原也不想让你这般仓促嫁人,可唯有如此,才能破了眼前困局。据我这几日观察看来,此人相貌与你尚算登对,且能文会武,又对律例如数家珍……其才学至少不在曹安之下。且你们同屋而眠月余,他却行规蹈距,对你并未起任何歹心歹念,由此可见……倒也算得上是个坐怀不乱的真君子。”
“薇娘,此人可嫁。”
丁翠薇瞳孔骤然紧缩,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由胸腔中蹦出来。
她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所以下意识慌乱无措地摆手,“不,不成的。我同他只是萍水相逢,他对我也只是以礼相待,并无半分男女私情……”
“他喜不喜欢有何要紧,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心意!”
丁叔从小看着丁翠薇长大,对她的脾气秉性最是了解,这几日下来,便知她早就动了心,可又迫于现实差距,不敢肖想。
“既是施恩图报,岂能只图钱财,要图就图个终身!”
“好孩子,自古红颜多是非,就算你嫁入寻常百姓人家,只怕也未必过得安生,可那俞郎君不一样,我去翻查过他的随身物件,样样都是用料上乘的佳品,由此可见,他就算不是世家勋贵,那至少也是巨贾之家,非得将你嫁入这样的门户,我才能安心。”
“你嫁给他为妻,进,则得入高门,衣食无忧,指不定还能搏个夫妇相谐恩爱白头,一生一世一双人;退,可化解众人的造谣攀蔑,洗净污名,换个清清白白的好名声,就算今后远走他乡,行事经商也可免受流言纷扰。”
丁叔想来权衡已久,将这桩婚事的利弊分析得明明白白,苦口婆心的话语声,尽数传入丁翠薇的耳中,可她实在有些消化不来,只觉脑中思绪万千,全都搅在一起理不出个头绪。
“此事事关重大,叔伯……你容我好好想想。”
春夜,清爽且宁静。
丁翠薇沐浴醒了醒神,就衣衫单薄,枯坐院中。远处传来几声蛙鸣,萤火虫提着绿灯笼穿梭盘桓,旺财趴在她脚边打着狗盹……原是极其惬意闲暇的时刻,可她却难以享受其中。
只满心都在想:所以当真……要和俞泽成亲么?
不,不可以。
当初她救人时确有私心,可她至多就只想图谋些钱财,这对于家底丰厚的俞泽来说,是能偿付得起的代价,但婚嫁乃终身大事,他岂肯轻易相与?
就算强逼他娶了自己,今后大抵也只会是对两看两相厌的怨偶。
丁翠薇摇了摇头,内心经过剧烈挣扎后,终于做了决定,腾然由木椅上站起身来,就准备进屋回复丁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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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举不妥。
可就在此时,肩头忽然一暖,件夹棉的薄氅轻轻披落,丁翠薇怔然回望,正正撞进俞泽深邃似渊的眸中。
月光宛如银纱,他一身素衣随风轻舞,仿佛将满天星辰都卷入衣袂之中,举手投足尽显清贵。
“莫要着凉。”
这寥寥几字的关怀,忽就撞得丁翠薇心神晃荡。
她双手不自觉揪着衣边,耳朵微微发烫,整个人僵立原地动弹不得,可一想到再过些时日,今后就再也见不到眼前之人,心底就不由涌上些痛楚与酸涩,她吸吸微红的鼻头,“……郎君怎得出来了。”
俞泽实则是自己想出房透透气,就连给她披的那件衣裳,原也是给自己准备的,可此时只抬手为她将衣带系紧,温柔缱绻道,“眼见你迟迟未归,我哪能放心得下……”
或就是他这般若近若离的姿态,才勾得丁翠薇情难自禁。
她略带几分痴意望着他,方才好不容易建立的心防,几乎就在这瞬间迅速坍塌,她心中甚至隐隐生出些侥幸与赌心……
如若二人当真成亲,她好好安守后宅相夫教子,那他说不定就会对自己日久生情?
头次情窦初开的女子,并没有太多理智。
这个念头一旦冒了头,就再也按不下去,疯狂在脑中生根蔓延。
俞泽见她眸眶微湿,只以为她在为下午的事情难过,免不得再温声抚慰几句,“‘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薇娘你为人正直,品性端良,相信过不了多久,那些流言就会不攻自破的,你莫要为此烦忧。”
在他温柔熨帖的话语声中,丁翠薇深呼吸一口,似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强扭的瓜甜不甜?不知道。
可能甜,可能苦。
是甜是苦不重要,可能最重要。
哪怕只为自己余生不后悔,她也要以身入局,将这瓜扭下来,送到嘴里尝上一尝!
想清楚之后,丁翠薇不再纠结拧巴。
她望向俞泽的眸光中,甚至带了几分就事论事的冷酷。
“你们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体谅我们女子为人处世的艰难?郎君这话说得轻巧,可受人非议指摘的是我,遭人唾骂污蔑的也是我,届时郎君伤愈后拍拍屁股就走了,只独留我一人受过,难道今后日日都要过得这般不安生么?”
丁翠薇无论对外如何张牙舞爪,可在俞泽面前,她也从来都是温和顺服的。以至于俞泽现下听了这番话,并未往心中深想,只当她不过耍耍小性子罢了。
他略带几分敷衍,轻揉揉她的肩头,依旧是以往搪塞的姿态。
“确是因我,所以才让你受了这诸多委屈。薇娘放心,我不会亏待于你,离开之前必给你留下笔丰厚酬金,不让你与丁叔有任何后顾之忧……”
“仅是酬金怎么够?”
丁翠薇此时仿若变了一个人,浑身绷直,眸光冷峻,薄唇紧抿,显得格外严肃。
“其实他们也没有说错,你我确实同屋而住,同塌而眠,朝夕相处,日夜相对……若非当时你苦苦哀求我救你性命,我又岂会陷入此等境地,女儿家名声何其金贵,难道是能用区区钱财就可补偿的?”
“郎君莫非就从未想过为此负责,只想这么黑不提白不提蒙混过去?”
眼见她这般咄咄逼人,俞泽从容的神色瞬间凝固,他一时不知她打得什么主意,眼眸微眯,透着寒潭中潜藏的暗流。
“……那薇娘想让我如何?”
丁翠薇袖下的指尖紧攥成拳,直至贝齿将唇壁咬破,尝到腥甜的鲜血,这才一字一句道。
“我要你同我拜堂成亲,娶我为妻。”
11. 第 11 章
第十一章
“我要你同我拜堂成亲,娶我为妻。”
好似是终于说出心底妄念,丁翠薇忽觉松了口气。
这确是在强人所难,她对此亦有几分于心不安。
可终究是施恩图报的贪念,及少女情窦初开的偏执占了上风。
照丁叔的说法,她此生是一定要嫁人的,那为何不干脆嫁个自己喜欢的?
若非因此萍水相逢的救命之恩,她这一辈子或都遇不上俞泽此等惊才绝艳之人,而现在,她却能以此要挟嫁他为妻,这对丁翠薇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
且便就是施恩图报了又如何!
她若是个出身世家的贵女,被精养得如鲜嫩花骨朵般,纯净且不知人间风霜,救个人就是抬抬指尖那样简单,自然好善乐施,不图回报。
可她是薇藿。
经历过风吹雨打,晓得世间疾苦,为区区五斗米就可受辱折腰,自然要汲取一切养分拼命生根发芽。为救俞泽,她付出的代价不可谓说不重,他若是个体恤之人,自然也不会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
“娶你为妻?”
俞泽缓缓重复了这四个字,言语中倒并不见得有多恼怒,更多的是漫天的荒诞与不屑。
他瞳孔隐匿在低垂的眼睑下,眉峰微扬,略带了些锋锐与冷冽,“……我知薇娘惯爱顽笑,却也不能拿此等终身大事当作儿戏,你若管我要些钱银,我绝不推诿,可若要谈及男女婚配……”
“你知我并非顽笑。”
丁翠薇听出此言中的婉拒之意,直接脆声打断,她浑身崩直,眼尾发红,就像只预备要去撞南墙的倔强牛犊。
“救命之恩,原就该以身相报,更遑论我现下因你而陷入如此人人喊打的境地,不嫁给你还能如何?”
“此事你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左右我这辈子赖定你了,后日,你我便拜堂成亲!”
俞泽平生头次被人如此威胁,在觉得荒谬至于,不由又觉得有几分好笑,事实上也确由鼻腔中冷笑出声。
他眸光深重觑她两眼,眼底蕴着无法消融的积年寒冰,杵着拐杖的指尖骤然掐紧,而后又缓缓松开。
他语调淡漠,听不出什么喜怒。
“你既都已决定好了,我照办便是。”
万物生长的春夜,霎时寂静了下来。
房间安静得有些压抑,丝丝缕缕的各种情绪翻涌着,好似在迫切寻找出口,准备随时引起一番风暴。
丁翠薇是个一沾枕头就能睡着的,今夜却直挺挺躺在榻上,睁眼望着天花板难以入眠,身侧男人发出的任何响动,哪怕只是被角的微微摩擦……都足以让她风声鹤唳。
就算俞泽当着她的面松口应下婚事,可他显然没有嘴上说得那般风轻云淡,心中必有怨怼,否则那张脆弱的床架,又岂会接连传来刺耳的吱呀声?
若再耽搁下去,丁翠薇反倒担心自己会心软。
未免夜长梦多,她决定马上敲定这门婚事。
翌日一大早,她就揣着白玉哕厥的剩下的残片,带去了趟更偏远的碧水镇,将其典当换了银钱后,买了不少成亲用的物件,直到将半人高的背篓都装满……
俞泽这头,则是从昨夜开始就有些心气不顺。
他原以为丁翠薇最多市侩贪财了些,却没想到她竟生出此等痴心妄想,提出想要做他正妻?
寻常百姓人家,娶妻尚且要求德容兼备,更遑论他这样的显赫门户,再看看此女,她除了姿色出众了些,浑身上下有哪一点,能入得了他家门楣?
呵,她莫非以为将救命之恩这四个字压下来,他就会听之任之,随她摆布拿捏?也就是现下行动不便,否则他昨夜就已拂袖而去。
也罢,既她主动贴上来,他娶便是。
只要能在此处韬光养晦,安然休养到康健出山,莫说让他娶个女人,就算是再离谱的要求,他也能一口答应。
如此想想,俞泽心气到底顺了些。
他坐起身穿好衣裳,将缠了绷带的左腿搬下,正预备出房间去透透气,下意识伸手去摸放在床头的拐杖……谁知却探了个空?
他两道剑眉立时拧在一起,心头燃起股无名火,直接窜到头顶天灵穴。
混账。
丁翠薇这是何意?!
莫不是担心他逃婚,所以干脆撤了拐杖,以此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丁叔在外头洒扫庭院,听见动静走入房中,一看便知俞泽在气恼什么。那拐杖实则不关薇娘的事,是他一大早清理房间时悄默声拿走的。
丁叔靠杂耍手艺混迹江湖多年,同不少三教九流之人打过交道,隐隐感觉俞泽并非池中之物,为人也不似看上去那般平和谦逊,未免婚事再生变故,所以才出此下策。
此事本就是乘人之危,丁叔也不敢将人得罪狠了,只道,“郎君莫怪,我取了郎君的拐杖暂做它用,今日由我做拐,郎君若想去何处,只管同我说,我搀你去便是。”
摆明了就是在监视。
俞泽沉下眉头,脸色愈发黑了几分,丁叔眼见他不吭声,便又退出房间。
申时二刻,丁翠薇回来了。
旺财隔了大老远闻见她的气息,摇着尾巴撒着狗腿就冲出院门迎她,丁叔亦跟上前去,将她沉重的背篓卸下,眼见这孩子眸光不断往屋内瞅,便知她是在关心俞泽。
“他好得很,喝药用膳饮水,一样都没落下。只我唱白脸,撤了拐让他在房中憋闷了大半日,他约莫心中有气,也没怎么说话。待会儿你唱红脸,送拐杖进去,再陪他好好遛上一圈。”
“一味掏心掏肺付出,男人不会念你的好,还需得使些手段,如此才能栓得牢。”
丁翠薇只觉这样不好。
她是个不会拐弯的直肠子,学不来那些弯弯绕绕的伎俩,听了丁叔这番话,当下便觉得有些别扭,可她无法忤逆长辈,便也只能沉默着点了点头,甚至都来不及坐下喘口气,就取了拐杖进房去了。
“薇娘,明日是你与俞郎君成亲的好日子,我已将屋院上下都洒扫了一遍,你忙妥之后,记得将裁剪好的红布和大红灯笼挂上,双喜红字各处贴上。”
“现时辰还早,我去村里订些食材,去去就回。”
丁叔交代完,便揣了足足的银两出门,直接去了屠夫处。
因着上次与丁翠薇闹得有些不愉快,屠夫见了丁叔便缩了脖子,再加上丁叔不说话时自带几分煞气,屠夫愈发觉得气短了半截,满面堆笑呵着腰道,“丁头的疯病又好转了……今日是来买肉的?要什么您只管说,虽说此时肉卖得差不多了,可我必挑最好的给您称。”
丁叔早已听说了村民为难薇娘的事儿,可一则叔侄二人在桃源村还得再待上一阵,二则若想给薇娘洗净污名,也不好再同人交恶,总之是冤家宜解不宜结,现下还不能撕破脸。
可丁叔自然不会好声好气。
说白了也就是村中只这一家卖肉的,否则他必然要去别处。
“五斤牛腱,四斤牛腩,十斤猪五花,六条鱼,七只鹅……通通都挑最好的,明日鸡鸣时分送上门,若敢糊弄半分,又或者是耽搁了,老子掀了你这铺子。”
丁叔身上是有些真功夫的,在村中素有威名,屠夫在他面前怂着肩膀活像个鹌鹑,他暗暗将这些需求全都记下,又免不了心中诧异,只讪笑着问,“丁头,如今天气愈发热,肉经不得放,没几天就得臭,您确定要买这么多?不是拿我开涮的吧?实在是您家中拢共只有三个,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呐……”
丁叔斜乜他一眼,由鼻腔中冷哼出声,“明日家中有喜。”
屠夫闻言,自然是连连恭贺几声,而后免不了问道,“是您整寿,还是薇娘生辰呐?”
“是薇娘成亲!家里住着的那个郎君,本就是薇娘的未婚夫。这门婚事是我多年前为她订下的,如今两厢都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他大老远巴巴寻了来,就是不慎在路上磕碰到了腿,这才暂且安置在屋中养伤。”
丁叔语顿,面色阴狠了几分,
“……却没曾想到,村中因此编排出不少流言蜚语。”
原来那人不是姘夫,而是薇娘正儿八经的未婚夫?
屠夫想起之前的冒犯,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恨不能直接钻到地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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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去,只结结巴巴道,“原是如此……都怪那些爱嚼舌根的,没问清楚缘由就乱传,这不是污了薇娘的清誉嘛……”
“以前是薇娘她不稀得分辨,可明日待他们二人成亲后,若还有人敢说三道四,我便直接拎刀抹了那人脖子!我个没两年活头的疯子,大不了去狱里吃牢饭,倒好让人看看,什么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这声量格外大,周围好几个铺面的村民都听见了,面色不禁微微一变。屠夫闻言,更是暗吞了好几口唾沫,庆幸自己之前只说了几句嘴,没有再对薇娘有其他逾矩之举,愧疚及惊惧之下,他涩着嗓子道。
“薇娘成亲乃是大喜之事,好歹同村了这么多年,我原也该上门恭贺,可铺中实在离不开人,便给您家的这笔生意,对半打个五折吧。”
——
这头。
丁翠薇拿着拐杖,轻手轻脚踏入房间,望见余泽正在榻上看书。
他发髻微微松散,指节分明的指尖,不急不缓地翻动书页,眸光淡然,仿若画中走出的仙人。
自昨夜的谈话后,丁翠薇就有些羞于面对他,原还心中忐忑着,可现在见了他,不知为何却有几分心安。二人相处了这么久,她脾气大性子倔,待他难免会有不尽心之处,可她从未见过余泽有过半分不快,就连皱眉都少有。
今日这事也是,寻常男人若是被迫限制行动,只怕早就暴跳如雷,可他却好似浑然不将其放在心上,只自顾自看书,见了她也没有半分怨怼。
“郎君,我回来了,陪你出去走走么?”
余泽连眼都没抬,只又翻了一页书,语中听不出什么喜怒,“不必,四处都看过了,也无甚好逛的,家中好似还有许多事物亟待处理,薇娘不必管我,自去忙吧。”
丁翠薇碰了个软钉子,只得将拐杖放在床前,她微定了定神,先是将丁叔交代的活全干了,而后枯站在院中,望着满院红灿灿的一片喜字,不知为何,只觉讽刺至极。
她实在看不透俞泽在想什么,眼看明日就要成亲,与其这么不尴不尬相处着,倒不如一气将话都说清楚。
“余郎君,我薇娘这辈子行得端坐得正,做任何事都无愧于心,就连逼你娶我这事儿,我自问也不亏心!若非是我,你早就死在河边了,如今哪儿还有命娶媳妇?你余生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欠我的,让你娶我为妻,莫非你还亏了不成?”
救命之恩……救命之恩……
此女每日都要将这四个字反复提上八百遍,直至现在,俞泽可以说已经对此麻木到没有任何感觉了。他眼若寒潭,波澜不兴,实则对逼婚之事鄙夷厌恶至极,言语却是还是那样温柔缱绻。
“薇娘切莫生气。如你这般美貌贤惠的女子,无论哪个男子娶了都是福气,我之所以犹疑,皆因我这腿疾未愈,只怕今后落下残疾,且外头又有生意对家置我于死地……担心你嫁给我受苦罢了。”
听他这么说,丁翠薇瞬间湿了眼眶,软了心肠。
她原以为俞泽是嫌她粗鄙,胸无点墨,并非良配,不肯屈就……谁知他满心满眼都在为她考虑,甚至担心二人成亲之后,她身为家眷会被祸事连累……委实是她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感怀至深之下,她快步上前,直直握住了他温厚的手掌。
"只要能与郎君在一起,我便什么都不怕!你我若是成了亲,那便是夫妇一体,就算你今后当真瘸了,又或者不能动弹,我都绝对不会抛却你,哪怕你那生意对家杀过来,也自有我拦在身前为你挡刀。”
“郎君,我必对你不离不弃。”
这番告白来得突然,也格外真情实感,俞泽听得通身僵直,瞳孔骤然紧缩,心脏在胸腔中无法自控地加速跳跃,他下意识想要抽回手掌,却又被她略带薄茧的指尖紧紧握住。
或是无奈,或也实在是别无他法。
俞泽望着她,浅笑温声回应,“好,那我们明日,便拜堂成亲。”
丁翠薇终于得了他这句准话,心中欢喜至极,立即出房间准备去了。
几乎就在丁翠薇扭身的瞬间,俞泽面上的笑容渐渐沉下去,只余了片残冷的灰烬。
12.第 12 章
第十二章
或也是撞上了,这是个诸事皆宜的吉日,就连天公都做美。天空澄澈如镜,湛蓝不见一丝杂质,成双成对的喜鹊轻盈落在枝头,清脆嘹亮的啼叫声,好似欢呼着弹奏喜乐。
丁叔寅时一刻就起床了,在厨房里忙着洗菜切菜和备菜,不时传来流水的哗哗声,以及菜刀与案板接触 的笃笃”声。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外头传来叩门声,屠夫按时将肉送到,丁叔将其该分解的分解,该腌制的腌制。
或许是因为过于紧张兴奋,丁翠薇只囫囵浅睡了会儿,也早早就醒了,简单洗漱后,挽起袖子就去厨房帮忙。
丁叔唬着脸撵她,“你叔伯我还没老到动不了,难道还操弄不出来几桌好席面?哪有成亲当日新娘子在后厨帮手的道理?去去去,莫要沾手,好好装扮装扮自己才是要紧事。”
“妆扮哪儿要得了那么久?留半个时辰足矣。叔伯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丁翠薇不忍心让他一个人操劳,赖在厨房中不走,待将食材料理得七七八八了,这才回房,取出了新买的胭脂水粉,好好对镜梳妆。
别看叔侄二人筹备得火热,可对于今日会来多少宾客,彼此心里都没有底。
毕竟他们是外乡人,住得又偏远,若非必要鲜少与人交集,成亲之事又是临时通知……说不定一桌都凑不齐。
实则比想象中更糟糕。
到了午时正餐时刻,竹林小院门外,一个人影都没有。
丁叔望着后厨蒸屉中,堆放满满的美味佳肴,眸光中光亮逐渐暗淡,沟壑纵横的脸上掩饰不住失落。
就算这门婚事办得仓促,他也想尽其所能办得圆满周到些,盼着宾客盈门,给薇娘最大的体面……
丁翠薇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浑不在意笑笑,“现下正是农忙时分,大伙儿抽不开身也是有的,叔伯莫要介意……”
就在此时,随着旺财的几声叫唤,由道路尽头缓缓驶来辆马车,孔春由车窗外探出大半个身子,笑着同她伸臂打招呼,“薇娘!”
马车顿停在小院门口,走下来孔春、苏大夫夫妇、镇上做活时认识的小几个姐妹……
待彼此寒暄了阵,以往在医馆受丁翠薇照顾过的伤患、受丁叔路见不平恩惠的村名、周遭几个交好的邻居……大几十号人,也都陆陆续续到了。
“薇娘,我们都来庆贺你新婚。”
丁翠薇笑中带泪,咽下喉头的酸意,立即将大伙儿将院中引,“快,快请进。”
大户人家成亲,大多要经过一系列繁琐的流程,譬如拦门、催妆、拜别新娘父母、抬轿……
可乡里乡间没那么讲究,且因众人皆知的原因,以上许多也都无法实现,可无论如何,拜堂是免不了的。丁家的厅堂太小,容不下这么多宾客,丁叔当机立断,决定在院中举办仪式。
宾客中有做过司仪,各种祝祷贺词那是张嘴就来,在众人期待眸光中,换好了大红喜服的丁翠薇与俞泽,跨过门槛,踩下石阶,缓缓行至院落空旷处。
新郎剑眉星目,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自带清贵。
新娘用精美的团扇遮住面容,却难掩盛颜仙姿,身姿婀娜。
步伐一致,衣袂裙摆相触,就好似天生的一对壁人。
宾客中有许多人都是头次见到这位新郎,个个都向他投向好奇的目光……俞泽略微有些不自在,以往他手握权柄,从来都是端坐庙堂的存在,自带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文武百官见了他都大多掉头就躲……哪里被这么多平头百姓簇拥过?
可到底是见惯了大场面之人,拿得稳站得定,有种四平八稳的气度。
“天菩萨,薇娘这相公,真真是天上有地上无,神仙哥儿般!”
“可不是嘛,难怪薇娘不肯嫁给曹安做妾,这位的相貌人才,那不比曹安俊多了?”
“这位公子通身的气派,若没有些家底可养不出来,指不定薇娘今后就要苦尽甘来,去做贵妇人了哩!”
“也就是为避流言,他们才成亲得如此仓促,否则不然得好好大办一场的。”
屋廊前挂着排红色灯笼。
门楣上装饰着宽幅红布。
双喜红字在春光下熠熠生辉。
身周萦绕着宾客们由衷的恭贺声。
……
这桩桩件件,场面如此温馨盛大……恍惚间让俞泽产生出几分错觉,好似这确确实实就是他的大婚之日,可捏捏指尖的拐杖,他又瞬间抽离,眼底甚至浮上几分戏谑:不过就是迫于形势的逢场作戏罢了,又岂能当真?
就算是戏,也需做得足够真。
至少不能扫了诸位看戏人的兴。
或是感受到乡亲们的融融暖意,俞泽倒也拿出十成十的好耐性,以谦和之姿应对着众人。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随司仪亮着嗓子喊出最后两个字,宾客们发出震天响的恭贺声,丁叔坐定在双亲席上,垂下头感概得直掉眼泪……
俞泽忍不住偏头向身侧之人望去,丁翠薇本就生得貌美,今日在脂粉与喜袍的衬托下,肌肤白皙莹润如脂,面颊淡扫的胭脂,如新春盛开的桃花,娇美欲滴,让人挪不开眼。
她唇角含笑,纤长的眼睫低低垂落,有种嫁得如意郎君的娇羞,温婉又灵动……总之是俞泽以往从未见过的神情,或是察觉到他的眸光,丁翠薇掀起秋水般潋滟的美眸,直直对上了他的眼。
俞泽浑身微僵,立即扭开目光。
现下还未天黑,离入洞房时辰还早。
新人双双端起酒盏,在各个席面中穿梭着向宾客们敬酒。
丁翠薇挡在俞泽身前,“诸位勿怪,他身上还有伤,沾不了酒的,便由我这个做妻子的代饮,多谢各位在百忙之中前来参加喜宴,我不胜感激……”
“哟,这才将将成亲,薇娘这就护上夫君了?得妻如此,俞郎君真真好造化,今后若不好生对她,我们大伙儿可都不依!”
俞泽温和朝前颔颔首,笑意却不达眼底,只在丁翠薇每每饮酒时,温言让她莫要呛着,而后递上去块用以擦拭嘴角的巾帕,看起来倒也是副情投意合的模样,引得众人纷纷称赞。
此时院门口又来人了。
看穿着打扮,像是谁家的小厮。
“听闻丁家今日有喜,小的奉曹家主母之命,特来送礼恭贺。祝二位新人琴瑟和鸣,岁月静好,举案齐眉,共赴白头。”
之前丁家遭遇种种变故,宾客中就有不少人猜到是曹家在暗地里为难,此时眼见今日曹家竟还有脸遣人上门送礼,神色便颇为不忿。
“薇娘嫁了人,曹安就算再怎么惦念也无计可施,正正合了县令夫妇的心意,可不得来庆贺么?”
“可不是嘛,今后再也无人阻碍他曹家攀附高门,迎娶高门贵女咯!”
正在众人冷嘲热讽之时,有消息灵通的宾客,一脸讳莫如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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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声些,曹家今后愈发得罪不起了,你们还未听说么,曹安在殿试上大放异彩,被当今圣上钦点为三甲探花郎,还是莫要嚼他家的舌根,免得引火烧身。”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只得瘪嘴噤声。
曹家以往对丁翠薇照拂多年,在桃园县又甚有威势,于情于理都不能将人得罪狠了,丁翠薇收了礼,又给了小厮跑腿的赏钱,说了几句与曹安撇清关系的隐晦之言,便将人打发走了。
这不过就是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这样大喜的日子,又有好酒好菜招待着,气氛愈发好了起来。
席间苏大娘趁机将丁翠薇拉到屋里,由袖中掏出本画册,塞到她怀中,低声说道,“这事儿原是在成亲前夜,由新妇的亲生母亲交代的。料想那老丁头也没好意思同你说,我实在放心不下,便想着嘱咐几句,你务必要在洞房之前将此书看上一看。
“此事甚为紧要,关乎女子一生,但却并非只是单单让男子取乐的,我在医馆抓药多年,见了太多因此事不协而耽误半生的妇人,你尽早试上一试,他若不行,又或不能令你感到欢愉,便趁早换一个。”
苏大娘语气讳莫如深,丁翠薇一时没能会过意,她忍不住好奇,当下将那书由中间翻了一页,就被那香艳无极的内容烫了眼。
她迅速将那书关合,羞红着如玉的面颊,低声应道,“恩,多谢大娘,我都记下了。”
席上热闹了大半个时辰,因着各自家中还有活计,很快也就都散了。
这次准备的饭食分量倒是正正好,没剩下太多,还能再吃上一两日,旺财倒是过年了,摇着尾巴围着各个桌子打转转,啃骨头啃得肚皮发圆。
丁叔搬挪桌椅,打扫庭院。
丁翠薇拎了水桶去河边打水,忙着洗碗。
俞泽也被安排了活计。他到底还是个伤患,丁翠薇也舍不得让他干重活,便在院中支了桌子,摆上笔墨纸砚,让他将宾客们送来的礼金,一一记录在册。这些都是人情,今后都是要还的。
他没有理由推辞,只权当练字。
待家中一切都恢复整洁,已经到了晚上。
接连整整两日的操劳,丁翠薇已是累到指尖都抬不起来,她褪下喜服,沐浴洗去了通身疲惫,额间眉角都还带着湿润,拖着步子踏入房间,几乎是下意识就要瘫倒……
可那张临时搭建的简易床架,却蓦然消失不见,房间因此都显得宽阔了不少。
“丁叔方才入内,将它搬走了。”
俞泽望向她,眼底覆着层淡漠的霜。
也是。
成了夫妻,合该同床共枕。
丁翠薇不知为何,脑中又浮现出下午话本上的画面,她难面颊泛着红霞,低头“哦”了一声,颇做了几分心理准备,这才褪下外衣,挪着步子坐上床榻。
两个人睡躺在一起,倒也并不拥挤。
察觉到俞泽靠近里侧,尽量给她留出了最大的空间,丁翠薇又觉得他实在温柔细致,心中的爱意又添了几分。
俞泽性子本来就淡,她若再扭扭捏捏的,今后二人相处起来,那岂不是各自都要端着架子?
想到此处,丁翠薇的那几分羞腆迅速消散,或也是终于得偿所愿,或也是心中太过欢喜,她嘴角不受控地上扬,眼睛都笑弯成了月牙。
径直挽住他的臂膀,半个身子都贴上前去,眸光中好似闪烁着璀璨星辰,凑在他耳边娇憨甜问道。
“……所以,我现在可以唤你作夫君了么?”
13.第 13 章
第十三章
俞泽生来倨傲,待人待事边界感都极重,往日居住的院落,除自小跟在身侧的侍卫外,闲杂人等一律不容入内。
这期间与丁翠薇同屋而眠,就已足够让他消受不来。
更何况要同床共枕。
俞泽晓得此事避免不了,可为不让二人有肢体接触,他只僵着身子,愈发往墙根处挪,可谁知她却反倒凑了上前,“……所以,我现在可以唤你作夫君了么?”
俞泽那半边身子,瞬间发麻。
温温热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廓脖颈处,臂膀更是能清晰感受到她浑圆丰韵的上半身,她自带的草木药根的体香,无形中似张密密绵绵的网,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逃无可逃。
所有感官,都在旖旎黑夜中放大到了极致。
俞泽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受,只觉得心里格外别扭,他下意识蹙起两道剑眉,薄唇抿成近乎苍白的直线,语调平淡得近乎麻木。
“不过称呼而已,薇娘随意。”
字句平铺直叙,不带丝毫起伏。
丁翠薇瞧不真切他的神情,只当这是默许的意思,笑容越漾越大,将脸埋在他的肩头蹭了蹭,颤着睫毛,羞涩中带着生疏轻唤了句,“夫……君……”
“夫君,夫君夫君……”
她只觉得喊一声好似不够,又低低糯糯接连唤了好几声,有种确定名分后的理直气壮,声音沁甜如蜜,软糯的尾音如猫咪肉垫轻挠心口。
“……你压到我的伤口了。”
丁翠薇丝毫没有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淡漠疏离,只觉得是自己单顾着高兴,却忘了他臂上还有几道没有完全痊愈的刀伤,立即撤了回来,懊恼地连声说“抱歉”。
“不碍事。”
“为操持婚事,你已经接连好几日都没睡过好觉,如今此事落定,便早些安歇吧。”
身侧传来温柔关切的声音,丁翠薇只觉心头涌上股暖意,就连耳尖都泛起微烫的甜。
她自然晓得洞房花烛夜该做些什么,可俞泽重伤未愈,就连胸膛也都还缠有绷带……所以她并不急在这一时。
只轻“嗯”了一声,也不敢再胡乱动弹,只往外侧挪了挪,抱着被子阖上了眼。
——
随着殿试上三甲已出,每三年一次的科考正式落下帷幕。
赴京赶考的举子们几家欢喜几家愁,落榜者捶胸顿足,失意而归,而那些榜上有名的麒麟儿,则是春风得意,一跃成为各个王公贵族的座上宾,名帖拜柬收个不停。
京郊的上林苑,乃皇家御用园林,每年琼林宴都在此举办。
园中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皆以鎏金勾勒,就连垂落的流苏都裹着层流动的金光,朱红廊柱间都盘着金龙吐珠,就连鳞片都缀满碎玉,隐隐透明的缠金枝天蚕屏风后,十数名舞姬踏着羯鼓节奏,将似云又似纱的广袖轻甩翻飞。
圣上龙体欠佳许久,今年的琼林宴,照旧例由内阁首辅许承望主持。
登科的两榜贡士颇多,却总有那么几个格外出挑的,譬如说那新科探花曹安,便是想让人注意不到都难。
能被圣上钦点探花者,首先相貌就差不到哪里去,现下端着酒杯静立在众官员中,恰似白鹤栖于雉群,尽显皎皎身姿,难得的是文采出众,对诸子百家与经史子集,都如数家珍。
就连此刻临时出题随口吟诵的诗词,都远胜过其他贡士许多,许承望掩饰不住爱才之心,向他投去欣赏的眸光。
“探花郎仅出身于九品县令之家,涉猎却如此之广,想来背后必有高人指点吧?还是说听多了乡野田间的杂谈故事,自然而然就能触类旁通的了?”
席间自然也有眼红者,比不过真才实学,就拿曹安的家世说嘴,这番话明褒暗贬,引起了阵低声哄笑。
“无非就是废寝忘食,日夜勤学苦读罢了……其实今朝能有幸位列三甲,除了家人恩师以外,还需另外感谢一人。”
曹安语顿,脑中浮现出张明媚张扬的美貌面庞,嘴角不禁浮出丝淡笑。
“她少时与我一同长大,出身比我更加低微,无父无母,身似薇藿,白日耕了地,晚上还要在烛火下做工,正因如此,她才敲打我好好上进,只说自己此生无福出生在书香门第,这辈子是吃苦的命,而我既能有机会读书写字,便莫要将心思耽误在旁处,务必要努力读出个名堂来。”
原是想要借机挖苦嘲笑一番,却没想到曹安竟答得这般不卑不亢,倒让发问者有些汗颜。
上首主坐的许承望,听了这番话好似心有所感,神情有些微恍惚,指尖捏着杯沿摩挲几下。
“你的这位知己……听着倒像个不惧苦难,坚韧不屈之人。”
“倒也没首辅大人想得那般好。”
曹安谦和着微微颔首,笑得有几分腆然。
“她锱铢必较,贪财如命得很,眼里只有银子。时常在耳边念叨,她每日劳苦之余却还要时常督促我用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后我若一朝高中飞黄腾达了,务必要给她封上厚厚的喜钱,让她沾沾喜气之余,也算是没有枉费多年来的鞭策之举。”
这话音一落,又惹得官员们传来阵善意的哄笑。他们丝毫没有想到这会是个女子,只觉得这行事作风,颇有几分爽利磊落。
“如此说来,你此番得中探花,你的这位知己居功至伟,这次回乡探亲,可务必要好好犒劳犒劳此人,少年情谊质朴淳厚,官场少有,那些黄白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多赠他些又有何妨?”
“大人说得有理,我铭记于心。”
曹安笑着朝那人举杯,仰头饮尽。
——
桃园县,竹林小院。
丁翠薇虽识字不多,可为在银钱上不受蒙蔽,发狠学过数字,从一到百都能顺畅读写,今日忽然想起记录着礼金数额的账本还没看,将其从抽屉中拿出来瞅了眼……
然后整张脸就都垮了下来。
俗话说“一丧三年紧,一婚穷十年”。
丁翠薇知道这桩红事必定收不回本,却没想到竟能倒贴进去这么多,兀自懊恼:若早知如此,就不该买这么多用以装饰的红布,那红灯笼也可少挂两个,甚至胭脂水粉都可以省了,毕竟她素日也不上妆。
好在俞泽康复期间的所有药钱,她都已在医馆提前结清,否则家中或许很快要揭不开锅。
家中的伙食标准,肉眼可见下降。
以往是一日三顿都有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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腥,后来降低为一日一顿,再后来,丁翠薇和丁叔只将自己那份省下来,只余泽碗中有些肉沫星子。
余泽对吃食并不挑剔,以往随军打仗时,跟将士们也一同嚼过干饼。
可一则见不得丁翠薇总为此犯愁唠叨,二则想要躲躲清静,三则也不想只做个养病的废人。
这日主动提出,“春分前后,鱼情旺盛,不如我去河边垂钓。”
“那河道看着水浅,其实很深,且常有汹涌暗流,每年都要淹死一两个人,夫君还是待在家中好好养病吧,实则也是我与丁叔都不喜水,就算日常所需,也只在小支溪流旁摇捅打水,所以如若你当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都只能站在岸上干着急。”
难怪她就算去了河边也大多站在高处草坡上,饶是打水,这叔侄二人也常结伴同去……原是他们怕水。
俞泽心中了然,却也并未因此而打消念头,再三坚持之下,丁翠薇终究拗不过他,只得陪同他来到河边。
她远远站在草坡上,望着俞泽逐渐靠近宽阔水面,满心满眼都是担忧,伸长了脖子嘱咐,“夫君切莫靠河边太近,当心湿了鞋靴,浸了伤口。”
俞泽面色微僵。
直至今日,他对“夫君”这两字一直消受不来,再加上身后呱噪不断,立时蹙起两道剑眉,他强忍心头烦躁道,“照这般喊下去,只怕在此枯坐整日,鱼儿都咬不上钩,我在此处无碍的,你暂且先回去吧。”
“那怎么行?我岂能放心得下你独自在此?”
“那便噤声。”
这四个字些微透出几分不耐烦,丁翠薇瘪了瘪嘴,倒也不敢再有任何声响。
自二人成亲之后,俞泽待她倒也依旧如初,可不知为何,丁翠薇总觉得那些温言细语有些浮于表面,分明他人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远在天涯。
也罢,这门婚事终究是强求来的,他就算有些不满也在情理之中,日久见人心,他今后自会明白她的真心。
半个时辰过去,还是一无所获。
这倒在俞泽意料之中,他久不垂钓,手中鱼竿是用竹竿现削的,鱼钩也不是用惯了的金钩,鱼饵与以往用的也有所不同……只能慢慢找回手感。
待觉得将这些器具熟悉得差不多,俞泽便由椅上站起身,想着要另换个垂钓点。
可终究坐定久了,起猛了气血上涌,便觉有些头晕,再加上单脚站立,脚底僵麻,身形便略微有些不稳。
但落在丁翠薇眼中,只见他拄拐的身形摇晃几下,斜斜地好像就要向河面倾倒而去!在担心俞泽安危之下,丁翠薇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怕不怕,想也不想,就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在后稳稳托住他。
“夫君小心!”
俞泽知她担心,轻握了握她的手背,温声安抚,“我无事,摔不了的。”
话音刚落,他就迅速察觉到不对劲。
她在抖。
浑身上下都抖得厉害。
俞泽回首,只见她直愣愣望着宽阔的河道,瞳孔剧烈震动,嘴唇微颤,就好似那里有什么令她极度恐惧之物,双手也不自觉紧紧拽住他的小臂,就像在拽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然后就两眼一黑,昏死在了俞泽怀中。
14.第 14 章
第十四章
是梦。
丁翠薇只觉身周都是水,不断通过口鼻倒灌入肺,窒息感像海藻缠住喉咙,每多次挣扎一次,都只会让更多潮水涌入胸腔。
船上的人都想施救,可在狂风巨浪之下又无计可施,在湿漉扭曲的画面中,个锦袍男子攀着船舷尽力伸手够她,“蘅儿……蘅儿……”
就在漫天水浪即将淹没头顶,她即将被拖向更深的黑暗时……
丁翠薇躺在榻上双腿一蹬,终于转醒。
守在榻边的丁叔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见状立即凑上前去,“薇娘,你感觉如何?可有何处不适?”
俞泽这个夫婿当得尚算称职,将她揽抱回来后,便一直蹙眉抿唇立在床尾。
丁翠薇些微平复平复了心绪,而后支起半个身子,“没事没事,我的身子您还不知道么,比牛犊还壮实,无甚要紧,叔伯莫要担心……”
丁叔仔细观察她神色,确定她当真无恙后,先是大大松了口气,而后脸上又浮现出几分怒容,提高音量呵斥道,“你不知自己这临河就晕的毛病么?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离水远些离水远些,怎得就是不听?还是觉得现在成亲翅膀硬了,觉得有了夫君,便将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这话说得极重,听得俞泽蹙眉,刚想张嘴为丁翠薇解释几句,却又见丁叔腾然站起身来,面色铁青,声音尖锐而刺耳道。
“你们若还尊我是个长辈,今后便不准再靠近河边半步。”
俞泽剑眉愈发蹙紧了几分。
这么多年以来,但凡只要他在的场合,几乎人人都得看他脸色行事,连高声说话都不敢,更莫说这般耍横。且眼前这二人,哪里够格算得上他的亲眷长辈?无非就是两个趁虚而入,想要趋炎附势的升斗小民。
丁翠薇倒是个万事都不挂心的,眼见丁叔出了房间,扯扯嘴角笑着同俞泽道,“……夫君莫要见怪,丁叔他以往是个极好相处的性子,后来患上疯病,人就有些偏激,你我多担待担待。”
俞泽倒不至于当真同他计较,只将注意力放回丁翠薇身上,“你这怕水的毛病,是何时有的?”
“自小就有。也不是完全见不得水,那种水深及膝的小溪小流就也还好,再深就会心中发怵,若是遇上宽阔的大江大河,我就全然不敢靠近,否则就会昏阙。”
要不说她蠢呢?既知自己怕水怕到此等地步,方才何故还要冲到河边,丁叔倒也没骂错。
可一想到她是为着自己,才将安危置之度外,俞泽感受愈发复杂几分,他深看她几眼,沉默几瞬后,声音有种利匕入喉的冷酷。
“今后莫要做这样的傻事。”
“就算我当真跌入河中,也能靠自己爬起来,无需你上前施救。人活一世,终究是为自己而活,切莫将旁人看得比自己还重,就算至亲血脉都不值得,更遑论你我这等……”挟恩图报的夫妻。
俞泽语顿了顿,
“……这等刚成亲不久的夫妻。”
眼见她如此痴愚,俞泽也将话说得分外直白。
他并非是个喜欢指教人的,毕竟以往但凡能出现在他身周的,都是在官场浸*淫已久,惯会权衡利弊的政客,若如她这般行事莽撞,只怕有多少颗脑袋都不够掉。
其实这个道理,丁翠薇又何尝不知?生活的苦难,早已教会了她不要随意释放善意,方才之所以不管不顾冲上去,说到底是将俞泽当作了自己人。
可他这番话,明里暗里都透着薄情……丁翠薇到底刚刚新婚,尚还有几分初为人妻的喜悦,不愿把眼前的如意郎君往坏处想。
“既是夫妻,就更该相互扶持。”
“将心比心,如若身份互换,方才是我跌入河中,难道夫君当真能狠得下心袖手旁观么?”
“为何不能?”
俞泽回答得非常迅速,其间几乎没有任何气口停留的间隙,语调冷得仿佛能将周遭温度尽数抽离,“既做下决策,就该一力承担所有风险,就算溺毙河中也是自找,硬凑上去无非就是昏死河边,于人于己有何益处?”
这副冷漠到近乎无情的姿态,哪还有半分翩跹君子的影子?
丁翠薇被震得呆了呆,心内五味杂陈,下意识想要反驳几句,又莫名觉得这话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只能在哑声无言中,将被面攥出几道长长的皱褶。
——
午膳时分。
桌上摆着小鸡吨蘑菇,香椿鸡蛋,蒜蓉蕨菜,清炒萝卜,另还摆着些丁叔从山中摘来的鲜甜野果,红色鲜莓……五颜六色的食物腾腾冒着热气,光是看着都让人食欲大开。
随着伤势愈发好转,俞泽不好再在房中独自用膳,此时也与叔侄二人一同坐在桌前。
虽说是丁叔极力促成的这门婚事,可他看出这位俞郎君身上透着种种蹊跷,也曾兀自懊悔,觉得是否将这门婚事定得太过仓促,直到看见方才那幕……
是这小子将薇娘抱回来的。
他身上本就还带着伤,腿上打着厚厚的绷带,自己走路都还要拄拐,可他并没有选择将昏倒的薇娘独自放在河边,而是几乎将她整个身躯都捞在臂弯,以一个极其别扭且难受的姿势,瘸拐着前行,生生将人扛了回来。
当丁叔望见他二人的身影,齐齐出现在芦苇荡的尽头时,惊慌之余,眼眶瞬间湿润,心中实在是既欣慰又感动……由此可见,这俞郎君至少是个办事妥帖,且有担当之人。
“叔伯总说要将这小鸡仔养肥了过年炖汤喝,今日怎就舍得杀了,肉也没多少,怪可惜的。”
丁翠薇站在桌旁盛饭添箸,一面惋惜。
这傻姑娘真真是个死心眼。
怎得还想着在这桃源村呆到过年?她已是成了亲的人,待夫婿痊愈离开时,自是要随他一同走的。
“俞郎君多吃些,吃肉才能好得快。”
“薇娘也是,不准去学弱柳扶风那套,须知镇上那些捣子最喜欢招惹的就是身姿孱弱的小女娘,吃得健壮些,在外对人凶横些,才不会吃亏。”
丁叔现下已将俞泽彻底当做了自家人,丝毫没有察觉到俞泽因嫌恶而蹙紧的眉头,只一味往他们二人碗中夹肉。
他已经老了,身体愈发虚弱,依着苏大夫的诊断,约莫只有一年半载的活头,他并不怕死,只放心不下薇娘,她身世坎坷,半身穷苦,这门婚事又有些牛不喝水强按头的意味,总让人觉得不甚稳妥。
丁叔搁着衣料摸摸挂在胸口的那块玉佩,端出些长者之姿,满面肃然道。
“娶妻之后,便是生子。你们两个还需抓紧些,争取早日生个胖娃娃……也莫要嫌我唠叨,人老之后便只剩这么点盼头了……”
丁翠薇终究还未经人事,只臊红着脸低应了声,而后就将话头转去了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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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侄两个都是干活的苦出身,没有大户人家食不言寝不语的讲究,在膳桌上有说有笑,压根就未曾注意到俞泽脸上那抹温浅的笑容越来越淡。
因都还另有事务要忙,叔侄两个端起碗快速扒拉几口,待填饱了肚子,便嘱咐俞泽慢慢吃,就都各自扭身出了厅堂。
此时旺财呜嗷叫唤两声,照旧乖巧凑上前来,满面期待仰头望着他。
自被夹菜那刻起,俞泽就再未碰过那只碗。
此时四下无人也不必装了,他冷沉着脸,直接将那只堆满了食物的圆碗,整个倒扣在了地上。
——
入夜。
丁翠薇翻过身,望向躺在身旁的男人。
他眉骨高阔,鼻梁笔挺,下颌骨线条笔直锋利……在忽明忽暗的月下银辉中,透着既危险又诱人的荷尔蒙气息。
她对俞泽今日那番“溺毙也是自找”的言论,心里确还有些介怀,可终究觉得他不会是那样冷漠无情的人。
或许只因二人成亲时间尚短,又还未曾有过肌肤之亲,所以他才并未真正将自己视为妻子。
也是。
毕竟得等入了洞房,尽享鱼水之欢后,二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夫妻,既如此,那将此事提上日程便是。
丁翠薇将手伸过去,试探着握住了他骨节分明的指尖。
谁知几乎是在二人肌肤相触的瞬间,俞泽就将手掌缩了回去。
丁翠薇既不忿又不甘。
此时犟劲儿也上来了,干脆迎难而上,侧身直直凑上去,紧紧挽住他的结实的臂膀。
俞泽蹙着眉头,伸手试图将她推离。
“别黏在一处,热。”
“现下并非盛夏而是初春,怎得就热了?夫君若觉着不舒坦,掀开你那头的被子发散发散便是。”
丁翠薇反其道而行,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
俞泽语窒。
感受到她如兰的温热气息,轻轻柔柔喷洒在脖颈间,这若有若无的触感引得他通身不适,只得抬起手心阻隔。
“痒。”
“哦。”
丁翠薇闻言立即调整角度,将脸埋低了些。
俞泽的不适感却不减反增。
仿佛有簇火苗顺着脖颈蜿蜒而上,烧得耳廓微微发烫,甚至就连空气,都在两人相贴的方寸间变得黏稠,他微微扭动身子,只得又道。
“薇娘,你还是压到伤口了。”
饶是脾气再好的人,也经不起如此接二连三的拒绝。
更何况丁翠薇身上还有几分粗粝的凶蛮。
她只觉喉咙里堵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闷气,与其在憋闷在胸口,还不如吐出来为快,便抬眼狠狠瞪了他一眼,语中透着怨怼。
“是我日日给你擦身换药,能不知道伤口恢复情况么?它老早就结了厚痂,寻常擦着碰着都不会再裂,还是夫君觉得我就是个不知轻重之人,会致使你的伤口再次崩开?”
丁翠薇越说,越是觉得委屈。
回想起来,以往都是外头那些臭鱼烂虾想要占她便宜,上杆子往上凑,轰都轰不走。
现下倒好,自己同床共枕的夫君,倒将她视为洪水猛兽,避如蛇蝎。
这简直就是倒反天罡!
“俞泽,你便同我说句实话。”
“你是不是身体有恙,无法立举?!”
15.第 15 章
第十五章
“俞泽,你便同我说句实话。”
“你是不是身体有恙,无法立举?!”
惊雷平地一声响,空气瞬间凝滞。
寻常女子哪会说出此等荒谬绝伦的无稽言论?这民妇真真是不知所谓!
俞泽眉头紧紧蹙起,形成了个深深的“川”字。
丁翠薇眼见他无甚反应,且并不反驳,便以为当真如此,心瞬间凉了半截,声音也变得沙哑而低沉。
“我就知道……我早就该想到的……”
“若非如此,以你二十出头的年纪,又有这般有才有貌,怎么可能还未成家?饶是你不着急,家中长辈也必会为你相看,上门说亲的媒婆都要踏破门槛的……你这毛病多久了?严不严重……”
俞泽眼见她越说越离谱,心中烦躁愈盛。
反正今后终归都要离开,与其那时戳破她的幻想,倒不如现在直接认下这“不举”的污名,打个不能误她终身的幌子脱身,如此也能轻松些。
可此举太过拙劣,实在让人不屑为之。
俞泽默了默,终究还是选择耐着性子安抚她。
他无可奈何般轻舒了口气,声音就像包裹着春日晨光的暖茶,清润悠然,仿若能涤除一切燥烦。
“薇娘实属多虑。”
“我确无隐疾,也并非不愿与你亲近……只是自小独惯了,鲜少同女子打交道,对于成亲娶妻之事,直至现在都未能完全消化,再加上伤口多少还有些疼痛,便不太喜人触碰……”
这番话说得真情实感,又实在周全,丁翠薇当下就信了,疑惑与怨怼瞬间消散大半,可心中到底还有些将信将疑,嘴中低声嘟囔着。
“碰也不让碰,我莫非是嫁了尊泥朔的菩萨不成?若夫君三年五年都不能适应,难道我要这么积年累月一直等下去?”
情窦初开的少女,自是期盼同心上人亲近的。
更何况俞泽不仅生得俊朗,身上的味道也很好闻,像被春阳晒暖的雪松与琥珀,清冽木质基底,又透出些冷杉的香脂的尾调,让人忍不住想要向他靠拢。
丁翠薇抬起灵动的双眸,望着躺在身侧的男人,眸底有透着快要溢出来的柔软与欢喜。
她的想法很简单,二人总有一日会肌肤相亲,水乳交融的,在此之前,她主动些又有何妨?
“……我不管你以前如何如何,我只知现在你既成了我的夫君,便没有不让碰的道理,反正我今后必是要按自己心意行事,至于应该如何尽快适应,那是夫君你的事……”
说完这句,丁翠薇带着三分赌气,也不管他答不答应,臂肘支起半个身子,直接就凑到他面颊上亲了一口。
“吧唧!”
寂静的夜空,传来声唇瓣接触面颊的脆响。
她倒也不敢太过造次,唇瓣并不停留,一触既离。
此举显然大大出乎了俞泽的意料。
毕竟他以往接触的都是些稳重娇矜的大家闺秀,光是瞧眼陌生男子都会脸红,压根就不会行出如此大胆热辣行径,以至于她俯身贴近时,他压根想不到躲避,被吻上的瞬间瞳孔紧缩,浑身骤然僵直。
丁翠薇是有些羞腆,可更多的是亲到心爱之人的欢欣。
她笑得心满意足,也顾不上去猜他怎么想,只觉今夜或许是个不错的开始,也并不打算再进一步,只轻握住他的指尖,语调比蜜还甜,“夫君,早些安歇。”
过了许久。
直到房中响起她均匀又悠长的呼吸声……
此刻才终于彻底缓过神来的俞泽,将指尖由她略带薄茧的掌中抽出,眸底透着刺骨的冷漠与厌弃。
好似想要彻底擦除二人接触过的痕迹般,使劲在方才被亲的面颊处狠蹭了蹭。
——
又过了七八日。
邻居何大娘来串门。
她家早上杀猪,丁叔去隔壁出了把力,现下忙妥之后,拎了斤猪肉上门,权当给叔侄二人当做谢礼。
何大娘将肉递给丁叔,而后同丁翠薇在院中话起了家常,她先是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又将眸光望向一旁用木棍在地上练字的俞泽,面上隐隐流露出担忧之意。
“县令嫡子高中探花这事儿,想必薇娘已听说了吧?你或还不知,他现在趁着恩假回家省亲了,我清早去卖肉碰巧撞见,真真好大的阵仗,街道堵了大半日才通,听说四周的州府官员都去上杆子去曹府庆贺哩……”
“薇娘,桃园县人人都知曹安喜欢你,他多次求娶你都不应,现下却扭头嫁给了旁人……曹安若得知此事,只怕咽不下这口气……”
丁翠薇只爽朗笑笑,“以往那些不过都是些玩笑话,岂能当真?且他如今去京城见了大世面,身价水涨船高,是踏入过金銮殿的三甲探花,眼中哪儿还会有我这个粗鄙村妇?大娘属实多虑了。”
何大娘只觉她实在天真。
“傻薇娘,男人最擅争强好胜,树上挂着的果子尚且都要争一争,更何况是个心心念念的美娇娘。他或许可以得不到,却绝做不眼睁睁看着你落入他人之手。”
“总之这几日,你们夫妇二人还是小心为上。”
“大娘放心,我晓得的。”
丁翠薇嘴上应得好,其实没怎么放在心上。
福祸天注定,是祸躲不过。如今整个桃园县都是曹家的天下,倘若曹安当真有心为难,那他们夫妇二人无论如何小心,那也无济于事。
至于现在,她更关注俞泽如何看待此事。
但凡是个男人,理应都不乐意妻子在婚前与人牵扯不清,什么两小无猜,什么青梅竹马……那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丁翠薇担心他误会,特意上前就此解释,“我与曹安没什么的,他是个热心肠,常常照拂我与丁叔,因此对比起旁人,我同他更熟络些罢了,从未有过任何逾矩之处……”
夫君倒很是通情达理。
他好似浑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练字的动作未停,甚至压根没抬眼看她,瞳仁似浸在清水中的墨玉,唇角带笑,言语温润。
“薇娘何须同我说这些,我自是信得过你的为人。且不过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我不在意的。”
有夫如此,实乃大幸。
丁翠薇心内一暖,望向他的眸光愈发柔软透亮。
掐指算算,俞泽来此已两月有余,或得益于那颗丁翠薇舍命凿来的神绛草,以及她连日来悉心照顾,他的伤已恢复得七七八八,脚上绷带已全然拆卸。
着了袭素色长衫站立院中,身形高阔,肩线平直如松,衣角随风轻扬,在郁郁葱葱竹林衬托下,有种清逸出尘的韵味。
丁翠薇呆看半晌,而后才缓过神来,温声笑道,“险些忘了今日还要去镇上医馆取药,夫君在家好生歇着,待我晚上回来给你炖肉。”
“薇娘。”俞泽喊住了她,由袖口取出卷纸张递过去。
“我身上的伤已然大好,你帮我将此信笺贴在菜市口的告示处,待我的心腹瞧见,也好来此处寻我。”
早知会有这天。
丁翠薇略有些慌乱无措,脑中闪过万千念想,终究忍不住嘱咐,“夫君,我同你回去后,你那些族亲见你没有父母之命就乍然娶妻,必然会苛责怪罪你……届时你只管将一切都推到我头上,就说是我强迫你的……”
这本就是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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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是门挟恩图报的婚事,现下由她嘴中说出来,倒像是在为他分忧,这农妇真真是虚伪至极。
他压下眼底的戏谑,饶有兴味望着她,“薇娘不怕么?我那些族亲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若当真这么说,你在后宅立不住脚,今后日子恐不好过。”
丁翠薇深看着他,眼睛亮盈盈的,有种无知者无畏的纯粹与孤勇。
“只要你我夫妇同心,就不存在什么苦日子。”
“同你在一起,哪怕吃糠咽菜,我也甘之如饴。”
如此温情脉脉的言语,由丁翠薇嘴里说出来,倒生出几分豪气冲天的气概。
天色已经不早,丁翠薇趁着四下无人,快速凑近,亲了俞泽面颊一口,“我去去就回,夫君莫要太想我。”
自那夜之后,她便总是这么任性妄为。
牵手腕臂,揽腰亲吻……这些举动说来就来,让人没有任何防备。
倒让俞泽这个男子,莫名生出几分被轻薄了的不快。
他沉着脸,望向那个愈行愈远的聘婷背影,眸底只剩萧条的残烬。
就算她装得再情真意切,也掩盖不了其见财起意,攀龙附凤的本质……也罢,今日信笺发出去,相信过不了多久,便能远离此地了。
——
镇上确很热闹。
四处张灯结彩,往来车架频繁,且还多了不少以往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丁翠薇无心闲逛,只脚步匆匆往医馆走,取了药材后便往回走。
路上途径孔家商铺时,思及与孔春许久未见,便想着同她去叙叙旧。
孔府门前停了好几辆车架,下人仆妇们个个脸上都挂着笑,手上都托着箱屉,脚底忙不停来回穿梭着。
丁翠薇不禁好奇发问,“瞧这阵仗,你们是要搬家?”
“薇娘猜得没错,我们通家都要搬去京城了!”
孔春将她迎入屋内,又命婢女端上茶水,瞳孔发亮,脸上是止不住的兴奋。
“薇娘或还不知,我大哥也考中了,三甲同进士出身。其实以他的成绩,原是要外调出京的,可在琼林宴上得了首辅青睐,被点入翰林院做庶吉士!”
“你也知我家本就在京城有些营生,再加上大哥已然授官,我爹娘一合计,干脆通家老小都搬到京城去。”
这真真是商贾出了贵子。
丁翠薇打心底里为孔春高兴。
“如此甚好。搬去京城之后,伯父伯母一则好为你大哥议亲,二来,能督促你二哥三年后再考,这第三嘛……”
丁翠薇言语微顿,凑近促狭一笑,“也好为你相看个如意郎君。”
孔春闻言满面臊红,作势就要打她,二人在窗前暖塌上笑抱做一团,待玩闹够了,孔春脸上又涌现出些落寞。
她家境殷实,又得父兄关爱,可性子却有些胆小怯懦,自小到大也只丁翠薇这么一个手帕交,而京城距此处天高地远,这一朝去了,二人今后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好薇娘,我是真真舍不得你……”
丁翠薇笑笑安抚她,“好在离你们正式搬家还有些时日,期间我们多见几面便是,你入京之后记得给我写信,尤其是出嫁,务必要提前知会我一声……”
出了孔家。
绕过两条巷子。
还未待丁翠薇走回主街,就被个小厮拦下了脚步。
丁翠薇认得此人,他是曹安的贴身随从刘东。
刘东阻在巷道中央,待她态度尚算恭敬,微微垂首。
“丁娘子留步,我家公子有话同你说……他现正在宴上应酬各路官员,暂且抽不开身,特遣我引娘子去前头茶寮稍候。”
16.第 16 章
第十六章
“丁娘子留步,我家公子有话同你说……他现正在宴上应酬各路官员,暂且抽不开身,特遣我引娘子去前头茶寮稍候。”
以往曹安也常常如此。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已嫁做人妇,他岂能还遣小厮来堵人?若是被人撞见,只怕又要传她水性杨花,朝三暮四。
她只觉曹安有些拎不清,却又不敢将人得罪狠了,只温声道了句,“烦请小哥回去转告探花郎一声,天色渐晚,妾身独自一人在外多有不便,且夫君还在家中等我用膳,实在不好再在位此处逗留,这就得回去了。”
丁翠薇好声好气说完,直直抬腿就走,眼见刘东还要上前阻拦,她二话不说直接抽出别在腰间的镰刀,朝前亮了亮刀刃,神色颇为不耐烦。
“……都是旧相识,难道非得让我动真格的不成?我同他真真无甚好说,你若再拦,可莫要怪我刀刃无眼。”
杂耍卖艺之人,多少都有几分真功夫在身上,丁翠薇也不例外,她自小跟丁叔学过些招式,刘东就曾亲眼见她挥刀,直直命中条毒蛇三寸,而后利落将那条蛇扒皮,抽筋,收集蛇胆……
想到此处,刘东只能摸了摸鼻子,退后一步。
他也确实不敢同她硬碰硬,若当真将她磕碰着,主子头一个就要兴师问罪。
丁翠薇眼见那小厮没有再跟来,暗暗松了口气,只加快脚步赶忙回家,在路上也不敢歇脚,推开院门的第一件事儿,便连续往喉中灌了好几碗茶水。
家里两个都已用过晚膳。
俞泽饭后独自散心去了,丁叔正在院中抡着斧子砍柴,见她如此,一脸肃然问道,“怎么回事?莫非是那刘瘪三又冒犯你了?”
刘瘪三自那日在悬崖上被栓了一晚上后,就再未出现过,据村民们说,他被拉上崖时,右臂已经废了,之后就一直呆在家中养伤,没能再去祸害其他姑娘。
“……是曹安。”
丁翠薇将方才在镇上的遭遇尽数说了出来。
丁叔听了只觉气不打一处来,由鼻腔冷哼出声,“那混小子竟还有脸来寻你?今后莫要让老子见着他,否则必要打断他的腿!”
“什么妾不妾的,你做他曹家姑奶奶都使得!”
“叔伯切莫动气……”
丁翠薇先是安抚几句,而后温声劝阻道,“……他如今做了探花,乃是朝堂炙手可热的新贵,我们这等升斗小民,今后见了他还是躲远些的好。”
“薇娘不必怕。莫说他只是探花,就算他是状元,若当真冒犯到你身前,你也只管一镰刀砍上去,万事都有我替你担着。”
丁叔话语微顿,面上神色有些高深莫测,他抬手捏了捏挂在胸前的玉佩,然后握过丁翠薇的手,对她正色嘱咐道。
“薇娘,只要不作奸犯科,不犯下人命官司,其余事只要你喜欢,皆可放心大胆去做。”
“同俞郎君的这门婚事也是一样,无论他是何身世,无论他是否喜欢你……你都不必担心他跑了,今后自会有人为你做主,待你怀上身孕,待一切尘埃落定……我慢慢说与你听。”
丁叔音量越来越低,面色也变得愈发复杂痛楚,丁翠薇只得立马将人扶到椅子上坐下。
丁叔以往犯病时,常说些疯话,她只当这次也是如此,并未将其放在心上,只希望他次清醒时间维持得更久一些,最好能撑到他们离开桃源村之时。
丁翠薇确认丁叔无恙后,先扭身去厨房用晚膳。
至于家中的另个男人……自从俞泽腿伤好得差不多后,就不愿意在院中呆着,总喜欢外出,回来时大多手不落空,会逮只野兔,或兜条鲜鱼回来……总之人就在附近打野,暂且不必去管他。
丁翠薇饭毕,抡起水桶就朝溪边走,想着先把碗涮了……她俯低身子,熟练将木桶倾斜,将水打了个大满,拎着就预备往回走。
……转眼就望见芦苇荡尽头,伫立了个男人。
他着了身靛青右衽长袍,衣料是绫罗锦缎,腰间玉带,束发金冠,通身富贵。
丁翠薇显然没想到曹安竟会追到此处来。
脚步骤停,呆愣原地,水波顺着捅边荡漾而出,打湿了半截裙摆。
他如此纠缠不休,丁翠薇确有些生气,可二人到底有几分相伴扶持的交情,如今看他风光回乡,忽就有种儿时玩伴乍然辉煌腾达的实感。
丁翠薇是真真为他感到开心。
暂且按下二人间的龃龉不提,笑着真心恭贺。
“为你送行那日,我就说过你一定会中的!十数年寒窗苦读,终于换来今朝金榜题名,恭喜恭喜,怎么样,做探花郎的感觉美不美?”
曹安清晨才抵达桃源镇,这一路长途跋涉,历经舟车劳顿,又应对族亲,被那些官员缠了半晌,原已是通身疲乏……
现听到她一贯的调笑,忽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曹安双眉微微聚拢,望向她的眸光带着深深的动容。他没有质问她为何没在茶寮等待,也没有回应她的恭贺,而是先由怀中掏出一物来。
“薇娘,你以往不是总说要戴世上最好看的首饰么?京城有家金缕坊,坊主乃是手艺极好的宫匠,甚受京中闺秀追捧,这根钗便是我到京城的当天,特意给你订的。”
这是根鎏金衔珠步摇钗。
曹安知她爱财,特意嘱咐堆金累玉,打造得格外奢华,原以为她瞧见了必会欢喜,未曾想此刻她却不为所动,压根没有上前来接。
曹安忽就有些心慌,却不肯放弃,攥着钗环阔步上前,“喜欢么?你戴上必然好看……”
丁翠薇樱唇轻抿,生生往后退了一大步。
她确实被那金钗的华贵所吸引,却又迅速挪开了目光,憨然的笑脸上,透着十足的疏离。
“你这番心意我领了,可我现在已为人妻,如若收下此物,那便是与外男私相授受,让我夫君瞧见,他必要起猜疑之心,为夫妻和睦,这钗我不能要。”
这话如冷刃直接戳在心头,曹安的脸色瞬间冷沉,眉如利刃般蹙起,额角青筋绷紧直跳,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道。
“什么夫妻?什么成亲?你唬得了别人,却唬不了我!你哪有什么自小订下的婚事,又从何凭空冒出来了个未婚夫?分明就是你为了同我置气,随便蒙眼寻了个男人嫁了!”
曹安略定定神,轻叹口气,略微有些无可奈何道,“薇娘,别闹了,这门婚事作不了数,待过些时日,我自会同乡亲们说明白。”
丁翠薇只觉他实在有些不可理喻。
二人从前只是正常相交,当然了,因他县令嫡子的身份,丁翠薇若遇上何难处,也难免会腆着脸多凑上去几次,可始终没超越过正常男女范围。
也不知怎的,就误让他以为二人已经定情了。
丁翠薇试图让他接受现实,一本正经解释道。
“我没有同你置气,也并非是将婚姻视为儿戏。我是真心喜欢夫君,才决意要嫁给他的……说起来,这门婚事还是我胡搅蛮缠使了手段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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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安哪里肯信?
毕竟放眼整个桃园县,再找不出比他更出挑的存在,薇娘不喜欢他,还能喜欢谁?
莫非赴京赶考这短短四月期间,还真被她碰到什么值得交付真心的人中龙凤了不成?
这机率实在是微乎其微。
可眼见她说得煞有其事,曹安确也心生忐忑,他薄唇抿成道锋锐的直线,牙关紧咬到腮帮子鼓起,脸色相当难看。
“……是真是假都无甚所谓,左右你都是要随我入京的,到了那里,不会有人知晓你的过往。”
“谁要同你入京?”
丁翠薇着实有些被气到了,睁圆了眼睛,“曹安,你方才还没听清楚么?我已经嫁人了,有贴心夫君,我们恩爱相协,夫妇一体……”
“随我入京有何不好?薇娘,是你同我说要穿华服,戴美钗,尝遍世间珍馐,做富贵无极的人上人……现下这一切我都能为你实现!难道你要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富贵,甘愿同个山野村夫在此贫苦一世么?”
丁翠薇掌心慢慢蜷起,指甲掐进掌纹,她的眸底透着某种坚韧如冰的决心,深沉固冷,惊不起半分涟漪。
“他并非只是山野村夫。”
“而我,哪怕没有你,没有他,没有任何其他男人,就算单靠自己双手,也绝不可能永世贫苦。”
丁翠薇拧着眉头望向他,
“无论是做妾,还是入京,都只是你一挑子脑热……你尊重过我的意愿么?问过家中父母的意思么?你这般一意孤行,除了惹得家宅不宁,于人于己又有何益处?”
“曹安,其实我目不识丁,又牙尖嘴利,哪儿就值当你这般惦念?你今后多相看相看几个贵女便知道了,她们既知书达理,又温柔贤惠……”
“她们岂能同你相比?!”
曹安倏忽打断她的话语。
他涨红着脸,指节捏到发白,袖中青筋顺着手臂暴起,怒喝一声,惊得连晚燕都扑棱着翅膀飞离。
“薇娘,回家省亲路上我就想清楚了,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错失你,就算你心里有别人也好,就算嫁过人也罢……我都不在乎。不管你愿意与否,哪怕今后只是做对怨偶,我也要同你在一起。”
“你裙摆洇湿了。来人,请薇娘上车另换一身。”
说是请,实则就是绑!
这一声令下,由芦苇荡中乍然跳出四五个面色凶悍的嬷嬷……丁翠薇没想到曹安竟执拗至此,只得抽出镰刀防御,被逼得步步后退。
“曹安,你非要如此,连往日情谊都不顾了么……你们若再靠近,我可就真砍了!”
这几个嬷嬷都是身手灵活的,谨慎避开她的挥刀,个个手中都拿着麻绳,前后将她团团围住,眼看就要伸手够到她的袖边……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
斜径尽头,传来清厉男声。
音量不高,语调甚至算得上平缓,深处却涌动着可吞噬一切的暗潮,吐出的每个字,都铮然砸在众人的耳膜上。
“以众欺寡,不觉胜之不武么?”
众人抬眼望去……那是个相貌英朗的男人,身形高阔,着了身洗得发白的素衣,头戴遮阳用的竹编斗笠,手里还拎了两尾活蹦乱跳的鱼。
气质乍看上去温润无害,可抬眼转眸间,自带股睥睨天下的气度,言语像拉满的弓弦,连珠箭般扫射而来,带着股避不开的迫人气势。
“今日我家娘子若伤了半根毫毛,便劳烦诸位刮下些血肉,用做饵料,引鱼给她补身。”
17.第 17 章
第十七章
“今日我家娘子若伤了半根毫毛,便劳烦诸位刮下些血肉,用做饵料,引鱼给她补身。”
此人打眼瞧着像个渔夫,可言语却很猖狂,再加上通身气度,倒让人不敢轻视,嬷嬷们相互对望几眼,一时都不敢妄动。
丁翠薇见状,立即奔向俞泽。
她方才一度陷入绝望,以为或真要被掳去京城了,受惊之下,眼底也涌现出些晶莹,俞泽只觉那泪光格外刺眼,握住她轻颤的指尖,蹙眉道了声,“莫怕,有我。”
他们这郎情妾意模样,愈发让曹安眼底生恨。
他瞳孔紧缩,目光像淬了冰的钢刀,死死盯着二人牵握着的指尖,而后将俞泽由上到下打量一番,语气仿若毒蛇吐信,粘腻又危险。
“这便是你用了手段,死缠烂打也要嫁的男人?”
丁翠薇背脊发凉。
她方才见识了曹安强抢民妇的手段,真觉此人疯魔了,只怕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应激似得拦在俞泽身前。
“你若有何不满,直接冲我来便是,莫要牵扯旁人。”
二人相识六七年,曹安还从未见她对旁人这般上心过。他气极反笑,眼尾泛红,抬手指向那个立在她身后之人,声音因嫉恨而尖锐扭曲。
“此人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你如此在意?薇娘,你跟着他过不上什么好日子,他既不能让你衣食无忧,也不能许你荣华富贵,今后只怕日日都要为果腹担忧,恐怕只能不时吃上两尾鱼!”
“那我也甘愿!”
丁翠薇满面坚毅,语气斩钉截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要能同他在一起,今后哪怕吃糠咽菜我亦甘之如饴,我心如磐石,绝不转移。曹安,木已成舟,你又何必非得横插一脚?”
她薄背直挺,语中有种宣誓般的笃定。
俞泽抬眼望去,眸光如同投石入水,看似无痕,却在瞳孔深处漾出层层潋滟光影。
眼见她这般执迷不悟,曹安也实在有种良言难劝该死鬼的无奈。
他忿忿深呼了口气,“薇娘,你莫要被此人蒙蔽双眼,这世上岂会忽然冒出个样样都合你心意,乍然勾得你情根深种之人?如若有,那也定是骗局!你同他相识至多数月,焉知他是人是鬼?”
“你我数年的相知相伴,难道我还会害你不成?随我入京之事可以容后再议,可现下你绝不能再同他呆在一处,这便随我走!”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通通一起上!”
随着这一声,由芦苇荡中又跳出来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十数人将他们团团围住,虎视眈眈逼近。
丁翠薇额间沁出密汗,唇瓣也被吓得发白,硬碰硬没有什么好结果,且就算这次曹安未能得逞,指不定也还会有下次,她浑身颤栗,五内俱焚正不知该如何是好……
俞泽阔步上前,挡在她身前。
他逆光而立,高阔的身形被夕阳余辉勾勒出冷硬的金边,将她整个人都笼在阴影中——好似狂风暴雨来临时,可避世的最后一方屋檐。
“我娘子不愿走,那便谁也不能勉强。”
他语调慵懒,可长睫缝隙间却漏出冷刃般的精光,缓缓绕场一圈,那些仆妇们只觉股寒意,由尾椎直冲天灵盖,膝盖骨都开始微微打颤。
若是寻常男人遇到此等状况,难免会畏威畏势,可此人却没有,反而慵懒着向前踱了几步。
众人便觉威压扑面而来,不禁打着哆嗦后退。
“……想必这位,便是刚中得探花的曹公子?我方才听着,曹公子待我家娘子情深意重,还想带她去京城过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呵,说得这般好,就连我这做夫君的都自愧不如,生出些想要成人之美之心。”
“可曹公子说得千好万好,怎得却绝口不提名份?”
“我现下只问曹公子一句,如若我肯放手同娘子和离,曹公子能否不计前嫌,娶她为妻?”
此言犹如锋锐针尖,精准挑破华丽的虚伪皮囊,显露出斑驳难堪的真实肌理。
曹安神色瞬间僵滞,眸光中透露出些被戳破真面目的羞恼与尴尬,却还想着强词夺理。
“名份有何紧要?薇娘曾亲口对我说过,只求荣华富贵,不求一丝真情!”
。
。。
这夭寿的,岂能将这话捅漏出来?
丁翠薇恨不得此刻有条地缝能让她钻进去,由后揪着夫君的衣角,探出脑袋狠狠剜了曹安一眼。
“你、你信口胡诌什么?谁说名份不重要,这世上哪个女子不看重名份?你若给不了就直说,何必顾左右而言其他?”
而后又放低音量同俞泽解释,主打一个咬死不认,“夫君,你信我,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俞泽偏身斜乜她一眼,不稀得去细究此事,只又挑着眼尾,继续冲曹安道。
“……所以曹公子便是想让她无名无份同你在一起,去京城做个永世见不得光的外室?若是如此,那还不如让她同我在此过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我便不能放手。”
曹安面色阴沉到了极致,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成齑粉,“放不放手岂容你说了算?若我没有入京赶考,哪儿会有你趁虚而入?”
或许是太久没被人这般威胁过了,俞泽只觉好笑,事实上也是真的轻笑出声,略歪着头,喉结轻颤……
“怎得?这光天化日之下,曹公子莫非还想强抢民妻,夺人所爱不成?莫不是觉得考中了探花,便可妄自尊大目空一切?你可知官员赴任之前,国子监都会严苛考校监生德行?就算得以顺利上任,也有督察院行监察百官之责,封章弹劾?”
“…我痛失爱妻事小,只是曹公子这通身功名来得不易,还是务必要谨言慎行,切莫…青云路断呐……”
曹安方才还因羞愤满面胀红,现在听了这番话,面色霎时惨白如纸,掌中锋锐的钗针深陷肉中,沁出殷红鲜血。
此人显然对官场运作了如指掌,压根就不可能只是寻常的农夫渔夫……曹安实在有些看不透此人深浅,忽就不敢贸然行事。
俞泽笃定他投鼠忌器,浅笑着转过身,带了种“你奈我何”的倨傲,牵过丁翠薇的指尖,抬起那两尾鱼轻晃了晃,柔声细语道。
“娘子,蒸鱼吃腻了,这两尾用煎的,可好?”
丁翠薇缓过神,轻点了点头,“好,夫君想如何吃,我便如何做。”
郎君身着素衫如修竹当风。
女娘穿及地襦裙若妍妍娇花。
两人步履一致,拢肩挽臂,踩着夕阳并肩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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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曹安望着他二人的背影,连眼白都浸在猩红中,只觉心痛到胸腔脏器都在发颤,刘东埋头上前,“公子,还追么?”
曹安定了定神,沉沉呼吸一口,“暂且将此事放放。这人面生,出现得又蹊跷,显然并非桃源县人,先派人去盘查盘查他的底细,今后再做打算。”
曹安垂头,又看了看手中那根染血的金钗。
……薇娘,你现在不过一时鬼迷了心窍,被此人皮相所惑,时日一久,你便就会认清谁待你才是真心。
都等了七年。
再等上一阵又有何妨?
待在朝堂站稳脚跟,手中有些实权,任凭此人是谁,都无法阻挡他将薇娘夺回来!
——
丁翠薇生怕曹家的人追上来,拉着俞泽脚下生风跑回家,而后立即扭身,“哐啷”一身将院门死死栓上。
“这曹安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前也不见他这般轴,现下可怎么办,这桃源县是彻底待不下去了。”
丁翠薇余惊未消,先是唾骂了曹安几句,而后望向俞泽,心生出些自责与懊悔。
“夫君,都怪我……你若非娶了我,也不会得罪当朝探花,怎么办,他今后必会对你施展报复的……”
探花而已。
三年就有一个,其中多数碌碌无为,不知要苦苦熬上多少年,才能在官场站稳脚跟……这些寻常百姓眼中得罪不起的存在,甚至都不够格踏入他家门槛。
俞泽现下已然痊愈,压根就不惧在曹安面前现身,说白了若非因丁翠薇,他都不稀得多给那人一个眼神。
费那么多唇舌,也不过警醒曹安切莫妄动,让她免受后顾之忧罢了。
“薇娘无须忧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他的声音听着柔和,内里却似蕴含着千钧之力,丁翠薇忽就心静了下来,脑中闪过方才的种种,鼻头一酸,心底燃升起些感动。
她转过身,直直扎入俞泽怀里,双臂圈住他的窄腰,俞泽偏身想躲,反被箍得更紧了些。
她仰头抬眼望他,睫毛在眼睑投下细碎阴影,眼中充斥着揉成黏腻的潋滟波光。
“夫君,你待我真好。”
“若换做其他男人,只怕早就为求自保,将我推出去了,你却愿意为我同他周旋那么久,且就那么三两句话间,就让他不敢妄动,真真好厉害。”
那曹安实在其心可诛,竟说夫君会设局骗她。
怎么可能?夫君能骗得了她什么?他一不求财,二不求色,平日里连触碰都会躲,分明就是个坐怀不乱,皎洁如玉的温润君子!
“……所以夫君,若我哪日当真被掳去京城,你也必定会对我不离不弃,救我于水火之中的对不对?而且你方才唤我爱妻,我还是头次听你这般唤我……”
丁翠薇埋首在他胸前轻蹭了蹭,略带几分娇意,语音粘腻道,“夫君,你再唤一声给我听好不好?就再一声……”
俞泽能清晰感受到她玲珑有致的曲线,通身也都被股女子馨香包裹住,可他瞳孔始终浮着层淡淡的雾,唇角平直,一脸的无动于衷。
他僵着身子,并未满足她的请求,只将手中的鱼略往高提了提。
“若再耽搁下去,鱼便不好吃了。”
18.第 18 章
第十八章
清晨的阳光,悄然漫过窗橼,穿过浮动着的细微尘埃,在地上投射出片碎钻般的光斑。
俞泽睁开睡眼,便闻到了那阵熟悉的馨香。
略略低头,便见怀中女子呼吸均匀,还正睡得香甜。
及腰的青丝将二人裹缠在一起,她如玉的面庞散着柔光,新月眉弓低垂,眼睫随着呼吸轻颤,纤长的脖颈轻靠在他肩头,松散的衣襟下透出雪白若腻的肌肤,胸脯微微起伏,像团白嫩软绵的云。
窥见衣下风景,俞泽闭眸定了定心,再睁眼时,神色已无半分异样。
二人间的肌肤之亲,是逐步递进的。
先是牵手,而后靠肩,再是大着胆子揽腰,最后她干脆死皮赖脸整夜都搂抱着他不放手……俞泽没有理由拒绝,且身体并不讨厌她触碰,便也半推半就随她。
饶是俞泽再不晓情爱,也能看出这民妇对他的眷恋与依赖与日俱增。
……伤已大好,她已然没有了利用价值,他委实没必要再同她虚与委蛇。
是时候冷处理,预备切割掉这段情缘了。
他将臂膀由她脖颈下抽*出,在不满的娇声呢喃声中,迅速起身穿戴好衣装,正预备要踏出房间,转眼间又见她翻身,显露出大半片光洁的玉肩。
终究蹙着眉,俯身将棉被扯高,为她盖上。
——
自从经历险些被掳之事后,丁翠薇就一直很紧张。
好在那日丁叔外出帮工去了,未曾听见什么动静,她不想让丁叔担心,也就没有将此事说给他听。
未免发生意外,丁翠薇整整三日都没有出门。
只一味憋闷在房中绣香囊。
原本是想将其当作她与俞泽的定情之物。二人婚事毕竟办得匆忙,很多物件都来不及准备,银钱也大多花在了装饰,及宴请宾客的食材上……她这才决定自己动手,亲自绣两个香囊。
可现在,这香囊好像就增添了另一重意义。
“……待我将这香囊绣好,夫君务必要日日系着。人家都说睹物思人,若我哪日当真不见了,你就将它取出来看看,权当有我日日陪着你身边。”
丁翠薇穿针的指尖顿了顿,生出几分镜破钗分的惆怅与悲伤,先是悠悠叹了口气,又絮絮叨叨地嘱咐。
“……届时也不必寻我,毕竟曹安最多将我拘着囚着,风吹不着日晒不着的,指不定还得好吃好喝供着。可你就不一样了,你若穷追不舍,只怕连命都得搭进去。”
“胳膊拗不过大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也无需在我这颗树上吊着,虽说如我这般貌美又可人的女娘少见,可这世上也并非没有,你到时候好好让媒婆寻觅寻觅,再另讨一房便是……”
说到此处,丁翠薇语顿,狭着眼睛望他。
虽说冷冰冰的现实就在眼前,可女儿家的心思千回百转,总是正话反说,期盼中男人能在此时作出副痴心不改的模样,最好能说几句“绝不弃你”的甜言蜜语。
可俞泽呢?
这人也不知是不解风情还是怎得,竟就直接点头应了。
“好,一起尽依娘子所言。”
?
??
丁翠薇被这话噎住,倒抽一口凉气,面上神色比染缸还精彩,她有些不敢相信,将手中针线活搁下,扯着脖子道。
“不是?咱成亲时可说过要同甘苦共患难的,你岂能遇上些波折,就将我抛诸脑后,立马预备另娶她人?”
“此乃夺妻之恨,可是要不共戴天的!你能咽的下这口气?”
丁翠薇气得腾然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甚至开始绞劲脑汁想办法,“就算不能强攻,却还能智取。你之前不是说京中有那劳什子国子监,检什么院么?你寻去那处,求他们替你做主,将我由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呐!”
俞泽就从未见过如她这般翻脸比翻书还快之人,一人分饰两角,正话反话都让她说尽了,简直比看戏还要精彩。
大多时候都很聒噪,偶尔倒也生趣可爱。
他眸底泛着抹极清极浅的笑意,却只板着一张脸,煞有其事般,做认真思量装。
“行,那我到时试试。”
“光只是试试怎么行?那必得想尽一切办法,抱着破釜沉舟,同他鱼死网破的决心才是。”
丁翠薇直起身子,挺挺胸脯,望向他的眸光中充满莫名的肯定,“夫君,我信你不会负我的。”
这话显然与二人的最终结局相悖。
俞泽脸色霎时沉冷,眸底透出些死灰复燃的冷寂,只随意寻了个借口,径直踏出了房间。
虽说没得到更合心意的反馈,可丁翠薇也知自己确有几分胡搅蛮缠,所以倒也不介意,只继续坐回椅上,又拿起了方才撂下的针线活。
其他的家务农活,丁翠薇样样在行,唯独对刺绣不太擅长。她这双扬锄头挥镰刀的手,拈起针线来,莫名就异常吃力。平日里的水准,仅限将两块布料完全缝合。
若要要求针线有多细密,图案有多精美,那就属实有些为难了。
所以只两个香囊,着实花费了她许多功夫,好在这日夜里,终于大功告成。她立即将其献宝似的,递送到俞泽面前。
“终于绣好了!这正面绣的是并蒂双莲,反面绣的是戏水鸳鸯,我还特意在里头装了些气味好闻,镇静安眠的药草,夫君你瞧,喜欢么?”
或许是以往见惯了那些精美绣品,现在乍然瞧见这两个配色鲜艳、阵脚粗陋、极其挑战审美的丑东西……俞泽实在没能忍住倒抽了口凉气。
不是?
她确定那绣的不是野草野鸭,而是莲花?鸳鸯?
俞泽忽觉头疼。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也只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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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糊弄过去,便只默默挪开目光,极其违心夸奖了几句,而后就将其塞到枕下,直到眼不见为净,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夫君既然喜欢,那今后务必得记得戴啊!”
“……熄灯睡吧。”
——
又在家中憋闷了两日。
丁翠薇终于待不住了。
俗话说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
眼见曹家好似没再闹出过什么动静,丁翠薇决定去镇上探探风,她为此特意乔装改扮了番,还照例将俞泽的那套蹀躞带戴上了,毕竟里头砺石、佩刀、指南针都有,样样小巧精美……她后来无论上山采药,还是摘果择菜都将其带着。
听说曹安已离开桃源镇,丁翠薇彻底安了心。
她只以为或是当日俞泽那番话,让曹安彻底放下了执念,今后再也不会来纠缠了。
丁翠薇不再躲躲藏藏,由陋巷中仄身而出,顺道去医馆取药。苏大娘揉了好几次眼睛,才将她认了出来,碰巧医患不多,便拉着她在药柜前说话。
苏大娘首当其冲,就压低身子凑近,问出了那个她最好奇的问题。
“……果然是新婚燕尔甜如蜜,瞧你这红光满面的…不必害臊,这就同大娘好好说说,他在榻上表现究竟如何?若是丝毫不知怜香惜玉,那也是不行的…”
提起这茬,丁翠薇有些扭捏。
可在此事上,她确有几分疑惑,也实在没有诉说的人,恰好苏大娘问起,便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
“大娘,其实不瞒你说,我同夫君……至今都还未圆房。”
“什么?这都过去月余了,你们朝夕相处,夜夜同塌而眠,竟还未圆房?这……究竟是你不愿?还是?”
苏大娘自是觉得不可思议,立即问道。
丁翠薇樱唇轻抿,不断用指尖搅动袖摆,只觉格外尴尬,可到底心中也有些委屈,干脆全盘托出道。
“并非是我不愿…是他,从来都不肯碰我…”
丁翠薇耷拉着肩,显得很是丧气“他不是今日说不喜触碰,就是明日道无法适应……反正我屡次三番主动,他都无动于衷,许多时候甚至还刻意避着我,大娘,你说这正常么?”
“当然不正常,而且是太不正常了!你生得这么如花似玉他都不碰,那怎得,他还想碰天上的仙女啊?!啧……老苏给他把脉诊断时,也没查出什么体虚阳痿之症呐,怎得就这么奇怪……”
苏大娘为她打抱不平。
丁翠薇亦觉自信心受挫。
低垂着脑袋,心口憋闷,一时说不出话来。
“薇娘,我便这么同你说,什么坐怀不乱都是假的,这天下底下但凡是个男子,就没有肥肉喂到嘴边却生忍着不吃的道理。他若对你有丝毫动心,都不至于这么晾着你。”
“还是说……他压根就不喜欢你?”
19.第 19 章
第十九章
“他根本就不喜欢你。”
不可能。
若当真不喜欢,他岂会对她那般耐心温柔?
岂会顶着探花施压,拼尽全力也要护佑她?
……
这种种迹象都表明,夫君分明就是喜欢她到了极致。
由镇上回家这一路,丁翠薇都在努力为俞泽找借口,可她心里清楚,这里头多少带了些自我安慰和自我麻痹,所以脚步只愈发沉重。
丁翠薇回到家,“吱呀”一声推开院门,顾不上摇着尾巴迎上前的旺财,下意识就用眸光四处寻觅俞泽。
看到人后,淡然一笑。
“夫君,我又去了趟菜市口,那信笺已被人摘走了。这是不是代表你的亲信已知你在此处,立马就会来寻你了?”
这委实是在此两月期间,俞泽唯一听到的好消息。他眼尾挑着笑意,倒了杯水递向她,轻道了声,“是。”
丁翠薇接过茶水灌入喉中,仿佛也受到了他愉悦的感染,“那太好了。我们接二连三得罪了曹家,曹安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掉转头来报复,此处是决计待不下去了,现下正好同你一起离开。”
她顿了顿,略带些试探,“我们夫妇相随,会永不分离的,对么?”
俞泽眼底的潋滟光亮微滞。
此时并非摊牌的好时机,他只语气中带着某种庆幸,貌似附和似的重复了句,“你说得有理……此处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丁翠薇见他并未直接回答,心中不由咯噔一下,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可到底还是不愿相信。
她甚至都没有勇气深问,只当他这是变相的答应,轻拍了拍裤摆上已干涸的泥点,僵着脸继续顺着之前的话题……
“既要离开,那还需得提前去车行预定车架,可最近镇上乱糟糟的,那些恭贺曹家的马屁精刚走,又新来了好些官差,连带去车行租车都管制甚严,去哪里都要官牒路引。”
“官差?”俞泽神色微微一滞。
丁翠薇踏入房中,将腰上的蹀躞取下,一面回答道,“嗯,听周大娘说,好像是瑞王在捉拿什么要犯,他们说瑞王这是在借机追杀太子党羽,预备要谋权篡位。”
俞泽眼底轻哂。
瑞王?呵,只怕他是有命想,没命做。
“……总之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瑞王下令搜寻整个桃源镇,累得那些衙役们叫苦连天,个个都来医馆买补身汤药,不过未必能查到咱这偏僻村落来,想必闹腾不了多久就会走的。”
丁翠薇说着,俯身脱下那双缝补过许多次的千层底,将里头用以伪装的增高鞋垫取了出来。
俞泽居高临下伫立着,能看见她俯低了的松散衣领下,两团柔软被挤出的长长胸线,姿势也恰到好处,显露出玲珑有致的身形。
他神色不变,只转过身背对着她,面向窗前。
自二人成亲以后,丁翠薇在他面前几乎从不避讳,她换了身更轻便的衣装,下意识将眸光望向俞泽腰间。
只见那处空空如也。
他没戴那香囊。
或是连日来的冷待。
又许是接二连三的碰壁。
丁翠薇莫名生了几分犟性,她将指尖探到枕下,取出那枚香囊,凑到俞泽身前,欲直接给他系上。
“夫君忘性也忒大了,昨夜咱们不是说好,要将这香囊系在腰上的么?你若不喜欢当前这个,我今后再另给你绣个更好看的,现下暂且先将就将就,站好莫动…”
俞泽略侧侧身,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指尖。
谁知她倒不依不饶起来,搂着他的窄腰不放手,带了几分若不系上便不善罢甘休的意味。
俞泽岂能受她钳制?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能同她虚与委蛇到今日,已是刻意隐忍,再加上存心着想要撇清干系,愈发没什么耐性。
他轻而易举脱身而出,又挥开她伸上前的双手,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冷淡道,“既知我不喜,你便不该勉强。”
他以往向来温柔体贴,话都未曾大声说过,现下态度骤然翻转,丁翠薇显然难以接受,一时间竟怔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以那道房门为界。
俞泽身形隐匿在如幕昏暗中。
而丁翠薇站在窗前夕阳的暖黄余辉之下。
二人一暗一明,互不相融,就像隔绝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丁翠薇原本明亮的眼眸变得黯淡无光,颤着唇瓣想要同他分说清楚……
此时院外传来动静,丁叔由后山竹林回来了,手中还抱着一大捆新鲜挖来的小笋,声音中气十足,充满愉悦。
“无竹使人俗,无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薇娘,听了这番话,应知今夜该做什么菜了吧?”
“知、知道了!竹笋焖猪肉嘛。”
丁翠薇不想让丁叔看出端倪,深呼吸一口,迅速整理好情绪,嘴角扯出个笑脸来,越过俞泽身侧,率先踏出,暂且先到厨房忙活准备晚膳。
丁叔一无所知,只在旁边帮着准备配菜,期间免不要过问几句镇上之事,丁翠薇只得将那信笺已被人揭下,俞泽即将离开之事说了。
丁叔闻言,沉默一阵过后,停下手中的活计,喊丁翠薇与他一同在灶炉旁坐下。柴火烘着,暖黄的火光跳跃,有种家常的温馨之感。
“薇娘,有些事合该今后再同你说,可又实在担心我这脑子不知什么时候又糊涂了,便想着现在同你透个底。”
丁叔神色有些犹疑,似还有些纠结,唇瓣瓮动几下,终究还是先扯松衣领,取下戴在脖颈上的那块玉佩,递到丁翠薇手中。
玉佩上还戴着他温热的体温,丁翠薇将其捏在手中,不禁问道,“……自我记事起,叔伯便将这块玉佩戴在身上,从未离过身的,今日怎得……”
“这块玉佩,其实是你的东西。”
“我之所以一直收在自己身上,是防着你哪日看家中揭不开锅,将其拿去当了。如今你已成亲,俞郎君的伤又已痊愈,打眼瞧着你今后就要随他去过好日子,我这才能放心,把它交还给你。”
丁翠薇并未觉得丁叔如此做不妥。
毕竟山穷水尽之时,她还当真打过这玉的主意,好在她终究咬牙撑过来了,没走到典物换钱那步。至于能不能同俞泽一起离开此处……现在不提也罢。
那是块上好的羊脂白玉。
晶莹剔透,纯净无暇,色泽如羊乳初凝,雕刻了些花草鱼虫,像是某种特殊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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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翠薇指尖将其摩挲几下,不禁问道,“……可我怎会有这样的好东西?”
丁叔调转眸光看向柴火,似透过其望向远处,“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你务必好好收着,这玉贵重,最好是收在屉中,平日莫要轻易展露于人前。”
“嗯,我记住了。”
丁叔交代了一通,又说了些离开桃源村后的善后事宜,可丁翠薇心里还拿不准此事,嘴上只随意应承着,只将话头往眼前的晚膳上引。
饭菜不多时就做好了,三人落坐在膳桌旁。
因着方才的龃龉,丁翠薇心中还有些不痛快。
而俞泽倒像个无事人一般,依旧是那般风轻云淡的模样,期间甚至还给她夹了好几筷菜,行事滴水不漏,丁叔见了都连连称赞。
可丁翠薇却觉得愈发膈应,压根没什么胃口,简单扒拉了几口就撂下筷子。
她起身离开,在院中深呼吸几口,想着照例查看查看家中牲畜。家中的鸡已被吃得差不多了,猪正在栏中睡觉……
至于旺财。
以往它总是将食物吃个精光,连盆底都会舔到发亮。
近来也不知怎么了,或是学会了自己偷摸溜出去逮食,盆中狗食经常原封不动,不见半分消减。
“坏狗,笨狗。”
“我就不该将自己口粮省下来留给你,真真浪费。”
丁翠薇叹了口气,将盆中剩余食物倒了,照旧涮干净放回原处,而后又给它换了盆水……直到做完这一切,才扭身朝回走。此时丁叔拎着桶外出打水去了,膳桌前只俞泽一人。
丁翠薇刚想开腔说话……
就瞧见让她难以接受的一幕。
只见俞泽将那只堆满食物的圆碗,直接整个掀翻倒扣在地。
肉菜汁水淌了一地,而在旁蹲候已久的旺财,立即摇着尾巴向前,不急不缓地吞嚼,发出心满意足的吞咽声。
以他行云流水的动作,以及旺财的配合程度来看,这一人一狗如此行事,显然已不知重复过多少次。
仿若晴天霹雳。
丁翠薇眸光震动,怔愣原地,脊椎仿若被冰锥猛然刺入,浑身都被激起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恼怒羞耻,这些情绪通通涌上心头,浑身都止不住开始颤栗。
听见院中那个愈行愈近的脚步,骤然顿停,然后略带几分踉跄仓惶离去……
俞泽神色木然,眼底似霜,身周冷得仿若能将空气都冻到凝结。
——
夜色如墨。
万物俱静。
只有木棒敲打铜锣的敲更声,悠悠遥遥荡在夜空中。
此时县衙门口,出现了个獐头鼠目的男子,他右臂受了伤,打着绷带挂在脖颈上,冒着夜色踏上石阶。
值夜的衙役本就困乏,听见动静掀起耷拉着的眼皮望去,认出来人后愈发没什么好脸色。
“刘瘪三?你不是方从狱中放出去没两月?怎么,这是大半夜又招惹了哪家小娘子,自首来了?”
刘瘪三站在阴影中,对衙役的讽刺充耳不闻,只眼底泛着阴狠。
“听说瑞王正在追查逆党,但凡形迹可疑者都要抓起来严加拷打,便是巧了,我知桃源村中近来多了个外乡人,瞧着很像是瑞王要抓的乱臣贼子。”
20.第 20 章
第二十章
原以为就丁翠薇那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必会当场发作。
谁知竟没有。
她随意寻了个由头,在院中独自呆了整整一个时辰,回房时眼眶红肿着,声音也略有些瓮动沙哑,不过却未同俞泽多说什么,只轻道了声“睡吧”,就吹熄了蜡烛。
以往上榻的瞬间,她必就如八爪鱼般主动贴上来了,今夜却一反常态,只规规矩矩躺着,双手交叠在腹前,压根就没有想要同他亲近的意思。
……
一切都照着预料进行着。
在身侧之人辗转反侧,床板的吱呀作响中……俞泽睡了个好觉。
一个佯装无事。
一个熟视无睹。
直到翌日早膳,二人都默契维持着这种表面的风平浪静。
天色昏暗,乌云在天边翻滚涌动,道道霹雳闪电在云层中隐现,树枝也被狂风吹得摇曳。丁叔抬眼看了眼天色,“嘶,这瞧着是要下雨,你们记得将衣裳收了,我去趟里正那里,待会儿就回。”
“叔伯,将伞带上。”
丁叔一走,二人间被粉饰出的太平,瞬间烟消云散,整个院中都笼罩着种令人局促不安的尴尬气息,丁翠薇瞬觉浑身都不自在,指尖无措地搓着衣摆。
她暂且先将晾着的衣裳收了,将其一一叠放整齐,而后抬眸望了眼正在看书的俞泽……只觉有些事情终究要解决。
她做足心理准备,缓行至俞泽身侧,语调轻软。
“掐指算算,自我同夫君在河边相遇,已过去两个月零七天。在此期间,我自问对夫君还算殷勤,从不怠慢,有何事也从不藏着掖着……可夫君待我,却好似并非如此。”
“夫君夸那香囊好看,却并不上身;夫君赞我厨艺上佳,却扭脸就将其倒去喂狗……我真真想不明白,夫君为何要如此言行不一,夫妻本该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两人,若将日子过得长久,便不能这么糊弄了事。”
她说了这么多,俞泽却根本没有看她一眼。
只坐在窗前,专心致志翻动手中书页,仿佛与周遭的一切自动隔离,神情依旧淡淡的,有种两耳不闻书外事的沉浸。
丁翠薇贝齿咬了咬下唇,揪揪衣摆,紧着嗓子问出这句,有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
“夫君今日不如给我句实话,你究竟只是不喜欢那香囊和饭食,还是……也不喜欢我?”
上位者无需沟通。
俞泽神色不变,只“哗啦”的书纸翻页声微顿,而后那只清矍嶙峋的指尖,又将其顺畅翻过。
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果真如此。
他就是不喜欢自己。
或许从头到尾,就从未动过心。
这些时日以来,不过都是她一头脑热。
丁翠薇几乎一夜未眠,心中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可当事实就摆在眼前,她还是不禁想起那些温馨美好的点滴,想起他三番两次为她解围的英勇……二人总归应该有些情义的吧?哪怕只是一丁点?
丁翠薇眼睫剧烈颤动,眸眶中闪烁着晶莹,脖颈因压制情绪而强梗着,崩出道脆弱的青筋,她固执仰起头,将这股酸涩的泪意生生逼回。
甚至唇角扯起抹弧度生硬又牵强的笑。
“……不喜欢也没关系。”
“这门婚事终归是我强求来的,所以你不喜欢也是理所应当,感情哪儿是什么一朝一夕的事儿,以后…以后你总会喜欢上我的。”
丁翠薇自小就跟叔伯颠沛流离,也是自跟俞泽成亲后,才终于有了几分成亲的踏实感,所以就算到了此等境地,她也舍不得他曾带来的那些温存慰藉,依旧想着要挽救一二。
她强撑出来的笑意,就如同被暴雨冲落的凋零花瓣。
“绣工不好我再练,厨艺不好我再学……夫君知道的,我既勤快又聪明,学东西很快的!什么认字理账,打理商铺,我保证不出半年,必能学会!我今后也必定会好好孝顺公婆,照应妯娌,让你后宅无忧……”
俞泽似是终于听不下去。
由喉中溢出声短促的嗤笑,声线冷硬如刀,语调还透着压抑不住的烦躁。
“挟恩图报而成亲的女子,岂能入得了家门?”
俞泽眉尖微蹙,眸底透着不耐,连瞳孔都泛着燥意。
他其实可以一走了之的。
可想到若是如此,以她执拗的性子,及对他深信不疑痴愚,指不定当真会跑遍天涯海角,四处找寻他的下落。
所以无论是那香囊,还是那碗喂狗的饭食……都是他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让她认清现实。
他自认已表明态度,谁知她竟如此不知情识趣?非要这般咄咄逼人,将那层遮羞布掀开,搅闹得彼此都下不得台来?
既她要死个明白,那他给个痛快便是。
“人,贵在自知。除了这张脸,你还有何上得了台面之处?”
“你目不识丁,举止无状,野性难驯,贪财如命……就连同你少年相知的探花,他那般喜欢你,却也只愿让你做个通房妾室,你又凭何会觉得,我愿心甘情愿娶你做妻?”
到底是朝夕相处过的人,知道刀子往哪捅最伤人。
这话语调并不高,带着理性与冷漠,仿若只平铺直述事实。
可这字字句句却好似弯刀,直直扎在丁翠薇的心头。
他这冷心冷心的模样,是以往从未见过的,她鼻尖泛红,呼吸都窒在胸口,略微有些无措,低唤了声,“夫君……”
“莫要唤我夫君。”
俞泽为彻底让她死心,将话也说得狠绝。
“你我是有过三书六聘,还是有过肌肤之亲?我不是你的夫,你也并非我妻。这门婚事从头到尾都不过是场闹剧,陪你做戏而已,现在也是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至于随我归家,那更是痴心妄想,绝无可能。”
空中积蓄已久的闷然轰雷,骤然爆发,发出足以令天地崩裂的巨大响声,随着俞泽寡情撇清的话语齐齐落下,丁翠薇仿佛被劈中般,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整个身子都簌簌颤抖。
“是,是我挟恩图报没错,但那又如何?若没有我,你那日早就死了!沉尸河底被泡得发胀发烂,想捞都没处寻去!”
这书也是彻底看不下了。
俞泽干脆将其撂下,直直起身,背对着她站在窗前,他下颌轻转,垂下眸光斜睨她一眼,漆黑的眼眸似是淬了冷光。
“你该庆幸自己救了我。”
“若非是我拦着,只怕你不是被房东撵离此地,就是在崖上受地痞流氓折辱,又或者,已被那探花捂嘴掳走,现下正被捆住手脚压往京城的路上……这些莫非你心里不清楚么?”
俞泽腾然转过身,终于漫不经心掀起眼睫正眼看她,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傲慢,语调轻慢,嗤声笑道。
“起初你无非就是见财起意,后来人心不足蛇吞象,又想着挟恩嫁给我图个终身富贵,现下倒装得这幅情根深种的模样,不觉可笑么……”
“啪!”
空中响起声清脆的响声。
这带着恨意的巴掌力道着实不小,俞泽那张俊朗非凡的面庞,生生被扇至一侧,因着过于惊愕与猝不及防,他定身不动,面颊上顷刻印现出五根清晰可见的手指印。
他是何等威势擎天之人,竟被个民女扇了耳光……俞泽舌尖抵了抵被打肿的嘴角,却也并未恼怒,只垂头嗤笑了声,脸色阴冷得有些可怖。
如若这巴掌能了解二人恩怨,他可堪受得。
一声微不可闻的“啪嗒”。
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丁翠薇的面颊滑下,砸落在地,她迅速抬起指尖,将泪痕倔强向上抹去,单薄瘦削的脊背绷得笔直,好似随时都会折断的青竹。
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这般轻贬她的情意。
也好,就这么认清他的真面目也好。
“若说装,我哪里比得过你?”
“姓俞的,难道不是你故作姿态,一步步诱我深陷的么?但凡你明确拒绝过我哪怕一次,我又何至于今日在此受你羞辱?我知你现在伤已痊愈,不乐意再同我虚与委蛇,可却也休想这么轻巧离去。”
强扭的瓜,确实不甜。
这南墙也撞了,撞得头破血流。
捂不热的石头,何必再捂?
干脆丢了,不要也罢。
丁翠薇并非执迷不悟之人。
恰恰相反,她在市井摸爬滚打多年,最会审时度势,之前三番两次表明心意,不过是不愿轻易舍弃这段得之不易的缘分罢了。
可心死就在瞬间。
哽咽着说出这段话时,人就已逐渐恢复冷静。
她吸吸微红的鼻头,嗓音还有些发颤,可眸光却没了温度,木然中透着冰冷。
“既已将话说到此处,不如谈点实际的。”
“俞郎君既给不了我终身,那总要舍些钱财吧?如郎君这般极尊极贵之人,受人恩惠总要有所表示才是,总不可能当真挥挥衣袖就跑了吧?”
此女竟还能腆着脸索要钱财?
真真是厚颜无耻。
阴云笼罩,闪电雷霆轰动。
俞泽脸色,同现在的天色一样黑,那半边面颊的火辣疼痛,使得他心情格外不爽,也就是教养约束着,他才能极力保持君子风度。
“是会留些钱财,可你也莫要妄想泼天富贵。”
“你是救我性命不假,也照顾了我两月有余,可若细说起来,期间所有花销,都是典当我的随身物件换来的,你不过付出了些时间精力罢了。”
“大户人家的高等女使,月俸五两,我将那套哕厥留给你,里头剩余的物件,至少还值百两,足够抵偿你的恩情。”
这一掰手指头算起账,丁翠薇瞬间从情情爱爱的悲春伤秋中抽离。
“……所以在俞郎君眼中,只一直将我当作高等女使看待?”
“可哪家高等女使会冒着性命之危,上崖给你采神绛草?哪家高等女使,会夜夜入怀给你暖床?哪家高等女使,会舍下自己嘴里的吃食给你养身,却要被你倒去喂狗?!”
丁翠薇越说,越觉得羞耻悲愤,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那股泪意,复又涌了上来。
她浑身紧绷,咬牙切齿望向他。
“莫非你的性命就只值这个数么?”
“得加钱!”
尖锐的声音在耳中回荡,就像无数根锋利细针在脑中穿梭,使得俞泽烦躁到了极致。
其实钱财在他眼中不过是些黄白死物,以往一掷千金也是有的,且以他的身份,压根就不屑于同个市井农妇讨价还价。
他也不知怎得,事情就变成了此等不堪的场面。
周遭的一切都让俞泽疲惫不堪,他语调低沉,带了种想要迅速了结的妥协。
“行。”
“会给你个满意的数额。”
那些激烈的言辞及伏剧烈的情绪,随着这句话都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冷寂,房中弥漫着尴尬与凝重。
支离破碎。
满地狼藉。
美梦初醒,只剩污糟。
得到俞泽的承诺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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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翠薇紧绷着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松软,她知他绝不会食言,摊牌过后,也实在不知该如何以何等面目应对此情此景,便脚步漂移着夺门而出。
她想独自静静。
迎着狂风,沿着溪边的芦苇荡一直走,劲风拂衣,裙角随后肆意飞扬。
原先还绷着,后来实在绷不住,泪水不受控制夺眶而出。她觉得自己真傻,真丢人,她的掏心掏肺与真情挽留,在那人眼中不过就是贪图富贵罢了。
他指不定暗地里笑话过她多少次,早就想要同她一刀两断了。
“呜呜……”
芦苇荡深处,狂风将那些呜咽泣哭吹得破碎,荡向天边。她极力安慰自己:没关系,那样冷心冷性的人,就算真在一起了,今后指不定也会受无尽的委屈,早断早了。
好在没有竹篮打水一场空。
至少还图到些钱财。
其实就算只是一百两,那也不少了,足够她带着丁叔去衡州重新开始。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丁翠薇完完全全想透了,这才慢慢止了哭声。
此时雷霆轰隆作响,天空中的银白闪电劈得越来越密集,眼见就快要暴雨,她这才揉揉红肿老高的眼睛,开始缓缓往回走。
至于腰间那枚费心绣制的香囊,如今更是怎么看都觉得刺眼,她干脆将其一把扯下,用力高抛进了远处的河道中。
钱一到,缘便了。
从此以后,她与俞泽便是各不相干的陌路人。
丁翠薇推开院门,旺财摇着尾巴迎上前来,抬眼望了望,院中既不见丁叔,也没有俞泽的身影。桌上放着块通体碧绿的玉佩——就是二人初遇时,勾得她起了贪心的那块。
玉佩下压了纸书信。
笔画刚劲有力,遒劲非凡,写着三四行话语,丁翠薇拿起放到眼前看了看,只认得“…此玉…一千两……两清…不欠”这几个字样。
所以俞泽已离开了。
留了这块玉给她,彼此两清,互不相欠。
丁翠薇将字面意思凑了个七七八八,心安理得将那枚玉揣入怀中,而后神色木然着,将那纸书信撕裂成粉末,又将房中俞泽触碰过的物件,全都拾掇在一处,准备待会儿将其烧了。
做完这一切,取了伞准备去里正家接丁叔回来……
才走出院门,就见邻居何大娘神色慌张跑来,见到丁翠薇的瞬间,脚下步子愈发急。
“薇娘,你哭成这样,可是也听到了什么风声?瑞王重金悬赏逆党,刘瘪三去县衙举报,说你家窝藏着个外乡人,带着好多衙役往这处来了,他们个个都带着刀,要将人抓进大牢呢……”
丁翠薇满面惊骇,“什么?”
何大娘喘着粗气,紧紧握住她的手,“你先莫慌,我也是方才在村口听说,就立即抄近道跑回来送信,恰巧碰见你家郎君,他脑袋灵光得很,掉头就往山上跑,溜得比兔子还快……”
丁翠薇闻言微微定神,先是恨恨骂道,“刘瘪三这孬货,惯会落井下石,那日在崖上怎得就没被蛇虫咬死……何大娘,多谢你还顾念着我,你暂且回去,免得受我牵连。”
何大娘神色惶惶,脸上尽是心疼,“多么可人的一对,竟撞上这样的祸事,这年头的打着灯笼都难找到个真心相待的,你们务必要好好相守,越是碰上这种时候,你便越不能心慌,那些衙役都是些懒怠的,待风声一过就无事了,你们夫妇定能熬过这遭……”
什么恩爱。
什么相守。
二人现下已经一拍两散了。
这一时半会儿,丁翠薇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觉一颗心七零八散落不到实处,也压根来不及让她有任何反应。
前脚刚送走何大娘,后脚刘瘪三就带着衙役来了。
“就是这户人家!”
“此女新嫁的郎君就是个外乡人,那人也不知是哪儿冒出来的,身上受着重伤养了个把月呢,还会些拳脚功夫,板上钉钉就是个逆党要犯!”
“官府办案,捉拿贼犯,闲杂人员退避,否则一并论罪!”
丁翠薇狠狠剜了刘瘪三一眼,然后就被衙役伸手推到一旁,眼睁睁看着他们闯入院中,她只能叫嚷喊冤,“误会,都是误会,刘瘪三就是个捣子,你们莫要听他胡言……”
衙役们翻箱倒柜搜查一通,并无所获。
因着以往同县令曹家的交情,那领头的衙役也算同丁翠薇有几分交情,平日里倒也说得上几句话,可现下却是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只面色铁青道。
“那人现下在何处?速速将他交出来!此事非同小可,瑞王殿下有令,但凡举报者都奖十两银钱,如若瞒报,一经查出,通家都要掉脑袋,绝不轻饶!”
院内房中,所有物件都被掀落在地,鸡飞狗跳,满地狼藉,丁翠薇瑟瑟发抖站在院中,听到这番话,脸色愈发白了白。
这代价太大。
家中不止有她一个,还有丁叔。
灭顶之灾的巨大压力迎面而来,与此同时,丁翠薇脑中浮现出那张冷酷无情的面庞,与他那些狠绝的话语……
一个薄情的男人,自是比不得十两银子与身家性命重要。
是俞泽先不仁。
那便休怪她不义。
丁翠薇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纤长的眼睫因纠结而轻颤不止,再睁开眼时,已在这几息之间迅速做下决定,眸光中透着决绝的光芒,颤着嗓子道。
“……莫要杀我!我知……我知他往哪儿去了……”
“……大人,我这实属大义灭亲…值不值当…再多给些赏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