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了皇子做夫婿》
1. 第 1 章
第一章
天色说变就变,原本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忽就开始下起毛毛春雨,山林间缓缓升起片氤氲的水雾。
丁翠薇挑着两个箩筐,由林中快步走出,几颗草药被悠悠颠出,她半截裤腿都溅上泥点子,发髻上也挂了片落叶。山路陡峭难行,使得耗费了许多体力,可家中还躺着个重患,人命关天,所以她并不敢停下歇息。
她脚下步子愈发快,眼瞧就快到村口,前方走来个浑身酒味脚步飘移的男人,丁翠薇沉下脸,往一旁避让,谁知男人却猛然凑近,直直伸出长臂,竟就要来揽她。
丁翠薇将肩头担子一撂,利落抽出镰刀,毫不犹豫直直砍去,张嘴就是骂,“刘瘪三,灌了几杯马尿,就敢犯到你姑奶奶*头上来是吧?”
刘瘪三就算有十分的色急,也被那把磨得铮亮的镰刀吓退了几分,偏他就喜欢这个泼辣劲儿,所以倒也没恼,只枭笑着赞了声,“生起气来都这么美,够味儿!左右曹安入京赶考将你抛诸脑后了,不如今后干脆跟了我?"
丁翠薇浑身紧绷着,又抓起镰刀朝他挥了两刀,“跟你?呸,你也配!”
刘瘪三是个十里八乡都人见人怕的捣子,身上有几分武艺,就喜欢轻薄貌美的小娘子,年前才因偷香窃玉下了狱,现下估摸是使了些手段与银两和解,才将将被放出来,就犯到了丁翠薇身前。
丁翠薇忌惮着这些流氓,夜里都要将把菜刀放在枕下。
刘瘪三眼见她不是个好相于的,面上阴沉了几分,唾骂了些入不了耳的腌臜话后,又道了句,“你装什么装,之前就被曹安沾了身子,现下又耐不住寂寞,捡了个野男人藏在屋里,同吃同住,日日睡在一张床上,还当自己是贞洁烈妇不成!”
“我便是将全天下男人睡遍,都轮不上你!”
丁翠薇气得直哆嗦,干脆轮着镰刀就冲过去,她自是不敢真的硬碰硬,不过是看他醉酒神智不清醒,挥刀唬人罢了,好在气势足够盛,倒也确逼得刘瘪三连连后退,脚底趔趄着,滚到田地里去了。
她见状松了口气,立即挑起扁担,往家的方向疾步而去,身后传来刘瘪三气急败坏的声音,“今后自有你哭喊求饶的那天,没了曹安,你当这桃源村还有谁能护得住你?”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丁翠薇脑中浮现出张男人的端正面庞,脚下的步子只愈发快。
回到家中,她先将杵在院中呆坐淋雨的丁叔牵进屋,而后又扭身去了西南的侧屋,一撩帘子,就望见了那个躺在塌上,尚未转醒的男人。
七日前,丁翠薇如常出门采药,在河边发现了气息奄奄的男人。他不知在水中飘了多久,浑身湿透,身体都被泡得有些发胀,发髻散落浸了血沾在脸上,看不清面容,一动不动躺在块大石后头。
丁翠薇并非乱发善心的好人。如今世道乱,她本就自顾不暇,更不愿给自己平添麻烦,以往碰上这种情况,她定是扭头就走,可蓦然瞥见男人坠在腰间的那块玉翡。
通体碧绿,成色极好,世所罕见。
她只当此人死透了,便想将其埋了,刻块立碑,那玉翡便算是收尸钱。
可就在她伸手去取玉时,这男人竟醒了,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好似在用最后的余力,气若游丝道,“救我……莫要声张……”
"……救命之恩,必有重谢。"
他呼吸很弱,音量极轻。
可这最后一句,实实在在说到了丁翠薇心里。
由这块玉翡,及他身上所着衣饰来看,此人必是个偶然落难的贵人,她若在此时搭把手襄救,今后的好处,指不定比那块玉还要更大。
丁翠薇思量再三,到底拖来木板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拉回了家。她未将此事说出去,只喊口风严谨的苏大夫来看诊,此人伤势极重,身上各处都有许多新旧伤口,左腿还摔骨折了。
为了救他,丁翠薇花光了多年积攒下来的积蓄。
又是熬药又是擦身,在衣不解带地照顾下,男人高热这才退了,他身上穿着丁叔的补丁衣裳,却掩盖不住英俊的相貌,五官都如刀刻过般,英武硬朗极了。
只是闭眼静躺着,都有种华彩满堂,矜贵雅润的气韵。
眼见他状况尚好,丁翠薇便暂且照顾丁叔用过饭,雨势渐停,她就先去镇上药铺跑了一趟。
——
丁翠薇是个孤儿,从小被丁叔收养,二人相依为命,靠杂耍卖艺为生,原是要往京城去,可在她十一岁时,丁叔的疯病愈发严重,已到了神智不清的地步,便只能暂且滞留在了桃源村。
这一待,就是六年。
期间靠着村中的好心人照拂,以及县令曹家关照,丁翠薇才能带着丁叔在此处扎根立足。正是桃李年华的年纪,她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素衣木钗也难掩仙姿月貌,常招些居心叵测之人惦记,不过以往尽数让曹安挡下了,可现下她与曹家翻了脸,今后只怕免不了麻烦。
桃源村离镇上有段距离,要走上小半时辰,丁翠薇偶尔能搭上同乡的便车,可今天运气不好,只能靠双腿走着去。正是春季农忙时,农户们都在田中下种犁地,脊背落下又复起,操劳不休。
等赶到药铺时,已是申初时分。
苏大夫外出看诊去了,只苏大娘在埋头拨算盘看帐,见她的瞬间,将嘴一撇。
“欠债的伥鬼又来了。”
丁翠薇遭了嘲讽也不生气,反而堆出张笑脸,将满背篓的的药材捧上去,“大娘菩萨一般的人,再宽限我一阵,至多半月,不,至多七日,我必能将帐还上。”
她这番说辞,苏大娘听过不止一次,耳朵都要起茧了,原想再讥讽几句,可眼见筐中有颗个头不小的人参,面色稍霁,到底给她倒了杯玉米须茶,恨铁不成钢似得叹了口气。
“那曹安想纳你为妾时,你很该一口应下。他是县令之子,又在乡试上得中解元,此次入京参考必能得中,打眼瞧着就是飞黄腾达的好前程,入他后宅莫非还屈就了你不成,若你当初点了头,便不必再吃这些苦,欠我的帐也能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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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现下还有反悔的余地,不如……”
丁翠薇只自顾将那颗山参递上前去,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语,“这颗参根壮须长,我悬空在崖边挖了许久,才完好无损凿出来哩,大娘行行好,可否给我多抵扣些银钱?”
苏大娘可眼见她不接话茬,气得抬起指尖搓她脑门,“我还能害你不成?论起来你也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身侧还有个疯子做拖累,曹安便是你此生最好的前程,莫非你还能碰上比他更好的男人?”
“就算碰上了,还能指望他娶你做正妻?”
丁翠薇遭了奚落,笑容依旧不减分毫,只将话头往药草上引,苏大娘自觉无趣,便也不说了,只将药材钱核算清楚,敲打了番还款时间,在她离开时,往背篓里塞了两个冷面饼。
想到家中一堆琐事,丁翠薇踏出药铺的脚步有些沉重。
丁叔的药不能停,锄具坏了需得换,棉被也已朽得漏白,更别提现还新捡了个病秧子……这桩桩件件,哪都需要银钱,而她现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丁翠薇折身去了趟灵水巷。
之前在此处浆洗做工时,还有笔三十文的银钱尚未结清,正好今日讨要回来,解燃眉之急。
只是万万没想到,现下才过了区区半旬,当时用工的老妪竟就不认帐了,口口声声说没有这回事,还抄起扫帚要撵人。
丁翠薇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她气得瞪圆了眼,将背篓往地上一摔,抡起袖子,就与那老妪吵嚷起来,“打量无人为我出头,所以就敢如此欺我?那你便是踢到了铁板!这三十文你若敢不给,我现下便告到县衙去,届时不仅让你翻了数倍还,还必得让衙役狠狠打你顿板子,你若不信,大可试试!”
那老妪确是看她没有依靠,所以才想将此事糊弄过去,可眼见她如此泼辣烈性,且联想起她与那县令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又有些投鼠忌器,只得一拍脑门,佯装才想起来,连连讪笑着解释。
“薇娘莫怪,原是老身年龄大了记性不好,或是记岔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事,薇娘快莫叫嚷,我现在就进屋拿银钱去,你在此处稍等等……”
这三十文钱确是要回来了,可丁翠薇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先前因着不愿嫁给曹安做妾,本就让曹家人对她生出许多不快,原是不好再有任何干系,可到了这种时候,却也只能扯着曹家的虎皮做大旗。
区区三十文,经不得使。
丁翠薇还未将它捂热,就将它换成了干农活必备的新锄具,甚至没余钱再给于叔换套新棉被……操劳了大半天,才踩着太阳最后一丝余晖回了家。
脚下的千层底布鞋经不起折腾,后跟处崩开了个豁口,丁翠薇正对着暖黄的烛光穿针,想要将其缝合。
其实那处已修修补补了许多次,实在没有太多落针余地。
正在她聚精会神穿针拈线之际……由床榻的方向,传来低沉磁性,却虚弱无比的男声。
“……是姑娘救了我?”
2. 第 2 章
第二章
“……是姑娘救了我?”
他终于醒了。
苏大夫之前交代过,如若十日内他能转醒,便可安然无恙,如若不然,便可立即准备后事。
往后此人应是无碍,那当务之急,便是让他认清她这张救命恩人的脸。丁翠薇反应过来,将手中的针线活撂至一旁,立即提了煤油灯上前,言语中颇有几分自证的意味。
“若非我将你救回来,只怕你早就死透了。”
“你是不知,光是将你从河边拖到此处,就费了我许多功夫,肩上勒痕现下都未消,而后又是包扎伤口,又是采草熬药,还添进去了不少银钱……实在是费力费心费钱,才将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所以,你今后必会报答我的吧?”
她的目的如此明确,只差将“图报”两个字刻在脑门上。
由重伤中将将转醒的男人,未曾想睁眼的瞬间,就会面对如此局面。暖黄的灯光下,他英俊且苍白的脸上,闪过几丝猝不及防,可短暂怔愣后,他垂下狭长的眼眸,低声回应道,“自然。”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得了这句准话,丁翠薇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下。
施恩图报,确非君子所为。可她自问做不了义薄云天,侠气盖世的君子,只想做个保全自身,互不相欠的寻常人。
只要此人能重重酬谢这救命之恩,那就算他觉得自己浅薄势利,丁翠薇也无甚所谓。
左右他人跑不了,所以丁翠薇倒也不着急细问酬金。
现下紧要的,是将这烫手山芋,快快甩手丢脱出去。
“不知郎君哪里人士,家住何方?掐指算算,郎君已落难七日有余,家中亲眷必然忧心挂念,不妨给个可以通信的地址,我好知会一声郎君境况,也好让他们安心,派人接你回家团聚。”
这话明面上确是在为他着想,可男人却听出了此中意欲撵人的意味,不由微眯了眯眼。
平心而论,此女姿色格外出众,对比起以往见过的那些的歌姬舞妓,也丝毫不遑多让,方才静坐在暖黄的烛光下缝补,有种家常温馨之感,让人看了莫名觉得心中熨帖。
可就这寥寥几句间,便知此女心思并不十分纯净。
施恩图报在先,急于同他撇清干系在后,打眼瞧着就是个趋炎附势,无利不起早的市斤妇人……倒是可惜了这副好皮相。
偏他此次遇袭来得蹊跷,现下动动指尖都艰难无比,只能暂且蛰伏在此处,待将伤养好,再缓缓以图将来。
可以倚靠的,竟唯有此女了。
“娘子想得很是周全,可我父母双亡,在这世上已无亲无故,此次乃不慎遭生意场上的对家暗害,在痊愈之前,万不敢传信回去暴露行踪。这段时日,还需劳烦娘子费心照料,娘子放心,我并非那等忘恩负义之辈,家中也有些财资,今后定会重金酬谢娘子大恩。”
男人还虚弱着,断断续续才说完其中内情,丁翠薇到底是个女子,又不是天生的铁石心肠,倒也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可眼见这烫手山芋还得再揣上一阵,面上闪过丝失望,轻叹了声,“那便也只能如此了。”
而后又扯出个笑脸来,“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郎君放心,我必助你早日痊愈。”
想到二人还需得再相处一阵,她不由问道,“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我姓俞,单名泽。”
她将这名字在心中默记一遍,而后介绍自己,“我叫做丁翠薇,你随街坊邻里唤我声薇娘即可。”
“这个薇字,倒有几分雅趣。”
俞泽不由轻道了声,“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丁翠薇听不懂这诗中惜春的意味,闻言只垂下晶亮的眸子,浑不在意笑着摆摆手。
“我这穷苦命格,可配不上蔷薇那等金贵之花。我的这个薇,生长于淤泥尘灰中,乡里田间生长得遍地都是,是贫苦人可用以充饥的薇藿。”
她不仅名字没有什么讲究,就连住的这间院落也格外简陋。
拢共只有两间屋子。东南方向的房间,除了丁叔住在里头,还堆放了些务工农具。她将俞泽捡回来后,就将他安置在次卧塌上,自己则另捡了几块长木板,架在两条宽椅上,在旁搭了个简易床架凑合安歇。
中间也就隔了条狭长缝隙,二人算得上同床而眠,若被人瞧见宣扬出去,她再无名声可言。
丁翠薇疲累了一天,与俞泽简短说了几句后,眼见他情况尚好,便自顾烧热水,在隔壁的木棚中沐浴,房中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暖黄的烛火随风轻晃,个玲珑有致的身形,隐隐绰绰投在窗纸上。
门吱呀一响,丁翠薇沾着水雾气回来,里头穿着中衣,套了件夹了薄棉的袄子,紧紧裹在身上,显得身形格外凹凸有致。
她个待嫁女子,原不该在个陌生男子面前这般姿态,可或是在他昏迷期间如此惯了,现下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
且此人重伤在身,几乎动弹不得,更没有气力为非作歹。
察觉到男人并未刻意窥探,而是将头偏至一旁回避,她又觉心安不少,将灯吹熄,沾上枕头的瞬间,疲倦袭来,几乎是立即进入了梦乡。
——
丁翠薇是个手脚麻利的勤快人,从来都是鸡鸣时起,洗漱后照例将院落洒扫了番。
因于叔犯病时会偶有吵嚷,她担心夜间扰邻,便特意寻了个远离村落的僻静处安家,后头是片竹林,前方不远处是条溪流,打水浣洗都不太费力。
丁叔的疯病,倒也并非完全不能自理,虽说时常浑浑噩噩,但能看顾家中的鸡鸭牲畜,还能帮丁翠薇干些简单农活,只是许多时候,都同个五六岁般大的痴傻孩童无异。
多年来二人相依为命,丁翠薇早就将其视为生身父亲看待。
但凡生活中发生了些什么,她都要同丁叔絮絮叨叨上几句,奈何丁叔经常听不明白,也鲜少给她回应。
今日也是一样。
她在窗前仰脖抬头,如往常般叹了声,“瞧这天色,今日总该不会再下雨了……”
“若要出门,还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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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上蓑衣,以备不时之需。”
以至于这略微嘶哑的清亮男声,由身后悠悠响起时,丁翠薇着实怔愣了半晌,她心中某处角落忽柔软了几分。
就好似对着幽静山谷日夜呼喊的人,蓦然有了回应。
——
俞泽洗干净的脸上,还有些微红未愈的细微伤痕,但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英俊,反而多添了几分破碎的战损之感,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大户人家的矜贵,那通身的气派,远胜曹安许多。
照顾病人实则是件苦差事,起初丁翠薇还有些怨言,觉得给自己招揽了个麻烦回来,可这几日下来,俞泽多番感谢,且言语中常念及她的恩情,渐渐她也就看淡了。
毕竟此等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今后回报她时,只需手指缝中漏出点儿,都够她与丁叔安乐过上许多年。
这日苏大夫上门复诊。
“郎君身受内伤,脏腑脾肺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身上各处又都有擦伤,尤其左腿上的伤口贯穿皮肉,最为严重……须得好好养上三两月,方能痊愈。”
苏大夫开了方子,又仔细交待了番注意事项,才收好药箱,被丁翠薇送到了屋外,他嘴唇瓮动几下,终究还是以长辈之姿,对她苦口婆心道。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如此成何体统?虽说情有可原,却也于礼不合,单我瞧见便也罢了,若旁人撞见传扬出去,你还有何颜面见人,还怎么再觅夫婿?”
“害人之心不可有,可防人之心也不可无。别看他现在行动不便,可如果当真起了歹心,你个弱女子又哪里防得住?不若还是将人送去官府,届时自有差役护他周全……”
丁叔凑上来在旁听着,咿咿呀呀地点头符合,丁翠薇晓得苏大夫的一片好心,倒也不反驳,只清浅笑着应和,“您老放心,我心中有数的。”
终究是她自己的主意,苏大夫也不好再劝,又着急去别处看诊,背着药箱便匆匆离开了。
可苏大夫前脚刚走,丁叔的疯病就发作了。
丁叔惯常糊涂着,却也明白家中多了个伤患,在丁翠薇的指示下,会给俞泽倒水,搀扶着他起身更衣,原是相安无事,可今日或是恢复了几分神识,又将苏大夫方才的话听入了心,便开始闹腾起来。
先是将晾衣绳上俞泽更换下的衣裳,一把扯落扔出院外,而后又将一旁的药罐砸了个稀巴烂,抄起板凳就预备要进屋撵人,气得满面胀红,嘴中声嘶力竭叫嚣着,“……走,不许在这里,让他滚!”
面对丁叔突如其来的疯病,丁翠薇显然已经很有经验,立马上前抱腰拦住,而后又是哄又是劝,安抚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稳住了丁叔的情绪。
她收拾好满地的狼藉,身心俱疲踏入房间,直直对上了男人的眼。
俞泽望向她的眸光,就像溺水者企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试探的言语中,带着希冀。
"薇娘,你不会抛却我的,对么?"
丁翠薇微愣,而后缓慢且坚定点了点头。
“郎君放心,我必不弃你。”
3. 第 3 章
第三章
“郎君放心,我必不弃你。”
此言确发自肺腑,却并非来自什么莫须有的崇高道德感。丁翠薇不是扶弱济困的活菩萨,之所以还愿意收留俞泽,从头到尾不过因个“利”字。
富贵险中求。
闺名清誉是很紧要,可它换不了吃也换不了穿,如若毁损些许,就能换来些实实在在的钱财利益,那何乐而不为呢?
且论起来,俞泽并不难伺候。
那些出身富贵的世家公子,大多清高,孤僻挑剔,就连曹安考上解元后也未能免俗,多添了几分自视甚高的骄傲。
可俞泽与他们都不同,他素日只安静躺着,从不多事,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语,让人如沐春风,除了提出单独备副碗筷用餐以外,对其他吃穿用度,并无额外要求。
无论这是走投无路之举,还是他骨子里的谦逊温和,至少不让人讨厌,且丁翠薇到底孤单久了,生活中乍然多了个活物,能同她说话搭腔,倒也能打发些寂寥时光。
只是如今多添了张嘴吃饭,花销便愈发大。
丁翠薇独木难支,只得同俞泽讨个主意,
“为救郎君,我花光了积蓄,又新添了外债,且为能时时回来看顾病情,还不能走远了务工,进项都远不如从前……不如当几件郎君的随身物件,来解眼前燃眉之急?”
俞泽眼底的不耐烦一闪而过。
除了块玉翡,他确还随身佩了条镶金玉环蹀躞带,里头装了佩刀、砺石、哕厥……等物,他非常确信的是,若非自己还吊着口气,只怕此女早就将它们据为己有。
醒来这两日间,此女好似生怕他是个忘恩之人,三不五时就要提及救命施恩,付出了多少代价云云……他听得实在耳朵都要起茧。
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上头也并无明显身份标识,如若可以用其换来几日耳根清净,当便当了,俞泽漠然点了点头。
丁翠薇见他应了,忙不迭将那堆物件捧到他面前挑拣,眸光晶亮着,用指尖将其一一拂过。
“寻常百姓人家吃饱都费劲儿,唯有郎君这般的金贵人,才会在穿戴上这般讲究哩,瞧这哕厥与带钩,镶金嵌玉的,一看便知值不少银子……”
俞泽强忍呱噪,耐着性子嘱咐,
“先将其砸碎,再拿去当。”
?
砸?
好好的物件为何要砸,当铺掌柜个个都是人精,保存完整的物件尚且都要压价,若将碎金裂玉捧上去,那便更换不回什么银钱了……丁翠薇心中腹诽着,正想要辩上两句……
可对上男人清明剔透眸光的瞬间,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深意。
她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素来过得拮据,若乍然拿件贵重之物去当,旁人见了必定生疑。
单让人晓得她收留了个伤患事小,可若让俞泽的生死对家查到蛛丝马迹,追杀围剿到此处,那麻烦便大了。
钱财与性命孰轻孰重,丁翠薇拎得清。
只是手握石块,砸向那块晶莹剔透的白玉哕厥时,她不免还是一阵肉痛,砸完又弯腰拾起查检一番,而后欢天喜地递到俞泽身前。
“郎君瞧,我力道控制得极好,这白玉哕厥虽碎了,可豁口并不大,裂口也不深,若拿去当,必还能值些钱呢。”
俞泽丝毫不觉有何好欢喜的。
在世家勋贵眼中,如若沦落到要靠变卖随身之物,才能换得口粮果腹,那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也只有这市侩民妇,才会觉得占了便宜,为此沾沾自喜。
他眼底含着讥诮,面上却笑得春风化雨,“甚好。”
——
虽是枚残缺的哕厥,可丁翠薇未免吃亏,特跑了镇上的三家典当行,令她没想到的是,此物竟换来了足足十两银子。这个数额,可令寻常一家三口吃香喝辣过上半年。
“这料子光滑细腻,油润亮泽,乃是上好的和田暖玉,如若未曾破损,价格至少翻上十倍。”
当铺掌柜将其怼在透镜下,翻来覆去地观看,嘴中再三道着可惜之语,又夸丁翠薇运气好,竟能在河道边偶然捡到此物。
不过是块用来挑解衣带绳结的哕厥,价格竟就如此不菲,由此可见俞泽的家底之丰厚。
那哪儿是半死不活的病秧子,那分明是天上掉下来的财神爷!丁翠薇愈发觉得自己未救错人。
这十两看着多,实际上却不经花。
当初为挽救俞泽性命,丁翠薇让苏大夫用的都是最好的药材,所以单在药铺还债,就去了七八两,想到今后免不了还要些养护费用,余下银钱她也没敢乱花,只在镇上给俞泽添置了不少东西。
此人出身富贵,平日里吃穿用度定是顶顶好的,在手头有余钱的情况下,她想尽力让他在养病期间过得舒心些。
如此这般,今后待他病愈了,才会愈发感念她的恩情。
空空的背篓,逐渐被各种各样的物件塞满,直到丁翠薇觉得肩头沉得几乎背不动,这才预备打道回府,还未走几步,迎面便遇上了孔春。
孔春乃镇上商户之女,是丁翠薇以往在镇上做活时相识,因年岁相当,二人逐渐熟稔,有些交情,她一把将丁翠薇拉到个偏僻巷口。
“薇娘,若再碰不上你,只怕我要亲去桃源村寻你了。”
丁翠薇免不得解释几句,“家中的猪染了猪瘟,丁叔近来又犯病,我一时走不开,只怕接下来两个月都没法来镇上做工……你着急寻我,有何事么?”
孔春伸脖张望了番,眼见四下无人,才由袖中掏了封信出来。
“这是曹安由京城给你寄来的信。他不好直接寄给你,或也晓得你心中还有气,便寄给了我阿兄,托我转交给你,你看了后,好歹写封回信给他。”
丁翠薇望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面上隐隐显露出几分嫌弃,“写这劳什子回来做什么,莫非他不知我识不得几个大字么,且我同他已无甚好说,今后若再写来,直接撕了便是,免累得你在中间传话。”
孔春晓得她的脾气,也不敢将信强塞过去,只仔细观她神色,小心翼翼劝道。
“薇娘,我听阿兄说,会试虽还未开考,可曹安已在京城的诗会雅集上崭露头角,获得不少高官青睐,入仕当官是迟早的事,你们相识甚早,他对你又如此有心,就算入门做妾,他也必不会亏待你的,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么?”
“无甚好考虑的。”
丁翠薇答得极快,语气斩钉截铁,为以绝后患,她甚至又添补了句,“你阿兄若要给他回信,就说我已另有了心仪男子,此生非那人不嫁,让曹安今后都莫要来沾边。”
“倒也不必说这样的气话,这短短月余,你上哪儿去结识旁的男子……”
“天上掉下的,河边捡来的。总之我说有便是有,你照说就是。”
眼见天色不早,丁翠薇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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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再耽搁下去,嘴上搪塞了几句,而后颠颠肩上沉重的背篓,抬脚匆匆离开。
镇口的车夫一如往常在吆喝凑客,平日里她只充耳不闻,可今日路过时,脚下的步子却微微停滞,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舍得花钱坐车,照常走回了家。
于叔正坐在院中的小板凳上,动作僵硬地朝圈中撒着鸡食,望见丁翠薇回来,立刻放下手中活计,迎上前伸手接过她肩上的背篓,他有些被这重量惊到,憨傻的脸上尽是关切与心疼,“薇娘累,快……快歇…”
丁翠薇走了一路,脸色都有些发白,可还是扯起嘴角冲丁叔笑笑,“这算得了什么,薇娘一点都不累。”
比起累,丁翠薇更多的兴奋。
她向来节俭,从未如今日这般花过钱,哪怕不是花在自己身上,却也有种出手阔绰的喜悦。
她接水洗了把手,用巾帕简单擦拭了番额头与脖颈间的汗渍,都顾不上做饭,就先拎着背篓踏入房间,迫不及待与俞泽分享起今日的见闻。
她惟妙惟肖模仿着当铺掌柜的神情,说到兴奋处,手脚都一同比划,透着几分傻气……
这种十两银钱带来的快乐,俞泽显然很难感同身受,只觉她眼皮子太浅,未曾见过什么大世面,却依旧耐着性子听着,偶尔也会温言应合几句。
“为让郎君睡得更舒适些,我特买了新被,是用今年的新棉弹得哩,盖上去可暖和了,换下的这床正好给丁叔盖……又买了几本杂书……剁了两斤上好的牛腱给你补身……”
俞泽用眸光一一扫过,除了口头上赞她贴心以外,当时并未想太多,可当夜晚来临,眼见她依旧坐在烛光下,取出那双破旧的布鞋缝补时,他忽觉心头涌上阵烦躁。
他按捺再三,终是蹙着眉头问出了口,“……添买了那么多东西,怎就不知给自己换双新鞋?”
丁翠薇埋头缝鞋,拈着针艰难穿过鞋面,压根就顾不上抬眼看他,只道了句,“你莫嫌它老旧,若将就将就,它还能撑过今年春夏呢,又不是钱多了烧得,岂能破了就换,坏了就扔……”
身周一切簇新的俞泽,闻言后只觉心头燥意更甚,一口浊气憋闷在胸口,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在榻上微微翻了个身,脆弱的床架便发出咯吱刺耳的声响。
委实见不得她这幅抠搜模样。
又不是没有余钱,再换双鞋又花得了几文?
不过是她自己没苦硬吃,实则与他不相干。俞泽胸闷气堵,阖着眼怎么都睡不着,只听得她将针线活收了,又去隔间烧热水,又过了半晌,塌前传来她的声音。
“郎君暂且莫睡,容我先给你洗澡擦身,脱光了衣裳会有些冷,我已端了盆炭火进屋,如此好歹会暖和些……”
?
脱光?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俞泽蓦然睁开眼,就见丁翠薇倾身上前,直直伸手就要掀被,他颇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就往塌边躲。
丁翠薇却并无丝毫不自在,脸上不见半分羞腆,一切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煞有其事说道,“苏大夫可特地嘱咐过,伤口不能捂着,需定期涂抹药膏,更换绷带。再说了,你以为昏迷不醒时,是谁给你擦身更衣的?”
俞泽后知后觉想到这茬,怔愣望着眼前女子,神色微僵。
“躲什么?”丁翠薇无甚所谓耸了耸肩,
“该看的不该看的,实则我都看过了。”
4. 第 4 章
第四章
乡村民女,未经教化,说起话来直来直去。
倒让俞泽这么个大男人,听得有些尴尬臊然。
以往俞泽身侧差遣的都是小厮,从未让婢女近身伺候过,现下乍然要在个相识不久的民女面前宽衣解带,难免有些不自在,可眼见丁翠薇这副照章办事的姿态,他若再扭扭捏捏,反倒不像大丈夫作为。
更何况,他现下唯有右臂能活动自如,确无法自理,便也只能硬着头皮,任她作为。
丁翠薇看出他的局促,不由有些好笑。
她以往得闲时,常在医馆帮工,见惯了光着膀子赤着腿的伤患,在她眼中,俞泽除了身形高大些,肌肉健硕些,皮肤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格外多些……实则与那些伤患并无本质区别。
本朝看重出身门第,士庶有别,隔着不可逾越的天堑。
可就算知道俞泽非富即贵,丁翠薇也并无半分趋炎附势的低姿态,甚至自觉是施以援手的恩人,待他从不拘谨,反而格外随意。
就像现在,解开他身前的衣带之际,她甚至还能顽笑几句。
“郎君都伤成这样了,却还能想着谨守男女大防?也是,瞧郎君年龄已然不小,想必家中已娶了娇妻美眷,莫不是家中妻子管得严……”
跳跃的暖黄灯光下,男人浸了棕榈油般的古铜色胸膛,暴*露在空气中,俞泽哪里被人这般调侃过,正想要下意识斥声“放肆”……
话还未说出口,就感受到她指尖覆了上来。
因常干农活的原因,她的手指比不得寻常女子细嫩,而是覆了层薄茧,带着微微冰凉,划在肌肤上甚至有些粗粝,沿着胸膛上的伤口,又是摸又是按……俞泽瞬间浑身僵直。
她站在背光的位置,单薄的衣裳紧贴在身上,俯身凑近,传来阵女子独有的馨香,香甜中夹杂了些草木药根的味道,窜入鼻中,闻着莫名觉得心安。
丁翠薇检查完伤口,拧干的温热帕子为他擦身,依旧顺着先前的话调笑,“管得严也无妨,你归家后大可和妻子好好解释,想必她可以理解,若实在懒得应对,便只说是被个男子所救……”
她这身衣裳穿久了,不仅洗得有些发白,衣襟亦有些松散,以俞泽半卧着的角度,轻易就能望见领口下大片白腻的肌肤,胸脯随着擦拭的动作上下起伏,好似飘在天边的软绵云朵。
窥见此等香艳风景,俞泽只立即偏脸到一旁,神色并无半分异样。
“在下尚未娶妻,薇娘莫要随意编排。”
或是俞泽生得格外英俊,平日里又好脾性惯了,丁翠薇并不觉得这解释有多严肃,她本就有心逗他,现下脸上笑意愈发浓烈,挑着眉毛。
“嚯,那我该不会是这世上,头个见你未着寸缕的女子吧?委实荣幸,荣幸之至……”
她怎得如此不知羞?
果然是混迹市井久了,将女儿家的骄矜与尊贵,也全都消磨光了。俞泽只蹙紧了两道剑眉,干脆默不吭声阖上了眼。
——
曹家。
门房举着封书信,兴高采烈快步到后院禀报,“老爷夫人,公子由京城传信回来了。”
家主曹文康听见动静,甚至都等不及让人将信承上,立即起身踏出厅堂。
曹安乃曹家嫡长子,自小天资聪颖,在读书上很有天分,被阖家寄予厚望,此次入京赶考,还未传回过只言片语。
曹文康得了儿子音讯,原还很高兴,可看过信后,脸上笑意却一点点沉冷下来。
信纸有五页,前两页说的是曹安在京中近况,结识了什么志同道合之人,为备考做了何等准备云云……后面三页,竟都关乎丁翠薇。
“呵,人是去了京城,心却落在了桃源村。眼看会考在即,他倒好,满脑子都是儿女情长,我看他是被美色迷了眼,猪油蒙了心!”
信上言辞恳切,道得都是求父母成全他与丁翠薇的婚事,如何放心不下她,嘱咐家里人要对她好生照顾……毕丽珍是个心肠软的,终归不忍儿子为此事日夜挂心,抿了抿唇,终究还是试探着说道。
“此情此景下都挂念着薇娘,由此可见安儿的真心……若要我说,薇娘也算是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除了家世微末些,其余样样都不差,与安儿又有少年情谊,不若干脆成全了他们,容她入门做个妾室……”
“你作妖得很!未娶妻,先纳妾,今后还会有哪户好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儿子昏头胀脑便也罢了,未曾想妻子竟也这般拎不清。
曹文康打断她的话语,气得在廊下来回踱步。
“京中有多少世家勋贵要给女儿相看夫婿?擎等着揭榜那日捉婿呢!只要安儿位列前茅,公爵豪门的女儿都娶得,那些世家贵女个个心气颇高,若见他后宅置了旁人,哪里还愿下嫁?”
“朝中若无岳家助力,他今后还有何前程可言,莫非要同我一般,屈居县令一世么?!”
毕丽珍倒也并非不知其中利害关系,只是多少有几分心疼儿子罢了,可眼见丈夫反应如此激烈,只耸着肩膀缩在一旁,一时不敢再说话,过了许久才嘟囔了声。
“……儿子要定了她,你我又有何办法?”
“认定了又有何用,他还敢违逆父命么?”
嘴上虽是这么说,可曹文康晓得儿子脾性。曹安心性坚毅,认定之事鲜少有转圜余地,实际上自考中解元那日起,他就已向家中长辈开口提及此事,而后更是三番五次表明态度。
如若阻挠太过,不仅会影响儿子备考,父子之间恐也会生了嫌隙。
好在丁翠薇并未松口。
据说儿子临行前去求娶时,二人没有谈妥,反而大大吵了一架。
那女娘也不知是如何想的,莫不是觉得拿捏住了郎君的心,瞧不上妾室位分,妄想做正室嫡妻不成?
“会考三年一次,此等紧要时刻,万不可让他分心,暂先写封回信去京,道只要他此次会试名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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榜,我便应允此事。”
毕丽珍正惊讶丈夫为何忽然松口,蓦然抬眼,就见他扭身踱步回了厅堂,撩袍定坐在官帽椅上,缓缓悠悠开腔。
“掐指算算,丁建与那女娃流落到桃园县,已有六七年之久,念及一老一小都是苦命人,我平日里对他们也从来都是照拂着的,但今时不同于往日,为了让安儿断了念想,为保往后曹家后宅安宁,便也只能出此下策。”
“犹记得他们当年好似是要去寻亲的……现下,也是该离开了。”
——
桃源村。
在丁翠薇的悉心照顾下,俞泽好得很快。距他转醒不过区区七日,除却左腿那处重伤以外,其余伤口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无需人时时在旁看护。
这天晚上,丁翠薇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得塌上传来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她立即警醒起来,将手落在枕下的菜刀上……
终究是个不知底细的陌生男子,如若趁身体好转了些,就对她生了歹心,欲行不轨之事,那她自不会让他有好果子吃!
丁翠薇神经紧绷,做出随时准备攻击状,过了几息见俞泽没有任何逾矩,这才意识到他是想要起夜出恭。平日里他行动不便,都是被丁叔搀着去的,现下夜深,他或是不想麻烦旁人……
丁翠薇松了口气,将指尖由刀柄处挪开,佯装刚刚转醒,睡眼惺忪道,“郎君快躺回去,伤口好不容易愈合,可别又崩裂了,有何事大可同我说……”
漆黑一片,看不清男人神情。
单听声音的话,是极其和煦的。
“抱歉,未曾想还是将你吵醒了……”
“郎君可是想去方便?我来帮你。”
丁翠薇迅速披上外衣,趿拉着鞋,立即上前搀扶。
清辉的月光下,俞泽的面色有些发白,额间也冒了密汗,浑身都有些微颤。到底重症未愈,强撑身子由榻上走到墙根,不过区区几步,他却走得很是艰难。
方才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丁翠薇心中生了些惭愧,干脆将男人臂膀抬高放落在肩头,为更好给他支撑,另只手环住他的窄腰。这姿势格外亲昵,二人半个身子都靠在一起,足以让男人感受到她玲珑有致的身形,馥郁浓郁的体香,散落发丝划过肌肤的细微触感……
丁翠薇感受到他下意识往旁避了避,或是透支了些体力,他的声音有些微喘,“更深露重,我自去便好,只劳驾薇娘递把锄头过来。”
倒也是犟。
苏大夫今日来复诊时,倒也说了可让他适当活动,只是丁翠薇依旧有些不放心,狐疑问道,“你自己行么?”
“十余步而已,无事的。”
听他这么说,丁翠薇倒也乐得省事。
可望着那个在黑夜中撑着锄头踉跄离开的背影,她脑中不禁升起了个极其怪异的念头:他究竟是谦逊有礼,不愿给她添麻烦……
还是反骨桀骜,根本就不喜让她触碰?
5. 第 5 章
第五章
这念头转瞬即逝,丁翠薇并未深想。
其实眼见俞泽好转,丁翠薇是打从心底高兴的。
不是为他,而是为了自己。
哪怕在做活时,她都会忍不住想,待俞泽完全痊愈那日,会对她如何千恩万谢,又会赠下多么丰厚的酬金……想着想着,有时候甚至会毫无预警吃吃笑出声来。
“薇娘何故如此开心?”
耳旁传来男人疏朗轻柔的声音。
丁翠薇原是买了块料子,正在给俞泽缝制新衣,闻言后立即扭头,对他笑颜如花道。
“无甚。就是觉得我实在太会买了,这料子质量上乘,花色又好,居然只要十贯钱,可不就是赚到了么?待裁剪好,郎君穿上身必俊俏极了。”
丁翠薇说到此处话语一顿,复又抬眼,极认真将男人端详一番,而后脸上笑容绽得更大了些,“郎君相貌生得真是顶顶好,比我以往见过的所有男子都好看,就算披块麻袋,也依旧俊俏!”
俞泽怔了几瞬,指尖不自觉将被面攥出微微皱褶,过了好一阵才将其松开,原本抿紧的薄唇,也略略上弯。
他乃受人顶礼膜拜的上位者,无论是百姓的夸奖赞扬,还是朝臣的谄媚讨好,都听得太多太多,以至于到了从不挂心的地步。
可丁翠薇这几句没有任何修饰、坦率直白的夸赞,却莫名让他涌出些异样的微妙感受,说不清是种怎样的情绪,但确实并不反感。
“劳薇娘为我费心做衣了。”
丁翠薇将俞泽的无聊看在眼里。
俞泽将将转醒时,因着二人还并不太熟,所以他不大开腔,只躺在榻上双眼望着屋顶,也不知在想什么,总之是副思考筹谋的模样,可一个人在屋里呆久了,难免会觉得憋闷,后来渐渐的,才主动同丁翠薇说话。
“郎君看看书吧,那几本是我新买的……不然作画?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若实在无聊了,我现下左右无事,同你对弈几局?”
。。
俞泽闻言,面上一片漠然。
她买的那些书,大多都是些缠绵悱恻的男女情爱故事,夹杂了些难以入眼的错漏劣籍,将将能看的灵异志怪,早被翻看了无数遍;至于作画,墨劣笔粗,他只用过一次,便觉实在消受不来。
若说对弈,单论她那手一窍不通的臭手棋艺……他宁愿看书作画。
丁翠薇看出他的不为所动,歪头想了想,“倒不如随我出门走走?此处虽略偏些,可景色却实在不错,现又正是春季,溪边的野花都开了,五颜六色可好看了……”
除此之外,实在是没有任何其他消遣……俞泽勉为其难点了点头。
平时鲜少有人来丁翠薇的住所,苏大夫又是个口风严谨的,绝不会对外透露她捡了个男人回去,只是那日不知怎得,竟由刘瘪三嘴中捅漏了句出来,可他那张脏嘴惯爱给人泼脏水,从未有人将他的话当真,所以丁翠薇不怕。
叔侄两个都不喜水,平时如若无事,鲜少到溪边来。今日有俞泽陪在身侧,丁翠薇倒也很是欢欣,脚步轻盈在前头带路,时不时回望,预备着他如若摔倒,好立即上前搀扶。
俞泽的腿伤还未痊愈,拄拐缓慢前行,落在旁人身上或有些狼狈,可配上他那张脸,再加上通身清贵,生生走出了几分气定神闲、闲云野鹤的优雅意味。
暖煦的阳光洒落,将潺潺的水波照得泛出碎金色的漾光,飘荡的柳叶划过河面,鸟雀自在飞翔……一切都是生机盎然的样子。
春光短暂又美好,可就算俞泽以往无恙时,也从未有时间好好定心观赏过,倒是丁翠薇,给俞泽寻了块平整的低矮树墩,待扶他坐下后,就自在穿梭在田野花丛中,手中已摘了几朵绚烂盛开的花朵。
“春日里时兴吃荠菜,采摘了新鲜的送去大户人家,都能换些银钱哩,去年我就靠这营生赚了五十文钱,它有些药性里头,吃了对你有好处,我这就摘些回去和馅做饺子。”
丁翠薇望去,只见俞泽好似并不为眼前的景色沉浸,不禁问道,“郎君可是在担心负伤在外,家中生意无人打理?”
俞泽是个心有成算之人,自然不会同个浅浅相交的民妇说出心中顾虑,但此次遇袭,确实来得格外猝不及防。
好在他只是受了点伤,而那些刺客却都被他杀断了气,身侧心腹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忠心耿耿,绝不会对外透露他失踪的事实,销声匿迹在此养两个月伤,朝中也出不了岔子。
“虽说也有其他族亲帮忙打理,可终究有些放心不下,毕竟我那生意对家手段非同一般,只怕他们难以应付。”
俞泽默了默,干脆顺着她的话说。
溪边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几只蝴蝶翩跹飞舞,丁翠薇臂弯中揽了大把芥菜,踩着香气走近,她收起平日里的玩笑摸样,一字一句道。
“为些蝇头小利就害人性命的歹种,老天爷也不会帮的,否则郎君哪还有命好好站在这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我说,他们今后必都会败于你手。”
这番话倒是很合心意,俞泽眸底透出些格外绮丽的光芒,声音暖煦得如绚烂春光,“如此,便承你吉言了。”
只是这话音刚落,这民妇便恢复了本性,立即换上了副市侩慧黠的笑脸。
“若当真有那日,郎君便派人给我送个口信,也好让我沾沾你的喜气,当然了,若能稍带些喜饼,绸缎,喜钱啊什么的,我通通也是不拒的……”
所以先头之所以温言抚慰,不过是想要因此得些好处罢了?
俞泽神色未僵,倒也并不觉得意外,心头甚至涌上些“果然如此”的感受,眸底的那抹光芒迅速隐去,神情恢复冷酷,望向她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戏谑。
河坡原本平整的草面,被翻腾得有些坑洼,丁翠薇那双老旧的千层底,也沾上了许多新鲜的湿润泥土,她熟练地将鞋底在翠绿的草面上剐蹭几下,拖出两道长长的泥印。
她探出大半个身子对清澈的水面自照,将那朵开得最绚烂野花,别在靠近右耳的发髻上,而后扭头冲俞泽爽朗问道,“郎君瞧,好看么?”
平心而论,此女确很美貌。
山林间入眼皆是苍翠,河面泛着金色的粼粼光波,她着了身浅黄色的圆裾,衣带随风飘荡,只鬓边缀了朵粉红色的小花,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眉如翠羽,肌如白雪,倒有种天然去雕饰,芙蓉出水般的清雅。
“好看。”
俞泽语气并无多余起伏,仅是陈述事实。
二人往回走,丁翠薇臂弯中虽拢着大把荠菜,却也时时留意俞泽,同他靠得很近,只听得前方深草处传来声嘿呦喂,丁翠薇听到这刺耳的声音,两道弯月立即拧到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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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你不愿跟曹安,原来是另藏了个相貌更俊的。”
刘瘪三阴阳怪气嘲讽完,面露凶光,冲着俞泽枭笑两声,“劝你莫要被美色迷了眼,须知她就是专门做流莺的,那屋子如娼窝般,以往曹安都不知留宿过多少次,只要银钱给够,人人都沾得了身子……”
丁翠薇气得浑身发颤,干脆将荠菜扔到一旁,抽出别在腰间的镰刀就冲上前去,此时丁叔听见动静,也抄了木棍出来,撵着刘瘪三就是一顿打,刘瘪三先是被推了个趔趄,又忌惮丁叔武艺高强,无力招架之下,只能骂骂咧咧落荒而逃。
村中不仅有许多鳏夫,还有娶不上的媳妇的流痞,丁翠薇个外来的弱女子,在他们眼中无异于块肥肉,以往有曹家护着,他们只敢在暗处垂涎,从不敢犯到丁翠薇身前来,现下显然是按捺不住了。
丁翠薇就算再要强,也是个要脸面的女儿家,只觉羞愤至极,她先是将荠菜捡回,带了几分气性往前走,到家后将其往院中的木桌上一扔,发出簌簌响声。
虽说是些胡说八道,可丁翠薇不免还是觉得委屈。
她无依无靠,凭自己顶天立地活在这世上,凭何就因是个女子,就要平白被泼这样的脏水。
旁人听了便也罢了,偏身旁还有个俞泽。
虽说他们并非同路人,待他伤愈后二人自会一拍两散,可终究还要在同个屋檐下相处这么久……丁翠薇想到此处,愈发觉得难堪至极,气得红了眼圈,眸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薇娘?”
听到身后男人带着关切的轻声呼唤,丁翠薇身躯愈发绷紧了几分,并未回头,只翁声翁气应道,“嗯。”
安静的庭院中,传来微弱的“啪嗒”声。
一滴泪珠顺着丁翠薇的面庞滑落,滴落在充满岁月痕迹的桌面上,她快速伸出手,将泪渍迅速抹去。她将涌上的酸涩极力咽了下去,带着几分冷硬涩然,佯装轻描淡写道。
“不过是只乱吠的丧家之犬……”
俞泽将眸光落在窗前那个倔强的单薄身影,心中委实有几分讶然,或是她平日里泼辣爽利惯了,挑水熬药,赶鸭撵牛,料理农务样样能干,却没想到竟也会因几句秽言如此难过。
俞泽并未将那些冒犯放在心上,毕竟如刘瘪三那等地痞流氓,压根都不配在他近身出现,做脚底泥袍间灰都不够格,平日里绝无有机会说第二个字,就已经被捅漏成筛子了。
至于此女品性究竟如何……压根就不重要,他此刻身陷囹圄,救他之人哪怕是个恶贯满盈之人,只要能悉心照料伤情,他亦会佯装毫不在意。
“薇娘无需解释什么,我知那些都是攀蔑。”
他嗓音低柔轻缓,带了种消释寒冰的暖意。
丁翠薇闻言后,神魂略微晃荡,心跳得莫名更快了些。
不是不明白男人的好意,可此刻倔强占了上风。
她并未沉浸在温言抚慰中,更多的是有种自尊被踩在脚底,还被人撞破的屈辱。
她吸吸鼻子,扭身望向俞泽,睁圆了微红的杏眼,略带几分赌气。
“攀蔑也好,事实也罢,这救命之恩总做不得假。退一万步讲,就算我真是流莺,莫非这恩你就不报了么?我所求什么,郎君心中应当很清楚。”
“我并不在意你如何看我,届时记得还恩就行。”
6. 第 6 章
第六章
空气骤停。
落针可闻。
丁翠薇并不惧于戳破这层窗户纸。
她的那点心思全都挂在脸上,就算不说,料想俞泽也心知肚明,倒不如挑破开来,也免得他今后装傻充愣地赖账。
可负气将这话说出口,她不免又有些懊恼……
俞泽说相信她的为人,分明是一片好心,她却如此反应,倒显得有些不识好歹。两厢里正沉默着,此时院门吱呀一响,丁叔回来了,浑身灰扑扑的,右脚裤管还沾了半截泥。
丁翠薇心里还略微有些别扭,低头翁声翁气道了句,“丁叔必是方才去撵刘瘪三时,不慎踩到泥坑了……我先将郎君扶回屋休息……”
“你自忙便好,暂且不必管我。”
俞泽对她的态度依旧如常,音调还是那般低柔轻缓,好似方才发生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可在他偏过身自行回房那刻,丁翠薇莫名感觉到他的疏离,心中生出几分涩然。
她暂且将注意力挪去了丁叔身上。
自打有记忆起,她就跟在丁叔身边了。丁叔生得高大,长得也端正,识文断字,武功高强,根本就不像是个混迹江湖的草莽,合该很有前程的……偏被她这个小拖油瓶,以及疯病耽误了。
“薇娘不怕,我,我打断他的腿!”
哪怕是疯了,丁叔潜意识里也顾念着薇娘。屋舍周围但凡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顷刻抡着棍棒就出去查看,这些年若无他在旁看护,只怕丁翠薇早被外头那些恶狼吃干抹净了。
丁翠薇眼见他这副咋咋呼呼,急欲帮她出气的模样,又不免生了些难过。她将人扶坐在石凳上,屈膝下蹲,将那只满是泥垢的脏鞋脱了下来,耐性地温声安抚着。
叔,都怪薇娘不争气,这么多年都没能为你攒够治病的银钱。
不过快了,至多再过两月,就可为你聘请名医,根治病症了。
——
庭院中响起哒哒的剁菜声,炊烟由烟囱中笔直升起而后迅速消散,饭菜香随之由厨房中飘荡而出……自俞泽来了后,丁翠薇便常去买新鲜鱼肉给他补身,餐餐都变着花样做好吃的。
丁翠薇拮据惯了,考虑到手中银钱不太多,又还要支撑家中两个病人的花销,所以只敢把钱花在刀刃上。
肉都给俞泽吃。
俞泽若没胃口,又或者是吃不完,锅中剩下的便留着给丁叔,而丁翠薇自己,许多时候只在肉汤中掺些清水下面,偶尔加个荷包蛋,两把青菜……如此她亦很满足。
大约身子还需修养,就算可以下地行走,俞泽也并不出房间与他们同桌就餐,每每到了饭点,都是丁翠薇端了饭食送到塌边。
“郎君,这荠菜方才还在地里长着,现下就煮熟到畹里了,我便同你打赌,哪怕是皇帝老儿,都吃不上这么新鲜的,剁碎了与鸡蛋和在一起做馅料,滴了香油,绝没有不好吃的理。”
“还有这黄牛排骨,卖得紧俏得很,若非特意同屠夫提前知会过,是断不可能买得到的……郎君快尝尝看。”
喷香扑鼻的饭食,被摆放在塌前木桌上,俞泽抬眼望去,氤氲的透明热气后,是丁翠薇略带了几分傻气的面庞。
每到此时她总会絮叨几句,而后睁圆了眼睛,眸中闪现着期待的光芒,等待着他的评价。
俞泽待人待事严苛,满朝的文武官员,都鲜少能得他的夸赞,且平心而论,这民妇的手艺对比起他以往尝过的美味珍馐,实在相差甚远,也并不是顿顿都合他的心意。
俞泽顶着热切的眸光,姿态优雅抬手执箸,夹了个饺子送入嘴中,细细咀嚼……或是有心糊弄,又或是随意敷衍,他微微颔首,温声道出两个字。
“好吃。”
丁翠薇是极其容易欢欣的人,毕竟费尽周章做了顿美食出来,若得了旁人认可,也总算没有辜负食材以及她花费的功夫。
她笑弯了眼睛,“好吃郎君就多吃些,如若觉得不够,我待会儿再给你添。”
说罢,便出房同丁叔用膳了。
“嗷呜”,门外传来狗崽子的呜咽声。
旺财是丁翠薇三月前捡回的,那窝狗崽子就独剩了它一个,躺在母狗尸体旁嗷嗷待哺,叫唤得很是凄凉。她想着狗犬不费什么吃食,且养大了能帮忙看家护院,就抱了回来。
每次用膳,旺财就摇着尾巴到处打转。
俞泽眼见它窜到塌前,便如往常般,将碗底剩下的四个饺子,不动神色丢落在地,旺财欢腾上前,全都嚼吞入狗腹。
——
“薇娘,薇娘,快看谁来了?”
将将用膳完毕,丁翠薇正烧热水洗碗的功夫,忽听得院外远远传来个熟悉的女声,还夹杂着妇人的交谈。
她被吓了个激灵,忙不迭将湿手在抹布上擦了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入屋中,抬高食指到唇边,冲俞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急惶惶将房间门窗”啪嗒”关掩上。
直到做完这一切,丁翠薇这才小跑着去推开院门,颇有些受宠若惊,语调慌张道,“伯母,苏大娘,你们怎得来了……快,快请进……”
苏大娘笑笑,“县令夫人来桃园村探亲,顺道来看看你,我来给你送药,赶巧遇上,就一道来了。”
丁翠薇忐忑将二人引入厅堂……她确实没想到毕丽珍会来此处,这些年随着曹安愈发对她表露情意,毕丽珍待她便不如年少时亲和,这般来桃源村探望,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总不会是因她不愿委身给曹安做妾,而特意前来羞辱的吧?
无论如何,都绝不能让毕丽珍知晓俞泽的存在,没得让人觉得她不知好歹,竟为个外头捡来的野男人,而拒绝了解元的娶纳。
丁翠薇给二人倒了杯茶水,毕丽珍望着那缺了豁口的杯子,并未端起解渴,而是仔细打量着眼前一切,宅院中处处都很粗陋,就她坐的这张椅子,都随着动作在细微嘎吱作响……只是难得干净整洁。
其实也不怪儿子对她情深不可自抑。
实在是这女娘生得太过美貌,布衣木钗也难掩姿容,满林的春光好似都及不上她半分芳华。
以往二人年少时,眼见他们相处得极好,毕丽珍也存过想成全的心思,只可惜,可惜儿子出息愈发大,薇娘她担不起了……
闻见院中飘荡着的浓重药味,毕丽珍不由抬眸,望向院中只一味闷头砍柴的丁叔,眼见他还是痴傻状,不由带了几分唏嘘问道,“薇娘,多年过去,我瞧老丁的疯病并未好转,反倒好像更严重了?”
“伯母并未看错,以往丁叔还能偶尔去镇上做些搬扛营生,可这两三年病症愈发严重,鲜少有清醒时候,我也不放心让他出门,只让他帮着在屋宅附近打水锄地,看顾鸡鸭牲畜,好在生活还能自理,我在外头时不至于太过担心。”
毕丽珍沉默几息,也不再闲话,隐晦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你就从未想过带他重回故地么?老丁这是失魂疯症,老人们常说此乃三魂七魄丢散,你若能带他多见些旧人旧事,将失落的魂魄重新拾捡回来,他这疯症指不定就好了呢。”
丁叔这疯病,一直是压在丁翠薇心中的大石。就算知道神鬼之说不可信,可这么多年,苏大夫拼尽浑身医术,试过百余种古方,却依旧未能让丁叔的疯病痊愈,所以她乍闻此言之下,难免心间微动。
一旁的苏大娘亦点头符合,“这说法倒也并非信口胡诌,在医书上是能寻到出处的,只是带老丁寻根问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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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何容易?此处距衡州隔山隔海,薇娘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家,生得又这般好颜色,如若无人帮衬着,万一在路上遭遇不测,那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如还是另想办法吧……”
“倒是巧了……”
毕丽珍温温浅浅笑道,“我家中族亲三日后正好要远赴衡州,薇娘若有意,可带老丁随行同去,他们在衡州颇有权势,于我面上会照拂你们,且今后无论在衡州发生何等状况,都绝无人敢欺到你们头上。”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车架三日后准时出发,薇娘若是想清楚了,寻人让来知会我一声便是。”毕丽珍说罢,也不欲在此处多待,带上随行的婢女便离开了。
丁翠薇与苏大娘起身相送至院门,直待那行人的背影消失在竹林转角处,二人才回到厅堂。
苏大娘此等经年成了精的妇人,一眼就看出了曹家打的什么主意,蹙着眉头啐了声。
“真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定是曹安那头不肯放手,所以他们才打着老丁疯病的幌子,想将你们叔侄二人撵出桃源村。薇娘,他们曹家在桃园县一手遮天,既容不下你,今后自有万千招数等着对付你,你一个孤女熬不下去的。”
“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干脆带老丁头一走了之。她既能当着我的面说出那些话,想必是能兑现的,待你们去了衡州寻到老丁的家眷,指不定还能挣出另片天地。”
“至于你捡来的那个男人,他同你非亲非故,照顾到转醒就已是仁至义尽,委实没有必要费心费力照顾到他痊愈,不如将人放置到官府去,今后自有官差料理,如此做你也不亏心。”
药铺中还有诸多事务需要打理,苏大娘匆匆交代几句,抬脚就回镇上去了。她们两人虽已离开,可话语却一直萦绕在丁翠薇脑中,久久挥散不去。
在丁翠薇心中,世间万物都无法同丁叔相提并论。
丁叔以往常提及,他此生唯有两个夙愿。一则是为丁翠薇寻个好归宿;二则,便是重回故土,常念叨如若不能落叶归根,那他便是死,也不会瞑目。
她如今尚且年轻,银钱以后还可以挣,可苏大夫却隐晦提过许多次,丁叔或已没有几年活头了,现下大好机会就在眼前,想来桃源村今后也待不下去,倒不如……去衡州得了?
此事发生得太过迅速,丁翠薇不由生出万千念想,脑中正浑浑噩噩着,又想起俞泽还在房中,不通风透气只怕他瘪闷,起身吱呀将门推开,直直对上了他轻柔透亮的眼眸。
“薇娘想去衡州?”
俞泽面庞俊美清朗,在浅色素衣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霁月清风,左脚上厚厚的绷带,愈发添了几分引人怜惜的破碎感。他浅笑低问,浓浓的眉毛泛起柔柔的涟漪。
丁翠薇有些不敢看他,垂下乌羽般纤长的眼睫,算是默认。
俞泽窥出她的想法,眸底突涌出丝锋利。
以他现下的情况,是绝不能去官府的,否则若被瑞王那头嗅出行踪,必要卷土重来,非至他于死地不可。
他修长的指尖,将被面攥出微微皱褶.
言语却一如往常般轻柔。
“我不欲成为你的累赘,你顺着自己心意行事便是。”
“可你孤弱,就这么带个疯叔上路,我委实放心不下,其实如若不急在这一时,不如待我痊愈后,再来为你安排此事?届时我不仅可派人护送你们出发,还能给你在衡州置办间宅院……如此也算全了这场救命之恩的情义。”
说到此处,俞泽语顿了顿,而后掀起狭长的眼眸,又颇有些不好意思般暖煦笑笑。
“我确有些私心,也是这段期间吃惯了薇娘的手艺,一想到今后再也吃不到了,不免有些难过……”
7. 第 7 章
第七章
晓之以情。
动之以理。
授之以利。
俞泽这招以退为进,确很能蛊惑人心,至少此刻,确确实实让丁翠薇软了心肠。
赶赴衡州事关重大,她本就觉得还需斟酌,现下经俞泽三言两语的劝说,她更是彻底掩了这个念头。毕竟就算现在带丁叔去了衡州,也只能吃糠咽菜贫瘠度日,可只需再等上一段时间,待手中有了俞泽报恩给她的钱财宅邸,境遇便能大不相同。
买卖如何做才划算,丁翠薇心中门儿清。想清楚这点后,她脸上又展露出灿若春花的笑颜。
“衡州何时都可以去,可郎君的病情却耽误不得,想来郎君也是不愿去官府的,那些官差粗手笨脚,哪能有我细心周到?郎君放心,我必待你痊愈后再着手准备此事,这期间你若有何想吃的,尽管告诉我。”
丁翠薇语顿了顿,又笑腆着脸道,“……郎君方才说给我在衡州置办宅院,这话我听入心了,郎君可不准反悔。”
俞泽唇角勾出抹戏谑的浅笑,只觉面对眼前这个视财如命的粗浅民妇,他实在不该生出任何多余的担心。他眸底的含着几分讥诮,语调却轻柔浅淡。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翌日,曹家。
因会考在即,家中有好几个子弟都要参考,曹家专门大开祠堂,请了得道法师日日祝祷,曹文康才将将上完三柱香,听闻桃源村那处有了音讯,便直接行到主母院中细问。
“去衡州的车马已打点妥帖,那女娘在此无甚私产,想来行囊也收拾得差不多了,那处到镇上有段距离,倒也可以派辆车架去接……”
毕丽珍越听,唇线抿得越紧,最后实在听不下去,这才缩着脖子弱声道,“……她说她不走。”
“什么?”
曹文康语顿,神情流露出些愕然。
”……她倒也并非永生永世赖在此处,只推说明日出发有些仓促,她家中还有些事务尚未理清,想再略缓缓,两个月之后,再带老丁头赶赴衡州。”
“她能有何事务,不过就是在拖延时间!月余之后会考揭榜,她擎等着安儿金榜题名,好上前纠缠呢,打量入门做妾还不知足,只怕还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
曹文康气得怒火中烧,来回在厅中踱步,“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这些年来若无曹家,这桃园县哪有他们叔侄二人的容身之处?!以往瞧她也还算乖觉,怎得这次竟如此油盐不进?”
毕丽珍绞了绞指尖的巾帕,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薇娘是你我看着长大的,她肚腹中没有那些弯弯肠子,否则只需勾勾指尖,安儿都能带她上京城赶考去……若要我说,她绝非有意忤逆,必是另有些难言之隐,其实等上两月又何妨,也耽误不了什么……”
“妇人之仁!你这便是拿儿子的前程去赌!曹家几百年才出了安儿这么根宰相根苗,振兴家业全在他一人肩头,若因儿女私情耽误了,我去了阴曹地府都不知如何同列祖列宗交代。”
“不行,她必须速速离开,既不将你的劝说放在眼里,那便莫要怪我不留情面。”
毕丽珍闻言有些心慌,立即扯了扯他的袖角,“这是要做什么?她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这么多年也怪可怜的,在你我面前从未怠慢过半分,你可切莫气急之下,就做出什么伤阴鸷的事情。 ”
曹文康手臂一摆,将袖摆由她指尖抽出,颇不耐烦道,“我知道分寸,更何况许多事情何须亲自动手?只需对外放个风声出去,那些鳏夫地痞咂摸出他们不再受曹家庇佑,自会去踩上两脚。”
——
七日后,桃源村。
除了照料家中,丁翠薇也常在附近挖挖野菜,采采药草。今日中午收拾完碗筷,便如往常收检东西,预备出门。
俞泽养了一段时间,身体又好了许多,虽说缠着绷带的左脚还不能沾地,手边也还离不开拐杖,可行走时已没了明显的顿停感,为了能更好恢复体能,期间甚至同丁翠薇爬过两次山。
春日正好,男人站定在院中,用裹着抹布的长棍,沾了水在黄泥地上练字,分明是与笔墨丝毫不相关的物件,可他只简单比划几下,苍劲有力,铁画银钩的字体就印落在地。
丁翠薇对书法一窍不通,却也能看出这字是极好的,抚掌连连称赞,“郎君这字,实在是比镇上的书法先生写得还要好,若落在上好的宣纸上,说不定能拿去换银钱呢!”
一旦扯上黄白之物,俞泽便觉败了几分雅兴。他笔锋微顿,掀起眸子朝丁翠薇望去,只见她换了身简洁干练的裤装,显得既英气又飒爽,小腿及腰腹处的布料裹紧,将身形勾勒得愈发玲珑有致。
他神色并无半分异样,只将眸光默默移到了背篓中,蹙着剑眉问了句,“你去采药,带这么多绳索做什么?”
“采神绛草,自然要准备充分些。苏大夫曾同我说过,神绛草可助人重塑筋脉,乃治疗外伤一等一的好药,说是枯骨生肉都不为过,若有它入药,必能让郎君好得更快些。”
“这玩意儿很是稀罕,村中人人都想挖采,就连我这等深入山林多次的人,也是撞了大运,才偶然瞧见它长在了何处,郎君在家中好好等着,我今日就去为你将它挖回来!”
她这雄赳赳气昂昂的姿态,活脱脱像个在立军令状的将领,俞泽眼瞧她这副势在必得的模样,不由轻笑出声,当下倒也并未多想,只微微颔首,“好,薇娘早去早归。”
照在头顶当空绚烂的阳光,随着时间缓缓西移,将竹林的边缘晕染上了层浅浅的金色。
旺财在院中撵了一圈鸡,正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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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凉处打盹儿,丁叔则照例坐在院中的小板凳上,双目呆呆望着院门口的方向,等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回家。
时间逐渐消逝,俞泽隐约察觉到不对。为赶回来给他做晚膳,丁翠薇通常酉时一刻回家,就算是因何事绊住了脚,也绝不会超过酉时三刻,可今日怎得没回来?
此时外头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院内的两人一狗听到动静,齐齐抬头顺声望去,只听得院门“吱呀”一声,却是常来看诊的苏大夫。
苏大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扶门喘着出气问,“薇娘呢?薇娘可回来了?”
丁叔上前咿咿呀呀说不明白,俞泽隔着窗户温声作答,“她说去采神绛草,至今未归。”
“她不要命了么?那神绛草生长在万丈悬崖的夹缝中间,四周常有毒蛇游走,她莫非以为在崖边采摘过几次人参,就觉得自己个儿无所不能了?”
苏大夫闻言,愈发慌了神,“她此时大抵遭了难,我方才看完诊准备回镇上,听见刘瘪三在村口同人吹嘘,说这次必得让薇娘知了教训,以后就好摆布云云……快,得快快去将她寻回来!”
丁叔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被苏大夫夸张的语气吓着,当下就嘴中唔咽着慌里慌张冲出院门,苏大夫伸手想拦,却没拦住,反而被撞落在地,他哭丧着脸,“老丁此刻不添乱就是万幸,哪里还能指望他找人?别到时候小的小的没保住,老的老的也给折进去了。”
这叔侄二人在苏大夫眼中并非寻常医患,多年相处下来,早就结下深厚情谊,忧心急恼之下,苏大夫抬起微红的眼眸,望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你小子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她不仅冒着声名俱毁的风险救了你,现下为能让你早日痊愈,甚至还豁出性命去采神绛草!若非是你,她早就可以远离这是非之地,带老丁去衡州过上安稳日子了。”
“但愿薇娘所做这一切都值得,你若当真是个忘恩负义之辈,我……我都恨不得要再将你这腿打断。”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俞泽也略有几分猝不及防,可遭了这劈头盖脸一顿骂,他面上神情却无半分异样。
这大夫之所以这般义愤填膺,只是不知这村妇的本性。她施手襄救并非天性良善,而是借着这难得的可乘之机,贪图钱财罢了。
平日里事事周到,照顾妥帖,甚至就连去采那神绛草,也不过是想要为这份恩情加上砝码,为今后还恩时垒个高价而已。
俞泽心中这么想着,可眸光落在她换脱在塌上的衣裙时,还是不禁涌上几分烦躁。原只以为她贪婪市侩,未曾想竟还如此愚蠢!那可是万丈悬崖,她竟也敢攀?真真是无知者无畏。
罢。
是她自己要作死,与他实在无甚干系。今日平安归来便罢,如若跨不过这道坎,那也是她自己的命数。
8. 第 8 章
第八章
这次上山采神绛草,丁翠薇实在做了十足准备。
先是连着好几日来观测风向,考虑到或有毒蛇出没,又在身上洒满了雄黄,还随身带了三条用以保障安全的粗壮绳索。
饶是如此,迎着山风站在悬崖边时,丁翠薇还是不禁心生出怯意,可很快就被自己消解了,她身形灵活,经验丰富,以往就在崖边采过多次药草,这次也必能无恙。
为了能让俞泽早日痊愈,为了能早些带丁叔重回故土,为了下半辈子吃穿不愁的泼天富贵,今日非得将那神绛草采到手不可。
她深呼吸一口,紧贴崖壁,顺着绳索一点点下落,除了草丛中蛇虫游走传来的簌簌声,整个过程算得上顺利,她很快就降到神绛草的位置,踩稳落脚点后,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凿,一点点将这珍贵的药草,连根由山壁中取了出来。
将它小心翼翼放入囊中,丁翠薇心中涌上阵欢喜,可就在她攀着绳索往上爬时,头顶上方传来了个令人厌烦的声音。
“嘿呦喂,我当是谁如此胆大,原是薇娘呐?天可怜见,这般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怎得独自上山采药,由此可见你那相好的只是皮相好看,却不是个知道心疼人的。”
“叫两声好哥哥,待会儿让我好好摸上一摸,我便拉你上来,如何?”
这言语轻佻放浪至极,听得丁翠薇泛起阵阵恶心,若是平日必定是要啐他一脸,可现在悬在半空,一个不慎就要跌入万丈深渊,她态度也不好太过强硬,但实在不愿同他虚与委蛇,只黑着脸不说话。
刘瘪三咂摸出她的态度,当下也恼火起来,“不过就是双破鞋,倒在爷面前装清高,以往有曹安在我是不敢动你,可今时不同往日,我也不与你拐弯抹角,今日便只问你一句,你究竟是从,还是不从?”
丁翠薇双手紧紧拽着绳索,向上仰起的绮丽面庞上,尽是倔强与不屑,“你自去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便就是不从又如何?怎得,莫非你还能杀了我?老娘就算借你八百个胆子,量你也不敢!”
“我劝你最好赶紧离开,否则若待丁叔寻来,知道你对我如此出言不逊,非得将你脑浆打出来不可!”
刘瘪三被激得太阳穴直跳,气得眉头竖立喝骂道,“不过就是个心智不全的老疯子,以为爷当真怕他不成?爷还未尝过你的滋味,自也舍不得下杀手,可若不削削你这通身逆骨,只怕你不知爷的厉害。”
说罢,刘瘪三抽出把利刃,当下就将栓在崖边巨石的其中一根绳索斩断,丁翠薇身形随着碎石迅速下坠,悬停晃悠在半空中,她死命抓住山壁,手掌被划出道道血痕。
”刘瘪三,你个乘人之危的孬种怂胚!”
丁翠薇浑身发颤,气得破口大骂。
“怎得,现下知道怕了?放心,就凭这还拴着的剩余两根绳索,你也摔不成肉泥,可一时半会儿的,你也休想再爬上来,就先这么着吊着吧,待爷先去喝上两盅,再来看你的骨头软了没。”
这话之后,头顶便再没了动静。
丁翠薇偏头往崖底一望,便被那悚人的高度吓得赶忙闭上眼,碎石不断掉落,身旁有秃鹫盘桓,草丛中的簌簌声越来越近……这些动静愈发让她神经紧张。
她努力想再向上爬,可在少了根绳索重心不稳的情况下,她费尽浑身气力,却效果甚微,正在她无计可施之际,忽听得崖边传来几声熟悉的狗吠声,“汪,汪汪……”
“旺财,好狗,我在这儿!上头有没有人?丁叔?救命,快将我拉上去!”丁翠薇瞬间放亮,激动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传来阵阵回响。
果然,一股遒劲轻缓的力道,由绳索传至腰间,将她整个人都缓缓上拉,丁翠薇手脚并用爬上崖边,旺财立即欢腾上前,摇着尾巴在她身周打转。
丁翠薇抬起眼眸,却见拉她上来的人,竟是俞泽。
他穿着浅白长袍,站在夕阳的逆光之下,身周都被晕了层浅浅金边,显得飘然清贵似仙。丁翠薇心头涌上种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她眼圈微红,晶莹的泪珠在眸眶中打转,嗓音中亦带了几分哽咽。
“郎君,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俞泽见她跌坐在地,浑身尘土的狼狈模样,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他在朝堂战场驰骋多年,见过不少沽名钓誉,攀附权贵的谄媚鼠辈。
可他们就算再想图名谋利,也鲜少有人能将性命抛诸脑后。
所以眼前这个农妇,实在是他生平见过最愚蠢之人。或是身上的伤还未完全恢复,觉得她还有几分利用价值,他终究让旺财嗅了嗅她换下的衣裙,跟它上山寻到了此处。
此时那张原还哭丧着的脸上,似是想到了什么,旋即展露了个足以令天地万物失色的绚烂笑容,由腰间取下了个香囊,冲他轻晃了晃。
“功夫不负苦心人,郎君瞧,我采到神绛草了,过不了多久,你的腿伤就能痊愈了!”
此时此刻,俞泽不得不承认,自己竟真真有些动容。
她的手掌还在流血,眉骨面颊也被尖锐的细石划出道道细微伤口,不知在万丈悬崖边悬了多久,才终于采到了这颗药草。他上前将这蠢货由地上拽起身来,垂下狭长的眼睑,抬手轻拂落在她肩头的石子与尘灰。
“薇娘,如此做当真值得么?”
丁翠薇望着他拄拐上前,不禁想到山路如此崎岖陡峭,他在重伤未愈的情况下,拖着行动不便的左腿,不知多艰难才寻到此处,心头不由涌上股暖流,一字一句正色道。
“当然值得。郎君如金似玉般的人,心中不晓得还有多少抱负要去实现,且失踪了这么久,你的家人必定忧心忡忡,岂能因伤病一直耽于此处。若我当时袖手旁观也就罢了,谁让我偏将你揽回家了呢,自是要尽力助你早些康复的。”
俞泽为她拂尘的指尖微顿,有些哑然,只听得她又道,“且郎君你瞧,我现下不也还好好的么,只是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须得赶紧下山,莫要再撞上那杀千刀的……”
偏偏怕什么便来什么。
话音还未落,随着旺财几声戒备的犬吠,刘瘪三由转角的斜径处缓步走近,他压根没想到丁翠薇竟还能爬上来,眼见是被俞泽坏了好事,望向他的眸光中尽是阴狠。
丁翠薇心头一紧,立即跨步上前,挡在俞泽身前。
若只有她一人,大可扭头就跑,毕竟她对这片山林甚为熟悉,刘瘪三未必追得上她,可现在身旁还站着个伤情未愈的俞泽,他这幅文质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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彬,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哪里应对得了这作奸犯科的歹人。
她只能抽出腰间锋利的镰刀,瞪圆了眼睛虚张声势,“丁叔马上就来,你若识相,便赶紧滚,我只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过……”
俞泽经历过大小战役不下百场,他从来都是发号施令打头阵的那个,此时被个瘦弱民妇如护犊子般护在身后,他略微愕然的同时,心中感受愈发复杂了几分。
想起崖边那根明显被人割断的绳子,俞泽眼周骤紧,透出几分令人悚然的暴戾之色,“是他做的手脚?”
“便就是我又如何?你个自顾不暇的瘸子,莫非还想为她讨回公道不成?趁现下还能拄拐走道,便有多远滚多远,莫要败坏爷的兴致。否则,爷便将你另只腿也打折,做只动弹不了的软脚虾!”
刘瘪三觊觎丁翠薇许久,今日眼见她衣着贴身,尽显玲珑身形,愈发按捺不住垂涎之心,他压根就不将俞泽放在眼中,阔步上前,打落丁翠薇挥舞着的镰刀,伸手就要将人拽去林中行事。
就在即将触到她手腕的瞬间……那个躲在她身后的瘸腿男人忽就动了,刘瘪三甚至都没看清楚他是如何出招的,就觉手臂传来阵剧痛,随着骨骼碰撞的细微粉末声,他的手臂竟就从中折断,软软朝地面的方向垂落。
“啊!”
耳旁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才反应过来的丁翠薇蓦然回首,望向男人的眸光中满是惊喜,万万没想到俞泽瞧着文弱,却竟是个会武的?
她立时有了底气,撸起袖子上前,狠踹刘瘪三两脚,各种脏的臭的一通骂,直待差不多觉得解气了,耳旁又传来俞泽淡漠且冷酷的声音。
“推他下去,伪造成失足落崖。”
丁翠薇瞳孔剧烈震动,立时有些无措。
她杀过鸡鸭鹅鱼,却从未想过会杀人,在刘瘪三痛哭流涕的求饶声中,她缩着脖子怯然道,“我……我不敢。”
俞泽眸底闪现出几分戏谑。
到底只是个未经太多风浪的妇人,行事做派不够狠辣,若照他的一贯作风,此人早已是具死尸。
“忘了他是如何阴魂不散纠缠于你,又是如何四处散播你谣言的?若再有下次,你当我还能上山来寻?”
一想到此人以往的种种劣迹,丁翠薇确有些心气不平,如若不给他些许深刻教训,她都觉得有些对不起自己,眸光扫过余下的两根绳索,脑中灵光一闪,蹲下身利落将刘瘪三绑成了个麻花粽子。
“你方才悬了我那么久,现在便也让你尝尝滋味!放心,我这绳索甚为牢固,单根都可套两百斤的猪猡,自然也兜得住你这几两重的骨头,方才洒的雄黄粉足以撑过夜,明日一早,待采摘野菜药草的村民入了林,自然就会有人拉你上崖。”
“山风呼啸,蛇鼠躁动,你便在此受着吧!”
俞泽并未多说什么,只待她做完这一切,才执了镰刀上前,利落割断余下两根绳索的其中之一,而后在刘瘪三急速下坠、愈发惊惧惨烈的叫喊声中,他牵起丁翠薇略微粗粝的指尖,扭身朝来时的方向而去。
丁翠薇抬眸,只见他清峻无双的侧脸上,神情温和,眸光浅淡,低柔语调落在耳中,听着让人十分安心。
“走,回去。”
9. 第 9 章
第九章
“走,回去。”
有种炙热,由掌心潺潺涌来,消融着丁翠薇冰封的理智。
心脏剧烈跳动,扑通扑通,喧嚣鼓噪,震耳欲聋。
喜欢上俞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他相貌英俊,端方有礼,嗓音也如清风般温雅朗润,由平日里的聊天,就能看出涉猎颇广,更重要的是面对丁翠薇时,从未表露过半分不耐烦。
她平淡孤寂了多年的生活中,乍然闯入个如此谪仙般的郎君,略有几分动心乃是情理之中的,可她拎得清自己的斤两,明白他现在不过是龙困浅滩,待伤好了,二人之间的恩缘必然也就尽了。
意识到这点,丁翠薇迅速稳住心神,为避免肌肤直接相触,将指尖由他掌心抽了出来,只隔着衣料扶住俞泽小臂,低声提示他小心脚下。
偏偏这幕,被上山来寻人的苏大夫及其他村民望见。
只见天色渐暗,西落斜阳在翠绿葱葱的山林后,映射出片橙红绚烂的余晖,由蜿蜒崎岖的山径尽头,二人把臂搀扶,缓缓行来。
男子身形修长挺拔,女子婀娜多姿,相貌登对,宛若碧人。
“嘶,薇娘怎得同那男人如此亲昵?”
“那人瞧着脸生,倒像外乡人,瞧他们那般有说有笑,必是相识有一阵了。”
“之前听到风声,薇娘不是要嫁入曹家么,怎得现在又同旁的男子牵扯上了?如此朝三暮四,成何体统?”
“都传她之所以住那么偏远,皆因那处就是个见不得人的娼窝,曹家人便是因此才不允她入门做妾的,现下估摸是眼见嫁入曹家无望,不知又攀上了哪个男人……”
……
村民们窃窃私语,流言蜚语当下就传开了,苏大夫在旁听着,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原想开口为薇娘分辨几句,又想到二人现下确实同吃同住在一起,又觉得有些解释不清。好在现在人已寻回来了,瞧着也像是无碍的样子,只得摆摆手遣散众人,上前匆匆交代二人几句,便回镇上去了。
到家之后,丁翠薇先是给丁叔处理好因寻人而摔跤磕碰到的额头伤口,而后用过膳食,料理好家中点牲畜……最后才端起烛台,行到塌边给给俞泽擦药。
“……伤口原都已结痂了的,经这番折腾又裂开渗血了,郎君这几日万万不能乱动弹,否则不知又还要费多少时间修养。”
其实俞泽早就可自行换药,可或是习惯了被照料,现下也只松了衣带,敞着精壮的半身躺在榻枕上。跳跃着的暖黄烛火下,她轻柔细致地上药,倒很有些微缱绻小意的韵味,他看了几瞬,而后垂下眸光,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自嘲。
“薇娘必是想让我早些康复,快些离开吧……我不仅耽误你外出做活,还影响你远赴衡州,今日又招惹来那些污言秽语……若非救我,又岂会惹出这些事端,现下你心中只怕已经后悔了。”
丁翠薇为他上药的指尖微顿,下意识就要反驳,可那些话语在嘴边打了个转,又生生被她咽了回来,语窒半晌后,只眨了眨睁圆了的杏眼,一脸不忘初衷的模样。
“郎君须知……有些悔痛及遗憾,是可以用钱财弥补的。”
这回答确在情理之中,只是俞泽原还以为她会粉饰粉饰太平,所以乍然听到这些,又实在有些意料之外。
他唇角微勾,眸底浮现出几分讥诮。“薇娘倒很实诚。”
“发自肺腑的真心话罢了,郎君可莫要笑我粗陋。”
反正终究是要走的,晚走不如早走。
免得朝夕相伴久了,她产生依赖难以抽离。若真到了离别那日,就用金灿灿的金银财宝,来填补她的依依不舍之情吧!
丁翠薇对未来的期盼是美好的。
可现实却是冰冷及残酷的。
除了刘瘪三的侵扰以外,近期家中还发生了不少事端。
刚刚撒种的稻田,全让河水淹了。
家中十余只鸡崽,接二连三丢失不见。
就连还未养肥的猪猡,都闯出栏好几次,丁翠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寻回来。
……
丁翠薇知这些绝非巧合,而是有人故意作祟。
她没能如期带丁叔去衡州,算是同曹家彻底撕破了脸,没了县令家这颗大树遮荫庇护,村中那些乡霸宵小便再也按捺不住,一个个都想欺到她头上来,偷几只鸡崽算是小事,她接连听到旺财夜里吠叫,屋外似是常有闲杂人等徘徊。
屋逢连夜偏漏雨。
因给俞泽不惜重金购置药材,加上期间大大小小花销,家中银钱早已所剩无几,丁翠薇后来又去典当过一次,却引起了掌柜怀疑,毕竟谁能隔三岔五在河边捡到精贵之物呢?她未免招至麻烦,倒不敢再去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丁翠薇只得掰着手指头精打细算过日子,好在正值春日,山林中地产丰富,采采野蕈挖挖春笋,也能过得有滋有润。
这日她采摘野菜下山,照例去村中采买,正巧遇见了孔家人,孔春显然也瞧见她了,正笑着抬高手臂同要她打招呼,而后就被孔母训斥几声,将孔春生拉硬拽上了马车,一行人绝尘而去。
丁翠薇猝不及防歪了歪头,撤回了那只滞在半空回应的手掌……瞧孔家人如此反应,知道他们必是听信了外头那些谣言,她心中有些微失落,可又觉得这样也好,免得连累好友。
未能与孔春叙旧,丁翠薇便先去了村口取肉。
屠夫眼见是她,眸光锃得一下就亮了,满脸横肉的脸上带了几分笑意,赶忙将尽是油渍的指尖擦了擦,将她提前定好的黄牛排骨递上前去,待丁翠薇伸手接过时,竟直直握住了她的指尖不松手。
“薇娘,这两根上好的黄牛排骨是特意留给你的,旁人加钱都没卖哩,我还另给你留了两斤上好的牛腱,不如你同我进屋去取?”
丁翠薇察觉到屠夫的意图,立时气得眉头竖立,甩开手怒喝道,“你拉拉扯扯作甚?手脚给我放干净些!”
屠夫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冷声哼道,“现下桃源村谁人不知你那处是个淫窝,我都不曾嫌你这做暗娼流莺的肮脏污秽,你倒反咬起我来了?说到底,你我都是做皮肉生意的,相互照顾也是应当,你若觉得加码不够,直说便是,我又不是白摸白睡……”
这话还未说完,屠夫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只见丁翠薇抄起案板上的锋利拆骨刀,猛然劈在圆形的实木砧板上,幸亏躲闪及时,否则刀刃就劈在了他那只不规矩的右手上。
以往村中也曾传过这些流言蜚语,可丁翠薇性子泼辣,在没抓到真凭实据之前,无人敢直接犯到她身前来,可那日她与俞泽在众人面前出双入对,无疑是坐实了此事。
屠夫眼见她白皙的脖颈因愤怒泛起红晕,灵动双眸寒霜四溢,生生被震得往后退了半步,嘴中却依旧嘟囔道,“你凶甚凶,我哪句话说错了?先是曹安,再是刘瘪三,后又同个外乡男人夜夜睡在一间房,这桩桩件件,那么多人都瞧见了,莫非还冤了你不成?你以往十天半个月都不开一次荤,如今却日日都来买肉,不就是陪睡得来的么……”
丁翠薇怒极反笑。
流言猛如虎,现下村民们都当她是水性杨花的浪*荡*女子,不是对她避如蛇蝎,就是想着如何偷香窃玉占她便宜……无甚要紧,反正至多再过一月,她就可以带着丁叔远离此地,远赴衡州开启新生活了。
她深呼吸一口,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拎起那两根排骨,在围观众人的议论声中,扭身直接回了家。
丁叔隔了院门远远望见,立即迎上前来。自那日摔跤之后,他便不如以往暴躁易怒,整个人都沉寂了许多,眼底的浑浊好似也淡了几分,只人还依旧呆傻着,现帮她卸下沉重的背篓,将其放去了后厨。
丁翠薇前脚刚回家,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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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娘后脚就入了院。
王大娘阴沉着脸,望向她的眼神充满鄙夷,抡起袖子叉腰就开骂。
“我当初就不该看你们叔侄二人可怜,将这屋宅田产租给你们,现下想想,真真是悔不当初。谁曾想你会在此做那等见不得人的勾当呢?如今人人都道这是个藏污纳垢的私窠子,臭名都传到十里八乡去了,连带我这东家都受拖累。”
“不行,我不能让你在此处住下去,你现下就搬走!”
丁翠薇原就有些心气不顺,现下更是被气到语窒。
“你凭何赶我走?此地僻静偏远,当初若非我租,你还能出手给谁?且这儿三年前就是个烂棚子,连遮身瓦片都没有,现下我都修缮齐整,你倒想着来捡便宜撵人了?王大娘,莫要忘了你我是签过租赁文书的,离续租之日还有半年有余,你岂可随意让我搬离。”
王大娘未曾想到她竟这般牙尖嘴利,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却还是不依不饶道,“当初之所以将此处租给你,是让你这个外乡人用来落脚起居的,谁曾想你竟是在此倚门卖俏,做起了不明不白的生意?性质变更,我自然能让你搬!”
丁翠薇柳眉瞬间倒竖,杏眼美眸中燃起熊熊怒火,“莫要张嘴胡吣!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同那些臭鱼烂虾勾搭在一起了?我若搬离,岂非坐实了那些虚言,我偏不走!”
“这地这屋都是我的,哪儿由得你愿不愿?”
王大娘说罢,竟端起院中正晒着的萝卜干,连带整个簸箕都往院外扔,大有如若不肯就范,就要在此打砸一通的架势,丁翠薇自是上前阻拦,二人在院中竟推搡扭打起来,丁叔见状,立即上前钳住王大娘的胳膊,旺财也龇着狗牙,拉扯她垂落的裙摆……
一时间,院中的理论声,咒骂声,犬吠声,吃痛哭喊声,牲畜不安的啼叫声……这些让人呱噪到难以忍受的声音,全都交织在了一起荡出天际,引来了好几个邻居的围观。
“够了!”
此时由院内石阶之上,传来个雷霆威喝之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个杵着拐杖的素衣男子,伫立在檐下,他乌发如墨,整齐束起,面庞英朗,五官棱角分明,此时正剑眉紧锁,垂下寒星般的眸子,扫视院内狼藉的一切。
众人被他摄人的气场震住,瞬间噤声。
“依我朝律例,如若房东不遵循租赁文书约定,未到期强行违约撵人,最高可按租赁费用十倍,赔偿给承租者。”
王大娘听得男人幽幽的话语声传来,神色微微一变,心虚到暗吞了好几口唾沫。
男人面上并无半分狠厉之色,可恰恰如此平铺直诉,才格外让人觉得信服,拄拐踩阶而下,缓缓几步之间,却像是阴暗鸷枭的恶鬼,裹挟着无形的压力迎面而来。
他语调又略略加重了些,“其二,如若强行暴力驱离,承租者可按破坏财物价值,对其索求损失赔偿。”
王大娘被震得心肝发颤,望着满院被自己掀翻的器具食材,心虚到接连后退几步。
“……其三,若无承租方首肯,房东不得私闯,否则可视为强抢民宅,非法入侵;其四,若无真凭实据,恶意造谣,可视为诽谤。”
“这数罪并罚,轻则罚银三百两,重则流配千里。”
“薇娘,人证物证俱在,现下就可去报官。”
王大娘听到最后,面色已是惨白如纸。她大改方才颐指气使的模样,仿佛脚下这片地烫脚一般,赶忙退到了院外,嘴上却依旧不肯饶人,只梗着脖子叫嚷道。
"还说没做见不得人的勾当,那这乍然冒出来的男人又是谁?若我未记错的话,薇娘你还云英未嫁吧,试问哪个正儿人家的姑娘,会同个外男日日同住一个屋檐下,这瓜田李下的,你分说得清楚么?”
“也罢,同你这厚颜无耻之人也无甚可说,待到满租那日,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理由赖着不走!”
10. 第 10 章
第十章
随着王大娘的忿忿离去,门外的村民们也逐渐散了。
四处还凌乱不堪着,丁叔上前将院门关掩上,而后佝偻着老腰开始收拾。
丁翠薇方才同人撕扯一番,此时发髻纷乱,蓬头垢面,面颊还有几道微红的指甲印,打眼瞧着愈发像个粗鄙的乡野村妇。
如若旁的女子遭遇此事,只怕要自艾自怜,抱怨一通世道不公。
她却没有,反而倔强昂起头颅,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郎君放心,那老虔婆没占到什么便宜。我不过被扯落几根头发,而她胳膊上的齿痕没有十天半个月可消不了。哼,我们两人一狗,莫非还打不过她一个么?今后她若还敢来,必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遇事必争,是丁翠薇的生存之道,所以她并不怕同人起冲突。
可现在面对俞泽,她竟后知后觉生出几分羞腆,抬起鸦羽般的眼睫,抬眼带着崇拜望他两眼,而后又迅速垂落,她不自觉捋了捋鬓边的发丝,语调放轻柔了不少。
“……方才必是惊扰到郎君了,我们这等乡野粗陋之地,为几颗果子大打出手都是常有的事……属实没想到郎君竟还通晓律法,真真是好厉害,果然人还是要多读些书,如此才能以理服人,不必像我这样争强斗狠。”
俞泽强忍着烦躁,并不因她的夸赞而感到高兴,只道:“去洗把脸,把头重新梳一梳。”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会处理此等微末的妇人之争。初到此地时,或还会对这乡野陋地产生些许新鲜感,可随着时间逐渐推移,无论是难以下咽的膳食,还是眼前逼仄狭小的宅院,都让他感到无比厌烦。
那张躺上去就咯吱作响的床榻,各种各样的牲畜叫声,以及丁翠薇张家长李家短的絮叨……桩桩件件都让他难以忍受。
也罢,按照伤势的恢复情况,只需再过上一阵,就能从此地彻底脱身。
经过接二连三的折腾,丁翠薇委实疲累不已,用过晚膳后,便想着烧了热水早些沐浴安歇,取了木桶去溪边打水,丁叔不放心她独自出门,留了旺财看家,跟了出来。
丁翠薇将木桶倾斜探入水中,随着水波荡漾的“哗哗””声,河水欢快涌入桶中,正预备着往回走,却听到身后传来冷沉一声。
“薇娘,你岂能因我犯病糊涂着,就自作主张惹出此等祸事?以往我是如何教你的?跪下。”
丁翠薇浑身颤栗一下,手中木桶吊落溪面……她其实隐隐有些猜到,自那日采神绛草后,丁叔或就已经清醒,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她将水桶捞了回来,然后就直挺挺跪在丁叔身前。
“叔伯,薇娘知错。薇娘不该擅自将俞郎君救回来,更不该弃男女大防不顾,与他共屋而眠,可叔伯明鉴,我同他并无任何逾矩之处,除平日上药以外,更无任何亲密之举……”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自是信得过你,可旁人信么?那王大娘今日都闹到家里来了,由此可见外头那些谣言传得多离谱,薇娘,长此以往,你要如何做人?”
丁叔颇为痛心疾首。
丁翠薇抿抿薄唇,依旧梗着脖子犟道,“无论他们如何说嘴,反正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叔伯,我都想好了,待俞郎君伤一好,我就带着你回衡州寻亲,到了那里,谁都不知晓我的过往,一切都可重新来过。”
丁叔摇摇头,只觉她想得过于天真。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当去了衡州就能捂得下此事么?如今这世道,谁家嫁娶之前都会将对方底细盘查清楚,你声名败坏至此,莫说无人敢娶,只怕今后经商开铺都是个隐患。”
丁翠薇袖下的指尖攥紧成拳头。
“如若未来夫婿因此不肯娶我,他待我便不是真心,我又何必去受那窝囊气?且嫁人这事儿也无甚意思,我大不了……大不了去做个云游天下,走街串巷的商贩……再不济…俞郎君说会重金酬报于我,我靠吃利钱也能过活,不必仰仗男人的脸色过日子。”
“傻薇娘,你还没有尝够教训么?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生得貌美就已足够令人垂涎,若还怀有巨富,更会招致杀身祸端。我若还活在世上,自是拼尽全力护你周全,可哪日若我死了,你又没有夫婿,这世间有谁能做你的依仗?”
点点繁星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丁叔多年来因病痛而折磨的身形,在浅白的月光下显得愈发瘦弱,苍老的声音悠悠飘荡在寂静的夜空,听得丁翠薇心头发酸。
丁叔这番考虑很是周到,是她以往从未想到过的,一颗心七零八散落不到实处,一时间心中也没有主意,终究在沉默许久后,吸吸发酸的鼻头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丁叔眸光深邃而凝重,在来回踱了几步后,似是终于拿定了主意,一字一句道,“事已至此……你同他立即拜堂成亲吧。”
“原也不想让你这般仓促嫁人,可唯有如此,才能破了眼前困局。据我这几日观察看来,此人相貌与你尚算登对,且能文会武,又对律例如数家珍……其才学至少不在曹安之下。且你们同屋而眠月余,他却行规蹈距,对你并未起任何歹心歹念,由此可见……倒也算得上是个坐怀不乱的真君子。”
“薇娘,此人可嫁。”
丁翠薇瞳孔骤然紧缩,心脏剧烈跳动,仿佛要由胸腔中蹦出来。
她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所以下意识慌乱无措地摆手,“不,不成的。我同他只是萍水相逢,他对我也只是以礼相待,并无半分男女私情……”
“他喜不喜欢有何要紧,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心意!”
丁叔从小看着丁翠薇长大,对她的脾气秉性最是了解,这几日下来,便知她早就动了心,可又迫于现实差距,不敢肖想。
“既是施恩图报,岂能只图钱财,要图就图个终身!”
“好孩子,自古红颜多是非,就算你嫁入寻常百姓人家,只怕也未必过得安生,可那俞郎君不一样,我去翻查过他的随身物件,样样都是用料上乘的佳品,由此可见,他就算不是世家勋贵,那至少也是巨贾之家,非得将你嫁入这样的门户,我才能安心。”
“你嫁给他为妻,进,则得入高门,衣食无忧,指不定还能搏个夫妇相谐恩爱白头,一生一世一双人;退,可化解众人的造谣攀蔑,洗净污名,换个清清白白的好名声,就算今后远走他乡,行事经商也可免受流言纷扰。”
丁叔想来权衡已久,将这桩婚事的利弊分析得明明白白,苦口婆心的话语声,尽数传入丁翠薇的耳中,可她实在有些消化不来,只觉脑中思绪万千,全都搅在一起理不出个头绪。
“此事事关重大,叔伯……你容我好好想想。”
春夜,清爽且宁静。
丁翠薇沐浴醒了醒神,就衣衫单薄,枯坐院中。远处传来几声蛙鸣,萤火虫提着绿灯笼穿梭盘桓,旺财趴在她脚边打着狗盹……原是极其惬意闲暇的时刻,可她却难以享受其中。
只满心都在想:所以当真……要和俞泽成亲么?
不,不可以。
当初她救人时确有私心,可她至多就只想图谋些钱财,这对于家底丰厚的俞泽来说,是能偿付得起的代价,但婚嫁乃终身大事,他岂肯轻易相与?
就算强逼他娶了自己,今后大抵也只会是对两看两相厌的怨偶。
丁翠薇摇了摇头,内心经过剧烈挣扎后,终于做了决定,腾然由木椅上站起身来,就准备进屋回复丁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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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举不妥。
可就在此时,肩头忽然一暖,件夹棉的薄氅轻轻披落,丁翠薇怔然回望,正正撞进俞泽深邃似渊的眸中。
月光宛如银纱,他一身素衣随风轻舞,仿佛将满天星辰都卷入衣袂之中,举手投足尽显清贵。
“莫要着凉。”
这寥寥几字的关怀,忽就撞得丁翠薇心神晃荡。
她双手不自觉揪着衣边,耳朵微微发烫,整个人僵立原地动弹不得,可一想到再过些时日,今后就再也见不到眼前之人,心底就不由涌上些痛楚与酸涩,她吸吸微红的鼻头,“……郎君怎得出来了。”
俞泽实则是自己想出房透透气,就连给她披的那件衣裳,原也是给自己准备的,可此时只抬手为她将衣带系紧,温柔缱绻道,“眼见你迟迟未归,我哪能放心得下……”
或就是他这般若近若离的姿态,才勾得丁翠薇情难自禁。
她略带几分痴意望着他,方才好不容易建立的心防,几乎就在这瞬间迅速坍塌,她心中甚至隐隐生出些侥幸与赌心……
如若二人当真成亲,她好好安守后宅相夫教子,那他说不定就会对自己日久生情?
头次情窦初开的女子,并没有太多理智。
这个念头一旦冒了头,就再也按不下去,疯狂在脑中生根蔓延。
俞泽见她眸眶微湿,只以为她在为下午的事情难过,免不得再温声抚慰几句,“‘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薇娘你为人正直,品性端良,相信过不了多久,那些流言就会不攻自破的,你莫要为此烦忧。”
在他温柔熨帖的话语声中,丁翠薇深呼吸一口,似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强扭的瓜甜不甜?不知道。
可能甜,可能苦。
是甜是苦不重要,可能最重要。
哪怕只为自己余生不后悔,她也要以身入局,将这瓜扭下来,送到嘴里尝上一尝!
想清楚之后,丁翠薇不再纠结拧巴。
她望向俞泽的眸光中,甚至带了几分就事论事的冷酷。
“你们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体谅我们女子为人处世的艰难?郎君这话说得轻巧,可受人非议指摘的是我,遭人唾骂污蔑的也是我,届时郎君伤愈后拍拍屁股就走了,只独留我一人受过,难道今后日日都要过得这般不安生么?”
丁翠薇无论对外如何张牙舞爪,可在俞泽面前,她也从来都是温和顺服的。以至于俞泽现下听了这番话,并未往心中深想,只当她不过耍耍小性子罢了。
他略带几分敷衍,轻揉揉她的肩头,依旧是以往搪塞的姿态。
“确是因我,所以才让你受了这诸多委屈。薇娘放心,我不会亏待于你,离开之前必给你留下笔丰厚酬金,不让你与丁叔有任何后顾之忧……”
“仅是酬金怎么够?”
丁翠薇此时仿若变了一个人,浑身绷直,眸光冷峻,薄唇紧抿,显得格外严肃。
“其实他们也没有说错,你我确实同屋而住,同塌而眠,朝夕相处,日夜相对……若非当时你苦苦哀求我救你性命,我又岂会陷入此等境地,女儿家名声何其金贵,难道是能用区区钱财就可补偿的?”
“郎君莫非就从未想过为此负责,只想这么黑不提白不提蒙混过去?”
眼见她这般咄咄逼人,俞泽从容的神色瞬间凝固,他一时不知她打得什么主意,眼眸微眯,透着寒潭中潜藏的暗流。
“……那薇娘想让我如何?”
丁翠薇袖下的指尖紧攥成拳,直至贝齿将唇壁咬破,尝到腥甜的鲜血,这才一字一句道。
“我要你同我拜堂成亲,娶我为妻。”
11. 第 11 章
第十一章
“我要你同我拜堂成亲,娶我为妻。”
好似是终于说出心底妄念,丁翠薇忽觉松了口气。
这确是在强人所难,她对此亦有几分于心不安。
可终究是施恩图报的贪念,及少女情窦初开的偏执占了上风。
照丁叔的说法,她此生是一定要嫁人的,那为何不干脆嫁个自己喜欢的?
若非因此萍水相逢的救命之恩,她这一辈子或都遇不上俞泽此等惊才绝艳之人,而现在,她却能以此要挟嫁他为妻,这对丁翠薇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
且便就是施恩图报了又如何!
她若是个出身世家的贵女,被精养得如鲜嫩花骨朵般,纯净且不知人间风霜,救个人就是抬抬指尖那样简单,自然好善乐施,不图回报。
可她是薇藿。
经历过风吹雨打,晓得世间疾苦,为区区五斗米就可受辱折腰,自然要汲取一切养分拼命生根发芽。为救俞泽,她付出的代价不可谓说不重,他若是个体恤之人,自然也不会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
“娶你为妻?”
俞泽缓缓重复了这四个字,言语中倒并不见得有多恼怒,更多的是漫天的荒诞与不屑。
他瞳孔隐匿在低垂的眼睑下,眉峰微扬,略带了些锋锐与冷冽,“……我知薇娘惯爱顽笑,却也不能拿此等终身大事当作儿戏,你若管我要些钱银,我绝不推诿,可若要谈及男女婚配……”
“你知我并非顽笑。”
丁翠薇听出此言中的婉拒之意,直接脆声打断,她浑身崩直,眼尾发红,就像只预备要去撞南墙的倔强牛犊。
“救命之恩,原就该以身相报,更遑论我现下因你而陷入如此人人喊打的境地,不嫁给你还能如何?”
“此事你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左右我这辈子赖定你了,后日,你我便拜堂成亲!”
俞泽平生头次被人如此威胁,在觉得荒谬至于,不由又觉得有几分好笑,事实上也确由鼻腔中冷笑出声。
他眸光深重觑她两眼,眼底蕴着无法消融的积年寒冰,杵着拐杖的指尖骤然掐紧,而后又缓缓松开。
他语调淡漠,听不出什么喜怒。
“你既都已决定好了,我照办便是。”
万物生长的春夜,霎时寂静了下来。
房间安静得有些压抑,丝丝缕缕的各种情绪翻涌着,好似在迫切寻找出口,准备随时引起一番风暴。
丁翠薇是个一沾枕头就能睡着的,今夜却直挺挺躺在榻上,睁眼望着天花板难以入眠,身侧男人发出的任何响动,哪怕只是被角的微微摩擦……都足以让她风声鹤唳。
就算俞泽当着她的面松口应下婚事,可他显然没有嘴上说得那般风轻云淡,心中必有怨怼,否则那张脆弱的床架,又岂会接连传来刺耳的吱呀声?
若再耽搁下去,丁翠薇反倒担心自己会心软。
未免夜长梦多,她决定马上敲定这门婚事。
翌日一大早,她就揣着白玉哕厥的剩下的残片,带去了趟更偏远的碧水镇,将其典当换了银钱后,买了不少成亲用的物件,直到将半人高的背篓都装满……
俞泽这头,则是从昨夜开始就有些心气不顺。
他原以为丁翠薇最多市侩贪财了些,却没想到她竟生出此等痴心妄想,提出想要做他正妻?
寻常百姓人家,娶妻尚且要求德容兼备,更遑论他这样的显赫门户,再看看此女,她除了姿色出众了些,浑身上下有哪一点,能入得了他家门楣?
呵,她莫非以为将救命之恩这四个字压下来,他就会听之任之,随她摆布拿捏?也就是现下行动不便,否则他昨夜就已拂袖而去。
也罢,既她主动贴上来,他娶便是。
只要能在此处韬光养晦,安然休养到康健出山,莫说让他娶个女人,就算是再离谱的要求,他也能一口答应。
如此想想,俞泽心气到底顺了些。
他坐起身穿好衣裳,将缠了绷带的左腿搬下,正预备出房间去透透气,下意识伸手去摸放在床头的拐杖……谁知却探了个空?
他两道剑眉立时拧在一起,心头燃起股无名火,直接窜到头顶天灵穴。
混账。
丁翠薇这是何意?!
莫不是担心他逃婚,所以干脆撤了拐杖,以此限制他的人身自由?
丁叔在外头洒扫庭院,听见动静走入房中,一看便知俞泽在气恼什么。那拐杖实则不关薇娘的事,是他一大早清理房间时悄默声拿走的。
丁叔靠杂耍手艺混迹江湖多年,同不少三教九流之人打过交道,隐隐感觉俞泽并非池中之物,为人也不似看上去那般平和谦逊,未免婚事再生变故,所以才出此下策。
此事本就是乘人之危,丁叔也不敢将人得罪狠了,只道,“郎君莫怪,我取了郎君的拐杖暂做它用,今日由我做拐,郎君若想去何处,只管同我说,我搀你去便是。”
摆明了就是在监视。
俞泽沉下眉头,脸色愈发黑了几分,丁叔眼见他不吭声,便又退出房间。
申时二刻,丁翠薇回来了。
旺财隔了大老远闻见她的气息,摇着尾巴撒着狗腿就冲出院门迎她,丁叔亦跟上前去,将她沉重的背篓卸下,眼见这孩子眸光不断往屋内瞅,便知她是在关心俞泽。
“他好得很,喝药用膳饮水,一样都没落下。只我唱白脸,撤了拐让他在房中憋闷了大半日,他约莫心中有气,也没怎么说话。待会儿你唱红脸,送拐杖进去,再陪他好好遛上一圈。”
“一味掏心掏肺付出,男人不会念你的好,还需得使些手段,如此才能栓得牢。”
丁翠薇只觉这样不好。
她是个不会拐弯的直肠子,学不来那些弯弯绕绕的伎俩,听了丁叔这番话,当下便觉得有些别扭,可她无法忤逆长辈,便也只能沉默着点了点头,甚至都来不及坐下喘口气,就取了拐杖进房去了。
“薇娘,明日是你与俞郎君成亲的好日子,我已将屋院上下都洒扫了一遍,你忙妥之后,记得将裁剪好的红布和大红灯笼挂上,双喜红字各处贴上。”
“现时辰还早,我去村里订些食材,去去就回。”
丁叔交代完,便揣了足足的银两出门,直接去了屠夫处。
因着上次与丁翠薇闹得有些不愉快,屠夫见了丁叔便缩了脖子,再加上丁叔不说话时自带几分煞气,屠夫愈发觉得气短了半截,满面堆笑呵着腰道,“丁头的疯病又好转了……今日是来买肉的?要什么您只管说,虽说此时肉卖得差不多了,可我必挑最好的给您称。”
丁叔早已听说了村民为难薇娘的事儿,可一则叔侄二人在桃源村还得再待上一阵,二则若想给薇娘洗净污名,也不好再同人交恶,总之是冤家宜解不宜结,现下还不能撕破脸。
可丁叔自然不会好声好气。
说白了也就是村中只这一家卖肉的,否则他必然要去别处。
“五斤牛腱,四斤牛腩,十斤猪五花,六条鱼,七只鹅……通通都挑最好的,明日鸡鸣时分送上门,若敢糊弄半分,又或者是耽搁了,老子掀了你这铺子。”
丁叔身上是有些真功夫的,在村中素有威名,屠夫在他面前怂着肩膀活像个鹌鹑,他暗暗将这些需求全都记下,又免不了心中诧异,只讪笑着问,“丁头,如今天气愈发热,肉经不得放,没几天就得臭,您确定要买这么多?不是拿我开涮的吧?实在是您家中拢共只有三个,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呐……”
丁叔斜乜他一眼,由鼻腔中冷哼出声,“明日家中有喜。”
屠夫闻言,自然是连连恭贺几声,而后免不了问道,“是您整寿,还是薇娘生辰呐?”
“是薇娘成亲!家里住着的那个郎君,本就是薇娘的未婚夫。这门婚事是我多年前为她订下的,如今两厢都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他大老远巴巴寻了来,就是不慎在路上磕碰到了腿,这才暂且安置在屋中养伤。”
丁叔语顿,面色阴狠了几分,
“……却没曾想到,村中因此编排出不少流言蜚语。”
原来那人不是姘夫,而是薇娘正儿八经的未婚夫?
屠夫想起之前的冒犯,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恨不能直接钻到地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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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去,只结结巴巴道,“原是如此……都怪那些爱嚼舌根的,没问清楚缘由就乱传,这不是污了薇娘的清誉嘛……”
“以前是薇娘她不稀得分辨,可明日待他们二人成亲后,若还有人敢说三道四,我便直接拎刀抹了那人脖子!我个没两年活头的疯子,大不了去狱里吃牢饭,倒好让人看看,什么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这声量格外大,周围好几个铺面的村民都听见了,面色不禁微微一变。屠夫闻言,更是暗吞了好几口唾沫,庆幸自己之前只说了几句嘴,没有再对薇娘有其他逾矩之举,愧疚及惊惧之下,他涩着嗓子道。
“薇娘成亲乃是大喜之事,好歹同村了这么多年,我原也该上门恭贺,可铺中实在离不开人,便给您家的这笔生意,对半打个五折吧。”
——
这头。
丁翠薇拿着拐杖,轻手轻脚踏入房间,望见余泽正在榻上看书。
他发髻微微松散,指节分明的指尖,不急不缓地翻动书页,眸光淡然,仿若画中走出的仙人。
自昨夜的谈话后,丁翠薇就有些羞于面对他,原还心中忐忑着,可现在见了他,不知为何却有几分心安。二人相处了这么久,她脾气大性子倔,待他难免会有不尽心之处,可她从未见过余泽有过半分不快,就连皱眉都少有。
今日这事也是,寻常男人若是被迫限制行动,只怕早就暴跳如雷,可他却好似浑然不将其放在心上,只自顾自看书,见了她也没有半分怨怼。
“郎君,我回来了,陪你出去走走么?”
余泽连眼都没抬,只又翻了一页书,语中听不出什么喜怒,“不必,四处都看过了,也无甚好逛的,家中好似还有许多事物亟待处理,薇娘不必管我,自去忙吧。”
丁翠薇碰了个软钉子,只得将拐杖放在床前,她微定了定神,先是将丁叔交代的活全干了,而后枯站在院中,望着满院红灿灿的一片喜字,不知为何,只觉讽刺至极。
她实在看不透俞泽在想什么,眼看明日就要成亲,与其这么不尴不尬相处着,倒不如一气将话都说清楚。
“余郎君,我薇娘这辈子行得端坐得正,做任何事都无愧于心,就连逼你娶我这事儿,我自问也不亏心!若非是我,你早就死在河边了,如今哪儿还有命娶媳妇?你余生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欠我的,让你娶我为妻,莫非你还亏了不成?”
救命之恩……救命之恩……
此女每日都要将这四个字反复提上八百遍,直至现在,俞泽可以说已经对此麻木到没有任何感觉了。他眼若寒潭,波澜不兴,实则对逼婚之事鄙夷厌恶至极,言语却是还是那样温柔缱绻。
“薇娘切莫生气。如你这般美貌贤惠的女子,无论哪个男子娶了都是福气,我之所以犹疑,皆因我这腿疾未愈,只怕今后落下残疾,且外头又有生意对家置我于死地……担心你嫁给我受苦罢了。”
听他这么说,丁翠薇瞬间湿了眼眶,软了心肠。
她原以为俞泽是嫌她粗鄙,胸无点墨,并非良配,不肯屈就……谁知他满心满眼都在为她考虑,甚至担心二人成亲之后,她身为家眷会被祸事连累……委实是她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感怀至深之下,她快步上前,直直握住了他温厚的手掌。
"只要能与郎君在一起,我便什么都不怕!你我若是成了亲,那便是夫妇一体,就算你今后当真瘸了,又或者不能动弹,我都绝对不会抛却你,哪怕你那生意对家杀过来,也自有我拦在身前为你挡刀。”
“郎君,我必对你不离不弃。”
这番告白来得突然,也格外真情实感,俞泽听得通身僵直,瞳孔骤然紧缩,心脏在胸腔中无法自控地加速跳跃,他下意识想要抽回手掌,却又被她略带薄茧的指尖紧紧握住。
或是无奈,或也实在是别无他法。
俞泽望着她,浅笑温声回应,“好,那我们明日,便拜堂成亲。”
丁翠薇终于得了他这句准话,心中欢喜至极,立即出房间准备去了。
几乎就在丁翠薇扭身的瞬间,俞泽面上的笑容渐渐沉下去,只余了片残冷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