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羽》
1. 江家
初夏的闷热,不是一阵微风就能缓解的,好在午后飘起了细雨,凛褚城内才生出一丝凉意。
凛褚是百年皇城,富贵迷人眼,但是江府,在一众高宅阔院中也是不可多见的气派。
甘棠院位于江府的深处,垂花门内有一弯浅池,花木扶疏,风雅别致,池子旁的梨树比屋顶还高出不少。
蓊郁的树叶挡住了大片的热意,雨滴顺着叶子落到池子里,泛起涟漪。江微云倚靠在窗沿,静静地看着水纹交散,她半瞌着双眼,昏昏欲睡。
丫鬟符竹轻推房门进入内室,只见自家小姐今日身着淡黄色褶裙,一支琥珀白玉兰簪斜斜插着,看上去神色倦倦。
符竹轻轻唤她:“小姐,这是新送来的衣裳和首饰,听说过几日长信伯府要宴请众人,应该是夫人为小姐准备的。”
江微云慵懒抬眸看了一眼衣裳,又把目光转向符竹:
“符竹,我年芳几何?”
“小姐今年…刚过十八。”符竹刚来伺候江微云不久,突然提起年龄,她有点怕触到江微云的逆鳞。
江微云是丞相江远州的长女,但刚出生不久母亲便因病去世,那时江家老夫人一向康健的身体也急转直下,情况危急。
江远州得一钦天监隐退高官指点,是因为江微云的生辰八字太硬,可将其送至千里之外岳凌的太清观抚养,十八以后再回凛褚,即可化解。
十八年岁,换做旁家女子早已嫁为人妇,但江微云因着这事,至今未谈婚论嫁。
“那你看这衣裳首饰,是十八岁的姑娘该穿戴的吗?”江微云语气平平,似乎还没完全醒过来。
符竹往衣裳望去,粗晃一眼就是绿丝绣竹的长裙,但仔细一看,款式、用色、搭配都不该是给年轻女子穿戴的。
江家适合这套衣服的,只有一个人。
江夫人赵运璧。
赵运璧是江微云的母亲去世后江远州娶的续弦,她在嫁进来不久便生下一子,名叫江宜年,比江微云小两岁。
符竹意识到自己送错了衣服,连忙赔罪:“是奴婢疏忽了!今日衣铺的人送来衣服,只说是我们之前订下的,下人便送到我们院子这里来了,想来应该是中间搞错了。”
江微云没再看她,只把目光转向窗外:“无妨,你送过去吧。”
符竹本来是赵运璧身边的丫鬟,江微云回来后被派过来照顾她。
既然这个衣服不是给她的,那就是没有准备她的衣服,也就是不打算带她去长信伯府了——
正合她意。
平心而论,江微云回到江家并非是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相反,她想脱离江家。
要正大光明地走出江家,所以才先回来。
离开江家这事,恐怕绕不过江远州,想到江远州,江微云眼神一滞,思绪往更远的地方飘去。
甘棠院是江微云的娘亲生前所住的院子,娘亲去世以后再也没人住进来过,院中那棵梨树是她刚嫁进来时亲手种下的,陪伴了她在江家的所有日子。
突然,江微云的思绪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赵运璧拥着几个下人走了进来。
她没客气,绕过屏风走进内室自顾自地解释起来:“微云啊,今天这个事可真是个误会啊!”
来得真快。
江微云转身看向赵运璧,她髻角的头发有些许凌乱,像是一路赶着过来的,但整体依旧贵气逼人,不失端庄,这份美貌应当是精心保养出来的。
赵运璧又接着说:“我是看着符竹还算机灵才让她来照顾你的,没想到还是笨手笨脚的,把衣服送错了。蕙裳轩最近头面首饰紧,过段时间我再帮你留意着。”
江微云点点头:“那就劳烦夫人费心了。”,她的语气里没有一丝不满的意思,也略过了去长信伯府的事。
没人和她说话的时候,她只能看着院里梨树度日,有人和她说话了,她觉得还不如看梨树度日。
赵运璧没想到江微云是这样的反应,甚至没问一下长信伯府的事,那她准备好的解释还怎么说?
况且有些事由她的口中说出来不甚合适。
她讪讪一笑:“你没误会就好,回到家了就不要这么拘谨,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向我开口。”
江微云又点点头:“那就劳烦夫人费心了。”
同样的话说了两遍,可见诚意。
看江微云没有想和自己交谈的意思,赵运璧也没过多停留,推说府上还有其他事要处理便离开了。
雨后的地面还有些湿滑,赵运璧走在回去的路上,越想越觉得奇怪。
江微云回来这段时间,没对任何人、任何事表现出好奇,难道真的是在道观被养得清心寡欲?
这时,赵运璧身边的婢女问道:“夫人,大小姐怎么还不改口叫你母亲啊?她都回来这么久了。”
“还在想着她的生母吧。”赵运璧没细琢磨,下意识地说。
“不是说原夫人是被大小姐……”
“住嘴,你当这是哪里!”赵运璧这才反应过来,低声喝住了丫鬟。
片刻,她的眼神又变得温柔起来,她的眼里,一位高马尾少年正向她走来。
江宜年一身月白,衣服上绣着银丝流云纹,腰间束着黑色蹀躞带,待他走近才开口请安:“娘。”
“宜年,你是打算出府去吗?”赵运璧看着自己的儿子,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江宜年能文能武,文章在整个万竹书院都名列前茅,一身功夫也没落下,最近他似乎对武学更加痴迷,总是去武馆。
“是啊,我约了灼原去武馆。”江宜年坦率道。
赵运璧的脸色却一下就阴了下去:“你说你怎么就不听话呢?你爹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不要同叶灼原走得太近吗!”
江宜年却不以为然:“爹古板,难道娘也这样古板吗?上一辈的恩怨,牵扯我们这一代干嘛?”
“你不计较,你怎么知道别人也不计较!”赵运璧今天接连被气,已经有些挂不住脸了。
“我和灼原多年同窗,我怎么不知道!”说完他也不听赵运璧唠叨,直接往府外跑去。
赵运璧叫了他好几声,可江宜年就当没听到,一下就消失在她的眼前。
她一时间面色不虞,思考片刻后向江远州的书房走去。
甘棠院内,江微云还在想着离开的事,符竹又走进房里:“小姐,老爷让你去书房一趟。”
江微云秀眉一皱,这个时辰江远州找她干嘛?
她回来之后,和江远州单独见面的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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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多,内宅的一应琐事都是赵运璧在操持。
虽然不情愿,但她还是拖着步子往江远州的书房走去。
一朝之相,江远州是个一丝不苟、极重规矩的人,就连书房都在严谨的布局中透出冷意。
江微云进去的时候江远州正在翻阅折子,她便没有打扰他,而是在一旁等候着,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江远州才抬起头,看向她:“你来了。”
江微云点点头,开门见山地问:“父亲找我有什么事吗?”
江远州:“刚才你母亲来跟我说了长信伯府的事,是个误会,不让她带你去是我的意思。”
说罢,却没再继续下去。
这是要江微云主动询问缘由。
“父亲为何要如此?”她虽这样问,脸上却没有一点探究之意。
江远州不是看不懂江微云的表情,他只道她心里还有怨,于是解释:“你回来的事不少世家贵族都有听闻,但你终究没有正式以丞相千金的身份出现过,此番前去长信伯府不甚合适。”
“再过三月便是宜年的生辰,我有意为他大办,也算是正式迎你回家,之后你再在凛褚走动。”
此举既能让她多点时间熟悉凛褚之事,又能有个合理的由头露面,江远州以为这个答案能让江微云满意,但他却没从她脸上看到这种神色。
她只顺着他的话说:“如此便劳烦父亲了。”
江远州沉默片刻,问:“你是不是还在怨我把你送去岳凌的事?”
江微云否认:“没有的事,我这些年过得很好,父亲多虑了。”
江远州看着江微云的眼睛,想从眼底分辨出这句话的真假,最后却是自己的眼底开始松动:“当年的事…终究是委屈你了,你出生的时候,原本以为你会过上全天下最好的生活,可谁能想到……”
十八年前,江微云一出生便和大皇子林初闻定下婚约。
那时候宫中还没有其他皇子,大皇子又是皇帝最宠爱的宋贵妃所生,大家嘴上不言,心里都明白皇帝对大皇子的期待。
可世事无常,就在江微云出生那年,大皇子和宋贵妃便葬身在一场大火之中,而江微云的母亲在生产不久后因病去世,江微云随即被送去岳凌,一段姻缘,双双蹉跎。
因着和大皇子的那段婚约,江微云刚回到凛褚,就分外受到关注,这也是江远州不想过早让江微云露面的原因,她虽回来了,但以后的路也难走。
“父亲,我明白的。”
江微云是真的明白,她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如果不是因为那段婚约,恐怕她回到江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嫁人。
江远州到底是觉得亏欠江微云,语气也放缓了些许:“你尽管放心,你是我江远州的女儿、丞相府的千金,我一定会替你寻一门体面的婚事。”
江微云原本表情淡淡,听到“婚事”时眼里闪过一丝厌烦,不过持续的时间很短,并没有被江远州捕捉到。
离开书房后,江微云没有回到甘棠院,那个院子有特别的气息,此刻她不想去触碰。
江远州让她在江宜年生辰前尽量别出门,她便从来没从正门出去过。
反正都是门,甘棠院不远处的侧门也能出去。
今日诸事不顺,需要出去逛逛。
2. 礼朝
今日的大街异常热闹,江微云即便没刻意打听,也断断续续听出了个大概——
礼朝打胜仗了。
礼朝东边与两个国家接壤,东北叫淮夏,东南叫应岐。
数月前淮夏大军越过两国交界处回步关,接连重创礼朝两城。
危急时刻,归平将军周来故领命出征,凭着一身功夫和计谋,将淮夏大军逼得节节败退,日前已经将战线退至回步关。
今日终于传来消息,淮夏投降,并且接受了巨额的赔偿款项。
江微云一路还听到不少周将军相貌的传闻,据说也是仪表堂堂、芝兰玉树,但她没什么兴趣,她在凛褚唯一的兴趣便是眼下这个地方——得青山。
得青山是凛褚顶好的雅集之所。
这里的主人万听雨,总是身着墨竹晕染素衣,为整个得青山定下清雅的基调。
江微云走进二楼一个雅间之中,本来打算听听说书,可说书声还没听到,楼下的吵架声先传到她耳边,她略微撩起珠帘,看到了吵架的两位主人公。
“孙换池!不是警告过你避着我走吗!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大吼大叫的是御史中丞府上的李康,他身材肥胖但喜欢穿华服戴玉冠,整个人有种滑稽的违和。
江微云在凛褚几乎没有认识的人,但这个李康是其中一个,没别的,就是在得青山见过他闹事太多次了!
另一个人倒是第一次见。
那个孙换池回呛李康道:“李公子息怒!是我不该上次在赌场揭发你出老千,害你当场出丑,可我现在身子乏了不想动,要不还是你滚…哦不,你离开吧。”说完他狡黠一笑,还对着大门比了个请的手势。
江微云轻笑,这个人倒是会气人的。
李康当即大怒:“你还敢提之前的事!今天看我不好好教训你。”话音刚落他就冲上去,不管不顾地一拳打向孙换池。
见此,江微云眉头不可察觉地皱了皱,可孙换池倒是不慌不忙,他先稳稳地接住李康的拳头,紧接着身形一转,一脚踢向李康的小腿,剧痛顿时传到李康身体各处,他“啊”的一声惨叫,重重地摔倒在地,疼得满地打滚。
孙换池欣赏了片刻才开口:“李康,现在换我来说了,以后少出现在我面前,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让你知道宿平来的爷爷不好惹。”
看到这里,江微云已经知道了结果,便撩下珠帘,回到位置上。
楼下,孙换池柔了柔手,对着看戏的众人一揖:“不好意思啊大家,一点小事让大家见笑了,大家吃好喝好,吃好喝好!”随后像个没事人似的继续听起说书来。
一场闹剧结束,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又讲起了故事,江微云正准备开听,一个姑娘的声音又从隔壁雅间传来。
“刚才教训李康的人是谁?”
“他呀,刚升迁来京的孙尚书的儿子…”
不知是不是被刚才的场面刺激到了,隔壁的对话声都大了几分,一墙之隔的江微云都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那个孙换池随父亲孙尚书刚来凛褚月余,虽比李康多认识两个字,但也是吃喝嫖赌样样都沾的,短短时日便在凛褚“小有名气”。
“最近凛褚都来了些什么人呀!听说那江微云都回来三个月了,面都不曾露一下。”
江微云:……
“江微云是谁?”一个清脆女声问道。
“书缘,你不常和大家来往,应该不太清楚。江微云就是江丞相的女儿,刚出生就克死了她娘,然后就被送到岳凌养大,这才回来不久。”
洛书缘:“那她岂不是很可怜?”
“这有什么可怜的,我觉得大皇子和宋贵妃的死都和她脱不了关系…”
江微云:这怎么也能怨到她?
她不想再听隔壁谈论自己,强行把精力转移到了说书先生身上。
今日说的是礼朝的开国往事。
“话说那日,开国皇帝面对各方势力的联合追杀,原本都以为他的死期将至,谁知数把刀剑在刺向他时,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弹开,等大家起身一看,只见开国皇帝身上冒出淡黄色的微光……”
据说礼朝能统一混乱局面且几代传承下来,是因为开国皇帝有一宝物,得之能得天下。
按常理说,如此宝物应该代代相传才是,可从开国皇帝之后,礼朝接下的君主都再也没有过任何使用宝物的传说,甚至是什么样的宝物,有何用途,都无记载。
时间一久,当初的传说到底有几分真假也众说纷纭,甚至还有夷国的人大骂礼朝不要脸,靠这种虚无缥缈的传说给自己国家镀金。
后来每当说到这段传奇时,每一位说书先生都会根据一点史书考据,再加上大部分自己的想象力,将那宝物吹得无所不能,由于版本过多内容过于离奇,到今天,大家都只把这个传奇当作一个闲谈罢了。
江微云听了一大段,在听到“那淡黄的微光突然变成耀眼的光芒冲上天空”的时候,叹了声气,决定起身离开这个荒唐的地方。
三楼,一位黑衣侍卫目睹刚才的闹剧结束,转身走向里间。
“可有异常?”
发问的人端坐一方,头束缠枝发冠,身穿浅色锦袍,腰间束玉质方团带,眉间眼神深邃,气质却十分温柔。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说得便是这样的人。
“回世子,是御史中丞府上的李公子和孙尚书府上的孙公子因为一些小事在打闹,现下已解决了。”
既无大事,男子便不再说话,专注地阅览起手中的信。
一柱香之后,那封信被烧成灰烬,男子开口:“准备一下,进宫。”
暮色将至,街上依旧热闹,江微云随意逛了会儿便打算回江府了,虽然她有时会偷偷出来,但一直都是低调行事。
毕竟“江微云”三个字在凛褚已经足够有名气了。
她向往常一样走在回去的路上,却隐隐觉得有一丝不对劲,周围的人似乎都在小声议论着什么。
越靠近江府,这种议论声就越大,等她走到大门附近时,竟然发现江府大门被贴上了封条,整个府邸都被官兵围了起来!
出门的时候都还好好的,不过几个时辰,怎会如此?
而且丞相的府邸,怎么会说围就围?
江微云在周围打听了好一会儿,都是众说纷纭,没什么有用的消息。晚风拂起她的长裙,最后,她决定回江府看看。
围着江府绕了大半圈,江微云终于找到一个看守松弛的地方,她双脚一跃,翻了进去。
这里靠近江家的前院,她却没看到一个人。
江远州的书房,也没人。
她没多想,直接去了赵运璧的院子,还是没人。
到底怎么回事?那么多人,都去哪里了?
虽然没抱什么希望,江微云姑且还是往甘棠院走了去。
刚走进甘棠院,却被吓了一跳。
江宜年和赵运璧就在她的院子里,连带着府上的所有下人们,站成几排。
看到她回来,所有人都低声讨论起来,符竹甚至差点哭出了声。
大小姐命硬,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不是说在岳凌长大后就能化解吗?
怎么才回来几月,府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赵运璧看到江微云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暗自松了口气,紧坐的身子也放松不少。
一旁扶着她的江宜年却没那么好的脾气,对着江微云就喊出来:“大姐!你到底去哪里了!全府上下都在找你!你知不知道娘要担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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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江宜年、赵运璧和一屋子的下人都在等她的解释,江微云沉了沉嗓音:“你们怎么都在这里?”
大家面面相觑,怎么还反问起来了!
“父亲出事了!全府上下都找不到你,我们能不在这里吗!”江宜年没好气地回答。
江远州出事了?
江微云眨眨眼:“出什么事了?”,为人子女,这点子关心还得有。
赵运璧此刻已经缓了过来,抢在江宜年回答前吩咐道:“好了,小姐回来了你们就各回各处吧,不要担心,只是误会,等查清楚了,外面的官兵就会撤走的。”
等下人们都退出甘棠院,赵运璧才缓缓开口:“你爹爹他,入狱了。”
江微云心中一惊,入狱?
据她所知,江远州为官还算清正,在官场也是出了名的不站边,没什么死对头,怎么会入狱?又是什么罪名?
江宜年见母亲脸色苍白,便接过话,大致说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今日午后江远州受召入宫,迟迟未归,赵运璧正打算派人去宫里问问,不想圣旨先来一步:
“丞相江远州,疑涉贪污之弊,致地方税赋未如实上缴朝廷,今特命大理寺暂收其身,以待查证。江府上下人等,须遵圣谕,严禁擅自外出,以免生事端。”
税收乃是国家之根基,历来皆由地方逐级上缴至朝廷。今年春银刚到凛褚,新上任的户部司官员细查账簿,又一一核对税银,竟发现实缴之额远少于应缴之额,遂即刻着手追查此事。
然而最后调查出的结果却是:
税银从地方到凛褚,皆能对上数目,无有遗漏。
如此一来,税银就只能是在凛褚被动的。
能够触及税银的官员寥寥无几,皇帝闻此,龙颜大怒,将那些可能与此事有关的官员悉数革职,打入大理寺,一时间,朝堂之上风声鹤唳。
江微云望向赵运璧和江宜年,前者已经尽最大的努力维持体面,但听儿子再次提及此事,泪水已然噙在眼中,后者也是眉头紧锁。
此刻,他们正是需要安慰的时候。
江微云嘴角一抿,有些不自然地开口:“一定会没事的,等查清真相就好了。”
说是这样说,但她心里清楚,江远州人都已经入狱了,难保是不是有心之人栽赃陷害。
江宜年突然眉间一动,反应过来什么,追着江微云问:“你还没说你去哪了!下人们把全府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你!”
如此一来,说自己就在江府也不太可能了,江微云只能讪讪地回答:“我觉得闷,从侧门出去逛了逛。”
江宜年听完觉得不可置信:“那你都出去了,还回来干嘛!”
因为江家要是真出了事,她立刻就会被通缉,她的确想离开江家,但绝不是以逃犯的身份。
不过这些话是不可能说出口的。
江微云理所当然地说:“我在凛褚又没其他去处,不回来还能去哪儿呢。”说完,她又看向赵运璧和江宜年:“那现在我们能做些什么?”
江宜年没好气地回答:“困在家里还能做什么,只能等着大理寺查清事实真相了。”,他觉得自己在这个院子待不下去了,说完便大步离开。
赵运璧见江宜年都离开了,自己也没必要再在这里待着,只是临走前还是摆出江夫人的姿态,又宽慰江微云几句。
甘棠院的梨树旁有个凉亭,闲暇之余江微云会在凉亭里坐坐,只是今夜,江微云却没了往日的悠闲。
熏炉里飘出袅袅轻烟,又被晚风吹远,整个亭子都绕着淡淡的檀木香,如果江远州真的是被陷害的,那么整个江家恐怕都会遭受无妄之灾,包括她自己。
等到最后一缕香燃尽,江微云拿定了主意,她要去大理寺见江远州一面。
3. 税银
大理寺是专门关押犯人的地方,戒备森严,重兵把守,特别是左寺内关押的人非富即贵,按理说应该严上加严。
但是话又说回来,再密的墙也有漏风的时候,因为有人的地方就得吃饭。
做饭的人是从外面请来的老年妇人,这并不是什么钱多的活儿,只是人老了没地方肯要了,只能在这里赚点。
所以当江微云拿着一锭银子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立刻就答应了第二天带江微云去大理寺。
卯时入寺,卯时三刻将做好的饭菜挨个送去给牢狱里的人,今日老妇人推说身体不舒服,便特意带来自己的侄女帮自己送饭。
眼下正是狱卒困倦的时候,困意上来就只想睡觉,谁还会去监督给犯人送饭这种小事。
江微云一席粗布村妇的打扮,提着篮子挨个给牢房送饭,直到送到一个转角,她看到了江远州的背影。
江远州虽然脱下了官服,但也是一派严肃,面对着墙,正襟危坐。
江微云小声地叫着他:“父亲。”
江远州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但只当是被关出了幻觉,毕竟那个声音,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江微云把吃食放到江远州的牢门前,又低低地叫了几声,江远州往后一暼,片刻间他的瞳孔骤然放大。
再仔细地看了看,他顾不得丞相的仪态,踱步到牢房门口急言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江微云趁着把饭递给他,悄声问:“税银的案子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江远州紧握住牢门,四处张望,唯恐有人发现:“这哪是你能管的事!你赶紧回去!要是被发现了就大事不好了!”
“我能进得来自然能管得了,你到底有没有察觉什么不对?”江微云担心拖久了会被狱卒发现,催着江远州。
江远州哪能相信从小在道观长大的女儿能插手这种国家大事,他压低声音语速加快:“兹事体大,其中涉及的人和事不是你能想象的,为父自认品行端正、未曾有过贪污之举,等皇上查清以后自会还我清白,你什么都不要做,赶紧回去。”
江微云一下子也没办法给江远州解释太多,只能先编一个理由取信他:“我回来之时辩机师父经跟我说过,若在京城有事,可去降元殿找空释道长帮忙,你把有疑的地方告诉我,我去请他帮忙,不会出事的。”
辩机是岳凌太清观的道姑,江微云说出她的名字是合情合理的。
而降元殿是礼朝历代传承的道观,空释道长俗家名字程见星,曾是钦天监的监正,也就是指点江远州将江微云送去岳凌的那位,不仅在民间颇有名望,就连和皇家的渊源也颇深。
如果他肯帮忙,那这个案子就还有机会。
江微云看江远州还不肯开口,决定直接来一记猛药,她冷冷道:“税银被贪污必有黑手,现在是人为刀俎你为鱼肉,你若出事,整个江家都会被连累的!”
江远州听到这里,脸色已经泛白,如果只涉及他一人,那他宁愿等着圣上查明真相,可若是要害他全家,那他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他定了定神,强行压下心里的不安:“我入狱以后反复回想,税银到凛褚是我和户部司的许大人去验收的,如今我和他同时入狱,在我看来,一切过程并无疏漏,除非——”
“税银到凛褚的时候就已经不对了,账目是对的,但运送来的银两不对。”
到之前就不对了…
税银一路重军押送,想在路上动手脚可能性很低,那就是在凛褚的前一站出了问题。
“澄阳?”江微云问道。
“正是。”江远州神色不虞,“若是空释道长能帮江家一把,日后我必定掷万金重塑降元殿,若是帮不了,为父也还有面见圣上的机会,到时候我一定会保全住你们。”
短短几日,江远州的手已经糙得不成样子,粗布囚衣下,青筋凸现。
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江微云生出一丝黯然,但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她放下饭碗,正准备离开此处,远处的狱卒走了过来。
“磨磨蹭蹭的干嘛!”
江微云尴尬地冲狱卒一笑:“这位大人嫌饭菜粗鄙,让我重新给他换一份。”
狱卒看看江远州,再看看地上没动的饭菜,大骂起来:“有得吃就不错了还给你挑上了!谁知道你还能吃几顿啊,爱吃不吃。”
说完又看向江微云:“赶紧去给其他人送饭。”
江微云赔了个笑,往其他牢房走去。
江家被封,有行动的人不止江微云一个,申时多些,江宜年双脚生风,大步流星地走进了甘棠院。
“我有消息了!”
江宜年看江微云在亭子里,便快步向她走去,扬起手中的信纸,递给江微云,随后给自己倒了杯茶喝起来。
江微云正在思考该怎么离开江家一段时间去澄阳打探打探,毕竟这么长时间不在肯定是会被江家人发现的,看到江宜年,她倒是想出了一个办法。
突然,她回过神来,江宜年刚才递来封信,难道是给自己看的吗?
江宜年发现江微云的目光,回盯过去:“看我干嘛?看信啊。”
江微云没再说话,看向信纸。
从信的内容来判断,应该是那位叶灼原叶公子写的,大概讲了一下外面的情况,税银案牵涉甚多,皇帝下令严查,又说自己会尽力让叶家帮忙云云。
“这信……”江微云又仔细看了看:“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啊。”
江宜年一下蹦了起来:“我们被封在家里,能知道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就知足吧。”
“那你给你娘看过了吗?”
“我娘心绪不稳,我想着还是不给她看了,免得她看了更难受。”说到此处,江宜年难免低沉了些。
不过他话锋立刻一转:“不过我看你但还挺稳得住的,现下也找不到其他人商量,只能来找你了。”
原来是无奈之举。
看江微云没说话,江宜年又接着说:“总之有什么消息我都会告诉你的,你有什么事,也给我说一声。”
江微云没和他客气:“有件事,正好需要你帮忙。”
江宜年一副你还真有的样子,试探着问:“什么事?”
他以为不过是些衣食之事,毕竟现在江家被封,他能做的也不多。
“我要出府一段时间,你娘那面,帮我瞒一下。”
“小事,我……”
“你要干嘛?”
许宜年不可思议地看着江微云:“你不会是想逃走吧!”
……
江微云把去大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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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江远州的事简单跟他说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我要去澄阳看看。”
江微云自顾自地说着,江宜年的脸色却越来越黑,他突然知道很多事情,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理清了所有事之后,发自内心地感叹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江微云好声地跟他说:“现在江家很被动,要是问题不在凛褚,那事情就复杂了,所以我必须去澄阳看看。”
如果不是在凛褚出的问题,那地方一级一级的缴纳检查,怎么会一点都没查出来?
如果不是在凛褚出的问题,那现下大牢里的人,又会成为谁的替罪羊?
“就算要去,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去百里以外的澄阳,我去!”江宜年说着,眼神一变。
江微云却拒绝了他的提议:“空释道长不会帮你的。”
江宜年:“那你帮我写封信,说明一下情况,道长会理解的。”
江微云继续拒绝:“我不写。”
“你……”
她抢着说:“你不在你娘肯定会发现,到时候恐怕她会晕过去的,你想想。”
“这……”
“而且现在江家需要你留下主持大局,下人们万一闹出什么事也不一定。”
“……”
“空释道长能帮我在澄阳的道观安排个身份,你放心吧。”
“可是道姑的身份能做什么?”江宜年也开始反驳。
“……道姑也比坐在这里强。”
“所以,我回来之前,你就替我瞒着这件事,不要让你娘知道。”
……
江宜年虽万分不情愿,但最后还是应了下来,毕竟这是有关江家生死的大事。
日头已经往下落了不少,既然江宜年肯帮她,那江家这面应该能应付过去,江微云打算明日一早便前往澄阳。
澄阳盛产茶叶,是四面八方来往的枢纽之处,十足的富庶之地,最能接触到税银记录的地方就是官府,然后就是澄阳位高权重的地方官,到了澄阳以后都要想办法接近。
此去澄阳也不知是福是祸,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总归是好的。
第二天一大早,江微云刚出院门,便看到江宜年倚靠在院外的墙上,明显是在等着她。
“来了怎么不进来?”,昨天不还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了。
他好像听到的江微云的想法,回道:“昨日那是午后,今天是早上,万一你还没起身呢?”
难道我午后不能睡觉吗?当然这句她也没问出口。
看她没开口,江宜年继续说:“你这一路多加小心,万事以自己的安全为重……当然找出证据也很重要。”
江微云察觉到他眼神里别扭的关心,拍了拍他的胳臂:“知道了。”
还是昨天那个地方,江微云探了探外面的动静,准备翻墙出去,她等了一下,又等一下,看向身后的人:“你怎么还不走?”
江宜年从江微云出院子起便一路跟着她,看着她找到地方,看着她探听外面的动静,直到她都快翻墙出门了,还在一旁站着,没有离开的打算。
江宜年:“我要看看你平时是怎么出去的。”
江微云沉默了片刻,随即脚尖用力,一跃翻出江府,留下江宜年愣在原地,他好像发现了江微云的秘密。
4. 澄阳
“绣绣,你找我啊?”
朱大婶拖着步子,打开了家里的门,因为门扉有点腐朽,是被缓缓推开的。
绣绣站在朱大婶家门口,手抚了抚额前的碎发,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大婶,你家里还有药膏吗?今日我去城里又被官兵拦下了,一个姐姐为了帮我受了伤,我把她带回村里来了。”
“好像还剩点,我去给你找找。”朱大婶让绣绣先进屋坐,她去找药。
绣绣刚进屋,冷意便向她扑来,时下正是六月,本该是炎炎夏日,但松罗村在深山之中,地势高,而且——
这屋里的东西太少了,除了最基本的桌椅,再没有多的。
绣绣想,马上就是雨季了,要再给朱大婶砍点柴囤着才行。
没多一会儿,朱大婶拿了药膏和一小袋米出来,一并递给绣绣:“这袋米你拿回去煮点粥来吃,你爹身体不好,最近又不是茶叶季,能省点便省点吧。”
绣绣本不该要这袋米的,可她眼睑扫下一片阴影,顿了片刻,最后还是没拒绝,只连连谢过朱大婶。
江微云坐在绣绣家中,心里像有一块重石压着,戚戚难言。
这个村里的每一家,都是一模一样的家徒四壁。
绣绣家里其实不小,有一个前屋,后屋还有两个房间,可屋里几乎没什么东西,能当的东西都拿去当了,只剩下一贫如洗的空旷。
拿着米和药回到家中,绣绣看到阿江姐姐正在查看肩上的伤口,快步走了过去。
“阿江姐姐,我借到药了,我来帮你上药吧。”说罢小心地帮江微云脱下外衣。
江微云扯出一个笑:“我这点伤不碍事,只是小伤。”
她没把自己的伤当回事儿,绣绣却不然,而是就着日光开始为江微云上药,数个时辰前,她们才刚遇见。
今日清晨,江微云刚到澄阳,准备进城的时候却发现城门口竟然有很多官兵把守着。
最近自己的运道不怎么好,这不能是来抓她的吧。
不过这倒是她多虑了,毕竟任谁都只会觉得她同江家人一起被封在江家,江远州也还没定罪。
但很快她又看到,官兵对来来往往的人都不甚检查,他们只拦几个人——
“我们是松罗村的,隶属于澄阳!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城!”为首的中年男子穿着褐色粗布衣服,神情激动,差点和兵官动起手来。
“就是!”
“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城!”
他身边的几个人也连声附和。
为首的官兵对这种场面已经习以为常了,指挥着就把那几个人往外推:“你们来里多少次了!有结果吗?但凡里面肯见你们,你们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赶紧滚赶紧滚!别耽误本大爷执行公务!”
那几人自然是不愿意就此回去的,一来二去竟和官兵推攘起来,几个来回,一个蓝衣姑娘被推出人外,摔了出去。
蓝衣姑娘即将摔倒在地上时,江微云伸手扶住了她。
“姑娘,你没事吧?”
“谢谢姐姐,我没事。”蓝衣姑娘稳住身形后又冲进人群里去帮同行人。
为首的兵官见口头吓不住他们,便一把拔出配刀挡在那行人面前:“谁再撒泼,直接抓去牢里关起来!”
见此,江微云眉心一蹙。
那几人到底是平头百姓,被拔刀相向,也不敢再贸然向前,只能退出城门口,悻悻地在附近踱步。
江微云走到蓝衣姑娘身边问道:“姑娘,你们是为何要进城?”
蓝衣姑娘看江微云才帮过她,没什么防备之心,直接回答说:“我们要进城见官。”
见官?
江微云:“所谓何事?”
“请求减少税收。”
这江微云就有点不理解了:”税收不都是国家定的吗?为何会去求地方官减免税收?”
这时,那位褐衣男子忿忿地接过话:“我们松罗村需要交的税和国家规定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澄阳附近村庄需要交的税,比规定的要多出不少,这才导致民怨四起,像他们这样想进城讨说法的人日日都有,只是无一例外,都被拦在了城门外。
“你们需要交多少?”
“八成。”
八成!
这比规定的多了一倍都不止!
“怎么会如此离谱!”江微云简直不敢相信。
褐衣男子哽咽道:“谁说不是啊,我们澄阳以茶叶闻名,周围大伙都是以采茶为生的,本来也过得舒心,谁知几年前官府却下令要增加税收,一开始还没这么夸张,这几年一步一步,加到了八成,如若不从,便在村里大肆破坏,还把山封着不许我们去采茶。”
说到如今的日子,众人纷纷激动起来,没注意到为首的官兵竟然向他们走了过来。
“你们怎么还不走,看来不给你们点颜色看看你们是不会害怕的!”
说罢,那官兵竟然就着佩刀,一把向蓝衣姑娘砍去。
江微云看到刀锋的时候,手几乎就要行动,但是电光火石之间又收了回来。
刀口落下之际,她一把将蓝衣姑娘拉到自己的身后,硬生生地挡下了这刀。
火辣的疼痛感划过江微云的肩膀,刹那间,一道伤口落下,浅黄的衣裳渗出鲜血。
这一变动着实吓到了松罗村的人,蓝衣姑娘见江微云替自己挡下一刀,吓得都快哭出来了,她急忙扶住江微云,关切地问:“姐姐你还好吗?要不要紧?”
其他人更是怒不可遏,直嚷着要报官。
那个官兵头子听到却大笑起来:“报官?你们进得去吗就要报官!再不滚我直接送你们去大牢!”
松罗村的人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拒在城门外了,但之前至少官兵还没伤人,如此这般,只怕想进城是难上加难了。
江微云的伤口还在渗血,眼下又被当作和松罗村的人一起的,也被拦着不让进城。
蓝衣姑娘担心江微云的伤势扩散,便劝江微云先和自己回去,简单处理一下伤口。
江微云斟酌了片刻,点了点头,和他们一道回了松罗村。
“阿江姐姐,吃饭了。”
绣绣端来一锅粥和几个红薯放在桌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好吃的,姐姐不要介意。”
江微云摇摇头:“我吃什么都可以的,辛苦你做饭了。”
郭大婶添了三碗粥,一碗递给了江微云,一碗递给绣绣,端起另外一碗,对江微云说:“我去给绣绣她爹送饭,你们先吃吧。”
郭大伯卧病在床,平时只有天气好的时候才会下床走动,听说江微云救了绣绣后非要下床感谢她,她拦了好久才作罢。
吃完饭后天色已渐晚,绣绣怕江微云独自出山会有危险,便请江微云留下宿一夜再离开。
绣绣家里只有两间屋子,晚上江微云便和绣绣睡在一起。
绣绣又给江微云说了一些村里的事,如今日所见一般,已经丝毫看不出来这里曾经是个还不错的村庄了。
松罗村的税收,凛褚的税银,这两者是否会存在联系呢?
思虑再三,江微云看向绣绣:“绣绣,我能帮你进澄阳见官,你可以也帮帮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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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绣惊讶道:“真的吗阿江姐姐?你能带我进澄阳吗?可是我又能帮你什么呢?”
绣绣没问过江微云的来历,可能是自己过得苦,所以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有难处。
江微云:“身份,我需要一个身份。”
“身份?”
“我的真实身份,暂时还不能跟你说,但我绝不是奸邪之人,我想用你的堂姐的身份,陪你去澄阳。”
绣绣没疑心江微云的话,但却有其他顾虑:“阿江姐姐,你救过我,我当然相信你,可是陪我去澄阳会不会耽误你的事?”
江微云:“不会,我要做的事,也在澄阳。”
如此,二人便说定了,打算第二天就离开松罗村。
按之前的法子肯定是进不了城,但江微云说她有办法,让绣绣只管放心。
第二日,绣绣临走前特意喂郭大伯服下药,她让爹爹放心,这次去澄阳有阿江姐姐和她一起,很快她们就能回来,到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今日郭大伯精神尚可,他跟绣绣说了好一会儿话,让她别担心自己,出门在外多多小心。
临走前江微云留了点碎银子在身上,把剩下的都给了郭大婶,郭大婶一开始不肯要,说已经受了姑娘大恩,这个钱万万不能收。
江微云坚持道这些钱对她不算什么,等到了澄阳可以再去钱庄取,但留在这里却可以给郭大伯买药治病,听到这里,郭大婶这才含泪收下了。
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绣绣她们能顺利进入澄阳,祈祷丈夫服下药就好起来,祈祷松罗村能恢复以前的模样。
松罗村在澄阳的东边,此刻正是清晨,初阳的光辉沿着松罗村,一路洒到澄阳城里。
大街上,澄阳通判辛复一路从官府小跑到知州陆玠的府上,他拦下打算通报的下人,只说有着急的事,直直就奔向陆玠的书房。
内院,陆玠的夫人孙和素坐在小园子里,旁边陪着一个年轻男子。
看着走廊上匆匆跑过去的辛复,孙换池咬下一口苹果,问道:“这是谁呀?怎么跑得这么着急?”
“他是你姐夫的下属,叫辛复,最近事多,就往府里跑得勤了些。”
孙和素是宿平转运使孙家的千金小姐,成亲以后随夫君一起升官迁到澄阳。
她也是孙换池的堂姐,自幼在世家文化的熏陶下长大,言谈举止皆透露着名门闺秀的温婉与端庄。
“辛通判大大小小的事都会来找你姐夫商议,有时候会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用晚膳,看样子又是遇到事情了。”
孙换池不满地说:“就是这些人老是缠着姐夫,姐夫才没时间陪我的。我都来了澄阳多久了,姐夫都没请我去外面吃过饭。”
孙和素:“这府里什么吃的没有?”
“府里的东西我都吃厌了,我想去外面的酒楼。”孙换池不满地说。
“等你什么时候不和家里吵架了,我就请你去酒楼吃饭。”孙和素虽然在教训他,但语气里还是玩笑的成分居多。
孙尚书见孙换池成天游手好闲,便替他谋了个职位,谁知这孙换池抵死不去,一来二去甚至和家里大吵起来。
连“人生在世就该及时吃喝,把时间都花在那些烦人的差事上干嘛!”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出了口。
孙尚书罚他跪在祠堂思过,他越跪越不服气,最后干脆跑到澄阳来投奔孙和素了。
孙换池咳了两声,跄跄地说:“堂姐,澄阳都有哪些有趣的地方,我要去一一试试。”
孙和素看孙换池转移了话题,也没有去点破,只想着等他好好玩够了,再劝他回家认错。
5. 寻官
城门处,两顶四抬的轿子正在入城。
守城的官兵拦下他们检查:“干什么的?”
前面的轿夫笑着回答:“大人,我家两位小姐是从江铃过来探望亲戚的,城南张家茶铺。”
官兵走上前去,半掀开轿帘查看,果然是两位打扮得体的富家千金,虽半遮着面,但出门在外也属正常,便放行了。
两顶轿子抬到城南后却没去张家茶铺,而且抬进一个小巷子里。
前面的轿夫对着轿子里说道:“姑娘,您吩咐的地方到了。”
江微云和绣绣同时探出头来,果然,已经进入了澄阳城内。
江微云对着几位轿夫道了句辛苦了,又付了剩下的银子,他们便抬着轿子离开了。
江微云对着绣绣笑了笑:“还算顺利。”
绣绣是真的没想到,之前怎么都进不来,此刻却已经站在澄阳城内了,她内心一叹,钱真得是个好东西。
江微云:“那你想去找哪个官?”
绣绣:“我听村里的人提过,这个城里有两个官可以替我们做主,一个是澄阳转运使张世承张大人,另一个是澄阳知州陆玠大人,找他们谁应当都是可以的。”
江微云:“那我们先去看看再决定。”
“去官府看吗?”
“不,去城门口。”
绣绣对这三个字有阴影,害怕道:“城门口吗?万一被那些官兵认出来怎么办?”
江微云解释:“我们去跟踪那日伤我的那个官兵头子,看他是谁的人,就知道到底是谁在拦你们了。”
绣绣一听,果然有理,虽然心里还是有些害怕,但也随江微云一同走向城门口。
城门口连着一条大道,白日里摆满了各种小摊。
江微云指了指稍远处的福来酒楼:“就去这家吧。”
“堂姐…”
绣绣拉住江微云:“我们还是省着点花钱吧。”
她们特意去置办了衣裳首饰,又付了轿夫的费用,这些都需要不少的银子。
江微云明白绣绣的想法,但是进了澄阳只怕处处都要用钱,这钱还真省不了。
她宽慰绣绣道:“你放心,我跟伯母说我能在钱庄取钱是真的,钱的事是小事,眼下最重要的是把事情办好。”
绣绣眼里的为难情绪没有消散,但她也明白阿江姐姐所言非虚,在这里若是没点银子,只怕寸步难行。
若真能成功减税,那日后她就可以好好报答阿江姐姐了,于是她没再纠结,和江微云一起走进福来酒楼。
澄阳的夏日不像凛褚那么炙热,即便在日头下,也能感到一丝凉意,阳光透过窗户缝隙照在福来酒楼的二楼,江微云和绣绣已经在这里观察那个官兵头子很久了。
等到太阳落山,那个官兵头子对着手下交代几句,便离开了城门,江微云和绣绣一路跟着他来到官府,看着他走了进去。
江微云对绣绣说:“我跟进去探探,你就在这里等我。”
绣绣点点头,让她放心去。
官兵头子一路穿过公堂,到达后院,敲了敲其中一间房门,得到首肯后才推门进去。
此刻正好后院没有其他人,江微云直接从屋顶跃下来,轻轻地靠近那个房间。
“陶大人,卑职今日当值完成,并无异常,请大人放心。”是那官兵头子的声音。
“今日可还有乡巴佬堵在城门口?”一个男人询问道。
“来了两拨,都被卑职拦下了。”
“做得好。”
“谢大人夸奖,也劳烦大人在张大人面前替我美言几句了。”
“这是自然,你把事情做好,张大人不会亏待你的。”
“是是是,卑职定当尽全力为两位大人办事,那下官就告辞了。”
说罢,那官兵头子便退出了房间,一阵风抚过,他已经想好晚上去哪里快活了。
官府外。
“这么说他是替张大人做事,我们应该去找陆大人?”绣绣问道。
“这只是最好的情况,最坏的情况是陆大人和张大人是一伙的,而且我觉得可能性不小,不然你们被拦在城外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知道了又为何无动于衷呢?”江微云说出自己的分析。
话虽如此,可是对于绣绣来说,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无奈道:“即便只有一点可能陆大人是个好人,我也想去试一试。”
如此,二人便定下了寻官的人选。
一夜寂静,只有远处传来的打更声,夜晚的澄阳笼罩着一层浓雾,天亮了,浓雾便会暂时隐去。
一大早孙换池便守在陆玠的院子里,站姿随意,眉目慵懒,就怕陆玠又跑了。
可惜人是守住了,但还是有事。
“姐夫,我们可说好了,你忙完了一定要带我去好好玩玩!”
孙换池来澄阳有段时间了,陆玠每日都是早出晚归,别说陪他,连陪孙和素的时间都寥寥无几。
“嗯。”陆玠一边走出院子,一边回答他。
看着陆玠的身影,孙换池顿感无趣,不如回去睡觉吧。
孙换池正往回走,陆玠却转身回来叫住他。
陆玠看了一眼孙换池,又看了一眼院子深处,酝酿了一下:“你打算何时回去?”
孙换池不可置信地问:“姐夫你赶我走?”
陆玠:“和素已经多年没见过家人了,你回凛褚把她带上吧,见见伯父伯母堂弟也是好的。”
“这样啊,那没问题!不过我这次和家里吵架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去的。”
说完孙换池还露出一个笑容,仿佛并没有当作什么大事。
陆玠:“那你就好好在澄阳陪你堂姐吧。”,说完直径出了府。
澄阳在凛褚以北三百里,因着茶叶的盛名,这里成了才子商户的青睐之地,也成了北边重要的连接处,需要处理的公务堆积如山。
山衔落日,陆玠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瞌了瞌眼,吩咐侍从准备回府。
刚走出官府,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却迎着他小跑过来,拦住了他。
侍从赶紧开口:“小孩,你拦着陆大人干嘛?”
“是陆玠陆大人吗?”小孩稚声问。
陆玠拦下了侍从,自己回问:“你认识我?”
“有人托我把这个给你。”小孩递出一张纸条给他。
侍从看向陆玠,不知道该不该接下,陆玠却直接伸手拿了过来。
“有劳你了。”陆玠向他微微一颌。
可是小孩伸着的手却没有往回收。
“嘿你这小孩,骗钱骗到官府来了是吧!”侍从嘀咕道。
谁知那小孩不仅不怕,还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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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催了起来。
陆玠示意侍从给钱,然后打开纸条。
上面只有三个字:
知春巷
知春巷离官府不远,是一条十字内巷,平常没什么人。
“堂姐,你说陆大人会来吗?”绣绣有些不安。
江微云也说不好这位陆大人的行事风格,她正想说自己也不太确定,话到嘴边却一转:“他来了。”
江微云看向路口,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人,陆玠穿着暗红色官服,一步一步向她们走来。
“是两位姑娘找下官吗?”陆玠走到她们身前一段距离,停下脚步。
江微云看向绣绣,绣绣点点头,主动走了上去。
“正是民女。”
“所为何事?”
“民女斗胆,想请陆大人减少松罗村以及其他村庄的税收。”
陆玠做出一个明显的打量动作,问道:“你们是松罗村的人?”
绣绣解释说:“城门口有官兵把守,不让我们入城,我和堂姐不得已才去找乡亲们凑出这身装扮,骗过官兵。”
陆玠:“既是不让进城,为何还来,不怕危险吗?”
“怕,可是如果不来,更怕整村的人都活不下去了。”
江微云一直没开口,她在观察陆玠。
夕阳余晖打在陆玠的背上,落下一片阴影,即便听说她们是松罗村的人,他也没有特别的反应,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见陆玠不再说话,绣绣有些慌了:“陆大人,我们澄阳附近的村庄并非不愿意交税,只是想像其他人一样,按照律法规定的数额交,我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我见澄阳城里如此繁华,难道都是用我们的命换来的吗?”
说到这里,绣绣再也止不住泪水,哭了出声,苦难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她一直告诉自己一定要熬过去,可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宣泄口,心里的情绪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了。
“大人,到底为什么这几年会变成这样啊?缴税纳银不就是为了更好地保护百姓吗?可我们怎么越活越难啊?”
绣绣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地,身子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而陆玠,眼看着绣绣说了那么多,始终没开口,只站在那片阴影里。
“这些天我去问了不少的摊贩、走卒,物价、税收都是正常的,那为什么唯独我们,要这么对我们……”
绣绣话还没说完,便感觉身体突然变得沉,紧接着视线开始模糊,下一瞬,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倒了下去。
“绣绣!”江微云见状立刻扶起她,但是她已经晕了过去。
这时,陆玠终于开口了:“你们暂且住到我的府上吧。”
江微云抬头看向陆玠,压低声音问:“官府?”
她是松罗村的村民,说话语气,神色都收敛了不少,怕被看出端倪。
“陆府。”
江微云没想到陆玠会直接让她们住他家里去,此人看上去不简单,但眼下绣绣需要请大夫看看,找陆玠也是绣绣的想法,随陆玠回陆府只怕是当下最好的办法了。
“如此,便有劳陆大人了。”
华灯初上,马车才缓缓驶到陆府门口,陆玠走在前面,他的侍从帮江微云一起扶着绣绣,往陆府里面走去。
经过后院廊桥时,和孙和素撞了个正着。
6. 偶遇
孙和素他们正在等陆玠吃饭,下人通报说大人回来了,她便迎了出去。
孙换池还不以为意:“就这几步路还要去接?我在饭桌等你们啊。”
廊桥之上,孙和素第一眼便看到陆玠,紧接着就是身后的两个姑娘,其中一个还晕了过去。
她和陆玠对视一眼,陆玠:“这个两个姑娘是一个案子的证人,暂时在我们府上住一段时间,劳你费心了。”
孙和素“嗯”了一声,绕过陆玠去搀扶绣绣,又对着江微云道:“姑娘,随我来吧,安心在这里住下便是。”
江微云:“有劳夫人了。”
孙换池迟迟等不来堂姐姐夫,也寻了出去,结果在通往后院的路上遇到他们一大群人。
“姐夫!”
孙换池骂骂咧咧就走了过去。
“你怎么带了女人回来!”
“还是两个!”
“还让我堂姐搀扶着她!”
江微云看一眼他,骂人的话都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应该感谢现在她不方便,不然必定骂他几句。
再看一眼,这人好眼熟。
这不是那日在得青山,被隔壁雅间议论的孙换池吗!
一时之间所有关于他的描述都在江微云的脑海里精准地过了一遍,最后她得出结论:
说得真对!
“莫要胡说,这两位姑娘是一个案子的证人。”陆玠低声斥着孙换池。
“哦…这样啊。”孙换池又换了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走到孙和素后面:“堂姐,我来帮你。”
江微云和绣绣被安置好后,陆玠让江微云以照顾绣绣为先,税收的事牵扯过大,并不是一两天能解决的问题,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孙和素替绣绣找了个大夫,一番诊断后绣绣并无大碍,只是身体长期气血虚,刚才又过于激动,才会晕厥过去,吃点药补补气血便可。
一切都处理妥当后,孙和素让江微云好好休息,便打算回自己的院子里了,江微云却叫住了她。
孙和素停下脚步,看向江微云:“姑娘还有什么需要吗?”
“不是,是想跟夫人解释一下,我和堂妹是松罗村的,此次来澄阳是为了求陆大人减少松罗村的税收,与陆大人是第一次见。”江微云怕孙换池的话造成什么误会。
孙和素却温柔一笑:“姑娘多心了,我并未往那处想,倒是我那个弟弟嘴上没个把门的,还望你们不要介意。”
“不会不会。”江微云摆摆手,“我叫阿江,我堂妹叫绣绣,有劳夫人照顾了。”
孙和素让她们安心住下,无论是什么事,夫君都一定会给她们一个交代的,然后才离开。
陆玠一向回来得晚,平常孙和素都已经睡下了,今日他回到房间,却发现孙和素还在看书。
“怎么还没睡?”陆玠问她。
“今日还不困,便等等夫君。”
孙和素起身来到陆玠身边,为他脱下官服。
他们闲聊着,不一会儿话题便转到了今日的两位姑娘。
孙和素告诉他,受伤那位姑娘没什么大碍,只是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陆玠却像丝毫不担心案子那般,只说无妨,让她们在府上养伤便是。
他没有因为话题是两位姑娘而觉得有何不同,过了片刻他又补充道:“若是她们急于案情,你便告诉她们我最近事多,需得一件一件处理,让她们再等等。”
孙和素应下之后便和陆玠一起躺下了,只是眼里有丝落寞的神色,未被察觉。
后来几日,绣绣的身体慢慢恢复了不少,这日,正好药吃完了,江微云想着她底子还是虚,便让她好好养着,自己去替她抓药。
刚走出院子,一个讨厌的声音又传到她耳边。
“阿江姑娘,你要去哪呀?要不要我陪你去?”
这么浮夸的声音,除了孙换池陆府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江微云也纳闷,明明是堂姐弟,怎么他和孙和素的差别这么大。
“去给绣绣抓药。”江微云假装柔弱地回答,希望孙换池别再跟着她了。
但她想错了。
孙换池一听她要出去抓药,便赶紧自荐引路,说什么澄阳他最熟悉不过了,去哪里都能找得到。
江微云的语气疏离几分,拒绝道:“不敢劳烦公子,我自己去就行了。”
“哪里劳烦了,陪江姑娘一点都不劳烦的。”
孙换池就像听不懂人话一样,非要贴在江微云旁边,任她怎么说都不离开,这样一来二去,两人甚至走出了陆府。
为绣绣诊断的大夫很擅调理,但住的离陆府有段距离,一路上孙换池都在不停地和江微云搭话:
“阿江你和绣绣涉及的是什么案子呀?”
“不能说。”
“那你们家里还有哪些人?”
“挺多的。”
”那怎么会让两个姑娘来澄阳呢?”
……
江微云一直告诫自己现在不宜生事,便时不时地回答他两句,这才在孙换池的一蹦三跳中缓慢前进着。
谁知这厮竟然如此离谱,走到一家酒楼时,非要进去吃饭,还拉着江微云一起。
“孙公子我真的没时间了,我的堂妹还在等着我的药呢。”江微云一边挣脱他的手,一边就要离开。
孙换池却非要去吃这个饭不可:“调理身子是长久事,不急于这一时。”
“我不饿。”
“这里的菜你平时都吃不到,哥哥带你大饱口福!”
……
江微云几次拒绝他都没能成,因为不管好说歹说,这人都能找得到话堵回来。
甚至还在拉扯中把江微云拉上了酒楼的二楼,还点好了菜。
孙换池盛好一碗汤递给江微云:“阿江妹妹,吃顿饭费不了什么时间的,我们赶紧吃完便去给绣绣妹妹抓药。”
江微云觉得自己对孙换池还是太客气了,她正想发作,孙换池“哎”了一声,手肘碰了碰她
江微云一眼瞪过去,江微云却发现孙换池看向了其他地方。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窗边坐着一位姑娘。
这位姑娘一手撑在桌上,轻托着下颌,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茶楼,一动不动,不知道在看什么。
“你猜,她在看什么?”孙换池轻声问。
别人看什么与她何关。
“我不猜。”
孙换池却当没听见,继续说:“我猜对面一定有个俊俏公子。”
江微云忍无可忍,咬牙道:“你能不能好好吃你的饭?”
孙换池又当没听见:“我过去看看!”说罢竟然直接向那位姑娘走去。
江微云急忙小声地叫他:“你快回来!”
这像什么样子!
孙换池走到那位女子身边后,往对面一望。
这一望,他也定住了,任凭江微云怎么低声叫他都没反应。
对面到底是有什么啊,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
这么一想,江微云也有点坐不住了。
她悄悄环顾四周一圈,缓缓站身,又缓缓走到孙换池身边,往对面望去。
夏有蝉鸣,在声声的鸣叫中,江微云看到对面的一个雅间里,桌上放着好几杯茶,一个背影正举着一杯茶在品鉴。
还真是个男人。
可这位姑娘看得入神也就算了,怎么孙换池也被迷住了?
她碰了碰孙换池的胳膊,问道:“对面的人是谁?”
孙换池:“不认识。”
江微云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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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一皱,费解道:“不认识你还一直盯着人家看?”
孙换池:“就是不认识,所以才一直看。”
……
江微云又仔细看过去,“背影”身材修长,肩背宽阔,身着圆领窄袖银袍蓝底衫,头戴和田玉镂花束发冠。
虽看不到正面,但即便是背影也能品出不俗的气质。
窗边的姑娘看得入神,丝毫没注意到身后多了两个人,等她回过神来,被身后立着的两人吓得不轻,“啊”地尖叫出来。
一瞬间,周围的目光都往这面看来,孙换池和那个姑娘立刻偏过头,挡住自己的脸。
可是为什么是往酒楼里人多的方向偏呢?
江微云往反方向看去。
正好和“背影”四目相对。
这人眉眼不浓不淡,举着茶杯的手指骨节分明,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温润感。
他的侍从看到江微云,立刻附到他耳边说了句话。
声音听不见,但嘴型看得懂:
“公子,就是她刚才一直盯着你看。”
……
我何时盯着他看了!
江微云脸都涨红了不少,她正打算解释一番,谁知对面的人却向她微微一笑,转身继续品茶,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窥视”。
抚琴问道:“公子,你这茶来来回回品了这么久,到底品出什么了?”
“不急,好茶需慢品。”
比起“背影”的从容,江微云却是平静不下来,她踱到窗边,不停地往对面挥手,希望“背影”能听听她的解释。
抚琴见状,不禁感叹道:“澄阳的姑娘还真是大方。”
“背影”只当没听到这话,专心品起茶来。
最后,江微云只能悻悻地回到座位上。
孙换池见她终于回来了,忍不住问:“你也想和他搭讪?这么短的时间你就喜欢上他了?”
江微云不欲再开口,只想赶紧吃了饭离开这里。
一旁的人却当她不好意思了,宽慰她:“姑娘,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最近钟峋公子走到哪被看到哪,看他的人又不止你一个!”
孙换池却有些不服了:“他是什么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魅力?”
原来那人叫钟峋,是扬昌专门过来寻茶的,他家里是矿商,非常富有,为人又阔绰,短短时日便在澄阳名声大噪,走到哪里都不免有群围观的人。
孙换池说那个钟峋看起来也就还好,江微云却不想再谈及这个话题,他们吃完饭便赶去药铺,而后又径直回到了陆府。
绣绣她们住进陆府已经几日了,除了第一日见过陆玠,后来都没再见过他。
江微云委婉地问过孙和素,什么时候陆大人才会审理她们的案子,孙和素只说陆玠最近忙,让绣绣先安心养伤。
夜晚,绣绣睡下后,江微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决定探一探陆府。
探陆府就是探陆玠的书房,这里是她能接触到的最有可能有线索的地方。
这几日下来她把陆府的布局记在了脑海里,从她们住的地方到书房要经过一个园子,那里有许多假山,利于藏身。
夜色中的园子不似白日那般盎然,江微云还未入园,便隐约听到两人的交谈声。
按理说已经这么晚了,不该还有人的,她远远望去,是孙换池和孙和素。
孙换池今天回陆府后便自顾自地去逗猫惹草,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大半天没见到堂姐了,就连晚上吃饭的时候都没来。
他一晃一晃地去到孙和素的院子里,没找到人,又一晃一晃地在陆府寻了个遍,才在这园子找到孙和素。
“堂姐,你到底怎么了嘛?从我来这里就觉得你不大对了。”孙换池撇撇嘴,似乎看起来比孙和素还要惆怅。
7. 往事
孙换池缠了孙和素很久,孙和素知道今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孙换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轻轻叹息,还是开了口:“你知道我和你姐夫是为何成亲的吗?”
陆玠是七年前科考入仕的,在孙和素父亲手下任职,少年才俊又未婚配,替他相看说媒的就没断过,可两年过去了,他拒了所有的媒人,依然做着他的事。
那是一年秋天,按宿平的习俗要在秋分那天举办盛会庆祝丰收,孙府大摆宴席,邀请了很多官府同僚,陆玠自然也在其中。
那时候孙家养了一条浑身雪白的狗狗叫大福,宴会当日人多热闹,大福一时激动,跑出了后院,不知所踪。
孙和素正带着下人在沿路寻找,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清醇如酿。
“是在找它吗?”
花香随风浮动,孙和素抬起头,看到一个玄衣公子立于几步之外的树下,怀中还抱着大福,那便是陆玠和孙和素第一次相遇。
陆玠将大福递到孙和素身前,孙和素回过神来赶紧去接住,陆玠:“在下是宿平知州陆玠,姑娘应该是孙大人的千金吧?”
孙和素福了福身子:“和素有礼了。”
庭内热闹非凡,孙和素看着陆玠,周围的喧嚣却不入她耳,唯余心跳。
“我和他,是在我父亲的撮合下成亲的,成亲之后我总觉得我们不像其他夫妻那般亲密,两人相处客气居多,我在想,会不会当初他是碍于父亲的身份才娶得我,其实对我并无情意。”
“有什么迹象吗?”孙换池问。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我就是觉得我们和其他夫妻不太一样。”
“那你直接去问他不就好了?”
“直接问吗?”孙和素有些紧张,“如果他真的对我无意,那往后余生我该如何自处?”
“还能怎么办?回宿平或者和我去凛褚。”孙换池自然而然地说。
“谁要和你去凛褚!”孙和素语气都带上一丝着急。
孙换池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轻笑两声。
孙和素向他投去一记眼神,让他别再打趣自己了。
“既然放不下,便好好去和姐夫谈谈,我倒是觉得姐夫是个正人君子,或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今天孙换池倒是长脑子了,说出了些有用的话。
孙和素不置可否,只说自己要回去休息了。
孙和素一离开,孙换池对这园子也没什么兴趣了,不一会儿这里便静了下来,江微云看已经没人了,便按原计划穿过园子,往陆玠的书房赶去。
陆玠的书房独占一个院落,江微云刚到院外正准备进去时,却听到附近有施展轻功带动的风声,她迅速躲藏起来,匿于黑暗之中。
片刻,一个黑衣人应声落地,他探了探周围的情况,随即推门进入陆玠的书房之中。
怎么那么多人对陆玠的书房感兴趣?
江微云在外面看不到书房里面的情况,她正在考虑该如何应对,院外正好几个下人路过。
为首的念念有词道:“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大人说了最近要多加巡逻,特别是在夜里。”
略加思索后,江微云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以后立刻投进书房外的草丛中,瞬间引燃了草丛,她又拾起几颗石子,用了些力,砸向书房的大门。
这一火一掷立刻引起了巡逻的下人的注意。
“快!书房有动静!”,众人叫嚷着便往书房跑去。
门里那位显然没料到这一遭,这个书房也没有其他出口,眼下陆府的下人已经赶到了院子里,他只得硬着头皮冲出门去,和他们打成一团。
江微云在远处观察着,这么多人应该不至于抓不住一个人吧?
可谁知道还真抓不住。
陆府下人虽多,但平时只不过练些拳脚功夫,而黑衣人确是实打实的高手,一步一式皆有招法,再这样下去十招之内黑衣人必能脱困。
江微云再拾起一颗石子,可她还没发力,一枚细小的飞镖便从远处射向黑衣人,随即一个凌厉的身影飞入人群,加入混战。
之前看他在得青山打人,还以为他只会些寻常功夫,可今日再见,江微云觉得自己可能判断错了。
孙换池来得突然,并未佩戴刀刃,此刻是赤手空拳和黑衣人过招,可他并未落下风。
黑衣人每一次出剑都被他巧妙地躲避开,并且还能迅速做出回击,几个来回后,黑衣人已被打得节节败退,孙换池抓住一个间隙,往黑衣人右肩一掌打去,伸手去扯他的蒙面巾。
谁知那黑衣人还留了后手,蒙面巾刚被扯下一点,他立刻掏出腰间的小刀往孙换池刺去,孙换池无奈只得拉开距离。
而后黑衣人一个转身,甩出一把迷烟,用轻功飞上屋檐,迅速逃离了陆府。
可惜,只瞟到一小半脸。
陆府下人们纷纷追了出去,孙换池却留了下来。
他先是灭了草丛里的火,又检查了一下周围的打斗痕迹,最后往书房走去。
还未进门,他便发现了门口的小石子。
原本也只是院子里的寻常石子,虽然出现在门外有些奇怪,但孙换池并未过多停留,进入了书房。
江微云见动静已大,今夜只怕没有机会了,于是趁着混乱,回到她住的院子。
陆玠和孙和素都已睡下,听到下人来报此事,双双着衣起床。
此刻的陆府人来人往、鸡飞狗跳,陆玠来到书房时,只有孙换池一个人还在。
“你怎么在这里?”陆玠不认为孙换池和书房有什么关系。
“呵呵。”孙换池假笑两声:“我路过的时候看到有人打架,便过来看看热闹,姐夫,我还帮了他们的忙呢。”
孙换池这邀功的语气才是陆玠熟悉的他。
陆玠:“有劳了,现下已经无事了,回去休息吧。”
孙换池也说自己被累到了,要好好休息休息,便离开了书房。
另一边,孙和素让全府上下好好检查有没有掉东西的,还遣人来告诉江微云她们府里遭贼了,让她们也查看下自己的东西。
江微云只装作不知,和绣绣检查了一番她们住的院子。
丑时过半,整个陆府才重归于平静。
此刻,澄阳最大的客栈,聚风雪。
沈言手执一书,正欲翻页,窗户外传来浅浅的敲打声音。
沈言:“进。”
抚琴从窗外翻身进来,随即跪在地上,身形有些狼藉。
“属下该死,去陆府的时候被人发现了。”
沈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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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书卷,却并未发怒:“起来,如何被发现的,仔细说。”
抚琴这才起身,将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讲述了一遍。
抚琴的功夫不弱,能在几招之内就把他逼到这个地步的,只怕是个高手。
沈言问:“陆玠的书房,可有收获?”
“属下进去的时间短,并未发现异常。”
“陆府有高手,此事错不在你。”
见沈言并未怪罪,抚琴心里更加羞愧几分:“世子,那张府的宴请还去吗?”
张府,澄阳转运使张世承的府邸,近日沈言在澄阳高调行事,引起了张世承的注意。
日前他收到张大人府上的请帖,邀请他五日后去张府参加品茶盛会。
帖子上说这是澄阳半年一次的盛会,最近澄阳又产了不少好茶,实在不能错过等等,邀意之重不言而喻。
“当然要去,你既露面,换锦簇随我去赴宴,今夜你便启程,回凛褚。”
沈言走到窗边,融于这片漆黑之中,黑夜里的凉意,是透骨的凉。
转眼便是张府相邀的日子,陆玠和孙和素自然也在张府的宾客之中。
陆玠今日穿的是玄色便服,和孙和素的蓝锯裙正好搭配,午后,一辆马车从陆府缓缓驶出。
“为什么非要我也来啊?我又不喜欢喝茶。”,马车里坐着三个人,声音是孙换池发出的。
“张大人知道你来澄阳探亲,特意叫上你的。”孙和素向他解释,顺便吩咐:“待会儿到了张府,礼数需得周全。”
“知道了知道了。”孙换池又恢复慵懒的样子。
陆玠他们到达时,张府已经十分热闹了,辛复一看到他们,便立刻向陆玠跑过来,憨笑道:“大人你们来了,张大人说有事找我们。”
陆玠应了一声便随他前去。
孙换池不欲听孙和素寒暄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便一人瞎逛起来。
澄阳转运使的宴会,能来的自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可孙换池却听到有人在谈论,有个人似乎她们都没见过。
“人看起来倒是个英俊的,但也没听说过这人名头啊,怎么就被张大人请来了?”一位华服妇人在和旁边的人低声交谈。
“听说是扬昌来的矿商,你想想哪怕在澄阳,有几个人能一来就在聚风雪包下最贵的那层楼?”旁边的人消息倒是灵通。
孙换池寻声看去,果然就是那日在酒楼看到的俊俏公子。
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孙换池木木地想。
他始终坐在位置上,中途有人去找他,他就简单应对两句,身边只有一个侍从,偶尔为他添上一杯茶。
人也许能靠服饰装扮外表,但气质需要长年累月的养成,就像那个李康,无论穿得多好看,都品不出高贵感。
可他文雅中更有一股傲气,绝非一般的富贵人家。
再多看两眼。
不对。
孙换池想起来了!
夜闯陆府的黑衣人,就是他的侍从!
不是眼前这个,是那日在酒楼见到的那个。
肯定没记错,因为那日他拉下黑衣人的蒙面巾时,看到了他的右眼。
钟峋。
孙换池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转身往其他地方走去。
8. 识破
孙换池又仔细回想一番,的确是那人,一旦确认后,记忆就变得清晰起来。
钟峋为什么会让手下夜探陆府?
孙换池随意在张府转着,脑子里一直在思考这件事,不知走到哪里,径直撞上了一个人。
“啊——”
孙换池一回神,一个姑娘竟然被他撞倒在地上了,他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强壮吧,可人家姑娘的簪子都被撞落一支在地上。
孙换池赶紧去扶人,然后拾起簪子递去,抱歉地道:“对不起姑娘,刚才想事想得太入神了,没注意路,冒犯了姑娘。”
“无…无碍。”那个姑娘接过簪子,视线有意避开了孙换池,看起来有些怕生。
孙换池看她怯怯的,想来是哪家不常出门的闺秀,被陌生男子撞倒了想来也是有些害怕的,他便没有过多交谈,只是再次道歉后离开了。
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的江微云连连感叹:这个孙换池真喜欢沾花惹草,人家姑娘明明离他老远了,非要贴过去!
今日张府人多热闹,江微云从后门混了进来,打算趁着人多查看一番。
因着那个守城门的人是替张世承做事的,江微云对张世承和张府的印象不是太好,在这里走动也十分谨慎。
偌大的张府,这次她只打算去两个地方,张世承的书房和寝房,都在后院,看完泼皮耍赖,她便混入人群里往后院走去。
孙换池也不瞎逛了,乖乖回到座位上。
众人都落位以后,张世承才出现,人到中年,又身居高职,他身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走到主位后,他举起茶杯,大气一笑:“近日澄阳又产出了不少好茶,张某特邀各位来品鉴,大家不必拘束,务必要尽兴。”说完他举起茶杯,先饮为敬。
一杯茶喝出了烈酒的气势。
孙换池看向张世承那个方向,张世承旁边竟然坐着刚才自己撞到的那位姑娘。
他听堂姐说过,张世承发妻早年过世,府上只有一个女儿。
莫非她就是张满月?
怎么在自己家还这么怕生!和她爹一点都不像。
张世承客套一番以后,大家便开始品茶。
名为品茶,实为交际,这才开始呢,张世承便带着一杯刚烹好的六月雪来到沈言身边。
“钟兄弟,听闻你是来澄阳寻找上好的茶叶为母亲贺寿的,这是澄阳最有名的六月雪,你来试试。”
说罢,下人恭敬地为沈言递上了一个托盘,盘子里是一套精致的琉璃茶具。
沈言拿起一杯茶,缓缓入喉。
“茶味甘醇,又沁人心脾,果然是六月雪。”他是真心地夸赞,茶是好茶。
“哈哈哈钟兄弟喜欢就好,澄阳最不缺的就是好茶叶,改天你再单独来我府上,我给你好好推荐推荐。”
张世承看沈言喜欢,便以茶为由,进一步和他攀谈起来。
茶道大雅,整个张府都沉浸在高雅的乐趣之中,只有张世承的书房里,悄悄地潜入了一个人影。
江微云先是在他的书桌上查看了一番,都是些寻常公文,没有和税银有关的东西。
又将书架都看了一遍,医书茶典古籍都有,就是没有和税银相关的东西。
书房不大,不一会儿就被排查一遍,没有机关暗室这种隐秘的东西,只是个普通书房。
接下来她又去到张世承的寝房,也无甚特别,没有任何东西和税银沾边。
澄阳若有异,那陆玠和张世承至少会有一个人有问题,不然税银不可能被动手脚了还没被发现。
陆玠一行人早前出府以后,江微云便先去了陆玠的书房。
陆玠的书房和他的人一样缜密,书桌上除了笔墨纸砚没有其他东西,公文,书籍都整齐划一地归置在书架上。
不多的时间,江微云便把整个书房过了一遍。
一丝不苟,什么都找不到。
既然不能从这处下手,江微云决定最近好好跟踪他们,从行程下手。
想到这里,她又想到了绣绣,之前她告诉过绣绣她要做其他事,绣绣便会在她外出的时候替她遮掩一下。
只是这些天她们人虽然住进了陆府,却再也没见到过陆玠,绣绣有些急了,想主动去找陆玠。
她们从下人处得知近日张世承张大人会宴请陆玠一家,于是便打算在宴请之后再去问陆玠减税之事。
夜色微暗,孙换池明明没喝酒却觉得自己有些醉意,刚好外面一个凉亭,可以吹吹风。
孙换池走到亭中,正准备坐下歇歇,隐隐听到假山的背面有人在轻声交谈,他对别人的事并没有什么兴趣,正打算转身离开,突然一个声音传来:
“谁在凉亭里?”
既然被叫住,孙换池也就不走了,又坐了回去。
假山里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
钟峋和他的侍从。
既是他们,那就更不走了。
“我是孙换池,我姐夫是澄阳知州陆玠,你又是谁?”孙换池装起虎来颇有心得。
“在下钟峋。”沈言平静地回答他。
“没见过你,你哪的人啊?”孙换池又发问。
“日前不是见过吗,那个酒楼里。”沈言再次回答。
他那日看到自己了!
“我问你是哪儿的人!”孙换池提高了音量。
“嘿,你这人怎么这么蛮横!”沈言旁边的锦簇实在是忍不住了。
就连当今皇帝贵妃都不会这样对世子说话!澄阳知州的小舅子?听都没听过!
沈言却按下锦簇,只当孙换池的挑衅不存在。
“扬昌人士,特来寻茶。”
孙换池打量了沈言几眼:“我没偷听你们说话,喝多了吹来吹吹风。”
锦簇又要忍不住了,听听他这是什么话!
谁喝多了茶会出来吹风啊!
沈言却当听不懂:“无妨,原本也不是讲重要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的浸染,孙换池觉得钟峋的回答表面虽温和有礼,却内藏锋利。
“不重要还叫住我!消遣我呢!”孙换池不满道。
此人的目的绝非寻茶叶那么简单,日后要想办法提醒一下姐夫。
然后陆玠便出现在孙换池的身后:“换池,不可放肆。”
孙换池转过头去,不可置信地看着陆玠:“姐夫,是我被冤枉了!”
“冤枉你什么,我找钟公子还有事,你先去找你姐姐。”陆玠面色微蹙,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孙换池瞪了沈言一眼,悻悻地离开了亭子。
陆玠见孙换池已走远,这才把目光转向沈言:“幼弟无状,烦请见谅。”
沈言却说是自家侍从无理在先,不必在意。
陆玠向沈言靠近几步:“钟公子除了茶叶还对其他事情感兴趣吗?”
“比如呢?”
“钱。”
陆玠说出这个字的时候,语气与之前无异,仿佛并未有什么不妥。
沈言早前收到密报,澄阳知州陆玠,私吞税银,铁证如山,寻到赃物即刻能定罪,这也是他这次来澄阳的目的。
“陆大人这是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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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这是个勾子,沈言自然要咬下。
陆玠却不愿意再说下去:“今日不方便细说,钟公子若有意可在明日午时来我的府上,到时候陆某定当为钟公子解惑。”
夜色里,陆玠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沈言莞尔:“那明日便叨扰大人了。”
陆玠一行人回到府上,江微云和绣绣已经等在了外面。
绣绣看到陆玠,先向他行了一礼,然后开口:“承蒙大人照料,小女身体已经大有好转,只是家里乡亲还在受苦,我也无法放心下来,所以才来叨扰大人。”
江微云站在她稍后一点,没有说话,只看着陆玠的反应。
陆玠却像知道她们会来找他,没再推诿,让她们去书房说话。
书房里,陆玠清退下人,独自立于案前,问道:“两位姑娘,你们说的事可有证据?”
“当然有!”
绣绣激动道:“每次交税的时候,官府会给我们一张凭证,证明该户已经交过税,上面记录着时间和所交金额。这些凭证我们整个村都好好保存着的。”
“那现下这些证据在何处?”陆玠顺着她的话提问。
“证据在我们村子里每户人家中,若大人需要,我立刻便可以回去取。”
一张张的凭证,就是松罗村这些年的血肉,想到这里,绣绣抑制不住情绪的波动,又轻咳了几声。
陆玠见她身体仍然有恙,便劝说道:“此事一时无法解决,不如等你的身体好些了再…”
“大人,我们已经等得太久了,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的乡亲们,每日都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绣绣第一次打断了陆玠的话。
一时之间,书房里的氛围有些紧张。
江微云这时提出建议:“这样吧大人,我一个人回去取,我妹妹就劳烦大人多加照顾了。”
江微云在陆府这几日,觉得这里不是个危险的地方,绣绣独自一人应当也无妨。
陆玠大部分时间都在和绣绣说话,听到江微云这样说,才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
虽是同样的穿着打扮,但眼下这位姑娘却没有绣绣眼中的焦虑不安,她看起来很从容。
“堂姐…”绣绣看向江微云,一时说不出话来,自从遇到阿江姑娘,实在是承了太多她的帮助了。
江微云搭上绣绣的手:“不用担心我,我一个人回去就好,你就好好在陆大人府上养着,等我把证据带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绣绣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陆玠才回应:“既然江姑娘决定了,那便如此吧,绣绣姑娘也可安心在这里养伤。”
第二天一早,江微云让绣绣替她写了封信,告诉村里的大伙需要他们的凭证。
等信写好,她正打算出发,绣绣却让她等等。
松罗村在群山环绕之中,有一段窄路两边都是高山,历年都会出现山体滑坡的事,特别是在雨季,而现在,就在雨季里。
那段路又是松罗村和外面唯一的通道,若是翻山而行,只怕得花上大半个月。
绣绣让江微云午后一些再过那段窄路,会安全些。
午时将至,一辆马车缓缓驶到陆府门口,沈言半撩起车帘,对着锦簇吩咐:“今日你不必随我进去,我有其他事让你去办。”
锦簇:“公子有何事吩咐?”
“去查张世承和陆玠的生平履历。”
“张大人也需要吗?”
沈言轻轻点头,而后转向陆府大门,门口的两蹲石狮子爪锋隐现,似乎已候他多时,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向里走去。
9. 意外
陆玠喜书法,他的书房正中挂着一副苍劲的斋匾,沈言刚进去便看到“雾失楼台”四个大字。
陆玠察觉到沈言的目光,语气平平道:“只是闲暇之时随笔写的,钟兄也对书法有兴趣吗?”
“谈不上兴趣,看到佳作会多看两眼。”
沈言只回答问题,倒也不先开口问陆玠那日说的“钱”是什么意思。
陆玠:“既是如此,我这府上还有些典藏,改日再约钟兄品鉴,只是今日却还有其他事要与钟兄商谈。”
沈言:“陆大人但说无妨。”
陆玠沏好一杯茶,递给沈言:“听说沈兄家里是经营矿石的,不知对澄阳的矿石有没有兴趣?”
矿石经冶炼锻造,可用作兵器军火,经营矿石是暴利行业,只是碍于限制,并非谁都能经营这个。
“矿石?莫非澄阳有矿山?”沈言的惊讶不假。
他想到了陆玠会拉拢他,但没想到竟会以矿山为由头,如果沈言真的是个矿商,此刻只怕早已贴上去了。
澄阳有矿,却没冶炼加工的场所工具,因此找个矿商大家合作是理所当然的事,陆玠找上钟峋也合情合理。
看到沈言的反应,陆玠扬了扬眉,似笑非笑,算是回答他。
沈言顺着陆玠的表情继续说:“若澄阳真有矿山,那日后我和陆兄便要常常往来了。”
陆玠一改刚才的含糊,脱口而出:“出城几十里有个松罗村,坐落在群山环绕之中,松罗村不远处有座山就可以开采矿石。”
沈言:“陆兄就这么告诉我了?”
陆玠轻轻一笑:“告诉钟兄也无妨,如若钟兄真对松罗村的矿石有兴趣,绕不开我。”
陆玠端得是有恃无恐。
沈言细品了这句话,回答道:“那待我去松罗村看看,若是真如陆兄所说,我们再来商定合作细节,陆兄觉得如何?”
“甚好,我在府上等钟兄的好消息。”
喝了茶又说了事,今日沈言来陆府的目的便达成了,陆玠留沈言在府上吃饭,说是为那日孙换池的无理向他请罪。
孙换池今日就像换了个人,一口一个钟兄,又拉着沈言一直喝酒,好像他们很熟似的。
沈言只道孙换池是被陆玠教训了,才会来向自己示好,可只有孙换池自己知道,那是因为钟峋和陆玠的那场密谈。
他们俩能有什么好谈的?难道姐夫对生意也有兴趣?可姓钟的曾经派手下夜探过陆府,想来不是善人。
一个想法在孙换池心里定下,于是才有这般和钟峋的称兄道弟。
午时之后,江微云顺利出了城,约莫一个时辰,马车到了松罗村。
她打算去找郭大婶,告诉她在澄阳发生的事,再请她去每一家尽可能的多收集些凭证,一并带回澄阳。
刚到绣绣家外,里面却传来一阵低泣声,江微云走进去一看,几个村里的大婶围在郭大婶的身边,低声安慰着她。
江微云连忙问道:“大婶,你怎么哭了?”
她第一次来松罗村的时候便和不少人见过,所以这群大婶看到她倒也没什么意外的反应。
反倒是郭大婶一下站起身来:“阿江姑娘,怎么就你一个人?绣绣呢?”
“大婶你放心吧,绣绣她没事。”江微云扶着郭大婶坐到椅子上,然后把在澄阳发生的事告诉了大家。
“真的吗!陆大人愿意为我们减税吗?!”
“这可真是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还没等郭大婶开口,其他人便激动起来,说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村里人。
江微云看她们这么激动,顺势拜托她们把凭证都集合起来,她一并带回澄阳。
太久没听到好消息了,大家像是一下看到了苦日子的尽头,纷纷应了下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可这份喜悦却没出现在郭大婶的脸上,她刚听到这个消息也露出了一丝笑意,可还没片刻,眼角又垂了下去。
江微云向其中一个大婶投去询问的目光。
“唉……”,朱大婶也一改刚才的神色,堪堪道:“绣绣她爹病情加重了。”
江微云:“怎么会这样?”
她在走之前留了些钱给郭大婶,按道理也能去抓药请郎中的,怎么郭大伯的病更严重了?
“城里的大夫不愿意来我们这里,邻村倒是有个大夫,乡亲们已经帮忙去请了…”
可是她们都清楚,请来的概率已经很低了。
松罗村本来就是出了名的穷,别说大夫了,药材都凑不出什么来,既没有问诊费,也没有药材费,一来二去大夫都不大愿意来这里看病了。
还好之前江微云给了郭大婶一些钱,村里人去帮忙换到些药材,才拖了一段时日。
可眼下,这些药材也起不了什么大用。
太阳落山以后便下起了小雨,雨滴沿着屋檐直往下掉,直到天完全黑透,辛复才从陆玠的书房出来。
“大人您来的时候没带伞,这把伞拿去应急吧。”陆玠的侍从将油纸伞递给辛复,这段时间辛复常来,他们打了不少照面。
辛复接过伞:”我就不客气了,最近我来你们府上来得勤,连你们府上的人都快认完了。”
侍从接过话:“最近我们府上是真热闹,除了孙公子,又住进来了两位姑娘,今天那个扬昌来的富商也来府上吃饭了。”
“哦?”辛复咋了一下舌:“两位姑娘?”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戏谑,似乎在往男女之事那方面想。
侍从连忙解释:“不是不是,她俩是一个案子的证人,暂住我们府上。”,他可不想谁误会了他家大人。
“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嘛,陆大人看起来不像那样的人。”辛复恍然大悟道,和侍从聊着出了陆府。
松罗村的夜比澄阳要冷些,风中夹着雨声,这一晚郭大伯的咳嗽声沉闷又绵长,直到后半夜雨声渐大,咳嗽声才慢慢隐去。
江微云趟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她反复想着明日要赶紧拿到证据回澄阳,再给郭大伯请个好的大夫来。
第二天一早,一辆马车缓缓地向松罗村驶来。
沈言在马车里观察着附近,群山环绕中只有一条路通向深处,前面就是松罗村了。
今日松罗村的人起得要比往常早,朱大婶甚至彻夜未眠,她将收集到的凭证整理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漏掉什么。
朱大婶正查看着,门外竟响起一阵马蹄声,她出门一看,一个锦衣公子正站在门口。
朱大婶晃了下神,觉得是自己的错觉,村里怎么会来一个这样的人?
很快她知道这不是错觉,因为沈言向她走了过来,还开口询问道:“请问这里是松罗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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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对对对,这里就是松罗村,你来我们村子做什么?”朱大婶问。
沈言:“在下想去泉中山,请大婶指路。”
朱大婶连忙拦住沈言:“这两天可不能上山啊!最近是雨季,昨晚才下过雨,山上随时都会滑坡,太危险了。”
“而且那山上除了树木什么也没有啊,你去山上做什么?”
沈言不可能说是来找矿山的,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他的尴尬。
“朱大婶,你的……”
沈言闻声看过去,正好和江微云的目光撞到一起。
只是一刹那,江微云便收回目光,她擦过沈言的身边,走到朱大婶跟前:“大婶,他是谁呀?”
她当然记得他是谁!
那个让她丢脸的扬昌富家公子!他来这里干嘛!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自己来。
不过江微云看他并没有异样的神色,想来是已经忘了上次那尴尬的事。
朱大婶跟江微云说:“我也不认识他,说是要去泉中山,我正劝说他不要去呢。”
抛开上次的尴尬,江微云对钟峋这个人其实没什么兴趣,也不打算多管闲事,只轻声问朱大婶:“大婶,你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看了好几遍了,我马上给你。”说到这个事,朱大婶也没心思管其他人了,立刻转身往屋里走。
屋外只剩下江微云和沈言二人,江微云可不打算和他说话,撇去上次,他们根本就没见过。
沈言却向她微微颔首:“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江微云:……
怎么这么小的事他到现在都还记得!
江微云正不知如何开口呢,朱大婶走了出来,将手中的包裹递给江微云。
江微云了然一点头,正准备说那她就先回去了,她今日要赶回澄阳。
话还没出口,地面竟然震了起来,震感从远处蔓延到房屋,整个村子都被晃得簌簌作响。
“轰——”
远处传来一声巨响,惊起了树上栖着的几只幼鸟,江微云、朱大婶和沈言都被晃得身形不稳。
幸好,这种晃动只有一瞬便停了下来。
沈言不明所以,往她俩望去,江微云也向朱大婶投去询问的目光。
朱大婶无奈地叹了口气:“应该是山体滑坡了,这里雨季山体滑坡不是新鲜事了。”她又提醒沈言:“这位公子,山上是万万去不得的,你若遇上山体滑坡,只怕尸骨都找不到。”
他们正说着,一群村民狼狈地往村里走来,边走边骂:“真晦气,又把路给堵住了!这下又不知道要几天才能通了。”
“还说再上山去砍点柴呢,这下山也不敢上了。”
人群之中,江微云却觉得有点不对。
再细看看,沈言也发现不对劲了。
孙换池怎么也在!
两道炙热的目光拷打着孙换池,饶是他脸皮再厚也被穿透了,他强迫自己扬起嘴角露出微笑:“钟兄、阿江姑娘,真是巧啊。”
看到孙换池的那一刻,沈言好像明白了那日在陆府孙换池为何那般殷勤。
他想问孙换池怎么会在这里,但又好像不用再问了,不是跟着他来的还能是什么。
沈言哑然一笑,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10. 救星
江微云觉得今日简直见鬼了,怎么在松罗村看到这么多不属于这里的人。
朱大婶见孙换池给江微云打招呼,便问她:“阿江姑娘,你认识那位公子吗?”
江微云:“我不认识。”
孙换池却不乐意了:“唉,阿江姑娘,我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天,你怎么能说不认识呢!”
听到这话,周围的人眼睛都睁大不少,朱大婶看向江微云,支支吾吾的,不知该说什么。
再不解释一下,恐怕真的会被误会。
江微云轻咬嘴唇:“他是陆玠陆大人的小舅子,这些天我和绣绣住陆大人府上的时候见过两次。”
话刚说完,周围就传来嘈杂的议论,这位不请自来的公子哥竟然是陆大人的亲戚!
“陆大人是真的记着我们大家啊!还把小舅子叫过来了!”
“这可真是太好了!我们真的能减税了!”
在他们的眼中,陆大人是会替自己减税的大好人,那陆大人的亲戚自然也是好人了!
可孙换池却听的一脸不解,什么减税?
自己明明是跟踪沈言来到这里的,他看着沈言进了松罗村,想先在村子外面等等,这一等却等来了山体滑坡。
随后又遇到这里的村民,他看外面的路被埋得看不到头,没办法,只得跟着他们进来了。
怎么就成了姐夫派来的了?
同样不解的人还有沈言,松罗村的人看起来很喜欢陆玠?
“哎呀!”朱大婶猛拍大腿,“那刚才孙大人还和这位大人打招呼呢,这位大人也是陆大人的亲戚吗?”朱大婶着急地询问,怕怠慢了沈言。
沈言看着周围的村民,从他们断断续续的话里听出了个大概,他整理一下衣摆,温声道:“在下是陆大人的朋友。”
“朋友好!朋友好啊!陆大人的亲朋好友都来了,我们是真的有救了!”
人声鼎沸中,孙换池走到了沈言旁边,轻轻一笑:“他是我姐夫最好的朋友,还是我姐夫让他来这里的呢。”
见他俩还站着,村长率先表示:“两位大人别在这里站着了,我家里要宽敞些,不如先去我家坐坐吧。”
“是啊是啊,两位大人,眼下路被堵住了,你们暂时也出不去,不如先去村长家里歇会儿吧。”周围的人附和着。
看这情况一时半会儿确实出不去了,孙换池一口便应了下来,大方地走到村长旁边。
沈言也对着村长说了句:“那就有劳了。”
看着沈言和孙换池被拥着离开,江微云攥紧了手中的包裹,她有些担忧他们俩来这里的目的。
这时,有人想起了她:“阿江姑娘,你也一起来啊!我们再把事情说一遍,这下有更多的人能替我们做主了!”
江微云顺着叫声看去,孙换池正好转身过来,嘴角勾起一点幅度,她和孙换池对视一眼,向他们走了去。
孙换池和沈言的到来让松罗村变得热闹起来,几乎家家户户都围了过来。
村长家所谓的宽敞,也就是多了个院子,他给沈言、孙换池搬了两个凳子出来,沧桑的脸上露出一丝羞赧:“家里没好的桌椅,只有劳烦两位大人屈尊了。”
孙换池却一下跳到磨上盘腿坐下:“我们两个大男人坐什么啊,你们坐就行了。”
人都聚得差不多了,村长便开始讲诉这些年松罗村发生的事。
这些事江微云已经听过不下一遍,但在听到官兵怎么一步一步逼迫他们提高税收的时候,内心还是无法平静。
她靠在树桩旁,看向孙换池和沈言,想从他们的表情里探出一些态度。
说完最后一个字,整个院子安静下来,一段时间内,只有断断续续的叹息声和压抑的哭泣声。
最后是沈言打破了这份安静:“是为官者的错。”
这一骂,把陆玠也骂了进去,大家都不敢轻易开口,还是村长接下话:“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意义了,我们大家就希望能回到以前正常的时候,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其他人接着村长的话问:“两位大人,陆大人拿到证据,真的会替我们做主吗?”
孙换池立刻接话:“你们放心,我姐夫肯定会的!”
而沈言想起了那份密报。
他表情凝重,正欲开口,却见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跑来。
郭大婶本来在家里照顾丈夫,今日郭大伯异常难受,喂了几次药都不见好转,刚才还咳出了很多血,郭大婶被吓坏了,赶紧往村子里求救。
刚出家门,她远远地看到大家聚集在村长家里,便用尽最大的力气跑过去,唯恐多耽误一刻,丈夫就不行了。
“村长!村长!救救我丈夫吧!”郭大婶狼狈地冲进院子,一把向村长跪下,痛哭起来。
江微云见状赶忙过去扶着郭大婶,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郭大婶断断续续地说:“今天早上绣绣她爹比往常要咳得严重,后来竟然咳出了血,刚才有几口气已经喘不上来了,吃了药也没有用,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大家看着郭大婶哭成这样心里都不好过,可但凡家里有用得上的药,早就给了,眼下出村的路又被堵住了,去隔壁村请大夫的人也被隔在外面。
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一片沉默之中,沈言开了口:“我会些许医术,或许可以去看看。”
此话一出,不仅是江微云、孙换池,全村的人都看向了沈言,郭大婶噙着泪望去,那是个未曾见过的人,看穿着打扮像是个公子哥,他真的愿意救自己的丈夫吗?
这时村长先反应过来:“快快快!快领着钟大人去看看!”说罢一把扶起郭大婶,领着沈言便往绣绣家里赶。
沈言到绣绣家的时候,郭大伯正咳嗽得厉害,他拦下想进房间的人,只让郭大婶一人进去。
郭大婶进门便去替郭大伯顺气,边顺边说:“相公,这是城里来的大人,你的病有救了。”,她的手轻轻地抚在郭大伯的背上,想替他缓解一丝痛苦。
长年累病,郭大伯已经瘦得不成样了,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咳了好几声,才稳住身子,然后伸手递向沈言,虚弱地说:“有劳大夫了。”
沈言探了探他的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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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用指腹测了他身体几处的温度,问道:“咳嗽时肺部可有刺痛感?”
郭大伯的嘴唇没什么血色,是干裂着的,他正准备回答,郭大婶直接替他答了:“痛,他每次咳嗽肺部都会刺痛。”
虽然回答得艰难,但自从进了这个房间,郭大婶就再也没哭过。
“那手脚是否整天都会冰凉?”
“大部分时候是的。”
沈言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从腰间取下一块针布,抽出一根银针,扎进郭大伯的天突穴,稳了片刻又抽出两根银针,分别扎在定喘、膻中。
屋外面一大群人都在焦虑地等待着,江微云仔细地听着里面的动静,孙换池站在人群之外,目光时不时往屋里瞟去。
不一会儿,沈言一个人走了出来。
“大人,绣绣她爹怎么样了?”大家七嘴八舌地问。
沈言:“暂时扎针稳住了。”
“稳住了就好!”
“也不知道这个路要什么时候才能通,平常再怎么也得个十来天吧。”
“只有等天气好了我们自己去清理了,还能指望官府吗!”
沈言走出人群,脸上却没有一丝的放松。
江微云看着他,猜到情况已经很差了,她默默走到沈言身边,望向远方的山:“我伯父大概还有多久的时间?”
宣布一个人的死期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但此刻无医无药,沈言也无法回天。
“所剩时日无多了。”
“那你用银针拖着呢?”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再拖一段时间?郭大伯还没等到减税的那天!绣绣还没见到她父亲的最后一面!
“病已入肺腑,只怕也无济于事。”寥寥数字,沈言却觉得异常难开口。
不远处,孙换池把他们的话都听了进去,仅仅半天的时间,他好像到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世界,以前惯用的那套,在这个地方再也使不出来了。
出去唯一的路被堵住了,一时半会儿他们只能待在松罗村里。
沈言和孙换池被请到村长家里暂时住着,之后村长便带着村民们一起去清理被堵住的路,只留下他俩。
孙换池在屋里坐立难安,环视了原本就没什么东西的屋子好几圈,却看到沈言像没事人一样,他两步并三步地走到沈言面前:“你也太冷血了吧!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沈言:“急没有用。”
孙换池:“怎么没有用!你再去给郭大伯扎两针,或者去帮忙一起清理路面,都比坐在这里好吧!”说着就准备拉着沈言行动。
沈言依旧稳坐如山:“扎针作用有限。村里的人只有一部分去清理路面,证明并不是人越多越好,你我不善此事,去了只怕大家还得分精力照顾,反而添乱。”
“那我们就在这里干等着吗!”
“嗯。”
“我跟你真说不到一块儿去!”,沈言说的这些孙换池大概也清楚,但他没办法像他一样安静地待着,索性冲到院子里反反复复地兜起圈子。
不知道绕到第几圈,大门处传来哐哐的敲门声,江微云出现在了门口。
11. 被困
沈言和孙换池,一个在屋里,一个在院里,江微云敲了两声门便直接走进院子里。
她现在没功夫和他们绕圈子,索性直接问道:“你们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两人都是一顿沉默,既不能说是来寻矿的,也不能说是跟踪别人来的。
江微云继续道:“不管你们来干什么,现在应该也明白了,这里跟你们生活的地方是两个世界,也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她顿了一下,“松罗村已经够苦了,不该再承受任何苦难了。”
孙换池忽略了江微云的询问,反而道:“你把证据保存好,等路通了就立刻回澄阳交给我姐夫,再寻个好的大夫来,如果……”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江微云没接他的话,面色一片沉重。
孙换池发现阿江和钟峋好像都在审视自己,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不是,你们是什么意思啊?我说的哪里不对吗?怎么像看犯人那样看着我!”
江微云眉色微沉,比刚才更严肃了些:“他们把你们当救星,所以即便已经什么都不剩了,也要硬凑出来给你们,刚才我来的路上看到朱大婶在挨家问还有没有剩余的米和菜,说就算他们再怎么苦,也不能怠慢你们,如果你们的晚饭只有糙米和素菜,希望你们多担待些,这已经是松罗村最好的东西了。”
“你放心,这些天我就喝水度过!绝不会浪费松罗村一点粮食!”孙换池信誓旦旦地保证。
江微云与这两人都不过数面之缘,她看不出这两人的目的,担心他们的出现不是好事。
被动的时候时间就会过得很慢,江微云感觉快过去大半辈子了,其实也才酉时刚过。
朱大婶把做好的饭菜带到村长家时,只有沈言一个人在。
她边摆弄饭菜边说:“大人,我们村里没什么能招待大人的,只有些粗茶淡饭,委屈大人将就一下。”
沈言却没有动筷,他把朱大婶拿出来的饭又放回篮子里:“这些菜不该我们吃,劳烦大婶带去给清理路面的村民们吃吧。”
朱大婶以为沈言嫌弃,急忙解释:“他们用不着,吃点粗粮就能应付了,两位大人在澄阳吃惯了好的,给两位大人吃这些我们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沈言:“我常年经商在外,风餐露宿已经习惯了,对吃食并不在意,乡亲们干了一天的活儿,我却什么都没做,理应给他们吃。来到此处已是打扰,只需为我们提供平常的吃食就可以了。”
朱大婶见沈言这样说,心里更是把他当作一等一的大好人。
陆大人的亲朋好友都是体恤他们的好人,那陆大人也一定是个好官,他们说不定真的能等到减税那日了。
在村里的另一处,孙换池说自己坐不住要出去逛逛,一逛就逛到绣绣家。
江微云看见孙换池还以为他是闲着没事瞎逛,就没搭理他,毕竟他在陆府的时候天天瞎逛。
孙换池逛着逛着,就逛进了院子,再逛着,又逛到了江微云的身边。
脸皮厚的人,即便没人搭理,自己也能唱戏。
他来回几步,故意看了一眼江微云在做什么,最后故作神秘地在江微云耳边说:“我跟你说件重要的事。”
江微云看了他一眼,算是反应。
“那个钟峋,不是好人。”
江微云又看了他一眼,让他接着说。
“具体的事我一时间讲不清楚,总之我姐夫被他骗了,你千万要注意,他说什么都不要信,更不要把你手里的证据给他。”
污蔑人都这么敷衍吗?
虽然第一次见钟峋有点尴尬,但就今天的事来看,钟峋明显比孙换池靠谱。
她回道:“孙公子,你这样说我很难能相信你。”
孙换池眉毛一颤:“我都说得这么清楚了你怎么还不相信我!你想想钟峋他一个大富商来这里干嘛!他就是不怀好意!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骗大家!我们在陆府相处了这么久,我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我就是来阻止他的!”
江微云觉得刚才就不该问他,她敷衍道:“孙公子,你的提醒我记下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小心这个人的。”
江微云只想他赶紧离开,可孙换池还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效果,打算再多说几句,巩固一下阿江心里对钟峋的坏印象。
江微云见他还要开口,忙说自己还要整理下证据,请他先回去。
孙换池一听更想留下来:“整理证据那我帮你啊!到时候我在姐夫面前还能帮你说说话!”
江微云再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把他往门外推,边推边说:“不劳孙公子费心了!”
江微云拿到凭证后便通看了一遍,短短五年,税金越来越重,松罗村原来还算殷实的村子都成了如今这样,那其他的地方又会多惨?她不敢再想下去。
一更刚过,郭大伯又开始了绵长的咳嗽,江微云听着觉得难受,于是披上外衣去外面漫无目的地走着。
今夜有星,明日应当是个晴天,她的注意力不在路上,没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在往村长家的方向走,也没发现沈言就站在不远处,一直望着她。
江微云离沈言越来越近,可她依然没察觉到。
沈言叫了她一声:“江姑娘。”
没反应。
沈言又叫了一声。
还是没反应。
直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非常近了,江微云感觉到身前的阴影,她一下回过神来,可脚步却没止住,一个踉跄,往前方倒去。
还好她反应灵敏,一下扶住前面,稳住身形,没有摔到地上,等她松一口气,抬头一看,她怎么抓着沈言的手臂?
她尴尬收回手,诚挚地询问道:“我没看路,你也没看路吗?”
沈言:“…我叫了你好几声。”
江微云:“…大晚上不睡觉你在外面干嘛?”
不会是担心郭大伯所以打算再去看看他吧?
江微云立刻否了这个想法,钟峋白日愿意去施针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怎么可能大晚上的还能想到这茬?
沈言:“我怕郭大伯夜里难捱,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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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再为他施一次针,虽对病情无帮助,却能让他好睡一点。”
沈言说话的语调不急不缓,如风拂过,能从话音中听出一些关心。
江微云语气一改,眼里的不满也变成感激:“刚才大伯一直在咳嗽,你能去看看的话就太好了。”
虽不清楚钟峋的来历,但他能让郭大伯减少些许痛苦,那在这件事上她就会感谢他,至于其他的,眼下还被困在松罗村里,也没功夫细想了。
沈言微微点头,跟在她身后,片刻便到了绣绣家里。
这次施针的时间比上次短,江微云只在屋外站了一小会儿,郭大伯的咳嗽声便止住了,又过一小会儿,沈言出来了。
郭大婶已将沈言视作救星,对他不住地感激,非要送沈言出门,江微云让郭大婶早点休息,自己替她去送沈言。
短短的几十步路,江微云却走得异常得慢,每迈出一步都在思考该怎么开口请沈言后面都来替郭大伯施针。
按说吧,大晚上他都自己来了,后面应该也会来的,可别人也没明说,自己刚才还对人家语气这么差……
算了,此刻肯定是人命比脸面重要的,江微云正准备硬着头皮开口,沈言却先她一步:“这几天我都会来替郭大伯施针。”
沈言见江微云一路欲言又止,便猜到了她是想说这个事。
江微云不知道孙换池和沈言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她此刻却很难把沈言和道貌岸然联系到一起,他没必要在穷得不能再穷的松罗村扮演好人。
谁知这种想法还没持续一刻钟,她又听到沈言说:“松罗村的证据,能不能交给我?”
果然,对人的判断不能只通过一两件事。
她问沈言:“钟公子又不是朝廷命官,要证据来有什么用呢?”
沈言回答道:“陆玠并非可信之人,你们想通过他减税恐怕会失望,我认识可以为松罗村做主的人。”
这下江微云彻底说不出话了。
陆玠不可信,他才是可信的人,是这个意思吗?
“那陆大人如何不可信呢?”
“这个,我暂时还不能说。”沈言看向江微云,似乎想凭短短几个字说服她。
江微云今天听到了两次“不能说”,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可其中有多少为松罗村的真心呢?事关松罗村的命运,她一定要慎重。
不管如何,钟峋替郭大伯施针这事儿不假,江微云也是真的感激他:“钟公子放心,我会把证据保管好,然后交给合适的人。”
沈言其实没期待只此一说江微云便把证据交给他,他的本意是提醒她注意陆玠,话既出口,他也没过多停留。
江微云目送沈言消失在黑夜里,久久没回房里。
沈言说陆玠不可信,孙换池说沈言不可信,绣绣现下还在陆玠府上,江家的事也还没有眉目,等回到澄阳以后,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长夜难眠,江微云、沈言、孙换池都被困在一些思绪里,虽然他们的困惑不尽相同,但又交汇在了某些地方。
12. 泉中
澄阳,张府。
张世承一拳砸在桌上,桌面猛地一震,他青筋暴起,眼里全是狠色。
他盯着来人怒问道:“此言当真?陆玠真的收留了两个松罗村的人在府上?”
另一人站在远处,恭敬地回答:“确有此事。”
张世承直接破口大骂:“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以为自己来澄阳几年就能做澄阳的主了!他当他自己是个什么好东西吗!”
远处的人也跟着附和:“谁说不是呢,一个在澄阳毫无根基的人,竟然妄想越过大人,也不知道他怎么敢!大人,那陆玠不会真想替松罗村减税吧?”
张世承冷哼一声:“此事绝无可能,你再去监视着他,一举一动都来向我汇报。”
远处的人应了一声,退出书房。
待来人退下后,张世承立刻离开书房,很久之后来他到一个房间前,就像刚才那人对他一样恭敬,敲敲门,轻声道:“上使,我有要事要禀报。”
片刻后,房里传来一个清冷女声:
“进。”
张世承进去以后先拱手弯腰,然后才开口将刚才的事转述一遍,最后愤愤地说:“属下真的搞不懂这个陆玠,当初多次邀请他共谋大事他都拒绝,还当他是个什么正人君子呢,结果竟然私扣上缴的税银,现如今又把松罗村的两个人放在他府上,他难道不知道真要查这个事,他贪污的事也必定败露吗!”
听完张世承的一顿抱怨,清冷女声不急不慢地开口:“把人留在府上也许不是想帮人,而是杀人。”
“这……陆玠有这么狠吗?”张世承不可置信地问。
清冷女声:“敢自己贪污税银,就代表是个狠角色,你找个机会,再去拉拢他一番,告诉他我们能替他摆平贪污税银的事。”
“上使,我们有必要这样拉拢他吗?”
隔着屏风,张世承突然感受到一道冰冷的目光。
他慌忙认错:“是是是,属下这就去办。”
屏风内,红衣女子正在用花瓣?染着自己的指甲,有只手指老是染不好,她都试过好几次了。
指甲染不好还可以继续染,但人若是几次三番不识抬举,那就不用留着了。
让江微云没想到的是,沈言和孙换池这几日并没有给松罗村带来什么麻烦。
吃粗粮住草屋对他们来说好像平常事,沈言每天都会来替郭大伯诊脉,有时会替他扎针,孙换池偶尔会帮帮村子里的忙,他们在这里住得都十分自然。
孙换池是随遇而安,可他消失这几天孙和素却是急坏了。
孙换池来澄阳这么久,从来没有夜不归家过,澄阳大大小小的勾栏茶肆甚至是青楼孙和素都派人找过,就是找不到人。
孙换池在澄阳就孙和素一个亲人,若是他出了什么事,那她还有什么脸去见伯父伯母。
“多派些人手去城外找,每个村庄都挨着找一遍。”陆玠在院子里低声吩咐下人,交代完之后他才走进房间。
孙和素这些天忙里忙外地找人,操劳过度,现在正半倚在榻上,左手轻轻撑着头闭眼打盹。
陆玠拿起一件披风替她披上,孙和素顿时感觉被暖意包裹,一下睁开眼睛。
“怎么样?找到他了吗?”她的语气有些着急。
“你别担心,我派人去城外找了,换池不是没分寸的人,他不会有事的。”陆玠轻声安慰她。
孙和素满脸疲色,没有再说话,眉间还是止不住的担忧。
从小到大,因为孙换池不如弟弟孙建宇稳重好学,家里的人都偏爱孙建宇多些,只有孙和素会考虑孙换池会不会难过,在她心里孙换池和自己的亲弟弟没什么两样,自从她嫁人之后他们便鲜少见面,谁知这次好不容易重聚,却发生了这种事。
绣绣听说孙公子最近不见了,也在帮着府里的人寻找,她的身体还没大好,就和府里的下人一起在陆府周围寻找。
这次出府,她却听到市井之间都在讨论一件事:刚平定了淮夏的归平将军周来故,竟然是当年葬身火海的大皇子,一时之间街头巷尾都在重提当年宋贵妃被害的事。
虽说皇家传闻向来被百姓津津乐道,但此刻绣绣却没心情去打趣,她只想村子早日从深渊里解脱出来。
刚转过一个街角,绣绣蓦地感觉到心里一阵慌张,晕眩感直冲大脑,她有些撑不住身子,只能靠着墙角,大口喘着气。
陆府的下人见状赶紧来扶着她:“绣绣姑娘,你的身子还没好,要不还是回去歇着吧。”
大概是最近几日走动太大,绣绣感觉自己有些撑不下去了,抱歉地说给大家添麻烦了。
“说什么麻烦,你都帮我们找好几日了,我们该谢谢你才是。”
陆府的几个丫头奉命照顾绣绣和江微云,一来二去也和她俩熟悉起来,看绣绣身体有恙,其中一人便把绣绣送回了陆府。
躺上床后,绣绣心里的那股慌张却没停下来,听说村子的路又被山体滑坡给堵住了,不知道阿江姐姐有没有顺利拿到证据,也不知道爹娘怎么样了,这股不安在她心中蔓延,好一会儿才睡过去。
最近几日都放晴,山上也没那么危险了,沈言没忘记自己来这里的初衷,他问清去泉中山的路,打算上山一趟。
松罗村离泉中山还有段路,沈言打算早点去,晚上回来再替郭大伯把一次脉,一大早他就离开了村子。
接近午时沈言才走到山脚下,山间的杂树枝蜿蜒出来挡住前方的路,上山的路不太好走。
沈言折下身前挡路的树枝,转身对着不远处说:“上山的路崎岖,你们出来同行吧。”
不远处并没有什么反应。
沈言带上几分笑意:“在后面跟着不累吗?”
这时江微云再也忍不住了,剜旁边的孙换池一眼。
今日一大早这个人就跑来拉着自己说钟峋要去做坏事,他要带她亲眼看看,当场戳穿他。
于是她就被他拉着走了一大早的路,她几次想说话都被孙换池制止。
等到山脚下,江微云实在忍不住了,她想问孙换池,一个人去山上到底能做什么坏事?难道他要放火烧山吗!
还没等她问出口,孙换池就捂住她,生怕暴露了他们。
江微云虽然嘴被捂住,但眼睛还能骂人,两人你来我往地过招,弄出更大的响声。
就在这时,沈言走到他们面前。
六目相对,江微云挣脱孙换池,又瞪他一眼。
孙换池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沈言,决定先发制人,他指着沈言:“钟峋这下你没话说了吧,还不从实招来!”
沈言四平八稳地问:“招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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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松罗村的目的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这里干嘛,我是想抓你个现行之前才没戳穿你!”
“我是来找矿山的。”沈言根本就没掩饰。
孙换池也没去细想,只大获全胜般地看着江微云:“你看!他承认了!”
什么山?
江微云觉得遇见他们之后老是发生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听说过钟峋是矿商,但是找矿山来这里干嘛?
她想了又想,最后试探地询问:“你觉得……这里有矿山?”
这里都穷成什么样了!要是有矿山还等得到他来发现?松罗村的人不早就发现了?
沈言之前不知道松罗村的情况,所以没法判断,只能自己走一趟,他在松罗村的这些天也得出差不多的结论:
泉中山不会是一座矿山。
但本着眼见为实,他还是选择走一趟。
“是陆大人告诉我的,松罗村周围的泉中山是一座矿山。”沈言说完,看向孙换池。
“你胡说什么!就算真的有矿山,我姐夫为什么要告诉你这种事?”孙换池觉得沈言是无话可说开始胡言乱语了。
“我家有冶炼矿石的场地人力,为了和我合作。”
有问有答。
……
“走吧,回去了。”江微云说,人被坑一次,就不能再被坑第二次。
“等等,万一真的有矿呢!”孙换池这下却不愿意走了。
矿山又不能变出来,他姐夫有什么必要大老远的骗钟峋来这里一趟?说不定就是有,姐夫单纯是想和钟峋合作呢?
“那你自己去找吧,我先回去了。”江微云转身就准备回松罗村。
矿可能在孙换池的脑子里。
孙换池立刻张开双手拦在她前面:“你得留下来做个见证啊!要是真的有矿那就证明我姐夫说得不错,这个钟峋还是个坏人。”
“就算真的有,那也是陆大人想和他合作,他怎么就成坏人了?”江微云不知道孙换池对钟峋的敌意来自哪里,就这些天钟峋为郭大伯看病这事,她觉得这个人还不错。
孙换池轻声在江微云耳边说:“有些事我现在不方便告诉你,但我真的有证据。”
“孙公子…我对你的证据没有兴趣,你能不能让我先回去……”
“不行,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人证,你不能走。”孙换池死活不让江微云先回去。
沈言在一旁看着他们拉扯,等到胜负已分,他才开口:“走吧,一起上山看看。”
接下来的大半天,他们绕着泉中山整整一圈,从山底到山顶,又从山顶再下来。
别说矿,除了满山的树其他什么都没有发现,还好山脚下有条溪流,能让他们暂时休息一下,喝口水。
孙换池狠狠地往脸上泼两把水,看向沈言:“你没说谎?真是我姐夫告诉你的?”
沈言:“嗯。”
江微云被折腾一天,不想再多费口舌,喝两口水就往回走,孙换池在后面一直叫她,她理都没理。
“阿江你走慢点啊,前面路不好走。”
“阿江我这里还有点吃的你要不要?”
快二更天他们才回到松罗村。
孙换池一到村里就立刻躺下,沈言说再去看看郭大伯,和江微云一起往绣绣家里走去。
13. 对峙
江微云一路没说话,脸上浓浓的倦色。
沈言略带歉意地说:“江姑娘,今日连累你了。”
看看,人和人之间的区别。
江微云微微摇头:“我不是生你的气,你也是遭受了无妄之灾。”
该怪的人,现下只怕已经开始做梦了。
沈言却说:“这不算什么,孙公子也是心系他姐夫。”
“那你呢?之前你告诉我陆大人不可信是因为这个事吗?”江微云问。
“不完全是,还有其他事。”说完这句,沈言却没继续往下说。
江微云心想他们三个就该抓一起,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这样她就知道该相信谁了。
沈言去给郭大伯把脉,江微云依旧等在门口,只是这次,沈言很久才出来。
刚走出屋子,沈言就看到江微云还在等着,他看了一眼外面,示意她出去说。
村子里的人都睡下了,夜里的风全打在他俩身上,这次江微云没有先问。
沈言好一会儿才开口:“郭老伯的病原本不是什么大病,但是日子拖得久了又没及时治疗……”
他缓了缓,最终还是说出口:“恐怕就是这两日了。”
江微云静静地看着脚下,很久之后她呢喃道:“为什么会有人活得这么艰难呢…”语气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不是你的错。”沈言安慰她。
“我没有怪自己,只是觉得人生无论怎样都会有遗憾。”
“遗憾不能避免,但求心安。”
这一夜江微云一直没合眼,深夜时分,她听到了郭大婶的哭叫声,从最初的一点声音,到后来越来越大。
她走到门外,想推门进去,可最后还是没有推开那扇门。
郭大婶的哭声持续了很久,不一会儿,村子里的人陆续地闻声而来,沈言和孙换池站在人群里,低头沉默着。
大家站在夜色之中,默默地送郭大伯最后一程。
直到破晓,天边出现第一缕霞光,是放晴的迹象,可死去的人却再也感受不到了。
原本人去世应该放置在灵堂七日,等灵魂回到家中探望后再下葬,可郭大婶说她丈夫在松罗村活了一辈子,不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第三日便将郭大伯下葬了。
村里的人帮忙做了一块墓碑,就立在松罗村后面的山上。
郭大婶用手擦拭着墓碑,她哑着嗓子问:“阿江姑娘,绣绣她在澄阳真的无恙吗?”
江微云有力地回答她:“大婶你放心吧,绣绣在陆府很安全。”,现在对于郭大婶来说,绣绣就是她的一切了。
郭大婶的眼里又湿润不少:“劳烦阿江姑娘一件事,回到澄阳以后暂时不要把她爹的事告诉她。”
江微云点点头,她原本也没打算告诉绣绣,至少,等减税的事有些眉目吧。
出村的路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第二日一早,江微云、沈言、孙换池一同别过松罗村,就着沈言来时的马车,往澄阳驶去。
陆府大部分下人都出去找孙换池了,书房内,陆玠暼了暼刚收到的请帖,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片刻后他只身出了府,前往澄阳最大的酒楼,聚风雪。
陆玠来到请帖上写的房间,门口已经守着一人,见陆玠已至,那人推开房门,躬身道:“陆大人,我家大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陆玠没理会他,径直走进房间里。
张世承看到陆玠进来,倒了杯酒,推到他身前:“陆大人,最近忙坏了吧。”
陆玠没接下酒,只问:“张大人这是何意?”
张世承早已习惯了陆玠的做派,他自己举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说道:“听说府上的孙公子失踪多日了,还未找到。”
“少年贪玩,不劳张大人费心。”
张世承也不绕弯子了:“陆玠,我早就跟你说过,只要你肯为我所用,金银财富肯定是享之不尽的,别说找个人,就是蚂蚁我都能给你找出来。”
陆玠:“张大人找我来就是想说这个?”
张世承一下站起身来:“陆玠!你以为你做了些什么事没人知道吗!你去结交钟峋就算了,留着松罗村的人在你府上到底想干嘛!你知不知道你贪污的税银还是我替你遮掩下来的!我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你机会,你别不识好歹。”
“那就劳烦张大人继续替我遮掩了,我若出事,张大人只怕也不能独善其身。”陆玠眼中厌恶之意已十分明显。
“你!”
这些年无论自己怎么拉拢收买陆玠都没用,原本还只当他是个蠢货,没想到蠢货是想自己独吞税银。
可他陆玠哪有这个本事能只手遮天,等朝廷查到税款不对,他才知道原来是陆玠动了手脚,要不是主上反应快找了个替罪羊,只怕澄阳立刻就会被查出来。
张世承盯着陆玠:“这次就是你最后的机会,你若还冥顽不灵,不光是你,你的家人只怕也会被连累。”
直到这时,陆玠才把目光移到张世承身上:“你可以试试。”说完便转身离开。
张世承被陆玠气得不轻,一把捏碎面前的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
这时,内间又传出那晚的清冷女声:“他和松罗村的人,都不用留着了。”
澄阳的城门像是分界点,进城以后江微云觉得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的繁华热闹,让她生出一些不适。
马车还未行驶多远,锦簇便赶到车外大喊:“公子!公子!我是锦簇!我有要事禀告!”他一边大叫一边跟着马车跑。
沈言听到锦簇的声音,正准备下车,却被孙换池拦住:“哎,你不许走!你和我去陆府对峙!”
沈言:“可以,但容我先听发生了何事。”
孙换池打量着他,仿佛害怕他下车就直接跑了,好不容易才撩开帘子让他下车,但还是牢牢地盯着他。
沈言刚下车,锦簇连忙跑到沈言跟前,然后小声地跟他说了周来故就是大皇子的事。
八卦传闻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才几天,街上已经听不到有人在说了。
沈言闻言,眉头一抬,眼中尽是不可思议,孙换池看他表情不怎么好,还以为他想逃跑,又催了他两声。
沈言强压下心里的惊讶,吩咐了锦簇两句,才和江微云孙换池一起去往陆府。
他们来到陆府时,门外没有一个下人,一路往里,直到内院都没看到一个人影。
孙换池正打算去孙和素的院子看看,却被江微云拦下:“不用去了。”
陆玠回来了,正在不远处打量着他们三人。
孙换池大步走到陆玠跟前:“姐夫,府里的人呢?”
陆玠:“都去找你了。”
孙换池:……
找我需要这么大的阵仗吗?
“姐夫,钟峋说是你告诉他松罗村……”
“去书房说。”陆玠打断他。
江微云猜他们之间会有一场长话要谈,主动说:“我先去看看绣绣。”然后就往之前住的院子走去。
到了书房,孙换池又迫不及待地开口问:“姐夫,是你跟钟峋说松罗村有矿山的吗?”
陆玠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却问了他另一个不相关的:“你从宿平迁到凛褚有多久了?”
“啊?也没多久吧,怎么了?”孙换池虽然不明白陆玠的意思,但还是回答了。
“和素还在找你,你去给她报个平安。”
孙换池:“平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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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时候都能报,可是这个事很急啊!姐夫你知不知道松罗村……”
“你先出去吧。”
陆玠是铁了心不让孙换池参与进来。
孙换池当然不愿意就这样离开,可他不走陆玠就不开口,这么僵持了许久,孙换池才悻悻地离开。
不让我再里面听我就在外面听。
等他刚出书房,陆玠的侍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公子,走吧,去给夫人报平安。”
孙换池:“……哦。”
书房里只剩下两人,沈言抬头打量一眼那副斋匾,率先发声:“松罗村没有矿山。”
陆玠:“没有矿山,却有大人真正想要的东西。”说完,他走到沈言身前拱手一拜:
“参见监察令大人。”
另一面绣绣正在院子里帮忙修剪花草,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阿江姑娘你可算回来了,你都不知道绣绣姑娘有多担心你。”陆府的下人看阿江回来了,和她打招呼。
“是啊,大半个月不见了。”江微云回道。
绣绣转身一看,江微云果然出现在了院子里,她双眼一润,传达出心里的感激。
和陆府的下人打了声招呼,江微云便和绣绣走进房间,门刚关上绣绣就连忙问:“阿江姐姐怎么样?证据带回来了吗?”
“嗯,都带回来了。”
“那我们赶紧去交给陆大人吧。”说着绣绣便要出门。
江微云拦住她:“绣绣,先不急,这次还发生些其他事。”
接下来她把沈言、孙换池的事告诉了绣绣,隐去了有关郭大伯的部分,说完这些天发生的事,江微云补充道:“所以证据最好别贸然交出去。”
绣绣听完后一阵沉默,她在陆府待了这么久,并没觉得陆大人是坏人,如果连陆大人都不可信的话,那整个澄阳还有能替他们做主的人吗?
江微云安慰她:“也许事情没有那么糟,搞清楚陆大人为什么要骗钟峋去松罗村,我们就能分辨出他到底可不可信了。”
也许等他们谈完,就知道结果了。
等是等到了,不过等到的却是孙换池。
“孙公子,你怎么来了?”绣绣主动问,“听说你在村里的时候帮了不少的忙,多谢公子了。”
江微云特意交代过不要说郭大伯的事,此刻面对这位松罗村的姑娘,孙换池又多了一些怜惜之情,他冲绣绣笑了笑:“你这么说就客气了,是我受了松罗村的照顾。”
江微云看到他出现在这里,就知道他没被邀请到书房的谈话中,叹了口气:“还说待会儿去问问你呢。”
孙换池这时却说出一句她意想不到的话:“如果我把我知道的事告诉你,你能把你的事也告诉我吗?”
“我有什么事可以告诉你的?”江微云没懂他的意思。
“你知道的所有事。”
江微云和绣绣对视一眼,若有所思。
该不该相信孙换池呢?这人表面吊儿郎当的,其实心思细腻,为人嘛,也没当初想的那么坏。
最后江微云说:“你先说来听听。”
孙换池:“没问题,为了表示诚意,我先说吧。”接下来他把钟峋的手下夜探陆府的事告诉了她们。
“原来那晚的人是钟峋的手下。”难怪孙换池对钟峋这么有敌意。
江微云又想到她投出去的那块小石子:“那你之前接近我和绣绣也在怀疑我们吗?”
“怀疑过。”孙换池摸了摸鼻子,“毕竟两个年轻姑娘嘛…”
“还有呢?”江微云问。
“没了,我就知道这么多。”孙换池答。
……
“该你说了。”孙换池提醒她。
14. 入局
江微云和绣绣对视一眼,然后给自己寻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把钟峋在松罗村要证据的事告诉了孙换池。
孙换池听完,惊得眼睛都睁大不少:“所以钟峋告诉你不要相信我姐夫,让你把证据给他?”
江微云点点头:“嗯。”
“这个钟峋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孙换池综合两人的消息,得出结论。
“他看起来要比你姐夫好一点。”江微云就事论事地说,“你对你姐夫了解得多吗?”
孙换池“当然了”马上就要说出口,他却看到绣绣的眼神。
其实他和陆玠并没有过多的接触,之前相信他是因着堂姐的原因,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孙换池并不了解。
以前他也看到过城外有人被拦着,官兵解释说那是来城里闹事的刁民,如果他们的遭遇都像松罗村一样,那姐夫为什么不管呢?
而且他为什么要骗钟峋说泉中山是矿山?
最后他只能实话实说:“我和他接触不多,不够了解。”
三人皆是一阵叹息。
“你能猜到陆玠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哪吗?”江微云问。
“我才来多久,怎么可能知道。”孙换池摇摇头。
话刚说完,孙换池却突然想起什么:“我知道一个地方可能会有线索!万宁寺!”
万灵寺是澄阳最大的一座寺庙,他来澄阳这些天,陪陆玠孙和素去了万灵寺两次,可每次上完香以后陆玠都会单独离开一段时间。
孙换池曾经问过孙和素原因,原来陆玠和万宁寺的方丈是忘年交,他在万宁寺还有间禅房,用于谈论佛经。
“我现在就去万宁寺!”孙换池一定要知道陆玠在做什么,堂姐嫁给了怎样的人。
“我和你一起去,两人行动更方便些。”江微云说。
绣绣身体还没大好,她便留在陆府里等他们。
沈言走出书房时天色已晚,下人引着他往府外走去,直到快出陆府,他突然对引路的下人说:“我与阿江姑娘相识,有些话要对她说,劳烦引路。”
到江微云住的院子时,下人却告诉他阿江姑娘不久前和孙公子一起出去了。
沈言一怔,又问:“那绣绣姑娘在吗?”
“绣绣姑娘也不在,她刚才陪小容一起出门买东西去了。”
万宁寺就在澄阳城里,从陆府快马加鞭过去只需要小半个时辰。江微云和孙换池一路奔驰,在闭寺之前终于赶到寺里。
他们特意绕开了方丈,去找的万宁寺都监一果大师。
去找一个知道陆玠的禅房在哪里,但又和陆玠不太熟的人,这样最稳妥。
发现一果大师的身影后江微云便躲了起来,孙换池一个人迎上去和他打招呼。
“大师,几日不见,可还安好?”
一果大师见过孙换池和陆玠夫妇一起来上香,知道他的身份,向他行一礼:“原来是孙公子,老衲一切都好,只是今日这么晚了,孙公子一个人来寺里有什么事吗?”
孙换池:“大师是这样,上次我们来上香之后,我姐夫的贴身玉佩就不见了,我们遍寻府上都不曾找到,姐夫今日突然回想起上香那日他在寺里的禅房更过衣,特让我来看看是不是掉禅房里了。”
“如此那老衲便领孙公子去禅房看看吧。”一果大师不疑有他,便将孙换池一路引去陆玠的禅房。
到禅房后孙换池又说:“我知道大师事务繁多,找玉佩就不劳烦大师了,我自己来就行了。”
这个时辰要晚修即将开始,孙换池这话表现得佛意十足。
一果大师又向他行了个佛礼,离开禅房。
一果大师走远之后江微云才进入禅房里,顺便肯定了孙换池刚才的人模狗样。
禅房不大,只有一席铺地软塌,榻上放置着一方小桌,桌子上一个香炉,几个茶杯,软塌对面供奉着一座佛像,两人一左一右,不一会儿就搜得差不多了。
江微云环视整个房间一圈,只觉得一样东西有些突兀。
正对房门的斋匾,上面写着“月迷津渡”。
上句在陆玠的书房里。
孙换池的目光也落到这块牌匾上,两人相看一眼,孙换池一个翻身跃上房梁,将斋匾给取了下来。
就外观来看,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牌匾,也没有什么机关的痕迹。
孙换池把牌匾里里外外摸了一遍,还是很普通。
他又“咚咚”地敲两下。
空心的。
江微云冲他一笑:“看看机关在哪里,牌匾都在这里了打开只是时间问题。”
“嗯。”孙换池回答着,站起身来拿起牌匾一把就往地上砸去,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这一砸着实吓到了江微云,他们还在万宁寺呢,这动静也太大了!
“你要干嘛!”
孙换池却不当回事:“放心吧,这里没人,和尚们都去晚修了。”
就像孙换池所说,这个房间就像被屏蔽在万宁寺之外,如此大的响声都没引起一点注意。
地上,被摔成两半的斋匾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本黑色鱼鳞册。
江微云拿起册子,就着软塌翻开它。
册子的开头记录着:
越和二十六年澄阳各地丁钱粮征册
落霞镇
户名:赵双
田亩:八顷
等则:上等
应纳银:三十两
羡余:三两
……
户名:李有福
田亩:六顷
等则:中等
应纳银:二十二两
羡余:二两
……
礼朝的纳税制度是,完成朝廷定额后可留用本地,但所有用在本州的银额需得一一记录,剩下的得存封在库银之中。
按礼朝的赋税制度来算,这份税本里应缴之额倒是对的上,可是羡余却有很大的问题。
因为澄阳是连接凛褚北方的富庶之地,落霞县又是澄阳数一数二富庶的地方,不可能羡余只有这么一点,恐怕这里面有不少的水分。
这些羡余的数目,只需拿去和本地的钱粮薄、仓谷册等一一比对,就能知道水分有多少。
但即便是一眼看过去,都可知上面所记载的羡余数目极为刺眼。
这是一本陆玠贪污的证据。
从这个账本记录的来看,陆玠这些年将应上缴朝廷的部分克扣了不少下来。
越和二十六年是陆玠来澄阳的第一年,几年以来他的贪污证据都躺在江微云和孙换池面前。
孙换池从打开账本的那一刻他的脸色就不太好,粗略看完整个账本之后,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这鱼鳞册的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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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都有陆玠的官印和签字,证据确凿。
他现在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堂姐应该怎么办?
江微云心中也不免惊讶,从她接触陆玠以来,他的种种行为都没有给江微云“坏人”的感觉,难道是她忽略了什么地方?
“遭了!绣绣!”
陆玠已经知道自己把证据带回来了,那陆府还安全吗?
江微云冲出禅房,用尽最快的速度穿出万宁寺,往陆府赶。
她在郭大伯的墓前向郭大婶保证过绣绣会安全回家的,如果绣绣出了什么事,那她此生恐怕都会难安。
孙换池迟疑片刻,一把拿起账本一起冲出房门。
孙和素已经好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了,今日好不容易找到孙换池,她才放下心中的大石,终于安心地睡了会儿。
可是她醒来以后却发现府里就剩她一个人了,陆玠孙换池不知道去了哪里,就连阿江姑娘和绣绣姑娘也没在院子里,她正打算差下人来问问,一道疾风带来两个身影。
“堂姐!你看到绣绣了吗?”孙换池还没站稳便开口问。
孙和素被吓得发簪一晃,她勉强镇定下来,可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阿江姑娘会和换池一起这么着急出现,还在找绣绣姑娘。
江微云此刻也来不及解释了:“陆夫人,院里的人说绣绣和小容一起出去买东西了,可这么久过去了她们都还没回来,你知道她们去买什么了吗?”
孙和素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努力地回想:“府里并没有什么需要买的东西。”
她看孙换池和江微云的神情不对,宽慰他们道:“你们别着急,绣绣姑娘是有分寸的人,我派人出去找找。”
江微云又问:“陆大人在吗?”
孙和素摇摇头:“我醒来以后便没看到夫君了。”
江微云没再问什么,转身离开了院子。
孙换池正准备一起出去,被孙和素拉住手臂:“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孙换池看着从小疼爱自己的堂姐,心里难受得紧。
陆玠瞒上欺下死不足惜,可堂姐该怎么办呢?
孙换池眼眸垂敛,看着孙和素一字一句认真地说:“姐,你永远都是我最亲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你的。”
说完他挣开孙和素的手,向府外跑去。
澄阳的夜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可每一个行人都不是绣绣,江微云从熙熙攘攘找到门可罗雀,依然没有绣绣的身影。
不一会儿,她和孙换池碰头了。
“怎么样找到没?!”
他们是分两个方向去找的,他们碰头就代表陆府周围都被他们找遍了。
绣绣出去也只会在陆府周围活动,她平常会去的地方江微云都去找过了。
孙换池喘着气说:“再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澄阳南富北贫,他们一人往北一人往南,江微云一路往北边走去,直到城门口。
她第一次遇到绣绣和松罗村的人就是在这里,“澄阳城”三个大字就像一道分割线,城内生城外死。
夜色沉沉,江微云放慢脚步,将后背留给不远处一直跟着她的人。
之前在人多的地方江微云没办法确定是不是被跟踪了,然而人一少,跟踪的痕迹就再清晰不过了。
如果对方的目的是杀她,那这里就是最佳地点。
15. 试路
江微云除了陆府的人之外没接触过其他什么人,为何会有人跟踪她?
是跟踪还是要直接动手?
城门附近是开阔地带,很容易下手,她刻意慢下来就是想看看对方的目的。
如果只是想跟踪她,那她恐怕无暇顾及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找到绣绣。
就在她打算往回走时,一个身影从远处的二楼腾空跃下,来到她身前,手持长剑,挡住去路。
这样的话,就是要命了。
江微云看着黑衣人:“请问我哪里惹到阁下了?”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黑衣人说完便横举起手中的剑,向她刺来。
无论是从速度、身法、还是力量来看。
黑衣人的功夫都很一般。
也对,杀手无寸铁的松罗村人,哪里用得着高手呢。
江微云站在原地没动,长剑即将刺进她身体时,她两只手指轻轻夹住剑尖,挡住攻势,然后向黑衣人挑眉一笑。
黑衣人没料到这一遭,他猛地抽回剑,往后面退了好几步。
站稳之后,黑衣人眼睛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他双手握紧剑柄,又向江微云刺去。
江微云凌空后退的同时拔下簪子,直直向黑衣人射去,簪子被横剑挡住,发出“铮”的一声。
下一瞬间,江微云的身影像疾风般掠来,把黑衣人一脚踢倒在地。
三招之内,胜负已分。
黑衣人已然明白自己不是江微云的对手。
“下次换个厉害点的来,滚。”此时江微云心系绣绣,没空管他。
黑衣人没再多逗留,立刻起身逃走。
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以后,江微云往城南走去。
城南是富庶的地方,夜浓之时,正是一些地方开门做生意的时候。
沿着两条街道转了一圈,江微云没发现绣绣的身影,烟花之地,乌烟瘴气的,她没有过多停留。
又走了一段路,聚风雪出现在江微云眼前,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她觉得绣绣都不会出现在这里,于是没有打算进去。
可她才走出几步,楼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阿江姐姐!我在这里!”
江微云一回头,绣绣正在聚风雪二楼一个窗户前向她挥手。
江微云和孙换池去万宁寺以后,绣绣本来没打算出府,可小容找到自己,说她今天有些不舒服,想让绣绣陪她去药铺抓点药。
自从来到陆府以后,绣绣一直承蒙很多人关照,听说小容不舒服她便立刻答应了。
陪小容抓完药,小容又说想去不远处买点吃食,让绣绣在药铺门口等着她,可是等了很久,绣绣都没等到小容。
绣绣没去过小容说的吃食铺子,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摸索着找过去。
她走进一家店铺看了看,没有小容的身影,又走出来,刚走下最后一步阶梯,一只冷箭“嗖”地向她射来,对准她的心口。
分寸之间,冷箭被凌空飞来的笛子打偏方向,擦过绣绣耳边,直直射入店铺门口的柱子里。
绣绣一声尖叫,立刻躲到柱子后面,身体不住地发抖。
她等了片刻,没有箭再射过来,反而是远处有隐约急促逃跑的声音,同时,一个脚步声越来越清晰。
“请问你是绣绣姑娘吗?”
绣绣抬头望去,是一个高大挺拔的公子。
“我是阿江姑娘的朋友,叫钟峋。”
江微云走进聚风雪最好的房间,有四个人出现在她面前。
钟峋在不奇怪,陆玠在也勉强吧,可绣绣怎么也在这里?
而且刚才还在和她一起找人的孙换池,此刻正大摇大摆地坐在软塌上又算什么?
江微云把绣绣拉到一旁低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在这里?”
绣绣把刚才的事对江微云说了一遍,她被沈言带到聚风雪不久后陆玠便赶到了这里。
“那孙换池怎么也在?”
“我当然是一路找来找到他们的!”孙换池弯眼一笑,替绣绣回答了这个问题。
“既然人都没事了为什么不回陆府呢?”江微云又问。
沈言:“陆府有耳目,不方便讲话。”
那位小容,只怕再也不会回陆府了。
江微云打量一圈屋子里的人,沈言从容淡定,孙换池吊儿郎当,绣绣有些腼腆。
她看向陆玠:“陆大人,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陆玠没回应她,反而看向沈言,得到沈言的示意后,陆玠开始说起他来澄阳以后的事。
越和二十六年,陆玠奉命升迁澄阳任知州,可他来后不久就发现,澄阳有很大的问题。
首先是百姓纳税,城中的人纳税金额与朝廷要求的别无二致,可城外的人,却需要交远多于正常税额的钱。
他去问张世承,张世承说因为陆玠刚来不懂这个地方,后来他懂了,是张世承在吸整个澄阳的血。
几年来,他尝试过用各种方法向上级向朝廷上奏,但从来都是石沉大海,这半年来他甚至发现那些经常来城门口闹事的村民,有些已经被抓起来暗中杀害了。
最后陆玠明白了,只靠自己是动不了张世承的,要借力。
想借力就得先把力量引到澄阳来,今年的春税就是机会。
张世承虽然压迫百姓,却不敢私扣该上交的春税,若是春税出了问题,那凛褚定会派人来查。
礼朝盛行暗中查探,有足够的证据再在台面上走过流程便可结案。
陆玠利用自己的职权暗中转移了一部分春税,还做出了一本假账,就藏在他经常去的万宁寺的禅房的斋匾里。
为的就是等人发现。
他以为这样以身试路总能有些效果,可夏至的时候,凛褚传来的却是京中有人贪污税银。
这一举动不但没能搬倒张世承,大抵还连累了凛褚里无辜的人,陆玠正寻求破解之法时,却发现斋匾里的假账被人动了。
这不久,监察令沈言便暗中来了澄阳。
陆玠说到“监察令沈言”时,江微云孙换池和绣绣直接愣在原地,面面相觑,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看向沈言。
礼朝设监察司监察百官,监察令乃检察司之首,而当朝的监察令沈言,放在历任监察令中都是独一无二的。
其一,他是沈贵妃的侄子,老曲成侯的孙子,爵位的继承者。
其二,他从小便在宫里长大。
与绣绣不同的是,孙换池和江微云实打实地和沈言相处过大半个月,说他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他们还信,说他是百官之上的监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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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孙换池脑海里突然闪过什么,一拍大腿:“所以姐夫你不管城门口那些人是怕害了他们?”
陆玠:“不错,他们进城以后反而危险。”
所以绣绣和江微云偷偷进城找到他,他便让她们先住在他的府上,会安全一些。
“那你是如何得知钟…沈大人身份的?”孙换池一个问题问了两次才磕磕巴巴地问完。
“科举那年入正兴殿时见过一面。”
如果不是之前见过,沈言是很难相信陆玠的说辞的,因为他的这个身份做得很严。
首先真的有扬昌的年轻矿商公子叫钟峋,而且他近日也真的出了门说要去澄阳寻找好茶。
所以他把陆玠进入正兴殿所有细节都问了一遍。
严丝合缝。
“所以你从看到钟…沈大人那一刻就知道他是来查税银的,所以才骗他去松罗村,为的就是让他看到真实的澄阳是什么样的?”孙换池感觉他把整个事情都连在一起了。
“嗯。”
“那万宁寺的账本…?”
“谁会把真正的账本放在那种地方?”陆玠这一问,让在场的两个人都有些脸红。
“最后一个问题。”这时一直沉默的沈言开了口:“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这些话他之前在陆玠的书房便听了一次,符合逻辑,但却缺少证据,即便是阿江手里松罗村的证据也说明不了幕后的主使到底是他还是张世承。
沈言从书房出来以后,决定告诉阿江他的真实身份以及他来澄阳的原因,希望阿江能把她手里松罗村的证据交给他。
可他去晚了一步。
同样晚一步的还有陆玠,下人把阿江绣绣的情况跟陆玠说了以后,他回想起张世承的话,意识到她们会有危险,便立即派人四下寻找,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沈言。
正是他的提醒,沈言才能及时救下绣绣,这也是陆玠能站在这里的原因。
可这些都不能当作证据。
“如果沈大人能控制住澄阳,我可以说出被我藏起来的部分春税的地方。”
此话一出,大家心里都松了口气。
陆玠应该是可信的。
江微云此刻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江远州会被冤入狱,等澄阳事了,想来江家也就无事了。
这晚,房间里的对话持续了很久,直到街上的更夫敲响第四次竹梆子,聚风雪的蜡烛才全部熄灭。
第二天一早,澄阳衙门传来一个惊世骇俗的消息:扬昌来的富商并不是真正的扬昌富商,他是当朝监察令沈言沈大人,特意暗中巡查澄阳的。
众衙役被惊得瞌睡都没了,但他们不知道真假,又找不到地方证实,只能翘首以盼新的消息。
守城门的差事他们都做过,城外是什么情况他们心里也清楚,可自己一介衙役又能改变什么呢?况且他们的老小身家都在澄阳,难道自己还能去以卵击石不成?
就是这样安慰着自己,大家这些年也这么过下来了。
辰时刚过,陆玠来到澄阳官府通传圣旨:“监察令沈言,代天巡查,已至澄阳,即日起接手澄阳大小事宜,各官各部需全力配合,如朕亲临,不得有误。”
众人连忙跪成一片,磕头接旨,边磕边想:澄阳怕是要变天了。
16. 重回
监察令钦至,澄阳所有官员恭立于官府大堂,静待训诫。
沈言身穿暗红金丝祥云官服高坐堂上,目光扫过堂下的每一个人。
张世承和陆玠并列站在首位,张世承饶是再蠢,此刻也猜到监察令暗访澄阳的目的。
整整一刻钟,沈言都未曾开口说话,张世承主动上示:“沈大人,澄阳所有官员均已到场,不知大人可有示下?”
“下站官员,谁监管澄阳税收?”沈言只是平常发问,但堂下却像是有千斤重压似的,一片沉重。
张世承一个凌厉的眼神,下方一个官员走上前:“下官陶恒,税收监管是下官的职务。”
沈言:“澄阳的一切税收,可有异常?”
陶恒答得斩钉截铁:“回大人,税收并无异常。”
沈言继续发问:“为何城门之外拦着人不让入城?”
陶恒眼光闪躲地看前方一眼,这才回答:“只是些琐碎小事,因那些刁民不服官府处理,便每日在城门口聚众闹事。”
沈言的语气立刻变冷:“陶大人觉得交纳八成税收只是琐碎小事?”
陶恒一听这话双腿便开始发抖,他战战兢兢道:“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下官从来不知澄阳有交纳八成税收这种事啊!大人若是不信可以随意去问城中任意人家,绝无此事!”
“本官没问你城中之事,我问的是城外的税收。”
一片肃杀之意在堂下传开,好几个经不住事的已然汗流浃背。
这时张世承接过话:“大人,城外的村庄也是按律征收税款,下官负责监管澄阳,并未有丝毫的不妥啊。”
“是吗?”
沈言将松罗村交税的返凭从衣袖中抽出,甩到张世承的脚下:“每张凭证上都有官印,你好好看看上面可有不妥之处。”
张世承捡起地上的凭证一看,瞳孔骤变。
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的监察令大人会在意不知名村落里的税收,甚至连证据都有了。
他堪堪地翻完所有凭证,吸了一大口冷气,反手甩在陶恒面前:“陶恒!你该当何罪!”
陶恒的脸色比纸还惨白,整个人跪倒在地,全身不停地发抖,断断续续地说:“下…下官…下官…”
他磕磕巴巴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脸色煞白,嘴却闭得很紧。
只怕是已被人拿捏住,在大堂上问不出其他的了。
更可怕的是,在场的大部分人应该都脱不了干系。
沈言起身下令:“犯官陶恒,欺下瞒上,鱼肉百姓,剥去官服,打入大牢,等待后续审问。”
陶恒任凭衙役将他扣下,没有开口喊冤,直到被拖下去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看向张世承:“张大人!张大人!救救下官啊!”
张世承看向沈言,沈言倒未作出什么反应,他心里暗自松一口气,凑上去请罪,说自己疏于管理,导致手下犯下这等大罪,他却浑然不知等等。
现下还没有证据,暂时动不了张世承,沈言只敲打了张世承两句,便未深究他的过错。
沈言接着下令:“即日起,澄阳所有地方税收均按律征收,开城放人,设专处登记核实,将这些年多收之税悉数退回。”
此言一出,陆玠首先躬身领命,张世承弯腰的时候瞟过陆玠,眼里是藏不住的杀意。
众官退下之后,官府后院传来一阵脚步声,锦簇穿过后花园走进东院的房间。
“世子,人都安排好了,看守陶恒的全是自己人,您放心吧。”
沈言看向陆玠:“张世承是皇帝亲封的转运使,抓捕他还得确凿的证据。”
陆玠:“下官明白,如今敲山震虎,且看他下一步怎么行动。”
沈言:“你克扣的春税现在何处?现在交出来,我会为你上书说明缘由。”
陆玠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下一个地址,将纸交给沈言。
沈言拿起纸一看。
松罗村,泉中山。
的确是个好地方。
任张世承想破脑袋都不会想到,陆玠把税银放在他们最看不起的地方。
张世承一出官府便立刻回府,他清退身边的下人,独自往内院走去,某间房内,已有人等他多时。
进入房间以后,张世承立刻向屏风跪下:“属下接连办事不力,属下该死。”
比起刚才面对沈言,此刻他面对的人才像是他真正害怕的人。
“刺杀松罗村的人失败,我还没上报给大人,那个女的不一定是松罗村的人。”
听到屏风后的女子这样说,张世承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
“上使,那接下来我们应该如何行动?”
接下来的话却又吓得张世承心惊胆战。
“大人的新命令,务必让沈言死在澄阳。”
“什么?!”张世承脚底生出一阵寒意:“可…可沈言他毕竟是监察令啊。”
“又不是你杀的,你慌什么。”女声倒是很平静,“杀沈言的是陆玠,到时候你拿下陆玠给朝廷一个说法,你不还是澄阳转运使。”
听到这里,张世承也心头一狠,陆玠三番四次坏他好事,他早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至于沈言,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那他就只有死了。
这夜雾浓,紧紧地压在澄阳上方,任谁都看不出明早会不会是艳阳天。
多年重压一朝解脱,这几日澄阳十里八村的人都来官府外排起长队,想要回这些年都血汗钱。
绣绣和江微云一大早就等在孙和素的院子里,打算拜谢孙和素以后便立刻回到村子里。
孙和素知道她们迫不及待想回村,只说让她们以后常来澄阳,便派马车送她们回去。
绣绣和江微云刚坐上马车,她们身后又跟上来一个人。
“孙换池,我们是要回家,你来干嘛?”江微云问。
“我去松罗村玩啊!”孙换池想都没想就回答,“绣绣,你欢迎我去吗?”
“当然欢迎,孙公子什么时候来我们都欢迎。”绣绣对着孙换池甜甜一笑。
“嗯。”孙换池满意地笑了笑,推开窗户,微微掀起帘子,初阳碎碎地洒进马车。
心随境变,绣绣此刻是由衷地开心,也有心情看看澄阳的景色了,孙换池不停地跟她介绍着这是哪那是哪。
江微云嫌孙换池吵,但看绣绣这么开心也没阻止他,不知行驶到哪里时,马车里突然安静下来,江微云斜眼看向孙换池,他的目光正盯着街上的一个人。
江微云不解,也把目光投过去,一位红衣女子正在一间铺子里挑选饰品,她拿起一根簪子细看片刻,又拿起另一根对比起来。
江微云见过这个姑娘一次,是张世承的女儿张满月。
孙换池感叹:“可惜张姑娘了,她生性腼腆,以后没有张世承的庇佑,只怕日子会很难过。”
“生性腼腆?”江微云看那姑娘的神情举止不像是生性腼腆的人。
“可不是吗,上次再在自己家遇到我都不敢正眼看我。”
“也许只是单纯不想呢?”
“啧,我说你这个人……”
绣绣看江微云孙换池快吵起来了,立刻站出来打圆场:“堂姐、孙公子你们别吵了,你们看那里的糖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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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真啊。”
“绣绣你喜欢啊?我去买给你!”孙换池立刻准备下车。
绣绣连忙拦着他:“不不不,看看就好了。”
……
马车一路由南到北,最后驶出澄阳城。
回村的路上她们看到很多人都在往澄阳赶,想来都是去一个地方,等回到松罗村,竟然一个人都没遇到,只怕也是前去官府登记返税了。
绣绣一路小跑,她这次出门实在太久了,不过还好,终于实现了对爹爹的承诺。
孙换池和江微云互看一眼,双双沉默,跟在绣绣身后陪她往家里走去。
绣绣小跑着进家门,第一眼就看到她娘,她正准备开口叫人,再一眼,她瞟到屋中间的桌上,静静地立着一块牌位。
牌位还是崭新的,她临走前跟牌位上的人说过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可他却走在了时间前面。
绣绣转眼看向她娘,郭大婶眼眶立刻红起来,瞬间,绣绣就像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重重地跪倒在地,眼泪夺眶而出。
这些年的赋税之难虽得以结束,可她的爹爹却再也回不来了。
郭大婶红着眼眶去搀扶女儿,可怎么都扶不起来,绣绣边哭边向她爹的牌位爬过去,双手紧紧握住崭新的牌位,痛哭起来。
她甚至连爹爹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至亲死别,江微云和孙换池能做的就只有默默陪伴,苦尽之后是更大的痛苦,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不知过了多久,绣绣的最后一滴眼泪流干之后,她沙哑着问:“娘,我爹葬在哪里的?带我去看看他。”
郭大婶扶起她,将她带去村后郭大伯的墓碑,刚走到墓前,绣绣眼眶又湿润起来。
即使已经长眠于大地,她还是能感受到父亲就在她的身边。
最后那段日子,郭大伯已经形如枯枝,可绣绣此刻回想起的父亲,却是一边背着自己一边采茶的宽厚背影,她整个人缩靠在墓碑上,低声抽泣着,想再次感受那种温暖。
绣绣想单独陪会儿父亲,江微云和孙换池便先下山去了,他们都明白,赋税之伤,或可治愈,但死别之憾,今生都无法弥补了。
两人走在空荡荡的村里,但和上次的感觉却有些不同。
“你来松罗村就是特意陪绣绣的吗?”江微云和孙换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也不全是,还想看看大家。”孙换池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乱划。
“看不出来,你还挺正义的。”江微云揶揄他。
“你看不出来的事多了!沈言是监察令你不也没看出来,你以前没少呛人家吧。”
……
这话孙换池说出来江微云都觉得好笑:“我什么时候呛他了!明明是你一直不相信人家吧!又在颠倒黑白!”
而且以后应该都见不到沈言了,就算说了几句不客气的话,他不能还特意来寻仇吧。
“无妨。”
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孙换池江微云却像后背中箭,按道理来说,他们应该转过身去和沈言打声招呼,并且感谢他的不计较,但此刻两人的脚偏偏连在了地上,挪不开。
江微云向孙换池使了好几个眼色,他才慢慢地转身对着沈言假笑:“沈大人,你怎么会来此?”
沈言向他们缓步走来:“陆大人将春税暂放泉中山,我来取回,押送回京。”
沈言带官兵取回税银,路经松罗村时不经意地往村里望去,一男一女正在村口漫步,他转身对锦簇说:“你先带队,我稍后赶来。”
时隔多日,他们三人又聚在松罗村。
17. 惊变
听到泉中山,孙换池和江微云都在沉默中惊讶一下,不愧是以身入局的陆玠。
“绣绣姑娘已经回家了吗?”沈言开口问。
孙换池:“在陪郭大伯。”
三人相看无言,心里都一阵惋惜,虽然他们来到村子时郭大伯已经油尽灯枯,可绣绣却连她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未曾得见,怎么能不遗憾呢。
“你们今后有何打算?”沈言问。
“我就老样子啊,吃吃喝喝。”孙换池似乎根本就没有打算。
“我应该要回家了。”江微云说。
因着村子里的人一开始也不认识江微云,郭大婶便称江微云是她们的远房亲戚,那日在城门偶遇绣绣,才会帮她。
她们父辈感情深厚,但阿江的父母已年迈不能远行,这次是听闻伯父病重才特意赶来探望的。
她说要回家,倒也合理。
“大人应该也快离开澄阳了吧?”江微云主动问。
虽然张世承还没落网,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将陶恒和税银带回京城。
“嗯。”沈言轻声点头,“税银事关重大,我原本只打算进来看一眼,现在也看过了,就先行一步了。”
短暂的交谈,沈言便往泉中山赶去。
江微云和孙换池坐在村口的长椅上,偶尔感受微风,偶尔闲聊两句,江微云想等税银运出澄阳,她也该回江家了。
午后易困倦,孙换池眼皮耷拉了几次,他正准备好好睡上一觉,眼前却被重重一晃,全身汗毛竖立。
有大批的人,正悄悄地经过松罗村,往某个方向赶去。
这个方向,也是泉中山的方向。
那些人虽故意隐藏身形,但毕竟人数众多,经过时,江微云和孙换池表面各自打盹,实则都感受到一股紧张的氛围。
像被周围重重地包裹起来,无处可寻,但又动弹不得,好一会儿这种紧张感才消失。
那些人恐怕比刚才沈言带去运输税银的要多出不少。
孙换池睁开眼:“阿江,我先回澄阳了,你们今天在村里待好别乱跑,跟村里的人都说一声。”
泉中山离松罗村还有段路,村子应该是安全的,他要赶紧回澄阳搬救兵。
孙换池马车都不乘了,直接把车辆一解套,骑着马便往城里赶去。
目送孙换池离开,江微云整理一下坐皱的衣裙,叹一口气,往泉中山的方向看去。
泉中山山势险峻,山里有很多自然天成的山洞,有些更是蜿蜒向里宛如迷宫,沈言按着陆玠给到地图,费了大半日才找到藏税银的洞口,又往里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在漆黑的深山之中找到缺少的税银。
这一路下来,大家都已经疲惫不堪,等税银终于装载好,锦簇忍不住感叹:“这个陆大人可真是个狠人,他到底是怎么把这么多税银运到这里来的啊!”
沈言:“让大家稍作休息,出去之后务必警惕起来。”
不知为何,沈言想起他第一次来泉中山时的场景。那时孙换池为了证明山上有矿,非要拉着他们到处找,把整个泉中山都转了一遍才肯作罢。
也许是从小养成的习惯,那时候虽然被动,但他却没什么惧意,可今日,他总有些隐隐的不安。
看到世子眉宇间的担忧,锦簇有些不解:“世子,税银都找到了,您还在担心什么?”
沈言:“张世承还未被捕。”
锦簇:“这不迟早的事吗!等税银到京,世子去面圣,哪还需要什么……”
“慎言。”沈言打断他。
锦簇知道自己说错话,立刻找补:“属下的意思是……证据迟早会找到的。”
休息好后,沈言下令道:“出发吧。”
此刻出发,只怕也要深夜才能回到澄阳。
有了来时的经验,回去的路好走不少,不一会儿整个队伍便下到山脚。
天色已黑,沈言命人点起火把,一行人在黑夜中缓慢前进。
簌簌的风刮过树木,发出沙沙的暗响,远处传来几声凄凉婉转的鸣叫声,这一段路是开在树林之中的,为首的黑衣女子已在林中等候沈言多时。
沈言骑马走在队伍的前方,锦簇紧随其后,从走进这片林子时,沈言便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凛冽。
前行到某一处时,一片树叶缓缓落下,飘到沈言的马前。
“停下,小心!”
沈言叫住前进的队伍。
话音刚落,“嗖嗖”声由远及近,一片箭雨向他们射来。
“啊——”
押送税银的官兵都还没反应过来,便有不少人中箭倒下,沈言拔出佩剑,斜身跃下马背,剑锋一挽,斩落一支向马车射来的箭矢。
众人边挡边撤,缓缓撤到装税银的箱子之后,远处的箭雨依旧没有停下。
为首的黑衣女子看官兵已经死伤过半,开口下令:“冲!”
一时之间,四面八方的杀手持利刃,向他们涌过来。
这些杀手是有备而来,官兵们又先折损了大半,抵抗起来非常吃力,刀剑声和尖叫声碰撞在一起,血腥味立刻传开。
林子里撕杀成一片,惊起林中飞鸟,一个杀手趁着沈言转身的功夫,举起手里的弯刀就向他后背砍去。
弯刀离沈言只有半尺之时,他身子一侧,避过刀锋,与黑衣人擦肩的瞬间,旋转剑锋,抹过黑衣人的脖子。
沈言执剑时,身上的温润感变成了锋利的杀意。
几招之后,他发觉这场刺杀来得不寻常。
明明税银近在眼前,这群黑衣人却没什么靠近的意思,反而都冲着他来,他们不像来劫税银的,更像是来取他性命的。
官兵们以税银为中心围成一个圈保护税银,可大部分杀手都是冲着沈言去的。
面对层层包围,沈言凌空一跃,挣出包围,所过之处,血光飞溅。
沈言的剑虽狠,但这些杀手就像不要命似的涌向他,击退一拨另一拨立刻接上,当下旁人都无暇支援沈言,他只得双手横剑抵挡,一只脚后退半步顶住。
沈言后背露出来的那一瞬,一直未动的黑衣女子终于拔出剑。
她先是划出一道剑气,紧接飞跃而起,向沈言砍去。
沈言能感受到后背有人向他袭来,但此刻身前还在被牵制着,无暇分身,就在他以为后背的剑将落下时,耳边响起“当”的一声。
是两把剑碰撞发出的声音。
锦簇此时刚解决了两人,看到沈言被围攻,立刻向压制沈言的几人砍去。
沈言顺势摆脱身前的杀手,转身望去。
确有一个黑衣女子举着剑向他的后背砍来,可却被另一把剑挡下,剑光闪烁,反射出一双熟悉的眼睛。
江微云左手挽剑横挡,两把剑锋相抵,迸发出浓浓的杀气,黑衣女子看自己的必杀一击被眼前这个人化解,眼里寒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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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
相持片刻,江微云压过对方的剑,将她逼退几步,接着身体凌空一转,退回到沈言身边。
眼神交汇的那一刻,她眉目轻扬:“谢谢呢?”
沈言神情一滞,还来不及有所反应,身旁的杀手又涌了上来。
一击不成,杀手们的优势没有继续扩大,相反在江微云的帮助下,守着税银的官兵还杀出了气势。
黑衣女子没在沈言和江微云手下讨到好,出招更加狠辣,连砍好几个官兵,树林之中,血光冲天。
就在这时,树林的另一端传来一声马蹄,点点光亮若隐若现。
黑衣女子正和沈言缠斗在一起,一支幻影镖从侧方飞来,穿过人群,划过她的脖子。
“沈大人,这可得算我们两个一起打败的啊!”
孙换池刚赶到,使出一只幻影镖后便加入战场。
黑衣女子咬牙看着赶来的孙换池,她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救沈言。
下一刻。
无数的火把照亮了整片树林。
”杀!!”
援兵已经赶到林中。
此起彼伏的马蹄声让黑衣女子清醒过来,今日她是杀不成沈言了。
沈言看到孙换池,又看到增援的官兵,瞬间便明白过来,大声下令:“要活的!”
赶来增援的官兵们立刻将杀手们围了起来,里外合击,形式瞬间反转。
黑衣女子想不通自己的计划是怎么泄露的,这些援兵又为什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电光火石之间,她做出了决定。
“撤!”
众杀手听到命令也不再恋战,边打边退,一番厮杀以后,黑衣女子带着少数几个杀手冲出重围,逃向远处。
锦簇领着官兵请示:“世子要追吗?”
沈言:“穷寇莫追,先清点死伤人数,把税银运回澄阳。”
大局已定,孙换池咧嘴擦去脸上的污渍,走到沈言旁边:“沈大人,这下你可得好好谢谢我。”
沈言点点头:“多谢。”
沈言嘴上说着多谢,眼里却看向别处。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远处的树下,江微云正靠着一棵树,木木地看着官兵清理现场。
孙换池还当她是一场恶战后的不适,一边拍手鼓掌一边朝江微云走过去:“啧啧啧,失敬失敬,原来是文武双全的江女侠啊。”
江微云没理会他的揶揄,她心知肚明这一路她并非没有破绽,孙换池沈言甚至陆玠都对她的身份有所怀疑。
只是出于一些原因,大家都没有深入追究。
“江女侠,你这武功师承何门啊?我看飒得很,我能不能也去学学。”
江微云还是没说话,她在回想,不断地回想。
今日这些杀手,和那日城门刺杀她的,是一个路子。
而且刚才和黑衣女子过招的时候,她有一种似有若无的熟悉感,难道她们在哪里见过?
“阿江姑娘,你还好吗?”沈言看她一直没说话,询问道。
“好。”,江微云把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思绪却还没回来。
“肯定是打累了,走走走,回去休息了。”孙换池随手就把剑插进剑鞘之内,准备撤退。
“咣”一声,江微云眼前一晃。
“我见过那个黑衣女子!”
见过她拿簪子的手势,和今日拿剑一模一样。
18. 夜闯
“啊?”孙换池张大嘴巴,沈言也看向江微云,等着后话。
“她拿剑的姿势与常人不同,回松罗村那日,我在马车上看到张满月也是用这种姿势拿起的簪子。”
说完,她就着孙换池手里的剑握了上去。
普通人拿剑都是四指并拢,拇指围成一圈,固定剑柄。
刚才那个黑衣女子拿剑是用拇指向上,食指向下,剩下三指微分,有点像吹笛子的姿势。
江微云两次见过张满月拿簪子,分别是在张府张满月被孙换池撞倒时和今日城外挑选簪子时,和黑衣女子皆是同一种姿势。
如果是别人还能说是巧合,可那人偏偏又是张满月…
沈言看着江微云握剑的手势,表情凝重。
孙换池愤愤道:“这个张满月!怎么这么能装!果然不能小瞧任何一个女的。”,早上他还在担心她的后路呢,结果人家哪里需要他担心。
事到如今,江微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之前探过张府,张世承的房间和书房没问题,我在想,也许我忽略了其他的地方。”
探过张府…
沈言和孙换池今日不知道多少次相看无言。
“我有个想法,或许可以试试…”江微云说。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城门外一人正在急切地敲着门,他身旁还有几人,身形都很狼狈。
张满月没顾得上脖子的伤口,击杀沈言不成,得立刻回到城里和主上取得联系,尽早确定下一步动作。
敲了好几声都不见接应的人前来,张满月握紧手指,感到不妙。
突然,城内一阵脚步声向城门方传来,从声响判断,应该来了很多人,张满月一个眼神,几人立刻退到城门附近的隐蔽处。
片刻后,城门缓缓打开,一列列官兵往城门两侧跑去,火把点燃澄阳的一隅。
不久之后,押送税银的马车缓缓出现,驶入城中,税银进城以后,三层木栅栏落在城之外,将城门围得水泄不通。
“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好好守着城门,谨防有人混入城门。”
为首的官兵在城门处反复巡查,顺便敲打几句站岗的士兵们。
这样一来,即使张满月有内应,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她进城了。
冷风中,守城的官兵心里都在埋怨:到底是哪个家伙大半夜不睡觉要进澄阳啊?连累你爷爷们都没法睡,要是真被抓到了,让你知道大半夜不睡觉的后果。
远处,张满月眼看睁睁着税银进城,而后城门又增加层层把守,此刻只怕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无奈之下,只能下令先撤。
没能等到张满月,张世承此刻在大厅中焦急地来回踱步,身上再也没有澄阳转运使的威仪。
亥时末,他派出去接应的人才回到张府。
“怎么就你回来了?小姐呢!”张世承直接冲了上去。
来者往前一跪:“回大人,属下到城门时,城门已经被大批官兵把守住了,小姐……小姐那面……恐怕……”
话还没说完,张世承直接瘫坐到地上。
完了。
他早就劝说过张满月不要自己出手,可张满月却说刺杀沈言是大人下达的死令,必须全力出击。
肯定是刺杀失败了,说不定张满月已经被沈言抓住,下一个恐怕就该轮到自己了。
“大人,小姐应该已经逃脱了,这么守住城门就是为了抓她的。”
此刻张世承已经完全慌了手脚,还是经过提醒才反应过来,“你说的对,此刻……一定不能乱了手脚…”
张世承就这么坐在地上,反复呢喃,他早就已经六神无主,丝毫没有注意到屋顶还有人在注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张世承看似凌厉,实则外强中干,反而是张满月,才像是暗中操控一切的人。
江微云轻轻一跃,消失在前院,片刻后探进了张满月的房间。
烷桌香炉,镜台挂画,这外间和普通的大家闺秀的房间没什么差别。
帐幔轻轻拂动,江微云打量一圈,往里间走去。
里间的布局却有些不同。
一般高门小姐都睡架子床,可这里只有一张宽塌,塌前是一方矮桌,桌上的花瓶里还插着一枝玉簪花,塌后是一排多屏浅色刺绣屏风。
透过屏风,墙上有什么东西隐约可见。
江微云把其中一扇屏风拉开,浑身不禁抖了抖。
接着,她把整排屏风都移开,后面的墙展现出了原本的样子:
一墙的簪子,密密麻麻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不同的材质,不同的样式,不同的颜色,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墙上。
女子喜簪是常事,可这一墙少说有上百支簪子,未免也太多了吧。
而且这些簪子又用屏风挡住,恐怕并不是用做装饰,更像是一种收藏。
江微云从左边第一根簪子开始,每一根都取下来细细打量。
这些簪子没有什么共通处。
直到她伸手去拿第五列第六排的挽月木簪时,取不下来。
这根簪子放眼整片墙壁再普通不过了,也不知有何玄机在里面。
江微云略加思索,手轻轻往里一带,可以移动。
接着她加大力气将簪子往里旋转。
簪子垂直于地面那一刻,这片墙发出“吱——”的一声,往两边移出几寸,露出一个通往地下的阶梯通道。
江微云拿出火折子,顺着阶梯慢慢往下走去。
这段路并不长,半柱香的功夫便到了底,江微云望向前方,一片漆黑的空间在地下散发着冷意。
举着火折子往前走了几步,江微云看到一根直径约六尺的石柱,撑起整个暗室。
整个暗室除了这根石柱,没有其他的东西,江微云转了两圈,又把注意力放回石柱上。
石柱上面覆盖着一些纹路,由于火折子照亮的范围有限,无法看完整纹路的分布,整体扫过一遍后,感觉像是某种动物的图案。
她轻轻将手抚上石柱,顺着纹路慢慢移动,直到摸到某个地方,有轻轻的凹陷感,拉远一看,原来那块凹陷感正好是在那个动物的右眼部分。
江微云轻轻按压一下那块凹陷,石柱内部传来机关转动的声音。
“咔哒。”
右眼整个凹陷了进去,另一部分不知从哪里延伸出来,一个暗格呈现在江微云眼前,暗格里,有本织锦册。
江微云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就是她在澄阳遍寻不到的东西。
江微云恨不得立刻将那织锦册拿出来,但最后,还是忍住了直接伸手去拿,这个石柱只怕还有问题。
她举起火折子绕了好几圈,经过某一处时,眼里反射进一道细细的碎光。
沿着光看过去,在册子的下方,有一条极细的银线,只怕是什么承压类的机关。
江微云没有取出册子,而是就着暗格,轻轻掀开其中一页,几个熟悉的村子、熟悉的名字出现在上面。
这页的内容和陆玠假造的差不多,记录着去年某段时间从各处收来的税款,但同时还记录了打点各级的银钱。
翻到松罗村的时候,江微云把这上面记录的每一年交纳的税额与她在凭证上看过的一一比对,丝毫不差。
这是本记录完整的账本,也是张世承的罪证。
眼下已经丑时末,张世承在地上呆坐很久以后终于下定决心:“先隐瞒这次行动失败,天亮之后立刻派人伪装出城,务必和小姐取得联系,再进行下一步行动。”
“恐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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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世承身旁的人还没应下,一个冷冷的声音回答了他。
紧接着,江微云一步一步从远处走出来,走到张世承面前。
“你是谁?”张世承立刻从地上挣扎起来,面露凶色。
可笑,明明害了那么多人,却连他们的样子都不知道。
张世承旁边的手下却眼里一惊,这是那日他暗杀的女子。
“送你上路的人。”说完江微云从腰间间掏出一个信号弹,抛向天空。
“砰!”
一朵烟花炸在张府的上空,张世承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出原形,几步退到手下身后,抖着手指向江微云:“把她杀了!”
张世承的手下立刻冲向江微云,一掌向她辟去。
烟火升空的同时,张府外,陆玠一声令下:“撞开张府!拿下张世承!”
脚步声和盔甲声瞬间交杂,张府大门顷刻之间便被撞开,陆玠一扫张府内的雕花影壁,指挥官兵们冲了进去。
这突如其来的嘈杂声,让张世承的脸变得铁青,他再也顾不上江微云,转身就跑。
这时,屋顶两个身影腾空而下。
孙换池凌空对着张世承的背部一脚,将他踢倒在地。
今夜发生的事没一件是在张世承的预料之内的,他手脚并用地往前爬着,还在幻想能逃出生天。
孙换池一脚踩在张世承背上,略带挑衅地说:“张大人,你这府上的好茶居然是人血泡出来的,你真该死啊。”
另一边,张世承手下的掌风扫到江微云身前,却被沈言稳稳接住。
沈言反手发力,将眼前的人逼退几步。
江微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大批的官兵已经冲了过来,不费什么力气便将张世承和他手下制住。
张世承看清来人时,发疯似的向他扑去:“陆玠!你这是什么意思!本官是皇帝亲命的澄阳转运使!官阶在你之上!谁给你的胆子敢动本官!”
陆玠平稳地走到张世承身边:“你私自提税,欺压澄阳多年,今日落网,是天理难容。”
“证据呢!拿出证据来!”
张世承几乎快冲到了陆玠面前,撕心裂肺地问。
“证据不就在张小姐的房里吗。”,江微云替陆玠回答了他,“石柱里的账本,全是你这些年的罪行。”
“那都是陆玠陷害我的!沈大人!都是陆玠陷害我的啊!”
张世承已经全然不顾逻辑,继续胡乱攀咬陆玠。
沈言看他已经说不出其他话,下令道:“将他们待下去,好生看管。”
张世承看沈言并不理他,疯得更厉害了:“沈言!你无权处置我!我是皇帝亲封的澄阳转运使!”
“沈大人!你听我解释……”
直到被拖出张府,他都还在不停地挣扎。
大局已定,官兵开始排查张府的每一处,上次江微云混进来的时候,这里是澄阳的名利场,此刻却已被重兵把守,明日一早,张世承私自提高税、收欺压百姓的事就会传便全城。
按理说,陶恒落网,江远州就足够出狱了,在澄阳的这些日子,她也没和张世承结过怨。
可她忘不了郭大伯是怎么去世的,忘不了松罗村的人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她到澄阳的第一站就是松罗村,若不是偶遇到绣绣他们,恐怕自己也没那么顺利替江远州洗清嫌疑。
或许这便是命中注定,她要亲手将张世承送上审判台。
江微云心里想着其他事,没留意周围,等她回过神来,沈言正站在她身前。
“阿江姑娘,你还好吗?”
江微云愣了愣:“啊,我挺好的…”,她发现孙换池和陆玠都在不远处等着她,等着最重要的东西。
“哦,证据就在张满月的房间里,我带你们去。”
19. 告别
今晚这出,是他们在城外的时候江微云提出来的。
刚经历过一场撕杀,在场的人都憋着一口气,想把张世承张满月一网打尽。
江微云分析:“我觉得这个黑衣女人很大概率是张满月,如果是她的话,那我想张府最有问题的地方就是她的房间,现在她已经受伤逃走了,如果我们能把她和张世承隔开,我想再去张府她的房间探探,说不定会有收获。”
根据锦簇的调查,张世承和张满月是七年前来到澄阳的,也就是说他们的根基并不在这里,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恐怕不会放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我觉得今晚就是好机会,税银进城后你们立刻带人守在张府外面,如果我能在里面找到证据,就发信号给你们,你们再带兵冲进来。”
沈言略抬眼眸,似乎不是很赞成:“此举甚险。”
江微云:“张满月行动失败,今天应该是他们最松懈的一天,此举虽险,机会却也最大。”
这时一直沉默的孙换池道:“我觉得可行,沈大人立刻派人去守住城门,张府就由我去吧。”
“不妥。”江微云说。
“我们要做最坏的打算,要是找不到任何证据还不幸被抓了,你的身份会让张世承对陆大人发难。”
同样的道理,沈言也不合适,所以在场的就只有她能去做这件事。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让一个姑娘独自涉险他们实在做不出来这种事。
“怎么?你们还担心我吗?”江微云轻轻一笑,试图缓解一下气氛。
沈言和孙换池都没说话。
江微云想了想,换了一套说辞:“我永远都忘不了张世承把松罗村害得有多惨,如今搬倒他的机会就在眼前,沈大人、孙公子,请你们一定要帮我。”
想坐实张世承的罪证,这个险非冒不可。
片刻以后沈言开口:“那你以自身安全为重,若是有异,立刻撤退,我会安排人在屋顶接应你。”
江微云点点头,如此,夜探张府便被敲定下来。
张世承被抓后,江微云带沈言他们来到张满月的房间。
看到一墙的簪子,众人都忍不住打起哆嗦。
孙换池凄凄道:“好…多…簪…子。”
江微云走到那根挽月木簪前,往里一转,一条通道出现在众人面前。
“下去以后不要轻举妄动,账本下面有一根细银线,轻易拿起账本恐怕会有机关。”说完,江微云第一个往下走去,众人跟在她身后一起走向暗室。
探完一圈暗室,证据已是实打实的交给沈言,只剩下该怎么拿出来这个问题。
一行人进去又退出,在张满月的房里开始商讨解决的办法。
“啪。”
孙换池放下手里的茶杯,提出第十六种解决方法:“我们把这个房间拆了。”
陆玠沈言都没说话,只用眼神否了他。
看到他提出的绝妙的办法被否了,孙换池当场就发作起来:“哎,那你们倒是说个方法出来啊!”
江微云想,事到如今,剩下的就交给他们解决吧。于是便在孙换池提出第十七种方法时,退出人群,离开了房间。
沈言余光看到江微云离开的背影,他没阻止她,只是脸上浮现出一起别样的情绪。
“沈大人!你到底想出来办法没有啊!”
孙换池接连被否已经生怨,就等着沈言提出个办法来狠狠否决他。
沈言:“并未。”
孙换池:……
江微云走出张府时,隐约听到一声打更声,她抬头看向夜空,感觉和在松罗村看到的一样美。
辰时雾散,绣绣今日早早就起了床,她记得爹爹生前最喜欢吃她做的烙饼,就做了些给他带去,没想到等她到爹爹的坟前时,已经有人在了。
“阿江姐姐。”绣绣看着父亲墓前的背影,打了声招呼。
江微云正在烧金银纸,看到绣绣,侧身给她让了个位置出来。
“阿江姐姐,你怎么这么早就来这里了?”
江微云递给绣绣一叠金银纸,开口道:“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澄阳事了,凛褚很快就会得到消息,她得回去了。
“绣绣,谢谢你这段时间一直相信我,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对我而言你我已是朋友,在临走前我应该把我来澄阳的原因告诉你。”
日渐破雾,江微云把税银被查出有问题、江家被封、江远州入狱以及她来澄阳以后的所有事都告诉了绣绣。
说完这些后,天边已有一缕日光。
绣绣从听到江微云说她是丞相的女儿开始,就已经睁大了眼睛,再听说后来沈言被刺杀、夜探张府的事,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直到确定江微云是完好无损的在自己面前,她的心才放下。
沉默良久,绣绣问出她心里最想问的问题:“阿江姐姐,以后你还会再来吗?”
“你是丞相的千金,必定见识过人,可你还没见过松罗村之前的样子,还没看过漫山茶花开的美景。”
绣绣顿了一下:“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江微云眉眼弯了弯:“一定会的,等下次我再来,松罗村肯定已经像以前一样美了。”
而她,应该也已经离开江家了。
忙活一夜后,沈言他们成功拿到了张满月房间里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在,这件事便可盖棺定论,最后处理完一件事,沈言就打算回凛褚了。
官府。
沈言还是坐在高位,陆玠还是站在下方首位,可是张世承那个位置上却空无一人。
澄阳的大小官员,大部分都跪在下方,瑟瑟发抖。
沈言:“可知为何让你们下跪?”
怎会不知呢?因为他们都是帮着张世承提税欺民的人,那本证据上记录的所有澄阳官员都跪在堂下了。
陆玠往后一暼,辛复低垂着头,面上似乎还有一丝不甘。
察觉到陆玠的目光,他抬起头望去,自嘲一笑,仿佛在跟陆玠说:恭喜你,你赢了。
他的眼中有不甘,有懊恼,却唯独没有悔意,死不悔改。
无论他们是何反应,事到如今都不能抹去他们的罪行,沈言将判令扔到地上,宣判道:“下跪官员,皆涉及协助张世承提税欺民,全部入狱,押回凛褚,如若不从实招来,按重罪处。”
令落命定,无论那些人有何说辞,都难逃审判。
此令一下,缠绕着澄阳多年的噩梦终于全部结束。
陆玠又忙了半日,才处理好后续事宜回到府上,刚进院子,一个身影便向他扑来,紧紧抱住他。
突然的亲近,让陆玠身体僵了僵,他正欲开口说话,却发现孙和素在他怀里低声抽泣起来。
陆玠轻叹口气,轻轻拂着她的背,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这几日孙换池和陆玠行踪都过于奇怪,孙和素今日好不容易抓住回家的孙换池,威逼利诱,又说要将他送回凛褚,这才知道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一想到陆玠长久以来的隐忍,孙和素泪水就不住地往下掉,她哽咽道:“为什么…这么多事都不告诉我……”
一直以来她都不清楚她在陆玠心里到底是什么角色,今日她一定要问个清楚。
陆玠一只手轻拍着孙和素,另一只搂在她腰间,嘴角贴在她的耳边:“怕你担心我,怕你终日不安。”
“怕我担心…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做这么危险的事?”孙和素边哭边问。
陆玠声音沉沉:“有些事总需要人去做的,而且不是你让我去做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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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什么时候?”
就是在陆玠刚到澄阳后不久,那时他发现张世承在整个澄阳遮天蔽日,尝试过很多的方法都没有效果,有一晚他心里苦闷,在家里酗酒。
孙和素看他喝得醉醺醺的,怕他身子受损,就劝他少喝些:“夫君,这世上有那么多事可以做,为什么非要醉酒呢?”
陆玠放下酒杯,看向孙和素:“那若是我想做的事十分艰难,甚至会连累到家人呢?”
孙和素当时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只是凭着本心说:“夫君不要害怕艰难,更别怕牵连到我,无论什么事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的。”
就是这句话,让陆玠撑了这么多年。
“问你呢,我什么时候说的?”孙和素在他怀里轻嗔。
陆玠一只手抚过孙和素额前的碎发,将她轻轻抱起,朝着房间走去。
“说过的,你忘了。”
几日的变动,澄阳官府慢慢稳定下来,沈言在离开之前收到了陆府的请帖,说是澄阳凛褚相距千里,请他在离开前一叙。
这日,沈言忙完公务,直接和陆玠一起去了陆府。
孙和素将宴席设在后院园子的凉亭中,今日来的人不多,将宴席设在此处更像是友人的聚会。
路过陆府的后园时,沈言赞许道:“上次来时未曾细看,贵府的园艺布局可谓精湛。”
陆玠:“下官平日忙于公务,多亏了和素打理家里。”
孙和素听到陆玠夸自己,没有说话,脸色微红。
“堂姐,我回来了!”
孙换池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今日一大早孙和素便让孙换池去松罗村将阿江和绣绣接到府上。
若非这两位姑娘的勇敢果断,恐怕事情不会推进的那么顺利,因此这顿宴会必定得有她们。
可眼下回来的却只有孙换池一人。
孙换池风风火火地走进凉亭,举起一杯酒就开喝,喝完就自顾自地坐下,准备开吃。
“换池,阿江和绣绣呢?”孙和素问。
孙换池先给自己夹一筷子菜,再回答:“绣绣说现在村子百废待兴,事多,她走不开。”
说完他故意停了下来,开始吃菜。
“换池。”孙和素又叫了他一声。
孙换池扫了沈言一眼,有些不满地说:“我压根没见到阿江,绣绣说她回家了。”
沈言品了品杯里的酒,问:“知道她是哪里的人吗?”
“问了,绣绣不肯说,她只说以后我们还会见到阿江的,多的就不肯说了。”
沈言没再说话,又为自己添上一杯酒。
孙换池奔波了一天,早就想吃饭了,见大家问完问题,他就开始大口吃起来。
一段事了,大家心里都放松不少,不多一会儿就有人喝醉了,非要举着酒杯到处敬人。
孙换池凑到沈言面前,醉醺醺地说:“沈…沈大人,这杯酒一定要喝…以后…恐怕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沈言:“你我都在凛褚,还会见的。”
孙换池已经醉得听不懂沈言的话,但是听到“凛褚”两个字,撇撇嘴,转身去敬孙和素。
沈言又看向陆玠:“张满月还没抓到,以后也要陆大人多费心了。”
沈言来澄阳已经月余,打算明日便启程回凛褚,可这件事却远远没结束。
张满月还在外面,为何她比起税银,更想取自己的性命?
凛褚到底是谁在“庇佑”张世承?回到凛褚后,恐怕也是一番风雨。
这种腥风血雨江微云也感受到了,因为她刚回到凛褚就听到一个让她瞠目结舌的消息:
刚打胜仗回来的归平将军周来故,竟然是她那五岁就葬生火海的未婚夫大皇子林初闻!
20. 福泽
月前,凛褚皇宫。
林朔坐在龙椅之上,眼里欣慰之色溢于言表:“闻儿,你之前不肯以真实身份回朝,现在你打了胜仗归来,此时已是公开你身份最好的时候了。”
一年前,林初闻先是通过太傅魏良见到皇帝,暗中父子相认,随后才以周来故的身份回来的,是以从周来故入朝开始,林朔便知道这位年少有为的将军就是他的儿子。
原本以为葬身火海的人,却在十七年后重新回到自己身边,他怎能不欣喜。
林初闻立于大殿之中,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相反,他的身上散发出明显的寒意:“此前不宣是因为还没十足的证据。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可以给叶氏定罪了。”
越和三年,明正帝林朔正值年少,一次出宫巡游,路过苍河以南的漓水,偶遇地方官宋家的小姐宋修青,君情妾意,情投意合,很快便将其纳入宫中。
宋修青入宫后独得恩宠,但彼时朝廷,大将军武昭侯叶倾手握重兵,叶贵妃叶苓在后宫专横跋扈,意在中宫。
宋修青入宫不久便诞下本朝的第一位皇子,更是犯下叶苓的忌讳。
越和九年,逢林朔出宫巡视,叶苓设计将林初闻和宋修青锁在倚华宫寝殿内,一把大火把整个倚华宫烧得什么都不剩。
林朔回宫后勃然大怒,反复追查,可一殿被毁,竟然找不出一个人证,只在废墟里找到半枚叶苓的玉佩。
因着没有人证,且叶家势大,叶苓又一口咬死是有人诬陷她,这些年林朔一直无法给叶家定罪。
台面上的罪定不了,但私底下行事却无需证据,这些年来林朔不断在暗中削减叶氏一族势力。
时至今日,叶氏早已不如当年,年初与淮夏一战,叶倾仅剩的兵权也被林初闻收入囊中。
他们都在等待将叶家一击扳倒的机会。
当年那场大火竟然还有人证,林朔猛地起身:“当年那场大火还有人证吗!”
林初闻:“母妃的贴身婢女,霁冬。”
林朔一掌重重拍在桌上,眼角是不掩饰的恨意:“这些年就是因为证据不全,叶家又在朝堂举足轻重,一直没法替你母妃报仇,如今好了,叶家欠你们母子的,是时候该还了!”
那日正兴殿内的谈话持续了很久,林初闻走出大殿时天色已见黑,沈贵妃正在殿外候着。
沈斐,越和六年选秀入宫,宋修青故去后迅速起势,成为叶苓的另一劲敌,短短几年时间,便登上贵妃之位。
她也是沈言的姑姑。
林初闻眼角擦过沈斐身后宫女端着的补品,微微颔首:“贵妃娘娘。”
虽是行礼,但也只是淡淡地称呼一声。
沈斐回道:“周将军近来辗转奔波,回到了凛褚可要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林初闻应了一声,随即离去。
沈斐看着林初闻渐行渐远,最后与夜色融为一体,她嘴角轻扬,事情要变得有趣了。
果然,几日之后几道圣旨接连而下。
首先是恢复林初闻身份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皇子林初闻,自幼品质懿嘉,言行端方,然时遇不测,困于火海,幸得太傅相救,带出宫外,悉心抚养。今在平定淮夏之乱中,骁勇善战,立下奇功,朕心甚慰。特昭告天下,复其皇子身份,钦此。”
此旨一下,别说凛褚,就连整个礼朝都沸腾许久,也就是那时松罗村山体滑坡,村里没能第一时间知道这个事。
紧接着就是林初闻找到了当年叶倾和叶苓残害他和宋修青的人证。
人证物证俱在,叶倾和叶苓虽抵死不认,但也无济于事。
叶苓嚣张跋扈了一辈子,最后被囚禁在宫中还不肯罢休,砸了宫里所有能砸的东西,吵着闹着要见皇帝。
林朔这些年已对她深恶痛绝,哪里还肯见她。
永乐宫走的走散的散,只剩叶苓一人,痴坐在废墟之中,等待最后的宣判。
“吱——”
好几日没动静的大门被缓缓推开,叶苓一下适应不了照进来的光,用手挡在眼前。
一双锦绣凤纹鞋缓缓向她走来。
叶苓看清来人后轻蔑一笑,有些沙哑地开口:“我快死了,你想笑就笑吧。”
到了穷途末路,叶苓也无意再与她相争,她这些天已经将贵妃的仪态都废尽了,整个人狼狈不堪,就连头饰都是歪斜斜挂在头上的。
沈斐打量她很久才开口:“你的罪行,早就该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叶苓听完她的话却一反刚才的颓态。
她的笑声凄凉中又带有不甘,良久,她幽幽道:“沈斐,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吗?我倒了,下一个就是你!”
沈斐却不以为意:“害死宋贵妃的人是你,我怎么会死?”
叶苓笑得更加夸张,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沈斐啊沈斐,你在这个皇宫那么多年,难道还不清楚这是个什么地方吗!皇帝才不会管你害没害人,只要他想你死,你就得死!”
人之将死,说话也不管不顾起来:“你只不过是皇帝用来制约我的棋子罢了,我都死了,你还有什么用?”
“为什么这些年你我都没能怀上子嗣?他林朔就是把我们当棋子相互制衡!”
“如果皇帝真的对你有丝毫爱意,那为什么沈言成年这么久了才袭爵!”
“你这些年能爬上贵妃的位置,只怕暗地里也没少做缺德事,你就等着被一件一件扒出来吧!”
叶苓咒骂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沈斐一直听着,没反驳。
等到叶苓没再开口,沈斐才缓缓道:“圣旨已下,你和叶倾残害皇嗣皇妃,罪不容诛,即日赐死。你二人犯的是连累九族的罪,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忍冤冤相报,叶家其余人贬为庶人,赶出凛褚。”
沈斐进宫之时叶苓锋芒正胜,她们斗了这么多年,终于在今日尘埃落定。
最后,是林初闻亲手将毒酒递给叶苓。
叶苓也没作挣扎,只是冷笑一声,接过喝下。
这是林初闻回到凛褚后第一次看到叶苓,这些年只要想到她的嘴脸,他心里便有不断的恨意流出,支撑着自己过了一关又一关。
只是今日之后,他却不会再在意一具尸体了。
就这样,叶家被连根拔起,从此消失在凛褚之中。
对比叶家的罪有应得,江家就可谓福泽深厚了。
不仅江远州成功洗刷冤屈,重回丞相之位,就连江微云也摇身一变,成为大皇子妃最有可能的人选。
为什么说可能呢?
因为这段婚事太过曲折,到底最后能不能成,恐怕还要看林初闻的意思。
江微云回到江家有一段日子了,她又恢复以前那种常日看树,偶尔出门逛逛的状态。
不过最近她是一点都不想出门。
以前她在凛褚唯一的去处就是得青山,可最近得青山的说书先生总是提到她和林初闻的婚约,烦得很。
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在事情还没更坏之前,她打算去找江远州说清楚。
这日,江远州还没回家江微云便在他的书房外面候着,直到天色渐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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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江微云的错觉,她觉得从江远州出狱后,就有意无意地避免和自己单独见面。
按照他的性格,难道不应该主动来询问自己这些天澄阳发生的事吗,还是他真的相信是空释道长在暗中帮忙?
江远州出现的那一刻,江微云立刻迎上去,怕他又推脱有其他事。
江远州看江微云来寻了他好几次,眉头一紧,让她去书房说话。
江微云一进房间便直入话题:“父亲,关于我的婚事……”
“此事你不必担心,你的婚事不会有差错。”江远州截下她的话话。
江微云:……
她还没来得及说下句,江远州又接着说:“这段时间宜年让我操碎了心,你这个做姐姐的也去多关心关心他。”
江宜年的好友叶灼原,是叶家的小辈,以前江远州不喜叶家做派,不许江宜年和叶灼原交往过密。
谁知在万竹书院这几年,他俩竟成了莫逆之交,任凭江远州如何罚跪,江宜年都不曾与叶灼原疏远。
叶家出事的时候江家还被封着的,江宜年还没来得及见叶灼原一面,叶灼原就被贬出凛褚了。
最近大部分时间,江宜年都在外面打听叶灼原的消息,这些日子江微云几乎都没怎么见过他。
江远州:“宜年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还是按照原计划大办,你好好准备。”
江微云自己还没说什么呢,就先被安排上一堆的事。
她还想再开口,一阵短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
只要江远州在书房,赵运璧都会来给他送些吃食,眼下就是她带着食盒进来了。
“哎呦,微云也在呢,我不知道你在,没准备你的那份,这……”赵运璧显得有些局促。
“没事,我刚吃过不久,还不饿。”江微云道。
见今日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江微没再过多停留,随便应付两句便离开了。
江微云离开后,赵运璧把菜肴放在外桌上,走进里间,对江远州温柔一笑:“老爷,你今日回府还没用晚膳便来书房了,事再多也要顾好身体,先来随便应付一下吧。”
江远州见她都把饭菜摆好了,便随她一起去外间坐下。
吃之前他还不忘叮嘱:“最近多看着点宜年,马上就是他的生辰了,不要生出什么乱子。”
赵运璧连连点头应下。
凛褚的天黑得早,落夜万籁俱寂,沈府书房却灯火通明。
沈言回来前大体上书过澄阳事件的前因后果,虽然陆玠行事大胆出格,但目的纯良,且有协助之功。
林朔最后没有追究陆玠私藏税银的事,并命他暂代澄阳转运使,统领澄阳一切事务。
此刻沈言便在补充后续的一应细节。
当他下笔到松罗村时,笔尖倏地停住。
在张府的那晚,江微云和孙换池都不约而同地拜托过他在后续的上书中不要提及自己。
沈言能想通阿江不愿出面,毕竟是个姑娘。
可孙换池是吏部尚书的儿子,如果在这件事里能崭露头角,那后面对他的官场路肯定是有所助益的。
但沈言又想到孙换池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或许他对官场根本就没兴趣。
玩世不恭本人正跪在孙家的祠堂里。
他在澄阳已有月余,趁着沈言回凛褚,孙和素便让他跟着一起回家,还特意嘱咐他回去要好好认错,不可和长辈顶嘴。
孙换池是没顶嘴,只是问到什么都不开口,直接惹得孙尚书大骂逆子,于是他就被发配到祠堂过夜了。
21. 生辰
孙换池人虽跪在祠堂,心却已然躺床上去了。
他双眼一闭,屁股贴着小腿,整个身子摇摇晃晃的,差点儿就砸供桌上。
“大哥,大哥。”
孙换池半梦半醒中好像听到孙建宇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看,果然是孙建宇来了。
看到孙建宇,孙换池就不由得想到沈言,这两人都是谦谦君子流派,但孙建宇从小身子不好,整个人要稍显薄弱。
“叫我干嘛?我都快睡着了。”孙换池揉揉眼睛。
“大哥,我怕你夜里饿,给你带了点吃的,还给你带了床薄被褥。”
显然,孙换池在祠堂食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哦,那你放这吧,赶紧回去睡觉了,大半夜的,你身子又不好。”孙换池催着孙建宇。
孙建宇一脸无奈道:“大哥,你还是少惹父亲生点气吧,你虽无意朝堂,但也该寻份正经的事做着了。”
孙换池连忙摇摇手,嘲讽道:“可别可别,我唯一能做好的事就是混吃混喝,其他的嘛,太为难我了。”
孙建宇见和孙换池说不通,也不再相劝,只说夜里凉,让他裹好被褥。
这一插曲搞得孙换池睡意全无,他看了看孙建宇送来的吃食,又抬头盯了会儿列祖列宗的牌位,最后什么东西都没吃下去。
夏去秋至,一夜新凉,立秋这日适逢休沐。
赵运璧一大早就忙前忙后的,先是去看下人打扫布置是否妥当,又去厨房一一核对茶水、点心、正菜,今日她还特意去请了南园的戏班子,为的就是给江宜年风风光光地过生辰宴。
忙完这些,她便赶去挽泉院察看江宜年的情况,比起其他杂事,她最担心的还是江宜年。
从江家解封后,江宜年就到处打听叶灼原的去向,以前他们常去的地方、关系不错的好友他都一一打探过,但都一无所获。
今日一大早,符竹就将江微云的衣裙头面送到她的房间,这是赵运璧后来在蕙裳轩为江微云定做的。
红色妆花裙配上鎏金缠枝簪和金丝灯笼耳环,的确是大家闺秀的装饰,但这里三层外三层的,走起路来会不会不方便?
的确不方便,但江微云还是配合着任由符竹打扮。
最后一根簪子插好后,一位浓妆粉砌的大家闺秀映在镜中,以前江微云自己上妆都是以淡妆自然为主,蓦然看到珠围翠绕的自己,她差点没认出来。
才过巳时,江微云和江宜年便被叫到前院,两人并肩而站,江远州大大小小的事交待他们俩一遍以后,才去其他地方察看。
江微云余光瞟过江宜年,他今日看起来神清气爽,眉宇间还有丝丝笑意。
江微云问:“探听到叶灼原的消息了?”
“没有。”江宜年爽快地回答。
江微云不解:“那你怎么这么高兴?”
江宜年自信地说:“今日来的人这么多,肯定有知道他消息的人,只要我多问问,就能知道了。”
江微云:……
午后,便有宾客陆续到访。
第一个到的是户部司许临和他的夫人千金。
许临和江远州都曾因税银案被冤入狱,两人也因此结下交情。
看到许临,江远州亲自迎了出去。
“许兄,你可是第一个到的。”
江宜年也没闲着,他先向许临问好,随后就开口问道:“许伯父,我有个好友叫叶……”
“混账!”江远州立刻喝住他,然后才笑着对许临说:“小孩子不懂事,来来来,许兄里面请。”
许临也正好没听清江宜年的话,哈哈笑了两声,随着江远州一起走进前院。
目睹这一幕的江微云不禁感叹:江宜年你糊涂啊,许大人不是和江远州一起被关进大理寺的吗,他怎么可能知道呢?
许夫人看赵运璧身旁还站着一个妙龄女子,想来便是江微云,她叫上许舒,一道往赵运璧处款步而去。
两人先是说起几句江宜年,然后许夫人才把目光转向江微云:“这位便是微云了吧?都是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江微云露出一个笑容,算是礼貌。
赵运璧:“谁说不是啊,一转眼儿女们都长大了。”
许夫人:“舒儿,快过来见见江姐姐,以后大家都在凛褚,要多多走动。”
许舒从她娘身后往前两步,轻声叫道:“江姐姐,我叫许舒,以后请江姐姐多多关照。”
江微云回道:“妹妹有礼了。”
比起江宜年,大部分人更感兴趣的还是江微云。
接下来便是一波又一波的来客,一个时辰下来,江微云被迫认识了不少人。
人来得差不多后,江微云寻了个由头离开前院,想找个地方稍稍喘口气。
不过她发现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总有人来和她搭话,有的三两句话混个面熟,有的甚至拉着她说起了家常,仿佛已经认识很久的样子。
虽然无奈,可她也只能礼貌应对。
好不容易结束一场寒暄,江微云正打算回甘棠院缓缓,却感受到两道目光在打量自己,是那种明晃晃地打量。
寻着目光看去,一男一女并肩而立。
根据之前的印象,男的应该是宋国公家的世子宋觉益,女的应该是抚顺将军家的千金柏宣芜。
宋觉益是宋总督的儿子、林初闻的表弟,柏宣芜是常栎长公主的女儿、林初闻的堂妹。
他们聚一起在讨论什么,江微云甚至懒得猜。
三人目光撞一起,柏宣芜还是脸皮稍薄一些,一下将双眼移向别处。
江微云冲着两人微微点点头,便转身离开。
孙换池今日来得晚,他围着江府转了一圈,也没看到传说中的江微云在哪里。
孙建宇看他兄长东张西望的,不免低声提醒他:“大哥,注意仪态。”
可孙换池却不以为意,继续寻找着传说中的江微云。
还没走几步,孙换池却看到另一位熟人。
沈言在不远的廊桥之上,也发现了孙换池。
看沈言向自己走来,孙换池又恢复老样子:“我还以为沈大人事务繁忙,今日不会来了呢。”
孙换池这话却让孙建宇心里犯起嘀咕,大哥是何时认识的监察令沈大人?
但他表面依然礼貌地拱手:“原来沈大人和大哥认识啊,初次见面,在下孙建宇。”
沈言向他微微点头:“孙二公子看起来是正经人。”
孙建宇听闻沈言最是守规矩的,没想到初次见面就会打趣自己,想来他和大哥的关系还不错,他尴尬一笑:“沈大人见笑了。”
这边,沈言在同孙家兄弟交谈着,那面,宋觉益和柏宣芜也窃窃私语。
柏宣芜小声问:“他怎么会来?”
沈言在凛褚是出了名的难请,一般场合根本请不动他,无论何种邀约他都用一个理由拒绝:政务繁忙。
宋觉益想了想:“这次江丞相入狱,是沈言主理的税银案,想来是江丞相邀请的吧,不然江家和沈家向来没有往来,沈言怎会来。”
这些年因着宋贵妃和大皇子的事,宋家人心里始终郁郁不平,常栎长公主和宋贵妃交好,连带着柏宣芜也和宋家走得近。
而沈贵妃又在宋贵妃遇难后得势,还把沈言接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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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扶养,这其中的人情世故不言而喻,是以他们对沈言多少有些芥蒂。
沈言三人在前院逛了一会儿,孙建宇便被孙尚书叫过去应酬,只剩下孙换池和沈言在亭子中小憩。
沈言看了看孙换池,欲言又止。
孙换池对此很不习惯,他开口道:“沈大人想说什么就说啊,难道你还害怕吗?”
不得不说孙换池的适应能力是真的快,刚在澄阳得知沈言身份的时候,他还有些拘谨,可一路同行回凛褚,他感觉自己和沈言足够熟悉了,又恢复之前吊儿郎当的样子。
沈言一开口就直中要害:“你想过为什么孙尚书只叫你弟弟过去吗?”
孙换池不以为意:“我又不当官,去了也没用。”
沈言相信自己的判断,若孙换池有意从仕,只怕眼下官场里已然有他的一席之地,他问:“你故意的?”
孙换池却听不明白这话:“故意什么?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烦,不想和不熟的人说话…”
孙换池一边解释一边上蹿下跳,模样却没有平时那么自然。
看沈言似乎不信他的话,孙换池决定转守为攻,嚷嚷道:“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很难请动你这尊大佛的吗?”
沈言:“江大人为了答谢,特意相邀。”
孙换池还在想着沈言说他故意不去应酬的事,压根儿没认真听。
难道沈言觉得自己是明珠蒙尘?
他反复纠结又觉得还是得解释一下:“我其实没什么本事,在澄阳那只是运气好而已,而且发挥关键作用的是你和我姐夫吧,哦对了还有阿江。”
说到阿江,孙换池顿了一下,又开口道:“也不知道阿江是哪里的人,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其实那日他问了绣绣好几次,绣绣都闭口不言,最后把她逼急了才说一句:反正你们日后还会再见的。
茫茫人海,真的还能再见吗?
就算再见,又是何时呢?
这时,不远处一个声音响起。
“微云,你这是去哪了,这么久都不见人影,快跟我去见见王夫人。”
两人寻声望去,桂花树下,江夫人正在和一位姑娘说话。
那姑娘头戴步摇,耳著金丝灯笼耳环,身穿红色妆花裙,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就在不久前,他们还一起在松罗村生活过一段时间。
那时候,他们一个是寻官降税的村女,一个是扬昌来寻茶的富商,一个是离家出走的纨绔,时过几月,他们又在其他地方,以其他的身份相遇了。
孙换池惊讶到眼睛都睁大不少,这江微云怎么和阿江长得一模一样!
他怕是自己看花了眼,晃了晃沈言,直到他听到沈言说:“原来是她。”
江微云正被赵运璧唤去主院,转身的那一刻,一阵风过,她与远处的沈言孙换池视线交汇在了一处。
她知道沈言和孙换池都是凛褚中人,也想过也许以后会遇到,但却未曾想到,竟然就在今天。
她一下不知该做何反应,呆在原地。
江夫人没注意到亭子那面,她急着带江微云去见长信伯夫人,于是一再催促:“微云,快走吧,已经耽误不少时间了。”
江微云稍稍回过神来,低声“哦”一下,再往亭子那面看了一眼,随着赵运璧离开了。
亭中的沈言和孙换池一直目送她们离去,孙换池问沈言:“这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
沈言将视线收回来:“不是,我也看到了。”
原来阿江就是江丞相的女儿江微云。
怪不得她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澄阳。
22. 重逢
江微云好不容易休息一会儿,又被赵运璧叫去见这个见那个,这半日下来,她几乎把凛褚城里的达官贵族都认了个遍。
这里面也包括沈言和孙换池。
想到他们,江微云就更想赶紧离开了,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那个亭子里。
赵运璧看江微云脸上有明显的倦色,便让她回甘棠院休息一下,等到晚宴再出来。
一离开赵运璧身边,江微云便往刚才的亭子里赶。
以前她对凛褚的印象并不好,总觉得皇城之内皆是束缚。
所以刚才那些人她都没怎么放在心上,因为她觉得日后和他们都不会有交集的。
可这两个人却有些不同。
虽然接触的时间不多,表现的方式不同,但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原来凛褚之大,也有她想见到的人。
可等她赶到,亭子里已无一人。
江微云眼角一敛,慢下脚步。
“这里!”
江微云一转身,刚才那棵桂花树下,孙换池和沈言正在等她。
不知为何,江微云突然想起他们一起出现在松罗村的时候,那时觉得他们的出现不是好事,此刻却感到微风袭袭,一丝凉爽。
眼下只有他们三人,孙换池便假兮兮地问一句:“江姑娘这是在找谁呢?”
江微云在澄阳从没像今天这样打扮过,蓦地以高阁闺秀的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们觉得熟悉又陌生。
江微云靠近桂花树,率先开口:“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孙换池瞪大双眼:“你还先问上了!你先交代,你怎么会是江丞相的千金!”
“我本来就是啊,江家被冤被封,我才去澄阳寻找税银的证据的。”江微云回答得十分自然。
啧。
也就沈言脾气好,都这样了还不生气,孙换池早准备好一肚子的话,正准备开口,被沈言一个示意打断。
不远处跑来三个小孩,还带着投壶和箭矢,想来是觉得这里开阔人少,便选中这里当玩乐的场地。
此时此地并不适宜谈话。
江微云围着桂花树绕了一圈,假装在寻找什么东西。
又绕一圈,她轻叹一口气,无奈地离开,路过沈言身旁时低声说:“戌时三刻,得青山。”
凛褚宴请宾客以晚宴为主,申时正,宴席才开始。
凛褚的官场之宴有些不成文的规定,比如宾客若是比主人家官阶低,便要在吃饭的时候携家眷来主桌敬酒。
江微云乖乖地坐在主桌上,应付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按理说有好些人今天都见过好几次了,但她一个都没记住,除了一个,孙换池的弟弟孙建宇。
不愧是孙尚书引以为傲的儿子,举止谈吐都是一等一得好。
孙尚书带着孙夫人和孙建宇来敬酒时江微云还愣了一下,怎么不见孙换池。
仔细一想又觉得没他也正常,名为生辰宴,实为交际,带上他确有风险。
和孙换池的父亲不同,沈言是监察令,虽不在官阶之中,却又凌驾于百官之上。
而且这次江家能洗刷冤屈也多亏了沈言,合该江家去敬这杯酒。
江微云跟在江远州身后,向沈言走去。
江远州和赵运璧率先举起酒杯,感叹道:“这次真是多亏大人了,若换旁人,只怕江某今日还在大理寺之中。”
沈言以前和江远州并没什么交情,可这次他不仅帮了江家大忙,还特意来江宜年的生辰宴,江远州是由衷地感谢他。
沈言:“江大人客气了,在下只是秉公执法而已。”说完也回敬一杯酒。
随后江宜年和江微云也举起酒杯。
江宜年开口就想问沈言知不知道叶灼原的下落,但被江远州一个眼神制止,只能转说:“多谢沈大人的恩情,江宜年必定铭记在心。”
江宜年说完,该江微云开口了。
按理说她都替沈言挡过一剑了,应该不用特意谢他吧。
她想了想,道出一句:“相救之恩当涌泉相报,多谢沈大人。”
沈言听懂了她的意思,将酒杯举到她的身前:“江姑娘说的是。”
酒过三巡,江宜年脸上却没了早上的开心,他喝完一杯酒,稍稍用力将酒杯一放,引起江微云的注意。
江微云问他:“没有探听到吗?”
江宜年摇摇头,没说话,浮现出一些落寞的神情。
今日是他的十六岁的生辰宴,本该热闹喧哗,在众人的祝福里开启新的一岁。
高朋满座的时刻,他的脑海里回忆起的却是刚进万竹书院的时候。
那时他喜骑射不喜礼仪,每天都要被传授礼仪的先生执鞭指教。
先生问他:“去他人府上作客应注意什么?”
他思考片刻,说出心底的想法:“注意不要吃太多东西。”
此言一出直接引得哄堂大笑,叶灼原也是那会儿注意到这个人。
之后江宜年便成了礼仪先生的眼中钉肉中刺,每堂课必抽他回答问题,但凡答错,必定被大骂一顿,顺便让其他人引以为戒。
有人替他抱不平,说先生针对他,他却不以为意:“非也,先生是看我于此道不通,才特意提点我。”
又有人问:“那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多花点时间学习礼仪?只是繁多,但不复杂。”
江宜年回答:“我的时间要花在更有意义的事上,礼仪嘛,慢慢跟着先生学就行了,总有一天能学完的。”
他和叶灼原相熟以后,叶灼原便经常在他身旁提醒他注意这个注意那个。
如今他在人群围绕中过着十六岁的生辰,可这满座之中,又有多少人是真的在意他本人的呢?
今日之宴,无非是告诉大家两件事:
一,江家依然是凛褚的名门望族,并没有因为税银案一蹶不振。
二,江微云回来了。
可不少人却在嘀咕:大皇子今日并未前来,这是不是代表他不想承认这门婚事?
那江微云还能顺利成为大皇子妃吗?
宴会结束之后,江远州说还有些事需要去书房处理,并且吩咐赵运璧不要打扰。
邀请贴早就递到大皇子府上了,既然今日他没有出现,那江微云的婚事就还是江远的心头大石。
甘棠院内,江微云换下一身华服,又把步摇簪子一一取下,换回寻常的淡黄流苏裙。
今晚还有约,她没在房间耽误太久,便翻墙出府前往得青山。
这是她在凛褚第一次和别人相约,有点不适应,又有点期待。
江微云到得青山的时候,大堂里已是座无虚席,孙换池一人占着一个桌子,听说书听得入迷,时不时还站起来鼓掌。
孙换池余光瞟到江微云,一个眼神示意,便向楼上走去。
江微云向来都是坐二楼的雅间,这第三层她还是第一次来,与下面两层相比,第三层更加隐密。
江微云一路跟着孙换池往里,没有听到周围房间发出一点声音,几个转折以后,他们来到一个房间前,门口守着的人正是抚琴。
抚琴将门推开:“江姑娘、孙公子请进。”
江微云一眼便认出来这是那日在酒楼里的“瞎子”侍从,也是他夜探陆府,和孙换池过了几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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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换池进门时特意拍拍他肩膀:“功夫不错啊。”
抚琴腼腆地笑了笑,说:“孙公子过奖了。”
沈言坐在桌边,替他俩倒上一杯茶,:“夜深不宜饮酒,我们还是喝茶吧。”
三人围坐在一起,江微云一连喝下好几杯茶,她一喝完,沈言便替她续上,但是一个问题都没问。
最后还是孙换池先忍不住开口道:“这杯喝完就开始交代,坦白从宽。”
江微云:“交代什么?”
“呵呵,你看看她,连交代什么都不知道。”孙换池眼睛转向沈言,似乎在邀请他一起诘责江微云。
然后又接上自己的话:“交代你为什么是江丞相的女儿?为什么去澄阳?又为什么成了松罗村的人!”
江微云放下茶杯:“第一个问题,生来就是。第二个问题,因为江家被封,我迫不得已才去的澄阳。第三个问题,我刚到澄阳的时候正好遇到绣绣他们在城门口被拦住,就和他们一起回松罗村了,我在澄阳需要一个身份,所以就暂时冒充绣绣的堂姐。”
这时孙换池恍然大悟:“怪不得绣绣说什么我们还会见的,原来是这样啊!”
他们三人因为不同的理由聚在澄阳,如今又一起坐在这里喝茶,人生的际遇,可谓奇妙。
说到这里江微云也想起件事,她问道:“对了,后来张满月地下室的证据是怎么拿出来的?”
一直没说话的沈言这时候淡淡地开口:“把她的房间给拆了。”
说到这个孙换池就忍不住抱怨:“那会儿你先走了你不知道,张满月那个屋子从上到下都是机关,我差点就中招了……”,过了好一会儿孙换池才骂完。
江微云听后也觉得很惊险,而且张满月如今还没被抓到,这件事只怕还没完。
还有就是,那晚在树林里其实她也发现了,比起税银张满月似乎想杀沈言?
江微云问沈言:“沈大人,你平时有何树敌吗?”
沈言:“颇多。”
……
那就无法从此处下手了。
不过江微云今日前来,除了叙叙旧,还有一件事。
“沈大人,其实我今日有件事,想拜托你…”江微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但她脸颊还是有丝丝泛红。
毕竟之前她对沈言可不怎么客气。
但她转念又想,她可是帮沈言挡过一刀的,让他帮个忙怎么了。
“你说。”沈言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却没拆破。
他从小在皇宫长大,后来又身居要职,身边很少有朋友,像今日这样聚在一起闲聊更是从前没有过的。
聚不可无香,沈言将桌上的小香炉掀开,重聚香灰,放置香篆,加入香料,每一个动作都优雅有余。
袅袅香烟带来山林四和的甘甜,江微云道:“叶家有个年轻人叫叶灼原,月前被贬出凛褚下落不明,他是江宜年的好友,我想拜托大人帮我寻找一下他的下落。”
她看江宜年这段日子心事重重的,想必就是在担忧好友的状况。
还没等沈言回答,孙换池先评论上了:“你们姐弟还真是与众不同。”
毕竟在大多数人眼中,江家和大皇子有婚约,不该和叶家的人有这种交情。
而江微云才回江家不久,江宜年和他又不是一母所出,她还能为了他的事来拜托沈言。
江微云听孙换池这样说,也没反驳,就当孙换池在夸她了。
沈言倒是很爽快地就应了下来,说查到什么再告诉她。
有了沈言的帮忙,江微云相信会比像江宜年那样乱找会靠谱得多。
23. 邀请
江微云刚说完叶灼原的事,孙换池好像想到什么,他瞥瞥沈言,似乎有话不知道该不该说,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沈言也不开口,独自地喝着茶。
江微云很快就注意到他们的异样,她问道:“怎么了?”
“那个……”孙换池支支吾吾地吐出几个字:“你……和大皇子……怎么个事啊?”
啊?
江微云一怔,不懂怎么突然提到这个事。
孙换池解释道:“白日我在江府听到有人说大皇子没来,就是不想承认这份婚约……”说完,他感觉身边的氛围有些凝重,继续低头喝茶。
谁知江微云接下来的话直接打破这份凝重。
“他不想娶我最好,免得我还要想办法解决这门婚事。”
沈言眼眸微转,问道:“你不想嫁给大皇子吗?”
江微云理所当然地说:“我连他面都没见过,怎么可能想嫁给他。”
她刚出生的时候就被冠上这份婚约,这么多年因为没在凛褚长大,又因为世人都以为大皇子已经不在了,她很少想起过这事儿,看来她想离开江家,还有很多事需要解决。
听完这话孙换池立刻鼓掌附和:“不亏是我们江女侠,行事果然异于常人,连大皇子妃都不感兴趣,能问问江女侠对什么是感兴趣的吗?”
江微云:“我就想知道你怎么和你姐姐弟弟差了这么多?”
孙换池一下就哑了下去,没再说话。
沈言轻笑一声,为孙换池添上杯茶,当作安慰。
因着孙换池和江微云都经常来得青山,后面的一段日子,即便没特意相约,他们也时常遇到对方,有时候会一起坐下来喝杯酒,沈言事务繁多,偶尔也会加入他们的局。
根据沈言的消息,叶家被贬出京后,应该是往南边常泽地界去了。
江微云辗转把这个消息告诉江宜年,江宜年便三五日地往南边跑,最后惹怒了江远州。
江远州将江宜年关在挽泉院中,连在府里自由行动都不许,好几次他想翻墙逃出都没能成功,于是院子里看守的人又多上几倍。
这段日子江远州被气得白发都多了些,江微云便暂且按下婚约的事没提。
因为她知道,她要说的事,只怕一说出口,他们父女之间便再无表面的和气了。
日子渐渐冷起来,街上生出阵阵寒意,冬日有积雪,稍微高点的山上更是银装素裹。
凛褚有风俗:冬日下雪的时候或围炉聚谈,或品茶吟诗,或听音赏舞,是以冬日并不比其他时候冷清。
江微云和孙换池打赌孙换池在凛褚人缘到底好不好,赢了一顿饭,他们约好等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孙换池请她和沈言吃涮锅。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个赌呢?
因为孙换池老是在江微云面前说自己虽来凛褚不久,可认识的朋友却很多,人缘也好,一来二去,江微云便听烦了。
当她没听到那日隔壁雅间里对他的评价吗?
于是便有这个赌约,孙换池假装在得青山没带银子,去向别人借,一个晚上,只要有人愿意借给他,就算他赢。
今晚的得青山十分热闹,孙换池向江微云抛出一记“你就等着吧”的眼神,便往大堂走去。
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勇气,看到一个人就凑上去借钱,不仅钱没借到,还把人吓走了两个。
“王兄!王兄今日还好遇到你,我出门太快没带银子,你能否先借我点。”
“王兄你跑什么啊!钱还没借我呢!”
“王轻舟你给我站住!”
……
江微云在楼上看到这一幕,笑得人都站不稳,她怕沈言看不清楚,还特意给他让个身位:“你快看他,别把人家吓得再也不敢来了吧。”
江微云大半个身子虚靠在护栏上,笑得歪来倒去,人也跟着踉跄几步,还好沈言及时扶住她。
沈言:“那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他。”
“嗯?”
江微云看向沈言,想问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一转眼却发现沈言就在她的咫尺之处,她甚至能看到沈言瞳孔中的自己。
周围的空间好像会散发出热意,江微云感觉身体比刚才更热一些,她轻轻退后几步,然后问沈言:“你刚才说的什么?”
“我说是因为他们不了解孙换池,他虽然天性爱玩闹,但是却比大部分人正直善良。”沈言回答得很自然,似乎没有觉得他们的距离有何不妥。
江微云嘴角一弯:“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呢,反正他欠我们一顿饭。”,回到甘棠院时,符竹已在门口等候多时。
她会偷偷出去玩在江家已不是秘密,符竹往日也不会这样等她,今日却是为何?
江微云问:“怎么特意守在这里?”
符竹脸上挂着笑,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上几分:“小姐,有好消息!你快去前院,老爷夫人在等你。”
这不年不节的,能有什么好消息?
江远州和赵运璧端坐在前院,他们已经等了一晚上,还没等到人。
天色已晚,一个姑娘家到在外面做些什么事!
赵运璧偷偷看向江远州,他的脸色不怎么好,她想这次江微云铁定要挨罚了。
因着这些年对江微云和她母亲亏欠,江远州特意在江微云回来时交代过她,要好好待江微云,之前江微云做出这么多事,老爷都没同她计较,这次只怕再也逃不了了。
赵运璧正想着,江微云来了。
她没做什么铺垫,直接开口问:“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江远州面色不虞,没说话。
赵运璧便接过话头:“微云,天大的好消息啊!常栎长公主邀你去她府上!”
江微云一个激灵,全身立刻绷紧。
她直直地盯着赵运璧,想要弄懂这句话的意思。
赵运璧还以为她是开心呢,对着江远州打趣道:“老爷你看,微云都高兴地说不出话了。”
江远州这时才绷着脸开口:“十日之后长公主府有场冬至宴,常栎长公主派人送来请帖,邀你母亲和你前去。”
常栎长公主林絮影,当年便和宋贵妃交好,以前也没少被叶贵妃搓磨,只是她到底有长公主的身份,叶贵妃明里也不敢做得太过分。
后来她嫁给了一直心系于她的抚顺将军柏启勋,夫妻二人多年一直琴瑟和鸣。
林初闻刚以周来故将军的身份入朝时,柏启勋没少替他在军队里出力,想来也是提前知道内情的人。
她的女儿永嘉郡主柏宣芜那日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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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宜年的生辰宴,应该就是替她先看看情况的。
都是大皇子亲厚的人啊。
这哪是冬至宴啊,这分明是鸿门宴。
那个陈芝麻烂谷子的婚事,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顺利退掉。
江微云装作有些担心地说:“我现在还不太熟悉凛褚的规矩,只怕贸然前去只会丢了江家的脸,要不,我就不去吧。”
江远州正色道:“不熟悉就这几日好好熟悉,有什么不懂的去问你母亲,这段时间好好待在家里准备,不要去其他地方。”
言下之意是以后别再往外瞎晃,今晚之事就揭过。
赵运璧心里却是一惊,这都不罚,看来老爷对这个女儿是有相当深厚的感情啊。
她也笑着地附和:“是啊微云,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到时候我与你一同前去,断不会出错的。”
江微云看着江远州,久违的不适感涌出,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便称自己累了,先回房了。
前院到甘棠院并不远,但凉风不停地卷向江微云,良久,她才走回院子里。
既然非要我去,那就去。
去也有去的法子,只要搞砸这次冬至宴,她倒要看看江远州还有什么办法补救。
符竹见江微云回来立刻迎上去道:“恭喜小姐,等您出现在长公主的府上,看谁还敢说小姐的婚事不做真!”
江微云没看她,直接往房间走去,一边走一边吩咐:“你去帮我打听一下大皇子和长公主的喜好,越仔细越好。”
“是,小姐你就放心吧。”符竹信誓旦旦地保证。
不过两日,符竹便把长公主的喜好打听得一清二楚。
喜乐喜花,喜欢收藏稀世古琴,十分讲究规矩,不喜轻浮无理的做派。
至于大皇子的喜好却是没怎么打听到。
他还是将军时就和朝里的人来往极少,除了太傅和柏将军,几乎没有看到过和其他人有什么往来,恢复皇子身份以后,大皇子府就像铜墙铁壁一般,什么消息都探听不到。
既然大皇子那里不好下手,那就先从长公主那里下手吧。
冬至宴的前两日,江远州又将江微云叫去书房。
原来是江远州寻到了前朝的名琴凡桐,琴身由桐木制,琴弦来自百年冰丝,琴身有股暖意,琴弦却散发出丝丝冰凉之感,一暖一凉之间,琴声更加淳厚。
江远州把凡桐交给她,嘱咐道:“长公主喜琴,你去冬至宴把这把琴带上,寻个时机送给她。”
江微云拨弄一下琴弦,莫名地想到沈言,沈言给她的感觉便有如此琴,温润之中又有坚持。
她将这种感觉归结于沈言的身份,毕竟百官之上的监察令。
江微云问:“若我此去不能讨到长公主的欢心呢?”
江远州:“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其余的事不用想。”
自己的婚事,竟然什么都不用想,未免也太可笑了。
江微云又问:“去冬至宴、讨好长公主,都是为了日后嫁给大皇子吗?”
江远州淡淡道:“你本来就该是大皇子妃,这些事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江微云没再说什么,将凡桐裹上带出书房。
顺水推舟吗?可她的出生,便是逆水而行。
24. 冬至
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凛褚今年的初雪簌簌而来。
林絮影特意命人在府上准备了腊梅和茶花供赏。
凛褚冬季只有水仙花盛开,这一府的腊梅来自西边常泽,山茶来自南边岳凌,江微云和赵运璧到公主府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在赏梅赏茶。
今日受邀的世家贵女不少,若是江微云不合长公主的心意,那其他人也应当是有机会的。
所以每位贵家女眷都是万分重视,不仅眉目口齿般般入画,举止仪态更是姗姗有致。
林絮影还未出现,赵运璧便带着江微云去与几位熟人打照面,可江微云的心思却没在闲聊上。
她从入长公主府便注意到这一府山茶花,凛褚本不宜茶花生长,可这些茶花却与南边的别无二致。
还以为今年冬天再也看不到茶花了,谁曾想,皇城之中可容万物。
片片雪花落在花瓣上,又被卷进松月亭里,众人皆言笑宴宴,只有江微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不远处,三位妙龄女子正在打量着她。
太史之女向楚楚,身穿百蝶浮光裙,手着罕见的和田玉镯,她低声问身边的人:“你们看,江微云怎么呆呆地坐着?”
“是不是因为没见过?”回答的人是承安伯府的柏礼音。
向楚楚反驳:“怎会?她在岳凌长大,怎会连茶花都没看过。”,她的目光扫过旁边的许舒,突然想起来:“对了舒儿,你不是那日去了江家吗,与她有过照面没?”
许舒没回答她,而是冲着不远处径直叫道:“江姐姐。”
江微云闻声望去,是户部司的千金许舒,之前在江宜年的生辰宴上见过。
她含笑回道:“许姑娘,好久不见了。”,虽和许舒寒暄一句,但她并未起身过去,许舒身边人太多了,她怕生。
许舒好奇道:“江姐姐你怎么在往外看?是在看茶花吗?”
江微云:“嗯,以前我生活的地方也有茶花,一下看到有些怀恋。”
听到这话,她们三人都像被噎了一下。
按理说江微云从小在岳凌长大,想来也不会过得太好,怎么还怀恋起来了。
江微云没留意到她们的表情,她的目光被远处折廊亭的三人吸引了过去,周围的喧嚣一下退去,是长公主出来了。
林絮影一袭锦绣凤尾裙,嘴角半笑,走在前方,在她身后还有两人,一个是她的女儿柏宣芜,另一位江微云之前没见过,但也不难猜出他是谁。
明明眉眼疏朗,可神情却比这冬日还冷,他跟在林絮影后面,没有看周围一眼,似乎对这场冬至宴兴趣缺缺。
大皇子,林初闻。
江微云只远远地看着他,就能感受到寒气逼人,他像在风雪中走了很久,才走到这里。
林絮影落座后,柏宣芜在她耳边低声几句,她轻声应下,目光转到江微云这个方向。
这时,众人也各自装作不经意,却又不约而同地看向江微云。
只有林初闻,一眼都没动过。
片刻后,林絮影才收回视线,落到前方:“今日冬至,又逢初雪,能与大家在府上小聚是幸事,都别拘着,随意些就好。”
众人落座,林絮影又道:“前段时间我偶然寻得一本古琴谱,日前琴师才将曲子还原完全,今日邀大家一起听听。”
说罢,琴师携着一张琴来到亭子的正中,弹奏起来。
江微云对琴艺不通,以前只听人弹过,也判断不出个好坏来,只不过从大家的表情来看,这应当是一首很好的曲子。
一曲毕,长公主发问:“大家觉得如何?”
这时柏礼音先开口:“真是首好曲子,一开始如风如雾般不可触碰,最后又如初春的清泉,有种咋暖还寒的感觉。”
柏礼音是驸马柏启勋的侄女,柏宣芜的堂姐,因此在公主府说话比他人要自在些。
长公主点点头,又看向林初闻,问:“初闻,你觉得呢?”
众人看向林初闻的方向。
林初闻淡淡道:“不错。”,他的语气低沉,听不出对曲子的赞许,更像是在应付林絮影,他身上的疏离感,并没有因为和林絮影坐得近而减轻分毫。
看来他不好接近的传言不假。
江微云没怎么听过他的传言,只觉得他嗓音和这首曲子还挺搭的。
林絮影看林初闻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便示意琴师退下,望向座下众人:“今日有此好琴,不知可否有人愿意抚一曲?”
此话一出,一半的人都看向江微云。
这话不就是明着说给她听吗?
琴乃女子学艺的入门课,凛褚没有哪个世家女子是不会的。
赵运璧偷偷看一眼江微云,脸上却浮现出为难的神色。
早前她就问过江微云,琴棋书画可有擅长的,谁知江微云不仅什么都不擅长,而且连最基础的都不会,可这么短的时间又如何学得会。
在座的人都清楚,这是长公主在给江微云机会,因此谁都不敢抢这个风头,只等着江微云上前抚琴。
江微云呢,却像没感受大家的目光那样,自然而然地坐着,时不时喝口茶。
不得不说,和孙换池待久了,自己的脸皮都厚了几分。
半晌之后,满亭寂静。
看来江微云是不打算抚琴了。
这时一位粉衣女子施施然地站起来:“长公主殿下,小女不才,愿为大家献上一曲。”
众人的目光一下落到那姑娘身上。
赵运璧趁转头的时候在江微云耳边轻说:“大理寺卿之女,苏灵秋。”
苏灵秋极善琴艺,当年还在万竹书院的时候便名扬凛褚,由她来献曲,只怕后面再也没人敢献琴。
江微云不愿上前,那机会合该给到其他人。
林絮影盖了盖茶杯,打量起苏灵秋:“灵秋的琴我是知道的,今日大家要有耳福了。”
苏灵秋得到允许,缓缓走向前,双手搭上琴身,便开始抚琴。
她的手指像是为琴弦而生的那般,拨动出的琴声比刚才那位琴师更为清越,琴声婉转悠扬,余音又带韵味,一声入耳,万事离心。
众人仿佛陷入琴音编织的梦境之中,而在这个梦境里,她是独一无二的主角。
就连江微云这种不懂琴的人都能感受到琴声带来的心旷神怡。
一曲结束,苏灵秋在一众称赞声中款款起身,向着林絮影的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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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一福,抬头时又不着痕迹地看林初闻一眼。
可林初闻的五感就像被隔离在了众人之外,不论是刚才的琴声还是眼下的佳人,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看林初闻并无甚反应,苏灵秋眼角半垂,退回到位置上。
接下来的大半个时辰里,林絮影从琴棋书画到诗酒花茶问了个遍,上前献艺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江微云还是稳坐在座位上。
每每长公主换一样雅趣,大家都想着这下江微云该上前了吧,可换了一样又一样,她居然连动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等茶花插好以后,林絮影对众人道:“我有些乏了,大家自行方便就好。”说完便由柏宣芜抚着往寝殿走去。
长公主不在,林初闻也没继续待在亭子里。
这大半个时辰下来赵运璧觉得脸都被丢完了,只得安慰自己反正江微云也不是自己所出,况且是她自己无才,老爷要怪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江微云久坐不适,便想起来活动一下,她回想起刚入长公主府时好像看到过一棵长势甚好的茶花树。
要知道茶树的生长周期本就漫长,即便在南边,此等品相的茶树也是难得一见的,于是便打算再去观赏一番。
一路绕出折廊亭,江微云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找到这棵山茶树,这里周围有一个暖阁,可以坐着观赏山茶花,江微云没多想,直接往暖阁走去。
暖阁分了里外两层,有两层屏风隔开,刚才那个窗户应该是在里层。刚绕过屏风,却不料窗边已然立有一人。
首先映入江微云眼中的是一片衣角,墨色回纹,好眼熟。
下一眼,林初闻的背影出现在一窗鲜红的山茶花之间。
怎会如此!
她只是想找个地方看看茶花!
他不会以为自己是故意接近他的吧?
林初闻却未有任何反应,依旧立于窗边,只有双眼微微移开一瞬,露出清晰的轮廓。
眼下这情形江微云也没心思看山茶花了,她眉头紧锁,还是速速离开吧。
脚还没动,一个念头却从她脑中蹿出:既然遇上了,不如再多做点什么,假如能让他讨厌自己从而主动退婚,那就不虚此行了。
这么一想,江微云的眉头又舒展开了,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脸上挤出一丝笑意,脚尖调转方向,朝着林初闻走去,直到她的衣袖都快碰上林初闻了,才停下脚步。
这么近的距离,一般人都会感到不适,江微云想林初闻也不会例外的。
窗外山茶花红得刺眼,江微云等了又等,却不见林初闻有何反应。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了。
她又挪近一步,轻轻道:“小女在外面看到这山茶花开得正好,想寻个地方好好观赏,没想到竟在这里遇到了大皇子,真是命运使然。”伴着话音,她眼波微转,柔情似水地看向林初闻,接近意味十足。
如此明显的攀谈,是个人都能听得出来。
谁知这林初闻五感确实异于常人,他不仅没搭理江微云,甚至连身子都没移开一点,任她贴在自己身旁。
漫天飞雪里,两个背影就这般安静地同窗赏花,许久,林初闻才有反应:
“嗯。”
25. 招惹
这是何意?
江微云看着他,尽全力维持住脸上的笑容,点点白雪被风卷进窗内,一颗雪粒正好飘落到她的眼角,她眨眨眼,用手捻下,手还未完全放下,又转伸到林初闻身前。
“殿下见过雪吗?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雪花飞舞。”,他怎么可能没见过雪,江微云故意瞎聊的。
林初闻这次连“嗯”都没说,又恢复了与世隔绝的状态。
江微云原本是想故意接近他,让他对自己心生厌恶的,哪知无论她怎么做,他都没反应。
有种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此计不成,等他日再想其他办法吧,江微云:“那小女就先告……”
辞还未出口,她便听到有几个脚步声往暖阁走来。
遭了!
要是让人看到她和林初闻私底下待在一处,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
且这屏风之后本就不宽敞,没有任何可藏匿的空间,她此刻是走也不是待也不是,一时间急上了头,竟对着林初闻脱口而出:“怎么办?有人来了!”
林初闻却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他神色平平,一动不动,并未看出有任何担忧的样子。
几个脚步声越来越近,江微云一咬牙,先翻窗出去吧,翻窗也比被发现了好。
她的手搭上窗沿,就在准备上脚的时候,几人却在外间坐了下来。
林絮影回房之后,柏礼音便和许舒、向楚楚闲逛起来。
因着她对公主府熟悉,知道这里有个暖阁可以歇息,逛了一会儿便拉着她们来到这里。
柏礼音坐上软塌,悠悠道:“就在这里歇会儿吧。”
虽只有两道屏风之隔,但三人并未发现屏风之内还有人。
江微云止住身体,暗自庆幸:还好还好,默默地拉开和林初闻的距离。
她看到林初闻那一副遗世独立的样子甚至有点来气,难道他不怕真传出什么不好的话,自己被她缠上吗?
不过又想到刚才任她怎么招惹,林初闻都无动于衷,想来确实不是常人,不可以常识来考量。
江微云这么想着,突然听到外间传来声音:“刚才那江微云一直坐着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以前在道观没学过八雅?”
一屏之隔的江微云:……
“你们看到了吗,大皇子全程没看她一眼。”
“想来大皇子也是不愿承认这门婚事的吧。”
不是。
说她就说她,还扯上其他人干嘛?
而且那人现在就在她旁边!
江微云内心不断提点自己,但眼睛就是不听使唤,非要瞥一瞥林初闻的反应。
还好,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依我看是,可我觉得江微云不会轻易放弃的。”
“毕竟谁不想成为大皇子妃呢。”
这都是些什么话!
或许是屏风之内过于逼仄,江微云感觉她身体发热,脸颊发红,她恨不得立刻从窗户翻出去,逃离这里。
顺便再给林初闻下点毒,让他忘记这段回忆。
每当耳中多传入一句关于她和林初闻的话,她的脸颊便更红一分,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默听着,和林初闻一起。
江微云极力不去看林初闻,只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还好她们三人没待多久就离开了,等外间的三人一离开,江微云没再看林初闻一眼,立刻冲了出去。
暖阁之内,林初闻慢慢伸出手,任凭雪粒落在指腹,这也是他时隔多年后第一次见到雪。
雪粒被风吹落在小道上,一个步伐沿着小道向暖阁走来,林絮影的贴身婢女奉命来寻林初闻,她绕过屏风边行礼边说:“殿下,长公主有请。”
江微云一路不知跑到了哪里才冷静下来,难以想象她竟然和这样一个说话只说一个字的木头有婚约。
希望有朝一日她提出退婚的时候,他也能这样回应。
“江姑娘。”
一个声音拦住江微云的步伐。
她抬头望去,迎面走来一人,看打扮应该是公主府上的婢女。
江微云一愣:“姑娘找我何事?”
那位婢女一福身子:“长公主有请。”
祸不单行。
江微云装作有些为难:“只叫我一人前去吗?”
“是的,请姑娘随我前来吧。”
江家的布局已是少有的精美有致,但比起公主府却还是略逊一筹。
黄色琉璃瓦搭建的重檐庑殿顶就足以彰显主人的身份,再有凤鸟飞檐,六兽镇顶,皇家意味十足。
她们到寝殿之外时,江微云衣裙染上了点点雪粒,婢女提醒她稍稍整理仪容,才将她领进内室。
内室的布置却比外面要低调些,主位落在正中方位,林絮影端坐在主位之上,柏宣芜依在她的身边。
江微云走到主位之下,向林絮影一福。
林絮影轻轻抬手,温言道:“快起来。”说罢她拉过柏宣芜的手:“这是宣芜,你们应该见过。”
江微云又向柏宣芜一福:“郡主。”
柏宣芜也起身回礼,叫了一声:“江姐姐。”
江微云从进入内室,就一直眼波带笑,长公主打量她片刻,说:“好孩子,当年的事不是你的错,这些年你受苦了。”
这些话,从她回到凛褚已经听了无数遍,也答了无数遍,但这次,她眼中情绪一转,叹息道:“多谢长公主关心,这些年小女真的过得很辛苦。”
林絮影和柏萱芜双双怔住。
江微云接着说:“岳凌是哪里都比不上凛褚,还好,小女终于回来了。”
林絮影尴尬浅笑,又问:“微云平日里可有什么雅趣?”
江微云:“这些年我喜爱抄写道经,回来以后也收藏了几本道家典藏。”
此话说完,林絮影和柏宣芜的表情正和她料想的一般,难看之余还得保持体面。
江微云也无奈,此时若不难堪,只怕以后会更难堪。
林絮影缓了缓又问:“那除了道经之外,还有什么吗?”
江微云想了想,回答道:“父亲想让我学琴,还为我寻来名琴凡桐,已经开始学凤囚凰了。”
凤囚凰是女子入门学琴的曲目。
柏宣芜听到凤囚凰先是一懵,然后才反应过来,那不是自己八九岁便学会的曲子吗!
几句对话,林絮影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人虽不坏,但太过于浅薄,不是大皇子妃的好人选。
当年她与宋贵妃情同姐妹,又是从小看着林初闻长大的。
这些年她无数次在梦里见到过宋贵妃和林初闻,苍天有眼,初闻不仅活了下来,还手刃了仇人,日后她一定会为林初闻寻得世上最好的女子。
原本她是打算看看江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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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到底如何,若真是出类拔萃的人,即便从小在道观长大也未尝不可,可若是她并非良人,那即便有婚约也不行。
既有决定,林絮影后面只随意问了几句话便让刚才的婢女领着江微云回松月亭。
长公主的心思不难懂,江微云也没再攀谈,她跟着婢女一步一步走出寝殿,细碎的光照在她的身上,身影拖得很长。
菱花门合上之后,林絮影一声叹息,对着内间道:“初闻,她不配成为大皇子妃,此事我会去跟皇兄说清楚,无论什么办法,我都会替你解除这段婚约。”
林初闻从始至终就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答话。
而江微云此刻脑海里唯一浮现的事就是回凛褚的初衷。
是时候跟江远州摊牌了。
江微云没告诉赵运璧长公主私底下召见她的事,回江府的马车上,赵运璧还在安慰她:“微云,虽然今日你没怎么表现,但日子还长,以后还是有机会的。”
赵运璧头上的流花玉钗随马车晃动,她放下马车里的帘子,轻轻抚了抚江微云的肩背。
一直以来江微云都不太清楚赵运璧是如何看待她的,以前是觉得不重要,以后,应该也不太重要。
但是此刻,肩上的温度让她多了几分倾诉欲:“我其实并不想嫁给大皇子。”,反正迟早都是要知道的,晚点不如早点。
赵运璧却一下急了:“可别说这种丧气话,你是圣旨亲定的大皇子妃,即便是长公主也不可抗旨。”
江微云解释道:“这不是丧气话,我今日才第一次见到大皇子,对他为人丝毫不了解,怎么可能就这样嫁给他?”
赵运璧却比刚才还急,她连忙说:“大皇子能在叶氏的残害下死里逃生,如今又立下重功,自然是一等一的良人,况且这是你父亲从小为你定下的婚约,难道你要违抗你父亲吗?”见自己说不动她,赵运璧便把江远州搬了出来。
自古未出嫁的女子以父为天,她总不能连自己父亲的话都不听了吧?
江微云嘴张了张,却没能再说出话来。
一片沉默声中,马车缓缓驶回江府。
她们回到江府时,江远州不在府中。江微云交代符竹在大门口守着江远州,他回府便告诉他,自己在祠堂等他,然后自己先去了祠堂。
除了刚回府的时候来过一次,今天是江微云第二次来到江家祠堂,她缓缓地走到列祖列宗地牌位前,目光一一扫过,在看到她娘的牌位时,轻轻跪下。
江家列祖列宗在上,今日要叨扰你们了。
冬日的夜来得快,江微云觉得自己还没跪多久,便听到了远处传来脚步声。
江远州刚进祠堂,便看到江微云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他一敛眉,想来今日之宴不太顺利。
既入祠堂,礼不可废。
江远州先恭敬地为先祖插上三柱香,才道:“今日之事不必太介怀,你才回凛褚,一切不用着急……”
“今日挺顺利的。”江微云打断他。
江远州错愕一下:“你说什么?”
“长公主私底下召见我,问了一些事,我的回答她并不满意。大皇子我也遇到了,我做了些出格的举动,他很不开心。”江微云逐字逐句地说,每个字都异常清晰。
“胡闹!”
江远州的声音一下变大,在整个祠堂回荡。他脸色铁青,双眼瞪着江微云,觉得眼前这个人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