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老祖的淡人改造计划》
1. 回国
2025年3月23日,中午十二点。
阴沉的天色带着浓重的乌云,以排山倒海之姿,卷向山顶。
大喇嘛说,这是一天中阳气最重的时候,却不知怎的,竟刮起了黏腻的妖风。
方为文缓缓拨动腕间的大金刚菩提,头上的花白短发在燥热的南风中稍显凌乱。
有细密的汗珠从他两鬓渗出,滑入脖子上的肉褶子里。
南州公墓的大牌坊下,方家里里外外十六口人,加上亲朋友好,黑压压一片,列成长队,都在等他的指示。
方为文已是68岁高龄。
前些天,父亲去了,将就了大半辈子的他终于成了真正的当家之主。
大喇嘛掐指一算,面露难色:“方施主,吉时将至,再不上去就来不及了。”
方为文沉吟一声,未置可否。
福禄寿一般的白色眉毛下,一双眼白泛黄的细长眼睛缓缓转向身旁的梁语棠。
他语气轻缓:“大嫂,小宁到哪了?”
随着方为文这一问,在场所有人的眼神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了梁语棠身上。
75岁的梁语棠身形瘦削,杵着拐杖,有些发颤。干瘪起皱的一只枯手抓上了一旁的方砚秋。
她的眼神在求救,也同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转向了自己的女儿。
方砚秋正侧着身子,再次拨打甘宁的电话。
对面一直嘟嘟嘟。从昨晚到现在,没有人能联系上甘宁。
她只得放弃,对梁语棠摇头。
梁语棠叹了口气,也朝方为文摇了摇头。
方为文:“大嫂,那这爸的骨灰是上去呢,还是不上去呢?”
梁语棠:“你爸、你大哥都不在了,便是由你做主了。你决定吧。”
方为文:“小宁可是爸最喜欢的曾孙女。她不来送,要是爸托梦给我,怪罪下来可怎么办?”
梁语棠:“……是啊,砚秋,你说怎么办呢?”
方砚秋:“……是啊,大师,你说怎么办呢?”
大喇嘛本来只是在一旁看他们两代人踢皮球,没想到一时避让不及,球竟滚到了自己脚边。
他眼观天色,一滴雨滴落在他脸上。
他再度掐指一算,说:“同一个世界,同一片孝心。心意到了就好。”
有了这句话,也不管是非对错,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方为文略一抬手:“大师,请起吧。”
一时间,唢呐骤起,旗幡在前方开路。
方为文捧着大叶紫檀牌位,其长子在后面抱着漆金骨灰盒,一群人总算离开了牌坊,一路滴滴哒哒,沿着青白台阶,朝最顶上的大庙行进……
看到未接来电的时候,甘宁刚从沙发上睡醒。
客厅一片狼藉。周围东倒西歪的,都是昨晚给她接风洗尘的老同学。
半分钟刚过,手机又响了。
她看了一眼上面的“妈”,也不挂断,只随手丢进一堆抱枕里。
手机嗡嗡作响,扰人清梦。
发小隋小姚皱眉,翻出来一看,轻轻“呀”了一声:“宁儿,你外太公不是今天下葬吗?现在都过了十二点了,你怎么还在?”
甘宁翻了个身:“再等等……我一个小时后就出发。”
隋小姚:“要命,一个小时后?什么法事都做完了,你还去干嘛?”
甘宁将自己闷进枕头里:“等他们都走了……我再去找老太爷聊天……”
隋小姚:“……可是……”
“你就别劝她了……”
脚边的沈晴山半睁着眼,喃喃道:“守灵的时候才想起通知我们宁儿,他们真当机票那么好买,回国那么容易?连出殡都来不及参加,这不欺负人吗?照我说,避开他们就对了。”
隋小姚:“可是……”
沈晴山:“没有可是……我们宁儿任性一点又怎么了?”
甘宁嘻嘻一笑:“就你最懂。”
又躺了大半个钟,甘宁才哈欠连天地离开了沙发。
她将自然蜷曲的栗色长发盘成发髻,从尚未整理的行李箱中拼凑出一身黑,换上,随手勾起沈晴山的车钥匙,说:“车,借我一下。”
沈晴山刚又睡下,像丧尸一样摆摆手,说:“去吧,行车证在抽屉里……直到你买车之前,送你了。”
隋小姚:“……要不,你还是用我的吧。”
甘宁当做没听见,走了。
这车送起来是一点不心疼,因为那是台已经十二年车龄的老古董,浑身上下除了壳子,能换的部件几乎都已经换过一遍。之所以还在用,全是因为沈晴山车技了得,三天一剐蹭,五天一撞树。
他爸心疼卖水果挣来的钱,便随手打发了他一台最不值钱的。
此时,车头灯的附近还凹进去一角,车漆左掉一块,右缺一片,停在隋小姚的宾利旁边,对比鲜明。
甘宁将自己缝的小皮包随手一丢,关门,放手刹,挂挡,怡然自得。
天空开始下起小雨。
甘宁不做法事,不走楼梯,一路踩着油门,直接开到山顶。
她远远就看到梁语棠和方砚秋,两人在那座恢弘的大庙门前团团转。
大庙是许多年前外太公捐资建下的,此刻也算是荣归故里,尘归尘,土归土。
两人并未意识到甘宁就坐在面前这辆小破车里,仍在孜孜不倦地给她打电话。
甘宁懒得接,靠边停车,走向两人。
方砚秋显然一愣,说:“我那个姑奶奶,你这车是怎么回事?撞哪了?有没有受伤?”
“你看这丫头四肢健全,像是有事的样子吗?十有八九是借晴山那小子的。”梁语棠颤巍巍地朝甘宁走去,抡起拐杖就想打,“事情都办完了,人都走光了,你才过来?昨晚几点的飞机?至于磨蹭到现在?”
甘宁淡淡勾起笑唧唧的唇角,轻松躲开家法,说:“又不是直飞,哪有准点的?这不,刚到的机场,一下飞机就飞奔过来了。外太公呢?新家还喜欢不?”
梁语棠:“你、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方砚秋一边扶住梁语棠,一边朝甘宁使眼色,说:“好了好了,都已经这样了,总不可能让时间倒流吧。宁儿,赶紧进去烧柱香。”
甘宁耸耸肩,在她妈的庇护下,再次避开她外婆的拐杖,闪身进了庙门。
庙里牌位不多,她一眼就看到那个最新的。
上漆金字——先考方公讳景云府君之牌位。
一旁的管理员不知道她是谁,只道是过来悼念的,给她递上一柱清香。
甘宁双手接过,敛起总带笑意的神色。
刺啦,打火机燃起亮光,于静默中将线香点燃。她三下鞠躬,随后将红色香脚按入香炉。
地上的蒲团尚未来得及收拾,甘宁随手拖来一个,盘腿坐下,静静地看着外太公的牌位。
这座庙被收拾得很好,窗明几净,通风亮堂,四周寂静清幽,偶有几声鸟鸣,伴着树叶的声音,像是在跟她聊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小雨转成了暴雨,方砚秋带着梁语棠躲进室内,恰巧便看见甘宁坐在蒲团上的背影。
方砚秋朝梁语棠耳语:“妈,你看,孩子还是挂念她外太公的,都舍不得走。”
梁语棠感叹:“这孩子自幼聪慧,可惜命苦,才刚考上重点初中,她外太公就中风不起,常年昏昏沉沉。若不是这样,宁儿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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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得宠。”
“你看,孩子都哭了,低着头不敢抬起。”
“唉……不枉外太公从前这么疼她。”
“我们还是先回避吧,多留些时间给她。”
两人刚准备转身去往一旁的静室,只听闻“扑通”一声响,扭头一看。
甘宁侧躺在地上,睡着了。
方砚秋:“……”
梁语棠:“……”
方砚秋:“……妈……要不……”
梁语棠一把将她推开,突然脚下生风,手上拐杖抡得呼呼作响,大喊:“孽畜!给我起来!”
甘宁“哎呀”一声醒来,熟练地翻滚避开,跑了。
“你!你给我站住!”
甘宁回头:“外婆消消气。你看这雨势稍微小了点,我们还是趁早回去吧,晚上不是还有宴席?”
方砚秋急忙帮腔:“说的是啊,妈,要是再不走,万一又迟到了,晚上的席面可不好看。”
“你!”梁语棠努力平复胸中怒火,道,“怎么走?用她那破车?”
甘宁嘿嘿一笑:“车是破了点,但足够把你们安全送回家。”
此地地处偏僻,打车是不好打的,梁语棠只得妥协,冒雨坐进了小破车里。
关上门,车内光线暗下,她伸手一摸,刚好摸到后座上的一个破洞。
“……”
梁语棠长长叹息:“你就不能有点出息,自己买辆新的?”
甘宁打着引擎:“买买买,等我落脚了就买。”
方砚秋绑好安全带,说:“买车好啊,看中哪辆了?”
甘宁打开车头灯,年久失修的雨刮也顺势摆动起来。
“我看……两个轮子的就不错,低碳环保。”
方砚秋:“……”
梁语棠:“……”
“噢,不,”甘宁认真一想:“两个轮子的不能载人,还是三轮的好,然后往上面搭个棚。这么想的话……其实也可以直接买台老头乐,二手市场上还挺多,一步到位。”
梁语棠:“……你要是不会选,也可以不选。”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
祖孙三代就这样一边叽叽喳喳,一边开着晃晃悠悠的小破车往山脚的墓园出口驶去。
原本看着已经消下去的雨势突然变大,雨刮拼尽全力,也无法将视线刮干净。
甘宁不熟悉这里,一路开得小心翼翼,颤颤巍巍。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春雷乍响。
只听闻一声地动山摇的轰鸣,甘宁被吓得踩下了急刹。
“怎么了?”后座上的方砚秋凑上前,循着甘宁的视线看向前方。
隔着奋力挥动的雨刮器,她看到前路不远处似乎在冒烟,而且那烟貌似越来越黑,越来越浓。
甘宁轻轻松开刹车,让小破车自行往前溜达数米。
雨声渐弱,视线逐渐清明。只见状似飞行器的不明物体扎进水泥地里,大喇喇地刚好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梁语棠也往前凑近,眯起双眼,于老眼昏花中想要把面前的状况看清楚。
只见不明物体上,有门从侧面打开,十五六岁的少女从门里走了出来。
她白衣飘飘,一头长发在风雨中纹丝不动,静静垂在脑后。
在她的周围,似乎有个天然的防护罩,将一切纷扰隔绝。
她缓缓转头,看向四周,似乎想要弄清这是哪里,今夕何夕。
很快,她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小破车。
六目相对的瞬间,后座上的两人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梁语棠:“……妈?”
方砚秋:“奶奶!”
甘宁:“……啊?”
2. 外太婆是外星人
外太婆朝她们邪魅一笑,缓缓走下飞行器的残骸,随后小手一抬,将那破铜烂铁收入袖中。
等地面干干净净,半点垃圾不剩,她双袖一挥,走向小破车,徒留身后一个大坑。
甘宁默念一种植物,有些惊慌地抓紧了安全带。
她扭头看向后座上的两人,于惶恐中确认:“妈,外婆,你们刚才管她叫什么?”
梁语棠尚未回神,丝毫没了刚才追着甘宁打的气势,只是一味唇角发抖:“……妈……”
方砚秋喜出望外,疯狂摇动甘宁那本就摇摇欲坠的驾驶座:“我奶呀!我不是给你看过照片吗?这是你外太婆!”
是看过没错,但那糊不拉几的黑白照片能看出什么?
更重要的是……
甘宁咽了口口水:“外、外太婆不是已经死了吗?”
方砚秋一下怔住了:“……”
“妈……你该不会现在才想起来吧?”
看来她们是真见鬼了。
甘宁深吸一口冷气,转向挡风玻璃,思考着怎么假装没事发生,带着两位老人家全身而退。
可当她转过头时,却发现,哎呀呀,外太婆不见了!
——笃,笃,笃。
有声音从右侧玻璃传来。
三人缓缓转头,外太婆站在外面,正敲打着副驾的车门玻璃。
天上一道霹雳,外太婆青春逼人的笑脸瞬间被闪电照亮。
啊啊啊啊啊啊!!!!!!
祖孙三人生平第一次如此默契。
外太婆的声音如夜莺般婉转动听,嗡嗡直响:“开门。”
开门?
开你个大头鬼!
甘宁猛给一脚油门,也不管前方有个大坑,目测着尺寸,堪堪可以绕过,便竭尽全力冲上去,想要逃跑。
眼看着就要逃出现场,可不管她怎么加油,小破车就是够不着大坑的边缘。
惊悚加恍惚,甘宁觉得小破车似乎被什么东西钳制住了后轮胎,浑身蛮劲没处使,两个后轮一路空转,整得车头不断往上翘。
这样下去,小破车迟早得翻。
甘宁不得不松开油门。
失去了动力,哐当一声,小破车的前半部分终于重返地面。
——笃,笃,笃。
外太婆走上前来,坚定不移地继续敲门。
车内三人战战兢兢,隔着靠背,抱作一团,没有一个敢开门相认。
外太婆的目光在她们脸上流连一圈,轻轻叹了口气,食指红光乍现。
Biu~
老式门锁被提起,副驾的车门应声而开。
外太婆施施然解除了周围的防护罩,坐进车里,关上车门,扣上安全带。
她浑身清爽,动作利索,毫不拖泥带水,就像寻常打了个车。
“好了,可以走了。”
外太婆如是说。
甘宁于惊恐中渐渐沉默,于沉默中渐渐冷静。
外太婆是有实体的,她能开车门,能绑安全带,充满了现代人的常识,不像是传说中的年代剧阿飘。
甘宁缓缓抬手,用指尖戳了戳她的手臂。
哎哟喂,能戳到。
本不大的胆子逐渐放肆。
当她用手掌摸上外太婆的脸时,后座上的两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啊……是温的……手感还不错……”
甘宁评价。
外太婆斜眼看向不讲礼貌的曾孙女,年轻的语气带着些许挑衅:“不然?”
“我以为我撞鬼了……”
外太婆久久地看着她,随后“啊”了一声,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确实,在你们眼里,我是死了。”
“你……”甘宁琢磨着这句话所隐藏的信息,“你真是外太婆?你其实没死?”
“嗯。你……你或许不认得我,那你们俩呢?”外太婆扭头往身后看去。
后排的两人一边点头,一边看向甘宁。
梁语棠:“……你外公有你外太婆的照片,我是从照片上认识的。”
方砚秋:“我、我也是。”
甘宁砸吧出了点不对劲:“所以,你们仨其实是没见过面的?”
外太婆:“啊,我1955年就回去了。”
梁语棠:“我、我1950年才出生,那时候还没认识你外公。”
方砚秋:“我……你懂的,我还年轻。”
“等等……”甘宁摆出暂停手,“太婆,你1955年就回去了?是回哪去?”
外太婆理所当然:“回去我的星球啊。”
又是一声霹雳,车里车外都沉默了。
“What?Hold on!”甘宁的语言系统突然陷入了混乱,“君の意思是,你是——人外?就……外星人?”
“不然?”
呃……不……不然?不然!!!
甘宁将手臂递给方砚秋:“妈,掐我一下。”
方砚秋有些傻眼:“……”
梁语棠被自家婆婆说得一愣一愣,人还未反应过来,手指已经用力掐了下去。
方砚秋抱着大腿,疼得大叫。
甘宁急忙缩回手臂:好险……
甘宁:“那太婆,冒昧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外太婆白了她一眼:“卜思凡……你怎么连你太婆的名字都不记得?”
甘宁咽了口口水,趁机转移了话题:“可你怎么知道我是你曾孙女?你又没见过我?”
卜思凡说:“我本在这宇宙中旅行,但因为身体原因,每隔一百年就要回家沉睡五十年,用以恢复身体的元气。虽然我人走了,但我安插在蓝星的眼线将你们的一举一动都记录了下来,因此,我可以快速接收到这五十年的所有变化和讯息。
“换言之,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哇塞……”
在梁语棠和方砚秋尚且一愣一愣的时候,甘宁已经快速接受了设定,并问出了她当下最关心的问题:“所以……我有外星人的血统?可我的血明明是红色的……”
卜思凡摇头:“不,你们没有,你们不是。”
甘宁皱眉,沉思片刻:“……我老太爷总不可能无性繁殖吧……还是个男妈妈?”
方砚秋:“……”
梁语棠:“……”
“……”
卜思凡长长叹了口气,顶着年轻的脸和声音,语气却突然变得老气横秋。
她说:“你外公是捡回来的。那时候在打仗,不知道是谁把一个不足月的婴儿丢在了稻草堆里,被你太公捡到了,后来,这孩子就成了你外公……对了,带我去看看方景云吧……”
三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最后,甘宁调转了车头,再次往山顶驶去。
管理员看着天色,觉得大概也不会再有人来了,便开始收拾蒲团,整理一桌的供品。
忽闻门外车声,回头间,便见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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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三人折返回来,身旁多了个衣着奇怪的少女。
原来是出去接人啊?
管理员抽出三根线香,给少女递上。
卜思凡没有接。她径直走到方景云的牌位前,一声不吭。
忽然,她指着这后面的一个无字牌,扭头问甘宁:“这是什么?”
甘宁自然不知,倒是一旁的管理员被她无礼的举动吓了一跳,慌忙解释:“这个牌位有人。”
“谁的?”卜思凡问。
管理员:“迁坟的时候就已经在了,是个衣冠冢。方老爷子特意嘱咐过,不留姓名,让她随风自在。”
“诶~”
卜思凡若有所思,忽然道:“你们都出去,甘宁留下来。”
她语气笃定,带着不容置喙的霸道。
管理员只知道现在是方老二当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号年轻人物,不由得尬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梁语棠和方砚秋交换了个眼神,朝管理员招招手,随后,三人出了供奉大厅,将大门关上。
什么情况?
甘宁左看看右看看。该说的,想说的,她刚才都在梦里和外太公说了,留她下来做什么?
她看着卜思凡的背影,抬脚转身,想要开溜。
不料外太婆后背长眼,不待她迈出半步,便问:“去哪?”
“……这里好像也不需要我……你们慢聊……”
“过来。”
外太婆的威力,甘宁刚才已经见识过。
她秒怂,从善如流。
恰巧卜思凡脚边还有个蒲团,甘宁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对方见状,有些莫名其妙:“跪下做什么?”
“啊,不用跪?”
“起来。没有话是非得跪着说的。”
“哦……”
甘宁站起,反倒觉得浑身不自在。
“方景云,我回来了,”卜思凡垂下眼睫,“但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师父。”
师父?谁?
甘宁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
“当年战乱,师父的手艺难以为继,但现在时代不同了,而你却选择对此视而不见,让我很是失望。”
卜思凡说着,忽然扭头,目光沉沉地看向甘宁。
外太婆眉眼弯弯,唇红齿白,微微上翘的唇角似乎天生带着笑意。
她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我回来了,我要夺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一切。”
“……啊?”
甘宁困惑:“夺、夺回什么?”
“自然是你失去的东西。”
“我也没失去什么?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甘宁的话发自肺腑。
卜思凡却嗤笑一声,嘴巴像抹了毒:“你呀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废的一代,比我的破铜烂铁都要废。”
甘宁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卜思凡:“从今天开始,老祖宗要教你何为艺术,教你如何做人。”
“呃……其实……”甘宁想说点什么来婉拒老祖宗的好意。
却见卜思凡眼波流转,吐出一个尾音上翘的语气词:“嗯?”
甘宁再次秒怂:“……都听你的。”
卜思凡:“走吧,带我去你家。”
“我家?”甘宁眨眨眼,“您老人家难道不该回去云涧山庄?”
卜思凡看了她一眼,抬脚往门外走去:“你难道要我和方为文那家伙住在一起?哼,他也配?”
3. 更新语言系统
“这……就是你现在住的地方?”
卜思凡看着面前的小院,有点不想下车。
半个小时前,甘宁先把梁语棠和方砚秋送回了云涧山庄。
大门前,卜思凡也是死活不肯下车,就像山庄里有什么脏东西一样。
她妈她外婆倒是乐见其不成,久久驻足,含笑目送。
……不愧是亲生的。
她并不知道二叔公和卜思凡之间的瓜葛,一路开车,一路思忖。
没记错的话,外公是1944年出生的,还没满月就被老太爷捡回了家。
太奶是1955年回去自己的星球的,所以外公差不多可以算是太奶带大的。
外星人带大的蓝星小孩啊……
甘宁打了个冷颤。
二叔公方为文是哪年出生的来着?哦,对,好像是1957年。
那她的另一位外太婆最晚也是1956年左右就嫁给了外太公……
这个时间点,不太妙啊……
所以她面前的这位外太婆其实是个恋爱脑,现在是为了回来找续弦复仇的?
可惜续弦死了,外太婆厌屋及乌,连带着把方为文也讨厌了?
“你看我像是恋爱脑的人吗?”
卜思凡透过后视镜,盯着驾驶座上的甘宁,一字一句地反问。
甘宁:“啊……你都听到了?”
“你难道不是故意在那嘀嘀咕咕,说给我听的?”
计谋被拆穿,甘宁哎呀一声,顺着杆儿往上爬,说:“所以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二叔公嘛?”
卜思凡问:“……对于他以及他那一脉的所作所为,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没看见?”
这次,甘宁沉默了。
心道,姜还是老的辣,一下便被看穿了。
“宁儿,不要因为旁人丢了你的心气。”
甘宁嘿嘿一笑,对此不置一词。
她开着小破车,七拐八拐,抢在卜思凡继续“说教”之前,来到了热闹但破败的老城区。
黑色电线一捆捆地架在半空,像是蓝天下的一笔墨水,随时都可能因为超重而泼到人头上。
流浪猫狗走街串巷,路旁都是吃剩的骨头,以及街坊邻里随手泼下的脏水。
穿过逼仄的街巷和路边摊,甘宁稳稳当当地把车停在了自家小院门口。
果然,计划通,卜思凡很快被周围的环境,以及眼前的破落小院吸引了注意力。
门口的宾利和一长排豪车已经不见了,看来,隋小姚和沈晴山已经带着老同学们走了。
院门装着整个家最高级的科技产品——智能门锁。
甘宁已经许多年没回来,昨天还是隋小姚提前过来帮她开的门。
反复试了四次,在它自动锁定之前,她终于极限试错成功。
甘宁的家是个前后都有小院的平房,是她出国之前拿奖金买下的。
因为只有一层,好听一点是古色古香,难听一点是足够破烂,长期低价挂牌都没人要的那种。偏偏被路过的甘宁看中,赶在楼价大涨之前,直接小手一挥抄了个底价,买了下来。
隋小姚和沈晴山已经帮她收拾干净,宽敞的室内南北通风,檐下,走廊上堆叠着陈旧的画板。
前院有偷溜进来的小猫在打滚,后院种满了竹子,正与风铃一同摇曳。
看着室内看似普通实则考究的装潢,卜思凡的脸色才终于缓和了些。
既然决定了住自己家,甘宁颇有主人风范地给卜思凡拾掇客房。
没事干的卜思凡悠悠荡荡地晃到她的卧室,赤脚踢了踢她那几只被翻得凌乱不堪的旅行箱。
她提起嗓子,问甘宁:“今晚的宴席准备穿什么?”
“啊?一身黑呗,这种白事,我还能穿什么?”
按照甘宁的原则,这种人多的场合自然是穿得越普通越好,最好丢是进人堆里没人能找到她的程度。
她原以为卜思凡又要发表什么高见,结果她在这边套着被套,房间里的人却没了声。
她不由得探出半个头,却见自己箱子里的衣服像一群阿飘一样飘在半空中。
诺大的卧室里,衣柜门敞开。
卜思凡站在正中间,双手抱胸,顶着一张貌美如花的少女脸庞,却眉头紧锁,将甘宁的衣服排成圆圈,像赛博试装一样在她周围一件一件地飘过。
“不行。”
卜思凡手指一挥,再一勾,尚未开封的衣架飘了过来,自动自觉地将这件“不行”的衣服穿上。
而后手掌一推,衣架穿着衣服就自己跑进了衣柜里。
咔哒一声,按照严格的季节和颜色排序,挂得稳稳当当。
甘宁:“……不愧是外星人……”
卜思凡:“不行。”
“……也不行。”
“你怎么没一件行?”
“这些破洞很好看吗?”
“这只老虎是怎么回事,浑身布灵布灵的,穿出去还当你是小学生。”
“还有这个蛇皮袋,你是出去收废品还是去吃席?”
甘宁盘腿坐在门口,看着外太婆一脸嫌弃,每次都有冲动把这些不入她法眼的衣服扔掉,却又不得不在曾孙女的注视下,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收入衣柜里。
直到最后一条长裙都被判了死刑,卜思凡关上柜门,长叹一声:“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曾孙女?”
甘宁:“都不行吗?那些可都是我在国外拿过奖的设计,有些是拿了高分和卖出去了的作业。”
卜思凡:“……都是你自己做的?”
“嗯呐,”甘宁眨眨眼,“不然你看,上面连个标都没有,纯·我本人·手工制作。”
“嗯?”
卜思凡习惯性地勾起半个语气词,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甘宁,随后赤脚走到她跟前,缓缓蹲下。
白色长裙拖在地上,左手腕上有只白色玉镯,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目光沉沉地看着甘宁的双眼,随后手腕一转,一阵风便在甘宁头顶掀起。
甘宁抬头一望,半空中突然出现了一张黑布,挡住了头顶的灯光,然后落下,将她罩了个严实。
“……太婆,这又是怎么了?”
甘宁看不见自己现在的样子,但大概像个万圣节的鬼魂。
只听到对方语中带笑,说:“这是师父留给我的最后一匹香云纱,送你了,今晚,你必须穿着它去吃席。”
?????
甘宁从黑布中挣扎起身,顶着一头栗色乱发,说:“现在都四点多了,你让我做衣服?来不及,来不及……”
“……嗯?你这是做不到的意思?”
“我!”
甘宁确实做不到,但她不想告诉卜思凡,于是她低头研究起了手上的布料。
这匹被太婆称为“香云纱”的布料,甘宁过去从未见过。
入手柔软却挺括,有柔中带刚的气质。贴肤微凉,韧性强,带着淡淡的类似中药的气味。
无特殊机织花纹,一布双色,一面黑中透亮,一面是厚重的赭红。
两面均带有龟裂纹,不像是特意印染的,更像是墨入水中的自然生发,毫无规则可言。
只是……这颜色未免阴沉了些,像她才刚二十五岁的年纪,若是穿出门,是可以直接加辈的效果。
不过,今晚的场合比较特殊,说不定恰好合适。
甘宁沉思片刻,说:“只做两件五分袖对襟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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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套,倒是勉勉强强来得及。”
卜思凡:“你不用管我,我有这身土布白衣就够了。”
“那行。”
甘宁说着,将香云纱往手中一卷,走向工作室。
那里有一台老式缝纫机,用脚踩的那种,是买这套房子的时候“原装”赠送的。
反正房子够大,放着便放着。
她掀开布罩,从角落处寻来多年前用剩的粉笔,以及已经泛黄的软尺,将布匹平铺到长桌上。
她对自己的尺码烂熟于心,不需要设计图和纸样,零帧起手,开始作业。
卜思凡抱手斜靠在门框边上,看着甘宁低头劳作,有些恍惚。
前院的小猫不知道什么时候晃悠了进来,跳上了长桌,找了个边边角角的位置,趴下。
甘宁也不在意,只专注于手上功夫。
栗色长发盘成的发髻已经有些凌乱,有碎发从她鬓边飘落。
几近傍晚的阳光终于冲破了层云密布的天空,斜斜洒落。
有一瞬间,卜思凡仿佛看到了师父。
甘宁完成裁切,只用去了短短一截香云纱,几乎没有浪费。
她给缝纫机装上线,用碎布先试了试,找准感觉,随后便把裁切好的布料铺上。
脚掌心前后按压,滚轮转动,黑色棉线穿过钢针精准落在甘宁想要的路线上。
咔哒咔哒咔哒。
世界很安静,只剩下老式缝纫机劳作的声音。
甘宁沉浸其中,不知背后的卜思凡抬起了双手,组成相框,将这一幕刻入了记忆里。
“好了。”
赶在六点之前,甘宁放弃了一些非必要的细节,做出了她想象中的五分袖对襟中长外套,套在小吊带外面,刚好合身。
衣服以布料本有的黑色为主,衣襟及袖口处布料翻转,赭红突然闯入,形成双色对照。
甘宁来不及做扣子,便从柜子里寻来一条细麻绳,勒在腰间,斜斜垂在身侧。
“行吗?”
卜思凡转着圈将她端详,道:“……马马虎虎。”
“……”
好吧,最起码,外太婆这次没有再说“不行”。
甘宁回房间,又找了条黑色阔腿裤穿上,随手将凌乱的发髻松开,再度挽上,便拎起她的小皮包准备出门。
卜思凡脚不沾地,在她身后一边飘一边跟,一直跟到玄关,将老布鞋穿上。
甘宁回头看着她:“你也要去?”
“不然?”
“……你要去了,他们不得吓个半死?我可不想天天办丧事。”
“放心,现在还认识我的活人,就只剩你们祖孙三人了。”
“……”
好吧,没有理由拒接老祖宗的要求。
甘宁转而道:“那你得有个身份。”
卜思凡:“……想让我做你私生女是不可能的。”
“……”
甘宁:“……即使你想,年龄也对不上。我总不可能九岁就那啥吧……就说,你是我在国外的老师的女儿,现在在gap,跟着我来玩。”
卜思凡:“……这逻辑链是不是太长了点?”
甘宁:“越长越查不出来,不过得委屈你学习法语和英语。”
“……”卜思凡半眯起眼睛,“看不起谁?”
下一刻,卜思凡瞳孔中便有蓝光闪动,蓝光消失的同时,她突然瞪大了双眼,然后说:“学完了。语言库已经更新到2023年最新版本。由于版本有延迟,如果有新的流行语或者语意调整,请及时告知,避免穿帮。”
甘宁:“……”
……外太婆到底是外星人还是机器人?
还怪善解人意的呢。
4. 遗嘱
晚宴设在云涧山庄的会所里。
方为文按照老人家生前意思,尽量简单,但架不住会所本就金碧辉煌,加上门外一水的豪车,即使是路过的实习侍应生都知道今晚的主角非富则贵。
几个喜欢嚼舌根的,排成一排,聚在门口两侧,趁没人注意,讨论起那些豪车的价格。
突然,他们一个个停了嘴,在落日余晖中眯起了双眼。
只见一辆车头凹陷的老旧小轿车,顶着一身破皮,一路颤颤巍巍地朝他们过来,然后理直气壮地挤进两台劳斯莱斯的中间,熄火。
最先下来的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少女。她留着规矩顺滑的黑色长直发,齐眉刘海,脚踩老布鞋,像是刚从影视城出来的年代剧大小姐。隔着远远的距离,少女眼神犀利,扫了他们一眼。
随后下来的人看上去比她要年长。身上的衣服剪裁得体,却是老气了些,若不是她的栗色长卷发足够靓丽,面容足够青春,远看这两人,像极了母女。
“这里?”卜思凡抬头看着云涧会所的金漆招牌,轻声道,“俗气。”
“啊,二叔公的审美确实不咋的。”
甘宁锁好车门,在外太婆快要飘起来之前,像抓气球一样一把抓住她的手,
“干嘛?”卜思凡像猫儿踩了水,嫌弃地甩了甩。
甘宁:“你在家可以飘,在外面可得脚踏实地啊,老祖宗。”
“……你当我这么没常识?”
“……”
老祖宗虽然嘴硬,但还是听话照做,刚离开地面的两只脚老实地粘回水泥地,随她一起绕过喷水池,进了大门。
梁语棠和方砚秋本就住在云涧山庄里,摇个摆渡车就能到,此时坐在宴会厅里的主家次桌,见到甘宁身旁的卜思凡,先是一愣,随后朝她们招了招手。
待走到身旁,方砚秋忍不住耳语:“怎么穿成这样,全靠脸撑着?”
老祖宗抿了口茶,不说话。
“很丑吗?”甘宁看了卜思凡一眼,“我觉得还行,够黑够深沉,正合适。就是时间有限,做工粗糙了些,回去修饰一下就好。”
梁语棠一边剥着瓜子,一边说:“等下吃完饭,先别走,回主家一趟,要宣读遗嘱。”
甘宁:“遗嘱?这么急,非得晚上办?”
方砚秋:“你二叔公他们这几天要飞国外,须得今明两天将手续办好。”
“手续这么快办好的呀?”甘宁说,“不过,也不关我什么事,反正也轮不到我。”
梁语棠:“……你这孩子……”
方砚秋:“妈,宁儿说得也没错啦。肯定是先分他们那一房的,我们这里全剩女眷,我又是个外嫁的……”
“全是女眷怎么了?”卜思凡放下茶杯,目光炯炯地看着方砚秋,“外嫁怎么了?”
方砚秋霎时语塞。
甘宁见状,在卜思凡又要讲大道理之前,塞给她一只蛋挞。
甘宁:“思思饿了吗?来,先吃块点心。”
卜思凡:“……”
梁语棠和方砚秋:“思、思思?”
甘宁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同时跟家里的另外两位老人家对齐了颗粒度。
正聊着,陆续有宾客进来,主动过来搭话,打断了他们闲聊,
甘宁无心交际,遥遥微笑,专心做个隐形人,投喂外太婆。
外太婆许是太久没吃过南州风味,小口小口地啄着蛋挞和凤爪,竟然出奇的乖巧。
她说:“幸好,这味道没有变。”
甘宁:“什么味道?”
卜思凡:“你太公的味道。他是个好厨子。”
“甘宁,你好,好久不见。节哀。”
一道略显低沉的女中音打断了两人。
甘宁抬头。眼前人是个大美女,和她差不多年龄,一头大波浪黑发风情万种,此时正笑着看她,并朝她伸出了右手。
这谁,我认识吗?
“你好,好久不见。”
甘宁礼貌伸手,浅浅握住,随后松开,
对方一笑,自报家门:“叶雅苓。”
哎哟,穿帮了。
甘宁勾起笑唧唧的唇角:“不好意思,我记性不太好。”
“出去这么久了,正常。介意我坐你旁边吗?”
“你在这桌?”
“方总说的,让我坐主桌,可在这里,我唯一认识的只有你。”
甘宁自然无所谓。
可叶雅苓到底是谁,她苦思冥想了一晚上也没有想起来……
算了,无所谓了。
等方为文开了场,饭菜送上,她只静静地和卜思凡在一旁吃香喝辣,无视周围的交际和应酬。
事实上,来的宾客几乎都围着方为文那一房人在转,没几个顾得上她们。
有好几次,叶雅苓欲言又止,甘宁一歪头,将本来要夹给老祖宗的加州鲈鱼转手丢进了她碗里。
叶雅苓:“……”
甘宁:“你是有什么不方便吗?告诉我,我帮你夹。”
叶雅苓:“……除了吃的,也许你应该更关心一下别的事情,比如……”
“比如?”
甘宁说着,又给她夹了块酸甜骨。
“……”叶雅苓静静看着越堆越满的小碗,沉声道,“比如,遗嘱。”
另一边的卜思凡看了她一眼,说:“先吃饭,吃饭重要。给我来只乳鸽腿。”
OS:他们要搞便尽情搞,我有的是方法摆平。
甘宁附议:“好,吃饭重要。”
OS: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反正没有遗产,她照样能养活自己,接着奏乐接着舞。
甘宁一边给老祖宗夹鸽子,一边顺手给叶雅苓添了碗汤,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啊”了一声,说:“你该不会是在减肥吧?”
叶雅苓:“……呃……没……”
她心想,老太爷刚死,所有人都虎视眈眈,这甘宁倒是心大……
她甚至都没想过问问她的身份?问问为什么会坐上主桌,为什么要特意过来关心遗嘱的事?
叶雅苓放弃了努力,入乡随俗,低头喝汤。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甘宁觉得叶雅苓似乎有些生气。
菜都添这么满了,作为客人,她应该高兴才对,生什么气?
甘宁搞不懂。
毕竟不是什么喜事,晚宴并没有持续太久。
占地上十亩的主家庄园里,一大家子加上甘宁,拢共十七口人,围坐客厅。
方为文自然而然地坐在长沙发的正中间,身侧坐着妻子祝南枝以及儿女三人。
两边的单人沙发上,梁语棠坐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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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一边。
其余人等,或站或坐,自己找地儿。
甘宁很自然地拉着外表十六岁的老祖宗缩在角落里,充当背景板。
由于十几年来专注隐身,甚至都没有人注意到她身旁的卜思凡。
叶雅苓是跟着律师一起进来的,被安排到了另一边的单人沙发上,与梁语棠以及她身后的甘宁遥遥相对。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们现在开始吧。”
方为文:“请。”
律师朝叶雅苓一抬手,介绍道:“这位是蜚声贸易的董事长,叶雅苓女士。方景云先生立下遗嘱时,叶女士和其祖父叶君杰先生为共同见证人。但由于叶老先生已然仙逝,现邀请到叶女士来到现场。”
直到这时,甘宁才意识到为什么叶雅苓可以坐到主桌上来。
这么说来……有没有一种可能,方为文早就看过遗嘱?
叶雅苓还在看她,甘宁报以嘻嘻一笑。
只见对方眉头一皱,撇过脸。
看来不是甘宁的错觉,叶雅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生气了。
她们今天才刚第一次见面,这都哪跟哪?
甘宁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
律师郑重其事地从密封的文件袋里取出遗嘱,认真念道:
“方景云先生生前设立了云海信托基金,从下个月起,将每月为指定对象及其子女提供定额生活费,用以支付日常支出。具体服务对象包括……”
律师将包括方为文在内的三代人的名字都念了一遍,只要是活着的,都能够每月领到零花钱,其中就包括甘宁。
零花钱的数目还不小,不出一年便足够艰苦朴素的甘宁还完抵押贷款,再过五六年说不定就能买车换房子,再来个猫狗双全。
她很满足了。
公布完基金的事,律师开始宣读其他分配事项。
出乎意料的是,梁语棠和方砚秋共同分得了一座别墅,也就是她们现在所居住的云涧山庄里的物业。
甘宁松了口气,看来小院养老计划是用不上了。
不出所料的是,甘宁一个子儿都没有。
百亿资产,除了那套房,其余全归了方为文和他的子女。
这似乎有些不公平,但甘宁本就不奢望什么。
“我对这份遗嘱表示质疑。”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了甘宁,其中就包括叶雅苓。
她目光炯炯,一扫方才的怒气,竟是充满了期待。
怎么回事?
甘宁懵了。
这说话的声音怎么这么像她自己的?
“我外太公不会这么偏心,只给大儿子这么一点东西。”
这次,包括甘宁自己都看清楚了,说话的正是她本人!
救命!她真的已经很满足了,没想在这个时候掀桌!
可不知怎的,她的嘴巴就是不受控制地在动,说出的都是违心的话。
她扭头看向一旁的卜思凡。
卜思凡朝她眨眨眼,天生上翘的唇角正在发笑。
甘宁看见对方的双眼里有微弱的蓝光在闪动,随后,自己的嘴巴就开始脱离脑子,自主活动。
甘宁分明是哭丧着脸,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字一顿,语气霸道。
她说:“我不服!”
5. 破烂铺子
甘宁:“我要求,公开进行遗嘱鉴定!”
“宁儿,你怎么了?”
方砚秋从未见女儿这样硬刚,不由得靠近两步,扯了扯她的衣袖。
甘宁委屈啊!!!
可不知道卜思凡在她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只要老祖宗不松口,她就不能依靠自己的自由意志说话。
她朝方砚秋挤眉弄眼,扁扁嘴,示意是卜思凡搞的鬼。
“啊?”
可方砚秋能怎么办,只能看着十六岁的卜思凡状似乖巧地站在一旁,干瞪眼。
她总不能说是老祖宗回来了,要为她的儿媳重孙主持公道吧?
梁语棠看出了端倪,走过来,看似对甘宁说话,实际是在跟卜思凡说:“遗嘱怎么可能有问题?见证人都在。”
“是啊,”方为文接话道,“我想,你外太公一定是有什么考虑,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考虑?”
甘宁反问。
甘宁奔溃!!!
似乎是方为文的话触碰到了卜思凡的警戒线,借由甘宁的嘴,她说:“本来这种事情就要考虑公平公正,眼下这个安排哪里公平了?明明都是儿孙,怎能厚此薄彼?”
方为文依旧靠在沙发上,手上的大金刚菩提转了又转,施施然道:“按照现行法律,宁儿你作为重孙,本就不在继承人的行列中。考虑到你母亲和外婆照顾老爷子多年,才做的代位继承。关于这套房子的遗产税,我作为一家之主,自然会主动承担,你不用担心财务问题。即便如此,你还是觉得不公平吗?”
怎么说得像是仁至义尽了一样?
卜思凡撤销了异能,将比她高出半个头的甘宁扯到她嘴边,问:“真是这样?蓝星人现在的法律我不懂。”
你不懂法,你嚣张个什么劲???
甘宁想哭!!!
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二叔母祝南枝突然开口:“宁儿,你一向都不在意这些事情的,怎么今天突然就跳脚了?是不是生活上遇到了什么困难?或许,你说出来,让大伙儿给你参谋参谋?”
恢复自由身的甘宁忙道:“没有,没有困难……我、我可能是伤心过度,今晚有点喝多了。”
祝南枝一笑,说:“我们女人啊,最重要的就是命好。
“你看看你外婆,嫁到我们家,哪有过过什么苦日子?光是这点就比你母亲强多了。从今往后,你们祖孙三人定期领零花钱,安安分分地把日子过了,这才是正经事儿,别成天想东想西的。出个国回来,心都野了,想法太多,这可不好。”
祝南枝今年也不年轻了,刚过63岁生日,那思想却还停留在一百年前。
甘宁一听就觉得头疼。
她心中鬼使神差地冒出一道无名火,可她并不准备反驳。
就在这时,卜思凡的言灵异能再次发动。
“是是是,我外婆最强了,”只见甘宁甩了甩头发,说,“自从她嫁入方家,我外公的丝绸事业就蒸蒸日上,在整个南州独占鳌头,是纳税大户,是第一批万元户!
“可惜后来啊……他死了?我外公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他的财产去哪了?他打下的江山去哪了?
“你们不是讲顺位继承吗?为什么东西都不在我妈我外婆手里,反倒跑到你们那了?”
“宁儿……”方砚秋急忙握住她的手臂,不断地朝一旁的卜思凡使眼色。
梁语棠看着卜思凡,隔山打牛地劝道:“祖宗,别说了。”
可卜思凡不听,依旧操纵着甘宁,像只站在战场上的母鸡,随时准备迎战。
一直面色温和的方为文忽然变了脸,长叹口气,说:“当年的事啊……你得问问你妈。那老甘家是个吃绝户的,步步紧逼,企图将我们吃干吃净。这哪能行?诺大的产业总得保住吧?不然,这么一大家子人吃西北风,等着饿死?
“你外太公和我都不容易,拉扯着你几个表舅表姨,硬生生将那盘生意扛了下来。我们可是费了老大的劲才让丝绸厂起死回生的。”
甘宁:“可你们最后还是把它卖了,不是吗?”
方为文:“树挪死,人挪活。丝绸厂不如以前挣钱了。如果不是及时调转船头,去做别的营生,我们能有今天吗?你能有今天吗?你妈你外婆能有豪宅住吗?
“小宁,别怪我说得难听。要不是我们拉扯着你,光靠你那混蛋父亲,你现在人在哪还不一定!”
方为文的话刺耳,刺得甘宁的脑子嗡嗡响,一路传到心脏,勾起那些不必要的回忆。
甘宁:“我现在,我只要求你把丝绸厂原原本本地还给我。”
——别说了,思思。
方为文一拍大腿,气得站了起来:“都说厂子已经卖了!我把命给你好不好?”
——求求了,别说……
甘宁:“那就用别的东西抵。方景云答应过我,师父的东西是绝对不会卖的,他食言了。”
——我……我好难过……
明明语言犀利,怒气冲天,甘宁却皱起了双眉,大颗大颗的泪珠越过防线,往地上砸。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卜思凡。
言灵解除,甘宁慌乱地将眼泪擦掉,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这时,一直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的叶雅苓缓缓开口:“赵律师,假如我没记错的话,方老爷当时还有一份协议。”
“什么?”方为文闻言,看向两人,“除了遗嘱,我爸还做了什么?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赵律师从公文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解释道:“方总,是这样的,方老爷生前,出资买下了一家店铺,放在了叶君杰先生和他的孙女叶雅苓女士的名下,拥有使用权和经营权。而期间的所有契约和协议则交由我们第三方代管,严格来说不能算是方老爷的遗产。
“在这当中有一份协议,大致意思是,等到他百年之后,如果其重孙甘宁女士愿意接手,叶家需将店铺无条件赠予她,此前一切获利不必归还方家。
“如果甘宁女士不愿意接手,则店铺归方家所有,营收、利息及本金均无需归还。”
“所以我今天过来,不仅仅是作为见证人,也是过来履约的。”
叶雅苓说着,起身走到甘宁面前,认真问她:“方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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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给你的东西,你还要吗?”
甘宁已经止住了眼泪,却还是双眼通红。
她问:“那是个什么东西?”
叶雅苓:“你就说你要还是不要,如果不要,那铺子就归我了。”
“真的是外太公给我的?”
“嗯,协议、字据都在。方老爷特意嘱托的。”
叶雅苓朝赵律师伸手,接过文件,送在甘宁面前:“该是你的就是你的,除非你自己不乐意,你自己不想要。”
甘宁微微一怔,随后用力点头:“我要,只要给我的我都要……啊……不对,得加个条件,只要不是黄赌毒,我都要。”
叶雅苓轻轻一笑:“行,那之后就麻烦赵律师帮我们跑跑腿,办一下手续吧。”
眼看着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鸭子突然飞了,祝南枝说:“爸也太不厚道了吧,这不是谎报军情吗?”
叶雅苓:“祝夫人,你猜,方老爷为什么要把东西放在叶家,而不是方家?”
“你!”
“算了,你别添乱。”方为文打断了祝南枝,随后朝叶雅苓笑道,“叶总,今晚真是让你见笑了。该是小宁的那就是小宁的,我们家很公道的。”
叶雅苓笑笑,不说话。
家庭会议就这样以闹剧收场。
临走时,梁语棠和方砚秋担忧地看着甘宁,甘宁却像没事人一样,笑唧唧地拿着有方景云亲笔签名的协议,一如往常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摆渡车到了,卜思凡沉默地跳上车,没有说话。
梁语棠握住叶雅苓的手,说:“今晚,谢谢你。”
方砚秋:“有空常来坐。”
叶雅苓:“一定。”
等赵律师也完成了阶段性工作,上了车,摆渡车才载着四人往会所前的停车场走去,和来时一样。
停车场早已空荡荡,只剩两台劳斯莱斯夹着一台小破车。
甘宁一看:“哎呀,真巧。”
“……”叶雅苓于不算明亮的路灯中看了那车一眼,发自肺腑,“这安全吗?”
“宝刀未老。”
“……”叶雅苓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轻轻一叹,随后拿出手机,“手续不一定一趟就能办下来,你加一下我吧,方便联系。”
甘宁自然乐意,抬手就把叶雅苓加上。
三人道过别,甘宁带上卜思凡,赶着夜色回家。
一路上,卜思凡出奇地沉默,静静坐在后座上,看着外面的夜景发呆。
回到家,甘宁带她熟悉家里的房间、设施和用品,教她怎么上网买东西,怎么刷她的卡,只字未提言灵的事。
本以为一切就这么翻了篇,谁料,甘宁躺上床,正准备睡着时,老祖宗默默推开了她的房门,钻进了她的被窝里。
“怎么了?”甘宁睡眼朦胧地转身看她。
“对不起。”
“……啊……我知道你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
“……不,我只是为了自己。”
“太婆,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你问。”
“师父是谁?”
6. 甘宁:一个……棚?
卜思凡认真想了想,似乎在思考措辞,看怎样能够让甘宁更容易明白一些。
最后,她说:“师父……是方景云的妈妈。”
“……也就是你婆婆?”
甘宁说着,递给她一个枕头,让她可以枕得舒服些。
卜思凡没有靠到枕头上,而是把枕头抱在怀里,随后往甘宁的胸口靠了过去。
甘宁不明就里,垂眼看她,却只能看到她的刘海儿和挺拔的鼻尖。
她有一种错觉,老祖宗有意避开她的目光,像做错事的猫。
“按照蓝星人的生活常识来看,确实是这样。可严格来说,师父不能算是我的婆婆。”卜思凡说。
“呃……”甘宁没听明白,试探着问道,“你们是假夫妻?”
“嗯,”卜思凡略一点头,说,“当时政策下来,需要入户。师父见我独来独往,行为习惯又和人类不同。怕我被欺负,还到处惹是生非,就商量着想把我的和他们的编到一起。结果,办事的人登记错了,就变成了后来这样。”
“那……你喜欢我外太公吗?”
卜思凡思考了片刻,摇头:“我不懂人类之间的感情。”
“可你很重视你师父。”
“我总是搞不懂人类的那些弯弯绕绕,做事直来直去,没少吃亏,吃亏了还不懂得改,每次都是师父帮我擦屁股。我欠了师父很多东西。”
甘宁听着,忽然噗嗤一笑。
“你……你笑什么?”卜思凡抬头看她。
甘宁笑她虚长了这么多岁数,增长了这么多知识,结果许多年后归来,依旧像个容易犯错的少年,不懂人情世故,仅凭一腔热血和不服输的心气,横冲直撞。
一时间,她竟分不清,到底谁更像老祖宗,谁更像曾孙女。
可这句话不能跟卜思凡直说——还是要留些脸面给老祖宗的。
于是,她说:“笑你可爱啊,太婆。”
“哪里可爱了?”卜思凡皱眉。
甘宁一把抱住她:“像只炸毛又粘人的小猫咪。”
“我、我不是!”
卜思凡小心翼翼地没有用异能,仅凭十六岁的躯壳,从甘宁的魔爪中挣脱出来,随后一把将枕头甩到她脸上。
甘宁嘻嘻一笑,翻身起床,撑着脸颊看她:“太婆,说真的,我们来约法三章吧,好不好?”
她终究是要提今晚的事。
卜思凡自知理亏,伸长了脖子,任由宰割:“你说。”
甘宁:“第一,除非是用于你个人生活,或者是遇到与你性命攸关的事情,否则,以后,只要有我在身边,每当你想使用异能,都需要提前和我商量。”
“可以,”卜思凡想都没想,一口答应,追问,“第二条呢?”
“第二……”甘宁托着腮帮子,“暂时还没想好。”
“……”
“先留着呗,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说。”
卜思凡发出警告:“你可别得寸进尺哦。”
甘宁:“请大胆相信你孙子的人品。好了,睡觉吧,很晚了。”
“等等!”
“???”
卜思凡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忽然兴奋起来:“我们明天一早就去看铺子吧。”
“……”
卜思凡毫不客气地拿起甘宁给她的平板电脑,说:“我们来定个闹钟吧。”
“……”甘宁有种不祥的预感,“定几点?”
“五点可以吗?”
“……”
甘宁瞬间弹起,将老祖宗手上的平板没收了,紧接着,眼疾手快地将已经打开了的闹钟关掉。
“老祖宗,现在已经凌晨一点了,你就让我睡够八个小时吧,好不好?”
“……切,人类就是麻烦。”
甘宁:“九点!九点好不好?九点我准时起床,送你去看铺子。”
卜思凡显然不乐意,可她刚答应过甘宁,不能随便使用异能,只好想别的办法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甘宁以为她不说话,是答应了,于是关灯,睡觉,进入梦乡。
可她不知道的是,老祖宗作为外星人,是不需要睡觉的——她要么不睡,要么一睡就是五十年。
卜思凡睡不着,自然要找别的事情做。
只见她盘腿坐在床上,偷偷将平板拿了出来,随后双眼泛出蓝光,开始于无声中补充人类知识。
大半夜,甘宁迷迷糊糊地醒来。
老祖宗的脸庞泛着蓝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搭配她白皙的脸庞,鲜红的嘴唇,齐眉的刘海和脑后的黑长直,像极了东瀛电影中某种非正常意识体。
俗称:鬼。
!!!!!!
甘宁吓得不轻。
等到灵魂重新归位,她垂目一看,好家伙,老祖宗在看综艺……
卜思凡见她醒了,勾起唇角,眉眼弯弯,说:“你醒了?我们出发吧。”
甘宁:“……”
卜思凡:“你看,人家六点不到就起床种庄稼了,我们应该向他们学习,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亚纸。”
“……”
甘宁一般不生气。
万一生气了,那大概是起床气,更何况现在还没到起床的时间。
已经顾不得谁是祖宗,谁是孙子,她难得阴沉着脸,一把将卜思凡抱起,连同她的平板电脑一起,丢出了房门。
咔哒,房门锁上。
咔哒,窗户关紧。
隔着墙壁,甘宁道:“约法三章第二条,就算是蓝星爆炸,也不能阻碍我睡觉……”
卜思凡:“……你真要睡这么久吗?师父当年每天都是五点就起床的。”
甘宁:“……假如你想要你的曾孙‘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的话……”
这句话,师父背过给她听。
意思似乎不太对,但卜思凡还是撇撇嘴,妥协了:“……好吧。”
甘宁不在身边,她自然地盘腿漂浮在房门口,继续看综艺。
赵律师办事效率很高,十点左右就通知甘宁过去签名。
等在大门口的叶雅苓神采奕奕,一眼就看到那台随时可能性命不保的小破车。
最先下来的少女神清气爽,一改昨晚的低气压和衣着上的少年老成,穿着简单但好看的小裙子,踩着小布鞋,啪嗒啪嗒地奔向她:“你好呀,大美女,铺子带来了吗?”
“……”叶雅苓带着礼貌的微笑,心中思忖着这孩子和甘宁的关系,不明就里,但缓缓点头。
甘宁一晚上没睡好,闹钟还没响就鬼使神差地醒了,这一醒就再也睡不着。
打开房门,入目便是老祖宗醉心综艺的背影,以及已经起皱泛黄的小白裙。
想起昨晚自己发脾气的场景,于心不忍的甘宁,等不及商场开门,翻箱倒柜找出用剩的布料,给老祖宗做了一身新衣服。
可老祖宗似乎对非纯棉的化纤面料饱含抵触,她废了老大的劲儿,用铺子威逼利诱,才逼着她把那老旧的白裙子换了下来。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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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娃累,带固执己见的白磷型外星老祖更累……
此时,甘宁打着大大的哈欠,将车门随手一关,斜挎着小皮包,身穿最简单的白T牛仔,素面朝天,脚步虚浮地朝叶雅苓走来。
“……”对方看看她仿佛被吸干了气血的一张脸,又看看一旁双眼发光的精神少女,忍不住问她,“你还好吗?”
甘宁又是一个哈欠:“……挺好,都挺好。”
证件齐全,加上赵律师经验丰富,手续并没有想象中的繁琐。
叶雅苓还有会议安排,手续甫一办完,她就放下一大串钥匙,走了。
出了办事大厅,卜思凡抱着写有甘宁名字的小本本,比本人还要高兴。
甘宁:“这么高兴啊?”
卜思凡打开小本本,将首页怼到甘宁面前,说:“这里有地址,我们快出发吧!”
唉……
谁能想到前一天还气焰嚣张的外太婆,今天因为一个小本本就高兴得像个孩子。
不,应该说她本来就是小孩子心气,只是昨天还不熟而已。
甘宁打开手机导航,将本子上的地址敲进搜索栏。
小圆圈转了几转,出来一长列类似的地址。
卜思凡在一旁看不明白,问:“这是什么意思?”
甘宁:“……查无此地的意思。”
卜思凡:“……”
甘宁退而求其次,将具体门牌号删掉,只保留到路名,导航才终于找到了地方。
从地图显示上看,甘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又点了点“到这里去”,上面很快显示出来了行程和时间——三十公里,四十五分钟。
……真是好一块远离市区的“风水宝地”。
算了,本来也不指望会是什么。
毕竟外太公都昏迷这么多年了,当年买下的铺子就像一场豪赌,时过境迁,生死难料。
她看了眼双眼放光的卜思凡,叹了口气,说:“上车吧,我们出发。”
“嗯!”卜思凡用力点头。
甘宁心想,那是相当宝贝的东西,就当是满足老祖宗一个心愿也好。
因为有卜思凡在旁边,大半个小时的车程显得没那么难熬。
正如甘宁所预料的那样,她们越接近目的地,周围的景色就越发荒凉。
等来到导航显示的目的地,周围除了漫无边际的荒地,就只剩没多少车来往的高架。
连个指示牌都没有,这叫她怎么找?
她低头看了眼小本本上的平面图,沿着大路一直开,终于,在路的尽头,被她看到了一个用铁皮搭建起来的棚。
一个……棚?
甘宁觉得自己大抵是眼花,不死心地又转了一圈,肉眼可见的建筑物,还是只有那个棚。
她不得不在路边停下车,企图确认蓝色门牌上的街巷。
“……水稻头直街203号。”
再看本本。
“……水稻头直街203号。”
甘宁:“……是这里了,没错。”
卜思凡开心得一下飘了起来:“是这里了,没错!”
甘宁沉思片刻,说:“太婆,你要是这么想要铺子,我到市里给你盘一个吧。”
“啊?为啥?”
“这里……能做什么?”
“这个地方正正好!”
“哪好了?”
卜思凡笑道:“这里正是晒太阳的好地方!”
甘宁:“?????”
7. 我有一个问题……
甘宁忍不住问:“太婆,你该不会就是纯粹想找个地方晒太阳吧?”
卜思凡眉头微锁,朝她眨眨眼,说:“我确实挺喜欢晒太阳的,蓝星的阳光正好,是任何一个星球都比不上的。不过,最该晒太阳的不是我。”
“那是什么?”
“桑蚕丝。”
“桑蚕丝?”甘宁认真一想,“桑蚕丝在太阳底下暴晒,不是更加容易出现纤维断裂和褪色这些问题吗?”
卜思凡:“那是一般工艺,如果是经过香云纱工艺处理,选择最适合的阳光进行反复晾晒,非但不会断裂、褪色,还会变得强韧、挺括、颜色稳固,我之前给你的那匹原色香云纱就是这么个道理。”
“这,就是你之前提到的,你师父的手艺?”
“嗯。我之所以觉得生气,是因为方景云竟然将这门手艺放弃了,丝绸厂也不要了,全用来做那什么房地产。南州这个地方也是奇怪,盖那么多房子做什么?真有那么多人住吗?手上既然有钱,为什么不用来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这个问题有点复杂,甘宁不想从《国富论》开始讲起。
她只嘿嘿一笑,将叶雅苓给她的那串钥匙掏了出来。
钥匙做得很用心,每一支都贴着崭新的标签,上面用印刷字体注明了各自的用途。
“大……门……是这个了。”
甘宁将中间一把插入大门口上的锁眼里,缓缓旋转。
略显老旧的钢珠与钥匙上的凹槽相互契合,咔哒,门锁应声而开。
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中翻滚,瞬间渗过门缝,洒入原本密闭的空间里,于无声中飞扬。
按照产权证上的标识,这个棚虽然简陋,但占地面积不小,足有一亩,大概是她那破落小院的三到四倍。
棚内随处可见巨大而陈旧的铁桶,颜色黑红斑驳的长条竹竿,以及一些已经破洞了的斗笠。
卜思凡忽然安静了。
双脚踩在布满泥沙和灰尘的水泥地上,她缓缓细看各个角落,最后,她在最里面的一片黑色布罩前停了下来。
那里布满了蛛网,卜思凡却不嫌弃。
她的双手有些颤抖,紧紧拽住布罩的一边,用力一扯,顿时尘土飞扬。
甘宁被这灰尘搞得呼吸不畅,猛烈咳嗽,正想制止她继续乱来,抬眼间,却见卜思凡哭了。
这一哭,似乎连卜思凡本人都觉得意外。
她“哎呀”一声,抬起有些脏了的双手在脸上胡乱地擦。
眼泪没擦干净,倒是将自己搞成了花面猫。
甘宁从包里拿出湿纸巾,帮她把脸擦干净,随后循着她的目光看向面前的两台机器。
东西已经放了很久,到处爬满了蜘蛛网,其中的金属部件早已生锈,木结构也已经腐朽,全是白色霉点。
她问卜思凡:“这是什么?”
“手摇丝织机。”
难怪甘宁觉得眼熟,原来是在历史书上见过。
卜思凡:“……我以为已经没有了,竟然还留着。”
甘宁:“是师父留下的?”
“我不知道。这些机器都长一个样,也没有写名字。但我忽然觉得,也许我误会方景云了,他其实并没有将师父的东西完全放弃。而现在,他把东西给了你。他对你尚有期待。”
“我?”甘宁摆摆手,“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甘宁抿了抿嘴,没有回答。
再往里走,棚里隔开了两间简单的办公室和几间储料房。
与其说是店铺,倒不如说这更像个生产车间。
侧边朝南的方向,是几道铝合金卷帘闸门。
门锁和已经被提前上过油,甘宁稍稍用力,便能将闸门抬起。
随着刷啦啦数声响,闸门应声而开,凉风灌入。
甘宁面南而立,入目所见,是一片广袤的荒地。
翠绿色的草地周围,长满了比人还高的芦苇。偶尔几棵突兀的小树立在中间,斜斜伸出的枝丫指向远方。
顺着枝丫的方向,甘宁闻到了河水的气味。
那是南国水道延伸过来的支流,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此时阳光正好,尚未入夏,温度适宜。
如果能躺在这里晒太阳,什么都不做,似乎也挺好。
“决定了,”卜思凡忽然飘到她面前,表情认真地看着她的双眼,一字一顿,道,“就从这里开始,开始我们的香云纱霸业!”
“……啊?”
“师父的手艺,加上你的手艺,我们定能吐气扬眉,发扬光大!”
“……啊?????”
“啊什么?好孙子,”卜思凡两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了,我们要大干一场!”
老祖宗飘在半空中,刚好挡住偏南的太阳。
甘宁只觉得亮瞎了双眼,心中涌起一股晕倒装死的冲动:
现在退水,还来得及吗?
开启“宏图霸业”的第一步:打扫卫生。
两人开了将近十公里的车,总算找到了一家小商超和五金店,买了一捆大水管,搭配最基本的清洁工具,吃过午饭,就开始吭哧吭哧地干活。
铁皮搭的铺子是简陋了点,但也有好处:刷起地来不用避讳室内装修。
因为,它根本没有装修。
这个时候,卜思凡的异能正式派上用场。
只见她小手指来挥去,那些沉重的木桶和长度惊人的竹竿就被她轻而易举地挪到了户外,接下来便是那两台她十分宝贝的丝织机。
大概是怕摔着了,她轻拿轻放,找甘宁要了块抹布,接了桶水,就开始一个人在外面打理机器。
甘宁找到厕所里的水龙头,接上绵长的水管,穿上水鞋,大刀阔斧地开始刷地。
幸好里面没有太多的杂物和垃圾,处理起来倒是没怎么费功夫。
唯一的缺点是,面积有点大,甘宁还没刷到最后,腰就已经不行了,不得不停下来,找个门槛坐下,遥遥看着老祖宗在太阳底下,乐此不疲。
她其实想不通。
按照卜思凡展现出来的技能,她所在的星球应该拥有比这里超前许多的科技水平。
宇宙飞船都造出来了,她为什么独独钟情于这种手摇的老机器?
师父的人格魅力真有这么大吗?
待到日薄西山,该收拾的终于都收拾完了。
卜思凡按照自己的想法,将丝织机等原住民完整归位。
甘宁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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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闸推起,原本颓败的破烂铺子总算有了能看的模样。
顶着浑身汗臭,甘宁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爽和成就感。
她问卜思凡:“好了,现在可以回家了吧?也到饭点了。”
老祖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可她也是饿了,说:“我要吃双皮奶。”
“行,但只能作为甜点,正餐还是得吃。”
觉可以不睡,但饭,她是一顿没有落下。
经过两天的观察,甘宁总算知道老祖宗的死穴:吃。
只要她不继续给自己加任务,那就尽管吃,尽情吃!
还能吃穷她不成?
一个小时后,餐厅里,甘宁收回自己的天真。
卜思凡看上去九十斤的样子,结果吃出了十人桌的份量。
等把最后一口双皮奶嗦进肚子里,她仰头看向甘宁:“我想再来一碗。”
穷是穷不了,就是稍微有些震惊。
甘宁摆摆手,给她追加了菜单。
卜思凡等甜品上来的空隙,问甘宁:“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
准备做什么?自然是接着奏乐接着舞。
毕竟,她今天之所以过去水稻头,完全是为了卜思凡。
至于毕业之后的路该怎么走,她其实并没有想好。
从前,她努力参加各种比赛,向工厂和品牌兜售自己的设计,完全就是为交学费,给自己买房子,给妈和外婆留退路。
现在,妈和外婆的退路有了,每个月还有零花钱,之前将小院抵押出去的贷款也就有了着落。
如果不是卜思凡的出现,她大概就是找一份普普通通的工作,继续做她熟悉的内容,日子过得温吞如水,这也就差不多了。
她不是那种有宏图大志的人。
卜思凡见她不说话,忽然调转筷子,将没用过的那一端沾上水,侧过身子,在桌布上对甘宁比划。
她一边比划,一边说:“古法香云纱的制作,需要三样基础的东西,桑蚕丝织成的白胚纱、薯莨以及南国本土的河泥。”
甘宁心思回拢:“白胚纱我懂,但薯莨和河泥又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成最天然的染料。”
“染料?”
卜思凡点头:“先说薯莨,那是一种植物,可入药。长得有点像放大了的芋头干,但里面的肉是深红色的。将薯莨磨成汁,过滤干净后,就成了最主要的染料。”
甘宁“啊”一声,说:“所以你给我的那匹香云纱,有一面赭红色的,就是用这种植物来染的?”
“嗯,可以这么理解。”
甘宁:“那黑色那面又是怎么回事?”
卜思凡:“那是用河泥刷过之后的颜色,师父叫它‘过乌’。”
“过乌?”
“这里的河泥中饱含矿物质,里面的铁离子和薯莨中的单宁酸充分反应之后,会在布面上形成一层黑胶,也就是你所看到的黑色的那一面。”
“坚硬、挺括的特性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出现的?”
“嗯,不过过程会比我今天说的要漫长、复杂,之后我会慢慢教你。”
甘宁沉思片刻,说:“其实吧,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我想让你别讲。”
8. 你当我是AI?
甘宁斟酌着字句,说:“昨天,我试过,我感觉香云纱的受众是不是在年龄上会有特殊的要求?和其他面料相比,在市场上的销量会不会受到限制?”
这时,第二碗双皮奶送上来,卜思凡低头舔了口皮子:“那就是你要考虑的事情了,年轻人。”
甘宁:“而且钱也是个问题。”
卜思凡:“不是可以找投资吗?”
甘宁顺杆儿往上爬:“老祖宗真懂,可是我不会啊。”
卜思凡:“那你去学呗,学生产,学经营。你看你多合适?可以直接省去设计这一环了。简直是先天经营圣体。”
甘宁:“……你这一晚上,到底都在网上学了什么?”
卜思凡嘻嘻一笑:“学习怎么把你拉入坑里。”
原来你也知道这是个坑啊……
卜思凡:“反正你现在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你怕什么?”
是啊,她怕什么?
卜思凡:“我可是知道的,你一路都是成绩第一,学习对你来说不难,只不过现在要换种方式而已。”
甘宁:“……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卜思凡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我说了,我有眼线。所以大体发生过什么事,我都知道。只是……我可能并没有办法和你感同身受,所以万一之后我又做错了什么,让你觉得不舒服了,记得提醒我。”
甘宁垂下眼睫:“……嗯。”
“你……你现在是不开心吗?”
“……也不算啦,只是,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推着我去做一件事了……就是觉得……”甘宁抬手捂住脸,“啊呀,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宁儿,你可以的。只要是你想要的,你都可以得到的。不要害怕冲突,不要害怕去争。人可以淡,但不能怂。”
老祖宗还说她不懂人世间的弯弯绕绕,可甘宁觉得,她的每句话分明都在戳心窝。
卜思凡将最后一丁点残渣都扫空,终于打了个饱嗝,说:“昨晚我就没吃饱,今天总算吃得心满意足了。来吧,我们来聊聊拉投资的事情吧!怎么拉?”
甘宁从指缝中看向卜思凡:“……你不会?我以为你会。”
“开什么玩笑?”
“假如我喂你几本书,你是不是可以帮我做个计划书出来?”
“……你当我是AI?事先声明,我不是金手指。”
甘宁还以为这跟学习语言一样简单。
苦思冥想之际,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隋小姚难得被主动邀请一回,随手买了一筐草莓,兴致勃勃地赶到小院门口时,身后恰好跟着无业游民沈晴山。
甘宁正在洗澡,出来开门的是拥有浴室优先使用权的卜思凡。
厚实的木制大门“吱呀”打开,两个成年人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女在那干瞪眼。
网购的衣服还没到,少女心爱的白裙子又被强制没收了,身上只能套着甘宁的长袖睡衣。
因为身高不够,袖子和裤腿被卷起,人字拖也显得有些不合脚,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隋小姚在沈晴山耳边问道:“谁的?”
对方摇头:“没听说过。”
卜思凡双眼一眯,懒得解释。
她看了眼隋小姚手上的草莓,满意地点头,朝门内侧身:“进来吧。”
其姿态,俨然一家之主。
将客人安置到沙发上,卜思凡极尽地主之谊地接过伴手礼,哼着乱七八糟的小曲儿到厨房洗草莓。
隋小姚:“……”
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看样子,小祖宗似乎挺满意。
“来啦?!”甘宁顶着一头湿发,吸拉着拖鞋,晃悠着走了过来,一瞧沈晴山,“嘿,你怎么也来了?”
沈晴山往沙发上一靠:“别提了,工作又黄了。”
隋小姚:“啊,这次又咋了?”
沈晴山:“整个公司没了。我又得重新找工作了。”
隋小姚:“……怎么这样?去年到现在,这都第几回了?”
沈晴山缓缓举起三根手指,说:“第一回,嫌我是个大专的,学历不够,优先进了名单;第二回,因为我孤寡,得体恤那些拖家带口的,反正我还年轻;第三回,终于是与我无关了,投资人跑路了,资金断了,哈哈哈哈。”
隋小姚一叹:“这个时候创业,那真叫一个九死一生啊……”
沈晴山:“唉……你们说我怎么这么倒霉?还是说,我就是不如别人,我就是活该?”
隋小姚:“现在这世道,各行各业都那样。看开点,总会有更好的在后面等着你……对了,宁儿,你说有重要的事情找我,是什么事?”
甘宁眼神乱瞟,抱着手提电脑,支支吾吾地盘腿坐到茶几前的地毯上。
隋小姚刚才说什么来着?
她还没有做好九死一生的准备……
恰巧这时,卜思凡捧着洗好的草莓出来,还未上桌,就先自己吃了一个,顺走两个,又递给甘宁一个,说:“甜的,好吃。”
甘宁:“……”
隋小姚笑嘻嘻地看她:“这孩子是……”
甘宁将早就准备好的话术说了一遍,最后艰难进入正题。
“那个……小姚,如果我现在想要创业,时机是不是不太对?你们会投吗?”
隋小姚一愣,立马意识到自己大抵是说错话了。
可她并不想盲目给信心,于是收敛起嬉皮笑脸的神色,进一步问:“你具体想做什么?”
甘宁将用剩的大半匹原色布料拿出来,说:“就这个,香云纱。”
“香云纱?”隋小姚并不是这方面的专业,只上手摸了一把,凭直觉追问,“你是准备只做布料,还是连同成衣一起做?最后出来,是直营还是分销?受众是谁?这个颜色和质感……年龄层会不会受限制?商业模式有想清楚吗?”
甘宁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哭丧着脸:“我只是个做衣服的,你觉得我懂吗?”
隋小姚:“呃……你这样贸然入局,有些危险哦。”
“我……”甘宁看了卜思凡一眼,陷入了沉默。
隋小姚忽然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甘宁面前,坐下,然后像小时候那样拉起她的双手,摆弄她的手指。
“真的这么想做?不是一头热?”
甘宁:“……确实有点一头热……”
隋小姚:“……”
甘宁:“我也很害怕。我怕失去现在平稳的生活,我怕再次回到泥泞里。可是,我又在想……想试试……就、就这一次……”
“……行!”隋小姚沉吟一声,忽然拍拍她的手,说,“那就试试!”
对方的转变有些突然,甘宁呀然:“你、你刚才不还说创业九死一生吗?”
“啊,你说这个。创业任何时候都是九死一生的,难道你就永远不开始吗?风浪越大,鱼越贵,宁儿,只要有充足的资金,现在说不定是个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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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宁感叹:“哇,怎么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隋小姚上手扯了扯她的脸颊:“宁儿,你知道吗?你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开口让我帮忙了。”
甘宁脸蛋变形,说话的声音也有些跑调:“……有吗?”
“嗯,自从你外太公中风……”
“我有吗?”甘宁又看向沈晴山。
“你有!”沈晴山很确定,“情愿开我的破车,也不要她的宾利。情愿搬出来龟缩、出国,也不愿意回去云涧山庄硬刚。你这是使出浑身的劲儿在逃避。想当年,我们可是一起怼天怼地怼老师的关系。”
甘宁震惊:“我这么品学兼优,尊师重道,怎么可能怼老师?”
“你有!”隋小姚斩钉截铁,“然后因为你是年级第一,啥事没有。他一个年级倒一,公开念检讨书。”
“呃……”甘宁充分感受到沈晴山哀怨的目光,决定转移话题,“小姚,那你看,我这个生意该怎么做?”
隋小姚:“首先,你得确定,是只做单一环节,还是上下游全线打通。”
甘宁:“后面那种链路太长,应该风险很大吧。但我又不想只做布……”
隋小姚:“那你的想法是?”
“根据我的了解,香云纱这块市场不算完全空白,但因为是纯手工染制,成本高,工期长,成品率低,目前做这种面料的其实没有多少家。所以我想从外面买些白胚纱,然后自己做,做出来之后再做设计和成衣,至于销售……
“应该还是我们自己来,做门店和电商什么的……当然,这只是我一个新手小白,很简单的想法……”
隋小姚摇摇头:“你不要看轻自己,光是设计这一块,以你的背景和成绩,本身就比别人有优势。这可是很大的亮点。”
卜思凡在一旁一边吃着草莓,一边对甘宁眨眨眼:你看,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隋小姚:“你手上有成衣的样品吗?”
“啊,有。”
“都拿出来。”
“呃……就一件……”
“……”
甘宁的头发已经干了,她随手一扎,从卧室里拿出那件一个多小时赶工出来的中长外套,递给隋小姚。
隋小姚接过一看,不由皱眉:“这不行……虽说这几年吹国风,但颜色太老气了,款式也不行,使用场景太局限了……只有这一种颜色吗?”
“不是。”
一直默不作声的卜思凡忽然说话:“这只是最基础的原色香云纱,如果搭配不同的纹理,混合其他植物染料,可以做出更多的变化。
“此外,香云纱一共要经历十八晒和过河泥等多道工序,任何一道工序都会出现不一样的颜色变化。它一点都不单调,一点都不老土。”
隋小姚和沈晴山都沉默了。
隋小姚感叹:“不愧是你老师的女儿,看来,国风终究是吹到了国外。是我辈落后了,没守住根本。”
“……”
甘宁一言难尽。
隋小姚:“这样吧,我跟你一起做计划书,但是投资的事,我更推荐由我师父来。”
甘宁:“啊……为什么?”
“宁儿,我还想和你继续做朋友。所以我不想被利益捆绑,我更希望做你的顾问。”
“小姚……”
“小时候,我帮不上忙。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有工作经验了,我是小富婆了。你就尽管往前,万事有我兜底。”
9. 师父的野心
和隋小姚的师父,最后约在了咖啡厅见面。
卜思凡架不住好奇,点了杯冰美式,入口立即犯病:“呃……哪来的洗脚水?”
甘宁有先见之明,提前点了柠檬茶,和她的交换。
隋小姚拿巧克力棒逗她:“小孩子就不要没苦硬吃了。来,吃块巧克力,甜一甜。”
卜思凡瞪她,很嫌弃的接过巧克力棒,三两口吃完。
隋小姚:“哈哈哈哈哈哈这孩子真逗,傲娇鬼,口嫌体正直。”
“……”
甘宁:该怎么跟发小解释,面前的小孩其实是她老祖宗?
算了,就让这个善意的谎言继续延续下去吧。
反正,瞪眼归瞪眼,老祖总不可能真把隋小姚刀了。
这时,师父人还没出现,甘宁就听到高跟鞋踩在大理石上的声音。
那声音铿锵有力,带着笃定,目标明确,雷厉风行。
隋小姚都不需要抬头,说:“来了。”
甘宁扭头看向大门,只见来人一头紫色短发。
戴着银色细框眼镜,妆容简洁干练,一如她的职业衣着。
师父的笑容浅浅的,带着礼貌和些许清冷。
“你好,纪妃茵。”师父最先朝她伸出手。
“你好,甘宁。请坐。”
隋小姚将提前点好的拿铁推到她面前:“来,师父喝咖啡,徒弟请你的。”
“无事献殷勤啊,”纪妃茵拿住杯子的把手,也不喝,直奔主题,“计划书我看过了,说实话,很粗糙。”
甘宁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
但来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被批的心理准备,所以并不觉得难受,说:“我可以优化的,但因为我是第一次做这种项目,不是很懂,假如有什么需要补充或者调整,你可以告诉我。”
纪妃茵轻轻抿了口咖啡,不禁莞尔:“要不是看在小姚的份上,我真想欺负你。”
“啊?”甘宁不明所以。
“资本啊,最喜欢的就是你这种小绵羊了。尤其是当你手上有核心技术的时候,”纪妃茵转向隋小姚,“东西给我。”
隋小姚从包里掏出他们打印好的计划书,放在桌子上。
纪妃茵旋开钢笔,翻开,一边画圈,一边和她们说:“最直观的,我需要看到预期结果,这里不够明确,毫无亮点。”
往前翻了几页,她继续说:“成本这里,不够干。你们都实地考察过了吗?所有的来料价格谈到什么程度了?”
甘宁:“还没。”
“还没?”纪妃茵抬眸看了她一眼,状似开玩笑,道,“该不会连营业执照都还没下来吧?”
“呃……今天上午刚提交了材料。”
纪妃茵没想到开个玩笑也能成真,忍不住叹了口气,转头问隋小姚:“你真不是来坑我的?”
“嘿嘿,师父,这可是非遗,你怎么可能忍心一个心系老祖宗的明日之星还没灿烂就陨落呢?”隋小姚轻轻摇晃纪妃茵的衣袖,说,“种子轮,不用太多钱。宁儿手上有铺,这里已经省了一大截。生产规模好商量,能控制住风险。关键是,这块前景好,从去年的数据来看,供不应求。”
“关键是,”不知道是不是给徒弟气到了,纪妃茵一字一顿,说,“你们连故事都没讲明白,我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甘宁:“讲故事?”
纪妃茵:“小姚没教你?”
甘宁:“……她跟我讲了,可我还没想好……”
纪妃茵打断了她的话:“在商言商,我没有办法说服公司掏这个钱。今天就先谈到这里吧。你回去好好想想,如果真需要这笔钱,你得把你的创意和概念,从计划到落地,仔仔细细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想透了。这种半吊子的计划书,也就隋小姚敢怂恿你递上来。”
纪妃茵说完,拿起包就起身走了,连咖啡都没有喝。
卜思凡一直在旁边静静喝柠檬茶。
待人走远了,她问隋小姚:“其实,你早就知道这份计划书不会过关,对吗?”
隋小姚:“第一次被打回来,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碰壁不要紧,关键是碰到了哪道壁。只不过,以前随便讲个故事就能拿钱,现在不行了,大家变得异常谨慎。师父的反应所透露出的正是公司的态度。”
卜思凡皱眉。
自从纪妃茵走远,甘宁就陷入了沉思,此时突然开口:“成本,产品和品牌。”
隋小姚:“万变不离其宗,这其实是你熟悉的领域。只是昨晚的你还没有完全清醒,把整件事想得过于高大上。越是高大上就越是含糊。当想法飘在天上,离你太远,做出来的东西自然就是一坨。
“而我不想再等。我想趁你还没打退堂鼓之前,往前走走看。管它是个什么垃圾,先做出来再说。”
隋小姚将自己的咖啡清了底,看向甘宁:“宁儿,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甘宁:“就像纪老师说的,先把该盘的东西盘明白。”
隋小姚:“行,我陪你。”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而且,我还有思思。”
“第一,我是你的创业顾问。第二,去见供应商,你绝对不能再开沈晴山那辆破车。”
丢下小破车,她们首先去的,是本地最大的纺织厂——泰平纺织。
没有联系任何人,隋小姚既当顾问,也当司机。甘宁把导航一开,三人就直接杀到了大门口。
宾利光鲜亮丽,抬头间,门口的保安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此时,厂房内数十个车间正在热烈开工,几台货柜车候在大门外,等待装箱出口。
隋小姚暗叫不妙:“都说遇冷,但看他们的样子似乎也不缺订单啊。”
甘宁摘下安全带,说:“先看看情况吧,就当是搜集行情了。”
三人下了车,卜思凡率先走上前去,敲了敲保安室的玻璃窗:“我们是来买布的。”
保安拉开小窗口,见这小孩长得水灵灵的,一副被养得很好的样子,再看她和身后的两位女士都是从好车下来的,虽然衣着简单了些,但心里大概有了谱,问:“有预约的销售吗?”
卜思凡:“没有,你给推荐一个呗。我们是要做大买卖的。”
“噗,”隋小姚躲到甘宁肩膀的后面,忍不住说,“这小孩儿真好玩。”
甘宁:“……”
保安:“请问怎么称呼?”
卜思凡往身后一指:“甘,死都不甘心的甘。”
甘宁:“……”
“啊……甘女士是吧,请稍等。”保安举起电话,大概是给销售部门打过去的。
正在这时,一位衣着朴素的年轻女生,戴着工牌朝她们跑来。
电话的另一头嘟嘟数声,没有接通。
保安见了那女生,干脆挂断了电话,说:“鹏鹏,你来得正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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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
鹏鹏皮肤黝黑,扎着高马尾,手里拿着一叠单子,满头大汗。
她将汗手往九分长的黑色西裤上擦了擦,笑着朝三人递上了名片,说:“你们好,我是程小鹏,这里的销售,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跟我说。”
隋小姚眼尖,看了一眼她身上的工牌,将手上的名片收好,问她:“你在忙?”
程小鹏:“今天有几只柜子要装,是会忙一些。”
隋小姚:“不是有跟单和仓管吗,怎么是你在跟?”
“多个人,把控好质量总是好的,”程小鹏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说,“你们具体在找什么面料?”
甘宁:“你们这里有桑蚕丝的吗?都有什么款?”
“款式是很多的,关键看你们想用来做什么,达到什么效果,或者我先带你们到样板间看一下?”
“行。”
程小鹏是将他们领到样板间,好茶好水招待。
甘宁和卜思凡一心扑在面料上,逐个细节研究。
甘宁指着一个布样:“思思,这个好看,最近流行。”
程小鹏:“你真有眼光,现在无论是内销还是出口,量最大的就是这款了。”
卜思凡却摇摇头:“总感觉纤维排布都太紧密了,我怕染不透。”
两人说话毫不避讳,程小鹏在一旁察言观色:“甘小姐是要拿回去自己染吗?如果有特殊要求的话,这边也是可以开发定制款的。”
定制款的制作不容易,定金、单价和起量未必是甘宁现阶段能够承受得起的。
她问程小鹏:“有没有密度低一点的?”
程小鹏给她们选了几款,不是甘宁不满意款式,就是卜思凡不满意质量。
这大概是目前可以找到的本地产量最大、样式最多的供应商了,如果连这里都没有一匹布合适,还能上去哪里找?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甘宁仔细一琢磨,避开另外两人,朝卜思凡耳语:“你说的那种低密度的布该不会是用手摇丝织机摇出来的吧。”
卜思凡:“正是。”
果然!
甘宁:“祖宗,现在已经没有手摇的了,全是机器化生产。”
卜思凡:“你的意思是,以前的土布全都已经没有了?只剩你给我穿的那些?”
甘宁:“正是。”
卜思凡显然有些失落。
甘宁:“这其实也不完全是坏事。”
卜思凡狐疑地看她。
甘宁:“产量上来了,就可以有更多的人穿上香云纱了。”
卜思凡的双眼亮了。
甘宁转向程小鹏,说:“是这样的,程小姐,你应该有听说过香云纱吧?”
“自然,”程小鹏欣然答道,“本地晒莨场几乎都是从我们这里进货的。”
“现在用得最多的是哪几种?”
程小鹏显然对业务非常熟悉,从旁边的橱窗里拿出一版新的面料,说:“有特供专利的可能没法给您展示,但普通的这几种都是目前用得最多的,用的都是吴州那边的桑蚕丝,生丝、熟丝都有。不过,价格会贵一点。”
甘宁:“多少?”
程小鹏:“得视甘小姐的订购量来看。”
甘宁正想开口,样板间的大门被人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干瘦的男人。
程小鹏显然脸色一变,即刻从甘宁身旁站起,俯首帖耳:“师父。”
10. 徒弟的野心
被叫做“师父”的男人眼角含笑,鱼尾纹一丛丛地延伸到耳边,堆叠起皱。
男人直接越过程小鹏,走到甘宁跟前,伸出右手:“甘小姐,你好,刚才在开会,没来得及出来迎接。”
甘宁和隋小姚瞧见程小鹏的反应,心中当即明了,私底下交换了个眼神。
“啊……你好。”
甘宁礼貌抬手,一如既往地轻轻一握。
对方却用了死力,混合着手上的汗珠,让她很不舒服。
“这是我的名片,单书毅,我是这里的销售经理。”
男人笑笑,也向隋小姚递上名片,连卜思凡都没有放过。
卜思凡仗着自己一张小朋友的脸,没有接,朝他天真眨眼,半开玩笑地说:“我已经有鹏鹏姐姐的了,你们难道不是同一家公司?”
单书毅的手尬在半空,隋小姚上前,笑眯眯地将那名片接过,又将甘宁手里的那张收了回来,一同夹进公司产品简章的内页里,让这场会面能够勉强继续下去。
单书毅轻轻一笑:“几位都很年轻啊,不知道是公司的……”
甘宁:“嗯……老板。”
“哦,甘总。你们刚刚都聊到哪了?”单书毅说着,看向一旁的程小鹏。
程小鹏眼神躲闪,没有即刻回话。
刚才的小插曲大概无形宣告了什么,她不敢确定,只抬眼看向甘宁,似乎在等她进一步的反应。
甘宁虽然喜欢当隐形人,但在方家这么多年,对于旁人的眼神和态度,她多少有些经验。
所以下一秒,她站起了身,摆出一副沉吟思考的样子:“……聊到哪啊……”
她故意经过程小鹏的面前,随后绕了个圈,走向桑蚕丝面料的展示柜,手里捧着刚才在看的册子和样板。
程小鹏眼神一亮,急忙跟到她身边。
甘宁见她跟上,点兵点将一般将刚才她们稍有犹豫的几个型号点了出来,随后将东西递还给程小鹏。
她说:“我还不知道合不合适,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能不能给我些白胚布的大幅样品,我先拿回去试一下,先看看效果?”
单书毅能坐上销售经理这个位置,能力自然是有一点的。
他一听甘宁点出来的型号和话语,即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他旋即改变了话题的走向,想要将场子拉回到自己身上。
他问:“甘总是要自己拿回染整吗?做香云纱?”
“嗯,香云纱。”
“香云纱的产量如果想要上去,少不了大面积的晒地和训练有素的工人团队,在南州必定是响当当。我虽常年出入丝织品行业协会,但大概是眼拙,似乎很少见到甘总您……”
他要是见过,那就真有鬼了。
先不说甘宁是个新手小白。过去六年,她根本就不在南州,怎么可能去参加什么丝织品协会的活动?
甘宁也无意隐瞒,只说:“单经理见笑了,目前还在初创阶段。”
“哦……”
也不知道是语言习惯,还是心里有了别的想法,单书毅拖长了语调,看人的眼神也有了变化。
他问甘宁:“公司是在南州本地吗?离这里近吗?”
甘宁看了隋小姚一眼。
隋小姚耸耸肩,随她便。
甘宁直言:“还不确定,离这里大概有三十多公里吧……”
单书毅的脸色又是一变,可他还是很稳重地维持着一副笑脸,转而跟甘宁介绍起了泰平纺织的情况。
这个介绍没有持续太久,大概也就十分钟左右。
甘宁见聊得差不多了,已没什么新鲜事,便站起身来,再次向程小鹏索要样品。
程小鹏动作麻利,在单书毅绕来绕去的十多分钟里,已经将样品打包好,每份样品都给甘宁留足了一米,可见诚意。
单书毅的脸色却是不好,看着一大包东西压低了嘴角。
卜思凡主动接过样品纸袋,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宝物。
她是真的很喜欢纺织品。
程小鹏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宣传册,夹上自己的名片,放入纸袋,问:“甘总,我可以跟你加个好友吗?”
“当然可以。”
甘宁将手机拿出来,程小鹏主动一扫,即刻通过。
单书毅也递来手机:“甘总不介意的话……”
甘宁一笑:“好啊。”
单书毅又拉着寒暄了一阵,将甘宁他们送到门口,目送宾利离开。
“年轻创业,开宾利,看来是真富二代啊。”
一扭头,单书毅对程小鹏说:“你把刚才那几个型号给我一下,后面的就由我来联系吧,你辛苦了。”
“……”
“别这么个表情,吓人,会嫁不出去的。你明天后天不是还要装柜吗?我也是怕你忙不过来……”
程小鹏背地里攥紧了拳头,低声说:“是我先接待的。”
“你搞清楚了,门口老陈先给我打的电话,是你截胡了。”
“可你没接……”
不等她说完,单书毅打断了她:“再说了,我是你上司,是经理。我有权对客户和订单进行合理分配。”
“可是……”
“小鹏,听话,让你去跟柜也是为了锻炼你。你踏踏实实,好好学习,订单迟早会给你。年轻人啊,别太浮躁了……话又说回来,最近公司效益有所下滑,人事今天特意拉我们几个管理层开会。你要再不好好干,可是会进名单的哦。”
程小鹏瞳孔一缩,心知他说的名单是裁员名单。
她咬咬牙,答道:“……好。”
“这就对嘛,”单书毅轻轻一笑,抬手捏了捏她的肩膀,随后一拍,“现在普通本科找工作不容易,徒弟你得珍惜啊。”
“……我明白了。”
车里,隋小姚将手上的简章顺手递给后座上的卜思凡,让她一并放进纸袋里,自己专心开车。
交接的时候,手上一松,单书毅的名片掉了出来。
卜思凡捡起来一看,一脸嫌弃:“你明知道他是来抢业绩的,为什么还要加他好友?”
老祖果然还是那个直来直去的老祖,好在她现在学会了先忍着,等没人的时候再跟她私下沟通。
甘宁轻轻一笑:“我要是做得太明显的话,小鹏说不定会被针对。”
隋小姚开着车,忍不住斜斜看了她一眼。
卜思凡:“那你还要跟那个男人做生意吗?”
甘宁:“还是先看看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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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适吧,回去试染过才能决定。”
隋小姚:“没有合适的?还是觉得同质化了?”
甘宁:“也不能说是同质化……只是……我不知道怎么用这些布。说实话,这种底子很难做出年轻化的独特风格,不是我的故事想要的……”
隋小姚:“没事,我们再多看几家。回头先让他们报价,越细越好,对我们做计划有利。”
“那个……”卜思凡从后座探头,“我饿了。”
甘宁一看手机,很准时,十二点。
她不由莞尔:“想吃什么?”
“听说现在有个什么茶餐厅,我还没吃过。”
隋小姚摆手一指:“简单,姐带你去!”
等吃过午饭,三人又跑了几家纺织厂,拿了一堆样板和册子,等回到小院里,三人开始分头联系报价。
泰平纺织这边,甘宁虽然加上了单书毅的好友,但最后还是直接联系的程小鹏。
等她们和对方销售对接完了要求,报了数量,就开始心安理得地啃炸鸡。
炸鸡还没清盘,甘宁的手机率先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
隋小姚正在给卜思凡掰鸡胸肉,忍不住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嘀咕:“现在都快八点半了,是谁在加班?”
卜思凡就着隋小姚的手啃下来一大口:“是谁还不吃饭?”
甘宁摘掉手套一看:“程小鹏。”
程小鹏给他们专门做了详尽的报价表,甘宁打开电脑一看,里面给不同的数量区间标明了不同的优惠价。
隋小姚凑过来一看,说:“嫩了点。”
甘宁:“什么?”
“她就不怕我们带着这份报价单到处去压价?看来,她师父并没有教她太多东西。”
“嗯……与其说是师徒,我觉得他们之间的上下级关系更明显,”甘宁想了想,问隋小姚,“现在怎么样?要还价吗?”
隋小姚摇头:“先放着。她坐不住的,她会主动来找你。其他公司的也一样。”
甘宁:“那就先放一放?”
“嗯。”
卜思凡凑过来:“那我们可以去看薯莨和河泥了?”
于是,接下来的两天里,甘宁没有再联系程小鹏,而是跑到了隔壁市,去看薯莨的生产基地。
她们正蹲在地里看农场主人给他们切薯莨,和对方讨价还价时,程小鹏来了电话。
“喂,不好意思,甘总,打扰了。”电话里,程小鹏故意压低了声音,说,“因为您是新客户,我给您争取到了最大的优惠,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有空?我去你那详细跟你讲一下?”
甘宁学着隋小姚教她的话术,说:“具体是怎样一个优惠?”
“如果按最大量下单的话,还可以再让利两个百分点。不过……”
对面故意顿了顿,说:“我看甘总您是有诚意的,并不满足于现有的面料设计。假如您有意做专利特供,只要订购量能增加百分之五十,这边可以按普通价格给你算。”
甘宁:“万一要开模呢?”
程小鹏:“没有额外收费。”
甘宁一笑:“条件?”
程小鹏:“三年指定供应商协议,同时,还请甘总指定由我来做贵司唯一的对接人。”
11. 徒弟的下场
野心真不小。
只不过,程小鹏未免也太看得起她这家小公司了,她凭什么觉得这张订单能对她的职业生涯发挥重要作用?
极大的可能是,她被逼急了。
如果真是这样,程小鹏的处境对她来说也许是有利的。
可问题是,她真的能决定优惠报价吗?
甘宁对此存疑。
做生意她是初入行,可在关系这一块,她是一直活在泥潭里的。
如果没有单书毅同意,多半不可能。
这件事藏着猫腻,还得当面聊。
甘宁尚在种植场里,人多耳杂,便和程小鹏约了下午的时间。
如果她们能赶回去,就直接到工厂里详聊。
挂断了电话,一直在旁边的隋小姚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怎么样?程小鹏等不及了吧?”
甘宁:“何止等不及,感觉像是恨不得马上和我签约。”
“这么猴急?那条件一定很吸引人。”
“免费帮我们开模做特供,要求提量和三年独家,只能由她经手。”
“哇……她不会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吧?”
“感觉……像是。”
“不过,现在也月底了,无论是她本人,还是她部门,想冲一下业绩也不奇怪。假如她真能拍板,这事倒是可以谈。”隋小姚看了眼天色,“你们约了几点?”
“四点。”
“那现在就得走了。”
卜思凡听闻她们要走,有些意犹未尽。
对于染整香云纱来说,最主要的染料来自薯莨的块茎。
正如卜思凡之前所说,薯莨长得像放大版的芋头,外表土不拉几,平平无奇,远看就是一堆黑棕色的土蛋。
可一旦将它切开,里面就会显示出鲜红夺目的内部结构。
岑桂英见她们都是年轻人,生怕她们不会用,败坏了口碑,便拿出一台机械榨汁机,给她们示范这种植物染料的提取步骤。
过去,卜思凡跟着师父,都是纯人工提取染料,用的只有一只木桶,一块带钉的木板,此时碰上新鲜东西,她听得格外认真。
看着汁液流入桶中,她忍不住把手放进去搅拌,不多时便把手掌和手指都染出了一层红色。
她却不以为意,有些不舍地掬起一汪染料,看自己的倒影。
“要走了?”岑桂英问。
她五十多岁的年纪,身形有些发胖。一只糯种玉镯子陷在她的小臂里,看上去已经戴了有些年头。
甘宁点点头:“不好意思啊,原本还想说多留一会儿,看看农场。”
“没事儿,”岑桂英笑嘻嘻,肉肉的脸上几乎看不到眼睛,说,“我们这里管够,品质也是很好的,一般做香云纱的都会找我们来拿货。这样,我送五公斤给你们,你们回去试试看品质就知道了。”
卜思凡:“送我们?”
甘宁摆手:“那不行,五公斤有点多了。这样吧,你那么有耐心,还价格公道,不像别的山头随便乱开价。我先买二十公斤回去试染,怎么样?”
岑桂英笑着看向脏兮兮的卜思凡,说:“别客气,就当是送给这小娃娃的,难得喜欢。现在啊,已经很少有孩子愿意到山里来咯,还那么认真地听我讲。我可能也就再干个几年,干不动了就不干了。”
甘宁:“你还很精神啊。再说了,你不是还有孩子吗?”
“现在有条件了,好不容易供上了大学,谁会愿意自己的孩子再回来务农?种地的,看天吃饭,挣得不多,全靠省吃俭用,还不够体面,出去了总被人瞧不起。留在大城市多好,回来做什么?”
甘宁和隋小姚一下无言以对,坚持付款走人。
等将二十公斤薯莨称好,让工人搬到隋小姚车前,岑桂英哎哟一声,说:“早知道给你找个好一点的袋子,这不得弄脏你的车?”
“没事,”隋小姚直接打开车尾箱,“车子买来就是为人服务的,哪有人迁就车子的道理?尽管放!”
等把东西放好,三人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桂英农场。
卜思凡坐在后座上,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甘宁以为她是受伤了,问她怎么了。
卜思凡:“和以前很像。”
“很像?”
“你看,我虽然洗手了,掌纹中依然残留着一丝深沉的红色,就像它本来就在我的血液里一样。我也变成了人。”
卜思凡说这话时毫不避讳,听得开车的隋小姚噗嗤一笑,说:“你本来就是人啊。”
“嘿嘿,对,我本来就是人。”
不过……是外星人。
甘宁默默抹了把汗。
尚未到晚高峰,高速却有些拥堵,等快到泰平纺织的时候,她们比预想中晚了一个小时。
突然,甘宁收到了程小鹏发来的信息。
她低头一看,眉头皱起:“什么情况?”
隋小姚:“怎么了?”
甘宁将程小鹏的信息念了一遍:“甘总,不好意思,今天我没有办法接待您了。您到了之后可以直接到保安室登记,会有其他同事帮忙接洽。”
隋小姚只是一怔,便说:“看来是真遇到麻烦了。”
卜思凡凑过来:“那我们还去吗?”
“太奇怪了。”
甘宁沉吟一声,回复程小鹏:“你现在在公司吗?”
过了有将近两分钟,对面才回复:“我离职了。”
离职了?
隋小姚一脚刹车,停在路边。车内,三面相觑。
已知,程小鹏是个努力工作的新人销售,三个小时前还在给她们争取最低优惠价,雄心勃勃地想要大干一场。
那么问题来了,她为什么突然就离职了呢?
隋小姚:“一看就不是自离的。”
卜思凡:“她被欺负了?”
甘宁:“……我给她打个电话。”
甘宁说完便干。
对面嘟嘟嘟响了许久,就在快要自动结束拨打的时候,程小鹏终于接听了。
她似乎有些意外,说话时带着颤音:“甘总……”
甘宁:“你现在在哪?”
程小鹏:“……啊?”
甘宁:“在厂里吗?”
“呃……呃,没有,我在……附近的公交站……”
“哪个站?几路公交?”
“啊?”程小鹏不明所以,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将自己的具体位置报了出去。
“别走,等我。”
甘宁说完,不等她答复,挂了。
对面的程小鹏一愣一愣的。
明明昨天的甘总温温柔柔,清清淡淡的,怎么今天就突然有种霸总上身的错觉?
果然,甘总再怎么年轻,好歹是个总,霸道一点也是应该的。
程小鹏等的公交到了,司机认得她,特意等了等,见她站在那发怔,不由问道:“小美女,怎么不走?”
“啊!没事,师傅,你走吧,我在等人。”
“好咧。”司机朝她摆摆手,关上车门,走了。
公交这头刚走,程小鹏便看到那台光鲜的宾利停在了面前。
副驾上的玻璃车窗被放下,甘宁朝她一抬下巴,带着不容反驳的语气,说:“上车。”
程小鹏没有动。
卜思凡从里面推开车门,朝她挥手:“鹏鹏,快上来。”
程小鹏还是没动。
甘宁有些无奈地淡淡一笑:“程小鹏,这里是公交车道,你再不上来,我们可是要被罚钱了哦。你付得起吗?”
谈钱色变,程小鹏捧着一塑料袋的杂物,终于跳上了车。
上车一看,昨天的三位美女都在。
隋小姚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怎么这么突然?你自离的,还是被赶出来了?”
大概是被猜中了,程小鹏嘴巴一扁,本就通红的双眼又哭了起来,哇哇叫的那种,车里的三人看得傻了眼。
时间也不早,隋小姚原本答应了请卜思凡吃西餐,但鉴于程小鹏刚没了工作,怕吃太贵的,她心里有负担,便选了个座位间有隔断的家庭餐厅。
单书毅的电话一路追过来,甘宁其实不是很想接,但也确实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就跟供应商把关系搞僵,便随便找了个由头混弄了过去,有空再约。
至于什么时候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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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甘宁说了算了。
起身给她们都倒了水,甘宁问程小鹏:“他们怎么欺负你了?”
甘宁语气淡淡的,搭配她总是笑唧唧的唇角,意外的温柔,好像又回到了三天前初见时的样子。
想到这,程小鹏又想哭了,可她忍住了……
三个小时前。
程小鹏再次确认会议室门口的电子显示屏:
四点到六点,主持人程小鹏,会议内容为客户接待。
这是她第一次瞒着单书毅,全程独立跟进一个客户。
她反复确认手上的资料,又跑到前台安排茶水咖啡。
前台文员眉头紧锁,无论程小鹏要什么,她都答应了下来。
可程小鹏看出她有话要说,对方支支吾吾,正想说些什么,单书毅出外勤回来了。
对方立刻没了声儿。
程小鹏也有些始料未及。
根据她的观察,单书毅一旦在下午三点之后出外勤,通常都不会再回厂里了,而是去应酬或者干脆直接下班。
此时,单书毅经过她旁边,扫了她一眼。
会议室就在不远处,他抬头一看,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蔑一笑,走了。
反常,太反常了。
程小鹏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人事的信息来了:小鹏,麻烦现在到304号会议室。
程小鹏咽了口口水,敲键盘:具体有什么事?我做一下准备。
对方没有回复。
前台文员轻轻一叹,忍不住对她说:“你不是第一个了……”
304号会议室里,人事将一份绩效考核表放在她面前,以不符合考核条件为由,要将她辞退。
“当然,赔偿我们是一定会给的,N+1。由于你是在试用期内被辞退的,不满一年,按半年算。加上一个月的提前通知金,按照你试用期的月薪标准,也就是三千块,合计赔偿金四千五百块。”
“不是还没满六个月吗?”程小鹏有点懵。
“今天都27号了,你觉得你还能冲吗?”
“我可以的!”
“你的上司评估过,你手上已经没有子弹了。分配给你的客户也都是新来的,单量又不大,支撑不了你完成接下来的目标。”
“不是……我可以的!”
人事将文件往前一推:“小鹏,你签了这份材料,月底前会把这个月的工资和赔偿金发到你工资卡上。”
“……可是。”
对方轻声叹息:“小鹏,我也没办法。这是公司的方针,我又不得不尊重部门负责人的意思……你懂吗?我也需要这份工作……”
程小鹏红了眼眶,拿起墨水笔,哭了……
隋小姚一拍桌子:“三千?加上提成了吗?”
程小鹏摇头:“……试用期没有提成。”
“我天,这如意算盘打得够响啊!你都给他们做了多少业绩?”
“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主要负责打电话,派单,扫楼,有意向客户就告诉师父,让他来分配……”
“所以我见到你的时候,你都在干别人的杂活。”
隋小姚已经不忍直视,手握鲜草。
程小鹏:“其实……偶尔他也会分我一些业绩,只是我自己技不如人,最后没有把业绩冲上来……”
甘宁叹息:“鹏鹏,你这是被他洗脑了。”
卜思凡一边喝果汁一边点头:“全身都是小把戏的男人。”
程小鹏擦了擦眼角溢出来的泪水:“其实……我也有所察觉。他用业绩作为甜头吊着我,什么都不教,一味让我给他们干活,等达成部门业绩,就一脚把我踢开……可是他们做足了功夫,我又没有证据,能拿到赔偿金已经不错了……”
“唉……”
真是吃尽可哑巴亏。
甘宁说:“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我不知道……”
程小鹏抬头看着甘宁,被眼泪浸湿过的双眼完全透露出了她的心思。
她问甘宁:“你……你还会继续和单书毅做交易吗?”
12. 遇上皆是“缘”
透过程小鹏的双眼,甘宁看出了她的执着——执着于有仇必报的法则,黑白分明的世界。
看上去很学生气,却也是种原始的魄力。
家庭餐厅出菜速度极快,在甘宁思考着怎么回答的时候,卜思凡将一块大牛排推到了程小鹏面前。
“鹏鹏,快吃。干什么都不能耽误吃饭!”
“我没有胃口……”
“工作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要想长久,就得吃好吃饱。”
程小鹏大概也觉得自己刚才的问题唐突了,怎么可能因为自己的不爽,就左右一家公司的决策?
又见旁边的小朋友这么热情,她只得拿起刀叉一点点地割肉往下咽。
那样子,跟吃有机肥料没什么区别。
看似翻过去了,实则心里还有疙瘩,反复内耗。
甘宁心中叹息,一边吃着薯条,一边假装闲聊似的,把事情挑明。
“小鹏,我们主动去找你,不全是因为优惠方案,而是我们觉得你踏实,靠谱,有冲劲。当然,货物的品质是最优先考虑的因素,毕竟,我们是来做生意的
“我也很坦诚地告诉你一件事,我们是初创公司,甚至连起步都不算,目前只能算是一个概念。”
程小鹏:“概念?”
“嗯,”甘宁点点头,“你可以理解为,我们不可能短时间内和你前司达成交易。”
“我……我其实也没想过那么快能成交,只是觉得……只要你们认定我,我就能提升转正的可能……话说回来,你们最终还是会考虑泰平纺织的,对吗?毕竟,泰平纺织在业内还是有口碑的,也是规模最大,供货最稳的。”
“我不想骗你,确实不排除这种可能。”
甘宁继续低头吃薯条。
隋小姚随手打开一小盒甜辣酱,递到她手边
比起番茄酱,甘宁更喜欢甜辣酱——番茄酱太普通,太无聊了。
“不过,有件事情你没有猜错,”她对程小鹏说,“如果只是做和别人一样的东西,我何不直接找晒场买香云纱的成品布?为什么要冒险在半成品和原料上押注资金?还要自己花费人力去晒?”
程小鹏:“我知道,你就是想要不一样的。泰平纺织也可以给你不一样的。”
“不不不,它是能给,但未必是我想要的最优解。”
“你的意思是……”
“只要能给我新东西,无论规模,无论经验,只要能守住底线,只要适合我的设计,任何公司我都会考虑。”
甘宁将最后一根薯条吃完,拍拍手上的细盐,注视着程小鹏的双眼,说:“我的理念,无视年龄教条,做年轻人都愿意穿的,并且能穿出彩的香云纱。你能帮我吗?”
“我?”
“你是本科刚毕业,对吗?”
“对,去年九月份毕业的,不过……只是个末流二本……”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没有任何人教你的情况,你只花了六个月的时间,就详细掌握了业内同行的产品信息。与此同时,你还做了跟单、仓管的活,你了解整个流程,你能快速感知到我想要什么。你早已不是六个月前的你。
“泰平纺织把你干掉,是他们有眼无珠,是我捡了大漏。”
锯牛扒的手停了,程小鹏怔怔地看着甘宁:“意思是……您愿意雇我?”
甘宁:“现阶段吧……我们用不着销售,甚至没有稳定的资金给全职人员开工资,连买社保的资格都没有。
“但要是你不介意,在你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我想邀请你过来兼职,采购岗。工作内容是帮我寻找最合适的面料,或者是这方面的研发团队。”
大概是没想到真能找到工作,虽然是兼职的,但最起码,她又能有收入了。
一旁的隋小姚用手肘顶了顶甘宁:“兼职总得有兼职工资吧,你啥都不说,让人怎么考虑?还有,工作时间是怎样的?”
“啊……”甘宁凑到隋小姚耳边,“我不懂,应该开多少?”
“这里最低标准是每小时二十一块钱,最高工作时长是每周二十四小时,你自己看着办。”
甘宁低头一算,有些不确定地问隋小姚:“那就是每周……五百零四块?”
“我可以!我可以!无论是做采购,还是打杂,我都愿意!”
“……啊?”
还不等甘宁说完,程小鹏就已经答应了:“只要够我付房租和吃饭就行。”
甘宁:“呃……你这也太牛马了吧……你难道不应该和我讨价还价,争取更高的收入吗?”
“我会的,”程小鹏说,“但不是现在。”
“……嗯?”
程小鹏:“甘总,不远的将来,你将会愿意用过万的月薪全职雇我。我会用结果证明,你没看错人。”
“月薪过万?”一旁的隋小姚笑了,“你这目标太低了。你要真有志气,应该奔着年薪百万去。”
程小鹏不好意思地看了甘宁一眼:“……年薪百万也不是不行……”
甘宁:“……”
……唉,罢了,要是她这破公司真能开起来,还能付得起年薪百万的工资,这又何尝不是件好事?
隋小姚在一旁补充:“那晚点签个协议吧。从明天开始工作?”
甘宁点头。
程小鹏:“好!”
甘宁:“对了,人前,你可以叫我甘总,人后,直接叫我名字就行。”
程小鹏:“那不行,多冒昧?或者……我叫您甘姐?”
甘宁皱眉。
我也没比这孩子大多少啊……我也还是个孩纸!
程小鹏见她不乐意:“或者‘宁姐’?”
“……”
这有区别吗?
“甘宁姐?”
“……”
“宁儿姐?”
看来是非得加个“姐”……
甘宁放弃了挣扎:“……随便你吧,别总来总去就行,膈应……”
“好的,宁儿姐!”
隋小姚在旁边偷笑。
“姚儿姐也请多多指教!要是我有任何做得不对的地方,请尽情骂我!”
隋小姚:“……”
甘宁:“噗嗤。”
“三位姐姐,”卜思凡在旁边催促,“铁板牛排全冷了,快吃饭吧。”
老祖宗喊她们姐姐……真是倒反天罡。
饭吃好,程小鹏的开心肉眼可见。
送佛送到西,隋小姚要了地址,三人先把她送回了家。
大概是为了节省租金,程小鹏的小窝租在了城中村里,虽说有些脏乱,但胜在周围生活便宜、方便,物价一般。
返程时经过水果店,隋小姚将车停下,说要给家里人买些水果,甘宁和卜思凡便坐在车里等她。
忽然,卜思凡凑到甘宁耳边,指向前方:“你快看看那是谁?”
甘宁正在研究二手机械榨汁机,抬头一看。
嘿,那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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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路中央喝得半醉的,不正是单书毅吗?
只见他两颊通红,衣衫凌乱,领带甩在一边,眯起一双满是鱼尾纹的眼睛,朝背后的一群人招手。
那群人大概是在买单,有年轻男子走到他身边,被他长臂一揽,夹在了肋下,似乎在那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
车子质量太好,甘宁听不清,将车窗打开,单书毅的话便乘着晚风钻入了两人的耳朵里。
“你们真是太棒了!真没想到这个月的业绩能这么好,连带着季度奖也翻了一番。”
那男子嘻嘻一笑,说:“可惜小鹏不在,她帮了我很多。很多报价单,谈判的细节,都是她帮我弄的。你说,她这么好,一定能过试用期的,怎么突然就辞职了呢?”
“她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年轻人嘛,总想着有更好的发展。倒是你,周总都跟我打过招呼了,千万要把你教好了。”
男子:“经理,你别听我妈乱说,她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自己能行!”
“怎么能这么说话?忘本了哈!准备给周总买什么礼物庆祝?”
“庆祝?”
“庆祝你顺利转正啊!”
风把后面的对话吹得乱糟糟的,甘宁只知道程小鹏被整了,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一出。
这不成了张冠李戴,借花敬佛,陪太子读书吗?
谁家孩子不是孩子,程小鹏凭什么要这样被他整?
甘宁心里杂草丛生。
男子将单书毅扶到马路对面,然后便被他推开了。
单书毅说:“别送了,这里离我家近,我走路回去就好。”
“可是……”
“你赶紧叫车吧。打车的钱,我给你报销!”单书毅说着,凑到他耳边又说了几句。
男子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姿势,大概是在感谢什么,然后原路折返,和部门的其他同事走了。
座椅后面,传来卜思凡幽幽的声音:“我可以用异能了吧?”
“嗯,”甘宁眯起双眼,看向前方默默走远的醉酒男人,说,“遇上皆是缘。只要整不死,就往死里整。”
甘宁眼神幽暗,一改往日淡淡的作风。
卜思凡“呵”的一声,跳下车门:“这才是你该有的样子。跟我来吧。”
许是真高兴,酒醉一半,人又自醉一半,单书毅虽然还能勉强维持着走路的姿势,但七扭八歪的,没过多久就靠在一个垃圾桶上狂吐。
两人默不作声地跟着他,一直跟到昏暗小巷里。
小巷的尽头,不远处就是高级住宅小区的后门,没什么人走的那种。
估摸着是想走捷径,单书毅无视蛰伏在黑夜里的危险,打算从这条小径直接穿过去。
此时已是春末,南州已经热得早,垃圾桶混杂着单书毅的呕吐物,散发出酸臭的味道,叫人恶心。
啤酒怼太多了,他想喝水。
昏暗中,他看见厨余垃圾的桶盖上放着一瓶矿泉水,干干净净的样子,不知道是谁放在那里的。
他狐疑地看看四周,抵不住喉咙冒烟,他拾起矿泉水一看,太好了,还没开封的。
他像个捡了便宜的沙漠旅人,仰头喝了下去。
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头一看,小巷子空无一人。
有小孩在他耳边低语,带着笑意:“我的血,好喝吗?”
单书毅低头一看,矿泉水不是矿泉水,不知何时变成了浓稠的血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