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拉斯加的春天》
1. 极地初遇
为了躲避一头横穿公路的驼鹿,顾灯连人带车冲进了雪地里,万幸人没有受伤,只是发动机熄了火。
3月,阿拉斯加道尔顿公路风雪肆虐,室外气温低至零下30度,信号全无,只有无线电可以和附近的司机通信。顾灯发布求救信号后十几分钟,频道内都没有任何回应。
车窗玻璃开始结冰,顾灯呼出一口冷气,从背包里翻出户外羽绒服穿上。
依旧无人回应。
窗外大雪弥漫,一场北极风暴正在形成。
直到现在顾灯才不得不承认,自驾道尔顿公路的行为确实太冒险了。他经常会在轻躁狂发作时轻率做出决定,等恢复正常后又追悔莫及。
起初他来阿拉斯加只是想观鲸,可观鲸团最早也要4月开放,他来早了整整半个月,于是他决定开车去北极。
当时租车公司的人就劝过他不要单独前往,说道尔顿公路环境恶劣,是全球最危险的公路之一。可惜顾灯对此毫不在意,他当时信心十足,渴望冒险,觉得自己能做一切事情——典型的轻躁狂前期征兆。
他本该心生警惕,联系主治医生和值得信任的亲友,交出车钥匙,不再做出任何重大决定。
可顾灯把躁狂预防合同撕了,去户外品牌店购入耐极寒冲锋衣,灌了两桶油,去超市打包了3天的食物,兴冲冲地把车开上了死亡公路。
他受够了一次次的情绪反复,也疲于持续去做情绪管理。他想要自由的哭,放肆的笑,而不是每次情绪波动都要腾出时间,去写那个该死的情绪日记!
当他开车沿着道尔顿公路一路北上,听着旅行歌单,看着逐渐荒芜的原野,顾灯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幸福和自由。
这种幸福只持续了两小时,然后他的车抛锚在了无人之地。
频道内依旧没有回音,顾灯已经疲于一遍遍描述自己的事故遭遇。更重要的是,他突然有些记不清,当时究竟有没有驼鹿横穿公路。
可如果没有驼鹿,他怎么会出事?可如果有驼鹿,他又怎么找不到任何脚印?
顾灯吃了一粒拉莫三嗪,意图冷静。可药效似乎没有发挥作用,因为他决定下车去找驼鹿的脚印。
他独自走在雪地中,大雪模糊了公路和荒原的痕迹,只有两排窄窄的路标指引方向,仿佛末日里的场景。
顾灯看着这一幕,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感动和宁静。他想,死在这里似乎也没什么好可惜。
偏偏事与愿违,前方突然传来一阵轰鸣,黄光穿透风雪,一辆改装福特猛禽缓缓驶近。车窗降下,露出司机高大的身影。
“是你发的求救信息?”
一个相当英俊的亚裔,英语没有口音,顾灯无法分辨他的国籍。
“是我,”皮卡太高了,顾灯不得不仰起头说,“我的车抛锚了,能搭个便车吗?”
“你去哪儿?”
“死马镇。”
“我只到冷脚。”
“也可以。”
男人于是打开车门,顾灯先是道谢,又请对方允许他回去拿行李。男人没说话,人下车和他一起过去。
顾灯行李不多,但后备箱里还有两桶油。油桶太重,顾灯一下没能提起来,还想再试,一只大手伸来握住手柄,男人一只手拎着一桶油,垂眸问他:“还有吗?”
“没了。”顾灯说。
男人便转身往回走去,他有着一身令人羡慕的肌肉,提着两桶油走在雪地中,如履平地。
顾灯提着行李箱跟在他身后,说:“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我叫顾灯,请问您怎么称呼?”
“章离。”
“中国人?”
“是。”
“啊……!”顾灯开心地换成了中文,但又立刻失落起来,“你不认识我啊?”
“认识。”章离用中文回答。
“吓我一跳,”顾灯这才笑了起来,“我刚才都有点儿伤心了。”
章离:“抱歉。”
“我开玩笑啦,”顾灯摇头,语气真诚道,“而且该我说对不起才对,还好遇见了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章离摇摇头,似乎早已习惯路人的热情感谢。他把油桶放进皮卡货箱,顾灯也放好行李坐进副驾驶。
看着前面的茫茫风雪,顾灯突然问:“你看到驼鹿的脚印了吗?”
“什么脚印?”
“我撞到驼鹿才出的意外,可我现在找不到驼鹿的脚印了。”
章离抬头看向前方,只有两道歪斜的车辙印。他说:“可能被雪盖住了。”
“哦。”顾灯似乎被这个解释说服,松了口气。
二人驱车上路,车内暖气充足,顾灯觉得有些热,脱掉羽绒服搭在了膝盖上。章离依旧沉默,除了最初的简短交流,此后就没再开过口。
顾灯有点儿憋不住,问:“可以听歌吗?”
章离点头,顾灯就连上wifi,轻快的音乐弥漫在车厢中,他随着音乐晃动身体,看起来似乎很高兴。
过了一会儿,顾灯又问:“我有点儿饿了,可以在车里吃东西吗?”
得到允许,顾灯探到后座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两个三明治,拆开一个递过去:“你吃吗?”
章离说不用,顾灯于是自己吃了起来,他双手捧着面包,几乎没有发出咀嚼声。吃完三明治后,顾灯把垃圾塞回包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开始写东西。
这时候,顾灯突然变得非常安静。这种安静具有一种排他性,他彻底沉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章离停车喊他名字,顾灯这才从自己的世界中抽离,有些茫然地抬头:“怎么了?”
章离说前方有车辆侧滑,他要下去看看情况,顾灯看了眼GPS,才发现他们已经抵达了手指山。这里已经快要接近北极,偏偏又是一处长上坡路段,因为山体孤立,冬季盛行大横风,再加上风吹雪掩埋道路,极易发生事故。
前方这辆车就陷进了雪地里,目前来看只是轨迹稍有偏离,没有侧翻的痕迹。
章离和车主做了简单沟通,连上绞盘给受困车辆做牵引。他似乎已经很习惯这样的场景,全程操作熟稔,游刃有余。
车辆成功脱困,车主下车依次和他们说谢谢,还硬要塞一个鹿角给章离当谢礼。章离数次婉拒。
顾灯热闹看得正起劲儿,没想到又有个女人下车朝他走来。
对方怀里抱着一坨东西,顾灯义正言辞说不用。没想到女人掀开帽子,竟露出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顾灯人都懵了,女人笑着说:“宝宝想亲自感谢你们。”
“啊?”顾灯茫然,“怎么感谢?”
“哥哥,手。”小朋友才刚学会说话,口齿不清。
顾灯有些茫然地伸手,小女孩儿挥着胳膊,往他掌心里放了两颗糖。
这种体验有些新奇,顾灯捏了捏小朋友手套,笑着说了声谢谢。
小朋友却急了,哥哥的手那么大,她给的糖也太少了!
于是她又伸进口袋掏啊掏,戴着手套一通乱抓,不仅没抓到糖果,反而把糖全都弄到了雪地里。孩子更急了,身体一挣就要下去捡,妈妈差点儿没逮住。
顾灯哪儿能让孩子真落地,外面风这么大,孩子才这么丁点儿,指不定一下就被吹走了。顾灯下车捡起糖果,客客气气地把这对母女送了回去。
爸爸在章离那里遭遇滑铁卢,一脸遗憾地扛着鹿角回来,看见顾灯又眼前一亮,举着鹿角朝他飞奔而来,吓得顾灯拔腿就跑。
“吓死我,差点儿没跑掉,”顾灯坐进副驾驶,又有些好奇,“不过那是真的鹿角吗?”
章离说是。
“哦。”顾灯应了一声,突然变得有些安静。
事故车辆重新上了路,章离驱车缓缓跟随,直到这家人顺利翻过五指山,才超车往前去了。
大雪散去,阳光重新照亮极地针叶林,一只驼鹿突然出现在静谧的森林里。它仰头去吃树上的枝叶,巨大、温柔又安静,像是只会出现在梦里的情景。顾灯目光追随,直到驼鹿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顾灯:“你看见那只驼鹿了吗?”
“没有。”
“抱歉,我应该早点叫你。”
“没关系。”
“下次看见我提前告诉你。”
“嗯。”
皮卡沿着输油管道朝北前进,顾灯剥了个糖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很浓的葡萄味儿。
他拆了个给章离,后者没接。
“吃吧,”顾灯说,“小朋友特意送你的谢礼。”
章离于是拿起糖吃了,他其实长得有些严肃,高大健壮的体格也很有压迫感,但此时脸颊因为吃糖鼓起一小块儿,看起来莫名有点儿呆。
经过手指山后再开20公里就是北极圈,顾灯下车打了卡,但说实话,他觉得这个景点非常普通,除了有个写着北极圈的路牌,压根儿没有什么特殊的风景。
他反而更喜欢后面停车的地点,那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天空中出现一大片粉紫的云彩,章离突然把车停下,拿着相机下了车。这里的树比之前的更矮了,稀稀朗朗地长在雪地里,把大地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章离朝着森林走去,顾灯也跟着下了车,他小心翼翼地靠近,终于看见了章离要拍的那群小东西。几乎只有巴掌大的小山雀,羽毛蓬松,有着漆黑的头顶,正在林间一起一落地跳跃,时不时发出阵阵脆鸣。
很可爱的小东西,顾灯被它们吸引,可章离却放下相机往回走,一张照片也没有留。
“你怎么不拍了?”顾灯纳闷。
“我认错了。”
“什么?”
章离用相机拉近距离,让顾灯凑近取景器:“看见这些山雀的头顶了吗?黑的。”
顾灯:“嗯,看见了。”
章离又说:“我在找一种和它们很像的鸟,叫西伯利亚山雀,我刚才弄混了它们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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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原来是这样,”顾灯点头,又问,“可你为什么要找那种鸟?”
章离收起相机,解释:“西伯利亚山雀很少出现在阿拉斯加,我在帮助本地一所大学的鸟类实验室搜集资料。”
“听起来很有趣,”顾灯眼睛亮了起来,“所以你是鸟类学家?工作就是在野外研究鸟类?”
“不,”章离说,“我是野生动物摄影师。”
天空蔚蓝,雪粉被夕阳照亮,发出钻石一样的光芒。雪地里有黑影起伏,是黑顶山雀在树枝间跳跃。
顾灯面露憧憬:“做这种工作很幸福吧?”
章离:“还行。”
顾灯:“我能录一下它们的声音吗?十分钟就行。”
章离说可以。
顾灯连忙跑回车里拿设备,麦克风、录音器、监听耳机一样不缺,他甚至还给收音话筒套了件毛衣。他早就想录一些环境音了,但坐着车别人的车,一直没好意思开口。
顾灯小心翼翼地靠近,把麦克风对准山雀,耳机里同步传来清脆的鸟鸣。
他说是十分钟,果然一点儿也没超时,第9分钟时顾灯就取下耳机,回了车里。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应该是录到了很满意的东西。
他们在天黑时抵达了冷脚镇,这是道尔顿公路上唯一一个小镇,大部分人会在这里停车补给,休整一晚再去死马镇。
章离停好车,顾灯还在看手机,他戴着耳机,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变化。
“嗡嗡——”
手机声响,章离下车接通电话。
“你在哪儿?”史密斯的声音响起。
“停车场。”
“行,我过来找你,”男人又说,“正好一起吃晚饭。”
“再说。”
“那我先来拿东西。”
章离挂断电话,发现顾灯已经取下耳机,有些茫然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章离重新回到车里。
顾灯问:“到冷脚镇了?”
“嗯,”章离抬手一指,“旅馆在那儿。”
“好,谢谢你。”顾灯解开安全带,绕到后座去拿行李。
天已经全黑了,淡绿色的极光在头顶闪烁,一排重卡停在周围,像是汽车人集结。
顾灯背上背包,章离帮他拿行李箱,还有两个油桶。
顾灯抽起箱拖杆,说:“油你留着吧,算这一路的油费。”
章离:“不用。”
顾灯开始翻钱包:“那我给你现金。”
章离:“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把油收下,”顾灯说,“你不带走,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处理。”
章离沉默几秒,这才说了行。
顾灯挥手:“那我先走啦。”
章离:“再见。”
顾灯说完却没有离开,他指了指身后的旅馆,问:“你今晚也住这儿?”
章离:“我住朋友那儿。”
“哦,”顾灯有些失落,“那我们应该见不着了。”
这话不好接,章离没有回应。
与此同时,史密斯过来找他拿设备。章离把东西给他,一转身却发现顾灯还在这里。
他穿着一件颇有设计感的硬壳冲锋衣,头戴复古监听耳机,黑色外套和极白的肤色对比,看上去剔透又纯净。
“章,一起吃晚饭?”史密斯的声音响起。
章离却径直朝着顾灯走去,站在他面前问:“你还有事?”
顾灯冲他招了招手:“你头低一点。”
章离低下头,顾灯往他头上扣下耳机。
降噪耳机瞬间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噪音,章离有些茫然地抬头——闭眼。他看见顾灯做出口型,然后按下播放键。
阿拉斯加夜空下,寒风呼啸而过。章离闭上眼,安静地听完了这两分钟。一首温柔的钢琴曲,情绪很淡,透着孤独,却也有一种很浅的感动。
音乐结束,章离缓缓睁开眼睛。
他有着一副深邃的眉眼,鼻梁高挺,面部折叠度高,再加上话少,给人一种凶悍冷漠的印象。但当他低头取下耳机,眼神却多了一分温柔。
“你在路上写的?”他听出了里面的鸟鸣和雪落。
“嗯,”顾灯问,“你喜欢吗?”
“喜欢。”
“那送你吧。”
章离愣了下:“送我?”
“对啊,”顾灯说,“我把音频发你,你想怎么用都行。”
暂且不论顾灯身份摆在这里,就算是一个普通的作曲人,也不会随手送出这么珍贵的东西。
他们用的是同一款手机,顾灯把文件隔空投送过来,章离依旧没有做出反应。
顾灯挥手,说:“再见。”
章离终于抬起头,他开口叫住顾灯,眼中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为什么送我这个?”
“谢谢你啊,不过也是收买你,”顾灯冲章离眨了下眼,笑着说,“我的行踪,还请替我保密。”
2. 酒吧重逢
旅馆环境不太好,外面又一直有卡车进出,顾灯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第二天,顾灯吃了顿难吃的早餐,和保险公司处理完后续工作,报了个小团去死马镇。没人认出他,顾灯戴着口罩耳机,一路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窗外景色全变了,山和树木完全消失,连动物也不见踪迹,积雪仿佛沙漠覆盖大地,他们正行驶在极地荒漠里。
很难想象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更难想象的是,连这样的地方居然也有了人类的足迹。
他们在天黑前抵达了死马镇,这是一个因石油开采繁荣起来的小镇,也是道尔顿公路的官方终点。但从地图上看,这里距离北冰洋还有七八公里的距离。
顾灯找到领队想要继续北上,导游很有原则,说因为政策和安全原因,死马镇就是游客能抵达的最北点。
顾灯:“我加钱。”
领队:“加钱也不行。”
顾灯说出个数字,领队被他的真诚打动,联系石油公司员工,让他顺利混了进去。
顾灯换乘公司内部车辆入内,可哪怕如此,他依旧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这里到处都充斥着人类工业的痕迹,沿途布满钢架和集装箱,领队指着前方,说那里就是北冰洋。
顾灯抬头望去,沿海油田亮着一排灯,突兀又诡异。
回程路上顾灯突然变得非常安静,他又失眠了,不得不服用安眠药和镇定剂。轻躁狂迅速消失,他开始进入漫长难熬的抑郁期。
接下来的旅程顾灯都提不起任何兴趣,他浑浑噩噩地回到费尔班克斯,呆在酒店再也没有出去。直到一周后,他接到旅行社电话,说他预约的观鲸团就要出发了。
顾灯其实已经没那么想看了,毕竟他早就在网上看了无数遍鲸鱼视频。
今晚睡着前,他又打开了手机里的视频。
正值黄昏,天空呈现漂亮的粉紫色,海水平静,像西湖水一样浓稠、肥厚、富有光泽。突然间,水面荡起一阵涟漪,座头鲸跃出海面,留下一片梦幻的光影。
顾灯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又把视频保存到手机,借此熬过了无数次难捱的抑郁期。
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顾灯还是决定去看看鲸鱼。观鲸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西沃德小镇色彩缤纷,顾灯戴着口罩墨镜,用望远镜搜寻鲸鱼。
出航3个小时,他们始终没有看见鲸鱼,顾灯几乎已经快要放弃。就在这时,广播突然传来播报,说前方发现了鲸鱼的踪迹。
游艇一路飞驰,20分钟后顾灯终于看见了座头鲸。
周围霎时响起一阵欢呼声,顾灯也跟着兴奋起来。这时候他确实是开心的,也拍了很多照片和视频。可这种开心存在的时间太短了,别人看见鲸鱼能开心好几天甚至是几个月,可顾灯的开心却只能维持几小时,几分钟,甚至是只有看见鲸鱼的那一瞬。
返程时,同船旅客兴奋地交流着观鲸体验,顾灯独自回看视频,突然发现座头鲸皮肤布满旧伤,大片白色藤壶寄生表面,像一只只患了白内障的眼睛。看着密密麻麻的藤壶,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忍不住低头干呕起来。
有人过来询问是否要帮忙,顾灯摇头,说自己只是有些晕船。
下船后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更明显了,顾灯不敢开车回安克雷奇,打算在西沃德住一晚再回去。
他在西沃德睡了两天,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更加焦虑。因为他始终无法忽视看见藤壶的冲击,哪怕他删掉视频,吃了镇定剂,依旧不能从绝望中逃离。
对他来说,鲸鱼是自由和美好的象征。在他因为各种事情陷入痛苦时,在遥远的阿拉斯加,却有鲸鱼正在跃出海面。每当这时,他心里就会涌出一种治愈的东西,支撑着他继续活下去。
可这一刻,那种美好的想象幻灭了——原来连鲸鱼都不是完全自由,它们同样会遭遇环境污染,被藤壶寄生,受到螺旋桨的伤害,甚至是人类的捕猎。
第三天,顾灯终于驱车返回安克雷奇,车载广播说海边有一头搁浅的虎鲸,有工作人员抵达,正在组织救援帮助虎鲸重回大海。为了驱散藤壶给他带来的冲击,顾灯决定去看一看这头虎鲸——不被藤壶寄生的鲸鱼。
抵达时空中正下着小雪,路面泥泞,顾灯停好车,挤入围观的人群。人群中传来一阵叹息,然后有人轻声哭泣。
此时顾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他走到最前面,霎时间愣在了那里——他看见了一头死去的虎鲸。
顾灯面前就是虎鲸的眼睛,非常小,灰白的眼球堆在耸立的眼皮上,像是月球上被砸出的陨石坑。
顾灯呆呆和它对视,大脑突然轰的一声,他的世界崩塌了。
一股强烈的恶心直冲脑门,顾灯转身冲出人群,忍不住弯腰呕吐。食物残渣从他喉咙里涌出,像是被嚼碎的内脏从身体里脱落。顾灯闻见自己身上发出的臭气,看见腐液渗出毛孔,就好像,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叔叔,你还好吗?”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顾灯埋着脑袋,没有回应。
“叔叔,需要帮你叫救护车吗?”小女孩儿的声音又近了些。顾灯终于抬起了头,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儿,她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双眼漆黑,表现沉着而冷静。
不用。
顾灯张嘴想要拒绝,可奇怪的是他一开口就变成了抽噎。顾灯想让自己停下来,喉咙却堵得厉害。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得虚弱地抬起右手,用力摆动。
小女孩儿蹲在他面前,说:“可是叔叔,你看起来真的很难受。”
顾灯用力呼吸,终于挤出一句破碎的回应:“没关系的,对不起……”
“行吧,那我就在这里陪你,”小女孩儿在他旁边坐下,双手圈住膝盖说,“难受记得告诉我。”
顾灯摇头,不想给小朋友留下阴影。
小女孩儿却拍了拍他肩膀,用大人的语气安慰:“没事的,会好起来的。”
顾灯把脑袋埋进臂弯,肩膀小幅度地颤抖起来。
他情绪崩溃得非常突然,但也消失得极为迅速。滔天的痛苦瞬间蒸发,顾灯抬起头,已经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在难过什么。
真神奇,他又恢复成了正常人的样子。
也就是这时,顾灯发现小女孩儿还在这里。
见他抬起头,女孩儿非常自来熟地说:“我叫阿里,有狮子、太阳、海洋的意思。你也可以叫我阿格维奇,这个名字传承自我的曾外婆,在因纽特语言里是弓头鲸的意思,不过大家都说这不太好发音。”
顾灯吸了吸鼻子,说:“你可以叫顾灯。”
女孩儿没听清,歪头问:“Good?”
顾灯没有纠正她的发音,于是阿里又问:“Good叔叔你好些了吗?”
顾灯:“好多了,谢谢你。”
阿里点点头,抱着膝盖继续坐在沙滩上。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虎鲸的尸体。
阿里一直都是一个人,直到顾灯准备离开,依旧无人接应。顾灯有点儿不放心,问阿里家长在哪儿。
“爸爸在叔叔店里,妈妈在工作。”阿里说。
顾灯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你自己出来的?”
“还有曲奇,”阿里说,“我们一起来看虎鲸。”
顾灯这才松了口气,说:“好,叔叔陪你去找曲奇。”
“曲奇不用找,它一直乖乖待在那里。”阿里抬手往自行车旁一指,喊,“曲奇,和叔叔打招呼。”
阿拉斯加犬:“汪~!”
顾灯:“……”
顾灯头又疼了起来,蹲下身问阿里:“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阿里:“我可以自己回去。”
顾灯语气严肃起来:“上车,我送你。”
阿里表情警惕:“爸爸告诉我,不能随便上陌生人的车。”
顾灯:“你拍照把我车牌号发给爸爸,然后我送你回去。”
“噢饶了我吧,”阿里翻了个白眼儿,埋怨起来,“你看起来就像是一只保护欲旺盛的母鸡。”
顾灯拍下车牌号,面无表情:“离家出走的小孩子没有资格抱怨。”
“我没有离家出走,我只是出门玩稍微走远了一些,”阿里哼了一声,嘟起肉肉的脸颊说,“而且我马上就六岁了,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是,我们大人骑自行车都用辅助轮。”
阿里:“……”
顾灯把儿童自行车塞进后备箱,在导航里输入阿里告诉他的地址。到了后才发现那竟是个酒吧,顾灯把车停在门口,回头问翘着二郎腿的阿里:“你家在这儿?”
“yes,”阿里打了个响指,“实话告诉你,我是这家酒吧的乐队主唱。”
顾灯:“你父母同意吗?”
“当然不同意,”阿里说,“但我威胁他们,如果不同意我当主唱,我就回老家跟外婆学习做萨满。”
顾灯:“……”
“我很感激你的帮助,但我现在没心情陪你玩游戏,”顾灯正色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告诉我你家的正确地址,或者让你爸爸来接你。如果你都不愿意,那我就送你去警察局。”
“叔叔你变了,”阿里瘪嘴,“你变得和我爸爸妈妈一样唠叨了。”
顾灯:“我们成年人都这样。”
“……”
阿里委屈拨通电话,喊爸爸出来接她。
几分钟后,突然“哗啦”一声响,卷帘门拉开,一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的男人走了出来。
“Daddy!”阿里朝着男人扑去。
男人单手摸她头顶,用很熟稔的语气喊她阿格维奇——竟然是章离。
顾灯关上车门准备离开,章离松开阿里走到他面前,说又见面了。
顾灯嗯了声。
章离:“进来坐会儿?”
“不了。”顾灯转身离开,阿里却一把抓住他右手,很霸道地说,“进来,我唱歌给你听。”
顾灯被阿里逮了进去,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了一个开阔的房间里。酒馆左边是酒柜和调酒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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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是一片桌椅,房间另一头做了抬高,摆放着架子鼓、钢琴等乐器。
阿里抓着顾灯一直走到吧台旁,手脚并用爬上单人椅,冲吧台后的男人打了个响指:“史密斯,给我朋友一杯酒,我请。”
吧台背后,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抬起头,他单手拎起阿里,表情严肃:“我警告过你,不许自己偷偷跑出去。”
“我没有自己偷偷跑出去,”阿里手脚在空中乱晃,大声驳斥,“曲奇和我一起的!”
“汪汪汪!”曲奇兴奋地加入了游戏。
两人一狗进入混战,顾灯找了张椅子坐下,章离在他面前放了杯热水,顺势坐下说:“你后来去死马镇了?”
顾灯:“去了。”
章离:“感觉怎么样?”
顾灯沉默了一会儿,说:“有点奇怪,说不上什么感觉。”
章离没再说话,没过多久,吧台战斗结束,史密斯一手拎着阿里,另一只手端了杯鸡尾酒过来,取得了单方面的压倒性胜利。
“你是章离的朋友吧?我们那天见过的。”史密斯把鸡尾酒放到顾灯面前,说,“我女儿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送她回来。”
顾灯表情茫然。
“在冷脚啊,”史密斯笑了起来,“那天章给我们送设备,我那时候见过你。”
“啊……”顾灯想起来了。
史密斯又说:“听章离说你后来要去死马镇?去了吗?感觉怎么样?”
顾灯:“嗯。”
史密斯:“嗯?”
“去了,”章离说,“他觉得有些奇怪。”
“该死的油田开发把一切都毁了,”史密斯低声咒骂,“这些贪婪的家伙,现在连北极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都不放过。”
“爸爸,别伤心。”阿里小脸皱成一团,把自己塞进男人怀里。
“抱歉,让你担心了,”史密斯揉了揉她脑袋,缓和了语气,“我只是有些生气。”
阿里把脸埋进史密斯怀里,过了一会儿又抬头问:“棕熊都看完了?”
“看完了,”史密斯说,“6头棕熊电池全换了,但99号生病了,我过几天还要回去。”
顾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章离就和他解释,史密斯是动物学家,正在追踪布鲁克斯山脉棕熊的生活习性,会在每年冬季给冬眠的熊更换追踪设备的电池。几天前章离开车去冷脚镇,就是给他们运送考察设备。
顾灯听完,觉得自己应该要做出反应才行。可奇怪的是,大脑却仿佛没有收到讯号,让他一直面无表情,冷漠得几乎有些不礼貌。
不行,不能继续这样下去。明明只是萍水相逢,这些人却都给了他最大的善意,他不能辜负大家的一片好心。
顾灯喝了口冰凉的鸡尾酒,强迫自己抬起头说:“原来是这样啊,听起来很有趣。”
他甚至试图做出轻快的语气,可颤抖的双手出卖了他的真实情绪。
章离:“你还好吗?”
顾灯:“我很好啊。”
章离看了他一眼,没再出声。顾灯也顺势安静了下来,不用和人交谈,不用寻找话题,让他感到了片刻的安心。他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杯子里的冰融化成水。
短短几天不见,顾灯就完全换了副样子。曾经的他活泼、热情、才华横溢,可现在,留在他身上只有不安和焦虑,能量从他身上飞快溜走,把他变成了一块枯萎的土地。
章离试图做点儿什么,可他们只是萍水相逢,他甚至无法进入顾灯的世界。
时间在安静中逐渐过去,随着大门被第一个客人推开,酒吧营业时间到了,安静的空间逐渐热闹起来。
顾灯仿佛终于找到机会,起身说:“谢谢你们的招待,我先走了。”
阿里在和乐队的成员准备演出,闻言从后台探出身体:“Good叔叔,你还没听我唱歌!”
顾灯停下脚步,变得有些犹豫。
章离说:“她的音乐很特别,你应该会感兴趣。”
说实话,顾灯现在对音乐毫无兴趣,这只会让他更加厌恶自己。但他确实也答应过阿里,顾灯犹豫了十几秒,又坐了回来。
工作人员开始发放乐队海报,乐队主题是抗议阿拉斯加北极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油田开发计划,海报上印了一对被石油染黑的北极熊母子。
顾灯之前只在网上见过白色的北极熊,憨厚可爱的模样,让人心生向往。可海报上这对熊母子却狼狈又丑陋,给他带来了极大的视觉冲击。
顾灯又想起了虎鲸的尸体,还有那只被藤壶寄生的座头鲸,北冰洋沿海油田灯光刺眼,酒吧里的人群让他感到焦虑。帽子和耳机都在车里,顾灯只得把脸埋进掌心,持续做着深呼吸,强迫自己不会逃离。
有人从他面前路过,不小心碰到桌面,顾灯瞬间绷直了身体。理智上他知道没人在看他,可潜意识里又总会觉得,这些人都在偷偷议论自己。
直到一顶棒球帽落在他头顶,顾灯警惕抬头,却看见章离用身体隔开人群:“你不舒服?我送你回去。”
3. 丧失意义
顾灯几乎立刻就站了起来,早在章离开口之前,他已经无数次想要逃离。
可他一起来就后悔了,因为阿里正从后台走出来,仰着脑袋在人群中搜寻他的身影。一直没能看见顾灯,阿里眼神逐渐暗淡下去。
顾灯呼吸一点点急促,台上焦急期盼的阿里,和多年前的他有了部分重影。那时他比阿里就大了一丁点儿,第一次灯台演出,同样的满怀期待,同样的大人失约。
这件事其实已经过去了很久,事后养父母向他解释了失约的原因,也用别的方式做了弥补。顾灯能够理解他们,也没有任何埋怨的情绪。可不知怎么的,就突然不合时宜地在这里想起了。
舞台上,队友拍了下阿里肩膀,提醒她演出即将开始。阿里点头,但依然舍不得收回视线。
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情,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失约,小孩儿或许认为一次演出很重要,可大人也有自己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他今天依旧没有忘记……
顾灯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右手在空中晃动,阿里找到了他,表情由阴转晴,直接在台上蹦了起来。旁边一个男人吹响骨笛,演出开始。
顾灯重新坐了回来,对章离说:“抱歉,我没事,刚才谢谢你了。”
“没事。”章离在顾灯对面坐下,抬头看向舞台。
阿里开始唱歌,是一种很独特的民族风格,粗犷、原始、带着远古的神性。顾灯听不懂歌词,但能感受到其中的情绪。
章离告诉顾灯这是因纽特语,歌词是对自然和先祖北极熊的致敬。因纽特人多信仰萨满教,认为万物有灵,在各个部落的神话传说中,北极熊、鲸鱼、渡鸦都曾是他们的祖先。
不应该在这间酒吧里,顾灯心想,这样的歌声应该响在旷野中,飞到天空里。
唱到第二首歌时,史密斯过来问章离:“你什么时候出发?”
“一周后。”
“你真要全程跟完?那可是接近一千里的路程,太危险了,我很担心你。”
“我有数。”
“……唉,算了,你这个人,决定的事情就不会轻易更改。好好保重吧,希望我们今年夏天还能再见。”
台上的音乐成为谈话的背景音,就连最亲密的人,也无法彻底接收阿里传递的情绪。
顾灯拉低帽檐,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史密斯起身给他调新的酒水,章离却摇头,说给顾灯气泡水就行。
“我要喝酒。”顾灯抬头说。
史密斯看章离,章离说:“他醉了,给他气泡水就行。”
顾灯看了眼章离,没再吭声。
史密斯带着气泡水回来,又和章离谈起了北极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油田开发计划的最新消息,两人态度都很悲观。油田开发会改变周围生态环境,破坏野生动物的栖息地。
从他们的对话中,顾灯逐渐得知章离正要做的事情。每年春季,阿拉斯加驯鹿群会从布鲁克斯山脉南麓出发,北迁至北极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区。年复一年,这样的迁徙已经存在了上万年。如果不受外力干预,可能还会一直延续下去。
可现在,这条存在了上万年的驯鹿迁徙路线,就要因为油田开发而彻底消失。章离打算记录下这一族群的最后迁徙路径,刚才史密斯和章离讨论的就是这件事情。
顾灯抬头看向章离,意图从他冷漠的脸上发现情绪。可他表情依旧淡淡,和情绪饱满的史密斯相比,显得有些过分冷静。
可章离要去记录驯鹿迁徙。
这个工作既不挣钱,甚至还要耗费无数财力精力。更别提路途艰辛,稍有不慎就会失去生命。
什么样的人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并且能够做出执行?顾灯有些疑惑地看向章离。
“怎么了?”章离问。
“这是你拍的?”顾灯看向海报上被石油染黑的北极熊母子。
史密斯好奇:“你怎么知道?”
顾灯:“直觉。”
史密斯又谈北极油田开发计划,这人身材壮得像熊,性格却多愁善感,泪点极低,絮絮叨叨地说如果不是工作和家庭,他也想和章离一起,见证这最后一次的大迁徙。
章离和他碰杯,将水一饮而尽。
史密斯哭了一会儿被他弟弟叫走,只剩下顾灯和章离。
台上的歌又换了一首,唱到第三首歌时,乐队的真实水平终于露出原型。除了第一首歌稍微能听,后面这些都编曲粗糙,乱七八糟,一言难尽。
可阿里还在唱,乐队的其他成员也很认真,哪怕并没有多少人真正欣赏他们的作品。
“有意义吗?”顾灯突然说。
章离:“什么?”
“你记录驯鹿的迁徙路线,有什么意义吗?”顾灯抬头盯着章离,死气沉沉的眼中突然冒出一股狠劲儿,“就算你记录下来,你又能改变现状,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吗?”
这几乎就是故意找茬,但凡换个脾气大的人,现在估计已经和顾灯吵起来了。
可章离却垂下眼眸,认真思考起来。
“我也不知道,”章离说,“或许不能吧,所以我才想记录。”
顾灯只是在发脾气,章离却认真地和他讨论起意义。
顾灯突然就说不下去了,他张了张嘴,低下头把脸埋进掌心:“抱歉,我刚才……”
明明章离什么错都没有,他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挑衅,让对方承受自己的糟糕情绪。
章离摇头说没事,顾灯却没有收回视线。
他注视着章离,模糊中察觉章离身上有一种罕见的包容能力。他不侃侃而谈,但他知道许多事情,也能处理棘手的问题。他话少,但并不冷漠,既不打探隐私,也不交浅言深。和他相处时,顾灯有一种被理解的感觉。
顾灯又说了声对不起,然后端着水杯去了离章离最远的桌子。
史密斯端着一大盘烤肉肠和烟熏三文鱼过来,见顾灯找了张最角落的桌子,好奇:“他怎么坐那边了?”
章离抬头望去,顾灯伸手拉低帽檐,仿佛要彻底和他们划清界限。
“要不要叫他过来吃东西?”史密斯又问。
“不用。”
“那我给他送一份过去?”
“也不用。”
以顾灯现在的状态,估计也不愿意在这里吃东西。
顾灯确实吃不下,他甚至不想再多看章离一眼。他不喜欢和章离这样的人待在一起,这些人高能量、高效率,像个战士一样目标明确,衬得他越发阴暗,爬行。
顾灯仰头把水喝完,在杯下压了两张现金准备离开。面前却突然坐下一个人:“不好意思,请问您是顾灯吗?”
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儿,年轻,礼貌,生机勃勃。
“不是,”顾灯说,“我是顾灯哥哥顾火。”
“啊?”女孩儿有些恍神,“真的啊?”
“假的,”顾灯笑了起来,说,“你想签名还是合影?两个都要也行。”
“啊啊啊啊啊,那我两个都要!”女生手忙脚乱打开前置摄像机,挨着顾灯拍了张合影。
拍完照片,又开始翻自己手提包,可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一张纸。
顾灯拿过一张乐队海报,问:“签在这里可以吗?”
“可以可以,”女生连连点头,“可以写送给珊珊吗?”
“哪个珊?”
“珊瑚的珊。”
顾灯写下,还在后面画了个笑脸表情。
女生兴奋得坐立不安,立刻拍照片想和朋友分享,发出去前又迟疑道:“对了,我看到你之前的微博了……那你现在在这里,是不是要替你保密?”
顾灯:“可以的话,谢谢你。”
“当然可以,您别这么客气。”女生立刻按下息屏键,又说,“我回国后再发,保证不会透露您一丁点儿行踪!”
“嗯,谢谢你。”
女生捂着手机坐了一会儿,没忍住又问:“您是真的要退隐了吗?”
顾灯没有回答。
女生还想再问,手机却响了起来,电话接通,她和顾灯道别,急匆匆跑了出去。
顾灯也起身和阿里道别,又把棒球帽还给章离,戴上冲锋衣帽子离开酒吧。
室外空气寒冷,街角,几个青少年把两个女生围在中间,其中一个女生刚找顾灯要过签名。
顾灯把冲锋衣拉链拉到顶,走到人群中央:“怎么回事?”
一个男生抬头瞪他,语气很冲:“滚开,没你的事。”
女生露出祈求的神情。
顾灯看着女生,语气不耐:“你还来不来了?大家都在等你。”
女生会意,立刻点头:“我们马上跟你过去!”
她朋友一脸懵逼,女生缓缓摇头,拉着她躲到了顾灯身后。
顾灯侧身让二人先走,确定那群青少年没跟过来,这才转身进了酒。
“太谢谢您了,”女生率先开口,“那些人逼着我们买大-麻,还好遇到了您。”
顾灯:“国外治安不比国内,你们出门注意安全。”
两个女生连连点头,又是一番道谢。
顾灯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长发女生追来,往他掌心塞了张纸条,让他一定要看。
酒吧灯光昏暗,顾灯捏着纸条回到车上,打开——
[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情,但无论如何,小夜灯都会一直支持你的!就算不做音乐也没关系,保重身体,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小夜灯是他粉丝的自称,每次演唱会都有无数小夜灯连成星海。顾灯最喜欢关灯时,歌迷和他一起清唱的环节。
那种感觉像是置身黑暗的宇宙里,他独自站在台上,看着星光一点点亮起,每一颗星星背后,都是一颗热烈跳动的心。
顾灯喜欢演唱会,喜欢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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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面对面实现情感连接。对他来说,演唱会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原本素不相识的几万人,却因为一次演唱会产生共鸣,在短暂的三小时内,体会同样的悲伤和快乐。
状态最好的时候,顾灯曾一年内举办了近100场演唱会。他的演唱会不仅场次多,而且质量也高,是公认的行业标杆。
同行让他别卷了,也有小夜灯担心顾灯被经纪公司压榨,提早透支自己。但后来他们发现,顾灯是真的在享受,他没有被逼迫,只是真心喜欢而已。最兴奋的一次,顾灯即兴演出长达2个小时,回应了粉丝的每一句安可。
这次演唱会大受好评,但也造成了一系列后续影响,地铁延期不说,也给安保带来了巨大压力,顾灯本人更是体力透支高烧不退。经纪人在他耳边念叨了好几天,明令禁止顾灯以后私自加时。
但那时候是真的开心,他喜欢音乐,喜欢创作,喜欢和小夜灯们面对面。只有这些时,他才觉得自己是鲜活的,正在活着。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这种感觉逐渐变得遥远起来,歌迷依旧对他有所期待,可顾灯却几乎已经回想不起来当时的感觉。于是他开始逃避,甚至刻意不去想当初的场景。
他已经四年没有产出任何作品,以为大家早已经把他忘记,直到他又遇见了自己歌迷……
短短一行字,顾灯反复看了好几遍。然后他收起纸条,去吧台顺了两个啤酒瓶踹兜里,又从车上拿出口罩戴上,尾随那群青少年进了小巷。
说是一群,其实也就只有四个人而已,一个个身材纤细,神情萎靡,毛都没长齐就开始胡作非为。
“早知道就不和她们废话这么久,那两个中国佬这么有钱,背的都是爱马仕,我看根本用不着卖东西,直接抢包就行。”
“你说得有道理,不然我们回去试试?”
咕咚咕咚……
玻璃酒瓶滚进小巷,身后跟着一个穿冲锋衣的男人。
“干什么?”其中一个男生站起来,气势汹汹朝男人走去。
顾灯掏出啤酒瓶——
两分钟后,四个少年逃出小巷,嘴里一阵骂骂咧咧。
顾灯把啤酒瓶扔进垃圾桶,又觉得非常没劲。
没意思透了,顾灯站在异国他乡的陌生街道,突然被一股巨大的怆然击中了。
他抛下一切来到阿拉斯加,看了鲸鱼,去了北极,也曾目睹极光在夜空闪烁——他获得了绝对的自由。
可为什么,他依旧不快乐?
顾灯回到停车位,车旁多了个熟悉的身影。章离穿着黑色冲锋衣,安静地站在那里。
顾灯绕过章离上车,后者伸手抵住车门:“你喝酒了,不能开车。”
“你都看见了?”顾灯答非所问。
“看见了。”章离说。
“看见了还不走,不怕我也揍你?”
“你先下车。”
顾灯懒得和他争论,妥协道:“我叫代驾,行了吧?”
他刚掏个手机的功夫,章离已经坐进了驾驶席。
顾灯:“喂!”
“你去哪儿?”章离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回头看他,“我送你过去。”
顾灯翻了个白眼,不情愿地坐进副驾驶,又恢复了那种恹恹的神情。他单手靠着车窗,把脸转到窗外说:“不知道,你随便开就行。”
章离:“说个地名。”
“我说了你随便开就行。”顾灯语气冷硬,已经快要失去耐心。
可章离又问:“那你现在想做什么?”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顾灯坐起身体,提高了声音,“我让你随便开,不开就给我滚下去!”
章离没再说话,可他也没有开车。
顾灯伸手开门,门纹丝不动,章离竟然落了锁。
顾灯把自己扔回座椅,用冲锋衣帽子盖住眼睛说:“滚。”
邻座一动不动,顾灯耐心全失,他一把抓住男人衣领,几乎是凶狠地问:“章离,你究竟想干什么?”
戏弄他,曝光他,看他笑话?
顾灯做好了最坏准备,可当他低下头,却看见了一双清澈的眼睛。
顾灯见过太多各式各样的眼睛,可从来没有一双像章离这样单纯。这种单纯不是小孩儿未经世事的懵懂,章离的单纯是野性的直白,就像是荒野上的动物——坦荡,直白又纯粹。
只一眼顾灯就明白过来,自己刚才那些揣摩根本毫无依据。这个人就是想知道他要去哪里,而他要开车送他过去,仅此而已。
别人好心帮忙,顾灯本该就此作罢,老老实实报出一个酒店地址。可他心中却升起了一股恶劣的报复心理,谁让他要当圣母,谁让他多管闲事?
顾灯:“我去哪儿你都会送我过去?”
章离:“是。”
“那我要去看鲸鱼,”顾灯说,“那种游在大海里,没被寄生的,自由自在的鲸鱼。”
4. 出海观鲸
顾灯提了个荒唐的需求,等着章离知难而退,可过了很久章离都没有开口。
顾灯又心软下来,正要说算了,章离突然说:“好。”
“好什么?”顾灯有些没反应过来。或者说他其实理解了,但因为太离奇,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章离又说:“看鲸鱼。”
“不信,除非你带我去看。”
“好。”
但直到现在,顾灯都不相信章离的说辞,他只是怀着一种“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要做什么”的心态,想要戳穿章离的把戏。
夜晚的城市很安静,他们一直往南开向东南部沿海。夜间光线微弱,路上还有未化的积雪,但章离开车很稳,顾灯睡不着,只侧过脸看远处的路灯。
顾灯不想说话,章离也很沉默,两个刚认识的人,冲动地在阿拉斯加开夜车,给人的感觉挺奇怪。
但顾灯已经摆烂,章离又沉默得仿佛能包容一切怪东西,竟然谁都没觉得这件事有多荒唐,或者说神奇。
轿车一路向南,快天亮时顾灯终于睡了一会儿。再次睁眼已是晨光熹微,道路蜿蜒,峡湾被晨雾笼罩,翠绿的山峦下是碧绿的大海。
阿拉斯加半岛地处高纬地区,但得益于阿拉斯加暖流经过,南部地区有少量温带海洋性气候,常年温暖湿润,呈现出了和北部截然不同的风景。
轿车经过蜿蜒幽静的河湾,缓缓驶入小镇,最后停在了一个小型港口旁。港口停泊着各种型号的小型船只,岸边森林碧绿,远处是莹白的雪山,一栋红色房子笼罩在晨雾中,宁静悠远,像是童话世界里的场景。
顾灯打开车窗,深深吸了一口气。
章离下车走向红房子,和里面的一个老人交谈起来。顾灯看了眼导航上的定位,小镇名字很陌生,几乎从未出现在旅行攻略里。
没过多久,章离拿了把钥匙回来,说:“走吧。”
直到现在顾灯才终于意识到,章离不是死鸭子嘴硬,他是来真的——他真的要带自己去看鲸鱼。
顾灯无端感觉一阵慌乱,他看了眼他手里的钥匙,故作镇定:“你还兼职做导游?”
章离:“你是第一单。”
顾灯:“你知道鲸鱼在哪里?”
章离:“不确定,但可以去看看。”
顾灯沉默了下来。
小镇里安静极了,这种沉默便造就了更大的静谧,就仿佛周围的群山和大海向他涌来,让顾灯有一种被自然淹没的错觉。
再次回神,是听见了海鸥的叫声。
顾灯掏出手机说:“怎么收费?我先转给你。”
章离:“不用。”
“不行,你得收。”顾灯态度坚决,“谁知道你是带我去看鲸鱼,还是要卖器官?”
“不会卖你器官,”章离说,“你整人卖更贵。”
顾灯:“……”
他懒得和章离掰扯,干脆直接坐在了路边的长椅。阳光明媚,峡湾宁静悠远,顾灯闭上眼,有橙色的光影在眼皮上跳动。
但章离并未放过他,而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又说:“报酬我已经拿到了。”
顾灯睁开眼睛。
章离拿出手机,里面传出一段陌生的旋律,是顾灯在道尔顿公路上写的曲子。
顾灯经常在轻躁狂时写东西,那时的他灵感爆棚,信心大增,会不吃不喝泡在录音棚一整天,觉得自己创作出了前所未有的优秀作品。可等他第二天起床一看,又会愤怒地撕碎手稿,把这些作品当做垃圾。
起初经纪人还会从垃圾桶里捡手稿,可顾灯死活不愿意让这部分稿子见光,甚至和经纪人吵了好几次。次数多了,经纪人也就随他去了。
可顾灯万万没想到,他这次竟然把一个半成品送了出去。
“你别放!”仿佛看见洪水猛兽一般,顾灯立刻捂着耳朵说,“别让我听见这个东西!”
章离有些意外,但还是关闭了音频。
空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过了好一会儿,顾灯才松开双手,说:“抱歉,我不能听这个。”
“好,”章离说,“我不放了。”
顾灯点点头,又沉默了下来。
海鸥声大了起来,然后是风声,海浪声。空中传来嘤鸣,一只白头海雕从树枝滑向海面捕猎。
“算了,回去吧。”顾灯站起身说,“我之前就是随口一说,也不是很想去看鲸鱼。抱歉耽误你的时间了,地陪费用我给你。”
顾灯抽出现金递过来,章离挡了下,说:“可以再考虑一下吗?”
他的眼神深邃又认真,被他注视时,会让人产生一种无所遁形感觉。
顾灯一把甩开章离手臂,冷着脸说:“我不去。”
章离又说:“这里可以看见你想看的鲸鱼。”
顾灯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幕熟悉的场景,他看过太多遍,甚至已经可以完美的复刻每一帧画面——粉紫色的天空,浓稠的海水,黄金一样的水花,自在游弋的鲸鱼。
曾经的他光是想象这些画面,就会感到开心。可现在……连他最喜欢的风景也无法激起他的情绪。
“章离,你放过我好不好?”顾灯半蹲下身,几乎快要哀求起来,“我真的不想去。”
他不敢去,他害怕自己看完鲸鱼还不满意,害怕自己见到了梦寐以求的风景,却依旧无法变得开心。
顾灯的样子太可怜了,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抓住,缠上,无法脱身。
章离终于放弃,后退一步说:“好,那不去了。”
似乎没想到妥协来得这么容易,顾灯震惊地抬起头,眼眶微红。
“抱歉,”章离组织着语言,“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带你过来只是希望你能开心。”
顾灯吸了吸鼻子,有些内疚:“对不起。”
章离摇头,说:“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吧,其他的问题以后再说。”
顾灯点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他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开车,章离通宵赶路,他自然也不好意思让人家立刻把车开回去。
那栋红色房子是码头管理员的住址,也当做民宿出租。
顾灯和章离各自住了一间,顾灯的房间在二楼,窗户正对大海,能听见海鸥的叫声。
顾灯和衣躺上床,他原本只想休息,可小镇太安静了,阳光从窗户斜斜洒进来,有一种小时候在老家午睡的感觉。顾灯看着这一片光晕,渐渐合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已是下午,顾灯下楼时,房东大叔告诉他午餐在厨房,章离出海了,但可以通过卫星电话联系。
顾灯自行解决了午饭,结果又困了起来。但这次他不想再回房间,而是坐在码头长椅上晒太阳。
突然间,一只白头海雕飞到帆船桅杆顶部,发出一阵嘤嘤的叫声。顾灯有点儿想笑,这鸟长得威风凛凛,叫声却这么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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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
顾灯上楼拿录音设备,下来时却发现白头海雕已经飞走。算了,本来就是一时兴起,录不到也没关系。顾灯转身离开,结果又听见了一阵嘤嘤声。
他用望远镜找了半天,才发现这只鸟飞到了旁边的一个小岛上。距离不算远,海面也很平静,顾灯询问码头大叔有没有办法过去。
“有啊,”大叔往旁边一指,“浆板、橡皮艇、皮划艇都能过去。”
顾灯租了个皮划艇,穿上救生衣,带上gps定位器,朝着小岛划去。
为了缓解病情,他之前尝试过许多运动类型,因为医生说运动可以改善心情。顾灯确实承认,运动分泌的内啡肽和多巴胺,曾经让他变得健康有力,但最终,这也只是延缓病情而已。
顾灯划到白头海雕旁边录音,紧接着,他又被别的声音吸引了。岛上物种丰富,有许多他不认识的动物。等他录音告一段落,才发现陆地已经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而他面前是蜿蜒的峡湾,海水平静,在阳光下呈现出浓稠的质地。顾灯回头看了眼陆地的方向,决定继续往前滑去。
小岛星罗棋布地分散在海面,乍一看和千岛湖没什么区别。顾灯朝着远方的海面划去,接连把一众小岛抛到身后,当他手臂开始酸软时,终于来到了一片辽阔的海域。
天空蔚蓝,海水碧绿,远处有一片洁白的冰川没入大海,浮冰四散。
顾灯继续朝着冰川划去,外海风浪大了一些,但靠近浮冰海域又平静了下来。太阳把浮冰照得晶莹剔透,顾灯陆续穿过散落的浮冰,冰川离得更近了。两片纯白的冰墙以V字形延伸至陆地,庞大、纯净又剔透,顾灯尝试打开手机,却发现手机完全拍不出这种震撼的感觉。
继续往里滑行,他看见一艘红色橡皮艇停泊在冰川下,空无一人。
被遗弃的船?还是主人出事了?顾灯正要过去查看,海底突然传来一声鲸鸣。
顾灯突然停了下来,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地愣在那里。他在原地呆了一分多钟,继续朝无人小船前进。
鲸鸣声变得更大了,海底出现模糊的深灰色阴影,带着海面也轻微晃动起来。顾灯赶紧划到小船旁边,海面突然咕嘟咕嘟冒泡,章离穿着潜水服钻出海面,旁边是一头仰躺着的鲸鱼。
顾灯之前看见的鲸鱼都是在游来游去,要么就是鲸跃,它们一直保持着运动,不会让人类太过靠近。可这头鲸鱼却不一样,它安静地翻着肚皮,像人仰漂一样,完全露出了下巴和腹部。
这情景着实有些诡异,顾灯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们在干什么?”
这个们字用得有些不妥,但章离却没有纠正顾灯,而是把手背到身后,说:“没什么。”
这态度,看起来更奇怪了。
顾灯又看了眼海里的鲸鱼,是这片海域常见座头鲸,因为体型庞大游速相对缓慢,所以容易被藤壶寄生。幸运的座头鲸只被寄生下巴,倒霉的那些就惨了,浑身上下都被入侵,连鱼鳍都没法儿逃过。
可这只座头鲸却干干净净的,下巴又白又软,只有零星一两个黑点。
章离看了眼这个黑点,眼疾手快一把薅下,又迅速把手背到身后,仿佛什么都没有做过的样子。
顾灯看了看鲸鱼,又看了眼章离,难以置信:“你在给鲸鱼抠藤壶?”
章离自有一套逻辑:“抠掉就没有了。”
顾灯:“……”
5. 动物一样
顾灯一时哑口无言,又觉得章离这套逻辑实在是无懈可击。
“你要试试吗?”章离又问。
顾灯还是觉得有些恶心,但又确实有点儿被吸引了,迟疑道:“这只鲸鱼已经被你弄干净了吧。”
“还有只小的。”章离说完潜进水底,又领了只小座头鲸上来。
说是幼崽,但也有橡皮艇那么长,而且性格比成年鲸鱼活泼,一上来就到处喷水,把顾灯衣服都弄湿了。但怎么说呢,没人会讨厌这种调皮。
顾灯抹了把脸,弯腰给鲸鱼抠藤壶。这玩意儿确实恶心,但抠起来还挺爽的,非常解压。
抠完脑袋还有下巴,可小鲸鱼依旧脑袋朝上,顾灯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抬头喊:“章离。”
后者会意,伸手拍了下鲸鱼脑袋,鲸鱼就乖巧地翻身,朝顾灯露出了肚皮。
顾灯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它怎么这么听你的话?你认识它们?”
“算认识,”章离说,“4年前我在这里划船落水,这只座头鲸用鱼鳍把我送回了船上。自那以后,我每年都能在这里碰到它。”
顾灯睁大眼睛,难以想象鲸鱼竟然有这么深厚的记忆。同时也忍不住羡慕起来,人和鲸鱼竟然可以建立起这样神奇的联系。
听完这个故事,顾灯抠藤壶的动作都认真了起来。抠了一会儿他嫌手软,又招呼章离一起,两人合力,终于清理完了整只鲸鱼。
当顾灯抠下最后一只藤壶时,鲸鱼仿佛也知道似的,尾巴一甩就游开了。顾灯还来不及失落,小鲸鱼又游了回来,一边围着船转圈圈,一边发出嘤嘤嘤的声音。
近距离听鲸鸣更是震撼,顾灯迅速录了段声音,可没想到他收起录音设备,小鲸鱼还在叫。
顾灯有些不放心,抬头问章离:“它怎么一直响啊?”
章离表情很放松,但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顾灯还没想出原因,座头鲸又不停地把脑袋拱出水面,像猫脑袋一样拱来拱去。
顾灯又问:“它怎么一直拱水?”
章离还是不回答。
顾灯都要生气了,结果又看到小鲸鱼在水里挥动鱼鳍,很着急的样子。
顾灯是真急了,一把抓住章离胳膊:“你快看看,它怎么一直动来动去?该不会我抠藤壶时弄伤它了吧?”
章离这下是真笑了。
顾灯有些意外,这人平时看着凶巴巴的,但笑容却意外地爽朗,有很强的感染力。
“章离!”可惜顾灯无暇欣赏美色,语气反而更凶了。
“还看不出来吗?”章离笑着说,“它是在邀请你。”
顾灯:“啊?”
什么意思?鲸鱼折腾了这么半天,结果是求人撸?顾灯试探着伸出右手,快要碰到鲸鱼时又抬头问章离:“真的可以摸吗?”
章离:“你再晚一秒摸它,它就要自闭了。”
顾灯一咬牙,把手放了下去。
这种感觉很神奇,鲸鱼皮摸起来湿湿滑滑的,但又有些粗糙,比想象中硬。顾灯一下就迷上了这种感觉,撸完脑袋又撸下巴,一只手撸不过瘾,干脆双手左右开弓。鲸鱼叫声更大了,鼻子吭哧吭哧地喷着水,很兴奋的样子。
直到鲸鱼离开,顾灯才依依不舍地直起身体,他低头看了眼双手,又翻手把掌心展示给章离,掩饰不住语气的兴奋:“我摸到鲸鱼了,好神奇!”
章离正要开口,却突然脸色一变。下一刻,海面突然一阵翻滚。
顾灯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章离迅速游到他身边,双手扶住橡皮艇,同时交代:“坐稳。”
根本没有顾灯反应的机会,章离话音刚落,海面就冒起了烧开水那样的大泡泡。顾灯只感觉身下传来一股巨大的推力,随即一阵天旋地转——噗通!他整个人都被掀翻在了海里。
最初的喧嚣过去,入水后其实是非常安静的。再加上顾灯本来就会游泳,屏住呼吸后,就坠入了一片深蓝的寂静里。
但和一般的海底不同,因为这里有冰。浮冰像小岛一样飘在海面,不知哪里传来冰裂声,然后座头鲸发出鲸鸣。真的太漂亮了,顾灯一下就爱上了这里。
就是太冷了,他的衣服也不方便行动。顾灯正要上浮,章离从远处游来,托着他身体往上。
二人哗啦一声钻出水面,顾灯对上章离焦急的表情。
“没事吧?”
“没事儿,我会游泳。”
章离表情稍缓,托着顾灯上了橡皮艇。
顾灯脱掉湿漉漉的外套,问章离:“怎么回事?”
章离面露尴尬,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它想和我们玩,结果没轻没重的。”
顾灯愣了下,简直哭笑不得,什么鱼啊这是?
不过他也没生气,又伸手摸了摸小座头鲸的脑袋。小鲸鱼又开始喷水,看这架势还想再来一遍,被章离冷漠地赶走了。母子返回族群,在海面喷出两条水柱,画出两道淡淡的彩虹。
船上,顾灯正低头脱衣服,硬壳,羽绒,抓绒……最后只剩下一套紧身压缩衣。
章离从橡皮艇里拿过一个防水袋,让他把衣服换上。
运动产品速干,再加上今天大太阳,其实没有很冷,顾灯拒绝了章离的好意。可惜不管他如何推辞,章离都不松口。
穿不穿衣服都是小事,顾灯没太放在心里,只是说:“我也不是故意要和你客气,我就是怕你感冒了。”
“没事,”章离说,“我的潜水服是半干衣,保暖性很好。”
顾灯便没再客气,低头打开了防水袋。
章离的装备很齐全,从外套、加绒到打底,甚至连袜子和内裤都有。顾灯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穿章离的内裤。
早在他打开防水袋时章离就转过了身,顾灯穿上章离的衣服,直接大了两个号。他其实不矮,也就比章离低了半个头。但章离骨架比他大,肌肉也多,背对他坐着时肩宽腰细,哪怕厚重的湿衣也挡不住鼓囊的肌肉。
顾灯有些羡慕,他当年也有腹肌出圈神图,可惜生病后体能越来越差,现在只剩下薄薄一层肌肉了。
但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不过是自怨自艾。顾灯把湿衣服塞进袋子里,说:“我换好了。”
章离转过身来,连胸肌也很大,顾灯更羡慕了。
或许是他眼神太直白,章离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顾灯轻咳一声,说:“你身材真好,怎么练的?”
他本来只是转移话题,没想到章离真说了一连串训练计划。训练量之多,进食量之大,远超常人。
见顾灯表情震惊,章离又解释,倒不是他痴迷健身,只是最近恰好临近他出发前,体能和体重都达到了最高峰。
每次外出拍摄前,章离都会尽可能增肌、增重,进行耐力训练。
他的拍摄多在无人区,少则半个月,多则几个月,虽然有少量补给点,但露营设备和摄影器材都要他自己背进去。动辄二三十公斤的行李,没点儿体力压根儿承受不了。
大体重背负的重量也更多,章离身高189cm,状态最好的时候,他体重能增到85kg。这个体重听起来很吓人,但身上其实一点儿赘肉没有,都是硬邦邦的肌肉。进山时他会尽可能增重,出来时往往会瘦10kg不止。
“就像动物一样。”顾灯说。
章离没有说话,但看表情,他似乎并不排斥这个形容。
今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回去的路上,顾灯感觉有点儿兴奋。
他之前一直觉得自己和世界隔了一层,就像是在玻璃罩里看世界,不管看什么都是雾蒙蒙的,就算亲身经历了也没有什么真实感。可当他摸到鲸鱼时,突然觉得世界变得清晰起来。顾灯莫名想说点儿什么,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强烈的表达欲了。
他看了眼章离,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对着刚认识的人说人生感悟,怪冒昧的。
“怎么了?”章离问。
顾灯还在犹豫,按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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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灯这样的公众人物,是不可能对刚认识几天的人吐露心声的,可章离就是有这种能力。
或许是常年在野外活动,章离身上有一种罕见的真实感。这种真实感不是说他性格鲜明,情绪外露,就像一些人喜欢用力大笑、擅长做出夸张表情,或者第一次见面就拉着你的手喊你亲爱的。
相反,章离看起来挺平淡的,可这种平淡平等地包容着所有人,让人觉得他很真。想到这里,顾灯终于找到了一个准确的形容词——真诚。
真奇怪,他竟然在这个寡言少语、略显沉默的陌生男人身上找回了倾诉欲。或许正因为是陌生人,所以才更愿意吐露心声。
顾灯告诉章离:“我是一个很追求价值的人,觉得做一件事必须要有意义。如果我找不到这件事的意义,我就没法儿说服自己继续做下去。”
他写歌,是因为创作赋予了他价值。他来阿拉斯加看鲸鱼,是想从中获得某种治愈。所以他看见长满藤壶的座头鲸后崩溃了,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觉得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可是……”顾灯抬头看向夕阳,莫名有些鼻头发酸,“可奇怪的是,我现在竟然会因为一些无意义的事情感到开心。”
他缩在章离宽大的冲锋衣里,皮肤白得几乎透明。他明明在笑,却露出了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脆弱气息。
章离说:“我们来玩个游戏怎么样?我问你答。”
顾灯:“但我不一定会回答哦。”
“可以。”
顾灯现在比较好说话,便同意了这个有些突兀的提议。
他们一起划到冰川那边去,顾灯停在硕大的冰川下,听见章离问他:“你觉得冰川是什么?”
怎么还要考他地理题?别人问这个问题,顾灯压根儿不会回答,说不定还会在心里把这个人骂一顿。可问这个问题的是章离……
顾灯不觉得章离是这种无聊的人,他试着调动大脑储备的知识,说:“冰川应该是不会融化的冰体,主要出现在高纬度和高海拔地区。占地面积很大,但因为全球变暖,消融趋势加剧。”
章离又说:“你凑近看看。”
顾灯靠近冰川。
章离:“你看见了什么?”
“冰?”顾灯说完觉得这个回答太简单了,又补充道,“白的,不过有些地方是蓝色。”
章离:“摸摸看,有什么感觉?”
“冰……?冷的。”顾灯有些没底气,这问题也太简单了。
章离:“你能听见什么?”
顾灯听了一会儿,说:“好像有碎裂的声音。”
章离:“它们是静止的吗?”
“是吧,”顾灯犹豫了一会儿,又说,“好像在很慢的移动。”
“好,我的问题结束了。”章离说,“接下来换你。”
这就结束了?顾灯被章离搞得一头雾水,最初他还以为章离要问他隐私,譬如问他为什么要退隐,或者为什么要独自来阿拉斯加,为什么害怕听自己写的歌,再不济也得问他为什么不敢看鲸鱼。
没想到竟然说了半天的冰川?
“这些问题有什么意义吗?”顾灯又开始寻找那该死的意义。
“没什么,只是想让你近距离看看冰川。”
“……?”
顾灯更迷惑了,他又不是没看过。可看章离的表情,也不像是戏弄他的样子。顾灯想不出答案,也不想继续纠结这些事情,否则会显得他很没魄力。
“好,那换我问了啊,”顾灯抬头看向章离,“你为什么要带我来看鲸鱼?”
话音落下,空气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章离才回答:“因为你送了我那首曲子。”
又是这个原因,顾灯此时已经没那么抗拒谈论这首曲子,只是觉得不好意思:“不过是一首半成品……”
“但我很喜欢,”章离看着顾灯,露出他特有的直白而真诚的表情,“我觉得这首曲子很好听,哪怕它只是半成品。”
6. 生死边缘
顾灯更不好意思了,他给许多人写过歌,外婆、姨妈姨父哥哥、工作室团队、甚至连经纪人的猫都收到过。
那时的他才思敏捷,各种灵感信手拈来,肆意地浪费着天赋。而当他真正想写一首歌送给别人时,却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顾灯捂住脸,突然感觉有点儿崩溃。
可这种崩溃很短,顾灯就抬起头说:“朋友一场,总不能让你吃亏,我再给你点儿别的报酬吧。”
“不用,”章离说,“这样就够了。”
接下来无论顾灯说什么,章离都不改口。回到民宿,顾灯心想,不然就把曲子写完再送给他吧。他觉得自己状态还可以,说不定可以写出点儿什么。
顾灯挑灯夜战,一无所获。
中午时他和章离在餐厅碰面,原计划是下午返程,可顾灯却突然说不走了。
章离从满满当当的鱼和肉中抬起头:“你还有事?”
顾灯:“想在这里多待几天。”
章离:“要我留下来吗?”
“不用,我自己就行,”顾灯说,“而且我记得你要去拍驯鹿吧?”
章离点头,没再说话,把餐盘里的肉全吃了。顾灯心不在焉地用刀切香煎三文鱼,分量估计只有章离盘里的十分之一,他都拖拖拉拉费了好半天才吃进去。
镇上没有租车点,午饭结束,顾灯让章离把车开回去。又说等他玩够了,他会自己想办法离开。
“我已经找到车去西沃德,”章离说,“这边你不熟悉,车你留着用。”
顾灯说:“哦。”
虽然他已经用不上车了。
随后顾灯陪章离在外面等车,今天风很大,把他头发吹得乱七八糟。顾灯眯起眼睛,抬头看向章离。却没想到章离也在看他,四目相对,顾灯有些恍神。
章离倒是一脸坦然,问:“你接下来还有安排吗?”
顾灯:“没了。”
“那你……”章离罕见地迟疑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想去看驯鹿迁徙吗?”
顾灯愣了下,又摇头:“我这个体力可不行。”
“我重新制定了一条低难度的路线,你只要跟随几个关键地点就行。”章离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用手绘了驯鹿迁徙地图,在每个节点,都详细地标注了停留信息。
原本500公里的徒步路线,现在改为小飞机和徒步结合,只在几个关键的地方停留,难度大大降低。
纸和蜡笔都是民宿的,这份计划应该是昨晚熬夜赶制。可章离为什么要邀请他?甚至不惜更改自己的路径?
顾灯有些感动,可他确实没法儿再去了,只得把路线图还给章离,说:“谢谢你邀请我,但还是算了吧。”
章离没再说话,顾灯也保持沉默,只有海浪声此起彼伏。不知过了多久,路边传来发动机的声音,顾灯迅速抬起头,才发现车只是经过。
他微微吐出一口气,问:“章离,你想和我睡觉吗?”
这话太突兀,也太过自然,章离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顾灯又说:“啊,我的意思就是上.床,做.爱。”
章离依旧没吭声,但脸色却变得有些难看。
顾灯明白了:“原来你不想。”
顾灯有些苦恼,他已经写不出歌,除了这副还算不错的皮囊,是真没什么能给出去的了。
可章离不要。
空气变得更安静了,仿佛连海浪声都一同消失。就在这时,又有一辆车过来,顾灯还想说点儿什么,章离已经起身朝路边走去,没有一丁点儿犹豫。
章离大概是生气了,这让顾灯最后想说点儿什么的想法也破灭了。
也是,他刚才多冒犯啊,差不多都是性骚扰了。顾灯沮丧极了,他低下头,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可奇怪的是章离并没有就此离开,他向开车的人借了支笔,正往纸上写东西。然后他又回来了,把那张手绘地图放在椅子上。
顾灯抬头看他,紧抿嘴唇。
章离注视着顾灯紧绷的脸,说:“我3天后从安克拉治出发,如果你改变主意,打上面的电话找我。”
顾灯愣愣地看着那张纸,风把纸吹得飘起来,他连忙伸手按住。等他重新抬起头,章离已经搭车离开了。
顾灯在海边的椅子上坐了一下午,随后续订民宿,又开始写首歌。硬写的感觉很痛苦,可顾灯还试图写点儿什么。
他之前在网上看过一个帖子,有人说他明明过得很幸福,不缺钱也不缺时间,全世界到处玩儿,可不知道为什么依旧会觉得空虚。
当时那个高赞的评论说,那是因为你只是享受,没有创作和输出,时间久了自然就无聊了。
当时的顾灯还很庆幸,心想他比大多数人都要幸运,早早就选择了创作这条路,不用再烦恼这些问题。只要他还在写歌,他就拥有自我价值,不会感到虚无。
直到有天,他发现自己写不出东西了。
这种发现不是瞬时的,而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时期。就像是衰老剥夺人的健康、好奇心、专注力,上天也以这种缓慢又残忍的方式,逐渐剥夺了他的才华、灵感和创造力。
起初顾灯并没有在意,乐评人和歌迷也没有察觉,直到一年过去,顾灯没能写出任何东西。
这对顾灯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
从他12岁出道一直到25岁的鼎盛期,就算是开演唱会,顾灯也雷打不动一年出一张专辑,状态好时甚至可以出两张。他也经常在社交平台发各种demo,即兴演奏。
那时音乐对他来说就仿佛和呼吸一样简单,他天生就有一副好嗓子,再加上极强的创造力,随便玩玩就能写出大家喜欢的音乐,《宇宙糖》他甚至只花了5分钟就写出来了,至今还是打榜情歌人气榜第一。
那时的他年轻气盛,以为生活会永远闪耀快乐。直到第二年,他依旧没能写出东西,就算勉强写出来也不对劲,怎么看都不对劲。
圈内好友评价他对自己要求太高,可顾灯完全不觉得,在他的标准里,这堆东西就是垃圾,他不会容忍这些东西以他的名义发出去。
又有人建议他停下来好好休息,顾灯照做,却引发了更大的焦虑。因为他发现自己根本就停不下来。就算他强迫自己停下,脑海里也充斥着各种旋律。
顾灯以为自己只是在瓶颈期,直到私人医生在他体检单上加了项心理评估——他竟被查出了重度抑郁。
这个结果完全出乎顾灯意料。
周围的人毫无头绪,顾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虽然他小时候是被收养的,但收养他的是他亲姨妈,对他也一直客客气气,没有任何偏心虐待之举。他没有遭遇过重大打击,也没有经历过勾心斗角的职场环境。
他出名又有钱,只不过是写不出来东西,怎么就重度抑郁了呢?
确诊头一年,顾灯完全无法接受自己有了抑郁,他还在认真生活,积极配合治病。却没想到一年后,他又被确诊为双相障碍。心理医生解释之前的抑郁症是误诊,因为双向障碍有很强的误导性,病人大多只会在抑郁期求医。
双相就双相吧,他已经无所谓了,而且顾灯还挺喜欢轻躁狂发作的感觉。
顾灯又治了半年,连心理医生都说他状态好转,可奇怪的是,他还是写不出东西。顾灯又以为这是药物影响,他偷偷停了三个月的药,还是只能写出一堆垃圾。
从发病后到确诊,他努力了整整四年。可最后却发现,他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了。
完蛋了。
顾灯的天塌了。
写不出歌的歌手还是歌手吗?不当歌手的他还是顾灯吗?
不是了,一旦他停止创造,属于他的意义就消失了。
顾灯被一股巨大的无意义感击溃,无法享受,也无法停止,除非他再次写出自己满意的歌曲。
章离离开后,顾灯又熬了个大夜。他看着漆黑的大海,试图回忆起灵感充沛的曾经。可直到天边泛白,他依旧没能写完那首歌曲。
至此,他终于放弃。
他又想,世界是公平的,这些年来他凭借创作脱颖而出,收获了无数喜爱和荣誉。但终于,也被老天爷一点点收了回去。属于他的赦免消失了,他也开始和世间大部分人一样,变得痛苦、迷茫又彷徨。
第二天,顾灯买下了一艘皮划艇,说自己要去远途旅行。房东大叔很热情,还送了他两根香蕉让他路上吃。
顾灯又去了那个峡湾,峡湾依旧纯净静谧,但这次没有鲸鱼和章离。
他关掉发动机,用大海和冰川隔绝一切人类踪迹,置身其中,会让人感到一股巨大的震撼和孤寂。但顾灯不怕,他喜欢这样待着。只有当他独处时,他才是完整的自己。
顾灯躺在皮划艇上,看着夕阳从海面坠落,然后头顶升起满天繁星。微凉的海风穿过他身体,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安抚着情绪。
真好,临近生命结束,他似乎又拥有了感受美好的能力。
顾灯闭上眼,跳进海里。
入水时很冷,可很快他便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海水温柔地包裹他,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
他想,他马上就要死了。那些开心的、难过的、痛苦的情绪都将消失,他不会再看见今天这样温柔的日落,不会再听见大海深处响起鲸鸣。音乐、美食、猫咪小狗,钢琴、贝斯、吉他和鼓,山川、大海、太阳月亮,还有他的思想,他的品味,他的创作……什么都没有了。世间所有都将随着他的死亡而消失。他再也无法发出声响,甚至唱不出一个音符,他的痛苦无人知晓,他的欢乐无人感受。一切意义都将消融,一切存在都会灰飞烟灭。世界在此刻坍塌,化为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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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顾灯突然有点儿伤心,心跳也开始加剧。氧气消耗增多,他开始感到痛苦。
可为什么要是他呢?
为什么要让他在小小年纪就接触音乐,让他再也无法做别的事情呢?
从7岁时第一次登台唱歌,到29岁决定结束生命,他人生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和音乐绑定,音乐陪他长大,也让他实现了人生价值。
人人都说上帝偏爱他,可为什么,又要让他在最鼎盛时期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
最初丧失灵感的那几年,也有人劝他写不出歌也没关系,你现在名利双收,完全可以去做别的事情。世间那么多人比你穷比你苦,还不是在挣扎着活下去?你怎么就不行呢?
是啊,他怎么就不行了?顾灯也试图这样安慰自己,可他很快就发现这种假设毫无意义。他不能没有音乐,一旦放弃音乐,他就不再是他自己。
他死磕了四年,撕碎无数手稿,一遍遍自我怀疑,还是无法回到曾经。
其实他早该明白,当他把一切都寄托于音乐时,就应该明白这是把双刃剑,一旦他哪天写不出来歌,他就完蛋了。可人在幸福时很难反思自己,他被这绚烂的幸福迷晕了眼,以为自己是特殊的,以为这种天赋源源不断,绝不终结。直到光环褪去,才发现原来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真可笑,都到了这种时候,他竟然还会感到不甘。
是啊,难道他就要这样死掉吗?
不然呢?除此以外,你还能在哪里找到安宁?
想要呼吸的欲望更强了,求生本能涌向他的神经。可顾灯只是屏住呼吸,放任身体往大海深处沉去。心跳变得更缓了,血液开始往心脏和大脑聚集,顾灯逐渐感到身体麻痹,大脑中开始出现幻觉。
他想,这就是传说中的走马灯吧。
他这一生也算波澜壮阔,登上过高峰,也经历过低谷。可奇怪的是,临死之际,他却想起了高中的一个普通午后。
那时他早已大红大紫,却也和每一个普通的学生一样,坐在拥挤的教室里背古文。
和大部分高中生一样,当时的他也不能完全理解这段古文的含义。但他是个好学生,他会听老师的话,好好记下这些。
他背下的……是什么呢?
氧气消耗加剧,顾灯开始感到孤独、痛苦、无助,几乎无法继续思考下去。
他清晰地意识到,死亡马上就要来了。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诵读声: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①
那些早已面目模糊的高中同学,夹杂着十几年前顾灯自己的声音,穿过时空抵达了这里。
背下来的整整十年里,顾灯都没法儿理解这段话的含义。他当时太年轻,也太顺遂,不知道这段文字里的痛苦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先贤们忍受这些痛苦,需要多大的决心和意志力。
他只是记住了这段话。
又在十几年后从鼎盛跌入低谷,恰好和这段文字实现了共鸣。
原来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有这么多人和他有同样的遭遇。他不是孤单一人,这世上还有人和他一样痛苦,迷茫,不知所措。
浑厚的海水包裹着他,仿佛一个无形的拥抱。
肺部的氧气更少了,连大脑也开始变得迟钝。浓稠的黑暗中,顾灯猛地睁开眼睛——原来他不是真的想死,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活着。
顾灯拼劲全力游向海面,可周围一片漆黑,根本不知方向在哪里,他只是凭借本能往上游去。
嘴巴和鼻腔溢出一连串小泡泡,这是氧气被带走的证据。海水挤压着他,渴望呼吸的痛苦加剧。又一个泡泡像小鱼一样溜走,他终于呼出了身体里的全部空气。
顾灯漂浮在黑暗的海水中,感到了一股强烈的恐惧。
曾经他觉得死亡是解脱、是安详,能给他带来平静。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死亡还是痛苦,是掠夺,是一种毁灭。
他出现了短暂的晕厥,再次恢复意识时,他听见了一阵海浪声。
顾灯拼尽全力朝着声音方向游去,此时他的身体已经没有储存任何氧气,肺、心脏、大脑也濒临罢工,只有身体还在机械性运动。
他不想死,他还不想死在这里!
顾灯“哗”地一声钻出水面,像初生婴儿那样大口地呼吸。
星星消失了,可东方传来光亮,太阳即将升起。
大海和冰川在晨曦中逐渐显形,顾灯爬上橡皮艇,感到了一股强烈的不知所措和欣喜。他第二次获得生命。
7. 行踪暴露
天边的云彩越来越浓,逐渐把冰川染成浪漫的粉紫色。然后太阳升起,平等地照亮每一寸土地。
顾灯一件件脱掉湿透的衣服,赤.裸身体在阳光下吃香蕉。
一整天没进食,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第一个香蕉吃完都没尝出味儿来,又立刻拿起了第二个。他开始注意到香蕉的形状,颜色,纹理和气味。
香蕉其实是一种非常质朴的水果,方便携带也易于食用。果肉香甜绵密,余味有点儿涩,所以催促人去咬下一口。当整条香蕉都吃完时,顾灯会感到一种质朴的幸福。
顾灯收起果皮,坐在船上继续晒衣服。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新鲜极了,水是冷的,冰是凉的,皮肤是滑滑的。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可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具体的感觉了。
他精神放松,逐渐睡了过去。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顾灯穿上半干的衣服划船返程。
不知是不是太热,不一会儿他就热出了汗水,顾灯拉开冲锋衣继续划船。可他还是觉得热,太阳晒得他头晕目眩。口渴,想要喝水。
这才4月,按理说不应该这么热才对啊。顾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又伸手摸了下额头,才发现他是发烧了。
顾灯用水拍湿脸颊,咬牙继续朝岸边划去。太阳越来越大了,他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液,双手因为划船变得酸软,喉咙干涸,让他不停地舔舐嘴唇。
远方群山高耸,小镇在山脚下变成一条短线,顾灯机械性地转动双手,朝着小镇一点点挪去。
又过了一个小时,皮划艇终于触碰到柔软的沙滩。顾灯丢开船桨站起来,突然头晕目眩,身体跟着栽进了沙滩里。
他度过了一段混乱的梦境,被丧尸追,被狗咬,反复从天台上往下跳。
再次睁眼,顾灯看见了医院冷白的天花板。床边坐着一个穿西装戴眼镜的年轻男人,正低头看手里的平板电脑。
顾灯刚动了下手指,男人便放下平板过来说:“你醒了?”
顾灯张嘴,声音哑得不像话:“哥,你怎么来了?”
“你晕倒的视频上了热搜,我离得近就先来了。妈和你经纪人在飞机上,大概还有2个小时落地。”
“哦。”顾灯没再说话,似乎有些累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
“臭小子,你知道就好,”周必弹了下他额头,语气倒是听不出有多生气,“知不知道你一声不吭就跑到这里,妈有多担心?”
周泽是典型的北京男孩儿,自信热情又大方。顾灯第一次见到周泽时,是他父母过世后2个月,那时他跟随姨妈北上,初来乍到,整个人惶恐又彷徨。
他刚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就有个男孩儿抱着天文望远镜推门进来。男孩儿约莫十来岁,穿着北京天文馆的文化衫,戴着棒球帽,先冲到冰箱里喝了半瓶汽水,回头看见沙发上的顾灯,突然哟了一声,满脸好奇:“这就是我那个老家来的小表弟?”
顾灯被吓得往沙发角里缩,周必便哈哈大笑起来,还说他活像只猫。
晚上大家一起吃了顿饭,顾灯就这样安在姨妈家顿了下来。
他是正经办了收养手续的,又过了一个月,顾灯改口叫姨妈姨父爸妈,也开始直接叫周毕哥。
当时的顾灯和姨妈并不怎么熟悉,只知道姨妈是当年的高考状元,后来一路读研读博,在北京的大学里当老师。
据说她生周必时只有25岁,一边准备研究生毕业论文,一边待产,还要准备申请博士。放到普通人身上,这桩桩件件都是大事,可她竟然同时完成了。
姨父也是大学教授,周必继承了二人的基因,打小就聪明。而且他不是那种埋头苦学的书呆子,在顾灯看来,周必主业就是玩耍,什么去动物园研究大熊猫,参加天文馆夏令营,大半夜不睡觉,一个人骑自行车到门头沟看星星。可奇怪的是,他每次考试都能考第一,回回都能刷新奥赛成绩。
周必偶尔也带顾灯一起玩儿,他那个年纪已经有了善恶心,自然愿意照顾这个可怜巴巴的小弟弟。可惜他们年龄差太多了,见识和体力都不匹配,顾灯虽然懂事,但在一群大男孩儿面前就是个小累赘,再加上顾灯也表现得不是很积极,兄弟俩也就各玩各的了。
周必玩了整个童年和高中时期,直到十八岁出国念书,又一路从研究生念到博士,随后深耕科研,现在是麻省理工学院数学系教授。
这些年来,顾灯和周必都在忙工作,也就逢年过节见一见。现在周必为他特意跑一趟,他还挺不好意思的。顾灯本想说点儿好听的话,又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表达,只得尴尬地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士进来说了什么,周必刚听了个头就和护士出去了。大约一分钟后,又回来对顾灯说,他要出去处理些事情,大概十几分钟就回来。
“去吧,我没事儿的。”顾灯说完重新躺下,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哥?”以为是周必回来了,顾灯睁眼睛,却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男人把手机摄像头对准他,很兴奋地朝屏幕里说:“老铁们,说到做到,我这次真是冒着被抓的风险,千辛万苦才潜进大明星顾灯的病房,要你们一个赞不过分吧?感兴趣的老铁也点个关注哈!”
顾灯脸色一变,迅速拉起被子遮住脸,同时按下呼救铃。
男人却没有就此离开,而是伸手扯他被子,又把脑袋凑过来要和他同框。
顾灯死死抓着被子,把所有尖叫都咽下去,只在心里一遍遍默数。当他数到44时,主播尖锐刺耳的声音终于消失,一只大手按在他头顶。
“没事吧?”周必掀开被子一角,说,“哥回来了。”
顾灯没有说话,但也没松开双手。又过了十几秒,当他终于确认安全,才钻出脑袋说没事。
他又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周必说:“你住院是被网友爆出来的,你经纪人已经撤了帖子,但还是有不少媒体和网友追到了这里。”
“你刚才下去就是处理这件事?”
“嗯,没想到被人混了进来,”周必拉了张椅子抵在门口,大马金刀一坐,“从现在起我就坐在这儿,谁也别想进来。”
顾灯似乎是笑了下,说:“要不要这么夸张?”
周必:“那必须的。”
顾灯其实不太喜欢这种被看守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他生病的那段日子里。但他也知道周必是为他好,便做出一副受用的表情。
“哥,”顾灯问周必,“如果以后你不研究拓扑学了,你打算做什么?”
周必:“我不会不研究。”
“那假如呢?”顾灯说,“如果你因为某些客观原因不能继续研究,那你打算做什么?”
周必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顾灯有些意外:“你也不知道啊?”
“我为什么要知道?”周必笑了,“我又不用操心这种问题。”
“哦。”顾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假设没有意义。
“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周必说,“可能我也会和你做一样的事情。”
顾灯惊讶地抬起头。
“很意外吗?”周必问。
顾灯摇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是,我就是……”
“公路电影里不都这么演吗?主角因为工作生活或者情感失意,说走就走,在旅行中重新找回生活的勇气。”
顾灯低着头没有回答。
周必又问:“你呢?这一路有没有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
顾灯呆了一会儿,突然开始低头翻身上的口袋。可他穿着医院的病号服,里面没有任何东西。
“哥,我外套呢?”
“在这儿呢。”周必把冲锋衣递给他。
顾灯拉开口袋一看,却只掏出了一团软趴趴的废纸——纸张早已被海水泡烂,地图变得模糊不清,他失去了章离的联系方式。
“怎么了?丢东西了?”周必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事儿,”顾灯吸了吸鼻子,摇头说,“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顾灯躺在病床上,这一瞬间想了许多问题。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他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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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继续活着。
其次,也是最困难的一个问题,继续活下去,就会继续承受痛苦。既然他的痛苦来自于写不出歌,那不如干脆放弃。放弃音乐,放弃写歌,放弃创作,痛苦自然也就消失了。
可如果不写歌,他又还能做什么事情?
“嗡嗡——”
手机振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妈?”周必接通电话,说,“你们已经落地了?……我在医院,小灯看起来还不错,就是发烧了,还有点儿贫血,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了。……行,那我等你们过来啊。要不要先和小灯聊聊?”周必抬起头,把手机递给了顾灯。
顾灯犹豫一会儿才接过,冲电话那头喊妈妈。
“听说你生病了,严不严重?”
“不严重,就是发烧而已。”
“自己这么大了,要保重身体。”
“嗯,我知道。”
“你经纪人也在我旁边,是她告诉我你在这里,来的路上也一直在处理你的事情,她其实很担心你。”
顾灯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
“你有空道歉,不如振作起来收拾这堆烂摊子。”一道清脆爽利的声音响起。
顾灯和沈青岚认识十几年,早就摸清了双方的脾气和秉性,张口就来:“这点儿摊子算什么,都不用岚姐亲自出手,你指导小米处理就行。”
小米是工作室2年前新招的助理,大学刚毕业,主打一个清澈愚蠢。
“又贫嘴,”沈青岚笑骂,又说,“看你这么生龙活虎我就放心了,好好休息,我们半个小时后到。”
“好。”顾灯点头,很是乖巧。
“听周必说医院门口聚集了不少粉丝,你先想想,等会儿要不要露面,我不干涉你的决定。”
“谢谢岚姐,我知道了。”顾灯说完挂断电话,把手机还给了周必。
“终于要来了,”周必伸了个懒腰,也跟着松了口气,“说实话,外面你那堆狂热粉丝,靠我自己还真搞不定。”
顾灯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突然问:“哥,能帮我买身衣服吗?我不想穿这个见她们。”
周必笑了:“都是一家人,你别扭个什么劲儿?”
顾灯:“你就当我有偶像包袱吧。”
顾灯也是个大明星,衣品确实不错,还是什么奢侈品牌的全球代言人,让他穿病号服确实有些委屈了。
周必点头:“买衣服倒是没问题,可我怕离开这里,又有人闯进来。”
顾灯:“这是私人病房,你走了后我把门反锁就行。”
“那也行。”周必又仔细问顾灯要穿什么类型,才拿着手机出了门。
一秒、两秒、三秒……十秒钟后,顾灯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单手扒掉输液针,又留了张手写纸条,穿着脏衣服就往外面跑。
他走得干脆,却在医院门口猛地停了下来。门外亮起了一排小夜灯,每一盏灯光背后,都是一张忧心忡忡的脸。
这么偏僻的地方,竟然能在短期内聚集这么多人。虽然也有网红闯进他病房,但顾灯能看出,更多还是担心他的普通人。大家都在关心他,他不该这么不负责任的离开。
可……可他已经四年没出专辑,甚至以后再也写不出任何东西,他还有资格再得到大家的关心吗?
顾灯隔着玻璃注视着人群,然后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费了些力气才离开医院,却没想到竟在停车场遇到了经纪人她们。顾灯下意识缩到了车后,可医院规模不大,停车场也空旷,这边有经纪人,那边就是歌迷,顾灯环顾四周,竟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滴——”
停车场角落突然响起一道喇叭声。
沈青岚抬头看了眼,发现是一辆改装皮卡,北美地区常见的车型,车和人她都不认识,于是转身朝医院走去。
顾灯躲在角落,心脏却猛地跳动起来,他心中有个猜测,可是又不敢细想。
不能够吧?章离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顾灯毫不犹豫转身离开,头顶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上车。”
车窗降下,顾灯看见了章离。
8. 逃避有用
顾灯躲进副驾驶,直到看见经纪人离开,这才抬头:“你怎么过来了?”
“我在网上看到你住院,过来看看。”
“那你怎么不上去?”
“周必不让我上去。”
“你们认识?”顾灯有些意外。
“我是他们学校的客座教授,有一些交集。”
顾灯表情警惕起来。
“我不知道你们是兄弟,”章离说,“要是我和他有联系,也不会被拦在这里。”
顾灯沉默了一会儿,似乎相信了他的说辞。
章离发动引擎,问顾灯:“你要走还是?”
“走,”顾灯说,“先离开再说。”
顾灯其实没想好要去哪儿,让章离先随便开。皮卡车围着小镇转了一圈,顾灯还是没想好要怎么办。
一直在镇上逛反而很奇怪,章离建议先找个地方先坐下,顾灯同意了。不久后,皮卡车停在海边的一家小店旁,推门进去,里面放着密密麻麻的书籍。
守店的是位老奶奶,笑着说:“你怎么过来了?”
章离:“带朋友来看看。”
奶奶:“还是老位置?”
章离点头,带顾灯上了二楼。
楼下是一间紧凑的书屋,没想到二楼竟有一大片落地玻璃,窗户框住冰川和大海,赫然一副天然的挂画。窗户前放着三张小木桌,等人落座。
这座楼建得太巧妙了,风景和品味都是顶级。就是位置太过偏僻,还没火到ins和小红书。
顾灯和章离在床边坐下,奶奶端来两杯咖啡,还有一小盘赠送的蓝莓树莓混合果干,说是她们去年秋天自己在野外采的。
顾灯礼貌地尝了下,听见章离问:“要我下去吗?”
顾灯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感激道:“麻烦了。”
“行,”章离端起咖啡起身,“我下楼查点儿资料,你有事叫我。”
顾灯松了口气,又对章离说谢谢。
章离离开后,二楼就彻底安静了下来,但也不是完全的寂静,玻璃窗开了一扇,能听到外面的海浪声和海鸥声。
顾灯就坐在窗户前,像个普通游客一样慢悠悠的喝完咖啡,又把果干也吃干净,这才分析起当下的情境。
虽然有些愧疚,但顾灯并不后悔当时离开医院。他知道别人都是关心他,但身体的反应比想象中更诚实,他不想待在那样的环境里。
一想到要在母亲面前装没事儿,要配合经纪人处理那一堆烂摊子,还要面对心理医生的重重询问,顾灯就会感到窒息。
可直接消失,他也做不到这么决绝。
有了家人、经纪人和粉丝的支持他才有了今天的成绩,要是拍拍屁股就走人,未免也太过决绝。
顾灯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地想,要是他当初没晕倒就好了,哪怕是变成一只动物,一张桌子,也好过面对今天这种困境。
黄昏时,章离再次上楼。
顾灯正看着窗外的大海发呆,看见章离上来,立刻露出了可怜巴巴的表情。
章离:“还没想好?”
顾灯摇头:“毫无头绪。”
他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一个让双方都满意的方案。
“那先吃饭。”章离递来一张菜单,让顾灯选更喜欢哪个套餐。
顾灯随便指了一个,单手撑下巴看着章离。
“还有别的?”章离抬头问,因为是起身时做的这个动作,所以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顾灯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看着他。章离天生就长了一副食欲旺盛的样子,大浓眉、高鼻梁、双眼皮,嘴唇偏厚,人中明显,下颌线也很鲜明——章离五官相当肉.欲,只是平时气质凶冷,压过了这种原始的感觉。
顾灯突然问:“你是不是三餐都很规律?”
章离抬眉:“你不是?”
顾灯当然不是,他三餐可太不规律了。作息颠倒,暴饮暴食,又或者一天只吃一顿,活得潦草又随意。
章离试图理解顾灯这么问的原因,问:“你不想吃晚饭?”
顾灯确实没什么胃口,可又觉得吃点儿也没关系。
“没,”顾灯摇头,“我就是有点儿好奇,你就没有压力大,或者感到焦虑的时候吗?”
章离停下动作,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有。”
“那你怎么解决的?”
“我的方法不适合你。”
“哦,那算了吧。”顾灯点头,语气倒也听不出失落。
章离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说:“你遇到麻烦了?要我帮忙吗?”
顾灯有些想笑,随口问:“你能帮我什么啊?”
章离:“什么都行。”
顾灯这下是真笑了,摇头说:“我的问题你解决不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什么问题。”
章离看了他一眼,没再出声。
顾灯感觉有点儿尴尬,他不想气氛太沉重,又主动挑起话题:“我们在这儿吃?”
“是。”章离说完,拿着菜单离开了。
晚餐来得很快,上桌时太阳都还没落山。顾灯食欲一般,吃了四分之一就饱了。
章离迅速解决完食物,抬头问:“你不吃了?”
顾灯说是,又有些懊恼地补充:“忘了少点一些。”
“这里只卖套餐,你少点也没用。”章离说完,朝顾灯伸出右手。
顾灯:“?”
章离点了点餐盘,说:“给我吧。”
顾灯脑袋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把东西递了出去。章离餐盘,继续吃里面的东西。
顾灯终于反应过来,然后就是尴尬。
他从来不会干这种事情,让别人吃他剩饭什么的……可章离的表情太自然了,没有一点儿强迫或者嫌弃的意思。又或者是他只是单纯地珍惜粮食?毕竟章离常年在野外活动,肯定对食物有更深的感情……吧?
嗯,应该就是这样而已。顾灯喝完半杯水,也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情。
章离吃完东西,又主动收拾桌子,拿着餐盘下了楼。
门外有游客好奇张望,明明还是营业时间,店里也有人,怎么就挂上了“CLOSE”的牌子。
有人隔着玻璃询问,老奶奶就说今天有事闭店啦,请明天再来吧。
章离把餐盘放进洗碗机,说:“谢谢您。”
奶奶摇头,笑着摆手说:“你帮我们这么多,这点事不过小菜一碟。”
章离端着两杯热水上楼,发现顾灯从座位走到了楼梯口。
“抱歉,我刚才不该说你帮不上忙,”顾灯侧身让章离过,又说,“你来医院看我,把我从医院接走,又给我找了这个安静的地方,你其实已经为我做了很多。”
章离听他说完,摇头说没事。
沉默了会儿,他又说:“我那个方法,你确实没法儿做。”
顾灯点头:“嗯,我知道。”
这件事就算说开了,章离把水杯放到顾灯面前,顺势坐下了。顾灯捧着杯子,说了声谢谢。
没人再说话,但奇怪的是顾灯并不觉得尴尬。对顾灯来说,这是一件很难以置信的事情,毕竟他们刚才还差点儿闹不愉快,现在又能安静地坐在一起喝热茶。
顾灯又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他在章离面前不会感到压力?
是因为旅行特殊环境加成?好像也不是,他之前也旅游过,但很难彻底放松。
或者是因为他们萍水相逢,所以他不用在乎章离如何看待自己?毕竟章离不是他粉丝,而且早就见过了他狼狈的样子。
可顾灯也不觉得全是,他感觉,章离身上有一股神奇的特质,他的体型、性格、举止,让他看上去就像一只巨大的玩具棕熊,温暖而柔软,会耐心地听孩子入睡前的喋喋不休。
“那个……”顾灯食指摩擦着水杯,试探地开口。
“嗯?”章离已经抬起了头。
“你应该也知道一点我的情况吧?”顾灯组织着语言,说,“我遇到了一些问题,本来打算消失一段时间,等想清楚了再和大家交代。没想到突然晕倒上了热搜,让这么多人大老远飞过来。但其实我还没准备好和大家见面,可就这样消失也不行,他们千里迢迢过来,我不想让人伤心。”
“我听懂了,”章离点头,说,“你现在的情况是不想见他们,但也不想直接失踪。进一步说,你其实是想让大家理解你的处境,然后给你留出一段时间独处。同时,也尽可能不损害你们之间的感情。”
很准确的总结,顾灯点头:“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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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离:“你如果不想露面,那么在社交软件上表达呢?”
顾灯想了想,说:“方法没问题,但我微博是经纪人在管,我登不上。”
倒也不是经纪公司限制他,这个账号最初就是岚姐运营。顾灯出道时太小了,12岁的漂亮小男孩儿,私信简直不堪入目。为了保护顾灯,微博一直是岚姐在打理,只有二人见面,岚姐才会允许顾灯自己回一些评论。
顾灯自己也有小号,各种梗玩得飞起,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限制。
直到成年后,顾灯才彻底接管了自己微博,偶尔他被黑子攻击,也会把微博交给岚姐打理。
因为他有个被工作室成员广为诟病的弱点,他至今依旧接受不了别人对他的恶意。
公众人物不可能没有黑粉,顾灯虽然是原创歌手,可他长得好看啊,一下就大火了,粉丝多了,无可避免会吸引黑子。
偏偏顾灯又怂又敏感,他不敢看恶评,真看了又会被气哭。最搞笑的一次是他一边哭一边和黑子理论,结果还被黑子拉黑,岚姐一边心疼一边怨他不争气。
但顾灯朋友严静不同,他会逼着自己看,尤其是看那些骂得最狠、最脏的,强迫自己脱敏。看了还不算,严静甚至会亲自下场,和黑粉大战三百回合。
外界都说静哥哥真猛,是华语歌坛反黑第一人。顾灯也曾经这样打趣过他,当时严静还笑着说:“骂不过的黑子转给我,我来帮你骂!”
可顾灯也碰见严静在洗手间里哭,原来这么强大的人,也没法儿完全消化网上源源不断的恶意。
自那以后,顾灯就对恶评看开了。对于这部分不喜欢他的人,他也不再执着辩解,而是选择忽视,物理远离。
后面就是工作室和他一起打理账号,直到顾灯创作瓶颈,又被查出生病,他不敢看歌迷的询问和期待,又把账号交给了工作室。
顾灯再次登录微博是一个月前,当时他住在热带别墅里治疗抑郁,岚姐来看他时,顾灯说想和歌迷们聊聊天。当时岚姐手下还带着别的艺人,顾灯四年不干活儿可以,但工作室团队都要人养活。
岚姐签了两个老牌艺人,又带了几个新人,成绩都还不错,越发忙碌了,逐渐忽略了顾灯。也因岚姐心有愧疚,没有犹豫就把密码给了顾灯。
结果她万万没想到,顾灯拿到微博第一件事,竟然是宣布退圈,然后彻底消失。
有过这样的前科,顾灯是不可能再有机会登录。可他不想和她们碰头,甚至连打电话都觉得有压力,从社交软件上传递消息自然就不行。
章离却说:“大号用不了,那申请小号呢?”
顾灯觉得这是个办法,但很快又觉得不行,摇头道:“小号谁能看到?而且就算看见了,也不会以为我就是顾灯。”
“加上照片呢?”章离问,“你介意吗?”
他的照片?他现在状态这么差,被看到了多尴尬啊?
可又确实没有别的方法了,顾灯沉默了一分多钟,终于点头说:“只是照片的话,也可以。”
·
顾灯失踪后,沈青岚几乎把医院翻遍了,直到报警后查看监控,才发现是顾灯自己跑出了医院。
警察不管离家出走,沈青岚只得自己派人找。
她这趟来得匆忙,美签也不好拿,只带了零散几个人过来。现在这些人一半被她分去处理舆论,一半四处找人,就连顾灯母亲和哥哥都没闲着。
可还是找不到人,小镇就这么大一点儿,顾灯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时间越来越晚,门口的粉丝情绪也逐渐高涨,沈青岚却毫无进展,焦虑得脱掉鞋在病房里走来走去。
“岚姐!”就在这时,小米气喘吁吁举着手机跑来,“有条微博疑似灯哥小号,现在已经有一千多转发了!”
沈青岚低头一看,一个叫@灯灯灯灯灯灯灯的id五分钟前发了条微博。
【@灯灯灯灯灯灯灯:谢谢大家的关心,我现在人很好,只是暂时还没法儿和你们见面。我想离开一段时间,去思考一些事情。归期未定,请原谅我的任性。】
照片中,顾灯穿着监控视频里那件冲锋衣坐在窗前,他双手捧着水杯,有些紧张地看向镜头。他身后是阿拉斯加南部峡湾,海水闪耀,一只白头鹰振翅冲向蓝天。
9.初次矛盾
发完微博,顾灯把手机还给章离,不敢看任何评论。他不仅自己不看,还让章离看见骂他的话也别读给他听。
章离于是收起手机,可一抬头,又发现顾灯用渴求的目光盯着自己。
章离刷新微博,说:“才发了两分钟,没多少人看见,不过评论区也有人问是不是本人。”
“当然是!”顾灯说,“你再拍张我的照片回复!”
章离打开手机摄像头。
“等等!”顾灯却又迟疑起来,他看向玻璃窗上的反光,伸手抓了抓自己头发,“我这样是不是很难看?”
章离:“不难看。”
“啊不行啊,丑死了,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顾灯越看越伤心,发型全无,衣服丑,脸色也很差。
他脱掉冲锋衣,里面是一件泡水后又晒干的羽绒服,更丑了。顾灯纠结了好久,又把冲锋衣穿了回去,语气恹恹的说:“算了,还是别拍了。”
章离:“为什么?”
顾灯:“因为我现在很丑啊!”
看着顾灯现在的模样,章离突然想起在道尔顿公路第一次遇见顾灯的场景。那时顾灯穿着颇有设计感的冲锋衣,头发精致、戴着耳机,年轻时髦又漂亮。
可现在,哪怕顾灯穿着毫无设计的冲锋衣坐在他面前,也并不丑。
“你现在也好看,”章离说,“你骨相和五官都很优秀,发型和衣服只是锦上添花。实际上,你就算剃光头穿麻袋也好看。”
顾灯:“……感觉有点儿恶心。”
“我只是陈述事实,”章离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又强调,“我是摄影师,你要相信我的审美。”
“你是拍野生动物的!”顾灯反驳,“谁知道你审美点点在哪里?万一你是觉得我好看,是觉得我长得像动物呢?”
章离皱眉,有些茫然地问:“你不喜欢这种形容?”
顾灯反问:“谁会喜欢这种形容?”
“抱歉,”章离说,“那我以后不会这样形容你了。”
章离有些遗憾,其实在他看来,动物都长得很漂亮。
他没敢告诉顾灯,他甚至还偷偷用动物比喻过顾灯。顾灯像鸟,因为有好听的声音和漂亮的外表。不过性格上,章离觉得顾灯更像猫。
沉默了一会儿,章离又问:“那照片还拍吗?”
顾灯看了他一眼,说:“可以拍,但拍完要先给我看,我满意了再发。”
“行。”
章离虽然是个拍动物的,但顾灯没想到,他拍起人来也有模有样。
或许是拍野生动物时养成的习惯,章离其实不怎么指挥模特,他更擅长的是抓捕人的神态。
顾灯之前合作过许多摄影师,有拍了许多明星的网红,也有国外权威的时尚摄影大拿。那些照片当然也很优秀,时尚、精致、充满美感和艺术性。
但当顾灯看见章离拍的照片时,却霎时愣在了那里,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自己。
这张照片没有精妙的构图,也没有充满张力的姿势,他就只是坐在窗边,姿势普通,眼神安静,带有淡淡的攻击性。
他以为自己现在的状态一定很糟糕,没有漂亮的衣服,没有完美的发型,皮肤也很差,可他没有想到,自己还能露出这样的表情。
这张照片让人忽视掉他的穿着和打扮,而是透过神态,看见他的内在和灵魂。
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吗?
顾灯看着照片,都有点儿不认识自己了。
“满意吗?”章离问。
顾灯点头,忍不住又补充:“我很喜欢这张照片。”
章离把照片发到微博评论区,热度瞬间飞涨,每一次刷新都有新消息,转赞评越来越多,十分钟后,章离把手机递了过来:“你看这个。”
其实顾灯一直在偷瞄章离,前面章离表情都很淡定,但这次刷新却变得有些严肃。
顾灯咽了下口水,说:“骂我的?”
“不是,”章离说,“你的大号转发了微博。”
岚姐看见了这条微博?!
顾灯拿过手机,看见他大号转发微博,留言:等你回来。
后面还有一张配图,是他妈妈哥哥、经纪人和工作室团队,还有小夜灯在医院门口的合影。
顾灯一张张脸看过去,每一个人都那么熟悉。他停顿了一分多钟,不知怎么点到了刷新。
于是,他看见自己的圈内好友、粉丝站、无数小夜灯在评论区刷着“等你回来”,配图五花八门,他们和顾灯分享自己的日常,学习、工作、旅行、美食、艰难取得的成绩。
无数人生碎片在网络上汇聚,生活有苦有甜,但大家都还在继续。
顾灯低头捂嘴,可最后还是哭出了声。
·
二人没有多做逗留,当晚就返回了安克雷奇。倒不是顾灯急着离开,而是他记得章离行程,如果不是因为他,章离已经在去看驯鹿迁徙的路上了。
抵达安克雷奇已是深夜,顾灯担心耽误章离行程,章离说不急,让他先睡一觉,明天醒来再讨论。
第二天,顾灯被一阵狗刨门声吵醒。顾灯打开房门,迎面飞来一头阿拉斯加,一下就把他扑倒在地。顾灯好不容易抬起头,狗背上又压了一个双马尾乱飞的小朋友。
一人一狗一百多斤,顾灯被压得嗷嗷大叫,很夸张地求饶。
“投降!”邪恶双马尾抓住他头发。
“好,我投降!”顾灯举起双臂,很没骨气地说,“求求长官,请你放过我吧!”
阿里终于爬起来,露出一副“算了,暂时饶过你”的骄傲表情。
顾灯坐起身,伸手揉了把小朋友的头发:“有没有想我?”
“想!”阿里回答得超大声。
“汪!”曲奇也跟着叫。
阿里又问顾灯:“那你有没有想我?”
“想!”顾灯也回答得很大声。
“阿里,”一道更响亮的女声从楼下传来,“下来吃饭,不然你上学要迟到了!”
阿里抱着曲奇,没有答应。
顾灯:“怎么不回答妈妈?”
阿里嘟哝:“因为我不想上学。”
顾灯:“为什么不想上学?”
“因为我们小朋友都不想上学!”阿里冲他扮鬼脸,拖着曲奇哒哒哒下了楼梯。
吃完早饭,章离、顾灯和史密斯三人凑到一起,讨论这次旅行的详细安排。
这支驯鹿队伍四月初从布鲁克斯南篱出发,预计五月底抵达北冰洋沿海平原,总时长50天,迁徙里程超过500公里。
章离把行程分为五段,除了起始点和终点,他还会在中间进行3次补给。
史密斯是章离的联络人,负责章离的后勤保障工作。他会开小飞机把章离送到目的地,再每隔十天提供一次物资。
至于顾灯,会搭乘史密斯的小飞机多次往返。
“等等,”顾灯看向章离,“什么叫做我跟着史密斯一起走,你在中间进行三次补给?”
“你不知道吗?”史密斯说,“章要徒步全程。”
顾灯愣了愣,看向章离:“你不坐小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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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离:“我要徒步。”
顾灯表情难看起来。
“是不是我说错话了?”史密斯看了眼章离,有些尴尬,“难道他还不知道你的安排?”
“是我没有解释清楚,”章离看向顾灯,说,“是我徒步,你和史密斯一起……”
“我知道,”顾灯打断他的话,“上次在酒吧时我就知道了。”
“顾灯,我……”章离试图解释。
“没事,”顾灯笑着打断他的话,说,“继续吧。”
史密斯看了眼章离,章离点头,会议继续。
接下来就是一些细节确认,例如中途三次补给点史密斯能不能准时抵达,如果不能,又有什么备选方案。
至于徒步过程中的潜在危险,章离没有多做描述。这是他自己要处理的事情,史密斯户外经验不如他,顾灯就更不行了。
这个小会开了近两个小时,最后,章离问史密斯和顾灯:“你们觉得还有哪里要调整的?”
顾灯没说话。
史密斯说:“你真不带枪?遇到熊怎么办?”
章离:“真遇到熊,带枪也没用。”
“怎么没用?”史密斯说,“两年前你不是在布鲁克斯山,从一头发狂的棕熊手下救出过观光客?”
章离还是不带,史密斯没辙了,干脆转头和顾灯吐槽章离的臭脾气:“你看看他这幅样子,一旦他决定好的事,别人说什么他也不会听。”
顾灯“嗯”了一声,还有些情绪。
“你呢?”章离转头看他。
“没有。”顾灯说。
会议解散,顾灯回了房间。因为还有工作要做,午餐他们是叫的外卖,典型美式巨无霸汉堡薯条套餐,分量奇大,又油又腻,是顾灯营养师看到会尖叫发疯的食谱。
顾灯食欲全无,象征性吃了几根薯条,从冰箱里拿了根黄瓜啃。史密斯咬了一大口油腻的肉,调侃顾灯吃得比自己女儿还要少。顾灯于是又吃了一根香蕉。
下午,他们本计划陪顾灯去买装备,可章离独自出了门,顾灯又闷声不吭。史密斯左看右看,最后耸耸肩离开,他可不想掺和这种麻烦事。
看着空荡荡的客厅,顾灯感觉自己有点儿可笑,别人说不定只是随口一说,偏偏他还当个宝似的捧起来,当了真。
顾灯回到卧室,拉起被子蒙住脸,决定不去想那些烦心事情。算了,反正他也没有很想去。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章离敲响房门:“可以进来吗?”
顾灯没说话。
章离:“你是不是生气了?”
顾灯语气凉凉:“我有什么资格生气?”
章离:“我知道你担心我,是我没有解释清楚,让你产生了误会。”
“没误会啊,”顾灯说,“这是你的旅行,你想怎么安排都行。”
门外安静了一会儿,就在顾灯以为人已经离开时,章离声音再次响起:“顾灯,我要开门了。”
顾灯盯着门把手,没说好,但也没有拒绝。
章离开门进来,顾灯蜷缩在被子里,捂得严严实实,像是只缩进壳子里的乌龟。
听见开门声,被子里的人动了一下,又很快保持了安静。
章离没有继续往前,只是站在门口说:“我有必须要徒步的原因,你愿意听听我的解释吗?”
顾灯依旧没反应,可章离也没再继续,只是很有耐心地等在原地。
又过了一会儿,顾灯终于从被子里钻出脑袋,头发乱糟糟,红着眼尾问:“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