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高岭之花太子强取豪夺后》
1. 伴戏
新年伊始,空中飘下了雪。
马车辗过一地碎琼乱玉,留下两道淡淡的车辙印。
“小姐,快到乾清门了。”
车帘不轻不重地掀开,露出半张明艳的脸来。姣若春花,媚如秋月。少女的辫子垂了半截在外,随着车马摇晃。
不远处的金殿已覆上了一层糖霜似的落雪。
“太后娘娘突然宣我,真的只是为了入宫伴戏吗?”
朝颜坐在千镜滢身侧,压低了声音,“奴婢听说,此次平清世子似乎也在。”
千镜滢不说话了。
众人只知此次定远侯班师回朝,箪食壶浆风头无两,却无人知一代将门功高盖主,朝中多少人准备借机生事,那九龙宝座上的人亦是心生猜忌。
三年前定远侯出征,千镜滢作为侯府独女入宫做公主伴读,实则为质。
而这一次,就眼下这个局面来看,太后是有意撮合她和冠清哥哥。
毕竟平清王空有名誉在身,却并无实权。
俄尔雪骤,额前的碎发被风吹扫过眼睛,羽睫扑扇。
朝颜见状忙拢了拢千锦滢身上斗篷,“您快把车帘放下,仔细着凉。”
车内设了香炉,是梨花的味道,混着一点雪脂膏的香气。车帘是羊毛毡材质的,冷风不易卷进来。桌边还置有一本半叠着的话本子,只是她眼下已没有心思再看。
千镜滢微微叹了口气,半靠在狐皮引枕上。
过了一阵,车马停止了晃动。
外面传来声音:“小姐,到了。”
朝颜下了车,正要伸手去扶,面前一道秋香色的斗篷掠过,千镜滢已半跳下来。
她忙将手里的伞往千镜滢那边送了送。
与冰冷的宫门口不同。新年刚过,宫里喜气未散,四周张灯结彩,仍残有着热闹的气息。然这一切都以一种整齐僵化到了极致的顺序进行着,违和且压抑。
千镜滢到时,太后已坐在台上,左边近侧空了个位置,再往边上是林冠清。太后右边坐着户部尚书之女冯宣月。
千镜滢走近了些,微微屈膝,“民女见过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她今日穿了一身空青色锦云氅衣,秋香色的斗篷,帽子边围了一圈白色的狐毛,衬得少女肤白若雪,乌发如瀑。只站着不动,一瞥一笑双瞳剪水,仙姿玉质。
林冠清呼吸一窒,不由得看呆了去。
太后余光观察着二人,下一秒眼角笑出一尾褶皱,“镜滢来了,坐到哀家边上来。”
千镜滢应了一声,到空位坐下。这位置设置的极为巧妙,旁边是一扇屏风,阻隔了大部分外部视线。
林冠清生得清秀,语气温和,他看着她,微微一笑:“我与阿滢似乎有半年未见了?”
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将这头声音掩盖。
千镜滢莞尔,“是有一段时日未见了。上次见面似乎还是在宣月姐姐的生辰宴上,匆匆见过一面。”
冯宣月见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微微一笑,“说起来,镜滢妹妹和世子殿下也算是青梅竹马的情谊,长大后若是生疏了,反倒可惜。”
太后闻言也道:“是啊,你二人离得近,又都是哀家看着长大的,白白让感情生疏了,哀家看着难免心痛。到了这个年纪,总喜欢看人圆圆满满热热闹闹的才好。何况明初也是希望见着你的,是吧?”
明初是林冠清的字。
林冠清目光柔和,“臣并未忘记少时情谊,只是希望妹妹莫要和我感情淡了才好。”
千镜滢道:“我待冠清哥哥如兄长般敬重,怎会生疏?只是希望哥哥莫要那年少的事取笑我才好。”
林冠清笑容微僵。太后似是转移了话题,“今日这出戏你们可知叫什么名字?”
林冠清鲜少看戏,自是不知。冯宣月笑而不语。千镜滢选择装傻,“民女不知。”
太后伸手轻轻拍了拍千镜滢交叠在膝上的手,笑道:“无妨,哀家告诉你,这出戏叫《珍珠塔》,你可看出讲了个什么故事?”
千镜滢心底烦躁,心道我都在和你这老东西周旋,哪有时间看戏?面上却是乖巧,“民女愚钝,未能看出戏曲深意。”
太后笑道:“无妨,请你们今日入宫伴戏,随心随性便好,有什么说什么,不必拘谨。”
冯宣月见状,婉婉道:“要说是珍珠塔,月儿倒是听说过一些。说是有个男子叫方卿,家道中落。这方卿有个青梅竹马叫陈翠娥,暗将一只珍珠塔藏在点心包内赠给方卿。最后方卿高中状元,与那陈翠娥喜结良缘。”
“你呀,整日就看这些,也该多向你表兄学学,抓紧些课业。”
提到楚裕言,冯宣月脸颊不自觉晕开红霞,垂下了头。
太后表面说着责怪之语,面上确是含着笑,“宣月说的不错。青梅竹马之谊难得可贵。若是有朝一日明初有了困难,阿滢可会出手相助?”
这似是一句玩笑。
林冠清的目光也接踵落在千镜滢身上。
她自幼不喜应酬,可眼下这个形势,她只能耐着性子,微笑道:“明初哥哥贵为世子,又怎会有这么一天?”
“倒是镜滢,父亲这些年为国征战,常年走在刀山火海,瞧着风光,实际落下不少伤,也不知还能再坚持几年。若是有朝一日...”千镜滢止住了话音,道:“或许还需要明初哥哥接济呢。”
林冠清听出千镜滢言外之意,主动帮腔,“难怪我见千伯伯这些日子都在府里,连走动也少了。原是身体上出了问题。”
千镜滢垂了垂眸,“正是如此。”
太后面色一僵,笑容有些难看。冯宣月笑道:“妹妹说得哪里的话?便是有朝一日定远侯爷告老,陛下还能短了你的不成?再说这话不吉利,妹妹还是少说。”
她眼底笑容更甚:“何况谁人不知定远侯这些年威名赫赫,百姓歌颂。必然吉人自有天相。”
千镜滢抬起了目光,这是久别这些时日千镜滢第一次正视冯宣月。今日太后请冯宣月过来帮腔,先前她在言语上有意往话题上引,并不奇怪。但若是要说到这个份上,那就过了。
二人对视,须臾,千镜滢收了眼底寒意,低头道:“是父亲这些日子身体愈下,镜滢一时担忧,才说错了话。”
太后道:“是了,这样的话,以后还是少说。定远侯退敌千里,这样的将才,朝廷有爱才之心,还希望能多留几年。”
四周突然噤了声。千镜滢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一人矩步方行,朝这边缓缓走来。
那是一名男子,一身影青色的云纹氅衣,远看雪胎梅骨,月白风清。走近了些,便觉芝兰玉树,不可侵犯。
他注意到这边,一双古井般的眸子看了过来,不见波澜,“皇祖母。”
千镜滢心绪微动。要说青梅竹马这四个字,她和眼前这位也能沾上一些。
早些年千镜滢入宫给绾明公主做伴读,久在宫中,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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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这位难免有接触的时候。
楚裕言偶尔抽空,会考察公主课业,千镜滢往往也在场。只是那会多是她缠着楚裕言。
今日不知是否因为落了雪的缘故,她觉得眼前的人气质似是更冷清了些。
纵使有些许情谊在,但千镜滢仍不得不承认,楚裕言这个人,很不好接近,甚至许多时候你很难在他面上看出什么情绪。也只有那会千镜滢年幼无知,一些举止实在冒犯到他了,千镜滢才能在他面上看出些许愠色。可那时候她还会觉得觉得有趣。
毕竟那时她不知道什么叫害怕,许是见她年幼无知,楚裕言也并未和她多做计较。
倒是冯宣月,和楚裕言有一层表亲关系在,要亲近的多。
太后眼底流露出真心的笑意来,“殷儿来了,好些时日没见你,也不知到皇祖母这儿来走动走动。”
楚裕言道:“劳皇祖母记挂,只是政务繁忙,脱不开身。改日得空再去探望皇祖母。”
太后听了这话,似是极为满意,眼尾被笑意勒出深痕,“政务要紧,只是你也莫要太累着自己。”
“孙儿明白。”
太后对自己这个孙子向来是满意的。楚裕言自幼聪颖勤奋,礼仪教化更是不必说。又是当储君培养,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你若是有事要处理,便去吧。天气冷了,衣服要记着多添一些。”
楚裕言一一听了,拱手行下一礼便离开了。不知是否是错觉,千镜滢觉得适才楚裕言经过时,头顶有一道目光若有若无地在她身上掠过。
轻飘飘的,却莫名让人压力横生。
千镜滢收了思绪,朝楚裕言眨了眨眼。可对方已转身离去,似乎并未见着。
“也罢,哀家也乏了。今日这戏不错,翠微,带人下去领赏吧。”
翠微明白过来,领着人下去。原本管弦呕哑的庭院霎时安静下来。
冯宣月也微微屈膝,“阿月忽然身体不适,先告退了。”
太后点了点头,“去吧。”她转头对千镜滢道:“哀家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得了一幅字画,想你二人品鉴一下。只是今日忘记带来了,你二人且去替哀家拿来。就在偏殿的柜子里。你们就用哀家的伞吧。”
“雪天路滑,小心些,慢慢走,不必着急。”太后说罢又朝林冠清道:“照顾好阿滢。”
林冠清目光一动,拱手,“太后放心,微臣明白。”
太后点了点头,没说话了。
千镜滢知道这是太后有意给二人制造空间独处,但比起和这老东西虚与委蛇,她还是宁可去拿那劳什子字画,她微微一笑,“是。”
二人离得远了,林冠清方问:“适才不便多问,不知千伯伯身体如何了?”
千镜滢微微叹息,“父亲年纪大了,又加上这些年战场上落下的沉疴旧疾都堆在一块,精神不如以前。前些日子又染了风寒,到今日还有点咳嗽。”
林冠清对千越山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意气风发横刀策马的定远侯爷身上,如今听到这话,出声宽慰,“阿滢你放心,此次千伯伯大败北狄而归,两边安定,他也能多休息一些时日了。”
千镜滢心知这是林冠清宽慰之语,只是一想到朝堂这帮人虎视眈眈,便觉得心寒头痛,只是笑了一下,未答。
林冠清还要再说什么,却见迎面走来一人,连忙行礼。
“太子殿下。”
千镜滢见到来人,目光微怔,“太子哥哥。”
2. 还伞
楚裕言一言未发,只微微颔首。已有人上前来将伞递到千镜滢手中。
无需楚裕言解释,千镜滢已经能猜到,这一举动纯粹是因为觉得——
于利不合。
楚裕言收回视线,还未走出两步,忽觉袖子一重,少女从伞下探出半个脑袋,雪片落在她乌黑得发瀑间,化开。
她笑得明媚,“我一会儿辞别完太后,把伞还你。”
楚裕言深深睇了她一眼。千镜滢后知后觉,抓着楚裕言的手火烧似的,赶忙悻悻将手收回。
楚裕言已移步离开。
林冠清看着千镜滢手中多出的竹骨伞,双唇微动,似是要说什么,却见千镜滢已经将伞撑开分了出去。
她不喜桎梏,两个人合撑一把伞,挤不说,难免不自在。何况那伞还是太后的,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加上林冠清向来是个温吞的性子,走路也慢悠悠的,她有些不耐烦。
拉开距离,她步子轻快了些,裙摆的莲边轻轻摇曳,如同雪中的精灵。
她似是见林冠清站在原地半晌没跟上,忍不住回头。
她似是天生带了张笑颜。说话的一瞬间,明明是不解的语气,眼尾却化开连自己也没察觉出的笑来,“怎么不走了?我们早去早回。”
好奇怪,明明是雪雾蒙蒙的天气,他却觉得今日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
林冠清微微一笑,“好。”
天色昏沉下来。楚裕言抬起头看了一眼窗牖,外面仍是灰蒙蒙的。雪不知停了没有。下一秒,一道人影遮住了视线,待视线恢复时,牖页已被合上。
侍从道:“殿下,天快黑了,夜里风寒,您仔细着凉。”
楚裕言垂了垂目光。房内安静得不似有活人气息,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将手里的书册合上。
清羽见楚裕言起身,连忙从架子上取了狐裘下来,亦步亦趋跟着楚裕言出去。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四周白茫茫一片。朱红色的墙上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被。夜风夹着寒意。
不远处的凉亭静静坐落在河畔中央,遗世独立。
沿着汀步朝水心走去。凉亭四周装了小叶紫檀屏风,屏心雕填江崖海水纹,水脚流畅,浪花栩栩如生。亭内架着炉火,边上的石壶里煮着茶水。
短香燃到了底。
棉靴踩着松软的雪,发出“细簌”的响声。楚裕言目光一动,寻声看去,却见一女子款款走来。
冯宣月欠身行礼,“太子哥哥万安。”
楚裕言睇了她一眼,眼神示意清羽看座。面上不见情绪。
“你怎么来了?”
他对自己这个表妹一向是不冷不热的样子,却偏偏一切都合乎礼仪,让人挑不出错来。
侍女将点心盒递给清羽。
冯宣月在楚裕言对面坐下,“阿月这几日新学做了栗子糕,太子哥哥尝尝。”
“这些宫里都有,不必如此费心。”
楚裕言定定看她,似是在等她的下文。那意思很明显,有事便说。
冯宣月面上笑容一僵,但也只是一瞬,“这栗子糕是月儿亲手做的。只要是太子哥哥,纵使是费心些学,月儿也甘之如饴。”她状若无意,接着道:“本也不是贵重的物件,让太子哥哥见笑了。只是今日月儿陪皇祖母看戏,见镜滢妹妹和世子青梅竹马情真意笃,实在羡煞旁人,这才想起太子哥哥来。”
“月儿瞧皇祖母的意思,许是有意撮合呢。”
楚裕言抓着毛笔的手指微缩,宣纸洇开乌黑的墨迹,但他好似浑然未觉一般,面上亦不见丝毫情绪。只淡淡问了一句:“是吗?”
冯宣月面色微白,不知是否是错觉,她觉得适才楚裕言说话时,扫来的凤眸一片寒冷,透到人心里去,比四周结冰的湖水还要刺骨几分。
“是...的...”
这两个字说得极为艰难。她缓过神,发觉楚裕言已将视线收回。
楚裕言接过帕子,一下一下擦拭着指尖染上的墨迹,“夜晚风寒,表妹早些回去。”
这是下了逐客令的意思了。
冯宣月深吸一口气,暗暗观察楚裕言面色,却未见半分不同寻常。她压下心底异样,微微一笑道:“那月儿就不叨扰了。”
冯宣月站起身,微微侧目,“冬临,走吧。”
冬临听到这一声,连忙将伞撑开。主仆二人走出一段距离,冯宣月似是想到什么,脚步一顿,“若是有朝一日镜滢妹妹和世子喜结连理,太子哥哥觉得如何?”
“你逾越了。”
冬临倒吸一口凉气,就在刚刚那一瞬,冯宣月染了豆蔻的指甲已陷入她的手背。冯宣月笑容有些难看,却依旧低声细语道:“是月儿失礼,不该妄议。”
楚裕言仍然看着她,那眼神清明得好似能把人的心思洞穿。
冯宣月受不住那视线,微微欠身,“月儿告退。”
离得远的人看不清,但冬临却能察觉到,向来端方持重的小姐,今日步伐有些狼狈。
凉亭内,清羽手里还拿着那盒烫手的糕点,“殿下,这点心怎么办?”
他头未抬,语气淡淡,“搁着。”
清羽心下了然。殿下向来不喜吃甜食,但若是直接扔了,又颇为不妥。最好的方式就是找个地方放着,等过两天不能吃了,无需楚裕言吩咐,下人自会将东西处理掉。
“属下明白。”
楚裕言起身。清羽回头看了眼桌面,杯中茶水应是凉透了。一旁的字帖墨迹已干,只是最后一笔格外突兀。虽不明显,但到底影响了这一幅笔正墨顺的字。
千镜滢到了寝殿时,天色已暗。今日雪下得大,地上又积着厚厚一层,车马难行。太后便留千镜滢在宫里过夜。
千镜滢原本想回绝,毕竟她在这儿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可瞧了瞧积雪厚度,只得作罢。
第二日是个晴天,一早出了太阳,冰雪有消融的趋势。千镜滢坐在梳妆镜前,正歪着脑袋将珍珠耳珰带上,余光瞥见一只油纸伞静静依在柜子旁。
她穿耳珰的手一顿。坏了,忘记还了。
千镜滢朝着屋外唤了一声,“朝颜。”
房门被推开,日光透了进来。朝颜迈着碎步上来。
千镜滢指了指角落,“这伞你代我...”她想到什么,手微微一顿,收了回来。
“算了,你随我一道把这伞还回去吧。雪化得差不多了,咱们还完伞回家。”
“是。”
朝颜应了一声,一晃一晃地跑去将地上的伞抱起来,包袱事先已收拾好,只待千镜滢说一句回家,她便拿来背在肩上。
等一切收拾妥帖,朝颜忽然想到什么,又递了个手炉给千镜滢。主仆二人便出门了。
楼阁亭榭,曲径小道,一片银装素裹。穿过月洞门,道路愈发宽敞。
映入眼帘的是朱漆木柱,雕花门楣。窗棂上的檀木暗纹缠护,窗上那层明黄色的云母纸好似也被冻住了一般。两侧的矮墙斜出几只腊梅,落了雪,暗香浮动。
树荫已尽,此处迎着日光,雪化时带起阵阵寒意。
主仆二人在暖阁前候着。
与外面的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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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不同,屋内烧着地暖,案边摆着一只精致的紫金香炉,细烟冉冉。
“殿下,定远侯府的小姐前来求见。”
楚裕言抬起目光,便见少女站在半化了的积雪里。不知是否是冻得,一张面靥泛红。
他目光迟疑一瞬,“请人进来。”
那小厮目光微怔,反应过来,拱手应“是”。
千镜滢进了暖阁,小厮上前将她手里的伞接过。
她步子一晃,伴随少女那张笑颜渐近,一股甜香不由分说得裹了上来。楚裕言还未来得及让人定住,千镜滢已坐到了他面前。
二人之间只隔了一张书案。
“我来还伞!昨日多谢太子哥哥。”
楚裕言拿着书卷的手一顿,却并未抬眼,“谢我什么?”
千镜滢眼睛弯弯:“明初哥哥走得慢,多一把伞好走多了。他这个人做事温吞吞的,我看了都着急。”
楚裕言未说话,空气凝固得有些尴尬。
千镜滢见讨了个没趣,悻悻止住了话头。余光一瞥,却见角落里放着一只精美的点心盒。千镜滢这才想起自己未用早膳。
“太子哥哥这里可有吃的?”
楚裕言似是早已习惯,并未抬头,“若要寻吃食,自去膳房。”
千镜滢指了指点心盒,“那个盒子里装着什么?可以吃吗?”
楚裕言抬起目光。
越过千镜滢的背影,清羽收到楚裕言眼神,连忙去把点心盒打开。千镜滢探了探脑袋,方知是栗子糕。
她飞快接过糕点,道了一声谢。又咬了一口,慢悠悠地走到楚裕言面前坐下。
她张了张口,似是还要说什么,突然被噎了一下。
楚裕言一抬头,便见千镜滢咀嚼得动作明显放慢了些,连带着表情都有点一言难尽。他看了清羽一眼,清羽蒙在原地。
“这糕点...”千镜滢换了个委婉的说法,“味道很特别。”
千镜滢怀疑厨子忘了放糖。而且这糕点不知道放多久了,吃起来又硬又粉。她原本还想着带一块给朝颜,这会彻底歇了心思了。
她看了眼手里的糕点,一时扔也不是,吃也不是。
清羽解释:“这糕点是昨日冯府二小姐带来的,大概是放久了。”
千镜滢面色微僵,将糕点放下,“不吃了。”
她拍了拍手,把手里的糕点渣拍干净。一抬眼却见有一块糕点屑落在楚裕言面前的书页上了。她做贼心虚,偷偷瞥了一眼楚裕言,眼疾手快准备将那枚糕点残骸捡走,不防楚裕言似是也注意到了那块地方,准备将它拂去。
千镜滢当即觉得手心一凉,待回过神,发觉自己竟抓住了楚裕言的手。
双目对视。
楚裕言:“。。。”他眼中染了些许寒意,“松手。”
千镜滢后知后觉,刚忙将手缩回。
楚裕言将书册拿起时,手背还残留着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丝丝缕缕,往骨头里钻。纸页上的文字也隔了一层似的,再也看不进去一点。
不该是这样的。
楚裕言终于将书册放下,一双眼睛定定看她,“你今日很闲?”
千镜滢摇摇头。其实是每天都很闲啦。毕竟她不似楚裕言,自小被当储君培养,课业考核,内外政事,一点都落不得。
她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却道:“不闲。太后娘娘邀我入宫伴戏,又是问什么珍珠塔,又是说什么青梅竹马。”千镜滢话音一顿,似是想到什么,又来了兴致,她靠近了些,“太子哥哥,你知道珍珠塔讲了什么吗?”
3. 公主
千镜滢眸光亮着,殷红的唇微动。似是急于得到答复,她支颐着脑袋,目光不闪不避,便这般盯着他。
他自认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像千镜滢这般的女子。
楚裕言看她不语。
千镜滢见他不说话,自顾自道:“我猜太子哥哥必然是不知道的。你向来不看这些闲书来着。”她突然没了分享的心思,只是将脑袋枕在手臂上,声音轻了些,“你说,我爹这次回来,那位是不是想收他的兵权?”
“朝堂上应该有很多人明里暗里想趁机上奏皇上,说定远侯有不臣之心吧。”
不管有没有。坐在那个位置上,只要进谗言的人多了,时间久了,皇帝总会信的。更何况眼下边境太平,定远侯也就暂时没了利用价值。
外部的矛盾解决完了,就要把矛头指向自己人了。
她话落,并不指望楚裕言会给她答复。他顶多会告诫两句,不得妄议君主之类的。却不防头顶传来声音,“没有。”
千镜滢目光一怔,抬眼看他。那双眸子依旧清明,平静。
明明猜到这必然是楚裕言的宽慰之词,可由楚裕言说出来,莫名的让人觉得心定了些。
她这颗心这些时日总是七上八下的。尤其是父亲自回来后身体大不如前,便是银发也添了好几缕。她时常会想,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她的家人在外为国征战,回来后还要处处受人猜忌,外边是安生了,回头养的都是那帮奸臣小人。
楚裕言和她说没有,那便没有好了。即使是自欺欺人。
四周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降真香气味,莫名让人觉得安心。千镜滢突然觉得眼皮子有些重,粉雕玉琢的面靥上,一双羽睫扇了扇,终于合上。
待楚裕言意识到四周变得安静,抬眸看去,少女呼吸已平稳。
楚裕言眉心微蹙。清羽见状要上前把人叫醒,却被楚裕言投来的眼神止住了动作。
千镜滢醒来时,香已燃尽,窗外的雪已化尽。这一觉睡的极其安稳。她抬起头,
饧涩着眼,大脑飞快反应自己身处何地。那头传来的声音让她打了个激灵。
“醒了。”
楚裕言注意到动静,并未抬眼。
“我睡着了?我睡了多久?”
“...你怎么不叫我?”
她刚睡醒,声音还有些软绵绵的。
楚裕言将手里的笔搁下,面色淡淡,“雪化了,你若是想赶在天黑前回去,就莫要再耽搁。”
“是了,我还没拜别太后。”千镜滢不敢再耽搁,连忙起身,怎知这一下不知是不是起的急了些,胃部传来一阵抽痛。她整个人蜷了回去,一只手及时撑住了书案。
楚裕言见千镜滢面色苍白不似作伪,“怎么了?”
千镜滢想着快点回去,摇了摇头。怎知刚走出一步,胃里被牵着刺痛,她终于没坚持住,蜷着身子蹲在地上。
“肚子疼。”
清羽收到楚裕言眼神,忙道:“小人去叫太医!”
千镜滢欲哭无泪,“劳烦...可否快些?”
楚裕言绕过书案,“如何了?”
“这么蹲着似是好些。”千镜滢似是想到什么,有气无力地抬起眸子:“这糕点...放多久了?”
她只吃了一口,怎得威力这般大?
“只一夜。”
楚裕言看着她,面色似是担忧。
他当时只想着让她能退远些,便由着她起身去拿糕点了。却不想会惹出这样的事来。
又过了一阵,楚裕言见千镜滢面色有异,问:“疼得厉害?”他话落觉得袖子一重。
千镜滢拽着他,“腿麻了...你能不能把我扶起来?”
楚裕言袖中的手微微一缩,盯着她看了半晌,也不知是做了怎样的思想斗争,他终于伸手拉住她手臂。
阁子里比外面温暖,千镜滢褪了厚重的狐裘。她的体温似是生来比旁人高些,肢体相触,隔着一层衣料,楚裕言逐渐意识到身体沾上的温度极为不讲理得昭示着这个少女的存在。
千镜滢借势半依在他臂上。楚裕言强行遏制住想要收回手的冲动,把人扶到椅上。
楚裕言身上有一股类似降真香的气味,闻着让人安心,就连连胃里那阵抽痛也安生了些。但千镜滢没敢得寸进尺,坐下去的一瞬间,她已松开了他的手。
另一边,朝颜受到消息,忙从偏殿赶来。一进屋,见千镜滢有气无力地倚在案上,当即吓得脸都白了,匆忙行了一礼,提着裙摆跑到千镜滢身侧,“小姐,您怎么样了?”
“应是吃坏...肚子,没事...”
身后传来兵荒马乱的脚步声,太医正要行礼,被楚裕言打断,“给她看看。”
太医见千镜滢面色苍白,连忙端着药箱上前给人诊脉。
过了半晌,太医拱手道:“殿下不必担心,千府小姐应是未用早饭,又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加上天寒受凉所致。待服了药休息一晚,应当无碍。”
千镜滢正垂死挣扎,听到这一声忙道:“不用休息一晚,我喝了药应该就没事了。”
楚裕言看她一眼,对清羽道:“叫绾明过来。”
胃抽痛得厉害,千镜滢声音虚弱,但还没失了神智,“唤公主做什么?”
楚裕言难得解释,“你身体不适,休息一晚再走,今夜暂时到她那里去。”
千镜滢没想到自己不过吃了块糕点惊动了这么多人,羞愧的不行。
又过一阵,只听一阵环佩铿锵。
那是一名少女,绾着金丝攒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祥云璎珞圈,身上穿着落花流水锦窄褙袄,莲袂翩跹,羽衣飘舞。
“皇兄。阿滢如何了?”
楚裕言让开位置,楚绾明加快了步子上前,“阿滢你怎么样?还能走吗?”
千镜滢摇了摇头,“好多了。”
楚绾明对楚裕言道:“那皇妹便先把阿滢暂时接到皇妹那里去。”
楚裕言微微颔首,“去吧。”
千镜滢喝了药便躺在床榻上,中间用了些粥点。
楚绾明道:“你放心,我刚刚派人带了消息给定远侯,你只管安心在我这里住下。”
千镜滢这会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这个人一顿折腾,还有些有气无力,“劳烦殿下。”
“说什么呢。”楚绾明眉头一蹙:“你我之间何必见外。再说你此次入宫匆忙,若不是生了变故,你我这回都没能来得及见一面。”
千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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滢支起身子,做了个鬼脸,“殿下若是想我作伴,让人传一声,我哪有不从的道理。”
楚绾明“嘁”了一声,“对了,我没问你,怎会好端端吃坏了肚子?”
尴尬的回忆上涌,千镜滢眼珠子转了转,准备糊弄过去,“说来话长。”
楚绾明哪里会不知道她?当即笑骂道:“你休想糊弄过去,快说!”
千镜滢自知逃不过,只得把事情原委告知。
“不过太医说,也有可能是着凉。”
楚绾明听完简直哭笑不得。“你这也真是无妄之灾。”
她话落似是想到什么,敛了笑意,“本宫记得皇兄不爱吃甜的,那糕点指不定是谁送来的,让本宫猜猜。”
“是冯宣月吧。”
千镜滢心道原来如此,“是了,我说那糕点跟没放糖似的。”
楚绾明在心里冷笑。她不喜欢冯宣月,尤不喜欢她缠着皇兄。人的讨厌有时是没由来的,或许从她见到她第一面起就注定了。
如今更是不喜!
她不想再提,跳开话题,“你好不容易入宫来一趟,不如就多留几天再回去,如何?”
“如何”这两个字,若是放在三年前,是不会从公主口中说出来的。她要什么,便会直接说,旁人万没有不敢从的道理。
后来千镜滢入宫做伴读,有一次千镜滢伤了手,楚绾明偏要千镜滢打鞭给她看。千镜滢说手上受伤,怕是不行。她只当是托辞,并不买账。
千镜滢只得打给她看,一炷香下来,等楚绾明拿回满是血的鞭子,这才意识到千镜滢是真的受伤了。
等她想说点什么,千镜滢已告退离开。那是头一次,楚绾明想让人站住,却没了底气。那时楚绾明是真的喜欢她。在那么多伴读里,千镜滢是最合她眼缘的。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楚绾明都没再见到她。终于有一天,楚绾明终于受不了了,亲自去找千镜滢。那天千镜滢和她说:“殿下并不是想要一个朋友,只是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猫小狗。若是人人都违背心意对您阿谀奉承,您真的高兴吗?”
楚绾明愣住了。
那时这辈子第一次和人道歉。她必须承认,这些话除了千镜滢,绝无第二个人会和她说。千镜滢的存在,其实无形中改变了她很多。
千镜滢想了想,横竖回府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挽住楚绾明的手,“遵命啦。”
*
屋内点了檀香。太后半倚在铺了皮毛的矮榻上,缓缓睁开眼。
“哀家知道,昨日的事叫你来准没错,你自小便机灵。”
冯宣月替太后揉着肩,闻言微微一笑,“皇祖母莫要取笑月儿。”
“只是哀家瞧着那二人,倒像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冯宣月道:“镜滢妹妹和世子自幼青梅竹马,这份情谊旁人可比不得。皇祖母若是有心撮合,哪有不成的道理。镜滢妹妹虽未明说,可若是真要赐婚,想来也是愿意的。”
这话说到太后心坎上去了,她叹了一口气,笑着颔首,“你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无缘无故的,贸然赐婚,该找什么理由呢?”
冯宣月美目流转:“月儿倒是有一计。”
太后动作一顿,“说说看。”
4. 抄书
“过几日便是元宵了,届时这二人也会在场...”冯宣月附到太后耳边,压低了声音,“您只需...”
太后眉心蹙起,摇摇头,“不可。此事若是弄不好...”
“皇祖母。”冯宣月婉言道:“眼下正差个由头。您放心,只需加强守卫便是。就算出了事,也查不出什么。可若是错过这个机会,只怕就难了。”
太后凝了神色,“此刻容哀家再想想。”
“对了。”太后似是想到什么,朝翠微道:“哀家听说,那位定远侯府家的小姐今早去太子那了?”
“回太后,是的。说是去还伞...”
太后眼底露出些许不悦,将她话头截断,“还伞便还伞,找人递一下便是,好端端的闯到暖阁里去做什么?”
冯宣月眼底发凉。满京城的贵女,便也只有千镜滢会不由分说的往那头闯,百般纠缠,毫无礼仪廉耻可言。
她压下心中翻搅的恨意,笑得有些难看,“这...也实在于理不合...”
太后冷笑一声。她对千镜滢早些年的“事迹”也略有耳闻。她对这位定远侯府的小姐映像实在不算太好。
“她眼下在哪里?”
“回太后,似是在公主殿下那。”
一会去找太子,一会又去找公主。
太后面露不悦,“她这是把宫里当自己家了。”
翠微道:“是千家小姐早晨在太子那呆到一半,肚子突然疼起来。太医说许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需休息一晚。公主便把人接到自己那里去了。”
冯宣月不知怎得心头一跳,“不干净的东西?”
“好像是...在太子殿下那吃了块糕点,那糕点不知何人所赠...”
“皇祖母。”冯宣月面色青白交错,剪断了话,“月儿忽然想起有事,先告退了。”
太后不知冯宣月心思,只微微颔首,“你去吧。有空便多来哀家这儿走动走动,莫要同你表兄一般。”
冯宣月娓娓道:“月儿记下了。”
第二日是个晴天,风日暄霁。
午间阳光落下,御花园如同被一层薄被包裹着,夹着些许暖意。
这宫里有十四景。其中一景曰幽径生花。脚下的径是由青转铺设,粉色的山茶花沐浴在日光下。花丛里的雪还未化尽,铺了层碎玉似的。
昨日林冠清得知千镜滢的事,着急的不行,恰好今日公主邀他入宫。所幸到时,千镜滢已大好了,又恢复回活蹦乱跳的样子,几个人便跑来御花园晒太阳,品茶吃点心。
千镜滢一转头,却见林冠清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虽不明显,但眼睛已有些睁不开。
千镜滢道:“坐着都要睡着了,我们来玩游戏吧。”
楚绾明立即来了兴趣,“蒙眼抓人,玩不玩?”
千镜滢自然乐意,她拿胳膊肘撞了撞一旁不做声的林冠清。
“玩不玩?”
林冠清回眸看她,微微一笑,“玩。”
“来!”
说干就干。千镜滢利落地将缠在辫子间的发带解开,两绺细辫跟着散下,微微卷曲,如春日新抽的藤蔓,说不出的娇俏灵动。
午间的风穿过日光,缠动瑾紫色的发带,蝴蝶结振翅欲飞。
三人划了范围。在园子里穿梭,鸟语花香间,时有击掌声传来。
纵使是视线受阻,但千镜滢依旧行动如常,步伐灵活轻盈,裙摆摇曳。如果不是相信千镜滢在这方面的人品,楚绾明简直要怀疑这人是不是偷看了。
然事实是,在宫里伴读三年,这个地方她闭着眼睛都能走了。时间一长,她甚至能通过轻重缓急,分别出击掌声是从谁那儿发出来的。
林冠清步子慢,千镜滢就逮着他追。击掌声越离越近,千镜滢数着步子,约莫再前面是花丛。许是眼看就要逼近了,那头的人屏住了呼吸,不再出声。
游戏开始前千镜滢粗略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她忽然想起不远处应是有一块石子。可千镜滢装作不知,继续往前。那头果真没忍住,急忙出声提醒:“阿滢小心!”
这一下可真把林冠清所在的位置暴露无遗了。
千镜滢勾了勾唇角,如猫捉老鼠般,跨过那只石子往前一扑,撞到一人身上,她拽住了一双手臂。
“抓到了!”千镜滢目光一亮,面上透着几分自得,她拉长了调子,“清~哥~哥,你总是这么温吞吞的,每次都给我抓到,什么时候机灵一回?”
她话落,发觉四周一片死寂。
一股降真香隔绝了花香,清凌凌地裹了上来。千镜滢心里一咯噔,脑海中陡然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她当即退后两步,将发带摘下。
这一抬头,却见一人低头看着自己,目光冰冷一片。
一股寒意顺着后背窜了上来,千镜滢心狠狠往下一沉。
完了!
她偷偷瞥了一眼边上,另外二人显然没料到这一出,亦是呆若木鸡。四周已跪倒一片。
“皇兄。”楚绾明反应得快,她刚才见形势不对,跑到千镜滢身后,眼下从袖子里探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千镜滢的后腰。
千镜滢被戳中了敏感点,面色狰狞了一下,趁着楚裕言没发现,赶紧低下头,“民女见过太子殿下。”
林冠清同时行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楚裕言深深看了一眼二人。
楚绾明见状连忙解释,“是皇妹在宫里呆着无聊,今日阿滢也在,想着许久未见,就邀世子一道进宫,让这二人陪陪皇妹。刚刚阿滢蒙着眼睛,不知是皇兄,这才失了礼,还望皇兄莫要怪罪。”
千镜滢也道:“还望太子殿下莫要和民女一般见识。”
楚裕言未理她,不轻不重地睇了楚绾明一眼,“你课业完成的如何了?”
楚绾明面色大变。前几日除夕,皇帝席间抽她课业。楚绾明快两个月没摸过书本了,结果可想而知。皇帝当即沉了脸色,要她回去后把《世说新语》抄三遍,顺便把字也好好练练。
楚绾明面色当即就白了。整本书大几万字,抄三遍,那得抄到什么时候去?
最后还是楚裕言出言替她说话,最后皇帝才决定让她把前十三篇背下来。
估计是因为皇帝龙威犹存,回去头几天,她背的还算积极。可如今都过了七八天,这件事早被她抛到脑后了。
她心虚一笑,“还有几篇...”
说来也怪,她的这位皇兄对她说话,有时竟要比皇帝还有用几分。
“既然无聊,那便背与孤听。”
他面色冰冷,可声音依旧是淡淡的,不见多少起伏。
楚绾明心底一沉,面色如丧考妣。
千镜滢张了张口,正想找理由救她,却被楚裕言轻飘飘地扫了一眼,“你一并过来。”
千镜滢:“。。。”
早知道今日有次一劫,就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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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了。
面前锦袍一掠,楚裕言已越过二人离去。千镜滢偷偷看了一眼楚绾明,却见对方眼底那股哀丧已被一股说不出是幸灾乐祸还是同情的眼神取代了。
欸!
千镜滢扭头不看她,朝林冠清做了个口型:你先走。
千镜滢做完动作,忽觉后颈有些发凉,一回头果真见楚裕言停住了步子,他微微侧目,语气似是又寒了几分,“有什么问题吗?”
二人忙不迭摇头,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三人入了文渊阁。殿门打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阴凉之气。千镜滢在御花园跑得热,本就凉了半截的心这会彻底凄凉了。
二人接过清羽递来的书,规规矩矩到桌前坐好。
楚裕言在另一边坐下,“给你们一炷香时间温习,若是背不出来,今日便把第一篇前二十七则抄下来。”
楚绾明笑容微僵,那必然是背不下来的。自己背了多少,她心底门儿清。
千镜滢觉得这里边有些冷,试探性的问:“我也要抄吗?”
楚裕言睇她一眼,未说话。但答案显而易见。
我为什么也要抄?
千镜滢动了动唇,到底没胆大包天真的把话问出来。
那很完蛋了。千镜滢心想。
公主前些日子看过,好歹能背出一些。她若是要抄,便得从头开始了。她翻了翻手里厚厚的书册,发觉这二十七则还真不少。
空荡死寂的大殿,偶尔传来一两声纸页翻动,哗啦作响。
楚绾明磕磕绊绊背完了前十则,又抄了后十七则。
等千镜滢余光一瞥,眼睛数着纸页,最后意识到她快要抄完了,用口型道:“第几遍了。”
楚绾明看她:十七。
千镜滢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袖子。双目对视。她用眼神道:“你不许走。”
楚绾明缓缓朝她露出一抹奇异的微笑。千镜滢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面前裙摆飞快一掠。
千镜滢面色微变,刚发出一个音,忽觉脊背一凉,一回头便见那边一道视线冷冷看了过来。她缩了缩脖子,赶忙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嚼了个稀巴烂。等回过神,便见楚绾明已大步出了殿门,只留了抹日光下的背影给她。
千镜滢垂下脑袋,笔下的字好像没了骨头般。
她手写得酸痛,尤其是楚绾明一走,便更觉得坐不住。偌大的一个藏书阁,安静的不似有活人气。
千镜滢手指冻得僵硬,偷偷往那头瞄了一眼,却发现楚裕言依旧沉心静气地端坐在那里,和刚开始并无分别。
她却没什么“见善则迁”的心思,反而更觉得如坐针毡。
但不得不承认,楚裕言的样貌是极为出挑的。风骨峭然,眉如远岫。便是执卷的那双手,单独拎出来,亦是指节修长,骨节分明。那是一双抚琴的手。
千镜滢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楚裕言时,遥遥隔着花窗。那时楚裕言还未及冠,乌发如墨,面若皓月,仙姿玉质。那时她还不知他身份,便下意识跟着他,无关男女之情,只是被容貌吸引。
千镜滢笔尖一转,落在纸上的墨水已变了走向。
她一边下笔,一边把视线往楚裕言那边瞟。只是她实在没怎么作过画,一会儿脸方了,一会儿眉毛歪了。她只得手忙脚乱开始修,最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忘了旁边还有人。嘴角弧度渐深。
等她回过神来,发觉头顶一凉。
5. 画像
千镜滢拿笔的动作僵了一瞬,有些僵硬地扭过脖子,发觉楚裕言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身后了。一双幽深的眸子定定看着自己。
千镜滢吓得三魂飞了七魄,一把抓起那幅完成了一半的画纸,包馄饨似的团在手心。
“你在做什么?”
千镜滢装傻似的一笑,她赌自己大半只身子遮着,楚裕言根本没看清。
“没做什么呀...抄书呢。”
他嗓音低沉,霎是好听,却莫名发寒,“拿出来。”
千镜滢面上笑容发僵,把手心的纸团往袖子里蹭。
楚裕言不说话,一时没人敢开口。殿内死寂,那点“细簌”声被放大无数倍。
头顶的视线沉沉压在自己身上。
千镜滢终于咬紧牙关,抱着交完就死的决心,把手里的纸团双手递了过去。
不怪楚绾明一碰到楚裕言就老实了,她也老实了。
楚裕言伸手去拿千镜滢手心里的纸团。怎知就在他手指触到纸团的一瞬间,千镜滢突然反悔了,她猛地一拽纸团,连带着楚裕言的手也一并抓住。二人僵持,一时进退不得。
楚裕言睇了眼千镜滢,便见她缩了缩脖子。拽着自己手指的力道跟着一松。
纸团被摊开,大致可看出上面画的是一个人。上好的澄心堂纸给揉皱了,墨迹未干,全都糊在了人脸上,实在惨不忍睹。千镜滢画工其实不算差,只是画风别出一格,头大身小,五官也跟着放大了。不符合时人对丹青的审美标准。
画上的人手里执着书卷,头顶的发冠极具标志性。站在一旁的清羽根本无需细看,只需瞥一眼,便知道那上面画的是谁了。
他面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强行憋住了笑。
楚裕言指尖还残留着适才千镜滢抓住他手残留下的温度,他问:“你在画孤,为何?”
千镜滢小声:“爱美之心,情不自禁?”
“什么?”
“太子殿下玉质天成,仙风玉骨,民女被您吸引,是以不由自主地想要作画。”
“噗。”清羽那张几近扭曲的脸,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感觉到了解脱。可只一瞬,下一秒旁边一道视线朝他看了一眼。清羽心里一凉,立马低下头去。
楚裕言目光难得有些冰冷,“你书抄完了?”
千镜滢弱弱得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还有一点点。”
“你既静不下心,就让清羽看着你抄。”
千镜滢手明显一顿,悻悻收回,“知道了。”
后面几页纸,有清羽在后面看着,千镜滢明显安生了许多。加上先前被那么一吓,她这会四肢还有些发软。
她庆幸不是楚裕言亲眼盯着,不过楚裕言也没那么闲。她又不是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她约摸着差不多了,开始偷偷往抄的书里“注水”。可抄了一会,方发觉肚子有些饿了。她悄悄往窗外瞄了一眼,这才意识到外面已经没有多少日光透进来了。
手里的书起码还有十页,照这个速度磨下去,她饿死也抄不完。
她忽然想起袖子里还揣了一块核桃酥。许是胃里空空,她光是一想,好似已经闻到了核桃酥的香气。
千镜滢不动声色的瞥了一眼清羽,确定对方正盯着地板走神后,她身子悄悄往桌案处倾了些,把手里动作遮了个严实。待掰下了一小块核桃酥,她往身后又是一瞥,紧接着做了个打哈欠的动作,与此同时那小半块核桃酥已被送进了她嘴里。
清羽:“。。。”
大小姐,他只是走神,不是瞎了。
千镜滢做贼心虚,又不放心地看了清羽一眼,这才发现对方不知何时起就一直看着自己,瞧着有些欲言又止。
清羽不是楚裕言,要说什么做什么,光看他表情就能清清楚楚。
千镜滢心里一咯噔,心知他必是要打小报告了,赶忙双手合十,做了个哀求的动作。又从袖子里掰了大半块核桃酥偷偷塞进清羽手里。
清羽不敢接,一时左右为难。
下一秒后面冷冷飘来声音,“过来。”
千镜滢心里凉透了,趁着背对着身后,她将手里还剩下的半块核桃酥猛地塞进了嘴里。真要死也不能做饿死鬼!她做完一切扭回身子,低头,一张,一张,把桌上的东西叠好,又挪到了楚裕言面前。
楚裕言终于把手里书册放下,“抄完了么?”
千镜滢点头。
“拿与孤看。”
千镜滢双手把抄好的纸张递给他。那么多页,偷工减料漏一点,她赌楚裕言看不出来。
趁着楚裕言检查的功夫,千镜滢一点一点动着腮帮子,准备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下一秒,楚裕言翻纸的手一顿。千镜滢一颗心霎时提到了嗓心眼,嘴巴里的东西下意识被她往下一咽。
这一下可要命了,千镜滢被噎了个半死,喉咙亦是火辣辣得疼。电光火石间她只得抓住手边的茶盏,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往下一灌。
待清羽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他同情地看了千镜滢一眼,退远了些。
千镜滢鬼门关走了一遭。等茶水灌下,她拍了拍胸口,好受了些。一低头却见楚裕言定定看着自己,眸里晦暗不明。
她打了个磕绊,“怎...怎么了...”
她跟着楚裕言,把视线落到手里的茶盏上。脑中电光一闪,她猛然意识到什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注意...我给你洗干净。”
楚裕言将那几张纸放到千镜滢面前,眼底一点笑意也无,“你今日便在这里,把缺漏的地方补上。不要再让孤一个一个去找。”
这是最后的通牒。
千镜滢心知闯祸,低着头,指尖发凉。她将杯盏小心端回到书案上,规规矩矩在楚裕言对面坐下,又拿起笔,虚虚戳了戳砚台,小心试探:“我可以用吗?”
楚裕言睇了她一眼,看向清羽。清羽明白楚裕言意思,把那只砚台端到千镜滢手边。
天色终于昏暗下来。千镜滢停了笔,垂头等楚裕言开口。
这一次她不仅把缺漏的地方补上,便连字迹也工工整整。
“抄好了?”
千镜滢点头。楚裕言伸手,她连忙将写好的纸递到楚裕言手里。
这一回楚裕言只过了一眼,视线再度落回到千镜滢身上。
“你有话要说?”
千镜滢怔了一下,摇了摇头。
楚裕言见她不愿说,并不硬逼,“你可以走了。”
千镜滢却没有想象中如蒙大赦的感觉。她暗暗观察了一眼楚裕言面色,却见对方面色淡淡,依旧看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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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怒。
“你生气了吗?”
她觉得这句话如果得不到答案,自己今日就算回去,大概也睡不着了。
楚裕言抬头看她,“你觉得呢?”
千镜滢垂了垂眸子,难得规矩地行了一礼,“今日之事,是民女有错,还望殿下恕罪。”
她这一礼规矩,标准,这一回便是太后在场,也难以挑出错来。
“知道了,你回去吧。”
千镜滢偷偷看他。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不怪罪的意思吗?
她站在原地,未出声。
楚裕言见她不动,“你还有话要说?”
千镜滢迟疑出声:“殿下今日为何罚我?我...民女不是置疑,只是好奇。”
她话出口就有些后悔了。但说出去的话已经收不回去。
她这人便是如此,旁人稍给她几分颜色,她便把先前的事都忘了。
冲撞太子,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只要那头有心治罪,都是她的错。可映像里楚裕言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今日确实是她蒙着眼睛没看到。
楚裕言难得静默了一瞬。他为何罚她?
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一瞬间他竟有些生气,却不知道自己为何生气。
千镜滢见他不说话,心里异样更重,却听那头道:“你既常伴公主,便应时刻注意言行,而非带着她,不顾宫规,肆意玩闹。”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
千镜滢垂了垂眸子,“是。”
“还有疑问?”
千镜滢摇了摇头,行礼:“民女告退。”
出了殿门,四周那股压抑随风而散。千镜滢才终于活了过来。晚间的风有些凉,千镜滢打了个寒战,后背泛起的冷意才让她意识到自己适才出了汗。她又向前走了两步,便见不远处宫灯摇曳,朝颜朝自己跑来。
“小姐,您没事吧?”
千镜滢接过朝颜递来的暖炉,声音闷闷的,“没事。我们回家吧。”
晚些的时候,千镜滢告别了公主,又辞别太后。车马驶出宫门,没入夜幕中。
车马摇晃,千镜滢翻了两页话本,心绪早已飘散出去。
她来宫这一趟,实在不算顺畅。甚至说得上倒霉。
虽然原先楚裕言已经和她解释过,但千镜滢莫名觉得,这一次楚裕言真的生气了。
可是为什么呢?
只是因为她带坏了公主?可她当伴读那几年,这些事也没少干啊。
算了!
千镜滢咬了块点心。想不出来便不想了,以后避开些便是。
“小姐!”这声音细听透着几分欣喜,“咱们快到了!”
“哗啦”一声,车帘被掀开。千镜滢往外一看,果真见不远处坐着一座府邸,檐下几只灯笼静静摇曳着。
马车缓缓停下,千镜滢跳下马车。府中留了门,管家见着来人,面色一喜,伸了伸脖子,“老爷!夫人!小姐回来了!”
“阿滢。”
一女子阔步朝这边走来。这女子瞧着四十出头,头上绾着珊瑚八宝掛珠钗,带着紫貂昭君套,上着绫锦云纹袄,下着竹叶鼠皮裙。外套翡翠错花刻丝披风。
她步子迈的大,却极稳当,端的是巾帼不让须眉之势。
千镜滢眉眼弯弯,“娘!”
6. 灯会 端正整饬
关元英上来握住千镜滢的手,“冻坏了吧?肚子还疼吗?”
冷风裹过后颈,千镜滢打了个寒战,目光却亮亮的,“冷。”
这宫里的都是豺狼虎豹,时时要提着个心眼,还是自己家来得自在。
“我饿了。”
关元英揽着千镜滢往里走:“厨房有面条。”
“阿父呢?”千镜滢话音刚落,便见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站在灯下。除了千门山还能是谁?
他见母女走近,面上露出笑来,“怎么样,此次入宫可还顺利?”
千镜滢撇撇嘴,“别提了。”
关元英和千门山交换了一下眼神,关元英道:“娘先前听宫里来人说,你此次在宫里吃坏了肚子,是怎么回事?”
千镜滢简单的把事情解释了一下,自动避开了后来被罚抄书的事。
关元英听完简直哭笑不得,“你呀你。”
千门山咳了一下,问:“阿滢,此次太后可有说什么?”
“无非就是看戏,这儿风大,咱们进屋说吧。”
厨房烛火通明,千镜滢一边吸着鼻子,一边大口吃着面条。关元英亲自下厨,煎了个鸡蛋给她。关门山坐在灶台后烧柴,时不时把手靠近灶膛取暖。
夫妻二人常年在边境,风餐露宿,不大需要下人照顾。当年边境战事紧迫,两人一走,千镜滢就被送进宫里了。府中空旷,下人并不多。也就如今,才有了些烟火气。
眨眼碗里的面条见了底。千镜滢端起碗,连汤底都喝得一干二净。关元英性子直,看到这一幕当场就炸了,“这宫里杀千刀的不给人吃饭。这帮人想干啥?!”
千镜滢被这话吓了一跳。关门山也道:“夫人,慎言啊。”
“阿滢,你实话和阿父说,太后是不是有意,想撮合你和平清王家那小子?”
千镜滢不防这一下,被最后一口呛住,自己先咳了个半死。关元英连忙上前拍着千镜滢的背帮她顺气,一边扭过头怒骂:“有什么话不能等阿滢吃完了再说吗?”
千镜滢缓过气,有气无力,“阿父都知道了?”
“果然如此。”关元英冷了脸。
千门山背着光,看不清面色。唯独一双眼神,透着锐利。
“阿滢,你若是不想嫁,谁也逼不了你。”
千门山站起身,朝这边走来。他背着光,阴影投在地上,那是一身铜筋铁骨。
“你阿娘说的不错,我千家为朝廷卖了这么多年的命,以往种种我千门山都可以装作不知道,没听见。可若是到头来我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我还有何脸面为人父母?你若是不想嫁,阿父绝不会让你做自己不愿意的事。”
千镜滢目光一动,鼻子有些发酸,“阿父,阿娘,呜呜呜。你们最好了。”
可如今定远侯府已处在风口浪尖上。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她亦不愿让家人置身险境。
午后日光透过窗牖,在地砖上投下一旋白晕。
“舅母,月儿听说您这些日子头疼又犯了,来看看您。”
皇后坐在榻上,笑着摆了摆手,“老毛病了。”
冯宣月已娴熟地走到皇后身侧,“月儿为您揉揉吧。”
皇后微微颔首,阖上了眼,“你有心了。你这手艺也不知是哪学的,每次头疼,你替本宫揉这么两下,竟比太医开得方子都好用。”
冯宣月心下一喜,双颊生晕,“舅母就莫要打趣月儿了。早些年父亲头疼,阿月便和家乡的一位老大夫学了几招。能有用,月儿心底便高兴了。”
“你是个孝顺的孩子,让人省心。”
“过几日上元节,宫里要举办灯宴,你替舅母操持着些。本宫信你,你有这个能力。”
这是一个显示自身的好机会。冯宣月又怎会不明白?
“月儿明白,您放心。”
皇后点了点头,“你与太子自小亲近,如今大了,倒许久没听你提起,最近可曾到太子那走动?”
冯宣月垂下头,“月儿自是希望能够多走动,只是许是殿下公务繁忙,月儿有时也猜不出殿下的心思。又恐打搅到殿下。”
她不必多说,皇后也能明白。
“你二人是本宫看着长大的。既然是灯会,届时太子也会在场。若是可以,你二人便趁着这个机会,联系联系感情也好。”
“你的心思本宫明白。他那边,本宫也会旁敲侧击一下。”
冯宣月红着脸点了点头。
“行了。”皇后微微一笑,“你也别在本宫这儿拘着了,早早筹备起来。”
“是。”冯宣月行礼,“舅母注意身体,月儿改日再来看您。”
“去吧。”
*
千镜滢回了府,每日吃饭睡觉看话本,日子好不惬意。眨眼又过两日,元宵将至,宫里送了文书过来,邀世家贵女入宫赏灯。
一大早,楚绾明也派人送了不少衣裳首饰给她。
正月十五,上元灯会。灯游万里,霓漫千衢。
这会天还未完全暗下来。楚绾明挽着千镜滢的手臂,“本宫就知道,这衣裳衬你,果然好看。”
千镜滢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的交领短袄,瑾紫色的镂金圆领比甲,下着桃粉色的撒花马面裙。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蝴蝶珮。
千镜滢似是想到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来,递给楚绾明。
“这是什么?”
千镜滢眨眨眼睛:“打开看看。”
盖子打开,露出一块质地极佳的玉石来。那是一块狐狸状的玉石,用金线穿成了一块玉佩,莹透细腻。
“礼尚往来。这狐狸的图纸是我自己画的,公主喜欢吗?”
“难怪。”楚绾明将那枚玉佩拿在手里端详,“本宫看到这狐狸,便觉得眼熟。果真是画如其人。你帮本宫带上吧!”
“遵命。”
楚绾明身着正红色的宫装,腰间缀着珠串,莹白的玉佩完美的中和了那抹艳色。
她看了一眼新得的玉佩,步伐轻盈了些,显然是极为满意。
下一秒,一阵暗香浮动。千镜滢如有所感地转过头,便见冯宣月被一堆世家女簇拥着朝这边走来。
来人见到楚绾明,齐声:“见过公主殿下,公主金安。”
楚绾明虽不喜冯宣月,但也得叫冯宣月的母亲一声姑姑。表面功夫还是得做。她微微点了点头,随后挽着千镜滢略过了这群人。
冯宣月背着光线,面色晦暗。手被袖子掩着,指甲已陷入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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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
众人没注意到她,反倒是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离开的千镜滢。
待人走远了,一少女走到冯宣月身侧,“那就是千府的那位小姐?瞧着像模像样的,行事竟那般不修边幅。”
冯宣月压下眸底的厉色,转而微微一笑,“大概是侯爷夫人常年在外,无人管教,说来也情有可原。”
“呵。”杨袖宁冷笑,眼底的讥讽就快要溢出来,“我倒是听说,她前些日子带着公主在御花园玩闹,结果往太子身上撞。这般想想,她倒一直都是这么个德行。纵使定远侯不在,她早些年入宫做伴读,该教的礼仪一样不少。难道她比人天生蠢笨些,还是自己不知羞耻,纠缠太子?”
杨袖宁的父亲在户部办事,她巴结冯宣月惯了,许多东西也有所耳闻。
冯宣月眼神透着冷厉,直到掌心刺痛传来。她深吸一口气,露出笑来,“算了,这些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只是怕闹了笑话。但愿此次侯爷夫人回来,能多管教些。”
先前出声的少女也道:“是了。何必为这种人计较,龙灯要升了,咱们快些赶过去吧。”
每年宫中灯会,天水湖中央有只巨型的龙灯。参宴者需到天水湖边,静待龙灯点起的一瞬,苍龙出水,自湖下游升。
千镜滢与楚绾明走到天水湖边,感觉有人似是唤了她一声。她若有所感地转过头,便见一人窄袖宽袍,穿着湖蓝的长袍,手里拿着一只兔子灯,瞧着有些格格不入。
楚绾明也注意到他,“那不是林明初吗?”
林冠清离了人群,朝这边走来。
“臣见过公主殿下。”
“免礼免礼。”楚绾明也注意到林冠清手里的兔子灯。那灯笼用丝绸糊面,两只兔眼睛是用红宝石镶嵌的。兔子四周还用永生花围了一圈,精致极了。
“你这灯倒是可爱,哪儿来的?”
林冠清耳根微红,“臣去年在集市上见到这个样式的花灯,觉得好看,今年想起,便找匠人做了一个,想着送给阿滢妹妹。还望阿滢妹妹不要嫌弃。”
“好啊你,厚此薄彼。”
千镜滢笑道:“公主若是喜欢,我不如借花献佛。”
楚绾明却不甚稀罕,“宫里什么样式的花灯没有?这灯本是送你的,我又怎好夺人所爱。”她戏谑地看了林冠清一眼,“何况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灯怕不是重点吧?”
林冠清早已飞红了脸,他偷偷看了一眼千镜滢,问:“阿滢妹妹喜欢吗?”
千镜滢提着那灯,眸中似有光华跃动,她弯了眉眼,“这灯很好看,谢谢清哥哥。”
林冠清心跳得快极了,说话都有些结巴,“妹妹...喜欢便好。”
华灯之上,阁楼内,一人身着锦袍,静坐窗边,湖边一切已尽收眼底。
少女没心没肺的笑颜,林冠清局促地抓着衣角的手,还有那只俗艳浮夸的花灯。
楚裕言收回视线。笔尖落在纸上,一笔一划,端正整饬到不似人写出来的,甚至到了僵滞怪异的地步。
灯下。
千镜滢晃了晃手,杆子上的兔子也跟着跳,灵动极了。
林冠清突然想到什么,关心道:“阿滢,那日太子殿下让你们过去,可有责罚你?”
7. 打脸
千镜滢叹了一声,“别提了。手没给我抄断。”
她看了一眼四周,小声地把事情讲了一遍。
楚绾明听罢先是皱眉,最后不知是哪一句戳中了她的笑点,她别过脑袋,肩膀微微耸动。
林冠清道:“妹妹受委屈了。要说起来,此事我也有...”
他话未说完,便听一声嘶鸣,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束光球直冲九霄,紧接着伴随一声爆鸣,烟火绽开,流光自天边倾泻而下。
原本嘈杂的天水湖畔霎时变得寂静无声。
众人抬头,便见一女子身着明黄色的华服,雍容华贵,端坐在台上,“今岁良辰,华灯初上,值此元宵佳节,四海同庆。本宫深感欣喜,特主持此灯会,愿诸位同享欢愉。”
“谢娘娘恩泽,愿国运昌隆,娘娘万安!”
皇后招了招手,侍女上前。
皇后留意着台下动静,“怎么回事?今年点灯的人还没来吗?”
下一秒,一宫娥跑上前,在得到皇后许可后,她附身到皇后耳边,“娘娘,不好了。往年点灯的那名老太监路上崴了脚,怕是点不了了。”
皇后皱了皱眉,“替他的人如今在何处?”
“怕是还在路上。”
“这样不行,误了时辰,乃是大忌。看看在场有没有人能顶上。”
冯宣月离得近,听罢盈盈上前:“娘娘,若是要找人替,民女倒是有一人选。”
“谁?”
“定远侯府小姐。”
皇后看着冯宣月,眼底似有不赞同。冯宣月微微一笑,“娘娘听民女解释。年前定远侯班师回朝,外乱平定,本是大功一件,若是能让侯爷之女点着龙灯,可展示天家荣恩,此为其一。且阿滢妹妹自小练武,身手敏捷,可担此任。”
皇后垂着目光,似是在思考冯宣月的话。眼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点灯之事已不能再拖。她微微叹了口气,遣人去请千镜滢上来。
千镜滢得知皇后叫她,还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去了。
皇后年近四十,一张脸却保养的极佳。那么华重的凤冠压在她头上,不显俗,只显庄重。举手投足不许不急,尽显气势。
千镜滢行礼,“民女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皇后道:“本宫唤你来,是有一件事想要交给你。”
千镜滢第一反应不是好奇,而是警惕,她道:“娘娘请说。”
“定远侯爷此次立下赫赫战功,我大晟百姓能安居乐业,今日能安安稳稳的举办灯宴,离不开侯爷在外领兵作战。”
“娘娘言重了。”
皇后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接着道:“本宫有意,让你来点今年的龙灯,你可愿意?”
千镜滢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警惕。她垂下眸子,“承蒙娘娘信任民女,只是民女粗笨,恐难担此重任。”
“你!”皇后面色微变,杯盏被搁在桌上,发出撞击一声。
冯宣月笑着出声:“妹妹莫要谦虚,今日娘娘希望灯由你来点,也是天家对定远侯府的信任。还是说,妹妹觉得自己担不起这份信任?”
她话落,便觉对面一道视线冷冷地扫了过来,那眼神看得她脊背不由得有些发直。待反应过来,便只剩恼怒。
千镜滢已回过视线,“民女遵命。”
看这架势,皇后今日是铁了心要她点那龙灯。若是她再推辞,反而把皇后得罪透了。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如今这个情况,只能小心再小心。
楚绾明只见到千镜滢过去,却听不到她们在讨论什么。直到千镜滢回来,这一次她手里多了一物,那是一只燃着的火把。离得近了,便见桦木上暗纹缠护,瞧着眼熟。
她反应过来,先是一惊,“这不是点龙灯用的吗?”
“是母后的意思?”
千镜滢点点头。
楚绾明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让她万事小心。林冠清则是在一旁默默地目送她过去。
千镜滢走到湖边,场上所有视线跟着移了过来,聚焦在她身上。
千镜滢步子迈得稳,倒不见多少紧张。倒是后面有人忍不住咬耳朵,“瞧那草包上去,一会儿怕是得踩了裙子摔下水,那可好玩了。”
“摔下去事小,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上头要怪罪下来,才是真的大事。”
“还不是因为此次定远侯爷立了战功,不然这么重要的事,如何能落到她身上?”
她们说这话时,眼底却是止不住的嫉妒。
千镜滢离得远,自是不知道她们恶毒心思。直到又是一声爆鸣,烟火炸开。
莲花状的汀步通向湖心浮台,在踏上的一瞬间,千镜滢整个人猛地往前一晃,险些跌进水中,堪堪稳住身子。
她意识到不对。这汀步不知被做了什么手脚,奇滑无比。刚刚如果不是她下盘扎实,此刻已经被人从水里抓出来问责了。
她冷了神色。今日之事,是有人对她设局。但当务之急,是要把眼前这关过了。
刚才千镜滢那一晃,虽不明显,但已有人眼尖发现了。
“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她有点不稳啊。”这语调不见多少关心,反倒有几分幸灾乐祸。
杨袖宁冷笑,“草包就是草包。”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她怎么不动了?莫不是露怯了?”
冯宣月勾了勾唇,语气却是担忧,“妹妹怎么不走了?时间快到了,妹妹莫要耽搁。”
这一声过后,已有不少人出声催促,“是啊,快些。”
林冠清眼底忧色微散,看向那些人的眼神多了些许寒意,“诸位耐心等待便是。”
平清王再无实权,林冠清到底是世子。这话一出来,场上声音霎时小了许多。
楚绾明却要直白的多,只见她面色一寒,“催什么?不是还有时间?当这是什么地方,容你们在这吵吵嚷嚷。”
此话一出,如同刚起的火苗被一桶水浇头泼灭,场上霎时没了声音。有人面色还有些发紫。
冯宣月笑容一僵,看向千镜滢的目光已不自觉被一抹怨毒取代。
千镜滢闭了闭眼,定住心绪。她看到了,脚下被铺了一层冰。冬日汀步沾水结冰,本是正常。可为何往年没事,偏偏今年到了她头上便有事?回想先前的事,显然是有人做了手脚。
若是此刻折返,不一定能查出什么,甚至会误了时间,届时上面必会怪罪下来。可若是不折,她就只能把这暗亏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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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下一刻,众人只见汀步上的人莲步微移,飞掠而过。她鞋尖点地,衣袂翩跹。如蜻蜓点水,又似水中仙子,身轻如燕。所有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林冠清原本担忧的心绪在这一瞬间一松,面上不自觉浮出一抹笑意。
千镜滢平稳抵达湖中浮台,脚尖借力一转,缓冲了力道。她提裙上前,将火把伸向灯芯,火龙呼得一声亮起,龙身自湖心缓缓升起。
与此同时天边一缕霞光洒下,凤凰丹羽乍展。
身后传来惊呼,已有不少人拍手叫好。
千镜滢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背后的人没不要命到在灯上动手脚。
不知是谁借机道了一句,“当真是‘苍龙出水巨头台,彩凤翩翩起舞来!’娘娘,此乃吉兆啊。”
皇后已站起身,她望向天边,又看着湖中央的少女,含笑点了点头,“是吉兆。”
楚绾明声音不大,却让人听得清晰:“母后,定远侯爷为国戍边,定远侯之女今日亦是在点龙灯之际,恰引这景星麟凤之吉兆,这是天下太平,国家昌盛之兆啊。”
“是了。今日天降祥瑞,乃大吉之兆,诸位与本宫同沐恩泽,本宫心甚慰,皆有赏。”
众人齐声:“谢娘娘恩典。”
天降吉兆,本该是喜事。可先前嘲笑得最狠的那几个人,此刻面色俱是青白一片。冯宣月面色更是难看至极。
凭什么?!凭什么她就有这么好的运气?!
千镜滢回到岸上,楚绾明已上前抓住她的手,“阿滢你刚刚太厉害了,我都没看清,‘咻’的一下就那么掠过去了。”
朝颜在一旁替千镜滢拿着灯笼,眼见人平安回来,长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两步,被彩陶扶住。
千镜滢动了动唇,似是要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公主性子比她还急,此时若是让公主知道,怕是会打草惊蛇。那人既然敢做,就必然做好了毁尸灭迹的准备。
那个人是谁,千镜滢心里已有了计较。今日她一计不成,恐怕还会留有后招。
“阿滢,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思绪骤然收拢,千镜滢眨了眨眼睛,“没事。”
“对了。”千镜滢环顾了一眼四周,“清哥哥呢?”
“咦?对啊。我刚刚都在看你,一时没注意。估计是被他那几个朋友拉走了。”
千镜滢点了点头。
楚绾明道:“天快黑了,一会儿湖边有人放烟花,我们到桥上去吧。”
“走!”
二人到了桥上,方觉上面已是围满了人,虽还未到挤的程度,但放眼望去,却是一片人头。楚绾明挽着千镜滢缓缓上去,左右见是公主,自动避开了一条道。
靠近桥栏,黑色的湖面落了金辉,花灯之上,云影波光,随风静静摇曳着。
下一秒,流星划破夜空,伴随一声清脆的呼啸,烟火“砰”的一声绽开,接踵而至的是第二声,第三声...时而琼花玉树,时而鲤跃龙门,时而火树银花,星落如雨。
千镜滢屏住了呼吸,目光早已被空中的画卷所吸引。烟火的爆鸣声与语笑阑珊交织着包裹住人们的听觉。
下一刻,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8. 落水
众人心下一惊,朝桥下望去,便见一人在水中扑腾着。借着四周的灯光,楚绾明看清那人,“糟了,那不是林明初吗?”
“是他。”千镜滢心底一沉。
桥下,林冠清挣扎的动作渐渐小了下去。
“那不是平清世子吗?他快没力气了!有没有人会水!”
此处离岸边有一段距离,就算是等岸边前来救援的人游过来,林冠清早就凉透了。可这湖这么深,这个时候,有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趟这趟浑水呢?
众人还未回过神,千镜滢将披风解下塞到朝颜手里,“拿着!”
“小姐!”朝颜已反应过来千镜滢要做什么,“小姐太危险了,您别去!”
楚绾明也连忙把人拉住,“阿滢,莫要以身犯险,等人来救!”
“来不及了。若是再不救,他就没命了。殿下放心,我心里有数。”
“信我。”
千镜滢挣开了楚绾明的手,临行前飘下这么一句。
待楚绾明反应过来,便见千镜滢已跨上围栏,纵身跃入水中。她面色微白,当机立断朝彩陶道:“快去叫人!快!”
湖水刺骨的冷,坠入湖中的一瞬间,感觉身体先是往下一沉。她提前屏住了呼吸,浮出水面的一瞬间,视线跟着恢复。千镜滢环视了一眼四周,果真见到不远处兀自扑腾的林冠清。她游近了,一把把人抓住,往湖边游去。
千镜滢咬着牙关。刺寒的湖水将岸上的灯模糊成圈圈光晕,又如冰封般桎梏住手脚。
她一个人在这冰冷的湖水里尚且勉强,何况还要拖着一个林冠清?
感觉到力气一点一点流失,心跟着冷了下去。如果救援的人再不来,她只能松开林冠清了。
“阿滢...”
口鼻呛入冰冷的湖水,意识模糊间,林冠清感觉有一只手死死拽住自己。光影朦胧间,他看到一根熟悉的发带,如同蝶翅沾了水,软绵绵地黏在发瀑上。
千镜滢打了个激灵,不行,不能放弃!
“闭嘴...坚持住!”
林冠清用最后的力气道:“你...别管我了...”
快上去...
千镜滢咬死了下唇,刺痛与那股猩弦将她扯回清醒状态。她拽着林冠清,手脚片刻不敢停歇。
终于,黑暗里出现数道身影朝这边游来。希望燃起,千镜滢使出浑身力气。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手上一轻,那几人已将林冠清稳稳托住。
没了那层重量在,千镜滢游向岸边的速度快了很多。就在她摸到岸的一瞬间,楚绾明和朝颜同时伸手搭力,将她从湖水中拉了上去。
衣裳浸满了冰冷的湖水,极重。千镜滢靠在楚绾明怀里,冷得哆嗦。朝颜见状,赶紧抖开手臂上的披风将千镜滢裹住。
“小姐,您怎么样?”
千镜滢摇了摇头,声音有些虚弱,“没事,就是冷。”
她这才发觉人群已被疏散。越过朝颜的肩,一道修长的身影朝这边一步步走来。
楚绾明唤了一声,“皇兄。我带阿滢下去换衣裳。”
千镜滢反应过来,刚刚那些是楚裕言的人。
得到楚裕言许可后,楚绾明和朝颜扶着千镜滢离开了岸边。与楚裕言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千镜滢道了一声:“多谢...太子哥哥。”
她刚从水中出来。衣裙还滴着水,乌黑的发丝贴在明额上,不知是否是因为冻的,一张脸近乎苍白。素日殷红的唇,此刻透着青紫,便是声音也被抽去了力气。
林冠清便值得她这般舍命相护?楚裕言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未答。
千镜滢自是不知楚裕言心思,已靠回朝颜身上。
这附近离得最近且能用得上的宫殿,便只有东宫了。彩陶已飞快取了衣裳过来。
此处地处偏殿,然周遭陈设虽简,却不失大气,所有用具一应俱全。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太师青卷云软帘。窗下是一只矮榻。再边上是一只紫檀雕螭八仙桌,四周摆了矮凳。
楚绾明道:“咱俩身形差不多,这是我的衣服,你先穿。”
千镜滢坐在凳上,半靠着朝颜,由着她给自己擦着头发。她掀开眼皮子,只见桌上多了套衣裳,她身子往前倾了倾,笑道:“这么好的衣裳,我不还了。”
楚绾明见她这幅没心没肺的样子,面上染了些许怒气,“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回头外边还不知道要怎么传。”
千镜滢默了一阵,头脑却愈发清醒。她能感觉到,这件事极有可能是冲她来的。可为什么,那人要费这么大的心思设计她?一计不成,甚至不惜冒着害死人的风险。
映像里,她似乎并未得罪过那人?
她眸里染上寒意。
“小姐,快把衣服换下,奴婢服侍您更衣。”
千镜滢被这一声唤回了神。这一身衣服湿哒哒地黏在身上,她难受极了,当即把脑中的思绪扔下,走到屏风后面去了。
趁着更换衣裙的功夫,千镜滢突然道:“殿下,清哥哥如今醒了吗?他可有说是如何落的水?”
楚绾明坐在凳上,正要开口,余光瞥见屋外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熟悉的袍角,上面绣的是蟒纹。
她站起身,“皇兄?”
千镜滢从屏风后出来,听到动静微微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去,正见到楚裕言。朝颜连忙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千镜滢后知后觉,赶忙欠身。
楚裕言未看她,只飘来一句:“不必多礼。”
他带来的人将一大碗东西搁在了桌上,千镜滢走近了,方知那是一碗姜汤。她登时如临大敌,却听那头道:“喝完再走。”
楚绾明自是知道千镜滢最讨厌喝这东西,但心里明白这也是为千镜滢好。可一接触到她这表情,就忍不住想揶揄,“还不谢谢皇兄。”
楚裕言给的东西,千镜滢不敢推辞,只得勉强挤出点笑来,“多谢...太子哥哥。”
婢女把姜汤放下,便退了出去。千镜滢低着头,缓缓搅着汤匙。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心思被看穿,头顶道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她只得试探性的舀起一勺送到嘴边。这一下眉头都皱在了一起。楚裕言却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似是打算就这么盯着她把姜汤喝完。
楚绾明有些纳罕,不动声色地看了楚裕言一眼。
千镜滢听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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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没了动静,以为人已经走了,刚准备把碗放下,结果一抬头,发现那人依旧站在门口。她做贼心虚,含在嘴里的几口汤一瞬间顺着喉咙滚了下去,她被呛得想要咳嗽,又生生给她压住。那股姜味火辣辣地烧着她的喉咙。
楚绾明不用询问,光看她那张绯红的脸和眼角的泪花,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抿了抿唇,憋着笑没拆穿。
千镜滢似是想到什么,“太子哥哥,我有话和你说。”她顺手将碗搁在桌上。
楚裕言猜到她要说什么,并未理她。他面上不见波澜,已经转身。
千镜滢心下一急,连忙从背后将人拉住。
楚裕言顿住脚步,侧过目光,冰冷地扫了她一眼。
楚绾明见着这一幕,心差点跳出来。竟觉着这情形比刚刚见到千镜滢跳湖救人还觉得恐怖几分。
她忙提醒:“阿滢。”
千镜滢缩回手,却不死心,她伸出一根手指,语气试探,“就一句,可以吗?只有我和你。”
楚裕言就这么看着她,既未同意,也没拒绝。
但楚绾明知道,皇兄这是应下了。可她等了半晌,没等来千镜滢开口。她奇了,“我不能听?”
千镜滢朝她眨了眨眼:“我之后告诉你。”
楚绾明压下心中疑云,朝楚裕言道:“皇妹突然想起先前落了只花灯在湖边,皇妹和彩陶去寻一下,先行告退。”
二人得了楚裕言默许,行了礼出去。朝颜站在殿外候着。
楚裕言走到桌边坐下,等她开口。
千镜滢斟酌了一下措辞,“不知清...世子殿下如今如何了?”
她思来想去,有能力把事情正经查出来,且有资格处置的,便只有楚裕言了。
楚裕言反问她:“你把人支开,只是想问这个?”
千镜滢被那道视线看得莫名有些紧张,但她还是露出一抹笑,“民女是想问...不知世子殿下是如何落的水?”
他语气透着疏离,“此事自有人会调查。你若是还想要名声,这几日还是与平清世子保持些距离。”
“太子哥哥。”千镜滢走近了些,状若无意道:“阿滢突然想起,通往湖心的汀步结冰了,没人清吗?若是点龙灯时,点灯的人没站稳,岂不是大罪过?”
她倒了杯茶给他,“今日也不知是何人提议,皇后娘娘突然心血来潮,让民女点龙灯。若不是民女常年习武,今日换个人来,怕是真得落水。许是命犯小人,看来这个水,阿滢今日是非落不可了?”
楚裕言好歹也是储君,怎会听不出千镜滢在含沙射影?他抬起目光,却见千镜滢双手端着茶盏,依旧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只是这抹笑意与她在湖畔接过花灯时对着林冠清的不同,掺了许多试探与利用。
谄媚,以及讨好。
千镜滢手递得发酸,楚裕言却迟迟未接那杯盏,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她。千镜滢心底无端有些发怵。但她能感觉到,楚裕言听懂了。
就在千镜滢想要后退的一瞬间,楚裕言站起身,显然是要离开。
千镜滢心下一急,“太子哥哥!”她一步刚迈出,不防鞋子踩着裙摆,整个人就这么向前扑去。
9. 答谢
楚裕言眸光冰冷,向后退了两步。最后还是千镜滢及时扶住桌子做了缓冲,落地时才不至于太狼狈。
可惜放在桌子上的杯盏就没有这么好运了。那张八仙桌被这么一晃,桌上的茶壶与茶盖发出“劈里啪啦”的撞击。
先前准备递给楚裕言的那杯茶被她随手放在桌沿。眼下被这么一晃,直直坠了下来。
只听“啪”得一声脆响,千镜滢心头一跳,一扭头,果真见那只杯子砸在地上,四分五裂,茶水溅了一地。
糟了。
千镜滢心跟着一凉,当场脱口而出:“对不起。”
头顶一道视线凉凉扫了她一眼。眼见楚裕言又要离开,千镜滢下意识往前一扑,抱住他大腿,“别走!我可以赔!”
楚裕言冷了脸,“放手。”
千镜滢咬了咬牙,心中天人交战,手里的力气收了收,却并未完全放开,“太子哥哥心里有气,把我踢开便好。”
她赌楚裕言不会。并非因为什么怜香惜玉,只是赌以他的涵养做不出这么粗鲁的动作。
事实证明,千镜滢赌对了。
楚裕言眉头狂跳,终于忍无可忍,冰冷出声:“此事自有宫里去查。”
好一个自有宫里去查,那帮人能查出什么才有鬼了!
千镜滢面色微变,松了手。她扶着一旁的凳子爬起身,虽没敢硬来,可语气已有些不客气,“殿下,那是人命。今日若不是民女当机立断跳下去,清...”
“千镜滢。”楚裕言看着她,眼底一丝情意也无,“今日就算你不跳下去,也自有护卫救他。”
“当时那个情况,容不得人多想。民女不似殿下,做不到时时刻刻那样清醒。何况宫里的人,我已不敢再信。”
她话说完,心底怒气总算发出来了些。可默了半晌,却并未等来答复。那头视线落在她身上,一双眼睛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千镜滢自知说错话,凭借脑中还残存的一些理智,她深吸一口气,不情不愿,“民女失言。”
“你既心不静,回去后便把宫规抄十遍。”
十遍?!千镜滢拽着衣裙,心底冷笑。也是,人家是表兄妹,同气连枝,自然不可能帮她。亏她还以为楚裕言有多明镜高悬,倒头来也和那帮人没什么区别。
“抄就抄!”她压着怒气,一脚迈出了殿。
楚裕言只感觉到身侧某道裙风一掠,连着那股萦绕在四周的甜香也一同卷走,不带一丝犹豫。偌大的宫殿只剩下冰冷和死寂。
朝颜见千镜滢出来,上前去迎,那头泼来一句,“走!咱们回家!”
二人登上马车。车内却不似以往那般被一股欢快活泼的气氛包裹着,反倒是前所未有的安静。朝颜暗暗观察千镜滢面色,却见她冷着脸,眼中俱是愤懑。
“小姐,此事不若和公主说一下试试?”
“我还当楚...”千镜滢咬了咬牙,把剩下两个字咽了下去,只是眼底的讥讽都快溢出来了,“我还当某些人是什么明公正道的主呢,结果到头来一遇到这种事,你猜怎么着?”
“你跟他说事有蹊跷,人家一听,脑子里的浆糊直接从耳朵里溢出来了。你又说有人动了手脚,他直接伸手往那双招子一挖,两个眼珠子也跟着下来了。有趣不有趣?”
朝颜面色越听越白,手忙脚乱去捂千镜滢嘴巴,“小姐慎言。”
千镜滢磨着牙,又不说话了。
“没事,大不了朝颜替您抄。”
千镜滢听了这话,勉强冷静下来一点。算了,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回头真把人得罪透了,还得牵连朝颜她们。
难道她就要把这亏吃下去不成?
突然起了一阵寒风,把车帘吹得哗哗作响。
“阿欠!”
朝颜见千镜滢打喷嚏,变了脸色,飞快抱住了车窗。
千镜滢见她那傻样,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得朝颜面红耳赤。
千镜滢回了府。侯爷夫人听说她落水的事,让厨房熬了姜汤过来。有了先前楚裕言让人端来那一大碗没放糖的做铺垫,这回千镜滢二话没说,一口把小碗里的汤水灌下去了。
关元英奇了,“我还以为得费些功夫才能让我家阿滢把汤灌下去呢。看来是三年未见,阿滢长大了。”
千镜滢面色飞红,也不知是姜汤灌得还是囧得。
关元英见她这般,眼底浮起笑意。只是她家这假小子,今日瞧着,难得有些可怜。关元英突然正色:“虽说是救人,可也不能不顾自己性命。今夜若不是太子殿下及时带人过来,你怎么办?冬日那湖水那么凉...”
关元英没再继续说下去。千镜滢低着头。
是了。今日楚裕言虽装聋作袒护包庇,可倒地帮了她。算了。千镜滢微微叹息,“阿娘,今日之事是我莽撞了。但是你放心,我若是发现人救不上来,绝不托大,我丢下人自己先跑。”
关元英听完简直哭笑不得,“这回也算林家那小子命大,有惊无险。”她收了碗,掖了掖锦被,“今日你也累了,早些休息。”
千镜滢乖巧地缩紧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好。”
因着要抄书的事,千镜滢在家闷了几日。她虽懒散,但不喜拖沓,有什么事都喜欢放在头几日做。
今日她把一页纸抄完,呷了口茶,房外传来叩门声,“小姐,平清世子求见。”
千镜滢把茶盏放下,推开门,果真见林冠清站在屋外。
“阿滢妹妹,我是来道谢的,那日落水,若不是妹妹冒着生命危险相救,我今日怕是就不能站在这里了。”
千镜滢摆了摆手,笑容晏晏,“不必放在心上。当时情况危急,莫说是清哥哥,便是换个人,我也不会冷眼旁观。”
林冠清被那笑容一刺,眼底多了几分失落,“妹妹心底善良,侠肝义胆,让人倾佩。”
“对了,我给妹妹备了份薄礼,聊表谢意,还望妹妹不嫌弃。”
他微微侧目,身侧的松云收到眼神,端着锦盒上去。
千镜滢打开盒子一看,发觉盒子里放着几张房契,她目光一怔,“这是?”
“这是天门大街的几家胭脂首饰铺。我知道,这些和救命之恩比都不算什么,救命之恩...”
天门大街是皇城周遭最繁华的一条街了。早听说平清王家底殷实,如今看来,可见一斑。
千镜滢“啪”地将盒子合上,“这些太贵重了,清哥哥不必如此的。只是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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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妹妹是举手之劳,可我却不能忘。妹妹便收下吧,我心里也安心些。”
千镜滢摇了摇头,上前把盒子塞到林冠清手里。
“你若是真的想谢,便请我吃饭吧。”
林冠清一笑,温声:“好。”
千镜滢这几日在房间都要憋出病来了,她目光一亮,“你等着,我换身衣裳!”
过了一会儿,府中出来一男一女。少女穿了件粉米色的衣裙,帏帽将她的脸遮住。但旁人只需看一眼身形,便可知帏帽下必藏着一张明丽的脸。
朝颜和松云跟在二人身后。
此刻正是午后,天还未暗,距离用晚膳还有一段时间。林冠清提前让人去汇香楼定好位置,几人下了车,沿着街道一路逛过去。
两侧商铺林立,胭脂水粉,衣裳首饰,糕点果脯,应有尽有。千镜滢手里捏着串糖葫芦,余光一瞥,见摊贩处摆着几只花篮,样式特别,各个精致可爱。她一把扯过林冠清的袖子,“你帮我瞧瞧,哪个好看?”
林冠清温润一笑,“阿滢妹妹若是喜欢,都买下来便是。”
千镜滢摇了摇头,“我要那么多篮子做什么?”
“好罢。”林冠清点了点头,果真弯下腰,仔细看过去。
千镜滢收回视线,下一刻,不远处炸起一道声音,“捉小偷!有小偷啊!”
千镜滢寻声看去,果真见一人鬼鬼祟祟朝这头逃窜。她出手如电,紧接着横腿将人一绊。那人向前栽去,被千镜滢制住了双手,她一手还拿着那根糖葫芦。
“少多管闲事,放开老子!”
千镜滢气笑了,手上力道加重,“偷东西还敢这么嚣张?”
那男的哪里想到眼前这个少女看着柔柔弱弱的,动起手来竟如此凶猛,当即痛得直喊饶命。
林冠清注意到这头,冷了神色,一把将男子手中那只尤为突兀的荷包夺过。身后的护卫上前把男子抓过,看样子是要把人送去报官。
先前出声的那名妇女气喘吁吁,见荷包失而复得,连声道谢:“公子小姐人美心善,郎才女貌。今日若不是你们,我这钱怕是就拿不回来了。”
林冠清莞尔一笑,“夫人不必挂心,要谢便谢她吧。”
那妇女认出林冠清腰间玉佩,自知冒犯,连忙退后两步,“您是...世子殿下吧?”她作势就要行礼,却被林冠清虚虚扶住,“不必多礼。”
那妇女有些惶恐,又看向他身侧的人,似是想记住恩人的脸。这回似是想到什么,道:“那这位,想必是千府家的小姐了吧。”
千镜滢见她认出自己,没有遮掩,只微微一笑,“是我。”
“哎呀,定远侯爷是大好人,保家卫国,侯府小姐更是身手不凡,心地善良。”
千镜滢被夸得心里暖暖的,眉眼都是笑意,“夫人过誉了。”她期待道:“夫人是如何认出我的?”
本以为妇人会答:小姐气度不凡,花容月貌之类,却不防她道:“前些日子宫宴,草民也是听说,世子落水,小姐舍命相救。大家皆道定远侯府小姐重情重义,这已是佳话。”
那妇人原本存了几分敬畏的心思,可眼见千镜滢这般随和,整个人热络了许多。话也说得多了些。
10. 醉酒
林冠清并未想太多,只是看向千镜滢的目光多了几分不自觉的温柔。可千镜滢的面色已经冷了下来。事情说到底也是发生在宫里,可眼下不过几日,便已传的人尽皆知。若说这背后没有人在推波助澜,她不信。
千镜滢面露惊讶,“怎么会?既然是传言,那多有不实之处。那日是我身边一位侍从受了我的令跳水救人,不知怎的传成我亲自跳下去了。”
林冠清这会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起来,他半拦在千镜滢身前,解释:“是了。阿滢妹妹不会凫水,怎会是阿滢妹妹把我救上来的,定然是弄错了。”
那妇人目光一怔,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接下来的路,千镜滢一言不发,糖葫芦的糖衣被她咬的嘎奔脆响。林冠清看出千镜滢心情不佳,面色亏欠,“是我不好,牵连到妹妹了。”
“这不是你的错。是有人有心把事情闹大。”
“对了,阿滢一直没问,清哥哥那日究竟是如何落的水?”
林冠清摇了摇头,“那日桥上人多,鱼龙混杂,旁边两位侍女似是起了争执。我并未多在意,却不想过了一阵,那二人推搡间撞到我,待我反应过来,已掉了下去。”
千镜滢皱眉,“那侍女是谁家的?”
“说是太后娘娘手底下的,因先前替太后取一只彩灯的时候一人没拿稳,摔坏了。两个人走到桥面时起了争执。那二人如今已被太后娘娘处置了。”
“倒是巧了。”
“阿滢妹妹的意思是,此事是有人有意为之。目的是什么?”林冠清话落,已经反应过来。双目对视,脑中猜测被证实。这一次轮到林冠清沉默了。
“算了别想了。”千镜滢摆了摆手,“天快黑了,先用膳吧。”
林冠清失笑,抬手揉了揉千镜滢的头发,“好。”
汇香楼临水而建,是全京城最好的一家酒楼。有那么一层身份在,无人敢怠慢。林冠清定的是顶层靠窗的位置。此处视野开阔,整个皇城尽在脚下。
夜市喧阗,华灯如昼。行人来来往往,两边小摊时有烟火气冒出。
千镜滢收回视线,酒气熏得她眼尾有些泛红。眼波流转,她似乎永远是灵动的。高兴时,生气时。一瞥一笑,都让人忍不住想要放下防备去接近。
林冠清今日亦喝了不少,双目对视,鬼使神差的,他开口唤她:“阿滢...”
千镜滢夹了块梅渍酱鸭,腮帮子鼓鼓的,“怎么了?”
“若是有一日...宫里面强行赐婚,你待如何?”
“哎,哪有那么多若是...”,千镜滢把口中的东西强咽了下去,似是在思考,“我也不知道。可和家族安危比起来,儿女私情其实不算什么。只是不甘心...觉得不该如此...”
阿父在外出生入死,却要面对百般猜忌。
林冠清认真看她,“阿滢,若是有那一日,我会待你好。”
千镜滢“扑哧”一笑,“清哥哥现在待我不也挺好的吗?”她心中烦闷,下意识又灌了口酒。这酒后劲极大,她这会脑子已有些昏昏沉沉,“其实我心里清楚,那些原本都是冲我来的。只是白白牵连了清哥哥。”
“莫要如此说!”不知是否是先前那两杯酒水壮了胆,林冠清急忙解释:“不是牵连,我本就心悦你。”
他话落,却只听汤匙与瓷碗碰撞一声,千镜滢已半倒在桌上,只靠一只手勉强支着脑袋。
朝颜站在千镜滢身侧,见状忙去扶她,“小姐?”
林冠清目光亦是一怔,试探道:“阿滢?”
千镜滢半眯着眼,不耐烦得“嗯”了一声。
林冠清失笑,“你醉了,我送你回去。”
千镜滢靠在朝颜身上,点了点头。
晚风微凉,街上时有语笑声,吆喝声传来。再往前走,喧闹声远去了。千镜滢靠在朝颜身上,似是觉得冷,没忍住往人身上蹭了蹭。她脚步虚浮,朝颜也被她带着踉跄了几步。
朝颜语气无奈,“小姐,你再动奴婢就扶不住你啦。”
林冠清见二人这般,眉眼露出笑意,他伸手小心将千镜滢头上的幂篱扶正,将人接过,“我来吧。”
朝颜有些犹豫,“世子...这...”
“无妨。阿滢喝醉了,步子不稳当,这样下去怕是要摔,我扶着她便好。”
朝颜想了一下,觉得这话不无道理,便小心松了手。谁承想这一松手,千镜滢竟自己一摇一摆地走了。
朝颜心差点跳出来,“小姐你慢些。”
林冠清及时将人扶住,却又被她挣脱。似是为了证明自己行动自如,千镜滢转了个圈,莲袂飘动,“不用扶,我没醉。”
“好好好,没醉没醉。”林冠清大步跟上,一双目光牢牢定在千镜滢身上,生怕她下一秒便跌了。
千镜滢嘻嘻一笑,“我告诉你们件秘密。前些日子楚裕言罚我抄宫规,嘿嘿,你们知道我怎么抄的吗?”
朝颜被那三个字震住,连忙要去堵千镜滢的嘴,被千镜滢拍开,“放肆。”她说这话时不显得气势凌人,反倒带着些撒娇的意味。
朝颜简直欲哭无泪。
那头接着道:“我拿两支笔抄的。”
千镜滢那日穷极思变,突然想到可以把两张纸上下排叠在一起,中间错开一行的距离,两支笔一起写。
她话落似是想到什么,补了一句,“但是要记得夹层东西垫着,不然会晕墨。”
林冠清哭笑不得,“知道了,阿滢最聪明了。”
千镜滢被夸得有些飘飘然,可下一秒,她又不满意起来,“呜呜呜,这十遍宫规真不是人抄的。”她点了点林冠清,“你帮我抄!”
千镜滢到底没忘了要雨露均沾。最后朝颜也没逃过抄书的命运,被她叫住,“你也帮我抄!”
林冠清失笑,“好好好,我帮阿滢抄。”
千镜滢倒着走,狐疑地掀了掀眼皮子,“果真?”
“不行不行,自己认出来怎么办?”
“我模仿阿滢的字迹便是。”
千镜滢听罢终于心满意足点了点头,耳边似有车辙声传来,她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全抄完的,我会帮你抄一点的。”
毕竟这回不似在文渊阁,楚裕言总不至于追到府里来盯着她。
林冠清温柔一笑,目光全然在她身上,眼里再容不得他物:“那多谢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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滢了。”
千镜滢摆了摆手,意思很明显:不谢不谢。她转过身,这回一头撞到什么,她往后踉跄了两步,被一双手扶住。
她抬起目光,触到一双清冽的眸子。熟悉的木质香侵入鼻中。千镜滢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反应不出这人是谁。
朝颜见千镜滢突然停住了步子,疑惑地看去。待看清来人,面色霎时变得苍白,连忙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林冠清亦是一僵,太子为何也会在这里?
他压下心绪,“微臣见过太子殿下。阿滢喝醉了,非是有意冲撞,还望殿下恕罪。”他话落不动声色上前,一手扶过千镜滢的手臂。可僵持了一阵,人却纹丝不动。
感觉到有两道力气在自己身上拉扯,千镜滢不悦得皱了皱眉,下意识把那只手甩开。
林冠清面色微僵,看向楚裕言,双目对视,他心底异样更甚,“微臣送阿滢回去,还望殿下高抬贵手。”
“平清世子,你可知何为避嫌?”楚裕言声色淡淡,却不留一丝情面,“京中流言肆起,因何而起,孤以为,世子应当清楚。”
林冠清又怎会不明白,可这些和楚裕言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阿滢她醉了,臣既然带她出来,便该毫发无损把她送回去。”
“孤眼下回府,可顺路送她。”他一只手还按在千镜滢肩上,话落不等林冠清反应,已带着人转身。
“不行。”林冠清似是意识到自己失态,忙道:“怎可劳烦殿下。”
千镜滢被两人吵得头痛,嘟囔了一声,“好吵,全不许说话!”
楚裕言扶在千镜滢肩上的手一收,未理林冠清,将人带上马车。
事发突然,朝颜反应过来,忙颤颤巍巍上前,“奴婢来...”便好。
她话未来得及说完,感觉到头顶一道视线扫了下来,莫名有些发冷。朝颜面色一白,忘了动作,马车已扬长而去。
天空飘下雪来。车内燃了香,四周用狐皮压实了,寒风透不进来。困意上涌,千镜滢脑袋晃了两下,终于往边上一垂,正靠在身旁的“枕子”上。谁知正要睡着,那“枕子”突然动了。
楚裕言看她一眼,把人扶正,“坐好。”
他嗓音很轻,透着几分疏离,如一阵微冷的清风拂过。
千镜滢拧眉掀了掀眼皮子,正撞进一双漆黑的眸子里。
乌发红唇,松风水月。
她呼吸一滞,心底那股不悦也散得一干二净,只睁着一双水眸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人。
楚裕言双目微黯,语气如常:“你既察觉到有人对你设局,便该懂得避嫌。若是被有心之人撞见...”他话未说完,忽觉双唇一热,那股浮在空气中的酒香渡了进来,剩下的话被尽数堵在了喉咙里。
楚裕言身形僵住,待反应过来,只见眼前人红着面靥,一双羽睫扑扇。少女半支着身,衣裙垂下,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腰身。他抓在垫上的手骤然一紧,未来得及动作,双唇已然分离。
唇上湿意残存。空气微凉,少女捧住他的面颊,目光专注得如同一面水镜,将他的欲望,隐忍,矛盾,完完整整映照在内。
无处遁形,无可辩驳。
11. 撩拨
下一秒唇上传来细密的痒意,楚裕言垂了垂目光,便见千镜滢正细细替他擦拭唇上沾染的唇脂。他背抵着后壁,维持着这么一个不上不下的姿势。这个姿势极近,近到能感觉到少女的呼吸,如羽毛拂过脖颈,轻拨过心里某根静定多年的弦。
旖旎之气蔓延开来。
不该如此的。
千镜滢还未收手,忽觉手腕一痛,抬眸触到一双清冽的眸子。千镜滢挣了两下没挣开,不悦地蹙了蹙眉,“放开。”
楚裕言定定看她,“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酒意闷得大脑有些迟钝,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在问什么,但也知道回答了这个问题对方应该就会放开她,于是有气无力点了下头。
制在手腕上了力道似是收了些,但并未把她完全放开。这是一个她能随时把手收回的力道,只要她想。可那只手不轻不重地在她腕上揉捏着。千镜滢不觉放松了警惕,忘了动作。
“为何如此?”
千镜滢眨了眨眼睛,“因为...你长得好看。”
捏在手腕上的动作顿了一瞬。那双古井无波眸子似乎掺了几分冷意,“你对每个长得好看的人都是如此吗?”
这一句有些长,千镜滢大脑勉强动了动,良久,她缓缓飘出一句:“听不懂。”
楚裕言:“。。。”
他一时不查,手被她挣脱开,紧接着一股气息顺着耳畔扫过。
“我告诉你个秘密。”
喉结微微滚动,楚裕言低头看她,却只看到她耳后那颗小痣,“什么?”
理智告诉他不该趁人之危,可莫名地,楚裕言想知道,知道有关她的一切。
千镜滢把头埋在楚裕言脖颈间,肩膀耸动着,似是憋着笑。不知笑了多久,就在楚裕言几乎不指望她今夜把所谓的秘密宣之于口之时,千镜滢缓过气来,悠悠道:“入宫伴戏那天,我往老太婆茶盏里洒了点灰。”
楚裕言反应过来她说得老太婆是谁。明明千镜滢什么也没说,可楚裕言已通过她神情察觉出部分缘由。他轻声问:“为何如此?”
怀中一空,只见千镜滢坐直了些。
“我觉得她很虚伪。明明不喜欢我,还要装出一副很慈爱的样子,实际上一举一动都在挖坑让我跳。平白地让人恶心。”她抬眸反问:“难道不是吗?”
楚裕言站在她的角度思索一阵。眼看千镜滢越靠越近,半晌,他屈指敲了一下她凑上来的额,“不可如此。这话莫要让第三个人听到了。”
“难道你不觉得吗?”千镜滢闪躲不及,只能盯着他,似是非得从楚裕言口中听到那个答案似的。
楚裕言回眸与她对视。看着眼前专注的目光,楚裕言那双狭长的凤眸里沾染了几分蛊惑的味道,“你希望孤怎么应你?”
千镜滢没能找到同盟,眼神有些幽怨,却依旧不依不饶。二人正僵持着,谁知下一刻车马陡地一晃,千镜滢被带着向前扑去,一只手及时伸来将她稳稳接住。
楚裕言确认人无事后,把千镜滢扶正了。
车帘挑开,车外已跪了一地,“殿下恕罪。”
楚裕言看了那些人一眼,神情似有不悦。
外面急忙解释:“回禀殿下,不知哪里来了块石子绊着轮子。”
清羽问:“殿下,如今怎么办?”
“再去寻辆马车,到侯府外接应。”
这话的意思是,要亲自把千镜滢先送回去了。
清羽目光一怔,毕恭毕敬应下。
下了车,千镜滢觉得有些冷。雪点往脖颈里钻。下一刻,一只伞遮在头顶。她抬头瞟了眼伞沿,一步就要跨出去,身后的人似是早有预料一般将她抓回。千镜滢甩了两下没能甩脱,拧着眉看他。
楚裕言按着她平日的步频,清冷的嗓音里透着点安抚的意味,“快到了。”
酒气被雪化散了些,千镜滢晃了晃脑袋:“我自己可以回去,不用你管。”
楚裕言看她,未言。
千镜滢垮了脸,“都怪你。你为什么要包庇她?”
楚裕言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他轻声:“非是包庇。”
“那你那日为什么不肯去查?还罚我抄宫规...”千镜滢忽然觉得委屈,“难道我救人有错吗?若是真万无一失,清哥哥怎么会落水?”
楚裕言被那三个字刺得目光都冷了些,他放缓了步子,淡淡反问:“他便那般好,值得你那样舍命相救?”
千镜滢莫名其妙睇了他一眼,“他是很好啊。何况...”她一抬头,发觉楚裕言那道视线有些冷,她咬了咬下唇,不说话了。
待回过头,只见府邸前那颗熟悉的桂花树。
花期未至,树枝上长满了深绿色的叶。她勾了勾唇,挣开抓在手臂上的手,大步上前折下一枝。
树影婆娑。
楚裕言虚拽了拽空落落的手心,将视线落到她身上。千镜滢拿起手中的残枝甩了个剑花。落在上面的雪尽数抖落。
她脚步微移,带着叶的树枝化作利剑,在雪暮下簌簌作响。下一刻,莲袂飘转,残枝穿风而过,不偏不倚抵在他的心口,少女已至身前。
清羽面色一变,本出了鞘的剑却被楚裕言一个眼神看得收了回去。
二人就这么站着。
千镜滢还未缓过神,那头炸起一声:“阿滢,不可放肆!”
她打了个激灵,把手收回。只见千门山披着狐裘,他跨出门槛,朝这头赶来。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侯爷不必多礼。”
“阿滢,还不给殿下...”千门山话未说完,只听枝叶坠入积雪细簌一声,千镜滢正栽楚裕言身上。
楚裕言双臂抬起,将她稳稳扶住。
“这...”千门山双目怔住,剩下的话尽数卡在喉咙里。关元英匆匆赶来,正撞见此情景,动作亦是一僵。
楚裕言垂下眼睫,轻声道:“无妨,她喝醉了。”
关元英反应快些,连忙上前把千镜滢接过,“劳殿下送小女回来。”
千门山拱手道:“眼下雪势正紧,前路难行,殿下不若进府喝些热茶再回宫。”
楚裕言稳稳颔首,“叨扰了。”
“殿下请。”
关元英扶着千镜滢回房,待走远了,一只手往她背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走远了,别装了。”
千镜滢抱着关元英,听到这一声陡然探起脑袋,“阿娘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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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元英笑道:“你是我生的,什么德行做娘的会不知道吗?”
“你今日胆子也太大了些。”
千镜滢站直了,撇撇嘴,“酒壮怂人胆呗。”
她下车时酒已经醒了大半,等彻底清醒,是千门山吼了那么一嗓子的时候。可做都做了,除了装死还能怎么办。只能祈祷楚裕言不要和一个醉鬼计较了。
“今日是太子未追究,你可有想过,若是追究下来,你当如何?”
千镜滢低着头,答不出来。可是那一瞬间,她莫名就是觉得,楚裕言不会追究。
关元英见她这般,不忍心斥责,“算了,明日你阿父自会管教你。”
“娘还没问你,你下午不是跟平清王府那小子出去的吗?回来怎会和那位一起?朝颜没跟着你吗?”
千镜滢揉了揉太阳穴,“我不记得了...好像原本是清哥哥送我回来,走着走着碰到太子,后面不知道怎么,就回来了。”
“算了,看你今日稀里糊涂的样子,大概也问不出什么了。你一会喝了醒酒汤,便好好歇息。有什么账明日再算。”
千镜滢垂着脑袋,点了点头。
堂上升了炭火,老君眉泡在茶盏里,白雾缭绕。屋外时有雪落声传来。
千门山咳了两声,歉声道:“今日之事,是小女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无妨,孤未放在心上。”楚裕言道:“府中仆役似是不多。”
他进来时便有所注意。
千门山点了点头,语气恭敬,“寒舍简陋,委屈殿下暂坐一阵了。”
楚裕言难得解释:“孤并非这个意思。”
千门山目光一怔,笑道:“府中常年无人,是以没有安置太多,是以只留了几个守宅的老人。”
他似是想到什么,站起身:“这些年微臣都在边境,阿滢在宫中,多亏殿下念及她年幼,多有照拂。这些年劳烦殿下了。殿下大恩,受老臣一拜。”
楚裕言快速起身将人扶住,“侯爷不必如此。侯爷在外出生入死,骨肉分离,这些朝廷都明白。本是分内之事,孤并未觉得是麻烦,侯爷不必挂怀。”
千门山点了点头,“老臣膝下无子,这些年只有阿滢这么一个女儿,是老臣的心头肉。为人父母,总是要为自己的孩子谋划后路。阿滢自幼与您亲近,这些时日在家,她话里话外也总提起您的好来。”
楚裕言目光动了动,不动声色呷了口茶。
“这孩子不谙世事,又容易冲动,可她没什么坏心思。臣老了,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可若是有朝一日老臣不在了,臣只求殿下能否念及少时情谊,多多照顾着些。”
“孤在一日,便护她一日。”
千门山想过楚裕言或许会说几句场面话搪塞过去,亦或者对方会给自己一句不轻不重的回应。却不成想能得来这么一句承诺。他知道眼前这个太子是说一不二的性子,他目光坚定,“好,老臣能得您这么一句,便是为大晟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他默了一瞬,道:“太子可否容臣多问一句。陛下是不是有意,想要给小女和平清世子赐婚。”
纵使再三思量,但他还是没忍住,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12. 急诏
楚裕言移过目光,与千门山对视上,沉默未答。
千门山目光一凛,“是微臣唐突了。”
他其实早已做好楚裕言会避而不答的准备,只是事关千镜滢,他这些日子寝食难安,今日是见太子送阿滢回来,心存侥幸。如今对方没怪罪,已是仁至义尽,他不敢奢求其它。
“侯爷。杯水芥舟,置杯则胶。”
“父皇要的只是一个态度,有些事,侯爷心里其实明白。”
越是这个时候,便越需避开锋芒。
他话点到为止,但这已经够了。
眼下外乱虽平,可也只是表面的。一旦大晟有任何风吹草动,外敌必然会卷土重来。不到那个时候,皇帝不会真的想要侯府的命,只是想借此试探。至于别的,可以徐徐图之。
千门山目光一动,站起身:“老臣明白了,多谢殿下提点。”
雪渐渐停了,地上铺了一层轻絮。马车侯在殿外。
楚裕砚看了眼天色,“雪已停,孤就不叨扰了。”
千门山颔首:“老臣送殿下。”
第二日千镜滢是被冻醒的,她双目未睁,整个人蜷作一团,往被窝里缩了缩,依旧觉得冷。她探出脑袋,窗外灰蒙蒙的。窗外不见雪落,然积雪未化,仍提醒着什么。
千镜滢目光迷茫了一瞬,记忆一瞬间上涌,争先恐后烫入脑中。她触电般一拉被子,把整个人包裹住。
想起来了,她全都想起来了!
她还有什么脸见人?
她思绪还未归拢,一道敲门声将她从尴尬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千镜滢听出这是朝颜的敲门声,她僵了一下。木然地掀开被子,欲盖弥彰地理了理头发,“进来吧。”
朝颜未察觉到异常,语气关切:“小姐,您头还疼吗?这是夫人让奴婢端的醒酒汤。”
千镜滢摇了摇头,趿着鞋到凳子上坐下。朝颜已走到床边将帷帐收起。千镜滢舀了舀碗里的汤,状若无意道:“对了,我昨夜是如何回来的?”
朝颜叹了一口气,“小姐您不记得了。”
千镜滢含糊了一句:“有点模糊。”
“昨日是太子殿下乘马车经过,送您回来的。”
千镜滢问:“后来呢?”
“后来的事,奴婢也不知道了。只是听夫人说您当时把咱们门口那棵桂花树枝折下来一根,正抵着那位的胸口。夫人吓了个半死,赶忙把您带进去。后来老爷便把那位请进府里,至于其它的,奴婢也不知道了。”
“那你可知父亲和他聊了些什么?”
朝颜摇摇头,“这些事,奴婢怎会知道,许是和朝政有关。汤要凉了,您快些把醒酒汤喝了吧。”
千镜滢心里忐忑,她昨夜闯得祸够大了,若是楚裕言再借机打点小报告,她怕是难逃一顿好骂。
果然下一秒,屋外传来一声通传,“小姐,老爷叫您过去。”
千镜滢当即垮了脸。她把手里最后一口汤喝完,梳洗完便赶了过去。
桌上摆好早膳,一道水晶虾饺,一屉烧卖,还有一碗枣儿粳米粥,都是最简单的样式,却做得精细。还冒着热气。
千镜滢规规矩矩行了一礼,“阿父。”
千门山纳罕地看了自己这个女儿一眼,道:“还没用过早膳,坐吧。”
千镜滢嘬了口粥,拿筷子串了只烧卖啃了一口。
千门山笑骂了一句:“你这吃饭的习惯真是得改了。”
千镜滢动作一顿,睁着眼睛看着千门山。模样瞧着颇为可怜。千门山挥了挥手,“吃吧,吃吧。”
千镜滢把烧卖啃了大半,觉得有些噎,又去舀了勺米粥。
过了一会儿,千门山见她吃得差不多了,方道:“阿父一直没问你,你与东宫那位,关系如何?”
千镜滢刚把最后一口烧卖塞进去,听了这句,被猛得一噎,连忙喝了口粥。过了一会儿,她面色如常,“还好。阿父怎得突然问这个?”
千门山微微叹息,他摆了摆手,遣散了下人。过了一会儿,他道:“眼下朝中这个局势,阿父担心不能时时护着你。若是能多一个人照拂,阿父也安心些。”
千镜滢把碗里刮干净,放下碗筷,“你放心,我如今长大了,心里有数的。”
“哼。”千门山一吹胡子,“有数,你昨夜干了什么,可还记得?”
千镜滢屏住了呼吸,试探道:“做了什么?”
“罢了。”千门山摆了摆手,“我今日得给你立个规矩,你今后不许再饮酒,省得你...”
千镜滢未来得及反应,屋外传来一道尖锐的声音,“皇上口谕,宣定远侯爷即刻入宫见驾!”
千门山正肃了神色,迅速起身到屋外,“臣领旨。”
千镜滢心跳快了几拍。皇帝这时候传阿父入宫做什么?
虽说在朝为官,皇帝召见本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可她这一早上总觉得心神不宁。她看向千门山,却收到一个安抚的眼神。
千门山道:“不必担心,应当是有什么朝政上的事要商议。”
千镜滢点点头,“我在府里等您回来。”
皇帝传得突然,千门山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宫里。
殿内燃了龙涎香,裹着一股暖气,重重压来。
皇帝坐在上面,正随意拨着炉里的香灰。他看见来人,微微一笑,“不必多礼,坐吧。”
千门山心下一沉,面色如常:“不知陛下传老臣前来,有何吩咐?”
“不必紧张,朕今日传你过来,不谈政事。”皇帝停了手里的动作,“朕听闻爱卿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如今可大好了?”
“只是刚从边境回来,有些不适应,并无大碍,劳陛下挂心了。”
皇帝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状似关切:“前些日子灯会,朕听说阿滢落水了?”
“阿滢这孩子自小身强体壮的,又在宫里待了那么些年,老臣也没怎么管她。不小心落一下水,不妨事的。”
皇帝道:“到底是女儿家,早日找个靠山,爱卿也能安心些。说起来,阿滢如今也快十八了,放在平常人家里,早该到了婚嫁的年龄。是侯爷这些年忙于战事,这才耽搁了。说到底阿滢在宫里呆了这么些年,这孩子伶俐,朕见了也喜欢。”
“不怕陛下笑话,老臣这些年都在边境。如今总算回京,还想把女儿留在身边多留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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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笑了:“瞧瞧,这是怨朕让侯爷父女分离呢。”
“不敢。”千门山面色诚恳:“在其位谋其职,为国征战本是老臣分内之事,老臣绝无怨言。只是天下父母心,臣只有阿滢这么一个女儿...”
“欸。”皇帝伸出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女儿家,留来留去留成仇。何况又不是出了嫁便见不到了,多个人照顾,有何不好?朕看着,平清王家那小子就不错,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的,又知根知底。何况朕瞧着,那小子对你家阿滢有情。朕今日不如就做个主,为二人赐婚,如何?”
“陛下。”千门山咬了咬牙,“儿女的婚事,总要他们自己愿意才好,毕竟要在一起度过一生的还是他们自己。”
“哦?”皇帝不解,“听侯爷的意思,阿滢不喜欢那小子?那可是有心仪之人了,不若说出来,朕也帮着看看。”
“尚无...只是阿滢一直把世子当兄长...”
皇帝笑了几声,将他打断,“这爱卿便不知道了,女儿家面子薄,自是不好当着人面说。可朕听说,那一次是世子落了水,情急之下,阿滢才冒死相救。那冬日湖水那般冷,这么深的情谊,又岂仅仅是‘兄妹’情可比的?”
“陛...”千门山还要说什么,再度被皇帝截断话头,“好了,朕也乏了。这桩婚事朕做主,就这么定了。爱卿此次御敌有功,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他似是心情大好,“若是没什么事,今日便这样吧。”
千门山突然跪下,膝盖触底,发出撞击声。
“陛下,婚约一事,还望陛下三思。无论如何,还是求陛下容臣回去与阿滢商量商量。”
皇帝笑容微凝,冷了语气,“你的意思,是朕太过草率?还是觉得世子家配不上阿滢?”
“臣并非此心。”
“既然不是,那便这么定了。”皇帝揉了揉眉心,把蹙起的眉头揉顺了些,已站起身。
“陛下!”千门山再度出声,皇帝不悦地回过头,便见千门山重重将头磕在地上,“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爱卿这是什么意思?朕给你女儿赐婚,是委屈了她了?”
“臣并无此意,只是觉得此事不该操之过急...”
“行了!”皇帝不耐烦将他打断,“朕心意已决,难道你要为了一个女儿,抗旨不成?”
“臣不敢。”
皇帝冷笑一声,已拂袖离开。满朝文武,未见得有一个人敢如此一而再再而三拂他面子的。他倒要看看,千门山能未他这个好女儿,做到什么程度。
千门山心底发冷,他背着光,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不知过了多久,他灰败着脸起身,一步一步走出大殿。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
“小姐!不好了,老爷入宫和陛下起了争执,陛下大发雷霆,眼下人正在乾清宫外跪着呢。”
千镜滢心下一惊,猛地从位子上站起,拽住朝颜的手,“怎么回事?”
朝颜将事情经过大致和千镜滢讲了一下,千镜滢面色沉静下来,甚至有些发冷。朝颜见千镜滢不说话,面色担忧,“小姐?”
“备车,我要入宫。”
13. 相助
朝颜面色一变:“小姐您莫要冲动。”
“我知道,你放心。这件事因我而起。合该我去解决。”
朝颜心知千镜滢有自己的谋划,便没再阻拦。主仆二人出了屋。
天色昏暗下来,雪花飘下,地面上已压了一层。寒风拂面,钻入鼻尖,刺骨得冷。
“阿滢,你去哪?”
千镜滢顿住脚步,回头便见关元英已大步上来。她未打伞,狐裘上落了雪点。
朝颜上前两步,将母女二人一并遮住。
“阿娘,我要入宫。”
“不行!”关元英脱口而出,“你可知道你阿父是因何时入宫?”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我才要去。陛下眼下无非是想看我们家的态度,阿父不愿我受委屈,才这般糊涂。我若是不去,今日之事只会越闹越大。”
“可是...”
“阿娘。”千镜滢抓住关元英的手,两只冰冷的手在这一刻有了温度,“陛下心意已决,再争下去,也没有意义,倒不如坦然接受。若是因为一己私欲连累全家,阿滢做不到。”
关元英正肃神色,“你在家好好呆着,阿娘去。”
眼见关元英就要离开,千镜滢将她袖子抓住,“阿娘,您就让女儿去吧。”
她朝关元英露出一个笑来,“阿滢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晓分寸。”
关元英垂在两侧的双拳一点一点收紧,再触到自家女儿的目光,最后她还是松了口,“阿娘等你回来。”
“好。”千镜滢长舒一口气,“外头风凉,阿娘回去吧。”
关元英心绪一动,微微颔了颔首。
马车缓缓停下。千镜滢入了宫,站在殿外等候。她到时,便见千门山跪在殿外。雪水渗进衣服里,寒风一吹,结成坚冰。
他看见千镜滢,目光亦是一怔,“阿滢?你来做什么,快回...咳咳咳...”他一时着急,冷风猛地灌入,将他呛得咳嗽起来。
千镜滢朝这边跑来,看见千门山冻得青红的手,忙将手炉塞到千门山手中,“您没事吧?”
千门山摇了摇头。
殿内,皇帝冷着脸坐在金座上。在他下方,楚裕言坐在一侧,他顿了一下,接着开口,“北狄王卧病。眼下北狄迟迟未派使臣过来,极有可能是内部出现了问题,意见不合。”
“你的意思是,有些人不想求和?”
楚裕言道:“一来是北狄王室暗流涌动,自顾不暇。二来北狄王的弟弟比他这个兄长有野心,若是由他派人出面,合约订立怕是要费一番心思。”
“你的考虑,不无道理。”皇帝冷了脸。
“但此事未必难办。北狄此次大败,国力消耗不小,短期内不敢贸然开战。可先施压,再找合适的人谈判,徐徐图之。”
皇帝沉思片刻,点了点头,“依你所见,谁参加谈判比较合适?”
楚裕言看了一眼殿外。
下一刻,太监来禀,“陛下,定远侯府小姐求见。”
皇帝冷笑,“这对父女倒是有意思。不见!”他冷冷一拂袖。
那太监正要退出去。皇帝想到什么,眯了眯眼,“等等。让人进来吧。”
千镜滢本做好了皇帝会不见她的准备,却不想事情会进展得这般顺利。她入了殿,方知楚裕言也在。她行礼道:“民女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皇帝打量她一眼,“你来见朕,所为何事?”
“民女听闻陛下有意为民女指婚,特来叩谢。”
楚裕言余光瞥她一眼,却见她眼底含着笑意,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他不动声色,呷了口茶。
“呵。”皇帝冷笑,“可朕看你那父亲,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
“不满意?”千镜滢面色惊讶,“陛下亲自指婚,这样的殊荣,有何不满意?”
“巧言令色。”皇帝话是如此说,面色较方才已缓和许多,只是语气依旧有些冷。
千镜滢跪下身,“陛下恕罪。父亲向来觉得姻缘一事,当注重两情相悦。他许是担心民女嫁过去会受委屈,这才一时糊涂。可这并非是有心要违抗陛下。”
皇帝看她一眼,“怎么说?”
“不怕陛下笑话。儿时民女每次做错了事,阿父便罚民女蹲马步。民女表面乖乖照做,实则提前在衣服里藏了根木棍撑着。今日同理,陛下于臣子而言是君父。可民女的父亲却做不出这等阳奉阴违之事,是以不愿做之事,方当面下跪求情。只是一时情急,未能注意分寸。”
皇帝听到最后一句,竟笑了出来,“这些话若是让你阿父听到了,必饶不了你。”
“阿父眼下在外头,听不见这些。但求陛下看在民女一片赤诚的份儿上,替民女保密才是。”
皇帝似是心情大好,“定远侯那个老古董,生了个女儿倒是有意思。太子,你以为呢?”
“儿臣以为,事君以忠,直陈无隐,是这个道理。”
“行了。”皇帝点点头,“天色不早了,瞧瞧雪停了没有。停了你们父女便早些回去吧。”
“多谢陛下,民女告退。”千镜滢起身,她膝盖跪得发麻,这会转身从楚裕言身侧经过,朝他眨了眨眼,做了个口型:多谢。
倒还有点良心。
楚裕言收回视线,未应她。
殿外,千门山站在雪中,他浑身冰冷,可脑子却清醒了许多。
他自知此事没了回纥的余地,可这桩婚事绝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定下来。那是阿滢的后半辈子。非是林冠清不好,只是千门山能看出来,自家女儿对林冠清并无男女之情。
千门山咬了咬牙,脑中忽然想起昨夜楚裕言说的话来。他冷静下来。
是了,皇帝心意已决,再不愿意,也只会适得其反。他该怎么做?
下一刻一道光迎面铺开,将他思绪扯回。千门山抬起目光,便见千镜滢从殿内走出。
她提起裙摆朝这边跑来,“我们回家吧。”
千门山怔了怔,低声,“陛下消气了?”他观察自家女儿神色,“陛下可有问你什么?”
千镜滢心中大石落地,这会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她微微一笑,“女儿来叩谢陛下指婚之恩。”
千门山心猛地一沉,“可...”
“阿父放心,我和清哥哥两情相悦,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了,那可是陛下赐婚呢,这样的殊荣,旁人可是想要都没有……”她说这话时,特地提高音量。
“太子哥哥?”
她话说一半,忽觉一道冷风拂过,一侧目,瞥见一道熟悉的袍角。
楚裕言只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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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她一眼,并未理她。
千镜滢笑容淡了些。她盯着脚边的石子,不轻不重踹了一脚。
千门山见到楚裕言,便隐隐猜到今日之事极有可能有太子相助,他拱手行礼,“老臣参加太子殿下。”
楚裕言虚虚将人托起,“侯爷大病初愈,不必多礼。”
千门山咳了两声,“多谢殿下。”
楚裕言知道他话里有话,淡淡道:“侯爷要谢,便谢自己生了个好女儿。”
千门山看了千镜滢一眼,点了点头。此地人多眼杂,他自知不便多言,便只行了一礼。
“阿滢,走吧。”
千镜滢抬起头,一屈膝,“民女告退。”
二人走了几步,远远传出几道咳嗽。千镜滢拢了拢千门山身上的衣服。
“殿下。”清羽看着楚裕言,有些欲言又止。
楚裕言收回视线,清凌凌看了他一眼。
清羽触到这目光,忙低下头,低声:“属下是想问,千家小姐要成亲一事,是否要管?”
楚裕言瞥向先前被千镜滢踢过的那枚石子,语气微冷:“她成亲,与孤有何关系?”
“属下还以为...”清羽话未说完,被楚裕言深深看了一眼,当即把剩下的话噎回喉咙里,“属下明白了。”
*
千门山回到府中先去换了身衣裳,到时饭菜已摆好,他到了屋前停住脚步,便见千镜滢正飞快捻了只饺子往嘴里送。
饺子有些凉了,她三下五除二便把“赃物”咽了大半。关元英余光瞥见,笑而不语。
千门山哭笑不得,“既然饿了,直接吃便是,不必等我。”
千镜滢听到声音,忙抬起头朝屋外看去,她含糊道:“您回来啦。”
关元英拉开椅子,“回来了就行,吃饭吧。”
千镜滢含着筷子,指了指那盘饺子,“今日这饺子好吃。”
关元英哭笑不得,“你是肚子饿了。”她似是想到什么,目光动了动,看向千门山,夫妻二人只消对视一眼,关元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抓着筷子的手收紧了些,半晌,她露出一个笑来,“先吃饭吧。”
千镜滢点点头。她用完膳便跑到鱼塘边上喂鱼,却听墙头传来几声细簌声响。她顿生警惕,正要动手,那头传来人声,“阿滢,是我。”
千镜滢目光一怔,“清哥哥。”她把手里剩下的一点鱼食撒进池里,拍了拍手走近,“你怎么来了?”
林冠清费力地腾出一只手来递下一叠纸,“我昨夜回去到今日,只抄了三遍。阿滢你还缺多少,剩下的我明日给你。”
千镜滢还未反应过来,一头雾水把那叠纸接过,待就着檐下灯光看清上面内容,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
林冠清费力趴在墙头,难得有些窘迫,“阿滢你笑什么?”
千镜滢眼泪花子都要笑出来了,“你就不能机灵点嘛?我让你帮我抄宫规,那是喝醉了胡言乱语开玩笑的。朝颜都知道不是要真得抄。”
“可是我答应过你的。”
千镜滢止住了笑意,心里好似被一团棉花絮着,闷闷地,有些说不上来,“你今夜爬墙来找我,便是为了这件事?”
林冠清道:“本不该这么晚上门的,未想惊动侯爷夫人。只是我抄得慢...”
14. 翻墙
“哪里。”千镜滢看着手里沉甸甸的纸,“清哥哥的字仿得极像,便是我本人几乎也看不出来,甚至比我自己抄的都要端正。我回头把这个拿到宫里去,我看谁能挑出错来。”
林冠清笑得温柔,“能帮上阿滢便好。”
风吹过枝叶,簌簌作响。
千镜滢心绪微动:“上面冷,你要不要先下来?”
林冠清抓着墙的手一颤,“好。”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观察四周,似是在想眼下这个情形该如何下去。
千镜滢料想这是林冠清第一次爬墙,当即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直到林冠清尴尬得看了她一眼,她后知后觉止住了笑,去角落搬了只梯子过来。
她在下面帮忙扶着梯子,林冠清顺着梯子准备下来,不防爬到一半,身后炸起一声,“什么人?!做什么呢?!”
林冠清心知不该如此,本就有些心虚。眼下被吼了这么一声,心下微惊,脚底更是一滑,险些摔下去,硬是一双手堪堪抓住了两边,才免遭一劫。
他站稳了,千门山也朝这边走来,看见来人,目光露出一抹错愕:“你小子,大半夜翻墙做什么?”
林冠清恭敬行礼,“千伯伯。”
千镜滢连忙解围,“阿父,是我突然想练字了,清哥哥的字极好看,我就想着能不能让清哥哥写一幅字给我。本只是想递一下,是我见墙头冷,才让人下来。”
千门山一吹胡子,“光明正大从正门走便是,何必如此?”
“是冠清不好。因前些日子冠清落水的事,坊间多有风言风语。频繁上府拜访,恐又引旁人多想。冠清不在意这些,只是阿滢是女儿家,声誉重要。是以一时糊涂,才出此下策。”
“行了。”千门山摆了摆手,语气缓和许多,“下次要来,大大方方的便是。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早些回去。”
林冠清听出千门山逐客的意思,却并不恼,恭敬道:“千伯伯早些休息,冠清告辞。”
人走远了,只剩下父女二人。千门山似笑非笑地看着千镜滢,“我看这小子对你倒是真心一片。”
千镜滢拽紧了手中的纸,没说话。
千门山故作严厉,眼里却含着笑,“真是送字帖过来?”
千镜滢自知被拆穿,垂头:“瞒不过阿父。”
千门山摇摇头,把她手里那叠纸拿过,粗粗过了一眼,叹了口气,“能把你的字仿到这个份上,是用了心思的,这不是一朝一夕可成的,阿滢你可能明白?”
千镜滢看着鞋尖,点点头。
“阿父今日入宫,你可知所为何事?”
千镜滢心中有了猜测,“和我有关?”
千门山微微叹息,点了点头。
千镜滢对这一遭并不意外,毕竟是迟早的事,就好比悬在头顶的那把刀终于落下来了一般。
她眉眼弯弯:“阿父不必担心,您也看到了,我与清哥哥情谊深厚,便是赐婚,也没什么的。”
千门山目光一怔,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眼底俱是狐疑:“果真?你莫要委曲求全骗阿父。阿滢放心,你只管在家呆着,剩下的交给阿父...”
如今圣旨还没下来,那一切都还有回纥的余地。
他话未说完,被千镜滢打断。千镜滢推着他的背往回走,“比真金还真呢。”
千门山简直哭笑不得,“你呀你,没大没小的。”
千门山又叮嘱了两句,二人各自安置。千镜滢回了房间,把先前抄好的纸拿出来,点了点,发现有七遍。其中六遍是用两支笔一块儿抄的,和林冠清给的三遍加在一起,足足有十遍。她把手里厚厚一沓纸理了又理,最后还是把林冠清给的那三遍单独拿了出来。
算了。
楚裕言没那么好忽悠,若是被看出来了,回头给治一个大不敬,那就得不偿失了。
她叹了口气,把宣纸铺平了,用纸镇压住。一盏青花书灯静静燃着,直到天明。
日光落在白字黑字间,千镜滢缓过神,忽觉手抄得酸痛,千镜滢把笔搁下,唤了一声:“朝颜。”
朝颜依声从耳房赶来,见着屋内情形,怔了神,“小姐,您一夜未睡吗?”
千镜滢这会觉得头昏脑涨起来,语气有些疲倦,“是啊,等赐婚旨意下来,我入宫谢完恩,顺道把抄完的书拿给太子哥哥。”
“对了,你帮我打盆热水吧。”
朝颜动了动唇,想问什么,最后还是止住了话音,依声去了。
热水端来,千镜滢把僵冷的手指伸到热水里泡着。
朝颜忧心道:“小姐,您想嫁吗?”
千镜滢怔忪了一阵,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有些突然。不过嘛...”她微微一笑,“我与清哥哥从小就认识。我拿他当哥哥,想来嫁过去,无非相敬如宾,再坏也坏不到哪去,总比抗旨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纸婚书罢了,还困不住我。”
她敛了笑,“只是这件事是清哥哥被我连累。”
有些事情,还是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话音刚落,忽觉身上一重,朝颜将她抱住。她声音闷闷,“老爷夫人才刚回来多久,您又要嫁人了。奴婢也觉得,这世上的事,太不公平了些。”
千镜滢把手擦干了,轻轻拍了拍朝颜的背。她如今已经看开了,“好歹指了个知根知底的。若是指个地主家的傻儿子,那才真得热闹了。”
“小姐。”朝颜被逗笑了,她语气坚定,“不管您去哪,奴婢都会陪着您的。”
千镜滢皱了皱眉,心里起了异样,“你今早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朝颜面色微变,“没有呀。”
主仆二人自幼便呆在一起了,每日几乎形影不离。稍有不对,千镜滢都能敏锐捕捉到。她见她这副样子,原本只是猜测,眼下几乎是确定了。
“好啊你,快说!”
朝颜垂下脑袋,“是老爷半夜起了高热,夫人怕你担心,不让奴婢说。”
千镜滢面色微白,已大步跨出房门。
千门山这一病起得急,千镜滢到房门口时,千门山已经醒了。他靠在床头,关元英一勺一勺喂着汤药。
“咳...咳咳...”
关元英见他咳嗽,忙放下勺子给他顺气,“可是呛到了?”
“没事。”千门山摆了摆手,玩笑道:“这么多年了,你照顾人还是这么个样子。”
关元英眼中忧色未散,笑骂道:“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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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别人去。”
“那可不行,别人可没你这急性子。真喂得慢了,不得苦死。”
“你这是褒我呢还是贬我呢?”
千门山笑着摆摆手,他想起什么,“对了,我的事你没和阿滢讲吧?”
“放心,这府里统共没几口人,口风严着。”
这话刚一出来,门口传来一道脚步声,千镜滢已经进屋了。
关元英见着她,面色微变,赶紧把碗往角落一放,欲盖弥彰道:“阿滢,你怎么来了?”
离得近了,千镜滢才发现千门山面色那么憔悴。映像里,阿父一直是魁梧强健的。可不知从何时起,千门山开始变得畏寒。他依旧乐观豁达,时而也会严厉。却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时常罚她蹲马步了。
在阿父眼里,她长大了。
可今日千镜滢才发现,阿父如墨染的春藤般的发鬓里,不知何时染了霜白。眼尾亦有了些许褶皱。
千门山那只不见血色的唇对她笑了笑,“宵分不寝,都快成熊猫眼了。”
千门山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可捅了水帘洞了。千镜滢鼻子一酸,眼泪已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千镜滢没怎么哭过,突然来这一下,把千门山吓了一跳。关元英手忙脚乱去掏帕子,替千镜滢擦拭泪痕,“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千镜滢瘪了瘪嘴,止住了眼泪,“阿父你怎么样了?”
千门山明白过来,他似是为了证明身体已大好,当即从床上坐起,“别担心,阿父好着...哎!”
关元英面色一变,“怎么了?”
“没事。”千门山心虚一笑,“闪着腰了。”
关元英把人扶回床上,“大病初愈,别作死!”
千镜滢破涕为笑,“阿父你没事吧。”
千门山急切解释,“没事没事。”
关元英安置了那头,安抚道:“你阿父就是受寒了,休息了一晚上,现在不是大好了吗?人哪有不生病的。”
千镜滢憋着眼泪,轻轻“嗯”了一声。
关元英拉着千镜滢到床边坐下,“你阿父身体稍一好转就开始挑三拣四,嫌我不会照顾人。阿滢你来,女儿亲自喂药,我看他还有什么话讲。”
千镜滢被这么一闹,心里那股心绪稍稍散了些。
她喂着药,问:“苦吗?”
千门山笑道:“女儿喂药,不苦。”
千镜滢“噗嗤”一笑,“那阿父多喝点。”
*
书房未燃灯,牖页勉强透进些许日光,书架投下阴影,泛黄的信封静静躺在半旧的梨花木书桌上。
桌案旁,少年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手中的信纸已被拽出折痕。
下一秒,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日光映在少年苍白的面上。
林苍连见书房闯了人进来,面色一冷,“谁让你进来的?”
林冠清双唇颤抖着,声音终于从喉咙里挤出,“父亲,这信是怎么回事?”
房门再度合上,林苍连缓缓走近,遮住了大半日光。他将信纸从林冠清手中抽过,到椅上坐下,“怎么?害怕?”
“父亲!”林冠清赤红的眼底俱是难以置信,“那是通敌!您怎么能?”
15. 情谊
“放肆!谁允许你这么和你父亲讲话?!”
“父亲!”双膝咚得一声触地,林冠清跪在地上,“孩儿求您,收手吧!
林苍连嗤笑,“收手?你可知如今王府是个什么处境?我林苍连怎会生出你这么没用的儿子。”
林冠清猛地想起什么,他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悲愤,“父亲,您让我娶阿滢,究竟是真心的,还是因为利用?”
林苍连叹了口气,把信件从林冠清手里一点点抽出来,“倒还不傻。”
“难怪。”林冠清忽然笑出一声,他摇了摇头,满目猩红,“难怪...”
从小到大,他喜欢什么,在乎什么,父亲从未关心过。唯有他想娶阿滢一事,父亲鼎力支持。过去他本以为,事关终身大事,父亲还是关心他的。可如今他才明白,他错了,大错特错!
“你也不要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林苍连哂然一笑,“娶千镜滢,难道不是你想的么?”
“即便你知道真相,又能如何?你放得下吗?”
林冠清浑身一阵,猛地抬头,看向林苍连的目光里已染上一层恨意。
林苍连眯了眯眼,眼底染上些许轻蔑的笑意,“怎么,你还要弑父不成?也就如今这样,还有点我林苍连的种的样子。”
他走近两步,把地上的人扶起。他一只手压在林冠清的肩上,“如今这件事,可就只有你我父子知道了。整个王府的兴衰存亡,如今皆系于你一人之手。儿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林冠清闭上双眼,压下眼底的疲倦。烛光将单薄的人影投射在冷砖上。
形单影只,凄冷孤寂。
*
清早,宫中派了人来宣旨。
千镜滢领了旨,在一旁晃着手臂站着。关元英往公公手里送了带银钱,把人送了出去。
管事公公前脚刚走,千镜滢就收到消息,说公主传她入宫。
到了长乐宫,便见楚绾明身着鹅黄色的长裙,坐在朱红的矮榻上,手内拿着只铜火箸正拨着手炉内的灰。
千镜滢正要行礼,被楚绾明打断。
“免了。”她腾了一半位置给千镜滢,“上来坐。”
千镜滢坐下,支着脑袋看楚绾明。楚绾明挥了挥手,朝两侧的侍女道:“你们先下去吧。”
那些人屈膝,“是。”
楚绾明回头看千镜滢,“你盯着我做什么?”
“殿下怎得突然想起我来了?”
楚绾明笑道:“明知故问。我问你,你和林冠清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父皇怎么突然下旨赐婚了?”
千镜滢收了手,抿抿唇,“也不算好端端。殿下记不记得上回太后宣我入宫的事?那时候宫里应当就有意撮合了吧,只是缺个由头。”
楚绾明意识到什么,她看着千镜滢,“你这么说,本宫倒觉得,落水之事有蹊跷了。要说这里面没有人从中作梗,我不信。”
“本宫且问你,你想不想嫁?”
千镜滢笑道:“怎么?民女若是说不想,殿下要替我求情不成?”
楚绾明睇她一眼,“你想得倒美。”
千镜滢眨了眨眼,笑而不语。
楚绾明虽是这么说,但千镜滢能感觉到,只要她说一句“不愿意”,楚绾明必然会想法设法替她求情。
可她不能。且不说如今圣旨已下,要皇帝收回成命的可能性有多小。公主性子直率执拗,这件事不达目的不会轻易放弃,届时连累公主不说,皇帝一怒之下,只会觉得千镜滢教唆公主,阳奉阴违。
“清哥哥挺好的。”
楚绾明讶异地看着她,“本宫还以为...你一直把林冠清当兄长对待呢。”
千镜滢笑了一下,拿了块糕点塞嘴里,“当兄长,当夫妻,不一样的吗?”
楚绾明惊了,“那如何能一样?伉俪夫妻,是遍历人间,唯你一人。若是当兄长,虽感情深厚,可很多事是无法共通共享的,亦无法做到真正的契合。亏你还看了那么多话本子。”
千镜滢点点头,“有理。”
“有理什么有理啊。那你对林冠清,是什么情谊?”
千镜滢把最后一口糕点塞进嘴里,不假思索,“夫妻情。”
楚绾明狐疑得看了她一眼,凑近了些,小声道:“那你觉得,我皇兄和林冠清,哪个比较好?”
千镜滢目光一怔,“太子哥哥?”
她嚼着口中的糕点,思考了一阵,道:“太子哥哥是雪岭孤松,虽是芝兰玉树,却高不可攀,人还没靠近便先冻死了。清哥哥是暖泉沐日,我这种凡人才能靠近。”
楚绾明笑道:“形容倒也还贴切。不过要本宫说,旁人没接近我时,又怎么知道本宫是怎样的呢?”
千镜滢笑了,“多谢殿下给民女机会。”
楚绾明呷了口茶:“不过这回倒是便宜那小子了,要说起来,他也算是得偿所愿了。这小子背地里,怕是嘴巴都要笑烂了,”她话落,似是想到什么,将杯盏放下,“此事我还是觉得不简单。阿滢,落水那日,你可觉得有何蹊跷?”
千镜滢敛了神色,“其实我一直没和你说,点龙灯那一次,汀步上给人涂了冰层。”
楚绾明冷了目光,“是冯宣月。”
千镜滢目光一亮,看向楚绾明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同道之人惺惺相惜的喜悦。
无需千镜滢多言,楚绾明只需看一眼千镜滢面色,便知晓自己猜对了。她冷笑,“她在母后皇兄面前,一副知书达理温和柔顺的样子。背地里手段倒下作的很。这件事你想如何解决?”
千镜滢问:“公主可否帮我把人约出来?”
楚绾明睇她,“不帮。”
千镜滢叹了口气,“算了,我自己来吧。”
楚绾明目光微愠,“你不问本宫缘由?”
千镜滢心下疑惑,下一秒想起什么,坐近了些,“我错了。”
“错在何处?”
“我不该瞒着殿下。”
楚绾明气显然未消,“你也知道。”
千镜滢态度诚恳,“我以后不会了。”她一只手捏住楚绾明的袖子,“殿下就原谅我吧。”
楚绾明看着她,“你有事,直接和本宫说便是。本宫自然会为你解决。明明动动手指就能办到的事,为什么要自己藏在心里?”
“你若是在这样,我以后便不理你了。”
千镜滢心念微动,她竖起三根手指,“我真的错了,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说吧,想把人约在何处?”
千镜滢思量片刻,语气微凉:“便在鉴心湖上吧。”
楚绾明明白千镜滢用意,“行,本宫知道了。”
*
千镜滢回到府中,穿过前厅,忽觉今日大堂不似以往冷清。堂上隐隐传来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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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离得近了,只见千门山坐在堂上,旁边多出一道身影。瞧着有些陌生,又觉得有些熟悉。却迟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千门山注意到她,朝她招了招手。与此同时,坐在旁边的人注意到异样,亦回头看来。
千镜滢看清那张脸,是林苍连。
她步入堂内,欠身行礼,“阿父,林叔叔。”
林苍连笑道:“还记得林叔叔?”
千镜滢垂了垂眼。她对林苍连的映像不甚深刻。只记得小时候有一两次,林苍连带着林冠清到府上。只是印象里,这位平清王,对清哥哥似乎一直都不甚关心。有时看二人相处,倒更像是陌生人之间在交流。
甚至很多时候她竟觉得林苍连对她都要比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热络几分。
但心里是这般想的,面上确实半分不显,她莞尔道:“虽有好些年未见,但两家情谊未变,阿滢自然记得。”
林苍连似是极为高兴,他笑了一声,道:“那你可知,林叔叔今日是未何事而来?”
千镜滢刚坐下,闻声抬起目光,“我的婚事?”
“哈哈哈。”林苍连听罢,又是一笑。
千门山亦是哭笑不得,“我这女儿便是如此,让林老弟见笑了。若是来日嫁过去,还希望林老弟多多担待。”
“哪里。”林苍连笑罢摇摇头,“阿滢性子直率。也难怪我那儿子一厢痴情,念念不忘。”
“你放心,阿滢过来,我拿她当亲女儿对待,断不会让她受丁点委屈。”
他说罢,对千镜滢道:“你放心,将来他若是敢欺负你,林叔叔把他腿打断。”
他说这话时,眼里虽是含笑的,却莫名让人觉得冰冷,好似自己的儿子是个随时能打骂的阿猫阿狗一般。千镜滢忙道:“清哥哥对我挺好的,应当不会有那一天。”
千门山明白自家女儿用意,笑着摇了摇头,“人还没嫁过去呢,就开始护短了。”
千镜滢讪笑一声。
林苍连道:“这两个孩子都是你我看着长大的,两家之间亦是情同一家。这不,圣旨一下,我立马就赶来与你商谈。你只管放心把女儿嫁过来。”
千门山点点头。
林苍连看了眼门外,笑着站起身,“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改日再上门拜会。”
千门山起身,“好,我送送你。”
林苍连出声阻止,“不必了,林老兄你身体还未痊愈,便歇着吧。外头风大。”
千门山闻言,朝外吩咐了一声,“送送王爷。”
管家听到声音,应了一声“是。”
待人走了,千镜滢扶着千门山起身,“阿父身子可大好了?”
千门山笑道:“阿父身强体壮的,这点小病还无需放在眼里。对了,公主召你入宫,是为何事?”
“也没什么,就是问婚旨的事。”
千门山点点头,他叹了口气,对千镜滢道:“虽然旁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是在阿父阿娘眼里,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心头肉。你将来若是有什么不如意了,便回来。永远不要顾忌,这儿一直是你的避风港。”
千镜滢鼻子一酸,点点头,“阿滢知道了。”
楚绾明动作极快。第二日千镜滢便收到宫里来信,将时间约在未时。
千镜滢到了地方,便见一女子衣着华丽正式,站在画舫上。
正是冯宣月。
16. 报复
朱漆雕花的船头挑起鎏金飞檐,四周的阑干缠着藤本月季。画舫上似有暗香浮动。
冯宣月注意到来人,面色微变,“怎么是你?”
千镜滢眼里含笑:“你似乎很不想见到我?”
冯宣月陡然意识到什么,她正要下船,却被千镜滢挡住。她语气透着不耐烦,“让开,我要下去。”
千镜滢果真退开了。
冯宣月看清她身后,面色骤然一变。
短短一会儿的功夫,画舫竟已离岸远去。只余寒波寂寂。
她回过头看着千镜滢,“你究竟要怎样?”
千镜滢笑了,“入宫伴戏那天,还姐姐长妹妹短的。元宵灯会,都不忘举荐妹妹一二,怎么今日,却一副避我如蛇蝎的样子?”她逼近两步,“还是说,做了什么亏心事?”
冯宣月瞳孔一缩,但也只一瞬,她扫了千镜滢一眼,“随你怎么想。”
“冯宣月,我不记得我有哪里得罪过你。”
冯宣月冷冷看她,“少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装什么纯良无害呢?”
千镜滢看向冯宣月的眼神生了寒意,“你承认了。”
冯宣月哂笑一声,未理她。
千镜滢指尖揉搓着腰间的系带,垂下的羽睫将眼底的冷意压下去了些,声音却生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杀意,“我很好奇,为什么?”
“要怪只能怪,你纠缠不该纠缠的人。”
不该纠缠的人?千镜滢思考了一阵,心中有了答案,“太子哥哥?”
冯宣月嗤笑,“原来你还有自知之明。”
千镜滢一时有点想笑。她想过许多理由,或是两家利益冲突,或是太后许了她什么好处,可她万万没想到,是因为楚裕言。
“那你可真无聊。我很好奇,满京贵女,喜欢太子的人不计其数,你难道要把所有人都设计一遍么?”
“当然不是。她们可没有你的手段,也不会恬不知耻,对殿下百般痴缠。”
千镜滢也没想到,原来自己在旁人眼里这般有手段。可这帮人还真是想错了,她对楚裕言并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冯宣月见她不答,当她是惧了,笑得恶毒:“千镜滢,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定远侯爷,林冠清,可都是被你连累,你若是能安安分分,何至于此?
千镜滢面色一寒,这一句无疑是触碰到了她的逆鳞。
今日窗户纸已捅破,那么这件事就没有善了的可能。她总得回报点冯宣月点什么才是。
她凉凉开口:“你喜欢太子哥哥,找他便是,朝我下手又有什么用呢?”她眨了眨眼,无辜道:“你既然知道我这人最是‘恬不知耻’,难道我嫁了人,就不缠着太子哥哥了吗?”
冯宣月面色一白,简直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
千镜滢似是觉得这样对她的刺激还不够,走近了两步,悠悠道:“我既然已经嫁出去,那更不需要在意什么声名了。何况你也知道,这桩婚事是陛下赐下,我与冠清哥哥间无男女私情,婚后必然相敬如宾。他惯着我,我去找谁,他自是无需横加阻拦。等到那时候,我只会缠得更起劲。你也知道我的手段,或许有一天...”
“贱人!”
冯宣月听不下去了。她双唇颤抖,面上涨红一片,指着她的手都在哆嗦,也不知道是不是给气的。
千镜滢微微一笑,看着她失态。
这一举动落到冯宣月眼里如挑衅无异,她面色扭曲,一巴掌朝千镜滢甩去,却被千镜滢制住。手腕传来的剧痛逼得她面色一白,“放手!”
千镜滢手上力气未卸,眼底笑意更甚,“怎么?一言不合想动手啊?你不是最知礼数的么?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呢?”
“千镜滢!你这种不守妇道的贱人,便该被抓去浸猪笼!”
她话音刚落,旁边炸起一道声音:“够了!”
冯宣月浑身一颤,下意识寻声看去,便见一人挑开帘子从画舫内走了出来。她面色一白,“公主殿下。”
出声的不是别人,正是坐在船舱内听了全过程的楚绾明。
千镜滢收回手。楚绾明冷冷地看着冯宣月,“本宫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还有两幅面孔呢?在母后面前装得楚楚可怜不谙世事的,背地里这么自私狠毒。”
冯宣月心狠狠沉下去。她万万没想到,楚绾明竟一直在。刚刚她说的话,楚绾明必然是听到了。她浑身冰冷,低着头,“是民女一时生气,口不择言,还望殿下...”
“口不择言?”楚绾明最恶心她这副样子,“你的错可不只在口不择言上吧?”
“要骂要罚,民女毫无怨言。只是殿下莫要被有心人利用了。千镜滢心机深沉,一边接近太子殿下,一边还与您...”
“好大的胆子!”楚绾明将她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字字凌厉,“利用又如何?本宫愿意,容得了你在这儿搬弄是非挑拨离间?!”
冯宣月面色灰败得厉害,双目却红得要滴出血来,手死死拽着裙摆,“民女...”
千镜滢与楚绾明对视一眼,一步步朝冯宣月逼近。
“你设计害我落水,险些害死冠清哥哥,又间接致我阿父生病。你说,我该怎么报答你?”
冯宣月心下一惊,下意识往后踉跄了几步,直到撞到楯栏上,方惊恐发觉退无可退。
她咽了咽口水,“我是户部尚书之女,你敢杀我?!我舅舅是当今圣上,我……”
“报什么族谱。”千镜滢扫她一眼,“我还是定远侯府之女呢。”
“此处没人,今日亦不是我把你约出来,有谁知道是我做的呢?你不小心落了水,与我们何干?”
千镜滢笑得恶劣,冯宣月极力克制着颤意,“我上来前,已让侍从在码头等我,若是他们发现我没能回去,我父亲饶不了你!”
“我怕吗?”千镜滢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她身后,朝冯宣月伸出一只手。
冯宣月腿上一软,下意识闭上双眼,谁知千镜滢只是将手摁到了她身后的阑干上。
冯宣月睁开眼,霎时感觉受到了巨大的羞辱,“贱人!”
她话音刚落,千镜滢一按关窍,冯宣月原本用来支撑身体的那节阑干竟朝一侧一松。她未来得及收力,就这么直直坠入湖水里。
平静的湖面炸起水花。
湖水冰寒刺骨,瞬间包裹全身。她不会水,被呛了一大口,巨大的求生欲逼得她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水面。
她双目刺痛,抬头便见千镜滢半依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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阑干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她慌了神,下意识看向楚绾明,“公主...救我...”
她好歹也算楚绾明的表姐,她赌楚绾明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死。
可惜她想多了。
楚绾明好似浑然未听到般,毫不留情,转身离开船边。剧烈的恐惧如湖水般一层层上涌。
她这回是真的害怕了。
“你...你不能杀我...”她说话间,又呛了好几口水。
千镜滢扫她一眼,“别说这些没用的,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手臂酸痛,好似有千钧重,身体一点点沉了下去。愈挣扎,愈绝望。
今日楚绾明也在,冯宣月保证,只要她不把那三个字说出来,千镜滢真的会任她在这湖里活活淹死。怨恨被濒死的恐惧淹没,在脱力的前一瞬,她慌乱开口:“对不起...”
头顶,千镜滢那张艳若春桃般的脸似是笑了一下。
冯宣月绝望之际,一只绳子抛到了手边。冯宣月如同见到一颗救命稻草般,死死将它抓住。
她用尽全身力气,顺着绳子往上爬。双手刺痛,她却不敢松手。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够到船板。
冯宣月趴在甲板上,浑身湿透,寒气逼得她止不住的哆嗦。双手也被绳子磨破,鲜血直流。
一双绣鞋缓缓出现在视线里,她怨毒地抬起目光。
千镜滢看出她眼底的恨意,也只是冷冷扫了她一眼。她本就不会天真的以为冯宣月会真心道歉,所以对她这个反应并不意外。
“冯宣月,今日之事只是一个警告。你若是再敢对我,对我身边的人动什么不该动的心思,就不只是这么简单了。”
冯宣月咬了咬牙,一言未发。她捏着衣裙的手缓缓收紧,最后只能支着地板一点一点站起身。
先前的事让她心有余悸,她不敢再去扶那根阑干。
楚绾明看着这头,缓缓呷了口茶。全然没有要劝阻的意思。
回程的路,千镜滢在那头和楚绾明有说有笑。冯宣月低着头站在一边,仿佛已被人完全忘记。
她何时受过这样的折辱?
眼看着岸一点一点靠近,冯宣月掐着掌心的手一松,整个人朝旁边踉跄了两步。她撑着阑干,勉强站稳。待反应过来,她险些惊呼出声。连忙松了手朝旁边退了两步,和船边拉开距离。
终于,画舫停了。
这场折辱般的酷刑似是终于到了尽头。
冬临站在码头等候。见到冯宣月,正要上去迎,待看到画舫上的情形,面上一惊。
只见冯宣月浑身湿透,她头发沾了水,贴在了面上。脸上的妆已花得不成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冬临险些惊呼出声,“小姐,您怎么了?”
码头周围来来往往,已有不少人抛来不怀好意的目光。冯宣月面色一白,刚忙捂住了身体。冬临后知后觉,飞扑上前将人遮住。却见画舫上又不紧不慢走下来两道身影。
那二人不知聊到什么高兴的地方,面上还带着笑。冬临压低了声音,“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楚绾明经过二人身侧,视线不轻不重扫了过来,“你家小姐不小心落水了,多亏阿滢及时出手救了她。”
17. 醋意
公主说话,玉叶金言,纵使冬临知道这件事没这么简单,也只能硬着头皮低头道谢,“多谢千姑娘。”
冯宣月已掐破了掌心。
千镜滢似笑非笑地看了冯宣月一眼,见她闭了闭眼,浑身颤抖,大概率是气的。
目的达成,千镜滢无心在这二人身上耗。与楚绾明一道离开了。
齿间咬破了唇,鲜血渗出,冯宣月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目光怨毒得好似要把二人千刀万剐。
“冬临,你说,我怎么就没她这么好命呢?爹疼娘爱的,还有公主做靠山。”
“小姐。”冬临浑身一颤,细声哄道:“夫人可是当今圣上的表妹呢,何况那千镜滢很快就要嫁给平清世子了,可碍不着咱们了。等您嫁给太子殿下,便是公主也得叫您一声皇嫂。”
冯宣月眸光一动,喃喃道:“是了。”她稍稍仰了仰头,声色寒凉,“等到那时候,我要她们一点一点全都还回来。”
千镜滢回了府,几日后得知冯宣月回去后发了好大一通火,把房间砸了个稀烂,后来又病倒在床,足足躺了小半个月。她受了惊吓,旁人问起,又什么也不敢说。如今这个结局,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她坐在椅子上,听朝颜把事情说完,捻了颗樱桃进嘴里。圣旨把婚事定在秋后,距如今不过四五个月的距离。她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笔搁下。
朝颜探了探脑袋,“您抄完了?”
千镜滢点点头,她看了一眼天色,发觉时辰尚早。她扭了扭手腕,把最新那页纸递给朝颜。不消千镜滢多说,朝颜已知晓小姐的意思。她双手捏住那张纸的两个角,上下轻轻掀了几下。墨迹干透了的同时,千镜滢已将手里的一叠纸理好。
朝颜轻轻叹了口气,“您这宫规从冬天抄到开春,可算是抄完了。”
千镜滢嫌丢脸,没说话。她接过朝颜递来的那张宣纸,把她压在了最后一页。
“备车,我要出府。”
朝颜还未反应过来,“小姐您要去哪?”
“太子府。”
初春,午后阳光铺洒,一派柔和。柳树垂下丝绦,在风中轻轻摇曳。摊贩上,盖着粗布的竹篮里几颗枇杷探出金黄的脑袋。
千镜滢出声:“停车。”
朝颜:“小姐?”
千镜滢道:“我瞧着正是吃枇杷的时候,我们去买一筐吧。”
“小姐是想吃枇杷了。”
千镜滢摇摇头,“给太子哥哥送去。”
其实旁的不论,楚裕言这些年帮过她不少。她到底欠他一声谢谢。前些日子在画舫,千镜滢说的那些话,其实有大半都只是气冯宣月的。她心里清楚,等真到了那时候,她和楚裕言见面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千镜滢跃下马车。
卖枇杷的摊贩一抬头,只见面前来了个姑娘。虽带着幂篱,却也知其气质不俗,必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他掀开粗布,开始打包票,“小姐,要买枇杷吗?今日刚从山上采的,统共剩下这一筐。包甜的,不甜不要钱。”
千镜滢思考了一下,“我可以尝一个吗?”
那摊贩十分热情,大方地递了只圆滚滚的枇杷给她,“您尝!”
千镜滢笑盈盈地道了声谢。金黄的枇杷皮剥开,千镜滢咬了一口,心道这老板诚不欺我。她看了朝颜一眼。
朝颜收到眼神,递了一锭银子给那摊贩,道:“把这一筐都给我们吧。”
那摊贩见着银子,脸上要笑出花来,连篮带枇杷一道递给了朝颜,连声道:“谢谢小姐。”
千镜滢见着那篮枇杷,起了好奇的心思,“老板,我能不能请教你一个问题?”
“您说。”
“这枇杷甜不甜,是怎么看的?”
那老板原本还担心千镜滢会问一个自己难以回答的问题,听了这一声,喜笑颜开,“小姐,您这可就问对人了。简单。”他伸手比划了一下,“这枇杷甜不甜,主要看三个方面。您要挑那种颜色均匀,金黄色的。奇形怪状的不要,要挑就挑圆润饱满的那种。然后找那种果皮光滑的。”
“您要是想要汁水多的,就放手里掂量下,重的就说明水分足。”
千镜滢听到最后只觉得新奇的很,以前从未有人教过她这些。
“原来是这样!多谢老板。”
“应该的,小姐慢走。”
千镜滢把手里剩下半个枇杷吃完,找了个灌木丛把果皮扔了,把手擦干回到车上。
太子府和侯府距离不算远,只隔了一条街。
千镜滢下了马车,站在府外候着。与过来的那条街道不同,太子府附近要安静得许多。
案角摆着一只紫金香炉,再边上叠着两本书。案上,一直骨节分明的手提着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屋外,门房轻轻叩了叩门,弓着身子道:“太子殿下,门口有一位女郎,自称是定远侯府家的小姐,前来求见。”
楚裕言提笔的手微微一顿,声色如常,“让人进来。”
过了一阵,房门被打开。楚裕言抬起目光,便见千镜滢今日穿了一身朱樱色的衣裙,站在光线里。一手提着食盒,另一只手拿着只篮子,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目光一动,似是对她这种直接闯进房里的行为习以为常。他搁下笔,看了清羽一眼,示意清羽把东西接过,问:“你怎么来了?”
千镜滢走近了些,从袖中将那一大叠纸放到书案上,她展颜道:“我来把抄完的宫规给你。先前的事,是我不好。”
楚裕言似是未想到她会这么说,轻轻挑了挑眉,未说话。
千镜滢从篮子里挑了只个大饱满的枇杷递过去,“太子哥哥你尝尝,这枇杷可甜啦。”
少女手指白皙,她不喜染蔻丹,指甲仍是淡粉色,是干净的颜色。楚裕言收回视线,淡声道:“放着吧。”
千镜滢对他这副反应并不奇怪,她把枇杷放下,自顾自打开话匣:“我刚刚买枇杷的时候,和摊贩聊了几句。”她凑近了些,神秘道:“你知道什么样的枇杷比较甜吗?”
楚裕言从案边拿走最上面那册书摊开,未答。
千镜滢垮了脸,“你理理我吧,使令奴才一下也行啊。”
她这几日抄宫规,有些用词都快刻脑子里了。
楚裕言道:“你若是无事,便再把宫规抄几遍。”
这一句效果极好,千镜滢果真当场闭了嘴不说话了。可也只安静了一阵,千镜滢打开食盒,拿了块栗子糕出来,递到楚裕言面前,“你不吃枇杷,吃块糕点总行了吧。这糕点是我亲手做的,以后你再想吃可没了。”
她严重怀疑,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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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走,这盒糕点就会和伴戏那次暖阁里躺着的那盒一样,被放到坏也没人吃上一口。
楚裕言未理她。过了一会,他缓缓开口:“为何?”
下一刻唇齿间传来一抹余温,待他反应过来,口中已被塞了一块栗子糕。
那栗子糕做得精巧,千镜滢伸来的指腹不小心蹭到唇瓣,柔软,有些痒。
与此同时一股甜腻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来,挥之不去。
清羽见着这场面,当即觉得心惊肉跳,待要劝阻,发现已经迟了。
楚裕言将剩下半块糕点拿在手里,定定看她,神色晦暗,看不出喜怒。
千镜滢自知这行为不妥,从椅子上跳远了些,“我来是想告诉你,我不是要成婚了吗?陛下下了旨,把日子定在秋后。等到那个时候,我们估计也没几次见面的机会了。你总不能最后一次见面还要罚我吧?”她话落不等楚裕言反应,接着道:“其实不管是伴读那几年,还是上次面圣,我心里知道,太子哥哥帮助我许多。本来今天这些是权当谢礼的,你要是不喜欢我也没办法了,我总得看你吃一口才能安心。”
千镜滢一口气把话说完了,回过神,才发现楚裕言依旧看着她,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时,自带一股压迫感。那目光莫名有些森冷,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下困着一只野兽。
阴翳,生戾。
千镜滢从未在楚裕言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她浑身一僵,缩了缩脖子,小心试探:“怎...怎么了?不好吃吗?”
书册被搁在桌上,“啪嗒”一声,他动作不大,但在死寂的房内尤为明显,让人心头一跳。
“孤以为,你会不想嫁。”
不想嫁也没办法啊。
千镜滢一时没理解楚裕言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莫名地觉得危险。还是说,他是替皇帝试探自己的心意?一想到有这个可能,千镜滢心凉了半截。
她深吸一口气,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去笑,眼神闪躲,“没...没什么想不想的,清哥哥挺好的。”
袖子下,那块栗子糕已被捏得粉碎。
既然早已移情别恋,当初为何又对他百般撩拨?
她究竟拿他当什么了?
是了,千镜滢一直如此,需要用时便百般纠缠讨好,不需要时便把人一脚踢开,转头另入他人怀抱。
楚裕言看着千镜滢身上的红衣,觉得愈发刺眼。
千镜滢话落,却并未得到回应。她一回眸,见楚裕言依旧看着自己,目色冰冷,比先前更甚。甚至还透着一抹杀意。
千镜滢猝不及防被这冰凌般的眼神割了一下,浑身一颤,头一回有了想要落荒而逃的念头。
这又是怎么了?
她还在犹豫,那头视线再度扫来。她脊背一凉,心底仅剩的那点不满也做鸟兽散。
“殿下息怒,我滚。”
楚裕言视线未收,只见那抹大红的裙摆一晃。她三步并两步跨出房门,连礼都忘了行。直到那抹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清羽呆在殿下身边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他小心翼翼道:“殿下息怒。您知道的,这千姑娘一直是这个性子。您要是不喜欢,小的现在就去和门房知会一声,下次她再来,就说您没空。”
18. 权势
清羽作势就要出去,那头传来冰冷的声音,“站住。”
他步伐一顿,“殿下?”
“你先下去。”
清羽心知殿下心情不好,他抿了抿嘴,心里在想这是要他说还是不要他说,边揣摩着边拱手,“属下告退。”
千镜滢出了府门,日光落在人身上,泛起暖意,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早已冰凉一片。
她心底直犯嘀咕,这又是怎么了?不至于吧?
这年纪没长多少,脾气倒愈发大了。
“小姐...小姐?”
千镜滢被唤回了神,“怎么了?”
朝颜担忧道:“您怎么了?从书房里出来便心不在焉的,奴婢刚才唤了您好几声您都没反应。”
千镜滢张了张口,又回头看了一眼,确定身后无人,方低声问:“你说这男子过了二十,是不是都会有个性情大变的节点啊?”
“比如会阴晴不定,敏感易怒之类的?”
朝颜面色复杂地看了千镜滢一眼:“奴婢倒没听说过还有这等事。您是又做了什么,惹得那位不快了吧?”
千镜滢板起脸,叉着腰盯着朝颜,“来,你说清楚,什么叫‘又’?”
朝颜嘴巴一闭,不说话了。
千镜滢转念一想,好像确实,自打她入宫见楚裕言第一次起,每次见面,十次有七八次都能让人冷了脸。幼时千镜滢初生牛犊,不以为耻,甚至还觉得有意思。
后来她长大了,稍稍收敛了些。只是她总觉得,最近几个月楚裕言生气的次数反倒更频繁了。
千镜滢半是嘲讽半是玩笑道:“难道是我没像小时候一样缠着他,他不高兴了?”
朝颜赶忙道:“这些话您莫要再说了,若是让人听到了传到那位耳朵里去,怕是又要麻烦了。”
千镜滢缩了缩脖子,观察了下周围,不说话了。
她又想了一下,试探道:“朝颜,今日我做的那糕点你尝了吗?好吃吗?”
“小姐做的栗子糕是奴婢吃过最好吃的。”
千镜滢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真的没有在奉承我?”
“奴婢说的都是真心话!”
“行。”千镜滢不自觉仰了仰脑袋,步子都轻快了些。
傍晚,天空灰蒙阴翳。
房门合上。偌大的书房昏暗下来,阴影铺在楚裕言脸上,衬得面色愈发晦暗不明。右手还残留着糕点渣。他取了压在茶盏下的锦帕,静静擦拭着,一下,两下。
那股甜腻的味道却好似钻入骨髓,始终挥之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帕子被扔在桌上。椅上的人站起,走出房门。
*
冯宣月行至水榭,行下一礼,“月儿见过太子殿下。”
她垂着眸子,双颊生晕。她今日穿了一身莲红色的千水裙,耳朵上坠着一对梅瓣耳珰,头上的步摇随着动作微微摇晃。
她中午得知殿下传她的消息,心中欢喜,特地盛装打扮了一番,方满怀希冀地赶来。
这是这么久以来殿下第一次传她。
她就知道,没了千镜滢那个贱人,殿下定能念起她的好来。
如此,先前的委屈也算值得。
楚裕言扫了一眼她身上的衣饰,放下笔,声音不见情绪,“上元灯会,孤记得,有你一份力。”
冯宣月垂下头,状作谦虚,柔声道:“月儿只是协助皇后娘娘。”
楚裕言扫来视线,“临时换点龙灯的人,是你的提议?”
冯宣月还沉浸在太子传唤的喜悦中,并未察觉出什么:“是原本负责点灯的老太监突然摔伤了腿。”
她话落并未等到回应,一抬眸却见一双视线凉凉地定在自己身上,那眼神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她被这眼神刺到,浑身一颤,隐隐查出些不对来,语气试探,“殿下?可是有何不妥?”
楚裕言站起身。风拂过衣袖,他背影如松如竹,却让人觉得更冰冷,如寒江孤影,让人感觉不到分毫情谊。
“少时太傅常说,‘亲身下河知深浅’。你借着母后的势点人上去,不难。可这路也得自己走过。”楚裕言睇她一眼,“你以为呢?”
他话轻飘飘砸了过来,看似无心。可“借势”二字将她心里的不堪就这么扯露在人前,不留一丝情面。
冯宣月面上青白交错,可饶是如此,她依旧只能扯出点笑,装作没意识到,“殿下说得是。”
“既然如此,你今日便走一遍给孤看,如何?”
这话一出,冯宣月面色一喜,先前心底那股异样散了大半。“是。”
站在一旁的冬临面色却变得有些难看。自家小姐做的事,做贴身婢女的又怎会不知?她看出事情不对,可太子发话,她亦不敢出声劝阻。
这水榭旁还有一条汀步,通向另一道岸。
冯宣月提起裙摆,向前款款迈出一步。怎知还未站稳,脚下一滑。她未来得及反应,惊呼一声,整个人已跌入水中。
这一处水不深,只堪堪到脚踝。可底下碎石坚硬,这么一栽,直接磕到了手臂。手掌亦被划破,顷刻间鲜血直流。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疼痛过后,是无尽的惊恐与难以置信。
眼下气温转暖,汀步上绝不可能结冰。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在上面做了手脚。
“小姐!”冬临见这场面,三魂飞了六魄,连忙要跑过去把冯宣月扶起来,却被清羽伸臂拦住。
若是没人授意,清羽自是不敢这么做。这个动作,几乎是证实了冯宣月心中的猜想。她看向楚裕言,这一刻才明白,那双目光是那么冷。
一瞬间,羞辱与心痛交织着在心里翻涌,几乎要把血给绞出来。
自那日落水,她本就对水有了阴影。如今腿脚发软,已没了起来的力气,她竭力不让泪水涌出,装作不知,“月儿一时未站稳……还望殿下恕罪。”
楚裕言未理她,已转身离开。
她看着楚裕言这番态度,呆怔在原地,喃喃了一声:“殿下。”
“殿下!”她向前爬了两步,满腔悲愤,“您为何……”
她哽咽一声,说不出话。
她未等到楚裕言答复,只等到回来传话的清羽。
“我家殿下让我告诉冯小姐,你该想到今日。希望冯小姐日后好自为之。”
清羽语气生硬。说实在的,他对冯家人印象并不算太好,加上今日这件事,愈发觉得冯宣月心机深沉,若是用在别处也就罢了,偏偏用在害人上。
这话不轻不重,飘了下来,却如同落在头顶的刀刃,彻底斩断了冯宣月眼里最后一丝希冀。
是了,她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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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皇后的势达成目的之时,也该想过有一日别人也会利用这份势,以彼之道还之。
这就是皇权啊。一句话能让你得势飞上云端,一句话也能让你跌进泥里万劫不复。
冬临哪里见过这阵势?慌忙上前要把冯宣月扶起,却被狠狠甩开。
“滚开!别碰我!贱人!”
冯宣月双目通红,俱是恨意,“我要她不得好死...”
“小姐。”冬临被她这副模样吓到,已带了哭腔,“您先起来。”
*
千镜滢先前在家,闲来无事,大半时间都在抄书。眼下书抄完了,一下子又闲下来。整日不是在院子里,拉着朝颜踢毽子,就是躺在矮榻上看话本子,就这样一连过了一个多月。
朝颜站在榻边,垂着脑袋唠叨:“小姐,夫人让奴婢来提醒您一句,眼下婚期将近,您多少也准备些。”
千镜滢眉头一跳,拿着话本子,抬起眼皮子道:“要准备什么吗?”
朝颜被哽了一下,解释道:“咱们大晟,女子嫁人,喜帕是必绣的。一是展示您的女红,二来也象征婚后夫妻幸福美满。”
千镜滢被后面那几个字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她看着朝颜,坦然道:“我不会。”
“您不必担心,夫人一早请了绣娘过来,就是来教您的。不过夫人也说了,您若是实在不会,就试着绣两针,剩下的...”
千镜滢把书放下,“行了我知道了,绣就绣吧。眼下人在何处?”
她闲着也是闲的,反正技多不压身。何况听着有趣。
朝颜露出一抹笑来,“就在屋外。”
千镜滢坐起身,扫了一眼花窗,正见一名女子站在屋外,瞧着三十出头,面上施了粉黛,却不浓艳。
她穿着水蓝薄绢上襦,袖口处用天青色丝线滚了道细边,针脚细密如丝,发间仅簪一支云纹乌木簪,又不失淡雅。
她收回视线,“好啊,敢情你是有备而来。”
朝颜没接话,跑去把人请进来了。
那绣娘进了屋,欠身行礼,“民妇见过小姐。”
“不必多礼。”千镜滢打量她一圈,问:“你叫什么名字?”
“民妇叫绣云,是绮绣坊的首席绣娘。”
千镜滢目光微亮。这绮绣坊她听过,是京城第一绣纺。便是宫里那些人的衣裳样式,有一部分也是出自这个地方。
她来了兴趣,好似看到什么新奇的人一样:“这么说,你很厉害了?”
绣云有些失笑,但还是恭敬道:“民妇五岁拿针,如今已三十有六了,这三十年来针从未离过手。”她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递给一旁的朝颜,“这是民妇前几日新绣的,您瞧瞧。”
千镜滢接过帕子,细细观察过帕子上的图案,惊叹道:“果真精细。”
“您若是愿意,民妇必竭力教您。”
千镜滢来了兴趣。绣云从笸箩取了一本小册子,递到千镜滢面前,一页页摊开,“您瞧瞧,想要什么样的绣样。”
她一边翻,一边介绍,“这个是鸾凤和鸣,右边这幅叫比翼鸟,并蒂莲……”
这些样式个个精致漂亮,可千镜滢实在提不起兴趣。像什么麒麟送子,鸳鸯交颈,光看一眼便觉得别扭。
她看了半天,最后在一幅图上停住,“这个叫什么?”
19. 误闯
绣云微微一笑,“这个叫喜鹊登梅。”
千镜滢听了听这名字,心里那股别扭怪散开,当即拍案定下,“就它了。”
千镜滢在房间里跟绣云学了两日针线。她学得快,等到第三日的时候,已经可以自己动手了。可没绣几针,那股新奇劲儿散去了些。
等到第五日的时候,千镜滢彻底坐不住了。且天气渐热,晚上屋子里闷的厉害。她本就怕热,如今只想坐院子里吃冰沙。
关元英并未给绣云太大的压力,绣云见她这般,笑道:“小姐若是坐不住了,便做些别的休息一下。这女红是精细活,您心不静,这针脚便乱了。”
千镜滢乍一听,觉得有理,于是便心安理得的把针线往绣绷旁一戳,跨步出了屋子。
她到了院子里,往那张花鸟纹红木椅上一躺。傍晚风微凉,掺了花草的香气,织成轻盈的网。
“朝颜,我想吃冰沙了。”
“这才几月份呀。”朝颜叹了口气,“奴婢让人去买。”
千镜滢摇着扇,眼睛未睁,学着她的语气悠悠道:“你才几岁呀,怎得和老妈子似的。”
朝颜面色一窘,不理她了。
她正要去,袖子被人拉住。朝颜回过头一看,千镜滢站起身,“算了,我自己去吧。”
仔细想想,她大半个月没出门了。再不动弹一下,蘑菇都要长出来了。
千镜滢去换了身衣裳,和关元英说了一声。幂篱一戴,带了两个护卫,主仆二人便出门了。
初夏,天暗得晚些。街边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小摊的吆喝声裹着馄饨的香气,漫过青石板,阵阵传来。
茶楼酒肆,瓦舍勾栏,喧豗鼎沸。
千镜滢走得有些热了,到冰食摊前点了两份冰酪,一份牛乳的,一份樱桃的。樱桃那碗给朝颜。二人到桌边面对面坐下。
千镜滢挖了一勺冰送进嘴里,冰沙在口中化开。她餍足得弯了弯眼睛。不出片刻,一碗冰酪被她吃得干干净净。
朝颜怕冻牙,吃得慢些,千镜滢就支颐着脑袋,看街上人来人往。
“小姐,奴婢吃不下了。”
千镜滢回过神,“吃不下就不要吃了,咱们走吧。”
朝颜点点头。
天色昏暗下来,夜幕如墨。街道两侧灯笼摇曳,蔓延下去,长街十里,望不到尽头。
刚走几步,便见到一个首饰摊子,钗环耳珰,琳琅满目。千镜滢挑了两支,问朝颜:“哪个好看?”
朝颜看着那簪子,思考一阵,“蝴蝶的吧。”
“行,那就这只!”
朝颜接过发簪,“奴婢帮您戴上吧。”
千镜滢往朝颜那靠近了些。
簪子插入发间。簪上,银片制成的蝶翼上暗纹缠护,簪下坠着流苏,随着动作微微摇晃。
“好看吗?”
朝颜眼睛弯弯:“美。”
千镜滢还要说什么,被一道嘈杂声打断。她寻声看去,便见一腰肥膀圆的男子正拽着一位姑娘的手腕,瞧着似是喝醉了,步子还有些虚浮。那姑娘被吓得面无人色,一个劲的挣扎。
那男子面色愈发兴奋起来。
周围却无一人出手帮助,有闭口藏舌的,其中也不乏看好戏的。
旁边传来窃窃私语,“又来了。摊上这冯大少爷……只能自认倒霉了。”
边上的人抱着胸,摇头道:“能有什么办法,要怪只能怪那姑娘运气不好。”
“嘘,别说了。”
千镜滢眸光微冷,“那是户部尚书那个大儿子?”
朝颜见着这副情形,拳头都捏紧了。
“是他。”
冯览喝醉了酒,力气却大得很。那姑娘咬了咬牙,猛的一甩。冯览反应不及,被甩在地上。
“你这贱人!”
那姑娘自知事情闹大了,脸唰得煞白,转身要跑,却被冯览带来的家丁拦住去路。
三个大汉重重包围,密不透风,顷刻间制住她的胳膊。
那姑娘已带了哭腔:“放开我!放开我!”
千镜滢看不下去了,抬脚就要上去,被朝颜拉住袖角,她语气弱弱:“您客气些...”
她话未来得及说完,千镜滢扔下一句“站着别动。”已经离远了。
那三名大汉正扯着姑娘的手臂,下一秒面前红衣一闪,三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嗑嘚”一声,与此同时手腕传来撕裂般剧痛。
众人只听一声惨叫,便见拽着姑娘的那只手已绵软地垂了下去。
那姑娘劫后余生,又是感激又是敬佩,对着千镜滢连声道谢。
千镜滢微微一笑,温声安抚:“没事,你先走。”
那姑娘被这一笑晃了眼,待反应过来,忙道:“姑娘,这帮人家大势大,您……”
许是千镜滢的目光太过镇定,瞧着让人安心,那姑娘含泪道了声谢,匆匆离开了。
“谁他妈多管...”冯览察觉到动静,下意识开始破口大骂,怎知话未说完,一道香妃色的裙摆卷着暗香浮现在视线里。
冯览咽了咽口水,抬起头,果真见一女子低头看她。那女子带着幂篱,虽看不清面容,然体态轻盈,必是个美人。
冯览撑着地就要起身,脚下一片绵软,使了几次劲都没能站起来。他当街没了面子,面色发狠,“你们几个蠢货,还不来扶我一把!”
纱罗下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我扶你如何?”
冯览闻着股馨香,他深吸一口气,当即觉得眼饧骨软,直勾勾地看着千镜滢,“好...”
千镜滢被那眼神看得直犯恶心。她翻了个白眼,一只手提住冯览的袖子。冯览被这么半提着,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爬起来大半。
朝颜在那头看得心惊肉跳,她跟了千镜滢十几年,当即反应过来自家小姐要做什么,她离得远,还未来得及阻止,便听“刺啦”一声裂帛。
先前好不容易爬起来一半的冯大少爷,就这么直直摔了回去。
周遭有鬼哭狼嚎“少爷”的,可离得远了,却是一阵哄堂大笑。
千镜滢歉声道:“哎呀,对不起,你太重了,我拉不起来。”
冯览还没被色心冲昏了头脑,当即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女人根本就是来戏弄她的。
“贱人!敢耍我!”
千镜滢直呼:“冤枉!”
可那语气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是装的。
冯览被人七手八脚扶起,他涨红了脸,“都给老子把这贱人抓住!”
千镜滢面色微变,抬脚踹开了率先挡在身前的几名大汉。
她非完全打不过,但身形悬殊,难保能全身而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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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今日是在集市,就算能打得过,她也无意把事情闹大。
还没等冯览把命令下完,千镜滢已经拔腿跑远了。
冯览没料到千镜滢看着飞扬跋扈的,没想到是个软骨头,一下子就跑没影了。他涨红了脸,“蠢货,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
三名壮汉面色一变,连忙冲了出去。一时一行人在街道上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千镜滢身轻如燕,在人群里穿梭自如。倒是那几个大汉,跟着冯览虚张声势久了,跑两步开始喘粗气。可那头命令下得紧,只得使出浑身解数,在后面紧追不舍。
千镜滢一时庆幸,还好刚才让朝颜退远了些。她一个人逃跑尚且吃力,更别提再带一个人了。届时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自报家门。
但眼下侯府处在风口浪尖上,千镜滢并不想因为这件事连累爹娘。
前面路段越跑便越僻静,身后那几道穷追不舍的脚步愈发声大。千镜滢绕过一处转角,忽见边上停着辆马车。
此处靠近民居,又僻静。千镜滢猜测里面的人应该暂时离开了。她当机立断,掠上马车,紧接着一掀车帘,灵活地钻了进去。
千镜滢刚入车内,一股熟悉的气味漫来。她掀起幂篱,便见一人正看着自己。目光由警觉冷厉转为一抹不易察觉的意外。
马车上坐着的,除了楚裕言,还能是谁?
千镜滢动作亦是一僵,刚要把脚收回去,车外传来几道交谈:“人呢?”
千镜滢脊背一直,及时止住了动作。
“奶奶的,刚刚还在的,一眨眼就跑没影了。”
“这臭娘们,让老子抓到,要她好看!”
“这里怎么有辆马车?人不会藏马车里了吧?”
千镜滢朝楚裕言露出了个尴尬,略带歉意的眼神,就要掀帘出去。
不防动作一桎,手腕传来力道,她还未站稳,整个人被带着往回一扯,跌坐在座位上,旁边就挨着楚裕言。
这位置落得尴尬,隔着衣料,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温度。
她尽量放平呼吸,可那股清冽的味道再度笼了上来,心被扰动,跳得快了几拍。
她目光怔住,下意识看向楚裕言。这才发现他也看着自己。
那双眸子依旧平静,可细细端详,又似有暗流涌动。有什么东西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然改变。
千镜滢动了动唇,正要出声,外面响起几道叩木板的声音。
咚!咚咚咚!
那几人适才听到马车内动静,眼下几乎是确定千镜滢就在里面了。可大抵是看这马车华丽精致,不似小门小户用的,一时没敢直接闯进来。
那些人语气不算和善:“有人吗?”
千镜滢咬了咬牙,一时有些紧张。一是外面的人随时会闯进来,二是她不知道楚裕言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外面的叩响愈发急促,千镜滢正要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正被楚裕言不轻不重地抓着。指腹隔着层柔纱,似捏似揉,微凉,甚至有些痒。
终于,车外的叩响停了。就在那些人要闯进来的一瞬,楚裕言掀开车帘。
他无需说话,只轻飘飘扫了那几人一眼。那些人看其神态气度,猛的反应过来什么,面色刷的一白,当场跪了一地。
“太子殿下饶命,草民不知是您。”
20. 同乘
清羽刚回来,便见三名不知从哪里来的汉子,对着自家殿下的马车咚咚咚地叩头。他不明所以抬头,收到楚裕言眼神,心下了然,径直走上前去把那三人提了拖了下去。
空气中似有水汽,晚风携来几点细密的凉意。
千镜滢坐在马车内,无需探头,只需听那嚎叫声渐渐消下去,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前几日还让她滚出去,今天突然又肯出手相助,想来是气消了。
她压下心绪,笑容明媚,“多谢太子哥哥!”
她话落,忽觉手腕一紧,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再度收拢了些,这回是想忽略都难。
她试着把手腕抽回,楚裕言已先一步放开了她。
手腕上还留有残温,她垂了垂目光,袖口褶皱已平,好似方才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
楚裕言淡声提醒:“几上有茶水。”
千镜滢听到这一声,心绪定下,心底那股异样霎时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点点头,正要伸手,结果发现矮几摆在楚裕言左手侧。
千镜滢起身去够,刚碰到茶盏,微微一侧头,正逢楚裕言那双清眸抬起,一时四目相对。
她眨了眨眼睛,露出抹笑来。
楚裕言收回视线,替她将茶水倒入杯中。
千镜滢下意识抬手去接,茶盏精巧,千镜滢拿过时,指尖不可避免相触。一股凉意从指腹传来,掺着力道,将千镜滢心里那根绷着的弦挑动了两下。
她适才跑了一路,眼下正口干舌燥,当即压下心绪,呷了口茶。
楚裕言问:“那些是谁的人?”
温凉的茶水入喉,她垂了垂眼睛,如实道:“冯览的。”
冯览那德行,几乎是人尽皆知,更何况楚裕言。
“何故招惹?”这是一句单纯的疑问,并不含诘责。
千镜滢嗤笑,“他那德行,街边遇到只母狗都得上去调戏两下。”
她自动掠过了自己仗义出手那段。她以为,调戏别人和调戏她并无区别。她毕竟身份特殊,还更有说服力。何况当时冯览本就起了色心。
横竖在储君面前替这种人“美言”两句,虽未必有效,但总没坏处。
楚裕言看出她心思,并未直接拆穿,只道:“你若是告知身份,他不敢。”
千镜滢觉得今天楚裕言脾气好的有些不对劲。她心绪一动,胳膊肘支在膝上,支着脑袋看他,缓缓道:“我未雨绸缪,把他打了一顿。自然不敢告知他身份。”
她说这句话时,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却不是对冯览的。
楚裕言睇她一眼,“我与他并不熟。”
千镜滢勾了勾唇,“那这么说,太子哥哥和我比较熟?”
楚裕言收回视线,未答。
千镜滢却不死心,她按住心绪,循循善诱:“那你觉得,我打他是对是错?”
“你心里已有答案。”
言外之意是问他并无意义。这话不假。
可千镜滢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她垂了垂目光,“可我瞧这个冯家大少爷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强抢民女,欺凌弱小,便是他手底下那几个狗咳...手下,也颇得他真传。”
“若是他回头发现是我做的,暗中报复怎么办?”
楚裕言看她:“你待如何?”
这一次,千镜滢视线不偏不倚,同他对上,“到那时候,太子哥哥会帮我么?”
鸦羽般的眼睫轻闪,楚裕言收回了视线。
千镜滢没能得到想要的答复,不再指望。她坐直了身子,没再看他。
“天色不早了,朝颜还在等我,我就不叨扰太子哥哥了。今日之事,多谢太子哥哥。改日我再登门道谢。”
她本就不期待楚裕言会理她,话落也只是行了一礼。甫一掀帘,发现地面染了一片深色,天空不知何时飘下雨来,细密如丝。
她犹豫一阵,就要出去,身后传来声音,“若不急,便等清羽回来。”
这声音依旧不见情绪。
千镜滢当即把脚缩回来,高高兴兴坐回位置上了。
楚裕言不是那种会与人客套的人。有人稍一程,总比淋了雨一身狼狈的好。
“多谢太子哥哥!”
楚裕言执着本卷轴静静看着。千镜滢靠在后壁,听檐下的雨滴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就这么等了一阵,她见清羽仍未回来,突然有点想朝颜了。只得把视线转移到马车内紧剩的一个活人身上。
“太子哥哥,你今日怎得也会在这里?”
“顺路,买药。”
千镜滢反应过来,这巷子里好像是住着个大夫。她也是听人提起,说这大夫是专治疑难杂症的,只是性格有些古怪。出诊按时按量,今日来迟了,便是再急,给再多钱,也是不看的。此人不喜交涉,更不慕钱财。
“是治皇后娘娘头疼的药?”
“嗯。”
千镜滢来了兴趣,“我听说这个大夫医术很高明,就是性子古怪了些。不过是什么样的医术,便连宫中御医也比不上吗?”
楚裕言头未抬,却难得耐心解释,“市井隐贤达,庶民之中亦不乏奇能之士。”
千镜滢听了觉得有理,话本子里那些性格古怪的神医,不也都是隐居在世外桃源的吗?
正想着,车外传来声音:“殿下。”
千镜滢被这一声唤回了神。她心下一喜,知晓是清羽回来了。
楚裕言道:“先去侯府。”
清羽目光一怔,未问缘由,只应了一声“是”。
马车晃动,千镜滢接上适才的话题,“我也这般觉得。阿娘前几日找了个绣娘教我女红,说是绮绣坊的首席绣娘。手艺极好,我估计宫里边的也就那样了。”
楚裕言将视线移到她身上,目色微沉,却依旧什么也没说。
千镜滢这几日已隐隐能摸出点楚裕言心情不佳的前奏了,她回忆了一下,忽觉刚才一时激动,话说得不妥,赶紧找补:“不过真要和宫里的比,想来还是差些的!”
楚裕言深深看了她一眼,未再计较。
千镜滢赶紧转移了话题,她眼珠子一转,笑道:“你知道我绣的是什么图案吗?你猜一下?”
人有时候就是很奇怪,你明明知道这句话问出来对方懒得理你,可你就是想问。
这话一出来,果然冷场。
千镜滢悻悻闭了嘴,不说话了。
“鸾凤和鸣。”
千镜滢目光一怔,半晌反应过来楚裕言是在回答自己刚才问的问题。她眸光亮了亮,笑道:“不是啦。是喜鹊登梅!”
喜鹊登梅报喜音,枝头雀跃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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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心。
楚裕言眸光冰凉,有一瞬间他想问一句,为何选这一幅,但话到嘴边,他突然不想问了。
应当是极为期待,才会选这样一幅来表心意。
他抓着书册的手微微用力,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块帕子,正是喜鹊登梅的图案。
千镜滢屁股往楚裕言那边挪了挪,“这是我第一次练手用的,好看吗?”
却不防那头毫不留情,声音冷的有些刻薄,“丑。”
千镜滢:“???”
虽不甚好看,但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当时绣云都夸她有天分呢。
千镜滢忿忿把帕子往袖子里胡乱一塞,不说话了。
下一秒,马车停了。
车外传来声音,“殿下,到侯府了。”
千镜滢目光微亮,扭头飞快朝楚裕言又道了声多谢,掀开帘子,却见到两道熟悉的身影。
朝颜见到千镜滢,神色一喜,飞快跑来。她目光飞快在千镜滢身上扫过,见人没事,才松了口气,“小姐,您没事就好,吓死奴婢了。”
楚裕言坐在车内,透过掀开的帘子,看到不远处站着一道碍眼的身影。
是林冠清。
林冠清正要出声询问,察觉到一道目光打量着自己,他朝车内看去,透过昏暗的光线,发觉那道目光说不上和善,甚至有些冰冷。
他心底异样更甚。那抹异样在见到千镜滢的一瞬间被抛之脑后。林冠清语气关切:“阿滢,那些人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千镜滢语气不屑:“怎么可能?”她话落想到什么,朝府内看了一眼,小声道:“你们没和我阿娘他们说吧。”
林冠清哭笑不得:“你放心。”
千镜滢收回撑着帘子的手,走到车前木板上,刚一跳下车。头顶的雨突然止住了,视线里多出一道伞沿。雨水掺着泥土的气味里多了一道木质香。
林冠清目光微怔,收伞行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楚裕言撑伞带着千镜滢掠过了他,飘下一句:“不必多礼。”
千镜滢微微侧目,头顶的伞遮住了大半光线,透进的一点月霜在那张如玉的侧颜上勾勒出清透的轮廓,眼睫投下羽翼般的阴影。斜织而来的雨水沾湿了他的眼睫,更添冷清。
千镜滢抬了抬手,下意识想帮他拭去。这个念头刚一出来,又给她摁了回去。
就在这时,楚裕言转过头来,头顶那道目光落下。
四面相对。
千镜滢目光一怔,先一步错开了视线。
这伞不大,本只够撑一人。两个人用便显得有些拥挤了。
她目光微抬,落在那双执着伞柄的手上。骨节分明,修长干净,分明的筋络下藏着力道,却又隐忍克制。
灯下,一双人影在被雨渍洇湿的地上重合,交叠。
下一秒,虚掩着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千门山穿过细密的雨丝,看清门后情形。他抓着大门的手一僵,待反应过来,迅速行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楚裕言微微颔首,“侯爷不必多礼。”
千镜滢做贼心虚,怕楚裕言把她今日之事供出,飞快跑到千门山身边,她脸色带着笑,语气飞快,甚至染上一抹催促的意味,“今日多谢太子哥哥捎我回来。天色不早了,太子哥哥早些回去。”
21. 疑心
“阿滢。”千门山语气有些严厉,“不可无礼。”
“无事。”楚裕言看着千镜滢,“孤路过,遇见了,便捎她一程。”
千镜滢暗暗松了口气,朝楚裕言眨了眨眼睛。
千门山目光一凛,拱手致谢,“犬女顽皮,给殿下添麻烦了。”
楚裕言看了眼千镜滢,并未多言。他视线收回,转身上车。
“恭送殿下。”
车轮滚过青石板,马车渐渐远去。
千门山将目光移回,发现林冠清依旧撑着伞站在原地,他垂了垂眸,道:“先前听朝颜说和阿滢妹妹在街上走散了。既然阿滢已归家,那冠清就不叨扰了。”
千门山微微叹了口气,点点头,“早些休息。”
待人都走光了,千门山把注意力放回到千镜滢身上。
“回房再问你话。”
千镜滢心中警铃大作,求助地看向朝颜。到底是血脉相连,千门山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当即板了脸,“别看别人。”
千镜滢忙不迭把头扭了回来。
“为父问你,是在何处见到太子?”
千镜滢半真半假道:“北巷那附近。太子哥哥顺路给皇后娘娘买药,恰巧碰到了。”
“无缘无故,他主动送你回来?”
千镜滢一哽,若是让千门山知道是她误闯进马车的,非骂死她不可。
但如果撒谎说是楚裕言主动送她回来,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也不是,就是我不是和朝颜走散了嘛。突然下雨了,我本来想问太子哥哥借把伞。刚好顺路,他便捎了我一程。”
千门山凝着目光。适才他见二人撑伞,他看的分明,楚裕言那把伞是斜的。自家女儿素日里没心没肺,有些细节自然不会注意。但他这个做父亲的不能不关心。
最是无情帝王家。天家那些人,看似手握重权,实际暗流涌动。稍不留神靠近,便会被卷进去,骨头渣子都不剩。他不想将自己的女儿当做争权夺利的工具。
若是太子真的对自家女儿有意...
“阿父,你怎么了?”
思绪归拢,千门山看了千镜滢一眼。也罢,如今阿滢和林冠清订婚,未必不是好事。
林母去世的早,府中无主母,只有几房姬妾。无需事公婆,林冠清这小子瞧着是个真心实意的。阿滢嫁过去,想来不会受什么委屈。
千门山道:“无事。只是阿父突然想起,如今你就要嫁人了。有些话,阿父要和你说道一二。”
千镜滢这人最怕唠叨,千门山知道这点,素日里也没怎么管她。眼下许是看她出嫁在即,放心不下。千镜滢也按捺住性子,抿了抿唇,“阿父你说。”
“阿父不想拿三从四德,束缚女子那一套束缚你。只是你既然选择了林家那小子,有些方面也需注意一二。譬如适才你与太子合撑一把伞,又一路孤男寡女坐马车回来。林家那小子性子温和,平日里又多依着你,并未多言。可那模样分明是在意的。你若是想把日子过下去,以后该保持的距离还需保持。否则时间长了,夫妻离心,难免生隙。”
一番话下来,千镜滢心绪彻底平静。
她原本想着,自己与林冠清的婚事,本是强加上来的,有些细节并未多做在意。可眼下被千门山这么一提醒,忽觉有些道理。
林冠清和她同是受了这无妄之灾。她总得对他负点责任。
“阿父,我明白了。”
千门山见她听进去了,略显欣慰地点了点头。
千镜滢回了房,正要更衣,想起什么,伸手摸进袖子里,却摸了个空。
她不死心,又抬手看了看。
“怪了,我帕子呢?刚刚在马车上还在的。”
朝颜面色微变,“许是落在路上了,您找找。”
千镜滢凝神想了想,又差人在府门前沿途找了一下,没找到,只得作罢。
“算了,许是掉马车上了。”
*
“阿兄这是怎么了?怎得大晚上气势汹汹的?”
冯宣月由侍女搀扶着,朝凉亭缓缓走来。那日过后,她足足卧病了了大半个月,这几日身体才好转了些。
冯览正训斥下人,见到来人,忍着怒气对着跪在地上的人挥了挥手。
那些人如蒙大赦,磕完头逃也似地下去了。
他眼里怒气未散,“你不知道,为兄今日在街上,不知哪里冒出来个野丫头上来挑衅,还出手把老子手底下的人打了一顿。”
“后来呢?”
“后来?”冯览冷笑,“后来那娘们跑了。老...我手底下的人去追,结果不小心遇到了东宫那位,被送了官。怎么就这么倒霉?!为兄的脸都要丢光了!”
他目光阴冷,自言自语,“臭娘们,让老子逮到,饶不了她!”
“太子殿下?”
冯宣月眉头一跳,自家阿兄什么德行她自然清楚。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冯览口中这个“野丫头”,行事作风似曾相识。
“阿兄可有见到那女子长什么样?”
“戴着帏帽,看不清脸。怎么,妹妹认得?”
冯宣月一笑,“也不一定,只是听阿兄说起,这女子实在蛮横无理。这满京的女子,妹妹也认得些。阿兄说些细节,或许妹妹知道呢?”
冯览一听,眯了眯眼,霎时觉得有理。对啊,他先前怎么没注意到呢?那娘们衣服上的料子不错,保不齐还真是哪个小门小户家的小姐。
他回忆了一阵,道:“瞧着和妹妹一般大,穿着红色的衣裳,虽看不清脸,但似乎扎着两根辫子。”
冯宣月先前还有些不确定,眼下听到最后一句,几乎是确信无疑了。她微微叹了口气,“阿兄说得这人,月儿也认识,只是怕阿兄得罪不起。”
冯览眼里闪过戾气,“是谁?!开罪不起,笑话?!难不成还是皇亲国戚?!”
冯宣月摇了摇头,转身,“算了,阿兄还是莫要知道了。”
冯览一急,大步上前将人拉住,“好妹妹,你就告诉为兄吧。难道你忍心见为兄就这么生生把这口气咽下去不成?”
“难不成...”冯览眯了眯眼,“那人是公主?”
这个想法一出来,就被他推翻了。不可能,从未听说公主会武。
这满京贵女,有谁是会武的?
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冯览咬牙,“是千镜滢对不对?”
“阿兄。”冯宣月面色为难。
冯览面色阴沉,心中猜测无形中被证实了,“没想到是这贱人。”
冯宣月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这侯爷夫人常年不在,她无人管教,一直这般。妹妹和阿兄说个秘密,阿兄听听也就罢了。先前妹妹落水的事,并非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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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
冯览眯了眯眼,“你当时病了大半个月,有内情?”
冯宣月见他这般,心里冷笑,面上却染了几分委屈,“那日千小姐也在。她心悦太子之事阿兄也知晓,却不料陛下赐婚将她指给平清世子。她希望落空,迁怒妹妹,一时气急将妹妹推落水中。”
“原来是这样!这贱人当真无才无德,愚蠢善妒。可笑,就她还想嫁太子。也就一张脸还能看了。难道你打算让事情就这么算了?”
冯宣月摇摇头,“还能如何呢?她是定远侯女,我们总不能把她杀了吧?”
冯宣月这一番话似是提醒了冯览什么,他眯了眯眼:“不杀。但也要让她吃点苦头,让她不敢声张。”
“阿兄想怎么做?”
冯览走近了些,低声道:“为兄记得,过几日就是皇后的千秋宴了吧?”
“你说,若是在酒水里下点什么...”他淫.邪一笑,“她敢伸张么?”
出了这种事,要么乖乖把事情认下,求他守口如瓶。要么就只能传的人尽皆知,被退婚委身于他。
冯宣月闻到冯览身上的酒气,心底嫌恶。她神色犹豫,“可是...”
冯览见到她这副优柔寡断的样子便心头火起,“你若是不敢做,就不要碍事。”
“妹妹不是这个意思,兄妹齐心,妹妹自然是站在你这边的。只是妹妹担心事情败露,若是妹妹能有阿兄这样的胆识,哪里会被推下水了还不敢伸张呢?”
冯览被夸得不自觉挺了挺腹,脖子都伸长了些,他抬手拍了怕冯宣月的肩,“你放心,有阿兄在呢,阿兄给你出气。”
冯宣月红了眼睛,“谢谢阿兄。”
“好妹妹快别哭了,哭的阿兄心都碎了。”冯览神色阴翳,“贱人,老子要她好看。”
几日后,宫里传来请柬,为皇后举办千秋宴。
正值酷暑,矮几上的冰鉴化了大半。千镜滢有气无力地摇着手里的扇子。
朝颜自然地将扇子从千镜滢手里接过,“奴婢来吧。”
千镜滢眨了眨眼,把桌上那盆冰捧到二人中间。她指了指那盆冰,“对着它扇。”
朝颜哭笑不得,“奴婢省得了。”
她刚扇两下。千镜滢想起什么,又从角落里取了把缂丝花鸟八仙团扇递给朝颜,叮嘱道:“两只手交替着来,省力。你要是累了就歇会。”
朝颜木然的脸好似有了一丝龟裂,但她还是把那把扇子接过,两只手极有节奏地扇动起来。
千镜滢觉得有些闷,刚想把车帘掀起,一缕日光照的眼前一片花白。她当即把车帘放下。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两辆马车在乾清门前缓缓停下。
千镜滢刚下马车,便觉得有些受不了了。头顶的油纸伞遮住大半日光,但挡不住热气。千镜滢摇着手里的团扇,感觉迎面的风都是热的。
关元英从另一辆马车下来,拍了拍千镜滢的肩,“走吧。”
宴会开始,皇后凤辇停下,文武百官行完跪拜礼,跟着帝后入席。
不同于外面的烈日当空,殿内要阴凉许多。千镜滢深吸一口气,静下心来。
歌舞声起。
她环视了一眼四周,注意到最前面的楚裕言。他坐在对面,蟒袍上的银纹在觥筹间泛着寒光,整个人如同一把静默在人流中的利剑。敛制,却暗含锋芒。
22. 设局
楚裕言似是注意到这边的视线,抬起目光看了过来。
就在双目要对视上的前一瞬间,千镜滢连忙错开视线。她余光一瞥,发现冯宣月也在。她今日穿了一身桃粉色的流仙裙,安安静静坐在那,目光时不时在楚裕言身上一停留,又移到台上。
她涂了胭脂,但不知为何,千镜滢总觉得厚重的胭脂覆盖下,藏着一张气色不甚好的脸。
看来落水一事,对她的惊吓不小。
千镜滢回过视线,看见正对面坐着的林冠清。他正看着自己,目光比杯中的酒水还要清柔几分,似带着些许笑意。
千镜滢朝林冠清眨了眨眼,又被台上的歌舞吸引去目光。
台上舞女水袖轻绽,莲袂层层翻涌。惊鸿掠水间,似有花香浮动。
千镜滢正入神,忽觉脊背有些发凉。下意识一抬眸,正和楚裕言对视上。二人隔得远,她看不清他神色,却隐隐觉得那眼神有些不善。
她支着脑袋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莫名有点不敢在看。
怪了,她看个舞,怎么又惹着他了?千镜滢后知后觉什么,身体坐正了些。
另一边,冯宣月顺着楚裕言的视线,把目光落到千镜滢身上。指甲掐破皮肉,她眼底的恨意几乎要渗出来。
她看向翠微,低声:“事情都办妥了吗?”
翠微微微一笑,“小姐放心,药撒在扇子上,保管让人查不出来。”
冯宣月冷笑一声,她晃了晃杯中酒浆,一饮而尽。
酒意上涌,她双目有些赤红,眼中恨意不减。
千镜滢,我要你身败名裂。
千镜滢对着面前的菜肴发了会呆,有些坐不住了。入宫前关元英叮嘱过她,入了宫,所有东西一律不要入口,她没忘。
她身形稍稍放松了些,拿起放在桌边的团扇。还未动作,台上传来声音。
皇后眼含笑意,看着关元英,“侯夫人,本宫还欠你一声庆贺。听闻前些日子世子刚将聘礼送到府上。”她招了招手,已有宫女上前将一只锦盒端到千镜滢面前。
四周已有无数目光看了过来。
皇后移过视线,对千镜滢道:“这对羊脂白玉耳坠,色泽细腻,刻纹精细。想来应当衬你,便权当本宫给你的贺礼吧。”
关元英不卑不亢,起身回应,“多谢娘娘。”
这又是做什么?千镜滢只睇了眼那对白玉耳坠,亦是放下扇子起身,“多谢皇后娘娘。”
皇后微微颔首。
她看着千镜滢坐回位置上。千镜滢似是坐得热了,手中扇子摇得飞快。
皇后微微蹙了蹙眉。她身侧的侍女只消看一眼她神情,便明白过来。皇后娘娘最是注重仪态不过,对这方面近乎到了严苛的地步。
坐时端庄自然,放松时也要讲究体态怡闲,万不可如此。
千镜滢正摇着扇,一抬头便见皇后依旧看着自己,那眼神好似在压抑着什么。她摇扇的手微微一顿。皇后身侧的宫娥已迈着碎步飞快到她身侧,“皇后娘娘见小姐这把扇子样式特别,甚合心意,不知小姐可愿割爱?”
千镜滢目光微怔,有些不确定地看了手里的扇子一眼,待反应过来,连忙双手奉上,“自然可以。”
扇子脱手,压在头顶的那道视线终于移开。千镜滢看着宫娥离开的背影,心底愈发疑惑。
她记得,这只是一把普通的扇子吧?
冯宣月注意到这头动静,面色苍白了几分。翠微见状,连忙出声宽慰,“小姐别担心,奴婢刚刚观千镜滢摇扇动作频繁,药粉应当吸入不少。”
冯宣月点了点头,眼底凉意更甚。
贱人,也不看看今日是什么场合,举止竟还如此不修边幅,险些坏了她的事。
屋外的日光不似初时那般毒辣。舞乐声停了,宴席散去。千镜滢刚一起身,一宫娥正端着酒壶迎面走来,二人撞在一处。这一下晃得厉害,酒水溅出,洇湿了衣裙。
那宫娥自知闯祸,连忙跪下,“奴婢不是有意的,小姐恕罪。”
千镜滢看了眼沾了酒水的地方,不欲多生事端,“无事,换一件就好了,你起来吧。”
那宫娥连声道谢。
关元英拿着从侍女手里接过的帕子,准备替千镜滢擦拭一下。身侧传来声音:“小姐,皇后娘娘让奴婢带您到偏殿更衣。”
皇后娘娘?
千镜滢疑惑抬头,看了眼刚坐上凤辇的皇后,又看向关元英。
关元英微微点头,“既然是皇后娘娘说的,那便去吧。早去早回,阿娘在外面等你。”
“好。”
千镜滢跟着那宫娥一路往偏殿走,经过小道,周遭愈发僻静,也愈发——
不对劲!
朝颜跟在千镜滢后面,忽然上前几步,轻轻抓住千镜滢的手臂。主仆二人对视一眼。
她压低了声音,“奴婢觉得古怪。”
千镜滢轻轻捏了捏朝颜的手,用口型道:“别怕,找阿娘。”
她先前就该该反应过来。宴席刚散,早已无人需要添酒。那宫娥端着酒壶,明显是冲着她来的。何况当时皇后离得那般远,且不论是否看清这头情况,便是看清了,派来的人又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
可这帮人的目的是什么?
朝颜霎时抬起眸光,那意思很明显,要走一起走。
千镜滢轻轻摇摇头,她看了一眼前面的宫娥,视线在四周扫了一圈。
主仆二人相伴多年,早已十分默契,仅一个眼神,朝颜便明白过来。
周围有人,至少两个。一个在假山后,一个躲在灌丛。
如果千镜滢这个时候直接把那宫娥拆穿,那藏在暗处人就会立刻围上来。她一个人还好说,带着一个朝颜,届时两个都跑不掉。
与其如此,不如先走一个。
朝颜看着千镜滢,不知就这样看了多久,久到眼眶都有些泛红。
恍惚间有风吹过,朝颜回过神,她弯下腰,“哎呦,小姐,奴婢突然肚子有些疼。”
引路的宫娥听到动静,低了低眉,“偏殿旁有茅房,可随奴婢来。”
朝颜摇摇头,指甲陷入皮肉,她面上血色褪去了些,“肠胃不舒服,老毛病了,吃一丸药便好了。”
千镜滢叹了口气:“药在身上吗?”
朝颜捂着肚子摸了一下口袋,“遭了,奴婢想起来,先前奴婢嫌占位置,有担心掉了,便把药放在车上了。”
宫娥目色微沉,眼里似有探究。
千镜滢微微叹息,“算了,你去拿吧。你一个人能行吗?”
那宫娥看着主仆二人,面色闪过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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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颜将她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心愈发沉下去,“小姐放心,奴婢快去快回。”
千镜滢微微点头,“行吧。我换好衣裳去找你。”
她转头朝宫娥道:“我们先去吧。”
那宫娥低头,“是。”
也好,少一个人,更好对付。
行至偏殿,那宫娥取出事先备好的衣裳递给千镜滢,正要欠身出去,被千镜滢抓住了手腕。
千镜滢微微一笑,“我不会更衣,不能你帮我吗?”
“这……”那宫娥面色闪过犹豫,触到千镜滢眼神,眼底心虚更甚,咬咬牙应下,“是。”
她一只手刚触到千镜滢腰间系带,被千镜滢避开。
千镜滢歉声:“哎呀,有些痒。”
宫娥心跳了一下,低下头:“奴婢尽量不碰到您。”
她第二次伸手,这一次千镜滢再度避开。
宫娥:。。。
千镜滢道:“我适才走来,觉得有些累了,想歇会再更衣,如何?”
那宫娥仍道:“是。”
千镜滢看她模样,心底异样更甚。这宫娥引她过来,一开始分明还急着脱身的样子,如今为何又不急了?
是在等什么?
她正坐着,下一秒身子微微往下一沉,忽觉身体一阵绵软。她心跟着沉了下去。
遭了,是软筋散!
是什么时候中的?今日宴席上的东西,她分明没有动。
还是说,不是从口中进去的。
她一抬眸,那宫娥正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小姐,怎么了?”
千镜滢已恢复神色,“无事。”
“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千镜滢强撑着,背后渗出汗来,面上却不见异样,“无事。”
那宫娥看了她一眼,下一秒陡然站起身,朝屋外跑去。千镜滢目光一凝,刚站起身,未来得及阻止,房门被“砰”得一声合上。
她心一沉,快速跑到殿门前,跑出几步,体力不支,踉跄了一下,手正撑在门上,维持住身形。
门被锁上,早已推拉不得。
她靠在门上,喘了几口气,试着抬手拍门。刚拍两下,屏风后传来“窸窣”的声响。
她寻声看去,便见一道人影从屏风后走出。
她目光微寒:“是你。”
冯览目光在千镜滢身上流连一阵,落在她被酒污泼湿的裙摆上,露出淫.邪的笑,“瞧瞧,站都站不稳了,哥哥好好帮你换换,如何?”
千镜滢被这一句逼得直泛恶心。她扶着门,堪堪维持住身形,紧接着伸手从发间取下发钗,拽在手里,“你可以试试。”
或许是因为上次集市上的事,冯览眼底闪过一抹忌惮。但只一瞬,他迈着虚浮的步子逼了上来,“小贱人,你吓唬谁呢?”
人离得近了,冯览身上那股令人反胃的气息愈发明显。就在他要缠上来的一瞬间,千镜滢抬起手里的簪子朝冯览刺去。
冯览似是早有预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千镜滢挣扎两下,挣脱不得。
冯览凑近了,深吸了一口气,一只手就要往千镜滢腰间的系带摸去。千钧一发之际,千镜滢猛地一抬腿,朝冯览腿间踹去。
这一下用了三四成力。
23. 包庇
冯览未防这一手,当即撕心裂肺惨叫一声,栽倒在地。他面色惨白,额头渗出汗珠。
千镜滢缓过一口气,挣扎过后,是更明显的脱力感。她身形微颤,手里的簪子险些抓不稳。
冯览捂住裆部颤抖着坐起,一双厉目死死瞪着千镜滢,“贱人…老子要你好看!”
千镜滢倚在门边,喘过了气,扫向冯览的眼里却俱是冷意,“冯览,你胆子不小。你动了我,不怕被定远侯府收拾么?”
冯览试着起身,可每一次用力都让剧痛加重几分。他精疲力竭坐在地上,哂笑,“老子就算真把你睡了,你敢说出去么?”
千镜滢嗤了一声,她站直了些,眼底是从未有过的凌厉:“有何不敢?我与平清王府的婚事本就是圣上所赐,就算婚事被退,又能如何?还是你觉得,退了桩婚事,就能让我寻死觅活了?”
“还是你以为,今日之事过后,我就只能委身于你?冯览,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冯览笑容不屑,当她是死鸭子嘴硬,“失了贞洁,我看满京谁还敢娶你!届时你只能眼巴巴地来求我收了你。”
“贞洁?”千镜滢笑了,“这两个字从你嘴里出来,怎么就这么恶心呢?”
她目光锁在了地上的人身上,“冯览。你所谓的贞洁,不过是你站在制高点,冠冕堂皇,试图拿捏我的一个借口。你把这两个字举得再高,也不能掩饰你名声烂到泥里的事实。”
“强抢民女,横行霸道,草菅人命,这些事不用我多说,人人心知肚明。你只能去找那些地位比你低的人作伴,因为他们惧怕你,奉承你。你躲在这些人中间,以为那些声音就可以不存在。”
“可惜,冯览,你这种人,就算踮破了脚,也不过是在地里扭曲蠕动的一只蛆虫。又有什么资格指点我?”
“我千镜滢,不惧这些。”
冯览被这一声接着一声回斥得哑口无言,他面色涨的如充了血的猪肉。
坊间对他的评论,他自然知道,可仗着身边的人忌惮他的身份,多是奉承,无人敢提起此事。便是街上百姓,也不敢当着他的面议论。是以冯览几乎要忽略到那些讥讽之词。
父亲对他愈发失望,他就愈发逆反。
可千镜滢的这番话,无疑扯开了他心底最不愿露于人前的隐秘。
他大叫一声,朝千镜滢扑来,“你给老子闭嘴!”
他被羞怒冲昏了头脑,这一扑几乎用了十成的力道。却不料千镜滢早有准备,在他扑上来的一瞬间,身子灵巧地避开。
冯览扑了个空,狠狠撞在门上,登时一阵眼冒金星。他直起身就要再攻上去,还未来得及转身,脖颈先是一痒,接着发凉,传来碎裂般的刺痛,似有一股热流涌出,夹着一股麻意。
冯览难以置信地低下头,便见一只簪子将自己的脖颈刺穿,簪子的另一端被千镜滢抓在手上。他目眦欲裂,接踵而至的是剧烈的恐惧。
他腿一软,整个人“咚”得栽倒在地。
千镜滢手里拽着带血的簪,身体因为脱力向后踉跄两步,撞在桌子上。低头见到地上一双目光死死缠着自己,眼中的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猩红得要滴出血来。
鲜血顺着手滑落在地,一滴,两滴。不知过了多久,瞳孔散开,那双眼睛彻底灰败下去。
千镜滢深吸一口气,大脑阵阵眩晕。她顾不得犹豫,朝窗台走去。明明只有几步的距离,可千镜滢却觉得双腿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极其艰难。
适才她观察过,窗台下摆着一只梳妆台。千镜滢抬腿一点一点爬了上去。过去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动作,今日好似拉慢了十倍。
偏殿的窗户通向另一侧,窗后有一条溪流,一路通往御花园。
终于,她一脚跨出窗台,向下翻去,整个人跌滚在地。
她顾不得疼痛,爬起身一步步朝溪走去。脚边的石子幻出重影,千镜滢晃了晃脑袋,不防腿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
未感受到预料而来的疼痛,她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将她稳稳拖住。一股熟悉的降真香将她包裹。
透过衣袖,千镜滢瞥见一道蟒纹。她心头一跳,抬起目光,果真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她手臂微颤,猛地想起什么,下意识想藏手里的“凶器”,还未来得及动作,一只手已轻轻拨开她的手指,把染血的发簪抽了过去。
她心下微惊,下意识看他,却触到一双平静的眸子。不见惊讶,也没有质问。好像只是遇到一件很平常的事。
她那颗直跳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
楚裕言从袖中取出一块锦帕,替她擦拭手上的血迹。他动作不轻不重,锦帕揉搓指尖,并不让人觉得难受,反而更像是某种安抚。
千镜滢垂直头不敢看他。
指尖血迹擦拭干净,不见丝毫痕迹。楚裕言问:“还能走吗?”
千镜滢咬了咬牙,微微点头。
楚裕言拉过她的手。千镜滢有大半力气都靠在楚裕言身上。软筋散的药性这会才彻底发散出来。
天边残阳如血,在天地间洇开一层橘红的墨。
千镜滢悄悄瞥了眼身侧的人,薄辉落下,在他白玉般的侧颜上印染出些许温度。
她有些失神,“你要带我去哪?”
楚裕言轻声道:“更衣。”
千镜滢被楚裕言抓着的手僵了一瞬,她低了低头,果真见到衣襟上溅到的血迹。
她迟疑了一阵,想问什么,那头传来声音:“孤已让清羽去处理后事,你不必担心。”
千镜滢目光怔住:“你怎么知道……”
楚裕言提醒了一句:“当时孤也在。”
他指的是当时千镜滢被宫娥泼到酒的时候。
“那引我来的那名宫娥...”
“来时正好撞见,已被带下去了。”
“你可有见到朝颜?”
“已一并安置。”
他声音沉稳,对答从善如流,让人安心。千镜滢长舒一口气,可纵是如此,她手仍是冷的,“楚渝殷,我杀人了。”
这是她第一次叫楚裕言的字。
楚裕言却并未觉得不妥。他微蹲下身,侧目看她,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上来,孤背你。”
千镜滢目光微怔。她鬼使神差得,爬了上去。待想起父亲的告诫时,楚裕言已将她背起。
她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噤了声。眼下这个时候,她既然走不了,倒不如让人背着。逞强没什么意义,耽误了时间,只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楚裕言步子迈得极稳,千镜滢靠在他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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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脑中思绪上涌。
“太子哥哥。”她探了探脑袋,“你记不记得,有一年我和阿娘入宫赴宴,我第一次见到你,想你陪我玩捉迷藏。你不理我,我就当你默认了。我怕你找到我,就躲到树上。时间过了好久,你都没找到我,我还在沾沾自喜。后面睡着了,结果一翻身从树上摔下来,摔伤了腿。”千镜滢想到什么,闷闷的笑出声。
楚裕言静静听着,并未出声催促。千镜滢笑得够了,道:“我怕被阿娘责骂,缓了一会,站起来,一瘸一拐的回去,没走两步碰到你。那一次你也是这么背着我。”
楚裕言目光动了动,良久,方启唇,“记得。”
“你当时是不是觉得我很顽劣?”千镜滢抿了抿唇:“其实你第一次见到我时,对我的映像并不好吧。”
“并未。”
千镜滢眼中笑意淡下去了些,转而微微诧异,“并未?那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楚裕言低下眸子,“让你把《坐忘论》抄三遍。”
也对。楚裕言这样的人,大概鲜少会特别讨厌一个人或喜欢一个人。
千镜滢突然觉得右手又酸痛起来,“那你为什么没让我抄?”
她不知道为什么,楚裕言似乎对让她抄书一事,十分执着。
“你未必会安安分分地抄。”
这是实话。千镜滢眨了眨眼睛,她被拆穿,面上不见多少心虚。
楚裕言背着她,沿着小道,过了一道月拱门。竹叶掩映间,坐落着一个空置的阁楼。
推门进去,他把千镜滢放到凳子上。
“此处无人。”楚裕言走到衣柜前,取出一套叠在最下面的衣裙,递给千静滢。
刚才楚裕言把衣服刚取出来的时候,千镜滢远远看着,便觉得那衣裙眼熟。眼下离近了,她才意识到这是上回灯会落水,在偏殿换下的那套交领短袄裙。
她目光微怔,“这不是我的衣服...竟还没扔吗?”
眼下是夏天,再要穿这套衣服出去,就太奇怪了。但有总比没有好。
楚裕言看着她:“孤让人收起来了。”
千镜滢并未多想。她环视一眼四周,发现那边有个屏风。她暗暗庆幸,拿着衣服准备过去。刚一站起,双腿那股绵软劲缠了上来,险些跌倒。旁边及时伸手将她一捞。
楚裕言的手偏凉些,揽在腰间,尤其突兀,明显。千镜滢抬起目光,正和他对上。她面颊一烫,想起什么,连忙向后退了两步,一只手撑在桌案上,二人拉开距离。
她打了个磕绊,“我……我要更衣。”
楚裕言抬手将她手里的衣裙一点一点拨了过去。
千镜滢想到什么,她心头一跳,连忙道:“我自己能行。”
在千镜滢未看到的地方,楚裕言眼底似有笑意。他低头替她将叠好的衣裙一件一件铺平放在桌上,转身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
千镜滢面色有些尴尬。她呼出一口气。这地方几乎见不到阳光,四周透着凉意。房间只剩她一个人,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怪了,她怎么觉得有点紧张。
她坐在凳子上,将身上衣裙解下。先前楚裕言替她将衣裙一件件铺开,这一步帮她省了不少力气。她换好衣裳,起身去开门。
24. 上药
房门被推开,只见楚裕言负手立着。他察觉到身后动静,回过头。
千镜滢扶着门,回过点力气,“阿娘在等我。”
“孤已让人暗中传讯。”
千镜滢松了口气,“多谢。”她环顾了眼四周,“这是何处?”
“静室。”
“静室?”
“嗯。”
千镜滢抿了抿唇。其实从刚才起她就想说了,这地方偏,周围不见旁的宫殿,又照不到太阳。到了夜间更是幽森死寂,很难想象是个住人的地方。眼下听到“静室”这两个字,她便明白了。
楚裕言缓缓朝屋内走来,他似是看出她在想什么,道:“儿时父皇抽问课业,若是答不出来,便会让孤来此处抄书。抄完,方能出去。”
千镜滢鲜少听楚裕言说起自己的事,今日听楚裕言说这些,好似窥伺到他心底鲜为人知的一面。她跟在楚裕言后面,闻言不由得跟上两步,忍不住问:“你那时害怕吗?”
“初时不适应,后来便习惯了。”
这些事被楚裕言轻飘飘一语带过,但千镜滢还是从里面品出点别的味道来。过去她只知储君之位,万人之上。却不知居尊自牧。坐在那个位置上,亦要比常人忍受的更多。
她扶着桌子坐回椅上,“若是我那时在,必不会让你一个人在这里。”
楚裕言目光微动。他垂下眸子,掩下一抹笑意,“若你在,孤怕是就出不去了。”
“不可能。”千镜滢不服,“若我在,保你事半功倍!”
楚裕言似笑非笑,掀眼看她,“用两支笔?”
千镜滢笑容一僵,“你是如何得知……”
楚裕言笑了一下,未理她。
这一笑如同凝玉上涟开一抹光晕,又转瞬即逝,不留痕迹。千镜滢被晃了眼睛,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下意识睁着眼睛瞧他,直到楚裕言视线看来。她后知后觉,赶紧低下头。
她垂眸思考一阵,想到什么:“是我醉酒那次说漏了嘴?”
可她怎么不记得?
楚裕言轻轻挑了挑眉。
千镜滢偷偷瞄了他一眼,低着头,面色狐疑,“我明明记得,我只跟清哥哥和朝颜说过……”
楚裕言似笑非笑看她一眼:“你倒是记得清楚。”
千镜滢以为楚裕言在质疑她,一个“那是自然。”险些脱口而出,一抬头触到他目光,猛得意识到什么。
她话音堪堪一转,险些咬了舌头。
“其实好多事情忘了。”
“比如?”
千镜滢抵死不认,眼神飘忽:“忘了的事,哪里来的比如。”
“孤记得。”
千镜滢一抬头,便见楚裕言定定看她,眼底似有不悦。
这是要秋后算账的意思了。千镜滢干巴巴一笑,“殿下总不能和喝醉的人计较吧?”
楚裕言语气忽冷,盯着她,“你以前,经常如此么?”
“没吧。”千镜滢没注意到情绪变化,想了想:“我很少醉酒其实,上回是意外。”
楚裕言低了低眸,面色稍缓。
千镜滢支颐着脑袋,“冯览死了,他爹必不会善罢甘休。”
“今日若来的不是孤,你待如何?”
千镜滢先前就想过这个问题,这会几乎不需要怎么思考:“朝颜能找来的,应当都是靠谱的人吧。若是我运气不好,浑身是血被人撞见,便只能对簿公堂了。倒也好说,门是锁的。现场痕迹不少,除去有人暗中动手脚,正常查验一番,总能查出点什么,事出有因,罪不至死。”
“只是我想不出,软筋散是何时中的。今日宴上食物,我分明一点未动。”可根据药性发作的时间,几乎可以确定是在那个时段。
“扇子。”
千镜滢眸光微怔,意识到楚裕言指的是有人在扇子上做了手脚。
“你是如何得知?”
“非口服,那便是吸入。宴上既无熏香,又只有你一人中毒。”
那便是扇子了。
千镜滢双目圆睁,脱口道:“聪明呐。”
楚裕言看了她一眼,见她双目亮亮的,不同与旁人那股奉承讨好。她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厉害的人,真心夸赞。
千镜滢突然想起什么,目光闪了闪。顶着楚裕言的视线,她咳了一声,“那把扇子……我给皇后娘娘拿去了。”
楚裕言见她担心,提醒道:“母后不会用。”
千镜滢微微松了口气。楚裕言到底是皇后所出,彼此了解。他说不会,那必然是不会。
“皇后说,是因为觉得那把扇子……”千镜滢斟酌了一下措辞,觉得有些离谱,“比较合眼缘?”
楚裕言见她似有疑惑,出言提示:“母后苛重礼数。”
千镜滢被这么一点,霎时反应过来。她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如此。”
这一家子行事作风有够委婉的。
她支着脑袋,靠近了些,“你会帮我吗?”
楚裕言看她一眼,站起身朝柜子走去,那股熟悉的降真香气跟着离远了些。
“孤为何要帮?”
这话不无道理。确实,楚裕言帮她,对他而言并无好处。今日楚裕言能替她遮掩,已是念在过往情分了。
她思绪未散,一只瓶子递到眼前。千镜滢目光微怔,疑惑的抬起目光看向楚裕言。
楚裕言道:“你腕上有伤。”
千镜滢低头看去,这才意识到右手露出的半截手腕被掐出一道青紫。是和冯览拉扯时留下的。
“多谢。”
她打开瓷瓶,准备把药粉倒在伤处,不防撒了两下,倒偏了大半,褐色的粉末倒在了衣裙上。她看了眼衣裙,把手伸出去了些,还要再倒,手里的瓷瓶被楚裕言拿过。
千镜滢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楚裕言,还未反应过来,手背微凉。千镜滢低下头,只见楚裕言轻轻拉过她的手,一只手熟练地将药粉撒了上去,余下一些药粉落在了他托着千镜滢的那只手上。
他将药瓶放下,用沾了药粉的那只手轻轻将药粉揉开。
刚触碰到时,手腕有些痒,千镜滢笑了一下,下意识想把手收回,却被他拉着。待习惯了,药性被揉开,手腕上那股隐隐的痛意被凉意压下去了些。
到了后面,楚裕言似是又放轻了动作,断断续续,不像是在上药。
千镜滢心头一跳,手上用力,却被楚裕言抓着,一时进退不得。
她看向楚裕言,却见对方目光坦荡,反而是自己多心了。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压下心绪,“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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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哥哥。”
楚裕言将手收回。千镜滢几乎同时站起身,“我感觉好多了,阿娘还在等我,我不打扰你啦。改日我必登门拜谢。”
她说罢就要走,却被楚裕言叫住。他缓缓看了过来,气定神闲。
“你准备如何谢孤?”
若是放在以前,他必然不会计较这些,但千镜滢这个人,花言巧语惯了。如今又有个林冠清。她今日态度敷衍,出了这个门,说出的话更不会记得。
千镜滢步伐一顿,一回头,便见楚裕言依旧坐在那里,放在桌上的手捏着那只瓷瓶,正好整以暇看着她。她忽然觉得手腕有些痒,往袖子里缩了缩,方想起思考这个问题。
她确实没想好。不过以楚裕言的性子,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必不可能只是单纯出于好奇,大概率是想从她身上得到点什么。不过千镜滢思来想去,想不出自己能给对方什么。
还是说,楚裕言是想从侯府身上得到点什么。
她语气试探,“太子哥哥想要什么谢礼,我尽力去办。”
楚裕言看出她在想什么,他捏着瓷瓶的手一顿,一双目光落在她面上,“先欠着。”
千镜滢心底倒吸一口凉气。楚裕言直接和她说便也就罢了,若是小事,她回去便办了,也不用时时放在心里。可如今楚裕言不说,这件事便得横在心上。万一回头他真的让自己做什么难做的事,岂不是麻烦。
她张了张口,想再说点什么搪塞一下,却被楚裕言的眼神看得心虚。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声如蚊呐,“行。”
楚裕言知道她把事情放心上了,收回视线,“后面的事,自有人会去解决。”
千镜滢目光一亮,“多谢太子哥哥!”
*
坤宁宫。
侍女打扇的手一顿,上前两步,低声关切,“娘娘可是头疼又犯了?”
皇后侧身靠在软榻上,闻声睁开了眼。她摇摇头,“上次殷儿带回来的药喝完,头疼的毛病倒是好不少。只是今日莫名觉得乏力。”
“娘娘许是累了。”
皇后叹了口气,“也许吧。”
她垂了垂目光,余光瞥见桌角那只花鸟团扇。下一秒,千镜滢摇扇的动作再度浮现在眼前,扇面那只燕子飞向桃花枝间,期间好似还传来几声“叽叽”的鸟叫。皇后面色微变,又是一阵疲倦,“把那把扇子拿远些,看了心烦。”
锦绣听了连忙一欠身,把扇子收起来了。
皇后刚闭上眼,屋外传来迅疾的脚步。她蹙了蹙眉,“慌慌张张,像什么话?”
“娘娘,不好了,偏殿起火了。”那宫娥跪在地上,一磕头,带着哭腔道:“冯家大公子,死了!”
皇后双目骤然一睁,整个人坐起,“怎么回事?!”
“说是被一名侍女用簪子刺破了喉咙,又放了把火,眼下内务府还在查。”
*
暮色四合。云层飘过,遮蔽月光,昏暗间带来一卷凉风,簌簌吹落几片竹叶,飘在脚边。
殿内,三名彪形大汉被麻绳捆在地上,浑身颤抖,动弹不得。
楚裕言睇了一眼刚刚回来的清羽,“都办妥了?”
“殿下放心。只是属下不明白,既然查到下药的宫娥,为何还要把人放回去。”
25. 纳征
毛笔搁在笔山上,发出一声撞击。烛光映在一张喜怒不辨的脸上,“总得让那些人,吃点苦头。”
“殿下,那这些人怎么处置?”
桌案后的人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杀了。”
“是。”清羽将手伸入袖中,取出一张纸,“还有,您让属下查的事,有眉目了。这是李巧儿的陈词。”
楚裕言将纸接过,修长的玉指抚过纸上折痕。
“殿下。”清羽犹豫一阵,语气试探,“您是打算对平清王府动手了。”
楚裕言垂了垂眸,未说话。
清羽试探性地瞄了一眼侧颜,莫名觉得遍体生寒。他闭了闭嘴,不敢再问。
*
烛火颤动,发出“哔啵”一声。
冬临面色有些苍白,“小姐,如今该怎么办?”
冯宣月身子微微颤抖着,手里的锦帕已被捏得褶皱一片。她定了定神,“慌什么?”
“湘凝呢?”
冬临心头一跳,“刚刚回来,给奴婢带下去安置了。”
冯宣月目光一寒,“杀了。”
冬临声音颤抖着,“小姐?”
冯宣月冷冷扫她一眼,“不杀,难道等着事情传出去么?”
冬临浑身一颤,连忙欠身,“奴婢明白了,奴婢去办!”
冯宣月皱了皱眉,她心里总觉得不放心,把人叫住,“等等,我和你一起去。”
湘凝如今处境特殊,冬临不敢直接把人带回府里,只把人暂时安置在一处废弃的旧宅里。主仆二人到了地方,湘凝见到来人,颤抖着行礼,“小姐。”
冬临收到冯宣月眼神,端着托盘上去。
冯宣月居高临下看着地上跪着的人,“你我也算主仆一场。你放心,喝了这杯酒,我自然会善待你的家人。”
湘凝双目瞪起,整个人好似被抽空了力气,瘫倒在地。她回过神来,连滚带爬上前,抓住冯宣月的裙角,“小姐,奴婢对天发誓,不会说出去的。奴婢求您,看在奴婢这些年尽职尽责的份上,饶奴婢一命吧。”她似是想到什么,连声道:“或者您割了奴婢的舌头也行,奴婢求您...”
冯宣月冷冷看了一眼她面上的鼻涕眼泪,嫌恶地将裙角扯回,“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她目光扫向冬临,“愣着做什么?动手。”
“是...是...”
冬临收到眼神,连忙端着盘子逼近。她手里捏着那只酒杯,“湘凝,你别怪我们。只要你乖乖听话,小姐会善待你的家人的。”
湘凝眼底那抹光亮彻底灰寂下去。是了,她还有阿爹阿娘,还有弟弟。她不能连累他们...
她就要接过杯盏,下一秒只听一阵嘈杂的脚步。冯宣月面色微变,未来得及反应,房门已被撞开。
冬临连忙起身拦在冯宣月身前,“放肆,你们是什么人?!”
那内务府番役见到屋内情形,面色微变,“奉慎刑司之名前来捉拿嫌疑人。”他一拱手,“得罪。”
冯宣月被人制住,面色惨白,“放肆!你们可知我是谁?!”
冬临也颤着声音道:“我家小姐是户部尚书之女...”
胡琼看着主仆二人,咬咬牙,“带走!”
*
“小姐!”
千镜滢坐在桌前,正借着窗户透进来的一束光斑,随意做了几个手影。她听到声音,抬起目光,“怎么了?”
“奴婢刚刚得到消息。”朝颜走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说昨夜偏殿起火,冯览和一名宫娥一道死在里面。后来不知怎得又查出纵火者另有其人,毕竟冯览体态魁梧,仅凭那宫娥一人,不太可能杀死冯览。顺藤摸瓜,发现是有人给冯览下了软筋散。这么一查,果然发现蛛丝马迹。内务府查出下药宫娥的去路,正碰见那冯宣月想杀人灭口。就有人怀疑是冯宣月派人杀的冯览。于是一行人全给押牢里去了。”
“过了半日,那头又传来消息,说此事皆系那侍女一人所为。冯宣月作为妹妹,得知真相,一时气急,方准备痛下杀手。”
然事情真相究竟如何,主仆二人心知肚明。
朝颜觉得不放心,问:“小姐,可是太子殿下压下此事?”
千镜滢一只手支着脑袋,指尖扣了两下面靥,“应当有太子哥哥的手笔。至于其它的,估计是凑巧吧。”
这件事会有冯宣月插手,她不觉得奇怪。只是楚裕言未必会怀疑冯宣月。就算怀疑了,虽不至于想办法遮掩,但也不至于专程对付。这对他并无好处。
不过这事也太巧了些,倒像是有一双手在推动此事。
“小姐?”朝颜见千镜滢神色凝重,心又提了起来,“您怎么了?”
千镜滢被唤回思绪,她摇摇头,扭了扭发酸的手腕,“没事,大抵是恶有恶报吧。”
她还未回过神,朝颜“呸”了一声。千镜滢动作一顿,抬起头,便听朝颜道:“这冯家真是没一个好东西,惯会用这种下作手段。全家上下简直是老鼠和蛇窝在一处,让人恶心。那冯览生前做尽了欺男霸女之事,死后下了地狱,必要被那些冤魂纠缠,不得安生!”
朝颜向来是个温和柔顺的性子,如今咒起人来,和竹筒爆豆似的。千镜滢笑出声,“你行啊,如今骂起人来颇有我几分真传。”
朝颜面色霎时涨得通红,“小姐。”
千镜滢见她这般,笑得更厉害了,一只手连连拍桌。
*
“啪!”
冯宣月跌在地上,手捂着面颊,双目通红。
冯兴业似是怒极,指着她的手都在颤抖,“我冯兴业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蠢货?!览儿是个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你不劝阻,反倒跟着胡闹。那千镜滢也是你们能动的?!陛下眼下刚给她和平清世子赐婚,你可有想过,此事若真让你们办成了,整个冯府都要受到牵连!”
“父亲。”冯宣月闭了闭眼,任由泪水滑落。
“兄长只和月儿说要给千镜滢一个教训,可万万没想到是用这种法子。兄长之死,分明和千镜滢脱不了干系。”
冯兴业面色发冷,“这件事不简单,好端端的,怎么会这么巧就查到你头上来。不对...”冯元兴摇头,“不对。这件事必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冯宣月浑身冰冷,彻底冷静下来,“是定远侯?”
冯兴业眯了眯眼,看向冯宣月,“定远侯未必会有这么快的速度,更何况这件事不似他的手笔。你可有得罪什么大人物?”
大人物?
冯宣月怔着目光想了一下,脑中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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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那张目若寒潭,眉如远岫的脸来。
“不可能。”冯宣月摇头,她笑了一声,“不会是他...”
冯兴业目光一厉,“谁?”
“父亲。”冯宣月从地上爬起,语气试探,“许是父亲在朝中得罪了什么人?”
许是觉得有道理。冯兴业目色沉静下来,“算了,此事你不必再管。老实在屋子里呆着,莫要再惹是生非。”
冯宣月面色一白,死死咬住下唇,一直到唇齿间渗出一股铁锈味,她方想起回话。
“女儿明白了。”
*
五月二十七,吉日。晨雾未散,三十六台朱红的描金礼箱已跟随队列在街道上缓缓前进。
林冠清今日穿了一身浅云色竹纹锦袍,站在队伍最前方。礼部官员紧随其后。
两边百姓见着这阵仗,纷纷驻足围观。
“这是什么阵仗?”
“你还没听说吧,陛下下旨,赐婚定远侯府的千金和平清世子。今日是纳征的日子。”
“这架势,不愧是大户人家。”
“要说起来,这二人也是青梅竹马,郎才女貌的,还真是登对。”
一人压低了声音,“可我听说,这千家小姐喜欢的是东宫那位?”
“害,这谁知道呢?这官家的事,咱们也猜不到啊。何况圣旨都下了。”
那人听了觉得也是,点点头不说话了。
汇香楼。
男子坐在床边,锦衣玉冠,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只青花盏,一双视线落在熟悉的街道上。
清羽暗暗观察楚裕言神情,“殿下?”
杯盏落在桌上,发出撞击一声,打破了房内令人心悸的死寂,又似一记敲打落在人心上。
“噗通。”
矢飞入壶中。
千镜滢促狭一笑,“我又中了,怎么办?你这脸上的纸条都要贴不下了,你再输,我就要贴你脖子上了。”
林冠清耳根微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千镜滢留意前厅动静,摆了摆手,算了,我给你摘下来吧。
宴席上,礼部官员正和千门山商议合卺流程。
千镜滢没管那些人,拉着林冠清的袖子到角落坐下,伸手去摘林冠清面上的纸条。
少女目光专注,罗袖盈香。
林冠清放在膝上的手捏紧了些,衣袍染了褶皱,他屏住呼吸看她。
纸条粘性并不高,千镜滢把纸条撕下的一瞬间,似有羽毛拂过,带起痒意。就在千镜滢准备把他嘴角旁最后一张纸条私下来时,林冠清忽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千镜滢有些不明所以看了他一眼。
林冠清后知后觉到唐突,连忙把手收回。
“抱歉。”他话音刚落,千镜滢“唰”得一下把他脸上最后一张纸条给撕下来了。
林冠清:。。。
“阿滢……”林冠清犹豫一阵,轻声试探,“你嫁我,可会觉得委屈?”
千镜滢觉得那两个字从林冠清口中说出来,莫名让人觉得心疼。
“没什么好委屈的。从小到大,我们不是相处的一直挺好的吗?而且你对我一直都挺好的,我心里知道。”
林冠清屏住了呼吸,“那你,可真心喜欢我?”
26. 庙会
千镜滢揉纸团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可真心喜欢?
千镜滢看着林冠清。一时不知从何作答。她似乎,一直没往那个方面去想。
她不想让他伤心,也不希望随随便便就把那两个字说出来,她不想骗他。
因为她也不知道。有时她也分不清。
林冠清观她神情,便明白了,他笑了一下,道:“没关系,阿滢,我明白的。”
“我会等你。你不要担心,你只需要在原地站着,我会一点一点走向你。”
他说这句话时,极为认真。
千镜滢心念微动,“我觉得清哥哥很亲近,若我有个兄长,该是像清哥哥这样的,”迎着林冠清的目光,千镜滢道:“我知道你不想给我太大压力,你如此,我亦然。”
“其实我与清哥哥都知道,这桩婚事突然。只是我们或许都不是彼此想的那个样子,是否有能力共度余生,亦是不知。若是有朝一日清哥哥觉得累了,厌烦了,我不会多说一个字。大不了相敬如宾,你我仍如初见……”
“阿滢。”林冠清将她打断,他眼神恳求,“别说了。”
千镜滢抿了抿唇,止住了话音。
林冠清看着他,言辞恳切,“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千镜滢朝他露出笑来,“我信你。”
林冠清触到她笑颜,心莫名揪起,“阿滢,我可否问你个问题?”
“你问。”
他默了一阵,屏住呼吸,“你对东宫那位,和对我,是否没有分别?”
他已不奢求滢妹妹对他有情,可亦害怕她这颗心给了旁人而不自知。
“太子哥哥?”千镜滢没料到林冠清会突然提起楚裕言。她想起上回的事,意识到什么,当即脱口澄清:“太子哥哥,只是太子哥哥。”
“那就好。”林冠清松了一口气,笑了。
是了,他怎么会觉得阿滢和太子有什么旁的情感。
千镜滢收回视线。手里的纸团拿得烦了,被她拿在手里抛。抛了一阵,她抬起目光,看见不远处树下站着的朝颜,她抬手瞄准。
朝颜正站着,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后脑勺,紧接着窸窣一声。
朝颜吓得连忙回头,却只见到地板上一只纸团。她狐疑地抬起眸子,看了眼不远处的小姐。却见千镜滢神色如常,似乎在和林冠清谈论着什么。
她又盯着自家小姐看了半晌,最后未看出端倪,只得作罢。
*
眨眼已是夏末,手里那只喜帕断断续续绣了两个月,到底还差一些没有绣完。千镜滢看到针觉得头疼,迟迟懒得动弹。
午后,风拂过池塘,锦鲤摆尾,泛起波澜。
朝颜扶着梯子站在石榴树下,一双目光牢牢跟在树上的人身上,“小姐,您慢点,前往小心。”
千镜滢不消低头,只需听朝颜语气便知道,她如今眼珠子必然是要贴到自己身上去了。她伸手摘了只熟红饱满的石榴,哭笑不得,“这树我年年爬,你怎么回回都怕我摔着。而且这不是有梯子吗?”
朝颜跳脚,“正是您年年爬,奴婢才担心。您忘了小时候您爬树上掉下来摔断腿的事了?当时若不是太子殿下及时发现,给您叫来太医,可就悬了。”
千镜滢自觉没面子,“那是我睡着了,哪能一样。”
她话落,突然想起什么,垂了垂目光。是了,上次太子哥哥帮了她那么大一个忙,她一直没找机会答谢。
千镜滢想了想,又挑了几颗瞧着色泽鲜艳的石榴一股脑塞进兜里,顺着梯子下来。她走到石桌前,把兜里的石榴摊在桌上,精挑细选了几只放到旁边的竹篮里。
朝颜意识到千镜滢大概是想送人,问:“小姐,您这是要送给谁?”
千镜滢没应。她把石榴摆好了,看了眼空荡荡的竹篮。
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她扫了眼院子,一面火红的凌霄花闯入眼帘。她眸光一亮,跑到墙边,连藤带花摘下几只,缠在了花篮上。
她缠完了,看了眼自己的杰作,目光灼灼地问朝颜,“好看吗?”
“好看。”朝颜想到什么,道:“小姐是想送给世子殿下吧?”
“清哥哥?”千镜滢目光一怔。是了,差点把清哥哥给忘了。
朝颜观千镜滢神色,心里一咯噔,“不是世子?小姐,您想送给谁?”
千镜滢赶紧又装了一筐石榴,递给朝颜,“这儿两筐,一筐送到平清王府,一筐送到太子府上去。”
“太子府?”朝颜愣了愣,反应过来应当是谢礼。她手有些酸,但还是忍不住问:“为何一筐有花一筐没花?”
千镜滢倒是没想到这一层,“这有什么讲究的?心血来潮就添了。”她看朝颜被两筐石榴坠得和被露水压弯了的禾苗似的,哭笑不得,轻推催促,“你快去吧。”
朝颜语气试探,“那有花的给谁?”
“哎呀随便随便,一朵花而已,你爱给谁给谁。”
待朝颜走了,千镜滢无人说话,又有些无聊,便取了把刀坐在石凳上开石榴。她手法熟练,刀子顺着果棱一划,露出通红多汁的石榴籽。
她掰了几颗倒入嘴里,一扭头便见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阿娘,你怎么来了?”
关元英面上带笑,她看了眼千镜滢递来的半只石榴,“阿娘不吃,你自己吃吧。”
千镜滢看着关元英,又啃了口手里剩下的石榴。
“阿娘是来问你一声,明日兴善寺有组织庙会,你去不去?”
“庙会?”千镜滢目光一亮,“很热闹?”
关元英笑道:“那是自然。”
但她的目的并不在此。眨眼婚期将至,她本意是想带千镜滢到庙中祈福。
“去!”
关元英点点头,“那你今日可得睡得早些,不然明日起不来。”
千镜滢心思已经飘到明日的庙会上去了,当即满口应下。
结果到了第二日,千镜滢是被朝颜从被子里拉出来的。
“小姐,昨日您答应夫人要去庙会的,快起来啦!”
千镜滢挣开眼皮子,便见一双熟悉的双螺髻下,朝颜跨着一张脸催促。
庙会!
千镜滢连忙从床上坐起。
屋外已有侍女进来侍候梳洗。
朝颜气喘吁吁问:“小姐,您昨夜什么时辰睡的?”
千镜滢顶着两行乌青坐在镜子前,声音有些蔫蔫的,“我早睡了的,可是睡不着。”
朝颜叹了口气,“奴婢给您上点胭脂吧。”
千镜滢止住哈欠,点点头。
梳完妆,她上了马车。车马驶入集市。车外,潮水般的喧嚣层层漫来。
她掀开车帘,便见不远处搭起的戏台子露了个头,街道侧,草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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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糖葫芦殷红鲜艳,糖衣在浅日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
街道上人来人往,时有拨浪鼓声传来。
眼下时辰尚早,街道上不至于水泄不通,但街道上已初现热闹拥挤的迹象。眼见距离不远,千镜滢果断弃了马车。
她到街边买了两串糖葫芦和朝颜分食。
她咬糖葫芦时一根发丝不小心跑进嘴里,关元英站在她身侧,替她把头发理好。
一行人到了庙中。刚跨入门槛,便见左侧一颗老槐树盘着虬曲的藤蔓,树上红绳随风静静飘舞。千镜滢回过头,看见一名僧人朝这边走来。
那僧人瞧着年纪不大,穿着半旧的袈裟,眉眼间透着一抹青涩,又似潺潺溪流。
“阿弥陀佛,施主可是来求姻缘?”
千镜滢下意识想摇头,关元英已先一步笑道:“都说兴善寺灵验,小女出嫁再即,希望能求个吉利。”
千镜滢双目一怔,看向关元英。
那僧人明白过来,他引着二人进去,到那颗老槐树下站定,“此乃姻缘树,待施主洗净手后,将红绳系在树上,可佑姻缘美满...”
那僧人话未说完,千镜滢已魂游出去。她遥遥一望,只见一名公子身着水蓝色锦袍,站在香炉侧。轻烟拂过,衬得那张面容愈发温润。
她小声问朝颜,“你看那位公子,像不像清哥哥?”
朝颜定睛一看,“奴婢瞧着像!”
千镜滢已移开步子朝那头走去。她脑中全然被那个人是林冠清与否占据,未曾想边上突然窜出一人,将她撞得朝后踉跄两步。
若不是小时候练武,她如今怕是得跌在地上。
朝颜连忙扶住千镜滢,“小姐您没事吧?”
千镜滢道:“没事。”二人低头看去,便见地上坐着个乞丐,头发凌乱,疯狂落脱,麻屣鹑衣,瞧着有些疯癫。
朝颜当即就恼了,“你这人怎么回事,走路不看路的吗?!”
那乞丐抬着头,定定盯着千镜滢,眸里似有探究。
朝颜见状面色当即就变了,连忙挡在千镜滢身侧,“你看什么呢!”
下一秒,那乞丐突然捂住了膝盖,“哎呦……好疼啊……”
朝颜气极,当即把腰一插,“你这人,怎么讹人呢?!适才分明是你不看路才撞着我家小姐,我们没找你麻烦,你还讹起我们来了?!你知道我家小姐是谁么?”
那乞丐悠悠一笑,“定远侯府的小姐嘛。”
千镜滢蹙眉,“你认得我?”
她带着幕篱,身上也无标志性的物件,若非是熟识,便是早有预谋了。
乞丐只捂着膝盖在地上坐了半晌,只是笑。
朝颜先皱了眉,“我家小姐问你话…”
千镜滢见此人行事疯癫,拦住朝颜,不欲再理,抬脚正要离开,便见那乞丐挣扎起身,一瘸一拐从千镜滢面前绕过去,瞧着颇为落魄可怜。
千镜滢与朝颜对视一眼,主仆二人见他行动迟缓,瞧着煞有其事。
千镜滢想了想,如今在庙里,就当结个善缘了。她最终对朝颜使了个眼色。朝颜明白千镜滢意思,从口袋里掏出一袋铜板,没好气地递给他,“拿着瞧病去吧。”
那乞丐动作一顿,接过银钱,又看了眼千镜滢,忽然一笑,摇头叹道:“入局者是生局者,水中人非命中人。”
朝颜面色微变,“这是什么意思?”
27. 谢礼
千镜滢看了一眼那乞丐,确定对方是对自己说的。
入局者,水中人。
生局者,命中人。
她垂眸思索一阵,倒真品出点意思来。
千镜滢觉得这人有趣,本来有些将信将疑,如今起了玩笑的心思:“既然入局者是生局者,那入局者,水中人,不也还命中人么?”
乞丐步伐一顿,哈哈笑道:“水中,可是有两人。”
千镜滢一怔,目光半是惊半是骇。她还要再问,那乞丐已飘飘然远去。
朝颜未反应过来,见千镜滢神色有异,连忙询问:“小姐,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千镜滢回过神,摇摇头,想说什么,被一道声音打断。
“阿滢。”
千镜滢寻声看去,便见林冠清不知何时已朝她走来。
她把思绪压下,“大老远便见着一人身形像清哥哥,还没来得及走近。清哥哥怎么会在这?”
林冠清莞尔一笑,双颊生晕,找了个理由道:“是听说这里有庙会,便想来凑凑热闹,不想会在这里碰到阿滢。对了...”林冠清看了眼周围,问:“夫人没来吗?”
“阿娘?”千镜滢朝后面看了眼,伸手指道:“在那呢。”千镜滢回头的一瞬,关元英也注意到二人,朝这头一笑。
林冠清和千镜滢往回走,问:“晚间会有戏看,阿滢可想去?”
听到有戏要看,千镜滢也不管什么入局者生局者了,当即满口应下,“去!”
林冠清忍俊不禁,“那我同关伯母说一声。”
二人离关元英近了,林冠清拱手,“关伯母。”
关元英对林冠清在场并不意外,她打量一眼林冠清,笑道:“好小子,上回没细瞧,如今看来,倒是愈发玉树临风了。”
林冠清腼腆一笑,他看了眼千镜滢,道:“一会冠清想带阿滢去看戏,关伯母可否应允?”
关元英并不为难,看着二人,笑道:“去吧。”
眼下时辰未到,林冠清便带着千镜滢到街上去逛。大晟国风开放,此举不算出格。
二人逛了大半日。千镜滢路过果摊,见一名老妇人正拿着筐石榴在卖。她想起什么,问林冠清:“我上回送的那筐石榴,甜吗?”
林冠清连道:“甜,很甜。”
千镜滢笑道:“那便好。那棵石榴树年年结果,我记得小时候我经常爬树上去摘,你就在下面接着。不过后来入宫了,我也没想起给你送。”
“阿滢。”林冠清心念微动,“那花篮上的凌霄花,是你缠上去的吗?”
千镜滢反应过来,看向林冠清的眼睛里多了些许期待,“好看吗?”
林冠清心跳得快了些,反应过来,后知后觉点点头,“好看。”
千镜滢眉眼一弯,还要说什么,忽然觉得后颈一凉。她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车道人来人往,人流间停着辆马车,样式古朴,但细看便知用的应当是上等木料,不失雍容华贵。
不过兴善寺本就是皇家寺庙。今日来庙会的不乏大户人家,倒不见多少异样。
“阿滢?”
千镜滢回过神,“怎么了?”
林冠清摇摇头,他又看了眼不远处那辆马车,最后还是收回视线。他笑容温柔,“你可知凌霄花的花语是什么?”
千镜滢思考了一阵,朝林冠清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慈母之爱。”
“是。”林冠清有些哭笑不得,他伸手揉了揉千镜滢的头,“那阿滢下次可能送我些别的?”
千镜滢知道林冠清向来不会提太过分的要求,何况她本就想送林冠清点什么,直接应下:“行啊,清哥哥想要什么?”
“那便,送我一支桂花吧。”
千镜滢倒没想到林冠清突然想要桂花,她下意识问:“为何?”
林冠清道:“桂花清香幽远,暗香萦袖,我喜欢。可以吗?”
朝颜平日里瞧着呆,遇到这种事,当即就反应过来,捂着袖偷偷笑着。反倒是千镜滢当局者迷,全然未反应过来,只是想这要求简单,正要应下,被一道人声打断。
清羽扫了眼林冠清,目光落在千镜滢身上,拱手道:“千小姐,我家殿下请您过去,有事与您商量。”
千镜滢微微讶异,“太子哥哥?”
林冠清面色笑容淡下去了些,甚至染上些许凉意。
但只一瞬,面上的情绪已被压了下去。他朝千镜滢温柔一笑,“我陪你一道去吧?”
千镜滢未来得及决断,清羽冷硬强势地将他打断,“我家殿下只邀了千姑娘一人。”
他语气不算尖刻,却透着些许冰冷僵硬,与平素和千镜滢讲话时的态度全然不同。
千镜滢垂眸思考了一阵,反应过来应当是和上次的事有关,是以不便让林冠清知道。
她收了笑意,带着歉意道:“清哥哥,实在抱歉,我想起来还有些事情。我一会去找你?”
林冠清心头一刺,似针扎一般,但还是强笑道:“好。我等你。”
千镜滢点点头,和清羽去了。
一路上,千镜滢心里总七上八下的。若不是要紧的事,楚裕言断不会在这个关头突然叫她。她语气试探,“不知太子哥哥传我过去,是为了何事?”
清羽耐心道:“姑娘去了便知。”
千镜滢跟着清羽,沿着石子路走,两侧高榕树参天,遮蔽日光,压下暑气。愈走愈僻静,她回过神,发觉已到了寺庙后.庭。
太阳已有西落的趋势。
青石板路被一股蓊蔚洇润之气包裹着,透着些许凉意。穿过假山,远远只见凉亭中坐着一名男子,玉冠束发。
楚裕言今日未着明黄,穿了一件皦玉色的织锦长袍,袖口和衣襟处用银丝流云暗纹滚了道边。
茶水氤氲间,恰到好处地露出半截精瘦的手腕,眉眼冷清。他只坐在那,一举一动衬得整个人愈发风骨峻峭,又似天上仙,水中月。
千镜滢屏住了呼吸,视线不由得定在他身上,连何时走到楚裕言面前都未反应过来。
直到清羽沏了茶递到面前,杯底与石桌轻撞发出细微声响,千镜滢方如梦初醒。她连忙撤回思绪,“太子哥哥。”
楚裕言将她情绪变化尽收眼底,先前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冷意敛去了些。
“坐吧。”
千镜滢试探道:“太子哥哥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楚裕言未说话,也未抬头。只专心倒茶。
他不说话时,便衬得整个人格外冷寂。
千镜滢心头一跳,“是上回千秋宴的事?”
楚裕言呷了口茶,意味不明,“冯览是冯家独子。”
千镜滢将这话来回思考了一阵,明白过来,“太子哥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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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是,冯家要对我出手?”
他抬眼看她:“嫁入平清王府,林冠清护不住你。”
千镜滢思绪未散,听到这一句,有些奇怪,“这与清哥哥无关。大不了兵来将挡,我未必就怕了。”
冯家也算皇亲国戚,这件事她也不指望楚裕言会插手。
楚裕言抬眼看她,面色微微缓和,却没有就此掀过的意思。
过了片刻,他道:“送人礼物,总该亲自送来。”
千镜滢愣了一下,想起这个礼指的是那筐石榴。她没料到他话题跳跃这般快,赶紧将思绪扯回,“本来是想给太子哥哥当谢礼,没想那么多。下次一定!”
他语调清冷,“既是谢礼,那想来没再给旁人。”
千镜滢原本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听楚裕言提起,莫名觉得心虚,干笑了两下,没说话。
下一秒楚裕言的视线忽然扫了过来,他薄唇轻启,缓缓吐出三个字,“不是么?”
千镜滢声音弱下去了些,“是该如此。只是那石榴年年结果,吃不完又怕熟透了,岂不是暴殄天物?便多送了几个人。”
楚裕言未说话,显然对这个回复并不满意。他在等千镜滢自己开口。
千镜滢目光微微闪烁,她话音一转,“只是念起儿时的事,发现家里石榴树结的果很甜,就想着给太子哥哥带一份。”
“那……太子哥哥想要什么?”
她上道极快。楚裕言问:“孤要,你就会应吗?”
千镜滢被这一句问得背都僵直了几分。楚裕言不似林冠清,若是真想要起什么来,怕是得刮筋取髓。毕竟寻常物件,想来也入不了他的眼。
她抿了抿唇,“殿下可以说说,或许我能办到呢?”
“你觉得,该拿什么做抵?”
千镜滢目光闪了闪,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要她说,轻了不行,可重了她未必能拿的出。总不能是要整个侯府吧?
“再过几个月便是除夕了,侯府会专门请人做烟花。府上烟花的样式是旁的地方没有的,届时我专门送一份给太子哥哥,可以吗?”
楚裕言已站起身,“不必到那个时候。”他扫了眼千镜滢。
千镜滢还未回过神,意识到今夜会有烟火戏。
她想起先前还约了林冠清,下意识脱口,“现在?”她张了张口,还想解释,触到楚裕言眼神,莫名觉得后颈一凉,话音堪堪转了回来:“现在好!”
千镜滢拉了拉帽纱,确定将脸遮了个严实,亦步亦趋跟着楚裕言出去。
朝颜见二人出来,想开口问,见楚裕言也在,连忙噤了声。正想跟上去,却被小厮引到旁处。她心知这是楚裕言的意思,又不放心,眼见千镜滢走远了,只得垂头丧气跟着那小厮离开。
千镜滢问:“今日庙会,太子哥哥怎么也在?”
楚裕言喜静,厌恶吵闹,如果不是有事要办,这样的场合要见到他的身影,几乎没可能。
果然,只听楚裕言淡淡道:“陪皇祖母礼佛。”
千镜滢面上笑容淡了几分,“太后娘娘也在么?”
楚裕言睇她一眼,“不在此处。”
千镜滢点点头。也是,人家来礼佛,眼下应该在庙里。如果可以,她并不想见到太后。
千镜滢思绪未散,被几声孩童的惊叹吸引过注意力。她定睛一看,便见是街边有人在卖糖人。
28. 糖人
旁边冷不丁响起一句,“你若想吃,可自去。”
千镜滢看了一眼楚裕言,忽然笑了一下,拉着他袖子到摊位前。
摊主见来了对男女,锦衣华服,气度不凡。好似一对壁人,连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娘子想要买糖人吗?”
千镜滢目光一怔,知晓摊主必然是误会什么了。她暗暗瞥了眼楚裕言,见他并不反感,也就省得解释。横竖她只是个买糖人的,对方又不认识她。
她掀开帏帽,看了一眼图纸上的样式,当即一阵眼花缭乱,她视线未移开,道:“都好,老板你看着做吧。”
店老板笑道:“小姐要几个?”
“一……两个吧。”千镜滢话到嘴边,堪堪一转。楚裕言可以不吃,但她既是陪人出来,出于客套,还是买一个吧。
千镜滢回过神,便见琥珀色的糖浆淋在铜板上,勾勒出一个人的模样,瞧着和千镜滢当时在藏书阁画的那副小像有些像。她动作一僵,目瞪口呆:“不……”
不是这样的……
摊老板呵呵一笑,只当千镜滢和刚刚那几个孩童一般,为自己的手艺折服。他把糖人递给千镜滢,“像吧?我干这一行二十年咯。”
眼见现在再要阻止也来不及了,若要否认,反而弄得两边尴尬。千镜滢把糖人接过,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实诚道:“像。”
千镜滢反手想把那只糖人塞到楚裕言手里,却见他已先一步接过了摊老板递来的另一只糖人。
双目对视,千镜滢霎时觉得手里那只糖人烫手极了。
她还未回神,只见楚裕言垂下眸,拿起手里的糖人咬了一口。但细看又不似咬,半是抿半是搅。
她当即觉得头顶一麻,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楚裕言状做不解,似笑非笑看她,“怎么了?”
“没……”千镜滢打了个磕绊,把心底那抹不合时宜的心思压了下去,“你不是不爱吃甜的么?”
“我以为,你是买给我的。”
千镜滢眼神躲闪,下意识咬了一口手里边的糖人,一口下去,糖人没了半个脑袋,千镜滢才反应过来。她嘴里含着糖,一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腮帮子鼓鼓的,还不忘观察楚裕言神色。
楚裕言看着她神情,忽然轻笑一声。
这一笑不似朝颜平日弯了眉眼那般笑,也不似店老板吆喝时那般和颜悦色的笑,反而像清风掠过水面泛起的一丝涟漪,又转瞬即逝。
千镜滢目光微怔,竟有些看呆了去。
眼见楚裕言已移步离开,千镜滢方回过神,赶紧跟了上去。
先前那只糖人被咬了一口,如今已不大能看出是楚裕言的样子。少去那层心理障碍,加之楚裕言先前并未计较,剩下的糖人她才敢放心吃下。
眼见着天色昏暗下来,千镜滢心里暗暗焦急。她原本想着和楚裕言看完烟花戏便回去找林冠清,可观眼下这个情形,等她脱身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她正想着要不要找机会让朝颜和林冠清说一声。
许是烟火戏要开始了,不知不觉间街道上愈发拥挤起来。只听几声叫嚷,千镜滢回过神,一抬眸只见两名孩童你追我赶窜来,她未来得及反应,被撞得一个趔趄,被一双手扶住。
那孩童自知撞到了人,本就心虚,还没来得及开口道歉,被楚裕言目光这么凉凉一扫,眼眶当场就红了。
千镜滢见人要哭,赶紧出声安慰,“别哭别哭。”她把荷包取下,倒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糖给他,“吃糖。”
刚刚刹住脚的女童见兄长哭了有糖,瘪了瘪嘴,也开始哭,比她哥哥的还大声。
楚裕言盯着那二人,目光冷沉。
四周已有不少目光看了过来。
人群里窃窃传来声音:“瞧瞧,怎么当爹的,孩子哭了都不管。”
一妇人也道:“留人家小娘子忙的手忙脚乱的,这种男人,真是半点用处没有。”
清羽站在后面,听到这几声,嘴角扭曲了几下,又堪堪给压了下去。
千镜滢听到这几声指点,感觉到四周人越围越多,当即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别...别哭啊...”
她扭过头和楚裕言面面相觑,又看了看那女童。
只见那女童揉着眼睛,面上哪有一滴泪水?
她明白过来,笑出了声。她又把剩下的糖尽数塞到那女童手里。
她得了糖,眼睛都亮了,两个人甜声道:“谢谢姐姐。”
四周的人听到这一声,又四散开来。
楚裕言扫了那二人一眼,目光并不友善。
下一秒一名妇人冲来把孩童从地上抱起,连声道歉:“孩子不懂事,冲撞了贵人,实在是对不起。”
“不过撞了一下。”千镜滢摆摆手,“无事。”
那妇人如蒙大赦,赶忙道谢,“谢谢小姐。”她说完似是生怕千镜滢身后的人会反悔计较一般,忙不迭地带着两个孩子再度没入到人海里。
“你刚刚,在想什么?”
千镜滢冷不丁被这么一问,当即吓了一跳,莫名有些心虚,“没什么。”
她话落,肩膀微痛,楚裕言抓在她肩上那只手稍稍用了几分力。
这一下本不是很痛,可千镜滢触到楚裕言看来的目光,没忍住瑟缩了一下。
她后知后觉自己动作有些大了,转念一想又觉得也没什么,如实道:“我先前约了清哥哥在先,眼下放了他鸽子,岂不是不太好?我想着让人去说一声。”
楚裕言放开她,“清羽。”
跟在后面的清羽上前两步,“殿下有何吩咐?”
“听到了?”
清羽回忆了一下二人对话,“属下……”他抬起目光,触到楚裕言目光,当即品出另一层意味来,利落道:“属下明白!”
清羽办事利落,千镜滢也就未想太多。一回头见楚裕言定定看着自己,连忙反应过来道了声谢,跟了上去。
千镜滢跟着楚裕言,穿过街巷,周遭愈发僻静。她低了低头,心想清羽虽走,这附近当还有许多看不见的暗卫。
毕竟这皇城里觊觎皇权,想要楚裕言死的人应当不在少数。
算了,这些也不是她该想的。
千镜滢收回思绪,环视一眼四周,这是去哪?
她还没来得及问,被一道女声打断。
“太子殿下?!您是太子殿下?!”
千镜滢一转头,只见一少女不知从何处窜出,瞧着约摸二十出头。
一上来就重重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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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楚裕言身前,眼含泪光。
她头一震,心想这姑娘是何方神圣。又是如何认出楚裕言来的。
楚裕言看着地上的人,未否认,也未承认。
“真的是您……”那少女哽咽一声,以头抢地,“草民李巧儿,叩见太子殿下!”
千镜滢心中警惕,上前两步,故作玩笑,“侯门似海,你又怎会认得太子?”
楚裕言被她护在身后,看着面前的人,目光动了动。
李巧儿道:“殿下可还记得,早年永宁起了瘟疫。有一日殿下亲自施药救济灾民。草民匆匆见过一面,还未来得及寻到机会求见,您已经离开了。草民一路到了京城,今日才终于碰见您,苍天有眼……”
千镜滢看了一眼李巧儿脚下的鞋,发觉早已磨得不成样子。几只脚趾从草洞里钻出,上面还有干涸的血迹。神色戚戚,不似作伪。
永宁靠近北狄,已是边境,离京不算近。若是没有车马,千镜滢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瘦弱的姑娘从暄清一路过来,要受多少苦。
千镜滢上前两步,看了一眼楚裕言,确定他不反对后,上去将李巧儿扶起,让人尽量靠在自己身上,她温声:“你求见太子,是为何事?”
李巧儿未预料到这份突如其来的关切,本就含在眼里的泪水已夺眶而出,下一秒被生生憋住,“是您?”
千镜滢目光微怔,“你认得我?”
“贵人!”李巧儿作势要跪,被千镜滢堪堪扶住,“上回在集市,草民被那帮人强迫,是您救的草民。”
上回匆匆一眼,千镜滢并未细看,听她一说,终于想起,一时觉得自己和这姑娘还真有缘,她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你要说什么?”
“草民……有冤要告!”
千镜滢对这一句并不意外。能支撑一个姑娘从边境走到京城,必然是天大的冤屈,状告无门了。
楚裕言看着她:“你有何冤?”
“民女……民女要状告平清王林苍连!”
千镜滢瞳孔一缩,“你说什么?!”
李巧儿咽了一声口水,接着道:“草民要状告平清王林苍连,杀良冒功,草菅人命!”
千镜滢扶着李巧儿的手骤然松开,“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楚裕言面色不见惊诧,也看不见喜怒,“继续。”
李巧儿心一横,飞快道:“草民家住河边村,六岁那年,一伙官兵冲入村中,说村里住着流寇。全村上下…二十余名汉子!就这么给拖出去砍了脑袋……若不是母亲及时带草民逃了出去……”她说到最后,已有泣不成声的趋势,却硬生生被她忍住。这是十年的仇与怨。
“母亲状告无门,被活活打死……草民实在走投无路,才会告到您这里来……”
“砰!”
烟火骤然升空,压灭了少女的尾音。
天空白光一闪,劈在千镜滢苍白的面容上。她嘴唇颤了颤,竭力克制住情绪,她一字一句问:“你确定是……林苍连?诬陷朝廷命官,是死罪。”
李巧儿生生跪下,她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报了必死的决心来的。如果连一国储君都帮不了她,那只能恨苍天无眼了。
“草民,有证据!”她话落,从怀中掏出一块布料递了过来。
29. 退亲
那布料被摊开,方知是一面旗帜。上面还残留着李巧儿身上的一丝余温,与上面的血污交织在一处,恍惚间,那二十余条人命好似就生生被斩杀在眼前。鲜血滚烫,烙在手心。
头顶一声烟火炸开,千镜滢看着那旗帜上的字纹,心中愈发震骇。她拽着旗帜的手因用力而颤抖。
这件事,林冠清知道么?
他必然是不知道的。
可他若是知道了事情真相,又该如何自处。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平清王府还有生路么?
楚裕言唤了一声,“牧风。”
暗中闪出一人,“殿下。”
千镜滢向后踉跄两步,被人扶住。她了眼单膝跪在地上的人,闭了闭眼。
“将她好生安置。”
“是!”
千镜滢垂下的手死死拽着那只旗帜,看向楚裕言的目光里多了一抹戒备。
楚裕言忽得笑了,他伸了伸手。牧风会意,将背上弓箭递来,转身带着地上的人离开。
千镜滢浑身一颤。
不行,不能就这么让她离开。威逼也好,利诱也好,哪怕用尽全力去补偿……
可她的脚如同被钉在了原地。那是二十余条人。她有什么颜面……
下一刻她手心一重,千镜滢低下头,发觉手中多了一把弓。她浑身僵硬,看向楚裕言。
楚裕言对自己道:“你若是担心林冠清,就杀了她。河边村或许只余她一人,无非多一条人命。箭镞穿心,甚至连血都溅不到身上。等天亮了,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千镜滢摇摇头,想要后退,却被他硬生生扣住了手臂。
她已无心去揣摩楚裕言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直到身后贴来一阵暖意,楚裕言将她环过,抓住她的手,搭弓,拉箭……
包裹在手上的寒意逼得她打了个寒颤,“你做什么?!”
“杀了她,等到秋后,你依旧可以安然无恙地嫁过去,做你的世子妃。”
弓弦缓缓绷紧,李巧儿拖着伤了的腿,一瘸一拐地跟着牧风走着。明明已是强撑,却分毫不落。
直到指腹被弓弦勒着,疼痛到了极致,千镜滢如梦初醒。
她颤了一下,“不要!”
箭矢离弦,穿空而过,在就要刺到李巧儿的一瞬间,顺着她的衣袖擦过,没入到石壁里。
李巧儿惊叫一声,跌坐在地。牧风收到楚裕言眼神同意,将人从地上扶起,带了下去。
手里长弓坠地,撞击声被烟火爆鸣声压过,天空绽开血红色。千镜滢脊背生寒。
“清醒了?”
这一声清凌凌地直灌到人心里去。千镜滢移过目光看向楚裕言,双目对视。直到一只手伸来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她才意识到泪水早已滚下。
楚裕言伸手将她带入怀里,依如儿时,“哭什么?”
千镜滢拽着他的袖子,说不出话。
楚裕言温声道:“你没杀她,是对的。这件事既已被人宣之以口,不出半日便会走漏出去。”
千镜滢止住了泪,声音有些闷闷的,“这件事判下来,会是什么结果?”
“杀良冒功,处以斩首。但若是欺君之罪论处……”楚裕言薄唇吐出四字,“满门抄斩。”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这几个字被楚裕言轻飘飘说出来,千镜滢仍是一震。她看着楚裕言,目光恳切,“如何能确保,此事不会牵连到清哥哥?”
“你放心。”楚裕言替她擦干眼角泪痕,“平清王这些年行事低调,朝中也无树敌。只要侯府退亲,王府并无威胁,那些人无理由挤破脑袋针对。孤会帮你。”
“退亲……”千镜滢目光怔忪,整个人彻底冷静下来。
这门亲事本就可有可无,未成想如今却成了林冠清的催命符。
“若我把证据交于清哥哥手中,让他主动奏明此事,是否可从轻发落?”
楚裕言似笑非笑看她,“你可以试试。”
或许是因为适才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如今挣得一线生机,千镜滢暗暗松了口气。
楚裕言牵过她的手,“既想通了,已有对策,便走吧。”
千镜滢由他牵着,愣了愣,有些疑惑楚裕言今日的反常。
“去哪里?”
楚裕言未答,只拉着她往前走。
不远处是个小山坡,沿着小道上去,地势渐高。
透过层层掩映的草木,隐隐见到山腰坐落着一座凉亭,探出亭顶。
空中烟火一声接一声升空,火光映在山林间。晚间的风有些凉,千镜滢坐在亭中的椅上,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下一刻身上一重,一件披风夹着一股熟悉的香气,裹在身上。
千镜滢目光微怔,看向楚裕言,“多谢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为何帮我?”
楚裕言淡声道:“并非帮你。促成婚事罢了。”
千镜滢心中了然。皇帝当初亲自指婚,若是婚事贸然打断,且不说定远侯府这边难以给出交代,来日再行指婚又是一大难题。
纵使如此,千镜滢还是道了一声谢,“无论如何,此事多谢太子哥哥了。”
这山间极静。她刚哭过,又没什么心情说话,加上白日早早被叫起,此刻更是困的不行,眼皮子愈发沉重。
*
戏已散去,人海渐渐退去,戏台也跟着空荡下来。原本热闹的戏台周遭,只剩几个行人来往,时有谈笑声传来。
林冠清坐在一侧的长凳上,顶着长街尽头,却始终没能看到相见的人。
晚风带起一缕发丝,又归于平静。
松云悄悄将披风拢到他身上,眉眼透着些心疼,“世子,这么晚了,千姑娘应当已经回去了。”
这一两回下来,他也有所察觉,这太子只怕也不是善类。否则没有道理明知千府小姐和自家世子定了亲,仍反复招惹的道理。
简直是蹬鼻子上脸!
林冠清微微一笑,摇摇头,“你不知道,阿滢若是不来,总会想办法让人同我说一声。”
二人相伴多年,总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等不到,便会一直等下去。
“世子……”纵是再三思量,松风还是忍不住出声,“若是被绊住了脚,寻不到机会,也不是没可能。”
林冠清笑道:“你有话便直说,何时在我面前也要弯弯绕绕的了。”
松风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自家公子,低了低头,“属下就是觉得这太子也太……”
林冠清轻声:“松风。”
松风止住话音。
“君臣有别。”林冠清压下心绪,眸光温柔,“没事的。我心中有阿滢。这桩婚事是陛下亲赐,他便是心存不满,也不至于做的太过。”
“可是……”
林冠清摇摇头。
远处,只见一道人影朝这头走来。林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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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目光一顿,心跳得快了些,整个人从凳子上站起,“阿……”
他话未说完,再度顿住。
朝他走来的是一名男子,走近了,林冠清将人认出。
是清羽。
清羽见着他,拱手行了一礼,“世子。”
林冠清心绪平定下来。
“不知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殿下让属下来告诉世子殿下一声,千小姐在后院不小心睡着了。属下替她给你带句话,一会自会有人护送千小姐回府,让您不必担心。”
林冠清袖前的手缓缓捏紧,他面色如常,语气微冷,“这些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清羽浑然未觉:“自然丁是丁,卯是卯。如实禀报”
林冠清兀地笑了,“阿滢如今是我的未婚妻,不劳太子殿下费心,我自去把阿滢接回来就是。”
他未再看清羽,已将人掠过,不防清羽后退一步。
林冠清垂下眸光,一把佩剑拦在身前。
“你做什么?!”松风看到这一幕,手迅速摸向腰间剑柄上,剑已出鞘一半。
林冠清沉声,“松风。”
松风听到这一声呵斥,低下了头,剑归于鞘中。与此同时清羽亦收回了手。
“伴读五年,太子殿下与千小姐的相处时日并不比世子少。世子是信不过太子殿下吗?”
林冠清沉沉地看着他,“阿滢如今已是我的未婚妻,太子这般行事,就不怕惹人非议吗?”
清羽一笑,“那就不劳世子费心了。”
清羽素日看着和善好说话的,鲜少有这样与人剑拔弩张的时候。若是千镜滢在场,怕是都要愣两秒。
林冠清抓着袖子的手因用力而有些颤抖,他在忍。
“婚期在即,他这般做,有何意义?”
清羽拱手,“即不即,何时即,世子说得不算。”
“我说的不算,圣旨说的算。”
清羽微微一笑,“这个时辰千小姐应当已经在路上了,世子去了也只是空跑一趟,并无意义。”
林冠清目光冷了下来。清羽凭什么这么胸有成竹?楚裕言要做什么?
*
最后一朵烟花绽入夜空,夜幕亮了一瞬,彻底陷入沉寂。
楚裕言看了一眼身侧的人。千镜滢头靠在他肩上,呼吸已绵长均匀。
许是一日下来已身心俱疲,她睡着时格外安稳。蝶翼般的眼睫也垂了下来。
楚裕言目光不自觉放柔了些,似是怕惊动到她。
清羽刚从林冠清那回来,见着楚裕言下来,正要出声,触到楚裕言眼神,顿时闭了嘴。待看清他怀里抱着的人,惊诧的彻底说不出话来。
马车轻晃。楚裕言坐在车内,忽觉袖摆一重。
他看向身侧的人。
千镜滢似是做了噩梦,眉心蹙着,手不自觉拽紧了他的袖子。
他一只手轻轻覆在千镜滢手背上,似是安抚。这一下似有奇效,千镜滢拽着袖子的手松了些。
少女肌肤白皙,因着哭过的缘故,眼尾依旧留有残红。耳后一缕碎发缓缓滑下,铺在额前。许是觉着难受,好不容易舒展开的眉心跟着一簇。
楚裕言垂眸看她,眸中情绪翻涌。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伸手,替她轻轻将额前碎发别到耳后。碎发理清,他却并未收手,一直手顺势停在了千镜滢的耳垂上。
30. 察觉
“殿下,到了。”
清羽掀开车帘,见到车内情形,还未回过神,身后传来哒哒哒的脚步,“清羽……我家小姐……”
朝颜先前坐在门槛上等千镜滢,看到清羽驾车停下,猜到是自家小姐回来,哪知刚跑过来,看到车内情景,整个人僵震在原地。
她刚刚是……眼花了吗?
清羽心莫名发虚,脚险些一滑。手里车帘已自动合了回去。
二人对视,朝颜看到清羽眼神,心里的猜测又证实了几分。她咬了咬牙,故意朝车内喊了一声,“小姐!”
适才那一下动作不算小,惊动到车内的人。千镜滢睫毛扑闪一下。楚裕言收回手,轻轻捏了下她的手,“回家了。”
千镜滢半梦半醒,觉得不耐烦,蹙了蹙眉,手也抽了回来。楚裕言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又不忍再打搅。
他做事向来果断,嫌少有这般拖延犹豫的时候。
朝颜知道里面坐的是谁,虽不知车内情形,亦不敢出声催促。
最后还是千镜滢自己醒了过来。她先前半梦半醒时,便觉得自己好像靠着谁的肩。下意识以为是朝颜。一睁眼,发觉身边不知何时换了个人。她茫然一阵,看了眼四周,发觉自己在马车内。
“我何时睡着的……”她强行聚着焦思考,“什么时辰了?”
楚裕言不轻不重弹了一下她额头,“到家了,自己下去看。”
千门山昔日要她避嫌的劝诫还尚在耳边。千镜滢不防这一下,捂着额头往后一靠,谁知这一下动作大了,但听“咚”的一声,后脑勺传来钝痛。
千镜滢下意识“哎——”了一声。
楚裕言确定人无事,语气含笑,“该。”
千镜滢瞪他一眼,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我下去了。”
楚裕言轻轻“嗯”了一声。千镜滢跃下马车,脚步还有些飘,正被朝颜扶住。
朝颜见到千镜滢身上的披风,面色又白了几分,“小姐你……”
千镜滢打了个哈欠,瞥见朝颜面色不对,顺着目光看去,方想起身上还披着那件青缟色的披风。她把它解下,想要还回去,发觉已经迟了。马车已渐行渐远。
她手里拿着那件披风,只消看一眼便知,上面用的是缂丝的工艺,价值必然不菲。
她心里叹了口气,把披风交给朝颜,“好好收着,改日有机会在还吧。”
她话落,见朝颜抓着那披风,目色凝重,难得的走神。她心里纳罕,怀疑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小姐……”朝颜欲言又止。
“有话直接说便是。”
朝颜试探道:“今日那位叫您,是有什么事吗?”
千镜滢心跳了跳,下意识捏了捏袖中,感觉到那只军旗还在,她提起的心又放了下去。这件事事关定远侯府性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是……
看朝颜这个样子,难道是察觉出什么了?
她暗暗观察边上的人,“没什么事,看烟火戏罢了。怎么了?”
“只是看烟火戏?”
“你今日怎么了。”千镜滢笑道:“奇奇怪怪的,倒是盘问起我来了。”
朝颜自知失礼,“小姐恕罪。”
“我又不会怪罪你。”千镜滢看了朝颜一眼,脑中灵机一动,故意道:“不过路过青石巷的时候,倒是遇到点事。”
朝颜心一提,先前那股担忧霎时被压了过去,“您遇到危险了?”
千镜滢这下几乎可以确定朝颜不知道那件事了。她松快一笑,“没有,就是那一块乌漆嘛黑,不小心绊了一下。”
“绊了一下?”朝颜问:“可是摔着了?”
朝颜这副神态,倒弄得千镜滢有些愧疚,“没有没有,放心吧,太子哥哥眼疾手快,扶了我一把。”千镜滢转移话题,“我困了,赶快回房吧。”
朝颜打了个磕绊,“扶...扶了您一把?”她又想起什么,忙问:“您还记得自己是怎得睡着的吗?”
“马山上的小凉亭,那儿安静。”千镜滢这会有点反应过来朝颜那股奇怪劲是哪来的了,她戳了一下朝颜的小脑袋瓜,“你想什么呢?只是送我回来罢了。若是不放心,以后不见面就是了。”千镜滢掰着手指算了算,道:“我估计接下来到婚期...”
她话未说完,声音沉了下去。她垂下眸光,眼里已没了适才的笑意。
朝颜观察千镜滢神色,“小姐,您怎么了?”
千镜滢轻声问:“清哥哥什么时候回去的?我让清羽给他带话,也不知清羽怎么说的。”
朝颜摇摇头,“这...奴婢也不知。不过奴婢跟着夫人回来时见到王府的马车,应当是回来了。”
“这样。”
“小姐?”
“没事,回屋吧。”
*
“你说的是真的?!”
清早,天还未亮。关元英和千门山坐在房中,面色半是惊半是沉。
朝颜咬牙道:“奴婢一开始也以为是自己眼花,可后来观清羽神色,分明眼里也有惊异。”
关元英一拍桌,“岂有此理!我说呢,好端端的把人邀过去!”
千门山皱眉,“你可有旁敲侧击过,阿滢可知此事?”
“奴婢瞧着,应是不知。”
千门山手里的拳头已然握紧,他深吸一口气,“这帮人,真是欺人太甚。”
关元英性子直,大怒不已,“老子刚点了鸳鸯谱,儿子又来横插一脚。太荒唐了!我不得上门讨个说法,闹破天去,也好让他们看看这帮人是个什么德行。”关元英起身,已往屋外走去,千门山连忙将人叫住,“元英!”
关元英怒目看他,“都这个关头了,你还要拿你那套君臣之道说事吗?!”
千门山皱着眉,语气冷沉,面色亦是不好看,“此事事关阿滢清誉,你可有想过,若是那帮人倒打一耙,说阿滢主动...闹到最后,受伤的还是女儿家。别急,此事待我试探一下阿滢。若真让我知道他对阿滢起了什么龌龊心思,管他是太子还是天王老子,我拼了这条老命,自然要为阿滢讨个说法。”
关元英面色由青转白,最后彻底冷静下来。
朝颜回到房间,见千镜滢已经穿戴好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一块布一样的东西,似是出神。
“小姐,您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千镜滢听到动静,迅速把手里东西团到手心,不动声色收到袖中。
“我昨日失约了,就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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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起早点赔礼道歉一番。”她玩笑道:“到时你,今早去哪了?”
朝颜目色闪躲,“奴婢...”
“好了。”千镜滢笑道:“我出去一趟,你就不必跟着了。”
“好...”朝颜说完这一声,回过神,方察觉到千镜滢已走出门去。她想起昨日的事,怕千镜滢出什么意外,大步跟了上去,“您等等奴婢!”
千镜滢“啧。”了一声,她看了眼今日格外粘人的朝颜,“我去去就回,还能出什么意外不成?”
朝颜面上带着讨好的笑,“奴婢给您打扇...”
千镜滢奇了,“几月份了你还打扇?”
“奴婢...奴婢...”
千镜滢见她支支吾吾的样子,摆摆手,“算了,要跟便跟吧。”
马车在平清王府门前停下。千镜滢下了车,只见朱漆色的大门威严耸立,半旧了的石阶上留了磨痕。
府邸左右各蹲守着一只汉白玉的石狮子,怒浪翻卷的鬓毛下,一只利爪死死摁在云纹底座上,爪下是一只绣球。
她上前两步,叩响了门环。管家打开房门,见外面站着个明眉秀目的小姐,脑中回忆一阵,顷刻间反应过来,“您是千府小姐吧?”
千镜滢微笑,“是我。你家世子在吗?”
管家了然,“您是来找世子殿下的。您随小人来。”
千镜滢入了府。今日是个阴天,前厅两侧栽着几棵槐树。树叶已然泛黄。老树树干虬曲,如蟒躯横陈,凹陷处积着苔藓与尘泥。
地上却不见落叶。
又往里走去,千镜滢意识到自进门起,那股扑面而来的压抑感是哪来的了。整个府邸明明有下人走动,却无一点声音。所有人都低着头,做自己的事。这番景象让千镜滢想起前些日子入宫。
同样是寂,宫中的寂不见范围,只知一股无形的威压笼罩在整个皇城上方,如同云雾,从皇宫一路蔓延出去。
无处不在,却又容易让人习以为常。但若是有一日上头的人不高兴了,这悄无声息的云雾就会向这个地方迅速裹去,绞杀。顷刻之间,摧枯拉朽般,抽干这一处的生气。
城内的人接着战战兢兢度日。
但平清王府的寂,如同一个阴冷逼仄的角落,铁线蕨暗滋生长,包围其间。
这股异样在她见到林冠清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林冠清推开房门,眉眼中不自觉染上一抹喜色,“阿滢,你怎么来了?”
千镜滢知府中人多眼杂,笑道:“昨日是我失约了,今日特地上门赔礼道歉,你要吃什么?我请你。”
“你人能来便好...”
千镜滢见他这般,心陡得一抽,面上却依旧如常,她拉过林冠清的袖子,“哎呀,走啦。”
二人出了府,林冠清走在千镜滢身侧,不知不觉已走到湖边。
湖心泛起水波。
二人坐在船篷内。千镜滢让朝颜在岸上等,船上只留了个松风划着船。从出门起,林冠清便察觉到异样了。如今上了船,他心中猜想已无形中证实了大半。
“阿滢,你是不是有话和我说?”
千镜滢抿了抿唇,知晓林冠清是看出来什么了,她轻声,“是有件事...”
31. 赐婚
林冠清见她这般,温声道:“阿滢,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你我十几年的情谊,何时也许遮遮掩掩了?”
千镜滢心绪一动,看向林冠清。这么好的人,为何会遇上这样的事。
“清哥哥,你对平清王爷,是什么感情?”她顿了一下,忽然觉得这话说得有歧义,“我是说...”
林冠清目光微怔,低头看了看她神色,“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想了解一样。”
“其实我也不好说。你知道的,父亲对我一直不大关心。但他到底是我父亲,我不好妄加评判。”
“那若是有一天他做了错事呢?你会选择包庇,还是...”
千镜滢话未说下去,林冠清已白了面色。
阿滢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些,她必然是知道了什么。还是父亲书房里那些信,她有所察觉。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林冠清面色又白了几分。那他该如何面对阿滢?
他手发冷,依旧扯出一抹笑来,“阿滢,你有话直说便是。”
千镜滢心中亦不好受,并未察觉到他神色异样,思考良久,方说出河边村的事。她把那只军旗递给他。
林冠清抓紧了军旗,语气却出奇的平静,“阿滢,你不觉得,事情太巧合了么?青石巷僻静,那姑娘不是青石巷的人,又怎会突然出现在那?再者,这军旗想拿到,并不难。”
千镜滢听到这一句,彻底平静下来,有些事情,仔细想想,确实太巧了些。可事到如今,她该信谁?
她救过林巧儿,那日林巧儿见到她,面上感激之情不似作伪。若不是真情实意,又怎会转头毫无破绽地开始陈情?
还是说,从她见到林巧儿的第一眼起,就是计划好的?
“清哥哥,你可愿将此事上报朝廷?届时清者自清...”
“阿滢。”林冠清微微一笑,抓住了千镜滢支在位置上的手,“这般人既然选择陷害,必然已经想好了法子。如今王府势微,我若是此时将此事上报,岂不是踏入敌人的奸计?”
千镜滢觉得异样,脑中两方来回的拉扯更是让她开始觉得迷茫。
“太子哥哥说,会帮我们。”她话落,忽觉抓着自己手上的那只力道收紧了些。
但也只一瞬。
“阿滢,你信我,这件事我会解决的。”
千镜滢摇摇头,脑中愈发清醒,“此事一旦有人说出来,明里暗里必然早已走漏了风声。清哥哥,我信你,是以主动和你说这件事。可我信你,不代表我信任你的父王,你可明白?”
“无论真假,我主动告诉你,你来说,最后就算有什么...”
“阿滢。你不信我吗?”
“不是。”千镜滢试着把手收回,却发现林冠清拽得更紧了些。她目光怔了怔,只视林冠清的眼睛,语气认真,“我信。所以我担心你会受到伤害。无论真假,这件事本不该牵扯到你。”
“我与清哥哥自幼相识,我信清哥哥的品性,信清哥哥与此事无关,亦不知情,即使此事是真的,亦不会选择助纣为虐。”
林冠清抓着千镜滢的手忽而一颤,最后收回,“我知晓了。”
“清哥哥,若是不成,你我婚事便...”
“阿滢!”林冠清将她打断。记忆里,林冠清鲜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
千镜滢抿了抿唇。
林冠清眼眶微红,“不要这么残忍对我,求求你。”
千镜滢忽得将他抱住,“不管是什么关系,我对你的情谊永远不会变。你我自幼一起长大,这样的情谊是旁人比不了的。你还记得伴戏那日,提到的吗?”
“若是有一日侯府落魄了,清哥哥会帮我。清哥哥如此,我心亦然。我没有兄弟姊妹,我待清哥哥便是亲兄长,亲如一家。”她温柔一笑,“你也信信我。”
林冠清试着搂住千镜滢的手最终还是收回,他点点头,“我信。”
船缓缓停了,千镜滢正要起身,一只手突然伸过,抓住她的手臂。
千镜滢下意识回头,“怎么了?”
林冠清走上前两步,离得近了,低头看她,“此事疑点甚多。阿滢,我知道你入宫那些年与他都有接触,可此事未必没有他的手笔。七岁杀人,十五岁那年,红炎教叛乱,他隐藏身份孤身入敌营,杀敌首后与敌兵整整对耗三天三夜,最后等到秋雨暴涨,水困敌兵。阿滢,这样的人,与我们不同,亦不是我们所见到的样子。你别太信他。”
千镜滢知道他说的是楚裕言。她抿了抿唇,“好。”
“若是这件事和他有关,是他要对王府下手。阿滢,那个时候,你还会站在我这边吗?”
她语气坚定,“若是清哥哥没有错,我会。”
“好。”林冠清释然一笑,摸了摸千镜滢的头,“走吧。”
湖风微漾,一缕凉风卷开软帘,架上的笔微微晃动。
“殿下,您既然已经搜集到林苍连通敌证据,为何要大费周章,又让属下搜集旁的罪证?”
楚裕言看着案上奏折,未说话。
清羽低了低头,“容属下多问一句,您一开始让属下安置李巧儿,让她写了状纸,又设局引她在青石巷见您,是故意想让千府小姐知道这件事吗?”
楚裕言语气不见波澜,“你话多了。”
他面色微白,“属下失言。”
清羽自知多话,可用这样的法子,若是有一日千镜滢知道事情真相,难保不会生怨。
楚裕言明明未抬头,不知怎得察觉他心中所想,他将手中奏折放下,缓缓站起身,目光清凌凌地扫了过来,“证据并非捏造。”
清羽莫名觉得脊背窜上一股寒意,待反应过来,楚裕言已走远了。他打了个寒战,连忙跟了上去。
暮色四合,窗外黑暗一片,时有蛙鸣传来。月霜漏在墙面上,下一刻,一道阴影覆了上来,一点一点逼近。
床上的人尚在梦中,一只手骤然深入纱帐,扼住了女子骨瘦如柴的脖颈。她下意识想出声,却被一只手堵住了嘴巴。
身侧传来低沉的声音,“我家主子无意取你性命,但你若是不配合...”
李巧儿眼角滑下泪来。她未来得及反应,脖颈上的桎梏一松,先前站在床边的人已直直栽倒在地。
牧风道:“姑娘别怕,殿下让属下一早在这里守着,保护您的安全。”
李巧儿眼里蓄着泪,整个人已缩到床边,她看了眼地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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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点了点头,“多谢...”
*
“小姐!不好了!”
千镜滢是在睡梦中被吵醒的。她一睁眼,便见朝颜破开屋门,朝自己跑来。
床上的人披着发起身,目光迷茫了一瞬,顷刻间化为清醒,“怎么了?”
“平清王府被抄了!”
轰!
窗外一声惊雷,白光劈在千镜滢苍白的脸上。窗外雨点倾盆而至,击打在牖页上。千镜滢下了床,“清哥哥呢?”
朝颜搀住千镜滢,“眼下阖府上下都被押到宫里去了。”
千镜滢双手冰冷,她深吸一口气,方找回自己的声音,“出事了。”
她能预料到,这件事已不受她设想中的控制了。若是林冠清主动上报,没有理由这么急。
怕只怕,是有人先一步把事情捅出去了。
“你细说,怎么回事?”
朝颜低了低头,“奴婢未来得及细问,只知道他们说什么杀良冒功,世子派人想杀人灭口不成,反被生擒。”
千镜滢双目怔住,良久,方艰难启唇,“杀人...灭口?”
朝颜触到自家小姐眼神,心里又是慌乱又是心疼,“奴婢也不信世子殿下会做出这样的事,再等等,或许有转机呢?”
千镜滢摇摇头。雨点一下接着一下敲打在窗台上,有一瞬间,千镜滢觉得那雨切切实实浇在了自己的头顶上。她太傻了,她不该和清哥哥说这件事的,她早该察觉出。
“小姐...如今该怎么办呢?”
千镜滢看着窗外,许久,在桌边坐下。
*
金龙殿。
来喜站在帝王身侧劝慰,“陛下,您消消气。”
皇帝坐在銮座上,眉眼阴翳尽显,“好一个平清王啊,好一个平清世子。”
御史站在台下,“陛下,平清王已认下此事,只是说此事与世子无关,世子并不知情,此事皆系他一人所为。”
皇帝眯了眯眼,良久,方冷笑了一声,“传令下去,平清王杀良冒功,即日斩首。平清世子林冠清,流放西陵。”
“是。”
待人走远了,皇帝深吸一口气,扶着额头坐着。
梁鉴安坐在一旁,见状出声,“陛下可是忧心,世子和定远侯府的婚事?”
皇帝点点头,“知朕者,莫过于太傅也。”
梁鉴安摸了摸发白的胡须,缓缓道:“先前陛下指婚,是看平清王府坐有虚势。可如今这个情形,这桩婚事再没有成的可能。要想稳住王府,给个交代,又不让其势大,眼下再要找这么个人来,怕是不易。就算找到了,又岂是说指就指的?”
皇帝叹出声,“爱卿说的,也正是朕顾忌的。”
“陛下,‘毋徒耗彼,曷若收而用之’。太子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了。”
皇帝浑浊的双目骤然睁开,他沉着目光思考片刻,抓住了銮座旁的扶手,“是啊。如今侯府手握兵权,若是能将千镜滢嫁入东宫,不仅可体现皇室恩宠重视,亦可为太子添加一大臂力。”相通这一节,皇帝眉眼阴翳散去。他转头看向梁鉴安,哈哈一笑,赞道:“卿真乃朕之肱骨之臣!”
“来人,传太子!”
32. 流言
楚裕言进了殿,行礼,“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看着自己这个儿子,点点头,“免礼,坐吧。”
楚裕言在旁边坐下,皇帝道:“从小到大,这么多儿子里,朕对你是最上心的。你是太子,朕知道,你吃的苦也是最多的。这么多年,你也没怎么让朕操心过。如今你也到婚配的年纪了。你看看,定远侯府家那位小姐如何?说起来,你们的事朕也听过一些,朕想听听你的态度。”
“与侯府联姻,关乎国家安定,朝堂百姓。是良策。”
皇帝浑浊的眸光动了动,点点头。楚裕言到底是梁鉴安带出来的,想法相仿,意见相同。
“那你呢,朕问你的意思。你自己怎么想的?”
楚裕言道:“‘以天下为己任,则必思天下之利,而忘己之私’。”
“这是你的想法?”
“是。”
皇帝点点头,“那你看,定远侯这个女儿如何?”
他看着楚裕言,不放过他任何一点表情。
“儿臣的看法,并不重要。”
千镜滢是怎么样的,不该由他来评判。她是一缕风,来去自由,本无需被套进礼仪枷锁和那些条条框框里。
皇帝见楚裕言神色淡淡,似并不关心,方才作罢。他原先听说伴读那几年千镜滢和楚裕言往来倒是不少,隐隐感觉自己这个儿子对她似有不同。如今看来,确实是多虑了。
自古红颜祸水,若是楚裕言对千镜滢真的有什么想法,他对这桩婚事怕是还要再好好想想。
如今看来,这桩婚事各方面倒极为合适。
是了,他这个儿子本就没得挑,克己守礼,识时达务,又怎会有什么私情?
“朕了解了,你下去吧。”
“儿臣告退。”
楚裕言出了大殿,正迎一缕清风拂面而过,衣袂微动。
风卷向湖面,穿过窗牖,扬起额前一缕发丝。下一刻,一双手伸出,将牖片合上。
朝颜神色担忧,“小姐,您担心着凉。”
千镜滢收回视线,看着碗里的饭,突然没了胃口。
“我记得上一次来汇香楼,还是和清哥哥一起。”
“小姐...”朝颜正要出声劝慰,被一阵笑声打断。
“瞧着不可一世的,元宵宴出尽了风头,哪想遇到这样的事?”
“偏偏和平清王府搅在一起,她这名声算是臭了,以后再要嫁出去,可就难咯。”
这声音听着柔柔弱弱的,可说话人的心思却恶毒的很。
朝颜面色一变,饶是在这么迟钝,听完这三言两语,也能意识道这帮人说得是自家小姐了。她含怒看去,便见隔壁位置上坐着的,赫然是冯宣月,杨袖宁等人。
“太过分了,奴婢教训她们去!”
千镜滢回过神,微微纳罕,“你何时学会教训人了?”
朝颜向来是个软软弱弱的性子,以往有什么事,多半是劝着。今日兴许是见千镜滢状态不对,亦一改常态,多了几分脾性。
朝颜脸气得通红,“小姐,您不生气吗?”
千镜滢朝朝颜一笑,已站起身。
“小姐?”
她见千镜滢移步朝前走去,连忙跟上。
女郎们围坐一桌正叽叽喳喳个没完的,结果一抬头,只见一少女朝这边走来。杏裙长辫,除了千镜滢还能是谁?
周围一圈霎时如被扼住了咽喉的公鸡一般,低着头不敢再叫。
冯宣月冷笑一声,“我若是妹妹,这会应该已经在房里躲着,不敢出来了。”
朝颜眼里生怒,张口就要回敬过去,被千镜滢拦住,她顿住脚步,微微一笑,“像你落水那次一样么?说起来,那日好像也是个阴天?”
第一次落水,是在画舫上。那次过后冯宣月本就对水有了阴影。结果第二次在楚裕言面前,她又落了一次水。
她可以接受千镜滢设局害她,却唯独无法接受楚裕言对她动手。不只是因为男女之情,亦是因为对权势得罪后的恐慌。
那些埋藏在记忆深处,耻辱的,冰冷的回忆,一阵一阵,如苦水般涌了上来,将她面色浸得苍白。
她抬了抬下巴,目色狠毒,“平清王府杀良冒功,你定远侯府与平清王相交多年,焉知对此事是否真的毫不知情呢?我听说,抄家前一日,你还和林冠清见过面呢。”
在场的本就不乏一些阿谀奉承之人,家里比不上冯府势力强大,亦不如千府手握重兵。哪想到冯宣月会这样说,原本低着的头更低了些,俱是白着脸不敢说话。
千镜滢目光寒了一瞬,轻轻一笑,“怎么,我看你信誓旦旦的样子,倒像是知道什么?”
冯宣月咬死了下唇,恨恨看她。
冬临眼见自家小姐吃瘪,又不敢劝阻,只能小声回护,“你们自己做得事,还要我们说出来不成?”
杨袖宁这会也回过神来,忙道:“就是,是与不是,你心知肚明。”
千镜滢扫了眼二人,未理会,只看着冯宣月,“冯宣月,在这里说有什么意思呢?你要是真能拿出什么证据来,不如告知陛下此事?就算你见不到圣上的面,皇后娘娘不是你的姑母么,不如你去求皇后娘娘给你带个话?”
“亦或者,尚书大人不就在朝中任职么?有什么让尚书直接禀奏便是。可若是拿不出证据,我记得,诽谤大臣是杀头罪。”
冯宣月面色青白交错,掌心掐出血印来。且不说先前那些话本就是刺激千镜滢的,她并无证据,就算有证据,她们心知肚明,要想见到皇后的面,也不似见到自家姑母那般容易。到底是表亲,又是皇亲,哪那么好攀呢?
冯宣月不说话,在场一时也无一人敢发声。有的简直恨不得把头钻到地缝里去,毕竟她们心知肚明,这件事本就是她们理亏在先。但也不乏有正襟危坐着的。更有甚者心里已开始,死寂之时,头顶那道视线还是不冷不热扫了过来。
千镜滢看了这些人一眼,“我知道你们难处,有些话背后说说也就罢了,毕竟场面话么,奉承两句,不是真心的,我也不会当真。但谁要真有什么不满,大可以当面和我说,我千镜滢随时奉陪。”
她话落不等众人反应如何,已提步离开。
她心情不好,这些人又刚好撞上来,她又怎会轻飘飘揭过?
众人见冯宣月面色铁青,一时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去触霉头。千镜滢讲的每一句话都在众人意料之外,谁都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些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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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会被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冯宣月盯着千镜滢的背影,声音有些尖锐,“我倒要看看,妹妹还能嚣张到几时。”
千镜滢浑然未听到般,走下楼去。
冯宣月掐断了指甲,恨恨得看了这些人。杨袖宁受了这眼神,强忍着要去哄她,却被冯宣月甩开,饶是气到发抖,她面上依旧维持着笑,只是那笑容有些冷,“诸位素日私下里倒是姐姐长妹妹短的,也没少拿我的好处。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又都哑巴了呢?”
“冯姐姐莫要听人三言两语挑拨,姐妹们心还是向着你的。”
“是啊,我方才还瞪她了呢。只是我平时嘴笨,不擅长与人当面争执,担心说错了话牵连到冯妹妹。”
冯宣月看着这些人的嘴脸,心里冷的厉害,一拂袖子,已寒着面色离开。
千镜滢出了汇香楼,清风拂面,空气都清新了大半。
朝颜面色忿忿,“这帮碎嘴婆子,小姐您刚刚没看到,那冯宣月面色青一阵紫一阵的,以前哪里见过她这副样子。”
千镜滢踢着脚下的石子,面色不怿,“也不知清哥哥如今怎样了。”她抬起目光,看了眼皇宫的方向,“我想去牢里看看他。”
“小姐若是放心不下,不若派人去打点一二。”
千镜滢垂下眸光,点点头。这些她先前不是没让人做过,只是那些人收了钱,未必肯真的办事,不如亲自见一面来得放心。
“朝颜,我想去牢里看看他。也想...”
也想问问他为何如此。
“小姐。”朝颜知道自家小姐忧心,“如今世子殿下已被交由刑部大牢,若要见面,怕是比登天还难。再等等吧。奴婢听说平清王已包揽此事,世子应性命无虞。”
千镜滢垂下眸光,点点头。她一路心不在焉,不知不觉便到了府门前。她被朝颜唤了一声方回过神,走进门,隐隐察觉到府中气氛有些不对。
果然,刚到前院,管家突然从角落里冒出来把她拦住。他压低了声音,神色着急,“小姐不好了出事了。您快别回来了,赶紧随小的避避风头。”
千镜滢心跳了跳,“怎么了?”
“一大早宫里下旨,说什么要指您做太子妃,小的没听太清。眼下宫里那帮人正在前厅坐着呢。”
“你说什么?”千镜滢一路上本就心神不宁,这会听到那三个字,觉得荒谬,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吴管家,你再说一遍。”
朝颜跟在千镜滢身侧,面色亦是一变。
“哎呦,小姐,别一遍两遍的了。”千镜滢是吴兴看着长大的,如今火烧眉毛了,他跟着着急,“您快跟小的走吧。”
千镜滢怔出神,跟着吴兴走出两步,终于如梦初醒,“阿父让你来的吗?”
“是,老爷千叮咛万嘱咐,让您千万不能露面。”
“我走了,圣旨不还是照样下么?再者说,我走了,你们怎么办呢?”
“老爷的意思是,让小姐先避避,只要能拖个一时片刻,总能想到对策。”
千镜滢看着吴兴,良久,摇了摇头。朝颜看到这一幕,心都提起来了。她想到什么,面色发白,抖着手要去拉千镜滢,却拉了个空,千镜滢已朝大堂走去。
33. 婚旨
堂内,气氛僵持不下。千门山和关元英坐在上面,下方,来喜亲自在椅子上坐着,身后站着三个小太监。
他看了眼天色,眯起三角眼,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却是皮笑肉不笑,“侯爷派的人,还没把千小姐找到吗?”
千门山睇了来喜一眼,眼中透着些许凌厉,“劳公公再等等。”
来喜不是傻子,自然意识到什么。他眼神跟着手中拂尘轻转,“杂家等得,圣上未必等得。今日圣旨一下,就算不能亲自交到千小姐手里,也能让侯爷代为接旨。不过...”他话音一转,道:“杂家想,到了那个时候,传到圣上耳朵里,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还是说,定远侯府是对皇室有何不满?”
关元英听出他话里威胁之语,面色微变,就要出声,被千门山拦下。
千门山道:“公公稍安勿躁。一个小小的定远侯府怎敢对皇上有何不满,只是天意如此,是小女未必有这个福气。”
他话落,一名侍女捧着个描金檀木匣到来喜身侧。
匣中整整齐齐码着五块金锭。侍女婉婉开口,“公公等着辛苦,这点薄礼权当慰劳您的。”
来喜笑了一声,未接,“侯爷,杂家提醒您一句。赐婚本是喜事,您可莫要把自己往绝路上上逼啊。“杂家至多再等一炷香的时间。”
这是最后的通牒。
关元英素来厌恶这些官僚之道,先前看见侍女一番场面动作,已是一翻白眼,把头扭到别处去了。如今再听到这话,险些拍案而起。
她自己的宝贝女儿,怎么能落到那帮人手里糟蹋?!
千门山再了解不过自家夫人的性子,又是把人拉住。他目光凌厉,亦是强行克制着,“我定远侯府做不出卖女求荣的事。”
关元英眉头亦是狂跳,最后终于没忍住,从牙关里挤出讥讽的声音,“哼,高攀不起。”
她还真就怕了这帮人不成?!
重云遮住日光,殿内霎时昏暗下来。来喜面色跟着一冷。
如果说刚才还维持着场面的和谐,如今这句话一出来,便是戳破了冰面。左右侍从知是风雨欲来,俱严阵以待。
下一刻,屋外传来一道脚步。几人回过头一看,只见一名少女款款朝这边走来。
是千镜滢。
关元英和千门山见她回来,面色俱是一变。千门山不自觉抓紧了椅侧的檀木扶手。
千镜滢状作惊讶,她眼里含笑,显示出少女特有的灵动。
“来喜公公怎么来了?”
经上回的事,来喜对千镜滢映像不差,知道她是个识大体的。见到她,呵呵一笑,已先一步起身去迎。
“千小姐,杂家是来给您贺喜的,快快接旨吧。”
千镜滢偷偷瞄了眼关元英,咬咬牙,硬着头皮提裙跪下。
关元英霎时从椅上腾起,又气又急,三魂没了七魄,就要冲上去把她拉起来,被千门山拦住。
千门山朝她摇摇头。
那头传来声音,“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定远侯千门山之女千镜滢,幼承庭训,仪彰淑慎。着为太子正妃,择吉日行大婚之礼。自此辅佐储君,同心戮力,携和六宫。钦此!”
千镜滢抬手,“民女...接旨。”
送完来喜离开,关元英几乎是一瞬间到千镜滢面前,她抬起巴掌,僵持了许久,终究未能打下去,她赤红着眼看她,“你傻不傻,让你出去避风头,回来做什么!你还真想往那虎狼窝里跳不成?”
她想过是吴兴没把话带到,可这个猜测在出来的一瞬间就被她推翻了。这件事说是人命关天也不为过,吴兴绝不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掉链子。
直到千镜滢开口的一瞬间,关元英明白了。是千镜滢自己要回来。
“我不回来,阿娘怎么办?”
关元英又气又急,“你可知你一回来,此事就再无转机了!”
千镜滢摇摇头,反手握住关元英,“阿娘,我不需要转机。刚刚那一瞬间,阿滢想明白了。既然横竖是要猜忌。抗旨是死,联姻能活。”
“阿滢不想逃避,亦做好被卷进去的准备。”
本以为是山穷水尽,却不想还能另辟蹊径。皇帝解决了心头那根刺,定远侯府才能走下去。
“好。”千门山双目透着猩红,却沉声赞道:“这才是我千门山的女儿,有烈性!”
关元英往千门山屁股上不轻不重踹了一脚,“好什么好!一次又一次,你还真打算牺牲女儿不成?林家那小子便也罢了,那楚……是什么人?!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关元英咬咬牙,看了眼千镜滢,没把话说下去。
千门山站着受了这一脚,他还算冷静,可面色有些灰败,“这是我千家女儿的命,是阿父无用…”
千镜滢最见不得爹娘伤心,又不喜如今这般场景。“不是阿父的错。”她嘻嘻一笑,瞧着有些没心没肺,“嫁个人能换得举家安定,这买卖不亏。”
关元英把千镜滢拽到面前,似是想看看她在想什么,“阿滢,你可知,宫里不比平清王府。若是嫁到宫里去,要再想回家,可就难了。你连爹娘都不要了吗?”
关元英也是气急攻心,否则断不会说这样的话。
千镜滢咬了咬唇,一提裙摆跪了下去,“阿滢不孝。”
关元英不防这一步,整个人僵住了。
千门山把自家女儿扶起,“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他劝关元英道:“事已至此,你就别逼她了。”
关元英强忍住泪意,恨恨道:“这帮人,是逼她往火坑里跳,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实在不行,便找个由头,说阿滢失踪了,再让阿滢偷偷换个身份,我自己的女儿自己藏好了,我看这帮人上哪作践去。”
千镜滢被这一句逗笑了,她摇摇头,“阿娘,我不想这样活着。”她抓住关元英的手,“没关系,我不管在什么环境下都能活的很好,阿娘信我。”
关元英伸手把女儿搂进怀里,“阿娘信你。若是不高兴了,不要勉强。爹娘永远是你的靠山,大不了合离书一道,爹娘卸甲归田,咱们一家人好好的。”
千镜滢鼻子一酸,“好。”
可他们心知肚明,走到今天,要想“功成身退”,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
先前那只喜帕被完成了大半,本着有始有终的原则,剩下一点索性被千镜滢翻出来,耐着性子绣完了。
宫里又派了女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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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教了相关礼仪。
大婚前一日,关元英到千镜滢房中。
千镜滢正翻阅那叠宫规,余光瞥见来人,稍稍侧了侧头,“阿娘,你怎么来了?”
关元英目光在桌上那叠厚厚的书册上停留了一瞬,怀着心绪坐下,“累吗?”
千镜滢愣了一下,抬起头,顺着关元英的目光看向桌上的东西,反应过来。她把书放下,摇摇头,“不累!”
关元英一笑,道:“你明日要出嫁了,咱们母女两说说话。”
千镜滢点点头。
关元英默了片刻,忽然正肃了神色,“宫里不比外面,你伴读那几年也见识过一些。若是进去了,要谨言慎行。”
千镜滢在府中,二人总希望护着她惯着她,可她们心知肚明,到了那边,府中那一套便不能再用了。
“阿娘放心,我明白。”
“阿娘再问你一句,你对他是什么感觉?”
千镜滢想了一阵,反应过来关元英说的是楚裕言,她想了想,“多年相处,总归是有情谊的。只是君臣差异隔着,又无法亲近。至于别的……”她咬了咬下唇,“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关元英松了口气。也好,不喜欢也好。
“那些寻常人家侍奉公婆,相夫教子,阿娘不想多说。只有一点,明哲保身,若是能相敬如宾,是最好。那个位置上的人,三妻四妾是迟早的事。真到那时,若是能有孩子傍身,多一层保障。”
“你性格直率。可世上最难算的是人心。或许一时的心猿意马,但要长久,不是容易的事。无论如何,顾好自己,旁的别想那么多。”
千镜滢笑了,“阿娘我明白了,礼仪宫规也好,低服做小也罢,咱们自己心里清楚,保住自己是第一位。是吧?”
关元英笑道:“聪明!不愧是我生的!”
她目光动了动,从袖中取出一册书,递给千镜滢,她眼底含着笑意,“你既要成婚,也该通人事了。”
千镜滢拿过书下意识翻了两页,霎时反应过来这上面是什么。她手一抖,手里书“啪”一声合上。
她以往看话本,听书,对这些东西也有个模糊的概念,却从未像今日这般有冲击力。
关元英已站起身,她做起甩手掌柜,“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反正就是这么回事,阿娘该说的都说了,你自己看。”
千镜滢强忍住尴尬翻了几页,最后还是把这本书压到了箱底。
*
八月十一,娶亲日。
府中张灯结彩,大红的喜字贴在窗上。满目是鲜艳的红色。
千镜滢坐在铜镜前,强忍住哈欠。府中侍女围在周围替她梳妆。
朝颜见着这幅妆容,明明美得移不开眼,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一想到化这么美的妆是准备往火坑里跳,朝颜愈发难受,“小姐,你怕吗?”
千镜滢抿完口脂,一转头见到朝颜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哭笑不得,“大喜的日子,做什么呢?怎么,你怕?”
朝颜腮帮子憋的鼓鼓的,做出几分气势来,“奴婢不怕!奴婢保护小姐!”
千镜滢拉她坐下,“干嘛呢?我又不是去虎狼窝,说得好像我入了东宫就要死了一样。”
34. 大婚
千镜滢笑出声来,“再说了,我和太子哥哥也没少相处,如今不过多个名头,相处的时日多些,也没什么。再说太子哥哥.日理万机,他嫌我烦还来不及。我嫁过去,估计也见不到他几面。无非各过各的罢了。”
“而且太子哥哥那儿的厨子手艺可比咱们府里的手艺好多了,花样也多。”千镜滢循循善诱,“总归饿不死不是。”
千镜滢向来是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性子,朝颜这些年就没怎么见自家小姐垂头丧气过。她听了这些,心里莫名安心了些,也有了底气。
二人说话间,屋外已传来催促,“小姐,要快些了,莫要误了吉...”喜娘话未说完,被一道声音打断。
喜娘见是关元英,行了一礼,知趣地退了下去。
房门被打开,透了阵风进来。千镜滢循声看过去,目光一亮,“阿娘。”
关元英伸手想摸摸千镜滢的头,却只摸到不带温度的凤冠。她低下头,见到女儿睁着一双眼睛,笑吟吟的看着她,她用手摆了朵花托在下巴上,“阿娘,我今日美不美?”
关元英笑了一声,点点头,“美。”
她到梳妆台前,把手里的锦盒放下,从里面取出一只珍珠钗,心中百感交集,“这是阿娘当初嫁给你阿父时戴的,今日你出嫁,阿娘把这根钗给你。”
关元英说不出肉麻的话,这只钗子就是最好的祝福。
千镜滢“哇”了一声,看着那根钗,觉得稀奇,“我以前都没见阿娘提起过。”她弯了弯眉眼,“阿娘帮我戴上。”
关元英拿着那只钗,在千镜滢头上比划了两下,迟迟找不到角度。千镜滢意识到这一点,把头上的钗环取下来一只。
关元英笑着把那只钗插上了。
朝颜站在一旁,忍不住赞叹,“这只珍珠钗衬小姐。”
关元英问言一笑,点点头,“好看。不愧是我生的。”
屋外终于按捺不住,又催促了一声,“小姐,夫人,时辰快到了。”
关元英身形一僵,双手取过那只大红的喜帕,轻声,“盖盖头了。”
千镜滢点点头。视线受阻,昏暗里,光线穿过喜帕,透出点红色的光。关元英牵她出了屋子。屋外那树木芙蓉初开,雪白的花绽在枝头,灯笼随风晃着。她一身大红的嫁衣站在日光下,十二幅裙裾随步伐轻轻晃动着。金线浮光,珍珠莹缀。
上了花轿,她看不见路,又觉得困,索性把眼睛闭上。
喜轿穿过长街,道路空空荡荡,塞下锣鼓喧天。夕阳透出些许红,染在轿子上。
三十六抬香樟木万工轿,四角挂了合欢铃。轿厢的两壁栏槛上雕有花鸟虫兽,表面包有金箔,又刻了八仙过海,和合二仙等图案。
“小姐。”
冬临小心翼翼唤了一声,观察边上的人的面色,又不敢说话。
冯宣月浑身发冷,眼里的嫉妒浓烈地几乎要溢出来,她嘴角噙着冰冷的笑意,“联姻罢了,又能得意几时。”
千镜滢不知这头动静,她阖眼坐在轿上,头冠压着,脑袋往下一沉,险些被带下去。这一下她醒了大半,赶紧坐正了身子。
千镜滢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刚想把头上的喜帕掀起,外面传来一声,“落——”,与此同时轿子在太和殿前稳稳停下。
她连忙坐正了些。下一刻,一点光亮将喜帕照得通透了些,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入轿中。千镜滢莫名的有些紧张,咬了咬唇,把手覆了上去。
接触到的一瞬间,那只手微微用力,将她抓紧了些。楚裕言的体温似是比常人要低些,连带着一股凉意顺着指腹缠了上来。
她看不见路,动作格外慢些。出去的一瞬间,她隐隐感觉到似有无数道目光看了过来。
她下了轿子,不防踩到裙摆,整个人向前一倾。楚裕言却好似早有预料般,伸手将她扶稳了。旁人远远看着这边,看不出异样。
“谢”字一出口,又被她咽了回去。她瞧瞧瞥了眼四周,这会已是酉时,喜帕遮着,眼前只剩下黑。
她突然想起,这宫里除了楚裕言和楚绾明,如今怕是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了。
她正出神,抓着自己的那只手微微用了些力,她思绪扯回,由楚裕言牵着往前。接下来的路许是有人带着的缘故,每一步都极为稳当。
她渐渐适应了眼前这个情状,忍不住小声搭起话,“太子哥哥,你紧张吗?”
楚裕言微微侧目,眼底似有笑意,“你很紧张?”
千镜滢入了宫,头一回听到旁边有个大活人回自己,险些痛哭流涕。她想了一下,“有点?”
“就是感觉有点奇怪。”
楚裕言未说话。
他牵着她,那只掌上的茧磨过手背,有些突兀,却牵得极稳,让人觉得安心。
那是一只拉过弓的手。
文武百官立在两侧。但听傧相高呼一声:“登堂——”
二人携手,拾级而上。秋日风大,鼓动衣摆,猎猎作响。
帝后坐在台上,看着二人拜过天地。千镜滢原先和女官仔细学过礼仪,她学东西向来极快,一举一动都让人挑不出错来。饶是皇后,今日也不由得点了点头。
婚礼结束,天已暗了下来。台下百官高呼一声,“万载千秋,福泽绵长。”
朝颜搀着千镜滢回到房间。房门合上,千镜滢终于忍无可忍,将喜帕掀起来一角。
她扫了一眼屋内,发觉这里和她小时候一样,倒没什么变化。只是这一次,四周贴上了大红的喜字,桌上摆着红色的龙凤喜烛。
窗外是漆黑的夜,屋子里烛火明暗,有些昏沉,莫名让人觉得光怪陆离,飘在雾里。鬼使神差的,她伸手轻轻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有些疼。
她还未用晚膳,下意识朝桌上看去,发觉上面摆着几叠瓜果吃食。她悄悄瞄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一下子忘了疲惫,朝桌案走去。上面摆着红枣桂圆柿子,又有十余种糕点。
她觉得口渴,去捻桌上的桂圆,吃完把子吐到帕子上。吃完怕时间不够,塞了快栗子糕下去准备填填肚子。她竖起耳朵留意屋外动静,听到脚步声,心下一惊,果然被噎到。她手忙脚乱抄起桌上酒壶往嘴里一灌,不顾呛人,匆匆把酒壶往桌子上一搁。
待跑到床边坐下,调整好姿势,房门才被打开。
倒也奇怪,先前楚裕言在外面时她尚且能听到脚步声,这会人走近了,她反倒觉得脚步声不那么明显了。
下一刻,眼前视线一亮。
楚裕言手中拿着那只喜帕,站在面前看着她。千镜滢今日用的妆要比往日艳些,唇脂偏红,眼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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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红,她安静时,当平添几分妩媚。可喜帕掀开的一瞬间,千镜滢朝他露出笑来。她面靥泛起梨涡,眉眼弯弯,双颊那一抹红,似天边云霞,而非深墙浸染。
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她与他们不同。她是自由的风,本不该被他拘来。可脑中又有一个念头浮了上来,他恶劣的想,从她第一次靠近他之时,他们的羁绊就结下了。
挣不开,逃不掉,该是如此。
她本该是他的,又怎可另嫁他人?
千镜滢被楚裕言眼神看得有些心虚。却又错不开眼。她头一回见楚裕言穿这样艳丽的颜色。像是寒风里飘来一抹烟火气。这么两种元素加在他身上,不让人觉得矛盾失衡,反倒在那股清冷气上多了几分侵略性的美感,甚至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
“饿了吗?”
这一声打破了屋子里那股尴尬的死寂。她点点头。
屋外传来几声若不可闻的脚步。宫娥们把饭食有条不紊地摆在桌上,又欠身退了出去,连带着屋里那股短暂的活人气都散的一干二净。
千镜滢支着脑袋看着坐在对面的楚裕言,一只手戳着碗里的米饭,思绪飘散。
她有点后悔了。
太子哥哥好看是好看,可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她想回家了,想院子里的秋千,床底下那几本话本子,还有桌子上那半只没吃完的石榴。
她突然没了吃饭的心思,把手里的筷子放下。
楚裕言听到声音,把视线从手里的书册移了过去。见她这副神情,便知道她有话要说,便把书册放下。
千镜滢咬了咬下唇,斟酌了一下措辞,最后索性直接道:“我知晓太子哥哥并不喜欢我,我没有兄长,自幼把太子哥哥当亲兄长看待。其实我心里知道,今日这场婚事是政治联姻。如今亲上加亲。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我与太子哥哥各自安好。来日太子哥哥若是心仪哪家的女郎了,想纳做侧妃,我绝不干涉。”
她自认这一番话言辞恳切,她说完眨着眼睛看他,却见楚裕言神色冰冷看着自己,不知在想什么。她觉得这表情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莫名有点发怵。
她下意识补了一句,“若是太子哥哥有什么要求,也可以告诉我。”
楚裕言睨她,薄唇轻启,“若是孤要纳冯宣月,你也愿意么?”
千镜滢心里一咯噔,心里一边想:他果然喜欢冯宣月,自己这番倒是坏了他的好事。另一方面又想,她与冯宣月素有旧怨,且早已撕破脸,若是冯宣月真的过门,那岂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她语气试探,“太子哥哥可是嫌我坏了你的姻缘?”
楚裕言面色冰冷,有一瞬间几乎要拂袖出去,硬生生坐住了。
千镜滢原本并不擅长察言观色,可今日觉得自己居然也摸出点门道。她观楚裕言神色,心道果然如此。
她心里暗暗无语。有这本事直接向皇帝请道旨不就好了。冯宣月出身也不差,皇帝必然会同意,何苦祸到她身上?如今搞得,倒像是她对不起楚裕言一样。
她原本就不喜欢冯宣月,如今甚至有点讨厌楚裕言了。
可为今之际,还是得把这关给过了。
“可惜,太子哥哥若是早点和陛下说,不就得偿所愿了吗。”她一开口就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35. 花烛
楚裕言不是傻子,她这点心思又岂能逃过他的眼睛。他看着她,目色有些复杂。有一瞬间他很想把千镜滢脑子撬开看看里面在想什么。
千镜滢浑然未觉,装作善解人意:“不过太子哥哥不必担心,几房姬妾,喜谁厌谁,我都不会阻碍。我还可以帮...”
“你若是不想吃,就把饭撤了。”
千镜滢闭了嘴,飞快夹了一大筷子粉丝塞进嘴里,摆了摆手。
意思很明显,撤吧。
楚裕言忍了忍,最后还是叫人进来把东西给撤了下去。千镜滢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奇怪道:“太子哥哥,你不饿吗?”
楚裕言冷着脸看书,没理她。
千镜滢心里哀嚎一声,有点绝望。她自顾自地拆起了头上的钗环。她拆得手酸,又忍不住搭话,“我今夜睡哪里?”
她环顾了一眼四周,发现只有一铺床。
楚裕言目光黯了一瞬,“随你。”
千镜滢心下一喜,凑近了些,嘴角勾起,尾音上扬,“随我?”
她离得近了,携来一抹甜香。是茉莉的味道。楚裕言终于把书放下,抬起眼睛看她,双目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楚裕言道:“你唇脂花了。”
千镜滢笑容僵住,下意识想找镜子,却被楚裕言抓住手腕,拉回凳子上。
他伸出拇指,轻轻压过她的嘴角,千镜滢觉得痒,又不能笑,眉眼弯了一瞬,脑袋跟着想往后一仰,结果被他捏住了下颌。
二人靠得极近,一缕呼吸扫过面靥,一股麻意传遍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屏息,可楚裕言的动作极其耐心,好似给放慢了无数倍。
千镜滢憋得脑袋发晕,终于没忍住呼出一口气来。
与此同时楚裕言收回了手。
她视线飘了飘。看到她指腹上的那抹殷红色。
瞧着有些暧昧,又像是上好的白玉沾了尘渍。她嘴角还残留些许温度,不知怎得觉得有点脸热,又把视线飘开了。
楚裕言取出一方帕子擦拭着。
千镜滢想起今日第二件目的,趁着这个间隙,她状若无意道:“也不知道清哥哥如今在狱中怎么样了。我前些日子想去看他,却不想那外面围得和铁桶一般。”
楚裕言擦拭着的手一顿,指尖微不可察有些泛白,他掀起眸子扫她一眼,“你如今既已嫁作太子妃,便该知道这明里暗里有多少眼睛看着。你若不想害他,便该懂得避嫌。”
千镜滢料想楚裕言大概不会帮她,又退了一步,“可否劳太子哥哥替我派人探望,或者带句话?”
他声音冰冷的有些不近人情,“他明日就要前往西陵,并无必要。”
“什么?!”千镜滢惊呼出声,待触到楚裕言目光,方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她捂住嘴,压低了声音,“这般快。”
楚裕言目色发寒,像是要把千镜滢冻死在原地。他忍了忍,站起身朝屋外走去。
千镜滢回过神,问:“欸?你去哪?”
楚裕言没理她。千镜滢反应过来,一个箭步上去,却忘了自己穿着嫁衣,这一下给绊倒,整个人直直向前扑去。最后还是楚裕言及时出手,将她扶稳。千镜滢想起临行前千门山的叮嘱,这一下索性抱住了他的手臂,“你不能走!”
她耍起无赖来,颇有几分泼皮的样子。
少女体温隔着衣料传来,楚裕言僵在原地,看着她动作。
千镜滢哀嚎,“太子哥哥今夜若是出了这个门,我以后还如何在宫里立足?过几日朝见,皇后娘娘也不会放过我的。”
“你待如何?”
千镜滢直起身,只是依旧抓着楚裕言,像是怕下一秒楚裕言就会一言不合推门出去一样。
她眼珠子转了转,“太子哥哥先前说随我的。”她眼里泛着狡黠的光,语气试探,“我睡床如何?”
楚裕言似笑非笑看她,“那孤睡哪?”
千镜滢瞄了眼他神情,自觉有戏,声如蚊呐,“睡地板?”
楚裕言抽手要走,千镜滢赶紧把人拉住,语气卑微,“好商量,好商量。”
她自觉要求离谱,看了眼床榻,发觉只有一床被子。秋日已至,夜半更凉。她想了想,道:“若是太子哥哥不介意,我们可以,凑合一晚?”千镜滢再三保证,“我晚上睡觉很安生的!”
楚裕言睇她一眼,再度收回手。千镜滢见这副情形,心已经落了下去。下一秒她目光一亮,只见楚裕言掠过她往回走去。
“明日要庙见,你若是不想起不来床,便早点睡。”
千镜滢掐指算了算时辰,发觉才戌时,一时又是一阵窒息。她朝屋子里走,见楚裕言站着,正觉得奇怪,只听楚裕言道:“更衣。”
千镜滢怔了一下,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连忙上去。先前女官教她的时候,她觉得楚裕言用不上她,这一段便并未用心去学,加上没实操过,如今更是忘了大半。男子的衣饰和女子的又不大相同,比如腰间那根革带。她做事情习惯由难到简,她瞥了眼那根革带的构造,这会装模做样去扯,竟还真被她解下来了。
楚裕言挑眉看她一眼,未说话。
她松了一口气,把手里东西放下,这才想起外袍未脱,她自知露馅,偷偷瞄了眼楚裕眼表情,见他未说什么。暗暗庆幸自己瞎猫碰上死耗子,心存侥幸,准备去解圆领袍。结果对着他衣服端详一阵,迟迟没找到系带在哪。她磨磨蹭蹭伸出一只手,去掀袍子左衽,未能掀成,她这才注意到腰侧有根系带绑着。
她伸手去解,磨了一阵没能解开,还要再动作,手被楚裕言抓住。冰凉的触感传来,千镜滢吓了一跳,“怎...怎么了?”
楚裕言看着她,声音有些哑,“你没学过么?”
千镜滢莫名觉得有些别扭,悄悄把手往回收了收,没挣开。她说:“纸上谈兵...和实操肯定是不一样的呀...”
“孤教你。”
千镜滢胡乱点了点头。楚裕言把左侧的系带熟练地挑开,修长的玉指缠过红色的细绳,衬得愈发白皙,养眼极了。千镜滢眼睛一眨不眨盯着。
一直到头顶传来声音,“看懂了么?”
千镜滢堪堪回过神,有点不好意思看他,又是胡乱一点头。
楚裕言盯着她,“你自己来一遍。”
千镜滢心里暗叫不好,光顾着看手了。她抬手轻轻拽住另一侧的系带,僵持了一阵,泄了气,诚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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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
她正要收手,一双手覆了上来。她心跳得快了几拍。
“专心。”
千镜滢赶紧将思绪扯回。她手被他抓着,将系带绕开,头顶似有温热的呼吸洒下,撩动额前的碎发,有些痒。
楚裕言将衣裳褪去,只留下一件雪白的中衣。二人躺在床上,中间隔了只玉枕。烛火被吹熄,四周陷入昏暗。过了一阵,千镜滢还是睡不着,她看不清楚裕言,胆子大了些。
她转过身去,小声问:“太子哥哥,你睡了吗?”
回应她的是漫长的安静。
千镜滢放缓了声音,听窗外几只猫头鹰“咕咕”地叫。她盯着枕边的人半晌,眼底闪过一抹促狭。被下,她伸出一只手,戳了戳楚裕言的腰。她戳完飞快想把手缩回,却不想手上一痛,冰冷的触感传来,被一只手死死桎梏住,昏暗里,楚裕言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
她看不清他神色,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死死盯着自己,如同黑暗里蛰伏的猛兽在盯着它的猎物。
这个念头出来的一瞬间,她心凉了半截,待缓过神想挣开他,却动弹不得。
楚裕言看着她,“做什么?”
千镜滢声音弱了几分,“我睡不着,想看看你睡了没。”
他声音暗哑,“你若是睡不着,大可做点别的。”
千镜滢目光一亮,“什么?”
“千镜滢,孤非什么清心寡欲之人。”
千镜滢愣了一下,“什么?”抓在手上的力道似是又加重了几分,顺着手背一路游移至手腕,她猛地反应过来,不啻雷击,双颊跟着一红。
她打了个磕绊,“我...我突然有点困了!”
楚裕言抓着她手上的力道松了些,却并未完全放开。千镜滢不敢再动,过了一会想转身,顿觉浑身难受,她小声道:“你不能把我手放开吗?”
“防止你乱动。”
她急了,“我不会的。”
她安静了一下,最后还是没忍住,“我想转身。”
二人僵持到最后,眼见楚裕言仍然不为所动,千镜滢终于泄了气。困意上涌,沉沉睡去。
月霜铺洒在垂纱上,风入花窗,穿拂过纱幔,细光泠泠,流水潺潺,渡入梦河。
床边,少女一身红衣端坐着,喜帕昏昏沉沉盖在头上,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下一刻,帕角被几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挑开。
视线恢复,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脸。头顶,一双漆黑的眸子定定看着她,她被这眼神看得脊背一僵,莫名发怵,“太子哥哥?”
楚裕言将喜帕放下。
千镜滢感觉身侧压下去一块,楚裕言在她身侧坐下。她腰间一紧,一双手臂圈过她的腰,她后背抵在一个温热的胸膛上,一股熟悉的气息围了上来。
她条件反射,几乎要弹跳出去,又被他扯了回来。一只手在她腕上游走。
“累了么?”
千镜滢扯了扯嘴角,大脑飞速运转,最后给了个临摹两可的答复,“还好。”她试着挣了两下,没能挣开。
“你...能不能先把我放开,我不喜欢这样讲话。”
他依旧抓着她,“为什么?”
36. 庙见
“就是...不习惯...”
他忽然一笑,“习惯就好了。”
千镜滢怔了一下,回过头看他,却见对方目光沉沉地压在她身上。不知是否是错觉,她觉得那目光近乎偏执。
她未来得及回过头,后脑勺被一只冰冷的手摁住,她打了个寒战,正要躲开,双唇被人含住。牙关被湿热的舌头撬开,一道冷冽的气息渡了进来。
她浑身僵住,心跳得飞快,一股热气直冲天灵感,将她煮得双靥通红。她反应过来,如触电般飞快把人推开。双唇分离,他一只手还在她腰间游走。
千镜滢嘴唇发麻,一抬眸,见楚裕言的唇沾了她的唇脂,亦是殷红得不正常。
那双漆黑的眸光里似有暗流涌动,随时要将人吞噬。
“你想要的安定无虞,只有孤能给你。与其讨好别人,不如取悦孤。”
千镜滢瞳孔睁大,看向楚裕言的目光俱是震惊,待反应过来,那股震惊被一股恐惧取代。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轰然崩塌。
鉴心湖上,林冠清说:阿滢,这样的人,与我们不同,亦不是我们所见到的样子。你别太信他。
若是这件事和他有关,是他要对王府下手。
若是...
她耳垂一凉,一只手不轻不重捏了上来。
“在想什么?”
千镜滢打了个激灵,看着他,下意识摇了摇头,思绪作鸟兽逃散。
他目色冰冷,抓着她的手加了几分力道,“在想林冠清么?”
心思被窥破,千镜滢心里一凉,生出一股察觉出真相被发现,随时要被灭口的惊骇感。她未来得及挣开,双唇被人咬住。这一次极为猛烈,似风雨欲来,又似惊涛骇浪。呼吸交缠,千镜滢大脑阵阵发昏。
他弃了她的唇,顺着嘴角一路吻上她的锁骨,又附到她耳边。
冷气渡来。
他哑声,“猜对了。”
千镜滢打了个激灵,飞快把人推开。
楚裕言一双黑眸锁在她身上,将她逼至床边,“想去找他?”
千镜滢反应了半晌,意识到这个“他”是谁。可这和楚裕言有什么关系?
她缩了缩脖子,悄悄往身侧挪了几寸,楚裕言并未向先前一般将她抓住。她瞄准时机,飞快窜开,眼见就要下床。
身后传来声音,“你既然这么想去陪他,孤成全你如何?”
千镜滢身形一僵,踩到衣摆,跌坐回床上。她扭过头看他,目光不解,“什么?”
“他明日便启程去西陵,不如就说,侯府和林苍连私交密切,暗通曲款,侯府小姐亦是情真意笃,甘愿作伴,想来也是一桩佳话。”
千镜滢怔了怔,观他神情,不似玩笑,更不是在客套。她反应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威胁!
她飞快摇头,脱口而出,“不必了。”
楚裕言目色稍缓,勾了勾唇,“过来。”
千镜滢咬了咬牙,警惕地看了楚裕言一眼,往那边挪了几寸。她坐定不动,楚裕言并不逼她。二人对视,僵持了许久,久到千镜滢脊背僵直发酸,坐立不安。
楚裕言一身大红的婚服,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似有十足的耐心。
千镜滢指尖回过点温度,眼神发飘,“太子哥哥你饿不饿,桌子上有栗子糕,我去给你拿来?”
楚裕言将她神情尽收眼底,如逗猫儿一般,抬起她的下巴,良久,轻声道:“好啊。”
千镜滢如蒙大赦,飞快窜开。她跑出两步,放缓了速度。她跑到八仙桌边,争分夺秒捻了只栗子糕到嘴里,把剩下一盘端去。
她站定在他面前,下一秒手腕一凉,一道力道将她扯过,她未防这一下,手中那盘栗子糕跌滚在地。栗子糕撒了一地。
她脖颈被他扣着,整个人被带到他面前。
二人近得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她大脑阵阵发懵,殷红的嘴角还残留着糕点屑,“我...我再去拿一盘...”
面前的人轻笑一声,“不必如此麻烦。”
他双唇覆了上来,长驱直入,咬住她的唇,滚过齿贝和舌尖。她腰间一松,系带被他解开。
冰冷的手抚过后腰,上面的茧磨过,她浑身发软,又不敢反抗。下一刻她浑身一凉,千镜滢打了个激灵,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再睁眼,便见一人坐在床边看着她,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
千镜滢打了个激灵,飞快坐起。发觉是被子被撩开了一角。
双目对视,她适才被那么一下,清醒了大半。待环视一眼四周,发觉自己身上依旧穿着那件雪白的中衣。
她长舒一口气,是梦。
楚裕言看出她神色有异,却并未主动问,只道:“该起了。”
千镜滢困意全无,点点头。
若是朝颜在场,必要瞠目结舌。楚裕言讲三个字竟要比自己掀被子扯手臂汗流浃背忙活整整一炷香还有用。
她坐在镜前,梳洗完毕。
看了看镜中的盘发和钗环,俱是没用过的样式,觉得有些新奇。身后为她梳妆的侍女拿起头饰还要往她头上插,她连忙阻止,“不必了,就这样吧。”
那侍女恭敬道:“太子妃,皇后娘娘吩咐过了,今日庙见一切穿戴皆要符合礼制。饰以花钗冠,左右各三扇博鬓,再配以金花,珠宝钿,凤鸟金簪...这些是最基本的。奴婢也是奉命行事,还望您莫要为难。”
与此同时千镜滢飞快捂住头,从凳子上腾起,躲远了些。
这么多?!这帮人是拿她当花瓶了吧?!
她实在是怕了。昨日大婚,她被那些发冠首饰便压了一天,今早便觉得头皮疼的很,只是一直没说。若是在来一日,她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她站在原地,一手撑在妆台上,扫了一眼四周,咬了咬下唇。
周围,五六名侍女端着托盘一动不动看着她。眼下天还未亮,房内唯一的光源是那几盏琉璃灯。昏黄的灯光倒映在她们施了白脂的脸上,映在灰白的瞳仁里。那些视线连在一起,将她缠住。
她邀林冠清那次,觉得王府莫名压抑,亦想到了在皇宫那几次感受到的窒息。而这一次,她才算是切切实实见识到了。
千镜滢咬咬牙,视死如归般坐回到位置上。身侧侍女正要动作,下一刻房门被人推开,清晨的风灌进屋内,吹动纱帐,房内那股沉闷之气被尽数扰散。
千镜滢若有所感的回头,只见一道修长的身影缓缓走近,锦衣华服,与她身上那套翚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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纹礼服显然是一对的。
只见数名侍女端着托盘进来。她一眼看到上面的金饰,心都凉了半截。
还来?!
只见楚裕言朝原本屋内那几名侍女摆了摆手。那几名侍女收到示意,微微顿了一瞬,齐声道了声,“是”,又欠身朝二人行了一礼,毕恭毕敬退了出去。
千镜滢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身侧侍女柔声道:“太子妃别动,奴婢为您梳妆。”
千镜滢摆了摆手,由着她去了。横竖谁的人来给她梳妆都一样。
她正想着,头顶一轻,那侍女已将头顶的花冠取下,又重新为她戴上新的。花冠戴好,千镜滢端详了眼镜中的自己,下一秒猛地后知后觉,这花冠极轻!
她瞳孔不由得瞪大了些,飞快伸手从托盘里取出一只博鬓放在手里颠了颠,发觉亦是轻了大半。
她喃喃自语,“我不会给压坏了脑子了吧?”
旁边传来一声轻笑,那侍女后知后觉忍住了,柔声解释道:“回太子妃,这些是空心的。”
这宫墙里的人,能贴身伺候的,察言观色俱有一手。
片刻的时间,她们已将自己这位新主子的脾性摸了个大概,知晓千镜滢应当是个好伺候的。
千镜滢目光一怔,反应过来。她把手里的东西一放,从椅子上跳起,飞扑到楚裕言身上,“太子哥哥,你也太聪明了吧!”
楚裕言垂眸看她,不语。
左右见此情形,亦是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千镜滢收回手,抬起目光看着楚裕言,昨夜里那些梦早被她抛到九宵云后。她目光发亮,“我就知道,太子哥哥最好了!”
“你第一次庙见,怕你出岔子。”楚裕言轻声道:“去梳妆,莫要误了时辰。”
四周侍女听了这话,俱是心照不宣。庙见一共就只有一次,哪来的“第一次”庙见这个说法。
千镜滢蹦蹦跳跳地去了。
千镜滢穿戴好,銮驾已侯在殿外。她和楚裕言同乘上主辇,止不住打哈欠。楚裕言睇她一眼,道:“还有一段路。你若是困,可小憩一会。”
千镜滢点点头,靠在后壁上,阖上了眼,却觉得有些睡不着了。
“庙见,除了要迎神,敬奉祖先牌位,上香,送神,还要做什么吗?”
楚裕言伸手在她凑近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弹了一下,“你先前既已了解过,只放心去做便可。”
千镜滢捂着脑袋退开,“这种场合,做错了怎么办?”
楚裕言看她,“旁人都不怕,你怕什么?”
千镜滢想了一下,反应过来楚裕言话中的意思。这种场合,真出什么差错,自有礼官去圆。她心知这是安慰之语,但心里莫名安定了大半。
她靠回后壁,脑海中复盘了一遍庙见流程,最后竟不知不觉睡去。等再度睁眼,她发现自己靠在楚裕言腿上。
她目光迷茫了一瞬,感觉有一只手轻撩过耳后,有些痒,又感觉不真切。
她缓过神来,连忙坐起,“我何时躺上去的,太子哥哥怎的不叫我?”
楚裕言未答她,道:“你我既已成婚,在外该换个称呼。”
千镜滢经他这一提醒,这才猛地意识道这一点。她想了一下,“那我叫你什么?”
37. 闷气
“自己想。”
千镜滢默了片刻,果真到边上去想了。
銮驾到太庙享殿前停下。千镜滢下了轿,只见朱红色的宗庙大门两侧个立着一只石鼓。屋顶覆着绿色的琉璃瓦。步入在享堂内,神龛前的供案上奉着先皇祖先牌位。
肃穆之气盘旋而上,没入灰白的天空。另一侧,铁链磨过地面,刺哑的声音划破死寂。
铁门大开,狱卒在外面喊了一声,“世子,该上路了。”
林冠清站着,灰寂的眼睛不见半点波澜。他对这个结果早已有所准备。狱中这段时日,足以让他把所有事情理清。
走出牢房,今日的天空是阴沉的,秋风如刃,宽大的囚服贴在身上,衬得整个人愈发形销骨立。
走出刑场,他拖着步子一路走到了渡口前。秋风扫来一片落叶,打着旋落在掌心。江上寒波又起。昏昏沉沉,漫向群山深处。
林冠清定住步子,回头望去,脚下的街道飘出阵阵烟火气,如云雾托起天边的红墙黄瓦。却始终没等到心心念念的身影。
身侧悠悠传来一道尖酸的声音,“走吧,世子,别看了。”
林冠清没动。
那解差嗤笑一声,“昨日定远侯府小姐和太子完婚,今日庙见,人家已经另寻好出路了,哪里有功夫来管你呢?”
他正讥讽着,感觉到旁边一视线冷冷扫了过来,如磨过的细刃。
他被那眼神看得不寒而栗,待反应过来,他一拳轮到林冠清小腹上,神色凶恶,“叫你一声世子,你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陛下把你流放到西陵,就是要斩草除根,你还想活着回来不成?”
林冠清被那一拳击得踉跄了两步,堪堪站稳。他目色冷沉,拳头握紧。那为首的解差看到他这副样子,又要动手,被一道女声打断。
“住手!”
这一声含着气势,又夹着些许凌厉。
解差吓了一跳,下意识循声看去。只见一青衣女子缓缓朝这边走来,身上衣裳的料子瞧着还算上乘。头上带着一顶幂篱,看不清脸。最主要的是,来人举手投足透着股华贵之气。
大概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待那女子走近了,解差才发现她身上穿的分明是丫鬟的装束,但料子却是上乘。他面色警惕,“你是?”
千镜滢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那几名解差看完,面色当场就变了,恭敬道:“原来是太子殿下的人,不知姐姐有何吩咐?”
千镜滢未理他,她看向林冠清,袖间的手指蜷了一下,鼻子也酸得厉害。
短短一月未见,仿佛昨日还翻在墙头上,含笑将抄好的宫规递给她,带着她一起去看戏的少年,朝夕间翻天覆地,已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他换了干净的衣服,手腕被镣铐磨破,渗出的血迹将白衣浸得殷红一片。面颊微微凹陷,宽大的囚服套在他身上,衬得身形愈发消瘦。
林冠清亦在看她。她知道,林冠清认出她来了。
她移开视线,从袖中取出一袋银钱,递给那为首的解差。
那解差感觉到袋里沉甸甸的,两眼泛着谄媚的光,“不知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千镜滢先前已打好腹稿,眼下借起势来更是脸不红心不跳,“殿下吩咐,平清王犯罪伏诛。殿下赏识世子才华,量在世子对此事毫不知情。吩咐你们这一路上好好伺候,莫要怠慢。”
几名解差见到这阵势,面面相觑一眼,脸上又挂着狡猾十足的笑来,“是是是。”
先前那一幕千镜滢还心有余悸,眼下见到这帮人这副样子,心中又冷了一瞬。西陵地处荒漠,寸草不生。倘若这帮人再处处为难,林冠清大概率就回不来了。
想到这里,千镜滢眼中透出冷厉,“若是让殿下发现你们阳奉阴违,让人死了或者伤着了,仔细你们的小命。”
那几人面色一白,连连称是。
千镜滢目色缓和,知晓这帮人是听进去了。她朝林冠清走近了几步,借着位置盲区,她眼疾手快将一小袋碎银进林冠清袖中。
迎着林冠清微怔的目光,她轻声道:“一句话。”
“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
秋风涩目,林冠清抓着袖中的手一松,动了动唇,最后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直到解差带着他上船,遥遥的,他对千镜滢做了个口型,“等我。”
风过帽纱,掀起洁白一角。千镜滢朝他露出笑来,挥了挥手。
那艘船渐渐缩成一个点,彻底消失在视线中。烟波漫漫,寂静空荡。
千镜滢收回目光,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她看了眼天色,不敢再耽搁,连忙承车往回赶。
夜色昏暗,残风被冻住般,未能鼓动车帘半分。
朝颜在风里站着,面色雪白。之前千镜滢以宗庙熏香闻多了头疼为由,到偏殿休息。又和她换了衣服。却不想还没一炷香的功夫,二人便暴露了。
当时朝颜偷偷瞥了一眼,见楚裕言面色冷的和冰一样。偏偏没发火,也没说什么,只是命她趁别人还没发现,把衣服换回来。明显是想替千镜滢把事情压下来。
可楚裕言会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吗?
清羽站在朝颜身侧,垂着头,语气试探,“殿下,要属下把太子妃带回来吗?”
回应他的是漫长的死寂。良久,车内终于传出一句,“不必。看好她。”
清羽压下心底疑惑,“是。”
千镜滢从小道回来。还未等到和朝颜接头,远远便看见她和鹧鸪似的缩着头站在殿前的马车旁。
她自知暴露,心里暗道不好。却是不慌不忙地走过去,脑中已飞快想好对策。
千镜滢走到车前,四周朝她行礼,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千镜滢上了马车。她自觉气氛不对,已经准备好一石的腹稿来回答问话了。却不想楚裕言并未出声,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千镜滢眼皮子跳了跳。眼下朝颜不在身边,她又不知具体情形。
车内一时死寂,气氛冰凝到了极点。
明明庙见已经结束,她反倒开始坐立难安了。眼下尚不知情形,她又不好贸然开口,省的多说多错。二人就这么安静了一路。膝上的绣纹都要被她盯出个洞来了。终于,马车在府前停下。
千镜滢如蒙大赦,飞快跳下马车。她深吸一口气,抬眼看见太子府前牌匾上承乾正序四个大字,想到什么,不动声色抬了抬下巴。
呵,上回到这里还是被赶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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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还不是得让她光明正大走进去?
想到这里,千镜滢找回了点面子,步子轻快了些。先前的顾忌也被抛到九宵云后。她走到楚裕言身侧,状若无意,“哎”得叹了一声,“我记得上回还是给赶出来的。世事无常啊。”
楚裕言睇她一眼,未理她。
清羽在一旁,听出她弦外之音,心里哭笑不得,却不敢笑。他察觉到自家殿下今日心情并不好。
几人各自安置,朝颜忙关了房门。
千镜滢观她神情,饶是先前早有心理准备,眼下心里依旧一沉,“他知道了?”
朝颜垂着脑袋,点点头。
千镜滢心里又是一咯噔,“他当时什么反应?”
朝颜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她看了眼朝颜,发觉她今日安静得有些反常,问:“那他可有为难你?”
回应她的依旧是一个摇头。
千镜滢哭笑不得,“你波浪鼓呢?他又没为难你,你怎得这副模样?”
朝颜哭丧着脸,动了动唇,嗫喏一阵,说不出话。
千镜滢心中疑云更甚,“到底怎么回事?”
“您不觉得,就是不为难才奇怪吗?正常人多少也会问一句,太子殿下一句话都没说。”
千镜滢抿了抿唇,默了半晌。
“可是...我觉得他没有生气的理由啊。我的意思是,不至于这么生气吧。”
“我先前惹到他,他再生气也顶多让我滚。你是不是想多了?”
朝颜见自家小姐不开窍,急得直跳脚,“奴婢没有!呜呜呜,您信奴婢啊!”
千镜滢狐疑地看了朝颜一眼,道:“那我这几日,谨慎些?”
朝颜松了口气,用力点点头。
晚间用膳,千镜滢坐在楚裕言身侧,夹了块脆皮八宝鸭到他碗里,偷偷观察他神情。楚裕言一言未发,只看了眼那块鸭肉,过了许久,半分未动。
眼见鸭肉连着底下那一处米饭垒得高高的,千镜滢心却沉了半截,保不齐还真让朝颜说对了。
她兀自观察一阵,眼见楚裕言的筷子伸向不远处那道茄汁茭白,她眼疾手快,抢先夹了一块丢到楚裕言碗里。
楚裕言视线看过来的一瞬,千镜滢早有预料似的朝他露出一个笑来。
不防楚裕言竟直接将筷子放下,作势起身离开。
千镜滢感觉到身侧动静,咬着筷子,脑海中飘过两个字,完了。
明日还要拜见皇后,偏偏在这个时候生隙,先前还想装一下。届时楚裕言面色冷的和冰块一样,岂不是装都装不下去了?
她看了眼碗里大半碗米饭,最后只得将筷子搁下,跟着出去。
夜色如墨,晚间秋风拂过,把身上沾到的那股饭食的热气洗去了些。千镜滢探出脑袋试探:“殿下,你没胃口吗?”
楚裕言步伐未顿。
千镜滢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抛向清羽,用口型道:“怎么了?”
可惜清羽不是朝颜林冠清,一时间未能看懂。他一头雾水还要再看,前面冷冰冰飘来声音,“清羽。”
清羽脊背一直。那头接着道:“你若是无事,便去文渊阁整理书册。”
38. 讨好
清羽不了解千镜滢,却了解自家殿下。他听出楚裕言话外之意,连忙把头扭回,“有...有事。”
他没再看千镜滢。
他以前跟着楚裕言在文渊阁,有时除去吃饭,在那里一呆就是好几日。有时候犯错被罚去整理书册,没完没了。重复枯燥不说,那地方天一寒就极冷无比,又没人气。时间久了,心情也跟着压抑。
千镜滢当然知道楚裕言无故发难,必定是察觉到两人交头接耳。她不再为难清羽,可眼下这个情形,她再去骚扰楚裕言,也只会徒增反感罢了,倒不如回去再想对策。
晚间的时候,千镜滢到厨房,熬了雪梨银耳羹,带去给楚裕言。主仆二人到了书房前,见到清羽,千镜滢道:“我看殿下今日都没怎么用晚膳,就做了份点心过来,你能不能替我通报一下?”
清羽瞧了眼屋内,恭敬道:“太子妃稍待片刻。”他推开房门进去,道:“殿下,太子妃求见,说是给您送点心。”
“让她回去。”楚裕言几乎头也未抬,“以后这些事无需再禀。”
清羽心里倒吸一口凉气,道了声“是”,又退了出去。
千镜滢站在外面,见清羽出来,依旧是恭恭敬敬的样子,“殿下眼下腾不出时间,太子妃请回吧。”她先前已做好心里准备,眼下并不以外。上前两步,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清大哥。”
清羽汗流浃背,忙道:“不敢。”
千镜滢压低了声音,“你实话告诉我,你家殿下是不是生气了?”
清羽低着头,不敢说话。
千镜滢见他这副样子,循循善诱道:“你只需点头摇头便可。”
清羽犹豫一阵,又悄悄观察了一眼身后,最后还是极小弧度的点了一下头。
千镜滢这下算是彻底确定了。她来时的路上便想过了,楚裕言此次会这般生气也不算无厘头。一是她扯谎在先,又是在这种重要场合下。今日是她没被人发现,若是真传出去,届时流言蜚语肆起,怎么传的都有。
冷静下来一想,她今日行为确实欠妥。可那也没办法了,谁让偏偏就在今日呢?而且这桩婚事她也是被迫。
再来一次,她还是得去。
只是如今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到这里,千镜滢一提裙摆,竟直接在台阶上坐下。
清羽面色微变,硬着头皮加大声音道:“您这是做什么?这地上凉,快起来。”
千镜滢已经做好了对峙到底的准备,眼下彻底搬出了一副无赖的模样,道:“他总不会直接在书房安置吧,我就在这里等到天亮。”
清羽又交差式地劝了几句。站到一旁,两边照看这。
千镜殷对朝颜使了个颜色,朝颜这种关头机灵的很,当即会意,大声劝道:“小姐,这地上凉。这么冷的天,冻出个好歹怎么办呀,咱们回去再等吧。”
千镜滢眉头一挑。她深吸一口凉气,果真被冷风呛得咳嗽几声。她拿出十分的恳切道:“那怎么行?我自知做错了事,今日就是来负荆请罪的。殿下不见我是应该的。我便是多等片刻,又有何妨?”
三更半夜,清羽这辈子,头一回见有人直接在自家殿下书房前演起来的,大为震撼。又折服于主仆二人的默契,有些哭笑不得。
朝颜却已见怪不怪了,她接着道:“这更深露重的,您若是着凉生了病,明日该怎么面见皇后呢?您快...”
“清羽。”
朝颜话未说完,屋内的人似是忍到了极致,凉声唤了一声。
清羽头皮一麻,连声应“是”。他正肃道:“太子妃,您请回吧。”
该说的也说完了,再吵她小命不保。千镜滢索性闭了嘴,坐在石阶上等。她支颐着脑袋,先是低头玩腰间的细带,玩腻了又抬头数星星,最后实在累了,又靠在膝头睡觉。
夜风渐凉,朝颜看着心疼,蹲下声,瞧瞧捏了捏千镜滢的手,发觉冰凉一片。她正要把手里的托盘放下,余光瞥见一道光亮透出。
房门开了。
清羽见人出来,上前去迎。千镜滢察觉到动静,抬起头,饧涩着眼,正见楚裕言站在身侧,双目对视。他绕过自己,迈步离开。
千镜滢彻底清醒过来,她连忙站起,“别……欸…”
她刚发出一个音,发觉整条腿都麻了,她一时使不上劲,往前面扑去。还好朝颜在旁边,把自家小姐及时扶住。
楚裕言微微侧了一下目,等千镜滢回过神,楚裕言已走远了。
千镜滢连忙跟上。所幸楚裕言走得不快,千镜滢这么一瘸一拐跑过去,没一会儿也赶上了。
她面上带着得体的笑,“我回去反思了一下,昨日之事确实是我做的欠妥。”她语气弱了几分:“我今夜特地来赔礼道歉的,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好不好。”
楚裕言依旧未理她。
千镜滢吸取前两回教训,怕等一下楚裕言嫌她聒噪,一个不高兴把她赶出去。又斟酌了一下措辞,不知不觉就跟到了楚裕言房前。
清羽收到示意,就要关门。
千镜滢早有预料,眼疾脚快抵住门缝,“我们谈谈。”
清羽不敢用力,怕夹到千镜滢的脚,一时不好动作。二人正僵持着,千镜滢忽然打了个喷嚏,她吸了吸鼻子。正想着对策,房内传来声音,“一盏茶。”
千镜滢愣了片刻,未反应过来,清羽已收了在门上的力道。千镜滢确定自己没听错,目光一亮,把朝颜手里东西接过。
她进屋的一瞬间,房门轻轻合上。千镜滢端着那碗银耳羹到桌前,“太子哥哥我看你晚膳未怎么用,这雪梨银耳羹是我特地做的,尝尝呗。”
茶水流入盏中,发出清泠泠的声响。水雾氤氲,两个人隔了一层似的。
千镜滢看不清他神色,有些泄气,只听那头传来一声,“放着。”
千镜滢目光忽得一亮,见有希望,她直接拉开凳子在他对面坐下。
她余光瞥见桌边压着的一幅丹青,目光直直被勾了过去。她抬手将它拿起,细细一看,只见上面画的是一幅墨梅。
她惊叹道:“这幅丹青真好看,是太子哥哥你画的吗?”
双目对视,楚裕言未答。千镜滢眉眼弯弯,“我可以带回去裱起来吗?”
这幅丹青既然被随手放在桌角积灰,想来主人也并不十分重视,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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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随手一画,回头也是要给人清理掉的。千镜滢想,那要来应当不算困难。
楚裕言道:“自便。”
有一瞬间,千镜滢觉得楚裕言声音好似没那么冷了,她正想着,结果下一秒就听他道:“若是无旁的事,便出去。”
千镜滢听出他话里逐客之意,但她这人最擅长的就是装傻。她酝酿片刻,道:“我今日是来赔礼道歉的。昨日的事,是我不对。庙见这样的场合,我不该偷溜出去。”
“但是我毕竟与清…世……”她卡了一下又一下,一时也未想好在楚裕言面前要怎么称呼林冠清,索性略过。
“……认识多年,如今他要流放到那么远的地方,再见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我若是不去送他,岂不是无情无义?我便是等着庙见结束方去的,我也不是全然不管不顾。”
千镜滢说到后半句,倒真有些伤心。
她没有蠢到和楚裕言说自己并不适应这桩婚事,毕竟她心里清楚,楚裕言和她顶多那一纸婚约的情谊,一戳就破。比起和他利益相连的皇室,根本算不上什么。
她也没有说那些人是怎么为难林冠清的,因为这些原本就和他毫无关系。
“而且我刚过来,和身边的人又不熟悉。我阿父阿娘刚回来,我总共没和他们呆多长时间。明日又要见皇后,娘娘原本就不喜欢我...”
她也是倒霉。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楚裕言,他目光动了一下。
楚裕言见她头越来越低,不轻不重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饿了吗?”
千镜滢意识到什么,猛地抬起眸光,惊喜道:“你不生气啦?”
楚裕言似笑非笑看她,“你倒说说我为何生气?”
千镜滢语气试探,“因为我中途离开,不顾规制?”她话落,未听到答复。楚裕言倒了盏茶递来,“再猜。”
“不是这个?”千镜滢犹豫一阵,道:“那是我骗了你?”
楚裕言未说话,过了片刻,他道:“还有呢?”
千镜滢被他这般看着,突然有一种犯人招供的感觉。她又想了想,脑中灵光一闪,道:“我知道了!”
楚裕言眉头轻挑。
千镜滢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是因为我与清哥哥有婚约在先,若是此事传出去,便会有人觉得我与他是‘余情未了’,届时你颜面不保。”
她话音刚落,额头一痛,她“欸”了一声,楚裕言正收回手,“倒是会猜。”
千镜滢捂着头不说话了。楚裕言却不打算就此揭过,他将她扶在额上那只手拿下,抓在手里,迫她对视。
千镜滢目光一怔,下一瞬,只听他道:“那事实是这样么?”
千镜滢不解,“什么?”
“余情未了。”
她觉得这话问的有些奇怪,是,还是不是?她对林冠清必然是有情的。宗庙守卫森砚,若不是情谊深厚,她怎么会提早谋算,费那么大力气去为他送行?
楚裕言看出她犹豫,抓在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你如今既已嫁入东宫,心里便不该再想着他人。你若想借东宫的势,那便该知荣辱与共。身心都该在此,不容背叛。”
39. 朝见
千镜滢觉得这话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再哪里听过。她想了一阵,问:“像清羽那样?”
楚裕言加重了语气:“不同。”
千镜滢想了想,也是,清羽跟在楚裕言身边十几年了。论关系,她不如清羽。
她被他看着,良久,她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可是,是联姻不是吗?侯府也未必对东宫全无用处。你喜欢冯宣月,为何霸道地要求别人不能想这想那?”
“孤说过喜欢她?”楚裕言问:“孤若是真要用定远侯,你舍得?”
千镜滢笑容僵住,她抬眼,触到那双清冷的凤眸。鸦羽般的眼睫根根分明,眸似点漆,容的下权势,山河,她映在他眼里,却也不过是芸芸众生间的一粒尘埃。
千镜滢面色有些发白,她试着把手抽回,却动弹不得。就在千镜滢以为就要这么一直僵持下去的时候。楚裕言收回手,“饿了吗?”
千镜滢把手抽回,心跳带动眼睫轻颤。
这件事算是揭过去了。
她先前过来时自己先吃了一碗,只是这种事她当然不会说出来。她点点头,“有点。”
“有什么想吃的吗?”
千镜滢强行把思绪压下,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她想了一下,“都可以。”
她原本也不是很饿,只是这会觉得有些馋了。
楚裕言吩咐了一句。自己则端过千镜滢先前送来的那碗银耳羹。
千镜滢见他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有些忐忑,“好吃吗?”
楚裕言忽而一笑,“手艺不错。”
千镜滢高兴道:“真的吗?”
楚裕言压下眼底笑意,“嗯。”
朝颜平日也夸她,但是时间久了,就无感了。她还是第一次听楚裕言夸赞她。他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那说不错便是真的不错了。
不出多时,便有人送了点心过来。
一屉烧卖,一碗红薯粥,还有一叠炒肉片,上面冒着热气,食物的香甜把千镜滢魂都给勾了去。
楚裕言见她吃了两口,兴致又没那么高了,问:“不合胃口?”
千镜滢摇头,感觉到楚裕言依旧看着她。过了一阵,道:“明日皇后娘娘会问我什么吗?”
楚裕言知她怎担心什么,道:“你只需人去便可,其余无需多想。”
千镜滢未想到楚裕言会这么说,她怔了一下,玩笑道:“我随便做什么都可以吗?”
楚裕言面色淡淡,“只要你做得出。”
千镜滢没料到楚裕言会这样说,当即被噎得瞪大了眼睛。楚裕言垂笑不语。
千镜滢低头戳了个烧卖,心不在焉啃了一口。待吃完了,她突然弯了弯眼睛,“太子哥哥这么好,那明日皇后娘娘若是问起圆房的事,你也要骗她吗?”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楚裕言,希望在他面上捕捉到类似窘迫,亦或是纠结的神色,可惜没有。
他睇向自己,“你若是想,今夜可以补。”
千镜滢拿着筷子的手颤了一下,险些以为自己幻听。她抬头瞥了一眼楚裕言,发现对方面上并无玩笑之意。楚裕言这样的人,会随随便便和她开玩笑吗?
千镜滢偷鸡不成蚀把米,被那目光看得面上火辣辣的,身下的凳子和被火烤着的炉灶似的。她打了个磕绊,“倒...倒也不必...这么客气...”
楚裕言看着她飞红的面靥,直到千镜滢有些坐不住了,方把视线收回。
千镜滢闹了一通,有些吃不下了,看了眼桌上,发觉还剩一只烧卖。她把那只烧卖戳起,递到楚裕言面前,面露期待:“这烧卖可好吃了,你要尝尝吗?”
她一点心思全放在脸上。楚裕言未理她。
按照以往的经验,楚裕言不会没有征兆地突然不说话。千镜滢莫名觉得有些心虚,她把手收回,想了一阵,道:“那太子哥哥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
楚裕言未置可否,千镜滢出了门,清羽送她回房。她刚到这边,府中布局尚不熟悉,她路上问起,清羽便边走边解释。千镜滢记性好,一会儿功夫已把主要路线摸清大半。
翌日天还未亮,千镜滢被叫起洗漱。二人乘上轿辇,一同入殿。
文武百官队列左右,迎着帝后目光,二人行礼,“儿臣拜见父皇母后。”千镜滢也道:“臣妾见过父皇母后。”
皇帝微微点头,“免礼。”
二人又齐声谢过,站起身。
帝后坐在殿上,看着二人动作。楚裕言今日穿着一身蟒纹常服袍,与之相配的,是千镜滢身上的五彩翟鸟宫装,霞帔上绣云凤纹。二人并肩站在台下,任谁看了都得叹一句:“珠联璧合。”
先前婚旨下得仓促,皇帝只想着利益相合,如今再一看,这二人倒是相配。
皇后在一侧,亦是笑道:“侯爷生了个好女儿,举止娴雅,仪态端庄,是个妥帖人。”
她原先还担心千镜滢言行无状,有些头疼。如今再看,倒也没什么好挑的了。只是怕是不如冯宣月聪慧,不知可否辅佐好太子。
子嗣亦是问题。到底不放心,还是需要劝诫几句。
千门山看着华服压身的女儿,压下眼底情绪,拱手道:“既入东宫,不敢懈怠。”
皇帝面露欣慰之色,“定远侯骁勇善战,如今边疆安定。太子太子妃亦能琴瑟和鸣,朕心甚慰。你二人需相互扶持,卫我大晟繁荣。”
楚裕言看了一眼千镜殷,道:“儿臣定不负父皇教诲,与滢滢携手,为朝分忧。”
千镜滢先是愣了一下,却未来得及纠结太久,道:“臣妾谨遵父皇教诲。”她余光看了眼千门山,接着道:“夫妻同心,为国分忧。”
“好啊。”皇帝笑抚掌笑道:“如此,朕就放心了。”
身侧亦有大臣恭维道:“太子才华盖世,太子妃亦是贤良淑德,若能尽早绵延子嗣,亦是千秋之福,我朝幸事啊!”
此话一出,台下声音齐齐铺盖而来,“千秋万代,兴隆繁盛!”
人潮退散,千镜滢同楚裕言一道去了后花园凉亭。
到时,皇后坐在石凳上。凳上铺了狐皮,不觉冰凉。冯宣月正坐在皇后身侧,应是在聊天。冯宣月这时候本该自觉避开,却偏偏没动。她扫了眼千镜滢,起身,含笑施施然行了一礼:“月儿恭贺殿下新婚。阿滢妹妹性子洒脱随性,如今突然嫁进来,要做的功夫应当不少。”
千镜滢不等楚裕言开口,微笑道:“不劳你费心。”
冯宣月下意识看向楚裕言,却见他神色淡淡,从始至终都没看她一眼。
冯宣月面色有些发白。
皇后看了眼二人,又把目光落到千镜滢身上,“这几日瞧你做事,还算得体。”她呷了口茶,点头道:“做得不错。”
皇后身侧的翠微微微侧了侧目。
千镜滢只当这是场面话,也恭恭敬敬道:“谢母后夸奖。”
皇后接着道:“今日朝堂上你也见到了,眼下无数双眼睛看着,子嗣之事事关重大,非你个人之事,亦是举朝所盼。”
千镜滢低着头,思绪已经飘远了。她一边又想,这帮人可真闲,一群大老爷盯着她生不生是怎么回事?一边又有些不寒而栗,若是连这个都由不得自己,那还有什么能由得了自己?
她这一走神,连皇后说了什么都没听清。还是楚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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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了一声。
千镜滢一抬头,正见皇后蹙眉看着自己,“本宫说的,你可记下了?”
千镜滢下意识点头,“是。臣...妾明白。”
她还是有些不习惯这个自称。
皇后却没有就此揭过的意思,“那你说说,本宫刚才都说了什么?”
千镜滢瞟了眼楚裕言,咬了咬下唇,道:“要...要...”
皇后眉头蹙的更紧了。
千镜滢见状忙低了低头,装出几分含羞带怯的样子,“要绵延子嗣。”
皇后问:“还有呢?”
还有?
千镜滢把今日朝上皇帝的交代回忆了一遍,想着帝后交代的应该都差不多,脸不红心不跳开始瞎编,“要辅佐殿下,打理好内务。”
冯宣月在心中冷笑。有什么用呢,东宫本就不是千镜滢该待的地方。
或许楚裕言会因为一时新鲜,宠幸几日。可时间长了他们便会知道,这样无才无德之人绝非良配。届时皇后只能另寻侧妃辅佐。
楚裕言不喜欢她也无妨,来日方长。等楚裕言登基,凭冯家势力,她要站稳根基,并不难。
皇后眉头跳了跳,全凭那点修养撑着,才强忍着没发作。楚裕言见状,出声道:“这几日滢滢夜里劳累,白日又要早起,是以精神有些不济,母后恕罪。”
皇后先是怔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楚裕言会突然替千镜滢说话。待品出他话里意思,面色方缓和了些,“这几日确实事多,辛苦你了。”
她顿了顿,还是道:“本宫是要你把心定下。既然已经嫁过来了,那边是东宫的人。凡事当以东宫利益为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千镜滢没听出楚裕言话中的含义,只暗暗感叹楚裕言说一句竟顶她十句。面上依旧是恭恭敬敬的样子,“臣妾明白。”
冯宣月低着头,笑容快要嵌在她脸上,她眼底却半点笑意也无,几乎要搅碎了帕子。
皇后见千镜滢一副乖觉的样子,露出点笑来,点点头,她朝翠微看了一眼,翠微收到眼神,端着一个锦盒上前,递给千镜滢。
千镜滢打开盒子,只见里面躺着一只墨玉如意镯,质地细腻,色泽温润。她急着回去,正欲开口道谢,皇后缓缓道:“你如今嫁进来,本宫不知送你些什么。这只玉镯随本宫多年,今日便送给你,权当见面礼。”
千镜滢福身道:“多谢母后。”
她话落猛的想起另一件事,她好像什么都没给皇后准备。
她盯着鞋尖,脑中临时想出几个托辞,又被她推翻。
冯宣月一眼戳穿她心思似的,又冷不丁刺来一句,“滢妹妹应当也给娘娘准备贽见礼了吧?”
千镜滢:?
她微笑地瞥了眼冯宣月,正要开口,身侧传来动静。
千镜滢余光一瞟,只见清羽端着一幅卷轴上前。
翠微接过卷轴摊开给。皇后看清那幅字,拿着茶盏的手明显顿了一下,最后索性将茶盏放下,把那幅东西接过。
千镜滢目光好奇地往那边瞥了一眼,发现那好像是一幅字。
皇后眼尾染上一抹淡淡的笑意,“这是颜泫居士的祥临醴泉帖,皇儿有心了。”
她前些日子都在找这幅字,可惜寻了大半年,始终不得真迹。最后只当无缘,也就算了。却不想兜兜转转,这幅字帖又落到手中。
“滢滢得知母后一直在寻这幅字,前些日子托了一个懂字画的朋友留意着,今日特地给母后送来。”他目光淡淡,语气沉稳平静,好似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楚裕言说的是托了一个懂字画的朋友,而非旁的什么。
40. 姑嫂
千镜滢平日对一些东西迟钝的很,但只是不愿动脑子,不是真的傻。遇到正事,极为敏锐。
她心念微动,接过话音,“是,有些东西有价无市。若是要靠钱权,臣妾怕是有心也无力了。这种时候一些情谊反倒还能派得上用场。”
楚裕言微微侧目。
夫妻一唱一和,皇后未起疑心,只是让翠微将那卷轴小心收好,“你有心了。”
“行了,都别在本宫这儿耗着了。今日都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千镜滢心下一喜,面上却竭力压着,未表现出半分,“天气转凉,母后也注意身体,臣妾告退。”
楚裕言睇她一眼,淡淡收回视线。
二人走远了。千镜滢开口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止住了话音。她的目光从两边的木槿花移到身后道路尽头,夕阳西下,投下一片暖黄色的云霞。正出神,旁边冷不丁响起一声,“在看什么?”
千镜滢收回视线,“没什么,就是看看能不能遇到绾明。”
她话落,一只手伸到她肩上。千镜滢下意识回头,发现那里落了片桂花花瓣。
她动了动唇,想说什么,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阿滢。”
千镜滢目光一亮,寻声看去,果真见到一女子一身明黄色的衣裙,款步走来,正是楚绾明。
千镜滢当场扔下旁边的人,朝那边大步走去,“我适才还在想,能不能在御花园碰到你。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楚裕言觉得身侧一空,看着千镜滢如脱线的风筝,飞快飘去的背影,目光有些发暗。
楚绾明笑道:“你还以为真有这么巧的事呢?我是一早收到皇兄的消息,才知道你在这里。”
千镜滢目光微怔,回过头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的楚裕言。他站在日光里,看着这边,看不清神色。
楚绾明对楚裕言行了一礼,接着道:“皇兄,向你借阿滢小半个时辰。”
楚裕言微微颔首。
花.径间暗香浮动,道路尽头是一座凉亭。海棠花窗后透出一面朱红的墙,墙头缠着花枝。
花簇锦攒。
千镜滢走出两步,耳边突然传来一股气息,楚绾明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现在是不是该叫你皇嫂了?”
千镜滢只觉一股电流穿身而过,从耳垂麻到了脚底。转而察觉到楚绾明话里揶揄的意味,扭过头来,强装着没反应,反扯出一抹调戏的笑来:“叫两声我听听。”
楚绾明笑骂:“滚吧。”
二人一时沉默。楚绾明忽然叹了一声,“世事无常。昨日还是手帕交,今日就成姑嫂了。”
千镜滢倒是一副泰然处之的样子:“那不正好,托你皇兄的福,我还升辈分了。”
楚绾明出声宽慰:“其实我皇兄就是闷了点,别的挺好的。”她忽然想起刚才远远看到的场景,眼里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你们这几日,有没有……”
千镜滢看她话说一半,有些奇怪,“什么?”
楚绾明见她不开窍,“啧”了一声,“那你们都做什么了?”
千镜滢霎时反应过来楚绾明问的是什么。她微笑道:“庙见朝见。怕是要让公主失望了。”
“失望的不是本宫。我母后和你说什么了。”她眉头轻挑,“本宫猜猜?”
千镜滢面色微变,手忙脚乱去捂楚绾明的嘴。
楚绾明止了笑,稍稍正肃了些神色,“那你眼下怎么想的?”
千镜滢心态还算豁达,“我怎么想的没用,走一步算一步吧。”
“那你说,我皇兄和林冠清,哪个比较好?”
千镜滢觉得这问题似曾相识,她又看了眼楚绾明神色,最后毫无障碍道:“你皇兄。”
楚绾明不用想也知道,这三个字绝对没有走心,“你还能答得再快点吗?你上次还说林冠清来着。”
千镜滢回想了一阵,她有说过这句话吗?
“你皇兄天皇贵胄,岂是我这种普通老百姓有资格评价的?殿下若是硬要我说,我只能说他们在我心里各有各的重要,但不该由我来评判。”
楚绾明笑道:“问你几句罢了,你也别有太大的压力。”她摆出一副八卦的样子,“那你对我皇兄,有没有一点男女之情?或者...好感?”
千镜滢环顾一眼四周,良久,她眼尾一挑,压低了声音,缓缓道:“殿下猜猜?”
千镜滢这觉得这四个字,她对所有人都有可能有,唯独皇室除外。
本来就是利益联姻,又不是寻常夫妻。
楚绾明笑骂了一句,递了块菊花糕给她,“你放心,若是遇到难办的事,本宫勉为其难帮你。”
其实这桩婚事,她亦有私心。说到底,这宫里她和楚裕言才是亲兄妹,楚裕言势力稳固,她才能跟着水涨船高。若是冯宣月进门,要叫这种人皇嫂,也是够恶心的。如今能和千镜滢亲上加亲,好过便宜了林冠清那小子。
何况以如今这个情形,千镜滢嫁过来,对侯府来说利大于弊。
来之前,楚裕言派人传话,原话是告诉她:“太子妃如今刚嫁过来,性情摇摆不定。旧人已去,既然她与太子妃亲近,更要注意言谈举止。”
楚绾明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但到底是亲兄妹,她事后意识到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不由得目瞪口呆。她倒是不怀疑自家皇兄会对阿滢起心思,只是很难想象有一天楚裕言会在这些事上下功夫。
铁树开花了?
千镜滢接过糕点,身后突然冒出一道声音,“世子妃,天色不早了,您是否要回去?”
楚绾明意味深长看了清羽一眼,玩笑道:“这才多久,便来寻人了。”
千镜滢回过神,没把楚绾明的八卦放在心上,她把手里最后一口糕点飞快塞进嘴里,拍了拍手,站起身,“我走啦,殿下可别想我。”
楚绾明站起身,“下个月母后生辰,来找本宫。”
千镜滢回头一笑,“遵命!”
千镜滢走到马车前,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挑起车帘,露出半双清冷的眉眼,正看着这边。千镜滢心莫名跳快了几拍。
千镜滢顶着那道视线上车。一坐到位置上,也不管什么仪态了,往车璧上一靠,长输了一口气。
楚裕言含笑看她,“很累?”
千镜滢眼睫轻颤,“心累。”
“母后向来严苛,能得她一句夸奖,已是不易。”
千镜滢却并未太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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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满意也好,不满意也罢,给她的压力都不会减去半分。
楚裕言看出她在想什么,“若是不喜应酬,之后再有,推掉便是。”
他把风拘来,但风依旧是风,也只是他身侧的风。
还有这等好事?
千镜滢心中警铃大作,整个人清醒过来,忙道:“没有不喜欢!”她话落觉得自己反应有些大了,欲盖弥彰,“还好,其实……”
“绾明和你聊什么?”
她目光一怔,一是因为楚裕言突然转移了话题,二是因为楚裕言竟然会过问这些事。
“也没什么。”千镜滢迎上他视线,想了一下,还是道:“殿下就是比较好奇……”她被他看着,莫名有些不自在,她视线往别处飘了飘,“就是比较好奇我们是怎么相处的。毕竟这桩婚事比较离……突然。”千镜滢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大概她也没想到吧。”
“是吗?”他把视线移到书册上,状若无意,“你怎么回她?”
千镜滢心里异样更甚,莞尔道:“就正常答呗。”
她话落,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马车内谁也未说话。千镜滢靠回到车壁上,思绪飘散。
其实仔细想想,楚裕言那一句倒未必是试探。她刚从皇后那回来,风声鹤唳,许是想多了。
但多个心总没错。
“你以前话倒很多。”
马车内突然响起这一声,千镜滢愣了一下,四周张望了眼,确定声音是从楚裕言那发出来的。
什么意思?嫌她话少?这个念头一出来,她自己都笑了。
她以前话多,是觉得楚裕言不计较。像上回那样,楚裕言再生气也顶多让她“滚”,不痛不痒,何况她心里也把握着那根线。
如今不一样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哪天把自己作死了,死都得死这里。
她正想着,忽觉自己沉默的时间有些长。她一时摸不清楚裕言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轻轻“嗯”了一声,以示答复。
楚裕言:“。。。”
晚膳过后,千镜滢回到房间。她心不在焉接过朝颜递过来葡萄,一只手翻着手里的书册。
朝颜见千镜滢神色专注,不敢再打搅。先前千镜滢让她去寻西陵的地方志。不用想也知道,大概是为了林冠清的事。
青花灯燃着明光,在书册上投下黄色的光晕,沙尘掀起。
牧风垂头站着,“属下就听到这么多。”
楚裕言微微颔首,他把笔放下,抬头睇他一眼,“有事便说。”
“公主让属下给殿下带句话。公主说,以太子妃的性子,事情发展的太快,她更易心生警惕。要人容易,要心难。太子妃若是发现“往者不可谏”,也能知“来者犹可追”。只是不在一时。”
楚裕言整理纸页的手一顿。
千镜滢正入神,下一刻一道阴影投在书册上,遮住了大半字迹。恍惚间,空气里传来熟悉的气味,有些清冷。她如有所感的抬起头,只见屋内不知何时多出一人。
她一侧目,发觉朝颜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她目光微怔,“你何时来的?”
她话落觉得这话问得有些失礼,“我是说太子哥哥站多久了?”
41. 同床
楚裕言道:“刚到。”他朝桌案看去,瞥见书册上的地形图。他无需细看便知道,那是西陵某县的县境图。
他明知故问,“在看什么?”
千镜滢后知后觉想把书合上,突然想起书封上还写着西陵两个大字。她抓着书的手生生顿住。
不对啊,她心虚什么?
她正想着,手中一空,回过神来,发现那本书已到楚裕言手中,修长的玉指随意翻阅了几页。
千镜滢想起楚裕言上次说的话。她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没什么,就是看一下西陵的地方志。”
“我就了解一下,没想别的。”
楚裕言将书册合上,拿在手里,“你若是担心,只需派人去查一下,并不难。”
千镜滢有些心动。
她夜里大脑总是迟钝些,卸去些许戒备,“那你……父皇是不是真的不想他回来…”
“若有机会将功补过,要回来不是难事。只是需要时间。”
若是和千镜滢说,林冠清再无回来可能,她必要日日夜夜牵挂着。可若是告诉她人还有回来的可能,无需挂怀,时间长了,要她渐渐忘记,并非难事。
她的喜欢偏爱与厌恶都极为热烈,纯粹,毫无保留,便是冰山都得给化掉一层。
这样的爱,很难让人不心动。却偏偏难以专一,也从不长久。
楚裕言一直都知道这一点。
千镜滢咬了咬下唇。她相信林冠清,有朝一日有能力回来。但西陵山高路远,她不能保证那些人会怎么对他。
楚裕言看出她在想什么,“若是疏通关系,这一路对他来说,并不算难过。如此,你可放心了?”
千镜滢没想到楚裕言会突然出手相助,“太子哥哥怎么突然帮我?”
“孤答应过你。”楚裕言目光平静,却莫名让人觉得信服,“也是怕你再做出格的事。”
他话落,忽觉唇间一凉,是一只滚圆的葡萄。他垂下眸,只见千镜滢不知何时绕道身前,眉眼弯弯看着他。
如果说前半句理由让千镜滢将信将疑,那到最后一句话时千镜滢已完全信了。
楚裕言看她,“你对他的事倒是上心。”
千镜滢“嗯。”了一声,“我那些朋友里,感情深厚的除了绾明便只有他了。”
“不过太子哥哥也是极好的!”
她便是这样,高兴的时候,甜言蜜语不值钱似的往外蹦。可走不走心就难说了。
她语气玩笑:“太子哥哥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她这一句话,把这几日来,二人之间那股若有若无的冰层化开了些。
可楚裕言下一句话,就让她笑不出来了。
“同房。”
千镜滢剥葡萄的手僵住,“什……什么?”
楚裕言睇她一眼,淡淡提醒:“府中亦有母后的人。”
“我……我倒是不介意……”千镜滢打了个磕绊,装作很自然的样子,“就是我睡相不好,太子哥哥不介意就行。”
这句话似是勾起了什么不太好的回忆,楚裕言额心微不可察的跳了跳。千镜滢见他面色不对,想着他应该会就此放弃,另想别的半分。却不想楚裕言走到熟悉的位置上。千镜滢回头看他背影,只听他声音冷清,“更衣。”
一回生二回熟,千镜滢熟练地去解楚裕言衣带。外袍褪去,千镜滢抬手把衣服挂到一侧的架子上。一回头,瞥见楚裕言穿着雪白的中衣站着,尽管隔着衣料,依旧能隐隐看出他紧实有力的腰身。
她指尖还残留一抹先前衣物上染上的体温,千镜滢又想起那日下了花轿,楚裕言扶住她的那双的手。
楚裕言的体型称得上匀称完美,是成年男子的身型。千镜滢不由好奇,透过那层衣料是一副怎样的身体。
没了那层华丽生硬的外衣,露出雪白的中衣,是贴身的衣料,并不硌人。即使是这样,依旧最齐整的样子。反倒流露出几分温润如玉,不像是高不可攀的东宫太子,倒像是性情温和的邻家哥哥。
她极爱试探人底线。千镜滢胆大地起了贼心,起了想要破坏的念头。
头顶传来一声,“在想什么?”
千镜滢脱口而出:“你很好看。”
她话落,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千镜滢缓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当即闹了个大红脸。
她错开视线,自顾自去换衣服。待回来,只见楚裕言坐在床边,双目对视,千镜滢指尖缩了一下,她装作淡定,“太子哥哥想睡里面还是外面?”
“外面。”
“哦。”千镜滢到床边坐下,她掀开被子,多问了一句:“为什么?”
不防那头道:“你会滚下去。”
千镜滢心道:我睡相这么差的吗?她想了一阵,到底没问出来。直觉告诉她,这个问题一问出来,注定难以收到令人高兴的答复。
她侧身躺下。这张床不算大,但足以容纳两个人。她今日极为疲倦,难得的一沾枕便睡了。她睡着时极不安分。天气转凉,她半夜觉得冷,下意识往有人的那端靠。
楚裕言夜里睡眠浅,又不适应身侧有人,被她闹醒。他垂眸看了眼身侧的人,试着往身后挪了半寸,合上眼。可只安生片刻,身侧的人又靠了过来。就这样你退我逼,直到移到床边,退无可退。
身上的被子比起床铺要小一些,若是要两个人盖,两端容易漏风,除非向现在这样贴得紧些。
万籁俱寂,楚裕言不想惊醒她,下意识放缓了呼吸。少女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在黑暗中被放大无数倍。那股甜香钻进四肢百害,严丝合缝地和骨骼扣在一处。
楚裕言不喜这样的感觉。越界,容易让人失控。他忍了忍,伸手将人环住。
千镜滢迷迷糊糊,转了个身,自动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她的呼吸扫过楚裕言的脖颈,楚裕言手臂下意识收紧了些,原本平缓的气息也被扰作一团。身体某一处不自觉发生变化。
他浑身绷紧,怀中人的人却是软的。他自虐般一遍遍平复自己的呼吸。可刚建立好的一切如同金箔殿,怀中人轻轻一碰,便轰然倒塌。
他从床上坐起,朝屋外走去。
千镜滢半夜醒来,觉得有些冷,又有点口渴。不情不愿睁开眼,这才注意到身侧没人了。她蒙了一下,抬头看了眼窗外,见天色昏暗。她趿着鞋到桌边,把灯点起。借着微弱的烛光看了眼漏刻,发觉才丑时。
她喝着杯里的凉水,心道:“怪了,太子哥哥呢?”
难不成是楚裕言嫌她睡相不好,忍不住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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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茶盏放下,熄了灯,就着困意回去躺下。没躺下多久,身侧传来动静。旁边的人体温低得有些不正常,千镜滢打了个激灵,没忍住转过身看他,“你去哪里回来,怎么身上这般凉?”
楚裕言默了一阵,“吵到你了?”
千镜滢没忍住去抓楚裕言的手,他手冰得不似活人。千镜滢动作微僵,“我本来就醒了。”
温度顺着手指传来,如一湾落了花的春水,将体内冰流化开。
楚裕言目光微动,竟起了几分贪恋的心思,由着她去了。
“你身上好冰,外面很冷吗?”
楚裕言声音透着些哑意,“有点。”
千镜滢犹豫了一下,伸手将他抱住。她对男女大防向来没有那么介意。
楚裕言看她,“你经常如此吗?”
千镜滢有些困,没反应过来,“什么?”
“帮人取暖。”
千镜滢想了一阵,“还好。”
这个动作比较亲密,千镜滢身边,除了和朝颜算得上十分亲近,倒没旁人了。
如今楚裕言是第二个。
一个人若是想和另外一个人进一步拉近距离,有时候只需和她睡一觉就好了。
当然这得建立在两个人都不介意的前提下。
她管这个叫同衾之谊。
楚裕言下意识觉得她说得这个“还好”,就是有过。他突然抽了手,合上眼。
千镜滢手心一空,有些疑惑,“你暖和点了吗?”
楚裕言未说话。
千镜滢:“???”
她有些气急败坏,“你这人,怎么过河拆桥!”
不知是那个字触动了身侧的人,楚裕言睁眼,“你待如何?”
千镜滢撇了撇嘴,“算了。”
她一点不指望能从楚裕言口中听到什么动听的话。下一刻她额心微痛,黑暗里,千镜滢感觉到是楚裕言屈指敲了一下她的头。
“睡吧。”
千镜滢暗戳戳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去睡了。
等再睁眼,天已大亮。身侧早已无人了。千镜滢洗漱完,侍女端了早膳过来。她用完,有人来传话,说今早皇后派了画师过来,要给二人画像,眼下人正在府中候着。
千镜滢到时,见楚裕言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拿着书册,另一只手将茶盏轻轻搁在边上的梨花木桌上。他未抬头,“坐吧。”
千镜滢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是我?”
楚裕言未说话。
千镜滢又问:“你今天不用上朝吗?”
“今日休沐。”
千镜滢“哦”了一声,点点头。
她一转头,见一男子穿青色直身,头戴儒巾,瞧着而立之年,应当就是所谓的画师……了。他朝二人行完一礼,在不远处桌前坐下。
他看了眼二人,问:“您二人可否靠得近些?”
千镜滢点点头,侧目看向楚裕言,身子稍稍往那边倾了些。
那画师拿起笔,片刻后,道:“若要画出来效果好些,您二人可亲密些。”
亲密些?
千镜滢想了想,下意识想说没事,刚一开口,指尖一凉,十指相扣。
千镜滢目光怔了怔,转头看他。
42. 入画
双目对视,千镜滢并未多大在意,朝他微微一笑,转过头。
那画师将二人互动看在眼里,笔尖在纸上落下。午后日光落在人身上,裹着些许暖意。千镜滢被太阳晒得有些犯困,为了防止睡过去,只得通过和人搭话缓解。
“太...殿下。”千镜滢话到嘴边堪堪一转,“你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呗。”
楚裕言微微侧目,“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有些好奇。我在想,你平时话这么少,难道不会给人误解吗?”
话少的人,一是意思表达未必明晰,当然对于楚裕言这样的人来说,大多数时候可以算是言简意赅。但却很难清楚的表达出自己的情绪。
楚裕言默了一阵,就在千镜滢不指望楚裕言会回答时,楚裕言还是“嗯”了声。
千镜滢看他,“那那时候你会解释吗?”
楚裕言淡声问:“重要吗?”
千镜滢怔了一下,“那是自然。”她心念微动,朝楚裕言一笑,“那你要是有不高兴的事,也可以和我说啊。事情憋在心里总是难以消化的,有时说出来会好很多。”
她嘴角的梨涡如水面荡起的涟漪,那双眼睛亦如夜空下的水面,倒映繁星点点。
真挚,还有一抹她自己从来意识不到的勾人。
楚裕言收回视线,轻轻“嗯”了一声。
她向来如此,哄人的话随时随地都能脱口而出,明明知道不能当真,偏偏忍不住沉溺其中。
楚裕言难得纠缠,“这是承诺?”
千镜滢突然听到这一声,下意识转头,见楚裕言目色沉沉看着自己,似平静的黑水下卷动的漩涡,迷惑你毫无准备地向他靠近,你来不及反应,就被悄无声息地吞噬。千镜滢觉得这眼神有些熟悉。
正想着,手背上的力道似乎收紧了些,摁出一道淡淡的指印。千镜滢回过神,把心里那股异样撇出去,她微微一笑,把手抽回。
楚裕言掌心一空,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戾气。
秋末的风肆起,却卷不到一丝阳光,吹在人身上,是细密的寒意。
她说得出,便也该做得出。无论如何,他当真了。
下一刻一只小指将他勾住。
千镜滢弯着眉眼看他,“嗯,是承诺。”
风停了,天地皆寂,唯她一瞥一笑,拨弦挑绪,在脑中喧嚣。
不远处传来一声,“太子,太子妃,小人画作已毕,如有需要调整之处,可随时告知。”
千镜滢好奇极了,当即从椅子上窜起。
楚裕言先前那只手本就是虚虚压在她手背上,千镜滢忽然离开,他手心跟着一空。
楚裕言垂了垂目光,压下心绪,朝千镜滢离开的方向看去。
只见千镜滢弯腰凑到桌边,目不转睛盯着桌上的画卷。
那画师开口询问,“可有何处不……”
“你画的太好了吧!同样是手,你是如何做到的?简直和拓上去的一般。”
画师怔了一下,随即失笑,拱手道:“太子妃过誉了。”
他为人画了二十载的像,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夸他。
千镜滢端着画作看了又看。她如今扎的是堕马髻,松散慵懒。那画师将她的脸修饰的比平日小巧些,细长的柳叶眉。她未上妆,画作上的人却点了朱唇。便连膝上的绣纹都一清二楚。边上是一只指节分明的手,如精修过的竹骨。
千镜滢回过神,风里携来一股熟悉的气息。在阳光下透着些许凉意。
她下意识抬头,画中的人不知何时走近了。
千镜滢睁大眼睛端详着身侧的人。
风骨峭然,玉貌清绝。
其实,画像画不出他的美。
楚裕言目光看过来的一瞬,千镜滢及时收了视线。她想到什么,朝画师道:“你画得这么好,可以教我吗?”
那画师先是愣了一下,还未反应,只觉后颈一凉,一抬头,见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看着他。
目色冰冷,裹着寒意,如冰面下的暗流。
他能在皇宫混这么多年,深知有一双丹青妙手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有眼力见,否则哪一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垂了垂头,“小人只管作画,怕是教不好您。”
千镜滢听出他话里的婉拒之意,“若是我给你金银作为报酬呢?”
“这……非是小人不愿,是小人实在没这个能力。”他腰弯下去了些,神情如丧考妣,“还望太子妃恕罪。”
千镜滢有些失落,但还是道:“无事,不教便不教了,你画的很好看。”
楚裕言朝边上侍从看了一眼,那侍从会意,取出一袋金叶子递到画师手里,画师拱手道谢,退了下去。
千镜滢神情有些失落。先前原本还没那么想学的,被这么一拒绝——
便更想学了!
千镜滢心想:难不成是有什么秘诀不能外传?她低垂着眸,头顶突然传来一声,“你若是想学,孤教你便是。”
千镜滢瞪大眼睛看他。
对呀!她想起来,楚裕言也会作画来着。
而且画得极好!
楚裕言话落,忽觉袖子一重,千镜滢抓住他,眉眼弯弯,“什么时候?”
他淡声道:“今日有空。”
千镜滢听完一蹦三尺高,跟着楚裕言往书房去了。
二人面对面坐着。
宣纸摊开,楚裕言看她,“想学什么?”
千镜滢想了一阵,道:“画山水吧。西北大漠,我阿爹阿娘驻守的地方。我还没去过呢,想看看长什么样。”她看他,小声问:“你会吗?”
“坐过来。”
千镜滢点点头,转身搬起椅子。楚裕言难得的哽了一下,他语气如常,“人过来便可。”
千镜滢有些讶异。回头看他,确定自己没听错。她把手中东西放下,绕到楚裕言身侧。又确认了一遍他的意思,方在矮塌上坐下。
楚裕言用毛笔沾了墨水,在纸上落下一笔。千镜滢目不转睛看着。
千镜滢几乎学什么都只有三分钟热度,若是教她理论知识,她怕是还没撑到上手的时候,就先睡着了。楚裕言深知这一点,是以准备自己先画一遍,再让她临摹。
他笔势极为熟练灵活,或干劲有力,或流畅细腻。从烽火台往下,乘猎猎朔风,呼啸而过。
只见沙漠戈壁绵延万里,战马没入群山之间。
千镜滢屏住了呼吸,目光却是亮亮的,“西北,是这样的。”
画毕,楚裕言放下笔,问:“累了吗?”
千镜滢看了眼天色,发觉不知不觉已有日薄西山的趋势。她兴致正起,摇摇头,“你累了吗?”
楚裕言把笔递给她,“自己试试。”
他以往在书房一坐便是一整日,这点时间还不至于。但千镜滢不同,若是无法吸引她,她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坐不住了。
除非像文渊阁那次一样,强逼着人坐着。
但这样的结果,显然不能让楚裕言满意。
千镜滢点点头,把笔接过。她沾了墨水,刚落一笔,泄气般的笑了。
“看你画怎么那么简单呢。”
她正要把笔放下,手背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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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凉意,她手被包住,“孤教你。”
她被人从身后环住,距离拉近。
身后的人气息有些凉,像是云端的雪。
而画中朔风凛冽,黄沙漫天。
二者反差,使他身上的气息更明显了些。
千镜滢忽然觉得脸热,扭过头,却见楚裕言神色淡淡,倒未带旁的意味。
倒像是她心思不正。
这个角度看去,正见他鼻头高挺,漆黑的眉眼如化不开的浓墨,如画中仙,然眼梢一点红,又添几分人气。
千镜滢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忍不住睁大眼睛偷看。
耳边忽飘来一声,“意在笔先,笔周意内。落笔前要先构思,别急。”
千镜滢怕心思被察觉,不好意思再看,忙收回神,欲盖弥彰胡乱画了两笔。
楚裕言不轻不重握着她的手,笔尖落下,他手指在她手臂上轻轻敲了一下,“放松。”
千镜滢又点了点头,心跳却没那几根手指撩了一下。她一只手捂住胸口。
楚裕言注意到她动作,“怎么了。”
“我觉得……我心跳得有些快。”
她话落,一道目光移来,与她对视。良久,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千镜滢脸上绯红直接红到了耳根子,“你笑什么?”
“还画吗?”
这三个字像是递了只短梯,千镜滢飞快道:“我累了!”
楚裕言松开她的手。二人拉开距离,连带着空气里那股旖旎被扯开了些,她呼出一口气。
怪了,紧张什么?
她站起身。
楚裕言将纸收起,不紧不慢问:“明日还学吗?”
千镜滢看了眼那画,想起过几日楚裕言休沐结束,怕是想学也没人教了。她迟疑地点点头。
楚裕言温声:“去用膳吧。”
第二日,千镜滢醒来时,身侧依旧空荡荡。她用完早膳,想起昨天的画,又迫不及待往书房去。
楚裕言听到动静,一抬头,便见千镜滢携着屋外的日光,热热乎乎朝这边扑来。
“你现在有空吗?”
楚裕言翻过一页纸,“过一会。”
“过一会是多久?”
“一炷香。”
千镜滢“啊——”了一声,“好吧。”她到楚裕言对面坐下,“那我等你。”
楚裕言抬起目光看她一眼,见她支颐着脑袋,百无聊赖盯着面前的纸镇,蝶翼般的睫时而扑闪两下。
过了一阵,千镜滢抬起头,“我每次见你,你不是在看书,就是看奏折,你难道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吗?”
楚裕言轻声,“这些是该做的事。”
千镜滢抿了抿唇,“那什么是你想做的事?”
回应她的是漫长的沉默。良久,楚裕言淡淡说了一句,“并无分别。”
千镜滢争道:“当然有啦。比如说小时候阿父逼我读书,那这是我该做的事,但实际上我不想做。我想去荡秋千,踢毽……”她话到一半,突然止住。
是了,或许对楚裕言来说,想做的只能是该做的。很多时候他都不能想。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藏焉修焉,息焉游焉’,若是一直看书,不知劳逸结合,反倒容易适得其反,成书呆子了。”
她小时候读礼记,这句话映象最深。后来每次千门山要她读书,她便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关元英经过,听了这一句,险些七窍生烟。
楚裕言抬头,见千镜滢一本正经说教,“你觉得孤是书呆子。”
“那倒不是。”
楚裕言把书放下,让出位置,“坐过来吧。”
43. 贼首
千镜滢目光一亮,到楚裕言身侧坐下。
她刚画了几笔,想起什么,问:“你以前有去过西北吗?”
“嗯。”
“那你是不是和我阿父行兵打仗过?”
“嗯。”
“那……红炎教呢。”
“红炎教不在西北。”
千镜滢歪了歪头,有些好奇,“那你能同我讲讲吗?”
楚裕言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看她,“你要作画,还是听故事?”
千镜滢面露纠结。就在楚裕言以为千镜滢是在二者取谁这个问题上纠结,却不想她问:“先听故事,再学,可以吗?”
她还是比较想先听故事一点。
楚裕言语气难得有些生硬,“不行。”
千镜滢急了,“为什么?”
楚裕言看着她,没说话。千镜滢纠结了一下,“那我想听故事。”
楚裕言把笔洗端过,笔尖触到清水,乌墨漾开。
“煦宁三年,建霖暴雨两月,洪水泛滥,疫病四起,百姓流离失所。红炎教借机集结势力,以‘万富同享’为教义,发起动乱。同时发散流言,称洪水为天罚,民心动摇。那时洛清,泷禾两地因军备松弛,未能及时压制。动乱势力一路向北,朝廷迅速派兵攻打红炎教据守城池。相持月余,动乱平定。这是大致经过。”
他声音如泉水,凉丝丝的,却不冰,“你要听什么?”
千镜滢早有准备,如今想都不用想,脱口问道:“和你有关的,都可以。比如说你是怎么杀死敌首的。”
不知是那个字眼触动了他,楚裕言忽然看了过来。他默了一瞬,似是在想该如何同她说起。
片刻后,楚裕言缓缓启唇,“那时父皇命孤和大学士李融安一道南下。见教众所到之处,百姓夹道相迎。其中不少流民为‘万富同享’吸引,自愿加入红炎教。孤便乔装混入其间。”
那个时候楚裕言年岁不算大,只刚刚过了能入教的年纪。加上没人能想到一国太子会混进来,一时没人发现。
“城中虚实探清,孤传信给李融安。那段时间,红炎教连连败退。后匪首红炎又以万富同享为名,要求城中百姓上缴钱财,每日吃食由教中发放。如有私藏,就地处决。”
千镜滢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后来呢?”
“百姓心生恐惧,无奈将家中铜钱尽数上交。
然所得到的金钱未能维持多久。叛军尝到了甜头,不少人私底下反复搜刮洗劫。然一家五口,义军所谓的供粮甚至不够解决两个人的温饱,一时人心惶惶,民不聊生。其后两边对战进入胶着阶段。红炎查出教中必有内应。大怒之下,连夜搜查。”
千镜滢屏住呼吸,“你被查出来了吗?”
“嗯。”楚裕言点头,他看着千镜滢目光,眼底掠过一抹笑意,话音一转,“那之前孤令人火烧粮草库,混乱之际,集结教众反叛势力,以箭射杀红炎。”
千镜滢听得目瞪口呆。
“你当时怎么寻到机会的?”
“那时红炎手下有个副将,见孤读过几日书,便提做参谋。教中鱼龙混杂,人心不齐,本就因利而聚集。加上北上一路畅通无阻,无一个强大的外敌逼迫他们团结,宴安鸩毒,内部更易生隙。又因分赃不均,矛盾激化,此时借红炎身边的人的身份挑拨几句,并不算难。”
千镜滢心道,那可真是看错了。以楚裕言的能力,怕不只是读过几日书。
一国太子给贼首当参谋。他事后知道,怕是下巴都要惊掉了。
茶水入盏,发出清凌得碰撞声。楚裕言道:“析交离隙,不恃甲兵。有时四两拨千斤,亦是如此。”
千镜滢目光明亮,“你讲故事,还能说教呢。若是幼时那些夫子讲课都这般有意思,我也不会睡着了。”
她话落忽觉额间一痛,楚裕言屈指在她额头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那时太傅给孤教授学业,也未见得讲什么有意思的故事。”
千镜滢睁大了眼睛瞪他。她默了一阵,想到什么,抿了抿唇,“其实百姓想的也不过是温饱罢了,红炎教给他们扔了一条通往希望的梯子,是以叛军进城,才会万人空巷。可惜那梯子是豆腐做的。若是当时红炎没有搜刮百姓,我倒觉得……”
她话说一半,自知失言,觑了一眼楚裕言神色,见未见到不悦,才松了口气,却没再说下去。
楚裕言知道她要说什么,“红炎出身草莽,趁乱而起,亦属百姓间的一人,他明白百姓最想要什么,借此利用,心思本就不纯,此为其一。第二,你觉得,若是天下让这样的人来掌管,万富就真的能共享了吗?”
千镜滢目光怔了一下,良久,摇摇头。
“治国非纸上谈兵。红炎连教中势力都难以团结,若是真的让这样的人治理国家,天下只会更乱。”她想到什么,忽然正肃了神色,看着楚裕言,“那个时候,如果要做内应,明明有很多人可以去,你没必要以身犯险。你那时候,是不是也想看看,能让万人空巷的红炎教,究竟是怎么样的?”
楚裕言指尖微微一蜷,转而似笑非笑看她,“你怎知我那时不是初离皇宫,年轻气盛,急于立下军功,向父皇朝臣展示自己?”
千镜滢摇摇头,“可能有这个理由,但我更信我感受到的。而且……”千镜滢凑近了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这个时候会自称‘我’。”
楚裕言捏着茶盏的手一蜷,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千镜滢见楚裕言面色滴水不漏,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
楚裕言道:“若是无事,便回去吧。”
千镜滢看了眼天色,朝楚裕言眨眨眼睛,“天色还早。”
楚裕言知道她要说什么,毫不留情拒绝,“不行。”
若是这么轻易便满足她了,没几日便会被她弃如敝履。
便是该不着痕迹地吊着她,勾着她。
千镜滢脑袋探了过来,“我还没说要干什么呢!”
楚裕言复拿起书,未应。千镜滢咬了咬下唇,有些生气。
楚裕言未抬眼,“先前说过,二选一。”
千镜滢看了眼楚裕言桌上山堆似的的公文,稍稍平静了些。也是,她自己答应的。
楚裕言平日并不清闲,能腾出时间主动教她作画已是罕见。只是,眼下她能做什么呢?
她小声道:“我想出门?”
可惜楚裕言一口回绝,“不行。”
千镜滢当场就枯了,“为什么?”
她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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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不住。
楚裕言未理会她的控诉,只是将手中的书又翻了一页。千镜滢咬了咬下唇,又不敢再吵他,不然等一下给丢出去多尴尬。
她不尴不尬坐了一阵。最后哭丧着脸站起身,随便行了一礼,“臣妾告退。”
楚裕言听到这一声,意外的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千镜滢已转身走出房门。
她一出门,正遇到清羽。清羽朝她行了一礼,“太子妃。”
千镜滢一开始还觉得那三个字有些别扭,被叫了几日,稍微有点习惯了。她摆摆手,“免礼。”二人错身而过,千镜滢忽然想到什么,回过头,“清羽。”
清羽猜到千镜滢应该是有什么事,顿住脚步,“太子妃有何吩咐?”
“我能否问问,李巧儿如何了?”
清羽未料到千镜滢会突然问起李巧儿的事,他想了想,觉得这事应该没什么不能说的,便挑着主要的答,“太子妃不必担心,殿下已厚赐安抚,护送她回乡了。”
千镜滢心绪微动,点点头。她想起重要的事,收回思绪,走近几步,试探道:“我听说她当时险些被人暗杀,可有大碍?”
清羽目光闪了闪,“暗卫出现及时,贼人未能得手。”
千镜滢垂在袖中的手突然缩紧了些,“你骗我。清哥……”她话到嘴边,警惕地瞟了眼书房,压低了声音,“他也许会威逼,会利诱,但不会下杀手。”
清羽哽了一瞬,短暂的惊讶过后,心中叫苦不迭。这些话若是让殿下听了去,指不定要气成什么样呢。
他反应还算快,“属下只知那贼子要下手,具体情形,便不得而知了。”
千镜滢咬了咬下唇,狐疑地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清羽心里松了口气,面色如常,“太子妃慢走。”
他转身入了书房,楚裕言头未抬,“事情都办好了。”
“是。”
“在外面耽搁了。”
“是……”清羽垂了垂头,“是太子妃问起李巧儿的事。”
“是吗?”楚裕言只消看他一眼,已将他面色尽收眼底,“问你什么?”
清羽不敢隐瞒,“太子妃应当是想试探当时林冠清是否真的派人滥杀无辜。”
“她有答案了?”
“是。属下故意把话说得凌磨两可,只是……”清羽咬了咬牙。
“清羽,你若是说不清楚,就换个人来说。”
清羽面色微变,忙道:“只是太子妃没信。”
楚裕言将书放下,眼神有些凉,“她心里已有答案,自然不会信。”
楚裕言视线扫了过来。清羽后颈有些发麻,这目光无疑在告诉他:纵使你不说,难道我就察觉不到了么?
他不敢隐瞒,把千镜滢先前说的那段话复述了一遍。
屋内陷入死寂。楚裕言盯着摇晃的烛火,忽而“噼啪”一声。
清羽不自觉放低了呼吸,垂着头不敢出声。
直到楚裕言忽然笑了一声,这一笑如一道冰凌从寒流中刺出,戾气横生。
“她倒信他。”
他眼中看不出是自嘲还是讥讽,语气却依旧如常,让人听不出异样。若不是清羽跟在楚裕言身边多年,几乎察觉不出他情绪变化。
44. 试探
清羽脊背一凉,出声劝解:“太子妃与林冠清自幼青梅竹马,相互了解也是正常。如今太子妃既已入了东宫,与殿下朝夕相处,假以时日,这情谊旁人自然也比不了。”
清羽本是楚裕言的书童,读过书,劝慰人这一块,要比旁人在行些。
楚裕言声色似是缓和了些,“下去。”
清羽心里却是一咯噔。他知晓没有再劝的必要,只得拱手行了一礼,退出屋内。
房门合上,清羽摸了把后颈渗出的冷汗,在心底给千镜滢点了个蜡。
*
千镜滢回了房间,心中有些异样。
船上林冠清对她说的话,那个离谱的梦,和清羽的异样,所有一切缠在一起,混乱难解。
清羽最开始说的话,分明极具误导性。她相信清羽的办事能力,不至于连对方要下杀手还是只是威逼都弄不清。
可他为什么要骗自己?
“小姐?”
千镜滢被这一声唤回了神,一抬头,见朝颜看着自己。
“小姐你怎么了,怎么一回来就心事重重的?”
千镜滢摇摇头,“没事,许是我多心了。”
她咬了咬下唇。清羽不清楚,楚裕言总归清楚。大不了明日再试探一下。
“对了,我想寄封信给阿爹阿娘,你寻着机会帮我送出去吧。”
朝颜点点头。
千镜滢拿起纸镇把信纸压住,朝颜在一旁伺候笔墨。千镜滢拿笔杆有一搭没一搭戳着自己的下巴,过了一阵,在纸上落墨。
一切安好,爹娘勿念。殿下对我很好,府中吃穿用度一应俱全,饭菜也很好吃……千镜滢零零散散半真半假掺了两页纸,从自己和楚裕言感情怎么好开始编,又把他这几日教自己画丹青的是添油加醋几笔。
总而言之一句话:夫妻和睦,乐不思蜀,不必担忧。
第二日一早,千镜滢先去了厨房。厨房里的杂役正忙着刷锅洗碗,见到来人,纷纷行礼。
管事是个年过四十的妇人,瞧着有几分福相。身上的衣服有些旧了,却十分整洁。她看见千镜滢,露出和气的笑来,语气恭敬,“太子妃可是有什么想吃的?”
“我可以借你们的蒸笼用一下吗?”
“哪儿的话,太子妃想用什么直接用便是。”
千镜滢笑着道了声谢。
那管事恭敬道:“您要什么,奴婢给您拿。”
千镜滢想了想,问:“有栗子吗?”
那管事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噢”了一声,“太子妃是想做栗子糕吧!有!”她笑道:“秋日囤了不少,如今还剩一些。”她说罢,朝后面的杂役吩咐了几句,那杂役小跑着去了。
千镜滢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那管事但笑不语。
杂役把材料备好给千镜滢,又退了出去。
管事笑道:“有您嫁进来,殿下真是好福气。”
她面上的笑不是那种阿谀奉承的笑,相反,是自然流露出的和蔼的笑意,像是老妈子。
千镜滢没多想,只当这管事在夸她心灵手巧,一时对对方生出几分好感,眉眼跟着弯了弯,“多谢。”
千镜滢做完栗子糕,去寻楚裕言。今日府中来了客人,千镜滢在屋外候了一盏茶的功夫。进了屋,她把点心盒放下,“殿下,我做了栗子糕,你要不要尝尝?”
楚裕言未抬头,“何事?”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觉得楚裕言今日声色有些冷。
“你这几日教我丹青,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做了栗子糕给你,聊表谢意。我瞧你今日挺忙的,应该没空应付我。能不能放我出府,我自己去玩?”
她自认这番话说得极漂亮。
楚裕言语气有些冷硬,“不行。”
千镜滢没料到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楚裕言居然会这么不好说话,“为什么?”
楚裕言手中的笔未停。
这又是怎么了?千镜滢把这几天干得所有事想了一遍,连不小心踩倒了墙角的一枝花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怀疑了一通。
最后在楚裕言面前坐下,试探道:“我没得罪你吧?”
楚裕言视线清凌凌得扫了过来,“你出府,是想做什么?”
千镜滢有些奇怪,上街除了玩,还能做什么?她心里这样想的,面上还是老老实实道:“无非吃喝玩乐。”
楚裕言面色稍缓,但只收回视线,仍未松口。
千镜滢急了,她一把把楚裕言手里的书抽过。结果刚一抽走,楚裕言视线扫来,千镜滢缩了缩脖子,把书小心塞回到他手里,“我出府玩几个时辰就回来。你若是担心,我多带几个护卫便是。”
她见楚裕言仍不松口,一时弄不清他是什么意思。只得换了个话题,“那你今日还教我丹青吗?”
楚裕言默了一阵,良久,把书放下,“过来。”
千镜滢松了一口气,看来不是生气。她到楚裕言身侧坐下,拿起墨条研墨。过了一会,她状若无意道:“我听清羽说,殿下把李巧儿送回老家安置了?”
纸镇压下,撞击一声。千镜滢脊背僵了一下,一扭头,却见楚裕言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千镜滢莫名有些心虚,伸手捻了块栗子糕咬了一口,待清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开,她问:“我听说她当时险些遇害,人没事吧?”
“你还学么?”
“……学。”
千镜滢见套不出话,心中狐疑更甚。若不是有什么,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奇怪。
她提起笔,心不在焉画了一笔,又问:“那李……”
她话未说完,腕下的纸被抽离。一道乌墨将纸面洇开。千镜滢愣了一下,“干嘛?”
楚裕言看着她,眼里有些凉,“你什么时候心定了再画。”
千镜滢声音小下去了些,“我就问一下。”
一天天喜怒无常的。
楚裕言漫不经心,“你问李巧儿,是想做什么?”
“就是……关心一下。毕竟我和她有些缘分。”
楚裕时忽然伸出一只手,替她撩去额前的碎发。
他声音变得平静,“孤以为,你是为了林冠清,有意试探。”
冰凉的指尖碰到额头,千镜滢忍不住往后躲了一下。触碰到他眼神,鬼使神差又缩了回去。
心事骤然被拆穿,千镜滢面上有些心虚。
楚裕言不是傻子,这种时候在拐弯抹角,反而容易惹人生厌。千镜滢索性直接问出来:“我其实也是突然想起,就想问一下。当时都说王府有意杀人灭口,可我想知道,究竟是想杀人,还是只是威逼?”
她觉得那些事过后,林冠清失了理智,变得有些陌生。她未能寻到机会细问,只能在知道这件事的人身上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林苍连已认下此事,是什么结果,重要么?还是说,你关心此事,是觉得此事和林冠清有关?”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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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镜滢面色唰得一白,毛笔险些脱手。
何至于此?
有没有关,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她咬了咬下唇,“我不问就是了。”
她没了心思,“我突然不想画,先告退了。”
她刚站起身,手腕一凉,一道力量将她往回一带。千镜滢不防这一下,跌坐到楚裕言腿上,她下意识看向楚裕言,他一只手还抓在自己腕上。
“画完再走。”
“你……”
有病吧?千镜滢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手腕被他缠得有些发麻,那股凉意逼得她打了个寒颤。她顾不得尴尬,试着用了几分力,没能收回手,她语气弱了几分,“你抓着我……怎么画?”
她话落,腕间松了几分。千镜滢把手收回,与此同时到榻上坐定。她看了眼那一处,果真红了一片。她心里异样更甚。
千镜滢心不在焉把纸摊开,一边想着敷衍了事,早点画完走人。一边又想着这尊大佛喜怒无常,实非她这等凡夫俗子所能伺候。
她这人就是这样,什么东西不喜欢被别人逼着干。
千镜滢刚一提笔,旁边飘来声音,“你若是没用心,今日便不用出去了。”
?
千镜滢一转头,见楚裕言看着书,分明根本没看她。
“你怎么……”
知道……
楚裕言未理她。
千镜滢正要落笔,又问:“我根本就没学几天呀,你怎么知道我用没用心?”
那头纸页翻动,良久,传来淡淡的声音,“感觉得到。”
千镜滢收回视线,不说话了。她一开始觉得有些烦躁,没画几笔又把纸扔了再画。没过一会就不耐烦起来,问:“我画不出来,不能明天再画吗?”
楚裕言静静看了一眼她腕下压的那张画坏了的稿子,“再画。”
千镜滢:“……”
鸡同鸭讲。
千镜滢知道楚裕言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再缠上去搞不好一张变两张,她今晚饭都吃不上了。
上回的事千镜滢还心有余悸。想到这里,千镜滢眼疾手快塞了块栗子糕到嘴里。又拿起笔。
她画了两笔,又忍不住问:“我画不完,就不能吃饭吗?”她问完,见楚裕言不答,索性破罐子破摔凑近了些,“你要陪我一直在这里坐到天亮吗?饿死了怎么办?”
楚裕言未理会她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只是伸出二指,将她凑过来的脑袋推远了些,连同那股扰人的甜香一并驱开。
千镜滢额头微凉。还要再说什么,见他忙公务没空搭理自己,只得低头作画。
书房内很静,静得只能偶尔听到几声纸页翻动。四周包裹着一股淡淡的降真香,并不明显,千镜滢心莫名定了些。
因为那一句“感觉得到”,千镜滢在书房坐了大半日,等她把笔搁下,窗外已是日薄西山。千镜滢暗暗讶异,自己竟然坐了这么久。
她把画好的画递给楚裕言,“这样可以了吗?”
楚裕言前些日子教她画折带皴,她活学活用用来画荷叶。
楚裕言将画纸接过。良久,他把画纸放下。目光在她先前拿笔的右手掠过,她指节被笔杆磨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楚裕言站起身,“走吧。”
千镜滢愣了半晌,“去哪里?”
“用膳。”
千镜滢目光一亮,跳到楚裕言身侧,“你觉得,我画得如何?”
45. 浴池
楚裕言侧目看她一眼,“你自己觉得呢?”
千镜滢原本是问楚裕言,这会被人反问,她脸不红,心不跳,“我觉得,天上人间,举世无双。”
楚裕言未说话。他神色淡淡的,狭长的凤眸透着几分清冷,上挑的眼尾勾出几分仙姿佚貌。
千镜滢被折磨了大半日,见他这般,忍不住戏弄,“殿下应当也是这么认为的吧?不然何故看完便将我的杰作收到袖子里?”
楚裕言垂在袖间的手一蜷缩,避开她凑过来的目光。
千镜滢得寸进尺:“殿下不说话,是默认了?”
楚裕言回过目光,触到她弯起的眉眼,眸中碎星浮动,往下是殷红精致的唇。
近在咫尺。
他心绪被撩得乱做一团,却偏偏耐她不何。她那双星眸亮着,似无数根纤丝泛着荧光,将人勾着。只需稍稍用一点力就能挑断,却不知有什么样的魅力,让人下不去手,也错不开眼。
“你心里已有答案。”
结果千镜滢这个“罪魁祸首”对他心绪浑然未觉,她只当这是对那句“我画的如何”的回答。
千镜滢随手甩着腰间新得的琉璃禁步,直白道:“因为我想听你夸我。”
楚裕言看她一眼,未说话。千镜滢早已料到是这个结果,并不气馁。她没再纠结,又调戏起了腰间的流苏。
接下来的路,二人一阵沉默。楚裕言睇了眼她腰间的禁步,目色似有几分不悦。
千镜滢自顾自玩了会禁步,又抬头望天。
月明千里,漆黑的夜幕下,云阶被光晕开一条缝,不知通往何处。
千镜滢思绪飘散,不防步子走斜了,下一秒撞到楚裕言身上,她被带得向后踉跄两步,一抬头和楚裕言来了个对视。
千镜滢尴尬一笑,“对不住,没注意。”
楚裕言收回视线。旁边传来一声惊叹,“我发现今天的月亮好亮啊,而且还是橙黄.色的。”
楚裕言目光微动,看了眼天空,惜字如金“嗯”了一声。
千镜滢有些纳罕地看他一眼。二人入了屋。
晚膳间,千镜滢见桌上一道松鼠桂鱼色泽金黄,夹了一筷子,发现入口鲜滑脆嫩,酸酸甜甜,下饭极了。
她自己夹了几口,还不忘往楚裕言碗里添,“好好吃,你尝尝。”
酱汁洇入洁白的米饭,楚裕言看了一眼那块鱼肉,没动。
千镜滢当他是嫌弃,悻悻道:“你不吃算了。”她伸筷子要把那快鱼肉夹回,碗中一空,一双筷子已先一步将那块鱼肉夹走。
千镜滢面露期待,“好吃吗?”
“尚可。”
“好吧。”千镜滢没再管他,把空了的碗递给身后的侍女,“再来一碗。”
千镜滢刚过来第一天,还比较收敛。如今摸清了府里那条度,知道哪些事能干,哪些事不能干,便随意许多。
比如和林冠清有关的不能提,连带着估计和朝政有关的也不能提。至于旁的,得过且过吧,就当换了个新房子,多了个性格阴晴不定的邻居。
那侍女看了眼手里空荡荡的碗,愣了片刻。千镜滢心里一咯噔,“不行吗?”
“没……”那侍女哭笑不得,柔声道了声“是。”
酒足饭饱,朝颜陪着千镜滢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千镜滢捏了捏肚子,“完了,来这里几天,整个人都圆了一圈。”
朝颜心疼的不行,“您前几日都未得清闲,奴婢瞧着都瘦了。多吃点补回来,是应该的。”
千镜滢一听觉得有理,“我有点想吃正宁斋的杏脯了,你想不想吃?”
“奴婢让人去买?”
“我想自己去。”
“小姐是想出府,那和殿下说一声?”
提起这个,千镜滢磨了磨牙,“别想了,他不同意。”她小声嘀咕,“以为这样我就没办法了吗?”
朝颜耳尖听到了,她心里一咯噔,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您别乱来。”
千镜滢压低了声音,“他过几日休沐结束,根本没空管我。”她瞥了眼四周,如同做贼,“我偷偷溜出去半日就是。”
兵行险招。
朝颜面色微变,“实在不行您明日再同殿下好好说说……您忘了上次的事了?”
“我又不怕。”千镜滢话落飞快往身后瞄了眼,又瞟了眼朝颜,“这次又不一样。”
“过来前老爷吩咐奴婢,要奴婢劝着您些,谨言慎行。上回已经出过一次事了,再出事,奴婢……”
千镜滢眉头一挑:“你怕?”
朝颜见没劝成,面色微变。可转念一想,小姐嫁过来,如今连门也出不得,又感到心疼。
千镜滢见朝颜一张脸拧成了苦瓜,当即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怎么这么不经逗。”
朝颜没反应过来,“小姐?”
千镜滢止住笑,捏了捏朝颜泛红的脸颊,“你都把谨言慎行搬出来了。”她摆了摆手,“算了,我也不是非出去不可。”
朝颜目光感激,“您要吃什么,奴婢让人去买!”
明月高悬,将蜿蜒交错的枝影黑压压地映在脚下,再远是青砖筑成的高墙。
千镜滢停住脚步,眼底闪过一抹狡黠,她凑到朝颜耳边,低声说话。
朝颜听清了,面色一变,结巴道:“小姐……这……这样会不会不好……”
千镜滢歪头一笑。
房内。
楚裕言将公文合上,“北狄派人过来了?”
清羽拱手,“是,若是不耽搁,还有五日入京。”
楚裕言倒了盏茶,“让人盯着。”
“殿下是担心,有人借机……”
清羽话未说完,忽觉窗外黑影一动。
他何其敏锐?目光如刃,几乎一瞬间射向那道黑影。
却不想,那道黑影还在,完完整整投在窗纸上。
谁家细作能蠢到这般地步?
楚裕言捏着手中茶盏不动,向窗外看去。
清羽觉得那身形瞧着有些熟悉,一只手摸向袖中剑,作势要冲出去,被楚裕言眼神止住。
他目光微怔,又看了那黑影一眼,猛的反应过来什么。想起自己适才自己反应,有些哭笑不得。
楚裕言缓缓将手中杯盏放下,温声:“尽量避开她。”
清羽虽不理解,但依旧拱手,“是。”
楚裕言已站起身,走向湢室。
水雾氤氲,衣物层层褪下,落在地上,发出微不可闻的窸窣声。隔着空气中那层轻薄的纱,隐隐透出男子身长玉立的背影,一步步向池中走去。
下一刻,身后一盏烛火“呼”得一声熄灭。浴池被带着一暗。
千镜滢躲在内室和浴间相隔的帘侧,身子贴着墙壁。
她手里提着一只大红滚圆的灯笼,外面用纸糊了一圈,灯笼上画了两只乌黑的眼睛,血淋淋的嘴巴。上面粘了几撮黑色的麻线当头发。
瞧着有些秃。
她准备吓他一吓。
千镜滢晃着手里的灯笼,已经开始期待楚裕言被吓到的样子了。
不过以楚裕言那幅性子,就算被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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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多也只会僵一僵身子。要不然就冷冰冰扫她一眼,靠那点涵养强忍着不计较,再不理她几日。要不然就根本毫不在意。
不过,凡事总有意外。她自认手里的东西做的足够吓人,也许他也会惊慌失措。
她实在好奇楚裕言的反应。
千镜滢在墙边一动不动站了小半个时辰,依旧不见动静。她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可一想到自己一会要做什么,又耐下性子“守株待兔”。
不知又过多久,里面的人依旧没有出来的意思。
千镜滢心里一咯噔——
不会吧,等了大半日,结果人根本不在里面?
她实在忍不住,放轻了步子,掀开帘子,悄悄摸了进去。
她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裙,头上钗环尽数褪下。乌发如瀑,披在胸前。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这样不似鬼魅,霞姿月韵,羽衣蹁跹,倒更像月中仙。
只是月黑风高,这“仙人”,如今正干着偷鸡摸狗的勾当。
楚裕言站在浴池中,听屏风后动静。
少女猫着腰小心靠近,手中不知拿了什么,偶尔发出“窸窣”的声响。下一刻,她似是听到水声,迈来的步子一僵,转身要离开。
他一只手臂架在池沿上,手里把玩着一只瓷瓶。
瓷瓶里的东西被他捏碎了,放了些许粉末在茶水里,自己饮下。
这东西他不是第一次接触了。
十六那年,有人在他祭庙那日,把它下在酒水里,却不是这样的剂量。他一时不察,让人钻了空子。
那日,一名侍女准备缠上他的榻。脑中残存的一丝理智让他明白是怎么回事。
瓷片陷入掌心,渗出黏腻的鲜血。他坐在矮塌上,半阖着眼,等那人一点一点靠近。
刺鼻的脂粉气钻入鼻中,堵在喉咙里。
他坐立不动。
终于,一只手伸向他的衣襟。与此同时他猛的伸出手,就像当年掐住那名乳母的脖子一样,掐住了面前的人。
那女子唇上还沾着殷红的脂色。她面色由白转红,最后一点点变成青紫色。她双目死死瞪着,几乎要爆出眼眶。
直到最后一刻,他松了手。却不是因为仁慈。
他冷眼看着,目光如刀锋般凌厉,刮人骨髓。
那侍女浑身颤抖,奄奄一息瘫软在地,被察觉到动静,匆匆赶到的牧风清羽带下去。
他很记得当时的感觉。后来每每回想,极度厌恶。厌恶身体几乎不由自己控制,厌恶理智被一点点消磨。
直到他又做了一个梦,那个人是千镜滢。
他感受着屏风后的动静。
水雾将湢室裹成了一个沙茧,蚁狮布好了陷阱,将闯入者溶解,蚕食,最后融为一体。
似是被什么东西困扰住,屏风后的人纠结了一阵,最后折返回来。
池中,鸦羽般的眼睫沾了雾气,轻轻一垂。
下一秒头顶传来窸窣的声响,似有什么东西撩过后颈。楚裕言微微侧目,方只那是一个“人头”。
他倒没想到这一出,目光先是一怔。
但只一瞬,沾了水雾的羽翼一振,藏锋骤现。
千镜滢还未回神,手腕传来力道猛得将她向前一扯。她堪堪避开屏风,紧接着“噗通”一身,她人入池中。
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捞住,她才没沉下去。
有什么东西“咕嘟咕嘟”滚了出去。
她缓过神来,抬起目光,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她浑身湿透,打了个激灵,“我……我……”
46. 汤池
“孤当是有人图谋不轨。”
千镜滢心中大喊冤枉。
未来得及解释,低头发觉二人这个姿势贴得极近,四周是温热的水,楚裕言身上温度偏凉些,隔着衣料传来。
她被他箍着,下巴几乎要贴着他的肩膀。
呼吸间,是汤池中的水汽,皂角,以及楚裕言身上的味道。
这股味道被水雾裹着,不似烈火直面扑来,也不似春雨润物无声。像雪,清冽,落在身上,化开,一点点渗进来,待你意识到的时候,已再难剥离出去。
千镜滢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息,“便这般迫不及待?”
她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她下意识要挣,一出手却触到他温热的胸膛。她双靥烧红,眼神不知往哪放,“不……不是……”
楚裕言却并未放过她,“那你,深更半夜闯进汤池来,是为何?”
“我……就是想……吓吓你…”千镜滢被他环着,脑袋阵阵发热,目光躲开,却瞥见他结实的胸膛和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
她觉得自己说的话,大概是从空白的脑子飘出的。她缓了一口气,视线却忍不住往楚裕言身上瞟。
往下是窄腰。
她后知后觉,心虚地抬起目光。却见楚裕言看着自己,不知是否发现。
她本就做贼心虚,被这眼神一看,当即面红心跳,不打自招,“我就是好奇。”
楚裕言身体绷到了极致,骨头里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出,却被他死死压住。接踵而至的是细密是疼痛。
可他却极为耐心,“好奇什么?”
千镜滢站不住,想挣脱出去,却被他死死扣住,她尴尬得恨不得直接沉水里淹死,“没什么。”
腿间似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他浑身都是温的,偏偏那一处极为滚烫。
什么东西?
千镜滢疑惑得往下一瞥,待看清什么,眼睛被火燎到般,打了个激灵。关元英给她的书册被她翻过几页,有些东西多少懂一些。
她立时站不住,掰开他环着自己的手臂,“你……你你……”她身子往后仰,满脸抗拒,“赶紧松开我。”
她发现了。
他含笑看她一眼,眼尾上挑,有些红,暧昧的气氛里平添几分旖旎。“为何?”
千镜滢被这话问的说不出话。确实,她找不到理由拒绝。她大脑浑浑噩噩,一边不明白眼前的太子哥哥今夜为何会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另一边信口推辞:“我怕我没经验,给你换个人来。”
她话落忽觉腰间一紧,千镜滢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楚裕言垂眸,压下眼底情绪,任由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肩,他没有再忍,“我中药了。”
千镜滢眼睛瞪起,有些难以置信,一时间种种让人感到奇怪不安的事都有了解释。
她看向楚裕言的目光多了些许关切同情,“谁干这种事?”
楚裕言凑近了些,“你不知道么?”
千镜滢面色微变,“不是我干的!”
楚裕言似是相信了,他哑着声音,“是母后。”
千镜滢清醒了大半,反应过来。
楚裕言放在她腰间的手试着松开一些,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千镜滢感觉到他的异样,“你是不是很难受?”
“嗯。”
千镜滢想要抽身出去,“我去给你找人……”她话未说完,后背一痛,但更多的是凉。她被人抵在汤池边,双唇被人含住。她未来得及反应,腰间一松,系带被人解开,一只手探到她的衣裙间。
二人呼吸缠到一处。
千镜滢缓过神来,下意识抵触挣扎。楚裕言今夜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她适才低头看到那东西,若是要做点什么,委实有些可怕。
何况,她如今还没准备好。
千镜滢被他吻得喘不上气,他手指抚过她腿间。不同于一开始那般生涩。千镜滢身体被带得发软,她伸手推他,急出了声,“不要!”
过了一阵,身上的人动作顿住,楚裕言看她,眼尾是旖旎的红色,气息还有些急促,“为何?”
千镜滢声如蚊呐,“我……没准备好。”
她自知这个理由有些站不住脚。二人成亲,有些东西本是应该。
可是她觉得,有些东西,至少要两情相悦才可以。
对楚裕言来说,今晚这个情况,世上任何一个人也许都可以。
可对她而言却不同,她不想,既是戒备,也觉得不公平。
她顾全大局嫁过来,被掌权者玩弄鼓掌,破罐子破摔,每日看着得过且过,可触到根本,不代表不会挣扎。
楚裕言没再逼她。他将她松开些,那是一个千镜滢随时可以离开的力道。
他拇指揉搓她的掌心,一下,一下。
空气静默,唯留他的喘息格外明显。
千镜滢转身,“我去叫人。”
却不防她一步刚跨出去,先前搭在她手上的那只手突然加重了力道。她被往回一扯。
耳边拂来声音,“帮我。”
千镜滢觉得痒,缩了缩脖子,“什么?”
楚裕言抓着她的手,一点点往下探去。千镜滢反应过来,浑身僵住。
楚裕言似是忍到了极致,却依旧在她耳边道,“我吃亏,怕什么?”
“母后是察觉出什么,才派人来……”他呼出一口气,“母后的手段你知道,若是惊动第三人,便不止是这样了。”
他环住她的腰,“滢滢。”
他今夜也难维持常态。他知道,她会心软的。
千镜滢脸似火烧,下意识点点头。可一动作便后悔了。她手被他包着,由着他动作。
“我教你。”
千镜滢见他似是极为难受,最后认命般一点头。
这一场动作极为漫长,千镜滢觉得,对二人来说应当都很折磨。
千镜滢净手,又换了衣裳,身心俱疲摊坐在床边。她头发湿透。
楚裕言拿着一块布,替她擦拭着。
千镜滢还没缓过神来,尴尬得缩了缩头,“我有点困。”
她作势要躺下,被他不轻不重抓住手腕。他手指被汤池里的手泡的有些白,唯有指尖一点红色,正缠着她湿哒哒的发。
他声音仍是淡淡的,却染上一抹温和,要细听才能听出来。
“头发哄干再睡。”
屋内燃了熏笼,泛着暖意。熏笼上放着布垫,千镜滢坐着,有些无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心里更是后悔。
本来想吓一下楚裕言,却不想人没吓成,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楚裕言捏了捏她的手,“再想什么?”
千镜滢回过神来,看了看捏着自己的手。楚裕言这个人,当是极为厌恶肢体接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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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场,连她不小心碰到,都要惹得他不悦。
宫里还伞那次,她肚子疼成那样,楚裕言也是勉强把她扶到凳子上。
是什么时候开始起,楚裕言好像没有那么排斥肢体接触了呢?
千镜滢心中郁闷,忍不住揶揄他,“我当时用错你杯子,你那么生气。怎么没想到今天呢?”
旧事重提,楚裕言看她神色,有些气鼓鼓的,偏偏一双眼睛透着狡黠,像是一只狐狸。
他默了一阵,“是夫妻,自然不同。”
千镜滢有些疑惑,“有什么区别吗?”
楚裕言揉着她手心的手一顿,看向千镜滢,神情有些晦暗,“自然不同。”
千镜滢看他,“你前些日子还说,不用管娘娘。今日又不让我去叫人。”
楚裕言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生气了?”
他并未找理由。
若是皇后要下手,他不会察觉不出。
“那我可以出门吗?”
“挑个人给你,你若要出门,便让她跟着。”
从庙见那次起,楚裕言便开始物色人选了。
千镜滢玩性大,虽遇到大事也知收敛,可记挂的人太多。牧风他们只能远远跟着,效果并不能让他满意。
千镜滢听到这个,先是一默,最后还是弯了弯眼睛,“行吧。”
监视也好,保护也罢,横竖都是能出去。
*
翌日天亮,身侧已无人。
千镜滢想起来,楚裕言休沐结束了。
她回到自己房间,突然觉得腰间少了什么。一低头,发觉自己腰间那只禁步不知去哪里了。
她估摸着应当是落在楚裕言那边了。昨夜的事她心里还有阴影,一时不想去拿。
又觉得腰间空荡荡的,她忽然想起去年阿娘在边境,寄了一枚香囊给她。
那只香囊极为精致,金球裹着,球心镂刻四景,最主要的是,里面设了机关,四景旋转变化。
千镜滢当时觉得新奇,高兴了好几日。
只是日子隔久了,里面应当已经没什么味道了。她舍不得带,一直放在盒子里。
她心血来潮,差朝颜去把东西翻出来。
却不想这一去便去了许久,朝颜回来时,面色愤愤,“小姐,遭贼了。”
千镜滢见她面色不对,“找不到吗?”
“何止,一个箱子里,不止是香囊,便是您那只玛瑙玉镯,羊脂玉佩,金缠珠耳坠……”朝颜一连说了十几种物件,“都没了。”
原来她有这么多东西。
千镜滢问:“仔细找了?”
朝颜道:“您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奴婢清清楚楚。若是直接没了一箱,姑且可以当是放在哪里没找到。可偏偏东没一件西丢一件的。”
朝颜没说下去,千镜滢也明白了。这种情况,大概率是家贼。
有人手脚不干净。
且还是身边的人。
千镜滢记忆里倒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
朝颜怒极,“这帮人,分明是觉得您刚嫁过来,没立稳脚跟,又好糊弄。合起伙儿来欺主,简直欺人太甚!”
千镜滢对这种东西头疼的不行,眼下这个情况偏偏不能置之不理。
原本身外之物,便也罢了。但她的东西,她可以主动送,但不能不问自取。
而且这是一个杀一儆百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