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月光独照》
1. 红豆冰沙
【有空吗,我在杭市,周一回广阳,我们后天见一面?】
【:最近很忙,恐怕抽不出时间。】
【周末也没时间吗?】
【:抱歉[猫猫叹气]】
【:你在杭市好好玩,注意安全。】
-
和沈绛的最近一次聊天,还停在一周以前的某个深夜。
至于见面,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事情了。
陆今遥倚在古朴的木质栏杆上,长发披落,及至锁骨。
她的右腕系着条款式略老的金色手链,有颗深色碧玉石,镶在正中——是某奢侈品牌三年前推出的限定款手链,到如今,已算是很老旧的款式了。
陆今遥垂眸,指尖上划,继续翻阅两人之前的聊天记录。
楼下,是人来往去的匆忙。
其实最近大部分聊天内容都差不多,大多以问句开头,句号结束,言简意赅。特别最近半年,她们除开约见的消息,基本上已经不聊其它。
或者说,是沈绛不愿意和她聊。
不算大的屏幕里,绿色的消息气泡永远多于没有温度的白。
沈大律师,总是很忙。
现在就连拒绝都学会了委婉体面,不忘在末尾补上一个可爱猫咪的表情包。
其实那表情包最开始,还是她发给沈绛的。
余光里,楼下入口处的门帘在此时被人从外掀开,陆今遥精准捕捉到那个进门的身影,好不熟悉。
她一瞬不瞬,乱飘的眼神霎时紧落在那人身影上,方才还放松的唇角,不自觉抿成一线,微微咬紧。
某些人,如今要见一面还真是难啊。
“哼。”她低低一声,哼出不满。
楼上楼下搁着一段距离,光用肉眼描述,来人似乎清减了不少。
是工作确实太忙了吗?
还是说,因为什么其它的事情而烦心。
片刻分神,不料此时楼下人微微抬头,朝着二楼张望。
陆今遥来不及躲闪,心中一紧——
可对方并未朝她所站的位置看来,只匆匆两眼飘过。
短短数秒,陆今遥的心理活动相当精彩。
这时,有店员迎了上去:“您好,您是用餐还是找人?”
沈绛的注意力从二楼收回,稍稍侧脸:“你好,我约了朋友在夏舍。”很有辨识度的音色,柔和清晰。
店员这才看清客人的脸。
是位年轻漂亮的女士,缎面的衬衫搭配黑色西裤,矜冷雅致,细长的腰带绕过腰身,中央别着一枚极具设计感的金色logo,简约低调。
她认不出具体品牌,只觉得这一身被眼前的人穿出股天然的矜贵感,应当不会便宜。
出神两秒,店员很快反应过来热情回应:“夏舍是吗?在二楼,我带您去。”
店员在前引路。
陆今遥始终注视那道身影,她半侧身,一手搭在质地光滑的木质扶手,目送二人上楼,然后拐进了通往包间的廊道。
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等人背影消失在廊角,大小姐才抬脚,不紧不慢地跟上。
回包间的路上,她迎面遇见方才为沈绛引路的服务生原路折返,与自己擦肩而过。
陆今遥站定在包间门口,平复两秒,忽然勾起没什么弧度的唇角,换上清甜的笑,伸手推开厚重的包间门:“沈绛姐姐——”
随着门被推开,她的视野逐渐开阔。
一阵雅淡的柏香飘出,萦绕鼻尖。
陆今遥的视线在小姨陆川芸身上掠过,很自然就锁定在了包间里的另一人身上——
沈绛原是背对着门,这会儿听见动静,已经同步转头望来。
四目相对,陆今遥捕捉到对方眼中明显一闪而过的错愕。
这样的反应,让她陆今遥又气恼,又好笑。
很好。
沈绛果然在躲她。
陆川芸先她们一步开口说话,放下手里的瓷杯,含笑:“都忘记说了,了了是和我一起来的,非不让我提前告诉你,说要给你个惊喜。”
了了是陆今遥的小名。
沈绛垂在身侧的右手不着痕迹地勾动:“……”
惊喜吗?
女孩朝她走来,吊带背心,白牛仔,蓬勃外放的生命力混着浓烈的荷尔蒙气息,如此轻易就将沈绛的视野全部占满。
趁人思绪乱飞之际,陆今遥已经来到沈绛身前。她那双漂亮的杏眼弯成好看的弧度,望着沈绛,像在撒娇:“会觉得惊喜吗?姐姐。”
沈绛没法作答,却知道陆川芸在看。
她熟练地牵起唇角迎上这双笑眼,轻声:“当然,很惊喜。”
口不对心的答案,陆今遥却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
像恶作剧得逞的孩童一般,任性又恶劣。
她仍然在笑,只是人已经绕到沈绛身后,细长的小臂搭在椅背上,将人半圈住,倾俯上身——这一幕落在陆川芸眼里,看起来就是关系亲昵的邻家妹妹在同姐姐撒娇,再正常不过。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的沈绛在想些什么,陆今遥却瞥见了女人悄然绷紧的颌线——
她在紧张。
陆今遥太熟悉沈绛的身体,以至于对方任何一个细微反应都不可能逃过她的眼睛。
但是紧张什么呢?
怕自己不顾人前体面,做出格的事,说越界的话吗?
还是说,只是因为自己靠得太近。
可是啊,沈绛。
过去那无数个夜里,明明我们也曾抱在一起耳鬓厮磨,做过比这亲密无数倍的事情,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很多事情,不能回想,一想,陆今遥就怨、就气,就咬牙切齿。
她眨眨眼,直腰起身,绕到旁边的位置坐下,只留下一句看似温暖的乖话:“那就好,我还以为你这些天忙着工作,都不记得之前说过要带我在下海好好玩了呢。”
沈绛在这时转过脸来,唇角弧度未减,依旧柔和:“怎么会不记得?你应该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好去机场接你。”
一如往常的态度,温柔、平和,让人无可挑剔。
明明从来没有承诺过这种话,沈绛依旧能够对答如流。
这样近的距离下,陆今遥目光从她脸上寸寸掠过,未曾找到丝毫破绽。
她凝着那双眼睛,试图将人看透。
终是无果。
女孩垂眸,无声笑了笑。她托着腮:“你工作那么忙,我要还不懂事地让你来接我,小姨知道后又要说我麻烦你——”
“对吧,小姨?”
陆今遥忽然转头看向陆川芸。
她探身帮陆川芸空掉的茶杯添茶,两颊的酒窝若隐若现。
陆川芸皱着眉,眉眼间是无奈又宠溺的笑:“和你说多少次了,沈绛跟我一个辈分,你得管她叫姨,你叫姐姐那辈分全乱了。”
辈分早就乱了。
陆今遥在心中冷静辩驳。
关系也乱,纠缠不清,私下里,她对沈绛从来都是直呼大名的叫。
沈绛在这时出声圆场:“没关系,随她喜欢就好。”
陆今遥也不客气,顺着沈绛的话将话题揭过:“讷,你听见了吧小姨,沈绛姐她不介意我这么喊,关于辈分问题咱们可以各论各的。”
半撒娇,半耍无赖的模样,一看就被家里养得很好。
沈绛侧目,看了她一眼,眼角眉梢染上几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意。
给陆川芸添好茶,陆今遥顺手也给沈绛添了一杯。
气氛不错。
陆川芸朝人看去:“菜我点了一部分,沈绛你再看看,还需要添点什么。”
菜点得中规中矩,三人口味相近,基本没什么需要变动。沈绛拿菜单本翻过两页,又添了个开胃的凉菜,和一份甜品。
等菜陆续上齐,店员端着份单独的甜品进来,视线扫过圆桌,一时不知这份甜品该往哪放:“红豆冰沙给谁?”
沈绛出声:“放着就行。”
陆今遥尚未反应过来,只见视野范围内多出一双莹白的手,按住玻璃转盘,将甜品直接转到了她的面前。
沈绛帮她点的红豆冰沙,却是转过脸去,在同陆川芸说话:“之前来的时候点过一次,应该是了了喜欢的口味。”
陆今遥抿唇不语,盯着转到面前的红豆冰沙,倏尔,也转头看向陆川芸:“看吧小姨,我都说了,沈绛姐她不会嫌我麻烦,反而心里一直惦记我。”说不上算不算撒娇,咬字的尾音仿佛都在飘。
陆川芸恍然,也不觉得两人关系好得过分:“那你可要记着沈绛的好,少缠着她陪你胡闹,律所每天多忙啊,你倒是多心疼心疼她。”
“知道了,小姨——”
陆今遥拖长了语调。
她仍然在笑,只是这笑多了几分兴味,意味深长,眼神有意无意在往沈绛那边飘。
她倒是想,人家让吗?
沈绛没看她,低头喝水。
话题不一会儿就被岔到别的地方,菜上齐后,沈绛开始为两人介绍地方菜系,然后又从菜肴,聊到其它。
和陆川芸许久不见,能聊的太多,远到儿时的玩伴,近到彼此的近况。
沈陆两家,祖上是世交。
时间倒回十几年前,沈绛经常跟着陆川芸她们那几个大的玩。然而世事无常,匆匆一眨眼,如今的陆家除了陆川芸,就只剩陆今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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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一个独苗了。
陆川芸现在专注海外生意,今年都八月份了,还是第二次回国。
这回走前她路过下海市,特意过来见见沈绛。
陆今遥就坐在一旁听着,也不插话,相较之前的活泼,这会儿倒是安静许多。
红豆冰沙很合她的胃口,沈绛果然了解她。
关心她,却又躲着她,避着她。
女孩托着腮,咬住勺子的前端,冰冰凉凉的豆沙在她舌尖化开,是满满的甜味,思绪却早已飘出老远,不在这个包间里。
而落在沈绛身上视线,如有实质。
沈绛也仿佛发现了这一点,始终没有转头去看斜侧方的陆今遥。
饭到尾声,她借口要去洗手间,起身离桌。
“我也去一下厕所。”人走没两秒,陆今遥匆匆留下一句话也跟着起身追出去。
意外的是,沈绛并没有朝洗手间的方向去。
陆今遥追着女人的身影,只见对方一路下楼,出了饭馆大门,走进了马路对面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她跟过去。
被尾随的人似乎一直都知道自己身后有根小尾巴在吊着,她站在便利店柜台前随手挑了盒薄荷软糖,结账付款。
待到来人走到近,沈绛转身,两指间捏住的那颗糖径直递到了女孩唇边,食指指腹压住对方柔软的下唇,轻声吐字:“张嘴。”
陆今遥愣怔了下,双唇听话地张开,软糖下一刻被喂进她的嘴里。
女人的指尖也无意沾上几点湿润。
陆今遥含着糖,细眉轻皱,轻嗔:“凉——”
沈绛看着她,低眉在笑:“薄荷糖,是有些凉的。”
嗯。
八月天暑气正盛,薄荷糖刚好能够压压某些人的火气和满腹怨言。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便利超市。
软糖在舌腔里滚了两圈,陆今遥凝住身前的人,她并未掩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不满:“沈绛,你为什么躲我?”明明是质问的话语,可说出口后却听起来像在撒娇,藏着委屈。
又倒了颗软糖,沈绛捏着,同样喂进自己嘴里。
她的答案也似早就准备好的一样,将陆今遥的问题轻巧挡了回去,轻声开口:“我没躲你。刚刚在包间里不是和你小姨说了吗,我来下海市出差是因为工作,这边的工作完了,我就会回去。”
那具体出差多久,工作什么时候算完呢?
陆今遥在心里接话。
这些,沈绛都没说。
女人始终一派从容,不闪躲,也未曾露出心虚的情绪起伏,面对陆今遥,她身上是与盛夏毒辣日光截然相反的温柔。
沈绛伸手拂过女孩脸颊的碎发,别至耳后,柔声反问:“那你呢,过来下海市也不告诉我。是来找我的吗?”
是,又怎么样?
沈绛总是能够如此轻易地,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看透。
陆今遥却觉得面前的人好像一团飘渺的云雾。
看得见,摸不着。
明知故问,揣着答案的温柔的反问,让陆今遥觉得几分嘲弄。
被嘲弄的,是她一厢情愿的心思。
是薄荷凉也压不住的躁意,一股无名之火自心头升起。
陆今遥别过脸,躲开沈绛的继续触碰。
恰好这时风起,方才被人细心别至耳后的几缕碎发,风一吹,又散了。
沈绛落空的手虚虚一握,缓缓放下:“不要不开心。”
“没有不开心,”陆今遥凝着她,而后迈开步子继续往前,与人擦身而过,故作轻松地说,“我来下海市有自己的事情。”
她说:“我约了其他人。”
兀自往前走出一段,陆今遥发现身后的人并未跟上。
她在这时回头,天忽然阴了。
风托着云,沈绛仍旧定在原地。
原本铺在她身上的光也变得黯淡,陆今遥朝人远望,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她竟然从对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闪而过,能够被称之为荒谬的情绪。
是的,荒谬。
陆今遥竟然会觉得沈绛在失落。
失落,因为自己刚刚的话吗?
这个猜测,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走啦。”陆今遥若无其事地笑,呼唤对方,掌心抚过小臂肌肤,被阳光炙烤过的余温尚在。
好奇怪啊。
陆今遥突然平静。
她愿意在这一秒短暂接受,即便在一张床上躺过,连身体都能进入的两个人,距离依旧可以很远。
就像风想要拥抱云。
这一秒,陆今遥脑海里闪过三年里无数个碎片瞬间。
她,和沈绛。
2. 突然失明
2019年的春夏之交,不似以往。
陆今遥记忆里的这一年不见万物生长的痕迹,也没有温暖干燥的阳光,有的,只是一场又一场春雨里,混着湿气和雨水的,浓烈的医院消毒水味。
那是一种讨厌、难闻,让人压抑的味道。
它无孔不入。
它随时间流逝,贴着肌肤钻进毛孔,将陆今遥的意志和祈盼,一点点消磨,蚕食,最后只剩空寂的绝望。
后来,消毒水的气味变成了浓郁沉香,血脉相连的至亲被印在黑白照片,装进昂贵的红木相框里。
披着法衣道士嘴里呜呜啊啊念着些听不懂的经文,不停转圈,黄纸元宝一沓一沓的烧,飘起的烟灰带着残余的火温,顺着鼻腔,侵入肺腑,像沾满病毒的载体,让人大病一场。
母亲的丧事一完,陆今遥就倒下了。
陆川芸忙得焦头烂额,一面忙着追责,另一面,她需要处理骤然姐姐去世后留下的各种财产和集团股权分配问题,无暇顾及陆今遥的身体状况,在下海和广阳两头跑。
好在,还有个沈绛。
凭着两家祖上的关系和多年的交情,陆川芸放心地将陆今遥交托到她手上。
可是这种事情,是心病。
除了提供个住处,在生活上多费心看顾点,沈绛也帮不了太多。
为此,她特地请了个阿姨回家帮手。
“陆小姐,醒醒,该用饭了。”
“今天这锅汤是沈小姐特意托朋友买的料回来让我炖,放了花胶、松茸,足足熬了三个钟头,刚好用来给你补补身子。我熬了鱼粥,还做了个凉菜,你胃口不好,应该会爱吃。”
差一刻钟就是正午十二点,阿姨摆好碗筷,来到次卧床边站定轻声去唤床上的人。
陆蓁的丧事已经过去一周,如今已是五月,陆今遥始终没能从丧母的悲痛中走出来,整个人反而愈发消沉。
她的生气和笑容,好似也被时间定格,一起留在那潮湿发霉的四月,随之入了土。
阿姨连着唤了两三遍,床上的人始终没有动静,被子高高隆起一团,陆今遥留给她个侧睡的背影。
场面一时僵持住,直到女孩虚弱的声音低低响起:“太早了,我还不饿。”
阿姨没辙。
能做的只是在退出卧室的时候,重新带上房门。
做好的午餐最终归宿是冰箱,次卧整个下午没有动静,陆今遥一步未曾走出房门。
等傍晚时分沈绛从外面回来,房门依旧紧闭,阿姨满脸担忧地向雇主诉说情况:“午饭也没吃,今天没出过房门,中午我进去过一趟,人躺着睡觉,声音听起来很没精神。”
她只是个保姆,拿钱办事,没权利、也不可能去强迫看顾对象吃饭喝水。
沈绛听完,疲惫地点点头:“辛苦你了赵姨,我去看看。”
沈绛放轻动作拧开次卧的房门。
遮光帘将夕阳余晖尽数阻隔在外,屋内光线昏暗,因为整天未曾通过风,乍一踏入,还有股不太好闻的闷气。
“了了?”沈绛行至床前,看了一眼背对自己的人。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然后坐回床前,放柔语调,“哪里不舒服吗,阿姨说你今天什么都没吃。”
陆今遥认出她的声音,埋在枕头里的脸微微上仰,夕阳斜照进来落满那双干净的黑瞳,熠熠生辉。
下一秒,陆今遥从床上坐起来,埋怨道:“好黑。”
她皱起眉,眨动双眼,转动眼珠似乎在房间里茫然地寻找些什么:“姐姐,家里的灯坏了吗?”
她问:“你为什么不开灯?”
-
被话中所包含的信息量冲击到,沈绛花了十几秒钟的时间,让自己从震惊,到强行冷静下来。
当她意识到某个可能的瞬间,当即试探性地伸出五指在陆今遥眼前一晃而过——
很好,漆黑的瞳孔完全没有聚焦,看不见。
看吧,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从未眷顾过苦命之人。
短短两周时间,接二连三的坏事发生在陆今遥身上,就连沈绛这个不相干旁观者都觉残忍。
但它已经发生了。
“忘记告诉你了,小区今天停电,”为此,沈绛编出了自己这辈子最拙劣的一个谎言,“外头下了整天雨,天黑得好快,是不是没光感觉看不太清楚?”她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着漏洞百出的谎话,竟未察觉自己的声线在抖。
陆今遥看起来像是信了。
沈绛引着她到餐厅坐下,继续道:“物业没通知,电也不知道要停到什么时候,咱们先吃东西,我看看一会儿能不能外卖买些蜡烛回来。”
沈绛拿起汤勺:“我喂你好了。”
几米外的厨房里,阿姨捏着抹布回头,惊疑不定地看着餐厅上演的这一幕,没敢发出半点声响。
瓷器碰撞的响音清脆,沈绛舀汤的动作,一下,又一下。
倏尔,她的动作被陆今遥平静的说话声打断:“沈绛,我好像看不见了。”
刹那间,室内所有动静都被这句话掐灭,只剩下细微起伏的呼吸声。
沈绛舀汤的手顿在半空,眼帘垂着,冷白色的光在她脸上割出一道明暗交错,神情透出隐隐的不忍。
沉默,往往是最残忍的回答。
陆今遥深吸一口气,突然没预兆地伸手去摸面前的餐桌,一个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碗筷。
瓷碗摔落,咣当刺耳,惊醒了旁边的两人。
阿姨赶忙上前:“沈小姐你别动,我来收拾就好,怕划伤手。”
沈绛看向她,礼貌赶人:“麻烦你。对了,收拾好这里你就可以下班了,剩下的明天再来清理。”
阿姨这把岁数,也不是第一次遇见雇主家发生这样的事,自然听懂话意。
她很快清理好碎片,起身告辞。
沈绛给陆今遥又拿了一个新的碗,柔声开口:“只是暂时的。”
她声音很轻,仿佛在小心翼翼呵护易碎的瓷器,算是回答陆今遥方才那句话。
“不,不是暂时的。”陆今遥摇头,伪装的平静之下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崩塌、碎裂。
她说话听起来有些崩溃,颤音明显:“我瞎了,对吧?”
什么停电,什么下了整天的雨光线太暗,这种连三岁小孩都不会信的谎话。
陆今遥从一开始,就知道沈绛在骗她。
她只是不愿意相信,也不敢相信,自己突然看不见这个事实。
陆今遥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捏得死死,骨节泛白。
沈绛去碰她的手,握住,一根一根温柔掰开,试图劝慰:“不要这样说,现在还不清楚你的眼睛是个什么情况。今天时间太晚,我们明天去看医生,肯定能治好。”
“你要相信现在医学的水平,这里是下海市。”
她强硬摊开对方掌心,柔只见软的掌心肉上布满深一道浅一道的指甲印,几乎嵌进血肉。
陆今遥却恍若暂时丧失了痛觉,另只手掐得更紧。
空气静止的瞬间,只有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沈绛叹气,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陆今遥……。”
人却在这时,朝她肩膀靠来,低声呢喃,像在梦呓:“沈绛,你知道吗,这些天做梦我经常梦见妈妈。她说,她一点儿也不怪我。”
陆今遥笑了一声:“怎么会不怪呢?”
沈绛低头,只见女孩那张瘦到巴掌大小的脸上布满嘲弄神色。
陆今遥继续说:“我每天都在想,该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这么久了,我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言温那么讨厌我妈妈,也没发现其中有什么不对,如果不是我非要喜欢言温,做什么都要带着她,那些人也不会知道我妈当天下午会出现在金融中心。”
陆蓁因为一场工人讨薪的纠纷而被波及到,是场无妄之灾。
给到施工方的钱她们早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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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过去,施工企业拖欠工人工资,负责人跑路,那些民工不知道受谁的怂恿找到了陆蓁这里,大白天将人堵在金融中心讨债。
混乱之下,有人推了陆蓁一把。
人往后倒磕到脑袋,血流了一地。
说起这些,陆今遥的脑海里飞快闪过当时的场景画面——
鲜红的血,妈妈瞪大不可置信的眼睛,倒在自己怀里喊疼。
她开始再度崩溃,崩溃到极致,泪水漫出眼眶无声地流,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手背。等到再度开口,她声音里是透着死感的平静:“最爱我的人已经被我害死了,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爱我。”
“不是的,还有很多人很爱你。”沈绛察觉到她情绪在急转直下,处在一个危险边缘的状态,开始尝试将人往回拉,“你的家人、朋友,还有你小姨也很爱你,只是她现在忙着处理你妈妈遗留下来的事情,分身不暇。”
“还有我。”停顿两秒,她又添上一句。
许是因为同情,怜悯,又或许是眼前这个支离破碎的陆今遥唤醒了自己过往的记忆,让她仿佛看见从前的自己。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可以是你的家人。”沈绛将人揽进怀里。她的指尖绕过对方后颈,挑开细软的发丝落在耳后那片肌肤,细细摩挲,“我也会爱你。”
话音落地,余光里,她看见怀里的女孩伏在自己肩头,脊背轻颤。
陆今遥从压抑无声地落泪,到大声痛哭,哭到缺氧。
她抱紧眼前的人,仿佛要让自己身体里所有的水分一次性流干。
因为贴得太近,沈绛甚至能感受到她每一次呼吸起伏时,胸腔发出的振鸣,自己心跳重合。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窗外天色逐渐擦黑,直到淹没最后一缕深清的蓝。
陆今遥哭累了,就窝在沈绛怀里直接睡死过去。
折腾半天,桌上的菜早已放凉,仍是一口未动。
沈绛默默叹口气,将人抱起又送回床上,仔细掖好被角。
夜深露重,刚刚入夏的五月,气温回暖得尚不明显。
她倒是饿,却被刚刚的事情闹得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回到餐桌上匆匆扒了两口凉的,就开始拿出手机给相关领域的朋友打电话。
关系托关系,总算问到个靠谱眼科专家的号码。
沈绛给自己接杯热水靠在岛台缓了会儿,拨通这个电话。
就在通话接近尾声之际,突然,“咚”一下,重物落地的声音穿透次卧房门,动静传到客厅,紧接着是清脆一声玻璃碎掉的声响。
沈绛疲惫的神经瞬间绷紧,心跳到了嗓子眼。她脱口而出一声抱歉:“先挂了。”
人快步来到次卧的房间门口,拧门推开。
走廊的光铺进卧室,目之所及,满地狼藉。
大理石的台灯座扯着线落在地板,玻璃杯碎了一地,水渍混着鲜红的血,可怖非常。
陆今遥人就摔在床边,看起来像不小心被脚边的线绊倒。
来不及细想事情发生的经过,沈绛余光瞥见对方伸手在地板上乱抓,手里还躺着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像是想做什么极端的事情。
“陆今遥!”
她又惊又怒,三步并作两步,踩过碎片来到对方身前,一把掐住那双被鲜血糊满的手,朝后用力反拉。
陆今遥:“疼——”
陆今遥很轻易就泄出了哭腔。
原本就未消肿的双眼再度蓄满水光,晶莹剔透,因为疼痛而产生的生理性泪水,顺着眼尾下流,在那张甜美的脸庞上留下道极浅的泪痕。
原来刚刚哭了那么久,身体里的水还没流干呢?
或许就是因为哭得不够累,所以才有心力生出这种伤人伤己的念头。
沈绛生气地想。
她周身萦着股极低的气压,冷着张脸,手上力度又重了几分,眼里盛着薄怒:“陆今遥,你到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3. 看病
当然——
陆今遥怎么会不清楚,她灰心又沮丧,眼泪落得更凶了。
沈绛怎么来得这样快,甚至没有留给她一点点能够实践空间和余地。
一场无声的对峙在暗光下展开。
摔在地板上的女孩梨花带雨,楚楚可怜,那张苍白小脸上唯一血色是她咬紧的唇肉,齿尖碾过,彰显她的不甘与执拗。
眼泪并不代表妥协与示弱。
眼睛看不见东西,却不妨碍陆今遥想象得到沈绛问这句话的时候在用怎样盛怒的表情盯着自己看。
她听出来了。
沈绛在生气,特别生气。
陆今遥以沉默对抗。
下一秒,忍着腕骨传来的痛意尝试抽出自己的被掐住的手,未果。只好转过头来,那双失焦无神的眼睛可怜巴巴看向被她惹恼的人:“对不起,姐姐……”
“我只是想喝水。”
沈绛听着她随口编出的,毫无诚意的谎言。
第一次,被气笑了。
没心情去和一个病人太较真的掰扯,沈绛认下她这句蹩脚的谎话,转头提来家用医疗箱,消毒伤口,进行简单的包扎。
满地的狼藉,与沈绛此刻糟乱的心情一致。
陆今遥这时候反而变得乖巧,一声不吭,碘伏在裸露的伤口来回擦过,她也只是咬着唇,低哼一声,浓密长睫一颤一颤。
好在玻璃碎片划得不深,这一切收拾完毕,接近十点。
在外忙碌整天回来,到家后事情更是一件接一件,完全没给沈绛留任何喘息的间隙。
她累极了。
感觉身上黏黏糊糊,想进浴室进行稍微清洗,又怕自己不在的这么点时间里陆今遥一个人会出事。
这种状态下的陆今遥,完全没法让人放心一个人待着。
她索性放弃。
“睡觉。”换上干净的居家服,沈绛翻身上床。
陆今遥手里还捧着沈绛帮她新接的一杯水。
她微微拱膝坐在床上,感受到一侧的床垫微微塌陷,似有所感,转过脸去。
漆黑的世界,五感放大,就连微弱的呼吸声都变得无比清晰。
突然,一团虚虚的黑影朝自己压了过来——
陆今遥悄然屏息。
下一秒,手里的水杯被人接走。
沈绛垂眸,扫了一眼杯子里几乎没怎么下降的水位线。
嘴里说着想喝水的人,压根也没喝。
她懒得戳穿,只是将东西搁在一边的床头,伸手揉开女孩细软的长发,勾至耳后,一开口,是恢复柔软的语气,其中夹杂着点无奈:“约了医生明天带你去做检查,快睡吧。”
她没必要和一个小孩,病人置气。
这样温柔的态度,让陆今遥冷漠坚硬的情绪高墙,今晚第一次出现裂缝。
陆今遥后知后觉想到沈绛的承诺的那句,“我也会爱你”,微微动摇。
她真的会吗?
*
许是被沈绛的包容打动到了,冷静下来以后有所愧疚,又或者是那一刹浓烈的情绪已经过去,陆今遥暂时打消掉了那些不好的念头。
这一整晚,她睡得很安静。
沈绛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阿姨次日一早过来收拾,早餐是简单的鸡蛋挂面,陆今遥乖乖吃完了整碗。
见她不再似昨日那样强烈抵触,沈绛松了口气,好看的眉眼松软下来,笑着夸赞:“今天很乖。”
陆今遥怔愣片刻,随即藏在碎发下的耳朵开始无端升温。
她今年二十岁,不是十二岁。
沈绛的话,听着有些像在哄小孩。
托熟人挂号,沈绛带人去的是下海市有名的私立医院,一路绿灯,检查完所有的相关项目也才花了不过两小时。
医生对光举着片子,一张一张,看了又看。最后用小手电挨个照过女孩无神的黑瞳,得出结论:“放心吧沈小姐,她眼睛没有问题,片子我也看了,瞳孔健康,与神经压迫也无关。”
听完,沈绛稍稍放心,却仍疑惑:“那为什么她会突然看不见?”
医生拿起手机,操作几下,摘口罩:“结合你之前说的大概情况,我觉得她需要看的可能不是眼科,这个就不在我的专业范围内了。”
很快,沈绛的外衣口袋里响起一声消息提醒。
她解锁手机,看见对方发来的是条名片推送。
到这,沈绛已经隐约猜到些什么。
起身同医生道过谢,她牵起座位上的人走出诊室。
肌肤相触的瞬间,指腹传来微末的湿热,有些滑腻——在冷气充足的医院里,女孩的掌心被糊上一薄薄细汗。
明明那么害怕听见不好的断语,面上,却始终不露端倪。
故作坚强的纸老虎一只。
看透这层本质后,沈绛再侧目打量陆今遥这副模样,只觉得有些好笑。她温声询问:“是不是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嗯?”
陆今遥愣了会儿,不置可否:“嗯。”
转头,沈绛联系到名片上的那位精神科专家。
两人辗转驱车前往,整套流程下来,基本已经可以得出初步结论,是心因性失明。
针对这一病因,医生给出了几个合适治疗方案。
这时,一直缄默的陆今遥忽然开口打断:“沈绛,我累了。”
桌子底下,女孩规矩搭在膝上的手握成拳头,另只手朝沈绛所在的方向虚虚摸了几下,终于抓住,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陆今遥的声音有些紧绷,手里不自觉用力:“可不可以回家?”
沈绛悄然蹙眉。
小臂被陆今遥抓住的那块地方,不消几秒就泛起一圈薄红。
答应好会乖乖配合医生看病的人,却中途变卦反口。
沈绛不知问题究竟出在哪,她同医生无声对视一眼,最终,无奈松口答应:“好,我们回家。”
听见妥协的回答,陆今遥紧绷的情绪松了点,手上的劲道也悄然散去。
沈绛不动声色从她手中抽回小臂,一边揉按,一边转头看向医生,神情歉然:“那今天就到这里吧夏医生,其它问题之后我再联系您。”
回去路上,沈绛始终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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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今遥深觉不安。
她坐在副驾的位置上,时不时习惯性地偏头去看,做完动作,又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现在看不见。
因为无法用双眼描绘,所以任何细微的情绪都会被催化、进而膨胀,变成可怕的怪兽,最后轻轻一推,她的城墙失守。
十字路口的红灯有九十秒秒,趁这间隙,沈绛拿起手机。
陆今遥听见传来的细微动静,在这时开口:“姐姐。”
“嗯?”
沈绛抬眸,若有所思。
她捕捉到一个有趣的细节。
短短相处这些天里,陆今遥每每有求于她又或是耍心思的时候,就会乖巧地叫“姐姐”或者“沈绛姐”。
要犯浑和说正经事时,就直呼其名。
真是半点不遮掩。
“你会生我的气吗?”陆今遥小心试探,搭在安全带上的手抠住边角,低声说,“来之前都说好了配合看医生,临到头却突然反悔,让你白白浪费一天的时间陪我。”
沈绛:“不会……”
安抚宽慰的话到了嘴边,就此打住。她忽然垂眸,眼神扫到夏医生不久前给自己发的那些,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稍显冷淡:“你别想那么多,今天不想看就改天,没什么。”
如果让陆今遥认为,自己确实有在生气呢?
她会因此而做出改变,或者,至少承诺下一次的看诊时间吗?
事实上,两人前脚刚走出医院,后脚,夏医生就给她单独发了消息。
整整几页的病情分析和针对性治疗的方法,密密麻麻。
沈绛先前已经粗略地浏览过一遍,眼下又在看——
心因性失明(Psychogenic Blindness)是一种由心理或情绪因素引发的视力障碍,而非由眼部或神经系统的器质性病变导致。它属于转换障碍(Conversion Disorder)的一种表现,常见于经历重大心理创伤、长期压力或强烈情绪冲突的人群(1)。
主要特征:
1. 突发性:视力丧失可能突然发生,无明显生理原因。
2. 症状与生理检查不符:眼科检查(如眼底、视神经、脑部影像学)通常无异常。
3. 伴随心理因素:常与焦虑、抑郁、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或童年创伤相关。
4. 波动性症状:视力可能时好时坏,或在特定情境下(如放松时)短暂恢复(2)。
大段的病理介绍后面,还跟了几句很重要的话,也是医生通过面诊后对陆今遥目前一个心理状态的评估。
“病人目前处于自我封闭,极度抗拒治疗的一个状态。”
“如果不进行疏导,心理状态继续恶化,将会无法开展治疗。”
“介于你是她身边目前最信任的人,沈小姐,我觉得你可以成为打开她的那把钥匙。”
“如果她始终不愿意放开,建议你可以使用暴露疗法(3),适当地给予引导和情绪刺激。”
“引诱,或者逼迫——”
“直到她对你彻底放开自己。”
4. 扮得乖一点
沈绛不否认。
其实医生说得对,她确实是最适合当那把钥匙的人。
许是她亲眼见证了陆今遥从云端跌落泥潭,她最知道,陆今遥这样一个家里千娇万宠着养大的大小姐,是如何被现实击垮,从象牙塔里不留情面地拽出来,朝她露出狰狞可怖的獠牙。
大约就是这层缘故,女孩对她有着天然的信任、依赖。
这世上没多少人能接受得了,至亲的死,原来与曾经深爱的人挂钩。
陆今遥逃避面对也好,自暴自弃也罢,沈绛都能打心眼里理解。
或者说,感同身受。
很多时候,她仿佛透过陆今遥看见五年前的那个自己。
不同的是,五年前的她不像现在的陆今遥,身边有个“沈绛”,愿意伸手拉上一把。
倘若“引诱”和“逼迫”当真有效的话,她不介意做一回恶人——
早已满身脏污的人,又怎么会在乎旁人的看法,被人书满劣迹碑石上,多一点,或是少一点,又有什么所谓?
沈绛刻意放冷淡的态度被陆今遥敏感捕捉到,不安与忐忑,伴随她一路,直至打开家门。
第三人的出现,让女孩心中煎熬暂缓几分。
“你们回来得刚好,快坐,汤也好了,我去端过来。”阿姨听见开门的动静很开心,她提前在手机上和沈绛通过气,掐着点做晚饭,不早不晚。
“小心。”沈绛扶着陆今遥坐在玄关,帮人换鞋。她这会儿说话听起来不似刚刚在车里那般冷淡了,显然是在笑,“我闻见肉味了,好香,今晚做的什么?”
陆今遥听着二人来往的对话,心口发紧。
沈绛应该是在意自己临时反口,有些生气的,但程度不深。
那她需要做些什么吗?
还是让沈绛自己消化。
陆今遥很挣扎,她心知肚明,对方如今尽心尽力照顾自己,不过是因着祖上的情分和小姨的交情。
这样的情分,如同风中摇曳的柳枝,看似坚韧,实则脆弱至极一掐就断。
陆今遥只是有些害怕。
自己刚刚才没有了家,要是沈绛也开始厌烦她,她便再没去处了。
或许,她应该扮得乖一点,兴许能有用。
怀抱这样的想法,用晚餐的时候陆今遥忍着恶心吃下整碗米饭,还喝了小半碗汤——即使面对满桌菜肴,她始终毫无食欲。
这样,看起来够乖吗?
然而坐在她身侧的沈绛却在中途接到个电话,起身走往阳台,等再回到餐厅,桌上已经不见了陆今遥的身影。
阿姨看出沈绛的疑惑:“陆小姐脸色看着不太好,我扶她回房躺下了。”
沈绛听完,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凝重:“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她身形一顿,转身就要朝次卧的方向走,阿姨又继续自己没说完的话:“还有,沈小姐,你上午出门前让我办的事情已经找人来弄好了,我现在把下载链接和密码发给您。”
沈绛暂缓离开的步伐。
她后知后觉,抬眸在房子四周扫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辛苦了,赵姨。”
沈绛再次拧开次卧的房门,看见床上的人影蜷起腿侧卧,背对门口。薄红的夕阳余晖穿过树影,一半洒落飘窗,一半照在陆今遥身上,让人莫名生出一种纤弱的易碎感。
她像一朵失去水分即将枯萎的花朵,在等待生命的最终审判。
陆今遥没睡。听见开门动静,她转动身体有些茫然地望来:“还有事吗,赵姨?”她以为是刚离开不久的阿姨又回来了。
沈绛没说话,从床尾绕了过来。
听逐渐靠近的脚步声,陆今遥便猜到了来人不是赵姨。
她从床上坐起来,下意识抿唇:“沈绛姐?”
沈绛挨着人在床边坐下,手背浅浅擦过她的脸颊:“哪不舒服吗,还是饭菜不合胃口?”
陆今遥摇摇头。
沉默片刻,她忽然开口,脑袋耷拉了下去:“对不起。”还是道歉吧,为着不久前不配合拒绝看病的事。
沈绛望着眼前的人,凝视良久。最终,很轻地叹了口气:“那愿意和我说说吗?为什么。”
或许她应该“生气”,生得再久一点。
但她实在不忍。
以情绪去逼迫引诱,这样的手段或许成效明显,可对于现在的陆今遥来说都过于残忍,沈绛觉得这样花朵般娇弱的一个生命,不该再遭受更多的精神摧残了。
陆今遥咬唇:“我不想回忆。”
治疗,意味着要再一次直面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情。
这段时间,陆今遥依靠安眠药勉强能睡个好觉,不想再回到那种持续的精神折磨里。
她已经受够了。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沈绛的眼神落往一旁,平静地说着:“医生说你现在的情况很不好,不配合治疗的话,眼睛可能就一直看不见,你想继续这样下去吗?”
或许她应该将事实夸大,情况说得再严重一些,吓吓这支抱着象牙塔不肯撒手的花骨朵。
陆今遥神情露出明显挣扎,她沉默几秒,试探着开口:“可以给我几天时间缓缓吗?”至少不是能是现在。
“还有……”
“这件事情能不能先不要告诉我小姨?”
沈绛这次没再心软:“你小姨过几天会到下海,我只能答应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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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之前不告诉她,但到时候一见面,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陆今遥听见这么直白的拒绝,似乎是早就料到的,也没太沮丧。
该说的都说了,沈绛抬腕看了眼时间,想到一会儿七点的视频会议:“那你休息。我就在隔壁书房,有什么事的话你就叫我,或者给我打电话。”
现在的手机都有语音识别功能,陆今遥的手机就在床头触手可及的位置,应该不难办。
陆今遥“嗯”了一声,沈绛作势起身。
身旁传来细微的衣料摩擦动静。
陆今遥偏头去看,只见视野范围内一团糊状的深色黑影开始晃动。
她朝着黑影忽然伸手,胡乱抓了一把——
刚好抓到沈绛的衣摆。
陆今遥仰脸:“姐姐,我今晚有好好吃饭。”
她欲言又止,还是问出了那句憋很久的话。
“我乖吗?”
沈绛被她问得一怔,答案几乎是脱口而出:“很乖。”
听见这个回答,陆今遥眉眼松软下来,她很小声:“那你别生我的气了。”
别不要我。
陆今遥攥紧手中的布料,原本平整的衣物被她一点一点握成皱巴的模样。
胃里的不适感仍旧很强,但她无暇顾及。
陆今遥觉得现在的自己像是一条伤痕累累的流浪狗,忍着浑身不适,还要冲人摇尾巴,讨人欢心。
她不在乎此刻面前站在这的人是谁,和她有着怎样的渊源和关系,她只知道,现在的自己无法忍受独自面对这一切。
她不能再被丢下了——
只要不是一个人,怎样都行,做什么都行。
沈绛却从陆今遥这异常讨好的行为中,窥见一丝真实的内里,这让她感觉陆今遥这双手攥紧的不是衣服,而是她的心脏。
整颗心被不知名的情绪淹没,泡得发酸发胀。
沈绛低头,深深凝望床上的人,忽的,俯下身去轻轻张臂将人拥住。她用掌心抚过陆今遥柔顺的长发,同样小声:“我没生气。”
将人安抚完毕,沈绛离开次卧,来到书房。
现在距离七点还有一会儿,她靠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习惯性地用手抵住人中,闭眼冥想。
思索片刻,沈绛忽然拿起手机。
她点开阿姨发来的链接下载软件,输入密码。
下一秒,界面刷新。
屏幕里弹出灰白色的监控画面。
沈绛的视线很快定格在画面里的女孩身上,眸光沉暗。
18:51分。
陆今遥悄悄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5. 闪过悸动
胃里恶心持续不断在翻滚,直往喉咙眼冲。
陆今遥忍了会儿,还是不舒服,想吐。
她掀开被子,在脑海中勉强复原这个次卧的格局布置,光脚下床——眼前黑蒙蒙一片,随着视野转换,偶尔出现斑驳杂乱的色团。
她沿着床边摸索,中途腿脚磕碰几下,终于顺利找到垃圾桶。
陆今遥抱住就开始吐。
尚未消化完全物气味混着人的唾液胃酸,扑面而来,有种说不出的难闻。
陆今遥断断续续吐了三次,直到吐无可吐,最后只剩唇边黏着晶莹的唾液。
丝缕湿黏的头发黏在唇边,鼻尖萦绕的是难以形容的酸沤味。
她几乎可以想象到,自己现在脏污狼狈的模样。
想要干净的纸和水,做个简单的清洗。
这放在平时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而今,却十分困难。
其实可以叫沈绛的,人就在隔壁。
陆今遥犹豫两秒,很快放弃这个选择,她不想让沈绛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大麻烦,她才刚刚将人讨好。
人有时就是这么矛盾。
她既依赖沈绛,又害怕让对方察觉到这样的依赖。
陆今遥咬唇,决定自己试试。
抽纸巾和水杯都放在床头柜,其实不难做到,只是她尚未完全适应眼睛看不见的生活,摸不准方向,明明短短几米的距离硬生生花费了十来分钟。
玻璃杯里的水因为动作幅度过大,晃了些出来,洇湿小块衣领。
陆今遥没管。
她用生疏而又笨拙的动作清理着自己,像初生还不熟悉这个世界的婴儿,从头发丝到嘴唇,擦了又擦,再到口腔内部。
做完这一切再回到床上,浑身上下最后一丝精力也消耗干净。
脑袋挨到枕头,很快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狼藉的地面,脏乱的垃圾桶以及掉落的纸团,即便隔着摄像头,沈绛也仿佛闻到垃圾桶里飘出来的呕吐物的气味。
其实中途几次,她已经忍不住从椅子上起身,理智迫使她最后又坐了回去。
陆今遥早晚要适应的,她得适应。
不在这方面吃些苦头,是不会下定决心要战胜心魔,也不会想起从前能眼睛能看见的生活有多好。
钻进蜗牛壳里躲着想要浑噩度日的人,不下惊雷震耳,叫不醒。
经历过深陷泥潭连挣扎都无力的日子,沈绛最知道,想爬出来,还得是自己有心求生,光靠别人拉不行。
她眉头深皱着,神情看起来严肃又凝重。
屏幕另一端,参与今晚视频会议的对面律师注意到这一点。还以为沈绛是对现有的合同条款不满意,他们再次开口,说话都客气了许多:“沈律师,你对这条3.1的调整还有什么意见吗?”
女人端起手边的水杯送至唇边,淡淡开口:“没有,下一条。”
对面律师:“……嗯,那我们继续。”
会议结束时将近十点半,沈绛花了些时间整理好新敲定的合同,发送到委托方邮箱。
她抽空打开监控画面看了一眼,次卧床上熟睡的人没什么动静,只是将自己蜷得更紧了些,像是连在梦里都感觉极度不安。
那是一种自内而外散出的孤寂感,在渺无边际的暗夜里浮沉,空无所依。
抱抱她吧——
好突然的念头,没有任何预兆。
一闪而过的悸动,就连沈绛自己都有些被惊到。
抱抱她?
就如多变的梦境,一样让人无所适从。
上一秒还在幽冷寂暗的海底,下一秒被人捞出水面,坠入柔软云端。
忽上,忽下。
有热源,但那不是太阳。
陆今遥睡得迷迷糊糊,意识昏沉,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被人抱着走。
她眼睛看不见,但鼻子却认出沈绛身上那股令人安心的淡香,几乎是轻松地就将原本房间里那股酸怄味给盖过去。
身体腾空的感觉让人觉得不安。陆今遥下意识伸手,勾住女人的肩颈,身体紧绷:“沈绛?”
见人醒了,沈绛步伐稍顿。她垂眸,目光在女孩那张睡意朦胧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温声解释:“房间太脏了,等明天早上阿姨过来收拾,你今晚和我睡。”
气味那么大的屋子,即便看不到脏乱,也该闻得到。
沈绛自始至终都没管陆今遥,在等她来找自己求助、低头,不想人直接睡死过去了。
将人从次卧抱到主卧,沈绛又从衣柜里找出套没穿过的睡衣。当她指尖触到对方衣领时,呼吸骤近,陆今遥仿若受惊的兔子,朝后缩了缩。
沈绛这才发觉自己不声不响,很是冒犯。她轻声说:“衣服脏了,得换干净衣服睡觉。”
陆今遥迟疑片刻,抬头:“我自己换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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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吗?”
自然。
干净的睡衣被交到陆今遥手里。
“我出去接水。”
沈绛拿起空水杯,转身离开,留给对方足够的时间与空间。
等脚步声远去,陆今遥用手顺着衣物寸寸摸索,她的动作看起来迟缓,但等人回来的时候已经换好衣物。
脱下来的脏衣服被随手放在床尾,沈绛将它们一起扔进脏衣篓。
紧接着,陆今遥又被牵着来到盥洗台,刷牙、洗脸,里外被帮着收拾得干干净净。
复杂难闻的气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嘴清新的牙膏味儿,和淡淡的清香。
每开口说一句话,陆今遥都能闻见。
她好开心。
开心过后,又是隐隐的不安。
深夜,沈绛关闭掉头顶的最后一盏灯,人侧着身子缓缓躺下,面朝陆今遥所在的方向:“下次不舒服可以和我说,不要藏着,不喜欢吃的东西可以不吃,不想做的事情,可以不做。”
仿佛看透女孩心中所想,沈绛没有提起被弄得脏乱的次卧,只是放低声音在宽慰:“都可以慢慢来。”
黑暗中,她的声音听起来那样温柔,仿佛冷夜里升起的太阳:“就算不乖,也没关系。”
她在回应陆今遥傍晚时说过的话。
沈绛也很疑惑,为什么自己总是能够如此轻易地读懂陆今遥每一个行为背后的深意。
就像是与生俱来的本领。
话末最后一个字音轻轻落下,没有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应。
陆今遥呼吸沉了几分,开始思考沈绛这句话的真实程度——
可以吗?
真的可以不乖吗?
或者说,只是嘴上说说用来安抚她的空话。
其实很好判断。
倏尔,静悄悄的房间里忽然响起窸窣动静,衣物擦过被面,陆今遥蜷着身体在被子底下缓缓挨近,半封闭的空间里,她每吸一口气都是沈绛身上的味道。
这种气味侵入她的五脏六腑,让人头脑发昏。
说不出是种怎样的感觉,她只觉得很舒心,便无意识地想要更多。
沈绛的话无疑让陆今遥放开力气,将手里这根救命稻草抓得更紧,甚至十分卑劣地试图从对方身上汲取更多的生命力,用以灌溉快要枯萎的自己。
她将自己塞进女人怀里,半是试探,半好奇:“抱你。可以吗?”
6. 永远的禁区
陆今遥十分擅于得寸进尺这件事,等不到拒绝的话语,她便理所当然把这当成了默认和纵容,心安理得。
抱着沈绛,她很快进入梦乡。
有人却在煎熬。
女性美好柔软的身躯,隔着薄薄一层布料,温度灼人。
上一次和人睡在同一张床上贴得这么近,是多久以前?
忘了。
沈绛下意识逃避这个问题。
似乎已经很久。
久到她都快要忘记,自己其实是喜欢女人的。
那是她为自己设下的精神囚笼,永远的禁区。
困倦不已的大脑迟迟无法进入休眠状态,趁人睡熟,沈绛尝试过悄悄抽身,但每次用不了多久,睡熟的人便会无意识地再次贴上来。
如此反复几回,她已经睡到大床最边缘的位置,退无可退。
沈绛彻底没了脾气。
次日清晨,陆今遥醒来的时候伸手往旁伸手一摸,被窝里另一侧早已没了温度。
陆今遥坐起来,唤了一声沈绛的名字,无人应答。
没两分钟,门外传来有人靠近的脚步。
阿姨推门进来,笑吟吟地和她说话:“陆小姐今天起得真早,现在才刚刚八点呢。早餐准备了绿豆百合粥和三明治,我扶您起床洗漱?”
陆今遥也没去想阿姨为什么知道自己醒了。她在意的是另一件事:“赵姨,姐姐她——”
阿姨领会到她的意思:“沈小姐啊,她一早出门去律所了,说是今天工作很忙。”
“她让您有需求告诉我,或者打她电话。”
沈绛确实一早就出门了。
这个早,可以再往前推两小时,实际阿姨六点半到的时候,沈绛就已经衣物齐整地坐在岛台边喝咖啡,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憔悴。
陆今遥将剩下没说完的话,咽回肚子里。
她想了想,告知阿姨自己想再睡会儿。
房门再次关闭。
等四下阒静,转头,她重新蜷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被子里。
这是沈绛的床,沈绛的被子,到处都是沈绛的味道。
陆今遥像个成瘾的人,将这气味深深吸进肺里。
这一瞬间,她生出种奇怪的餍足感。
困意来得很快。
大脑意识最后模糊的一刻,她还在想,沈绛比自己这段时间用过的任何安神药物都要管用。
这一觉她又睡了两小时,是饿醒的。空空如也的胃终于有了想要进食的欲望,陆今遥在阿姨的帮助下,吃了一块三明治搭配热牛奶。
昨晚那一觉睡得太好,以至整个白天,她少有的没困意。
“阿姨,今天出太阳了吗?”陆今遥坐在客厅里听电视响,眼前黑蒙蒙一片。
“没呢,在下雨,从昨晚下到现在一直没停。”
陆今遥有些意外。
她走到阳台上凝神听,果然听见窗外传来细微的雨声。
陆今遥开始回忆,记忆中,这座城市下雨的模样。
才两天,她已经开始厌烦没有光的世界。
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需要人帮,她突然之间就成了只能依附他人生存的可怜虫。
莫名的,一股突如其来的自我厌恶情绪油然而生,浓烈至极。
陆今遥用求生意志与疯狂反扑的负面情绪做对抗,良久,勉强占据一丝上风。
指甲嵌进掌心肉,留下一道道红印。
女孩这时回头,声音莫名哑了一个度,微微发抖:“阿姨,你能帮我吗?我想熟悉一下这个家。”
*
被黑色填满的时间,空白且漫长。
陆今遥努力适应,想要做到至少基本自理。
但事实是,十分困难。
乍一下失去视觉,她连走路时的身体平衡都要控制得小心翼翼,独自在家里行走的事情无法一蹴而就。
沈绛晚上到家后,阿姨就尽职尽责地开始汇报:“陆小姐今天特别有精神,拉着我陪她熟悉家里的格局布置,整个下午都没闲着。晚上胃口也不错,吃过饭还喝了半碗汤……”
“就是情绪不太好。”她面露愁色。
沈绛安静听完,一如既往冲阿姨笑着点头:“没事的,我去看看,辛苦赵姨。”
很多事情,沈绛没过问,不代表不知道。
比如陆今遥今天什么时间,都做了些什么。
家里的监控画面,她闲暇时都会点开看。
最开始是出于防范,以免陆今遥想不开躲在房间里做出一些极端事情,但眼下又有了新的用处。
至少通过对方这一天的行为轨迹沈绛看出来,有人又开始犯犟了。
她倾身来到女孩面前,蹲下:“阿姨说你今天在练习区域性活动。”
“噗呲”两下,浓郁的药香散满房间。
她握着喷雾式药剂,掌心落在陆今遥皙白的小腿上,一下下轻揉。少了脂肪作为缓冲,瓷白的肌肤被磕到碰到,经常是一片青紫,瞧着吓人。
没等来陆今遥接话,沈绛慢条斯理,像只在与人闲话家常:“不满意吗?”
“是不满意现在的生活状态,还是不满意自己没法做好?”
提问精准,有人开始松动。倏尔,头顶传来低声回答:“都有。”
沈绛揉按的动作顿住。她盖好手中的喷剂,突然起身,语气没什么起伏变化,却多出几分明显的淡冷疏离:“站起来。”
陆今遥似乎被吓住。
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动作就已经先大脑一步,听从指挥站起来。
她不明白,从来对自己温柔包容的年长者为何忽然像变了个人。
她有些慌乱,又觉得委屈生气。
沈绛凭什么突然凶她?
下一瞬,眼前黑影晃过。
陆今遥听见沈绛走远的脚步,最终停在一个固定的方向。对方不带任何情绪地说话声传来,自带冷感:“次卧的房间格局没变动过,你脑海里应该有张图,现在我在门口,你自己走过来找我。”
话音落地,站在书桌旁边的人依旧傻愣着,没有任何反应。
沈绛抱住肩膀,等了两秒:“能做到吗?陆今遥。”她凝着那道削瘦的人影,眸色深深,“回答我。”
陆今遥听见她沉下去的语气,这种被人直呼大名的感觉……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握紧:“可以。”
从书桌旁边走到房间门口,需要拐开几个障碍物,其实不算远,难就难在如何辨对方向。
而陆今遥今天所有的沮丧和较劲,都来自于这。
沈绛作为旁观者,看得透彻。
她让陆今遥当着自己的面再来一遍,然后,重蹈覆辙。
果不其然,人又走偏了。
“错了,这边。”
“偏了。”
“不对——”
沈绛不厌其烦地推翻,又再纠正。
科学家曾经做过实验,大部分正常人蒙上双眼去走一条直线,最后都会偏离终点。
人呢,越是急切地想要证明,就越无法做到。
实际上陆今遥对于方向的辨别能力并不弱,但她总在质疑,推翻,于是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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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困住,原地打转。
像绝望的囚鸟,飞不出亲手打造的牢笼。
沈绛养过狗,这些年也见过各种各样的实习新人,她知道训狗和驭人其实有相通之处。
看似柔弱的陆今遥,内里烈性执拗,她往自己心口压了一团浓烈的火,这团火里藏着对命运怨,对生活的恨,对未来的惧,还有对自己的强烈不满。
稍有不慎,压抑的火焰便会将一切吞噬,焚烧干净。
包括她自己。
这样的人被打垮在地,不是你让着,哄着,就能重新站起来的。
你要帮她,就得比她更强硬——
将这根弹簧死死压到底。
又要适当柔软——
触底之后缓缓松手,不至于被骤生的反骨所伤到。
这样,她反而会感激。
动物如此,人亦如是。
陆今遥刚上好药的小腿,又添上了新伤。
沈绛别开眼,有意不去看对方一路磕磕碰碰,将漠视进行到底。
她催促着:“继续。”
五分钟的时间,像是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
陆今遥终于来到既定的终点。
她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咬紧牙关,朝前迈出最后两步。
陆今遥甚至都已经想好,该怎样回应沈绛的冷言冷语。不是低头服软,也不会摇尾乞怜,她——
乱七八糟的念头戛然而止。身体,突然跌进一个满是温度的怀抱。
自己那一步尚未迈出……所以,是沈绛在朝她走近。
陆今遥茫然地抬起头,眼底漫开的乖戾情绪尚未来得及散去。
“这不是做得很好吗?”
沈绛抱住她,声音落在耳畔。
女孩愣了一下。
重新注入温度的嗓音低柔,带上了笑,在夸她:“很棒。”
初始时的冷漠与凌厉,被温柔重新覆盖。
沈绛语速缓缓:“现在你知道了,这些事情并不是那么难做到,其实都可以解决。慢慢来,不要老是和自己较劲。”
陆今遥这才反应过来沈绛刚才的突然反常,是为了什么。
陆今遥长睫轻颤:“嗯……”
她忍不住开始想象,女人说这话时的眼神,表情,眉眼弧度。
方才心中翻起的山崩海啸被这三言两语,轻易抚平。
两颗心脏贴得很近。
有那么瞬间,陆今遥似乎听见了自己心跳响动的声音。
那一闪而过情绪,她分不清那是悸动亦或是其它。
“疼不疼?”沈绛伸手,抚过她刚被撞到的胳膊。
陆今遥回过神来。
不问还好,一问,她立马被漫上心头的委屈所淹没。陆今遥扁着嘴,伸手将人回抱住,前额抵在沈绛的肩头不住轻蹭:“好疼的……”
细软的发丝掠过她颈侧。
沈绛轻笑。
会撒娇的陆今遥,比起向她讨好的陆今遥,又要可爱数倍。
至少不是演出来的。
陆今遥一点儿也不怨了,也不犟了。
她缓缓收紧小臂,此刻只想将两个人揉得更紧,说话也变得好乖甜:“谢谢你,沈绛姐。”
一听对方又用上了“沈绛姐”,“姐姐”这样的称呼,沈绛陡然生出种不好的预感。
她侧目,只见陆今遥用种无辜又憧憬的神情望着自己,双臂缠绕得更紧,似依树而生的藤蔓:“那姐姐,在我眼睛能够彻底适应之前,可以继续和你一起睡吗?”
——
沈绛浑身一僵。
7. 奇怪失衡
“先上药。”
沈绛没有回答,只用一语揭过。
她牵着陆今遥在床边坐下,卷起衣袖,裤脚,看见泛红的肌肤上新伤叠旧伤。很难想象,如此脆弱的肌肤下蕴着一股难得的韧劲。
沈绛想到了路边不起眼的野草,也有同样强韧的生命力。
冰冰凉凉的喷雾碰到肌肤,力道或轻或重,陆今遥忍着没叫疼,只悄悄蹙眉。
等沈绛揉完,陆今遥又问一遍:“可以吗?”
她声音很轻,漆黑的瞳孔里映着碎亮的光。
沈绛这才意识到陆今遥真的很在意这件事,非得要个答复才肯罢休。
她一点点放下卷起的衣袖:“很想和我一起睡吗?”
“嗯……”
“那理由呢?”
明明自己也可以睡,不是吗?
其实这两天,沈绛有想过这个问题,她考虑到陆今遥的不方便。
但昨天晚上那种情况,不得不让她重新开始思考这件事。
“我……有时候晚上会夜起,不方便,自己很困难。”陆今遥早就准备好了合情理的理由。说完,她话锋一转,突然诚恳,“其实是和姐姐你一起睡很安心,我昨晚睡得很好,自从妈妈出事以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好过了。”
沈绛点点头,虽然陆今遥看不见。
她口吻依旧温和:“但我不是很习惯和别人睡一张床。”
其实是不习惯陆今遥乱动,乱抱,非要贴着自己睡。
那种感觉,别扭又陌生。
长久以来,沈绛有一套自己的生活节奏,眼下因为陆川芸的托付,她暂时将陆今遥接到自己身边照料,有些亘久不变的生活习惯和规律,因为女孩的突然闯入,就此打乱。
可话又说回来——
沈绛在话里留出了余地:“不过你是病人,我也确实答应了你小姨要好好照顾你。你昨天说让我给你一点时间准备面对治疗,现在想好了吗?”
陆今遥被她问得措手不及,迟疑片刻,才嗫嚅出声:“那……后天?”
沈绛一语敲定:“明天下午,我忙完以后回家接你。”
律师的本职工作,让她习惯和擅长在谈判桌上洞悉对手的想法与情绪,就像此刻两人的对话,本质上,和谈判并没有什么区别。
既然陆今遥松口了,那就是可以。
沈绛觉得这事越早越好,直接斩断对方的摇摆和犹豫。
陆今遥没说话,算是认下这个决定。
当然,她也得到了她想要的。
这场和风细雨的对话也让陆今遥意识到一点。
沈绛这个人,并非平时表现出来的那样温和、好说话,尤其是这两天相处下来,陆今遥数次领略到对方性格底色里,更加强势果断的那一面。
当人从不稳定的情绪旋涡里拔离出来,自然就暂时恢复了思考能力。
陆今遥突然反应过来,沈绛的退让,是基于自己愿意好好接受治疗。
她后知后觉,这个女人,很擅长用饵。
“保持距离不能贴得太近,各睡各的,有事情可以叫醒我。”
——这是沈绛对陆今遥提出的,唯一要求。
乍一听是非常合理的要求,陆今遥满口应下,等真到了深夜躺下准备入睡的时候,才发觉事情不像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料想中的睡意并未到来。
她睁着眼安静躺在床上,五感放大,耳朵捕捉到卧室里的细微动静。
空调内机在响动,空气净化器开始工作,沈绛均匀的呼吸声,响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
所有的一切,都如此清晰。
是哪出了问题呢?
陆今遥悄悄转头,将脸埋进被子里,习惯性地嗅闻。
很快,她发现了缘由。
很淡。
是味道淡了。
沈绛身上那种被她用来充当“安眠药”来用的味道,一天下来,几乎已经被覆盖得差不多,这会儿被子上只闻到清新浓郁的沐浴香。
那是她傍晚冲浴过后,身上掺带的某个品牌沐浴露的香味。
尽管沈绛用的也是这种沐浴露,但显然,那不一样。
暗夜中,陆今遥不满地皱了皱鼻尖,莫名的躁意如同蚁噬迅速蔓延至全身。
她的神经很疲惫了,睡意却迟迟不来。
一旁的沈绛却安睡得很香,就连呼吸的节奏,都均匀得过分。
这样对比下来,陆今遥心中陡然生出种奇怪的不平衡——
“我和她达成了条件置换,我答应了她去看医生,却没得到好的睡眠质量。”
“这不公平。”
陆今遥毫不犹豫地推翻这次交换的合理性。
这种奇怪的不平衡,催使她朝着沈绛悄然贴近,直到裸露的小臂能清晰感受到从女人身上渡来的体温,她停了下来。
这样一个距离,刚刚好。
陆今遥蜷着身子,侧卧,脑袋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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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在对方肩头,像只蜷卧的猫。
这不算肢体接触,只是挨得近一点,应该也不算是越界食言。
陆今遥心安理得地为自己找理由开脱。
她闻着沈绛发间飘过来的幽香,没两分钟,眼皮就开始打架,睡意如期而至。
沈绛果然好用——
在大脑关机前的最后一秒,陆今遥又在感慨这件事。
这天晚上,她梦见了去世的妈妈陆蓁。
不同以往,这次,陆蓁是来和她告别的,说自己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
陆今遥抱着她哭的稀里哗啦,不肯松手,醒来的时候,脸上湿凉一片。
下午一点,沈绛按照说好的那样,回家接人。
陆今遥在阿姨的帮助下提前换好衣物,坐在客厅等待。
许是经过了昨晚沈绛那一出故意,将她内里的求生意志成功激发出来,对于治疗,她已经不再那么抗拒。
“滴”一声,防盗门外传来指纹识别的响动,陆今遥第一时间转头望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隐隐期待每天这一声开门响。
女孩双手平整地搭在膝盖上,直起腰身,侧耳听玄关传来的零碎动静。
关门,换鞋,有金属碰撞的钥匙响,应该是车钥匙。阿姨似乎是这时才发现女主人回家了——
“呀,沈小姐,怎么买了这么大个熊回来?”
“给了了的,她睡觉喜欢抱东西。”
阿姨笑了两声:“那我抱进卧室。”
陆今遥听着莫名其妙的对话,忍不住去想阿姨口中的“熊”是什么。
从对话内容里提取的信息来看,似乎是玩偶之类的东西?
但沈绛却说是给自己买的,还说她喜欢。
待人走到近处,陆今遥索性抬头直接纠正:“沈绛姐,我睡觉不喜欢抱东西。”
靠近的脚步声忽然停了。
四下阒静,整间屋子唯一剩下的响动,是远处卧室里传来的动静。陆今遥看不见沈绛,此刻失去了对方的具体方位,只能通过捕捉微弱的呼吸起伏来判断。
但这有些困难。
她集中注意力,还是准备试试。
这时,一绺发丝擦过陆今遥的鼻尖——
沈绛的呼吸伴随着她低柔的话音,自上而下,落在陆今遥的脸庞,缓缓扑开。
“是吗?”
她微微弓腰,凝住眼前的人,眸光深暗:“你确定?”
8. 星座
是吗——?
这两个简单的字眼,被沈绛咬出莫名的深意。
难道不是?
陆今遥觉得很奇怪,她睡觉喜不喜欢抱着东西,难道她自己不知道?
等等。
还是说,是因为自己在不经意的情况下做出了某些行为,才让沈绛生出这样的误解……
陆今遥的脑子慢半拍地转了个弯,然而沈绛却不欲与她在这件事上做过多纠缠:“收拾好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夏医生在等。”
一瞬而逝的温度,与女人的说话声一起飘回头顶,仿佛方才那一刹的贴近只是幻觉。
陆今遥悄悄咬唇。
阿姨从卧室里出来,去看玻璃窗外的天:“沈小姐,我看天气预报说下午会有阵雨,你们出门带把伞。”
沈绛应声:“车上有的。”
她再次弯腰,牵起陆今遥搭在腿上的手:“走吧,了了。”
“嗯……”虽然看不见,女孩习惯性地抬眸,方才还集中在话语上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到别的地方。
被牵过那么多次,陆今遥今天第一次注意到,即使燥热的五月,沈绛的体温都要比正常人凉上许多。
像一剂清凉的薄荷,注入心脏。
这次看诊,十分顺利。
顺利到连陆今遥自己都有些意外。
治疗开始,前半段沈绛贴身作陪,后半段,由于涉及到病人私隐,医生将人礼貌请了出去,只留下陆今遥自己。
沈绛一走,陆今遥就莫名生出几分局促和紧张。
夏柳很快察觉到她情绪上的紧绷:“放轻松。”
她先是说了几句题外话,引开陆今遥的注意力,等人重新松弛下来,夏柳轻笑一声:“看来你很信任她,也很依赖她。”
这个“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陆今遥轻轻抿唇,没否认。
事实如此,至于这样的情绪依赖和信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无心追溯。
这没什么不好。
人一旦沉入其中,时间就过得很快。
四十分钟的时间眨眼就过去,陆今遥从诊室出来,被护士领着来到大厅休息区,还没走近,就听见沈绛淡冷的声线从前方传来,字句里透着股隐隐的压迫感:“王律不在律所吗?这些都是早就要准备好的东西,明天开庭,你们现在告诉我证据链缺失,想起来找我?”
“你们就是这样对当事人负责的?”
与陆今遥从前听见过的都不相同,又是另一个,她十分陌生的沈绛。
陆今遥没法想象,沈绛讲这通电话的时候又是什么模样。
走神的那么一小会儿,护士已经将她领到沙发上坐下,对方同沈绛小声交代了几句,陆今遥没太听清,只觉得像在完成什么交接。
她难得安静的没有开口说话。
大约是听见刚刚那通电话,知道沈绛的情绪不太好,生怕被波及。
然而下一秒,一双柔腻的清凉的手就伸了过来,将她牵住。沈绛放轻了声音,低声知会:“我打完这通电话,你稍等我一下。”
说完,人又立马投入到了电话里。
陆今遥怔愣住,忽然觉得好割裂——
温柔的、有耐心的、细腻的沈绛,和肃冷的,不近人情的,强势的沈绛。
两个沈绛,两种极端。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
亦或者,全都是。
人性是多面的,这再正常不过,就连陆今遥自己也有很多面。
但它们的共同点,是往往会将温和柔软的一面留给家人朋友,身边在乎的人。
所以,沈绛也在乎她吗?
陆今遥有些好奇的想,又生出些不知名的窃喜。
这情绪来得好没道理,她无暇深思。
陆今遥坐在一旁,听沈绛专注地讲着工作电话,而对方牵着她那只手时不时无意识地做着些小动作,偶尔,指尖轻轻刮过掌肉——
在沈绛沉吟,亦或者是思考断句的时候。
一通电话结束,原本微凉的手也已经变得温热。沈绛收起手机,转头看她:“我一会儿先把你送回家,然后去律所,晚上有什么想吃的你告诉阿姨,她会做。”
陆今遥点点头,而后下意识问:“那你晚上不回家吃饭吗?”
沈绛:“不了。”
言简意赅的回答,让陆今遥觉得自己问得好像很多余。
沈绛很忙,至少从刚刚那通电话里听起来,确实如此。
或者说,她一直都很忙。
只有沉浸在封闭世界里的自己,无暇顾及他人。
陆今遥后知后觉,自己对沈绛的了解是真的很少。
唯一了解的,对方今年二十六岁,职业是律师。
其它,一概不知。
而相较之下,沈绛大约已经将她渗透了个干净。
细想一下,这又很不公平。
回到家里,陆今遥开始有意无意想从第三人的口中尝试探取信息:“赵姨,你对我姐姐了解得多吗?”
趁闲暇,陆今遥进一步熟悉从客厅到餐厅的路线。房子是开放式的厨房,阿姨忙晚饭的动静,她在客厅听得一清二楚。
两人隔空聊天,阿姨时不时要分神注意她这边的动静,又要准备晚餐,倒没心思去细想这话的具体意思:“不算多吧,基本情况还是了解一些的,毕竟我是干这个的。陆小姐问些这做什么?”
“好奇。”
“那您能详细说说吗?我想听。”
陆今遥一只手搭在了冰冰凉凉的大理石台面上,站定在岛台边,稍稍侧耳,乌顺的长发垂落肩头。
阿姨却是诧异地回头看她一眼。
好奇怪的姐妹。
这些私隐的事情,用得着问自己这么一个外人吗?
尽管如此,她嘴里还是照实说:“也不算多,我只知道沈小姐是律师,她用餐的喜恶还有生活习惯那些我比较清楚,其它就没什么了。”
切菜声和着闲聊动静,阿姨话锋一转,突然追问:“对了陆小姐,蒸芋头你是喜欢软一点的口感,还是硬一点?”
“都行。”
失了兴趣,陆今遥随口作答,心思早已跑到其它地方。
原来她和阿姨知道的东西加在一起,还不够填满一张敷衍的简历。
沈绛没有回家吃晚饭。
不仅如此,晚上九点的时候她打了个电话回来,拜托阿姨留宿一晚,说自己今夜大概率不会回来了。
陆今遥听到这个消息后联想到对方下午的那通电话,她想,应当是工作出了问题特别棘手。
沈绛应该忙得焦头烂额。
会和下属发火吗?
在家里那样温柔细心的一个人,生气起来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呢?
陆今遥忍不住好奇。
家里没有保姆房,留宿的阿姨不愿意睡次卧,索性抱张毯子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叮嘱陆今遥有事就大声叫自己。
陆今遥答应得好,心里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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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今晚阿姨应该能睡个好觉,因为自己很少夜起。
关上主卧的房门,又是一个单独封闭的小世界。
不同的是,今晚只有自己。
噢,不。
或许,还有沈绛白天带回家的,那只毛茸茸的玩偶熊。
那只熊现在正安静地躺在沈绛的位置上,陆今遥伸手就能碰到。
她想起沈绛中午回来时对阿姨说的话,沈绛说,“了了睡觉喜欢抱着东西”。
她喜欢吗?
陆今遥有些较真,她翻过身将这只熊捞进怀里抱住,尝试了一下。
没两分钟,嫌弃地扔开。
难受得很。
又大、又热,还占地方,陆今遥将这只熊从床的一侧移到另一侧,让自己与它交换了个位置,拥紧怀里的薄棉被。
那点缺少的东西被顷刻填满,熟悉的味道将她包裹,陆今遥很快进入香甜的梦里。
……
“沈绛。”
“你是什么星座的啊?”
凌晨四点,陆今遥迷迷糊糊醒来,摸到床上仍旧空荡一片。
她唤醒手机语音助手,问了时间,呼叫联系人。
一遍无人接听,又呼出第二遍。
手机安安静静躺在掌心里,耳边是一遍遍响起的忙音,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见沈绛好像在叫自己的名字。于是她又问了一遍——
“你是什么星座啊?”
电话那头的沈绛哭笑不得:“嗯?”
许是白日里耿耿于怀,就连晚上做梦,陆今遥都在填资料卡。
姓名,性别,星座,到第三项她就填不出了,急得她在梦里团团转。
半梦半醒的陆今遥还没意识到这不是梦,对电话那头的人无所回应。
沈绛第三次叫她名字:“陆今遥。”清晰柔和的咬字,饱含笑意。
像一脚踩空楼梯,跌破梦境。陆今遥猛然醒来,条件反射抓紧手机快要滑落的手机:“嗯,怎么了?”
沈绛见她清醒了,叹口气:“是你给我打的电话,怎么还问我怎么了。”
“哦……我就是想问问,你忙完了吗,什么时候回来?”陆今遥整个人懒懒的,说话声还带着刚睡醒的柔软,全然不记得自己方才迷糊中说了些什么。
她是看凌晨四点沈绛还没回家,想着打个电话问问。
没想到电话拨出去,人差点困睡着了。
沈绛那头传来纸张翻页的动静:“还没,忙完就回来。”说完,她顿了半秒,问,“你怎么半夜醒了?有事情吗,阿姨在不在?”
陆今遥困得不行,刚睁开的眼睛又一点一点往下耷:“没事,做噩梦了,阿姨在外面睡觉呢。”
梦见大片大片的空白项她都填不出,浑身的焦灼感,像回到了中学时代考试写不出答案,没法交卷。
也算是噩梦吧。
一个姿势久了不太舒服,她翻身,黑暗中,和旁边那只熊撞了个面对面。
玩偶软绒毛扫过的地方带起些许痒意,陆今遥摸摸自己的鼻梁,打了个哈欠,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将这通电话维持下去:“好困,我要继续睡了。”
她开始胡言乱语:“你早点回家。”
说完,按下手机侧边的按钮,直接挂断。
没多久,陆今遥被重新拽入梦境。
仍旧是那张资料卡,空白格,她对着桌上薄薄的纸张发呆。
沈绛是什么星座来着——?
算了,下次再问。
9. 窥破
毫无预兆的来电。
像夏夜的雨,来得快,去得急,等到清晨醒来,恐怕只剩深夜的未眠人还能忆起这场雨来过的痕迹。
陆今遥挂得匆忙,沈绛没说完的话还含在嘴里。
她愣了两秒,盯着屏幕上的通话记录,喉咙里忽然滚出两声笑音,一直皱紧的眉也松了几分。
墙上时针又走一格,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敲响。
何真真抱着档案袋走进来:“沈律,这些是当事人昨天下午送过来的证据补充材料,我们已经再次整理核对过了,给你放这?”
她是上个月刚来的实习生,毕业不久,在律所当律师助理。
今天这出,是另外一个律师助理的失误,连累所有人熬夜加班。
沈绛低头看案卷,头也没抬:“嗯,放着吧。”
话音落地,没了后文。
何真真见状,正准备退出去,不想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被叫住。
沈绛沉静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疲惫中带有几分明显的关怀,不似工作时那样冷硬:“事情差不多了,没什么事你可以先下班,不用等我。”
何真真重重点头:“好的沈律,我把最后一点材料写完就走。”说完,她身形未动,双唇嗫嚅着似是还有话要说。
沈绛抬头看她:“还有事吗?”
“没,没什么事。”何真真飞快摇头。顿了两秒,还是鼓起勇气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沈律师,你也早点结束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吧,这样熬不行的。”
她实在是看不过眼。
下面人的过失,最受连累的人还是沈绛,熬了整晚饭都没吃,等天一亮又要去法院等开庭。
还以为小姑娘要说什么,原来是这。
沈绛笑着点头:“知道了,谢谢。”
等人离开,沈绛放下案卷整个人往椅背上靠,抬手按了按发酸的肩颈。
另只空闲的手,摸起一旁久未查看的手机,解锁。
休息吗?
现在是早上五点十分。
女人让视线落在屏幕灰色监控画面上,打开回放——
整整一晚,她看见了那只玩偶熊是怎样被晾在一旁,陆今遥又是如何从原本的位置上,挪到她那边,然后将脸埋进软被里,深深嗅闻。
一举一动,都像个不太正常的瘾-君子。
看见这一幕,沈绛眸光闪动,神色莫名。
倏尔,她拿起手机给医生发送消息。
凌晨五点的律所,留下来的五六个人睡得横七竖八,趴倒一片。
将写好的资料保存,上传,何真真伸个懒腰,转头刚好看见二楼的身影。
沈绛侧身站在楼梯口,微卷的长发散落下来,合着玻璃墙外凌晨五点的蓝黑的天,有种静谧深邃的美。
何真真打了个哈欠:“沈律?”
沈绛锁好门从二楼下来,简单交代:“我回趟家,九点的时候法院门口见。”
大抵是将陆今遥的话听进去了。
沈绛践行了“早点回家”这四个字,将它们拆分开来。
“早点”和“回家”。
盛夏天亮得快,阿姨更是睡眠轻,一听见玄关开门的动静立马就醒了过来。
她看见沈绛提着大大小小几个早餐袋,连忙起身走近去接——单薄的塑料袋上,早已蒙上一层白色的热雾气,那是一种不具象的烟火气。
沈绛自然地松开手,弯腰换鞋:“赵姨,今天的早餐不用做了。”
阿姨打量着手里的东西,看两眼:“那我去装盘,您先吃点……”
“不用,我回来路上吃过了。”
“我回来冲个澡换身衣服,晚些时候还要出去,时间还早,你可以再休息会儿。”
“我去看看她。”
沈绛换好鞋,径直走向主卧。
她当然不觉得这个时间点陆今遥会醒着。
只是这些天来养成了习惯,隔着屏幕不算,总要亲自看上一眼才安心。
结果陆今遥果然睡得香甜。
倒是被撇到一旁的那只熊,滑稽至极。
沈绛只觉得无奈又好笑,同它对视一眼,再想到自己不久前窥见监控画面里的那一幕,有种说不明,道不出的荒谬感。
沈绛说看一眼,当真就只看一眼。
她冲浴换衣,在沙发上休息了会儿,出门的时候陆今遥还没醒。
错过了见面,陆今遥吃早餐的时候忍不住抱怨:“阿姨,你下次可以叫醒我的。”
“沈小姐不让,她想让你多睡会儿。”阿姨笑呵呵的,也不同她置气。同时,将手边的豆浆又往前送了送,“这也是沈小姐买的,豆浆,你喝点看看好不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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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今遥将摸索着碰到豆浆杯,吸管含进嘴里,边吸边咬,她脑海里浮现的是女人淡冷的五官组合在一起,笑起来时的柔美模样——
沈绛该哄她的,因为她是病人。
在确定了对方的纵容以后,陆今遥理所当然地想。
但沈绛不是病人。
她不会像自己一样,整天呆在家里。
她很忙,生活圈子很大。
除了照顾自己,还要工作、要生活、要社交。
而自己能做的,就是每天等她回来。
想到这,陆今遥隐隐有些焦躁。
晚上,陆今遥依旧没能等到玄关传来密码开锁的动静。
又是和玩偶熊作伴的一晚。
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
律所有些忙,沈绛这两天总是半夜归家,睡在次卧,再清晨离去。
陆今遥见不到人,连话也只能通过阿姨在手机里和人匆匆说上几句,心中的焦躁与不安如蚁噬将她的血肉慢慢啃咬,在无人察觉的角落,一点点放大。
沈绛不在的这两天,她花大力气去适应看不见的生活,按时吃药,按时用餐,按时休息。
而剩下来闲暇的时间则是与自我长久、反复地对话。
过去的自我,现在的自我。
撕碎,重组,又撕碎。
终于,在精神压力濒临界点的时候,一通归属地是下海的来电化作恶魔的双手,将她往前狠狠推了一把。
所有辛苦重建的秩序,瓦解崩塌。
傍晚,一声清脆的指纹识别响将陆今遥拉回现实。
她几乎是在电子锁响动刹那,从沙发上起身。
沈绛打开门就看见女孩站在门口,莫名孤零。
“怎么站在这里?”
陆今遥静静站在那,顺着视野边缘那一点点微弱光亮,凝住眼前那团模糊的黑影,悄然摒气,怨意陡然横生——
为什么这两天没有回来看看我?
不是你说的吗,你会爱我。
骗人。
沈绛察觉到她情绪似乎不对,上前一步,用微凉的手背贴上她的额头,有些担忧:“了了?”
听见响在头顶的声音,陆今遥强自压下心底那些翻涌的冲动、湿暗,换上副乖巧模样,低声开口:“我在等你,姐姐。”
10. 替人了断
五月的下海除了初露头角的暑热,还有潮闷。
连日的阴云飘在头顶,雨将下未下,人往室外一站,不消片刻身上就会冒出一层黏腻的细汗。
无论是这种黏腻的感觉,还是一会儿要见的人,沈绛都不喜欢。
若非因为陆今遥下午接到的那通电话,和她异常的情绪状态,自己不会出现在这里。
沈绛站在楼下,抬头打量眼前这栋公寓楼。
楼体外层设计装潢老旧,隐约可见风雨岁月留下的痕迹,瞧上去应当有些年头了。
就这么会儿功夫,好几个学生从她身边走过,频频侧目。
小区旁边不远就是大学城,这片的公寓楼大多是租给了里面的学生,情侣,或者多人合租。
陆今遥和言温分手前,也经常一起住在这边。
不同的是,陆大小姐直接将房子买了下来,而不是租。
沈绛重重呼出口浊气,挪动脚步。
八楼,401。
幽长的廊道里一眼望去全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黑色防盗门,整栋楼批发安装,给人一种实惠的安全感。
沈绛在门前站定,按照陆今遥说的数字,输入密码。
门开的瞬间,屋内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却在看清楚来人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言温看着沈绛,神情是错愕、受伤,却仍怀一丝希冀地盯着半开的防盗门,期待还会有人推门进来。
许是看出她所想,沈绛脚上的马丁靴踩在木地板上,慢步往里,发出一声又一声沉闷声响:“别看了,她没来。”
“我来帮她拿东西,有什么话你可以和我说,都一样。”
沈绛语气没什么波澜,目光从踏进屋内的那一刻起就在四处打量,好一会儿,才落在不远处的言温身上,又问一遍:“有话要说吗?”
毫不遮掩的漠视,比锋利的言辞更具侮辱性。
言温这才沮丧地收回自己的视线,一副恍惚出神的模样,沉默不语。
沈绛凝着她,快半个月不见,人变憔悴不少。
大约也不好受,兴许良心未泯。
但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陆今遥妈妈过世、说了那样的话之后,还给陆今遥打电话。
自己这么些天精心养着的人,费尽心力眼看着总算好些了,结果今天就被这人的一个电话打回原形。
沈绛很生气。
若非是刻在骨子里教养在时刻警醒着自己,今天她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情。
毕竟黑与白之间,还留置着大片灰色地带。
见人不语,沈绛也懒得多费口舌,索性绕开对方兀自在屋子里翻找东西——陆今遥拜托她的,今天过来是替人做个了断,顺便拿回去一些东西。
没什么生气的房子,似乎空置了很久,在这闷热的夏夜甚至连空调都没开,却不难看出主人曾经将它精心打扮过。
沈绛明白陆今遥不愿再踏足此处的原因。
这间房子,两年时间,承载了太多。
“她和你在一起吗?”
突然,身后响起言温喑哑的嗓音。
“与你无关,”沈绛没停顿,她弯腰拉开床头一侧的抽屉,漠声开口,“以后别再找她了,也不要再给她打电话,她不想见你。”
这话成功激怒身后的人。
言温上前两步,对她怒目而视:“你凭什么?你凭什么代表她?”
“我要见陆今遥。”
“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有什么话,也该她自己对我说。”
沈绛将取到的东西收好,站起,转身:“你见不到她。”
她神情冷了几分,定定望着面前这个眼眶发红的人,红唇微启:“让开。”
言温不为所动,依旧固执地盯着她。甚至在看清楚了沈绛手里拿的东西之后,往前一步,欲要伸手去抢:“这是她送给我的——”
“已经不是了。”沈绛侧身闪躲,顺手将她胳膊反拧推到一侧的床上,居高临下,说话不留情面,“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爱女心切的陆蓁这辈子做过最错的一件事,大约就是瞒着女儿,帮着强拉了这样一条红线——以绝对的身份地位利诱威逼,和言温做了场交易,却没想到有天会被反噬。
这场交易里,包括陆今遥在内,都没人无辜。
简直可以说是荒唐至极。
唯一的变数,大约就是言温在这场交易动了心。
“陆今遥在她妈妈去世前一天,都在用家里的资源帮你疏通关系。既然已经拿到了出国交换的名额,就干脆走远点,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而且,你们家的生意现在也做得风生水起,不是吗?”
沈绛脸上的神情,是一闪而过的嘲讽。
“你和她妈妈的交易到此为止。她已经帮你很多了,做人如果太贪心什么都想要,小心到头只是竹篮打水。”
她那双漂亮的淡眉微微蹙起,开口如判官审判,又似恶魔低语:“明白了吗?”
又是沉默,没有回答。
沈绛忽觉自己此番举动犹如对牛弹琴,实在浪费时间。
她将人松开,准备离开。
却在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身后言温的声音远远传来,轻微气喘:“沈绛……”
“你是不是喜欢她?”
沈绛身形一滞。
言温见她有所反应,忽然嗤笑,像是早已看透谜底的玩家,笃定开口:“从第一次在医院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和我们是同一类人。”
“你也喜欢遥遥,对吗?”
……
沈绛记得很清楚。
陆蓁出事的那天,这座城市在下一场特大暴雨。
她当时从京城出差回到下海,赶到医院的时候恰巧碰到电梯故障,只有两台电梯还在正常运行。
复杂的药水味混着各种各样人味儿,沈绛看了眼电梯前等候的拥挤人群,想也没想,转身走往楼道。
七层楼的高度有些磨人,不过咬咬牙,也上去了。
陆家出了大事,天要塌了。
她们家和纪家早年有过很深的交集,只是随着陆家长辈陆续过世,剩下陆蓁、陆川芸这两姐妹,两家来往少了许多。
不过,这并不妨碍沈绛与陆川芸从小交好。
身为姐姐陆蓁在这个世界上唯二的亲人,对方出事时,陆川芸人在海外,分身不暇。
她遂将医院地址和陈秘书的电话都给了沈绛,还拜托对方在自己赶回国之前,帮忙代为照看外甥女,陆今遥。
沈绛早两年在陆川芸的朋友圈里见过小姑娘的照片,长得水灵灵的,皓齿星眸,明媚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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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既没有陆川芸那种天然的傲气,也没有她妈妈的干练精明,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优渥环境下安然长大的温室小太阳。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会儿陆川芸特意回国就是为了参加自己这个外甥女的成年礼。
按时间往后算,陆今遥今年刚好二十。
好不容易爬到六楼,沈绛忽然停下脚步。
她听见上方楼梯间传来女孩隐约的哭声。
站在步梯上,沈绛透过金属栏杆悄然看了一眼——
两个年轻的女孩坐在楼梯面上,一个揽过另一个,正低声安慰,姿态亲昵。
瞧着,并不像是普通朋友的关系。
医院里,生离死别是常态。
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人经历至亲去世,更何况七楼是医院的重症监护区,能出现在这里,无一不是亲朋正命悬一线,伤心难免。
她安静收回眼神,暂且停下脚步,没有现身打扰这份心碎,只是余光不经意掠过女孩垂落身前的小臂,看见了那双骨肉停匀的手。
思绪跑偏了一瞬。
她想,这女孩的手腕真漂亮。
等了大概五六分钟的样子,头顶传来的哭声渐小。
直到动静尽数消失,沈绛才继续往上。
果然,坐在楼梯的那两个人已经没了踪影。
那个哭得缓不上气的女孩,就是陆今遥。
再次见到对方,是在七楼icu旁边的家属休息区。
陈秘书接到沈绛的电话出来迎人。
双方打过照面,沈绛一眼认出陆今遥腕上那条款式特别的手链,同时,也从陈秘书口中知晓了那个陪在对方身边的女孩。
她叫做,言温。
*
所以,第一眼就天然生出的好感,能算喜欢吗?
沈绛没法回答言温的话。
但她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敏锐。
只是沈绛觉得,这点微末的好感并不足以驱使自己去做些什么,或者更进一步。
她不在意。
也从不觉得这样的好感会生根发芽,有破土的一天。
或许将它称之为怜爱与同情,更为合适。
等陆今遥眼睛好了,自己就会送她离开。
从楼上下来,沈绛在路边超市买了一包女士烟,许久不抽烟的她点燃后吸上两口,蹙眉,掐灭——升起的烟雾与那点不切实际的好感一样,虚无,缥缈。
回到车子里,刚坐下,陆今遥就毫无预兆凑到了她的身前,女孩身上淡淡宜人的发香与那点极淡的烟草味融在了一起。
大抵因为眼睛看不见,陆今遥对于距离的把控并不精准。
她的鼻尖,险险擦过沈绛的衬衫领。
陆今遥轻轻嗅闻,扇动长睫:“姐姐,你抽烟了?”
沈绛应声:“嗯。”
陆今遥没多问:“言温和你说什么了吗?”
——你是不是喜欢她?
脑海里又荡过言温说的那句话。
沈绛目光闪烁了一瞬,轻笑:“无非是一些道歉悔过的话,还说,有些话得你亲自和她说才行。”
陆今遥点点头。
在沈绛的注视下,她静默片刻,又重新靠回了座椅上。
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沈绛说。
“我不会再见她。”
11. 短暂复明
大抵从小在妈妈纵容的爱里长大,加上家庭条件优渥,模样也出众,陆今遥从前不管走到哪都是众星捧月的小公主。
只要是她喜欢的、想要的,从来不会得不到。
从懂事开始,陆今遥就什么都和陆蓁讲,自己的开心和难过,交了哪些朋友,再长大一点,便是今天抽屉里又被塞了几封情书。
在陆今遥的认知中,妈妈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亲密无间的人。
她们血脉相连,没有秘密。
所以当初入大学校园的女孩第一次心动,便也理所当然,和母亲分享。
“妈妈,她好像不喜欢女孩子。”
电话里,女孩第一次为了他人伤神。
她开始拥有沮丧失落,窃喜和期盼这样复杂的情绪。
这样的变化皆因为一个人,言温。
人为制造出来的泡沫爱情,像漂亮的毒水母,迷人又致命。
陆今遥被毒过一次,付出了惨重代价,自然不会再对这个人抱有任何的幻想和期待。
只是想要从中抽离出来,阵痛难免。
她不会再和言温见面。
现阶段的陆今遥太难控制住自己,只要一想到这个名字,那种爱恨交加的扭曲感就足以将她再次拽入情绪深渊,将她吞噬。
不然,她也不会央着沈绛替自己来这一趟,做个了断。
脑子里乱糟糟,陆今遥发了一会儿呆,回神以后才发觉车内有些过于安静。
她才忆起,沈绛的存在。
“不回家吗?”陆今遥偏头。
身旁传来窸窣的动静,或许是座椅上的人调整了下姿势,又或许是别的,静了两秒,沈绛的声音才缓缓传来:“难得出来一趟,这里离你学校很近,没有什么想吃的吗?”
自陆蓁进医院起,陆今遥就没再回过学校。后来的一系列事情,包括休学手续都是陈秘书代办,要说想念学校附近的小吃……
她想了想:“红豆冰沙,可以吗?在北门附近,有一点距离。”
看不见女人的表情、动作,陆今遥只听见“咔”一声安全带解锁,沈绛说:“我去买。”
沈绛来去匆匆,归时,还带回一阵潮热的晚风。
当咬住勺尖那口绵密的冰甜,陆今遥长睫颤了一下,仿佛暂时驱散了头顶的阴霾。
她不声不响接过沈绛手里的冰沙,自己舀。
车子往回开的路上,沈绛时不时转头看她:“心情好点了吗?”
陆今遥感受着充斥口腔的甜意,歪头:“很明显吗?”
女人轻笑:“相当明显。”
陆今遥小声:“好很多了,谢谢你今天陪我出来。”
这么多天来,她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哪一刻像这样正常平静过。
不难过,不伤心,不被悲观,不会想起那些不好的事情。
似乎因为那口红豆冰沙,得到短暂的救赎,暂时的解脱。
卖甜品的店家似乎是换了其它品牌的红豆沙,东西没之前好吃了,陆今遥吃完最上面一层就停下手。
她靠在座椅上合眼休憩,迷迷糊糊间,听见狂风呼拍车玻璃的动静。
陆今遥缓缓睁眼——
夕阳沉落,整片天被染成了黄沙色。
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在来回摆动,清扫狂风吹落的树叶,晚高峰的车流堵成一条长龙,前方亮起无数盏红色的车尾灯,道路两旁的大树枝梢被吹得左摇右摆。
是暴雨来袭的前兆。
她看了会儿,突然开口:“风好大,马上要落大雨了。”
一旁的人随口答应:“嗯,没关系,就快到家了。”
前方雨刮器扔在不停运作,“吱——吱——”
车内的两人静默数秒,几乎在同时转头。
“我能看见了!”
“你能看见了?”
*
这次复明只持续了短暂的半小时,到两人踏进家门,陆今遥的视野再次被暗沉覆盖,无法视物。
次日一早,沈绛便迫不及待地将人带去医院。
夏柳拿着热乎的片子带人从眼科出来,朝沈绛迎面走去:“问过了,片子没有问题,有这种情况是明显的好转,之前也跟你提到过,会有波动性症状。”
视力可能时好时坏,或在特定情境下(如放松时)短暂恢复。
相较沈绛的担忧,夏柳是医生,则表现得要平静许多。
在她看来,这属于正常的病情变化,且在向好。
今天并非约定好的理疗日期,不过上午安排较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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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柳这边有个患者临时挪了时间不来,正好能腾给陆今遥。
介于昨天短暂复明的情况,她又为对方做了一次新的心理评估。
总体结果很明显,各项指数都在转好。
离开之前,夏柳将话又重新和沈绛强调了一遍:“其实这样心因性失明时间不会长,它不是器官病变,我这两天研究相关案例,短的几天,多的两周到一个月,只要让她把心态放好,很快就能恢复。”
听见最后那句,沈绛明显松了口气:“真是麻烦你这么费心了,夏医生。”
夏柳却是笑:“不用那么客气,我和你大姨是很多年的朋友。”
“对了,有件事情我还是想问问,昨天你们做了什么事情吗,她有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还是说,就只是突然能看见了。”
这件事情她斟酌几番,还是觉得问沈绛比较妥当,患者现在的精神状态并不稳定。
沈绛并不傻,被这样问到,很快就猜到陆今遥的短暂复明是和傍晚发生的那件事有关。她心里闪过一丝别扭的不快,直言不讳:“去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自然是言温。
陆今遥在大厅等了差不多十分钟,沈绛才姗姗迟来。
她边走,还在回想刚刚医生和自己说过的话——
“那这么看的话,直面创伤的暴露疗法似乎对陆小姐来说很有成效。”
“不介意当坏人的话,你可以再找机会试试,对她的恢复大约会有意外的帮助。”
又试。
怎么试,需要达到怎样的效果?
看陆今遥再一次抱着自己痛哭流涕?
将人推下悬崖,再假惺惺地拉上一把,当那个救世主,享受她的感激涕零。
比起释放善意与温柔,沈绛发现,自己似乎更擅长做这样的事。
或者,也有一点享受。
“医生和你说了什么?”陆今遥听见熟悉脚步,伸手朝前虚虚一抓。
两人间隔着小段距离,在这双手即将落空之际,沈绛上前一步,将自己的小臂递过去。
她弯腰,垂眸,任由女孩抓着自己,语调软了几分:“没什么。她说,你再过不久就能好。”
很快。
大约,就在下一次的全面崩溃以后。
12.装看不见
再过几天,就是陆蓁的二七。
广阳那边习俗需要为去世之人做七,从去世之日起,每隔七天做一次法事,如此反复七次。
比起言温,妈妈的死,才是陆今遥最大的心结。
沈绛闲暇之余总是忍不住会想起医生说过的话,斟酌衡量,总觉得分寸不好拿捏。
她在隐隐抗拒的情绪中,又忍不住生出丝缕期待,期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不巧的是,这天陆川芸突然到访。
沈绛接到电话时,对方已经出了机场。
她有些措手不及,却还是有条不紊地将工作内容布置下去,往家赶的路上,在电话里同陆川芸提前交代了一些事情。
其中最主要的,是陆今遥现下的眼盲情况。
陆川芸当然有想过在那样的双重打击下陆今遥的状况会有多么不好,但听见“致盲”二字的时候,又觉得老天对人未免过于残忍。
短短一周没见,待到真正看见人,用掌心丈量过女孩愈发纤薄的后背双肩,听见那声怯生生的“小姨”,陆川芸久久萦绕眼眶的热泪再也止不住地往下落。
“这才几天,怎么又瘦了这么多……”
“要是你妈妈知道她的宝贝女儿变成这样,不得心疼死。”
“都怪小姨不好,没照顾好你……”
沈绛默默退至一旁,没去打扰,只摸出手机和附近的餐厅预定晚餐上门。
这一刻,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记忆中那张温婉娴静的面容,在世是总是爱笑的。
陆今遥的妈妈会心疼女儿过得太差,那她的妈妈呢?
如今她把生活过得有条不紊,再正常不过,妈妈若是在天有灵知道了,还会继续怪她吗?
没有答案。
晚上,陆川芸留宿家中,同陆今遥还有好多的话要说。
主卧终于又归变沈绛一人所有,她莫名松口气,想着今夜总算又能安生入睡了。
半夜,洗漱过后翻身上床,沈绛瞧见旁边那只安静躺着的玩偶熊,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手机里的监控回放——过去这几天晚上,它一直被陆今遥冷落在旁。
她不由生出几分好奇,伸手抚了下玩偶的耳朵。
“你说,她为什么不喜欢抱着你睡呢?”
*
陆川芸只是探望,无法在下海市待太久,次日傍晚,她便又搭乘黄昏的航班匆匆离去。
陆蓁去世之前早就立过遗嘱,她留下来的资产以及企业股份分配问题,在离世后,全部落在陆今遥的名下。
这部分财产,陆川芸现下只能是请人帮着打理,未来怎么处置,还需等到陆今遥完全康复以后自己决定。
同时,陆川芸早已移民出去,此次回国将近一个月,自己在海外的一大摊子生意已经搁置太久,很多事情不得不回去亲自处理。
去机场送人来回将近两小时,回到家时,天早已被覆上了一层幽蓝幕布。
“沈绛姐,我想再洗个澡。”陆今遥脱下身上的薄外套,转头叫人。
五月中的下海依旧是时冷时热。
陆今遥近来身体孱弱,沈绛害怕她在车上吹了空调要着凉,下午出门时,非让她多穿了一件薄外套,却不知陆今遥是易出汗的体质。
回来路上,见人睡着了,沈绛便将空调温度稍稍调高了些。
这会儿,陆今遥只觉得身上黏腻腻的。
可是阿姨已经回去了。
这种事情,平时都是阿姨帮着来。
沈绛一时难住:“那我……”
陆今遥先她一步开口:“姐姐你帮我从柜子里拿条睡裙出来好吗,嗯……还有贴身衣物,然后把我带进浴室就行了,我自己可以。”
沈绛:“嗯……好。”
空气里莫名多了几分尴尬。
两人同住一个屋檐,这些日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实则,关系并没有那么亲密。
何况是这样洗澡这样隐私的事情。
沈绛有些庆幸陆今遥没有让自己为难。只是将人带进浴室后,衣物递过去,她依然不太放心:“自己真的可以吗?”
陆今遥再次肯定:“放心。”
沈绛没说什么,选择了相信。
她想,陆今遥应该不是个喜欢逞强的人,可以就是可以,却在淋浴声响起后没几分钟,听见一声清晰的摔倒声,夹杂着吃痛的闷哼。
主卧的卫生间连接卧室,彼时沈绛坐在床上看电脑,听见响动,匆匆忙忙冲进浴室——
“怎么——”
目之所及,热雾下是大片的雪白。
她大脑“嗡”地一声,迅速将脸偏至一旁,有股热气迅速上涌,沿血液流遍四肢百骸。
说不清楚是浴室内本身就闷热,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这么几秒钟时间,摔倒的人已经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粉色浴球落在墙角,陆今遥听见沈绛进来的动静,慌慌张张背过身体,一只手在胯骨旁悄悄揉动,有些吃痛。
沈绛扬起的嗓音忽而低下来:“……怎么样,摔到哪了?”
陆今遥看不见沈绛,注意力还在自己出丑的尴尬上,又想着方才是自己信誓旦旦让人“放心”,一时有些心虚:“浴球没拿稳,不小心掉在地上,我踩到了。”
这才滑倒。
水声还在继续落下,似与夏夜和鸣。
陆今遥竖耳聆听。
隔着一面玻璃,沈绛静默两秒,似乎终于下了某种决心,缓缓转身:“那我帮你洗好了。”
陆今遥几乎是下意识,差点咬到舌头:“不用……!”
不论是从小的生长环境,还是隐私意识,亦或者是自己如今的性取向,陆今遥都没法轻易接受让同性触碰自己的身体和隐私部位。
更何况,那是沈绛,不是澡堂工作大姨。
这样一个成熟漂亮的女性,身上又拥有着无数吸引人的特质,陆今遥觉得这很不合适。
热雾将她脸燎得通红,好在,沈绛看不到。再次开口的时候,陆今遥声音里多了几分坚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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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我可以自己洗,你把浴球帮我捡起来一下好吗?”
说完,她往里稍了稍,摸到头顶的淋浴蓬头对准墙壁。
沈绛推开玻璃门,走进来帮她捡起浴球,音色有种说不上来的沙:“你洗吧,我在外面守着,等你洗完。”
“沈绛……”
“刚刚是意外,我自己可以。”
陆今遥拒绝。
玻璃门外的人安静片刻,随后再开口,换上了平静淡然的语调,波澜不惊:“都是女人,没什么好害羞的。”
陆今遥从话里读懂她的态度,一时语塞。
短暂的对峙后,是一方沉默地让步。
陆今遥抬手,将头顶的花洒重新掰正。
水流贴着女孩的发丝自上而下,流过曼妙的身体曲线,安抚焦躁的心。
她试图让自己忽略掉浴室里还有第二个人存在的事实。
或许沈绛正在看着自己,又或许,并没有,只是在做别的事。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陆今遥想。
沈绛说得没错,都是女人,自己有的对方也有,没什么好害羞。
眼下的情况特殊,不能因为自己喜欢女人,就诸多避讳,平白无故地给人添麻烦。
她给沈绛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况且,自己是同性恋,沈绛又不是。
所以,没什么的。
心思各异的两个人将不太均匀的呼吸声一同融入滴答水声里,诡异的沉默在温度渐升的浴室中弥漫开来,换气的速度,赶不上雾气腾升。
陆今遥给自己擦洗发露,抹开,又冲洗,带有温度的水汽沾湿她的睫毛,润过她的瞳孔。
暗沉模糊的视野,在这时,漏了一丝光亮进来。
陆今遥愣了下。
不同于上次突然复明,这次,她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眼睛恢复的全过程,短短两三分钟的时间陆今遥已经能够模糊视物,看清楚近距离的视物轮廓。
浴室里的水声戛然而止。
陆今遥回过神来,下意识轻唤一声站在玻璃门外的人:“沈绛……”
“嗯?”人影动了一下。
很快,那人替她拉开了封闭的玻璃门——
一张染红的脸出现在陆今遥视线里,风光潋滟。
沈绛错开视线,所表现出来的模样,与自己故作淡然的语调并不贴:“洗完了吗?”
女孩湿漉的长睫颤了颤,晃神一瞬:“……”
她屏息片刻,很快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
自己现在叫人做什么呢?
告诉沈绛,自己突然又能看见了,不知道这次能持续多久。
可她现在,正,裸,着。
短短几息,陆今遥经过了一场巨大的头脑风暴,最终有了决断。
女孩绷紧声线,气息微微起伏,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和看不见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没什么,挂在门后面的浴巾可以拿给我一下吗?”
还是,先装看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