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迷被迫修无情道后》
1. 第一章
几百年来,这还是颜朝阙第一次正儿八经被“请”进湛明宫。
此处是酿酒仙官白堕的府邸。每日未时,他定会吩咐仙侍,把那用神树甘露酿造的好酒往外送。
可放眼整个仙界,只有四位真君才有资格享用,这些酒便也尽数入了第九重天,普通的神仙么,恐怕一辈子也没机会咂摸几分滋味。
偏生颜朝阙嗜酒如命,为了这些琼浆玉液,她没少偷偷往湛明宫跑。
如今自然是轻车熟路。
年轻的仙君还是一如既往地清冷,坐在神树下的玉石凳上,腰背挺得笔直如松。
颜朝阙迈着轻快步子踏进院落的第一秒,他的眼睛便“唰”地一下望向她。
他神色有几分紧张,好似她是吃人的恶魔。
颜朝阙早就习惯了他如临大敌的模样,她从从容容地在对面坐下,笑意盈盈。
“白仙君今日怎么有兴致邀我品酒?”
白堕没说话,宽大的仙袍袖子挥了挥,台上霎时出现两坛玉醴。
即便隔着十余寸,颜朝阙都能闻到隐隐的清甜香味。
她刚打开,一股醇厚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显然这酒十分不俗。
“九阳真君说你、你驯兽有功,特意嘉奖给你的。”许是从来没这么态度软和地对她说过话,白堕竟有些磕磕巴巴的。
颜朝阙瞧见他粉红的耳尖,觉得他有些可爱,轻笑了一声。
好酒入喉,顿觉辛辣刺激,可唇齿间却香气四溢,让人忍不住再喝上几口。
颜朝阙抬眸,不经意瞧见一片翠叶从神树上掉落,慢悠悠地从白堕头顶坠下。
仙君眼下的黑痣被叶尾扫过,忽然变红了起来,衬得那张出尘禁欲的脸愈发勾人。
她忍不住站起身凑了过去,纤长的指尖挑起他紧绷的下颌。
“白仙君不动怒的样子可真是好看。”
含着酒气的温热呼吸喷在了白堕的脸上,那叶子也从白堕的肩头滑落。
他羞极了,脸上出现了被冒犯的恼意,几乎是咬着牙道:“颜朝阙,你发什么酒疯。”
颜朝阙却觉得他愈来愈像一只龇牙咧嘴的绵羊,攻击力还不及她驯服的那些神兽之十一。
“白仙君要不考虑一下辞了这官,跟我回极域潇洒快活去。”
颜朝阙语调上扬又慵懒,配上那双明亮的眼睛,有股说不出的惑人。
她以为白堕会一本正经地拒绝,谁料他竟红着脸道:“若是你能把这一壶一口气喝尽了,我便考虑考虑。”
“这有何难。”
颜朝阙掂了掂手里的酒坛,应道。
颜朝阙向来千杯不醉,可第八口入腹,她忽而头晕目眩起来。
待到第十口时,她跌坐在凳子上,四肢都使不上力气。
酒坛子“咕噜噜”地滚到了一旁,瑶浆洒了满地,转瞬便神树吸收殆尽。
颜朝阙指尖一凉。
食指的骨节上,被白堕套上了什么圆形之物。若是换作平日,她恐会戏谑地问他是不是心悦自己,竟给她送戒指。
可如今她脑袋昏沉,说不出一个字,她体内的仙力更是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流逝。
那戒指仿佛套住的不是手指,而是她的仙根——而她四肢发沉,什么也做不了。
颜朝阙倒下前的最后一刹,瞧见了白堕脸上分明而真切的痛恨之意。
她不过是偷了他几坛酒,他竟如此憎恶她,甚至不惜在酒中做手脚……
小气鬼。
唉,真真是美色误人。
不知过了多久,颜朝阙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踢了自己一脚。
还是屁股。
她心想这白堕仙君可真是闷.骚,居然踢女仙君的屁股。待她醒了,定要把他掳去极域好好调教。
这个念头刚起,她的屁股上又挨了一下。
颜朝阙的睫羽剧烈地颤了颤,一双桃花眼猛地睁开,眼前哪里还有白堕的影子。
“诸位可知,今日昆墟派要到我派挑选弟子,足足有十个名额。昆墟派灵气浓郁,即便做个外门洒扫弟子,前途亦不可限量。”
一道尖锐的嗓音从背后响起,刺得人耳膜生疼,恨不得捂住说话之人的嘴。
“你们都是师父我挑选出一等一漂亮的女修,这次要把握好机会,若是被真人选中了,那下半辈子便能一飞冲天。”
“届时切莫忘记师父对诸位的教养之恩。”
他的声音像是紧贴着颜朝阙的头皮一般,让她一阵恶寒。
那人向左移了几步,“啪”地一声似是鞭子抽在了谁的腰上。
“仪态要端庄,气质要柔弱,脖颈要优雅,别在这偷懒。”他不满道。
站在颜朝阙右侧的女修小声嘟囔:“这些有什么用,此次招纳弟子的可是无念真人,谁人不知他修的是无情道。”
“肤浅!”那人厉喝一声,从众人身后绕出来。
颜朝阙这才看清楚他的模样。
白发垂腰,眼线上挑,兰花指微翘。明明已是迟暮之年的老人,却扮得和年轻女子一般。
他的脸上涂着厚厚的粉黛,面容刻薄,白得吓人,说话间,脑袋还抑制不住地左摇右晃。
“此次随无念真人来的,可还有他的师弟,入尘真人,如今已在大殿之上。”
女修忍不住顶嘴忤逆道:“可弟子听闻他最喜折磨女人,师父岂不是把我们送入虎口……”
见她这副不思进取的模样,那人脸气得通红,手执黑鞭高高扬起。
眼见就要落在那女修的身上,黑鞭却僵在了半空中,无法下落半寸。
颜朝阙右手高举,唇角勾起,目光冷然。
“你这么喜欢,何不自己入昆墟派?折磨他人作甚。”她出言讽刺道。
一想起他踢了自己的屁股,还是两下,颜朝阙便气不打一处来。
她手上愈发用力,手腕翻转,竟然夺过了那鞭子。
鞭子划破空气,猎猎作响,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它重重打在了那老头的身上。
他本就死死瞪着颜朝阙,此刻疼得龇牙咧嘴起来,五官更加扭曲,丑得让人不忍直视。
一众女修望着颜朝阙,嘴巴张得似能塞下鸡蛋。
“叮咚,系统已加载完成。”
颜朝阙的脑子里突然响起清脆的童音,周遭的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
不知哪里来的浓雾,汇聚起来,最后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望不到尽头。
她意识到自己恐怕被拉入了另一个空间。
虚空之中霎时出现一个小妖怪。牛头马嘴驴耳朵,蛇身虎爪还有……
狗尾巴。
饶是颜朝阙见惯了妖精,也没见过这样别致的小玩意。
它身后的狗尾巴摇得飞快,空中的残影几乎成了一朵小花。
可吐出的话却是冷冰冰的。
“宿主您好,我是系统2号,欢迎来到人界。”
颜朝阙皱着眉头往后退了几步。
无他,这“系统”也太丑了。
“你是何方妖孽?”她眯起眼睛,气势骇人地问道。
那系统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宿主,因您凡心过重,需下界历劫,灭七情、去六欲,飞升后方可回归仙界。”
“吾乃两界接引系统,执掌您在人间的命格及核验成果事宜。”
“荒唐,千年来仙人两界从无互通,你莫不是白堕派来害我的。”颜朝阙驳斥道。
自她千年前诞生于仙界,从未听说过神仙历劫或人修飞升之事。
“并非如此,宿主。”见她不信,系统一板一眼地否认,而后动作不甚流畅地挥了挥手臂。
颜朝阙的眼前猝不及防地浮现出几行小字。
“姓名:颜朝阙
身份:妖仙【本体不详】
历劫目的:断情绝爱
初始修为:0.5【原95】……
初始功德:0【原80】……
隐藏属性:魅力值100000(已清零)……”
功德与魅力值后还细细地举了她在仙界做的每一件事,以及她收的每一个男仙侍。
这自称系统的小东西,简直把她调查了个底儿掉。她漫长的一千年,似乎全部化为了这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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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的数字。
颜朝阙才不是被吓唬大的,她冷哼一声,“若是我不历这劫呢?”
“本系统一旦启动,便不可中途停下,否则历劫之人定会魂飞魄散。”
颜朝阙不信邪,正欲动手,却发现经脉中的仙力已全部消散。丹田如干涸的小渠半,只有一丝可怜的灵气。
一道手腕般粗壮的紫色天雷,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从虚空中落下。
她狼狈地往一旁滚了滚才堪堪躲开。
嗯。
她颜朝阙向来是个识时务的好汉,不过是人界走一遭,能奈她何。
于是她面无表情地问道:“如何历劫?”
见颜朝阙接受了这个事实,系统脸上出现一抹微笑,或许是太过用力的缘故,怎么看怎么古怪。
“宿主,这一世,您是无情道剑修,需杀师证道方能成功飞升。”
无、情、道?
这三个字听起来就和她沾不了一点边。
“由于您是第一次历劫,您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
“天材地宝、功法秘籍,皆可……”
“换个皮肤。”颜朝阙言简意赅。
系统:?
“你吵到我眼睛了。”
若是日日对着这么个玩意,估计她什么也不用干,光顾着洗眼睛了。
系统那无甚起伏的声音里,莫名透着几分委屈,“本系统的样貌,通常是根据宿主的审美确定的。”
颜朝阙:等她回到仙界,第一个告它诬陷。
她是妖王,但不喜欢怪妖,谢谢。
一眨眼的功夫,系统便变了个模样,成了个浑身散着寒气的小冰人。
“要不你变成个美男子……”颜朝阙试图讨价还价。可她话音未落,就被系统弹出了这方小天地。
不愧是白堕的暗器……简直和他一样小气。
方才被停下的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新手礼包已发放,防身术法-不灭金刚,时效为:3日。」
颜朝阙的眼前浮现一行淡蓝色的小字。
这倒确实是个好东西,她姑且不说它小气了。
被颜朝阙鞭笞的男修,正以极快的速度冲来,应是要抢回她手里的黑鞭,顺带好好教训她一番。
旁边的女修个个花容失色地往一旁逃去,看样子怕极了他。
颜朝阙站如松,脚步纹丝未动。
就在男修距她只有一步之遥时,她的身前浮现出一层淡金色的结界,男修的头猛地磕在结界上,瞬间鼓起了个大包。
“颜朝阙!老夫要把你逐出师门!”他气急败坏地大吼道,暴露了自己粗哑的原声。
他的手里出现了一块普通灵玉,口中念念有词,那玉下一刻应声而碎。
颜朝阙感觉身体中有什么松动了一下,这股力量冲击着她本就脆弱的丹田,让她腹部隐隐作痛。
“老夫宣布,你如今已不是天风派弟子。当初不过是个粗鄙的凡人,若非老夫开恩,你岂能入仙门?赶紧滚回你的老家去。”
颜朝阙脸上的表情未变,眼神却逐渐幽深。若是熟悉她的人便知,她已然动了怒。
他一介凡夫俗子,品性低劣至极,也配让她滚?不若再打上两鞭子……
“笃。”
颜朝阙脑海中蓦地响起木鱼声。
她瞧见系统正盘腿而坐,阖目敲打着身前硕大的法器,清心咒从法器中飘出,塞满了她的耳朵。
她不得不收敛起自己的杀意。
“宿主未到飞升时,不可对仙门人动手。”它说话间,虚空中有几道紫雷闪过。
……这哪里是系统。
这简直是在她的身体里种了个菩萨。
颜朝阙冷冷地瞥了那老头一眼,扔下鞭子转身向院子外走去。
“限你一炷香的功夫离开天风派。”老头尖着嗓子在她背后喊道。
颜朝阙充耳不闻,她初来乍到,压根不认路,于是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一股悠悠香气忽而从远处飘来,焦香夹杂着淡淡的烟味。
肉已经五分熟了,颜朝阙凭经验断定。
2. 第二章
说起来,颜朝阙在仙界简直格格不入。
仙君们崇尚无欲静心,素来只饮草木甘露、天地精华,对荤腥油腻之物可谓避之不及。
而颜朝阙却从不舍得委屈自己,上至仙鸟,下至灵兽,只要她瞧上的,统统进了她的肚子。因此对于吃之一道,她乃仙界最精。
但依颜朝阙来看,这烤肉的天风派弟子,手艺恐不在她之下。
这里应是半山腰,从院落里走出来,入目是苍茫的竹林,林子里隐约有条往上的狭窄山径。
一阵风吹过,竹叶交织摩挲,沙沙作响。
也把那香气吹得愈发诱人。
颜朝阙循着味道,快步走入竹林。
半晌,她终于找到了香气的来源。
一只兔子被串在树枝上,火堆在它身下燃得热烈,皮毛和内脏被人处理得干干净净,下侧外皮微焦,想来一定香脆可口。
只是若任凭这兔子被烤,这一面很快就会全焦了。
颜朝阙四处张望了一番,却不见任何人影。她伸出手,娴熟地给兔子翻了个面。
“切莫贪恋人间好,早寻正道做神仙;快活过眼成云烟……”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清越的歌声。
音色华丽优美,似鲛妖之声般动听。
颜朝阙听不清歌词,却将那恣意的语调听得真切。
叮咚叮咚。
还有什么碰撞着,与歌声相和。
她侧目望去,视线尽头忽然出现一个提着酒的红衣青年,翠绿的竹林一刹那黯然失色,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这一抹游动的红。
颜朝阙忽而明白了,何谓灼灼其华。
简直比仙君们还要好看,她想她现在的眼睛,一定亮得可怕。
那“美人”抬眸,显然也看到了颜朝阙。见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他不解地眨了眨眼。
整个天风派还从没有如此胆大之人。
一个瞬移,他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侧。
“小友动了我的兔子?”红衣男子席地而坐,皱眉问道。
他眉眼间有些许不愉。
想来他就是兔子的主人。
可不管是为了兔子还是美人,颜朝阙绝不会此时就轻易离开。
她自来熟地坐在了红衣男子的对面,“你这兔子再不翻面,你吃到的定是一嘴碳灰。”
颜朝阙解释着,比起对待老头,语气温和了不知几倍。
那红衣男子愣了愣,不确定地问道:“小友有经验?”
若是他没记错,整个天风派仅有一只灵兔。
正是这只。
“灵兔嘛,我吃得多了。”颜朝阙摆手。
在红衣男子的注视下,她拿起了一坛酒,而后拎起正滋滋冒油的兔肉,将半坛酒酣畅地淋在了上面。
“你这烤法极佳,却只适合鸡鸭,不适合兔肉。”颜朝阙煞有其事道。
她把兔子重新架上火堆,动作行云流水,飘洒帅气。
“兔肉腥膻,这酒能除腥,让它的肉质更加香嫩。”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她撕下热腾腾的兔腿,递给了红衣男子。
那人微笑着接了过来。
“小友可知这兔子是哪里来的?”他问道。
“不是你的么?”颜朝阙疑惑。
“是天风派掌门真人养了五年的爱宠。”
红衣男子期待看见她惊慌失措的表情。
可颜朝阙没有。
她脸上甚至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若是他知道,她曾经吃了不少仙君的坐骑和灵宠,便不会生出这样虚妄的期待了。
“那岂不是更要快点解决?”
“若是被真人发现就不好了。”
“道友一人也吃不完,何不让我来替你分担?”
颜朝阙语气自然,字里行间像全是在为他分忧。
红衣男子笑了起来。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有趣的人,比仙门那些老古董和木讷弟子有意思多了。
“你是天风派的外门弟子?”他忍不住探问道。
颜朝阙嘴里正嚼着香喷喷的兔肉,因此她的声音有些含糊:“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你可知我是谁?”红衣男子挺直了腰板。
颜朝阙上下扫了他两眼,眼神在他漂亮又不失野性的五官上停留了好一会,“你看起来……像是天风派的年轻弟子。”
那男子嘴角勾着浅笑。
“我活了七百年了。”他似乎是想暗示点什么。
岂料颜朝阙不以为意。
“我还活了一千年了呢。”她嘟囔道。
见她似是真的一无所知,红衣男子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
开始与她对嚼兔腿,争夺兔肉,还被她讨要走了不少好酒。
两人正吃得欢畅,头顶突然有什么快速掠过。起初颜朝阙并不在意,只当是普通的飞禽。
直到……
她切切实实听到了一声狗叫。
她抬起头,透过竹叶间隙,见到一团蓬松的白色棉花。四个短短的爪子刨着空气,在这片林子上空打转。
狗头低了低,与颜朝阙四目相对。
一人一狗都呆滞了片刻。
那会飞的狗忽然激动地狂吠起来,它朝着她的方向,猛地一头扎下。
颜朝阙并未惊慌地跑开,横竖她有系统的金刚罩。
可不知为何,这金刚罩突然失效,小狗像是流星般重重砸进了她的怀里,它还在不停地叫着,一副凶巴巴的模样。
颜朝阙不知道它要做什么,她可不想虎落平阳被犬欺。
她揉了揉它的狗头,试探性地把手里还剩一点的兔肉放到它的鼻子前。
“吃不吃?”
那狗“嗷呜”一声,完美地避开兔肉……咬上了颜朝阙的手。
嘶,这小东西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是放在仙界,什么妖兽敢如此对她?!
鲜红的血珠渗了出来,而后诡异地漂浮到空中,最后尽数没入了狗身。
那狗从颜朝阙的怀里跳出来,忽而变得十倍之大。
它叼起她后颈的衣领就朝远处“飞”去,速度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恭喜宿主解锁重要节点:拜师。」
系统一板一眼的声音出现在脑海中。
此刻颜朝阙正以一种诡异的姿态被吊在半空中。
“你大爷!”
三个铿锵有力的大字,回荡在竹林里,经久不散。
她未曾看到那红衣男子的目光变得幽深了许多,下一瞬也消失在了原地。
会飞的狗叼着颜朝阙越过了丛林,跨过了河流,一路向山顶而去。
风像刀子般无情地刮在她的脸上,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
……有没有人为她发声。
过了半晌,颜朝阙终于在天风派大殿前落地。那狗变成了一只玉制的镯子,牢牢地套在了她的手上,纵使她把手腕磨红了也褪不下来。
眼前的宫殿似是有了些年头,古朴巍峨,云遮雾绕。
走近些,能看到大门上画着神秘的图腾和符咒。两侧还站着百余侍从,垂头肃立。
许是感应到了颜朝阙,两扇大门自己轰然打开,她缓步走了进去,发现这里几乎站满了人。
只是人群自动为她让开了一条道。
“这就是神器所择之主?”一道威严浑厚的声音响起。
颜朝阙抬头,发现是坐在左侧的一个老者在说话。
她的眼睛只是往右移了几寸,当她望见那坐在大殿正中央的人后,连呼吸都轻浅起来。
目光更是再也挪不开。
那人身着月白色长袍,银丝镶边,泛着清冷的光辉。他端坐高台之上,禁欲矜贵,比明月显得更不可攀。
一把宽阔剔透的剑乖巧地垂立在他的脚边,但仍旧能感受到隐隐的骇人剑气。
再往上,便能瞧见那如琢如磨的五官,鼻梁高耸,一双薄唇精致到了极点。
他淡漠的脸上无甚表情,眼眸微垂,似神祇般俯视众人。
秋水为神玉为骨。*
毫不夸张地说,他几乎是颜朝阙见过的,皮囊最为出众之人。
她不曾见过仙界的四位真君,但她想眼前的这位,恐怕比起真君也不遑多让。
“颜朝阙,你在搞什么幺蛾子?!”
她的视线突然被一张带着怒气的惨白老脸挡住,对比太过强烈,差点没把颜朝阙吓一跳。
正是在山脚下把她驱逐出天风派的老头。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老头就侧过身,弯着腰对高处的三位笑得谄媚。他这一笑,颜朝阙才知道他的脸上居然能有。
一层、两层……二三十层褶子。
“启禀掌门、无念真人、入尘真人。此乃我一月前收下的劣徒,因太过愚昧粗鄙,已被我逐出师门。”
他转头剜了她一眼。
“她资质平庸,绝非神器之主,也不知怎么闯了进来,惊扰了诸位,我这就把她赶出去。”
他作势就要推搡她。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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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之上,响起淡然的嗓音,像是有人不小心触碰金铎,无意间泄露了轻盈的音符。又如山涧般泠泠清脆。
只消短短两个字,就足以让老头停下全部动作,而后恭敬地站在原地。
颜朝阙看见那绝世“美人”,一步步走下璇墀朝她而来。
原来男子亦可步步生莲。
只见他用修长的手抵着唇,口中念念有词。颜朝阙感觉手臂上的镯子正在发烫。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来,袖口垂落,露出一截皓腕,以及那紧贴着肌肤的玉镯。
“确是昆墟派神物,她正是昆墟派所寻之人。”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无疑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其他天风派弟子窃窃私语,庄严的大殿上突然喧闹起来。
“不过是个外门弟子,凭什么呀。”
“这神器是不是搞错了,还是她使了什么手段……”
这么多精心培养的内门弟子没有入选。偏偏一个名不见经传,还是已经被驱逐出去的外门弟子成了神器之主。
天风派掌门真人的脸色也不甚好看。
但为了维持脸面,他重重地敲了敲手里的法杖,“安静——”
许是颜朝阙盯着玉镯的神色有些许迷茫,那向来惜字如金的高冷真人,也就是秦之游,难得解释起来。
“昆墟派百年前幸得四件神器,神器自行择主。其主则拜入昆墟。”
面对未来的徒弟,他面容疏离,语气却还算柔和。
“今日神器尨玉异动,本座推算新弟子应在天风派,想来就是你了。”
“你可愿拜入我门下?”
颜朝阙终于明白,系统嘴里说的「拜师」是什么意思。
若是她没记错,这无念真人修的正是无情道。
她若真拜入他的门下……这意味着,她有一天需要亲手杀了他。
面对这样一张完美无瑕的俊脸。
颜朝阙想想就痛心疾首。
秦之游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望向他的目光竟然复杂得连他也读不懂。
“我不拜师。”半晌,颜朝阙朗声道。
周围霎时抽气声一片。
这还是秦之游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昆墟派乃仙门第一大派,内门弟子个个卓绝不凡,可谓是一派便撑起了仙门的半边天。
从来都只有他们拒绝别人的份。
“为何?”秦之游问道,声音中不辨喜怒。
自然是因为她爱惜他的脸。
可她总不能就这样当众说出来吧,否则美人定会以为自己是什么登徒浪子。
虽然……她行事一贯不羁。
颜朝阙一把指着旁边的老头,“他说我天资愚钝,不是修仙的料。在他的打骂下,我早已心灰意冷。我想明白了,还是谨遵前师尊之命,回去种田好了。”
秦之游的视线落在了老头的身上,轻飘飘的,却仿若一座大山般满是威压。
“哦?”
他语调扬起,却让那人瞬间汗流浃背。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老头的身上。
“沧波,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连天风派掌门都忍不住询问道。
老头的脸被吓得更白了,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摇着头颤颤巍巍道。
“都是在下有眼无珠,竟没认出这是昆墟派后日高徒。那些话都是戏谑之言,当不得真。颜修士聪慧机敏,天赋卓绝,日后定能修为大成。”
他胡诌一通,只差把求放过三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掌门何尝不知他为人,平日最爱钻营,只是念在他年事已高,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今。
可若今日得罪了昆墟派,他们都没好果子吃。
“沧波,你错失大才,修为十年不进,即日起便把所有弟子交给望远教导,自去领罚吧。”掌门道。
丧失收徒之权,那他便沦为一个普通外门弟子,日后自然无法作威作福。
那些站在角落里,曾经被他磋磨过的女修,个个喜极而泣。
“这下可行了?”秦之游问颜朝阙。
麻烦了。
他好像是铁了心的要收自己为徒。
正犯愁之际,背后响起一道慵懒的嗓音,“既然她说了不愿意,无念真人又何必强人所难。”
颜朝阙回头,猝然撞入一双狭长而含着笑意的眼眸。
那人一身红衣,衣袂飘飞,逆光而来。
身前的竹扇轻摇慢晃。
正是片刻前,和她共赏兔肉的美男子。
3. 第三章
红衣男子出现,大殿上三秒鸦雀无声。
始终稳坐高台的天风派掌门,不可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而后突然“噌”地起身。
他搓着掌心,激动地快步走来,而后热泪盈眶,又饱含真情地叫唤了一声。
“师尊!”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两侧站着的天风派弟子“哗啦”一声尽数跪下,呜呜泱泱的好不壮观。
掌门的师尊……岂不就是天风派的师祖?!
颜朝阙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当初那句“活了七百年”,她只当是他的玩笑话。
红衣男子在她身侧站定,他的唇角勾着一抹肆意潇洒的笑。
“丫头,本尊在这,没人能逼迫你。”他的语气是说不出的张狂。
他自以为帅气,可一声“丫头”,却让颜朝阙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算起来,她可比他还要大了整整三百岁呢。
“叫我颜朝阙就好。”她凑过去,悄咪咪道。
红衣男子看出她的不自在,从善如流地叫了一声。
“颜朝阙,本尊叫雪千里。”他也报上自己的名讳。
雪千里与颜朝阙挨得极近,他比她高出了一头,为了和她说话,不自觉侧着头,微微俯身。
朱红衣角与槿紫色裙摆触碰在一起,在旁人眼中,两人俨然亲密极了。
秦之游自然不爽。
今日收徒之事本该顺利进行,结果这颜朝阙不按常理出牌也就罢了,半路又杀出个雪千里。
他听说这位天风派的师祖已经闭关数十载,也不知今日为何突然现身。
“由神器挑选弟子,乃是我昆墟派数百年来的传统。雪前辈是要阻挠我派收徒么?”
秦之游眸色泛冷,如今看起来更如遥遥雪山。
两派弟子或跪或立,吓得头也不敢抬。
秦之游和雪千里,哪个不是仙门传奇般的人物,竟有朝一日,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修对峙起来。
雪千里慢条斯理地收起了手中的折扇,他的笑容敛了几分,话语间满是讥讽之意。
“你们昆墟派的神器择主,可曾问过被选择之人的意愿?泱泱大宗,行事却如此霸道,这就是现在的仙门风气么?”
他转头对颜朝阙道。
“小阙,若你愿拜入本尊门下,本尊定想法子帮你解了这神器契约,保你一世自由无拘。”
站在漩涡中心的掌门脸色有几分古怪。
师尊到现在都没正眼瞧他一下,而这丫头不过练气初期,一眨眼的功夫,居然就快和他平辈了。
颜朝阙倒是心头一暖,没想到这雪千里人还怪好哩。
她吃了他的兔子,他还处处替她着想。
单从容貌上看,他稍逊冰美人一筹。
但胜在心善呀。
在颜朝阙眼中,雪千里本就赏心悦目的脸,如今更显得气度非凡。
雪千里如此对她,她就更不能拉他入火坑了。可昆墟派的绝世美人,她又怎么忍心痛下杀手。
正纠结时,一道流里流气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为了这么个女修,师兄和真人何必伤了和气。”
颜朝阙抬眸望去,是原先坐在大殿最右侧的男修,他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站在她的身前。
明明个头不高,却满身肥肉,看起来宛若一只圆滚滚的肉球。
他正色眯眯地盯着她的脸。
想来这就是女修们口中,喜爱折磨女人的入尘真人了。
“神器不可流落在外,要不这女修先和老夫回昆墟派。等想法子解了这契,再送回天风山。”
他笑得猥琐,目露精光,颜朝阙用脚趾头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同出昆墟派,这俩师兄弟简直是云泥之别,也不知他仗着自己的身份,祸害了多少姑娘。
颜朝阙抑制不住心中的嫌恶,正想一口回绝,脑海中却突然闪现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这位真人看起来厉害极了,我想拜他为师!”她装模作样地指着入尘道。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在师兄在场的情况下,夸他厉害。入尘立即喜笑颜开,脸上的肉抖了抖,十分滑稽。
“好好好。”他连声应下。
雪千里不屑地瞥了入尘一眼。
区区元婴期。
还肥头大耳,丑陋至极。
“小阙,你可真该看看眼睛了。”他抱着胸,毒舌道。
“我资质平平,有入尘真人教就足够了。”颜朝阙不以为意道。
“不可。”秦之游吐出这两个字,淡漠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表情。
剑眉轻皱,他很是不悦。
“你既想选入尘为师,便是选择了昆墟派。”
“他教不了你。”
他凝视着颜朝阙的眼眸,字字句句皆含千钧之力般,不容置喙。
“你的师父,只能是我。”
入尘似是有些害怕他这个师弟,听秦之游这样说,他霎时偃旗息鼓,再看向颜朝阙时,眼神里全然是未得到的惋惜。
颜朝阙头一次见到这样霸道的人。她回望秦之游,昂着头,露出浑身的锋芒。
“若是我今后会杀……伤了真人您呢?”
“你伤不了我。”秦之游的语调无甚波澜。
可其中的自信狂妄,不比雪千里逊色分毫。
既然他执意如此,颜朝阙也没什么好说的。今后真走到那一步,也怪不了她。
凡人修仙,听起来是很漫长的过程。
能日日对着这张惊艳绝伦的脸。
她可是赚大了。
颜朝阙忽而笑了,她轻快道:“好,那我便拜入真人门下。”
雪千里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小阙有了选择,本尊也不强求。日后可常来天风派玩耍。”
他递上一块独属于自己的灵木令牌,“你若寻我,可将灵气注入木牌,我若在你附近,木牌亦有感应。”
“我的徒弟,就不劳雪前辈挂心了。”秦之游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之间。
颜朝阙却丝毫不给他面子,快速接过了令牌。
从天上到地下,雪千里是她遇见过最合她脾气的人。
他这个朋友,她交定了。
秦之游不语,只是下一瞬,便带着颜朝阙消失在了原地。
却说此刻的九重天。
白堕亲自捧着鸳鸯转香炉,将它举至额前,睫羽垂落,恭敬地一步步朝前走去,直至脚尖顶住神殿前的玉阶才停下来。
“小仙白堕,敬拜真君。”他跪下道。
那盛着稀世好酒的转香炉,刹那消失在了他的指尖。
“妖仙可是已下界?”真君的声音蕴含半分神力,响彻九重天。
白堕恭恭敬敬地弯下腰,额头触在冰凉的玉石上,“正是,小仙皆已办妥。”
“你做得不错。她举止放荡,有损仙风,早该被贬下界。”
不是下界历练么,怎么成了被贬?
白堕不敢起身,他的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还是问道。
“……真君,不知她还能否回归?”
那被云雾遮住真容的仙界之主语气微沉。
“怎么,你想让她回来?”
白堕心生惧意,忙道不敢。
他的心里忽起几分困惑,奇怪的感觉萦绕心头。
颜朝阙不过是个闲来无事的小仙,大部分时间都在她的极域之中,偶尔替天庭收服些作乱的妖兽。
若真君早有贬黜之意,为何不之前就抽了她的仙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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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倒让他用那羞耻的美男计,甚至将清心戒都送了出去。
岂不迂回?
这些举动,莫名让人感觉真君对她似有几分……忌惮?
“极域无主,你若能想法子进去,那它就是你囊中之物。”
“你可明白我的意思?”真君问道。
白堕从杂乱的念头里回过神来,崇敬地应了声“是”。
许是他思虑过多的缘故,回湛明宫的路上,他的眼前闪过不少次那抹洒脱的身影。
那双总是藏着坏笑的桃花眼和银铃般畅快的笑声,仿佛仍旧触手可及。
望着浩瀚无边却千年不变的云海,他的视线里只剩下单调的白。
仙界失去了最后一抹色彩。
白堕无厘头地想道。
他察觉到他居然可耻地产生了几分怅然若失。
白堕被自己吓了一跳,他赶紧晃了晃脑袋。
像颜朝阙这样的人,指不定在人间有多潇洒快活呢。
颜朝阙的确快活。
秦之游带她回了昆墟派,把她扔下就不见了踪影。
她绕着山头走了三圈,找到了个传送阵,她便一脚踏进了美人窝。
颜朝阙的左手和右手都被人亲热地拉住,身前身后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身高是五尺多十寸,腰嘛……”一个女子丈量着她的身形,一双柔软的手臂遽然搂上颜朝阙的腰,“有了,是二十一寸。”
另一个女子手执凤毫,仔细记录着,墨迹赫然纸上。
颜朝阙被这些陌生女子围着,倒也并不慌张。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她们如何摆弄,脸上满是浅柔的笑意。
淡淡的胭脂香混着灵草味充斥在颜朝阙的鼻尖,别提有多好闻。
折腾完颜朝阙,她们终于舍得拉着她坐下。
“你没拜入杜老风门下真是太好了。”
颜朝阙将天风派发生之事讲与她们听,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修替她欢喜道。
颜朝阙挑眉问道:“杜老风,你是说入尘真人?”
女修们七嘴八舌地回答起她的问题。
“可不是嘛,他原名叫杜青风,秦真人给他取了个法号叫入尘。”
“他又老又丑,我们便都叫他杜老风了。”
“要我说,他的法号不该叫入尘,该叫色.胚才对。”
此话一出,女修们都咯吱咯吱笑作一团。
过了片刻,她们的笑渐渐停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颜朝阙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忧伤的气氛笼罩在她们身上。
“妹妹,我们当初都是涉世未深,被他诓骗上山的。”
“紫烟、丹罗……她们都死在了他手里。”说话的女修,提起昔日姐妹的名字,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她哽咽得说不出话,另一个女修便接下话茬。
“幸好秦真人,也就是你的师尊无念真人及时出关,又将我们安置在日月峰,否则我们恐怕也早晚要被他糟蹋个彻底。”
“这狗东西。”颜朝阙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咬牙切齿道。
等她恢复了功力,定第一时间让他不能人道。
“笃。”
系统又在她的脑子里敲木鱼。
颜朝阙:……
“姐姐们,我初入仙门修习,对昆墟派的一切都不甚了解。”颜朝阙道。
“无念……师尊,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毕竟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还是趁早摸清楚一切才好。
颜朝阙以为她们会说他清冷、霸道、不食烟火,岂料她们个个面露唏嘘与悲悯。
“秦真人当初,不该修无情道的。”
“他定然是受了很重的伤,才会这么多年封闭自己,日日苦修。”
4. 第四章
颜朝阙甚是疑惑,从七嘴八舌的述说里听了半晌,终于对秦之游的过往有了些许的了解。
若是那些女修们所言属实,那她这便宜师尊……
的师丈,真是有些惨。
口口相传的故事,还得从数百年前开始的诡秘现象说起。
彼时仙门鼎盛,大能频出,飞升成仙者亦不在少数,是以修仙者多如过江之鲫。
可忽有一日,诸多灵脉枯竭,其上的大小仙门迅速衰败。
就在人人自危之时,一对散修道侣于昆墟山发现一条细小灵脉。
上面不知被谁设了上古封印,两人花了整整十年,合力破除封印。
他们这才发现这灵脉纵横千里,灵气比任何宗门的都要浓郁百倍,两人便依此共创昆墟派。
说是两位掌门,实则宗门大小事宜皆归女修管辖。
而那男修替她点灯研墨,添衣做饭,夙夜守在她的身侧。
旁人都说,他爱极了她。
数年后,女掌门收下一男一女为徒,严格教导。
那男孩正是颜朝阙所见的冰美人。
她从众人口中得知了他的真名。
秦之游,字无别。
他乃孤儿出身,便把两人视作亲生父母。
虽是女掌门的弟子,可他自幼便与男修更为亲近,性子也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般温柔安静。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地过了数十年,女掌门修为大成,终于迎来了自己的飞升雷劫。
万道度天雷下,为了证道……
她亲手杀了自己的夫君。
可即便如此,她也没能成仙。
“一对夫妻,一个修的是多情道,一个是无情道,怎么会有好结果嘛。”
“据说你师尊那时金丹后期,正要择道,恰逢那次灾祸,他本欲效仿男掌门以情入道,许是看到了下场,最后才选择了无情道。”
坐在颜朝阙身侧的女修在她耳边悄悄道。
“你可知昆墟派现任掌门是谁?”
有人问她,颜朝阙摇头。
说话的女修环视一周,刻意压低了嗓门,“就是师祖收下的那个女孩,明琉真人。”
“传闻明琉真人坚持认为女掌门没错,秦真人伤心欲绝,与她大吵了一架,两人至今都不甚往来呢。”
“你别看秦真人外表不食人间烟火,实则睚眦必报,鲜少有人敢招惹他。”
颜朝阙忽而想起那荒.淫无度的杜老风。
“那杜老风为何唤秦之游师兄?”她问道。
“哦,那是师祖留下的唯一血脉。”女修们答道,脸上满是不平讥讽之意。
若非投了个好胎,他岂能有今日。
她们才不愿意谈论那老色鬼。
“颜姑娘,你可知自从师父走后,秦真人从未对人敞开心扉,每日只是拼命修炼……”
她们正想告诉她秦之游这些年如何刻苦修行,如何高节清风。
一张传音符却飘了进来。
“过来。”
秦之游还是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
无念真人的话她们是绝不敢不听的。
女修们只得依依不舍地把颜朝阙送出了屋子。
颜朝阙转瞬又回到了那冷冷清清的山头,这偌大的地方,却只有几棵树和两间屋子。
粗壮的古柏不知屹立了多少个年头,遒劲的枝丫斜斜地插入半空,交错纵横。
小屋则是茅草顶、青竹身,破破烂烂的很是寒碜。
唯一拿得出手的,恐怕只有山峰的名字——
星回峰。
总的来说。
秦之游给她一种很穷的感觉。
颜朝阙踏入屋内,方才不见踪影的人,如今已经坐在榻上,闭目修炼。
察觉到她的气息,秦之游缓缓睁开双眼。
那月牙白的衣袍已经褪去,一身云苍色常服削去了几分疏离。
两人对视时,颜朝阙看到他的眼眸,在阳光下如琥珀般透澈清润。
“桌上的这些,你看看可还喜欢。”
面对她时,秦之游的神色有些许不自然。许是他向来孤身一人,不曾有任何与亲传徒弟相处的经验。
颜朝阙走到书案边,上面整齐地摆着几样物什,就连物和物之间的空隙都差不多大小。
上等朱砂、玉雕毛颖、符纸、木剑、昆墟内法……
几乎包罗了初入门的修士所需要的全部。
且只消一眼,便知道这些品质极佳,绝不是随随便便糊弄人的。
尤其是那瓷瓶中的朱砂,若是她没猜错,应是玄晶砂,便是仙界的仙君们,也不会轻易使用。
他过得清贫,却好像也没想着亏待自己。
颜朝阙又想起女修们所说的那个悲惨的故事。
那时候的秦之游,亲眼看着自己的师尊,杀死了世上最亲近之人。
心里会是怎样的感受?
她若拜他为师。
被杀的人,就会变成他自己。
他这些年如此封闭内心,好不容易有了收徒的想法,第一个弟子对他来说定格外重要。
她一定要给他一个那样惨痛的结局么?
颜朝阙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可这一刻,望着这满桌宝物,她真真切切地犹豫了。
见她一直垂着头不说话,秦之游只当她不满意,他站起来,身姿比门前的古柏还要挺拔优雅。
“怎么了?若是还需要什么,为师可以去寻。”他语气漫不经心,话里却是十足的诚意。
“这些已经很好了,谢谢真人。”颜朝阙叹了口气道。
秦之游挥了挥手,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盏清茶。
“那便行拜师之礼罢。”
一块比天风派好了百倍不止的灵玉悬在两人的头上,正等待他们滴血成契。
他坐下,面容沉静似水地望着她。
颜朝阙多看他那完美无瑕的脸一刻,心里的不忍就多一分。
于是,秦之游等来的不是乖徒儿的热茶——而是一张明黄色的符纸。
“啪”地一下就贴在了他的左肩。
而方才还沉默寡言的小姑娘,眨眼间像变了个人,她伸手在秦之游的面前晃了晃,而后凑到他眼前,脸上的表情灵动又狡黠。
“秦真人,你是个好人,我不能害你。”
她又开始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这么漂亮的一张脸,以后见不到了,惜哉。走之前还是多摸两把为好。”
秦之游猛地瞪大了眼睛。
她、她说话怎么如此不着调,放肆又孟浪。
颜朝阙却不是和他开玩笑,她的指尖戳了戳他的左脸。
“秦真人看着清冷无双,脸竟也是冰冰凉凉的。”她轻笑道。
他从未与人挨得这样近过。
秦之游的脸一下子浮现出火烧云,不知是急的还是羞的。
可他堂堂洞虚期大能,愣是无论如何运气,都解不开这符咒。
要知道,颜朝阙她才练气初期。
现在的颜朝阙确实没有灵力。
但奈何秦之游给她的朱砂和符纸太好了。
好到无需动用画符者自身的灵力,只消借些天地之气,再用上仙界的咒术,便能效果惊人。
那根莹白的手指捏了捏他粉色的耳垂,秦之游的睫羽狠狠颤了颤。
它继续向下滑,不知死活地翻过锋利的下颌。
无念真人那谪仙般的面容覆上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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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堪。原来……那般冷若冰霜的眸子,也能映出点点怒火。
可纵使他再怎么不愿,此刻也只能任由她的指尖在他的脸上肆意游走。
他不过是区区凡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颜朝阙头一次感觉自己的行为很是恶劣。
简直像是在光天化日下亵渎神明。
她的手终于在隆起的喉结上方停了下来。
许是已经过瘾,颜朝阙直起身,语气轻快又跳跃。
“这是定身符,三个时辰后自解。”
“这劳什子神器我会想法子归还的,我们江湖不见~”
秦之游想说话,却压根张不了嘴。
他只能僵着身子,眼睁睁地看着她收走朱砂、毛笔和符纸。
然后一溜烟地跑了个没影。
时隔数百年。
在一个阳光过分灿烂的下午。
秦之游久违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愤怒与无助。
颜朝阙计谋得逞,心情颇好。
可她却来不及欣赏昆墟山山巅之上的美景,拎着包袱就匆匆忙忙地下山去。
也不知这符咒能不能撑满三个时辰,她必须在此之前寻到隐匿之法,以免日后他找上门来。
颜朝阙手里捏着一卷昆墟地图,这是日月峰的姐姐们塞进她怀里的,羊皮和墨迹都用术法加固过,风雨不侵。
她们真没把她当外人,上面清晰地标出了门派内重要地标,就连大小阵法都有详细记载。
如今倒是为她的逃跑提供了绝佳路径。
颜朝阙顺利地避开了防御剑阵,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直达山脚。
星回峰不愧是昆墟派人丁最稀少的山头,这一路上她都不曾遇到一个人。
直到快踏出山门,她才见到除秦之游外,在此山中的第二个活人。
一个黑色劲衣的少年紧闭双眼,正跪在石阶中央。
他五官出挑,可身形瘦削如竹竿,唇色苍白,仿佛下一秒就能栽倒在地滚下山去。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有多虚弱,可那单薄的身子不知哪里来的力量,许久过去,除了随风扬起的发梢,其他地方竟半分未动。
颜朝阙经过少年身边时,闻到了一股极浓郁的血腥味。那墨色衣衫,恐怕早就浸满了鲜血。
莫非是其他峰的弟子,被打后罚跪于此?
既是昆墟派的地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颜朝阙收起地图,扯紧了肩头的包袱带,装作若无其事地踏出山门。
刚走了没两步,就听到少年冷峻的嗓音,“阁下是昆墟派弟子么?”
颜朝阙回头,却对上一双冷厉森然的眼眸,让她瞬间起了戒备之心。
她几乎只在一些凶性未泯的妖兽身上见过这样的眼神。
他幽幽地望着她,让人不寒而栗,似是一只蛰伏在丛林中的恶狼,不知何时就会扑上来撕咬一番。
可这少年不过小小年纪,为何会练就这一身浓郁的戾气?
颜朝阙的直觉告诉她,千万别招惹他。
她皱着眉,转过身去,打算快速离开这是非地。
一把铁剑擦着她的面颊飞过,斩断了一缕碎发,蛮横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若再近一寸,她的脸上定会留下可怖的疤。
少年慢悠悠地站起身,语气阴沉地一字一顿道。
“我在问阁下,是、不、是昆墟派的弟子。”
好端端地走路也能被这样挑衅。
颜朝阙冷笑一声,不惧地回望他,“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少年嗤笑一声,她这才看见他渗血的嘴角,在与惨白唇色的对比下更显妖冶。
他扬起下巴,睥睨着她道。
“你,不配。”
5. 第五章
孤孑的少年凶狠沉郁,而不远处窈窕明艳的女子,亦是盛气凌人。
两双皆凝着傲气的眸子对视了良久,谁也不愿意先服输。
他们都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一触即发的战意,或许一个细微的举动,便能激发出骨子里已经蠢蠢欲动的嗜血天性。
“嗡——”
头顶上传来一道缥缈苍凉的钟声,带着涤荡人心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静了一瞬。
应是昆墟派的法器。
看天色,现在已经约莫到酉时了。
颜朝阙不是喜欢吃哑巴亏的人,可这会的时机实在不适宜。
最终,还是她先妥协退让了一步。
“小友,我并非昆墟派弟子。我赶着下山,把剑拿走,莫要拦我去路。”
她语速略快,带着些许不耐。
她都已经主动开口,可那少年却依旧寸步未让。
他不屑地嗤笑了一声,颜朝阙听到他用沉沉的嗓音笃定道——
“既然不是弟子,那便是贼了。”他的话里满含恶意。
少年周身的灵气本就翻腾不止,如今眼中竟起了毫不掩饰的杀意,身上的气息愈发暴戾。
他一步步地走下石阶,快速催动灵力,原本就横在颜朝阙面前的铁剑,瞬间以凶猛的气势朝她的要害刺来。
这少年是真想要她的命。
“系统,我的金刚罩呢?”
颜朝阙凭借敏捷的身手躲过一招,而后在脑海中大声质问道。
小冰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用让人恨得牙痒的冷酷声音道:“在面对宿主此生中的重要人物时,金刚罩会自动失效。”
“恭喜宿主解锁情劫对象:淮冷。”
情劫对象,什么意思?
这破系统每次说话都含含糊糊,云遮雾绕的。
“说明白点。”颜朝阙一边躲避铁剑,一边咬牙切齿地命令它。
“根据已定命格,淮冷会不可抑制地爱上宿主,宿主与他经历情劫后,会更加坚定无情道心。”
哈?
这少年会不可抑制地爱上她……
这是什么天方夜谭。
他下手可没有丝毫的心慈手软,恨不得当场取下她的项上人头。
什么命定情缘,这一见面就杀红了眼,说是天生宿敌才更贴切吧?
颜朝阙如今的身体才堪堪练气初期,体内的灵气修为少得可怜,而那他怎么着也已经金丹期了。
那把铁剑不知与少年磨合了多久,他对它的驾驭可谓炉火纯青。
剑身在空中只留下道道残影,并无任何复杂的招式可言,唯快而已。
早知道方才在屋子里就多画些符咒了。
偏生她只画了一张用来对付秦之游的定身符。
如今在少年如此迅猛的攻势下,颜朝阙连拿出符纸都困难,更何谈凝神画符?
“我不欲与你缠斗,你怀疑我偷了昆墟派之物,可有证据?你小小年纪,为何下手如此歹毒?!”她扬声道,“你凭什么断定这包袱中有昆墟之物?”
少年微凉的眸子扫过她身上的包袱,冷哼一声,他才不在乎颜朝阙从昆墟派拿走了什么。
他在乎的……
唯有秦之游收了谁做徒弟。
铁剑不听她言语,飞快地朝颜朝阙腹部刺来。
她向后一倒,纤细柔软的腰肢折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颜朝阙脚尖轻点,猛地向后退了几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轻纱裙摆被凌厉的剑气削去了一角,从半空中晃悠悠地落到地上。
颜朝阙轻轻喘着气。
而对面的少年脸色比纸还白三分,额头上渗出了薄汗,显然也没好到哪里去。
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如此拼命。
“你没拿出全部的实力。”少年不满道。
眼前的女子修为不高,可她不惧他的金丹威压,那身法更是变幻莫测,竟比他的剑还快。
从始至终,她只是一昧地避着他的剑锋,却从未展现出自己的杀招。
他面无表情地用大拇指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嘴角,浓墨色的眼眸里像是在酝酿着无声的风暴。
颜朝阙看到他的掌心,是一片血液干涸后的暗红之色。
她的身前忽然飞来一道黑影,铁器狠狠撞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是少年扔了一把与他手中一模一样的剑给她。
“你必须堂堂正正与我一战。”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执拗。
颜朝阙知道自己惹上了麻烦,若是今日不能解决了他,她定无法顺利离开。
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她捡起地上的剑,嗯,比她的双匕要沉多了,材料也很劣质。
她正垂眸端详着这把厚重丑陋的剑,转瞬剑气已至眼前。
……这少年还会搞偷袭那一套。
颜朝阙几乎是一瞬间就抬起手,顶住了他的攻势,反应的速度快得令人咂舌。
剑刃用力地摩擦,发出刺耳至极的声响。光从力道上而言,两人势均力敌。
对峙时,颜朝阙望着少年那张偏执阴沉的脸,忽而勾唇笑了。
“喂,要是我赢了你,你做我一个月的贴身护卫如何?”
他定是个极好的打手和保镖。
“你不可能赢。”少年目光轻蔑。
“是吗——”颜朝阙刻意拖长了音调,“那就请你看好了。”
话音刚落,她凌空而起,口中不停地念着什么,像是艰深晦涩的古语,中间还夹杂着奇怪的叫声,让人一个字也听不懂。
少年的眼前蓦地出现了数个一模一样的倩影,难辨真伪。
她们个个手执铁剑,怒目而立,浑身散发着金光。动作整齐划一地朝他逼近,脚步踩踏在地上的声音如闷雷般响亮。
他挥剑砍去,所触及的不过是一缕空气。
颜朝阙们逼近了,“哗”地一下,铁剑悉数高举,寒光四溢。
他像是被禁锢住,脚宛如生了根一般沉重。
那些剑猝不及防地落在他身上,每一下都带来真切的疼痛之感。
她们都是假的。
可她们也都是真的。
淮冷哪里瞧见过这样的邪术,他怒喝着舞剑,用力地驱散着她们的靠近。
他的灵气随着粗暴的剑招一点点被消磨殆尽。可眼前的人却消失一个又出现一个,压根杀不绝。
他手臂上刚愈合的伤疤,又被刺了个鲜血淋漓,温热的血流顺着肌肉的纹路慢慢流下,直至染红了铁剑的剑柄。
他徒劳无用地挣扎了许久,最终体力不支地单膝跪在地上,铁剑的末端深深地扎进了土里。
半空中出现了数十把他最熟悉的剑,组成了一个华丽繁复的剑阵。
似隐含着诛天灭地之力。
淮冷想不明白。
一个区区练气期的女修,怎么能够动用这样厉害的阵法。
求生的本能让他感受到了漫无边际的恐惧,连牙齿都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你可认输?”颜朝阙的声音远得像是在天边的神明。
少年恍惚了一瞬,愣愣地点头。
“我认输。”他被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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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着,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
“啪”,他听到一声清脆的声响。
淮冷的眼前模糊了一霎,而后猛地一激灵,清醒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坐到了树下,而他的剑却被丢弃在了不远处的山门下。
若他清醒,绝不会让自己的剑离开指尖,哪怕只是瞬息。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进入了幻境。
少年突然怒不可遏起来,双拳捏得吱吱作响,额头上能看到一条清晰的青筋。
“你骗我?!”
颜朝阙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她体内流着妖族的血,幻术是她天生就会的本领。
只是需要耗费不少心神罢了。
“这也是我的本事。”
“方才你可是亲口承认你输了,做人可得讲信用哦。”
少年死死抿着唇,难得地沉默了下来。
他如今灵气耗尽,已经没有和她再战一次的能力。
他虽狠,却也不想赌命。
颜朝阙伸了个懒腰,方才的幻术消耗得有些厉害,阵阵困倦之意涌上心头。
“现在你和我一起下山去吧。”她挑了挑眉,歪头笑道,“我的小侍卫。”
少年转过头去,他自知理亏,因此声音听起来比之前弱了不少。
“我不会离开昆墟派的。”
恰好此时一阵风吹过,头顶的银杏叶沙沙作响,吞走了他唇间的几个音节,颜朝阙只听清了后半句话。
“……好不容易才到这里。”
颜朝阙本来就是开玩笑,人各有志,她自然不会强求。
“既然如此,那便有缘再见了。”
她敛起锋芒,和颜悦色地对少年道。
那斜靠在树干上的身影慵懒又随性,像一片无意间被吹落的银杏叶,轻轻地飘进他的眼眸。
而后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几抹奇怪的印痕。
“喏,这个给你。”
临走之前,颜朝阙递给他一个素色瓷瓶,这是她随手从秦之游的桌上顺的。
淮冷闻到了一股药香,是上等的疗伤药。
他接过,指尖不经意触及她微微湿润的手掌,留下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粉色血迹。
颜朝阙也不指望他能说谢谢,她轻快地走出了这片林子。
少年握紧双手,对着那抹在夕阳残照下的紫色背影喊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瞧见她率性地摆了摆手,三个字慢悠悠地飘进他的耳朵。
“颜朝阙。”
淮冷轻声重复了一遍,望着她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身上的伤还是因为方才的打斗而崩裂了不少,传来阵阵钻心的疼。
若是换做旁的少年,一定痛地大呼小叫起来。
可淮冷的脸上只有麻木。
他撑着树干站起来,拖着身躯走回石阶中央。
双膝弯曲,又笔直地跪在了上面。
夕阳默然地凝视着他的后背,而他漠然地凝视着自己的身前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站在了淮冷的面前。
少年听到那高不可攀的真人,第二次对他说话。
“你看见一个从这里下山的女修了么?”
他恭敬地把身子伏在地上。
“启禀真人,晚辈见到了她。”
“……晚辈在她的身上留下了血迹,若您愿收我为徒,晚辈可助您找到她。”
他紧紧捏着颜朝阙送给他的药瓶,听到自己堪称冷血无情的声音。
他必须自谋出路,哪怕以他人为垫脚石,也在所不惜。
6. 第六章
从昆墟派“逃”出来后,颜朝阙第一时间用体内仅剩的最后一滴灵力,画了一张遮容去息符,把它揣在了自己的怀里。
她的脸上霎时笼上了一层雾气,过了几息,雾气散去,只剩下平平无奇的五官,即便看上十多遍,也让人无法记住。
她的气息更是宛如鱼入大海,瞬间消散在这茫茫人间。
颜朝阙掏出包袱里剩下的符纸点了点。
只剩下十八张了。
每用一张,她的心就痛一分。
若是她能早日解开这神器之契,再躲得久些,秦之游便不会执着了吧?
夜幕已垂,繁星几许遥挂苍穹。颜朝阙以为人界会变得静谧下来,谁知越往前走,喧嚣声便越大。
与空空荡荡的星回峰不同,这里城墙高耸,街道纵横。
道路上修士与凡人混杂而行,两旁的商铺鳞次栉比,角落里还支着不少小摊子,俨然是一座繁华的小城。
不愧是人间。
仙界哪有这样热热闹闹的地方。
“全自动药杵,三灵石一枚~”
“人间最时新的话本子,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喂!”
……
一道道吆喝声传入耳中,颜朝阙恨不得自己再多生几双眼睛,才能把这些新奇的玩意看个够。
颜朝阙顺着拥挤的人群慢慢往前走。
这里看起来什么都有,若是能找到助她远走高飞的法器就好了,也不知人间有没有遁地飞天的符咒。
她正想着,却好像不小心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颜朝阙低头瞧了瞧,竟是一截软乎乎的灰色尾巴,她忙移开脚尖。
“看什么看!”她的头顶响起一道凶巴巴的声音,那尾巴“咻”地一下,就从衣袍边缩了回去。
颜朝阙愣了几秒,她抬头,看清楚了藏在兜帽里的脸,是一只冲她龇牙咧嘴的哈士奇。
他似乎是想把她吓跑。
可惜不论这小妖怎么露出自己的尖牙,她都觉得他呆呆萌萌的。
还有几分亲切。
毕竟从前在仙界,极域里只有她一个仙君,除了几个收来的漂亮仙侍,剩下与她整日相对的便都是毛茸茸的小妖们。
她到人间后,就断了和极域的感应,也不知道它们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没礼貌。”见她盯着自己瞧,那妖拱了拱自己的鼻子。
颜朝阙面带歉意地道了句:“抱歉。”
谁也不知道,她在多么努力地控制自己想要去揉他脑袋的冲动。
那妖瞥了他一眼就要继续往前走,颜朝阙赶忙拉住了他的衣袖,生怕他跑了。
这还是颜朝阙在此地见到的第一只妖,若她能就此找到妖族聚居之地,想来他们会庇护她的。
“不知阁下可知妖族之地该……”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那妖转过头来,与之前可爱的狗脸不同,一转眼的功夫,他就变成了人的模样。
那若隐若现的大尾巴也彻底消失了。
颜朝阙身为世上唯一的妖仙,体内流着一半的妖血,绝不可能认错。
他方才的的确确是一只妖,现在却彻彻底底是个纯正的人类。
若是幻术,那未免也太过精妙了。
“这位道友,不知您是如何变成妖的?”颜朝阙改口,好奇地问。
那男修不耐地指了指身后的角落,“就在那边,自己去买。”
颜朝阙转头看了两眼,等回过头时,他已然走远。
她快步朝那角落走去,迎面却撞上了一个“熟人”。
眉头紧皱,古板严肃,须发全白。
赫然是今日见过的天风派掌门老头!
颜朝阙与他目光相对,她以为他会有所反应。
可那老头神色无异,淡淡地挪开了视线,仿佛全然不认识她一般。
他昂着下巴,走起路来有几分说不出的怪异。
待他走过,颜朝阙才看清这里情况。
一个修士盘腿坐在地上,一身黑衣黑帽,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完全看不清楚他的样貌。
他的身前摆着好几堆丹盒,一张破破烂烂硬纸板上写着:「随心所欲化形丹,二十四时辰有效,一灵石一枚」。
颜朝阙突然反应过来,方才见到的狗妖和老头,应该都是吃了这化形丹的修士。
果真是活灵活现,肉眼难辨。
若是有了这些,就再也无须动用昂贵的符纸了。
这丹妙哉,真是好东西!
“道友,来五十盒化形丹。”颜朝阙蹲下身,随意打开一盒,确认品相后爽快道。
黑衣修士对她伸出了手,他声音嘶哑枯涩,“五十灵石。”
颜朝阙并无灵石,她递上两张顺来的上等符纸,“用这个交换可成?”
“千年楮树制作的符纸,姑娘也舍得这样随便送人?”她的身侧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嗓音。
颜朝阙仰头望去,借着隔壁铺子的光,勉强看清来人的模样。
那人一袭蓝采和色锦服,腰间的蹀躞带上坠着一枚云纹玉佩和紫色荷包,一看就知不是寻常人家。
金色的面具遮住了他的眉眼,只能瞧见那挺立的鼻梁。
他浅笑着低头看她,唇角笑意散漫,身上并无半分灵气,应该只是个凡人。
但瞧这龙章凤姿的模样,至少是个贵族子弟。
他朝身后稍稍使了个眼色,便有人把五十灵石递给了黑衣男修,那丹药也被人挥袖收入储物袋。
“五十灵石换一张符纸,姑娘赚了,我亦是赚了。”
男子伸出修长的手指,抽走了颜朝阙手中的一张黄色符纸。
颜朝阙递向男修的只剩下一张符纸,沉甸甸的储物袋转瞬落在了她的掌心。
他举止优雅从容,颜朝阙能感受到他对自己并无恶意,可他出现的太巧,她仍旧不免生了几分戒心。
颜朝阙对灵石并无概念,但从他的话里估摸着秦之游的符纸恐怕价值要超过五十灵石。
这男子是赚了,她则是亏得更少了些,他的话倒是漂亮。
“多谢。”颜朝阙握紧了储物袋,扯了扯嘴角。
男子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主动与她攀谈起来。
“姑娘可知这些修士为何要买这化形丹?”他眼里浮现出促狭的笑意。
“为何?”
男子笑意更盛,用自来熟的语气道:“自然是去含情阁。”
“含情阁一月只开初九、初十这两天,是这昆墟最好玩的地方。”他指着方才两位修士消失的方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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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美酒,歌舞斗兽,自是应有尽有。人生苦短,姑娘何不同我一起去找些乐子?”他直直地望着她的眸子,发出真挚的邀请。
颜朝阙说不心动是假的。
可比起结伴,她更愿意独行。
“有我在,定保你安然无恙。”男子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承诺道。
他轻狂的模样蓦地让颜朝阙想起一位故人,可腰间的木牌并无任何异样。
分明才第一次见,男子却已经熟稔得像是对待多年的好友。
不知从哪里瞬间冒出来许多修为颇高的灰衣修士,围在两人身边,对着他神色恭敬,显然以他马首是瞻。
三五大汉,对颜朝阙一个孤家寡人。
……这下她还有的选么。
一行人朝着含情阁走去,一路上这男子的话就没停过。
颜朝阙几次想让他闭嘴,却因为忌惮那些修士而强忍了下来。
他说他叫慕容安,是当今圣上的胞弟。
他还说他富得流油,府上的猫会后空翻,狗会打鸣,问她有没有兴趣去看。
……颜朝阙不明白,他怎么能对着一张平平无奇的假脸,和穷得浑身上下掏不出五十两灵石的女修说出这样的话。
莫非他还惦记着她剩下的符纸,方才只拿一张是欲擒故纵?
颜朝阙默不作声地揣紧了自己肩上的包袱。
这含情阁设在昆墟城最热闹的巷子里。
松木牌匾高悬,几个浑厚有力的大字闪着金光,门扇大敞,却因为阵法的缘故而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况,显得极为神秘。
一缕青灰色的香袅袅飘出,勾得人迷糊如醉,忍不住抬脚便要踏入。
“你要不要?”
颜朝阙取出一盒化形丹,对慕容丹道。他乃皇室出身,若是被人发觉在此寻欢作乐,岂不麻烦。
慕容安将丹盒推回,底气颇足道:“本王不用。”
唔,看来她猜的没错,他果真是个风流成性的王爷。
颜朝阙的好心被拒绝,倒也不难过,她打开丹盒,自己吞了一枚。
不过是须臾间,她又变幻了个模样。
遮容去息符依旧有效,只是她的身后突然长出了五条洁白蓬松的尾巴。
身上的衣服也从寻常的罗裙变成了赤金纱衣,柔软的腰肢上只覆上了一层薄纱,行走间曼妙的弧度若隐若现。
颜朝阙对自己很是满意。
“走吧。”五尾狐妖笑盈盈地对慕容安道。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透过鎏金面具的缝隙,她似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抹绯红。
若非她确定遮容去息符还好好的呆在怀中,差点以为符已经失效了。
慕容安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板,带着颜朝阙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
他们走后不久,含情阁的门前就迎来了两位生客。
高冷的真人手执长剑,面色如霜,那勾人的香对他毫无效果。
不过认主了短短一个时辰,秦之游就与神器尨玉彻底断了感应。若非少年相助,恐怕现在都寻不到颜朝阙的踪迹。
“她果真在这里面?”秦之游用无甚波澜的语气问道。
淮冷点了点头,“晚辈确定。”
于是两个对此处一无所知的人。
也一脚踏了进去。
7. 第七章
走过长长的甬道,眼前豁然开朗,这含情阁内果真别有洞天。
数不清的灵石镶在墙壁上,密密层层地将此处照得犹如白昼。
舞台位列中央,做得如同一枚硕鼓,丹漆附着,红艳夺目。一条约莫一丈宽的水流环绕在它的脚下,清澈之至,随着台上舞姬们的脚步而泛起细碎的浪花。
数十个雅座如星子般散落在四周,已有不少人落座其中。
颜朝阙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心跳却骤停了一瞬。
这里有一个、两个、三个……秦之游。
她差点以为她的定身符已经失效,他来索债来了。
待颜朝阙细细一看,她终于发现了端倪。这些人虽和那昆墟之巅上的真人长得一模一样,却徒有其飘然俊逸的皮囊,而不得他半分神采。
比如……那冷冰冰的人怎么可能会笑得如此放纵?
又怎么可能把胳膊那样随意地搭在女修的肩头?
见颜朝阙盯着他们看,慕容安把一轴图卷塞进她手里。
“仙门美男名录”,颜朝阙把这不着调的名字轻轻地念出声来。
她打开,这排行第一的赫然是昆墟派秦之游,看来大家与她的审美是一样的。
这画册把他描摹得栩栩如生,难怪这么多修士都能变幻出他的样貌。
第二名,天风派雪千里,只是这纸上不知为何竟是空白一片。
第三名,慕容安。
这画册倒是把他画得丰神俊朗,那纸上的面具看起来更为华贵精美。
颜朝阙的嘴角抽了抽,“这第三名不会是你自己找人添上去的吧?你又不修仙,算哪门子的仙门美男?”
慕容安倒也不恼,笑道:“我虽引气入体尚未成功,可也是正儿八经在蓬莱岛拜过师的。”
颜朝阙还想说些什么,恰好此时,容貌周正的小厮和丫鬟递来两只灰色的镯子,打断了她的话。
“这是含情阁特制的显序镯。”慕容安道,他把镯子套在了手腕上,那不知是何质地的镯子突然发亮成了鲜嫩的水绿色。
一行金色的小字在空中紧紧围着镯子,十分醒目——三七一。
颜朝阙看见自己的镯子上也刻着同样的小字“三七二”便明白了它的效用。
“含情阁中不认容貌身份,只认序号,姑娘可得记住了。”慕容安笑得神秘,似乎话里有话。
颜朝阙被拉着往前走了几步,她尚未反应过来,人就坐在了雅座里。
她这才看清地上有密密麻麻的繁复咒符,竟然是一个精巧的阵法。
四周垂下黑布,遮挡住墙上的所有灵石,这偌大的地方顿时陷入了黑暗。
诸位修士却并无慌乱,甚至隐有兴奋之色,想来是含情阁故意为之。
几束柔光渐渐洒在了舞台和雅座上,让一切都如梦似幻。数名舞姬身着霓裳羽衣,随着悠扬的乐声举起皓臂。
颜朝阙感觉眼前一花,她本坐在舞台正前方,此刻却被传送到了右侧,而她的对面突然多了一个人。
“道友可愿与在下喝、喝上一杯?”一个年轻男子红着脸,磕磕绊绊道,显然对这样的交际没什么经验。
颜朝阙看到身前的桌上摆着一壶好酒和若干个小杯。
这酒虽不及白堕酿的一半清甜,但胜在管够。她给双方斟了酒,豪爽地一饮而尽,很是给面子。
可喝完酒,气氛却更加尴尬,那男子很是局促,低着头不敢瞧她,两人就在沉默中等待一曲舞毕。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果不其然,周遭又物换星移起来,这次与颜朝阙相对的,是“秦之游”。
也不知这修士已经玩了多少轮,喝得满面酡红,发髻松松垮垮,一头青丝凌乱垂下。
见到她身后的狐尾,他眼眸一亮,口中叫嚷着“美人”,醉醺醺地站起身就要扑来。
这副顶好的皮囊被人操纵着,颜朝阙的心里却没有半分欣喜,只觉得恶心。
她腰身一闪,那张漂亮的假脸一头栽在了软榻上。
然后……一睡不起了。
颜朝阙嫌恶地移开了目光,坐在对面,独酌着欣赏起歌舞来。
不远处的慕容安密切关注着她的动静,他压低了嗓音对身边的修士道:“一会《醉春风》响起,你将我传送到她身边。”
那是含情阁最绵柔勾人的曲子,也不知主子为何突然来了兴致,那修士却不敢多问,连忙称喏。
慕容安漫不经心地转动着食指上的鹿骨扳指,望着颜朝阙的侧脸,眼中漾着笑意。
颜朝阙不知,那遮容去息符,在一开始就未曾对他生效,那张明艳姣好的面容,从来都被他一览无余。
琵琶的第一根弦已经被拨弄,事情却并未如慕容安预料那般发展。
颜朝阙的身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长身而立,积石如玉,气质斐然。
慕容安的眸子一点点冷了下来。
那是真的秦之游。
颜朝阙正听着《醉春风》,一股幽幽白檀香忽地袭来,她仰起头,心中蓦地悸动了一下。
不知是被这艳丽的曲儿勾的,还是被眼前之人惊艳的。
她宣布,这是整个含情阁,模仿秦之游最像的修士。
把那薄唇抿起的弧度和眉眼的冷意,简直仿得惟妙惟肖。
就连手上的长剑,都和她见过的那一把分毫不差。
“道友可有兴趣喝一杯?”这次主动邀约的人成了她。
颜朝阙递上一杯清酒,身前之人却并未领情,反倒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腕,杯中之酒尽数倾落在了地上,沾湿了她垂在脚边的裙摆。
指骨与手腕相触之地,传来几抹凉飕飕的触感,颜朝阙感觉他的手像是一整块寒冰,冷气简直要沁入她的肌肤里。
此人好生无礼。
颜朝阙生出了几分恼意。
她不曾看到,那双如墨的眼眸,在见到她掌心那抹淡淡的血痕后,变得愈发幽深难测了起来。
咔嚓,颜朝阙怀中的符咒,悄无声息地碎裂成了两半。
可手上些许的疼痛,让颜朝阙并未注意到这一点。
她满脑子都想着,她不敢再去招惹真的秦之游,难道要任凭一个冒牌货欺负她么?
若是她不出了这口气,她就枉活了一千年。
颜朝阙用力转了转手腕,脱离了他的禁锢。
身随意动,一根长长的尾巴不客气地翘起,然后……倏地用力缠上了身前人的腰。
她这才知道,原来“秦之游”的腰竟然这么细。
秦之游刚踏入此地,便察觉到了极强的灵力波动,能设下此阵之人,修为不在他之下。
他不想把事情闹大,正思索着在阵法停下时,立刻将颜朝阙带出去,却一个不慎被她勾住了腰。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可她的另一根尾巴却暗中覆上了他的手背。
……他不想伤害颜朝阙。
几息过去,秦之游终究还是收起了那闻名天下、杀气逼人的“绝魔剑”。
柔软洁白的绒毛覆满了秦之游的腰,他尚未来得及挣脱开,它便调皮地往前一甩。
他几乎是被猛地拽到了颜朝阙的身侧。
没了遮容去息符,她的真容显露出来。也不知她喝了多少酒,眼尾勾起,一双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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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波光潋滟,面颊的两抹粉云衬得她娇嫩如花。
笨重的宗服道袍被她脱去,纱裙领口略低,锁骨处白皙的肌肤猝不及防地跃入他的眼中。
这是秦之游第二次离女修这么近。
第一次还是两个时辰前,她肆无忌惮地摸他的脸。
这一次却更近了。
近到她带着酒味的气息,几乎尽数喷洒在了他的脸上。
秦之游呼吸一滞,僵着身子去解她的尾巴,他垂眸听见她笑骂了一句。
“纸老虎。”
颜朝阙乍见他生人勿进的高冷模样,还以为他有多正人君子。她只是圈紧了他的腰,小小地蹭了蹭,那身躯便僵硬得如同木头一般。
这样不禁撩拨,竟还收起了自己的剑,转头摸上了她的尾巴。
真是个伪君子。
一曲过半,台上的歌姬正唱着什么“惜今朝,度春宵”,气氛简直旖旎暧昧到了极点。
酒精让颜朝阙的身体微微发烫,也愈发肆意妄为起来,她抄起案几上的酒壶,又斟了满满一杯酒,而后捏住秦之游的手指,把酒塞进了他的掌心。
“你今日必须陪我喝上一杯。”她昂着下巴,执拗道。
颜朝阙望着他的唇,几乎能想象到,这淡粉的一小块,若沾上了莹润的酒液,该多么蛊惑人心。
“我倒要看看你是多少号……”她的手往下滑了滑,搭在了秦之游的手腕上。
颜朝阙摸索了几下,却没有发现显序镯。莫非在另一只手上?
她正欲去扯他另一个袖子,两个人的身体几乎快要贴在一起。
颜朝阙只是想瞧个究竟,可她的举动放在秦之游眼里,就是变本加厉地占他便宜。
她的肩膀霍然被人用手抵住。
颜朝阙听见一声温凉而含着薄怒的嗓音,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颜、朝、阙。”
她有些迷茫地抬起头,这修士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身前之人的面色极差,一双眸子里像凝结着数尺厚的冰凌,呼呼地冒着冷气。
像是忍无可忍,手上的酒杯被他用力一捏,应声而碎,成了一地玉渣。
周围的气温突然降了数十度,冻得人直哆嗦。那毛茸茸的尾巴上,居然结了一层透明的霜。
而那些情意绵绵的曲子,仿佛一下子就离她远去了。
颜朝阙的头脑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系统,他、他不会是真的秦之游吧?”她在脑海中向系统求证。
系统瞧了她一眼,完全不顾她的死活,言简意赅道:“是的。”
颜朝阙从它的话里听出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颜朝阙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这才发现遮容去息符已然失效。
她狠狠闭上眼,希望一切都是在梦中。
可再次睁眼,依旧是那个俊美的真人,用一种可怖的眼神盯着她。
她的脑子里走马灯般地闪过这几个时辰她对他做的事情。
窃符定身,摸脸勾腰……
“秦真人睚眦必报,鲜少有人敢招惹他。”颜朝阙突然想起日月峰上女修们的话。
她“唰”地一下收回了自己的尾巴,站到了雅座的另一角,比起方才的胆大靠近,现如今恨不得离他能多远有多远。
“嗨,秦真人,好、好巧。”
一片死寂中,颜朝阙挥手道。
那把蓝色的极品宝剑又出现在了秦之游的手里,剑意骇人。
“不巧,我寻你很久了。”
她听见他沉沉的声音。
8. 第八章
含情阁的阵法终于停了下来,眼前明光乍亮。
颜朝阙转身想跑,下一瞬就被蓝线捆了个结结实实。那蓝线细如发丝,却抽干了她的所有力气,彻底剥夺了她对身体的控制。
若说之前秦之游对她还算温和,那现在语气便如同淬了冰般冷冽。
“走。”
他只消轻轻发号施令,颜朝阙便只能像提线木偶般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这金刚罩对秦之游也失效?”她挣脱不开,怒极了,在脑海中质问系统。
系统淡然道:“他是你命定的师尊。”
命定的师尊、命定的情劫……从前仙界的那帮老家伙还说她半妖半仙,不该降生于世,断言她活不过五百岁。
可她不还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颜朝阙嘲讽一笑:“那我若不信这命呢?”
“从古至今,妄图逆天改命者,皆无好下场。”系统无喜无悲,亦不含一丝怜悯之情。
却说不远处,慕容安正盯着秦之游。他眯起双眼,周遭气压颇低,看起来很是不悦。
“主子,要不要把颜小姐抢过来?”一旁的侍从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这话很是狂傲。
秦之游可是被誉为“仙门第一剑修”,修为已至化神巅峰,距离洞虚不过半步之遥。这世上能打得过他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从他手中抢人,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可这小小侍从说起来,倒如吃饭喝水般轻松。
慕容安摆了摆手。
他摘下鎏金面具,蹙起的左眉上赫然有一条狰狞的疤,蜿蜒直至眼尾。原本俊朗的五官却因为这道疤而显得有几分阴森可怖。
“罢了……反正很快,就能再见面了。”
她应该喜欢美的吧,在下次见面前,他或许该想办法把这道疤去掉。
慕容安抚上自己的疤,望着酒杯中自己的倒影,目光沉沉地想道。
秦之游领着颜朝阙走出了此地,甬道入口赫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在星回峰下执意与她争斗的少年。
那一袭黑衣几乎要融进角落的阴影中,只有脸上有几抹斑驳的光。
他的脸轮廓分明,神色却冷硬古怪。甬道潮湿闷热,颜朝阙嗅到了一丝被压抑住的痛苦。
“我已助真人寻到她,请真人收我为徒。”少年跪在秦之游的脚边,字字铿锵。
颜朝阙诧异地挑了挑眉,原来他尚且不是昆墟派的弟子。
她记得地图上标明,昆墟派的九座山峰,脚下皆设有强大剑阵,若是生人硬闯,定然九死一生。
她终于知道少年浑身的伤痕是哪里来的了。
他那时跪在石阶上,并非被罚,而是在求师。
……若是他知道她拒绝了秦之游的收徒邀请,还是两次,一定会恨透她的吧?
颜朝阙可不想好端端地树敌,何不此时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她忙不迭嚷道:“对啊真人,这少年一看就根骨奇佳,毅力非凡,比起我更适合做您的关门弟子。”
“您快快收下他吧。”她语调婉转,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可惜连秦之游的一个回眸都未曾得到。
“你们先随我回昆墟派,三日后与她比试,胜者可入本座门下。”颜朝阙见他身姿未动半分,只有淡漠的嗓音传来。
她心下一喜,若是如此,等三日后她乖乖认输不就成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就听见秦之游补充道:“输者,需在昆墟派做五十年的洒扫奴。”
“喂,你凭什么夺人自由?”颜朝阙美眸怒睁,若非被绑着,定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他黑心。
可那黑衣少年却缓缓笑了,“晚辈愿听真人安排。”
颜朝阙阵阵无语,没想到这俊秀的少年郎,居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舔狗。
“你愿意,我可不愿……”
她话还未讲完,眼前一片模糊,等再看清楚时,已然回到了星回峰。
一根枯黄的茅草,从屋顶上升起,在风中飘飘荡荡,最后打着转落在了她的鼻尖。
偏生她还被绑着,一动也动不了,只能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才把茅草给吹落在地。
颜朝阙发誓,她活了一千年,还没有这样灰头土脸和郁闷过。
“屋子和吊床,你们自行选择。”
秦之游挥了挥手,两棵古柏之间出现了一张麻绳吊床。
他似乎很是嫌弃颜朝阙,冷冷瞥了她一眼,意有所指道:“这星回峰,本座多加了一层结界。你的身上,也多了本座的追踪符。”
言下之意,便是让她乖乖呆着,哪也别去。
秦之游说罢解了她身上的金线,消失在了原地。下一刻,独属于他的那间竹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这冷冰冰的美人,脾气倒是不小。
吓唬谁呢。
颜朝阙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颜……道友,我修为高些,也习惯了苦行清修,今夜我睡吊床吧。”少年一改山脚下的阴鸷,居然主动温声对她道。
这整个山头只有两间屋子,因此秦之游才会留下这破破烂烂的吊床。
昆墟山势险峻,山峰耸立,颜朝阙抬头便能瞧见那漫天繁星,睡在屋外倒也算浪漫。
只是如今已是深秋,入夜后山顶寒凉,需以灵气护体,她的灵力少得可怜。
颜朝阙倒也并不忸怩,她笑容明艳地接受了少年的好意,“那成,今晚我先睡里面,明天换你睡。”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她虽已从系统口中得知,但总归要正式认识一番。
少年敛去了一身戾气,脸上浮现出淡薄的笑意,“淮冷。”
颜朝阙点头,忽而朝他走近了一步,刻意压低嗓音道。
“我不愿做秦真人的弟子,三日后的比试,我自会认输,请淮道友放心。”
少年怔愣了几秒,而后抱拳行了一礼,道了句感谢,见他如此,颜朝阙终于放下心来。
她走进另一间屋子,透过敞开的窗子,她看见银白色的月光倾泻在少年单薄的身上,连那沉闷的黑色布料都像是发着光。
淮冷慢悠悠地躺到吊床上,双手抱臂。
他转过头来,黑黢黢的双眸与她相对,而后竟友善地勾唇一笑。
颜朝阙也回之一笑,伸手关了窗子。
兴许是没了修为的缘故,颜朝阙感受到了一阵困倦。她伸了个懒腰,五根尾巴垂在身后,长长的白毛随着她的动作舒展开来。
夜已深了,是该睡觉了。
她走到床边摸了摸,被褥质感有些粗糙,完全比不上她在极域中的寝殿。
那床被子可是用百年天蚕丝织就,软软滑滑,冰冰凉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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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几乎可以一睡十年。
颜朝阙只恨自己从前没有睡觉的习惯,没有多多享受一番。
颜朝阙躺在床榻上,脑海中的思绪纷杂起来。
秦之游的修为较她如今高了太多,经过今日之事一定心生戒备,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逃出此地。
还有这劳什子神器,屁用没有,她得想办法脱下来才行。
四周寂静无声,她摸着右手的玉镯,不知不觉间沉入了梦乡。
颜朝阙梦见自己回到了极域的雪山之巅。
安吟是她一年前救下的鲛人,她身受重伤,正在天清池中疗伤。
她吹着海螺,一遍遍地唤颜朝阙,却因为寻不到她,急得在清池中游了数圈。
她似乎累了,倚着青色的栏杆,哭得梨花带雨,泪落到水面化成一颗颗珍珠。
颜朝阙忽然听到远处的锁妖塔里传来阵阵嘶吼。
她想起,她刚从南荒收服了一只甚是厉害的火螭,凶性未泯,尚未来得及教化,也不知道会不会趁她不在跑出来作乱。
极域住着不少妖族,若是火螭突破锁妖塔封印,定会伤害他们。
忧心渐起,颜朝阙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般,沉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站在距离安吟一步之遥之地,脚步却宛如生了根一般,挪动不得半寸。
安吟似乎瞧见了她,发狂般地用尾鳍拍打着水面。
颜朝阙的眼前突然闪过一道水花,池水溅到了她的脖子上,冰凉一片。
她心下一惊,倏然睁开眼睛。
颜朝阙瞬间就察觉到了异样——
有人正用剑抵着她的脖颈,那冰凉的触感不是错觉。
她的嗅觉较常人更为灵敏,这浓郁的血腥气,让她瞬间就知道来者是谁。
“淮冷。”
颜朝阙望着那双近在咫尺,却幽不见底的眸子,语气微凉地喊了一声。
原来方才睡前的善意,全都是他的伪装,他对她的杀心,就从未消散过。
可明明她已经承诺自己会退出这场莫名其妙的争斗。
她的突然醒来,似乎也让淮冷有些意外,他的脸上极快地闪过一丝慌乱。
颜朝阙躺在床榻上,无异于是躺在刀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她想抬手挥开他的剑,却发现四肢早已被人绑住。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为何一无所知?!
“我说过不与你争,你为何还要杀我?”颜朝阙稳住心神,问道。
阴冷的少年垂下眼眸,盯着她手腕上的尨玉,嗓音喑哑。
“秦之游只收一个徒弟,我必须成为他唯一的选择。”
他的剑刃又往前进了几毫厘。
颜朝阙已然感受到了刺痛,或许不知道何时,她就会被一剑封喉。
“对不住了,颜道友。”少年的声音极低,握着剑柄的手颤了两下,可呼吸却愈发沉重。
颜朝阙看出他已经下了决心,心一下子坠入谷底,她不管不顾地叫起来——
“秦之游!!”
她的嘴巴被淮冷用力捂住。
就在他动手的那一刹,屋子的门被人用剑气轰开了。
淮冷的手被无形的灵力擒住,铁剑铮然落地,而他也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掀翻在地。
颜朝阙侧过头,看见秦之游踏着月光而来。
似仙亦如魔。
9. 第九章
秦之游带走了淮冷。
修为高深的秦真人面色极差,薄唇抿成了一条锋利的直线,眉头紧蹙。蓝线随意念而出,死死捆着少年而无半分怜惜。
颜朝阙能想到淮冷的下场。
可她并非圣母,没有挨了算计和欺负还要替人求情的菩萨心肠。
于是她冷眼旁观一切,不曾开口阻拦。
少年狼狈喘气,身子在强大的威压下哆嗦着前行,像一匹孤孑战败的狼。
他踏出门的最后刹那回头瞥了她一眼,眼眸黑沉沉的,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讽意。
像是在宣誓不甘,又莫名有几分苦笑的意味。
兴许他后悔了。
后悔怎么动手没能再快些,给了她醒来的机会。
可他们之间本不必如此针锋相对。
颜朝阙心里闷闷的,再也无法入睡,待两人走后,她索性起来溜达溜达。
刚往前没走两步,她的脚尖踢到了一个圆润的物什,它咕噜咕噜往前滚了半丈,只差一点就彻底藏进破衣橱下再也不见天光。
颜朝阙蹲下身子,拾起来瞧了瞧,竟是她递给淮冷的药瓶。
或许是被少年揣得久了,也染上一股子血腥气,将原本的药香都遮盖了过去,青白的瓶身上覆着几抹淡淡的粉。
她拧开瓶盖,这才发觉淮冷居然一点也没用。
颜朝阙用指尖挑了些,抹在自己渗着血珠的伤口上,那条狭长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
真是个好东西,也不知他为何不用。
屋门敞着,颜朝阙走了出去,星回峰上寂静无声,只有山风偶尔刮过峭壁留下呜呜的声响。
她绕到屋子背面,朝着月亮所在的方向往前走,不一会儿就到了断崖边,此处乃是山峰的尽头。
山谷深不见底,吞没了所有投入其间的月光,黑黢黢的像是张着一张巨口,引诱凝视它的人纵身一跃。
颜朝阙隐隐望见山壁上生长着紫色的花,亮莹莹的不似凡物,她忍不住探出头想看个仔细。
却在下一瞬间被猛地拽回数丈。
颜朝阙跌坐在地上,她仰起头,却见到秦之游垂眸望着她,眸色凛凛,脸上阴翳未散。
“寻死莫污了昆墟灵脉。”他的话像冰刀似的。
颜朝阙犹记得初见时,他那端坐高台、清冷无双的模样。
可似乎从遇到她开始,他的脸上总是挂着几缕不满。
她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什么,她刚想澄清,话到了嘴边又变了个样,“若我死也不愿成为真人的弟子,真人也要执意收我为徒么?”
秦之游的目光往下移了移,落在她白皙细腻的颈间,那里有一道浅粉色的疤。
“你不会死。”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态度软和了些许。
此人怎么如此油盐不进,居然以死相逼也不成。
颜朝阙刚生了些恼意,就见他挥了挥袖袍,她转瞬又回到了那破烂的小屋中。
颜朝阙:……
翌日上午,颜朝阙头也不回地踏进了传送阵,去寻日月峰上的姐姐们玩耍。
她才不要和那个固执又不识好歹的真人待在一起。
“什么?!他想杀你?”女修们听了她的遭遇,大呼小叫起来,“这也太过分了。”
颜朝阙拉起旁边一个姐姐的袖子,用力吸了一口好闻的栀子花香。可在她们的眼中,却像是受了欺负,蒙着脸不敢言语,让人好不怜爱。
“此人心术不正,幸好秦真人坚持了这么多年,都没收他为徒。”有人感慨道。
颜朝阙听她如此说,忽然来了兴致,抬头问道:“淮冷求了他很多年了么?”
那名叫归云的女修便给她讲起两人的纠葛:“据说他是十年前从栖山逃来的流民,无意间被秦真人救了一命,所以才一直苦苦纠缠。”
“只是真人这些年并无收徒的打算,他便终年徘徊在昆墟山下。也不知怎的竟然自己悟出了剑道,三年前闯过了山脚下的千绝剑阵,直抵山门。”
“秦真人不知拒绝了他多少次,可他即便遍体鳞伤,也丝毫不退。总是跪在山门边,几乎风雨无阻。”
许是没见过如此执着的人,归云说起他的事情,语气也难掩唏嘘。
颜朝阙缓缓放下手中的袖子,怔愣了片刻。原来她昨日遇到他,并非是意外,而是必然。
“他就没想过拜其他人为师么?”颜朝阙抚着自己颈间的疤,那里早已不疼了,只留下些微异样的触感。
归云一边从旁人手里接过一盘鲜花饼,递到她的面前,一边道:“这倒是不知,但昆墟派上下想收他为徒的可是不少。”
颜朝阙着实有些饿了,她捏起一块饼,听站在一边的阿南继续道。
“前几个月明琉真人还亲自问过他,听说他一下子就给拒绝了,明琉真人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
颜朝阙津津有味地听着,就着热乎乎的茶水咽下最后一小块,饼皮酥脆,蜂蜜和着鲜花碎融化在舌尖。
不愧是人间,仙界可没有这样精致的点心。
她吃了一块,于是托盘中摆成一圈儿的鲜花饼霎时少了一角,露出压在饼下的浅黄色油纸,上面刻着“昆墟派”的字样。
想来那个瘦削的少年从来没吃过。
“姐姐们可知道秦之游会如何处罚淮冷?”颜朝阙忍不住问道。
青芙刚从外面进来,归云从她手中的托盘里拎起一件月牙白色道袍。此袍缎面质地极佳,仿若山涧般缓缓流动,金丝镶边更显华贵。
阿南拉颜朝阙站起来,帮她试穿着这件衣裳,低着头漫不经心道。
“定是先扔到断魂崖磋磨一番,再赶下山去。”
“秦真人是整个昆墟派最讲规矩之人,淮冷起了歪心思,便再也与昆墟无缘了。”
“断魂崖……”颜朝阙重复了一遍,她怎么记得地图上并没有此处。
女修们见她神色迷茫,便知她初来乍到,定是不甚了解。
“断魂崖是昆墟派的一处秘境,只有长老以上的人物才知道它在何处。”归云替她解惑道,“据说那里寸草不生,冰火双重,还关押着不少妖邪。”
“只要在昆墟派,犯了错的人通常都去那领罚。”
颜朝阙却蓦地心下一紧,她想起少年身上浑身的血腥气和苍白的双唇。
他已然受了伤,兴许……会丧命。
阿南看出她隐有不忍,浅笑着宽慰道:“秦真人不是好杀之人,淮冷既未真的杀了你,秦真人自然也会留他一命。”
他可是差一点点就要了她的命。
颜朝阙甩了甩脑袋,放下了心中的那抹仁慈。
颜朝阙在日月峰几乎待了一整天,直到夕阳藏进主峰巍峨的宫殿中呼呼大睡,她才恋恋不舍地回了星回峰。
今日秦之游倒是安静,一次也未曾寻过她,颜朝阙自然也乐得清闲。
出了传送阵,走出小小的柏树林子,遥遥便见一男子在屋前舞剑。
他动作飘逸却气势磅礴,挥剑之姿利落至极。白色衣袍留下一道道笔直的残影,与几乎凝成实质的剑气交织,来不及细看便转瞬而逝。
发梢轻舞,宛如狼毫在空中勾出动魄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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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水墨飞白。
听见声响,那浅蓝色的宝剑向上一挑,划出一道骇人的剑气,几乎是一息就到了她的面前。
最后狠狠劈向她身侧,一截粗壮的柏木枝丫哐当坠地。
差点砸到她的脚。
颜朝阙被惊地一跳,秦之游却神色淡然地收起剑。
“何故如此晚才归来?”他气息没有丝毫紊乱,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自然是闲得无聊。”颜朝阙扫了一圈周围凄清的景色,撇了撇嘴,而后目光扫过秦之游如画般的眉目,最后落在他劲瘦的腰上。
她揶揄道:“难道真人愿意陪我解闷儿?”
话音刚落,两人的脑海中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昨日在含情阁的荒唐一幕。
眼见她又要不着调,秦之游十分果断地止住了她的话。
颜朝阙感觉自己腰间突然变得沉甸甸的,她低头一看,一个云锦织就的储物袋赫然入目。
“这里面有五百灵石,本座许你明日上午下山采买,后日举行拜师仪式。”
秦之游说完这句话便消失在了原地,没给她任何再次拒绝他的机会。
颜朝阙取下储物袋,眼尖地瞧见了底部绣着的“秦”字,看来是冰美人的专属物。
她打开,用神识稍稍一探,便见角落里堆着许多蔚蓝色的宝石。
他着实大方。
当他的徒弟,应该很幸福吧。
若没有弑师证道的任务在身,她定然很乐意做他的徒弟。
颜朝阙朝天幽幽叹了口气,眉眼间盈满了惆怅。
她身上被下了追踪符,想来也无处可逃,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次日上午,颜朝阙睡饱后就下了山。有了上次的经验,今日她格外悠闲从容。
她摸着腰间的“巨额”财富,心中盘算着该买些什么。
听归云姐姐说山脚下张记铺子的桂花酿最是好喝,怎么着也得买上一二十坛。
还有寻味楼的烤鸭和猪蹄……唔,干脆请个厨师上来给姐姐们做顿好吃的?
出了半山腰的山门,还没走到山脚下,颜朝阙就听到一阵喧闹。
“我赌十块灵石,这小子今日肯定出不来了。”
“不赌不赌,这不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么。”
一群身着月牙白道袍的弟子,抱剑而立,三五成群,对着剑阵入口指指点点。
上次下山,星回峰脚下可没这么热闹。
颜朝阙凑了上去,问道:“道友,这是在做什么?”
一个昆墟派弟子用幸灾乐祸的语气道:“昨夜无念真人将淮冷从断魂崖放出来了,这小子居然第一时间又来闯剑阵,这次多半要折在里面了。”
也不知他和淮冷有什么仇怨,看起来格外兴奋。
说罢,他好像突然反应过来颜朝阙的身份,忙拱手笑道。
“想必姑娘就是真人收下的亲传弟子了,在下顾奕,乃七峰长空真人的外门弟子,还望今后多多提携。”
颜朝阙看他满是期冀的神色,便顺势爽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天!出来了!”有人突然惊呼一声。
颜朝阙被吸引走注意力,她抬眸望去,却见那记忆中的少年跌跌撞撞地走出剑阵。
血模糊了淮冷的脸,彻底遮住了他的五官,看起来触目惊心。他的手哆嗦得厉害,几乎连剑都拿不稳。
他似乎看到了她,径直朝她一步步“挪”来。
而后,“扑通”一声。
彻底栽倒在了她的脚下。
他双膝弯曲触地,像是在对她磕首认错。
10. 第十章
“小冷,你要替阿娘好好活下去。”
粗布麻衣的妇人含着泪,把荷包塞进小男孩的怀里。她最后摸了摸他软乎乎的小脸,而后任凭他如何哭闹,都决绝地用木板盖上了那口大瓮。
这瓮本是用来存“苦水”的,味道又涩又咸。
淮冷的脚泡在冰冷的剩水里,四周黑得令人发怵,他的手扒拉着,却只触到滑腻腻的青苔。
“铮”地一声,瓮身被什么从外面重重撞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小小的孩子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撕心裂肺地哭闹起来,发疯般用手一下下顶着那厚重的木盖。
许久,他终于从瓮里爬了出来。
闻到了活人的气息,密密麻麻的邪物朝这里涌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将那幼小的身躯生吞活剥。
他怀里的荷包突然金光大作,紧紧裹着他,把他与邪物隔绝来开。
淮冷低头,看到地上残留着母亲的衣物,她的血是如此刺目,在柴房那布满尘垢的地上汇成了一条鲜红的河流。
那血里忽而窜出一团火,点燃了母亲灰色的布裙,淮冷拼了命地去夺最后一角,即便被火灼伤也在所不惜。
可他捏住的只有几粒黑色的尘。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
火舌随着他心中滔天的恨意燃得愈发猛烈,将此处的所有尽数湮灭,也蔓延到了他的全身。
疼,好疼。
床榻上的少年蜷着身子,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豆大的汗珠从苍白的额间滚落。
他从噩梦中清醒,双眸猛睁,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成拳。
淮冷的眼中罕见地有几分迷茫,噩梦远去,迟钝的大脑运转了良久,才反应过来这里是何处。
星回峰山顶,唯二的竹屋中。
他赌对了,她终究还是心软救了他。若是凭他自己,恐怕这辈子也没机会再同真人说一句话。
淮冷伸手摸了摸,脸上与脖颈间黏糊糊的血迹已经被人擦拭干净。
隔壁屋子传来些模糊的人声,从微弱到逐渐高昂。
淮冷忍着疼痛,支起身子走出屋子,还未推开那虚掩着的门,就听到那素来古井无波的真人厉喝道,“你究竟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少年被吓得有一瞬没站稳,双手扶了一下门,结果误打误撞地把它彻底打开了。
屋内两人蕴着火气的目光,全然落在了他的身上。
淮冷孱弱的身躯摇摇欲坠,他强撑着走到了秦之游的面前,眼看着就要跪下,却被一只纤细但有力的胳膊稳稳扶住了。
他愕然地望着眼前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姑娘。
颜朝阙没看淮冷,她美眸瞪得似葡萄般溜圆,死死盯着秦之游手中之物。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被气得不清。
她在山脚下见到了奄奄一息的淮冷,一个好端端的少年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实在令人于心不忍。
拜谁为师,对她而言并不重要,但几乎成了少年的心魔。
姐姐们说,他十六岁便自学成才,已是金丹修士,说句天纵奇才也不为过。
颜朝阙思量再三,还是决定遵从内心那让她难以忽视的声音。
她救下了淮冷,并打算找秦之游劝他收下少年。
可她无意间瞧见了什么?
那渊清玉絜的剑修真人,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仙界奉为圣物的“绝妖杵”。
颜朝阙七百年前翻阅过古籍,万年前的仙界,人族与妖族并立,共掌九重天。
可仙人们为了一统仙界,竟利用神界遗物,联手铸出了神器绝妖杵。
妖仙们接二连三地陨灭,人丁凋零,最终于三千年前绝迹,只剩下未开智的蛮妖供人奴役压榨。
他们将无数小妖扔进炼丹炉中,制成碧清色的丹丸,用以“增进仙力”。
而他们自己的仙兽灵宠,则一个个当作宝贝似的,连摸上一摸都不可。
小妖与仙兽均无神智,仅是血统不同,便有了贵贱之分。
也直至那时,她才惊觉四位真君为何要她定时捉些妖族并遣送到九重天。
……她的手上,竟也沾了同族的血。
自那以后,她拼死开辟极域空间,只为护下那些对人心险恶一无所知的小妖。
这整整三千年来,仙界仅诞生她一位妖仙。
她能躲过一劫,恐怕还是因为体内流着一半人族的血——她是个天道诞下的,半人半妖的怪物。
若非那日真君手握绝妖杵,逼得她受了四十九道碎骨鞭,她颜朝阙又岂能七百年来俯首称臣,死守极域,不敢违逆半分?
可这秦之游居然对她说,绝妖杵乃是他六百年前就认下的本命神器。
真是荒唐。
即便绝妖杵已经损毁大半,几乎只剩下一成神力,可还是让颜朝阙浑身难受。
她有仙魄护体,都尚且呼吸不畅。颜朝阙简直难以想象,若人间的妖族靠近了它,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兴许重伤都是轻的。
“你既知道这是何物,便知它嗜血好杀,邪气得很,绝非你区区一介凡人能够操纵。”颜朝阙语气急切,脸上是少有的严肃,“速速交给我,我自会想法子毁去。”
秦之游站在她的面前,垂眸凝视着她。
他的眸子似冰莲般寒气逼人,紧紧拧起的眉头昭示着主人心底的不悦。
这六百年来,自从绝妖杵问世,择他为主,他听了多少溢美之词。如今倒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骂它“邪气”。
神器与他相伴数百年,神识早就融为一体,怎么能不动怒。
若非绝妖杵并无异样,他差点以为颜朝阙也是个妖族了,还说什么一介凡人……简直不可理喻。
“颜朝阙,本座再说一遍,你莫要胡闹。”这一次,秦之游说得格外缓慢,可无人听不出他话语间几乎凝成实质的不耐。
颜朝阙不是轻言放弃之人,她并未被恐吓住,反倒冷哼一声,质问道:“敢问真人手上可沾过无辜妖族的血?”
“妖族贪婪,该杀。”
高冷的真人沉默了几秒,惜字如金。
颜朝阙的眼睛里恨不得喷出火来。
无人知道她茕茕孑立于仙界,多么渴望能有同族相护。
可到了秦之游这里,他朱唇轻启,不过一息就判定了她们阖族生死,而他曾经又伤了多少妖族的性命?
颜朝阙如今修为低微,从秦之游手中抢绝妖杵无异于天方夜谭,可她绝不能放任此等魔物留在他的手里。
两人无声僵持了许久。
最终,颜朝阙想到一个缓兵之计,开口迂回道:“我入修仙一途不久,对于此物也只是道听途说,许是我搞错了,望真人勿怪。”
“既然真人执意收我为徒,我愿入真人门下。”她刻意抬手抚了抚发髻,装作不经意地露出那截雪白的玉镯。
只要留在这里,定能徐徐图之。
他既做这不辨是非,滥杀无辜之人,她又何需心怀愧疚。
颜朝阙话音刚落,便感受到耳畔的呼吸有一刹那格外沉重。她撇过头望了眼,淮冷的脸上因为失望而几乎没了血色。
“你既是尨玉认定之主,自然该拜本座为师。”秦之游神色淡然道,这意思便是应了。
他以为颜朝阙脸上至少该有些欢喜,却听见她下一息脆生生道:“但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这星回峰上清清冷冷,望真人能收下淮冷与我作伴。”
罢了,还好,不是要继续抢他的神器。
秦之游发现自己竟然如此轻易就被一个小丫头牵动着心神。
半晌,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道。
“本座允了。”
那伤痕累累的少年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眼眸比夜晚的启明星还要晶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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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跪在秦之游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次,秦之游亲自把他扶了起来。
颜朝阙松了口,拜师仪式便在这间简陋的竹屋中即刻进行。
她滴血入玉牒的刹那,腕间沉寂许久的尨玉突然绽出一束强烈的金光。一个个古老的符咒从光中跃出,漂浮在空中,将这一片狭小之地染成了赤金的海。
那如白色棉花糖般的小狗,就在海浪之上悠然漫步。
秦之游和淮冷自然读不懂那些符咒,可颜朝阙只需一眼便可确定,此物确为仙界之物。
这昆墟派,绝没有她原先想的那样简单。
颜朝阙心念一动,符咒便朝她聚拢,而后尽数没入她的身体。她的额间霎时出现了如金莲般耀眼的花钿,许久才消散。
尨玉与她合二为一,她终于明白了它的作用。
不为形惑,洞察人心。
若修为到达一定程度,几乎可以知人心中所想。
秦之游刚饮下徒儿递来的两盏热茶,屋子里忽而飞来一张传讯符,颜朝阙虽听不到内容,可眼尖地看到右下角写着的“明琉”二字。
秦之游留下几盒上好的丹药给淮冷疗伤,便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
颜朝阙也走出了他的竹屋。
少年不远不近地跟在她的身后,低着头,看不清楚脸上的神色。
“你……为何要帮我?”他的嗓音沙哑干涩,早已不复先前的桀骜,像一只犯了错而心生畏惧的小兽。
颜朝阙拉他进屋,按着他的双肩,让他坐在床榻之上,两人的距离不过几寸之遥。
她替他擦去脸上的污垢时便发觉,他的骨相极佳,假以时日,等他再长大些,定然也是个漂亮至极的美男子。
少年此刻显然很是局促,琥珀色的眸子慌乱地闪了闪,却并未反抗。
得偿所愿,便能乖顺至此,仿佛从前的张牙舞爪尽数是错觉。
她孤身一人,若要从秦之游的手里抢下神器,需要帮手。
但想要替这个孤苦的少年完成心愿也是真的。
但这不意味着他欲杀她之事可以就此揭过。
嘉禾在田,宜早溉之。
颜朝阙双手抱臂,往后退了一步,居高临下地问道:“那晚,你可是真的想杀我?”
她语气不善,颇有几分秋后算账的味道。
淮冷的脸上浮现出了难堪,他咬着唇,实诚地点了点头。
“可你那晚本可以干脆利落地要了我的命,却为何冒着惊醒我的风险,磨磨蹭蹭地绑下我的四肢?”
“你下手时,有明显的犹豫,我说的可对?”颜朝阙俯身,桃花眼微微眯起,目光攫于少年脏兮兮的脸,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丝表情。
淮冷的肩膀瑟缩了一下,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矛盾的行为。
他本懊悔和不齿着自己的懦弱,可到头来,竟是他的懦弱救了他一命。
“你尚未成为不择手段的至恶之人,便该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地好好活着。”颜朝阙放过了他,收敛起敌意,声音朗朗。
少年怔愣地望着她,心中隐秘的一角有些许震动。
这些年来,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遭了多少辱骂和白眼。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要堂堂正正地去活。
他澄澈的眸中映着她的身影,双唇翕动,半晌后道:“知道了,师姐。”
颜朝阙还是第一次被叫师姐。
唔,这感觉也不赖嘛。
“你把刺收起来的模样很是讨喜嘛,看在你长得不错的份上,我就不与你计较了。”
“今后你可要听话,我对你可是有救命之恩。”
“……好。”
“所以,现在把衣服脱了。”颜朝阙也坐到榻上,倚着床尾,挑眉一笑。
淮冷惊诧地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什、什么?
11. 第十一章
“你一个男子扭扭捏捏地做什么?”
颜朝阙望着眼前磨磨蹭蹭,半晌手才摸上腰间的少年,不耐道。
一想到要将自己的身体展露在她的身前,淮冷的脸上迅速窜起一抹粉红。
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身体有多丑陋可怖。
他本该抗拒的,可在她盈盈的目光下,他竟说不出半个不字。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他忍不住一阵羞臊,面颊酡红。
“要不等我伤好了,再、再给师姐看……”淮冷的舌头都差点打结。
熟悉的瓷瓶在他眼前晃了晃,几缕细小的风拂过他微垂的睫羽,他听见颜朝阙坦荡的声音,“我只是想替师弟上药而已。”
“莫非你想歪了?”她紧接着道,语气中满是揶揄。
说罢,颜朝阙还使坏般地往他的身侧挪了不少,像是一只姿态慵懒却把猎物逼入角落的猫妖。
淮冷霎时松了口气,可因为她的靠近,浑身的不自然不仅没有消散,反倒加剧了几分。
他摒去心底那抹奇怪的情愫,深吸了一口气,将腰带扯松了些许,黑衣顺着他手上的力道褪至肩下。
见他咬着唇的纠结模样,颜朝阙索性自己上手,淮冷身子抖了抖,而后乖顺地闭上了双眼。
衣衫尽去,露出少年的上半身。
他瘦极了,锁骨与肩胛仿若耸立的山脊,躺在那算不得细腻的皮肤上。
一道道或深或浅的伤口结出暗红色的痂,在他的身躯上蜿蜒成了纵横交错的河谷。
他闯剑阵而留下的新伤尚未来得及好,此刻渗出细密的血珠,看起来触目惊心。
淮冷许是从未赤.裸着被人打量,他的身子僵直得好似一堵墙。
颜朝阙把疗伤药均匀的抹在他的伤处,少年一声不吭,任由她动作。
“不疼么?”
她忍不住问道,眉头蹙得比淮冷更紧,手上的力度又轻了三分。
颜朝阙不解,到底是什么样的执念,才能让一个人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少年耳尖通红地摇了摇头。
他早就习惯了。
上一次有人给他上药,还是阿娘活着的时候。
那时他不过是轻轻磕破了膝盖,阿娘却抱着他温柔地哄了许久,还往他的嘴里塞了一颗蜜饯。
如今想来,已经像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好了。”半晌后,颜朝阙呼出了一口气。
淮冷下意识地赶忙穿上自己的黑衣,却被她拦了下来。
“你那衣服早就沾满了血迹,你若一直穿着,恐怕不利于伤口恢复。”颜朝阙朝东走了几步,从桌子上端起木盘,把日月峰的姐姐们替她新做的袍子取了过来。
十六岁的少年还未完全长开,身形和她差不了多少。
颜朝阙将衣物放在他的身侧,柔声道:“你先穿这件罢,就当是师姐送你的。”
淮冷蓦地抬起头,愣愣地望着她。
他不甚熟练地开口道:“多、多谢。”
颜朝阙放下药瓶,主动走向门外,尚未踏出竹屋,却听少年忽而忐忑地问道。
“师姐……你如此待我,是需要我去做些什么吗?”
这句话成功让她顿住了脚步。
从苦厄中挣扎着活过来的人,兴许要比旁人更加敏锐。也更加知道,有时候,许多东西都在暗中标好了筹码。
见她不回答,他眼眸中的光亮黯了几分,捏着瓷瓶的手指蜷了蜷。
屋外的冷风灌了进来,淮冷瑟缩着身子,低低地咳了两声。
“若是师姐日后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愿助师姐一臂之力。”
他小小年纪,倒是懂得些人情世故。
颜朝阙回头冲他笑了笑,并未直接回应,“师弟好生歇息,旁的事情日后再说。”
她记得那日服下化形丹,气息刹那消散于人海,再加上遮容去息符,怎么也能躲上一阵。可谁承想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就被秦之游和淮冷追了上来。
从他们二人的对话听来,应当是淮冷帮了他。
就连化神期的真人都做不到,一个小小金丹期修士,又是用了什么法子?
淮冷的身上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颜朝阙不指望淮冷能抛下苦求来的师尊,彻底站在她这一边,帮她一起夺绝妖杵。
但他绝不能再成为他人手里的牌。
却说秦之游抛下两个新收的徒儿,独自离开星回峰,许久都不曾归来。颜朝阙便打开羊皮地图,将这昆墟派上下细细地端详了一番。
昆墟主脉绵延百里,主峰位于正中央,宫殿林立,地图上将它画得十分气派。
其余九峰如众星捧月般围绕在它的四周。
而这九峰中,又数排列第九的星回峰,最为陡峭险峻……地盘也是最小的。
地图上只一个孤零零的山头,用黑墨勾了两笔算作屋子,与那主峰比起来好不心酸。
颜朝阙的眼神继续扫下去,最终定在了昆墟派的最南边。
那里有一座描摹得栩栩如生的木塔,高耸入云,旁边的蝇头小楷写着“万经阁”。
第八重天上也有这么一座藏书楼,那里有真君亲封的仙将们把守,未许不得入。
三百年前,不知怎的飞进了一只厉害的虫妖,铁齿铜牙似的把书啃得稀烂。偏生它会高妙的隐身术法,把那些仙将们逗得束手无策。
颜朝阙这才有机会进其内一探。
就在她捉到虫妖时,它好巧不巧地停在那残缺的古籍上,薄薄一小片,却记载了仙界妖族们的历史。
混沌分,人妖生;天九重,世三分。
道已泯,贪欲升;神杵出,妖仙亡。
智未开,幸得存;灵火淬,兽成群。
自她诞生起,因为体内流着妖族才有的蓝血,仙人们便把她视为异类。
彼时的颜朝阙这才明白,原来这世上还曾经有她的族人,原来那克制她的绝妖杵,曾经害死过数千妖仙。
她疯了一般寻遍了藏书楼,除了这残卷上的“神杵”二字,再未寻到半点关于它的记载。
而那曾经辉煌过的妖仙们,也早就被人抹杀了姓名与痕迹。
绝妖杵出现在昆墟派,会是个巧合么?那可是神界的遗物,她不信真君们会轻易放手。
说不定这人间昆墟派的万经阁,或许会留下只字片语。
星回峰上的传送阵可以使修士一瞬抵达任意山头,颜朝阙心中默念着“万经楼”,斗转星移,眼前的画面果然变幻起来。
她刚落地,一个硕大的巴掌猝然迎面而来,却被颜朝阙的金刚罩挡了回去。
面前的男子痛呼一声,他的虎口被震得生疼,脸色立刻就阴沉下来。
“哪里来的野丫头,给小爷滚开。”他看见颜朝阙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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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破破烂烂的衣裙,以为是哪个小喽啰不慎闯了进来,出言不逊道。
颜朝阙并未动怒,她身形丝毫未动,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阁下又是哪里的人?”
“瞧着人模人样,倒是惯会狺狺狂吠。”
许是还未被人这样忤逆过,那年轻男子气急了,脸涨成猪肝般的颜色,指着她的鼻子,却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你……你骂谁是狗呢?”
他身后的三五修士都低着头,敛声静气的,看起来似乎很怕受到牵连。
但颜朝阙瞧见他们极力憋笑,肩膀都在疯狂抖动。
颜朝阙对着男子不屑地嗤笑一声,她的肩头却被人小心翼翼地拍了两下。
她转头,瞧见一个瘦弱的小丫头,若是方才颜朝阙没有出现,那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必然会落在她的身上。
那丫头有些畏惧地望着她,小声道:“他是二峰的大弟子何知,不是好惹的。”
颜朝阙给了她一个安抚性的眼神,知她一定是受了欺负,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若是她没记错,二峰就是色.胚真人入尘所在的山头。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师父品行不端,他的首徒也是这般粗鄙蛮横之人。
“小爷我可是当朝左相的嫡长子,入尘真人的亲传弟子。”何知发怒,盛气凌人道,“瞧你这穷酸样,你是哪峰的洒扫婢子,我马上让长老把你扔下山去。”
他以为颜朝阙会面露畏惧,谁知她也不示弱,用同样鄙夷的目光扫了回去。
“仙门修行,讲的是资历,你入门数年才堪堪筑基中期。”
“若是你的左相父亲知道了,恐怕要捶胸顿足,恨不得把你塞回娘胎里再造一番。”
毕竟她的师弟淮冷,才不过十六岁,便已是金丹中期。
何知的修为,在年轻的凡人里着实不够她看了。
这句话无疑戳中了何知的痛点,可他压根就骂不过颜朝阙。
他面容扭曲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差点没当场厥过去。
颜朝阙轻轻一笑,朱唇轻启,再补上一刀:“哦,对了,鄙人不才,也是真人座下首徒。”
“说起来,你师父还得唤我师尊一声师兄呢。”
何知猛地瞪大双眼,论资历,这昆墟派上下符合她说的可只有一位。
“你、你是秦真人的徒弟?!”他不敢置信地问道。
颜朝阙老神在在,悠然地回望着他。
何知回头,粗鲁地抓住另一男修的衣襟,呵道:“她说的可是真的?为何我没听说此事?”
那男修面露难色,神器异动,秦真人去西山派收徒的事情早就传遍了昆墟。
只是那日师兄恰好下山去了。
他平日里无法无天,总是与师父一起借着回左相府的名头去喝花酒,留他们在山上苦修,对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动辄打骂。
他们这些二峰普通弟子,早就心怀怨恨,躲着他还来不及,怎么会主动将这些讲与他听。
怨归怨,装归装。
男修露出一副十分惶恐的模样,摇头道:“师弟不知。”
何知昂起下巴,高声道:“谁人不知秦真人六百年来都未收徒,你肯定是个冒牌货。”
颜朝阙却没理她,她忽而扬起手臂,冲着不远处招手。
“师尊!”
何知听到她脆生生地喊了一句。
12. 第十二章
秦之游平素与别峰无甚往来,因此昆墟派的弟子们兴许一年都瞧不着他的一片衣角。
何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而后眼睁睁看着他从万经阁的木阶上走下来,最终站在了那脏兮兮的丫头身前。
竟真是秦师伯,那风姿绝伦的模样,他绝不会认错。
何知与自己那显眼包师父没少挨骂,如今下意识地紧张起来,整个人恨不得缩成个鹌鹑。
秦真人却像是没看到他一般,径直走了过去。他面若冰玉,垂眸淡然望着颜朝阙,嗓音平静无波地问她。
“你不在星回峰待着,跑到这里来作甚?”
当然是为了寻法子毁掉你的本命神器。
虽然心中这样想,但颜朝阙又不傻,岂会不知好歹地说出来。
她眨了眨眼睛,搪塞的话张嘴就来:“还不是师尊撇下我与师弟二人,转眼就没了踪影。我想来此处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找到了师尊。”
她外表看起来乖顺极了,与未拜师前简直判若两人,一口一个“师尊”叫得清脆又响亮。
见她双眸里映满了自己的身影,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滑过秦之游的心头。
……原来这就是做师父的感觉么。
“既如此,那便随本座一同回去罢。”秦之游面容未变,但语气比起方才来说显然温和了些许。
可颜朝阙却并未立即应下,她微微低头,轻咬着自己的下唇,一副很是为难的模样。
旁边的何知左眼皮狠狠跳了跳,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身子忙往旁边挪了挪。
果然,他下一瞬就听见颜朝阙告状的声音:“这位入尘师叔的弟子,方才狠狠数落了我一番,还说我不配做师尊的弟子,要将我扔下山去。”
她语气凄楚哀婉,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颜朝阙还拉上了身后的小姑娘,继续添油加醋:“方才他还要动手打我们呢。”
秦之游虽与颜朝阙相处不久,她又时常做些不着调的事情,但既收下她为徒,他便将她视为自己的人。
旁人若欺负到她的头上,他必不会轻饶。
“当真?”
他的目光移向何知,长久的身居高位,早就造就了那一身不怒自威的威压。
颜朝阙的话不能说是假的,何知一时难以反驳,僵着脖颈,眼珠子飞速转着想法子。
最终他想到了个蠢招,他把身后的男修拽到身前,双唇哆嗦道:“师伯,不、不是我,是他……”
他尚未说完,一道极强的灵力避过旁人,从侧面精准地击打在何知的身上,将他一下子掀翻了数丈远。
何知的屁股和腰磕在远处木阶的边缘上,痛得他吱哇乱叫。
他吓得鼻涕泡都出来了,哪里还有半点方才威风凛凛的模样。
“欺辱同门,贬损他人,还想将错处归在无辜之人的头上。”秦之游冷眼觑他,“自今日起,在青鸾峰闭门思过一月,一年内不得踏入万经阁。”
这个惩罚并不重,可对于何知这样不安分的人来说,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师伯,弟子知错了,您看在我师父的面子上……”何知捂着屁股走过来,连声求饶,想让他收回惩罚。
秦之游却连正眼都不再给他,似是嫌他聒噪,甩了甩袖子便将他轰到了高处的木阶上,示意他赶紧离开。
何知愤愤地往门外走,他回头的一刹,正好瞧见颜朝阙脸上毫不掩饰的笑意。
他这样惯会仗势欺人的人,也终究尝到了同样的滋味。
“还不走?”秦之游往前走了两步,却见颜朝阙身形未动,他皱眉问道。
“师尊,徒儿见此处藏书极为丰富,机会难得,不知可否阅览一二?徒儿修为低下,也想有所精进,才不丢了您的脸。”颜朝阙将话说得漂亮。
他秦之游的弟子,何须找那样低效的法子,他自能教她。
话已经到了嘴边,秦之游想了想,还是把它咽了回去。
《当好师尊的一百零一招》里面提及,要鼓励弟子勤勉学习,博览群书,修身养性。
唔,还是不要打消她的积极性了罢。
“好。”最终,他还是应了下来。
秦之游将一沓传送符递至她的手边,“此符可助你瞬息回峰。”
颜朝阙的眼睛亮了亮,这样她就不必去寻各个山头的传送阵了。
她从善如流地接过,嘴角轻扬,笑容清丽无双:“多谢师尊。”
秦之游盯着她唇侧浅浅的酒窝,不知怎的竟愣神了片刻。
他反应过来,忽而对自己生了几分恼怒。于是没有再说一字,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此处。
“小人是万经阁的书婢,不知阁下要找什么书,可以告诉我。”躲在颜朝阙身后的小姑娘突然开口,怯生生道。
真是天助她也。
“这里可有关于昆墟神器的记载?”颜朝阙凑到她的耳边,小声问道。
书婢点了点头,她往东南方向跑去,而后停在一座垂梯前,二话不说便闷头向上爬。
这里看起来是万经阁的地下,颜朝阙的头顶两丈高处开着一扇小门,方才秦之游就是将何知扔到那里去的。
她站在原地仰起头,终于瞧见了木塔内部的模样。
此塔约莫十层,一卷卷书册与木简将塔壁边的书架摆得满满当当,远远瞧去仿若漫天星子,汇成了纵向的银河。
除了不远处从大门处延伸而下的一小截台阶,塔的中央空空荡荡,再不见任何向上之路。
倒是塔壁上垂下一条条极长的木梯,直通塔顶,又横向将书架分成了无数个精妙的小格。
书婢正娴熟地攀爬着木梯,瘦弱的身姿穿梭在架子之间。
她已离地十丈有余,颜朝阙虽然知道她有筑基前期的修为,但仍旧免不了为她担忧。
颜朝阙紧紧跟在她的下面,生怕她一个不小心就从高空跌落下来。
她瞧见她从一格中抽出一卷,放到系在腰间的布袋中,而后迅速爬了下来。
那姑娘像是天生不善言辞,将方才取下的木简递来,却低着头不敢看她。
颜朝阙展开,其上墨迹模糊,应是有了些年头,只能勉强辨出字形。
「丁卯二月廿一,值昆墟立派百年,忽雷云蔽日,北风大号,灵兽异动。雷劫遽降,东南巨坎成。后又无色祥云,绵延千里。」
「掌门明琉遂得四宝,谓之绝妖、复生、千山、尨玉……」
六百年前天降雷劫,将四件神器遗落昆墟,可那时仙人二界早已相互隔绝。
天道这样做,究竟是为何?
“不知还有没有别的记载?”颜朝阙轻声细语地问书婢道。
书婢点了点头,下一瞬又迅速摇头。
“万经阁中关于神器的记载,都与这本相似。”说罢,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颜朝阙,像是在确认她有没有动怒。
这么说,岂不是寻不到彻底毁去绝妖杵的法子了?
虽然如今它已损毁大半,但保不准那天就被秦之游找到修复的办法。
彼时,她与妖族的性命,只怕又全都被捏在了旁人的手里。
颜朝阙心中着急,却也不会将怒火随意发泄到他人的身上。
她只是幽幽叹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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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将木简递回去,温声道了句“多谢”。
正欲离开时,书婢蓦地开口叫住了她。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唇翕动着欲言又止,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措辞。颜朝阙并未着急,在一旁安静地等候。
“阁下救了我,我也该回报您才是。三日前,我无意中发现这竹简有几分古怪。”
她咬破自己的指尖,以血为媒,向竹简中注入了不少灵力,直至唇色都白了几分。
那小小破破的竹简忽而金光大作,升腾至空中,那已经干涸百年的墨迹中,突然飘出十余个金符,与寻常的文字仅有三分相似。
妖族古老的传承让颜朝阙一瞬就读懂了金符的含义。
「神器复生、千山、尨玉乃天地造化,永世不灭。」
「若绝妖杵之主甘愿交付,自损魂灵,则此杵易主;若神器合力食之,则此杵无存。」
书婢灵力有限,金光才撑了几息,就又消散无影,竹简也恢复如常,“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颜朝阙的心也随着这碰撞声狠狠震了一下。
她终于找到了办法!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泛起小小的水花,她猛地抱住小书婢,开心地笑了起来。
小书婢的下巴碰到她的肩头,被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多谢你,多谢你。”颜朝阙连声道。
小书婢羞红了脸,忙道不敢。她不过是昆墟派一个小小的奴婢,与眼前这位真人弟子身份可谓天壤之别。
按理,她发现玄机后合该第一时间告知掌门,可她受够了欺凌辱骂,不知为何生了几分叛逆的心思,将此事隐瞒了下来。
她先前犹豫,便是怕颜朝阙怪罪于她。
“此事你可曾告诉过旁人?”颜朝阙脑海中无数个念头飞快闪过,开始为下一步筹谋。
书婢摇了摇头,她的肩膀因为恐惧而瑟缩了一下。
“对、对不起,小人没有及时禀告掌门,求您饶恕……”她跪在地上,声音颤抖道。
她的反应太过激烈,让颜朝阙心下一惊。她虽想到她的处境艰难,却未曾想过已经到了如此草木皆兵的地步。
颜朝阙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小书婢愣愣地抬起头,惊慌不安的目光让人好不怜惜。
“你做得很好,我感谢你都尚且来不及,岂会怪你。”颜朝阙的声音温柔似水,像是在哄还未长大的小妖,“我还要麻烦你再帮我多瞒些时日。”
她将书婢扶了起来,而后将片刻前秦之游给的传送符,塞进了她腰间的布袋中。
“若是今后有人再欺负你,你就来星回峰寻我。我是秦真人的弟子,有我替你撑腰,普通的弟子不敢为难你。”
“何知一年都进不了此处,你且等我一年,一年后,我带你离开昆墟。”
颜朝阙话语间没有半分犹豫,坚定如石,那自信的神色有着十足的感染力。
等一年后,她定会成为这人间的强者,做成她心中所想,护下她想护之人。
书婢从小在万经阁中长大,不过是个寻书的奴隶罢了,这还是头一次有昆墟派的弟子将她当人看。
她不自觉红了眼眶,心里胀鼓鼓的。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颜朝阙和善地问道。
已经许多年,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了,书婢因为害臊而满脸通红,不甚熟练地小声道:“韩黛。”
彼时的她们都不知——
两百年后,扬名天下、万人称颂的仙门第一药宗。
掌门之名亦唤作韩黛。
「叮咚,宿主魅力值+10。」
13. 第十三章
那冷不丁的提示音吓了颜朝阙一跳,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没有任何的变化。
“系统,这魅力值是何物?”她蹙眉问道。
“魅者,惑人心神,令人心生欲念也。这魅力值,是宿主对旁人引力,亦可视作受到喜爱的总和。”
系统倒没有遮掩,爽快地解释了一番。横竖它的任务,是控制颜朝阙的欲念,至于其他人是否喜欢宿主,它并不在意。
颜朝阙听罢,眼前一亮,她忽然想起之前从系统处看到的数字——
她在仙界时,魅力值竟有100000。
这绝不可能来自于那帮迂腐的老头……没想到极域的小妖和侍从们,居然这么喜欢她。
颜朝阙想起那帮毛茸茸的手下,忽而有几分想家,她吸了吸鼻子,闭上自己酸酸胀胀的双眸。
这副难得一见的脆弱模样,倒是让系统有些惊诧。
它看到颜朝阙的脑海中闪过极域的模样,便用自己冰冷的头脑去揣度颜朝阙,以为是这10点魅力值让她想起往事。
于是系统自信开口安慰道:“宿主若是不喜,本系统可替宿主再次清零。”
颜朝阙:……滚啊。
“甘愿交付,自损魂灵……”颜朝阙出了万经阁,边朝外走,边琢磨着方才看见毁去绝妖杵的法子。
她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黄底赤字的传送符。
等等,符咒?
颜朝阙脑海中灵光乍现,她忙把那平平无奇、皱皱巴巴的传送符收好,而后翻找起秦之游给她的储物袋。
她记得她将前日顺来的符纸放了进去,它们由千年楮树制作而成,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若她能在上面画出傀儡符,便能操纵秦之游,将绝妖杵自愿交给她了!
主意已定,颜朝阙的心狂跳起来。
她腕间的尨玉似是感受到了她澎湃的心情,微微发出莹绿的光,在颜朝阙尚未察觉之时,一点点吞食着她的情绪。
几息过后,颜朝阙冷静下来,她忽而想到另外四个也极为重要的字——
“自损魂灵”。
“系统,若绝妖杵易主,秦之游会怎么样?”残留在胸腔中的喜悦消失殆尽,颜朝阙询问道。
仅凭他待徒弟的几分真诚,非必要时,她不愿伤他。
系统冷哼一声,莫名有几分阴阳怪气道:“宿主不是已经知道魂灵会受损了么?”
“具体来说,你师尊与神器的魂契若破,定会反噬三分,轻则昏睡数日,重则修为倒退百年。”
颜朝阙从它起伏不大的话语中听出了鄙夷,或许它想用这种方法唤醒她的良知,让她放弃计划。
谁料颜朝阙眼神一转,犀利如刀,轻呵一声,语气不善地吐出几个字。
“你果然知道。”
早在看见绝妖杵的那一刹,她便质问过系统,可它三缄其口,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如今却知反噬三分、修为倒退之事,那今日上午便是刻意隐瞒。
它与仙界,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系统没想到自己露了馅,顿时安静如鸡,缩在虚空之中装作已经消失。
颜朝阙盯着那质地绝佳的符纸半晌,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让任何妖族死于魔杵之下,无论是她,还是其他的普通小妖。
若秦之游真的受了伤,她自然会当好一个乖徒儿,每日尽心尽力地伺候他,任凭他发落。
是夜丑时,星回峰上万籁俱寂。
颜朝阙将竹屋让给了身负重伤的淮冷住,自己则躺到了树间的吊床上。
天幕无星,漆黑一片,宛若一双眼睛沉沉地盯着大地,一点儿也不浪漫。
身下的绳索粗糙极了,磨得她后背生疼。
颜朝阙轻轻跳下吊床,落地像猫儿般无声,她熟练地弯着腰走到秦之游的窗下。
在耐着性子等了足足三个时辰后,她终于听到秦之游的房间里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她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傀儡符被她紧紧捏在食指与中指之间,举至胸前,静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房间内连照明的灵石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幸好颜朝阙异于寻常人,即使深夜也炳如观火。
她转过身来,差点被吓得肝胆欲裂。
那原本应当酣然而睡的真人,竟然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榻上,睁着一双墨玉般的眸子,仿佛在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与他“对视”了几息,颜朝阙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秦之游的脸上既无惊诧,也无震怒,确切地说是没有任何表情。
连那浓密漂亮的睫毛都不曾有一丝一毫的颤动。
若非他胸口仍有轻微的起伏,颜朝阙差点以为他遭到了暗杀。
应是修炼时太过专注,进入了忘我的玄妙境界之中。
颜朝阙轻呼了一口气,一步步挪到他的跟前。傀儡符从指尖窜出,在半空中无声地燃烧起来。
明黄色的符纸分解,成了无数晶亮的小点,如萤火虫般争先恐后地跃入秦之游的额间。
他修长挺拔的身体里突然蹦出数不清的金色丝线,末端尽数缠绕在颜朝阙的指骨上。
“起身。”黑暗中响起一道轻浅的女音。
她扯了扯金线,床榻上的青年便双腿用力,缓慢地站了起来。
那清贵无双的真人头一次露出了如此乖顺的表情,目光柔和,眉目舒展。
乌黑的发丝逶迤在身后,垂至腰间,随着他朝她走来的步伐而微微晃动。
他卷翘的睫羽低垂,黑琉璃般的眸色若隐若现,薄唇呈现出浅浅的粉色。
褪去那清冷的神情,竟无端显得有几分惑人心神,若非情况紧急,颜朝阙几乎要看得入迷。
秦之游在她身前半丈处站定。
这符的效果果真不错,颜朝阙满意地勾了勾唇角。
她不再废话,直接进入正题:“现在,你心甘情愿地将绝妖杵交给我,并解除与它的魂契。”
可秦之游却并未如她号令般行动,他僵硬地摇了摇头,机械地答了两个字:“不在。”
颜朝阙呼吸一滞,不在……绝妖杵不在他的身上?
“立刻将绝妖杵召回。”她再次命令道。
已成为半个傀儡的秦之游轻轻点头,嘴唇翕动,念起一段晦涩拗口的咒术,可他每念一句,身上的金线就浅上一分。
越是动用神识之力,便越容易挣脱禁锢,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颜朝阙一双眼睛紧盯着身前之人,右手紧捏着指骨。
她的心亦因紧张而悬起,掌心早已湿濡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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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成败如何,皆在此一举。
倏然,一道凌厉的剑气打在竹屋的小门上,一声轰然巨响后,将它彻底碾作了齑粉,而后半分不减地朝颜朝阙劈来。
「不灭金刚已失效,请宿主知悉。」
好巧不巧,系统居然在此时落井下石。
颜朝阙却来不及骂系统,强大的剑气几乎激起了流淌在血液中的本能。
她柔软的腰肢往旁边迅速一闪,若非反应够快,恐怕此刻不死也半残。
她躲在秦之游的身后,终于看清楚了来人。那女修面色凌厉似刀,眼尾吊起,发尾高束,手握一把紫色宝剑,浑身气势骇人。
绝妖杵不是秦之游的神器么,怎么招来了这么个厉害的修士。
“大胆弟子,妄图窃走昆墟神器。”她朝着颜朝阙高喝一声,霎时如闷雷般响彻这方天地,“竟然用傀儡符如此不入流的手段,今日本座就替无念好好清理门户。”
女修显然怒极了,脸比屋外的夜幕更加阴沉,她手腕翻转,持剑就要向颜朝阙袭来。
“师尊救我!”颜朝阙牵动手上的金线,快速嚷道。
紫剑与秦之游的绝魔剑猛地撞在一起,强大的灵力波动让这屋子都抖了三抖。
而这奋力一击,也让浑浑噩噩的真人彻底清醒过来。
“师姐?”秦之游眼神逐渐变得明澈,疑惑地对着眼前杀气腾腾的女修道,而后赶忙收起手中的绝魔剑。
明琉冷哼一声,“你真是收了个好徒弟。”
“今日,为了昆墟,本座必诛之。”岂料她并未打算收手,剑尖一转,还要夺颜朝阙的性命。
这一次,她更是用势不可挡的力量,速度快得只留下残影。
竹屋逼仄,十丈不足,颜朝阙的小腿抵在床边,已然退无可退。
眼见剑气就要将她的身体捅穿,她的手腕忽而被人猛拽一把,鼻尖瞬时莹满冷峻的松香。
一道宝蓝色的结界拔地而起,紧紧将两人护住,抵住了昆墟掌门这迅疾如风的一招。
“秦之游!你还看不出她别有用心么?亏你为了护她不参加昆墟内门试炼,竟将绝妖杵借与我使用三日。”
“今日她敢打绝妖杵的念头,明日便敢通妖引魔,你是想让昆墟数百年的清誉毁在这么个小丫头的手中么?!”
明琉气急了,一声声质问劈头盖脸地砸下。
秦之游松开了颜朝阙,他似乎反应过来一炷香之前发生了什么,下颌绷得极紧。
他未曾看她的眼睛,但她岂会感受不到他的怒意。
可即便如此,他此时仍旧将她护在身后。
秦之游转过身去,正对明琉,他神色淡漠,伸手掸了掸云苍色衣袍上的尘埃。
“她既是我的弟子,犯了错自应由我处罚。”他的声线清冷如泉。
明琉恨铁不成钢,差点咬碎银牙,“只要本座除了这祸患,尨玉之契自解,届时你自会有第二个拥有神器的弟子,你为何、为何……”
“罢了,待日后她闯出更大的祸,本座倒要看你保不保得了她。”
她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般又剜了颜朝阙两眼,而后气呼呼地甩袖离开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秦之游与颜朝阙两人。
“明日,你去参加昆墟派试炼罢。”半晌,秦之游叹息一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