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欢》
1. 第 1 章
绯域。
清天域与焚天域的交界之地。清澈灵气与邪崇浊气在此处碰撞,激成独一无二的绯色天地。
邪崇气息浸染过的日头异常毒辣,将土地晒得干裂,砂石也如在油锅中炸至通红,即将爆开。
一片阴影遮来,绯红的砂砾色泽暗下,女子殷红绣花鞋紧跟着踩落,许久没有挪步的迹象。
砂砾吸收的温度源源不断传至其脚底,直至细腻白皙的脚背略微泛起粉色,女子这才抬脚,牡丹色的裙摆拂过砂砾,撑伞移步至白杨下,寻了块平整的石头坐着歇息。
绯域能生长的植物极少,白杨这等生命力顽强的倒是能存活一段时日,撑出小片阴凉。
玉纤凝撑着玄机伞,又回头望了眼合欢宗方向。
宗门变成个黑点,她带着婢女已然走出许远。
“圣女,咱们该回去了,再往前走,说不好要碰上清天城派来监督咱们合欢宗的守卫了。”
离珠一手挡在眉前朝远处张望,她修为不高,用灵力护着身子这一路没被毒辣日头跟邪崇之气损伤,眼下灵力所剩不多,身子有些吃不消了。
玉纤凝将她拉入玄机伞内,完美隔绝日头高温。
“今日没留神走出许远,坐这儿歇歇我们就回。”
玉纤凝从不会离开合欢宗这么远。因她尚在封体阶段,身无灵力,抵挡不了绯域酷烈的天,也应付不了绯域神出鬼没的邪崇。
但今日看着话本,见里头说热敷双脚适量运动可缓解疼痛,眼瞅着封体期又要发作,便拉着离珠出了门,不知不觉竟走了这么远。
“圣女,那话本上说的是缓解女子葵水时的痛,跟封体的痛压根两码事……”
“珠儿,你说咱们俩刚刚那样,像不像话本里小姐丫鬟出门游玩?”玉纤凝一手撑着下巴,两眼似平静湖泊望着远方。
离珠看看一望无际地绯红砂砾土地,干燥酷热,时不时还有乌色邪崇气息流动。
话本里的小姐丫鬟们可不会来这种地方游玩……
但她家圣女,自小体内被下封体秘法,灵力存蓄二十年,与人一朝破体合欢可互相哺养,促使人修为大增,是世人眼中的人参果,处境如何可想而知。
且作为少主的未婚妻,避免被他人染指,她只能被困在合欢宗不得出,终年陪伴她的,只有书架上那些个话本。
在清天域二十年皆是如此,前些时日举宗搬来绯域情况才有些变化,玉纤凝可以稍微在四下走动。因为绯域四下,并无其他宗门男人。
离珠顺着她心意道:“当是有几分相像的。”
玉纤凝又要启唇说话,耳畔却传来轻微叮响,张望四下,见不远处砂砾跳跃。
跳跃的轨迹有些诡异,皆是有规律的朝左右分散,好似头顶当空有瀑布飞流直下,将地面砂石朝两侧冲击开来。
兀地,砂砾跳跃猛然增快,面积扩大,眨眼蔓延到她二人脚下。
“圣女小心!”
离珠猛然将玉纤凝拉至身后,灵力张开护住二人,轰的巨响紧跟着在二人方才坐着的地方炸裂开来。
树倒石崩,烟尘环绕,将离珠张开的灵力罩团团围拢。
尘埃滚滚,外面什么都看不清,离珠也不松懈,戒备地盯着烟尘腾飞处。
黄尘散尽,逐渐露出一道男子身形来。
墨发混杂着砂石泥土胡乱披散,蛛网似的罩在面上,身上衣袍破成丝丝缕缕,泞着血污,饶是成了这般模样,右手还是紧握成拳,不知攥着要紧东西,手背根根青筋冒起,异常分明。
玉纤凝轻拍离珠肩头,示意她收起结界。
“圣女不可……”
“无妨,他伤势很重。”
离珠便就照做。
玉纤凝也不靠的十分近,在距离那人三步处止住步伐,撑着玄机伞徐徐蹲下身,粗略打量其一番,从地上拾起一根枯木枝。
眼睫重新抬起,平静无波的两眼兀自染上几分焦急作态,一手握着树枝远远地轻戳男子身体。
“公子?公子你怎么样了?”
男人重伤纹丝不动,玉纤凝娥眉紧蹙口中喃喃低语,“竟然伤的这么重?坚持住,我马上救你。”
她当下伸手入怀摸索锦囊,从中取出一支紫金的瓶子。
“圣女!这蓄灵丹可是夫人给你的,咱们合欢宗上下总共也不过三枚,你真要拿来救这个陌生人?!”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颗丹药死物算什么?让开!”
“万万不可啊圣女!你与少主成婚当夜也需要这蓄灵丹!否则封印多年的灵力一朝倾泻而出,肆意冲撞,您恐会有性命之虞!”离珠面色突变,紧忙上前拽住玉纤凝。
玉纤凝紧蹙的眉头忽而松开,生动鲜活的情绪如潮水逐渐退散,又恢复先前那般平静如水的模样,目光淡淡凝着离珠。
离珠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松开拉扯她衣袖的手,“圣女,我……演的太过了吗?”
玉纤凝摇摇头道:“不是,只是有些记不起话本中的那些个主角,碰到救自己还是救他人这种事上,是如何选的。”
“当是会选择救自己吧,”离珠说的理所当然,“常言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也未必。”
玉纤凝看过的话本中,也有舍身大义之人。
她随手扔了枯枝站直起身,将蓄灵丹又仔细放回怀中。
“圣女,那这人……”离珠欲言又止,“救还是不救?”
这是个选择。
玉纤凝还从未做过选择。
或者可以说,她从来没得选择。
她垂眼看着地上重伤的男人,“话本里这样随意救人,我还未看到有几个好结果的,但……”
离珠刚想挽着玉纤凝离去,就听得她话音一转,遂乖乖等着她后文。
“但话本中也有救了好人,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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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日后渡过劫难一类……”
“那、救?”
玉纤凝抿唇缄默片刻后选择折中,“不完全救。”
“不完全救?”离珠琢磨不透她这话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看着她。
玉纤凝单手执伞,另一手从袖中摸出个白色瓷瓶,从中倒出一粒褐色丹药交到离珠手中。
“此丹药可护他一口气,具体是生是死,看天意、看他命数吧。”
二人谈话期间,谁也没注意到地上男人手指轻微一颤。
离珠接过丹药给男人服下,也不多看男人长相,起身便护着玉纤凝朝合欢宗而去。
脚步声远去,男人凌乱的发丝下透出两点亮光,一手艰难抬起,沾满血污的掌心正握着一枚清透玉佩,上面刻着“合欢”二字。
*
玉纤凝只是可以四下略微走动而已,但不代表她可以离开很久,走出很远。
眼下无人看管,只是因为过去二十年,玉纤凝都很守规矩,是极其乖巧让人放心的孩子。
回到宗门时,离珠心中十分忐忑,毕竟今日算得上是“离经叛道”一回,但好在近日宗门招新,宗主跟少主以及门中弟子事务繁忙,她二人才得以相安无事回到圣女院。
玉纤凝面上就淡定多了。事实上,左右无人时,她总是那么一副毫无波澜的模样,像被抽去三魂七魄空留的躯壳,没有生机活力。
偶尔倒是有些生气,但都是照着话本演的。
代入某个话本片段来演戏,是她过去这些年唯一的乐趣。
她一手撑着下颌看着离珠斟茶,浅色的水柱顺着壶嘴倾泻而出,在杯中冲出一圈漩涡。
“圣女,下回不可走这么远了,今日是侥幸,往后怕是没那么幸运了。”
玉纤凝接过茶水抿了口,如过往二十余年那样,顺从地“嗯”了一声。
主仆二人歇息片刻,离珠却蓦地惊呼出声。
玉纤凝撩眼朝她看去,“怎么了?”
离珠当下起身四下摸索腰身,“我的弟子玉佩不见了,许是方才落在外面了,我得去找找!”
话音又带着万分苦恼,“怎么办,走了那么远,也不知道具体掉哪儿了,万一再出去没及时回来被宗主跟夫人他们发现了……”
她三两步跨至门前,门吱嘎一声打开,冷不防撞入一双沉静的黑眸。
离珠宛若被点穴般浑身僵住,半晌才唇瓣翕动,唤道:“少、少主。”
听得“少主”二字,玉纤凝微愣,偏头朝着门口望去。
门前立着位身着靛蓝长袍的男子,同色绶带束腰,一袭深色,与合欢宗粉边白底的荷花袍格格不入,端着一副风姿雅韵模样,只是眉眼间的疏离淡漠将那点韵味冲散,高山之雪般清冷,叠着几分上位者的威压之气。
玉纤凝两眼朦朦地凝着他,方才从他眉眼寻到几分记忆中的痕迹。
她的未婚夫——萧长风。
2. 第 2 章
他二人在合欢宗一起长大,孩提之年尚每日来往玩耍,但从他开始修习之日起,他来寻她的次数便越来越少。
起初几月来一次,后来便以年来计算。宗主夫人曾告诉她,萧长风是苦于修炼所以才来不了。
上次来她院中,约莫是一年前,亦或者两年前,她也记不清了。
往事追起,当是心酸悲戚,但玉纤凝心头毫无所感,平静无波,只是觉得此刻,应当要进入萧长风未婚妻的角色了。
眼中熟稔地盈起笑意,转变丝滑自然,任谁都无法瞧出破绽。
“夫君,”她脱口而出,旋身三两步迎上前,目光停留在他面上,仔细瞧过眉眼,又落至淡粉的薄唇,眼底喜色消退,泛起点点心疼:“多时不见,夫君清瘦了……”
萧长风闻言也扫过她面颊。
她还是跟从前一样。望着他眼神满是眷恋,容貌倒是出落的更加动人,似水中莲,濯而不妖。
但身形却未消瘦……?
都说相思苦,看来她即便相思,也未曾亏待自己。
这样也好,让萧长风心中少些愧疚。
只粗略一眼收回视线,萧长风开口道:“你……方才出去了很久?”
他沉静黑眸隐着诧异与打量。
“是,一时出神没留意才走出很远,规矩我记得,不会有下次,”玉纤凝目光不离他面容,像是要将过去两年未见到的次数一次性补上。
原来只是一时没留意……
他早该知道,她性子也没有改变。
宗主夫人教她以大局为重,莫要胡乱跑动,她神色不变应下,后来在清天域二十年,她当真一步未出合欢宗。
宗主夫人说她是合欢宗圣女,未来要与他成婚振兴合欢宗,她也是这副乖顺神情,即日起便拿他当夫君看待。
……
没有一丝反抗,言听计从,不似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萧长风眼底暗光敛起,往日记忆飞花般消散的无影无踪,双手负在身后,眉眼聚起淡淡疏离。
“我今日来,是有话与你说。”
“稍等,屋里还有你喜欢的花茶,我去泡些来,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玉纤凝转身要去准备,被萧长风打断。
“不必了,话很短,我说完就走。”
他抬眼望着玉纤凝,意味不明,喉头滚了滚后才道:“往后……你大可只为自己活。”
玉纤凝不明他为何突然这么说,回道:“合欢宗圣女,当以大局为重,我怎可只为自己活?”
这是宗主夫人给她从小灌输的理念,他知这怨不得她,但……
“我说完了。”
萧长风眼底光泽暗淡,也未多言,转身离去。
走出许远,身旁观棋问萧长风:“少主不与圣女说定下婚期的事吗?”
“尚有三个月,我不说,宗主夫人也自会说,”萧长风顿住脚,嗤声带笑,几分讥诮。
“少主,您还在记恨夫人吗?修行者最忌心有执念,不若都放下吧。”
“放下?”萧长风漫吸口气,眸光微冷坚韧,“我若放下仇恨能换阿娘回来的话,我自当放下,可阿娘回不来,她却爬上了我爹的床榻,好好的活着,还当了宗主夫人……”
先夫人的事一直是萧长风心头的刺,观棋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那些清门正派说合欢道是藉由女子攀爬的废物所修炼的功法,没了阿娘,我爹什么都不是,我断不会再走他旧路,也绝不会……”
他话音止住,回头深望圣女院方向,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起,半晌才缓慢松开。
眼底光芒沉静微冷:“走吧,这些时日我要闭关,不准任何人打扰我。”
“少主当真要修那无情道?!”观棋上前紧追两步。
萧长风步伐微缓,斩钉截铁一声“是”,旋即脚下生风,扬长而去。
*
玉纤凝立在门口望着萧长风远去,等人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当中,唇角笑意瞬间落下,眉眼浅淡,似拢着一缕薄烟,有种万物一视同仁的平和。
“圣女你听到了吗?少主虽鲜少来,但也不忘关心你!”
玉纤凝没什么反应,转而踱步到书架前开始挑选。
离珠还想说什么,又想起弟子令牌,一拍脑门忙不迭出了门。
屋内只剩玉纤凝一人,安静的只剩下她清浅呼吸声。
她随手从架子上抽出话本翻看,视线恰好落在显眼的一行字上——女子救了他,以为萍水相逢不会再见,不曾想,次日便又遇上了他。
玉纤凝持着书倚在床头,一页一页翻看起来,直至乏累,阖眼睡去。
*
玉纤凝是被嘈杂声吵醒的。
睁开眼时,话本已被离珠收起,她身上盖着绸缎软被。
耳畔传来吱嘎开门声,她偏头望去,离珠端着一盆水正轻手轻脚往里走,察觉到她视线,紧锁的肩头松开。
“圣女,还是吵醒你了?”离珠面带歉意。
玉纤凝双手撑着身子坐起,看离珠弄湿帕子朝她走来:“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合欢宗被清天城的人驱逐至绯域,宗门上下死气沉沉,很久没有嘈杂声了。
离珠牵起她的手擦拭,叹了口气回道:“昨日宗门弟子照例巡逻,不知怎么碰上清天城的守卫,那些守卫蛮横不讲理,也不说个由头,拦下咱们的人就挨着搜查,换做平日可能咽下这口气被搜查就过去了,可昨日带队的,是云卓师兄……”
云卓此人最是耿直,后面发生什么,玉纤凝猜也知道了。
“咱们合欢宗落没,弟子修为怎比得上清天城的人?昨日夜里巡逻的弟子被伤的很重,还有一个被打的面目全非……清天城那帮人兴许还在附近,圣女这几日还是莫要再出去走动了,我那弟子令牌没找到,也不敢再出去了,还是让师兄们重新给我一块得了。”
“给我梳洗吧,我去看看他们。”关爱同门,这也是曾被教导圣女之责的其中一项。
合欢宗原先鼎盛时,在整个清天域横着走。即便门人做出许多荒唐不堪的事,诸如亲兄妹双修媾和、几人同修之类,也无人敢当面讥讽痛骂合欢宗修为之道不正。
那时,合欢宗拥有大片山头,地底更是有条充盈灵脉,门生广众,整日饮仙露吃灵果,金银满砌,四处皆是靡靡之音。
变故出在上任圣女。
与如今的宗主双修不过一年,诞下萧长风后心血来潮与友人出游,紧跟着夜里有人传回消息——圣女被散修察觉身份强掳走了。
宗主带人遍寻,却只找到圣女走前穿的一只绣花鞋,上面泥泞不堪,也有血迹,想必已遭遇不测。
但也有人说,圣女根本没有死,只是用了金蝉脱壳之法,可这已然是宗门禁忌,无人感再提起,也无人得知真假。
没有圣女双修,宗主实力停滞不前,也无门人信服,渐渐的门人散去,合欢宗凋零落败,直至清天城一朝崛起,将昔日霸主合欢宗驱逐至绯域,并勒令改掉先前修行恶习。
合欢宗眼下确实没了修行乱象,若要行双修,便得先结道侣,也只得一人一位道侣,倘被发现乱象仍旧,后果将不知如何。
没有充斥灵力的山头,只有一座座临时搭建的木屋院落,合欢宗现在的据点,亦是合欢宗的耻辱,但玉纤凝无感,只如往常按部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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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的做着每件事。
绯域寸草不生,平日里不屑的草药眼下成了稀罕物,虽还有从清天域带来的存货,但也不可坐吃山空。玉纤凝身上也只带了寥寥几瓶伤药。
弟子院门一推开,内里便传来痛苦呻.吟,浓重腥臭的血气扑鼻而来,身侧离珠下意识抬手在鼻尖前扇了扇。
玉纤凝粗略一扫,面前几个床铺,有手脚包裹着的,也有吊着腿不能动弹的,最角落里,有个几乎浑身被绷带缠裹住的人,已分辨不出是谁。
“圣女……”
云卓伤了手,一只胳膊吊在胸前,另一手提着水壶迈入门槛,见着抹红色倩影挡在前,当下认出玉纤凝,欠身行礼。
“此处大多为男弟子,圣女不必亲自前来走动,我可以照顾他们。”
自从清天城重新定下规矩,合欢宗男女弟子也不再混住,男子住东院,女子住西院,唯有白日习武用膳时能碰头。
“你也受伤了。”玉纤凝回头,一眼看到他缠着绷带挂在胸前的胳膊。
云卓面有羞愧,“嗯”了一声,“是我太过冲动,连累了师弟们……”
“清天城的人有心找茬,你再如何想避开他们都有由头,不是你的过错,坐下吧,我来瞧瞧你们伤势如何。”
话虽如此说,但终究是不会让圣女亲自动手,都是离珠代劳。
那些个男弟子也极为小心,尽量与离珠避嫌,谁能看出,这竟是昔日荒诞的合欢宗?
玉纤凝看着离珠忙碌,余光瞥见角落偏僻处被包裹严实的身影。
他伤势最重,可从她入门开始,竟未听到他发出一丝轻哼。
怕他是重伤难治没了气息,玉纤凝从托盘上抄起一瓶药往角落踱去。
“圣女,里面污秽,莫要往里了。”
圣女对于合欢宗的意义不言而喻,宗门内所有男弟子皆不可与圣女过于亲近,云卓见状赶忙起身单手拦住玉纤凝。
“那位伤的很重。”玉纤凝停在两步开外望着床榻上不能动弹的人。
“这是新招入门的弟子,修为尚浅,所以就伤的重了些。”云卓说。
“新招入门的弟子?”
合欢宗被驱逐至绯域,先不说宗门落没,就这等环境竟然能招来新生,不能说着实不易,简直是奇迹。
“是的,”云卓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确实在他身上看到了弟子令牌,也有新入门报道的签。
莫名的,玉纤凝想起先前从天而落重伤的男子来。
“你昨夜巡逻至何处碰到的他?”
“往常巡逻都在宗门附近百米范围内,何处碰到的他,却是不记得了,只是打斗完带着师弟们返回瞧见他也在其中,就一并带回来了。”
没有确切印象,那就更可疑了。
但她那日没有拨开那人凌乱发丝瞧一瞧他真实面容,眼下凑过去看也识别不出,倒是粗略记得他身上的伤,但也不能撕开他的绷带去看。
“既是新入门的弟子,灵力微薄,该多照顾些,这些伤药就放在你这儿吧。”
她说话腔调有圣女威仪,云卓不胜感激,欠身行礼,“多谢圣女。”
床榻上男人睁开混沌的眼,只来得及看到一片明艳的红,玉纤凝便旋身出了门外,他眼睛转动,视线落在一侧放着的药瓶上,还有丝丝缕缕余香萦绕。
“清天城的人下手果然狠,里面那个新进门的师弟,我粗略瞧了眼,以咱们宗门现在的医药储备来看,怕是救不活他了……”离珠叹息一声,她略懂药理,还是能看出些门道的。
“我倒觉得,此人……”
余光瞥见人影近前,玉纤凝顺势抿唇,后半句“能活”没说出口。
3. 第 3 章
“见过圣女。”
来人是宗主夫人身边伺候的苏叶,也与玉纤凝一样尚未结道侣破体。
门下弟子面前,圣女威仪不能少,玉纤凝略微颔首,以作回应。
“夫人有话要我转告圣女,与少主婚期定在一月之后,届时清天城的人会来,夫人要圣女与少主好生培养感情,确保成婚当日顺利进行。”
“好。”
苏叶又给玉纤凝指了萧长风眼下所在,便告辞了。
“一个月?”离珠口中嘀咕,“淡对圣女而言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况且我看少主虽事务繁忙鲜少来,但心中还是记挂圣女的,培养感情指定快。”
玉纤凝却在看自己脚上的绣花鞋,方才走了那些路,沾了点灰尘。
对于她而言,有无感情都没关系,这都是她被定好的路,没别的路可走。
只是庆幸对方是萧长风,是她从小相识的男人,她不排斥他。
*
宗主夫人的话玉纤凝从不忤逆,毕竟承抚养之恩。
她偶尔也会琢磨,她幼时是否反抗过这条定好的路,兴许没有,因为她一点相关的零星记忆也无,但又总觉得记忆少了些。
她孤身一人撑着玄机伞来到修灵院门前。简单的牌匾门楣,比之在清天域时不知寒酸了多少,只墙壁上溢出的丁点灵石气息让人知晓,此地乃是修炼之所。
看了眼手中食盒,她踱步上前,才将踏上一级台阶,眼前倏然横出一条束着箭袖的手臂。
“少主正在闭关,不许任何人打扰,圣女请回。”观棋面无表情道。
“我知晓的,我不打扰他,”她踏上台阶,将手中食盒交付到观棋手中,偏头看向紧闭房门,贤淑妻子模样:“绯域不比清天域,每日要消耗灵力抵抗邪祟之气,消耗多便难以辟谷,我做了些吃食,劳烦转交给夫君。”
观棋顺手接过,替萧长风道了声谢。
“不知夫君此次闭关到几时?”往年萧长风也常有闭关,少则几月,偶有超过一年的。
观棋摇头:“不知。”
玉纤凝垂下眼睑,复又温婉抬头,“无妨,一月后是我与夫君成婚之日,想必夫君心中自有分寸。”
她撑着玄机伞提步离去,越过拱月门时面上各种表情如潮水褪去,古井无波般淡然。
眼瞧着她消失在视野里,观棋却是眉心敛起,急忙转身推开修灵房门,拧开机关直奔最深处。
八卦台之上,左右冰火两重天。
观棋远远站在入口处冲着内里盘膝而定的萧长风一礼:“少主。”
台中打坐凝神的萧长风眉尖一蹙,迅速收势跃出识海,皱眉凝着对面观棋,一眼看到他手中提着的食盒,当下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是才嘱咐你,我闭关时,不准任何人来打扰吗?”
“少主息怒,观棋此次来并非外人叨扰少主,只是有事禀报。”
“何事?”
“圣女方才来过,说与少主婚期在一月之后……”
“一月?”萧长风长眉皱起,“起先说好的分明是三个月。”
入无情道斩断七情六欲只差最后一步,三个月他应当可以稳固,只月余时间就十分困难了。
“兴许是圣女提议将时间缩短?”观棋只是猜测,具体也未可知。
萧长风视线又落在他手中提着的食盒上,忆起玉纤凝每每瞧见他时恋慕眼神,漫吸口气无奈吁出。
“我知道了,下去吧,不要打扰我。”
“是。”
“等等。”
观棋拱手要出,又被他急声唤住。
“少主还有什么吩咐。”
萧长风一手压在膝上,沉吟片刻后叹了口气:“食盒留下吧,往后无论任何事都不要打扰我。”
事情有变,他需一个月内冲关,时间紧迫。
“是。”观棋拱手退下。
房门关闭,只余八卦阵中冰火两重天。
萧长风起身轻跃,身姿轻盈,蓝袍随风而飞,脚上黑色软靴稳稳落至入口地面。
檀木做的食盒,有了些年头,周围镶嵌的细细金丝边已经黯淡无光。
这个食盒,他有些印象。
年幼时玉纤凝封体无法修炼,他每日修炼时,她则去厨房学做菜与点心,每学会一样便提来带给他,用的便是这个食盒。
这食盒装的菜肴点心从起初不能辨物,到后来难以入口,再至色香味俱全,经历了很长一段时日。
如同泛黄尘封的书卷,吹开令人不适的灰尘,翻开来看,内里也有值得品味的地方。
可后来他一心修炼攀登与她见面次数越来越少,而她不知什么时候形如提线木偶,他二人便成了后来这番模样。
拆开食盒,共三层。
第一层凉拌胡菜,泛着清苦气息,第二层浇汁鲫鱼,掀开时刺鼻酸辣味扑面而来,第三层则是一碗汤,热气弥散间夹杂着丝丝甜意,熏的木盒顶上水珠齐聚,点点滴滴落在地面。
萧长风霎时怔住,脑海中恍若轻微钟鸣,被强行拉入一段回忆。
“阿凝,往后如若还给我送饭,就照我说的,第一道泛着苦味,第二道则要酸辣些,最后一道随便什么,只要是甜的就行,如此提醒你我尝遍苦辣酸,终得甜,甚好。”
青青草地,年幼的他与玉纤凝坐在其中,风吹花瓣左右颤动。他放下木剑与她言说,她就看着他静静听着,复又从袖中抽出帕子替他沾去鬓边汗丝。
她说:“好,往后日日、年年,我都依你所言。”
日日、年年。
他将这些记忆忘却在某个恨意癫狂的夜晚,而她铭记至今。
垂在身侧的手被甜汤浮起的热气蒸腾拂过,指尖逐渐湿润感到灼痛,他于记忆中恍惚回神,扭头望向阵中的八卦台。
一侧冰寒料峭,蓝光幽幽。
一侧岩浆翻腾,红光灼目。
他定神看了许久,终于收回视线,重新落在手上食盒,将之恢复原状,归于原位,脚下轻点,身形如燕飘落阵中。
往昔是往昔,已不是如今。
*
几日眨眼便过,玉纤凝还是每日去修灵院送膳,自然是听宗主夫人的话想培养感情。
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好像回到了跟萧长风的小时候,但不同的是,那时萧长风看到她会当即扔下木剑朝她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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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来,眼下等她的却是一扇紧闭的门。
而她也不一样了。
那时候给萧长风送饭应当是开心的,但眼下心头平平,即便强风吹过,也掀不起半点波澜。
食盒交给观棋,观棋只冲她颔首一礼,再未多言。
玉纤凝又深望了眼紧闭院门,提着裙摆缓慢走下台阶。
话本中描述女子见不到心爱之人时,离去步伐沉重缓慢,且背影纤细寂寥,她怕模仿程度不够,只得行至拱月门时,又停下脚步回转过身,又凝着那扇门看了许久。
头顶日头红热,她撑着玄机伞孑然而立的模样被观棋收入眼底,微不可闻地轻叹出声。
圣女是个绝好的女子,可惜,少主要修无情道了……
*
合欢宗人丁凋零,这一路上除却些许藉由聚灵阵而生的花草之外,并未碰到谁,但莫名的,玉纤凝感觉暗处有视线窥探。
绯域的合欢宗据点按照清天域时布局成比例缩小,前方是一处几米宽水池,另建有凉亭,最主要的是,有棵粗壮柳树挡于亭前。
玉纤凝提步绕过柳树,直入凉亭。
身上瞬间没了黏着的视线,她转而循着方才异样感突生的方向望回。
风吹草动,空无一物。
错觉?
玉纤凝默了半晌,不觉那视线有再死灰复燃的迹象,但为保险起见,还是打算绕路再回圣女院。
男弟子院就在附近,她顺势而去。
在云卓细心照看下,那几位师弟已能下地走动,更有的已无大碍。玉纤凝特意询问了伤重的那位。
“那位师弟……”云卓闻言面色黯下,“宗门内的医师说,若能挺过今日便有救,若挺不过,可能……”
“怎会如此?”她娥眉牵起,眼下又是担忧门下弟子的圣女模样。
“伤势过重,若在清天域还好说,可眼下是绯域。”缺灵气,还有妖邪之气肆意,灵药储备也不够,怕是无力回天。
云卓又是一番内疚自责,玉纤凝则绕开他,几步行至门前,就在门口望着角落里的床榻。
那人仍旧浑身裹缠绷带,动作姿势也如她上回来那般,感受不到多少生机气息。
“圣女还是早日回院里去吧,今天日头格外高,虽有玄机伞护着,怕对圣女还有影响,至于这里,我定承担起责任照顾好他们,圣女放心便是。”
玉纤凝应下,还不忘再叮嘱一声“若有需要可来圣女院”,这才离开。
云卓双手抱拳一礼,目送她离开,方才又踏入门中,朝角落那位重伤的新生踱去。
“过几日就是新生资质测评了,你还未资质鉴定,兴许往后还有无限可能,万不能折在今夜,否则这么辛苦赶来绯域入合欢宗是为的什么?”
云卓说着,从袖中取出灵露,往那位重伤新生干燥起皮的唇上点了两滴。
灵露清凉,没入唇线。
云卓见他没有动静,叹息一声起身走远。
眼前光影忽闪,重归于暗。男人绷带下的唇微动,舌尖探出扫过唇瓣水渍。
疏长的眼睫轻颤,幽幽睁开,露出鸦色瞳仁,转而望向门口,意味深长……
4. 第 4 章
白驹过隙,弟子资质测评日眨眼便至。
前几日宗门内忙着招新事宜来回奔走,玉纤凝以为不会再有新弟子入门,没成想除却那个伤重的之外,竟还招来了一位,仍旧是位男子。
这些事玉纤凝自然不会去打听,全都是从离珠口中听来。
绯域无聊至极,无甚消遣,离珠的乐趣便成了四处听些新鲜事,顺带回来说与她听。
离珠还说:“那位重伤的弟子当真活了下来,八字真硬,说不好日后能有一番大作为。”
玉纤凝不作回应,只是想起那日初次见他,他伤重昏迷,分明已无意识,右手却还死死攥着什么。
那东西必定极其重要,他有执念如此,定不会死。
“圣女,我们也去试炼石那瞧瞧热闹?”
往日在清天域时,拜入合欢宗门下之人何其多,资质测评日更是摩肩擦踵,离珠只觉得人多燥得慌,根本不想去人堆里,现在四下清寂,反倒想去看看了。
“我的话本还没看完,就不去了。”
玉纤凝徘徊在书架前,目光在排列整齐的书册上来回梭巡,选定一本,从中抽出。
离珠瞬间蔫了,“圣女不去,那我也还是算了……改日听他们说说当时情况也是一样的。”
今日难得是个阴天。但并不是如清天域那般阴雨天。
一般绯域出现日头暗淡这种情况,那说明是焚天渊那头邪祟暴动内斗,乌色邪气翻腾,掀起狂沙一并遮了日光。
焚天域内妖邪魔修好斗,这种情况一般会持续短则三五天,长则十天半个月,只是不知这次会是多久。
合欢宗有聚灵阵护着,倒是不受影响,只是屋内光线较平日里暗淡,玉纤凝抽着书便去了院落。
没有往日刺目毒辣的日光,院内那棵灼红的桃花树此刻倒是偏向正常的桃红。
玉纤凝薄纱红袖轻扫落石桌上花瓣,将书放下铺开,一手撑着额头翻页看着。
绯色纱袖从腕间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如冷玉的小臂,与灼红的花相互映衬,雪落寒梅般安静动人。
再过一会儿便是给萧长风送膳食的时辰,这话本看完一小节她就得动身了。
话本中的世界,比她这枯燥乏味的圣女院要有趣不少,玉纤凝看的仔细专注,指腹轻轻撩起一页翻过,忽的不远处传出一声嘹亮轻吟,宛若玉石激溅。
玉纤凝抬眸望去,只见一道刺目金光平地而起直冲云霄,霎时间无形灵力气涟朝四方震荡。
面前话本被狂风吹得哗啦作响朝后倒飞,玉纤凝伸手捉住话本,整个人瞬间如处海浪之中,险被汹涌波涛带走。
“圣女!”
柔和的灵力罩将她全身包裹,胡乱飞舞的发丝又温顺地落回肩头,离珠关切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圣女没事吧?”
“我没事,”玉纤凝将凌乱发丝挽在耳侧,合起手中话本,这才抬头朝前方看去,“方才那光是……”
话未说完,余光瞥见身侧激动到肩头轻颤的离珠。
“圣女,你看到了吗?!”离珠手指着天空中徐徐消散的光柱,“那是玄阳之体的光柱!!”
“玄阳……之体?”
*
试炼堂内,中央纯黑的石头正在缓缓收拢金光,四下重归晦暗。
许是被那刺目金光晃了眼,围绕四周的众人皆双目圆睁,灼热羡妒地盯着立在试炼石前的男子。
白粉相间的荷花袍紧束于身,没有分毫阴柔,干净齐整,衬的男子身姿挺拔如劲松,脑后马尾以同色发带高高束起,发质分明偏硬,短碎的茬儿从发带紧束处高高翘起,不羁随性。
“玄阳体?那是什么?”苍白带着几分病气的唇轻启,他收回放在试炼石上的手,活动了下被银色绑带紧缠的手腕,狭长的丹凤眼轻抬,看向对面合欢宗宗主萧山。
萧山肃着张脸仔细凝他,旁边宗主夫人先上前一步道:“玄阳之体,合欢宗创宗至今也不过二人,其一便是开山祖师,其二,是我儿萧长风,今日有了第三人,便是你了……”
任谁都听得出来玄阳体何等罕见,整个试炼堂内肃穆紧绷,如拉到极致的弓弦一触即发,可男人却仍旧面色如常,整理箭袖。
“我还当是天下独一份,没成想这么多人都有,倒没什么稀罕了。”
“不是独一份却也不过寥寥数人,极为罕见,”宗主夫人耐心解释,“以玄阳之体与我合欢宗封体女弟子双修,修为将与日飞增,还有疗伤蕴养之效。”
“疗伤蕴养?什么伤都可疗养吗?”
宗主夫人眉眼绽开几分自豪轻笑,“自然,无论外伤内伤,被灵力妖力魔气所伤,皆可疗养,这是我合欢宗女修独有的。”
宗主夫人循循善诱,一手推着苏叶复又上前,开口道:“这是苏叶,我合欢宗目前封体的女修中,资质测评绝佳的女子,你若有意,我今日做主将她许配给你,择日完婚,便可行双修之法了。”
“我伤重至今堪堪可下地行走,哪儿有气力做双修那等事?”俊美的眉眼带笑,晏空玄落下松了几分的箭袖半打趣又说:“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我可不做,更不想做风流鬼。”
周遭闻言皆低低发笑,宗主夫人待要解释,萧山提步上前,定在晏空玄一步处。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姓孔,单名玄。”他虚虚一礼,不卑不亢。
“孔玄,玄阳体极为难得,既你目前不愿结道侣行双修之道,我有意收你为关门弟子,先行修炼其他,你意如何?”
晏空玄噙笑道:“宗主亲口来问,本不该拒绝,可是在下伤重尚未痊愈,恐受不了严苛的训练修习。”
“无妨,宗门内现有的疗伤丹药,你随意取用便是,待你伤势痊愈,再来我院中报道不迟。”
“如此,在下便却之不恭了……”晏空玄这才慢悠悠冲着萧山一礼。
萧山满意点头,看着立在门前的另一位新弟子,“下一个,上试炼石。”
……
“早知道我第一个上试炼石了,风头都让你出了,那些人连我叫什么都没问。”伐竹走过拐角,悻悻斜倚在走廊柱上。
“忘了现在是被清天城通缉的?还那么希望被人关注?”
“怕甚?在清天城这些年,你我二人都是易容的嘛。”
伐竹又笑嘻嘻打趣他,“焚天渊近在眼前,你却偏要留在这合欢宗,是不是瞧上哪位女修了?我可提醒你,新婚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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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诚相待,被人发现后背有清天城独家绝学噬骨雷掌留下的痕迹,那可就……”
他右手抬起,表情故作凶狠的在脖颈上比划,满是威胁。
晏空玄提步至栏杆前,双手环抱在胸,远眺绯色发乌的天,长眉飞扬,眼底锐利精芒混着笑意悄然显出。
“闹了清天城,夺了洗髓玉我都没死,往后也绝不会死。”
“你这疯子,还有脸说这话?说了从长计议,你竟然不打招呼就去盗……夺洗髓玉!”
“谁说我没打招呼,不是跟你说了?”晏空玄不以为意,饶有闲心看四下风景。
“你那是打招呼吗?!”伐竹情绪有些激动,为免被旁人发现,当下警惕打量了番四周,见无人这才落下心来,继续控诉晏空玄的“恶行”,“你那是打招呼?白日随口跟我提了一嘴打个赌能不能拿到洗髓玉,夜里就孤身一人行动了,我还以为你是开个玩笑……”
“我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被他吵得紧了,晏空玄顺势掏了掏耳朵。
“是是是,你从来不开玩笑,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这跟你出生入死这么些年都还摸不透你。”
话到最后,颇有几分怨怼。
想起什么,伐竹深看晏空玄一眼,“咱们在清天城那么些年都忍过来了,缘何这次动手这么着急?”
“缘何?”晏空玄双手松松抱在胸前,斜靠在柱上,瞧见虚空有风送来片嫣红桃花瓣,顺手捉住在指尖把玩,“缘因齐云山动了我的骰子,你信吗?”
“不信……”伐竹摇摇头,但看晏空玄笑而不语,突然又不确定起来。
“当真就因为这个?”伐竹还没回过神,俨然以为自己听错了,又仔细重复一遍:“你是说因为清天城三公子动了你一颗不起眼的破骰子,然后你就夜里动手杀了他,顺带夺了洗髓玉,险些坏了多年筹谋,丢了小命?”
晏空玄指腹用力碾碎桃花,鲜红的汁液染在他指腹,两指入腰间探出枚圆润的骰子把玩。
“我的东西,没有旁人染指的道理。”
手中骰子抛入虚空又稳当接住,他摊开掌心,瞧着骰子露出鲜红的六点薄唇朝上勾起。
“再说,提前夺了洗髓玉,你我计划已成,不应该高兴吗?”
“高兴?是该高兴……”伐竹站直身子,冲着上方虚空双掌合十闭目诚心作揖,“感谢上苍垂怜,护我大难不死又挺过一次。”
他斜眼瞥晏空玄,“你还没回答呢,焚天域近在眼前,为什么非要留在合欢宗?是疗伤?还是……是为了那个‘不完全救’的圣女?”
晏空玄握紧手中骰子递到他面前:“赌一把?猜对了许你一个好处。”
伐竹倒是想赌,可是眼前这人时常剑走偏锋,逢赌必赢,还未曾有人从他手中讨到过好处。
他将面前的拳头推了回去,“不赌,但我猜为了那圣女的概率大些,以你这祸害的性子,该不会是要报复吧?”
“前面猜对了,后面这倒是错了,当真可惜……”
含笑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余光忽地瞥见抹绯红倩影由远而近,晏空玄眉头轻扬,眼尾笑意瞬间荡深,如发现猎物从草丛悄然迈出的狼。
“我自然、是报恩……”
5. 第 5 章
距离一月之后的新婚还有二十余天,合欢宗眼下在绯域物资紧缺,圣女的婚仪并不大办,所以宗门内风平浪静,不见分毫喜气。
玉纤凝并不在意这些,只是眼下除却窝在圣女院里看话本打发时间外,有了新的事去做,稍微有些意趣,总归时间比往常过的快了几分。
这样的日子长点也行。
上回前去送饭归途有异样的视线跟随,这回她并不单独行动,撑着玄机伞提着食盒走在前,离珠则跟在她身后。
平日里步伐悠闲缓慢,如徐徐流淌的时间那般,今日倒是连离珠都甩在身后一步之余。
离珠紧追两步赶上,打趣笑她:“脚步这么轻快?圣女这几日心情见好啊,可是因为要去见的是少主?”
未婚妻这个角色要见到未来夫君自然是高兴的。
玉纤凝“嗯”了一声。
她复又垂眸看了眼手中食盒,依照往常苦辣酸甜口味做的,只是每日菜式并不相同,她花费了不少心思,看食谱,也看话本中出现的美食,一遍遍尝试后做的。
离珠循着她视线瞟向食盒,心领神会,顺势挽上她臂弯,“放心吧圣女,你如此费心做的,少主定会喜欢。”
玉纤凝轻抬伞檐望着前方,眼前恍惚出现一片青青草地,七八岁的男童女童相对而坐,嬉笑着用膳,时而抬手拂去对方被风吹乱的发丝,亦或者嘴角沾着的食物残渣,天真烂漫。
这是过往。她已经很久不曾清晰忆起过往了。
胸口好似有喜悦的情绪隐约要溢出,但又很快沉了下去,只眉眼舒了舒,又归于无。
“圣女,你笑了……”
玉纤凝面上神情虽然也生动,但都缺乏些灵魂,毕竟都只是模仿话本中的桥段。
旁人没有察觉,又或者毫不在意,但离珠时常跟着她,第一眼就发现她今日笑容略微不同。
她似瞧见什么不得了的事,诧异失声惊呼,旋即又想起什么凑近她几分,压低声音:“可是又回忆起与少主先前的什么?”
前些年也有过这样的神情,每每问起都是忆起跟少主萧长风年幼时的趣事。
只是这些年圣女渐渐不提,神情也越来越趋于表面,无人时也越来越平静,她以为岁月久长,从前的记忆已然淡忘。
不过须臾,玉纤凝面上归于平静,嗯了一声。
与萧长风的记忆在脑海深处,有些久远,寻日里她没有刻意回想,许是往日重现,以至于昔日记忆直接跃于眼前。
离珠静静看着她,将她手臂挽的更紧,“不到一月跟少主成婚,这样的记忆会越来越多,圣女不必再只回忆往昔了。”
“嗯。”
她继续往前走,与离珠闲聊:“不知为何,我年幼时的记忆很少,零星的,全都是关于萧长风,对于宗主、夫人的却甚少……”
倒也是有关于这二人的,但全都是和颜悦色的时候,像摆在眼前一张张生硬脸谱。
“珠儿,你也算是与我一同长大,可有印象宗主或者夫人责罚过我?”
“这……”离珠垂下眼,张了嘴要说,却倏而面色一白,到嘴边的话也消了声,扯唇勉强道:“圣女自小被家人遗弃,是宗主带圣女回宗才免得一死,宗主夫人更是将圣女从小养大,如亲生的一般,待圣女自然是好的,怎会责罚圣女?”
许是近日话本看多,瞧着那些个亲人之间也并非整日和睦,总有争红脸的时候,现在听离珠这么说,想来话本终究是话本。
对话结束,修灵院也恰好近在眼前。
玉纤凝紧步上前,还未过拱月门,就见观棋端着餐盘走向拐角,不过瞬息出来,餐盘已空,只留些许残汁在上。
一步迈出,恰好与进拱月门的玉纤凝四目相对。
观棋脚步倏而顿住,眼底慌乱转瞬掠过又恢复平静。
“圣女……”
离珠担忧看向玉纤凝。
见她方才还神色如常,现在眼睫轻颤眨动后一抹黯然霎时浮上,当下心头冒起火气,上前一步便要斥责观棋,被玉纤凝伸手拉住。
玉纤凝抿唇提着食盒上前,将今日的菜样一一摆在餐盘。
“今日的午膳,劳烦转送给夫君,勤修也莫要误了身子。”
双手捧着餐盘递到观棋面前,方才的事只当没发生。观棋却只是默默看着她。
边上离珠一声呵斥:“还愣着作甚?!连圣女也不放在眼里不成?”
观棋这才踌躇着伸手将餐盘接过。
玉纤凝又说一句“有劳了”,旋即转过身去。
不过拱月门,身后传来观棋一声唤。
“圣女!”话音顿住,片刻后才又响起,“往后不必再送膳食前来。”
玉纤凝握着食盒的手倏而收紧,在拱月门下僵立住。
“这观棋好生恼人,一通胡言乱语!少主正在闭关,此事定然是全不知情的,圣女莫要……”
离珠口中忿忿不平,略微抬头,见玉纤凝贝齿紧咬朱唇,白净的齿边缘沁出一圈血线,当下面色瞬变。
“圣女……”
一声轻唤,玉纤凝如从梦中唤醒般,眼底亮起两点清明,贝齿松开朱唇,尝到点点血腥,想确认一下似的,抬手触上红唇,指腹沾染到些许猩热,这才全然回神,先拉着离珠紧步离开。
*
灼灼红梅后,两双眼睛透过斑斓花影望着玉纤凝二人远去方向。
“这圣女倒也可怜,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伐竹连连摇头叹息。
“可怜?”晏空玄斜坐在高处树杈上,一手随意搭在膝头,“你若信了。那可怜人便是你了。”
“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还有何信不信的?别以为世人都像你一样,肠子弯弯绕绕九曲十八折……嘶!”
话未说完,桃花枝兜头而降,断裂处尖刺扎的他痛叫一声。
地面观棋当下抬头望来,喝道:“什么人?!”
伐竹当下噤声,眼见观棋提步赶来,要拉着晏空玄一起跑,抬头却只见花影颤动,不见半点晏空玄的影子。
嘴里咒了声“贼小子”,慌慌跑路去。
*
“圣女,你没事吧?快坐下叫我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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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过凉亭,离珠连忙扶着玉纤凝坐下,手捧着她脸瞧唇上伤势。
血迹已经干涸,黑红的一点凝在唇瓣上。
离珠捏着帕子细细擦过,瞧见唇瓣留下的牙痕,眼中倏然浮起焦急之色。
“我这就回去教训观棋那口无遮拦的蠢材!惹得圣女不快,还伤了自己!”
“不必,”玉纤凝将人拉住,神色早已如常,捏着帕子轻轻按在唇瓣:“与他无关,不过走时瞧着话本上的一处情景与方才无异,便不禁又依葫芦画瓢演了出来,下回还是要注意,伤了自己还是挺痛的。”
离珠定定看着她,眼带狐疑。
“当真?”她还是有些不信。
玉纤凝手按着唇瓣,停了片刻点点头。
应当是。
离珠这才面色好转,还是不忘又唠叨她几句,莫要太过入戏,真真假假搞的她都难辨了,像今日这样伤到自己的事那更是不能,如若不然,就没收了那些个话本子。
玉纤凝点头应允,看她佯怒威胁,张口欲语却忽觉小腹刺痛感陡然生出,似尖锐匕首即将从内破皮穿出,只霎时就痛的她额上汗珠密布,唇色煞白。
“圣女?!你怎么了?”
玉纤凝一手紧攥小腹,漫吸口气留点气力抓住离珠手腕,“合、合心珠……”
离珠瞬间反应过来是封体发作,但她分明记着距离发作尚有五日才对,因而今日未带合心珠。
带着玉纤凝返回圣女院已是来不及,四下不见有人呼喊也只是拖延时间。
“圣女在这儿等我,我回去取,片刻就回!”言罢当下急吼吼而去。
封体皆有发作时日。丹田内以秘法封印的灵力会与日俱增,不加调理便如蓄满洪水,满则溢出,轻则伤体,重则丹田破裂要人性命。
破解之法唯二,其一便是与人行双修之道,其二便是以合心珠为引,暂安体内暴动灵力。
合心珠内灌注的是未来双修之人的灵力,而玉纤凝的合心珠自然是萧长风给的。
封体发作从前也是有的,每次都来势汹汹,但从未有一次像是今日这样,不过须臾就险些要了她的命般。
玉纤凝趴在石桌上径自咬牙攥手强行忍耐着,额上汗珠淋漓,身上更是早已汗透,绯红的薄纱长裙黏着肌肤,濡湿成更深暗的红,缎子样披散在肩头的发此刻凝成几绺粘在脖颈面颊。
两眼盯着地面汗水打湿处,呼吸紊乱,两耳嗡鸣。
忽地,余光瞥见双白缎软靴迈上台阶,一步一步、不疾不徐。
脚步沉稳缓慢,垂在身下白底粉边的袍角跟着轻轻晃动,是合欢宗独有的弟子荷花袍。
身形正正好停在她一步前,一言不发,就静静立着,但能感觉到有视线在她身上梭巡、打量。
她艰难伸手拽住来人一截衣袖,张口欲语,却疼痛难言,只是将那衣袖攥的更紧、发皱。
衣料摩挲发出沙沙声响,视野中纯白软靴略微后撤半步,那人紧跟着屈膝蹲下身。
玉纤凝艰难偏头朝他看去,冷不防撞上一双漆黑狭长的眼。
6. 第 6 章
“浮屠一梦,入梦者画皮皆去,本相浮出……”
偏僻角落,疏影遮掩,伐竹从晏空玄身后绕出,顺着他视线望着离珠搀扶玉纤凝踉跄远去。
“还是头一次见你施了这术法没有见血,怎么不动手?不是说她城府不浅擅作戏惑人,又知晓我二人身份留不得?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晏空玄凝着前方远去倩影,脑海中一闪而逝浮屠一梦中看到的画面,眸光微黯。
“哎?莫不是圣女本相妩媚迷眼,你被迷惑,舍不得下手?”
肩头传来些许重量,晏空玄侧身抖落他手,脑后高束马尾随着动作在肩头左右轻晃:“说了是报恩,怎能对恩人下手?把我当成什么了?”
伐竹闻声嗤笑:“狗屁的报恩,狼崽子,这话哄哄旁人也就得了,我可提醒你,今日动手已经打草惊蛇,再要下手可就难了,她回转过神拆穿你我二人身份,届时你我深陷泥潭……”
晏空玄却抬手揪了片叶子扔在他嘴上:“放心,她不会说的。”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要说早说了,”晏空玄顿住脚扭头瞥他:“不若赌一把?”
“就知道赌,你这亡命的赌徒,我可不与你赌,”伐竹道:“事先告诉你,我可是打听到清天城的人还没死心,过些时日兴许要派人亲自到合欢宗来搜查,即便易容你背后的掌印也遮掩不了,现下就只有一个选择,立刻离开合欢宗,前往焚天渊。”
“带着至宝洗髓玉跟一身伤回到焚天渊,你以为能活?忘了焚天渊待着的都是些什么人?”
伐竹顿时哑然:“焚天渊暂时回不去,清天城的人又穷追不舍,前有狼后有虎,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继续留在合欢宗,待伤养好,洗髓玉彻底为我所用,万事俱备,再返回焚天渊行大计不迟。”
“还继续留在这儿?你莫不是忘了我先前说的什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玉石俱焚罢了。”
“玉石俱焚?”伐竹气的左右来回踱步,抬手连连虚点晏空玄背影。
后者浑然不觉,步伐轻快随意向前,已然逐渐走远,伐竹只得紧攥拳头低咒一声:“祸害,真真祸害!”
有空得去再求几道保命护身符了。
“嘀咕什么呢,走吧,瞧瞧我那便宜宗主师傅都有些什么药,给你也分点。”
*
玉纤凝宛若一脚踩入淤泥塘中,脚下强劲的力道拉扯着她不住下坠,失重感令她头晕眼花,却远远没有落地的时候。
她张口呼喊离珠,可四下漆黑,连她的声音也一并吞噬,没有丁点回响。
漆黑壁墙上兀地睁开双猩红狭长的眼瞳,飞速膨胀变大,直至衬的她如微末蝼蚁。
那眼微垂凝视于她,冰冷的视线恍若能穿透皮肉直视她肺腑魂魄,兀地身形再次下坠。
双眼猛然睁开,眼前是熟悉软帐香榻,跳空的心脏逐渐落回腹中,急促呼吸也归于平稳。
原来是幻梦一场。
旁侧有萤光跳动,晃得她有些难受。
一手遮住那光,一手撑着床榻坐起,听得离珠暗吸口气急忙收回合心珠:“圣女,你终于醒了!感觉如何?可有好点?”
话音未落,人已至床头将她扶住。
玉纤凝意识沉入丹田查看,暴走的灵力气息已然恢复平静,全无不适。
“好多了,”她说:“今日之事,不要外传,以免夫人他们担心。”
“记下了,”离珠面露苦色,将手中合心珠递出,“还有个事要跟圣女说,合心珠蕴藏的灵力不多了,兴许只能再抵一次发作。”
“无妨,一次应当够了。”
封体时间开始不稳定,玉纤凝索性将合心珠贴身收起,以防下次再有万一。
离珠还有些不放心:“不告诉少主,让他再注点灵力进去吗?”
“才将发作过一次,距离成婚也不过半月了,顶多再发作一次,不妨事,更何况他现在闭关修炼,正是要紧时候,还是不去打扰了。”
“……好吧。”
“去给我弄些吃的来吧。”她目前这无异于凡人的身体,经此一遭实在发虚,得好好补补。
离珠远去,她抬手将垂落面颊的发丝拨至耳后,手才抬起,忽而僵住,缓缓将手背凑近鼻尖。
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薄荷冷香。
不属于她的味道。
*
萧长风不许她再去送膳,她的日子又回到了往常,在屋中看话本,亦或者在四下闲逛,静静等着成婚那日到来。
对成婚,她应当是有几分期盼的。
突破封体,这具身体不再如凡人软弱无力,她一成不变的生活兴许会有些变化。
仍旧是上次没看完的话本子。焚天渊内闹腾还未结束,院落日头不大,她坐在桃花树下看书光线正好。
离珠端了解暑的果子茶给她,见她一手支着额头看的入迷,将茶盏顿下:“看的这么认真,这本讲的是什么故事?圣女不妨跟我也说说?”
“先前跟你讲过,你听着太无聊都打盹了。”
玉纤凝端起果子茶浅饮一口,酸甜入喉,心头也跟着清爽不少。
“那我不打扰了,圣女慢慢看吧。”
瞧着有花瓣落在她发丝,离珠顺势将之拂去,露出她墨发上曙红叶形发簪,忽而眼神暧昧,俯身凑近玉纤凝低语:“愿圣女守得云开见月明……”
玉纤凝不解她为何突然如此说,回头要问她,离珠却快步跑到门口,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发鬓。
玉纤凝学着她动作抬手落在鬓发,摸到那叶形发簪,指尖微顿,复又将之拔出,鬓边挽起的长发跟着滑落,垂在胸口晃荡。
在清天域的合欢宗,门中种着一棵参天古树,名为凤梧,叶片每逢春秋则会泛红,其余时刻则与寻常树木无异。
那棵树原先不在合欢宗内,是她幼时跟萧长风偷溜出去玩,在山间偶然发现,瞧着那叶片红似火,萧长风便摘下一片替她做成发簪。
“这树在一片绿中尤为显眼,正与应当万众瞩目的圣女相配,我帮你戴上。”
少年满眼笑意,又夹带几分温柔,朝她伸出手来,掌心躺着这样色彩艳丽灼人眼的发簪。
尤记得那日少年望着她眉眼发亮,争得过这发簪三分艳色。
往昔记忆跃然眼前,玉纤凝指腹细细摩挲过发簪,又重新挽起发丝别在鬓边。
躲在门后的离珠瞧着这一幕掩唇低笑。
果然圣女平日里清心淡泊,唯有回忆起跟少主幼时的记忆会略微不同。
离珠心头一番计较,悄然退出圣女院。
手中话本翻过没几页,墙那头传来嘈杂哄闹声。
迁来绯域,合欢宗死气沉沉,很少有这样的闹哄声。本以为很快就过去,但谁知那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扰的她再难看书。
“珠儿,瞧瞧那头儿怎么回事?”
等候片刻,不见离珠前来。
“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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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内安安静静,离珠不在。
“大大大!我押大!”
“快开,别卖关子!”
玉纤凝提步靠近墙头,哄闹声愈发刺耳,处在安静惯的环境下,这响动刺的她太阳穴跳痛不已。
“急什么?这不就开了?”
一堆急躁难耐的声音中低磁噙笑的嗓音脱颖而出,虽未见人,但也能从话音中听出几分闲适随性,如猛烈山风中不疾不徐流淌的河。
“一二三,又是小,对不住了各位师兄,这些丹药归我了。”
竟是在赌。
宗门内原先倒是也有此风气,只不过都背着宗主之类弟子们私下偷偷玩。
如今宗门没落,宗主修为不进,底下弟子愈发胆大妄为。
作为宗门内圣女,这些事情她自是要出面管束的。
才将要动,那头突然传出一声厉喝。
“不去修习,你们聚在一起做什么呢?!”
中气十足的喝声,一听便知是云卓。
玉纤凝止住步伐,转而调转脚步朝着屋内方向踱去。
未迈出两步,身后兀地传来衣袂破风之音。
玉纤凝转身望去,那身影正对日头,虽不至于刺目,却也晃眼。
逆光瞧不清他眉眼,只见他一手撑着墙头,劲瘦腰身略微使劲轻松翻越,脑后高束的马尾斜飞,白底粉边的荷花袍跟着翻起,动作流畅恣意,眨眼落地跃至她面前。
眼神交汇,身形交错,他飞舞的发丝似有几缕扬在玉纤凝面上,微微的痒。
擦肩而过,男人噙笑不着调的嗓音低低响起:“圣女权当没瞧见我可好?”
话音未落,人已跃至另一方墙头,剩余的话是随风入耳。
玉纤凝还未来得及答应拒绝,回身望去,男子立在墙头,两指并剑抵着眉骨冲她抬手示谢。
朝前随意踏出一步,脚下踩空,袍角发丝朝上跃动,他身形随重力随意落地。
隔着墙头,玉纤凝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得脚步声混杂着男子吹的轻快哨声渐行渐远。
“圣女?!”
门口云卓疾步赶来,追的急,气息急促不紊,见她在院中,连忙止步冲她一礼,旋即目光在四下打量。
“叨扰圣女,敢问圣女方才可有瞧见新来的弟子?”
“新来的弟子?”
“对,是个玄阳之体,被宗主收为关门弟子,大抵是有些得意忘形,竟敢公然带着弟子聚众赌博,等我抓到他,必定要他领罚!”
玉纤凝抿抿唇,薄纱广袖下的双手稍微收紧,正犹豫要不要开口,另外一头却适时传来一声呼喊。
“云卓师兄,这边!”
云卓面色瞬变,冲着玉纤凝拱手一礼急忙退去。
玉纤凝慢呼出口气,转身打算收了话本离去,却听得方才那低磁噙笑的嗓音再次响起。
“圣女刚刚……不是打算告密吧?”
她循声而望,见本该离去的男子正屈着一条腿坐在墙头,手肘随意压着膝盖,腾出一只手冲她挥舞招呼。
眉眼窄长,露齿灿烂笑着。迎着几分阳光,清爽的令人瞧着舒适,不觉方才那问话也无甚威胁之意,只是随口闲谈。
合欢宗现下男女有别,尤其是圣女本人。
玉纤凝淡淡扫他一眼,并不回话准备入屋,才将转身,身后衣袂破风,一道更加颀长的影子将她脚下影子笼盖,步步逼近。
陌生的气息漂浮周身,是微冷的薄荷味……
7. 第 7 章
看着地面逐渐蔓延朝上,将她身形完全笼盖的影子,玉纤凝顿了顿,忽而扭转过身,入眼是男子因跑动而略微松散的衣领,凸起的喉结上下微动。
“是。”
“是?”男人抱胸微微前倾身子朝她看来,“圣女还真是实诚,都不打算演戏骗骗我?”
玉纤凝迎上男人视线,眸光淡淡却透着几分坚韧,显出几分圣女威仪。
“合欢宗内,禁止弟子聚众赌博,这是规矩,我身为圣女,更应监管引导,绝无帮着犯错弟子遮掩的可能。”
语调似往常并不高,如一线溪流潺潺,却莫名令人无法忽视。
晏空玄立在原地不动静静凝她,半晌,他又凑近她几分,舒眉展笑。
“真是公正无私……只是,这是圣女原本真性情吗?”
真性情?
她为子女,便尊听爹娘。
为圣女,便一切以宗门大局为重。
为妻子,便以夫君萧长风为重。
各种身份一直尽职尽责,眼下在圣女身份理自然也是圣女该有的真性情。
“圣女自然公正无私,”看着眼前嬉皮笑脸的男人,她还是圣女的模样,言:“合欢宗内,不准窥伺圣女,更不准如此近距离放肆,念你初来乍到,今日便不同你计较,自去找云卓领罚吧。”
哪儿知男人站直身子,容色慵懒:“哪儿有人愿意主动去领罚的,当然若是圣女押着我去的话,我自是不能反抗圣女。”
玉纤凝院里鲜少来人,宗门内事务也鲜少需要她来处理,她这些年在圣女院的时候超过九成。
无人前来、无事叨扰,在这样的境地下,除却必要的圣女威仪,她自是逐渐变得无波无澜,风云不惊。
但是今日……
看着眼前男人无赖笑脸,破天荒头一遭感觉心底有丝丝火气翻涌。
薄纱袖下的手已经开始收紧忍耐,血流也在加速,脸颊跟着飘上抹淡粉。
男人扫过她面颊,又垂眼看向那薄纱下若隐若现紧攥的手,忽而瞧见腰间玉佩有红光一闪而过,当下眉心轻跳,复又抬眸,漆目在玉纤凝面上梭巡。
玉纤凝袖下手掐进掌心,正要发作,兀地拱月门处一道身影兴冲冲疾奔而来。
“圣女!少主叫你过去呢!”
离珠的声音猛然插.入,将玉纤凝逐渐积聚起的怒气生生打断。
见玉纤凝面前站着个男弟子,离珠登时面色突变,提步上前喝道:“哪儿来的男弟子,敢擅闯圣女院落?!”
晏空玄回头瞥了眼朝他冲来的离珠,脚下轻点跃上墙头,叫离珠扑了个空。
“你给我下来!”离珠喝骂。
晏空玄却立在墙头,扭身冲玉纤凝展颜一笑:“多谢圣女今日放我一马,回见。”
言罢纵身远去。
圣女院瞬间安静。
“圣女,那男弟子是谁啊?”瞧着唇红齿白,但却是个面生的,离珠嘀咕。
“珠儿,我刚才……好像动怒了?”这是头一次感觉情绪翻涌,玉纤凝还未回神,口中低声喃喃,
“圣女说什么?”
周身还萦绕着淡淡的薄荷冷香,玉纤凝袖下紧攥的手逐渐松开,瞥了眼晏空玄离去的墙头。
“没什么,那个新来的,我也不知姓甚名谁。”
“怪不得敢擅闯圣女院落,原来是新来的,”离珠朝她走近,忽而又想起什么,“等等,新来的?难不成是那个玄阳之体?!”
玉纤凝却岔开话头反问她:“你说少主找我?”
面色虽然恢复往常无人时的娴静淡泊,但到底头一遭升起怒气,平静的心湖还有涟漪未平,连平日里该扮演好的角色都忘了,也随离珠唤起“少主”来。
提起这茬儿,离珠眼冒星光连连点头,甚至没注意到玉纤凝口吻变化,帮玉纤凝提了食盒便拉着她往修灵院赶。
往常若有不一样的事做,玉纤凝多少会生出些兴趣并乐意为之,但今日却有些不在状态。
只肖一眨眼,那男子无赖气人的模样就会浮现脑海,将消解下去的怒气再往外勾一勾。
不知是因怒气上涌还是其他,脑海兀地传来刺痛,飞快掠过一副模糊画面,孩童身形,站的笔直。
隔着迷雾看不清那孩童的脸,只听得那脆生生的嗓音掷地有声。
“若要我卑谦听命,除非断我四肢,锁我灵魄!”
声音如钟鸣余音,在耳畔嗡嗡久久不绝。玉纤凝抬手抚着太阳穴,身子在一阵恍惚中晃荡。
离珠连忙将她扶住:“圣女?你怎么了?”
玉纤凝被她扶稳徐徐睁眼,脑海中画面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但那脆生生的嗓音却仍在耳畔回荡。
有些几分熟悉。
“无碍,许是夜里燥热没休息好。”
眨眼又回到圣女身份,也表现出即将见未来夫君的希冀神态。
“走吧,别让夫君等着急了。”
日头渐落,乌红的残阳斜照大地,似一把污血泼在地面,将石子路上飘落的桃花瓣映的血红,诡异幽静。
寻日见观棋守在门口,今日却站在拱月门前,见她二人便迎上前来。
“见过圣女。”
“方才不是说少主寻我家圣女吗?现在我家圣女来了,还不速速前去通传?”离珠道。
观棋却皱起眉头,颇有为难:“现在……”
“现在怎么了?”
离珠说着就要拉玉纤凝进入院中,却被观棋横臂阻拦。
“你这是做什么?不是先前说好的吗?快让开,以免少主等着急了拿你是问。”
观棋仍旧没有要让路的意思,眉头越皱越紧,口中支支吾吾:“少主眼下……在忙,还请圣女稍候片刻。”
玉纤凝看他目光闪躲,眼风时不时往院内瞟,便顺着他视线望去。
夕阳只余一线落入山间,院内四下昏暗不明,但还留有微光。
屋檐将剩余微光也尽数阻挡,檐下半点光不入,黑漆漆一片。
玉纤凝隐约瞧见紧闭的门好似动了,有人影转出,瞧不清轮廓,更分辨不出男女。
但许是直觉作祟,她觉得那是个女子。
身影飞快朝屋后迈去,像是老天帮她验证真假,那身影在经过拐角时,一截裙摆随转身动作略微扬起,入了檐下一点明光处。
粉底白边,是合欢宗女弟子的荷花长裙,一抹两指宽的艳红绶带混在其中,十分惹眼。
耳畔是离珠气恼的嗓音,玉纤凝听不清她同观棋在理论什么,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定定三息,握住离珠手腕。
“我们走吧,”又冲着观棋说:“劳烦跟夫君说一声,我改日再来。”
“可是……”
不给离珠反驳的机会,玉纤凝已然转身。
离珠愤愤又瞪观棋一眼,不得已紧步追上。
等二人远去,观棋这才暗舒口气,回头望向紧闭的门。
知道萧长风想让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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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死心,但这法子对圣女未免有些残忍。
但主子的事不容他置喙,继续回门口守着。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回到圣女院,时辰已不早,离珠伺候玉纤凝在镜前梳洗。
看着镜中离珠气鼓鼓的面庞,她问:“今日之事,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比如,夫君为什么突然寻我?”
离珠为她梳头的手骤然一僵,半晌才绕到她面前,低头认错:“是离珠自作主张去寻了少主,想助圣女一臂之力来的,但没想到……请圣女恕罪。”
玉纤凝猜也是如此。
但即便离珠什么都不做,他二人有无感情,届时萧长风还是会与她成婚。
这是她的路,也是萧长风的路。
很早很早以前,他二人就对此心知肚明。
看她眼圈泛红,有水光闪动,玉纤凝说:“往后不必做这些,一切都会按既定好的路进行的。”
*
距离大婚还剩七日。
玉纤凝出门次数越发少。
往日还要去附近散散心,亦或者去修灵院转上一遭,近日却只是整日闷在院中看话本,看着看着就出神发呆,做很多事都有些心不在焉。
她在想那日修灵院看到的女子会是谁,有些好奇。
离珠注意到这点,只当她是被萧长风拒之门外有些落寞,拉着她研究新的解暑茶转移注意力。
玉纤凝将手上面团捏成花朵形状,又用些许果酱点成花蕊,安静中又在走神。
高墙那头跟着传出嬉笑哄闹声。
离珠是个跳脱性子,手上做着活计,听着闹腾声脚下不住往门口挪,探头探脑的张望,回头一看,玉纤凝手中果酱点错了位置。
“圣女,果酱歪了……”
玉纤凝这才回神,看本来是花蕊的果酱点在了盘子里。
离珠又立在门口朝热闹的方向望,挪回玉纤凝身侧:“圣女,宗门新来两个弟子,比往日要热闹不少,待会儿做完这些,我们也出去逛逛呗?你都好几日没出门了。”
玉纤凝抹去盘子里的果酱,仔细点着花蕊:“太过嘈杂闹哄,我安静惯了,你可以去。”
“圣女,总一个人看书会闷出来病的,再说少主许久没给你带话本了,原先的那些你都看过不下三遍了,总翻来覆去的看也无甚意思……”
离珠眼底飘起两点异色:“听闻新来的那个弟子,也就是玄阳之体的那位,还会变戏法呢,现在只怕正在那头给众位师兄弟们表演,我们去瞧瞧吧,圣女在清天域时也没看过这些不是?”
玄阳之体四个字入耳,玉纤凝又忆起那日被他勾起的怒气,点着花蕊的手略微不稳,在糕点上斜斜落下一道,遂放下手中活计直起腰身,从袖中抽出帕子擦拭掌心。
“不感兴趣,日后不必再同我说。”
踏出门槛,高墙那头的欢声笑语此起彼伏似海浪,混杂在其中的一线低磁清爽的声音也更加清晰。
恣意随性,有种饮下烈酒的畅快,闻之令人心间沛然。
她安静惯了,但又觉得,现在的合欢宗热闹点也好。
“见过圣女。”
一时入神,竟未察觉有人进门。
玉纤凝眼皮轻跳朝拱月门望去,苏叶正端立在那儿,冲她施然行礼。
粉底白边的荷花长裙,衬的她亭亭玉立,因着神色微肃,又有股生人勿进的清冷高洁。
玉纤凝目光在苏叶面上扫过,旋即下移,看向她的腰带……
8. 第 8 章
两指宽珠光白的绶带缠在腰身,梳理的没有丁点褶皱,垂落在裙摆之中,优雅端方。
“大婚在即,夫人让我带圣女前去测资,再准备婚服事宜。”苏叶道。
女弟子测资与男弟子大有不同,因着封体无法修习,测资,只是在测算秘法封印下的丹田灵力现有几何。
从前不必管这些,但自合欢宗命令规定一生只得一位道侣,这一道测试便加上了,以便双方都知晓自己资质如何。
倒也有弊端。有些男修在看到女修丹田内灵力并无储存翻倍多少,便找藉口推了婚事。
不过玉纤凝觉得这也不是弊端,倒是看清对方面目的试金石。
“嗯,我们走吧。”
没有多余闲谈,苏叶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便在前面引路。
夫人的院落在最深处,从圣女院出发要穿过弟子们自由活动的场地方才能到。
萧长风闭关,修习等事宜是由云卓带领,而眼下正是休息时候。
合欢宗一朝云端跌落,宗主屡屡闭关但修为不进,弟子们倒是留下来些,但却军心涣散,寻日里休息时间大多三五成群分开而坐,今日倒奇,围成个大圈来,不知在做什么游戏,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为这惨淡的绯域添了几分生气。
玉纤凝跟着苏叶穿廊而过时,听得人群中不着调的嗓音传出:“这位师兄不好意思,没中,这丹药又归我了。”
她紧跟着停下脚步,侧身望向人群:“你们在做什么?又在赌吗?”
哄闹的人群霎时噤声,逐渐四散开来,露出中央那人的身影。
果不其然是晏空玄。
他从一块青石上起身,望着玉纤凝方向,将手中石子上下轻抛。
“有公正严明的圣女在,哪儿有人敢赌?不过是跟师兄们做个游戏,他们自觉输了想赠我些丹药灵石之类的玩意儿罢了。”
言罢甚至又转眼问那位师兄:“师兄倒是为我作证,说是也不是?”
“对,就是如此。”
冠冕堂皇的理由,公然扯皮,偏偏一切被他说的合理,玉纤凝无从发难,深看晏空玄一眼,遂跟着苏叶继续朝前走。
这一打岔,其余弟子也没了继续玩闹的心思,望着玉纤凝二人离去的身影,有人低声议论起来。
“圣女鲜少出圣女院,今日跟苏叶师姐出来,怕是婚期在即,例行测资去了。”
“圣女封体这二十余年,丹田灵力不知该如何汹涌,能与之合修的人,怕是要一步元婴了。”
“我听闻苏叶师姐近日也测资了,灵力十分充沛可观,近十年还未出过灵力储备如此多的女修。”
“苏叶师姐也测资?难不成夫人要为师姐寻道侣了?”
“还用问吗?新人测资那天夫人不都说了?”
几个人挤眉弄眼地往晏空玄方向瞟,互相无趣的一拍对方肩膀:“别想了,轮不到咱们这普通弟子头上。”
晏空玄恍若没听到,立在原地望着廊上渐行渐远的倩影。
“就知道你小子扎在人堆里寻快活。”
脖颈一紧,晏空玄被伐竹手臂勾着几步到了僻静处。
“那么多人看着,少带我来这种犄角旮旯,近日我可是瞧着有些男修看着我的眼神都不大对劲,怕是误会我有龙阳之好。”
晏空玄甩开脖颈上的手臂跟伐竹拉开距离,把玩腰间挂着的羊脂玉佩:“说吧,什么事火急火燎的?”
“圣女不到七日成婚,清天城的人届时也到,你还不着急?!”
伐竹一直等着他想对策,没成想这几天他只是混在弟子堆里玩乐,当真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伐竹哪儿还能坐得住。
“我不管,你今日必须给我吃个定心丸,否则别怪我不顾兄弟情谊,先跑为敬了。”
看眼前男人还是漫不经心的把玩玉佩,伐竹直接将他手按住。
“晏空玄,洗髓玉内设有禁制你目下也毫无头绪,等那些人来,前后围剿,你我二人处境可绝非上次那样九死一生。”
听他正声,晏空玄散漫的神态也收敛几分,手腕一转轻松从他掌下脱出,凝着手中玉佩说道:“洗髓玉为神鸟九凤孕育灵珠所化,内设禁制清天城的人这些年都未曾破开,我自然也没指望一到手就破开,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运气较他们要好些,眼下已有眉目,只需再寻良机验证一番。”
“哎呀,你快别跟我打马虎眼了,你就告诉我七日后能不能活!”
“能,”晏空玄笑的神秘,吐出两个字:“我有内应。”
“内应?你已经找好了吗?谁?”伐竹面露喜色。
“合欢宗圣女,玉纤凝。”
“原来是圣女……你说谁?!”
伐竹的心如被抛入云端再狠狠摔入十八层地狱,感觉自己甚至能微笑坦然的听闻超度诵经迈入轮回。
他开始在四下来回踱步张望。
晏空玄问:“你做什么?”
“做什么?”伐竹微笑抬头,“找哪里的风水宝地适合你我兄弟二人埋骨啊。”
晏空玄呵的笑了声,提步便走:“找你的就行,不必惦记我。”
“你这浑小子!”伐竹额角青筋直跳,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压低声音:“你得失心疯了不成?浮屠一梦里到底看到了那圣女的什么,现在怎么事事都要跟她扯上关系?!”
看到了什么?
晏空玄脚步微滞,浮屠梦中画面从眼前清晰闪过。
漆黑深渊中,女子被乌黑发亮的铁索穿透四肢百骸,死死定在地面。血液鲜亮似岩浆,顺着诡异黝黑的铁索徐徐滴淌。
身下,已然形成一片血池。
她两眼蒙灰般黯淡无光,彻底丧失挣扎反抗意识,但右手仍旧紧握凤羽长剑,似不屈的意志在苟延残喘。
“喂?喂!”
耳畔伐竹呼声逐渐清晰,晏空玄回过神来,脚下步伐突然一转往回走去。
“你上哪儿去!”
“验证那件事,早点计划,省得你总在我耳旁聒噪。”
*
“见过夫人。”
苏叶推开门,玉纤凝跟着入内,冲着坐在椅子上的妇人欠身行礼。
“起来吧。”
夫人一瞧见玉纤凝便眉开眼笑,放下刚要喝的茶起身迎上,将她扶起。
“我将你当女儿一般抚养长大,如今你更是要与长风成婚,我们更是亲上加亲,不必这样客套虚礼,随我来,试炼石已经开了。”
玉纤凝由着夫人牵着朝试炼石走去,她尚不得动用灵力,只得以精血滴在石上。
丹田之力若十分纯粹澎湃,试炼石上显现出来的红光就会更加浓郁。
精血在虚空滴落,正中石心。
在场除却玉纤凝,宗主夫人满眼激动期盼不言于口,屏住呼吸大气不出,就连素日里神情常肃的苏叶这会儿都眸光微动,往试炼石跟前靠了靠。
试炼石半晌不见动静,就在宗主夫人蹙眉疑声“绝无可能”之时,石块上徐徐散开微红光芒。
光芒越来越深,最终停在正红不动。
宗主夫人眼底明光略微暗淡,轻叹一声牵起玉纤凝的手。
“没成想跟苏叶竟相差无几,不过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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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门如今这状态,有你二人这资质也算有盼头了。”
三人遂走出试炼屋,将门关闭。
最后一点光亮被门缝隔绝前,石心那点正红光芒色泽再次加深,变成发黑的朱湛,最终被隐于黑暗之中。
前厅,宗主夫人邀玉纤凝同坐,闲聊些近来生活,问些贴补物资,再切入正题。
“你与风儿近日感情进展如何?我听闻风儿一直在修灵院闭关。”
这会儿,算是宗主夫人女儿的角色,玉纤凝眼睫轻颤,眼底色彩已然变幻,学着话本里女儿宽慰阿娘的模样,将事情往好的说了。
宗主夫人对这一套果然受用,将她的手亲昵放在掌心:“你这孩子自小就最让我省心,我就知道什么事情交给你,最终都能办成。”
又是一番母慈女孝,等茶倒过三盏,苏叶提醒夫人到了休息时间,玉纤凝这才起身告辞。
苏叶替夫人相送,直将玉纤凝送至拱月门前。
“前往修灵院多次,圣女一次都未见到少主不是吗?敢问圣女还要做戏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
送到此处,二女相互颔首示意不必再送,哪儿知苏叶突然开了腔,字字犀利,微冷的眉眼更是毫不遮掩对玉纤凝的厌恶。
在她面前,玉纤凝当是圣女身份。敛起面上云淡风轻,覆上几分威仪。
“是否做戏,与你何干?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置喙,夫人给你测了资质,当是要将你许配给那个新来的玄阳之体,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
不过是模仿话本中角色说的话做的事,玉纤凝并不往心里去,回到圣女院就忘得一干二净,重新将自己沉入平静湖底。
这些年都是如此。
“圣女?”花园中兀地传来唤声,玉纤凝回头,见绮禾笑着朝她走来。
“听离珠说圣女这几日无聊的紧,我画了几个花样,圣女闲来无事可以做些女红打发时间。”
她说着又给玉纤凝塞了一只荷包:“圣女大婚在即,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捏着荷包里的丹药瓷瓶,玉纤凝忙要推辞,被绮禾硬推了回来。
“原先在清天域时,圣女给过我丹药的,这些就当我还给圣女了。”
在清天域时的丹药与绯域可不能相提并论,但她执意给,玉纤凝也不好再推辞,道了声谢便收下。
绮禾走时,她停下来目送其远去。
修道者弱肉强食,如今宗门没落她的身份地位更只是一张薄纸,打心底将她当圣女的,已经不多了。
指腹摩挲过荷包上鸳鸯成好的细密针脚,她收好荷包再继续往前。走的乏累,抬头望着屋檐方向,那灼红似血色的桃花就在不远处。
转过回廊,圣女院就近了。
稍微从圣女的角色中退出些,肩头放松,悠然缓步朝前走,转过拐角,兀的眼前横出一抹白影。
她速度并不快,刹那间也反应过来准备退后避开,却不觉有只手箍住她手腕,将她整个人往前一拽。
砰的倒地闷声,她除却一瞬间的晕眩之外,并无痛感。
她整个人栽在了男人身上。
不待看清身下人是谁,她挣扎着要起,掌心撑着那人用力,却觉手腕动弹不得,被那人死死固定在胸口位置。
循着被束缚的部位看去,瞧见一只骨节均匀、修长似竹的手。
白底的箭袖微紧的束着,肤色是较常人的偏白,使了几分力道箍着她,手背几根筋络清晰显出,像披着斯文公子皮相的浪荡子。
那手的主人紧跟着开口:“合欢宗内,不得近距离冒犯圣女,可若……圣女冒犯我呢?”
9. 第 9 章
“又是你?”玉纤凝娥眉轻蹙,眼底一掠而过的着恼。
她心绪在不知不觉中又被挑起。
“圣女还记得我,真让人倍感荣幸,不过……”
男人脑后马尾铺了满地,也没有打算起来的意思,望着屋檐的黑眸转到她面上,话音打趣。
“荣幸归荣幸,可我是个正经儿郎,圣女冒犯于我,我也是不依的。”
“谁冒犯你?”玉纤凝撑手起身,“分明是你箍着我手刻意为之。”
男人单手撑在身后跟着坐起,交叠衣领经历一番波折松散开来,露出一线白皙紧实。
他哦了一声,眉梢轻挑:“圣女真会说笑,我若箍着圣女,圣女如何起的了身?”
“你……”
不给玉纤凝说话的机会,晏空玄拍拍衣摆灰尘起身,又朝玉纤凝伸出右手,放轻嗓音。
“我与圣女不同,念圣女是初犯,放圣女一马,绝不对外人提起圣女冒犯我一事。”
停在面前的手指修长,像惯来提笔烹茶的手,男人露齿笑意盈盈,瞧着清爽无害,但说的话做的事与这爽朗白净的面皮截然不同。
玉纤凝扫过他眉眼,无视伸在眼前的手自顾自撑起身站定。
“无妨,左右你我不过萍水相逢。”
二人心知肚明但并不挑破。
他终究不是合欢宗的人,停留在这儿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玉纤凝从他身侧绕过,朱红的衣裙擦过他白底的衣袖。
他偏头恰好是玉纤凝发顶,凤梧泛红的叶片发簪挽起鸦色长发,有淡淡的木质香气,衬的她面庞肌肤赛雪,芙蓉出渠般动人。
待她远去,晏空玄从胸口处摸出块羊脂玉佩,内里隐隐有红光跳跃。
他眸底波光粼动,望着消失在拐角的倩影,玉佩自手中握紧:“可我恐怕要与圣女来日方长了……”
*
绯域接壤焚天渊,虽有一道结界分割两地,但那头有风吹草动还是会清晰传到此处。
天色阴沉几日不见好转,近日更是时不时传出地崩山摧的震动,合欢宗屋舍跟着摇晃不止,玉纤凝实难安心看书做事。
又是轰隆巨响,书架跟着剧烈摇晃,摆放齐整的书尽数扑落在地,横七竖八凌乱摆着。
玉纤凝漫吸口气,蹲在地上耐心的一本一本拾起整理。
“我来吧圣女,”离珠走来接过她手中书册,动作干净利落,“圣女今日还未出门,待会儿咱们还是在附近转转,苏叶师姐递来话,说量着圣女腰身的婚服做好了,顺带过去试穿一下。”
玉纤凝嗯了声,先转去门口透气。
屋外虽灰蒙蒙的,但相比屋内还是要略微亮堂。像她这样许久都不出门的,对光线更为敏感。
抬手遮在眉前,肩头薄纱顺势滑落至臂弯,露出一截细腻如白绸的纤细手臂。鸦色发丝松松挽在脑后,有几缕自肩头垂落轻轻晃荡。
天际灰蒙蒙的光笼罩在她周身,如雨后薄雾中探出的荷。
离珠收拾好屋子便踏出门槛,将她滑落的衣袖扶回肩头,挽着她朝夫人房间方向漫步周游。
路过弟子们活动院落,比前几日还要热闹几分。是以女修们也在。
自从到了绯域,封体的女修们无法修炼,也不似玉纤凝有玄机伞护体,鲜少出门。
已经破体的倒是也有,只不过在合欢宗被驱逐至此时,道侣大多抛下她们离去,也有跟着道侣一同走的。剩下跟道侣都在合欢宗的屈指可数,有时间也被宗主安排同修振兴宗门了。
碰不到女修,更遑论结为道侣同修提升修为?
男修们叫苦连天,起初也有按捺不住夜里偷偷潜入女修院落的,但留下的女修未破体、没有经历过合欢宗荒诞的时日,且深刻奉行一生一世一道侣。
男修没有得逞不说,反被女修们一拥而上五花大绑扭送至云卓跟前,讨了一顿戒鞭。
今日弟子们并不喧哗哄闹,玉纤凝经过时也目不斜视,只余光偶尔瞥向院中依靠聚灵阵而生的花草,舒缓下双目,很符合圣女身份的威仪。
旁边离珠忽而低笑一声。
玉纤凝问:“何事这么开心?”
“圣女瞧那些女修,都是前来看那位玄阳之体的,”说话间,离珠挽着玉纤凝稍稍用力,压缓她行进速度,朝着男修群中抬抬下巴,示意玉纤凝看过去。
“听闻这位男修名叫孔玄,性子跟这绯域沉闷枯燥的天全然不同,才来几日就跟男修们打成一片,也真是多亏有他,咱们死水一样的宗门终于活络起来了。”
玉纤凝拗不过耳畔一直撺掇的“快看啊”,终还是移眸望去。
葱郁树下,那些个女修目光含羞带怯,皆望着同一个方向。
玉纤凝跟随她们的目光,一眼看到被簇拥在人群中的晏空玄。
清一色的白底粉边荷花袍,但他穿在身上却格外出挑。宽肩窄腰随意斜倚在廊下,衣摆斜落,露出雪白裤下紧紧包裹的长腿,是恰到好处的精瘦。
他抬手揪了片垂在廊下的树叶,在指尖转着把玩,跟眼前三两人谈笑风生。
分明不是合欢宗的人,也分明才来不过几日,但他却好似融入这里许久,举手投足间游刃有余,落落大方。
玉纤凝静静凝着,准备收回视线时,晏空玄像有所觉,转眼回眸,恰好与她视线隔空相对。
像做了坏事被人当场抓包,玉纤凝当即侧转过身隔绝了那视线,快速对离珠说:“走吧,不要让夫人久等了。”
有人顺着晏空玄望着的方向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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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见玉纤凝一片朱红衣角:“圣女?她什么时候来的……”
“你来宗门没几日,还不知道吧,我们那位圣女可不得了。”
有人低笑一声,遮掩不住的揶揄嘲讽:“也就是出生命格好,被宗主带回来当了个圣女,动不动就把什么‘圣女应该做的’挂在嘴边,卖弄虚伪又做作,令人不适。”
“而且还总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伪装的深,让人琢磨不透,苏叶师姐就好多了,最起码让人感觉很真实。”
“伪装有什么错吗?”晏空玄翻转手中树叶看着上面的脉络,“不过是保护自己不受伤的一种手段,这世上多的是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
他撩起眼笑看向众人,眉梢轻挑:“兴许,我就是伪装在其中的之一。”
周围人愣住,旋即有人笑开:“开什么玩笑,你性情这么好。”
“你若是,那我们都跑不了。”
晏空玄只是笑笑。
“还在闹哄什么呢?!”另一头提剑的师兄阔步走来,一眼在人群中锁定晏空玄,眼有忿忿,“你,还有一块新来的那个,今夜随队伍同去巡逻结界!”
有人说:“成戒师兄,今天怎么火气这么大?是不是丹药输光了心中不平衡?”
眼见那位成戒师兄脸色涨红,眼底凶相更甚先前,晏空玄打断那些风凉话笑脸迎人:“我请示过云卓师兄了,伤势未好之前,暂不去巡逻。”
那位师兄却并不买账,冷哼一声:“在这儿混着男修女修一同逗乐就有气力,要你去巡逻就有托词,你是真病,还是根本未将我这师兄放在眼里?!”
铮的一声,手中剑已然出鞘,直指晏空玄面颊。
剑气冷寒逼人,脸上略微刺痛,沁出点点温热。
晏空玄抬手点在刺痛处,看见沾染的猩红,轻轻一搓,血迹晕开淡色一片。
“师兄要我去巡逻,何须动刀动枪的,伤了和气可就不好了。”
晏空玄抬眸,剑锋就指在鼻尖,他隔着长剑视线落在成戒面上,眼尾化开淡笑。
“师兄教训不听话的师弟天经地义,伤了和气你待又能如何?找宗主给你做主?”成戒嗤笑,“你也就这点能耐了。”
指着晏空玄鼻子的剑并不收回,挑衅鄙夷地又往前送了半分。
伐竹来时凑巧赶上这一幕,登时心脏高悬至喉。一个箭步冲将上前挡在晏空玄面前,将那位师兄剑刃小心推开。
“刀剑无眼,刀剑无眼啊,这位师兄,他真是重伤还未痊愈,此刻跟着巡逻恐会拖大家后腿,并非有意……”
“不,”晏空玄拨开挡在面前的伐竹,踏上前去,顺带将指腹血色在他身上抹了干净,笑容温和:“先前是我懒惫寻的借口,望师兄勿怪,今夜,我去……”
10. 第 10 章
“孔玄……”伐竹低唤一声,拽住他衣袖。
他不过十岁便与晏空玄相识,与他一同闯过虎狼窝,也同他一并被踩入泥里,出生入死十多年,晏空玄的性子他了解。
平日里随性好玩不着调,但若真招惹到他触及底线,他也不立刻发作,事后寻机,亦或者过了某日一时兴起就加倍奉还。
烂泥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想要活下去,旁的兴许不擅长,但一定擅忍,擅伪装。
在清天城里发作一回,清天城便留不得,在这合欢宗再发作一回,那他二人可就无处可去了。
伐竹紧紧攥着他衣袖,试图提醒他。
晏空玄却浑然不以为意,拂开他手,面上笑意不改,又唤一声“师兄”:“夜里巡逻受累,保不齐还有妖兽邪祟伤人,我待会儿回去休整一下,顺带给师兄带几瓶伤药,以防万一。”
成戒顿时舒心,展开眉头归剑入鞘:“算你小子识相,夜里莫要迟到,也别拖后腿。”
“记下了师兄,”晏空玄眼眸深幽,唇角笑意不曾落下,“我一定准时,绝不拖后腿。”
成戒走了,左右人围拢过来安慰晏空玄。
“成戒师兄素来就是个小心眼,也输不起,今日纯粹是公报私仇。”
“孔玄,你别去吧,”有女修凑过来,眼底有担忧,“近几年结界松动,有些邪祟妖物会从缝隙钻过来,你身上伤还未好,万一碰上那些,可是会危及性命的……”
“就是,你可是玄阳之体,伤到了对宗门是多大打击,去告诉宗主,他一定会帮你教训师兄的。”
晏空玄露齿和煦笑着,活动了下手臂:“无妨,应当好的差不多了,再说我跟伐竹来了这么些时日,什么力都没出,确实不当,这不过一点小事,也不告诉宗主他老人家了,去一晚,无碍的。”
“你人真好,要是换你来当师兄就好了。”
“孔玄,那个……我可以自荐做你道侣吗?”
有女修娇颜通红说出口,顿时惹来左右嘲讽戏谑。
晏空玄将众人调笑声打断,望着那女修半开玩笑道:“此事不由我来做主,宗主怕是另有安排,可惜,倒是叫我今日错失一位道侣。”
那女修眼底没有丝毫失望之色,望着晏空玄的眼里依稀有波光粼动,绣帕绞在身前,低低哦了一声。
伐竹焦急难耐,无法驱散众人,就打着哈哈将晏空玄从人群中拽出快步远走。
“你别乱来。”他开口第一句话,“今时不同往日,你我暂时没有旁的容身之处。”
“你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遇点小事还这么紧张,”他抬手用大拇指擦过脸颊,那点血迹已经干涸,被指腹直接抹掉,抬眼看着伐竹,“你知道我脾气的。”
伐竹知劝他不动,闭目深吸口气,“好,这事我不管,但有一件事你必须听我的。”
“说来听听。”
伐竹双手扣住他肩头,郑重道:“离圣女远点,那是萧长风的女人。”
方才那成戒也就罢了,跟萧长风为敌,那合欢宗真的没有他们立足之地。
“而且我听闻那圣女与萧长风相识多年,即便现下不睦,怕也不是你能横插一脚的。”
“谁稀罕横插一脚。”
晏空玄冲他勾唇一笑,露出几颗洁白的齿。
“那女人于我有用。”
他取下腰间悬挂玉佩,冲着伐竹晃晃,“大用。”
*
婚服裁剪合身,玉纤凝试过一次便褪去了。
对婚服并无多少期待,正红色,比她寻日里穿的薄纱长裙只是颜色更深些,无甚大的区别。
夜里总算没了白日里时不时的轰隆震动,也没有那些个弟子的嬉闹声。
玉纤凝睡了好觉。
可没成想,往后一连几日宗门都很安静。
恍惚间,玉纤凝感觉回到了从前那种空乏的生活。
少了点什么。
玉纤凝用膳时便心不在焉,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
直至踏至门前时,看着那一方高高院墙,这才想起少了什么。
少了聒噪嬉闹,少了……那个男人。
已经走了吗?
虽然知道他不是合欢宗的人,早晚要走,也不想与他多纠缠,但眼下得知他走,才习惯热闹的合欢宗,猛然又回到起点,忽然有些不适应。
日子回到从前,她在书架前来回踱步,抽出话本倚在床头翻看。
往日看话本入迷到茶饭不思,今日没翻两页却觉无趣,随手合起放在一边,而后起身又四下晃悠,看看离珠做什么之类。
在旁收拾碗筷的离珠似见鬼般微微睁圆两眼:“圣女,你今儿是怎么了?”
“嗯?”
“有些不大对劲,”离珠笑说:“感觉今天圣女过于无聊烦闷,话本都看不进去了,可是出了什么事,不若同我说说?”
玉纤凝张了张唇想说有没有感觉宗门过于安静,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安静就安静,她之前说了素来喜欢安静。
过几日适应了就好。
离珠还要再问,被她以乏累歇息为由打发了去。
往日四下安静她脑海也安静,但今日周围安静,她脑海中却不停的在回想前几日热闹的时候。
想着想着,直至就这么混沌的睡了过去,再醒来,日头已落至山顶,几欲坠下。
暮色四合,她翻身下榻,只觉屋内死气沉沉有些透不过气来,起身出门,离珠要跟着,她第一回没带她,只想一个人散散心。
绯域酷热干旱,水源稀少,宗门内的水也得珍惜着用,但宗主心气不减,地界少,花草虫鱼不可少,硬是在后花园开辟出来点地儿,做了假山流水。
玉纤凝也算有了去处,在弟子们都回屋歇息时,时常带着离珠来这儿看鱼赏花,听流水叮咚。
今日还是那个时辰来,只不过这回独身一人。
乌红的月光照着大地,如薄薄红烟笼罩假山水池,也别有一番意境。
玉纤凝踱步坐在池边,挽起长袖,指尖扫过清凉水面。几尾福寿鲤以为食物上门,探头在水面一番观望,见并不是,无趣一甩尾巴,激起水花点点溅在玉纤凝面上,冰凉冷意激的她轻嘶一声。
“呵……”
四下寂静,兀地传出一声轻笑。
玉纤凝心头瞬间提起,偏头戒备盯着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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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乌黑处;“谁?!”
“是我。”
有身影从黑暗中缓步踱出,乌红的光顺势从他软靴处朝上爬起,直至照亮他噙笑俊美的脸。
他生的好皮相,这一点玉纤凝承认。尤其笑起来时恣意随性,有种畅游天地,万物信手拈来的洒脱。
竟是他。
没走吗?
眼前男人提步踩落草地,沙沙轻响令玉纤凝从恍惚中悄然回神。
圣女当与其他男子保持距离。
迅速想起身份,玉纤凝顺势起身欲走。
“圣女难不成是心悦于我?”
玉纤凝脚步突然停顿,满面威仪冷睨向他:“胡言乱语。”
“既不心悦于我,那便是身正心正,何故我一来你就要走?”晏空玄踱步到假山另一侧坐下,身子稍往后仰才能看到玉纤凝。
“怕我乱来?”他笑着举起紧缠绷带的右手,“许是前日冒犯圣女,已经遭了报应,放心吧,假山为界,我绝不乱来。”
像是想否认他刚才说的话,玉纤凝在原地停留片刻,安安静静坐了回去。
想着他若开口一句,她便起身离开,没成想他竟说到做到,半晌一言不发,甚至连呼吸都放轻,若非她凝神,都意识不到旁侧还坐着一人。
夜深人静,四下幽幽,无人叨扰,玉纤凝逐渐放下戒备。
从锦囊中取出一块自做的糕点,掰成碎末撒入池中,惹得鱼儿浮上水面争先抢夺。
玉纤凝眼尖的瞧见一尾孔雀蓝的鱼额上被碰撞出伤口,露出白色的肉,伸手将之捞起,取出药瓶往它伤处洒上些粉末。
鱼儿恐慌不安稳,几次在她手中挣扎要跃出,她便俯身凑近水面,将手中鱼儿半泡水中。感受到熟悉环境,鱼儿终于安稳,任由她握在掌心上药。
几缕乌发不经意间自肩头散开滑落水池中。玉纤凝松开鱼儿起身时,湿发顺势而起,被浸透的更黑,水珠滴答连连。
她偏侧身子,将湿发握紧,多余水分从指缝溢出,落雨般滴入水中。
晏空玄仰头看看天,不见有雨,循声望去,便见玉纤凝侧身挽发,动作间肩头衣裙半落,胸前雪色春光也映上乌红月光,在水池波纹中荡漾。
他眼底光泽尽褪,深幽不见底,唯有女子红月下挽发的姿仪。
理好发丝,玉纤凝顺势将衣裙扶正,下意识往旁侧瞥了眼。
假山那头只能看到男人一截白衣,他还是方才的姿势,并未变化。
倒是说到做到。
瞧见他垂在身侧紧缠绷带的手,玉纤凝开口问道:“你的手,怎么伤的?”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那头男人回应也更让她深觉冲动。
“圣女这是在关心我?”
只接触过几次,她已然知道这男人是打蛇随棍上的类型,话出口总要先戏谑三分。
好在他并未深入调笑,紧跟着道:“被成戒师兄叫去巡逻结界了,伤势未大好,碰到头妖兽,被咬了口。”
成戒是什么样的人,玉纤凝也清楚,大抵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默了片刻,她起身越过假山。
跨越二人之间的那道“界”,朝他踱去。
11. 第 11 章
余光是越来越近的红色倩影,晏空玄眉梢轻动,偏头正视玉纤凝。
她脚下同色绣花鞋,一步一步,切切实实跨过了他方才说的“界”。
昏红的月光下,他半边面庞隐在阴影中讳莫如深,话音仍旧如先前带着几分戏谑:“圣女不怕我乱来?”
玉纤凝近在眼前,他也不起身,微仰了头,一手随意撑在身后,目光在她如玉面庞细细梭巡。
玉纤凝面色不改,从袖中取出药瓶放在他面前:“再过几日我便要大婚,秘法一朝开解,灵力未必在你之下,这个给你,早些痊愈,早些离去吧。”
晏空玄不以为意,拾起眼前瓷瓶把玩:“圣女就这么想我走?”
“你本来就不属于合欢宗。”
“可我已经无处可去了。”
他垂眸凝着手中瓷瓶喃喃呓语,被适时吹来的沙沙风声淹没,额前散落的几缕发丝拂动,将眼底眨眼掠过的晦暗遮掩。
“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晏空玄起身,握着瓷瓶的手在玉纤凝面前晃荡:“我都受伤了,这般可怜,圣女却万分小气,把给鱼儿用剩的伤药给我……”
眉眼又恢复先前那般世间万物皆不在意的模样,让玉纤凝感觉方才一瞬间萦绕在他周身的寂寥只是幻觉。
待回过神来,玉纤凝面色瞬变:“你方才偷看?!”
晏空玄神色微讪,轻咳一声抬手扫过鼻尖:“这回不是故意的……”
“那你是承认先前是故意戏弄于我了?”玉纤凝秀眉倒竖,伸手就朝瓷瓶抓去:“东西还我,不赠你这等宵小。”
猛然探手,晏空玄尚未回神躲闪,她这一下竟稳稳抓住男人温热手背。
晏空玄眉心微动,撩起眼皮顺着手背覆着的柔软素手朝上望去。
四目相对,玉纤凝面色煞变,恍若被烫到急忙缩手。
晏空玄指腹摩挲手中瓷瓶,垂下眼睫掩住淡淡讥嘲,两手环胸前,微微侧头做若有所思状,脑后马尾垂在肩头晃荡。
“第一回冒犯我已放圣女一马,这么快就有第二回,总是吃亏不得利的事,我可不干,得让圣女做点什么补偿我。”
。
“先前是你故意为之……”
“想到了。”
晏空玄并不理会她说了什么,提步朝她阔步走来。
他身形颀长,并不偏瘦,是恰到好处的精壮。近到身前,将身后那轮诡异幽月光芒尽数遮挡,阴影将玉纤凝完全笼罩,压迫感自无形中悄然弥漫。
玉纤凝立在原地不动,微抬下巴直迎他视线:“你想如何?”
“想圣女记住我名字,”男人勾了勾唇,双手负在身后,俯身与她视线平齐:“我名孔玄。”
唇齿薄荷气息微凉,玉纤凝后退一步从他气息中退出,两眼在夜色中如胧月皎皎清明:“我不想记住,更遑论是个化名。”
言罢,薄纱袖轻甩带起香风,她扭身离去。
晏空玄怔愣原地,嘴角惯来挂着的浅笑跟着凝固。
待人走远方才回神,略微提高声音。
“要不稍微记一下?万一日后圣女需要帮忙,好歹知道唤谁。”
回应他的是晚风习习。
角落处传出一声低笑,被风淹没之后直接放肆笑开。
晏空玄眯眼朝屋顶望去,伐竹正翘着二郎腿躺在其上笑的肩头乱颤。
与晏空玄视线对上,他更是阴阳怪气模仿:“要不稍微记一下?”
晏空玄直接抄起手中瓷瓶砸他个满怀:“你小子看到了多少?”
“不多不少,”伐竹坐直身子,“恰好看到刚刚那幕戏。”
晏空玄黑眉轻扬:“没看到不该看的,那便作罢。”
伐竹嗅到异样立马凑上前:“??刚才发生了不该看的?”
晏空玄打了个哈欠:“好困,回去睡了。”
*
“圣女不好了!”
离珠破门而入,将正缝制发带的玉纤凝惊了一跳,险些被细针刺破手指。
“出什么事了,头一次见你这样惊慌。”玉纤凝将针勾在天青的缎面上,搁置旁边。
离珠面色煞白:“死人了……”
“什么?”
玉纤凝跟着离珠赶往宗门正院,人已经聚集了不少。
宗门弟子所剩不多,如今死了一人自然也惊动了宗主萧山,夫人贾青黛带着苏叶也随行在侧。
玉纤凝前来,左右人瞥了眼宗主方向,侧身给她让开条路。
“见过宗主、夫人。”
给二人见礼之后,玉纤凝才转身看向地上横着的尸体。以白布覆盖不见容貌,但离珠方才在来的路上跟她说了,死的人是成戒。
听说是巡夜边境结界时,被妖蟒偷袭吞食,云卓费了很大劲才将妖蟒杀死,将他从妖蟒腹中剖出带回。
玉纤凝蹲下身想揭开白布确认一下死者,手未探到白布就被离珠眼疾手快拉住。
云卓的声音跟着响起:“成戒师弟面目已被腐蚀,圣女还是不看为妙。”
有萧山跟贾青黛在,这些事情无需她处理,玉纤凝闻言便起身退至旁侧。
视线恰好扫过人群,竟不见晏空玄的身影。
云卓抱拳一礼,将昨夜巡逻事无巨细都告与萧山。
巡逻队伍本来在一处,可中途成戒内急掉队,众人许久不见他回来同去寻人,没找到成戒,只找到一条肚子鼓鼓囊囊的妖蟒。
“后面的事宗主就都知道了,”云卓直起腰。
“既是被妖蟒所伤,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怪他学艺不精,对上区区妖蟒就丢了性命,”萧山目光扫向众人,“这也算给你们提了个醒,日后务必勤学苦练,速结道侣提高修为,以免再巡逻结界碰上妖兽丢了性命。”
萧山拂袖转身要走,云卓忙将其唤住。
“宗主莫急,此事尚有疑点。”
“什么疑点?”
云卓蹙眉:“与焚天渊结界虽有隙漏,但妖蟒这等大型妖兽还是鲜少跨越结界,我巡逻也有一段时日都未曾见,这妖蟒出现的实在蹊跷,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事发当夜,我闻到成戒师弟身上有股以往没有的香气,我猜测,妖蟒兴许是被这古怪香气吸引而来。”
云卓面色愈发沉肃:“宗主,成戒师弟,兴许是被人害死,请宗主深究明察。”
“你说是被人害死,那依你之见,是被何人所害啊?”
“这……”云卓一时犯了难,半晌后掂量道:“弟子心中没有人选,但前日,成戒师弟曾与新来的孔玄师弟当面起过冲突……”
“就是孔玄所杀!”
人群突冲出一女子,发丝凌乱双目红肿,看到地上裹着白布的尸首,眉眼戚戚又要落下泪来。
玉纤凝认得那女子,是成戒的道侣绮禾,前几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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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了她丹药荷包,庆她将婚之喜。
是个很好的女子,也是宗门内鲜少将她打心底当圣女对待的女子。
成戒虽浑,但资质不错,同修对于女修而言有很大助益,如今成戒已死,再结道侣不易,绮禾的修为也要停滞不前了。
在弱肉强食的修道者中,一朝便要沦为末流。
丧侣之痛再加修为之痛,她伤心难过可以想象。
她说成戒是晏空玄所杀……
玉纤凝抿着唇,笼在袖中的手隐隐收紧。
“你说成戒为孔玄所杀,可有证据?”晏空玄是萧山好不容易收到的玄阳之体,对这个徒弟的事情处理必定慎之又慎。
“成戒与我说了!那孔玄给他的药里参杂着香气,我与他同修时还与我闻了!就是他与成戒冲突蓄意报复杀人!”
旁边离珠低声嘀咕:“绮禾怎么说这话,这事我可听说了,当时是成戒师兄故意找茬,人家孔玄一切都乖乖听着照做了,怎么会事后报复?”
周围人也跟着议论纷纷。
萧山深吸口气虎目扫向人群:“孔玄呢?让他出来对峙。”
场中众人四下观望,云卓给其中一个弟子使了眼色返回男弟子院查看。
半晌后那弟子返回,冲云卓摇头:“没寻到孔玄,跟他一起的也不见了。”
“难不成跑了?”周围人顿时闹哄起来。
绮禾大笑一声:“瞧见了吧?事情败漏他就卷铺盖跑路了!宗主,此事还有什么好分辨?!人定然还未逃出绯域,请宗主下追杀令为门下弟子报仇!”
玉纤凝听得眉心轻跳。
萧山脸色漆黑一片,待要下令时,外围传来狐疑声。
“怎么这么多人围在这儿?瞧什么热闹呢我也看看。”
众人纷纷让开,伐竹一手提酒一手握着烤鸡跟着上前。
玉纤凝抬眼望去,看到跟在他身后的晏空玄。
“是你!”绮禾疯魔般箭步冲上前死死拽住晏空玄衣领,两眼怨毒地盯着他,“你杀了成戒,你还有胆子回来!宗主!他送上门来,快快杀了他为弟子报仇啊!”
“成戒师兄死了?”晏空玄神情微肃,直至看到地上那盖着白布的尸首方才确认此女话不是作假。
“与成戒师兄相识不过几日,他先去一步我心中也有遗憾,也体会你悲痛的心情,”他垂眼扫向绮禾,抬手将她揪着衣领的手扣住寸寸扯下,“但要冤枉是我杀了师兄,我却也要求个公道。”
“你还狡辩!是你给师兄的药里放了吸引妖兽的粉末!是你设计害死了他!”
“那敢问我给师兄的药从何而来?”晏空玄冷笑。
伐竹附和道:“本来就是成戒的东西,输给了孔玄,他又原物奉还而已。”
“药在你手里那么久,要做手脚岂不简单!”
“拜入宗门会例行全身搜索,我若带了什么歹毒的东西,云卓师兄不就第一个查验到了?”
晏空玄看向云卓,后者默然点头,“确实没有多余东西。”
“怎么可能……那就是你昨天夜里跟着成戒,引来妖蟒害死了他!”
人群中有人说:“昨日夜里……孔玄好像确实很晚才回来。”
绮禾像抓住晏空玄命门,狞笑道:“你还有什么狡辩托词?!”
晏空玄眸光幽幽,凝着玉纤凝方向:“昨夜,我确实不在弟子院歇息……但是跟某个人在一起。”
12. 第 12 章
“谁?”绮禾完全不信,只当他又再寻借口,扭头看向大众,“谁昨夜跟他在一起?谁要为他作证?!谁要助这没来几日就残杀同门的人洗脱嫌疑?!”
她双目红肿,三连诘问,字字扎人肺腑。
成戒再不好,但也与眼前这些人同门多年,但晏空玄才来几日?
若真替他作证,岂不是坐实自己是狼心狗肺凉薄之人?
在场人面面相觑,无一人动作,甚至有靠近晏空玄的,也悄然往后退了退,将他独自拱出。
此刻的晏空玄恍若独撑一叶扁舟行于怒涛之上,海内群兽环伺,只等大浪将他掀翻分食殆尽。
而他却似走马观花淡然自若,黑眸仍旧望着玉纤凝方向。
众目睽睽之下,他目光如此直白,引得绮禾注意。
她疑心问:“你一直看着圣女,莫不是想说昨夜与你在一起的人是圣女?!”
她复又回头望着玉纤凝,自顾自的否定,却又带着几分求证:“绝无可能是圣女,圣女不会与你这等人为伍。”
玉纤凝则是静静的,如同以往那样扮演着合欢宗门面圣女,端着威仪。
一语如冷水顷刻倒入滚烫油锅,场中瞬间沸腾。
“圣女半夜跟他在一块做什么?男女私情?可圣女不过三日便要与少主成婚了啊!”
“别瞎说,那孔玄才来几日,跟圣女都没见过几面哪儿来的什么私情?不过夜半孤男寡女,依照现在的门规却是不允的,尤其若是让清天城为首的正派知道了,那孔玄跑不了,她也得被逐出宗门,咱们合欢宗这次也怕真的要玩完……”
“此事若真,圣女如此,将少主置于何地?!”
“此事若真,旁的我不知,那孔玄先等着被扒皮拆骨。”
那些人议论纷纷,仿佛有人突然大手一挥,将遮挡玉纤凝的帘帐骤然扯下,那众目睽睽比日光刺目,在她身上毫不避讳的审视、怀疑、鄙夷、嘲弄。
视线如初晨起雾,潮湿冷意黏着在身,一吸一呼之间,冷气顺着咽喉灌入肺里,喘息有些困难。
玉纤凝还是端立着,圣女的姿态没有分毫变化。
“不是她。”
隐着几分慵懒的嗓音突兀响起,分明轻飘飘一句,却似一场狂风吹过,将玉纤凝周身萦绕的冷尽数带走。
那些责弄的视线尽数又落在晏空玄身上。
他神色自如,杀伐场上的滚刀肉,这些视线于他而言不疼不痒,连眉头都不曾挑动一下,只抬手松了松紧束略微不适的箭袖,面色嘲讽看向绮禾。
“是不是我看谁一眼,你就以为跟我过夜的就是谁?这么算来,方才我来时在每个人脸上都扫了一遍,岂不是你们每个人都跟我过了夜?连你也包括在内。”
“你!”
绮禾面色青白交加,晏空玄却不看她,抬手压在伐竹肩头,“实话实说,昨夜我跟他在一起。”
多年的默契,伐竹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对,昨天晚上他确实跟我在一起,咳,大家应该也知道,我们私下经常一块……”
话故意说的含糊不清惹人遐想翩翩,晏空玄搭在他肩头的手不着痕迹掐了他一把以作报复。
“他?”绮禾完全不买账,“你们两个新人抱团,素日里交好,他做的证算不得数。”
“你这人,我说的话怎么做不得数了?我说的不是人话吗?”
绮禾无视伐竹,扭头问萧山:“此二人狼狈为奸也极有可能,宗主以为如何?”
萧山移目落在晏空玄身上,眸色深沉不可窥探。
半晌之后他启唇:“既私交甚好,所言确有遮掩之嫌。”
绮禾大喜:“既如此,无人替他作证,他便难逃干系,请宗主为成戒师兄报仇!安稳人心!”
“我是难逃干系,但你也没有直接证据说明我就是凶手,”晏空玄还压着伐竹肩头,浑然不以为意,“当日成戒师兄寻我时,我记得有许多人都跟我说曾被成戒师兄寻过晦气。”
他目光游鱼般在人群里穿梭:“你,我记得你说师兄抢过你丹药,还有你,师兄曾坏了你结道侣的好事,要按冲突定罪,那在座的都有嫌疑,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谁知会不会是有心人借此良机故意杀人嫁祸与我?”
“还在强词夺理!”
晏空玄轻耸肩头:“非是我强词夺理,而是你的道理压根站不住脚。”
云卓说:“绮禾师妹,孔玄所言有理,不能妄自论断,害人性命。”
四下无人再附和。
晏空玄眸底却暗生薄冰,唇角却仍旧轻松自如的勾着笑:“我看不惯那些个自诩清门正派却行卑鄙手段之人,特意远道拜入合欢宗,本以为此地会有所不同,没料想不过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合欢宗,不待也罢。”
收起压在伐竹肩头的手,他懒散地转身提步要走,被绮禾眼疾手快横臂拦下,左右也有弟子跟着帮衬拦路。
“站住!合欢宗虽然没落,但也不是什么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若想走,留下偿命!”
晏空玄舌尖扫过干燥的唇,水光润过的唇鲜艳无比,丁点快意狠色被淹没在笑意里:“我这人天生煞命,盼着让我死的,结果都死在了我前面,言出法随,姑娘说话之前可要三思啊。”
“我偏不信你的鬼话!”
“住手。”
两方人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时,平淡清凌的嗓音飘出。
晏空玄眉心轻跳,敛了几分神色回头,正与从旁侧迈出的玉纤凝对上视线。
绯域白日光线刺眼,照在她一身薄纱红裙上,边缘金绣线都跟着熠熠生辉起来。
如九天仙池孕育而出的芙蓉灵渠,踱步而出,衣裙拂动。没有分毫灵力的凡人,此刻却让即将失控的场面安定下来。
她目光与晏空玄一触即分,望着众人镇定开口:“是我。”
众人微楞,不知她突然如此说的是什么。
玉纤凝迎着众人目光,淡淡开口:“昨夜与他在一起的人,是我。”
宛若巨石落入平静湖中,顷刻掀起三重浪。
震惊了场中弟子,也在晏空玄心头狠狠敲了一记。
心头余波阵阵,仿佛连上一根丝线,终点牵在玉纤凝手中,只追着她,随行而动。
绮禾面色煞白,俨然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扯了扯唇,又试探问了一遍。
“圣女,你怎么会……我知道圣女心地善良但是此人来路不明想必蛊惑了圣女替他出来作证,圣女……”
“身为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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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当公平公正,绮禾,我明白你的心情,但这事,我没有撒谎,只是陈述事实。”
“不、不可能的……”绮禾两眼光芒尽灭,口中疯魔般不住喃喃重复这一句话。
玉纤凝垂下眼帘,转身冲着萧山贾青黛行礼。
“如方才宗主跟夫人听到的那样,昨夜我确实是与……孔玄在一起,但我身正清白,并未做对不起夫君的事。”
她微垂首,露出纤细的颈子,瞧得出是具与凡人无异脆弱的身体,知道会有惩罚,但却没有半分推卸逃避,撑着几分倔强,准备迎接即将落下的惩罚。
依稀的,晏空玄仿佛瞧见了浮屠一梦中,她濒死的本相。
“并未对不起?单凭你一方说辞如何服众?!”萧山沉声,眼里隐隐有火光跳跃。
旁边从未开口的苏叶道:“既然身正,那你可敢入照心壁一验真假?”
玉纤凝抬眸直迎苏叶目光:“愿入,以明正身。”
话说到这份上,萧山大手一挥,风卷起玉纤凝将其送到照心壁面前。
如镜光滑的墙壁,顷刻显出清透纯净的琥珀色。
萧山神色这才舒缓几分。
“虽你所言不假,但此举不妥,今日不罚,恐有人他日效仿,纤凝,你可认?”
面对宗主,玉纤凝化为女儿尊顺父母,颔首一礼:“甘愿受罚,以正门风。”
“距离大婚不过三日,那便罚你在祠堂跪抄定心经百遍。”
萧山拂袖离去,贾青黛紧随其后。
苏叶在原地顿了片刻,扫了眼照心壁与玉纤凝,这才跟着离开。
宗主一走,场中被压抑的情绪气氛瞬间释放。
绮禾似被激怒的野兽,不顾一切朝玉纤凝冲将过来紧紧扣住她胳膊,两眼通红遍布蜿蜒血丝。
“你为什么替他作证?!为什么!”
“为什么帮他不帮我!与你相识久的人是我,旁人不拿你当圣女而尊你敬你的人也是我!”
“你大婚之日,唯一给你送上贺礼的人也是我……”
玉纤凝看着她眼眶逐渐溢出的泪水,抬手帮她轻轻拭去。
“绮禾,可是圣女……理当如此。”
“圣女理当如此?”
绮禾忽地睁大两眼,发起笑来:“好一个圣女理当如此!”
她眼神陡然狠辣一口啐出:“分明是你本身冷情冷性,饶是用真心也浇不透!还将一切推至圣女职责!”
绮禾抓着玉纤凝的手臂猛然发力,指甲嵌入她肉中,鲜红血色逐渐溢出,她两眼疯狂。
“玉纤凝,你如此没心没肺,他日必遭报应!”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晏空玄眸光一凛,眼见玉纤凝衣袖透出几块暗红,当下箭步上前一记手刀将绮禾劈晕。
眼前阵阵发黑,倒地之前绮禾看到被玉纤凝别在腰间的鸳鸯同好香囊,伸手要抓,只抓住一点流苏,在上面留下点点血迹。
云卓收拾了残局,伐竹跟着驱散围观众人。
晏空玄握着玉纤凝手臂看着艳色纱袖上深色的几点,张口要说什么,被玉纤凝抬手拂开。
“我要去领罚了,借过。”
晏空玄巍然不动,束着箭袖的手臂一横拦住她去路。
13. 第 13 章
“你受伤了,包扎之后再去不迟。”晏空玄说道。
人前,玉纤凝还是端着圣女威仪架子。
“我受伤与否与你无关,你无需担忧亦或者自责,我只是做了圣女该做的,无论那夜跟我在一起的是谁,我今日都会站出来实话实说。”
越过晏空玄,她招了离珠径直朝着祠堂而去。
今日有微风几许,吹着她衣裙服帖于身,本就纤细的身子,此刻更显几分单薄。
“这圣女……确实让人感觉冷淡到摸不着心的感觉。”
伐竹不知何时凑上前来,看晏空玄还望着玉纤凝远去背影,抬手在他眼前晃晃,复又瞥向他缠着绷带的手。
“诱龙草香气极受妖蟒喜爱,但汁液腐蚀性极强,你这疯子竟空手去拔,早些用药恢复,以免引人怀疑。”
晏空玄仿佛没听到,仍旧望着玉纤凝离去的方向,眼底锐光闪烁:“圣女……原来是这么回事。”
“嘀咕什么呢你小子?听没听到我说话?这回是侥幸。下回只怕没那么……哎你小子等等我啊!”
话未说完,晏空玄已然扭阔步离去。
*
修灵院。
门口守着的观棋跟走来的男弟子一番交头接耳,忽而面色凝重。
抬手将那男弟子挥走,他眉头紧锁满是纠结,犹犹豫豫迈上台阶,手在门框上抬起又落,如此重复好几遍之后,他最终还是一咬牙推开了门。
机关咔咔的响,启开一扇门,他径直入内不知走了多久,瞧见前方幽蓝与灼红的光芒交织,有人影盘膝坐在八卦台中央,两种光芒来回在他身上过渡。
他拱手一礼,并不唤人,以免惊扰,待那八卦台上之人运转完周天之后徐徐睁眼,他方才一礼:“少主。”
“说吧,什么事。”
观棋抿了抿唇,将正院先才发生的事与萧长风说了。
“她……跟新来的男弟子夜半在外叙话?”
萧长风并不信。
在他印象里玉纤凝规矩乖顺,事事以他为先,以宗门为先。
那些正派魁首给合欢宗定了新的门规,她更是第一个遵守,先不提跟男弟子夜半叙话,就是白日接触也是少有的。
“是,圣女过了照心壁,确实只是叙话,什么都未做。”
萧长风想来她也不会出格,这些年都规矩的生活在贾青黛画好的圈内,她从不挣扎。
甚至,他倒想她做点出格的事,毕竟他要入无情道,给不了她余生,先前那句“往后大可为自己而活”不是他随口说说。
他自然也是想她好的,虽无男女之情,但毕竟还有年少的情义。
萧长风说声“知道了”,挥手示意观棋退下。
观棋拱手又道:“圣女还是头一次如此,会不会是因为少主上次故意引来女子,圣女失望之余要移情别恋?”
萧长风日夜不眠修炼无情道,如今只差最后一个关口,眉眼已显出淡淡冷意。
他掀动眼皮看向观棋:“还记得我为什么给你起观棋这个名字吗?”
观棋不语。
观棋忙低头认错:“观棋知错,这就告退。”
厚重的门闭合,冷热再次轮转交替。
萧长风又沉入灵海挥剑斩七情六欲。
喜怒哀乐苦,丝丝根植于心,一剑斩落,那丝丝缕缕断裂开来,化为荧光粉尘,铺开一张旧日回忆画面,而后同风远去,再不归来。
他在这挥砍数日,从最初的抬手缓慢到如今下手干脆利落,横剑一扫,无数星光瞬间浮跃滞空,化为万千画面。
起初他会抬头看上两眼作为回味,但现在连掀个眼皮也无。
星尘散去,他抬手又要挥剑,只听得耳畔依稀呢喃。
“阿风是我唯一的朋友,若要报仇定生死同当,切不可丢下我独自一人……”
轻飘飘随风消散的一句话,却如绒毛轻扫过耳垂,握剑的手轻微一颤,动作头一回慢了下来。
*
玉纤凝伤了手臂,即便离珠仔细给她上过药包扎好,抄写定心经也十分困难,每每下笔用力,伤口处总要针扎似的疼上一疼。
她握笔写字坐的端正,面上瞧不出丝毫端倪,好像又回到先前那副对万物都一视同仁的淡然与无谓。
离珠心疼要帮她写,但玉纤凝还是那句“这是圣女之责”拂了她好意。
每次玉纤凝说出这话来,离珠便知她劝不动了,从来都是如此。
瞧着天色不早,玉纤凝今日也消耗了不少体力,离珠说回去给她准备些吃食送来便动身走了。
门开启闭合,带起的风吹动祠堂幽幽烛光。
玉纤凝抄写的速度慢了下来,一手探在腰间,摩挲着鸳鸯同好荷包。
茶花的鸳鸯,玉髓色的穗,上面沾染的血色干涸变得乌黑。
指腹下是细密针脚的紧实感,她两眼逐渐失了焦距,握笔的手还在纸上无意识的书写。
余光有光影忽闪,她惊觉回神偏头,鼻尖猛然接触到一片温热柔软,吸入的气息是微凉有些令人发麻的薄荷味。
脑海中一声嗡鸣,当即身形后撤跟他拉开距离。
对上晏空玄噙笑的眼,她定了定神问:“你怎么进来的?”
晏空玄看她一眼,手指擦过被她鼻尖轻擦过的面颊,反手指了门的方向:“门开着,我就进来了。”
玉纤凝回头望门的方向,果然开着,想必是离珠方才离开时没有关紧。
“呵……”
看她一副信了的模样,晏空玄不免低笑出声,掀了袍角懒懒地半蹲在她对面,箭袖紧束的手腕松散压着膝。
“门是关着的,但我料定敲门你也不会让我进,就擅作主张直接推门进来了。”
“我在祠堂罚抄的缘由你忘了吗?出去吧,这次是我宗主才格外开恩,若是换成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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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只怕不会如此轻易放过。”说着玉纤凝又要提起笔。
晏空玄道:“我瞧过了,周围无人,不会再累你受罚。”
玉纤凝:……
委婉说不通,她便直接下了逐客令:“请你出去,无人察觉并不代表圣女可以重复以前的错。”
“你上过药了?”
晏空玄浑然不理会她的逐客令,自顾自看她手臂,确实是有上药包扎的痕迹。
“是,上过药了,我受伤不是因为你,你不用担心自责,也可以离开了。”
“总赶我走,就不能允我留下来找机会报个恩什么的?”
“不需要。”
“圣女不需要,但我良心难安,恐夜不能寐,眼下只有继续叨扰了。”
狗皮膏药似的男人……
对上他,她平静的心湖总是会被挑起波澜。
玉纤凝脑海逐渐刺痛,仿佛尖利的针长驱直入,痛的她放在膝上的手倏然收紧。
先前突然冒出来的画面再次显出,仍旧雾蒙蒙的,只能听到稚嫩的嗓音,看不清身形模样。
她咬唇忍耐静等着痛感过去,无暇理会旁侧观看起她抄写字迹的晏空玄。
“字写的倒是不错……”
晏空玄没有察觉她的异常,一手撑着脑袋看着桌案,话音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几分酸味,随手拾起玉纤凝最新抄写的一页凑在眼前。
打杀浴血而出的人,虽身上肃杀之气被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外表隐藏的很好,但这道貌岸然的定心经是看不进去的。
粗略扫了一遍,只觉玉纤凝前面倒是写的认真,最后两个字笔触颤了,也跟定心经不搭边,是“冷情”二字。
握着纸的大拇指略微用力,将纸面压皱。
他放下那页纸,撑着脑袋偏头看玉纤凝,见其眸光涣散,贝齿轻咬朱唇,暗自忍耐的模样,眼底趣味光芒退散,深处爬上两点不易察觉的认真。
“还在想白日那女子评价你的话?”
脑海中刺痛这会儿也在渐渐消散,玉纤凝默了片刻,才又撑着圣女的姿态回他的话。
“没有。”
“还没有,”晏空玄眼底蒙笑,将那页纸重新拾起在她眼前晃晃,“都白纸黑字写在这儿了,嘴真硬。”
玉纤凝容色淡淡:“圣女行事公平公正,有事难免伤及人情,都在情理之中。”
晏空玄不予置否地扬扬眉,复又一手压在矮案抵着眉骨仔细观摩她,从眉眼到口鼻,不放过一丝一毫。
目光直接,毫不避讳。
虽未掺杂多余情欲,但如此直白还是让玉纤凝略微不适。
她说:“先前应当与你说过……”
不等她说完,男人截住她话。
“你是谁?”
“什么?”
“口口声声说圣女应当如此,我倒想问问,你行圣女身份确实该如此,那玉纤凝呢?”
14. 第 14 章
她所有行为都是基于圣女身份。
若是她本人,会如何做?
她也不太清楚,好像扮演角色久了,已经彻底融入进去,像被扔进各式染缸中,什么颜色都有,已经分不清你我。
或许圣女身份做的事,就是她的本心。
也如绮禾所说,她本身就是冷情冷血,却将一切推给身份。
眼见她两眼腾起迷雾,晏空玄又问:“今日这事,若是玉纤凝本心,会如何做?”
玉纤凝默了半晌,不确定地低声说:“我不知……”
好一会儿之后她又说:“但事情无非就是两种选择,我做了一种,还剩下另外一种,便是不站出来,不让绮禾那么伤心绝望……”
晏空玄蒙笑的眼底微光逐渐敛起。
“可好歹也要给你留处容身之所,虽是机缘巧合,但合欢宗也是你好不容易才有立足之处,不是吗?”
她垂着眼睫凝着虚空喃喃自语,烛光映出小片扇形阴影落在白皙面颊上,几缕微卷的发丝顺着鬓边垂下,安静躺在纤细的颈上。
晏空玄抵在眉骨有节奏轻敲的手指忽而停下。
烛光闪动,在他黑目中上下跳跃,也映着玉纤凝的半张娇颜。
祠堂内好半晌没有动静。
玉纤凝漫吸口气从神思中退出,抬了眼,恰好撞入晏空玄黝黑深邃的瞳中。
四目相对,前者又是圣女腔调轻蹙眉头:“屡教不改。”
后者则不疾不徐地收回眼,视线落在她身上鲜亮的红裙上。
他不喜欢红色,甚至可以说是厌恶。
生杀场中几乎日日见血,以至于他看到红色,鼻尖就会有记忆般的自动跳出那股腥臭味,将他强行拽入修罗场中的记忆。
若非玉纤凝有用,他不会主动靠近。
他收了眼,半打趣地说:“圣女今日穿着倒是挺顺眼的。”
玉纤凝垂眸扫一眼衣裙。
这分明是她素来穿的颜色。
“没什么事你就走吧,我要继续抄了,待会珠儿也该回来了。”
“我还有事,”晏空玄还是不肯走,将她扯到身前的卷宗推开。
“你是想我抄写不完再被夫人宗主处罚吗?”
“你三日后完婚,以后这合欢宗还要指望你,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玉纤凝直直看着他,抿唇不言语。
晏空玄倒是有眼色,将脸上那股轻佻劲儿收了三分:“我就说最后一句。”
“说。”
“圣女在宗主、夫人弟子跟前做圣女,在萧长风跟前做未婚妻,日后若只在我跟前,可否做回玉纤凝?”
暖色烛光将他眉眼几分锐气桀骜柔和,还是先前那股打趣的口吻,但仿佛多了点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好似只是光影作怪。
“这世上,总该有一个人知道真实的你是何模样,不是吗?”
玉纤凝反问他:“那你呢?这世上已经有人知道真实的你是何模样了吗?”
晏空玄复要言语,鼻尖却突然传来十分浅淡的血腥味,是随着风从远处飘来的,不过瞒不过他。
早些年可是每日都能嗅到的味道,但凡有一日这味道淡上三分,那对于他来说都是值得纪念的好日子。
长期处于那样的环境,锻炼出他狼的性子,也有狼的嗅觉。
血液很新鲜,混杂着符纸燃烧的烟火味——召物术。
晏空玄眼底一闪而逝的轻蔑,这等不入流的小手段他早司空见惯,不过又一个上赶着找死的罢了。
他从腰间摸出一粒圆润的玉石骰子,瞄了一眼她手臂伤痕,“赌一把,你若输了就答应我。”
“可若你输了呢?”
晏空玄扯唇笑了,指尖转动着那枚玉石骰子:“我若输了,你想我走,我立刻就走。”
“怎么赌?”
“简单,比点数。”
“谁先?”
“可以你先。”
玉纤凝看他一眼,直接从他手中接过骰子,随意在桌案上一抛,骰子骨碌碌转动,最终六点朝上。
“手气不错。”晏空玄说。
“你输了,走吧,我要继续了。”
“输?”
晏空玄也不多说,只是轻笑一声,将骰子重新拾起,两指轻搓,骰子在空中漂亮旋转,落在桌案竟不来回跳跃,只定在一个点飞速旋转。
两息之后,晏空玄一手轻拍桌案,啪的闷响,旋转的骰子霎时停下,竟然一分为二。
一面六点,一面一点。
“七点,”他稍稍偏头示意玉纤凝看仔细,脑后高束的马尾垂落在肩,“没输,险胜。”
顺势大手一捞将玉石骰子收起,掌心灵光明亮,再摊开手,骰子已然恢复原状。
玉纤凝见状眼底浮上点点怒色:“这是耍诈,算不得数。”
“这如何算是?赌约开始只说点数也没限制手段,”晏空玄慵懒前倾身子,手肘压在矮案,“倒是圣女,该不会是想耍赖吧?像那个成戒一样,输了的东西,又以武力身份强逼,再要回去。”
玉纤凝轻哼一声别过脸去:“我不会,输了认就是。”
晏空玄将要说话,余光却瞥见腰间那块浑圆羊脂玉佩红光一闪而过。
跟先前一样,她情绪波动,洗髓玉就会有反应。
又或者说,二者是在相互影响。
……
片刻没有男人的动静,甚至气息也很淡,玉纤凝心中疑惑,移目回身。
将将一动,那嗅到过几次却仍旧让她无法适应的薄荷微凉气息如帐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
修长的手指贴着她鬓边发丝而过,她一转眼就能看到男人箭袖紧束的精致腕骨,有三两绷紧的筋络十分明显。
回正视线,男人俊脸在眼前倏然放大。
眨眼拉近的距离能让人清晰看到他唇上细纹,略微干,却如茶花艳。
玉纤凝心头沉下,将要斥责他得寸进尺,就听得他压低嗓音在耳畔传来。
“别动。”
有些紧绷的声线,像是察觉危险的示警。
玉纤凝情知误会,当即紧绷着身子一动不动。
耳畔是男人刻意压抑过的呼吸,还有喉结上下滑动的水声,脑后马尾从他肩头滑落,有几缕搭在她肩上。
偏硬的发质,一缕扫过她面颊,痒得难耐,她只得咬紧齿关强自忍耐。
不过短短一会儿,玉纤凝却觉像难入眠的夜一样漫长。
晏空玄退回原位时,她似溺水被捞出,狠狠吸了口空气。
“看。”
晏空玄指尖荧光跳跃,里面包裹着一只斑斓蜘蛛。
玉纤凝虽不曾在外面来回奔走,但书看了不少,话本居多,但各类妖物图鉴也是有摸过的。
眼前的这只斑斓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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蛛,不过指甲盖大小,但却剧毒无比,那些个有修为却不精的人,被咬上一口也要去掉半条命。
最重要的是它体型小,妖气淡,不易被察觉,所以每年死于这斑斓蜘蛛的修士也大有人在。
“看吧,幸好我赌赢了没走。”晏空玄晃了晃被灵力囚禁的斑斓蜘蛛,略有几分邀功性。
玉纤凝却不看他,两眼直勾勾盯着门口:“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晏空玄瞄了一眼门口方向,黑眸淌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轻笑,道:“没听到啊?什么声音?”
沙沙声越来越近,其中夹杂着不知名虫子啃咬木板的咯吱声。
烛火光芒跳跃,玉纤凝瞧见个绿豆大的影子乘风忽闪落地,紧跟着角落阴影开始蠕动,密密麻麻的斑斓蜘蛛爬出,朝玉纤凝二人行进。
起初是稀疏的十几只,后来黑压压一片潮水般飞快蔓延。
“合欢宗真是没落了,护宗结界竟然没有丝毫反应……”
晏空玄在旁边懒散地说着,全然没有危机降临的感觉,复又侧目看身旁女子。
她前倾身子握住桌案上青铜底座的烛台,快速将灯油照着二人周身洒了一圈再以火点燃。
火光明亮,那些斑斓毒蛛放慢了行进速度。
晏空玄靠着墙壁,在她看不见的角度饶有兴趣看着一切,忽觉腰间羊脂玉开始闪烁微光,便握在掌中把玩。
“这点灯油没一会儿就该烧光了,待会该怎么办?”
玉纤凝又回到圣女模样,面上威严不苟言笑,看着逐渐减弱的火光,那些斑斓毒蛛又开始蠢蠢欲动,紧绷着唇一言不发。
好半晌,她说:“放心,你一日是合欢宗弟子,我便会护你一日,我会想到办法的。”
护着他?
晏空玄还是头一次听别人说,以往听到最多的都是杀了他。
把玩玉佩的手适时停住,他视线顺着她薄弱肩头往上,看着烛光映照她的侧脸,点点汗丝折射出异样光彩。
仍旧是淡然的,但比往日镇定,除却那汗丝,也就端直的脊背有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微勾了勾唇,想看看跟凡人无异的她要如何护着他。
火焰渐弱,斑斓蜘蛛靠近的速度逐渐加快。
玉纤凝从怀中掏出合心珠,调出内里灵力,猛然一指,近前的蜘蛛长河瞬间被炸开一圈空地。
晏空玄在后面看着,暗自腹诽她原来还留了一手。
合心珠所剩无几的灵力很快被消耗干净,但那些斑斓蜘蛛却只损耗了不过三成。
玉纤凝额上沁出微微薄汗,目光四下梭巡,另寻脱离之法,可那些蜘蛛从四面八方而来,滴水不漏,根本再无处可去。
“我记得先前跟圣女说,记得我的名字,以后遇到事可以唤我。”
玉纤凝闻声侧头,撞入男人黑眸中。色泽比往常幽深,但仍旧噙着几分浅笑。
“圣女要不要唤个试试?”
“没工夫跟你开玩笑,”玉纤凝握着手中还残留一丝灵力的合心珠,“待会儿我会破开一条路,你看准时机快速出去……”
她手指了个方向,男人骨节分明的手伸出,顺势扣上她的手腕。
“圣女还真是将这身份贯彻到底,”他握着她手腕的手微微发力,“世人面对危机的紧张,全都是源于害怕受伤、对生的渴望,只要自己掐灭希望,就像这样,事情就变得不同……”
15. 第 15 章
他执着玉纤凝的手,指尖冒出火焰,将桌案上一应书卷纸张点燃。
轰的声火苗窜起,焰声隆隆,朝左右垂落的帘帐飞速扑去,将他二人包拢其中。
祠堂温度飞速攀升,橘色的光烧灼眼前男人俊美面庞。半边明媚,半边匿于阴影之中,如盛放在岩浆怒涛中的明快妖冶。
他垂眼觑着被火焰吞噬的定心经三个字,撩眼睨向玉纤凝,唇边绽笑,黑眸跳跃的两点橘光分外明亮,话音似循循善诱引人堕入深渊的魔。
“定心有何用?不如肆意的随心而动。”
随心而动……
咚…
像沉入湖底,常年没有波动的心在此刻重跳一拍,脑海中刺痛瞬间袭来。
比往常更加剧烈、汹涌,怒涛拍岸般狠狠击打她脑海边缘,海底深处有什么在共鸣呼唤,拽着她的意识不断沉入深海。
四面八方的海浪冲击,时不时划过锐利的礁石碎片,玉纤凝痛到不能自持,却被那无形的大手猛然拽入深处。
耳畔水声漫过,刹那沉寂,像是浸入另一个独立空间。
眼前是漆黑的深海,有串珠样的泡泡升腾向上。
呼唤声近在咫尺,她用力去看,隐约模糊地瞧见,深处似有被囚困的身影。周身海藻缠绕,折射着幽幽冷光,像是铁锁……
浪涛倏然翻起,将她猛然卷入更深处,再抛上高空,狠狠拍在砂砾岸边。疼痛自脑海化开,顷刻席卷整个身子,她极力克制,还是禁不住发颤。
晏空玄垂眼看向腰间玉佩。
那红光闪烁的更快、更亮了……
果然。
火势越来越汹涌,不过须臾就将祠堂变成一片火海,耳畔尽是斑斓蜘蛛被火焰吞噬发出的毕剥声。
玉纤凝稍微从痛楚中舒展开来,粗略一扫,入目四下皆是火光,唯有窗口处还有些空隙。
她唇色微白,强忍疼痛当即起身,下意识反扣住晏空玄手臂将其拽起,抽出玄机伞护住二人,闷头就往窗口方向冲。
绯域本就干燥炎热,加上这一把火,祠堂燃烧速度比寻常快上数倍。
高温扫过肌肤火辣辣的疼,头顶屋脊主骨更是被炙烤的开始卷曲,噼啪声响,下一瞬直接裹着火焰朝二人砸落。
“小心!”
玉纤凝蓦然伸手揽住晏空玄腰身将其摁向自己,沉重的木头紧跟着坠落在伞面,强劲的冲击震得她握伞的虎口阵阵发麻,将方才咬牙咽下的痛楚再次唤醒。
她忍不住将晏空玄搂的更紧,五指深深陷入他紧实的腰身。
晏空玄眉头稍皱,看到她轻颤的肩头,还有虎口震裂的血色,细小的蛇样顺着她娇嫩白皙的手背蜿蜒往下,钻入与血鲜红的袖中。
默了片刻,他下意识将紧绷的腰身放松,任由她用力发泄。
不过一息,玉纤凝再次动身,拉着他往窗口奔去。
窗口半阖,隐约有一丝瘆人寒气夹杂在火焰中飘入。
晏空玄眸底暗芒忽闪,瞥了眼旁侧仍旧闷头带他往前冲的玉纤凝。
距离窗口五步、三步……一步……
寒气陡然凌厉!
白芒闪烁,兀的自窗口乍现冲出,三尺锋刃径直照着玉纤凝胸口刺来!
脑海疼痛未止,看着突兀袭来的剑刃,玉纤凝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眼前光影变幻,突然覆上一片白,微凉的薄荷味将她笼罩。
“怎么还呆住了?”
玉纤凝抬眼,对上男人如往常带着几分调笑的眸子,只不过此刻他呼吸不正常的喘息,极力忍耐着什么。
火焰噼啪炸开的声音接二连三响起,轰隆一声,身后祠堂塌了半边,细小的火星随风飞起,似成群萤火。
木头烧焦跟虫子尸首的臭味被风吹散,再弥漫至鼻尖的是男人身上微凉的薄荷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
余光瞥见他肩头绽着一朵红花,眉心轻跳移目看去,却是一片血淋淋的嫣红,中央指节长短的剑刃染着血色从他肩胛透出,随着他呼吸轻轻颤着。
“你……”她想说什么,但喉头滞涩,像被这火焰灼干,哑的说不出话来。
“这红衣今日……却不是圣女的专属了。”
晏空玄瞥了眼肩头血色,扯唇一笑,而后漫吸了口气,朝玉纤凝踏出一步,肩头猛然朝前用力,将那柄剑生生从肩胛挣出。
他面色瞬间煞白,身形踉跄间被玉纤凝稳稳扶住,他脱力似的贴着玉纤凝鬓边,没有先前那等朝气蓬勃,虚弱无力。
“你救我两次,方才我亦救你两次,可我为你受伤,算圣女欠我多一些,你也清楚我脾性,赔本买卖我可不做,他日圣女要记得还……”
还是老样子带着几分玩笑的腔调,将疼痛的苦压在那腔调之下。
“快来人!走水了!”离珠姗姗来迟,见祠堂大火,急忙大声呼救。
窗外那道黑影闻声飞快遁走。
*
灭火的弟子来时,玉纤凝跟晏空玄已被离珠跟伐竹分别接走。
不知什么人在祠堂附近落了结界,遮掩了火势,若不是离珠前来呼喊,竟无人察觉。
云卓收拾完祠堂之后,照例前来玉纤凝这里询问当时情况。
玉纤凝只答:“是一场意外。”
“意外?”
云卓满脸狐疑,显然不信,至少那残留的结界痕迹就无从说起。
但玉纤凝旁的不答,只又是一句:“我即将大婚,闹出诸多事宜传扬出去恐不吉利,望云卓师兄能体谅一二。”
云卓知晓问不出来什么,再多留此处也有不便,遂躬身离去。
他前脚走,离珠端来水跟帕子停在玉纤凝身边:“圣女怎么不如实说?”
如何如实说?
才被宗主跟夫人知道她夜半跟晏空玄叙话,眼下又在一起,怕是她跳入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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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都洗不清了。
再者,他眼下又添新伤……
手被离珠牵起,以浸泡过冷水的帕子轻轻擦拭。
片刻,她打断离珠动作。
“我出去一趟。”
“我跟你一起,等等我,圣女!”
玉纤凝长裙拂过门槛,眨眼没入夜色黑暗。
*
眼下已过子时,祠堂那头距离男弟子院近,并未惊动较远的女弟子院。
玉纤凝来时,院落漆黑一片,角落里却还有一盏灯亮着微弱光芒。
她提步行上前,屋内人警醒地低喝:“谁?!”
玉纤凝嗓音淡淡,如平缓流淌的溪水:“是我。”
屋内人突然默了,安静的让人感觉里面的人是否凭空蒸发。
玉纤凝也不着急,立在门前安静等着。
咔嗒,门闩落下,眼前闭合的门打开,里面温暖的烛光勾勒出眼前人身子轮廓,从她腰身肩头漏出几缕,照在玉纤凝没有波澜起伏的面上。
四目相对,绮禾望了她身后一眼,发声嗤笑:“我以为你会带着云卓一起来呢。”
玉纤凝道:“不准备让我进去坐坐吗?”
绮禾侧身让开一条路,玉纤凝跟着迈入屋中。
狭小逼仄,只是多了一人便觉拥挤的难以喘息。
有道侣可以同修的,宗门会专门配备修灵室,成戒在时,绮禾是与他一同住在修灵室,享受宗门倾斜的资源。
而今……
“其余屋子已经住满了,只剩下这杂物间,不比修灵室,也没有粗茶一盏,便是我的余生了。”
没了往日的和气,绮禾面上噙着嘲讽的笑,随意坐在椅子上看她:“找我是想算账?”
不忘又讥讽一句:“还是为那小子报仇?”
她面色十分坦然,丝毫没有被发现的惊慌。
玉纤凝从袖中摸出几瓶丹药,放在粗劣的桌案上:“这些丹药可以提升修为,应当足够你用一段时日,这段时日内,可以选择寻下一任道侣,也可以选择离开合欢宗,都由你。”
说完这一切,她转身朝门口踏去。
“站住!”
玉纤凝顿住脚,啪的一声,玉白的瓷瓶在脚下炸裂开来。
她侧目望去,见绮禾面目通红,像是受了某种屈辱瞪眼看她:“你这是做什么?想彰显你以德报怨的良好品行?!想让我看清自己究竟是多么不堪?!”
玉纤凝还是原先那句:“照顾门下弟子,也是圣女职责。”
“圣女职责?呵……圣女职责!”
屋中只燃着一根白烛,玉纤凝离去后,风从门口涌入将虚弱的豆烛吹得左右摇曳。
绮禾坐在椅子上,一番歇斯底里后两眼泛起迷茫。
盯着地上打碎的瓷瓶看了半晌,她蹲下身,将丹药一颗接一颗拾起,丝毫没有察觉阴影角落,一只斑斓毒蛛朝她悄然靠近……
16. 第 16 章
绮禾死了。
玉纤凝翌日晨起坐在树下绣发带时,从墙那头的悉索碎语中听到的。
不是有意偷听,只是那些人丝毫不压低声调,像有意让她知道。
云卓亲自验尸,鉴定绮禾是死于斑斓蜘蛛之毒,也确实在她屋子里发现了斑斓蜘蛛,与祠堂火后的蜘蛛尸首一般无二。
像是恶人咎由自取的闹剧,众人一阵唏嘘,还不忘再讥讽两句圣女如何“公正无私”。
云卓又上门来,站在玉纤凝三步开外躬身一礼,十分规矩。
“原先答应圣女不外传,但眼下绮禾身故,宗门又少一人,不得不跟宗主还有夫人汇报了,特意前来跟圣女知会一声。”
玉纤凝手中握着绸缎针线顿住。片刻之后,她说了声“知道了”,便又穿针引线。
云卓微蹙眉头,看着她想说什么又忍住,只是一礼后转身离去。
行至拱月门前时他顿住脚,偏头看着那抹沉静的身影道:“绮禾师妹被葬在东南边,可以一眼看到曾经合欢宗的方向。”
玉纤凝眼中光点逐渐散去,坐在树下怔怔出神,连指尖被刺破了都浑然不觉。
“圣女,”离珠端着凉茶送到她面前,瞥了眼云卓离去的方向,又转回眼看她,手中动作也比往日更加轻柔小心,“绮禾师姐死了……”
离珠大抵是以为她没有听到绮禾的死,所以方才只淡淡回了几个字,但她听到了,而且听的很清楚。
这种时候她应该悲伤,但她表现不出来。
甚至连进入圣女角色,行些关心门下弟子,为之悲戚之事,做点圣女该做的门面样子,她都做不出来。
不知为何,心头只觉得疲惫,头一次不想进入角色。
耳畔适时又回响绮禾说的那句“是你天性凉薄”。
指尖被刺破的地方血珠溢出,顺着指腹淌至靛蓝的绸缎上,润成乌黑。
离珠眼尖瞧见,忙握住她的手,惊呼声“圣女”,拿起帕子按住她指尖止血,又急急忙忙擦拭那绸缎上的血渍,可怎么也擦不掉。
“圣女头一回绣东西,而且千辛万苦绣了这么久,眼看就要完成了,这下该如何是好……”
玉纤凝还是沉默,像没感觉到疼,也并不在意那绸缎发带如何,转而解下腰间那鸳鸯同好的香囊在指尖摩挲。
离珠火急火燎的将发带带入屋中拯救,再出来时,坐在树下的玉纤凝已经不见了踪影。
*
东南角,距离清天域合欢宗旧址最近的方向。
放眼望去,四下皆是绯域独有的砖红砂砾,直至远处尽头处才能看到点清天域的一线蓝。
是净透的蓝,只是远远看着就好像周身的酷热温度被驱散了去。
宗门弟子无一不想回去。
重回清天域,重回那个属于合欢宗的巅峰期。
玉纤凝撑着伞踱步至此,远远地看着砂砾平地上堆起的坟头,坟前孤立着块石碑。
走近上前,石碑上刻着的字逐渐清晰,一笔一划刚劲有力,但却略显粗糙,应当是云卓临时用剑刻的。
玉纤凝蹲在墓碑前,往坟头又添了两把沙砾,随即将腰间鸳鸯同好的香囊解下,捋顺穗子放在墓碑前。
灼热的风从远处扫来,吹动玄机伞檐沙沙作响,鸳鸯同好的穗跟着颤动,逐渐被风推动的砂砾掩埋。
“你说的兴许是对的,这样珍贵的东西,不配留在我身边,现在还给你。”
*
“别乱动,你这样我不好给你缠绷带啊。”
男弟子出去巡逻的巡逻,修习的修习,院内就只剩下晏空玄跟照看他的伐竹。
晏空玄松散随意不好好配合,惹得伐竹脸色更臭,最后一步打结时十分用力,俨然掺杂了几分报复心。
晏空玄一手捂着肩头痛的暗嘶口气,剑眉倒竖:“你小子是不是也想要我的命?”
“是,”伐竹依旧没好气,自顾自拿了个果子吃,“怎么不疼死你呢?英雄救美救的怎么不把自己搭进去?”
晏空玄呵的笑了声靠回床头,手里又搓着那枚骰子把玩:“你懂什么。”
“我确实有点不懂了,”伐竹侧躺在他对面床位,一手支起脑袋,在晏空玄面上百思不得其解的来回转悠,“从前你都是以最小的代价换最大的利益,今儿个怎么反过来了?”
他定定凝着晏空玄,仿佛要在他那张俊脸上盯出来两个洞。
蓦地没头没脑惊来一句:“你该不会是想让她对你动心吧?”
晏空玄把玩玉石骰子的手倏然一滞,眼底幽光点点。
那头伐竹话音落下,又觉荒唐无比,自顾自甩手企图挥散这无厘头的想法,复又笑了两声继续啃着果子。
不怪伐竹这么想。
他与晏空玄相处多年,也曾同生共死,对他的来历身世也只是知晓大概轮廓,可见他防备心之深。
从不见他与人推心置腹,热络也只因短暂的利益相交。
毫不夸张的说,伐竹甚至觉得,如果有朝一日他跟晏空玄的利益起了冲突,晏空玄会毫不犹豫的放弃他。
相处再久也摸不到他的心,像给久居深山老林内野性十足的狼扔了块肉,它并不会因此而见到你摇尾巴。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爱”呢?
伐竹自言自语半天,不见晏空玄回应他,又觉奇怪:“你怎么不反驳?”
若换成往常,许是又要呛他,亦或者揶揄两句。
不对劲,今日着实不对劲。
可伐竹也压根不会把晏空玄跟“爱”这个字联系起来。
他刨根问底,晏空玄敛起眸光挑眉笑道:“只是试试她的情绪是否跟玉有感应关联罢了,瞧你这想象力,不去说书简直屈才。”
“我就说嘛……”像是终于得到合理回应,伐竹重新躺了回去,“那结论呢?”
“有关。”晏空玄把玩手中不起眼的玉佩,里面设有的禁制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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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实开始瓦解了。
“有关?!她这圣女究竟什么来头,竟然跟神鸟九凤孕育的灵珠有感应。”
晏空玄却是将玉佩骰子一并收起,再不说话了。
“哎,你别不理人啊?那我换个问题,若是有朝一日你的仇家上门,用我的性命威胁你,你会怎么选?”
晏空玄两眼阖开一条缝看他,唇角似笑非笑:“问我这个?确定不是想给自己心里添堵?”
“你小子就嘴里能有点好听的话吗!”
伐竹气的坐直起身,只觉手里的果子这会儿也索然无味,扔了又着实可惜,恶狠狠的将果肉快速吃尽,抄起果核砸向晏空玄,正巧落在他紧实的腹上,留下点水渍跟果肉残渣。
“脏不脏啊混小子。”晏空玄嫌弃地又扔了回去。
两人嬉闹,突然晏空玄神色一正,冲着伐竹做了个噤声动作。
伐竹也识相,立刻收了形,警惕望着门口方向,提步欲上前。
褐色的门框边有窄窄的红光一闪而过,地面拉长的影子紧跟着快速撤离。
晏空玄眼皮轻跳,随后道:“别去看了,许是我感觉错了。”
“你还有感觉错的一天?”伐竹立马抓住机会嘲讽反击。
晏空玄也不搭话,从床头抄起外袍随意披上系了腰带就往外走。
“哎你上哪儿去?受伤了还不老实?”
“屋子里闷一天了,出去透透气。”晏空玄的声音渐行渐远。
伐竹吐槽道:“你这小子怕是只有埋土里才肯消停。”
*
晏空玄一步踏出门槛,四下张望,看到墙头露出一抹朱红伞面在朝着某个方向前行。
他薄唇轻勾,直接朝着那伞面径直走去,脚下轻点,单手撑着墙头越过,平稳落地。
身上袍子本就随意穿着用腰带堪堪束缚,这一番动作下来,袍子自肩头滑落,露出精致的锁骨,还有大半紧实的胸膛。
他肌肉线条很流畅,不是过分夸张的虬起,恰到好处,不失美感,也不缺乏力量感。
玉纤凝只注意到他肩膀缠着绷带。
——竟好巧不巧露出的是受伤的那边。
晏空玄提步朝她踱去,停在她面前两步处,伸手将松散的衣袍规整了下。
“方才瞧见门前有个影子依稀是圣女,一时好奇顾不上其他就追了出来,没想到真是圣女,形容失仪,圣女勿怪。”
他笑容很舒服,莫名就能让人跟着松弛,目光探究似的在玉纤凝面上梭巡:“这个时辰,圣女怎么来弟子院了?”
玉纤凝是想跟他保持距离,不愿过多接触产生纠葛的。
但从绮禾墓前离开,她混混沌沌,等再回过神来时,双脚已经停在晏空玄的门前。
看到晏空玄的一秒,她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想见你。”
她一手撑着玄机伞,整张脸笼罩在不刺目的阴影中,隔着伞檐与他四目相对……
17. 第 17 章
四下风徐徐吹着,吹动她朱红的伞檐沙沙作响,吹动他垂在肩头的发丝朝后拂动。
风似加热过的蛛网,丝丝缕缕迎面罩来,复又穿堂而去。
晏空玄看着那把红伞下的秋水眸,忽然感觉喉头干燥。
他抬头扫了眼毒辣的红日。来绯域有段时日了,但唯独觉得今天的日头有些难耐。
兴许是他受了伤,正处于虚弱阶段。
脑海中冷不防又响起伐竹的话,他下意识讥嘲地扯了扯唇。
那小子一天净想些荒唐事,他晏空玄是什么人,伐竹还不清楚吗?
此生都不会跟情爱沾边,趋利而行的人。
他漫吸口气,眯眼笑睨着玉纤凝,眸底光芒暗淡,透着丝丝疏离的冷意。
“圣女不过两日便要成婚,说出这话来,是不是不大妥当?”
似当头棒喝,玉纤凝握着伞柄的手骤然收紧,眼底混沌迷雾尽散,又恢复了往日清冷淡泊的模样。
“抱歉。”想解释,却又怕越描越黑,索性就止在这两个字。
晏空玄长眉舒展,笑意深邃:“无妨,我什么都没听到。”
余光瞥见巡逻回来换班的弟子朝这边行来,他道:“天热,我回去歇着了。”
“等等。”
正要翻过高墙,听得身后玉纤凝又是一声唤,他回头:“圣女还有何指教?”
她近上前来,拉起他手腕,将一个淡金色的瓷瓶塞入他掌心。
“好好养伤,还有……谢谢。”
玉纤凝撑着伞扭身走远,她身上一股淡淡的清香还在四下热气里萦绕。
晏空玄看着手中的瓷瓶,立在原地默了片刻,转身回到屋中。
“你上哪儿去了?”
他一进门伐竹就问,他也不答,只觉得晒久了眼下有些头昏脑涨,随意躺在榻上,衣领敞着,露出肌肉线条均匀的腰腹,握着瓷瓶的手就压在额头。
“手里什么东西?嚯,还是金色瓷瓶,稀罕物什,你老实交代,刚刚是不是幽会哪个女修去了?”
晏空玄在女修里很受欢迎,绯域资源紧缺,灵果琼汁什么的也只有根基好的弟子才有,但晏空玄刚来就不缺这些东西,都是女修们送的。
伐竹很是眼红,但也不能张口跟他分,这小子心眼小的紧,他的东西,除非他不要了亦或者心血来潮想给你,你是万万拿不走的。
晏空玄瞥了眼手中瓷瓶,没答话,随手搁在桌上。
伐竹好奇,想拾起来瞧瞧,手指还没碰到,一只手就快速伸来,先他一步将瓷瓶拿走。
“看看!我就看看还不行嘛?!”
“没什么好看的,”晏空玄索性背转过身。
“这么护着,是什么重要人给的东西?”
晏空玄幽幽睁开两眼,片刻后又阖上眸子:“只是有用的人罢了,再者,我的东西,无关我喜欢与否,都是我的,没有给旁人无条件观摩的道理。”
“小气,抠搜!”伐竹在背后小声呐喊痛骂。
*
玉纤凝返回圣女院,离珠正在四处焦急寻她,见她进门,急忙迎上前。
“圣女,你上哪儿去了?我差点去告诉云卓师兄差了弟子一并去寻你呢。”
宗门这两日接二连三出事,离珠很怕她也出什么差错。
玉纤凝定定凝着她。这个陪伴了她近二十年的丫头,因担忧过度而脸颊泛红,神态活灵活现。
“看圣女,我把发带的血渍洗干净了,也没伤到圣女的针线,到时候你可以放心送给少主了。”离珠双手捧着那发带递到玉纤凝面前。
玉纤凝扫了一眼,说了声“谢谢”。
并不是因为心里有感激波动,只是知道这个时候该说谢谢。
入门内将发带收入盒中,跟离珠说了声乏累打发了她去,玉纤凝便孤身一人坐在镜前看着自己。
回想着离珠方才生动的神态,她跟着舒眉牵唇模仿。
她模仿的极像,毕竟是这些年最擅长的事。
可越像他人,越没有自己。
她这会儿完全确认,她确实没有心。
是看似淡泊实则冷情冷心的。
不过也有好处,就像这会儿认清自己的真面目,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罢了,有没有答案,一切还是照常。
后日就是大婚,她复又从盒中取出那条发带织了起来。
靛蓝的底色,是萧长风惯爱穿的颜色,她以银线绣云纹白鹤,才完成一半,且她头一次做,并不熟练,需得紧着时间。
离珠中间又来一次,跟她说苏叶前来传话,她跟萧长风的婚帖已经派发出去,清天城的人会在大婚当日赶到。
玉纤凝应了一声,面色如常,像听到的是别人的事。
离珠又嘀咕,还有两日大婚,还不见少主出关,问玉纤凝要不要去瞧瞧。
玉纤凝只回了一句:“夫君知晓时间,心中有数,不必去问了。”
她是没有情感冲动,但并不代表感知不到别人的。
萧长风对她没什么感情,她对于萧长风的记忆也只停留在年少时,那时是美好,可她这会儿忆起,这没有心的躯壳一点波澜也无。
成婚,只是二人顺势而为,不掺杂其他。
这会儿她重要的事是绣完这象征他二人有感情的发带,作秀给宗主夫人还有清天城的人看,而他重要的是闭关修炼。
婚期将近,宗门内比往常略微热闹几分。
云卓领着几个弟子拿着红绸灯笼什么的进到院里,跟玉纤凝请示一番便开始四下张贴布置,玉纤凝顺势吩咐离珠准备些解暑茶来。
起初一切还算和谐,云卓不知接到什么事出去了一趟,那些安分的弟子便渐渐有了声音。
“真没想到有一天还要给寡情薄性的人做事,真是世风日下啊。”
“跟认识不过几日的人半夜聊天,还出来作证害死同门,装着一脸正气大义,简直令人作呕。”
“谁说不是呢?不过就命格好些当了圣女,实际上测资不还跟苏叶姐相差无几吗?”
“论起清高虚伪,苏叶姐确实差她一大截。
“咱们现在是因修炼合欢道被驱逐至绯域,有这样的圣女日后主导宗门,日后怕不是可以跟焚天渊那些人一道儿了?”
“依我看,焚天渊那些魔修邪祟也抵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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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她啊。”
“都收拾收拾准备入邪堕魔吧。”
众人一阵哄笑。
玉纤凝就坐在窗口缝绣,那些个弟子也完全不避讳她,她听的一清二楚。
有人又补了一句:“少主要是跟苏叶姐成婚就好了,二人才貌双全,品德兼备,才是天赐良缘。”
“而且,我觉得少主说不定跟苏叶姐有真感情,那日傍晚我见苏叶姐从修灵院那边出来的……”
“这话就不能乱说了,咱们倒是没什么,过两日清天城的人可要来,若让他们知道咱们修行之法无甚改变,搞不好要发难的。”
声音逐渐小去。
玉纤凝就坐在窗前缝绣,那些弟子也浑然不将她放在眼里,说话毫无避讳,她听得一清二楚。
下针的手略微顿住,心中暗自腹诽一句那日果真是苏叶,便又如先前穿针引线。
啪——
不知什么东西滚落在地,伴随的是男弟子的一声痛呼怒喝。
“哪个不长眼的乱扔果核!”音色听起来是方才阴阳玉纤凝品行不佳的那位。
“不好意思啊这位师兄,跟伐竹闹着玩一不留神脱了手,师兄勿怪。”
熟悉的腔调嗓音,有脚步声由远而近,被日光拉长的影子从窗棂左边漫不经心往前行,恰好停在玉纤凝坐的位置。
玉纤凝稍微抬眼,就看到桌案上高束马尾的影子,有发丝被风吹得左右轻晃。
“云卓师兄说灯笼不够,我跟伐竹把缺的一并送过来了,胳膊不巧受了伤,劳诸位师兄们折腾了。”
见是晏空玄,那位被砸中的师兄闷闷呼出口浊气,什么也没说,接过他手里大红灯笼继续忙活。
四下挂绸点灯笼,看起来是很麻烦的事,但那些男弟子竟很快做完,到了下一个屋檐。
停在玉纤凝桌前的影子却没有离开,在桌案上定了片刻,随后影子逐渐放大,直至玉纤凝鼻尖飘来微冷的薄荷味。
“那些话圣女没听到吗?怎么不斥责两句?”晏空玄手肘压在窗沿上,两眼却望着那些男修们忙碌的身影,像是偶然路过在屋檐下乘凉,“教训目中无人的弟子,不是圣女职责吗?”
玉纤凝手上动作微微停滞,只抬了抬眼,看着桌案晃动的影子,复又垂眸继续手上活计。
“是,我是圣女……”
晏空玄背转过身,脑后马尾落在窗棂上,听得身后人愈发低的声音说:“可大家不需要我这个圣女。”
她嗓音淡淡,还同往常一样,晏空玄却微微偏头看她。
日头是沉金带红,照不进屋内,但从桌面折射起淡淡的金映在她面上,恬静柔美,如细雨蒙蒙中的莲。
“突然不想履行圣女职责,可是因为觉得绮禾说中了,你本身就是冷血的怪物。”
心事被人说中,玉纤凝倏而停下手中动作抬头,正巧撞入男人似笑非笑的黑眸。
“若我说,圣女并非怪物,只是被人抽了‘心’呢?”
“何意?”
“这就说来话长,此地人多眼杂,子夜时分,鱼池边静候圣女,”他手肘一撑起身,朝着那些男修们热络走去,恍若什么事都没发生。
18. 第 18 章
晏空玄嘴里惯不着调,戏谑人也是常有的事,说的话只可信其三分。
玉纤凝分明心里这样念了无数次,但还是不由自主的在乌红月色下踏出房门,游魂一样往前走。
一路上脑海中想的全都是晏空玄说的“抽心”之类荒唐的话,等再回过神来,耳畔已然流水声叮咚。
水面折射着乌红幽明的光,略微晃眼,倒映着一道瘦颀的白影,鱼儿从池底浮至水面,吐出的透明泡泡炸开,激起涟漪将那白影一圈圈晕染模糊。
她顺着光影往上看。
暗朱色的夜幕,没有多余的星子,只有一弯窄月,较往常明亮。
男人坐在假山石顶,手肘撑在膝上,那幽暗的朱色月华镀了他满身,荷花袍上的暗刻纹洇出,不再洁白出尘,似污了血透着几分诡幽。
他脑后银色发带被风吹得与发丝齐飞,看不到脸,只瞧见宽肩窄腰的背影与萦绕在他周身漫天的黑暗,如隐在暗处蛰伏,随时准备一跃而出的兽。
而玉纤凝像是误入这兽领地的猎物。
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略微收紧,脚下不着痕迹的后退,才将一动,男人似是有所察觉般扭头。
看清来人是谁,他眼底冰冷锋芒如雪遇骄阳迅速融去,舒眉勾唇,冲她“哟”了一声打招呼。
他略微侧着身子,暗红的光照亮他眉眼,舒展噙笑,额前几缕散碎发丝随风晃动,与往日无甚不同。
周遭萦绕的紧绷压迫感不知何时散去,好似从未有过,让人觉着历经一场幻觉。
“现在才到,我还以为圣女不会来了。”
他脚下轻点,随意从高处落至玉纤凝面前,看她脚下往后退了半步,轻挑眉梢,“还是说……圣女来了又反悔,想偷偷走?”
玉纤凝不答话,垂着眼帘也避免跟他视线接触。
“没关系,突然那么说难免会有人觉得离谱,圣女是去是留,皆随意。”
晏空玄静静候着她回话,半晌不见动静,他扯唇一笑,活动了下略微僵硬的身子:“时辰不早,我回去休息了。”
转身脚下才迈出一步,身后传来女子嗓音。
“等一下。”
晏空玄并不着急回转过身,只唇角微不可察地朝上勾了勾,一副早有所料的模样。
“既然来了,那便听一听吧,”玉纤凝说。
“只是听一听的话,那我劝圣女还是别了,以免听了之后感觉世界崩塌,一时难以接受。”
晏空玄作势又要走,衣袖却倏而一紧被人拽住。
他垂眼顺着那白皙纤长的手指往上看,落在女子安静淡然的眉眼。
她说:“我想知道,劳烦告诉我。”
晏空玄将袖从她手中抽出,理了理袖上褶皱,慢悠悠道:“圣女可曾听闻……八重锁灵咒?”
*
与晏空玄交谈之后,玉纤凝一夜未眠。
他的话音还清晰在耳侧:“若圣女需要,我可以帮圣女摆脱困境。”
困境。
她不懂晏空玄为何用这个词儿。
虽然在合欢宗她常年居住在独立的宫殿院落,鲜少有人来,那些个弟子也并不将她放在心上,但是萧山跟贾青黛待她是好的,所有资源都在往她身上倾斜。
她记忆里从没有萧山亦或者贾青黛对她红脸的时候,离珠也说了,宗主跟夫人将她抚养长大,是当亲女儿看待的。
怎么也跟困境够不上半点。
心中又道了声“他的话信不得”,重新翻出发带,欲将剩下的三分之一完成。
可被压下去的念头,总是跟星星之火一样在脑海深处跳跃,她稍微凝神就会出来晃一下乱她思绪,连针脚都错了两处。
“圣女,苏叶姐来了。”
心神不宁时,外面响起敲门声。
玉纤凝放下手中物事起身开门。
离珠略微侧了身子,露出苏叶纤细却笔直的身形。
她与苏叶接触很少,只是这几日苏叶代贾青黛传话,她二人见面次数这才多了起来,怕是超过以往两年的见面次数。
玉纤凝对苏叶的印象也很浅,只停留在外表。
记忆里她是个高山之雪般冷艳的美人,眉眼依稀有几分锋锐的攻击性,一看便是很优秀、很有能力的女子。
相比她这种淡泊人伪装出来的威严,苏叶这种不怒自威的类型,更有说服力,也更让弟子们信服。
老实说,玉纤凝觉得苏叶更适合做圣女。
兴许因她是萧长风喜欢的人,玉纤凝今日格外留意她。
倒不是嫉妒或者其他,她这空心的身子生不出那意思,即便不空心,她也不会,她对萧长风没有男女之情。
只是好奇,就是知道朋友有了心上人,好奇他喜欢的人是什么模样。
苏叶今日穿着粉白的荷花裙,腰间束着一条樱粉的丝带,柔弱的色彩穿在她身上只柔不弱,察觉到玉纤凝视线,便直勾勾的迎了上去。
“我身上有什么不妥吗?圣女。”
玉纤凝又看她眉眼。
果然还是跟她记忆里的一样,锋锐赛雪的美人脸。
“没有,”又习惯性的在外人面前撑起圣女的姿态,玉纤凝问:“有什么事吗?”
苏叶定定看了她两秒道:“夫人说明日圣女大婚,有礼物要我转交。”
她伸手入袖,取出一块红绸包裹的东西,看凸起的痕迹,像是个镯子。
“夫人说本来该她亲手给你,只是筹备婚事还有处理宗门事务诸多加身,实在分身乏术,要我跟你致歉。”
玉纤凝双手将红绸接过,翻开盖着表面一层,露出里面金镶玉的镯子。里面的玉一眼看着便是上等灵玉髓。
苏叶继续说:“夫人说,这是她祖上传下来的玉镯,对蕴养身体有奇效,今日便赠予你了,希望这镯子能助你往后修习。”
看,贾青黛待她是极好的。
“替我多谢夫人。”
苏叶略微颔首,转身要走,复又停下看她:“明日大婚,少主今日还未出关,你不担心吗?”
“不担心,夫君心中有数。”
苏叶深看她一眼,快步离去。
她走出十几步,玉纤凝才倏然回神自己方才一时嘴顺说了什么,张了张唇想解释,但明日清天城的人来,眼下不是时机,索性作罢。
圣女……
她若不是圣女就好了,不会阻碍旁人姻缘。
玉纤凝垂眸摩挲着手中玉镯,旁边离珠这会儿凑近看了眼,玉髓纯净,不免惊呼一声。
“圣女成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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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真是下血本了。”
事实就在眼前,可不知为何晏空玄的话还在耳畔挥之不去。
她双手捧着玉镯,口中喃喃,像在问离珠,又像在问自己。
“宗主跟夫人确实待我极好的,对吧?”
离珠似没想到玉纤凝会突然这么说,蓦地被口水呛了一下,面上掠过几分不自然:“是的……圣女先前不是问过了吗?怎么突然……又说起?”
言罢说去准备早膳,便匆匆离开了。
若说晏空玄是往她心里放了颗怀疑的种子,那么此刻离珠就像是将那颗种子直接种入了玉纤凝心底。
她垂眸又看向手中玉镯,五指逐渐收拢。
*
合欢宗迁到绯域,也带了一部分重要的藏书过来,全部安置在独立的屋子里。
这儿气候干燥,也怕书册着火,萧山依着她屋子的模样,在书屋墙壁四周镶嵌了寒玉。
玉纤凝停在门口,就能感觉到从门缝中溢出的渗骨冰凉。
这儿比她屋子里的寒玉数量多,凡人的体魄承受不住这样数量的寒玉。
看门的是个女修,见玉纤凝来,有些惊诧。
“圣女来藏书阁,是有想翻阅的书?”
藏书阁里大多是破体才可修炼的术法,玉纤凝这类尚在封体的女修来也无用。
玉纤凝也知道这个,她摇头说:“实在无趣,也无处可去,想起来还从未来过藏书阁,想随便看看。”
女修说:“圣女马上大婚破体,现在瞧瞧可有用的上的术法,也是可以的。”
她给玉纤凝递来笔:“进出都需留记录,圣女劳烦签个字。”
玉纤凝快速在册上签字,娟秀的蝇头小楷赏心悦目。
女修吹干墨迹,便打开锁头示意她可以进去了。
门一推开,寒气白雾扑面而来,激起玉纤凝一身粟米粒。
女修善意提醒一句:“有些书册有禁制,如果打不开的话圣女不要强行开启,小心伤了自己,还有就是里面寒玉数量多,圣女目前的身体恐受不了,定要速去速回,若有不适及时唤我,我就在门口。”
玉纤凝应了声提步跨入门槛,身后的门吱嘎一声竟自然关闭。
屋内光线微暗,唯有墙壁上的寒玉散发盈盈润光,照亮四下。
眼前书架整齐排列,各类书籍分类妥帖。
玉纤凝行走在书架间隔的窄道内,看着各类书的标签,寻找咒法一类所在。
合欢宗修炼之法几乎没有咒术,藏书阁也没有收录。
玉纤凝找了三圈还未见到一本有关咒术的,身子已然被寒玉影响,冻的手背结了薄薄的霜,活动有些困难。
她坚持不住了,必须尽快出去。
又看一眼排列书架,准备最后再走一圈。
“唉……”
耳畔依稀传来无奈叹息声,玉纤凝下意识抬头四望,沉声问:“谁?”
无人应答,四下空空如也。
许是她身子到了极限出现的幻听,玉纤凝加快了脚下步伐。
啪——
书架顶层掉下来一本黑漆封皮的书,正巧落在她身后脚下,翻开倒扣着。
玉纤凝拾起,恰好看到翻开那页的字。
——八重锁灵咒。
19. 第 19 章
八重锁灵咒,可束人灵魄,幽蔽其情感,直至丧失本心,对施术者唯命是从,永不背叛,永不反抗。
短短几行字,玉纤凝一眼扫完。
心头泛起的情绪少的可怜,最多的是觉得冷。
很冷。
四下的寒气像从她骨缝里争先恐后往里钻,在关节处妄为肆虐,隐隐作痛。
身子再也撑不住,手指更是全然僵硬,书吧嗒一声从指尖掉落。
她试图蹲下身拾起,这会儿才察觉双腿也没了知觉。
不敢再逗留,强撑着最后一点意志踉跄踱到门口,僵硬的手臂无法抬起,就用肩头在门上撞了两下。
外面女修听到动静将门推开,一眼见发丝眼睫被白霜覆盖的玉纤凝,登时吓了一跳将她扶出。
炽热的空气当即将玉纤凝整个包围,身上盖着的一层薄霜被瞬间瓦解,来不及化为水滴,直接变成白雾蒸发。
指尖知觉逐渐回拢,玉纤凝缓缓吁出口气,冲着那女修道了声谢,扭身又要往里走。
“哎,”那女修连忙将玉纤凝拉住,“圣女别进去了,你现在身子骨禁不住反复冷热,明日大婚万一感染风寒误了吉时可就不好了。”
“我不小心把一本书碰落掉在地上了,放回原位我就出来。”
“这种小事,我去就好,圣女身子要紧。”
有关八重锁灵咒,玉纤凝不想被人察觉她翻阅过,但这女修如何都不肯让她再入藏书阁,玉纤凝再过分坚持反而惹人起疑,遂作罢,对那女修道了声谢,撑着玄机伞走了。
那女修目送玉纤凝离开,转回藏书阁内,四下都看了,偏是没寻到玉纤凝所说掉落在地上的书,疑惑嘀咕几句,转身欲走,却见两扇门大开,外头的热气不住往里涌。
这门她分明记得进来时阖上了。
没察觉什么异常,女修将门重新锁上,回到桌案前继续守着。
“今日藏书阁有谁来过?”
空中一片泛着青色荧光的叶子飘飞而来,停在那女修面前,是贾青黛的嗓音。
女修慌忙站起身双手捧住叶片,将玉纤凝方才来过的事如实说。
“她尚未破体,平白去藏书阁作甚?”
“圣女说今日无聊也无处可去,许是心血来潮才……”
“只她一人?还是有离珠相伴?”
“只圣女一人。”
叶片绿色荧光瞬间暗淡,原本墨绿的色泽也在眨眼褪去,沦为被抽走生机的枯黄。
主屋。
贾青黛指尖微光黯下,两眼凝着虚空抿唇不语。
“难得看你露出这幅神情,怎么了?”
萧山修为不得寸进之后,便更加偏执于提升修为,闭关是常年的事,这些时日反倒松缓下来,提着水壶在给花浇水。
“我刚才感应到那本书的禁制松动了一瞬……”
“你怕玉纤凝已经看到了里面内容?”萧山放下花洒转身朝她踱步而去,“她现在毫无修为,怎么开启禁制?你想多了。”
“可是……”
萧山一手搭上她肩头:“就算她看到了又如何,灵魄怕是早已消耗殆尽,翻不出什么风浪了。”
贾青黛眉头展开笑意:“说的也是。”
“原本以为她资质绝佳,没成想跟叶儿差不多,若她不听话,那便换叶儿当圣女就是了。”
萧山半圈着她,包裹着她的手提笔,在洁白宣纸上落下,笔墨游转,逐渐写出个“峰”字。
银钩铁划,他口中幽幽:“今时不同往日,峰回路转了……”
*
修灵院。
内室机关咔咔作响,厚重的门由下而上开启,露出一双黑色软靴,靛蓝袍子下同色亵裤紧束长腿,银带束腰,衣领齐整,满头乌发以银冠高束脑后,梳的一丝不苟。
观棋早已捧着喜袍在门口候着,见着萧长风第一眼便躬身称呼“少主”。
萧长风轻轻抬眼。
还是儒雅俊逸的五官,只是此刻眉眼多了分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薄霜,如落了雪的白梅。
饶是从小跟着他的观棋,眼下也觉得萧长风有几分陌生。
“看来少主无情道已成,恭喜少主。”观棋躬身又是一礼
并未完全成。
萧长风眼底光芒忽闪,没有将这话说出。
余光瞥见一抹红,垂眸落在观棋双手捧着的木盒,抿着唇一言不发。
观棋见状将喜袍双手奉上前:“宗主吩咐,若少主出关,尽快试试衣服是否合身,还有一晚上的时间可以调整修改。”
“不试了,”他嘴上说的淡,视线却不离那火红的衣,“尺寸什么的,掐个诀就可以解决。”
“这……”
虽说是这么个理,但明日到底还有清天城的人在,万一被瞧出端倪也是问题。
观棋想说,但萧长风无情道成,短短时日就变得陌生,他甚至不敢多言,踌躇半晌还是作罢。
萧长风踱步出门,打开门的刹那,外面热风灼浪扑面而来,但他丝毫不觉得难受,闭关时的冰火两重天比这要难以忍受的多。
“长风。”
宗门内弟子人人都唤萧长风少主,只有两人唤不同的。
玉纤凝唤他“夫君”,而苏叶会唤他“长风”。
他三人年岁相差无几,起初时也会常在一起,只是没多久玉纤凝便以圣女需要保护为由被隔离。
只剩下他一人的时候,苏叶会陪着他。
还记得那时候,玉纤凝是唤他“阿风”。
心思电闪而过,只是眼下忆起往昔,却是不同从前那般心绪起伏,像是饮下一杯毫无味道的白水,无甚滋味。
他移眸望向来人。
女修们统一的荷花裙,腰间今日是条银色珠光绶带,在日头下闪闪发光。
四目相对,人前不苟言笑的苏叶在此刻弯了眉眼。
“恭喜你出关,”她双手摩挲手中木盒,递到他面前,“这东西,恭贺你出关,也……祝贺你明日大婚。”
“我并不想成这个婚,”萧长风看着她,“你是知道的。”
“那就只祝贺你出关。”
苏叶当下改口,将手中木盒又往前送了送。
萧长风只是静静看着:“出关而已,不必送礼,再者,你也快到了寻道侣的年纪,给我送这些以免惹来流言蜚语。”
苏叶弯着的眉眼逐渐落下,捧在虚空的木盒往回收了收又顿住,重新送上前。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在库房随便拿的一条腰带……”她眼尾强撑着笑,声音还是弱了几分,“只送你这一次……也不肯收吗?”
萧长风沉吟片刻,伸手将木盒接过:“只此一次。”
苏叶重新牵眉笑开,宛若高山之雪逐渐融化:“好,就这一次。”
她又说:“不若打开看看吧,试试是否合身,我随便拿的也没有仔细看。”
萧长风闻言拆开木盒,取出里面一条珠光玉白的绸带,上面有暗刻云纹,做工精细。
他手中拿着木盒不好试,苏叶犹豫了片刻道:“要不……我来帮你吧。”
言罢说了声“得罪”,抽走他手中腰带,双手圈过他腰身,低头帮他系。
鼻尖是他身上淡淡的月沉香,味道不是很清淡,但是令人心安的那类。
头一回被这味道笼罩,她面上开始发热,意识到什么,头埋得更低,不让他瞧出端倪。
从藏书阁失魂落魄走出来的玉纤凝,恰好就看到这么一幕。
蓝衣粉裙,站在一处,堪称壁人。
她垂首帮他系腰带,像新婚夫妻那般。
玉纤凝猜想他出关第一个会见的人不是她,但没想到她会这么明晃晃撞上这样的情景。
她立在原地静静看着二人,发丝红裙被风吹得轻轻拂动,贴着纤细的身子。
身上被寒玉侵染的寒气还未完全挥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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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伞的指尖又开始轻微颤抖,双腿也有些脱力。
她尽力放轻的步伐,没有惊扰到那二人,悄悄绕路返回圣女院。
“哎,快看那。”
明日大婚,清天城的人要来,宗门弟子今日都不修习,打扫卫生,装点门面准备明日迎客。
晏空玄跟伐竹被安排洒扫,两个人自是偷懒,随意扫扫,然后就换个地方,没成想这一换,发现了新鲜事。
伐竹朝着某个方向抬抬下巴,手肘轻捅晏空玄胸口示意他看过去。
晏空玄嘴里叼着根草枝,舌尖扫过草枝根部,在嘴里换了个位置,闻声朝伐竹示意的方向望去。
玉纤凝定在原地望着某个方向,而后撑伞提步离去。
“那是修灵院,看来里面那位就是圣女明日大婚的未婚夫了,啧啧啧……这是被抓了个正着啊。”伐竹看的乐呵。
晏空玄扫了眼男人侧脸:“长得一般。”
“那还叫一般?”伐竹暗嘶了口气,随后道,“反正我见过的男人,还没有这么俊的。”
晏空玄幽幽看向他。
伐竹喉头一滞,紧跟着又补充道:“除了你。”
晏空玄嗤了声,将口中草枝吐掉,视线追着玉纤凝走,见她穿过树丛,脚步似有不稳,几次晃晃悠悠险些撞到树上。
他仍望着玉纤凝方向,问:“合欢宗如今不是不允许一夫二女吗?怎么自家少主就不管了?”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合欢宗几百年来都这样,不是有句老话说,狗改不了那啥吗。”
“表面一套背地一套,也挺令人作呕的,”晏空玄说了一句。
伐竹上下打量他,眼神揶揄,像是在说你也好意思这么说别人。
晏空玄只当没看到他的眼神,将手中打扫的工具塞到伐竹怀里,“拿着。”
“都给我了,你干什么去?”
晏空玄舒展了个懒腰,背对着他挥手,“偷懒。”
“浑小子,一上午不见人,好不容易见了人又偷溜……”
忽然想到晏空玄先前说的“内应”,伐竹望着玉纤凝离去的方向:“这小子该不会是想这会儿趁虚而入吧?”
*
玉纤凝回了圣女院,屋子里空空荡荡。今日宗门清扫装点,人手不够,离珠也被叫走了。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了润发干的唇舌,等着身上被冻僵发颤的感觉褪去。
终于稳住,她便坐在圆桌前手掐按眉心。
情况已然明了,她确实是被下了八重锁灵咒,下咒之人是谁也很清晰。
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对她下咒,但封了她部分记忆,还做至此,目的必定不单纯。
她需得反抗。
可眼下就她听命的程度来看,怕是灵魄差不多被消磨殆尽。
灵魄彻底消亡那日,她便是行尸走肉一具,世间只有玉纤凝这个名字。
目前唯一能拯救之法,便是提升修为,以灵力延缓灵魄消散速度。
她摸上小腹,封体秘法阵光一闪而过……
啪——
窗口传来异响。
她按着眉心的手顿住,起身踱步至门前,偏头看向一侧的窗户。
窗户下多了颗石子。
“不用找,我扔的。”
院墙上,晏空玄随意坐着,日光照在他身上,半边身子被染上绯金。
“你来做什么?”
“方才瞧见你灰溜溜的走了,过来看看情况。”
“不必看了,我没事。”
“没事?”墙上的男人望着远处绯色的天,迎面而来的风将他额前三两碎发拂起,露出俊美无俦的面庞,目光又转回她面上,“没事到险些三次跌撞上树?”
玉纤凝将要解释这个不是因为萧长风二人,晏空玄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说:“他有新欢,你也不能吃这哑巴亏,不若……你也找一个。”
20. 第 20 章
他仍旧是玩世不恭的腔调,话音含笑,但背对着日光,额前三两碎发将眉眼笼于阴影中,看不真切他眼底神情。
玉纤凝:“且不说我找不找的问题,就算我找,又有谁敢?”
这宗门之中,重压之下,正常男欢女爱都得注意分寸尺度,那些男修在寻常女修跟前都不敢太过放肆,更何况她是圣女,众所周知萧长风的人。
没人敢在未来宗主的地盘上撒野。
热风灼浪从一侧吹拂而过,玉纤凝发丝被吹起,风声在耳畔呼呼。
院墙上坐着的男人抬手在眼前随意挡了下风,轻描淡写回了一个字:“我。”
风止,玉纤凝在肩头晃动的发丝停住,看着院墙上男人遮风的手落下朝她看来。
四目相对,一瞬间的静默。
“如何?”他开口追问结果。
“真是个馊主意。”
玉纤凝转身回房关上门,隔绝了外头日光还有男人身形。
被拒绝的很干脆。
晏空玄顶了顶腮,并没有被拒绝的尴尬,望了眼紧闭屋门,从高墙跃下,提步踱近,抱胸斜靠在门前,指节随意在门上叩了两下。
“圣女可还记得先前我替你挡了一剑时说的话?”
圣女多欠了我一点,他日我是要你还的……
门内闷闷传出玉纤凝的声音:“记得,没忘。”
“没忘就好,圣女践诺之后,你我两清。”
屋内没有回话,但他腰间的玉佩却闪过微弱的红光,险些被日光盖了过去。
他勾了勾唇,又补了一句:“不过‘两清’这话不好说,兴许有朝一日圣女会需要我呢?”
*
圣女院清净,其他地方却忙的热火朝天。
云卓带着男弟子大面积清扫装点之后,又掉回头准备将男弟子住所一并收拾。
男弟子们并不全在,云卓便亲自动手,挨着收拾凌乱的桌面床铺等。
“哎师兄,那小子的地方我来收拾就好。”
伐竹恰巧从门外回来,一眼看到云卓在收拾他的床铺位置,马上又要走到晏空玄的方向,急忙放下手中扫把赶上前。
“无妨,你二人新来,师兄多关照些是应该的。”
云卓看到他扔下的洒扫工具,又看到他满头汗丝,笑了笑:“今日你也辛苦了,休息吧,这儿师兄来。”
“我还不累,还是我来吧。”
为了证明,伐竹抢在他前面将晏空玄桌案抽屉以及床铺飞速整理了一遍。
晏空玄的位置本也不乱,只是有些物件还是不便被云卓看到。
再者晏空玄不喜旁人动他的东西,伐竹怕云卓这不知情的无意间动了不该动的东西,晏空玄那小子又要发作。
伐竹动作很快,七零八碎一并收起:“收好了,这些都是他不用的,我拿去扔了。”
云卓看有没用完的纱布什么的,拉住他衣袖:“现在宗门资源紧缺,还能用的东西还是送回库房,别浪费。”
伐竹应了声,从他身侧走过。
怀中抱的东西太多,擦过云卓衣袖,有个瓷瓶掉了下来。
生怕被云卓抓住把柄,伐竹赶着将东西处理,走的飞快。
云卓拾起掉落的瓷瓶打算还给他,却已不见了伐竹踪影。
“又是个性子急的小子……”
云卓无奈摇头叹了口气,拿着瓷瓶朝库房方向踱去。
行过拐角,视线中突然出现一摞高叠布匹,还未来得及避让,那布匹便直直撞了上来,他手中瓷瓶跟着脱手而出,滚入散落满地的绸缎中。
离珠懊恼幽怨地看他:“云卓师兄,我提前说了让让的……”
“不好意思,我刚刚有些出神,没有听到。”
云卓当下蹲身将散落绸缎重新收起,每匹绸缎料子的灰尘拍去,仔细认真叠好。
想交到离珠手中,却又觉手中绸缎颇有份量,又收了回来。
“你送去哪儿,我帮你送去。”
“送到圣……”离珠忽而皱起鼻尖,在空气中使劲嗅闻几下,“师兄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好香啊,像是……诱龙草的味道。”
“诱龙草?”
离珠不回话,跟着味道一路寻到地上破裂的瓷瓶,“找到了!”
她三下五除二用土将碎裂瓷瓶掩埋,直至那股香气彻底消失,拍拍手转向云卓。
“这诱龙草味道不是很浓,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这样处理一下比较好。”
“为何?”云卓不解。
离珠反倒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神情:“原先在清天域时,师兄是不是没好好上妖兽的功课?诱龙草,极受妖蟒喜爱,可用来诱捕妖蟒,这几日圣女大婚,我不允许出任何差错。”
“诱捕妖蟒……”云卓口中喃喃念着。
“不过话又说回来,师兄怎么会有这东西?”
“那不是我的,”他顿了顿将手中绸缎送还给离珠,“抱歉师妹,我突然有事不能帮你了。”
言罢快速拾起地上瓷片,朝着库房奔去。
库房人来人往,都闷头忙着清点对比。
云卓站在门口扫了一圈,没有瞧见伐竹身影。
身旁有人经过,他顺势拽住那人衣袖:“有没有看到伐竹?”
“伐竹?新来的那个?”那人茫然了一下,随后手指了后方,“方才好像拿着东西去后院了。”
“多谢。”
云卓又往后院赶,转身瞬间,一道灵光激射而来,将他手中碎裂的瓷瓶击成齑粉。
“谁?!”
云卓倏然抬头望向灵光来处,只瞧见一道影子闪至高墙外,急忙提步去追。
他身法也不慢,瞬息就至,可惜墙下空空,一点痕迹也无。
“云卓?”
底下传来呼唤,云卓当下回头。
萧长风身着蓝袍立在墙下望着他,眉眼淡淡:“你站在上面做什么?”
云卓急忙从高墙跃下,冲着萧长风双手抱拳一礼:“见过少主,少主出关了?”
萧长风淡淡“嗯”了声。
“少主方才可有瞧见什么人在附近?”
萧长风蹙眉回想了下,摇摇头:“并未见到,出什么事了吗?”
云卓动了动唇想说,话到嘴边又猛然一转:“没有,就是在抓不听话的弟子,跟丢了,少主来库房是取东西吗?”
“嗯,取些增补灵力的丹药。”
管库房的男修取来丹药交予萧长风,在本子上记录核对。
萧长风随意一瞥,瞧见册子上近日竟密密麻麻出了不少上品灵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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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疑惑,却也没多问。
萧长风与云卓私交甚好,取完丹药便漫步闲聊起来。
他闭关时日不久,但是隐隐感觉宗门近日氛围有些变化。
比如:从来死气沉沉的弟子们开始活跃起来,鲜少出门的女修也开始在外活动,时不时凑在一起耳语几句,然后低声笑开。
萧长风终还是没忍住问道:“我闭关期间,宗门内可是发生了什么喜事?”
“喜事……”云卓被问的有些发懵,“便是少主跟圣女的婚事啊?”
萧长风微蹙眉头,“不是这个。”
他朝聚在一起谈笑的女修们轻抬下巴,“是弟子们,好像不一样了。”
“这大抵,是因为新来的一位弟子。”
“新来的……弟子?”
萧长风眉心蹙的更紧,有惊诧也有疑惑:“宗门如此现状,怎会有新弟子?”
云卓便将晏空玄与伐竹二人如何拜入宗门一并与萧长风说了。
“方才库房近日支出的灵药,都是为晏空玄养伤用了?”
“是。”
“此二人来的有些蹊跷,云卓不觉得吗?”萧长风斜睨向他。
虽然当时的情况云卓只能将人带回,且留下也是过了宗主同意的,但仔细想想,却有情急之后的草率。
云卓抱歉道歉。
“罢了,木已成舟,我先去见见那二人,瞧瞧他那伤是怎么来的,再看其人品行如何,实在不可的话,就告知父亲寻个由头将他二人打发出去就是,以免他日惹出祸端。”
……
“那么担心小命,做事还不仔细,真不知道怎么说你好。”
那头传来谈话声,谈笑的女修们逐渐噤声,视线追随着走来的男子而动。
不必云卓开口,萧长风停在栏杆前,目光追着其中一人而动:“那便是晏空玄?”
“正是。”
萧长风已然提步,不疾不徐地朝晏空玄二人靠近。
左右弟子没看到萧长风,见晏空玄前来,热络打个招呼,也有女修上前给晏空玄递个瓜果什么的。
“谢了。”
晏空玄余光已然瞥见靠近的蓝衣,只装着没看到,与人说说笑笑,如鱼得水般自如随意。
等萧长风近前,月沉香从周身弥漫而出,有人方才注意回头,见是萧长风,当下惊呼一声,急忙行礼。
萧长风在宗门弟子面前算得上和气,但自身带着上位者的威严,自然而然散发出来距离感。
再加上修了无情道,眉眼添了分霜雪冷意,便加重了疏离威压感。
热络的氛围霎时安静下来,左右弟子们纷纷躬身行礼。
伐竹见状也跟着行礼,还不忘拉一下晏空玄衣袖提醒他。
晏空玄仿佛没觉察,笑口吟吟地与萧长风对视:“原来这便是少主,今日终于得见尊容,只是我近日有伤在身,实在不好躬身行礼,还请少主勿怪。”
“我听云卓说过了,”萧长风乌色的眸子在日光下显出几分深褐,凝着面前晏空玄道,“你入宗门前便受了重伤,恰好我今日出关,也懂些疗愈术法,帮你看看。”
他率先扭身朝附近的屋子踱去,行出几步,见晏空玄没有跟上,顿住脚步。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便之处?”
21. 第 21 章
晏空玄面容带笑,笑却不达眼底,回说:“已经有人瞧过了,就不劳少主亲自费心了。”
“无妨,自家门下弟子……”
萧长风话未说完,被晏空玄笑声截断。
“不,我妨事的,我这人虽其他事不讲究,但唯独一点分外讲究,不喜朝秦暮楚、朝三暮四之人碰触,”他露齿笑的自然,好似没有分毫恶意,“少主将将出关,还是留着灵力体力准备明日大婚吧。”
萧长风回转过身,目光平视他,远山眉蹙起,有疑惑与冷意往外溢了溢。
“你说话我听不大懂,不如直言。”
“少主心里应该懂才是?”
“我不懂。”
“是不懂?还是装不懂?”
萧长风负手而立,与晏空玄隔空相对。
一个慵懒噙笑,一个容色冷肃,微妙的气氛在二人视线碰撞处逐渐荡开,朝着四方蔓延。
空气如挽月拉弓,弓弦渐渐绷紧滋滋作响。
“少主——”
旁侧一声唤,似锋利的刀剑,将紧绷的弓弦拦腰斩断。
萧长风深看晏空玄一眼,与他错开眼去,紧绷的气氛霎时宽松,新鲜的空气涌入。
他望向来人:“何事?”
“宗主听闻少主出关,请少主过去。”来人回答。
萧长风提步便要跟上那人,却见那人又冲着另一个方向作揖:“宗主也请晏公子一道过去。”
抬起的脚步顿时落下,萧长风侧眸,看着人群中晏空玄轻叹一声踱出。
“叫他作甚?”他蹙眉。
云卓在他身侧解释道:“方才忘了跟少主说,宗主还收了晏空玄做关门弟子,他与少主一样,是罕见的玄阳之体。”
*
传话的人在前方带路,晏空玄则与萧长风在后方不疾不徐的跟着。
“听闻你也是玄阳之体。”萧长风目视前方漫步踱着,开口说。
晏空玄很随意的“嗯”了一声。
“玄阳之体极为罕见,合欢宗建立以来也不过出了两个,如今被驱逐至绯域,不远万里拜入门下的第一个弟子竟然又是玄阳之体……”
“少主想说什么?”
“你不懂吗?”
“不懂。”
萧长风将他方才的话原句奉还:“是不懂,还是装不懂?”
晏空玄脚步一顿,旁侧萧长风好似有某种感应,竟与他几乎同一时间停下,转身,对视。
“到了,两位请。”
前面引路的弟子一回头,看着二人停在几米开外对视且气氛古怪,懵懵问:“二位,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有。”
“没有。”
二人异口同声。
怪异的感觉更甚,领路的弟子干笑一声躬身退到一侧。
二人前脚踏进门,他后脚就溜了。
萧山正在屋子里浇花。红陶土的坛子,上面勾画着花鸟等吉祥图案,盆中生长着一株玉兰,雪色的花骨朵含苞待放,似沉眠待展的美人。
听到脚步声,他并不回头,将多余花枝修剪一番,又松了松土壤,抽出帕子擦拭了手,慢悠悠转过身来。
萧长风准备上前行礼,旁侧晏空玄却早他一步,拱手一礼,道了声“见过师父”。
“见过父亲。”萧长风紧随其后躬身行礼。
萧山眉眼舒展,肃色褪去三分,踱步上前拍了拍晏空玄臂膀:“伤势如何了?”
“多亏有师父给的灵药,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方才还说有伤在身不能行礼,这会儿面对父亲又说好的差不多了。”萧长风嗓音凉凉,斜觑了晏空玄一眼。
“旁人不可,师父一定可。”
晏空玄回话,落在萧山耳中眉眼顿时化开笑来,连拍他几下臂膀。
“好徒儿,既然伤好的差不多了,待风儿大婚之后,就来我院中准备修习吧。”
晏空玄拱手说“是”。
“我跟风儿要说明日大婚安排事宜,你先去忙你的吧。”
“是。”晏空玄转身离去。
眼看着那一抹白踏出门外,萧长风当即一个箭步上前:“我听云卓说了,他来路不明,且又花言巧语品行不端,父亲为何让他入门,还收他为徒?”
质问夹带冷意的语气,萧山才舒展的眉眼此刻阴沉沉压下。
“你出关之后,不主动来寻我这个父亲,我派人亲自来请,而今你站在我面前,却第一时间只是质问?”
萧山朝他一步逼近:“那些个弟子背地里笑话我这宗主,你这少主如今,是否也看不起我这修为再不得寸进的父亲?!”
话音很重,如洪钟嗡嗡。
到底是自己父亲,萧长风深吸口气后退一步,双手拱起。
“长风不敢。”
他蹙眉抬头:“只是此人来路不明,恐他日连累宗门。”
“玄阳之体,建宗至今一共不过才三人,初代宗主让合欢宗一跃诸宗之首,可见此体不凡,他若能助合欢宗重返巅峰,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留下他?”
“此人不是肯久居人下之人。”
“不是还有你吗?”萧山转眼看他,“明日就是你与纤凝的大婚之日,她资质也不错,你二人同修必定事半功倍,返回清天域指日可待。”
“爹知道我不想成这婚,还不肯收回吗?”
“请帖早已下,明日清天城还有其他宗门的人便会登门而来,你若想看玉纤凝成为全天下的笑柄,那就可以一意孤行,坚决不成这婚。”
“……”
萧长风朝前踏出一步,还欲再争,听到话音最后却倏然偃旗息鼓。
萧山见状展开眉眼,说:“回去收拾准备一下,明日大婚莫要叫人看出不妥之处来。”
*
满屋高挂红绸,却也艳不过绯域炽烈的天。
玉纤凝坐在镜前,左右三两女修还有帮她梳妆穿衣。
妆容先前已经试过一遍,女修们虽心中有数,但手上却有些轻颤,许是待会儿要来许多人的缘由。
“吧嗒”一声,红珊瑚的耳坠从女修手中脱落,急忙弯腰去寻,口中还不忘跟玉纤凝再三道歉。
“无妨,别紧张。”玉纤凝虚扶那女修一把,安静看着镜中的自己。
女修稍微松了口气,将红珊瑚耳坠穿过她的耳洞扣好,“圣女大婚怎么一点都不紧张,倒是我们几个紧绷的不行……”
玉纤凝眼睫轻颤,心里默道了句是八重锁灵咒的原因。
离珠在旁翻找着口脂,递给方才的女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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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女紧张,只不过经常不流于表面罢了。”
玉纤凝不言语,微张着唇方便女修帮她涂抹口脂。
嗡——
外头一声清磬,尾声荡开,屋内诸多女修瞬间凝结。
片刻之后玉纤凝先回过神来,问:“外头什么动静?”
离珠闻声朝外踏去,又从窗户口探头过来:“圣女,清天域诸多宗门派的人到了。”
话音落罢,数不清的碎星灵光从天而降,落在窗口、落入院中。
清灵浩荡的湿润灵气宛如一阵风从绿植丰沛处吹拂而来,瞬间将绯域干燥枯陈的空气驱逐。
众人宛若久旱逢甘霖的花儿,此刻伸展叶片,不由得深吸了口熟悉的清气。
有人感慨久违,有人抱怨被驱逐,玉纤凝直接起身朝外踏去,就在屋檐下望着头顶天空。
星辰碎落、祥云朵朵,各式法器从当空穿梭而过,留下凌厉且长的灵光拖尾。
那些人各个霞衣披身,虹光潋滟,满身通灵之气,宛若天宫齐聚,稳稳当当停在合欢宗上空。
离珠口中吐槽:“明晃晃的显摆……”
“圣女,收拾好了,我们也去正门吧?”
玉纤凝“嗯”了声,离珠为她面前挂上红色薄纱,几个女修簇拥着她往正门而去。
整个合欢宗的人倾巢而出,在门前垂手而立,目光皆落在霞光最后,那一部龙马车辇上。
龙马精壮,鬃毛在绯域日光下泛着乌红油亮的光泽,身后一尊金玉车辇,珠光飘带,仙气沛然。
飞驰过天空,末端划出一道清透的蓝色灵光。
龙马车辇一路行的缓慢,从高空徐徐降落,已经落地的众人急忙左右避让。
萧山面上挂笑,提步上前,才将靠近,两头龙马当即高抬前蹄噫声怒嘶,激起黄尘溅了萧山满身。
洁净的宗主袍顷刻蒙上黄尘,他还未动手去拂,就听得马车内传出一道男音。
“抱歉了萧宗主,新收的畜.生,还不听话。”
车辇上人影幽幽起身,修长的指节勾住萤光月纱朝一侧拨开,倾身而出。
雪白的软靴踩落在绯域黄尘砂砾的地面,宛若通身贵气陷入泥里般格格不入。
他偏头朝萧山睨去,脑后马尾轻晃,发冠上嵌着一颗蔚蓝方形宝石被日光照的晃眼,那是清天城的象征。
那人提步上前,单手虚虚行礼,举手投足贵气逼人,亦有几分压迫。
“齐云天,代父亲前来祝贺贵宗少主圣女大婚。”
混在人群中的伐竹当下心神紧绷,喉头艰涩滑动,咬牙低声道:“要死,来的人怎么是偏偏是他!”
立刻回头看晏空玄表情,却见后者漫不经心,抬手弹了弹方才被那龙马溅在身上莫须有的灰尘。
“圣女到——”
不远处女修一声轻唱,方才漫不经心的人闻声抬头朝声源处望去。
众人簇拥中,玉纤凝款款走来。
朱红的嫁衣,广袖有金线绣制龙凤呈祥图腾,东珠绶带将腰身收紧,不过盈盈一握,
风吹拂间,面上薄纱朝一侧扬起,露出皎月盘玉般的殊俪面庞。
艳。
比绯域的天还艳。
晏空玄瞳色倏然一深,呼吸轻了一拍。
22. 第 22 章
面纱柔软,重新遮掩玉纤凝面庞,得见她真容的人少之又少,但只是瞧了她一个身段,场中唏嘘声便久久不止。
有人说:“听闻圣女是萧宗主偶然外出救回抚养的女婴,如此气运,当真了得。”
紧接着便是各方附和,萧山虚与委蛇的寒暄。
话过玉纤凝耳畔,她垂了眼帘,面纱下的视线在萧山与贾青黛二人身上淡淡扫过。
偶然?
怕不是偶然。
“为何独见圣女,不见新郎?”齐云天微凉的嗓音吐出,目光四下搜寻不见萧长风,询问似的转到萧山面上,“这婚,当真是双方情投意合?”
情投意合与否并不重要,但放在合欢宗就十分重要。
若放任合欢宗如从前三五人同修合欢道,那修者修为必定飞速猛增。
清天城如今独霸清天域,传闻清天城城主有在修真界称帝之心,对于这过往霸主合欢宗仍有忌惮。
但又不能明目张胆大开杀戒,唯有遏制合欢宗重振辉煌,便以凡间道德名正言顺规训之,非情投意合者不可成婚,非成婚者不可同修,若成婚结为道侣,需得一生一世一双人,其中一人身死之后才可另觅新人。
众人都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敢挑破。
萧山眼底幽光轮转,仍旧温和善面的笑着:“他二人自小一块长大,感情自然有,只是长风这会儿怕是近乡情怯……”
“害羞了。”贾青黛附和。
萧山忙道:“对,正是此理。”
“近乡情怯……”人群中,晏空玄听到这几个字不免低声发笑。
伐竹忙飞快瞥了眼齐云天方向,而后恶狠狠地瞪了晏空玄一眼,压低声音威胁。
“能不能不出声!能不能安安静静的等那位爷走!”
晏空玄不予置否地耸耸肩,双手环在胸前好整以暇的继续望着玉纤凝方向。
她静静站着,似是空谷池中幽幽绽放的血莲,不妖冶却灼人眼。
她在候人,但候的不是他。
“我曾见过萧长风,并非是那般内向胆怯之人,”齐云天眉眼如霜雪冷淡,分毫不避萧山视线,直勾勾的望回,“大婚之日,没有新郎不迎接新娘的道理,若三息之内新郎还不出现,则视为合欢宗弄虚作假,萧宗主,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他不疾不徐竖起右手三指,口中一言不发,一息之后便落下一指。
两根手指眨眼落下,萧山身后院落仍旧空空如也,不见人影。
齐云天随行之人已然上前一步,右手按上剑柄。
有人佩剑蜂鸣声嘹亮,气氛分外紧绷,一触即发。
玉纤凝透过红纱余光瞥向左右,却见人群中有人朝前踏出一步,明晃晃站在人前,不闪不避她的目光。
荷花袍束着颀瘦身段,脑后马尾发梢被风吹得轻颤,他薄唇轻启,只做口型并不出声。
为了方便她看清,男人口型做的缓慢,玉纤凝在心中读出。
——可唤我。
玉纤凝拢在广袖下的手倏然收紧,飞快错开视线。
正前方齐云天两眼眯起,正要落下最后一根手指,空荡荡的院落忽而红光闪过。
劲风迎面呼啸,将清天城众人带来的清透灵气尽数吹散,身后龙马受到惊吓高抬前蹄长嘶不止,左右随从急忙拉紧缰绳,几人合力才将场面控制。
院落中,萧长风一身火红长袍出现:“齐长公子,不听话的畜.生还是早些处理了罢,免得乱了我跟阿凝的大喜之日。”
他身形颀长,眉眼冷淡,宛若冰山倾颓于人眼前。
在场无人言语出声,目光除却惊艳之外还有错愕惊诧,还未修合欢道的宗门少主,竟有此实力,他日与圣女合欢道成,前途将不可估量。
悉索碎语响起,萧长风并不理会。
一眼看到站在人前穿着火红嫁衣的玉纤凝,身段婀娜,亭亭玉立。
绯域的天殷红,将场中人一身虹光都压制了去,却独压不住她。
还未稳固的无情道心在此刻轻微震动,像是要将外墙高围起来的厚厚冰壳震碎。
萧长风不着痕迹垂了眼帘漫吸口气,内里灵力悄然运转,将不安分的心压制了回去。
再抬眼,双目清明毫无波动,径直抬步朝着玉纤凝踱去。
苏叶望着他,眼看着他步伐坚定沉稳,距离玉纤凝越来越近,离她越来越远。
直看他伸出手要牵上玉纤凝的手,她立即移开视线,两眼目视前方,恍若无事人。
月沉香从身侧拢来,紧跟着指尖传来试探的触感,玉纤凝回神垂眼,见萧长风修长的手贴着她手背停下,见她看来,掌心朝上,做邀请状。
玉纤凝意会,抬手搭上他掌心。
指腹传来的温度温热,并不柔软,有层略硬的薄茧,给人很坚实、心安的感觉。
与他牵手好像还是年少同游时候的事,玉纤凝早已不记得什么,现在才知晓,原来他的手是这样的感觉。
与萧长风不同,她的掌心微凉,轻微濡湿,指尖更是冰冷。
无关恐惧紧张,只是手脚一年四季皆是如此,大抵跟体内设下的封体秘法有关。
握着她手的大掌滞了一下,而后略微收紧。
“别怕,我会陪着你,直到结束。”
压低的嗓音,极轻、极淡。
有那么一瞬间玉纤凝以为自己听错了,飞快抬眼,身侧男人似有所感应,偏头与她视线对上。
并不言语,只是略微轻点下头。
这一幕无关任何情愫,但落在旁人眼里却是郎情妾意,赏心悦目,分外和谐。
晏空玄却忽然不看了,瞧见脚下有块碎石子,随意一脚踢飞,撞在那金玉车辇上,发出清脆的响。
旁边有随从听到动静稍微动了身子察看,不见什么异常又回到原位,却被晏空玄注意到他手中捧着的漆黑木盒。
隔得远,只能瞧见木盒上刻着些复杂纹路,透着诡异与不详。
晏空玄舔了舔发干的唇,当即旋身大喇喇的走上前,明目张胆的出现在齐云天视线内,冲着萧山躬身一礼。
“见过师父,恭祝师父今日喜事临门。”
根本不等萧山回话,他自顾自直起腰身,视线在萧长风与玉纤凝牵着的手上一扫而过,笑凝着面前齐云天。
“我方才瞧见齐长公子那侍从手里捧着个精致的木盒,敢问那可是给我师父的贺礼?”
他笑口吟吟,人畜无害的模样。
齐云天静凝了他一眼道:“那是我来合欢宗的第二件事,贺礼另有所备。”
随手一挥,身后随从捧着个金漆盒子上前。
“遮影壁,绯域气候不好,此物可帮宗主及门下弟子避暑。”
晏空玄笑了声,见齐云天朝他看来,道:“清天城送的东西还真是……‘朴实无华’。”
“好了,”萧长风蹙眉将晏空玄这场闹剧打断,正色看着齐云天,“吉时已到,请贵客入内,见证我二人拜天行礼。”
他侧身让开,以齐云天为首的各宗门之人当即鱼贯而入。
等人进去的差不多了,伐竹一个箭步冲上前不由分说揪住晏空玄衣袖,压低音量怒声道。
“你这疯子,真是不知死活,直到清天城来人,我应该直接把你锁起来才对。”
他扯着晏空玄走,后者却反拽着他不肯走,目光追随着什么,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伐竹。
“还把我锁起来,你真是不得了。”
“跟我走。”
“走什么?婚礼还没结束呢。”
那人影越走越远,晏空玄眼神突然凌厉反抓住伐竹手臂,手上猛然用力,带着他朝前飞掠跟上。
*
婚礼进行,敬天礼地,三拜之后玉纤凝与萧长风相对而立。
左右有人端着连红线的酒盏上前,另有一人捧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把寒光摄人的匕首。
“请新郎新娘叩问地府,生死结契,往后其中一方身死则契消,生者他日才可另觅良人。”
萧长风望着玉纤凝,伸手执起匕首,毫不犹豫在掌心划下,嫣红血色滴落地面,画出一道阵。
他复又上前牵起玉纤凝的手,以匕首尖端在她指腹轻轻刺下,挤出一滴落在最后阵眼。
“这……”身旁之人想说什么,又不知该不该说,移目看向齐云天。
叩问地府血阵当以夫妻二人血液各半而成,萧长风此举不符合规矩,但……
齐云天看着二人不冷不热的说:“少宗主果真对新妇情有独钟,血都不舍得她多流一滴。”
挥了挥手,让旁侧人退下。
心疼她?
还不都是为了糊弄你。
玉纤凝心思转过,垂眼看着地面阵法。
她血液落地刹那,红光大亮,眨眼竟消失的无影无踪。
二人交杯酒饮过,旁人有人唱一声“礼成”,玉纤凝便被人搀扶着送往圣女院。
一脚踏出门槛,就听得身后萧山问道:“先前听长公子说来合欢宗还有一事……不知是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清天城前些时日逃出一名恶徒,性情暴虐,杀了我城中近百人,手段残忍至极,我只怕他逃往……”
“圣女你怎么了?”
门外离珠惊呼一声,打断屋内二人交谈。
“没事,只是不小心崴到脚了,我们走吧。”
玉纤凝提步离开。
“我去看看阿凝。”
戏要做全,萧长风闻声躬身一礼便追了玉纤凝而去。
*
前来的宾客都被安置在客房中,合欢宗今时不同往日,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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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多屋宅,只有让这些远客挤一挤。
清天城的人身份不一般,单独安排了个院落。
有合欢宗的弟子前来,唤众人前去用膳,清天城的人互相对视一眼,留下一人守着,其余人跟着那弟子离去。
“你又带我跑到清天城的人住所这儿来干什么?!”伐竹气的咬牙切齿,却也不敢大声嚷嚷。
“齐云天带来的那个盒子让我有些在意,瞧瞧里面装的什么玩意儿就走,放心,我也不想死,也不会主动寻死。”
说话之间,他轻身掠去,悄无声息落在留下那人身后,掌心一缕细沙流光吹向他,眨眼那人便上下眼皮打架,直接睡了过去。
晏空玄扶着他在椅子上坐稳,堂而皇之的推门而入。
屋内齐整单一,那漆黑的木盒就放在桌案上,晏空玄进门一眼就能看到。
“这什么东西?”伐竹一手将门关上,凑到晏空玄身旁。
盒子咔哒一声在晏空玄手中开启,看清里面的东西,伐竹面色霎时改变,直接扣住晏空玄手腕。
“跑吧你小子,这回再不走真的走不了了!”
晏空玄转转手腕,将他的手松开,“怪不得齐云山都死了,齐云天这当哥哥的还那么镇定呢,原来是把这东西都带出来了。”
“你还有心思说废话?!跑,现在去焚天渊!管他里面是什么牛鬼蛇神,左右你身上伤好的差不多了,再加一个我,也未必全是绝路。”
“不能走,”晏空玄将盒子关上。恢复原状,眼底光芒忽闪,“这儿还有个有用的人,再者……留下也未必是绝路。”
门外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开始靠近,有人在外说:“饭还没吃进去,咱家公子也真是的,这会儿就要拿人了……”
“别废话了,赶紧的吧,大公子看着情绪稳定,实则一旦发作比死去的小公子恐怖多了。”
“你还在这儿睡上了?!”
门外嗒的一声响,有人迷糊中惊醒,慌忙起身将门推开。
“东西在里面呢,我就是打了个盹儿,没耽误事……”
脚步声远去,那些人取了木盒走远。
衣柜内,伐竹还未松口气,就听到有人高声喊:“宗门内所有男弟子集合去主院!”
*
天色渐暗了。
萧长风一路送玉纤凝到圣女院。
见他人送到也不肯离去,离珠暧昧的眼神在二人身上来回瞟,旋即找了个借口先行退下了。
屋内红烛摇曳,只剩下玉纤凝二人。
她坐在床榻上,衣着锦被火红似火,萧长风就站在她面前两步开外,不近前也不离去。
垂着眼,也不看她。
玉纤凝知道他在避嫌,也知道他可能有话要说,便直截了当的问了:“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说?”
萧长风轻垂的眼睫颤动,默了片刻后抬起头来。
眼前女子肤若凝脂,面纱下容颜影影绰绰,宛若勾魂儿的魅妖。
“我原以为你能明白我那日语你说的话,没想到……”
没想到她还是执迷不悟。
“罢了,”他又不看她,转身背对着她,“与你成婚非我所愿,你心里知晓,这婚姻也只是为了瞒天过海,算不得数,再者我心……另有所属,所以从今往后,婚姻存续,但你我各不相干,只肖在人前各自扮演好角色就是了……”
他说完,竟是脚下生风,转眼消失在玉纤凝视线当中。
一切在玉纤凝预料之中。能陪她演完这场戏,没让她出丑,这样就完全足够了。
心神略微恍惚,等她再回过神来,小腹铺天盖地的刺痛感竟陡然生出。
今日,本该是她封体解封日。
汹涌的灵力在丹田内肆意翻滚,如利爪四下抓挠,几欲要破体而出。
玉纤凝从袖中摸出合心珠,准备动用灵力压制,才惊觉合心珠灵力在祠堂时已然用光。
她急唤离珠去寻萧长风,待离珠要走,却又陡然想起萧长风方才说的话来,急忙将她拽住。
“不,不要寻他,你听我的,去寻宗门男弟子,就说圣女院有事需要帮忙,多找些,越多越好……”
一为掩人耳目,二便她挑选合适之人。
最后痛的额上冷汗涔涔,手上用力将离珠推出。
他有喜欢之人,往后日子很长,她不能每次都麻烦于他,该另寻一人。
痛感如浪潮,一波汹涌袭来,而后悄然退下。
等玉纤凝经过三遍浪潮,浑身已然痛的香汗淋漓,无力半倚在床榻,显出凹凸有致的身形。
离珠返回的很快,但带来的男弟子却不过寥寥数人。
有一人斜倚在门前混杂其中,手中漫不经心把玩着玉石骰子。
“你…留下。”床上人素手一指,落在人堆某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