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军他追我逃》
1. 在偷柿子
“嘿!小兔崽子又来偷柿子!下来!”
“谢啦,谢老头!”一个鹞子翻身,李昭微从墙上翻滚而下,勘堪站稳。
身后怒骂声咧咧不绝。叫嚷着要收她百八十斗的金豆儿。
一抹笑意爬上嘴角,李昭微就着衣袖擦了擦柿子,正咬一口,还没来得及咽下。
突然,听到巷子前方传来一阵低沉呻吟声,虽然现在已是午时,但各家院落的果树亭亭如盖,探出墙头遮蔽了光线,看不真切。
什么东西?好奇心比天高的李昭微,咬下第二口柿子,探头探脑走过去。
这谢老头家在石头巷的最深处,寻常来说,除了鸡鸣狗盗,不会有人走这处。
猫着腰的李大胆刚走两步,立刻注意到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身影,正趴在地上。
一靠近,便能听见,从对方身上传来拉风箱的声音。
得,这人快没了。
这个好奇心使不得!作为一介良民,偷鸡摸狗可以,杀人放火可不行!
李胆小顿住脚步,立刻往旁迈两步,尽量贴着墙根走,闭着眼睛加紧步伐:“天灵灵地灵灵,土地爷爷快显灵,冤有头债有主,千万别找我来做主!”嘴里不住道,念念有词。
忽地,平地起旋风,卷起落叶疾跑而去。
呀!是土地爷听到了!
只差一米远,她李昭微即将就能越过这个人命官司啦!
“啪”,一只手唰地死死抓住了她的脚!
身手敏捷的李胆小,见对方还没抓稳,果断抬腿,结果她快,那只手更快,往上一探紧紧抓住她的脚,力道之大,仿佛要抓她一起下地狱。
得,土地爷爷听劈叉了!
“哇!救命啊!你快放开!放开!”李惊魂吓得一个趔趄,反射条件抬腿便甩,甩了四五下,愣是没甩下来。
......
李昭微简直欲哭无泪,听说人死之前,手劲大得很。
她身子一软靠在了墙上,左思右想,确认完自己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她才蹲下身,伸手捡了根小树枝,慢慢挑开地上人的头发。
漆黑一片看不出什么鸟来,但顺着枝桠垂下来的发丝被微弱气息撩动了一下。
好险,还有气,他没事,她也没事。
“哎,时运不济啊。”李昭微叹了口气,丢掉小树枝,猛地站起来,气运丹田大吼道:“陆!长!华!出来!”
树影微晃,全身漆黑的佩刀侍卫飘然落地,差点踩到地上人的头发,“主子,有什么吩咐。”
“自己不会出来吗?我怎么就挑了你跟我出门呢?”李昭微白眼要翻上天。
“主子,负责跟你出门的暗卫只有我,没人轮班。”陆长华嘴没停,动作更没停,立马蹲下开始硬掰这脏兮兮的手。
衣衫虽破,但材质上层;手掌乌黑,却指节修长,强劲有力。
潜台词——掰不开。
陆长华抬头看看李昭微,李昭微看看他,咬牙切齿:“用强的!”
陆长华听令,单膝点地一手扶刀鞘,一手握刀柄,敛气下沉,正待抽刀断水,说时迟那时快,半颗柿子砸来,快准狠给他把刀砸回鞘内,糊他一手汁水。
“敲麻穴!”
“有道理,待会手挂腿上了。”
陆长华迅速拿刀鞘往麻穴一捅,那只修长的手应声而松,软趴趴垂到地上。
“白瞎我一大早来摘柿子,走吧。”
看着白靴上的黑手印,李昭微心情差到了极点,刚走两步却没听到身后有动静。
回头,只瞧见陆长华还在原地,手上好像抓着什么东西,他盯着地上的人,眉毛拧成麻花。
瞧陆长华没跟上来,李昭微折回去,才靠近就被他手上泛着羊脂白光泽的玉牌吸引了目光。
伸手接过玉牌,左右翻看道:“怎么......了......”话未落音,李昭微眉毛也拧成油条。
玉牌通体白净温润,上雕狮纹,龙飞凤舞刻着一个“宁”字,材质上乘,雕工精湛,不似做伪。
这玩意怎么会是北地宁王世子?
“不是半月前,才大张旗鼓净街,迎宁王世子进京,朝觐述职嘛,现在北地情况有变?”不用李昭微吩咐,陆长华立刻蹲下身,拨开一头乱发,拿袖子使命擦了擦这乌漆嘛黑的脸。
“说不准,长荣是今天回京吗,叫他来见我......你在干嘛!”李昭微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陆长华快把世子的脸擦烂了。
“确认一下,面如冠玉,没错。”陆长华把那泛红的脸朝向她。
李昭微眉头突突直跳,世人皆说宁王世子貌比潘安,观者如堵,这回陆长华倒是聪明,“带走吧,不能死在这。”
李昭微把玉牌塞进怀里,踏出巷子确认左右没人后直奔马车,刚坐定陆长华就把世子从帘外送进来,李昭微伸手帮忙抓着腋下把长手长脚的人拖好。
这么大动静,这人愣是没醒,确实伤得不轻。
“主子,我们去哪里。”陆长华塞好门帘问道。
“郊外,找个地方停车,然后你回城里,从晖月坊驾辆下人用的马车出来接我们,记得摘了牌。”
“晓得了。”陆长华扬鞭就抽,马儿吃痛,立刻撒开跑起来。
“控制下速度,别让人看出我们很急,另外传信让鹤年堂常大夫准备好。”
陆长华稍微拉缰,速度减缓。
李昭微看着躺着的人,满面愁容,这可真是个大麻烦,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伸手搭在他腕间,运气探了一下他的脉搏,阻塞凝滞。
她蹙眉斟酌许久,才从怀里掏出药瓶,掰开他的嘴,伸出两根手指,撑开牙关,把漆黑的药丸推进去,让他含着。
即使落魄,也掩盖不住他身如冠玉的气质,宽肩窄腰,长身玉立,被擦红的脸,瘦得有点脱相,但五官依然出彩,眉如墨画,鼻如挺峰,唇不大却饱满。
只见他眼睛紧闭,拧着眉在忍受身体的痛苦。
现在正值晌午,街上畅通无阻,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只听得到车顶铃铛声,混着车轮“咯吱咯吱”声响。
不消半柱香功夫,他们就赶到城墙下,这座城已经存续上百年,城墙年年修葺,高耸沉寂,巍峨古朴。
这时大家刚吃完午饭,长春门的门侯正懒洋洋靠在墙边跟同僚唠嗑,旁边支起的茶摊铺子有些轮值的兵卒,在拼着的长凳上躺着午憩,慵懒惬意。
李昭微掀开窗帘,瞥了一眼,再回头看着躺在车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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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王世子,眸色深深。
陆长华远远就掏出凭证高举着,宝盖车顶四角挂着金铃铛,日头下明晃晃很是扎眼。
门侯跟旁边的人聊得正起兴,瞧是京城纨绔的车驾,动都不带动就让他们出城去。
刚出城门跑过一段距离,陆长华突然掉转马头,拐到小路上,没修整过的土地颠得李昭微左右摇晃,躺在里面的宁王世子也被颠起来,砸回去。
“咳咳咳。”躺着的人低哼一声,猛地咳嗽起来,把嘴里的药丸咳到毯子上,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却仍然没转醒。
原本有点瞌睡的李昭微,看到一颗湿答答药丸被他吐出来,混着被沁成黄色的唾液,瞬间瞋目欲裂,那是她上好的石榴纹流苏羊毛毯!
这可是她等了月余才送进京的番邦羊毛毯!
“陆!长!华!给我滚进来!”士可忍,孰不可忍,简直无法再忍。
“吁!”骤然听到车里爆呵,陆长华差点没脱缰,好不容易把马稳住,才掀开帘子进去,“又咋了我的主子。”
李昭微一手扶额,一手伸出,闭目靠在车壁,就这么颤颤巍巍指着毯上的药丸一言不发。
瞧她这副模样,陆长华瞬间领悟,主子洁癖又犯了。
果断拈起羊毛毯一角,隔着毯子捏住药丸,掰开世子的嘴,一把塞进去。
陆长华心想,世子还没醒,应该不会记得人吧,边想着,还边抽空拿手里的羊毛毯把口水擦干。
李昭微就这么看着陆长华,把混着药的口水擦匀在毯子上,黄色的水渍更鲜艳欲滴。
“这里没什么人,我先回晖月坊,主子您自个小心些。”陆长华抬头看到李昭微铁青的脸色,立刻退出去,虽然不知道又怎么了,但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李昭微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虽忍无可忍,亦可再忍。
她转头看着午后秋风有一搭没一搭,扬起帘子送来漫山遍野的丹枫景色,思绪万转千回。
宁王是先皇最疼爱的次子,自十八岁起就前往边关,为先皇守卫边疆,拓宽版图,戎马一生鲜少进京,于百姓心中威望极盛,在朝中却有威名无朋党。
而彼时的太子文学造诣颇深,又礼贤下士深得清流文官的支持,国事商榷也屡有见地,政治建树累累。
太子有才德,百官拥簇,而宁王只有兵权,先皇越不过祖制,最终传位长子,宁王封北地,允无战时可耕地自治,封地纳税八成用于军需,减少国库支出。
国库亏空,左支右绌累计三世,边疆又时有外敌骚扰,故而太子继位后,依然保留着宁王封地,允其自给自足。
军需后援不继,宁王想一统北疆的宏愿也一直无法实现,只能在北地小规模扩张和坚守国门。
这种情况下,怎么会扣押宁王世子?
李昭微更惆怅了,按现在这个情况,这人是死也不能死,活也不太好活啊。
风有些凉,躺着的人乎有些受冻,突然蜷缩起来,眼皮微动。
李昭微沉默了一下,还是趴过去,把羊毛毯另一边卷过来,打算包住他,刚掖好后背,一低头便撞进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睛。
“你是谁。”
真是出门没看黄历,柿子没偷着,世子倒是捡了一个。
2. 是你恩公
李昭微正跪着,双手撑在他的两侧,与之对视了两三息,最后没忍住伸手捻掉他唇角的羊毛。
食指不小心滑过他的唇,触感摸起来有点柔软。
好冷的手,怎会这么冷?躺在车上的人打了个寒颤。
“所以,你是谁?”他执着又问道,声音有着滴水未进的嘶哑。
秋风轻拂,她的袖子鼓动不停,遮住了两人的视线,明明晃晃不知如何作答。
李昭微略为思索,决定劈晕再说,一个手刀正要下去,电光火石间,耳朵微动,三里开外有群马疾驰的声音。
不好!有人追来。
李昭微立刻环顾四周,用具皆平常,无需毁去,她松开手刀,想扶起他下车落跑。
“有人追来了,快走!”卫景珩率先开口,抬头看着她,复而轻笑道:“我想我还是醒着,你才好带着我。”说罢,他抽出手臂,握住李昭微的手,借力坐起来。
原来,不是他的错觉,她的手真的冰得不似真人。
李昭微闻言,有点恼,被人看破恼,被带得差点栽倒也恼。
而且刚刚一握,便感受到这人看着瘦,但骨骼精壮甚有分量,指中掌心皆有茧,善使刀剑,是个练家子。作为镇北王的儿子,确实不太可能手无缚鸡之力。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道:“乖乖别乱想,我是你的大恩人,当然希望你醒着呢。”
死不承认也是一种美德,推开卫景珩,李昭微头也不回,迅速爬下车,掀开车帘朝他露出明晃晃大白牙,笑得人畜无害。
正要下车的卫景珩,一时间还没适应外面的亮光,被这笑容晃得有点发晕,止不住往前栽。
李昭微大骇,这时候可不兴昏过去!她一个箭步上前,差点儿就接不住,碍于体型相差较大,勘堪用头顶住他才止住冲势。
“多谢恩人再造之恩。”卫景珩被她托着,仰头闷声笑道。
“闭嘴,要死了还笑得出。”
鼻子被他锁骨撞到,疼得厉害,闻不出他臭不臭,也不知道歪了没。
不过!时不待她李昭微,没空去照镜子了!
见卫景珩站稳了,立刻放开他,伸手摘了李府牌子,同时在车内迅速抽出羊毛毯铺在草地上,再放上茶盘果篮,顺手斟点茶,再用石子在两步远的树上,做了标记。
卫景珩站在一旁,气沉丹田,运气走了个小周天,没想到竟然冲破了宫中的秘药禁制,他里有些诧异,也不知道这眉清目秀的小恩人,给喂了什么灵丹妙药,即缓解了内伤,也让他从濒死的鱼变成能跑的兔。
而且此刻他的功力恢复应有一成,逃个命不是问题。
一切做毕,马蹄声已在一里开外了!
李昭微和卫景珩对视一眼,同时转身拔步冲进树林。
日头当空,山风吹得衣袖猎猎作响,林间景致飞快倒退,稀疏的树影落在疾跑的两人身上,明暗交织错落,看不真切,地上残枝败叶,踩断枯枝的“咔嚓”声不断响起,混着他们的心跳声。
太多了,至少得有二十匹!
刚进树林那会,就听到有一队人马跑过,李昭微的迷魂阵估计只能哄他们一会,到时候反应过来肯定会回追,要赶在这之前尽快到林子深处,找到藏身之地。
卫景珩扭头,瞥了一眼在身边疾跑的李昭微,眼底掠过讶色,他运气助跑,尚且勉强保持气息稳定。而她面色如常,呼吸极其轻,如若不是他从小耳力过人,差点以为身边飘的不是人。
从日中跑到日落,夕阳斜下,林子里晕染出些许血色,李昭微实在是跑不动了,伸手摆了摆,率先减速,直到变成快步疾走,边走边开始喘粗气。
卫景珩心里也松了口气,好不容易恢复的体力都被掏空,再不停,他也跑不动了,此时胸口收缩间疼得厉害。
停下来的两人靠在树边,撑着膝盖弯腰喘了好一阵,偶然抬头,看到彼此发髻凌乱,模样狼狈,忍不住同时“噗嗤”笑出声。
一个吊儿郎当的李昭微,一个北地世子,都没想到会有今天。
越笑越停不下来,最后彼此放声大笑,生死攸关之际,竟然有道不明的默契。
听着卫景珩爽朗的笑声,李昭微心想,这人怎么这样,笑起来如春雪消融,万物生长,连褴褛的衣衫也掩盖不住他的气韵,但又似乎重峦叠嶂,让人看不真切。
抬头观察这个所谓貌若潘安的美男子,她在心里忍不住又唾骂道:“祸害!”
先前,卫景珩没有仔细看到她正脸,此刻在落日余晖下,照出她脸颊边一圈绒毛,肌肤白皙,俊秀的剑眉斜飞入鬓,眼睛大而略微有狭长感,顾盼间神采飞扬,鼻挺且巧,微风恰到好处吹过,青丝飘拂,唇不点而朱,俊秀和谐,怎能如此雌雄莫辨!
古语有言道,男生女相,生来不凡!
“你盯着我做甚。”李昭微凑过去眯着眼打量卫景珩。
“折服于恩公的俊美非凡。”
“阁下如何称呼,怎在巷子里纠缠我。”李昭微站直,背着手歪头看他。
“恩公可以唤我清愉。”落魄之事无需再提。
“有名无姓?愉哪个瑜,你现在确实是瑕不掩瑜。”
“恩公谬赞,乃欢愉的愉,是表字,因性命相托,以表亲近。”卫景珩欣然接受她的赞美,“恩公呢?如何称呼?”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恩公。”
“那李恩公我们现在去哪里呢?”卫景珩瞧着有些好笑,感觉她与家中兄弟一般活泼调皮。
说到正事李昭微神色一凛,抬头看了看日落的方向,估算他们跑的路程,等陆长华折回来再找到他们约莫也要天明。
“寻个山洞对付一晚,我们跑太急,已经在深处,需等天亮才能寻路出林。”
卫景珩附议。
寻着雾气,顺着山势,朝深处山壁边走去,借着余光,在天彻底沉下去之前,两个人终于在找到一处山洞,旁边有涓涓细流,洞口杂草丛生,石壁光滑,地上竟略有干柴未用,想必是有旅人借宿过。
李昭微在洞口东张西望后,伸手比了个请,卫景珩了然率先进入。
“李恩公是怕暗箭难防?”
“不是,我怕脏,脱下你衣服报答我吧。”
“……”
卫景珩低头提了一下自己的“流苏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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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看看李昭微,后者眼神清澈,点头坚定。
“你不觉得你身上完好的衣衫比较防脏?”
“不觉得,我怕冷。”李不要脸理直气壮。
卫景珩沉默,确实无从反驳,她手冷得跟冰雕似的,是得穿暖,遂不情不愿把“流苏衫”脱了,席地而坐。
李昭微走过去把地上散着的柴火拢到一处,用火折子点燃,给山洞带来光明。
卫景珩看到她腰间的皮袋子,微讶道:“你还带了这个?”
“不止带了这个。”李昭微坐下,用屁股把卫景珩挤开一些,从皮袋里掏出一条兔肉干递给他。
卫景珩咽了下,没口水,摇摇头。
李昭微了然,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他。
卫景珩狐疑接过,拔开瞬间茶香扑鼻,轻尝一口甘洌香甜,实在是太渴了停不住,一口喝完。
“你不怕我毒死你。”李昭微撕开兔肉干分了一半给他。
“不值得,您老大罗神仙的金丹都给我吃了,怎么舍得毒死我。”卫景珩意犹未尽,接过兔肉,把瓶子还给李昭微。
“牛嚼牡丹,亏得我这次带的还是窖藏桂花龙井。”
“恩公,您这人还怪有意思的,他人狩猎出行带的是酒酿,您怎么还带一小瓷瓶茶。”
润了嗓的卫景珩说话没有了沙哑,清亮许多,听在耳朵里,又多了一分有点挠人的慵懒。
“我不胜酒力。”
“哦?”
“会咬人。”
柴火堆适时爆出火星,晃得李昭微的脸忽明忽暗,卫景珩看着她毛茸茸的脸颊,越发觉得她有点像府里养的小猫。多疑,调皮,浑身利爪。
湿漉漉的空气混着泥土味,让人感到困顿,柴火的炽热又烤得人有些兴奋,混在一起,竟让卫景珩产生一丝微醺的错觉,似乎毛孔都舒展开了。
他看着李昭微的侧脸,不自觉起了戏谑的心思。
“恩公。”
“有屁快放。”
“恩公太粗俗。”
“坐着乞丐衫高雅不到哪去。”
“……恩公是不是一路都在嫌鄙人有碍观瞻。”
李昭微哑然,抬眼环顾四周,得出结论,家徒四壁,此时不宜闹事。
“清愉多虑了,门口有溪流,不如?清洗一下瑾瑜?”
……
卫景珩愤而起身。
得,连名字也配不上了,自己都嫌自己脏,“恩公要一起不,正好我们可以互相帮忙擦一下后背。”
“不要,我怕冷。”
怎有人如此奇怪,刚入秋,就冷成这样。
卫景珩摇头作罢,只得自己去外面摸黑清洗,不过这样也好,如此落魄,有损他的美名,还是少点人看到为妙。
洞外月凉如水,水凉彻骨,苍穹下是鬼鬼魅魅的山形枝影。
虽已深夜,但微凉的风带着山里特有的清新,吹动着大片林叶,发出哗哗声响,如果不是被人追杀,真是个惬意的夜晚。
卫景珩淌着水,顺溪流走远,手搭在嘴边沿路学着布谷叫声,婉转哀怨,许久,都未有另一只回应他。
3. 太岳剑法
刚梳洗完踏进洞里,就看到李昭微几乎挨着柴火坐,双手张开在烤暖,差点就被烧着。眼神发飘注视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卫景珩衣衫敞开,泛着荧光的肌肤上鞭痕遍布,林林总总数十道,他拢起湿发,随意披在身后,“恩公,这才浅秋,你怎冷成这样。”
李昭微闻言,缓缓转过头,嘴唇阖动了几下,却未发一言。
卫景珩凝眉,放轻脚步走近,试着叫了一声:“李恩公?”
无人应答。
卫景珩心里的弦陡然缩紧,伸手在李昭微眼前晃了晃,抚上额头,比他洗山泉水的手还冰!
卫景珩大惊,莫不是中邪了?
不对,他从中午刚看到她开始,就一直很冰冷,现在似乎更冰了,如此旺的火都烤不暖她。
而她喂的丹药余味有还阳草,刚刚给他的桂花龙井也隐约带了点赤龙须的味道,必是寒疾无误!
思及此,卫景珩立刻把李昭微揽入怀里,从后背用活人体温温暖她,另一只手搭上她的腕间,运气查探。
脉络阻滞,寸步难行。
他再试着运功,有了赤龙须加持,功力又恢复三层,还能稍微给她渡点。
扶正李昭微,卫景珩也盘腿而坐。
他双眼紧闭,双手向上托举,缓缓打了个太极印,周遭空气仿若无形间被牵动,环聚成团。
少顷,他抬起右手,掌心缓缓抵住李昭微的后背,内力汩汩如溪流,细细丝丝汇进她四肢百骸。
那股阴寒之气仿若无孔不入的鬼魅,使得每一条经络都如坚冰缠裹,僵直难伸,卫景珩抵着的手很快也感觉到那刺骨的寒意。
看来是下午她运气逃命,加剧了这寒毒的发作,才会彻底僵住。
柴火那点外力根本不够,现在有了内力的输入,额头慢慢渗出汗水,豆大的汗珠骤然滚落,滴在指尖,李昭微动了动指头,有了知觉!
卫景珩学的是极阳的功法,虽只有三层功力,但对李昭微来说一层都是烈日艳阳,身体里的寒意冰消雪融。四肢开始能动弹的李昭微自己也运气下引,汇聚丹田,再需一盏茶功夫就能压制住寒毒。
“仔细搜,那人被下了缚寒蚕跑不远的,今天必须得搜出来,不然老大没办法向上交差。”
“这怎么搜得着,山那么大,就我们两在这搜。”
“别废话,搜到发信号。”
洞外用刀轻扫杂草的声音就在溪流斜对面不远处,不多时就会搜到洞口!
如果是往常,渡这点功力根本难不倒他,但如今他只恢复了四层,半个时辰的渡气已经让他如坠冰窖,几乎要被带进深渊,现在追兵已到,更是迫在眉睫,心神动荡间差点破功。
如果再让外面的人往前,就能看到山洞内微弱的火光,到时两人谁也跑不了,李昭微眼里闪过一丝焦急,更是拼尽全力运转心法,内力在气海翻腾,似有走火入魔的趋势。
“稳住心神,外面的人脚步深沉,是练硬功夫的,行动力不会快,你仔细引导,别分神。”
卫景珩感到一股更大的吸力正在源源不断索取,李昭微因过度用力,额上青筋暴起,涨得通红。
就在卫景珩几乎要被掏空的时候,李昭微“哇”地猛吐出一口黑血。
李昭微强忍着血气翻腾,嘴角的血都没擦,迅速起身踢散开柴火,脱下外衫盖上猛踩几下将柴火熄灭。
“你没事吧。”李昭微单膝跪在卫景珩前面,从皮带里又掏出一瓷瓶茶递给卫景珩。
“你怎么带这么多。”卫景珩接过一饮而尽。
“为了做你恩公尽心准备的——现在跑必是来不及,外面一个我可以机弩解决,另一个可能需要你和我连手拿下。”
“你怎么样,这么多的药你不给自己备一瓶。”
干净的脸上,有猩红的血,实在有点碍眼,他没忍住伸手,想帮她擦掉,李昭微下意识往后闪了一下,卫景珩嗤笑了一下,动作更加坚定,粗鲁地擦掉她嘴角的血迹。
“你长得本就有点娘,嘴上染点红更像戏子青衣,还是擦掉吧。”
李昭微看着眼前的人,一时哑然,这人怎么比她还孟浪,真的是威名赫赫的宁王生出来的?不会有点断袖吧。
她摇摇头决定不理他了,低头仔细挽起衣袖,露出绑在腕间的袖弩,猫腰走到山洞阴影处,转身对着门口蹲下。
卫景珩系好自己衣服,捡起李昭微地上的外衫,转身候在洞口阴影处,屏住呼吸。
两人刚准备完毕,外面就异常寂静,突然一道寒光微闪,一柄宽刀扫过探路,紧接着走出一个高大强壮的大块头,再后面有着微弱火光。
持火的若是走进来,洞内大亮,李昭微和卫景珩就藏不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卫景珩一甩长衫,蒙住前面强壮黑衣人的头,就势一点山壁翻身空转,把长衫绞死,大块头被蒙蔽了视线爆呵一声,长刀上挑,试图砍断长衫,卫景珩就地急转,将将避开。
听到洞内爆呵,后面持火瘦弱的黑衣人立刻闪身进洞,在进来瞬间,山洞即刻大亮,黑白交替失明瞬间,李昭微扣动机弩,短箭破风,直扎瘦弱黑衣人心脏而去。
黑衣人瘦弱但灵敏,听到破空声,立刻往侧面避让。
在黑衣人脚下微动时,第二箭紧随而到,黑衣人躲开第一箭,却因下盘未稳,无法挪身,只得向下一蹲,虽是躲开致命之箭,但却被扎入眼睛,血浆喷涌而出。
瘦弱黑衣人大叫一声,把火把扔向洞内,李昭微瞬间暴露无疑。
“阿木!你怎么样了!老子要干死你们!”
“有两个人!”失去一只眼睛的黑衣人挥剑砍断箭尾,捂着一只眼睛站起来,另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李昭微。
偷袭不成。
这人十分灵敏,没有黑暗加持,无法得手。
卫景珩边与大块头缠斗边试图夺刀,看到李昭微偷袭不成,想加快夺刀,奈何大块头练的是硬功夫,下盘极稳,卫景珩手中无兵器,内力又亏空,迟迟无法得手。
李昭微看着黑衣人,放弃机弩,缓缓站直,一手扶上后腰,抽出一柄软剑,反手一抖,气灌如柱,如虎啸龙鸣。
瘦弱黑衣人不敢小觑,执剑防御于胸前。
李昭微全神贯注看着黑衣人每一个动作,左脚探出,另一手解开腰间皮囊丢到地上,同时脚尖一点,暴起飞出,右脚扫过黑衣人面门,黑衣人向后一弯,急急后退,堪堪躲过。
还未站稳李昭微银剑已紧随其后直取面门。黑衣人往前一挡刚把剑斜斜挑开,李昭微气沉丹田,反手收剑,剑柄向下,软剑因内力灌注不住轻颤。
黑衣人还未起势,就见李昭微抬手起剑,连出十二式,直捣面门,大有不揽胜景不回头之势。
失去一只眼睛的黑衣人不是李拼命的对手,狼狈躲避间,身上已经负伤多处。
卫景珩在另一侧已经跟大块头绕了好几圈,最后被他一刀挑破长衫,恢复视野,如猛虎出洞。
他没有兵器躲得身形狼狈,心中暗骂这破衣衫要更破了,突然看到李昭微灌注内力起势,连出的十二剑,剑剑绝杀封住那黑衣人去路。
卫景珩瞳孔大睁,太岳十八式,谢清道长所创,招招有形似无意,用以求道,十分看中用剑者心境,而李昭微使起来轻如惊鸿,矫若蛟龙,状若潇洒李太白,她竟然已是接近大成之姿。
突然看到李昭微使出最后一式,他心里急道不好,李昭微想拼死杀人,动用了太多真气,不知道寒毒会不会复发!
分神之际,卫景珩突然被大块头刀背扫到,一时站不住跪倒,后背仿佛被黑熊扫到,钝痛难当,腑脏翻涌,吐出一口鲜血。
与此同时李昭微最后一剑贯穿瘦弱黑衣人胸口,大块头眦目欲裂,放弃卫景珩,提刀冲向李昭微,只见她抽出软剑,血喷她一脸,宛若修罗鬼魅,手握软剑直接正面缠上宽刀,泄开大块头的攻势,继而转身避开刀锋。
紧接着用脚挑起黑衣人的长剑,用剑柄顶向卫景珩大喝道:“接住!”
卫景珩忍住脚疼,起身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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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剑,与李昭微形成合围之姿。
大块头在中间看着李昭微目不转睛,恨拫道:“你是何人!我们抓此子与你何干,为何连我弟兄都不放过!”
“你们抓他,对我也不会手软,何必知道我名字。”李昭微握着银剑的手微抖,这大块头的劲道实在是大的惊人。
卫景珩在大块头后背与李昭微打了个照面,看到李昭微眼神扫向下盘,立刻心里了然,趁着李昭微言语拖住他,即刻持剑攻其下盘。
在他动身的同时,李昭微暴起,银剑直取大块头手臂,想卸了他的宽刀。
大块头脚下躲剑,手上格挡,好不忙乱,大叫道:“你们手段好生龌蹉!”
趁着他顾此失彼,李昭微一剑封住他去路,再连续三剑晃花了他的眼,趁机另一只手抬起,扣动机弩,一箭射中他喉间。
“哐当”大宽刀落地,大块头握住喉间的短箭,发出“咯咯”声,说不出话来,眼球鼓出,不可置信般,死死盯着李昭微,似乎没想到她竟然暗箭伤人。
“嘶,你刚刚留着最后一箭不发就是为了这下?”卫景珩探头看了一眼,有点嫌弃大块头的死状,饶过去开始扒另一个的外衣。
“嗯。”李昭微边擦剑,边模糊不清地应着,常规袖箭是只有三箭,但她的这副是花重金请人改良过的,还有一箭,淬着见血封喉的毒,不到最后一步不射出。
擦完剑的她突然看到卫景珩正蹲在地上,扒拉死人衣服,眉头扭成一团,都快要夹死苍蝇。
早知道他这样,车里还有一套备用就带出来给他了,这世子怎么到处捡死人衣服穿。
也不知宁王那冷面战神,知道了自己儿子落魄成这样,会是什么表情。
“你不换一套?白色太显眼了——喏,这块面罩给你,他们追的是我,你犯不着搭进来。”
李昭微看着他塞进自己手里的染血黑布,嘴角抽了抽,甩开黑布,反手一剑割断衣袍一角,系在脸上。
“走吧。”李昭微捡起皮囊,带走出山洞。
卫景珩穿着破洞夜行衣,头发用刚刚地上那块面罩系起来,无任何雕琢喧宾夺主,恢复了往日的风神俊朗,跟在她后面,紧随着出山洞。
走在后面的他凝神看着李昭微,看她一脚深,一脚浅步虚浮。
突然加快脚步,从后面追上,猛地扣住她的手腕,李昭微一个机灵,反手就是一剑,被卫景珩架住了,“别动,我看看你伤怎么样了。”
果真,脉象气血翻涌并不太平,但好在他的内家功夫是极其霸道炽热的,对症她的寒疾。
寻常人承受不住,只会觉得烈火焚身,而对她来说,正好可以压制寒疾的发作,刚刚如此运功,也无碍。
“快走吧,待会别的人寻来了,你和我都逃不掉。”李昭微抽回手,将软剑缠回腰间。
卫景珩深以为然,两个人借着明亮月光,往刚刚黑衣人来的相方反向走去。
“你是谢清道长的徒弟?听说他已经消失了很久了,也在京城?”
“不认识。”
“那你会使太岳十八式?”
“没听过。”
“......”
瞧瞧什么叫睁眼说瞎话。
卫景珩不气馁:“你明明武功那么好,身上怎么带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玩意啊。”
“懒得打架。”
“恩公为什么每次都救我,恩公不会是断袖看我好看吧。”
李昭微突然停下转过身来,仰头盯着他,卫景珩差点撞上她。
“你不能死在这。”月光下她的眼睛极亮,她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自己心里明白,你必须逃出去。”
她的眼神锐利似剑,破开层峦叠嶂直指心湖,卫景珩突然有点不习惯她说真话,嘴角的笑也缓缓落了下来。
“你是谁。”
“大虞朝无数子民其中一个。”
手里被塞了一块冰冰凉的东西,卫景珩低头看去,是泛着羊脂光泽的玉牌,月光下龙飞凤舞的“宁”字很是显眼。
4. 为了兄弟
“哎,也不知道这两天京城怎么了,还不能进去,往常这个时候都在早市吆喝上了。”
“可不是么,今天我这狍子老新鲜了,刚打的,还指望换点酒钱呢。”
听到这话,茶棚里人都哄堂大笑,这王屠户就是个酒蒙子,寻常足不出户,只有酒缸见底,酒瘾犯了才会打点猎物换钱,好不容易出趟门,就赶上今个儿奇怪的景象。
李昭微混在人群中,心下了然,必定是昨个儿丢了个人质,现在全程戒严搜捕逆党。
“你我都共患难了,你能不能别老拿那种眼神瞧我。”卫景珩穿着早上从山里人家偷来的粗布衣服,脸上擦满了泥,还戴着个斗笠。
“没法,谁让你长得像行走的银票。”李昭微瞅了瞅远处的官兵,寻思着自己眼神是不是太不克制了。
“等我脱离险境,必回报恩公百八十金!”卫景珩见她又瞅了一眼远处的官兵,立刻拍胸脯打包票。
“斯等无聊行径,望君弃之。”
“恩公,在下句句肺腑之言,若助我找到镇边军的兄弟,必当涌泉相报。”
“你当真的要跟我回去?”李昭微头开始疼。
她原本是想的是,把这个麻烦精整醒后,等脱离了追捕,赶紧还给北边就得了。怎知,他非说兄弟还在城里,得去找......
卫景珩一言不发,坚定点头。
“北边不能乱,你不能死在这,你就听不明白?”李昭微压低声音恨恨道,“北狄觊觎中原已久,他们生性凶残,镇北王要真没了个儿子,失了心气,铁骑破国,受罪的无非是黎民百姓。”
卫景珩油盐不进,双手抱胸,表情坚决赴死。
李昭微放弃游说,十分挫败。
卫景珩看她似乎有点生气,收起了玩笑,略微想了一下,还是开口解释道:“北狄的凶残,我比你更深有体会。但我来之前,承诺一定会带他们回去,我若失了这份初心,镇北军的魂就丢了。”
无法苟同,她李昭微向来秉承着识时务者为俊杰,重大局而轻小利。
如同她的祖父,为了国家大义,让祖母独自拉扯大有腿疾的父亲;还有她的存在,他们一家都是这样遵循祖父的志向,为了这个大义而牺牲。
此刻,卫景珩的行径,在她看来是幼稚的。最重要的事,只有北边大局的稳定,而非一时兄弟情义。
她之所以义无反顾救了他,也正是因为天下不可倾覆。
当然也她有点私心,天下大乱会影响祖父,也会影响财路,加上有八分把握可以送出去,救了便救了。
但现在要跟着回城,直接八分归零。
李昭微懒得跟他多费唇舌,挑起早上在菜农那买的菜担子,向人群后退去,至于怎么买的,那当然是半夜往人家里投点什么白花花的东西,翻墙而逃买的咧。
城墙高耸沉默,就那么立在山坡边上,朝阳东升,秋明景和,好一派祥和之色。
在人少处,陆长华已带着昨日的马车和车夫,等在树影下,翘首以盼,踟蹰不安。
昨晚翻遍山边缘没找到主子,今早该回城了吧?
李昭微远远见到家人,情不自禁,泪盈满眶,宝马香车终于见到你了。
“赶紧上车走吧。”
“走远点,大爷有事......事......是大爷呀!”陆长华从不耐烦,到疑惑,到不可置信,好险舌头灵光,打了个转,不至于一夜未见又得罪主子。
“我很难认出来么?”
“没有!太少见到主子返璞归真,质朴风流,不敢相认!”
“你们主仆都很油腻。”
“......”
车夫屏气。
李昭微转头登车,卫景珩紧随其后,突然被拦住。
他挑眉看去,却见陆长华侧身让开,往后一指,卫景珩嘴角抽搐。
车夫毕恭毕敬侯在了一辆运货的马车旁,上面一个半人高,两人合围宽的大桶,桶盖打开,黄不溜秋,气味冲天。
“这是什么??”卫景珩不可置信。
“庄子上的腊月雪水豆渣,今年懒了些,现在才去取,有点过头了。”李昭微在车里探出头,笑容可掬解释道。
“你让我进去?!”卫景珩抗拒到极点。
“不然呢,我难不成玉皇大帝,能大摇大摆用马车给你迎进去?为了兄弟,你且忍忍。”
这兄弟好像不要也罢。
“这也不是什么脏东西,就是用来养花的,您进去也是合适的。”李昭微怕僵持久了出差错,想了想还是勉为其难开口安慰道。
合着在你眼里我就是水仙?卫景珩更加气结,本想拜个把子,现在这个兄弟好像不要也行!
愤慨的卫落魄,恨恨地摘了斗笠,从陆长华手里接过芦苇杆子,爬上马车,麻溜地进去洗澡。
得!半桶水一点也没溢出来!他们都是算计好的!
陆长华忍着笑赶紧把桶盖盖上,生怕卫大世子反悔。
一车一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城了,守城官兵踮起脚尖略微打开盖子,闻到馊味,看到黄水,立刻退避三舍,让他们快点通过。
“我们回府里,他给送鹤年堂去。”
“是。”
进城后,两辆马车分道而行。
京城,李府。
朝雾初散,整个府内人仰马翻,四处丁呤咣啷响,不带消停。
“盛京堂的烤鸭买回来了吗?”
柳如春柳眉倒竖,一双水绿色衣袖撸到手肘,脸上糊得都是面粉,跟花猫似的,边伸手揭开蒸笼盖,边扭头追问陆长荣。
“买啦买啦!”陆长荣把食盒“啪”地摆上桌面,一揭开盖子,油香四溢,一盘片得整整齐齐,铮亮剔透的烤鸭就在里面。
“我的好姑奶奶,您这一大早就指名要吃烤鸭,哪个好人家有哦,还不是靠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好说歹说,才让人家提前开窑烤的,热乎着呢!”
今个儿,柳如春一看到陆长华的留信,就立刻差他去盛京堂,非要他买到第一只烤鸭。
还放话说,要是陆长荣饿着一夜没饭吃的李昭微,就要给他讨隔壁巷尾,烂赌鬼的泼妇女儿做老婆!
这谁还敢买不到啊!
哎,这年头的主子可真难伺候,陆长荣忍不住腹诽,他刚进京,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呢!
“啪”一个爆炒栗子抽空落在了陆长荣头上,“盖起来!别冷着了。”
收拾完陆长荣,柳如春又钻进她氤氲的浓雾里,给李昭微蒸最爱吃的肉包子去。
宝鼎香熏,青砖铺地,羊毛毯大片大片铺陈内外,踏进去脚感柔软,正对着门的墙上顶天立地一副木板山水画,山水画下设有上好的成套黄花梨木椅,美人瓶里插着当季鲜花,暗香幽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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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没睡,逃命又杀人的李昭微,终于回到了在她的香闺暖帐,一进浴桶整个人就放松下来,顺着桶璧滑到水里,唯独露出一双眼睛虚空望着弥漫的水汽。
她是辅国大将军李丰禄的独孙,李昭微。
原本的李家军未来接班人。
在五岁那年,她初露头角,祖父激动得连夜与好友,户部侍郎裴文友大醉一场,只因为他的儿子生来残疾,盼了多年,终于有了能传承衣钵的孙子。
即使是假的,也依然让人高兴。
但这种希望只燃起了一年,长到六岁的时候,她就突发奇病,寒毒入骨,父母束手无策,只能看着女儿寒毒发作疼痛,冰封经脉。
最后是祖父请来了的谢老头救了她一命,但也仅仅是捡回一条命。
本应该根骨奇佳的天才,淹没在过往的时间里,跟随祖父戍卫国土的梦也就碎了。
从此,母亲更加无节制地溺爱她,而父亲却越发沉默了。
祖母过世后,祖父也鲜少回京。
看着凋敝的府邸,十一岁的李昭微明白了一个道理。
她的身份,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不会上阵杀敌。
因此,她也没有杀过人。
谢老头教她太岳剑法是让她强身健体,抵御寒毒,不是让她杀人的。
李昭微闭眼,把自己整个沉进水里,在梦里演练了数次的歼敌杀人,竟是这种感觉。
“主子,夫人请你去湖心亭吃饭。”陆长华叼着个鸭架,油腻腻的手在身上蹭了一下才敲门。
“知道了,这就去。”
李府的建造十分简单,很符合武夫府邸的感觉,只有李昭微的院子稍显江南韵味,亭台楼榭,九曲流觞,无不精致精巧。
饭食就设在她院子的池中水榭,微风借路,帏幔荡起涟漪,与枯荷相映成趣。
“昭儿,快来,刚出炉的包子,你尝尝!”
李昭微刚踏进去嘴里就被塞了个大包子,咬下一口,里面是红彤彤的腐乳酿肉,很是香甜。
同时,看着也很是血腥,李昭微有点想吐。
包子捏在手里,走过去端起酒杯,刚清了下口,就见满头珠翠的柳如春,晃着脑袋,又给她碗里来了一片烤鸭。
“包子是娘早上包的,烤鸭是长荣把盛京堂的大厨拎起来现做的。”柳如春嗓音有着江南女子的软糯,黏黏糊糊混着她对李昭微的疼爱,带着翠玉镯子的手夹完肉,又去给她添汤。
李昭微端着碗,小口地喝着汤,偷偷抬眼去看,只见陆长荣正和满嘴油光的陆长华说说笑笑,无心分神其他。
很好,她现在一点肉也不想吃。
“娘,包子好好吃,您再给我装点在食盒吧,烤鸭我也要带走。”
“你才回来!又要去哪!饭都没吃上!你看看你,这一夜瘦成什么样了!”柳如春柳眉倒竖,饭还没吃上这就又要去哪,她一个闲散公子有什么要紧事。
“娘,昨晚没吃上还阳丹,我得紧着去找常大夫要。”
李昭微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汤,口齿不清:“我太饿了,您就给我装些包子吧,我就爱吃你这口包子!”
一听李昭微撒娇,柳如春就招架不住,何况还涉及到寒毒的压制,立即起身把整盘包子和烤鸭都给她装进食盒。
李昭微拎着食盒,出府的时候顺道去了趟父亲的书房。
5. 通敌之罪
李若昀正在书房练字。
窗户开得极大,窗外的树冠长得甚是茂盛,遮蔽了大片光线,郁郁葱葱,与远处的假山相得益彰,好似一副庭院景观画作,让人瞧着心旷神怡。
屋内简单陈设条案,父亲正在伏案,身后书架上挂着颜清臣的字。
案上陈设宝瓶,斜斜插着木芙蓉,是母亲的手笔。
她在门外轻敲门板,见父亲点头,便进到书案前作揖,再起身说道:“宁王世子被宫里扣住,逃出来了,现在在鹤年堂。”
李若昀闻言,笔尖停住,墨汁挨着宣纸晕染开去,他眉头紧皱不发一言。
李昭微垂眸,专心观赏自己刚换的白缎靴,下人好像没洒扫干净,脚底有颗小石子,硌得脚疼。
半晌,李若昀才开口道:“圣上身体不如以往,手段是急了些。”说罢,他抽出一张薄纸,提笔书写,“宁王是你祖父手下出去的将,他的为人我还是知道一二,朗月清风,无心权势。只是这军权即是保命符,也是扩疆的依托,所以才造就如今两难局面。”
似写到难处,李若昀蹙眉思索许久,复而提笔:“宁王他一生只有一位妻子,伉俪情深,只可惜当初生下世子难产,诺大的将军府只有他和世子,两人相依为命,因此你把世子留下是对的。前两日收到你祖父家书,提及近期北狄天灾人祸,不日定会犯我疆土,此时不可扰乱军心。”
李昭微抿嘴,脚尖点地,她原本是想送回去来着的。
“你且去吧,你办事我别的没什么要嘱咐,只是万事定要小心,宁王这根刺扎在圣上心里太久了,是逆鳞。我且去信你祖父,看看是如何处理较为妥当。”
“是,若父亲无其他吩咐,孩儿就不叨扰父亲了。”
李昭微欠身告退,却被喊住。
“圣上扣住他,必定是想换将,但现在的情势是不可取的,他从没亲临监军,底下又佞臣当道,势必是让他觉得,这兵换做别的优秀将领来带也是一样的。而且,如若让他走了,你祖父也危,因为宁王是先皇托付给他的人。”
说罢,李若昀疲惫地摆了摆手让她离去。
李昭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马车,也不知道是怎么到的鹤年堂。
先前她不知道祖父与宁王这层关系,行事胆大妄为,如今被父亲挑明了,心里如雷霆万钧,劈得她内外焦脆,越发忧虑起来。
等回过神来,收拾干净的卫景珩,已经在她对面,穿着崭新的墨绿锦袍,头冠糖白玉冠,如饿死鬼投胎般大快朵颐,一手包子一手烤鸭,还抽空拿满是油的筷子在她眼前晃了晃,一点也没有美公子该有的形象。
“你们南方的食物可真精致啊!这鸭子怎么还能做得跟糖片似的,薄脆焦香。”
李昭微听到他声音就气结,她才是那只烤鸭吧,她才是焦了!
“老常,他真的不会死吗。”
“你说呢?老夫的还阳丹是给你这种阎王爷捏着命的人吃的,他又是还阳丹又是龙须茶,现在生猛得能打虎。”
“那能不能弄死他。”
“咳咳咳!”卫景珩差点没被包子噎死。
常道春闻言,停下整理药箱的手,捻着胡子仔细思考:“你要哪种死状?越自然越难。”
“七窍流血那种。”
“那简单!”
卫景珩忍不住了:“你们两能不能不要当着我面讲,还有你,你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转性子了!你不是我恩公吗?!”卫景珩说到不平处,狠狠咬了一口包子,仿佛食其肉,啖其骨!
欸,味道还可以呀。
“这包子哪买的,真好吃啊。”
”夫人做的包子当然好吃了,手艺那可是一绝!”陆长华刚洗完手,一进来直奔饭桌,拿起包子,就往自己嘴里塞。
“令慈做的呀?真好啊。”
李昭微正用火钳在常道春的小泥炉里翻来翻去,才夹出个红薯想果腹,就听到卫景珩的话,脑子里父亲的声音还未散去,“只可惜当初生下世子难产......”复而又抬头瞅他一眼。
看着没心没肺的,她眸光一黯,骤然间,什么胃口也没了。
突然,常道春冷漠无情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沉思:“别吃了,跟我去施针。”说罢,“啪”地拍掉李昭微手里的火钳,红薯又落回了它原本该在的火炉里。
走出到庭院,此时已是深秋,常老头的院落里硕大的香樟枝叶扶疏,华盖如云,遮蔽了大片天幕,阴影打在李昭微脸上,明暗不清,恍惚间依稀听到屋内卫景珩和陆长华在拌嘴,却像隔了一层水雾,听不明朗。
“你主子怎么了,救我回来挨骂了?”
“是你把东西都吃完了,她没吃上,不开心了吧。”
......
她,还没想出头绪。
李昭微一拍脑袋,摇了摇,把模糊的想法晃出去,深吸一口气,跟在常道春身后来到隔壁小房间。
她才在罗汉床躺好,老神在在的常道春,即刻从药箱里拿出针包,抽出一根银针,在烛火上来回快速烤了烤,随后,他左手轻轻按压住穴位,右手手腕一转,银针便扎入李昭微的肌肤。
常老头手法娴熟,运针如飞,银针一根接一根地扎入穴位,随着银针不断刺入,李昭微脸色逐渐润红,刚过一盏茶的功夫,她猛地仰起身子,咳出一口黑血,黑红无比。
常道春捻着胡须,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才满意点点头,把银针逐根回收:“你也知道,你这毒我们尚未研制出解毒之法,怎能如此冒失,把还阳丹给他?如若不是凑巧他习得是烈性功法,这不就得出大事了么?”
这常老头什么都好,就是太啰嗦。
李昭微随手拽了手帕擦干血迹,拾缀好衣裳,双手背在身后开始在房间逡巡,惹得常道春哇哇大叫:“李昭微我警告你!不要再拿我东西!”
“冬天没进什么货吗?”她捻起个小匕首左看看,右瞅瞅。
“别抽开!里面全是毒!”
“这个呢?”放下,又拾起一把象牙骨扇。
“迷魂药!”
“那这个呢?”
“涂了软筋散的口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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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还有这个呢?”
“春宵一度......”
“......你真的是医圣?”
“......”
最后,李昭微在他的老巢四处挑挑拣拣,揣走着常道春的新做的药香手炉:“这不是意外么,本想着出去绕一圈,搞个障眼法回来,能来你这吃上药,怎知追得那么凶猛。”临出门,她站在门口,光线从外面打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常道春是谢清的好友,昔年被江湖邪教追杀,要他去炼制助长功力的丹药,一路逃亡进京躲避,隐姓埋名多年。
也是她命好,才能有他这大隐隐于市的医圣吊着命,但也让人眇无希望,医圣都治不好,她这辈子也差不多很快看到头。
“有时间,你去跟你师父说一声,让他告诉你朱雀髓在哪,是时候放你出去找找了。”常道春穿着他的棉布直裰,坐在阴影里,突然开口说道。
李昭微紧了紧手炉,深吸一口气,冰片、青皮、玫瑰、肉豆蔻、香橼,还有香附......是疏肝解郁啊。
看来她也久病成医了呢,晒然一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只余一个挺拔又单薄的月白色身影,映在常道春眼里,老头眼神晦暗,道不清说不明。
刚转过回廊,就瞧见陆长荣在尽头等着她,背手在栏杆旁,正眯着眼瞧着远处。
李昭微走过去,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远处屋子里卫景珩正和陆长华喝茶唠嗑。
“主子,老爷有说该怎么处理么?”
“先留在京城,北地有异动?”
“我回京路程大概月余,走之前北边商铺的营收还同往年一般,给老爷子送粮草的弟兄也反馈,近期操练正常,无加练,只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北边和我们的贸易量减少了,往常临近冬天,该拿马换粮食过冬的。”
“祖父判断没错,他们要打战了......”
“留马打战,但不换粮,他们的冬天怎么过?”
“有人给他们送了。”
“什么?!这不是通......”陆长荣差点大叫出声,抬眼瞅了一下堂屋,赶紧压低声音:“通敌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只能是这个解释了,但我现在还不清楚是谁,而且他要死要活地闹着回城里,必定是有事还没了结,肯定不止为了兄弟那么简单。”李昭微眼睛稍眯,卫景珩的身影变得更加清晰,他和陆长华不知道聊了什么,突然仰天大笑,气质施施然,指尖折扇翻转,丰神俊朗,恰似冰壶明月。
不知道为什么,李昭微的直觉告诉她,他像某种动物,穿着墨绿长袍,活似一只绿毛狐狸变的人形。
“那让长华盯紧点?”
“不必了,白日看着只是不想他乱跑乱听,晚上松些,狐狸才会出洞。”
李昭微撑着栏杆,翻身跳出,一手端药香炉,凑近深嗅,呼出浊气,一手甩下摆,迈着四方步,像个提笼遛鸟的纨绔,哼着小曲朝堂屋去。
且道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6. 夜探内应
“咚——咚!咚!咚!咚!”
“锁落门户,平安无事欸......”
一长四短已是三更天,夜幕下打更人步履蹒跚,一句报更喊得又响亮又拖沓,摇摇晃晃间,从腰后摸出酒葫芦,适时地来一口,初秋的夜晚,已有些许寒凉,酒暖身,也壮胆。
弦月西挂,星子繁若棋布,月华如练,照得白日熙熙攘攘的东西两坊,清冷无比,近两日巡检衙门执行宵禁,此时,静无人烟的通义街上,只有打更人摇摇晃晃的身影。
今日是个好天气,星光照得清前行的路。
但敞不亮身后的人。
一个漆黑的身影,待打更人往前几步,才从他身后,闪身快速横穿通义街道,进到对面的小巷子里。
这通义街是上早朝的必经之路,可供八马并驰,周遭府邸住的都是达官贵人。
李昭微缓步,从刚刚黑衣人待过的街边走出来,在月光下露出一双眼睛墨如点漆,若有所思盯着对面巷口。
他在京城果真有内应。
卫景珩晚间用膳后,一直与他们呆在堂屋,唠嗑耍宝,用各种说法婉拒李昭微的劝谏,见劝他尽早回北疆无果,李昭微甚感无趣,起身带头散场,他才回到自己房间,再也没出来过。
一刻钟前,守在两个街口远的陆长华,传讯将军府,有黑影从鹤年堂后院院墙翻出。
李昭微稍等片刻,待前方巷子听不到任何动静,才运气追上。
巷子里只有两户人家的小侧门,左侧墙壁灰白如新,右侧墙壁略微斑驳,她撇了撇嘴,果断借力右侧,飞身进入左侧院子。
能护他周全的,必定不会住劳什子破落文官府邸。
但左侧这院墙约莫丈五,竟是皇亲的规制。
李昭微宛若飞燕,落地无息,正巧落在庭园内,几株翠竹并假山,在夜晚里恰好遮挡住这纤细的身影。
她才来得及抬眼,打量完这碎石子路通往何处,就有一队重甲士兵巡逻而过,正想换个位置,即刻又有一队轻装佩刀侍卫,反方向路过。
好严的戒备!
李昭微不得不更加谨慎对待,静心凝神细听,在屋顶角落还有弓箭手的微弱气息。
好险没直接踏出去,不然待会瞬间变筛子。
月牙又往上爬了爬,她猫得腰酸背痛,过了三巡才摸清规律,在弓箭手交换防瞬间闪身而出,贴着阴影处摸到内院。
院子极为宽敞,除了设寻常石桌凳,还有一株粗壮桂树,应期花开,甚是茂密,香气馥郁。
李昭微一点树干,纵身踏枝而上,身型灵巧,没有晃落一点花叶。
院子里只有主屋亮着烛光,摇曳间映衬出两个男子身影,其中一人坐姿挺拔,一人歪歪扭扭,似斜斜倚着凭几。
桂树离得太远,听不不见声音,观察一会,李昭微发现这主屋竟然没有弓箭手守在屋顶,也没有任何士兵巡逻,看来是卫景珩无疑了,这人谨慎到撤去所有安防。
李昭微屏气,尽量放慢动作落地,摸到窗边,每一步走得极尽所能地谨慎,她和卫景珩逃亡的时候,就发现他的听觉十分灵敏,需万分小心。
才靠近窗边,因隔断而发闷的声音瞬时钻入耳里:“那两个老东西下手狠绝,丧心病狂,还想把我变得跟他们一样,差点做公公去......”吊儿郎当,仿若在家中控诉,是卫景珩的声音。
“做公公也是不错的,我朝大太监可是正三品。”一道清亮温润的声音,悠悠道来。
语迟则人贵,声音如此年轻的皇亲,还能自建府邸在通义街,大虞朝只有一位,当今九皇子,靖王。
靖王,文采卓绝,七岁能诗,加上自小长得雪白可爱,甚得圣宠,且得益于他那艳冠京城,圣眷不断的皇贵妃母妃,子凭母贵,十八岁就出宫建造府邸,封靖王。
李昭微瞳孔如猫儿般,急剧张开,是她托大了!竟然只靠直觉,就想着是圣上对镇北军有心结,想拿捏宁王的儿子,好拿回兵权,却没想到她已经卷入了党派之争!
这靖王居然私底下,勾结人人所忌惮的镇北军。
李昭微正想动身,尽快撤退,突然听到卫景珩迟疑道:“没想到,救我的竟然不是你的人。”
“迟了一步,那天剑宁被太子的人缠住了,本该是他在堆尸间接应你的。”
“我自己爬落运送尸体的马车后,走没多久,在石头巷里缚寒蚕毒发晕过去的。”
“救你的人是谁,摸清了么。”
“如若没有骗我,姓李,身中寒毒。”
“什么?!姓李,身中寒毒,莫非是李丰禄的孙子?”
“是名女子。”
“嗯?”卫昱祯有些错愕,不可置信重复道:“是名女子?”
“好似江湖游客,使得一手好剑法。”
“可看得出什么路数?”
卫景珩沉吟一会答道:“看不出。”
“也罢,你那日进京戴的是人皮面具,宫里未曾见过你真面目,她应该没有识破你的身份吧。”
“没有。”
“那就好,你且在京中藏匿,现在回北边的路都有太子的人重兵把守,先避开这个风头。”
“行,那我先回去了。”
话刚落音,一阵衣物摩挲的声响即刻响起,李昭微暗道不好,疾跑几步,脚尖一点,飞身躲上桂树。
不一会,就见屋里灭了灯,门缓缓打开,一穿紫色直领对襟,镶金滚边的长袍的男子带头出来,月光下依稀瞧见他脸颊如刀削,一双狭长瑞凤眼,配两道俊秀新月眉,气质温文儒雅。
靖王出门右拐,头也不回,不作停留,不消一会背影就消失在小侧门。
又过了几息,才响起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一蒙面黑衣男子从屋内出来,关好门后,不作任何停留飞身上屋顶。
李昭微即刻跟上,这是她唯一能出府的路了。
一路上卫景珩轻车熟路,借着廊柱阴影,暗夜潜行,三两下翻过几道院墙,李昭微紧跟在他身后,适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守卫,竟然没了踪影,如此看来,是靖王帮他支开了守卫。
不消一会,他们又绕回刚刚进来的假山处,借着月光卫景珩借势上山,几个跳跃便站上墙头,随即往下一跳不见踪迹。
李昭微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花团锦簇的庭院,刚刚来时的路上已经陆续有脚步声响起,她深吸一口气,也借着假山翻出院外。
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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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稳,李昭微瞬间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不对,刚刚右侧的侧门是紧闭的,如今被打开了一条缝。
卫景珩进去了?
她迟疑了一下,弯腰从靴内抽出匕首,紧握在手上,半蹲靠近这有些破败的府邸,伸出匕首插入缝隙中,刚拨半寸一股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
李昭微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拧成个“川”字。
随着深入,可以看出这个府邸,已经破败许久,但四处尤可见曾经富贵,怪诞嶙峋的太湖石,滚落一地的青花瓷缸,一进后院就能看到的亭台楼阁,破败的戏台,伫立在望不到边际的湖面上,因年久日晒,帏幔已断裂,只剩残身在风中摇曳。
李昭微顺着灰尘上的脚印,一路来到内堂,眼前书房模样的房间,正敞开着大门,似乎在邀请她进入。
握紧手上的匕首,李昭微半蹲靠近,行走间,突然听到屋内窗户发出“吱呀”声,随后恢复寂静。
李昭微等了一会,握着匕首踏进房间。
她才刚进屋,身后的门突然“碰”地一声关上,紧接着,突然寒光一闪,一柄长剑从前面扫来,李昭微往身后一弯腰,堪堪躲过,匕首在地上一点,借力空翻三下,连着躲过三剑。
被偷袭的李昭微,刚得一空隙,立马闪身躲进书架后,长剑紧随而来,深深劈进木头里,对方拔开时,晃动书架,扬起漫天落灰,迷住了她的眼,强忍着难受,紧闭进灰的眼睛,耳听风声辨别方位,杂乱间接连格挡后退,被逼进两排书架死角。
随着一声沉闷的嗡鸣,长剑死死压在匕首上,李昭微整个后背撞到墙上,手肘顶着墙壁,借力顶着长剑,昏暗中,黑衣人整个人都压在长剑上,李昭微顶得虎口生疼。
紧闭许久的眼睛也盈满泪水,勉力睁开双眼,有了泪水的冲刷,勉强能模糊视物。
长剑背后也是跟自己一样蒙面的黑衣人,两人因缠斗距离极近,李昭微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热气,虽不能见容颜,但模糊间,那双眼睛李昭微认出来了,是卫景珩。
卫景珩凝眉看着面前修长的女子身影,嗓音低沉问道:“你听到了多少。”
“你在说什么。”李昭微压低嗓音,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跟以往不一样。
“你从王府院子里就开始跟着我,你身上沾染到桂花味道,就是院里那棵吧。”
这人是属狗吗,耳朵灵鼻子也能这么灵!李昭微暗骂,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我什么都没听到。我刚来你们就出来了!”
“你说的是实话么李昭微。”
卫景珩看着面前的女子心里感到好笑,她睁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泪珠还挂在眼角,眼神看上去尤其无辜真诚,但事实上,分明她一进院子,他就听到了动静,此刻却还在抵死不认。
那天,在把脉时就知道了她是女子之身,还以为是哪个江湖门派的弟子,但后续却还能送他回京,甚至在京城开医馆,连坐堂大夫都身负武功。
今晚抱着试探的心态一问,没想到竟是故人之孙。
他虽然没有见过李老将军,却经常听父亲提起,言语间甚是敬佩。
李老将军那么光明坦荡,怎么孙子,哦不对,怎么孙女这么多损招呢
7. 月下漫步
因为刚刚的缠斗,此刻李昭微被他压在墙上,两人贴得极近,微弱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也被他高大的身影遮去大半,只能简单看清他的轮廓,以及那双极亮的眼睛,鼻尖对鼻尖,从没这么近地看过一双眼睛,眼角微扬,里面有着好奇,调笑。
果真,这人猜出她是谁,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没有跟靖王说出她的真实身份,是他们两个之间还有保留,还是说,他看在祖父的面子上,帮她一把。
李昭微见他无伤人之意,立刻换了一副嘴脸,马上抬脚狠狠踩他的脚背,甚至使劲碾了碾,在他一惊的时候用肩膀撞开他,匕首趁机卸力。
“嘶!”卫景珩吃痛后跳一步,嗔骂道:“你这是什么小人招数。”
“呸!你才小人,这是小女子招数!”李昭微收起匕首,揉着发红的虎口,反骂道:“你欠我一条命还下手那么狠,你有没有点良心?”
“我刚刚帮你隐瞒下你的身份还不够报答?”
卫景珩摘下自己的面罩,龇牙咧嘴,抬脚试图活动一下,更加龇牙咧嘴,她这下手也太狠了。
“嗤,我一个废人,不掌权,不掌兵,一介平民,是女的又怎么样,多大点事。”
“你!行!你可以啊,你这是个奸商吧,忒么能算计,三言两语就把我功劳抹了零头。”
李昭微摘掉脸上黑布,撇嘴瞪眼,懒得跟他吵架,只想赶紧回去睡觉,路过他的时候,顺手用手肘给他捅开。
“先别走。”卫景珩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
正在跨门槛的李昭微被这么硬拽一下,差点摔倒,她倒吸一口气,转身愤愤地盯着他,一副你最好说点有用的,不然立刻剁了你喂狗的表情。
卫景珩松开她,手收回在身侧,偷偷握拳感受掌心温度,若有所思:“寒毒没发作?”
“没动真气,无妨。”伸手不打笑脸人。
“陪我走一段吧。”
卫景珩低头看她神情不似作伪,轻快地笑了一下,带头出了书房。
月上中天,人约深夜,两个黑衣人在烂漫的时间点,并行在断井颓垣中,在蓬蒿满径的院子里散步,不可不谓之诡异。
“靖王怎么知道你中寒毒?”
“你像话么,这问题不是该我问你,靖王是怎么知道我中寒毒?”不晓得为什么,一对上卫景珩,李昭微就很不痛快,什么话都想趁机呛他一下。
约莫是因为碰上他总没好事,不是害她没偷吃到谢老头的柿子,就是带她在荒郊野外过夜,还吃了她的药,害她寒毒发作。
现在又带她来这种脏地方,走路走得万分难受,左扭右扭,才能尽量避免杂草沾身。
卫景珩看她别扭的样子,挑眉不予理会,自顾自接着说道:“靖王不过二十有一的年纪,应该比你长几岁而已。”
“你接着说。”她当然知道不会是他,大家都是同辈能有什么仇什么怨。
“看你反应,估计也不是全京城都知道你中毒,那答案只有一个,你的毒是皇家动的手,而权力顶端的人都知道。”
李昭微沉默不语,她十一岁的时候就知道,她因为什么而中毒,是她祖父很不愿细想下去的问题。
“我父王掌兵,是那位的心头病,只要皇位没有换过人,大虞朝就不可能有世代传承的勋位。”
冷色的月辉下,说话的人,有着少年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睥睨天下,评判政治的热血气,仿若天下我有,无分尊卑,同时参杂着一种对自己处境的深刻认知,即笃定又豪迈。
李昭微站定,沉默地抬头看着面前十八九岁年纪的少年,张扬肆意,是长大过程中不断从阎王爷那逃回来的她,不曾有过的朝气。
自从发现,她无法成为李家军未来传承希望,这辈子无上阵御敌的可能,她是有过机会,可以恢复女儿身,但在祖父询问她意愿的时候,她拒绝了。
每日只在宅院练那似乎不适合上阵杀敌的太岳剑法,用以强身健体。
经年累月,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她李昭微是个病秧子,是个孤僻的人,不与人来往。
她,变得玩世不恭。
既然无法从军,那她有别的想做的,自此她借着母亲的嫁妆财富,一路开医馆,开青楼,开镖局,彻底成为一个遛鸟逗蛐蛐的富商公子。
她每日很忙,吃药,练剑,对账,在自家青楼听曲。
仿若一个活人。
有一团在胸口无从去的气,却不是十七八少年该有的蓬勃朝气。
看着前面的人,眸光熠熠,恰似春日骄阳,灼伤了眼。
李昭微别开眼,看着湖中心的戏台,张了张嘴道:“所以呢。”
“或许......”卫景珩看着面前的少女,风搅动了湖面,泛起涟漪,“或许,靖王可以帮你解毒。”
李昭微讶然回头,撞进少年满是星光的眸里,讶愣后,她轻笑摇头:“我救你,无非看在你父王与我祖父同守北关隘,无意之举,并不想参与党争,我们李家只是宿卫虞王朝的兵。”
“你的寒毒呢?”卫景珩皱眉。
“蜉蝣朝生夕死,我的命只是瞬息间罢了。”
“你何故如此暮气,昨日你持剑杀人的时候可不是这般。”
“你又知我多少?”李昭微冷下脸,他们彼此敌我未明,不过是暂时按兵不动,他凭什么觉得他很了解自己。
她随手折下一根杂草,擦身离开的时候塞进卫景珩手里,低声道:“世子既然京中有去处,那请另谋高就,我们小门小户,应对琐事已捉襟见肘,入不得你们的眼。”
卫景珩转身,只看到她几个起落,消失在院墙外。
捻着手里的杂草,他轻笑一声,不与言语。
李昭微刚离去,她刚刚站着的位置便落下一黑衣人,才刚站定立刻单膝跪下道:“世子,是属下来迟了。”
卫景珩摆手免礼,略微思索开口道:“我的身份你办得怎么样了。”
“户籍文书已办妥。”
“兄弟们呢?”
“折损过半,其余兄弟已经分道引开追兵,直回北疆。”
“嗯,后续记得抚恤他们的家眷。”
“世子放心。”
“守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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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身份不用查了。”
“是。”
......
李昭微折腾一夜,刚从房间后窗翻进去,落地瞬间,屋里霎时间亮起烛光。
一圆脸小丫头正脸鼓鼓站在桌边,眼里酝满水珠子,泫然欲泣。
哎,李昭微瞬间脑袋大了一圈,她怎么把她给忘了。
哄她去买烧饼,买完说石头巷见,结果遇上这么一滩子事,把她给忘得一干二净。
“小......姐......”看看什么叫未语泪先流。
李昭微即刻缴械投降,连连作揖赔礼,“元儿!是我的不对!我不该忘了你!我和长华没有骗你!没有偷跑去玩!”
“当真?”李元目光探究。
“天地可鉴,日月明心!”李昭微三指发誓,赌天咒地,顺便坐到桌前,给自己倒茶顺气。
李元且信了她的鬼话,伸手擦了擦脸,抽抽嗒嗒道:“晖月坊已经准备妥当了,三日后开张,还有,您的衣服都准备好了。”
“好,青桦那边有说什么吗?”这元儿做什么都很妥帖,就是个哭包,每次李昭微都拿她没法子,从小就这样,遇到什么都只会哭。
“没别的交代,只说给小姐留了位置好的厢房。”
“行。你且去休息吧。”
“小姐你以后可不能随便丢下我,元儿等你等得好困了。”
“好。”
李昭微难得语气温和,仿若哄骗自家妹妹。
李元是府里帮厨领养的亲戚孩子,老家闹饥荒,元儿没了父母,是厨娘带她在身边给她一口饭吃。
六岁那年在后门遇到她的时候,一个圆盘脸正抱着黑漆漆的馒头边吃边哭。
问她为什么馒头脏了还吃,她说,“是阿娘省给我的零嘴。”
问她怎么弄脏的,她说是后门的孩子王,阿牛抢了她馒头踩脏的,说她长得黑瘦黑瘦,只能吃黑馒头。
“你怎么拿回馒头的。”
“我咬坏了他的耳朵,呜呜呜,咸咸的好难吃。”
她当即决定,要把这个有意思的哭包带在身边。
“你跟我走吗?我们吃热乎的白馒头。”
小哭包那只黑漆漆的手立刻捏住自己的衣摆,跟着走,一路上像小狗盖章一样,一个爪印接着一个爪印印上去,李昭微看着自己白色衣摆眉头突突直跳,有那么点想当场反悔。
还没来得及想好要不要把这个小哭包还给厨娘,就被柳如春抓到自己拐卖幼女。
柳如春没有骂她,反而十分欣慰,似乎她也觉得自己也该有个贴身侍女了,不能这么大了,还总是由母亲钻房里帮她换洗,于男于女,都不合情理。
自从带回元儿,柳如春那育女的心总算得到了释放,时不时就呆在她房里,给李元梳头,一会双丫髻,一会双垂髻,今日金钗明日银簪,都是李昭微看不懂的发型,还给她带些叮叮当当的玩意,看着就影响拔剑的速度。
虽然时常觉得她们很是很聒噪,但自从李元来了,又似乎在她枯燥的练剑生活里添了一笔色彩,映衬出点人世间气息。
8. 重阳佳节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山坡上偶有青草脆嫩,混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河流蜿蜒,流水声涓涓,今日是重阳节,三三两两的女眷携伴辞青,笑声清脆,捣衣的阿婶高声笑谈邻里八卦,说到兴起处,扔了棒槌笑得前俯后仰。
茶棚里,书生们点上一壶清茶,两碟花生米,高谈论阔,试比诗才高低。
急急进茶棚的旅客一眼寻到角落的书生,过去端起茶碗一口闷:“渴死我了,这碗我先喝。哎,店家,这里再上一碗。”
“好嘞!”跑堂一甩长巾,端着盘子跑进后厨。
“柳兄,想想过两日晖月坊又是选花魁的大会了。”
“你说到这个我兴致可就高了啊,我进京之前听说这晖月坊攒了一年的预备花魁可都是惊才绝艳的女子,是我们西南没得比的,我寻思着开开眼呢!”
“哈哈我就知道你感兴趣,你当真只开眼?别跟我说你这么老实啊,柳大才子,风流韵事可不能少了你。”
“客官您的茶。”跑堂见缝插针,把茶水上了,还赠了一小碟花生米。
“哎,不是我不风流,而是你刚进京有所不知,晖月坊的娘子虽好,但可远寺不可亵玩啊,唯有两厢情悦,娘子点头方可赎身。”
“这又怎么说?”
“晖月坊名气大,网罗的女子均琴棋书画卓绝,全是清倌,而且每隔一年,才举办花魁选拔大会,往日里只对达官贵人,贡士才子开放,是为雅,只有这时才会对外开张,”
进京旅客听得咂咂称奇,不多时旁边的跑堂和茶客也加入讨论,聊得火热朝天。
在这秋高气爽的草地上另一边,一辆豪华马车格外扎眼,李昭微躺在马车旁的摇椅上,懒洋洋地摇着折扇,眯起眼睛望向远方。
忽然,她“啪”地一声收起折扇,猛地坐起身,用手在额上虚虚搭了个凉棚,瞭望一圈,嘴角微挑点评道:“好一副太平盛世景啊!”
“小姐,您这是操心到国家事呢,今个儿是郊游踏秋好日子,您可别再国啊家啊。”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摇头晃脑,端起刚送进京的祁门红茶。
陆长华一把接过茶盏,瞥了她一眼,递过去低声道:“说了多少次了,在外面别叫小姐。还有公子你头顶那么大的伞遮哪门子阳呢。”
“你!陆长华!你就净挑我刺!”圆脸的李元气急,脸红得似关公,双丫髻摇晃得更厉害。
李昭微呷了一口茶,慰叹道:“终于暖了,这秋日还是开始有了点冬凉的。”
见李昭微不搭理她,李元剜了陆长华一眼,爬上马车,拿了薄被给李舒微盖好腿,四面掖紧,责怪道:“你也知道这秋日开始凉了啊,怎么突然就闹着出来赏秋景,一点也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短短人世哪里顾及得那么多呢。”李昭微又喝了一口暖茶,身子渐暖。
听到这话,正在掖被角的李元瞬间红了眼眶,抽手背过身擦眼泪,假意看看水烧干了没。
李昭微窝进躺椅,伸手轻轻拉了拉李元的袖子,虚虚看着河对岸的山峦,不知道在想什么,陆长华见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接过杯子搁好,岔开话题道:“我哥进京两天了,各地掌柜乘船走水路,过几天也该赶上,因为要进京汇报,账册已经提前送来在复核了。”
李舒微闻言点头道:“北地佟大掌柜今年来嘛?”
“来的,今年北地情况有点变动,我哥进京前就交代好了。”
“长荣办事还是妥帖。”
“公子,刚刚来福说夫人和老爷都在山上准备好了。”小哭包李元已经擦好眼泪,又是挤着两个梨涡的小肉包。
“那走吧!”
李昭微起身,手上转着一柄铁骨折扇,带头往山上去,今日她没有穿往日爱穿的白衣,一袭交领长衫,竹青色布料上银丝秀缠枝莲纹,白色交领处有柿蒂金纹,配上一双白长靴,头上只有简单青玉莲瓣束发冠,在秋日中有了一丝清雅气度。
拾级而上,林间道路两侧竹叶依旧青翠欲滴,再往旁去,是入了秋的丹枫,红得色彩斑斓,层层叠叠漾开去,浅粉压着红粉,红粉衬着丹红,银杏也开始泛黄,青黄相接。
虞朝历经六世,原本的国都在北方,传自二代的时候,举国南迁,在南方已经扎根四代人,三百余年来远离北方狄戎,西北胡人,在肥沃千里的金陵逐渐安逸,不思进取。
从未去过北疆的皇帝,对着北边有着诸多源自文字的想象,她李昭微也还未去过,但祖父会在信里写下诸多见闻,亦时常总结战报传回。
陆长荣每次回来,也将那边的风土人情讲予她听,有别于其他京城勋贵觉得天下就是富足且太平,无任何忧患,他们李家的祖训,是居安思危。
今日重阳节,大家都要登高赏菊,佩戴茱萸,而他们家则多出一项祈福。
每年都会在南岭山山顶的凌通寺,祭奠过往随着祖父征战而死的将士,也为生者祈福。
走到半道,陆长华突然抽剑翻身,跃进侧面林子,朝里砍去,短兵相接间,连过三招,李昭微才看清陆长华冲进林子,和一黑衣劲装的男子缠斗在一起。
“守墨。”熟悉的欠揍声音响起。
一回头,李昭微看到身后台阶上的卫景珩,白衣翩然,头上插着茱萸。
她嘴角抽了抽,这厮今日怎么反倒是穿白色了,还有谁跟他说的茱萸插头上,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忍无可忍,李昭微居高临下,伸手把他发间的茱萸摘下,丢到他怀里里,说道:“妇孺孩童才插茱萸在头上,你一成年男子,还是戴在腰间罢了”
动作间,宽大的袖子,拂过他的脸,“你衣服熏菊了?”
“公子好灵的鼻子,元儿昨日特地熏的!”李元没见过卫景珩的狗鼻子,即刻惊奇道。
李元跟着李昭微,鲜少认识同龄的玩伴,除了俯里的人,还有青桦姐她们,出了门也只去找常老头和谢老头,这两个人年过半百,胡子灰白,甚是无趣,没想到小姐背着她,竟然认识了个好玩的年轻人。
“多谢妹妹夸奖,你家公子身上总是熏香撩人。”卫景珩笑得温暖和煦,顺手把刚刚的茱萸插在腰间,雪白衣衫衬上茱萸,显得卫景珩更是俊雅非凡,好似谪仙。
没见过世面的李元看呆了,喃喃道:“小......公子!他长得可真俊,好像戏台上的书生!”
李昭微对自己有这样的侍女感到非常丢脸,也对卫景珩这副骗人不偿命的伪装做派感到唾弃。
转身继续前进,懒得理他们,眼角余光却瞅见陆长华还跟人家暗卫打得难舍难分。
很好,她的侍卫好似也是个傻子。
“陆长华,别打了!走了!”李昭微没好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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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陆长华似乎和那个叫守墨的过招,过上瘾了,两人打得是难舍难分,林间落叶簌簌,无人应她。
卫景珩路过李元朝她点头微笑,李元心花怒放,痴痴看着他靠近自家小姐,侧身延请。
李昭微回头瞅了一眼陷入春天心花怒放的李元,和陷入了夏天燥热难耐的陆长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拂袖离去。
清晨才下过雨,此刻山里空气清新,令人神旷神怡,李昭微和卫景珩走在小径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大摇大摆出现在这,是摆平了麻烦?”
“你昨夜也听到了,被抓的不是我这张脸。”卫景珩一展扇子,遮住半边脸,朝李昭微抛媚眼。
“你这张原脸好像也不是很低调。”
“我可就当你夸我了!”
李昭微无心拌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事,如今他在朝廷眼中是逃命回北疆,一旦北疆出现他的身影,朝廷肯定要有动作防范镇北王谋反。
镇北军守着第一道关隘,先帝临终前命他祖父守嘉潼关,嘉潼关关线极长,西北能御胡人,东北沿线又在镇北王身后,成月牙型防线。
所以他们李家是防止镇北军叛变的一道保险。
先皇倚重她祖父,既是因为李家军无往不利,也是因为先皇知道她祖父的为人。
但当今圣上,生性多疑,自从继位以来,许多两朝元老逐渐大权旁落至半隐退状态,内阁成员的年岁也基本是四十来岁而已。
他不信前朝的人。
祖父之所以还能在嘉潼关镇守,一方面是迁都金陵,大家崇文偃武,附庸风雅者多,强身习武者少,历年来武状元都资质平平。
另一方面是李家军战绩斐然,无往而不利,何况……
何况她祖父无可继承衣钵之人,儿子身残,孙子体弱。
如今,宁王世子如若逃亡回去,不知道圣上是否会有换将的想法。
不知朝廷是否清楚北疆的异动,如果临战换将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还有人暗地里给北狄送粮,目前还无法知晓是谁,他的权势有多大,手有多长??一切未知都让人忧心难耐。
卫景珩深吸一口气,林间的清新是他在北疆少见的,那边更多的是黄土荒漠。
国人皆道皇爷爷疼爱他父亲,让他拥兵自重,圈地用军队农耕,自给自足。
可他们从没有到那亲自看一眼,一睁开眼就是满地飞沙,水是稀缺资源,苗一点也种不下去,杀敌卫国之余,军士还要帮农户播种,身兼两职。
皇爷爷当真疼爱他父亲?那为什么给他这么苦的差事,夜不安寝,日间忧心。
金陵人在膏腴之地,鱼米满仓,高枕无忧,全靠镇北军守住这道国门,要知道富饶的中原,是北狄人魂牵梦绕的理想之乡。
可惜,这些人生活富足,却还做那廪鼠,容不得他们镇北军,这皇帝真是愈发昏聩。
卫景珩有时候会想,如果他们投降,把敌人放进来,这些人会有何嘴脸?
思及此,卫大世子转身看向李昭微,那夜月明见心,明心见性他还记得她眼睛亮得似天上的星星,盈满了真诚,她说:“你不能死在这,你自己心里明白,你必须逃出去。”
似乎,她与金陵众人的纸醉金迷不一样,少了些被世俗裹挟的愚昧,多了几分清醒认知。
9. 祭祀祈福
柳如春从昨日开始忙活,顺带抓走陆长荣打下手,可怜的长荣进京三天,没有一天消停。
忙活了两日的柳如春,准备好烤乳猪、烤全羊、酱牛肉作为三牲,另外做了八宝鸭、炒黄鳝丝是李昭微爱吃的,最后摆上稻、黍、稷、麦、菽,酒醴果蔬也一一备妥。
李若昀前几日便手抄好经书,今日一早沐浴焚香整理妥当。
李昭微和卫景珩登顶的时候,只见通凌寺坐落在山中间,背靠高耸入云的青峰,烟雾缭绕,苍天古木立于门两侧,肃穆而威严,朱墙木门有如庄严法相。
寺门洞开,可以窥见在山门庭院内设了十八张祭桌,桌上摆满酒杯,筷子和祭品,宏伟的大雄宝殿内,通天般高大的佛祖金,座下摆满了花团锦簇的鲜花,还有供有宝塔。
殿侧摆着层层木架,木架上均是带着名牌的长明灯,繁如辰星,灯火摇曳,照得整个大殿浩瀚如宇宙,各位师父排列两侧,跪坐在蒲团上,静待祭祀开始诵经。
柳如春眼睛尖,一下子就瞅见李昭微从门外进来,赶紧朝她招招手,再一转眼看到身后的卫景珩,她先是愣了愣,继而扶了扶自己的垂云髻,稍整理衣着,笑容可鞠亲自过去迎两人进来,时不时回身,眼神在两人之间回转。
两人站定,柳如春贴身婢女便赶紧过去,跟候在殿门口的小沙弥通报一声,小沙弥听完点头,转身进殿,不多时殿内传来颂钵声响,殿外候在一侧的师父也鱼贯而入,手持莲花灯开始绕着供桌游走,边走边嘴里念念有词。
李若昀则在轮椅上,领着李府众人,双手合十,闭眼随诵。
卫景珩不知是否因为手上沾满了狄戎的鲜血,极少进庙的他一时间听到绕梁梵音,感到头晕脑胀,心跳如擂鼓,眼前竟然浮现了小时候第一次上战场的画面,清晰如亲临。
那是他十一岁的时候,宁王亲点他随军出征,瘦弱的他抱着长枪,有着兴奋与害怕。
长枪送进人体的软绵感和热血洒在脸上的温热,都让他感到反胃。
诵经声嗡嗡,逐渐与鸣金收兵的声音融合到一块,此时已经满地尸骸。
卫景珩摇摇头,晃出些许清明,转头看着李昭微。
李昭微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投来一记询问的眼神,他张合了一下嘴,正想摇头说无碍,突然眼前一黑,一头栽下去,直挺挺往她身上倒。
李昭微心里哀嚎一声,怎么又来了,又倒她身上了!
她眼疾手快扶助卫景珩,避免他又撞到自己鼻子,又弄出太大动静,接着朝身侧的李元挤眉弄眼。
李元儿没有父母,每次法会都极为沉浸,心里仔细想着幼年时与父母的点滴,压根没注意到自己主子在叫自己。
李昭微估量了一下,李元站太远,踹不到她,也怕待会突然踹她,按她性子要大叫起来。
再看一眼自己肩膀上的脑袋,再看看前面庄严肃穆的场景,李昭微认命地扛着卫景珩,这个八尺有余的大高个,一点点往后撤出人群。
废了老鼻子劲,李昭微才将卫景珩安置在厢房,她拉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捋起卫景珩的袖子,把脉看他有没有问题。
很好,除了筋脉堵不堵她能看出来,别的一概不知,现在他脉急如洪,看不懂,反正还活着。
确认了他还没死,把他的手一把丢回炕上。
李昭微还没仔细端详过他这张洗干净的脸,只见他一袭白衣安静躺那,睫毛卷翘,肌肤雪白,唇如檀口。
这嘴巴饱满有肉,想必吃起来也很好吃吧,念头刚起,李昭微陡然一惊,自己是放荡公子装多了么,怎么如此孟浪,定是因为今日俯里无人管饭造成的,饿昏头,想吃猪耳朵了。
李昭微默默地开始在心中批判自己,在这佛门净地,竟然净想些吃的喝的,实在是不克制。
“你在想什么?”
突然房间里多了道人声,李昭微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抚着胸口定神,才瞧清是这祸国殃民的虚弱美人转醒了。
“在想什么时候放斋饭。”李昭微眼神发飘。
“你对我做了什么?”怎么有点不可信呢。
“我可什么都还没做呢!”
“哦?你想做什么?”
呲,李昭微想把舌头咬下来,怎被诈了去。
“想......想带你去尝尝这凌通寺的斋饭!那可是一绝!”
卫景珩看她坐在椅子上,架着腿,一边摇扇子,一边把椅子压得往后倒,两只椅子腿都离地了,要多不正经有多不正经,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顽皮有趣。
“你一女孩子总是这幅浪荡公子做派么?”卫景珩坐起来,好笑地看着她。
“啪”,李昭微一收扇子,敲在掌心,身子往前探,仔细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且忘了昨晚的话吧,我是正儿八经的将军府独孙,三代单传。”
“这是外人看法,与我何干?”卫景珩挑眉。
“不管有没有干系,还望君莫要再提。”
“这有违在下行事准则,于情于理,断难应承,还望君体谅。”卫景珩双手抱胸,昂头拒绝。
李昭微懒得理他,既然醒了,还是吃斋饭要紧,她从椅子上下来,头也不回地直奔食堂。
凌通寺,斋堂。
“这就是你说的斋饭一绝?”卫景珩看着自己面前粗碗里,白米饭和白菜,再无他物。
“素得一绝。”饿坏了的李昭微,整个脸都埋在碗里,声音艰难地从碗沿飘出来。
卫景珩勉为其难地吃了一些。
酒不足饭不饱后,两人在禅院周遭散步,山里空气清新,混着木头,松针的味道,让人脑子愈发清晰。
“你们没有考虑过和北狄正式互市么?”突然间李昭微的声音变得正经严肃。
卫景珩挑动眉毛,转身看向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北狄年年犯境,无非天寒地冻粮食无法果腹,我知晓如今在边境,会有小规模的北狄人偷偷和本土百姓互易物品,也有部份小规模商贾也参与其中,但并未成气候,杯水车薪无法解决北狄真正的困境。”
是的,小规模商贾,也是他们李家的商贾。
“你继续。”
“你们镇北军常年疲于打战,偶有闲暇还要帮百姓做农活,你们就算有心也无力,根本不具备单独搭建互市的能力。”李昭微看着他,继续说道:“这一切需要朝廷颁布法令,但如今圣上必定不会支持所有有利边境繁荣的政策,这也是此次,你多年来第一次进京的原因对么?”
卫景珩敛下笑容,沉默不语。
李昭微亦无需他的回答,继续道:“所以,你这次抱着试探的心态来,准备该是齐全的,先与靖王搭线,出了差错才会遇上我。”讲到此处,李昭微打开扇子给自己扇风,莫名感到烦躁:“到了鹤年堂,你觉得药品是你们的必备物资,想与我共谋,想必刚进京城,你的属下就开始调查我吧,晚上你从靖王那得知我真正的身份,不仅有药铺,可以理所应当大批量采购药材,又是辅国大将军独孙,这李大将军又与你父王有渊源,因此你想一箭双雕,和我真正达成合作对么。”
卫景珩又从新挂上和煦的笑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可惜,我们李家军,从不参与党派之争。”
“是么?如今我走脱了,但凡宁王世子的身影出现在北地境内,换将的圣旨很快就会到嘉潼关吧。”
她抿唇不语,他在试探她,她亦是在试探他。
但此刻她无法做决定,祖父、父亲都是忠于皇上,中立不偏倚,他们说文官可以有派别,武将不可以,他们不是文官那种笔杆子治国,是实实在在地用敌人的每一条生命铸就护城墙,武将起心动念,便是血流成河。
“可是,有些事由不得你。”卫景珩绕到她面前,真诚地看着她,她在女子里也算高挑,看上去更像文弱书生。
今日他第一次见她穿别的颜色,衬得人没那么疏离,女子柔顺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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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这青玉冠束成男子样式。
“其实我们本质是一样的,你有你的家族使命,我有我父王的志愿传承。”
卫景珩伸手摘掉她鬓角不知何时沾惹的竹叶,手腕蹭到她的脸颊,依旧冰冷似玉人。
李昭微抬眼看他,没有给出答案,如若可以,她想把他送还给朝廷,或许战争才是他们李家擅长的。
“你这是第几次想卖我了?”
“第二次。”
李昭微越过她,徒留一袭背影,看上去与山体的深绿融为一体,只余一点人间气味,仿若山中精怪所变,让人把握不住。
“世子。”
“你们打完了?”
卫景珩看着自己手下,一身黑衣,几道剑痕,露出雪白中衣,看上去有点狼狈。
守墨尴尬地点了点头,冷峻的脸难得露出一点羞赧之色。
“世子,她看样子不会轻易与我们结盟的,我们还要继续在这么?”
“反扑嘉潼关,跟她祖父对上会损失我们很多兵力,其实......换将对我们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世子你?”
“罢了,只是觉得似乎该报一下这救命之恩。你传信回去吧,让替身露面。”
“是——世子您的身体?”
“缚寒蚕反扑而已,无碍。”
卫景珩看着她离去的地方,目光深邃:“李昭微,昭昭乎若揭日月,亦谨小慎微,你会怎么做呢。”
折腾了一天,李府一大家子才回到城里,坐了来回两趟马车,还站着等法会结束,一个个腰酸背痛,耷拉着脸,面无表情,搬东西的搬东西,回房的回房。
柳如是向来是家里精神头最足的,此刻也蔫了,扶着贴身婢女的手匆匆往房间去,想是去沐浴更衣。
李若昀坐在轮椅上,看了李昭微一眼道:“推我去书房吧。”
“是。”
李昭微将李若昀推到书房内,拔开火折子,把屋内的火烛逐个点亮,末了把窗户仔细关上,避免吹倒烛台。
“昭儿。”
“父亲。”
“那是宁王世子?”
“是。”李昭微将父亲推到书桌后,自己回到书桌前站好垂目。
“确实是丰神俊朗有故人之姿。”
“父亲见过宁王?”
“少时,去探望你祖父的时候在军营见过。”
“父亲您还亲自去嘉潼关了?”
“是,那会年少,心里有股劲,身体既然不行,那便苦读诗书,寄希望有一日能点兵布将,作为一名军师,跟随你祖父左右的。”
“那......为何?”
李若昀倒了两杯冷茶,一杯放在书案边,自己端起一杯,示意李昭微也喝。
李昭微一口闷,凉茶直通五脏六腑,排解了不少困顿。
“你自小聪慧,想必比我更早明白,‘李家军‘不能出现第二个姓李的人。”
李昭微不知如何接话,这些事都是彼此埋在心中的阴暗挣扎,没有人这样揭开来说过。
“我已去信你祖父,想必不日就有指导,或许你祖父辞官回来,我们可以迁去更南的地方,这样你的寒疾也不会那么难受。”
“父亲?”李昭微霍然抬头,不可置信,她从来没敢想过让祖父辞官,她甚至想过投诚靖王都不敢想这件事。
且,父亲从未这样直白地提过她的身体,他从来对她都不甚温柔,此刻他竟然神色如此温存。
“父亲,你们是不是有什么没告诉我?”
“你想多了,今天一天,我有些乏了,你去喊来福进来吧。”
“父亲......”
“去吧。”
李昭微拗不过他,只得躬身退去,去喊来福的路上,心里左思右想,总是不安宁。
来福在她面前晃了几下,才骤然回神,嘱咐好他后,李昭微在回廊看着夜幕下的李府,尚未点起灯笼,似乎看不清全貌。
10. 抱琴小倌
朝露未晞,天刚蒙蒙亮,西坊门牌坊下的篝火刚灭,还冒着黑烟。
前两日持续宵禁,坊市夜间不得做生意,这西坊的秦楼楚馆都开不了张,个个被迫歇业,昨夜好不容易解除了宵禁,老鸨龟奴卯着劲,使出吃奶的劲头揽客,姑娘们也接客到日出东方才歇下,此刻西坊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突然一阵马蹄疾驰声打破了这宁静,紧接着响起“碰碰碰”叩门声。
“来啦来啦!谁啊!一大早催命嘛!”一中年妇女的嗓音响起,楼里小厮才见天亮早就躲到自己房间睡大觉了,刚好她还没歇息,只能自己来开了。
伴随着“吱呀”声,门刚开半条缝,一柄铁骨扇就卡进两扇木门中。
“哎哟,客官呀,我们辉月坊白天不接客的,姑娘们才歇下。”这中年妇女一下从门缝看到对方,一袭月白色圆领衣衫,用金丝织云雷纹,动作间能看到布料闪着幽光,一看非富即贵,立刻换了较为缓和的语气劝到。
“青桦呢。”那柄扇子到主人手上微微使劲将门拨更开一些。
“青......青桦姑娘已经歇下了。”她面露难色,赶也不是,不赶这客人都似要进来了。
“齐妈妈,你去休息吧。”正在中年美妇左右为难的时候,一道清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哎是。”
齐妈妈让开回后堂的时候,边走边回头看,只见青桦简单披着银朱色纱织外衣,一头青丝批在身后,未施粉黛,亲自开门迎客。
刚刚门外的公子撩起下摆踏进来,逆着光线瞧不太清,但身姿挺拔俊秀,气度不凡,身侧跟着两人,一个佩刀黑衣侍卫不苟言笑,一个长衫书生打扮模样的笑容可掬。
只见青桦落好门后,引着人直上楼去,要过转角时,那小公子眼神瞥来说不出的冷意。
齐妈妈赶紧收回视线,低头回后堂休息去。
不该知道的还是别多探究。
“这是新来的?”李昭微靠着栏杆低头看着楼下,漫不经心问道。
“是,别多心,花浣的亲戚,这两日刚来,还不认识你。”
“最近四处不太平,你且留心她,莫要让她传出去什么消息。”
“是,过两日我找个藉口遣去庄子上帮衬吧,也是苦命人。”
“嗯,他们算得怎么样了。”
说话间,三人已经来到顶层六楼,青桦推开雕螭龙纹隔扇门,步入雅室。
“应该结束了,这几日在这儿没日没夜地算着。”
屋里铺着地毯,踩上去脚感绵软无声,入门即是太师椅等家具,后面墙壁挂着长条水墨画,均是虞朝名家手笔。
太师椅斜后方有落地花瓶,上置满当季鲜花,香气馥郁,绕过屋中屏风,里间有条案,上面一张桐木琴,靠窗处设了罗汉床,铺着绮绣阁的绣品,上面的茶几有一盘残局,青桦走过去,收走四子,只听“啪达”一声,是机关的声音。
随着机关动作,书架缓缓朝两侧挪开,露出一条暗道,暗道两侧燃着两排油灯,照得暗道十分明亮。
直到整条密道完整洞开,四人才动身进去,陆长华垫后,在墙壁处一顿操作,书柜又复原如初。
曲径通幽处,这儿走到尽头,却是豁然开朗,是一间很大的密室,密室四角都置着半人高的青铜仕女灯,墙壁上也密密麻麻点缀着油灯,密室亮如白昼。
在中间空地上放着五排桌椅,一排十套,每套桌椅上都有一位账房先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在用算盘复核查账。
一领头模样的人迎上来抱拳见礼,李昭微伸手虚扶一把问道:“如何了。”
来人是统管京城李家药堂、镖局、青楼的大掌柜万攀,他略微沉吟,细思后答道:“总账与明细账需逐页比对复核,嘉潼关的帐比别处的更为杂乱一些,耗费了些许时间,其中复核今年七月账目的时候,我们发现石棉布进货总量为三百匹的价格,可明细账中出货各张小票依次相加仅有一百八十匹。”万攀抬头看着李昭微,目光如炬:“我们又仔细核对了数遍,仍有差异。”
“你说什么少了?”李昭微声音微沉。
“石棉布。”
见李昭微半晌不接话,万攀又补充道:“这其中必有蹊跷。”他敛眉低目,声音里透着笃定。
“知晓了,别的呢?”李昭微眉头微皱问道。
“别的均无差异,只是......”
“只是什么?”
“今年嘉潼关以粮换马、皮料的记载数量比往常少了很多倍。”
“少了多少?”
“只余一成。”
“万掌柜你去把复核结果誊抄一份给我吧。”陆长荣瞥了一眼李昭微的脸色,凑上前去,把万攀支走。
青桦见万攀走远,凑近李昭微身前道:“北边的佟大掌柜还在外间候着呢。”
“带我去。”李昭微用指节揉揉眉心骨,试图驱散心里的烦闷感。
防火的石棉布竟然从她手中漏走了接近一半之多,且那么大的北疆只剩下一成人换粮,那送去的粮食得有多少!
李昭微心事重重跟在青桦身后,出了密室,青桦将她带到五楼雅间。
在房门口,青桦朝内努努嘴,再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李昭微了然,皱着的眉头为之一松,哑然失笑点了点头,青桦便捂着嘴笑着离开。
陆长荣见人走远,伸手推门,三人刚现身,一个正在主座和一女子喝茶的肥胖男子赶紧放下茶杯,迎了过来,脸上笑容和气中带着精明:“公子,陆掌柜。”
陆长荣熟门熟路迎上去,拱手作揖,热情说道:“佟大掌柜,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佟大掌柜赶紧还礼:“陆掌柜客气了,这是我该做的,公子最近可还安好?”说话间还不忘问安李昭微。
李昭微点点头道:“托佟大掌柜的福,吃喝嫖赌无一不全,身体有的是精力。”
佟大掌柜听完面露赧色,点了点头,不清楚李昭微是内涵他还是说自己,不太好接话。
倒是旁边的鹅黄衣衫女子听完噗嗤一声笑出来,娇俏道:“李公子去哪儿拈花惹草了,许久未曾来找浣儿了。”说罢身弱无骨,如藤蔓似缠上李昭微。
李昭微用扇子挑起她下巴,左看右看,笑道:“是我猪油蒙了心肝,外面的花花草草,姿色容颜无一能比得上我们浣儿。”
花浣用绣帕捂了嘴,吃吃笑着,顾盼间媚骨天成。
佟仁东不由得看呆了,心里暗叹金陵的美人就是比北边的有韵味。
陆长荣上去扶着佟仁东落座,花浣见状,也出门去吩咐下人上点酒菜,路过外间的时候,只见陆长华面无表情抱着剑站在大厅中如木头人般,目不斜视,一脸正气。
花浣擦身而过的时候,突然小手轻轻搭上陆长华的手臂,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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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不见,陆侍卫又似精壮许多。”
陆长华仿若未闻,甚至闭上了眼。
花浣见他如此,换上一副泪眼朦胧的表情嗔道:“你现在是打算理都不理我是么。”
陆长华仍然闭着眼,硬梆梆道:“花姑娘,您还是和我家公子玩这套吧,莫要戏耍我了。”
花浣听完,收起适才的表情,她轻启朱唇,笑声恰似娇莺啼鸣,婉转间带着甜意:“狼崽子,倒是学聪明了。”
说罢不再与他调笑,起身下楼安排去。
陆长荣这厢已经和佟仁东就着桌上备的薄酒先喝上了,李昭微则在罗汉榻上斜倚着,一脚曲着,手架在上面,手中折扇虚握,有一下没一下拍打着腿,眯眼着看他们推杯寒暄。
不多时花浣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三个蒙面美女,身着清凉,露着腰肢,一人抱琵琶,两人手上拿了花,一进来便盈盈拜倒,裙裾铺散如莲,宛若在盛夏绽开。
李昭微抬手虚扶,三人便起身到桌前。
其中抱琵琶的女子则是寻了圆凳坐下,将琵琶置于膝上,轻抬皓腕,指若削葱根,巧拨琴弦。
试音的刹那,佟仁东目光便被吸引住,房间骤然安静下来。
随后,她指尖如蝶,在琴弦间舞动,先是轻柔拂过,琴音恰似潺潺溪流,从琴弦上缓缓淌出,时而又似春日细雨,悄悄叩开众人的心扉,仿若亲临雨雾溪边。
两名舞者在这乐曲中,缓缓起跳,如山间扶风弱柳。
紧接着,她手法一转,拨弦的力度加大,节奏愈发紧凑,琴弦震颤,琴音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清脆响亮。
随着舞步转动,琴女皓腕又再一转,耳边似有金戈交鸣,又似有骏马奔腾。
大家的情绪被乐声紧紧揪住,跟随着节奏起伏。
两名跳舞者急急旋转,裙摆如扇。
她越弹越投入,琵琶声愈发急促,如骤雨敲击湖面,又似狂风席卷落叶,在房中激荡回响,一曲骤然终了。
两名舞者也匍匐在地,胸口起伏不定。
佟仁东被这舞蹈乐曲镇住,瞧着女琵琶手的眼神发直,花浣适时地挡到两人之间,轻击双掌,一群小厮便端着不同菜色雁行而入。
李昭微看了一眼菜色,起身落座,介绍道:“佟掌柜,这均是我们辉月坊的招牌菜。”
佟仁东惶恐,微微欠身,随着李昭微的介绍,不断下筷。
陆长荣时不时劝酒,花浣长袖善舞,逗趣间,佟仁东笑得肥肉乱颤。
他们推杯交盏,李昭微认真吃菜,偶尔喝两口辉月坊的甜酒。
日落月升,一行人很快喝到晚上才散场。
陆长荣带着佟仁东歪歪扭扭出门,再去下半场。
陆长华去安排马车,李昭微在屋内坐了一下想下去透风,刚出门眼神迷蒙,不小心绊着门槛,往前趔趄,还崴了一下。适时,有个小倌儿正在路过,瞧见了,赶紧放下手上的琵琶过来扶她。
李昭微头上罩下阴影,鼻头闻到一股清新梅香味,仰头抬眼看去,是一个很干净的人,眼神干净,皮肤白净,浑身也收拾得很干净。
“你是?”
“在下是……”
男子还没来得及答话,突然被一声怒斥打断,只听见冷到冰窖的一句,“李昭微!”
李昭微倚在小倌怀里,转头看去,只见楼道尽头站着一身黑衣,脸色铁青的卫景珩。
11. 酒后误春
“李公子!你在做什么!”卫景珩快步从走廊走过来,这句“李公子”叫得多少有点咬牙切齿。
李昭微皱眉看了看他,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他怎么在这,以及他为什么看起来有点愤怒。
还有,她还没听到身边这个扶了她一把的好人叫什么,他身上这幽幽清冷的味道着实好闻,现在楼里的倌儿都这么好品味么,她定要好好问一下是哪家香坊出品的香囊,让元儿给自己也做一个。
李昭微似醉非醉,借着这小倌的手劲,就势一撑,扶着门框站直,甩了甩自个脑袋,想甩掉眼前突然出现的“卫景珩”,看着青面獠牙的,着实有碍风景。
卫景珩看着她醉眼迷蒙的样子,莫名心里冒出一股火,他原本与靖王相约此处,一盏茶前靖王差人来报,皇帝今日白天又咳血,留他今晚在宫里侍奉左右,刚出房门就瞥见她在这与人拉扯。
她真的是个女孩子么,这是真的把自己彻底当纨绔子弟了?逛窑子,找小倌,一个不缺,还有这粉头白脸的断袖,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想到这卫景珩更觉心中愤怒难当。
卫景珩来到跟前,粗鲁地从小倌儿手上扯回李昭微。
“嘶!”李昭微脑子刚没那么晕,一被这么扯,又撞进一个铜墙铁壁,撞得眼冒金星。
她是吃菌子了么,怎这“墙壁”还长着卫景珩的模样,她怎么会想到他?两人不过萍水相逢,那天在凌通寺也说得十分清楚了,他们李家不参与党派之争,以及......以及她父亲说了,祖父可以辞官,带着他们去更南的地方看看,去看看那候鸟去的是什么地方。
今日她急急前来,也是想盘算盘算自己金库还有几个子,可不可以养得起她娘那个败家女,她爹的书法爱好也蛮费钱,还有李元吃得也不少。
或许,去到那还未教化的南蛮之地,北狄打进来,也不会殃及他们吧。
或许,去到南方,与这个刚认识几日的北地狐狸此生再无机会相见。
卫景珩低头看自己怀里的李昭微,她醉得有点上头,乖顺的倚在自己怀里,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俏挺的鼻头,还有......还有那不点而朱的唇。
思及此,卫景珩胸口无出去的气,越发横冲直撞,如果不是他恰巧在这,她也要这样倚在前面这个小白脸的怀里吗?还是说他们适才已经在房间里亲亲我我过?
想到细节,卫景珩差点冲冠一怒为红颜,一个深呼吸,他努力拉回自己的理智。
不对,他和她才认识多久,她是什么人他也还未完全摸清楚,她的私生活又与他和干,他昨日才吩咐替身可以现身北疆,以后她若知道了,指不定要拔剑相向。
“你们适才在里面喝酒?”卫景珩没忍住,还是问了一嘴。
眼前这小倌正探究地看着他们,闻言抬头礼貌一笑道:“我方才路过此处,看见这位公子不胜酒力,过来看看罢了。”
闻言,卫景珩稍微平复了心情,他冷着脸点头,揽着李昭微转身欲走,突然被叫住。
“请问公子姓名?何故把这位公子带走?”
“舍弟不胜酒力,刚才多有麻烦,多亏公子帮衬。”卫景珩低头瞅了一下李昭微脚步虚浮的样子,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弯腰将李昭微打横抱起。
沈妥还欲再问,但卫景珩已经抱着人大步走远,瞧这这公子气度不凡,也似乎喊了这小公子的名讳,思来该是无碍的,想到此处,他便放下心,赶紧过去看看早先匆匆搁下的琵琶有没有摔坏。
卫景珩刚下楼,守墨瞅见主子竟然亲自抱着李昭微,赶紧上前想接过来,才伸手,卫景珩一个眼刀就扫来,似乎甚是不悦。
守墨愣住,主子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似乎心情不是很好。
见主子不喜他帮忙,赶紧出门,撩开马车帘子等他主子上车。
卫景珩踩着脚凳,一下上了马车,抱着李昭微坐进去。
“回府邸。”
“是。”
守墨不敢多言,即刻启程。
卫景珩看着还在自己怀里的李昭微陷入了沉默,这个场景似乎有点眼熟。
前几日他刚醒来看到她第一眼,也是在马车里吧。
他还记得那时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意。
此刻他们又在马车里,只是换做她不甚清醒。
想到这,卫景珩记起那日她原本是想给他盖毯子,立刻摸了一下她的手,还是那么冰凉。
他稍稍探起身,一手抱紧她一手把车里的狐裘抽过来,展开盖在她身上,将李昭微包裹得只剩下个脸露在外面。
卫景珩仔细端详这张脸。
此刻,她巴掌大的脸,安静地藏在狐裘皮毛里,喝了酒的她少了几分苍白,多了点胭脂色,依稀能瞧得出她的小女儿姿态,更显娇俏。
卫景珩忍不住伸出手,用拇指擦了一下她的嘴唇,想擦掉她此刻的红唇,却发现是她原本的颜色,而非口脂。
别看她平常动作幅度大,吊儿郎当,一副男子做派,但她一旦脸上染了点色彩,便立刻变得有些妩媚动人,那天他鬼使神差地想擦掉她嘴上的血,便是下意识不想让别人看到她这副模样。
李昭微被别人用力擦了一下嘴巴,有点发疼,迷茫地睁开眼,看到卫景珩,感受到了嘴巴上异物感,下意识伸出舌头想舔一下,看看是不是沾上饭粒。
还在发呆的卫景珩突然被舔了一下指尖,仿若被小猫舌头的倒刺舔到,指尖灵敏的触感,让他还未思考便迅速收回,手在身侧摩挲着指尖轻微湿漉漉感,他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她是小猫吗!怎么还舔人!
如果不是在他这!她是想去舔谁!
“我不胜酒力,我会咬人......”那晚山洞里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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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又在脑海里回荡。
不行!她这酒没有醒哪里都不能去!
卫景珩还没回过神,李昭微突然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借力挣扎着坐直。
他看着因坐直了而近在咫尺的脸,呼吸都不自觉放轻。
他虽已二十,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但北边荒芜,没有江南这样的温柔乡,加上他母亲早逝,家里人丁凋敝,没有姐妹,他所能见到的大多是军营里的兄弟,还有他的父亲。
总而言之,这是他第一次跟一位女子靠得如此近,饶是他已是挥斥方遒的少年将军,此刻心里也还是漏跳一拍,有点不自在。
他往后仰了仰,拉开和她的距离,她身上的熏香味一直往他鼻孔里钻。
只见李昭微眯了眯眼,像小猫似地盯着他,卫景珩不知道喝醉酒的人下一步要干什么,浑身的汗毛有点竖起来。
还没等到卫景珩打完寒颤,李昭微突然放开他的手,伸手抚上他的脸,卫景珩整个人陷入僵直,她的手依旧冰凉,抚摸着他有些发烫的脸,手指开始描绘他的眉眼。
卫景珩眼神一暗,嘴唇抿成一线,微微蹙眉。
“别皱眉。”她开口,声音沾染上了晖月坊甜酒的味道,说起话竟然也软糯起来。
“你也别乱动。”卫景珩紧盯着她双眼,哑声道。
李昭微费力睁开眼睛,努努嘴,轻笑了一下,如春雪初融,化了一池寒冰,她说:“你是卫景珩么。”
“嗯。”层峦叠嶂的山峰似乎在春风的吹拂下,露出一点儿真面目。
“我认识你?”
“嗯?”
“嘻嘻,我认识你,你好像很好玩。”
“好玩?”
“嗯,我没什么玩伴,你好像很好玩,可惜......”
“可惜什么。”卫景珩不自觉放轻声音,怕惊着她。
“可惜,我们不能做朋友。”
“嗯?为什么?”他眼神晦暗难明,声音愈发沙哑。
“因为......”李昭微说没两句,感到脑袋还是很重,摇摇晃晃砸进他脖颈中,嘴里的话变得微不可闻,“因为,我要走了......”
“为什么要走,走去哪?”
卫景珩圈着她的手,收紧了些,轻微晃了晃她。
李昭微脑袋实在是昏沉沉,想结结实实睡一觉,声音愈发地含糊。
卫景珩屏住呼吸仔细听,辨别许久,依稀似乎听见,“因为,你是反贼。”
“......”
马车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车帘外的守墨假装自己不会武功,没什么耳力劲。
过了许久,才听到卫景珩气笑了的声音。
“你这就当我反贼了?”
以及,还有那句为问出来的话,似乎飘荡在车内。
“还有......你想走去哪。”
12. 月上柳梢
夜幕低垂,月上柳梢后,不多时便到了卫景珩租住的房子。
其实这个府邸离鹤年堂不远,本来可以把她送回鹤年堂,有常道春在什么酒都醒了。
但,他并不想把醉态的她展现在大家面前。
“世子,需要我来么?”守墨学聪明了,放好脚凳,意思意思问道。
“不必了。”
卫景珩抱着李昭微,费力地从车里钻出来,踩着脚凳下马车,大步流星直奔府邸内。
守墨见他走进去,把脚凳收了,去后院安置马车,牵着马的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下卫景珩的背影。
真奇怪,他家世子怎么对个男人这样热情,是塞北的姑娘太粗犷,还是南边的小公子太俊俏?要是世子是个断袖,他有没有必要汇报给王爷知道呢,真是让人苦恼。
罢了,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想了,守墨摇了摇头,把这些龌蹉的想法晃出脑袋。
卫景珩抱着她进府后,顿住脚步,府邸是新打扫的,只收拾了他的住处还有守墨的......
要抱她去哪?
去他屋子里?
是否过于暧昧?
他在想什么!两个大男人的,有什么好避嫌!对,两个大男人,去他屋吧。
于是,说服了自己的卫大世子,大步阔行地朝自己屋子走去。
他的房间很简单,只是在这临时居住,屋子正对门简单置了一套太师椅,绕过屏风一张圆桌与几张圆凳,再往深了就是一张简单雕花床。
卫景珩弯腰将李昭微放在床上后,站直身子伸伸胳膊,踢踢腿,负重一路,有点酸麻。
他揉着肩膀转身拿起桌上的火折子,将房间的蜡烛依次点亮。
烛光微弱,窗外的风吹进来,摇摇晃晃,照得李昭微的脸明明暗暗,神态似乎安详。
卫景珩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她,眼神仔细描绘她这副酣睡的姿态,这是他没见过的样子,甚是稀奇,往日总是张牙舞爪,似乎对他不满。
他看了一会,还是弯腰帮她脱了靴子,他记得她有洁癖。
刚脱了左脚,才把右脚的鞋子一抽,突然“叮”地一声,有一硬物掉在地上,凝神看去,是一柄通身漆黑的匕首,泛着幽光。
卫景珩哑然失笑,她真的很爱藏兵器。
他弯腰拾起,握在手里掂量感受,这匕首并不是很轻巧,有点份量,正想抽出细看,才抽出一点,便瞧见这匕首刀刃上有凹槽纹路,立刻屏气插回去。
卫景珩捂着鼻子将匕首搁在桌上,嘴角抽了抽,转身看向床上的李昭微。
只见她咂巴咂吧嘴,似乎吃上什么美味。
她这匕首有毒。
思及此,卫景珩弯腰把她双腿抬上床摆正,双手撑在她肩膀两侧,低头看着她,思索了好一会,单手摸向她后腰,果真摸到一个软剑剑柄,正要抽出,瞬息之间,李昭微睁开眼,眼光如炬,一手按住他抽剑的手,另一只手直取他脖颈。
卫景珩抽剑的手一松,撑住床板,另一只手握住李昭微袭来的手,正想反手掰开,她便就势滑到他肩头,按住他肩膀使命一按,同时右脚勾住他屈膝跪在床上的脚。
骤然失重,卫景珩要往床上倒的时候,下意识抓紧了李昭微的手,被他一带,天旋地转间,两人倒换了位置。
李昭微跨在卫景珩身上,卫景珩的脑袋砸到了床板。
“嘶。”卫景珩眼冒金星,倒抽一声,怒道:“李昭微!你什么时候才能见我的时候,能不想要我命!”
李昭微皱眉看着眼前的场景,脑袋还是有些许沉重,费力地睁大眼睛,努力理解眼前的场景。
还没来得及理解完,耳边传来“哐当”一声刺耳巨响,卫景珩梗着脖子和李昭微同时转头看去。
屏风旁站着嘴巴能塞下鹅蛋的守墨,他手臂上还搭着一条白巾,铜盆摔倒在地上,溅出来的水将他的鞋颜色都染深了几分。
卫景珩认命,抻着的脖子一松,又砸回床上,嘴角抽动,这都是什么事啊!
跟守墨这个榆木脑袋要解释不清了。
知子莫若父......不对,知侍卫莫若主,守墨震惊地倒退两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起铜盆,转身飞奔而出,还顺带关了门。
“碰”地一大声,门页撞击门框的声音,将李昭微拉回了点清明。
她皱着眉头看着自己身下的卫景珩,想半天挤出一句:“你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李昭微你喝了多少?”卫景珩想到她在外面喝花酒,又气结。
“唔,几杯吧。”
“几杯?这个熊样?!”
“很多个几杯吧。”李昭微有点心虚,晖月坊的酒甜口的,喝起来没什么感觉,加上在自家地盘,近日心中郁结,便放纵了些,这不有陆长华看着呢。
不对!陆长华呢?这个狗崽子居然没看住她?回头定要罚他俸禄!
某个在街上疯了一般找人的侍卫感到一阵寒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卫景珩看她有点发愣,想曲腿起身,突然发现他们两的姿势有点暧昧,遂又放平了腿,尴尬地咳了一声:“咳,那个我们起来说话吧。”
“嗯?”李昭微回神低头看去,在酒精作用下,加之烛火微晃,卫景珩这张祸国殃民的脸,在夜间显出不同白日的魅惑,他的鼻子遮挡住大片光影,在脸颊上打出阴影,嘴唇被烛火映衬得更红了,再往上看,他此刻眼睛正认真地看着她。
些许是两个人打了几场架,认识了好几天,身份也彼此暴露,不似第一日那么疏远。
此刻李昭微看着他,感觉他似乎不像往日蒙了雾般飘忽,竟然生出些许亲近之感,她俯下身,凑近他嘴边。
卫景珩见她眼神漾漾,神情带着憨态,低头俯身而来,瞳孔瞬间放大,倒吸一口气。
他虽未经人事,但也是在军营长大的血气方刚少年,军营里老油子那些荤话一箩筐,他什么没听过?这李昭微是想做什么!她喝了酒当真......当真要......要咬人?
念及此,卫景珩呼吸都止住了,嘴巴微张,定定看着李昭微越凑越近,脑袋里停止了思考,心里似乎闪过一丝隐秘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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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微在卫景珩震颤的目光中,慢慢靠近他的嘴边,即将嘴贴嘴的时候,头一侧,用鼻尖凑近,仔细闻了闻他嘴边,脸颊,脖颈间的味道。
都闻了一遍后,李昭微囔囔道:“怎么不是梅花味?”
卫景珩这个狗鼻子,脑袋里瞬间就想到了,他在哪里也闻到了梅花味!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卫景珩挣开李昭微的手,双手按住她肩膀,曲腿踢开她的腿,一个颠倒乾坤,将她按在床上。
李昭微此时不够清醒,更加不能理解当前场景了,她为什么和卫景珩这个讨厌鬼在床上玩什么翻滚博弈竞技。
卫景珩低头看着她,青丝掉在她脸上,遮住了她大半面容,看了李昭微半晌,卫景珩才憋出一句:“你在找那个小白脸?”
“什么小白脸?”
“别假装不知道,晖月楼扶你那个。”
“噢......”原来晖月楼不是他扶她,那这就对了,是有两个人,记忆逐渐回笼,在门口有个很干净的人扶住她,那个人身上才有梅花味,“原来不是你啊,还想看看用了什么材料,那个梅花味很别致,想让元儿仿一个。”李昭微略微失望。
......
卫景珩看她油盐不进的样子,放弃与她深究那个小白脸,松开手,翻身下床,站在床边整理自己刚刚打斗间散乱了的衣服。
也好,她差点都不记得了,还是不必详那个小白脸。
只是......他站在她床边整理衣服是怎么回事?怎么想怎么怪异!
卫景珩干咳了一声,稍感尴尬地走去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下,泻泻心火。
一口茶水还没喝下,李昭微突然回过神,在他身后幽幽问道:“你抽我软剑做甚?”
卫景珩闻言没接话,又倒了一杯冷茶,带上桌上的匕首,端着茶杯回身走到床边递给她。
李昭微已经坐在床边,穿好了靴子,接过他的茶,和匕首,自如地将匕首插回靴内。
“你每日都这样全副武装?”卫景珩没回答她,反倒是问了一嘴,问完寻了个圆凳坐下,看着她。
李昭微喝了口茶,依然没忘记自己的问题:“十几年了,都没离身,所以你抽我软剑做甚。”
“怕你硌着。”卫景珩说完,想了想补了一嘴:“更怕你划破我为数不多的被褥。”
一杯冷茶下肚,李昭微也清明许多,难得没有怼他:“谢谢。”
这一声道谢,让卫景珩愣了一下,一时间有点没话,寻思了一下问道:“你都醉懵了,为何一抽你软剑反应如此之大?”
李昭微闻言,像看傻子一样看卫景珩,想了想道:“你们镇北军,夜行军休憩的时候,有人抽你刀什么反应?”
“你去过战场?”
“没有,是祖父告诉我,兵器不能离身,需日日夜夜,不管睡觉与否,都必须在身边。”
曾经,他们是把她当作未来的小李将军培养的。
卫景珩没接话,如果她不是身负剧毒,应该也会出现在北疆吧,指不定他们早就会在交换防的时候见到。
13. 等量齐观
“你......”卫景珩思索再三,想跟她聊一下她真的喜欢北疆么,想聊一下这些年她一直没放弃么,想聊一下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中毒,但这些话都无从起头,他与她还未到知心相交的地步。
思来想去,不知道如何宽解她,才想起个头,便见李昭微已经一口闷,把茶水喝了个见底,随后起身将茶盅放到他手里,说道:“谢谢你的茶。”她意有所指,但她极少谢人,踟蹰半天这谢字也没说到实处,只是囫囵吞枣地敬谢这茶。
茶杯落到手心,冰冰凉,卫景珩不知道怎么就想起马车里握着她的手,也是这样凉如茶水,一时间觉得有些恍惚,马车里乖巧的她与这克制,有所保留的李公子做派重叠不起来。
其实李昭微现在逐渐清醒,也想起了她刚刚做了什么糊涂事,心里有点不自在,她好像在梦里舔了他?不不,一定是她记错了,她只是舔了颗饭粒。
正在房间里的氛围逐渐凝固的时候,窗外传来一阵叮呤咣啷
的打斗声,还夹杂着几句怒骂:“你个破木头,你把我家公子藏哪了!”
回应的只有更加强烈的兵器交接声。
李昭微和卫景珩对视一眼,同时动身赶去庭院。
只见月明星稀,月光照耀下的四方小院,两条黑影打得难舍难分,仔细看去,原来是那找不到主子的陆长华和被主子震惊得不会说话的守墨。
“陆长华!”
“守墨!”
两人打得拼命,没有人听得下这话,陆长华拿着他的长刀对着守墨就是一阵看不出路数的乱砍,而守墨则拿着他的铜盆,左右格挡,两人打出了锅碗瓢盆乱飞的错觉。
卫景珩看不下去,飞身加入战场,一手打上陆长华握刀的手腕,内力震开,然后一手提着守墨的后衣领往后急退数步。
李昭微也适时往前几步,按住陆长华的肩膀,他骤然被制住,转身反手就是一刀自地面往天上挑开,李昭微被迫倒退几步,陆长华愤而抬眼,却看到自家主子。
手保持着长向天指的姿势,突然呆住,然后嘴巴一瘪,神情悸荡:“主子......”
“停!我没事,我很好,我们回去吧。”李昭微越过陆长华的时候,不着痕迹地轻轻拍了拍他胳膊以示安抚,“别学李元那个哭包。”
陆长华长刀入鞘,跟在李昭微后面,眼神滑过抱着那凹凸不平铜盆的守墨,鼻孔耸动,哼了一声。
“你!”守墨正想上前再来大战八百回合,被卫景珩抬手拦住。
“你怎么找到我的?”李昭微状似无意地站到陆长华和守墨中间。
陆长华看了一眼卫景珩道:“绮弦阁的掌柜说你被个生得极好看的公子带走了,出来一路寻着他们描述的马车样式追来了。”
“绮弦阁的掌柜?”
“对,说是给晖月坊送琴的时候看到你在门口磕绊了一下。”
李昭微她眉梢轻扬,没说什么,不再继续话题,转身朝卫景珩辞别。
卫景珩默不作声目送他们俩人离去,直至看不到人,他冷不丁地开口道:“你去查一下这个绮弦阁的掌柜。”
“嗯?”突然查个掌柜作甚,守墨一愣,随即想到刚刚房里那一幕,心下骇然,主子和这李公子都发展到这一步了,开始吃醋拈酸了。
再抬头瞧见卫景珩神色晦暗难辨,赶忙道:“是,明日属下即刻去办。”
现在夜已深,路上李昭微和牵着马的陆长华慢悠悠地走在路上。
“主子,这宁王世子还是少靠近为妙,毕竟是个麻烦。”踟蹰半天,他还是开口劝道。
“嗯,我晓得了,有分寸。”喝了酒的李昭微比平常更有耐心些。
见她如此,陆长华不放心问道:“主子你酒真醒了?”他心有余悸,李昭微每次喝了点酒就变得有点不太一样,这也是为什么刚刚他很着急,换做平常他定然不会如此担心她。
“嗯,你明日备上薄礼,去绮弦阁登门致谢。”
“主子,你这是......?”
“问问他的香囊哪里买的。”
陆长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主子要干嘛,但仍然应是,两人就这么零零碎碎聊了一路。
京城,晖月坊。
“鞭炮一响,黄金万两,烟花一放,福气满堂!”
短打小厮半蹲着,上半身探出,拿着火折子的手伸得长长,努力够着引线,嘴巴里大喊着吉利话给自己壮胆,引线一点燃,立刻转身就跑,尾音刚落,噼里啪啦的鞭炮炸起来,铺满地面的鞭炮此起彼伏炸个不停,漫天红纸,烟雾缭。
今日是晖月坊一年一度花魁选拔,正开门广接宾客,青桦一袭朱柿百褶如意裙笑意盈盈,带着依旧一身鹅黄衣裙的花浣看着小厮点鞭炮,那万响鞭炮声音炸得大家都捂着耳朵,待鞭炮全炸完,青桦和花浣带头将宾客迎进门,今日来的人三教九流,无所不有,既有达官贵人,也有平民百姓,亦有文人墨客,江湖游侠。
青桦和花浣带着楼里的姑娘将几位贵客迎进二楼的厢房,其余人则按身份依次安排到三楼至五楼的雅间,随后婢女们则将看热闹的散客安排到大堂的席位。
“昨夜父皇召我服侍,等到五更天我才从宫里出来,白日里睡了一觉起来依然不甚舒爽。”靖王今日身着一身鸦青色常服,在桌边自斟一杯清酒,目下青黑,脸上稍有倦容,但依旧一股清风朗月之感。
在外面开业前他已经和卫景珩从后院上来楼上,他们这种身份一般不去前头凑热闹。
“太子呢?”卫景珩斜斜倚靠在罗汉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小茶几上美人瓶的秋海棠。
“昨夜他也请旨想随侍左右,父皇让他回去了。”
“想不通皇帝在想什么,这么些年他不轻易动镇北军,现在由着他这么胡闹,但又各种敲打。”卫景珩声音吊儿郎当的,心不在焉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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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还是不信每一个人,看似与我亲近,但却并没有交什么实权给到我,看似给了太子支持,但却对他做派似乎不满。”靖王的规矩是从宫里出来的,此刻只有他们两人依旧坐得端方正直,衣袖随着动作微微摆动,举止间尽显沉稳。
“今天太子也会来这?”卫景珩并不接他的话,靖王在朝中并非没有任何势力,明面上看似他没有结党营私,但大部分中立清流私底下与他有来往,他走的是皇帝以前的路子,只是他心更大,与他们镇北军也有接触。
他们两是堂兄弟,但从未见过,去岁他在京中佯装抱病的时候,来了一趟北疆,扮作是去北狄贸易交割货物的商队,途中遇袭,碰巧遇到他带着小队巡边,救下他而相互结识。
那会靖王已经认出他,与他彻夜长谈他想与北狄建立贸易流通的畅想。
随后见了父王,父王并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
他知道,父王并不想在他那一代的兄弟反目延续到下一代,只是谁都看得出靖王野心勃勃,太子贪恋权色,时常犯糊涂,均是那几个朝中两朝元老的老顽固,只认正统,一直给他善后,所以天下交给太子他亦有担忧。
是故,父王对他和靖王的来往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皇帝自己也是从太子做起,不到万不得已他也想按天道之序传承下去,所以太子的胡闹他也至多只是敲打他,例如此次将他扣在宫中,便是太子的手笔,只因去年靖王来过北疆的消息走漏到他那儿去。
而靖王从小聪慧,甚得帝心,但可以隐约感受到皇帝对他时而亲近时而疏远,归根结底不过是他投错胎,投得慢了也没投到皇后的肚皮里去非天道正统罢了。
皇帝不自觉对靖王的喜欢,欣赏,总是会让他想起自己曾经做太子的时光,那会老皇帝也是这样偏爱次子,让他如履薄冰,所以每当太子犯错都会让皇帝想起曾经的自己,故而重重拿起轻轻放下,未曾真正严厉惩戒过太子,致使太子近些年也愈发犯浑。
现在皇帝的身子每况愈下,禁卫军有一半在太子手上,所以靖王铤而走险来了北疆,与他们接触。
今年来信,靖王想在今年搭建北狄贸易,减轻外患压力,也给他们减负,有了北狄的肉过冬,他们耕地自治的压力也会减轻,如若需要可以分出一半精力驰援金陵。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冒险进京,便是看看皇帝的态度,怎知太子横插一脚,想扣下他,既能卸了靖王一臂,又能收缴镇北军的军权,太子终归还是心太大了。
如今看皇帝对太子的态度,约莫还没糊涂彻底,知道太子这么做太冒险,镇北军权即使收回来,临时调将也有国门失守的风险,这两日又开始对他冷脸相待。
在京城里太子是不敢妄动搜捕,但京外他的追兵依然穷追不舍,沿途搜寻,终归是心里还是没放下北疆这块肉,只是是肥肉还是硬骨头就未可知。
现下他在京城,反倒是安全的。
14. 花魁选拔
晖月坊依城河而建,一通闹腾已经临近日落时分,一轮红日落在河道尽头,余晖映照得整个河面波光粼粼,晖月坊楼上雅间有一面窗临着河道,卫景珩百无聊赖支开窗户,手肘撑在窗台,探出半个身子看河对岸的街景,手里一朵海棠被风吹得仿若河水般漾漾颤颤。
此时已是傍晚,华灯初上,各家各户皆挂上那大红灯笼,夜市开幕,街道上也拉上了一连串的红灯笼,更是映照得似火烧天,显得十分璀璨热闹,卫景珩正在目无落点地四处逡巡时,突然看到对岸一门面比周遭店铺更为精致的铺面,门口还栽着一株海棠,再往上瞧去,门面牌匾上面苍劲有力,字态潇洒地提着“绮弦阁”三个字。
卫景珩眼睛一眯,看到牌匾下出来个人,正是昨夜扶起李昭微的掌柜,沈妥。
而他正在送别一佩刀男子,待那男子转过身便能能清晰看到是陆长华。
他从沈妥手上接过个东西,放入胸前衣服内侧,妥当放好。
海棠零落,卫景珩不自觉将手间的花碾碎。
“你在瞧什么呢?”靖王一人喝酒甚是无聊,走到窗边学他凭栏眺望。
“金陵城的繁华是北疆所不能及的。”
“金陵气候和煦,自古富庶,皇祖建文迁都来此,也是希望百姓安居乐业,加之河道纵横,是四通八达之地,物品往来输送便捷,不用耗费太多人力往京城输送各种物品。”靖王往外瞥了一眼,再回眸看向卫景珩道:“但一世传一世,累至如今,世代久居金陵的勋贵早已忘记了太祖是如何在马背上夺天下,金陵之外亦有风沙,久旱,常涝之地。”
“这些年吟风诵月,文人墨客人才辈出,但却无人看得起武夫武将,皆认为武将草包,不能传经治世,加上边疆有你们镇北军,西域有李丰禄的李家军,保他们安稳太久,所以甚少人考虑过如果国破他们是否还能如此有闲心雕章琢句。”靖王看了一眼窗外的繁荣,眼底闪过一丝担忧,“而且,金陵河道纵横,四处都方便进城。”
卫景珩知道他没说完的话,四通八达,所以如若需要他们进金陵城的时候也可以走水路。
“北狄现在什么境况。”靖王回到桌边自斟一杯,亦给对方倒了一杯。
卫景珩落座,握着杯子,摩挲着杯沿,仔细思索后答道:“北狄今年气候不好,有天灾,约莫要异动。”
“嗯,李将军近日上的奏疏也有提到。王叔该是有准备?”
“是,再过几日替身露面后,太子撤了沿途的搜寻,我就启程回去。”
靖王抬眼看了一下卫景珩的神色,没有再说话,此次邀请他进京,本来想借着他进京,重提开通北狄和西域互市的事,怎知被太子横插了一脚,好在提前有所准备。
“各位看官,今夕良辰,有了各位的光顾,我们晖月坊蓬荜生辉,现下是我们一年一度的花魁选拔大赛,比的是各位的才情,大家的桌上都有那绑着红绸的竹板,各位看官若觉得谁的该拔得头筹,便将名字写在竹板上即可。”
剑宁听到楼下声音,敲门进屋,望向自己主子,见靖王颔首,便走过去支起靠楼内这侧的窗户。
这晖月坊建筑精细考究,每个回廊都做了飞檐,楼下大堂正中是一个方形池子,池子中央有一舞台,四面有走道联通大堂,池子里鲜花飘荡,流水滔滔,雾气蒸腾。
此刻六层楼的走廊飞檐下都挂满了灯笼,墙壁上也都点了灯,整个坊间亮如白昼。
“王爷,是太子。”剑宁支完窗户后,回来禀报道。
靖王和卫景珩闻言抬眼看去,只见隔着大厅对面的雅间内坐着的正是太子,怀里有着娇俏的美姬柔若无骨地攀附着他。
此刻太子也看到靖王,手中酒杯一举,冲靖王一笑,靖王亦抬杯回敬。
卫景珩恰好坐着窗柱旁,他看得到太子,太子却看不到他。
这是除去那日刚进京在金銮殿之后第二次见到他,大虞朝卫家的长相向来不错,大多体态高壮,五官端庄,太子长得十分像圣上,方脸浓眉,阔唇,只是他眼睛随了他舅舅,皇后的亲弟弟曹国舅,长了一双三角眼。
从外貌上来说是不如靖王俊美雅致。
此刻青桦正站在舞台中央笑靥如花,说完便福了福身,退到台边。
第一位登台的是花浣的亲传子弟,筱筱。
花浣与青桦是晖月坊双姝,两人一人琴艺一绝,一人舞技无人能及。
只见筱筱一身红色广袖罗裙,红纱覆面,安静地站在舞台中间,突然一阵乐声骤然响起,宛若骤雨,刹那间楼内灯火齐灭,继而乐声转缓,如同清泉,雅间外候着的小厮有规律地敲响雅间房门,进门灭烛。
随着乐声变化,大堂正中央的水池上突然灯火齐亮,上空缓缓拉过一连串灯笼,使整个水池舞台被照亮。
缓缓的琴音中加入了鼓声,鼓声如雷,踩着鼓点,筱筱慢慢地随着音乐,旋转而起,宛若惊鸿翩飞,广袖舒展,时起时伏,快速旋转的舞步让人看得眼花缭乱,那芊芊细腰弯到极致,掀起的红纱让人仅能窥见容貌的一角,然而却也足够了。
这一眼看得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气,二楼雅间内早已到窗边看着楼下的太子,拍着手的扇子也不知何时停驻在手心,不再扬起。
乐声时缓时急,台上的女子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广袖时展时合,宛若重峦迭嶂,迷失雾中,看不真切。
顾盼之间,波光流转,莫不勾人心魂。
青桦从台上退下,来到六楼雅间,轻敲门板,不多时陆长华打开门,瞧见是她,侧身让了让。
“公子。”
“这是花浣的徒弟?”李昭微倚着窗沿,看着楼下,从她的视角,可以看到二楼靖王和卫景珩。
“是,才出师。”
“天赋不错。”
“刚刚奴家上来的时候,看到太子眼神直勾勾瞧着,怕是......”
“近期朝堂不太平,他不会在这时候有所动作的。”
晖月坊表面是乐楼,实际上是帮她做消息传递的暗楼。
这些年花费了很多功夫搭建,收集的都是各地商业信息,和民生消息,商业信息一般给到陆长华,民生兵动的消息仔细挑选后则会送到祖父那边。
前几日从靖王府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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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她便让青桦安排人盯着靖王府和太子府。
这几日靖王经常进宫到隔日才出宫,而太子则除了早朝没有再进宫过,同时也闭门谢客,几位幕僚都被拒之门外。
具体发生什么事,她不得而知,但可以看出太子近日行事谨小慎微,应当不会在晖月坊闹事。
谈话间,筱筱已经一舞完毕,接着灯光交错间,琵琶声起,那轻柔的颤音,如同一缕思念,在空气中悠悠飘荡,带着淡淡的哀愁,丝丝缕缕钻进人心里。
“这是上次花浣带来的琵琶女?”
“是,是奴家的徒儿,临音。”
“主子,那是绮弦阁的掌柜。”陆长华抱着剑,在窗边探身,突然瞧见舞台池子边缘灯下的沈妥。
李昭微闻言,探身看去,只见是沈妥在楼下,正凝神看着舞台中央。
青桦闻言,亦凑上前看了一眼,见是沈妥,开口道:“临音用的琴便是这沈老板家的,他家的琴总是调得比别处好些,这几年楼里用琴都是他家的。”
“你去请沈老板上来一趟。”李昭微看着楼下的人,想起适才让陆长华去送礼,问他香囊之事,他倒是赠了一个给他,说是自己闲来无事做的,改日有空会写下方子,收了人家东西,现在有空那便请他一顿便酒得了。
“好嘞。”陆长华握着剑,便下楼去。
“公子请这沈老板是......?”
“昨日闻得他身上梅香特别,陆长华去询问的时候他回赠了一个香囊,现下请他喝个薄酒罢了,你去布些酒菜上来。”
“这沈老板于香道一事上确实十分有造诣,楼里姑娘有时也会请教一二。”青桦闻言不由得点头,这沈妥乃琴痴与香迷。
陆长华下去不一会,很快就将沈妥带上来,青桦也将酒菜布置完毕。
沈妥今日一袭天水碧色锦袍,腰间系着银鱼白腰带,头发仅一根白玉簪子挽起,整个人如那日所见,气质干净,温文儒雅,一双直眉下,是含水的丹凤眼,眼下卧蚕饱满,两眼间是从山根处便高高起势的鼻子,上唇如弓下唇平直,唇色如春花一般粉嫩,端的是大气稳重间有着柔和。
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温柔的询问,让人容易心生欢喜。
李昭微见他进来,起身笑道:“沈老板,快请坐。”
“李公子。”沈妥点头问好,随后落座。
刚落座便瞧见傍晚给陆长华的香囊正放在桌上,便问道:“李公子,这香囊可还合心意?”
“那是自然,那日我虽微醺,但沈老板身上的梅香味清冽沁人心脾,让人难以忘却,这才冒昧让人上门叨扰。”
“李公子客气,这香囊能遇到欣赏之人,沈某也实感高兴。”
沈妥今天才正面瞧见李昭微,见她唇红齿白,皮肤白皙若女子,但眉宇间英气十足,顿生好感,有些许亲近之感。
李昭微原本只是想问一下香囊做法,但见他气质出尘,言语有礼,有了结交之意,便道:“沈老板,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您且听听?”
“但说无妨。”
“在下想请沈老板每月制作些香品,定期向您采买。”
15. 情愫暗生
“李公子这是何意?”沈妥闻言略微诧异,他做的是乐器生意,这李公子的属下才去寻过他,应当知道的。
“沈老板莫急,我这是帮青桦姑娘聊的生意,晖月坊的以往采买的香品大多脂粉味浓郁,那日乍闻得沈老板的梅香,甚感清雅,韵味绵长,让人神清气爽,我与青桦姑娘相仔细合计,觉得若能采买到沈老板的香品必定是为晖月坊增添光彩的。”
李昭微言毕,往沈妥身前的杯子添了酒水,继续道:“晖月坊的姑娘小倌儿甚多,采买香品量是有些大,但价格是好协商的。”
沈妥端起酒杯与李昭微轻轻一碰,略微沉吟,仔细斟酌道:“在下与李公子相识不久,您便送与在下这么大一桩买卖,还需容在下仔细思考一番。”
“那是自然。”李昭微一展铁骨扇,点头称是。
“既然李公子有生意想与在下相谈,那我们这便不算是萍水相逢。”沈妥也端起酒壶,给李昭微添了一杯酒,“只是......昨夜才与公子相识,不知道李公子的名讳是?”
“在下李昭微。”
“昭微,可是昭昭明月,犹有微芒?”
“正是。””
“好名字!在下姓沈单字一个‘妥’,万事皆妥的妥,看昭微兄弟年少有为,该比我小,我托大称您一声贤弟可好?”
“甚好,那我便称呼您一声沈兄了!”
青桦见两人相谈甚欢,适时地为他们两人添酒,笑着将话头接过来道:“那还望沈老板能好好考虑清楚,我们晖月坊的姑娘呀可巴不得能用上沈老板亲调的香品呢!”
三人举杯相庆,李昭微也招呼青桦和陆长华入座,吃些酒菜,一同观赏接下来的选拔。
李昭微见沈妥说话做事大方爽快,对新结交的盟友感到很满意。
说话间,楼下青桦的徒弟临音一首曲子已达精彩部分,沈妥对乐理见解颇深,不自觉端着酒杯走去窗边闭眼仔细欣赏。
李昭微无需细听就知道她的水平,那日在招待北疆大掌柜佟仁东的时候已经见识过她的技巧,感情亦是十分充沛,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加上有青桦调教,自然是出类拔萃的。
只是,那日见她眼神略微幽暗,似有心思不便与人明说,让人有些距离感,后面有空闲得提点一下青桦仔细些,他们做的活计虽然不是什么危险的活,但也要小心手下的人生出二心。
想起这事,李昭微亦是起身,踱步到窗边,与沈妥并排站,想看看临音今日的神情。
才至窗边,李昭微低头看去,视线还未寻到舞台中央的临音,便与二楼的卫景珩目光撞了个正着,他今日一身鸦青色长衫,头上束金冠,淡雅中贵气逼人,此刻他抬头看来的眼神十分冰冷,将唇抿成一线,一动不动就这么瞧着她。
他今日是怎么了,竟似不认识一般,没了往日的嬉皮笑脸,李昭微想不明白他,只是略微一点头,便挪开视线,继续看着临音的表演。
卫景珩适才在窗边便注意到六楼开窗的雅间,没多久就看到沈妥露面,心里有预感李昭微肯定也在,果真不过一会她便露面。
这已经是第二次在晖月坊见到她了,虽说着晖月坊是舞文弄墨之地,但毕竟还是个青楼,见她时常在这出现,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感到不太痛快。
加之见到扶她的那个掌柜竟然也在,他不自觉抿紧了唇,昨夜才认识,今日便勾搭上,还在此设宴,也不知道席间是否饮酒。
想到饮酒,脑海里便出现了昨日李昭微喝多了的种种表现,思及此处,他心里莫名一抽,十分难耐,仿佛此刻身上有上百只蚂蚁攀爬,让他很想上去看看他们是否在饮酒寻欢。
还有,她竟然看到他后,只是一点头,便去观看表演,这眼里是一点也没他?
卫景珩回身看了一下靖王,又瞥了一眼对面的太子,按耐下自己想上去的心思。
此刻,不宜让靖王察觉到那日救下他的女侠便是李昭微,更不能惊动对面的太子。
罢了,眼不见为净。
卫景珩转身回到桌边,自斟自饮,抬手让守墨附耳过来,仔细交代一番后,守墨点头称是,开门出去。
靖王正在窗边,被楼下临音的琵琶吸引了注意力,乐曲婉转哀思,而又透着一股倔强,隐隐有铮铮铁骨之意,靖王不由得仔细观察舞台中央的姑娘,一袭翠色纱裙,白纱覆面,纤纤玉指于琴弦之间来往翻飞,眼神看着前方,似无落点,又透露出一股坚韧。
一个红尘女子,竟然有这般眼神,甚是有趣。
靖王听着琴音不由得闭眼细听,想听听看她用琴表达什么。
卫景珩无意间看到靖王的模样,眉毛一挑,眼里闪过一丝琢磨之意,靖王是需要他们的助力,他们也希望靖王在朝中能把贸易互市的事情办下来,这样才能为边疆的百姓分忧。
但是彼此都是雄狮与虎豹,没有谁在对方的身边,能安然酣睡。
靖王这是对这个乐伎起了心思?
还有李昭微,不是传闻将军府嫡孙甚少露面,她为何频繁出现在着晖月坊?她应当没有什么应酬才是,莫非这晖月坊与她甚有牵连?
还是说这晖月坊与鹤年堂一样,亦是她的产业?
若是她的产业,那便有趣了,她一个将军府病弱公子,做这些买卖做甚,虽然皇帝老儿不会让她袭爵,但是金银钱帛方面,他从不吝啬。
李昭微啊李昭微,当真是愈发有趣了。
临音一曲终了,陆续有乐伎,舞伎上台表演,将近尾声,所表演的已经没什么看头,靖王与卫景珩闲谈几句,便取了牌子,在上面提笔写下临音的名字,招手让剑宁送下去。
“你觉得哪位好?”靖王看卫景珩似乎心不在焉,便提起话题,想与他聊两句。
“你知道的,我对这些向来一窍不通。”
“也罢,下次再带你去京中酒肆,让你尝一尝这金陵的美酒。”说罢,靖王便起身离席,趁现在大家还在看表演,无人注意。
他此刻离开,正是时候。
卫景珩点头,起身送他离开雅间,心里却一直在想着他刚刚说的,他说什么,酒?不知道李昭微与那人酒过三巡了么?
念及此处,卫景珩一甩衣袖,寻着楼梯上去,一层层来到六楼。
六楼拐角守墨正在暗处候着,见到卫景珩立刻点头禀报道:“他们还在......”
话未落音,只听见“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李昭微正在送沈妥出来,一转身便和他撞了个对面,李昭微眼里闪过一丝哑然。
卫景珩也有点无所适从,他站在这似乎也不太合理,但他卫景珩是什么人,是脸皮比老城墙的皮都厚的人,随即迎上去道:“这么巧?”
李昭微很快收拾好自己的吃惊,笑着点头道:“是很巧。”
言罢,转身对沈妥道:“沈兄您既然有事,我便不耽搁您了。”
“好的,贤弟你既然有客我便不打扰了。”沈妥朝卫景珩点头示意,转身离去。
“你怎么在这?”李昭微跟在沈妥身后,走到卫景珩身边,挑眉问道。
“贤弟?”
“沈兄年长几岁。”
“你们关系倒是亲近。”
李昭微皱眉看向卫景珩,嘴角抽搐,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按理来说,她和他也没那么谙熟。
见她一副吊儿郎当,不以为然的态度,卫景珩莫名感到心里有一口气闷着,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甩袖转身离去。
李昭微更看不明白了,她盯着卫景珩的背影感到莫名其妙,思来想去,决定没必要理他,亦是转身回到屋里。
“世子。”
“嗯?”
守墨看着自家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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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看身后,小心翼翼地说道:“李公子没跟上来。”
卫景珩脚步一个跄踉,差点没站稳,愤而看向守墨。
守墨立刻闭嘴,加快步伐,先下楼安排马车。
卫景珩看着守墨离开,站在阴影里,回身望了望空无一人的走廊,拐角处的火烛被风吹了吹,摇曳的光亮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亦如他的心思,晦涩难辩。
卫景珩凭栏而立,看着楼下观众一张张兴奋的脸,舞台中央的乐曲依然丝丝入扣地传来,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将手掌握成拳。
他自己这是在在意什么,再有几日,他便要启程回北疆,他与她相识不过短短数日。
甚至,连她的平生细项都没来得及查清楚。
他站直身子,再次回身看去,走廊依旧黑黢黢一片,并没有人路过。
罢了,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待他处理。
卫景珩一甩长袖,双手背在身后,迈步离去。
“主子。”
“你说。”李昭微揉了揉眉头,试图驱散心头刚刚卫景珩带来的的怪异之感,
陆长荣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秘道出来,出现在雅间,此刻正朝李昭微作了个揖。
“昨日我和那佟仁东喝了一宿的酒,给他喝了个半醉,但这斯嘴甚严,每每聊及石棉布采买的生意就左右而言他,不肯说一句实话。”陆长荣讲到一半,似乎很是愤恨,坐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润润嗓子,才接着说。
“但是酒至深夜,美姬在旁,他到后面倒是松了口,提到前两年家里新迎进门一北狄美姬做妾,这姬妾甚是聪慧,自从进了门,他那一心礼佛的正妻就彻底搬去庵里常住,府中的中馈都交给她打理。”
“这不是宠妾灭妻么。”陆长华见没有外人,也把剑放在一旁,歪歪扭扭坐在桌边,提着筷子接着吃菜。
“是啊,我也是这么问他。他倒是不以为意,只说这美姬算得一手好账,省去他不少麻烦。”
“你说他的妾算得一手好账?”李昭微手里拿着扇子,点了点桌面问道。
“是,我也感觉怪异,再细问他便又不肯多说了。”
“你让青桦传消息让北疆的人仔细查一查这姬妾,边疆汉人和北狄人通婚是常见,但在北狄也好,在中原也罢,都是不入流的存在,生下的孩子也没名分,只有走投无路,或是被人拐卖的才会被买去做他人妾。这样出身的人怎会算得一手好账?何况他们北狄未通教化,识字的甚少,遑论算账。”
“属下也是这样想的,这石棉布的事必定是出在她身上。”
“嗯,你速速去找青桦,这事可大可小,需要尽快查清楚,还有你送信给到祖父,让他注意些。”
“是。”
一切交代完毕,李昭微站起来,拍了一下陆长华的脑袋,让他别吃了,套车去。
陆长华抓紧时机,夹了一块鱼肉塞进嘴里,才意犹未尽起身拿剑跟着李昭微离开。
李昭微一路跟着陆长华来到后院,才踏进去,便见到卫景珩居然还在后院。
月光澄澈,卫景珩就这么一动不动站在月光下,静静地看着她,李昭微驻足瞧去,只见他一张出尘的脸,在月光下显得仿若要飘飘成仙去似的。
卫景珩看了她一会才开口道:“骑马么?去郊外。”
李昭微安静地看着他,几息后才道:“解马。”
陆长华和守墨闻言,都默默走到自家马车旁边解开缰绳,套好马,将马牵出门,在门外候着,李昭微和卫景珩一前一后出门,各自去接缰绳。
李昭微一抓缰绳,踩着马镫,翻身上马,衣袂翻飞,使劲抽鞭,率先疾驰而去。
卫景珩紧随其后,疾驰跟随,城门快要落禁了。
陆长华和守墨,站在两辆没有马的马车旁,面面相觑,彼此哼了一声,果断转身步行回家。
16. 深夜赛马
现已是深秋,天气愈发冷峻,入了夜更是寒气缠人,漫进骨髓,守城的门侯手在泥炉上烤了烤,抬起笼子灯看了眼漏刻上的时间,招呼几个士兵,开始收拾家伙什将要给城门落锁。
临近关门时间,城内的摊贩早已收摊回家,行人稀疏,路上空旷,安静的街道上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不多时一前一后,跑过两匹快马。
守城的几个士兵分成两排,一边四个,才站好准备推门,鼓楼便传来了闭城鼓号声。
得了令,随着口号声的响起,两扇城门一边四个人,合力将门缓缓推动,使了吃奶的力气,一寸又一寸,这门关了今日便能下值了。
就在门即将关上的时候,一阵马蹄疾驰声响起,才抬眼看去,就有一匹快马掠过眼前,钻着门缝出去了,还没开始骂娘,又一匹快马从眼前冲出去。
门侯和士兵均被逼得后撤退几步,待缓过神来,骂骂咧咧的声音陆续窜进风里。
出了城门,道路更加开阔,李昭微在前方一骑绝尘,身影在扬起的阵阵烟尘里变得模糊起来,卫景珩眼神专注地看着前面单薄的身影,高高束起的长发被颠得左右甩动,长袍被风灌满,飘扬在身后。
他轻皱眉头,使劲一夹马腹追上去。
卫景珩在北疆常年在马背上,骑得一手好马,来到城外少了掣肘,放开了跑,不多时便越过李昭微。
她侧头看去,月在他后面的地平线上,月华如昼,给他脸边缘晕开一层光晕,有一缕调皮的青丝粘在他嘴角,打破了他无暇的侧脸。
李昭微抿紧嘴角,转过身更加用力抽鞭,她也想赢过他,听说他在北疆被称呼为少将军,是让北狄人闻风丧胆的玉面罗刹,她倒要看看这将军会有多厉害。
夜幕广而深,一汪月这样挂在天边,俯瞰下去,是阡陌交通,桑田阵阵,田垄上是齐头并进的两匹马,两个马头凑得十分近,似乎一匹将越过一匹,另一匹又迅速追过。
李昭微和卫景珩两人不停地策马扬鞭,穿过田垄,穿过森林,路势一直向上,不知过了多久,两侧的密林骤然消失,前方露出一方开阔地带。
“停马!”李昭微和卫景珩同时爆呵出声,缰绳紧紧拽在手里,勒出红痕,向前冲刺的马匹突然间被勒住势头,收不住势头,马头往后倒仰,双蹄高高抬起,发出长鸣嘶叫,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才逐渐平息。
李昭微在折腾中,本被颠松了的束发,此刻彻底散开,一头青丝洒落肩头。
马停了,李昭微和卫景珩两人相顾半晌无言,均惊魂未定,前方骤然开阔,是因为两人跑到一断崖处。
一轮明月此时离他们比方才近多了,远远挂在天边,大如斗,洒下一峡谷的银辉。
卫景珩率先下马,走过去顺带从李昭微手里接过缰绳,牵着两匹马到树下,将马系在树上。
待她回过神来想下马,眼前横过一双指节分明摊开的手掌,顺着往上瞧去,是卫景珩站在马边,微仰着头定定看着她:“我扶恩公下马。”
闻言,李昭微眉毛一挑,俯身握着他的手,借力翻身下马。
落地还未站稳,卫景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的手总是这么冰么。”
她站直身子,抬手将散在身旁的长发归拢到身后,松松挽了个结,只剩下几缕碎发粘在额鬓,李昭微少见地没有呛他,认真道:“毕竟是难见奇毒,常道春穷尽毕生所学,也只能勉强保住心脉。”
“所以你这毒只能是宫中秘毒,江湖医圣不一定能解。”
“你查他了?”李昭微越过他,走到崖边低头看去。
悬崖下是光滑峭壁,偶有几棵老树凭空长出,再往下是一汪安静的深潭,月晖洒在上面,波光粼粼,仿若银镜。
“吃了你们的药,让守墨小小查问了一番罢了。”卫景珩跟在她身后,亦走上前探身一看。
“我相信你和常道春无冤无仇,你莫要将他在京城的消息泄露出去。”
“不至于。”
“说吧,你今晚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你考虑得怎么样?你真的不试着跟随靖王么?”
“你自己就很信服他么?”李昭微直起身子,挑眼看去。
“这不重要,你也看到了,皇帝子嗣凋敝,可选的不过左右两人,太子你可愿意?”
李昭微不答话,转了话头继续道:“一直传闻先皇属意宁王,他当年和圣上当真斗得你死我活?”
“何故有此一问?”他没想到她突然问起这个。
“除了靖王,太子,还能有‘清君侧’,并非只有两者可选。”
卫景珩听言,转身去看她,在月光下,她脸色更加苍白,眼神却清亮无双。
“我们并无此意。”
“看出来了,只是稍感意外,想必当年宁王也不曾和圣上争过吧,圣上只是在和自己争。”
“你怎么看出来?”
“因为我不知道你进京做甚,瞧着就吃力不讨好,山高皇帝远,难不成他们还能去北疆绑了你?”李昭微避开话头,模棱两可地糊弄道,其实她多年在北疆经营自己的生意,对北疆还是很了解的。
北疆看似得天独厚占据关隘,还能耕地自治,且无需交税赋,但正是因为他们没交过,是宁王自己治理,也未曾有封疆大吏去过,本朝的人都不知道北疆具体可以产出多少粮。
那不过是战火连连,黄沙漫漫,粮食尚可果腹的地方罢了,不然为何一线之隔的敌戎,总想踏破虞朝国土,蚕食中原?无非是天灾太甚罢了。
但此刻,她并不想交出底牌,让他知道她在北疆也有部署。
卫景珩见她避而不答,亦不追问,双手背在身后,看着眼前广阔天地,心中亦是豪情纵起,他许久未言,直到李昭微快以为他睡着了,才说道:“我过几日要启程回北疆。”
“嗯?路上撤防了?”李昭微随意相问,但还未等到卫景珩回答,她似想到什么,声音骤然拔高追问道:“你的替身出现在北疆了?”
卫景珩低头看向她,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似能看透人心,眼神虽时常露出狡黠之意,但背后却藏着一丝纯粹。
她是有很多小心思,经常有所隐瞒,但她毕竟在金陵城长大,未曾上战场与人刀枪无眼生死争夺过,加上将军府人员简单,李丰禄又是忠臣,从不参与党派之争,所以她也未曾沾染政治斗争的无情。
但她是聪慧的,一下子就抓住了本质,有时亦能猜透他们的谋算,卫景珩看着她着急的眉眼,缓缓地点了点头,哑声道:“我别无他法,北狄最近天象有异,比我预估得更早有天灾,加上侦查的时候发现他们常有异动,我得尽早回去。”
“替身引开了追兵。”
“是。”
风在山中来回穿梭,空谷回响,带上些许秋日特有的萧瑟,李昭微凝视着远方漆黑不见底的深潭不发一言,眉头逐渐拢聚起来。
卫景珩看她不说话,接着道:“你的祖父与我父亲有渊源,我走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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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放心你祖父在嘉潼关继续掌兵的,何况边疆多年未换将领,他心中本就不放心。”他看着她的神情,有点不忍继续说下去,过了一会,似乎鼓起勇气,他语速很快,想尽快把话说完:“他总怕我们父子反了这天下,也怕你祖父助我们。”
“你为什么被扣在宫中。”李昭微终于开口,声音却凉彻人心。
卫景珩不言。
“不是圣上动手对么?”他既然那么多疑,无十全把握怎会动手。
卫景珩皱眉看去,她太过聪慧了。
“是太子对么。”李昭微步步紧逼,想从他嘴里听到实话。
“是,太子知晓我和靖王关系,想按下我,一口气吃下北疆。”
“圣上呢?圣上他就默许?”
“他老了,他需要为他下一辈扫清障碍。”
“为什么?你刚刚说北狄有异动,诺大的朝廷就没有人知道么?按下你,太子他们就能如愿吃下北疆?”李昭微色厉内荏,“你们在那深耕那么多年,早就尽得人心,你们无称王之心,但与土皇帝有什么区别?一个你压根不顶事对吧,所以你大摇大摆就进京来了,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卫景珩看她步步紧逼,眼神露出一丝不忍,“这虽然不是皇帝筹谋的,但是他也想看看太子这一招臭棋能走出什么花来,也想试探许久未交锋的镇北军,是否会为了一个我俯首称臣,北疆脱离他控制太久,他寝夜难安。”
“李昭微,他已经老了,也会急,多疑则更甚”
李昭微抿着唇,一言不发,只见他继续开口说道,“但他其实很懂我父王,他知道扣下我不会影响我父王对战北狄,他知我父王心中百姓最大,他最忌惮的人却是最爱他子民的人,你说可笑不!——所以皇帝对太子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现在你跑了就不一样了,对吗?他激怒了你父王,又无把柄,他会开始猜你父王会不会反,我祖父会不会帮你们!”李昭微涩着声音接过话来,“卫景珩,其实当初我救下你,我并不清楚我祖父与你们有渊源,是我莽撞,我只想着此刻北疆军心不能乱,我觉得自己只是帮你出京城,余下的便看你造化就好。”
李昭微说一半,将被风吹得糊住视线的碎发挽在耳后,接着道:“那晚我回家我父亲告诉我,你父王是我祖父手下出去的兵,我就知道我做错了,我这样无异于加深了圣上和我祖父的芥蒂,我很想把你交给他们。”
“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京中有人通敌。”李昭微避而不答,只是很轻地抛下一颗惊起湖面的石子。
“你说什么?”卫景珩不可置信,又再追问一句。
“你没发现么,北狄今年换粮的人少了么?”
“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不重要,但是我知道有人送粮,我亦知道北狄采购了石棉布。”
“石棉布?!”卫景珩的震惊彻底掩盖不住,石棉布听着寻常,但是作战的人对此很敏感,石棉布可以防火,可以防住他们淋油点火,攻城可用。
如果敌人有了石棉布,打起守城战他们会少一分胜算。
“我不知道是谁与北狄勾结,所以我不敢把你送回去,我不知道你父王是什么人,我怕他不守这道门,他不守就是百姓的命铺路做桥。”
“所以,我不会把你送出去。”
话语很轻,轻轻乘着风就滑出去,变得飘渺,在云间来回荡漾,最终消失在山谷之间。
17. 山雨欲来
李昭微回到府里,天边已经泛着鱼肚白,她才将马在马厩拴好,身后突然传来轻踩石子的声音。
“谁!”
李昭微猛地回头看去,原本已经摸上后腰的手松了下来,原来是柳如春。
“昭儿,你回来啦。”天还没大亮,柳如春手中提着灯笼,抬高照着李昭微,想确认一下是不是她。
“娘,这个时辰你怎么在这,不歇晚些再起来,左右府里无事。”
李昭微将拴马的绳拉紧些,再从旁边搬了些干草放进马槽里,手在身上蹭掉草屑,才走近柳如春,顺带接走她手上的灯笼。
“我有些睡不着,心里发慌。”柳如春自如地挽上李昭微的手臂,整个人快挂到她身上。
柳如春出嫁前是富商家里的唯一嫡女,下头只有几个庶弟,来了将军府又家庭人员结构简单,丈夫身弱,婆母走得早,公公整年驻扎在外,是以她就是这李府的当家主人,没有人拘着她,出嫁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保持着少女的性子。
她只有李昭微一个孩子,看她怎么都好,加上觉得自己女儿不能同寻常闺阁女子一般,逗花弄草,抚琴弄弦,心里始终有亏欠感,所以柳如春总是纵着李昭微,从来不管她去做什么。
“你昨夜没回来?”柳如春觉得有点冷,往李昭微身边凑得更近了。
李昭微看着她母亲的样子,哑然失笑,她总像个调皮的孩子,一点儿也没有做母亲的感觉。
“嗯,昨天晖月坊选花魁我去瞧热闹了,后面又与卫景珩赛马去了。”李昭微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上从来不瞒着柳如春。
“大半夜你们俩赛马?”柳如春无法理解,但她抓住了重点,她跟谁?卫景珩?大半夜去赛马?
李昭微笑而不答,她知道柳如春只喜欢在家做做饭,给她父亲整理整理书房,从来不爱赛马这些剧烈活动。
“你是说,重阳节那个长得甚好的公子是卫景珩对么?”柳如春见她不说话,又另起话头,旁敲侧击:“你们认识多久了?我看你们很熟嘛,我都不认识他。”
“你别瞎打听了,人家是逃犯来着,这些事你莫要过问。”李昭微见已经到了她和父亲的院落,将自己的手抽出来道:“母亲,你可愿意去更南的南边?”
“逃犯?你还跟逃犯混一起,我不信,你不说便不说吧。”柳如春不可置信,但也不追问,只是娇嗔道:“更南?你们去我就去,我一辈子还没出过金陵城呢。”她说这话时,眉眼弯弯。
见她答应了,李昭微心里稍微松一口气,抬眼看了下天色,还未天光。
“母亲,天还没亮,您再歇息一下吧。”
“嗯,你也早点休息,见你满脸倦色。”
李昭微辞别柳如春,才提着灯笼一步步顺着回廊走回自己的房间,路上她的步子很缓慢,仿佛用脚在丈量这座府邸,似乎要更加清晰地将这府邸记在心间。
卫景珩回到自己租住的地方,天已经蒙蒙亮,他进屋后直奔守墨房间,直接将门推开走进去,“碰”地一声,只因卫景珩开门一点也没收着力,门页打打到门框后又被弹回去,合上的时候又发出巨响,来回两下将守墨吓得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一蹦而起,刚落地立刻抄了剑抱在胸前。
睁开睡得迷蒙的眼,守墨才勉强借着天光看清楚冲进来的是自己的主子。
“世子......”守墨试探叫道。
卫景珩不答话直接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顺气,顺道压一下繁杂的思绪。
“世子,您怎么了?”
“你即刻书信一封,快马加鞭送给我父王,一定要保证送到他手里。”
一听是正事守墨收起松懒的神色,问道:“需要写上什么?”
“你写......”卫景珩略一沉吟,继而道:“里外勾结,粮满仓,石棉布亦有。”
“是!”守墨一听内容,便知道事态严重,脸也不洗,立刻转身出门去安排。
卫景珩在守墨走后,依然坐在他房间,随着日头东升,一点点光线蔓延进来,逐渐从他脚边爬到他锦袍上,一如他的思绪,从混乱到清明。
李昭微祖父虽主要防范的是西北胡人,但也肩负北御狄戎的责任,是以她没必要骗他,这方面他们是同仇敌忾的。
消息也不可能是太子那边放出来的,收到风他们只会严阵以待,不管是后背李丰禄突袭,还是正面北狄人进攻,对敌人来说都毫无益处,排除了各自不可能,那只有一个答案……
这消息是真的。
那会是谁勾结北狄呢,一定是太子么?还是说这也是靖王的一步棋。
卫景珩承认他到现在都不一定看透靖王,只能同步做其他猜想。
暖阳一点点攀爬,已经攀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上,感受到手背一点暖意,卫景珩回过神,起身到窗边,背着手看向窗外,此时院落的银杏树已经黄了,繁杂地伸展着大片金黄叶子,衬托得院子无比萧瑟。
有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沈老板?”一大早就有人敲响了晖月坊的门,小厮揭开门板,一眼就看到了绮弦阁的掌柜披着朝露站在门外,已经升起的日头,透过早晨的薄雾将光束打在他身上,身边盈着一圈光晕。
这沈老板真的一点也不像生意人,每天这穿着浅色出尘的袍子,倒像是个读书人。
“请问李公子在吗?”
“李公子?”看门的小厮不识得李昭微,却是个有眼力劲的,虽不知道沈老板问的是谁,但还是侧了侧身,将他让了进来,迎他在靠门的桌边坐下,给他沏了壶茶才道:“您且等等,我去问一嘴青桦姑娘。”
“有劳了。”沈妥点头致意。
小厮见安排妥当他,转身一溜烟就往楼上跑去,来到五楼最里一间房间,轻轻叩响雕花木门,轻声道:“青桦姑娘可歇下了?”
“你说。”
“绮弦阁的老板来了,在楼下要找什么李公子,小的不知是谁特来请示。”
“沈妥?”
“正是。”
“他不是昨晚才回去,怎又来了,罢了你下去好生招呼他,我晓得了。”青桦停下正在拆发髻的手,略微思考后起身绕过屏风,在古玩架上轻轻转动了香炉盖子,只见她房间也暗藏机关,随着门打开,她顺着暗道走进去,不多时便来到一个密室演武场。
里面有十多人正在演武场中央操练,一眼望去皆是女孩,她透过人群,瞧见在对面有一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正抱胸看着演武场的女孩训练。
青桦走过去后轻附在他耳边,耳语几句,那黑衣人闻言点点头,青桦便又原路回到自己房间。
她把门恢复到原本的样子,站在屋内略微思考了一下,重新坐回梳妆台,把才卸下的钗环又一一佩戴上。
待收拾完毕,她下楼亲自将沈妥迎进包间内,捂着嘴轻笑道:“沈老板,怎么一大早又回到我们晖月坊,可是要在我们晖月坊住下了。”
“青桦姑娘笑话在下了,只是回去思考一夜,觉得李公子的提议甚好,按耐不住,好不容易等到天明,就寻来了。”沈妥灿然一笑,气质磊落。
青桦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复而笑道:“沈老板这是被李公子说动了,来我这要人呢,你且稍等,我已经差人去通禀了。”
“劳烦青桦姑娘了。”
沈妥在青桦的安排下,安心喝茶等待,往日他常来这晖月坊,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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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时刻都是来送琴,未曾仔细打量过这儿,此刻看到房中摆设不由得暗叹,晖月坊不愧是京中舞文弄墨的热闹地,四处摆设都看得出老板的闲情逸致,甚有意境。
李昭微才眯了一会,便听闻沈妥找自己,勉强爬起来洗了把脸,换了一身衣衫。
伸头瞧了窗外天色,不由得暗骂道,这两人是黑白无常么,一个个都不让人睡觉,专挑麻绳细处拧,看来今天是得困死了。
李昭微临出门前,突然想到睡得正香的李元,回头又去她房间将她从被窝里挖出来。
“小姐!你一大早做甚么!”李元抱着被子,死死贴着床不肯起来。
李昭微软磨硬泡劝道:“我带你去见美公子。”
“什么美公子?那天在山道上的?我不要,见过了不想见了!”李元又将自己滚了一圈,把被子缠得更紧了。
这个死丫头,还见不得昨日黄花了?李昭微把扇子插到腰间,捋起袖子,整个人扑倒床上,开始把李元这个八爪鱼往外扒拉,嘴里继续劝道:“新的!绝对是新的小公子!比舞台上的还俊那种!”
“当真?”
“珍珠那么真,绝不骗你!”
“行吧!”李元立刻在李昭微的手掌上一拍,自己火速爬起身来,一溜烟去梳洗打扮。
李昭微在院子里等了半天,才等到李元出来,她一出来,李昭微嘴里没喝完的一口茶“噗”地全喷出来,一口气喷在对面的陆长华脸上。
陆长华十分嫌弃地用袖子擦自己的脸,就差把脸皮揩下来,他转头看去,只见李元正穿得花红柳绿,脸上还抹了脂粉,头上插满了柳如春买给她的所有首饰,活脱脱一个人形配饰架。
李昭微“啪”地将茶杯拍在桌子上,“嚯”地站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去,把李元头上的钗环拔了个七七八八,又将她身上的大红批帛抽出来甩到陆长华的脸上,上下看了两眼,又把她那多余的绿色马甲卸下来,最后双手抱胸绕着她走了两圈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口道:“走吧。”
李元看着自己精心打扮的着装被拆得七零八落,小嘴一瘪,就想掉小珍珠,被李昭微一把捂住嘴巴,拖着往门外去,在她耳边威胁道:“不许哭,待会哭花了更丑。”
李元一听,立刻将眼泪憋了回去,有道理,见好看的小公子不能哭花脸。
就这样,李元在马车里哀怨地盯了李昭微一路,李昭微则一甩扇子,隔断了那炙热的视线。
他们这样一通折腾,等到了晖月坊已是中午,青桦给沈妥上了好几次茶水后,瞧着已是日上中天,直接给他安排了一桌子菜。
他们到的时候沈妥正坐在桌前,自斟自饮,桌上放着四五款香囊。
“沈兄。”李昭微率先进门,朗声叫道,
“贤弟!”沈妥闻声,兴奋地站起来,一转身就看到李昭微顶着一双乌青的眼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由得哑然道:“贤弟......你这是......?”
“无事,昨夜家里闹老鼠,折腾我一宿睡不着罢了。”李昭微一展扇子,遮住了沈妥的视线,越过他独自走进房间落座。
李元跟在后头,一进来看到沈妥,就止不住道:“公子!这公子也很俊耶!”
“也?”沈妥闻言挑了挑眉,但见李元一张圆圆脸,甚是可爱,忍不住问道:“这位是......?”
“是我义妹,也喜香道,今日便带着她一同来涨见识,她平生最爱看美人,还望沈兄多多包涵。”
陆长华看到李元这样,一个白眼差点翻上天,一提溜她的后领,给她提到椅子上坐下。
沈妥见他们这般无拘束,甚感有趣,也不作计较,合上房门,亦坐到桌前。
18. 闻香识友
沈妥见人都到齐,回到桌边才坐下便单刀直入道:“贤弟,我昨夜回去仔细思考一番,心下已经有一番计较,你且听听看?”
“但说无妨。”
“我家绮弦阁乃祖传家业,从我懂事起便与琴为伍,于香一道我虽颇为擅长,但从未想过以此作为生意,偶有闲暇多做一些,也只作赠送他人使用。”肾沈妥说一半,手不自觉摸上桌上的香囊,凝眉略作沉思。
李元本来注意力都在沈妥的脸上,这沈妥长得让人感觉干净清冽如泉水,气质又温润如玉,很让人心生亲近,视线顺着他的动作,李元也注意到桌上的香囊,瞄了一下沈妥见他似乎不会介意,也拿起一个放在鼻尖细嗅。
沈妥见李元如此,又拿了几个放到她面前, “其实昨夜你一说,我便动了心思,没有即刻答应,只因害怕应承得太匆促,如若做不到容易失信于人。”
“沈兄多虑了,这香品于晖月坊来说有如喝水吃饭,我们见过的香品甚多,既然沈兄的香囊一下便打动了我们,您该对自己的调香技术有信心。”李昭微边说,边从李元手中抽走一个细闻,这是一个橙黄色的香囊袋,凑近仔细闻,一股瓜果清爽气味扑面而来,让人仿佛如临夏天。
“多谢贤弟谬赞,但我还有一不太确定的就是,我怕出品速度跟不上供应。”
李昭微一听,心下了然:“原来沈兄担心的是这个,其实不瞒您说,那日初见在下便心生亲近,其次也被沈兄的香囊气味所吸引,所以才有意您相交。”李昭微顿了一下,把折扇一收,拍在手心道:“我不忍沈兄此能力埋没,也有意助力沈兄,想必此时您也担心进行了大量采买原料,招工,搭建制作工序等事项后,如若我们只做了一笔生意,便不继续合作,会是一部分损失。”
她看沈妥神色有所松动,接着道:“不如这样,我愿与沈兄合伙,一起开设香品阁,原料的采买,招工,我也参与进来,并承诺出品的香囊晖月坊可以优先采买,每月的香品都从我们合营的香品阁购入。”
沈妥端着酒杯,沉吟半响,接着一口饮尽道:“既然贤弟这么有诚意,那我们可以顺着这个方向细细聊。”
“可以,后续我会让我专门负责此事的掌柜与您细谈,他姓陆,名长荣。今天恰巧不在,过几日我让他上门拜访您。”
“无需如此客气,我们另约时间地点我过去也可以。”沈妥连连摆手。
“还有一点,我与沈兄相识虽短,但几次来往也能感知到沈兄该是一心痴醉于琴艺香品,于经商一道不会过分计较,但我既然真心要与沈兄合伙,那我想给您一个承诺,到时候工序上,香料的调配可以由沈兄安排的人负责,我们的人一概不参与此步骤。”
李昭微瞧这沈妥毫不设防,心里对他的好感又再生几分,故而主动让步。
虽常说商人重利,她向来不是宵小鼠辈之人,既然有意发挥这沈妥的才能,那便要真心为他考虑,也做出诚信的典范,这样先谈好章程,可以避免后续经营上利益分配不均而翻脸。
沈妥听到此言,有些吃惊哑愣,历来父亲就常说,他做生意太过直来直往,对人设防太少,所以等到很晚才把生意交到他手上。
但他已行冠礼,加上这几年经营下来沉稳许多,今日这一出,实在是因为他已经想做香品生意很久,一直苦于没机会开拓市场,无从起步,骤然听到有此机会便兴奋难耐,加上李昭微不像那些精明的掌柜,周身还是带着些许文气,气质清贵,他对她有天然的好感,更是没有太多设防。
如今她主动提出合作避嫌,他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心下对她的亲近之意更上一层,既然她如此大方,自己也便无需扭捏,一想定心思,沈妥端起酒壶给李昭微还有李元他们都满上,随后道:“既然贤弟如此大方,那在下就不再作犹豫了,此事就这么说定!”
见两人已经聊完正事,按耐半天的李元终于找到间隙,拿起那个橙黄色香囊袋,只见上面绣着缠枝柿子纹,不由得赞道:“这绣工真不错呀,针脚缜密。”
“这是家慈的手笔,她闲来无事就会绣些香囊袋,让我无事的时候捣弄香品的时候能用。”沈妥闻言露出温煦的笑容,可见他与家中关系甚好。
李元笑眯眯地深嗅一下味道接着问道:“沈公子,你这些都是怎么做的呀,我经常给我们家公子做香囊,但是味道都没有你清爽。”
李昭微见她问得有点歧义,打圆场道:“这是李元,日常我的起居都是她在打理,但我家人员结构简单,便认了做义妹,日常就喜爱鼓捣这些,今日特地带她过来,让沈兄指点一二。”
“是呀沈公子,我原本还不愿意起床,但是听我家公子念叨了一夜您于香道上造诣极高,我还是努力起床过来了!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还望沈公子能指点我一点儿。”
李昭微刚喝进嘴的酒差点喷出来,这李元哄起人来一套又一套的,难怪天天哄得她娘笑得睁不开眼。
沈妥果真被她哄得喜笑颜开,见她稚气依旧讨人喜爱,遂仔细问起她平日是如何制作香品,仔细地指正她一些细节上的处理方式。
整个房间都充满了李元的大喊大叫,马屁连连。
李昭微昨晚没睡一会,化困顿为食欲,小声招呼了陆长华,低头就开始风卷残云。
陆长华听不懂他们聊的内容,心里只有吃的,好不容易得到李昭微的示意,立刻齐平筷子,埋头苦吃。
等到李元和沈妥聊到尽兴,一回头,李昭微和陆长华已经瘫在椅子上喝茶消食了。
沈妥见他们三人这样,一点也没觉得反感,反而甚感有意思,他是家中独子,母亲喜静,父亲严肃,出来应酬又都不是走心的饭局,没经历过这种热热闹闹的饭席,甚至贴心地问了一嘴李元没吃着,要不要再添点菜。
李元拿了个小馒头,坐在椅子上啃起来,摆摆手道,“没事的沈公子,我特爱吃馒头。”
沈妥闻这等可怜的言语,拿不清真假,眼神望向李昭微带着询问的意思。
李昭微无奈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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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她说的是真的,莫要在意。”说完这话她似乎才想起沈妥也没吃东西一般,继而道:“沈公子是否要再吃点?晖月坊的松鼠鱼可是一绝。”
“也好,我昨夜其实没怎么休息,一大早过来也未吃上早食。”沈妥也放下礼仪,招呼早上接待他的小厮加了些菜,施施然地拿起筷子,就着他们吃剩下的继续吃上。
一行人吃完已是下午时分,在晖月坊各自告别后,还是陆长华驾着马车,迎着日光慢悠悠地回将军府。
路上李元赖在李昭微身上,把玩着她的扇子,突然问道:“小姐,你为何不等沈公子开席,故意的么。”
“嗯。”李昭微实在是太困了,点着瞌睡,有气无力道:“我瞧着他还挺有意思的,试试看能不能做朋友。”
“那可以吗?”
“还行吧,至少他不是迂腐的人,行事也爽快,见我们这么无礼也很有包容心。”
“我也觉得,感觉他就是个干干净净的人。”
“嗯,他应当生活比较简单......”李昭微话还没说完,彻底地睡过去了。
李元也不打扰她,知道她今天天亮才回家,拿了个小毯子给她盖好后,爬出去外面跟陆长华一起赶车,开始叽叽喳喳烦陆长华去。
李昭微在睡梦中,伴着李元和陆长华拌嘴的声音,感到很安心,她所求不多,最重要的就是这些家人了。
马车到了将军府,李昭微还依然睡得很沉,李元打着帘子,陆长华轻车熟路地钻进去把李昭微抱出来。
回她房间路上大家一见到李昭微睡得沉都,都放轻了动作,扫落叶的也等他们走过了才继续清扫。
路上遇到了李若昀和柳如春,柳如春挥挥手让陆长华赶紧给她送回房间睡觉。
待他们走过后,柳如春推着李若昀往花园里走,柔声道:“老爷,昭儿问我愿不愿意搬去南方居住,我们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若昀没有立刻回答她,抬头看去,下午的骄阳有些烈,放在秋日又恰到好处,日光钻着茂密的树冠透下来,星星点点地洒在两人身上,他突然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府里这颗树很久了吧。”
“是呢,自从咱家老爷升了官,进京租赁了这宅子的时候这颗树就在了,这么粗得长百来个年头吧。”
“是啊,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什么都要时间,父亲在北疆这么多年,按照自己的理想深耕这么多年,不容易走也不容易倒。”
柳如春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只是拿了张毯子,蹲下仔细盖在他的腿上,双手掖好后抬头看向自己的丈夫,只见他鬓间已经有了白发。
李若昀爱怜地伸手抚上她的脸庞,柔声道:“我知道父亲对百姓的承诺,对国家对忠诚,但这遭我想劝他放下,我舍不得你们受苦。”
柳如春将脸枕在他腿上,轻声道:“你们去哪哪便是我的家。”
日头往西坠了些,日光将两人偎依的身影拉成一道长线,为这肃穆的府邸添上一缕柔情。
19. 鹰击长空
乌云蔽日,风沙满天,猎鹰在上空回旋长啸,满眼的黄沙,一张嘴不小心便吃了一嘴沙,这就是大虞朝的边境常见景象。
在这边境线上,有着夯土建造的长城墙,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一个烽火台,连绵不绝仿若人为山脉,是这道高山阻绝了凶悍的北狄人。
今日,李丰禄在嘉潼关巡边,厚重的铠甲压在身上,一点也不见佝偻,年过六旬,依然身姿挺拔,只是常年戍边,风沙吹皱了他的面庞。
“今日有没有异动?”李丰禄站在敌台,目视着远方。
“回将军,斥候来报,在二十里开外偶有小股部队出没。”
“好,打起十二分精神,北狄人今年的暴雪来得比往常更快,北狄王庭深处的草都被霜死了,他们的马一旦没得吃,就又要来闹事了。”
“是!”副将应声如洪钟。
他们常年在北疆的兵就是这样,地广人稀,嗓门大才能吼进别人耳朵里,还有,厮杀起来才能把杀红眼的人唤醒。
“报!”传信兵跑得气喘吁吁,听得出有一口气没接上,但依然喊得响亮。
“说。”李丰禄沉稳有力地说道,边说边往城墙下走去。
传信兵紧紧跟在李丰禄后头急急道:“适才常给我们送粮的领队来找我,说是他们头有急信,要我上报给您。”
李丰禄转头瞧去,传信兵立刻奉上三封密函,李丰禄一看上面的封戳,收了密函快步往军营内走去。
待进了主帐,李丰禄卸下头盔,将配剑放到架子上后,才在桌前坐下,低身抽出鞋内的匕首,一一割开信封口。
在鞋内藏短匕这点,他们祖孙俩倒是一脉相承,李若昀的信发出最早,李昭微后面又接连发出了两封短信。
只是李若昀的信,没交代要按最紧急状态送来,只是按正常脚程走着,倒是李昭微后面两封信都是急事,传信的昼夜不停,跑死了好多匹马,途中追上了李若昀的信,故而此刻三封信一齐到达李丰禄的手中。
李丰禄没有任何思考,直接拿起盖着李昭微私章漆封的信,拆开来直接阅读。
连看两封,各自一句话,组合起来就是朝廷内通北狄,送粮又偷石棉布。
他们常规来说,不会和北狄打守城战,一般都在外围就遇上,就直接进行对线,平日里也是在较平的地势处,主动出击,进行大规模地面战。
只有北狄偷袭,准备不足时,偶尔被逼至城下,才会与他们打起守城战,一旦打守城战,少不得淋火油点火,这是制胜的法宝,可以杜绝在城墙上和壮实的北狄人肉搏。
城墙狭隘,并不是体格较弱的虞国人作战首选。
阅读完李昭微的信,李丰禄的眉毛拧成抹布,脸色也像抹布一般黑,他目色沉沉地拿起李若昀的信。
读罢,脸上更添愁容。
恰在此时,外面一声闷雷,轰隆如开山劈地,紧接着第二道闪电也迅速劈下来,撕裂那布满苍穹的乌布,照得那只点了一根烛火的昏暗帐蓬,有一瞬间的堂亮。
闪电劈开了天地,也劈开了李丰禄雄伟如山的后背,在刹那的明亮中,可以看到他的背影似乎有一丝佝偻。
李丰禄沉默许久,巍然不动,直到被雷电催促,急急倾盆而来的大雨,噼里啪啦砸在帐上,他才似乎元神归位。
他弯着后背,手肘撑在桌上,双掌捂住脸,许久从掌间溢出一串长长的叹息,叹的是他守护的国土千苍百孔,亦叹他们将军府孱弱至此此,依然不得一丝信任。
摆在他眼前的是两难境地,进退维谷,粮草富足的北狄人,是何种攻势他不敢细想。
即使有镇北军拦下大部分攻势,宁王封地没有覆盖到的防线,便是北狄人的突破口,交给没经验的人来带,他是万分的不放心的。
但如今朝廷竟然对宁王动手,且宁王世子也在归途,这种涉及朝代更迭的时刻,他知晓是有多敏感,多疑的帝王对他的疑虑只会更上一层。
若主动请辞,或许可以挽回一些帝王的信任,也......也可保全家的安全。
若坚持不退,朝廷调令下来,下场不好说。
以及......此刻朝廷有通敌之人,宁王世子又遭帝王迫害,他无法从容交接,此等境地,稍有不慎,便是战火燎原,生灵涂炭。
可,不交防,他就是铁板钉钉的拥兵自重,有谋反意图,京中家人势必危矣。
从不信鬼神的他,此刻竟然希望世间有真神,可以为他指明前路。
李丰禄用自己粗糙的手掌,狠狠抹了一把脸。
他端起桌上的烛火,凑近身后的布防图,一点点仔细查看,平原辽阔,处处皆可进攻,他需要想到新的作战方式,主动出击,提前瓦解他们部分兵力,不能等到他们全部准备齐全,大举进攻的时候再迎敌。
深夜,草原深处,格塔木部落王帐,灯火通明。
一名圆领长袍打扮的虞朝人,正向王座上满身皮草,肌肉横生的虬髯大汉俯首称臣。
待那虞朝人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狡猾贪婪的神情,他拢了拢袖子,略微思索道:“我敬爱的王上,我家主子是非常有诚意的,这些粮食您也已经收到了,现在该您表示一下您的诚意了吧。”
王座上的大汉,轻蔑地撇了他一眼,一言不发,指尖转动匕首后,狠狠扎在眼前的烤羊羔身上,他缓慢开口道:“这点粮,你们就想我去打李丰禄那个老家伙?这点粮食可不够买我兄弟的命!”
他说完,一把拿起桌上的酒器,当头掷向来使,他是草原上的王,每年拉弓射箭比赛只能是第一,准头极好的他当场把来使砸了个头破血流。
来使趴在地上,额头血流如注,浑身颤抖,一点也没有适才的精气神,“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我家主上说了,只要大王愿意达成合作,我们会解决了李丰禄,给您开道,后续承诺您两座城池!”
“才两座?”格塔木王握着匕首,起身走到他身边,刀尖轻轻地贴上他的下巴,用力一挑逼迫来使与他对视,“滚回去跟你的主子说,我要五座城池,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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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告慰我失去生命弟兄的在天之灵。”
“滚!”说罢,他抬起一脚,将人踹倒,立刻有左右侍从上前,将人拖出去。
拖出门口的时候,有一高挑的身影正撩起帐帘进来,光线打在他背后,将他晕染得似天神下凡,正在拖行来使的守卫,立刻将人拖到一侧给他让行。
待人走进来才瞧见,是个穿着兽皮,头上编着辫发的小麦色肌肤男子,他眉骨隆起,鼻子有如鹰钩,唇薄而长,瞳仁是极浅的棕色在,特定光线下会泛出金色光泽。
他走进来朝座上的格塔木王单膝跪下,右手斜着放在胸前,拳头抵在肩膀上,大声道:“父王!”
“起来吧。”格木塔王漫不经心道。
“父王,刚刚来的是虞朝人?可是来请我们出战的?”
“呵,不自量力,还想指望与我们合谋。”
“他们愿意出多少?”
“割地两座城池就想打发我,当我们格塔木是要饭的呢!”说到此处格塔木王略带愤怒,随手将匕首甩出去,正正地扎在作战图的嘉潼关上。
“我要李丰禄那老儿偿命,杀我如此多弟兄,必定要他项上人头来祭奠苍鹰!”
“那他们可还会割让更多城池?”这年轻的男子,温声问道。
“我已经让他滚回去告诉他背后的人,没有五座城池免谈。”
闻言,年轻男子眼里闪过一丝期待,“还是父王英明!”
格塔木王听到此话,转身看来向自己这最得意的儿子,是草原上的雏鹰,虽年轻但已展露头角,是年轻一代最勇猛的战士,也拿过不少虞朝人的头颅。
“冶儿,你这几日有什么成果?”塔格木王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到他长得如此壮实似乎很欣慰,虽是草原奴婢生的儿子,但他们北狄从不讲血统,这耶律冶从小力大如牛,十岁便能开神弓,射杀豺狼,驾驭苍鹰,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父王,这几日我去了沙里部落,塔斯基部落,都愿意与我们联合出兵。”
“甚好!我们北狄屈居这草原如此之久,年年受天降惩罚,草叶枯死,牛马陈尸,他们中原人日日蜷缩在那石头墙后!享受着天下最好的美酒!最柔软的布料!还有那大片肥沃的耕地!凭什么不能是我们来享受!”
“父王英武!我们塔格木势必会在父王的带领下,一展苍鹰之姿的!”
“你这几日找机会再联系一些部落,增大我们的人手,你先退下吧。”格塔木王似乎有些困倦,摆摆手后,径直往帐篷后方去,依稀可听见帐后传来女子脚链的银铃声。
耶律冶俯身拜别,躬身倒退出帐,待出了帐篷,一股寒风吹来,吹散了他的辫发,亦吹散了他的眼底的澄净,露出背后的阴霾。
他冷着一张脸,站在王帐前,极好的狼崽子耳力能听到,背后陆陆续续,传来的奢靡之音,偶尔伴着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没过多久,就能听见女子传来的高声尖叫告饶之声。
耶律冶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不再驻足,拂袖而去。
20. 火树银花
卫景珩这几日跟着靖王在金陵城走街窜巷,尝遍了金陵城的美酒。
这金陵城的酒虽然酿造技艺更为精湛,醇度更好,但他在北疆长大,已经习惯了那烧刀子粗糙的口感,一口下去,从胃里窜到心上,一下子四肢百骸都暖了,可抵御北疆寒冷的夜。
在靖王进宫的时候,卫景珩就去鹤年堂蹲着,就在那瞧着常道春,鼓捣些稀奇玩意,时不时试图游说他跟自己合作,给他在北疆安排哥安身立命场所,只要他没事上他们镇北军改良一下兵器,顺便给大家伙好号号脉就能日进斗金。
常道春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上至朝廷荒诞不经,下至黎明百姓疾苦都让他不想为军队服务。
再细聊几日,卫景珩知道了,这是日进斗金配不上常大夫的名号,正试图继续松松土的时候,被李昭微拎着耳朵提出鹤年堂。
今日是虞朝的秋采节,节如其名,秋收采摘,寓意丰收美满。
在这日大部分人要焚香沐浴,在家敬告农神,再出门放灯祈愿。
金陵水通八达,商业很是繁华,一到重大节日,商贩们集体出动,在坊间摆上各色商档,吆喝招揽客人。
许多刚过农忙的家庭也休息一日,拖家带口,出来猜灯谜,逛花灯,这时候做吃食的小贩就迎来了繁期,大家都不在家做饭了,在街上吃上两口,可以去游花街。
卫景珩走在街道上左顾右盼,北疆地广人稀,办不起这样的节庆活动,满街都拉着灯笼,目不暇接,杂耍的,套圈吆喝的,卖小玩意的全都出动了。
天凉如水,李昭微照样晃着她那代表公子派头的折扇,扇得秋风习习,卫景珩在她旁边吹了半天,耐不住道:“我的李恩公,这都是什么时节了,就你那身体吹什么凉风?”
李昭微“啪”地将扇子一收,背到身后昂首阔步往前走,摇头晃脑道:“你不懂,这是我们金陵纨绔公子的做派!”
卫景珩哑然失笑,也不点她,只学她背着手摇头晃脑走着,“你们金陵小玩意真多,许多是我没见过的。”
“金陵是水道运输枢纽,不管是番邦的玩意,还是南边的手工艺产品都能南北往来路过金陵,商人虽低末,但是架不住倒腾货物,在金陵可以赚得盆满钵满。”
“其实商业的发展是好的,如果只枯坐等着自耕自足,是无法提高百姓幸福感的。”卫景珩深以为然,他原本便是想为边疆的百姓拓展互市贸易。
李昭微闻言,转头瞧向他,此时已经入夜,辉煌的灯火在他背后虚成星点字,暖色烛火映衬在他的脸边,让他染上一丝尘间烟火气,模样不再那么高洁清冷。
“你的性格像谁?”李昭微突然眉头没脑问了一句。
“嗯?你问这个干嘛?”卫景珩低头挑眉问道。
“你不觉得你的性格和长相差别很大么?你们北疆百姓怎么喊你的?‘玉面罗刹’?”
“长相爹娘给的,性格自己修的,我爹娘长得好我也没法子拒绝呀。”卫景珩闻言就笑了,学着她虚空装出摇扇子的样子,仿若在吟诗作对。
李昭微懒得理他,侧身随手从摊贩那挑了一盏莲花灯,塞到他手里,自己又挑了一盏做工精致的船灯,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小贩,在他的喜庆祝福中一起走向金陵河边。
越靠近金陵河人越多,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加上游街表演的花车也路过路□□叉处,李昭微和卫景珩两个人,紧挨在一起才不会被人群冲散。
李昭微虽然在女子中身高算是高挑,但是人群实在是太密集,她费劲垫着脚尖才能越过人群看到前面巡演的花车,木质结构的花车,上面漆红饰绿,盛装打扮的花魁正端坐在高台上,抱着琵琶弹曲,额间坠着一颗小珍珠,看上去出尘又妩媚。
李昭微仔细多看两眼,眉毛微拢,怎么会是临音?她记得晖月坊是不参与有今日的游街活动的。
她暗自记在心里,寻思着回头找青桦问问。
卫景珩也是眼尖,他突然出声问道:“这是你们晖月坊的花魁?”
他说得没错,那日因有靖王的参与,最后花魁是临音,但是什么叫她的晖月坊?
“你那日不是走得早你怎么知道是她,以及什么叫‘我的晖月坊’我是出现了几次,不代表我是流连花丛的浪荡公子好么?”
卫景珩闻言扑哧一笑道:“你莫掩饰了,这晖月坊便是你的产业,你往日甚是谨慎,只去鹤年堂,以及这晖月坊,我没见过你去哪儿。”
“你监视我?”
“不,这只是我的猜测,你这几日都与我有见面,我们见面处也只有这几个地点。”
“那是您先宿柳眠花,我才会跟着你出现在烟花之地,在你离京前我还是要多见着你的。”
“哦?那明早我启程回北疆你会来送我么?”卫景珩知道她不会说真话,对他来说也不必追问,换了个话题问道,
“这么快?”李昭微一时有些怔愣。
“舍不得我么?”卫景珩看她如此,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李昭微此时才真正仔细地去看他,卫景珩很高,她的鼻尖才到他肩膀处,此时人挤人,他不知道何时已经将手围在她身后,松松拦着后面的人别撞到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她觉得他的神色是认真的,不像平常混不吝开玩笑的样子,卫景珩突然的认真,让李昭微一时不知道要不要开口嘲讽他。
想了半响正要回答,他突然往上一指,“看!”
她顺着他的手仰头往天上看去,是秋采节衙署组织燃放的焰火,金陵城万有尽有,焰火也做得极大极华丽,随着一声又一声的礼炮声响,极尽绚烂的烟花在卫景珩身后绽放,正是火树银花不夜天,灯焰逐人来。
伊人回眸,那一簇簇火焰在他眼底明明暗暗,沉浮潜替。
他低头望着她,又问道:“你来送我么?”
其实他的话是淹没在人群的欢呼声中的,但她似乎在这嘈杂的声响中一下抓住他那句轻飘飘的话,这话似有蛊惑人的魔力,她不自觉地,缓缓点头道:“嗯。”
见她点头,卫景珩眼底的暗色一下散去,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他这一笑似抖落了许多烟尘,明媚又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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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如千树万树梨花开,夜风轻抚抖落满心头......
李昭微心里突然触动了一下。
卫景珩似乎很高兴,突然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外钻,嘴里兴奋道:“我们去放河灯吧!我还没放过,回去之前我放一盏,我要许愿此次北征顺利......”
后面卫景珩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愿望,但李昭微一点也没听进去,她有些闹不明白他何时跟自己这么亲近了,但此刻她不忍打断他的高兴。
今天实在是人太多了,金陵城基本倾城而出,两个人废了老鼻子劲才挤到金陵河边。
卫景珩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火折子,轻轻地想点亮这荷花灯,奈何好几次都没点着,李昭微见他不得要领,从他手上接过火折子轻轻凑到灯芯,另外用一只手拦着点河风,刚凑近便成功点亮了。
卫景珩喜道:“可以了!”
李昭微接着又点亮自己的船灯,船入水中,如蛟龙入水,一下随着清波荡去小一段距离,李昭微见他还在呆看着河灯,用手肘捅了一下他,示意他跟自己一般,双手合十,诚心许愿。
卫景珩亦学她双手合十,心里默念愿望。
一愿许毕,卫景珩问道:“你许的是什么愿?”
李昭微白了他一眼道:“说了就不灵了。”
卫璟珩点点头深以为然,他站在河边,环视一圈感慨地说道:“看到金陵城百姓安康富余,我更能理解我父亲总是把边疆的忧患当作己任。这里的人或许都忘了他,但他从忘却见过的繁华。若是那北蛮人来了,不知道得多凄然的景象,这么一想我便心生不忍。”
“不忍什么,你也曾想反了这天?”李昭微轻轻呛了他一句,望着河上星火点点,与北落的星辰相映成趣,自言自语道:“我祖父也是这般把天下人都装在心中,他说匹夫有责,既然他有这能力就应该担起这责任。”
“你祖父说得对,每次厮杀过后,清点尸体,总让人感到生命如此简单就能消逝。如果没有这道城墙,一切将如草芥罢了。”
“走吧。”李昭微不想在这个话题深入下去,父亲说祖父会卸甲归田,但她其实是不信的。
她自小是祖父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她非常了解祖父的性格,所以她也知道这前两天她送去的两封信的重量,只会让祖父更加放不下百姓,放不下责任。
“阿娘,我困困了。”
“困啦,那让阿爹背你好不好?”
“好!”
一番热闹过后,已是深夜,两人慢悠悠地跟在三三两两归家的人群后,似乎不忍太快把这路走完,在他们正前面的一家三口,刚看完花灯精疲力尽,小孩子开始闹困觉。
“李昭微。”
“嗯?”
“你娘做的包子真的挺好吃的。”
李昭微转头看向他,只见卫景珩嘴角噙着笑意,似乎还在怀念味道,眼里藏着一丝寥落,她歪头想了想道:“明早我给你带我娘做的包子,你路上吃。”
“当真?”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21. 混战突围
李昭微回到家的时候,柳如春在庭院里消食,石桌上还放了一些果脯,她一边整理新摘的当季鲜花,旁边挨个放着每个房间的花瓶,正排着队儿等柳如春安排。
虽然府里有打下手的家仆,但柳如春就喜欢自己把弄这些花花草草,将他们点缀在各个房间内,有时候连陆长华和李元的房间也不放过。
李昭微靠近柳如春身后,拍了拍她肩膀,没想到柳如春太过专注,吓得一个激灵,手里的茶杯都抛出去,李昭微眼疾手快,一个旋身,伸出扇子堪堪接住。
“昭儿!你走路怎么没声呢!”柳如春待看定来人是谁后,抚着胸口,捶了李昭微一下嗔怪道。
“娘,我也要喝茶。”李昭微撒娇地坐下,晃着柳如春地手央求道。
“自己倒!”柳如春才不惯着她,抽走自己的手,继续看看新摘的海棠要怎么插才好看。
李昭微见柳如春不搭理自己,也不闹别扭,把扇子插在腰间,自己倒茶解渴。
她喝完茶叼着杯子看着柳如春忙活,突然想起卫景珩的事,开口问道:“娘,家里还有你做的包子么。”
“昨日不是才吃过么,还有一些。”
“不是我吃,我给朋友送些。”
“朋友?卫公子?”
“嗯,他明日要回老家了。”
柳如春停下剪花的手,摘掉上面被雨水打烂的花瓣道:“怎么这么快回老家?”
“嗯,他有写要事要去办。”
“好吧,我还以为他是金陵人,无事能陪你招猫逗狗的。”
李昭微没坐稳差点一屁股歪到地上,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亲娘,忍不住叫道:“娘!我在你心里是这种无所事事的人嘛!”
“好啦!你别在这闹我了,我插完这几个花瓶,我也要去休息了。”柳如春推了推李昭微,让她赶紧去休息,在这影响了她插花。
李昭微歪歪扭扭地被推出院子,想了一下转身往父亲的院子里去。
才到父亲的书房前,就闻到浓浓的药香味,她驻足等了一会,直到来福端着碗从里面出来,她才上前轻轻叩门。
父亲的腿不好,连带着身体循环也不好,只能将药当水喝,每日固定一帖,她对父亲更多是敬畏,她不愿意见到父亲弱小的样子,也怕他介怀。
“进来。”
李昭微进去的时候,李若昀正倚在罗汉床上靠着凭几阅读兵书。
“父亲,你怎么在看这个。”
“常温常新,你怎么过来了?”
“卫景珩要回去了。”
李若昀正在翻页的手顿了一下,他放下书,抬眼看向李昭微等着她继续说。
“他那日非用真容进京,替身已引开追兵。”李昭微停了一下,抬眼看李若昀的神色,见他似乎没有波澜才继续道:“他说北疆异像频频,北狄可能近日来犯,需要尽快赶回去。”
“过两日你祖父的回信该到了。”
“父亲......”
“怎么了?”李若昀见她欲言又止,难得地露出温和的神色。
“我前两日给祖父去信两封......”
“嗯?”李若昀见她是真有话要说,艰难地搬动自己的腿,想坐正听她说。
李昭微见状赶紧上前帮父亲挪好位置,顺便往他身后塞两个枕头,低头间瞧见了父亲鬓间的白发,心头一酸,她仰头眨眨眼试图掩盖发红的眼眶。
“我去信给祖父,告诉他朝廷有人通敌,给北狄人运送了粮草,还有我们的商号走漏了一百二十匹石棉布。”
“你说什么?”饶是李若昀心里有准备,依然震惊得无以复加。
“我猜祖父是不会走的......”李昭微想了想,还是问出自己心中的担心:“父亲,我是不是连累了祖父,让他没有退路了。”
她是在愧疚么?
李若昀从震惊中回过神,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女大避父,他已经许久没仔细看自己的女儿了,他还记得她在他怀里的模样,雪白可人,一笑便能把人融化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是她十一岁中毒的时候么......
其实,他不是对她失望,是对皇权的失望,父亲不愿去想,但他不得不去想,是不是那会,不把她变成将军府的接班人就可以逃过一劫。
这些话藏在他心里,他不愿意去触动父亲的信仰,也害怕李昭微心里有了恨,有恨的人怎么去品尝人生呢,所以他愈发地沉默寡言,也越来越少跟李昭微交流。
他不是不知道,李昭微对他越来越谨小慎微,但他不知道如何化解她的心结。
“不关你事,昭儿。”李若昀抬头看着她,招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来坐。
李昭微愣了一下,还是依言走过去坐下。
李若昀轻轻拍了拍她的膝盖,看着她道:“昭儿,就算你不救宁王世子,镇北军和圣上的矛盾终会爆发,他身体每况愈下,他会为了他的孩子扫清这个障碍的,只要那天来了你祖父就逃不脱当下的境地。”
“只是,我没想到朝廷乱归乱竟然有人敢私通北狄!”李若昀说到此处,愤怒难耐,用力捶了一下床榻,“他们知不知道会害死多少条人命!”
“父亲,别动怒,仔细身体。”李昭微赶紧扶住李若昀,没想到父亲竟然没有怪罪她,她一时间五味杂陈接着道:“父亲,我此刻不知道怎么办。”
“我们若走了,祖父就有了家眷叛逃到嫌疑,可是我们不走,如果圣上要换将,势必要拿我们威胁祖父,可是我觉得这个关头,他知道了送粮和石棉布的事,只怕不会轻易同意换将。”
“到时候我们将军府的人难逃牢狱。”李若昀接过话,沉声道。
“父亲,卫景珩问我,可愿意跟随靖王。”
“不可!”李若昀猛地抬头,急急道:“你忘了我们的家训么,不可参与党派之争,轻则倾覆之下无完卵,重则祸及百姓。”
“可是父亲,此刻进退两难,我们不寻求庇护左右都落不得好。”
“昭微,你且冷静,你祖父在军中威望正盛,不会轻易倒的,稍微处理不好便会引来军中哗变。”李若昀理了理思绪,拍了一下她的手安慰道,“你莫要想太多,你先回去休息,这两日你祖父的回信该到了,我们且看看他怎么说再做判断。”
李昭微原本还想在说,但瞧见李若昀眼底的乌青色,她截住话头,起身道:“这两日我会仔细盯着来信的,您早点休息,我去唤来福来伺候,女儿先告退。"
李昭微躬身退了出来,刚好瞧见来福在门口候着,便点点头示意他进去伺候。
她走在回廊下,府院内的榕树伞盖亭亭,枝桠上垂下虚脱枝条,在白天可以在树下贪凉,到了晚上便有些怪怖。
李昭微上前轻抚树干,感受着掌心的粗糙纹路,她还记得小时候总和李元绕着跑,正待她出神的时候,突然树叶抖动,发出“蔌蔌”声响,抬头看去,只来得及见到一小片黑羽,紧接着听到“哇—哇—”的叫声。
这个时分府里怎么会有老鸹,李昭微眉头微皱,心里忽然之间有些不踏实,她仔细摩挲着树干的纹理,试图抚平心中的荒芜之感。
“主子!”
陆长华才从外面回来,看到李昭微站在树下,扶着树干发呆,有些担心她是否身体不适,试探地叫道,但李昭微仿若未闻。
他凑过去绕到身前,探身一看,只见李昭微嘴唇发白,额头有豆大的汗。
陆长华瞳孔一缩,赶紧从胸前掏出一天青色瓷瓶,倒出出药丸塞进她的嘴里,扶着她在石桌旁坐下。
“主子你没事吧?”
李昭微闭着眼,运气调理,引着药到四肢百骸,总算抑制住寒毒。
“怎么这寒毒复发这么快。”陆长华见她睁开眼,担心地问道:“要不要请常大夫来看看。”
“太晚了,我明日找他一趟吧。”
“那我扶你回房休息。”
陆长华将李昭微扶回房后,去李元房间让她来隔间睡着,他自己则在门口的栏杆处倚着小憩,防止今晚有事李元一个人忙不过来。
李昭微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她心里总觉得有莫名的不安全感,是哪里不对劲?是身体突然复发的寒毒么?
应当不是,现在寒毒已经抑制住了,心里头不安的跳动却没有停歇,甚至越来越盛,在这寂静的夜可以清晰地听到心跳如擂鼓。
不对!这夜怎么会这么寂静!
往日里该有的野狗撒欢,猫儿闹春此刻全听不到了!
李昭微立刻翻身坐起,摸上后腰软剑,她猫着腰一点点走到侧房,轻轻摇醒李元。
李元正睡得深,突然被摇醒,有些呆滞,她缓缓看向李昭微,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被李昭微一把捂住嘴巴,向她比了个别说话的手势,
见李元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李昭微递给她自己平日常用的扇子,这扇子还是常道春做的,里面有迷药,也可以拨动开关,伸出尖刃。
李元虽不爱跟着他们练武,但是这扇子的用处是知道的。
见自家小姐突然给自己递武器,她立刻清醒了,坐起来眼神询问李昭微,李昭微摆摆手让她跟在自己身后,李元赶紧起身,胡乱披了一件衣服紧紧跟着。
李昭微摸黑走到门口,附耳仔细倾听,见外头还有陆长华轻微鼾声,以及偶有虫鸣,她才放心打开房门。
陆长华睡得不深,一听动静立刻醒来,转过头看过去,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差点想问你们主仆半夜不睡觉在这干嘛呢,好在话到嘴边,看到李昭微手里已经握着软剑。
李元也一脸严肃紧紧攥着李昭微的扇子。
他立刻警觉了起来,翻身下地,也握着刀准备随时与人交锋。
李昭微见她的院子暂时安然无事,稍微放下心,她让陆长华带李元去找陆长荣,再来寻她,她则去父亲母亲的院子看看。
于是三人兵分两路,李昭微刚走近父亲的院子,就听见兵器相接的声音,赶紧足尖一点飞身冲过去。
才从小侧门进院子,就瞧见十来个蒙面黑衣人跟院中武卫纠缠在一起,黑衣人多且武艺高强,只是一瞬,四个武卫即刻被一刀割喉毙命。
李昭微趁他们缠斗的时候,推门冲进房间,房间里柳如春已经推着李若昀随时准备逃跑。
一见到李昭微,柳如春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昭儿……”
见他们两人无碍,李昭微立刻冲柳如春道:“把门锁死!”
言罢立刻转身出去,横剑立在房门口,院里黑衣人见突然来人,都谨慎起来,围城一个半圆逐渐收缩。
李昭微握紧软剑,听身后还没传来关门声,急得提高声音大喊道:“快点!”
话才落地,身后就传来关门声,刚刚柳如春一时吓得有点惊呆,反应慢了一点儿。
听到门落锁的声音,李昭微才稍微往前小半步,脚尖画了个圈,微微蹲下身,摆好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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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见她已经做好准备死磕,领头黑衣人打了个手势,所有人同步动身,群起而攻之。
李昭微仰头见前方黑衣人齐齐劈来,暗自气灌于软剑,使之瞬间挺直如铁杆,往上一抬,架住了十几只剑,黑衣人见她架住,均使劲往下一压,犹如千金坠。
李昭微被逼的后撤一步,整个人往下一沉,她又再催动更多真气,往上一顶,黑衣人均被震得往后仰倒。
李昭微见冲破包围圈,就地一个旋转,长剑一扫,接连挑飞两个黑衣人。
其他黑衣人反应过来后,立刻从她身后砍来,李昭微闻风而动,往侧面一躲,艰难扭身,提剑扛住,再往前一踹,踹飞其中主力。
同时整个人往后一仰,软剑如绳,缠住三把铁剑头顶方向一拉,力道之大带得三个黑衣人从她上方飞出去。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来一黑衣人看到空隙往她身上狠狠扎来,李昭微有些力竭,单手朝地上一拍,起身想躲过,但慢了一点儿,被割伤手臂,李昭微刚站定,顺势抬手射出腕间弩箭,一箭封喉,偷袭的黑衣人当场血喷如注。
突然死了一个同伴,黑衣人略微顿住动作,彼此交换眼神,又换了一个站位,排列出阵型。
李昭微靠在门板上,略微喘粗气,借着头发遮挡,偷偷瞥了一下院门口,该死的陆长华怎么还没来。
黑衣人首领眼睛极尖,看到李昭微的动作,当下大声道:“速战速决,别有人来了!”
听到他会说话,不像是纯死士,她立刻高声道:“你们是谁!谁派你们来的!”
李昭微心知肚明,再这么车轮战下去,她迟早被拖得力竭,父亲母亲便难逃一死,她咬咬牙,试图再拖延一下时间,接着道:“我们李家多年宿卫边疆,兢兢业业,与人无冤无仇,何故要杀我们全家!”
对方听到戍卫边疆,似乎有所触动,难得地开口道:“李将军战至最后一刻不曾降,忠勇无双,在下佩服,但贵人要你们全家性命,只能得罪了。”
“你说什么!”李昭微一时间似乎没听清楚,不可抑制地追问道:“什么叫战至最后一刻!”
黑衣人似乎意识到他们还不知道这个消息,说漏嘴了,再也不肯开口,立刻一打手势,所有人动身启动阵型,试图绞杀李昭微。
李昭微一改刚才防守阵势,直接飞身冲入院中,连出十二剑,攻势十分猛烈,目的只有一个,她要活捉那个黑衣首领。
她状态似乎有些狂暴,丝毫不顾划在自己身上的刀剑,一掌拍开左侧黑衣人,阵型差点给她撕开一道口子。
黑衣人见她如此,飞身加入战局,趁她来不及防守,一掌拍在她后背,李昭微五脏六腑俱震,一股力道犹如由内往外要把她一把撕裂。
她忍了几下,没忍住“噗”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洒了前面黑衣人满脸,对方却仿佛无感一般,依然紧握着剑,一撮不错地盯着她。
“主子!!”陆长华赶来的时候恰好看到这一幕,瞬间嗔目欲裂!拔刀便加入战局,陆长华一急起来刀风凌厉,不消一会便砍出一道口子,他靠近李昭微,单手扶起她,另一边横刀紧紧盯着对面。
李昭微靠在他身上,手有点发抖伸到腰间单手拨开瓶塞,往手里倒出还阳丹,陆长华一低头瞥到了,不由得皱眉,但他不敢说什么。
他知道李昭微是为了后面大动真气,怕被寒毒压不住才又吃一颗还阳丹,但此时强行再上一颗,只怕是过度消耗。
可此时此地,只有他们两人需要再拖一会,他已经打了信号弹,晖月坊,镖局的人看到了会赶过来,还有谢老头,如果没醉酒的话也能赶过来。
李昭微吃了还阳丹,借着陆长华的力站直,再次气灌注软剑,剑身颤抖,发出龙吟之声,李昭微和陆长华对视一眼,同时飞身而上,李昭微脚步轻盈,如入无人之境,软剑随身而动,这是太清十八式,一套下来,连杀三人。
黑衣人彼此对视一眼,又换了队形,变成雁字型,李昭微心中大震,这是军队队形!怎么会是军队的人来杀他们。
但时间来不及让她多想,一个收翅,陆长华挡不住那么多柄剑,一时间身上挂满了剑伤。
领头黑衣人见一时拿不下他们,立刻对着天空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只是三息之间,四面墙外立刻涌进许多黑衣人。
李昭微和陆长华大骇,立刻就地一点,飞身到扑到柳如春和李若昀的房门前,背靠房门,死死盯着外面密密麻麻涌进来的黑衣人。
随着黑衣人涌进来,整个府邸开始有了动静,他们听到信号动手了!他们要屠了整个将军府!
李昭微牙龈咬碎,却分不出一点身出去外面救别人,霎时间四面都是哭喊尖叫声,陆长华在身边也很不的分出十个分身出去救人,但太多了,不见尽头地涌进黑衣人。
随着黑衣人越来越多,不知道是谁点的火,将军府火光冲天,热浪也涌进这个院子,热浪涌动,迷糊了视线,李昭微感觉自己已经看不清人。
黑衣人不断地涌上来,李昭微一个接着一个地砍,砍到手都疲软了,依然不见黑衣人减少,柳如春的声音突然从身后的门内传来,她颤颤巍巍哭喊道:“昭儿!昭儿你还好吗!昭儿你跑吧,你快跑吧,别管我们了,求你了!”
“闭嘴!不许出来!我死在这也不会走的!”李昭微生怕她真的出来,猛地用后手肘一捅门页,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她恨声道:“你们不许死,你们死了我也不独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