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好友的弟弟缠上了》
1. 第 1 章
秦昼死了。
秦情没有参加葬礼。
一家人悲悲切切把骨灰盒捧到西山时,他正躺在医院病床上,跟实习护士打闹。
七天过后,他出院回家,家中只有大件家具还在。
冰箱里的菜叶烂掉了,发出恶臭,奶酪表面凝结了橘黄色的霉斑。衣柜也空荡荡,绿植都搬走了,花瓶里没有一滴水,储藏室遍地垃圾。
父亲书房桌面上有封信,信封正中写着他的名字。拆信的时候,秦情心中已有了八成猜想。
展开信纸,第一句果然就是:“我们已经回西雅图了。”
信不长,几乎每个字都围绕着离开的理由。
父亲说,秦昼的死,让母亲精神状况愈发糟糕,他们一刻也等不了了,必须马上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你长大了,马上就快成年了。我们作为收养人,早已仁至义尽,希望你认真对待高考,别再惹是生非,大学学费我会负责到底。”
秦情捏着信纸,垂头站了会儿,手松开,纸张飘到桌边,蹭了一下,又落到地面。
他没有太多感觉。
母亲的崩溃可以理解,父亲的冷淡也同样。
因为这是他们第二次失去孩子。
-
家里没东西吃,卡里余额不多,秦情不舍得点外卖,于是自己跑腿,去小区门口的快餐店买了份牛肉炒饭。
吃完饭,他靠在沙发上打了个饱嗝,十分满足地拍拍肚子,又伸出手随便晃了晃。
没有父母和大哥的家里,连影子都变得自在肆意,简直马上就想把那群狐朋狗友叫到家里,通宵达旦玩他个三天三夜。
想到这,兜里手机响了,秦情接通,点了外放,潘博的声音在电话那头炸开:“情儿!出院啦?”
“你炸堤坝呢,小点儿声。”秦情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了别乱喊,谁他妈是你情儿。”
潘博嘿嘿地笑:“你要是个女的,说不定咱俩郎才女貌真能成!”
“放屁,当我是女的就眼瞎了?”秦情拿着手机往卧室走,“我家没人,有空没,过来帮我收拾收拾。”
“前脚骂完,后脚找我当苦力?真觉得我没脾气呗。”潘博顿了顿,幽幽问,“有好处没?”
“废品拉去卖了,钱归你。”
“......你是不是脑子撞坏了还没好?”
秦情拖出三个巨大的收纳箱,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不要拉倒,我自己卖。”
一张陈旧的语文试卷飘到他面前,作文题目是《家和,万事兴》,满分四十八,秦昼得了四十六。
挺牛的。
“你没钱啦?没钱你找我表姐啊,她那边缺人呢,”潘博说,“前阵子联系不上你,她问我好几回了。你不让我说,我也只好一问三不知。”
秦情盘腿坐在地上,把那些试卷、发票、奖状、证书之类的全部摞在一起,偶然间,发现了一个硬壳小本儿。
他捡起来一看,是个小相册。
相册第一页,是秦昼去香港参加钢琴比赛的照片。
奖杯握在手里,轻飘飘的,和握着一瓶水、一支笔,没有太大区别。
秦昼的脖子永远高昂,脸上挂着胜券在握的表情,周围有人在看他,男的女的都有,眼睛里不是骄傲就是羡慕。
“潘博,你见过我哥没?”
“见过啊,不苟言笑,黑面神似的,凶得很。”
“厉害,会用成语了。”
“上周语文辨析刚考过。”
秦情继续翻动相册,后页塞了张双人合影。
照片里是两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短袖、短裤,站在一颗绿油油的榕树下,手中握着网球拍,阳光好得不得了。
其中一个背对镜头,伸长了脖子,不知道在看什么。另一个碰巧转身,镜头捕捉到了他的笑脸。
背对镜头的人,是他大哥,秦昼。
旁边那人的名字,叫做封存。
而这张照片......
是秦情拍的。
他把合影抽出来,捏在手里,仔细端详,用拇指摩挲秦昼的背影,擦了又擦,擦了又擦。
“所以呢,我见过你哥,那又怎么着?”潘博问。
“不怎么着。”秦情说,“他死了。”
“我靠,真的假的?”潘博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吐了口气,“要不......我来帮你收拾收拾?”
秦情拿着照片站起来:“不用了。”
“咋的,这就生气了?”
“我要搬家。”
-
圣心湖,十七单元,一楼,102。
秦情跟着住户混进小区,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敲了好几次,都没人应答。
主人不在,他也没打算走,挪到角落,靠着墙壁,就地坐了下去。平时让他做正事,秦情没半点恒心,然而每逢需要泼皮耍赖的时刻,他便会摇身一变,成为一头满分犟驴。
这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太阳落山,星月升空,楼道里的感应灯亮了又灭,地面又冷又硬,屁股都快被磨平了,他终于听到前厅方向传来窸窣的脚步。
秦情抬头,还以为屁股马上要迎来解放,谁想来的并不是封存,而是隔壁邻居,一对身穿黑色风衣的中年夫妻,打扮得跟史密斯夫妇似的,却一个赛一个胆小。
“哎呀妈呀!”
隔壁太太瞧见墙角的人影子,弹簧一样跳起来,躲到老公身后。
老公本人也很警觉,他盯着秦情,掏出手机,看那架势,多半是想叫保安。
小题大做。
秦情在心中暗骂。
他最近些天总在心里骂人,这时已骂得十分娴熟,可以把心中所想与脸上的神色态度彻底分开。
他站起来,朝夫妻二人低头道歉,声音轻极了,又怕吓到了谁似的:“实在不好意思,我是来找封存的。”
秦情嗓音清澈,脸上皮肤白净细腻,长睫毛低垂,带了些稚嫩和疲倦。
那先生目光顿了顿,没有按下拨打电话的按钮。
太太也缓过来了,看秦情这幅模样,还有点说不上来的心软。
“你是小封弟弟啊?”
秦情点头。
先生把手机揣回兜里,抖了抖钥匙:“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这几天加班到凌晨,总碰上。”
太太“噢”了声,又问秦情:“等多久了啊?怎么不打电话?”
秦情张口就来:“打了,没接。”
“等太晚也不好,”太太叹气道,“实在不行啊,明天再说呗。”
秦情温顺应了一声,看着夫妻俩一前一后进屋,房门轻声关上,一楼再次沉入漆黑夜色。
他也是。
直到凌晨一点半,门厅感应灯重新亮起。
秦情睁眼,见到了封存
——但他不是一个人。
他大概是喝多了,脚步虚浮,眼皮低垂,酒精让他变得懒散又松垮,被一个年轻男人架在肩膀上,左侧钻石耳钉反射着灯光,闪得秦情眼睛痛。
年轻男人小心拖着他,晃晃悠悠走到门口,看到秦情就是一愣:“小秦?你怎么在这儿?”
“你认识我?”
“秦昼是你哥嘛。”年轻人说到这儿,声音逐渐沉了下去,低低补了句节哀。
秦情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眼墙角的行李箱。
“我家没人了,存哥让我搬过来住。”
“是吗,”年轻人有些惊讶,“几点来的?等很久了吧?”
“还好。”
“晚上给老宋践行,不小心喝多了,老宋你知道吧?他们乐队前吉他手。存哥也不是故意的,以前没那么容易醉,可能最近状态不好,你见谅啊。”
年轻人说着,用封存的指纹开了门,秦情很有眼力见儿地上前一步,把大门九十度拉开。年轻人对他点头,扶着封存往屋里走。
秦情拖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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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箱,跟了进去。
一楼客厅还是老样子。白窗帘拖在地板上,浅色皮沙发一尘不染,巨大的深色木纹长桌横在客厅正中,墙壁上没有电视或投影之类的东西。
封存不爱看电视,他知道。
秦情和年轻人一起,把封存送上了二楼卧室,年轻人帮他脱了外套和鞋,又起身,去浴室拧了一块毛巾,想要帮他擦脸。
“我来吧。”秦情说,“挺晚了,你早些回家休息。”
年轻人脚步一顿,看封存睡得倒也安稳,便把毛巾交到秦情手上,神色略带歉意:“确实有点晚了,那辛苦你啊。”
秦情微笑点头,他站在卧室门口,目送年轻人离开。等到楼下关门声响起,毛巾已经凉透了,他又去浴室,用温水重新拧了一遍。
回到封存床前,秦情居高临下地审视了他。
看他的鬓角、鼻梁、唇线、喉结......每一处都与记忆里的轮廓完美相符。
好久不见了,存哥。
他伸出手,帮封存擦拭脸颊。封存的皮肤烫,稍一凑近,都能感觉到热气扑面而来,连带秦情的后背、掌心也热了。
-
封存宿醉醒来,一睁眼,仍旧是双眼发黑,头昏脑胀,呼吸里还残存了酒的味道。
过了好一阵黑白颠倒的日子,他最近对这种状态倒还挺熟悉的,心里丝毫不慌。
手伸到枕头底下,他想要找手机,摸半天,什么都没捞到。
他掀开被子,迷迷糊糊站起身,走到窗边,将帘子撩开一条缝,阳光见缝插针刺了进来,刺得他险些流泪。
封存用掌根按了按眼睛。
估摸着,已经中午十一二点了。
他三下五除二扒掉一身臭衣服,随手抓了件睡袍套在身上。屋子里没有手机,他只好下楼去找。
本来已经做好了落在酒吧或是出租车上的准备,没想到一下楼,就在餐厅桌面上,发现了他要找的东西。
封存靠着墙壁,将手机解锁,群消息雪片般簌簌飞来。
置顶群聊:社会闲散人员收容中心(6),消息99+
2:04分
孙晔 蓝天琴行:「我把存哥送回家了,碰到了秦昼的弟弟。」
AAA地狱非遗传承人阎魔爱:「突发!某男子深夜回家,未成年痴心守候。@全体成员」
孙晔 蓝天琴行:「他说家里没人了,存哥让他以后搬过去住。」
AAA地狱非遗传承人阎魔爱:「他俩差几岁?这算养弟弟还是养儿子?」
孙晔 蓝天琴行:「八岁还是九岁来着,反正不到十。」
天道酬勤:「发红包的人最帅.jpg」
乐队的夏天:「我求你,能不能不要再发这种图。」
AAA地狱非遗传承人阎魔爱:「热烈庆祝存哥喜当爹!大慈善家,v我50!」
好饭无人来拼:「男孩子要好好学会自爱哦(玫瑰)先会自爱,然后爱人(笑),我现在要跟你断干净啦(比心),这是我对你最后的温柔(亲亲)」
天道酬勤:「认识你真好,相识是缘分.jpg」
乐队的夏天:「再发踢了。」
天道酬勤:「相逢是缘,相知是愿.jpg」
天道酬勤已被移出群聊。
乐队的夏天:「大慈善家,v我50。」
......
封存看得一头雾水,群消息最后二十几条,胡言乱语的,搞抽象的,发表情包的,踢人的,都不约而同站在了统一战线,疯狂@他发红包。
他捏着眉心揉了揉,原本就不大清楚的脑子,现在更是被搅和成了一团浆糊,堪堪怀疑要被酒精荼毒报废。
他放下手机,缓慢抬头。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我哥没了,你当我哥吧。”
男孩说完,眨巴了两下眼睛。
......
操??
脑子真坏了?
2. 第 2 章
中午十二点五十四,封存点的外卖到了,秦情开门去拿。
打抛猪肉饭、黄油咖喱鸡,冬阴功海鲜汤,青木瓜沙拉,芒果糯米饭,秦情挨个打开,摆在餐桌上,店家配送的一次性餐具被他扔了,他去厨房找来两副干净碗筷。
封存洗完澡从楼上下来,看着在餐桌前面安静忙活的男孩,还是觉得像在做梦。
“你不吹头发吗?不吹头发会感冒。”秦情望着他说。
封存理了理浴袍领口,拉开椅子坐下:“我不会。”
秦情盯着他看了两秒,往后一推椅子站起来,“咚咚咚”跑到楼上去了。
回来的时候,手中拿了一条干毛巾,他递给封存:“擦一擦吧,你耳朵和脖子上都是水。”同时摊开右手,一只亮晶晶的钻石耳钉躺在掌心,“浴室地上捡到的。”
封存接过毛巾,十分潦草地蹭了蹭头:“放桌上吧,吃饭。”
秦情“嗯”了声,坐回对面。
封存目光扫过餐桌:“还有杯奶茶呢?”
“忘拿过来了。”秦情重新起身,去客厅拿了奶茶,放到封存面前。
“我不喝,给你点的。”
“谢谢存哥。”
封存眯了眯眼睛:“我记得你小时候没这么......”他脑子有些转不太动,没想出更加含蓄的词,“谄媚啊。”
秦情不动声色嘬了口奶茶:“寄人篱下嘛。”
“哦,挺被动?”
“没有。”秦情咬着吸管说,“主观选择的被动不是真正的被动。”
“......”封存揉了下太阳穴,“你爸妈不回来了?”
“不回了。”
封存沉吟片刻,看秦情眼圈发黑:“昨晚一夜没睡?”
“睡了。”
“睡哪儿啊?”
“你隔壁。”
“我隔壁有枕头有被子?”
“你隔壁没枕头没被子。”秦情拿起筷子笑笑,“不是说吃饭吗?”
“吃,吃。”
秦情垂着眼睛,默默无语地进食,他不说话,封存也不说话。餐桌上一时只剩碗筷的碰撞声。
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囫囵咽下嘴里的咖喱鸡,清了清嗓,压低了声音主动问:“存哥,你是不是不欢迎我?”
封存方才险些睡着,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点开群聊天记录,推到了秦情面前。
“我没太搞清状况。”
秦情拿起手机,看得认真,从满屏花里胡哨的老年人表情包以及弱智发言中,精准找到了孙晔那两句话:
「我把存哥送回家了,碰到了秦昼的弟弟。」
「他说家里没人了,存哥让他以后搬过去住。」
“我怕他不让我进屋,才这样说的。”
秦情继续滑动页面,看到底部一堆“已领取”,登时瞪大了眼睛:“这红包还真给发啊?”
冤大头。
他原本以为封存赢得如今江湖头牌地位靠的是那张脸,眼下这么一看,钞能力功不可没。
“你都给我生米煮成熟饭了,我不热闹一下过得去吗?”
秦情把手机转过去,还给封存:“你不高兴了?”
“你高兴就行。”
“我哥之前跟我说,遇到困难没办法找他的时候,可以找你。”
他盯着地面,声音瞬间变小了,一副可怜相:“对不起,哥,没有提前问过你的意思。”
封存的喉结动了动,他睫毛一闪,把手机屏幕重新锁上了。
“......吃饭吧。”他说,“待会儿收拾房间。”
秦情咬着嘴唇,有什么呼之欲出的情绪被他强行压了回去。他用勺子吃饭,又用筷子吃芒果,椰汁和芒果的味道缠在舌尖,很甜。
封存双手抱臂坐在对面,没坐住,起身去冰箱拿了瓶啤酒,又顺手从架子上薅了只玻璃杯。
琥珀色的液体从瓶口缓缓流进透亮清澈的玻璃,阳光直射进来,像金箔一样洒在酒水表面。
秦情正在吃虾,目光跟随封存倒酒的动作移动着,等他放下酒瓶,秦情也吐出虾壳。
他比封存更先一步握住了金光闪闪的玻璃杯。
然后,推到了旁边去。
“短时间内摄入太多酒精容易变傻。”
封存微怔。
“臭小子,专程上门管我来的。”他笑了。
秦情也跟着笑,往他碗里夹了块芒果:“吃这个。”
“这季节芒果酸。”
“尝了才知道甜不甜。”
-
吃完饭,封存带着秦情上楼,打开放床上用品的柜子,让他自己挑。秦情用手指上下翻动了几下,每套都长得差不多。
封存靠在门边打呵欠:“选一套将就用着,改天我带你买新的。”
“不用。”秦情说,“寄人篱下,就该有寄人篱下的待遇。”
“你确定?”
秦情回头:“我确定......不是我该有的待遇。”
封存站直身子,前后左右活动了肩颈。
“慢慢纠结吧,我去你卧室歇会儿。”
秦情抱着一套纯白的床上用品回房时,封存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轻手轻脚铺好了床,抬头一看,封存还在睡,秦情去隔壁找了床薄毯,想要给他随便盖一下,谁想毯子刚刚碰到肩膀,封存就睁眼坐了起来。
“选好了?”他扫眼一看,屋内整洁明亮,床整理得极好,一丝纹路都找不到,“你当过兵啊?”
“我妈要求比部队严。”秦情回答。
封存走到床边,捏着被子感受了一下厚度:“会不会太薄了?夜里还是挺冷的。”
“不会。”秦情伸手握了下他的手腕,“我体温高,不怕冷。”
没等封存做出反应,秦情马上又说:“我还没有你的微信和电话。”
封存点头,拿出手机:“我扫你。”
半分钟后,秦情通讯录一栏弹出验证消息:“呆胶布”请求添加你为朋友。
呆、呆胶布?
秦情右边眉毛一动,他看着封存这幅睡眼惺忪风情散漫人间浪荡子的万人迷模样,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和这个傻了吧唧的微信名联系到一起。
“收到申请了吗?还没有通过。”
“收到了。”
秦情慢半拍点了“同意”。
“你头像这只黑猫,是网图还是自己养的?”封存问。
秦情认真编辑着好友分组,一边说:“去年冬天,它钻到我哥引擎盖里,车一打火差点儿没命,废了十几个小时才抓出来。”
手机一震,秦情收到了“呆胶布”发来的电话号码。
他继续说:“我把它放在电暖炉旁边烤了一晚上。后来又在小区找了领养,那家人有闲又有钱,现在过得还不错。”
“嗯,挺聪明,专挑有钱有闲的薅。”
秦情噎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你以后也会过得不错。”
这是给个巴掌再给个枣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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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在秦情的印象里,封存跟秦昼说话不是这种语气,怎么一到自己这儿,就跟欠了他似的。
封存示意秦情一起下楼,一路走到厨房,他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秦情:“葬礼那天没看到你。”
他这话问得突兀,秦情的目光游移,变得有些黯然。
“我在医院。”秦情说。
“生病了?”
秦情把杯子放到身后,撩起衣服,给他看了腹部的几处挫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有淡淡的痕迹。
“小意外,被车蹭了下。”
封存低头去看,他凑得略微近了些。秦情莫名紧张,手一抖,衣摆就往下掉,落到一半,被封存的手背挡住了。
“肋骨断了?”
他讲话的气息喷在秦情小腹上,秦情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扯着衣服后退半步。
“这也能看出来?你不是心理医生吗?”
“心理医生懂的可多了,你不知道什么病都可以算成躯体化吗?”
秦情被他逗笑了:“原来不开心骨头也会断啊。”
“太开心也会断。”封存站直身子说,“我前年滑雪断过一回,位置差不多。”
“前年?”秦情想了想,“在日本?”
“嗯,你哥也在。”封存说,“第二天就陪我打道回府了。”
“就你们两个去的?”
封存摇头:“四个人。我原本想自己回来,他非要跟着一起,说你爸妈回西雅图,你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我知道是借口,但也拦不住。你也知道吧,他喜欢当好人。”
秦情把水杯重新拿到手里,指尖在杯子边缘无意识绕了一圈。他的眼睛盯着桌角,有些混沌。
“......他是不是埋西山啊?”秦情呼出一口气,问。
封存点头。
“我还没去过。”
“明天吧,”封存说,“今天不方便开车,明天带你去。”
-
第二天一早,封存开着酷路泽,载着秦情,往西山去了。没想到,正好撞见春游上山赏桃花的大部队,车子被挤在盘山公路中间,龟速挪动着。
封存单手搭着方向盘,眉心压着点躁意,他咬了根烟,余光扫到副驾驶的秦情,动作顿了顿,又把烟和打火机扔到一旁。
秦情说:“想抽就抽,没关系。”
封存看着前方,因为一路没怎么说话,嗓音有些低哑:“我就是不想抽,才放回去。”
秦情“哦”了声,转头看窗外,风吹得山林唰唰响,喇叭声也此起彼伏。
他摸出一颗薄荷糖,塞到嘴里,“嘎嘣”一声,糖碎了,薄荷的冷气直冲鼻腔,他微微红了眼眶。
封存听到他齿间“咔咔”响,说:“糖跟你有仇啊?”
秦情转头,咬着半颗碎糖,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牙齿:“你要吃吗?”
“什么味儿?”
“薄荷。”
“不要。”
“我还有别的。”
秦情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五颜六色的糖,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草莓、菠萝、葡萄、柠檬......”
“不是薄荷就行。”
“我最喜欢薄荷。”
“你品味挺独特。”
秦情看了他一眼,低头剥开糖纸,用指腹捏住,递到封存嘴边。
封存目视前方开车,车刚驶入隧道,天光乍暗的那刻,他微一侧头,咬走了秦情指尖的糖,柠檬的气息,在唇齿间缓慢散开。
3. 第 3 章
封存停好车,直接带着秦情往墓地走,中间穿过了一片桃花林。
树林里人挤人,以上了年纪的阿姨为主,头戴墨镜,脖子上飘着颜色刺眼的丝巾,嘻嘻哈哈,闹腾得很,四处都是快门的“咔嚓”声。
封存走在前面,面无表情神色匆匆。他不笑的时候,一张冷脸,能把人隔开三米远。
秦情就不一样了,白净、稚嫩,一身学生气。阿姨见了就心生欢喜。
短短二十几米的路,他一连被抓了两回壮丁,手忙脚乱把单反交回去,抬眼一看,封存已经走远了。
“怎么不等我啊?”秦情喘着气,声音略带了一点恼怒。
“这么大个人,丢了也挺好找。”
秦情动了下眉毛。
这话说的。
封存拧开手里的矿泉水,递给他:“要不要歇会儿?大摄影师。”
秦情仰头猛喝几口,用手背蹭了下嘴角:“还远吗?”
“快了。”
这边话音刚落,天就阴了,有厚重的积云飘来,遮住了太阳。
“我空着手来看他,是不是不太好啊?”
“你都说是看了,又不是来巴结送礼。”
封存两条长腿走得飞快,秦情抿紧双唇,低头跟上去。他们在墓园碰到几家送葬的人,哭得都好伤心。哭声被风卷得满山跑,和春游的笑声撞到一起。
快到山顶时,封存在一棵老松附近停下了脚步。
秦情走过去,看见了秦昼的墓碑。
墓碑中间的照片,分明是黑白照,对比度却不高,仿佛蒙着很厚的灰尘,一副在棺材里躺了很久的模样,不像个刚死的人。
“谁选的照片啊?”秦情往前走了一步,“......不怎么好看。”
“你爸。”封存说。
“那就合理了,他选的东西,我们都不喜欢。”
秦情用掌根擦照片,怎么擦都灰突突的。照片上的秦昼笑得很灿烂,比秦情记忆里的他都要灿烂。
封存也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
秦昼去世一个多星期,今天已经是他第四次来西山。与立碑那天相比,秦昼的面容越来越模糊了。别的东西,都是越看越清楚的,这照片倒是奇怪,一次比一次距离遥远。
他伸手摸了下秦情的后脑勺,后者的面容极其紧绷,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去抽根烟,你自己待会儿。”
秦情点头,本来想说点什么,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封存走后,他盘腿坐在地上,看着那张灰蒙蒙的照片,回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
秦情记得秦昼打他,用衣架打,用皮带抽,骂他是赝品,是窝囊废,是臭哑巴。
也记得秦昼趴到他身边来,很耐心地教他说话。
“这个是橘子,这个是牛奶,这个是树,树你知道吗,就是窗户外面,绿色的那个,英文是tree。”
十多年过去了,耳边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秦情低头摆弄着落在地上的松果,吸了吸鼻子,心里挺困惑。
他没办法说秦昼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也不知道秦昼拿他当好人还是坏人。他曾在心中诅咒秦昼去死,没想到秦昼当真死了。为什么呢?秦昼分明什么都有,秦昼分明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同样对此感到困惑的,还有站在远处抽烟的封医生。
心理医生最好的朋友死了,医生本人绞尽脑汁回忆往昔,却连一丝苗头都找不出来。
封存觉得自己特别可笑。
一根烟抽完,他又低头点了第二根。
十来米外有一群身着黑衣的送葬人,他们把牧师围在正中间,牧师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在说什么。
那家过世的应该是个基督徒。
秦昼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封存找人把东西方超度仪式做了个遍,那几天夜里,他总是梦到秦昼,秦昼在梦里笑他封建迷信,怪不得姓“封”。
“咳咳。”
封存被烟呛得咳了两声,余光瞥见秦情从地上站起来,他缓步走过去,闭上眼睛,对着墓碑拜了一拜。
“你哥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我的,我没接上。”
秦情明显愣了一下,又低头吹走掌心的灰。
“那你还好意思拜他。”
“心虚啊。”封存说,“但你哥人好,从没跟我生过气,这次应该也一样。”
“凡事都有第一次。”
“看不见就当不知道。”
“你挺想得开。”
“不然怎么办?”
“他要是也能想这么开就好了。”
封存沉默,下意识又想抽烟,他看见秦情屁股上沾了干草和树叶,就弯下腰,用手帮他拍干净。
“你以后要学我,不要学他。”
秦情不自在地转了个身:“我从来也没学过他。”
他脸上有松枝落下的阴影,风一吹,脸上的树影也跟着动。
“你和你哥一点都不像。”封存说。
“废话,我是被他家收养的啊。”
秦情从不避讳自己的身世。
十七年前冬天,秦家欢欢喜喜迎来第二个小孩,几个月后,小孩因心脏病夭折。
那个小孩名叫“秦情”。
母亲就此深陷抑郁,父亲束手无策,后来不知听了谁的建议,去福利院领了个男孩回家。
父亲把男孩交到母亲怀里,用温和的声音告诉她:“这是我们的儿子,这是我们的秦情。”
秦家这种条件的领养家庭,在那个年代并不常见,整个福利院都觉得秦情命好。
据说,他被抱走那天,连下一周小雨的A市骤然放晴,院长特地为他买了印泥,在白纸上按下通红的脚印、手印,再用木框装裱起来,挂在了宿舍楼下。
每个路过的孩子,都可以看看、摸摸,沾沾喜气。
不过......
对秦情来说,如果上天能再给一次机会,他宁肯去某个乡野农户家扛锄头、卖菜、养鸡、杀猪、打渔。
-
返程时,盘山公路畅通无阻,春游的人还没往回赶。封存开着车,没多说话,秦情也安静坐着,车里只剩导航和风声。
进城后,封存突然调头,把车开进了一家商场的地下停车场。
“有事儿吗?”秦情问。
“买点东西,你房间太空了。”
他们去了二楼杂货店,封存走在前面,手里推着车,车里放了一个加湿器和一个狗狗抱枕。
秦情走到购物车旁看了眼:“是给我的吗?”
“嗯。”
秦情默默把狗狗抱枕从购物车拿了出去,又把大号的加湿器塞回货架。他动作很轻,但拒绝得彻底。
“狗太丑,加湿器太大。”
封存挑了下眉:“那买个台灯。高中生,首要任务是读书学习。”
“我房间有台灯。”
“哪儿来的?”
“书房搬的。”
“......还挺会挑。”
封存走了两步,又回头:“其实你可以直接在书房学,我不打扰你。卧室就是用来睡觉的,没必要功能混淆。”
“那你卧室怎么有书?”
“摆设。”封存说,“放着好看。”
秦情嘴角动了下,走到旁边的碗架前,拿起两个浅色陶碗,问:“以后可以用这个吗?”
封存点头:“家里的不喜欢?”
“这两个好区分。”
封存看着秦情手中一模一样的两个碗,没搞懂到底是想和谁区分。但他没有继续追问。
日常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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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逛完后,他们先回车里,把东西放了,而后封存带着秦情走出商场,停在了附近一家买手店门口。
“你要买衣服啊?”秦情仰着脸说,“我给不了什么参考意见。”
封存没回答,揽着秦情走进店里,女老板笑嘻嘻迎上来:“存哥,来得巧啊,我昨天刚从欧洲背回一批货。”
封存把秦情拽到身前:“现在高中生都穿什么?我不太了解。”
“穿校服。”秦情背对着他,面无表情回答。
女老板笑着打量了秦情一圈:“是弟弟吗?在学校很受欢迎吧?”
秦情动了下肩膀:“我买衣服没用,上学也不能穿。”
“总得过周末吧。”封存绕到前面,随手拿了件衣服,在他身上比划,“再说,几个月之后就得念大学了。”
“你嫌我衣服难看?”
“你什么衣服?你就带了一个箱子,两件外套,马上换季了,打算夏天穿棉袄?”
“我可以回家重新拿啊。”
封存给女老板递了个眼神,女老板意会,偷笑着走到另外一旁。
他低头看着秦情:“你跟我客气呢?不好意思?”
“平白无故收人东西,不好意思不是很正常?”秦情理直气壮。
“那你前两天不声不响跑到我家,开口就让我当你哥,当时怎么没不好意思?”
秦情朝着前方,狠狠一咬牙。
封存抬手搭上他肩膀,又顺着骨头移动,捏了捏他的后脖子:“脸怎么红了?”
秦情没动,像只被咬住后颈的小动物,四肢离地,悬在半空,耳根也飞快热了起来。
他小声咕哝:“我知道,你就是不欢迎我。”
“我只是希望你说话算话。”
“什么话?”
“说了让我当你哥,不该有个弟弟的样子?”
秦情低头咬指甲,安静了好一会儿,缓缓抬起眼皮。
他左顾右盼,胡乱地望,右手滑动在衣架上,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再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最后停左数第四的位置。
他迟疑着,把那件白色T恤抽了出来。
“你眼光不行。这件好看。”
-
周末的日子,梦一般过去了。
星期一,秦情回学校销假,继续上课。
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絮絮叨叨念了大半个钟头,一半是对他身体情况的关心,一半是对他学习态度的说教。
“老师知道,你本性不坏,成绩起起伏伏,也不是能力问题,是态度问题。”
“别老跟十七班那几个混子凑在一块儿,你们不是一类人,尤其是潘博,离他远点!”
“再过俩月就高考了,既然身体恢复得不错,就抓紧时间,好好儿干,不要让家长失望,不要让自己后悔。”
......
办公室挨训煎熬,教室里度秒如年也煎熬。
秦情不想在这个四棱方正的“牢狱”里再浪费多一秒时间。
下午放学后,同学们一涌而出,去食堂抢饭,秦情拖着步子走在后头,从生物实验室旁边的小径插入,一直走到了后花园。
他找到那堵熟悉的矮墙,扒拉开墙壁上缠绕着的蔷薇藤蔓,猴儿一般地翻了出去。
一脚跨上十五路公交车,又转地铁二号线,秦情从三号门出,轻轻快快走了两百来米,抵达圣心湖小区门口。
封存又不知道他要上晚自习。
早点回家也没关系。
秦情背着书包,刷脸进入小区,走得昂首挺胸,神采飞扬。轻车熟路来到十七单元,他穿过门厅,往左,102牌子清晰可见。
他迈步往前,抬起手,正要输入密码。
却听到女人的申1吟从门内传来,起起伏伏,放肆坦率。
4. 第 4 章
按常理来说,秦情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尴尬想逃,第二反应应该是庆幸自己听力足够灵敏,否则大摇大摆开门进屋,撞见人家寻欢作乐,他不好过,别人也不好过。
可在秦情心里,这两种反应都没排上号,他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男孩在光线暗沉的门厅里垂下眼睛,他嘴唇抿紧成了一条直线,胸口上下起伏着。
“回来了。”封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时屋里的动静变得几近于无。
秦情吓得倒抽一口凉气:“你怎么不在家啊?”
“盐没了,顺便买了点零食,早知道你要回来,就叫你顺手带了。”
封存晃了晃手里的购物袋,说完就开门进屋。
秦情愣在门口没动。
三十秒后,他听到封存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兴致挺好啊。”
他闭着眼睛抓了下脖子,顶着一头雾水跟了进去。
客厅里没有女人。
一个嬉皮笑脸的男青年窝在沙发,手边是没吃完的水果拼盘,茶几上放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屏幕里一片拥挤肉色,进度条呈现暂停状态。
男青年伸了个懒腰,没接封存的话,第一时间把目光投向了秦情。
“这就是秦昼弟弟?怎么长得不像啊?”
封存把购物袋甩上茶几,“啪!”的一声盖上屏幕:“你是不是该走了?娜娜还没收拾好?”
“你着什么急,我都没急呢。”青年男人伸手在购物袋里掏零食,封存拍开他的手:“换别地儿折腾去。”
“生气啦?我没怪你扫兴呢,你还生气。”男青年“唰”地撕开一袋薯片,同时漫不经心地问秦情,“弟弟成年了吗?”
“我——”
“没有。”封存说。
男青年抓着薯片高举双臂,作出投降姿势:“行行行,我的错,我的错。”
封存叹了口气,回头对秦情招手:“柯舒维,旭方太子爷,你哥也见过。”
秦情走过去,跟柯舒维打了个招呼。柯舒维问他要不要吃薯片,他伸手抓了一把,仰头倒进嘴里,有碎片和调味粉落在衣服上、地板上。
“你也在群里吗?”秦情问。
“什么群?”
“没什么。”
封存盯着沙发深处闪动的屏幕,踢了柯舒维一脚:“电话。”
柯舒维回过身摸出手机,脸上立马绽开了谄媚的笑容:“宝贝儿,你好啦?马上来马上来!”
电话一挂,柯舒维抱着电脑跑了个无影无踪。
封存站在原地摸了下额头,想给秦情解释,一时还不知从何说起。
幸亏秦情主动发问:“他是来家里等人的?”
封存点头。
“娜娜是他女朋友?”
封存又点头。
秦情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些:“你跟他关系很好吗?”
“发小。”封存说,“他随心所欲惯了,干什么都由着性子。你别太介意。”
秦情“噢”了声,眼睛里终于有了点笑意:“其实我再有不到一个星期就成年了。”
“那又怎么?”
那就可以光明正大随便看了。
“不怎么。”秦情说。
封存这才发现他还背着书包,拎起最上面的提手,把书包从秦情肩膀上放了下来:“周几生日?”
“周六。”秦情顺着封存提包的动作,缩了缩手臂,“但你不用放在心上,我从来不过生日。”
“巧了,我也不过。”
秦情有些意外:“你朋友那么多,他们会放过你?”
“生日无非就是喝酒啊,聚会啊之类的,对吧,”封存弯腰在购物袋里找盐,“想玩儿就直接玩儿了,不用拿生日当借口。”
得,还挺随遇而安。
秦情看着封存从购物袋里掏出一袋盐:“晚上要做饭吗?”
“我不知道你要回来,本来没打算吃。”
“那你买盐做什么?”
“盒子空了,看着难受。”
“......”
封存想了想说:“点外卖吧。”
“我可以做。”秦情说,“手艺还行,不难吃。”
封存把手里的盐抛到半空,接住,抛到半空,又接住。
“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秦情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除了酒就是饮料,除了饮料就是苏打水。
他在最下面一个十分隐蔽的抽屉里,找到了两颗日期还算新鲜的蛋,又从柯舒维没吃完的水果拼盘里挑出了十几颗小番茄,黑的红的黄的绿的都有。
“西红柿打卤面可以吗?”秦情脱下校服,挂在一旁,晃了晃盘子里的彩色番茄,“撞色的,还挺艺术。”
“你不用写作业?”
“煮碗面的功夫,能耽搁几道题。”秦情说着,已经麻溜儿把水烧上了。
封存在厨房门口站了几秒,还是觉得不妥,他走到秦情身后,伸出手,顶开秦情的掌心,接过了刀柄。
“我来吧。”
封存那气声儿刚出来,秦情就是一哆嗦,螃蟹似的挪到旁边。
“你不是不会做饭吗?”
“我又不傻。”封存一刀划破番茄,“随便找个教程看看就行。”
“那你平时怎么不看?”
“懒得看。”
“现在怎么要看了?”
“烦不烦,”封存朝他一抬下巴,“上楼歇会儿,做好叫你。”
-
封存煮的面不难吃,但也没好吃到哪里去。他学习能力当然是没问题,最大的bug出在小番茄上。
秦情吃饭快,让十七岁的男孩学会细嚼慢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他不想太早结束这顿晚饭,于是努力压下速度,和封存保持一致。
封存夹一筷子,他也夹一筷子,封存停下喝水,他也停下来喝水,直到后来都有些魔怔了,像在照镜子。
“以后周末我可以做饭。”秦情舔了下嘴角说,“星期五买点菜回来吧,一直吃外卖你不厌吗?”
“不厌。”
秦情环视四周,又把目光定在封存身上:“你这生活环境,不该是这种生活品质啊。”
“我乐意。”封存放下筷子,冲他笑了一下,“后悔啦?”
餐厅的光线是柔和的,不冷也不暖,灯光映在封存脸上,没有给他增添什么,也没有给他减少什么,毫无修饰的一张笑脸,就这么出现在秦情眼前,他蓦地回想起了那张照片,藏在行李箱夹层的两人合影。
如果看得仔细,会发现那张照片并没有完全聚焦。
因为秦情按下快门的手在发抖。
封存看秦情不言语,以为自己这话伤害到了高中生脆弱的自尊,友善提议道:“要不,我请个阿姨?”
“不要!”
“合着你就是非要自己往那厨房钻?那也别考大学了,现在大学生不值钱,去新东方吧。”
秦情也把筷子放下了:“我爸说负责我的大学学费,可没说负责职业技术学院学费。”
“不怕,爸不给,哥给。”封存笑着说。
秦情“蹭”地站起来,瞪了封存一眼,瞪得又实在力度有限,还是更加近似于看。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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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下把碗筷摞在一起,端到厨房去了。
-
及至秦情写完作业,洗完澡,躺在床上,晚饭时的场景重新浮现心头,他又缓慢咂摸出了“爸不给,哥给。”这句话的味道。
封存的尾音落得短促干脆,带着点稍纵即逝的笑意。
这话被他说得特别好听,秦情反复回想着,情不自禁模仿起来。他对着天花板,嘴巴一张一合,声音也不敢放太大,幽幽压在嗓子里。
“哥给哥给”地念了几声,他终于察觉到自己透出来的淡淡蠢意,又乐呵呵笑了起来,脸颊贴在新买的被套上,有淡淡的香味弥漫到鼻腔里。
他把手脚伸出被子,四仰八叉望天躺了会儿,又翻过身,将被子塞到心窝,左腿横跨而上,像是抱着一个人似的。
没多久,就这么睡过去了。
-
因为缺席晚自习,秦情又被班主任抓到办公室好一顿批。
这回骂完,秦情老实了,认真完成了星期三的摸底考试,成绩出来也十分亮眼,班主任颇感欣慰,在周五早读课上,点名表扬了他。
偶尔被夸的感觉还不错,但秦情没在这阵夸奖声中沉醉太久,他的注意力很快又挪到了别的地方
——他快没钱了。
下午放学,秦情故技重施,再次来到后花园,同样是猴子翻山的姿势,一跃而出,落地之后,他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许久未曾打开的手机。
屏幕一亮,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争前恐后弹了出来。
“小秦,人呢?Emma姐找。”
“鬼哥叫人去学校门口蹲你了!”
“臭小子!躲哪儿去了,我的电话也不接?”
“潘博说你出车祸了?人没死吱个声啊。”
......
秦情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地消掉了那些未读红点,然后点开通讯录,拨通“王敏(潘博表姐)”电话,同时嘴角勾出了一个完美弧度。
“Emma姐,是我。”
“我他妈以为你死了呢!”
秦情不痛不痒地笑了声:“你跟宏哥不发话,谁能让我死啊?”
秦情在电话里简单交代了自己最近“失联”的主要原因。当然,是他添油加醋润色了许多的版本,将一切都归结到了不可控力,把自己的主观因素摘得干干净净。
挂断电话,秦情脱下校服塞进书包,裤子是没法儿换了。
他走到路边,拦下一辆黄色出租:“去东光玻璃厂。”
司机透过后视镜,悄悄看了他一眼。
秦情重复道:“东光玻璃厂,师傅。”
下车后,秦情从玻璃厂大门外平行而过,他钻进旁边巷子,又穿过好几条七拐八绕的小路,来到一栋灰扑扑的老楼门口。
天上有乌鸦飞过,停在电线杆头,夕阳挂在遥远的天空将落未落,月亮已经出来了。
“砰!”的一声,一楼左侧门开了,一个衣衫不整的青年男人连滚带爬跑出来。他的嘴角有血,眼皮是肿的。
秦情见了,主动让到一旁。男人跌跌撞撞跑到外面,往水泥地上狠啐了一口腥痰。
大门里探出一颗凶神恶煞的板寸脑袋,瘦瘦高高,眼窝深陷,他对着楼外的男人吼了几句威胁的话,男人佝偻着身子点头哈腰,急急忙忙退了几步,身影消失在巷口。
秦情与板寸脑袋四目相对了几秒钟,都没言语。没等板寸脑袋关门进屋,秦情抬脚往楼上走了。
“Emma姐在三楼打牌。”板寸脑袋忽然说。
秦情回头,透过楼梯间隙对他笑了笑:“知道了,鬼哥。”
5. 第 5 章
302大门敞开着,麻将机的洗牌声嘎吱作响,一个化着浓妆的年轻女人给坐在北面的中年男人点了根雪茄。
男人接过烟,没抽,转头在女人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又歪歪扭扭靠进椅子。他眼皮一抬,瞧见秦情站在门口,也没什么反应,视线不疾不徐飘回了牌桌。
秦情走过去:“宏哥。”又朝浓妆女人递了个眼神,“Emma姐,这阵子联系不上是我不对,今天来负荆请罪。”
关宏敲了两下麻将,背对着他招手:“这局你来,赢了,就既往不咎。”
浓妆女人坐在旁边笑:“坐吧,看看你技术退步了没。”
秦情硬着头皮坐下,椅子还带着关宏的温度,他不动声色往前挪了挪。
之前听公园门口下棋大爷说的,坐别人坐过的热凳子容易得痔疮,他可不想去医院捅屁股。
麻将刚刚洗好,关宏手机响,他转身去了隔壁屋,候在身侧的刀疤脸,也跟着一起了离开牌桌。
Emma看着秦情,眼神玩味:“看把你紧张的,老关逗你玩儿呢,我已经替你解释过了。”她的高跟鞋挂在脚尖,抖了抖,“啪嗒”一声落到地上,“不过千万别有下次啊,真把老娘惹生气了,才不帮你说话!”
秦情笑着应了声。
Emma交替双腿,往后一靠,眯起了眼睛,浓黑的眼线直飞太阳穴,笑得妩媚又敷衍。
秦情看着她这张妆容精致的脸,想起了一年前刚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Emma还叫王敏,还不喜欢画这么浓的眼线。她穿着一条白裙子,坐姿很江湖,眼神却还透着学生气。
她坐在沙发上问秦情:“潘博介绍你来的?你跟他什么关系啊?”
“朋友,我在他隔壁班。”
“高中都没毕业啊,”王敏撇撇嘴,“你能干什么?”
“你希望我会的,我都能学。”秦情回答。
当时王敏不过十九岁,是职业航校的校花,跟在关宏身边,脸蛋紧致,脾气拧巴,做梦都想红。
王敏说要搞直播,关宏给她砸钱开工作室,还派了左膀右臂过去伺候。可王敏嫌人low,非要自己物色新员工。求职者一看面试地点位于东光玻璃厂附近,多数都打了退堂鼓。
这片地界乱得出名,正经人家都是绕道走的。
一个多月过去,王敏没有招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就跟表弟潘博抱怨。
潘博顺手牵线,介绍了秦情,名义上是帮忙的,没合同、没工资,王敏偶尔发个大红包,秦情倒也很满意。
如今王敏摇身一变成了Emma,直播做得风生水起。秦情的杂活早就交出去了,主要任务是帮忙维系和榜一二三四大哥的关系,偶尔在直播的时候负责控评。
关宏打完电话回来,碰到秦情自摸胡牌。他大笑着鼓掌:“好手气!”
秦情赶紧起身:“宏哥你来?”
“不来了,我还有事。”徐宏伸手点了他两下,“今晚必须给我待到下播前一秒啊!否则我让阿鬼上门抓你去!”
秦情笑了笑说:“鬼哥忙大生意,没空抓我,要不您亲自来?”
关宏哈哈笑着,右手放在Emma肩膀上,很暧昧地揉了揉:“看看你带出来的人,跟你一样胆大包天。”
-
今天的直播评论区特别干净,Emma状态绝佳,一气儿播到了十二点。
秦情帮忙收拾了部分器材,拿着没喝完的奶茶下楼了。
小楼门口人来人往,地下酒吧的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今晚又有拳赛。阿鬼的地下拳赛永远不缺观众。
□□的,开黑车的,开按摩店的,还有游离在棚户区的各类刑满释放者。
东光玻璃厂附近有的是人愿意凑这种热闹。
但一定不包括秦情。
楼上楼下,一步之遥。
他很清楚那条界线在哪。
秦情从人群穿过,脸上没什么表情,沿着早上来时的路,回到了东光玻璃厂外面的世界。街边的风一吹,整个人就清醒了。
他看了眼手机,没有封存的未接来电。
晚上八点左右,他给封存发过信息,说晚自习后还要去同学家一起复习,封存给他回了个“OK”的表情。
可眼下又是整整四个小时过去了,对方居然没再多问一声,秦情莫名有些失落,但同时又觉得特别正常。
这个人连自己都不乐意多管。
约莫凌晨一点,秦情到了家。
输完开门密码,他蹑手蹑脚进屋,连灯都没敢开。他摸着黑走到厨房,倒了杯水,刻意倾斜杯子角度,尽量不让水花碰撞发出响动。
喝完水,秦情往楼上走,借着暗重重、冷幽幽的月光,试探着跨出了第一步,这时只听大门方向传来声音,客厅骤然变得灯火通明。
“怎么不开灯?玩儿瞎子摸鱼呢?”
封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一边脱外套一边往屋里走。
秦情吓得心脏咚咚跳,缓了几秒钟,才从楼梯上走下去。
“下次出声前能不能打个招呼?”
“行啊。”封存说,“我先悄无声息走到你背后,拍完你的肩膀再说话。”
秦情笑了起来:“我以为你睡了,怕吵到你。”
“一楼的灯,都能吵到我,那我改名豌豆王子算了。”
秦情耸了下肩膀:“我妈睡得早,一点光亮都见不得,八点之后,除了自己卧室,其他地方不准开灯,我习惯了。”
他做贼似的回家,其根本原因,自然是在于不想让封存发现他回得太晚,但这话说的倒也都是事实。
封存听了,没说什么。
秦情本来很想问他一句,怎么这么晚才回家,但万一封存话头一转,对准自己就不好了。
撒谎胡扯这种事,秦情虽然是资深选手,但面对着封存,还是希望能少说一句算一句的好。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封存问他,“被新东方吓到了,要努力学习奋起直追?”
......该来的还是没躲掉。
秦情暗自叹了口气:“你没在国内考高过,你不懂,没背景的小孩儿压力很大的。”马上反问,“你呢?又跟乐队的人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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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存摇头:“工作的事。”
“拿分红的人也要加班啊?”
“你不懂。拿分红的大人压力很大的。”封存说,“一个诊所的人等着养活,不能全指着咨询和诊疗费吧。”
秦情以前听秦昼提过,封存上班的心理诊所经常会举办沙龙、讲座之类的团体活动,和一些企业、学校也有合作关系。
这些合作,当然需要人去谈。需要人的地方就需要饭局、就需要应酬,秦情这么大个人了自然也明白,但他以为这方面的事情都是旁人在负责,毕竟封医生长了一张特别不商务的脸。
秦情完全没法儿想象他跟一群秃头大爷推杯换盏的模样。
“好浓的烟味。”封存忽然说。
他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服,眉头轻蹙,看不出是厌恶还是困惑。
“我上去洗个澡,你早点睡。”封存说。
“嗯,晚安。”
秦情在楼下徘徊了一阵,等封存上楼,把浴室门关上,他也缓步回了房间。
卧室门一关,秦情开始脱衣服,一边走一边脱,T恤,袜子,裤子,脱得全身光1溜溜了,却始终觉得有股杂乱的味道如影随形。
他停住,拎起脚边的衣服凑近一闻:汗味、烟味,还有廉价香水。
是小楼残存的味道。
秦情皱了眉头,突然回想起封存方才的那句话:“好浓的烟味。”
他在黑暗中红了耳根,面颊也火烧烧的,突然扬手一甩,衣服砸到门板,像破布一样滑落,皱巴巴缩成一团。
他蹲在地上,使劲儿揉搓了脸,指间皮肤也像是粘了那味儿。
有点心虚,又有点心烦,秦情心头酸溜溜的,酸得要滴下水来。
其实上回车祸住院的时候,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断掉与Emma等人的关系。
Emma是好是坏暂且不提,关宏那边却是肉眼可见的,没一个手里干净。
秦情只想在空余时间,合法合规地搞点闲钱罢了,没打算把自己往太复杂的关系里扯。
谁想,一朝出院,秦昼没了,爸妈跑了,钱包空了。
他有脸赖在封存家白吃白住,没脸再双手一摊找人要钱。
封存洗完澡,秦情也开门去了浴室。
小楼的味道挥之不去,他在浴室待了好久。一遍遍搓,一遍遍搓,直到胳膊发亮、发红,直到指甲的抓痕打乱了皮肤原本的纹路。
他低头,把脸埋到掌心,深深吸入一口气,终于只剩下沐浴露浅淡的香味。
秦情从来没有洁癖之类的毛病,某些情况下,脏乱差的环境甚至会让他舒适,但他不想让小楼的味道与这里产生混淆。
横竖不该是一个世界的东西。
洗完澡,他用浴巾裹住下半身,开门却发现,封存正靠墙站在两米外的地方,望着自己。
秦情略有些尴尬,忙不迭后撤一步,想抓件衣服套上,回头却发现浴室空空如也。
“怎么了......?找我有事?”
封存三两步走上来,眼神落在了他脖颈间的红痕上。
6. 第 6 章
“十年没洗澡了?挠这么痛快,舒服吗?”
秦情没吭声,转背走进卧室,套了件睡衣才开门出来。
“这么大人了,害什么羞。”封存说。
“不然呢?那婴儿被击鼓传花地看光屁股,你看他害羞吗?”秦情反驳完又马上否认,“但我不是害羞,我就是觉得不文明。”
“谢谢你为我家的文明风尚作出贡献,”封存笑笑,从口袋拿出一个小玩意儿,递过去:“拿着。”
秦情低头一看,是张银行卡,刚刚抬起的手,又垂了下去。
“不要。”
封存把卡插进他上衣口袋:“你哥的卡。”
“我哥?”秦情掏出银行卡,正反看了一眼,不怎么相信。
“没骗你,去取钱就知道了,待会儿把密码发你手机。”封存说,“别傻呵呵去柜台告诉人你哥不在了,直接去atm机输密码,然后拿钱走人,明白吗?”
“你怎么有我哥的卡?”秦情问。
“落我这儿的。还有个钱包,你要吗?”
秦情摇头,琢磨半晌又说:“我都不知道他银行卡密码,你怎么知道?
“帮他用这卡付过一次钱。”封存看着秦情,“还有什么问题吗?一并问了。”
“余额多少?”
“我哪知道,自己去看,没准儿空欢喜一场呢。”
秦情撇了撇嘴:“没问题了,我回屋了。”
“等等,”封存叫住他,“你不是明天生日吗。”
秦情站得笔直:“说了不过的。”
“不过。”封存说,“明天晚上朋友演出,有没有兴趣?”
“你直接问我要不要看演出不就行了,提生日做什么。”秦情说。
“看完演出可能还得换地方玩儿,你知道的啊,很多地方未成年禁止入内,你要是没满十八,我半道还得送你回来,可能嫌麻烦就不带你了。”
这话说得,那叫一个不加修饰。
秦情半推半就“嗯”了一声。
-
所谓“演出”,秦情原以为,是不入流乐队在live house的群魔乱舞大狂欢,怎想却被封存带到了一家新建的剧院门口。
这里人很多、热闹,女生占多数,广场旁边立了个音乐剧的宣传海报,看上去是古代背景,海报中间站着一女两男,外形都很出众。
除了这些,他也看不出别的来了。
演出的时候,秦情挨着封存,坐第三排正中。歌儿是好听的,演员唱得也专业,但秦情始终对舞台剧这种东西没多少兴趣。
他不承认是自己不够高雅。
主要还是表演形式的客观问题。演员从表情到四肢,几乎每个毛孔都极尽所能表达着喜怒哀乐,巴不得连头发丝都透点情感出来。
秦情自己的喜怒哀乐已很过剩,没空再去体会旁人的,更何况还是剧本里的虚拟角色。
但他没有走神,他仔细端详着每一个演员的脸,在心中暗自琢磨,到底哪个才是封存的朋友。
演出结束,封存带秦情去了后台。
“存哥!这边!”
海报正中的黑长直女人,站在长廊尽头,朝封存招手,她身着一身轻薄红衣,眼尾翩跹,笑盈盈的。
封存带着秦情走过去:“Nancy,我们乐队鼓手。”
搞半天是她啊。
Nancy看到秦情,肉眼可见的兴奋,没等封存二人靠近,自己先主动跑了过去。
她仰着头,双臂搭在秦情肩上,眼睛一寸寸扫视他,像在打量某种稀有动物。
“真可爱——”Nancy的尾音拖得很长。
“不说是秦昼弟弟,我还以为你金屋藏娇呢,不过,啊,未成年是吧,未成年不行。”
秦情沉默着,眨了眨眼睛。眼皮一闭一睁,忽然想起什么:“你是AAA地狱使者阎魔爱吗?”
Nancy愣半秒,随后放声大笑。
“克制些行不行,”封存把她的手从秦情肩膀上拿开,“孙晔他们来没?”
“休息室里呢。”Nancy笑着说,“刚刚还在跟我抱怨,说你的位置比他们好。我说这不废话吗,你那票是提前半年在黄牛手里买的,他们白嫖我几个位置还好意思挑。”
提前半年买的票?
从黄牛手里?
没等秦情琢磨出个所以然,休息室的大门已经打开。
走进去,他一眼看到了那天晚上在封存家出现过的男人。
男人站起来跟他打招呼:“又见面了,弟弟。”
秦情朝他点了个头,又被封存拉着,跟屋里所有人打了招呼。
见过面的那个叫孙晔,是蓝天琴行的老板。
剩下三个是乐队成员:除鼓手Nancy外,理工学霸长相的眼镜男叫夏天,是弹吉他的,夏天旁边社畜打扮的双开门冰箱叫夏至。他是夏天的异卵双胞胎哥哥,负责键盘。
等Nancy卸完妆,忙完收尾工作,一行人坐上她的商务车,开到了一家名叫River的酒吧。
这时已经是0:02分,换句话说,秦情正式成年了。
封存告诉秦情,这家酒吧是柯舒维朋友开的,他们乐队偶尔会在这边演出。
秦情听到柯舒维的名字就皱了眉头。在别人家客厅大看黄1片的旭方太子爷,实在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怎么这么安静啊?”秦情问。
“今天没有对外营业。”封存带着他往里走,“就咱们。”
酒吧面积不算太大,共两层,一楼前方有个小舞台,此时地上一堆乱线盘踞。侧方有个小吧台,一个白净的娃娃脸正站在里头擦酒杯,看到他们进来,就高举双臂挥了挥。
“Nancy姐——好可惜啊!没能去现场看首演。”
Nancy走过去跟他拥抱寒暄。
夏天指着最中间的位置说:“小陈,咱就不抱了啊,先坐会儿,累死我了。”
夏至扯开领带跟过去,胸肌快把衬衫撑爆。
“缺锻炼。”
“你闭嘴。”
秦情默默坐着,看眼前这群“牛鬼蛇神”插科打诨,轻而易举就把他们和微信群里那些id对上了号。
除封存的微信名和本人全然不符外,其他人几乎算得上实名裸1奔。
-
酒吧是有餐食供应的,封存又额外叫了几家外卖,乱七八糟摆了满桌。
众人一顿胡吃海喝,逐步进入了一种微醺状态,连调酒师小陈也一块儿喝上了。
秦情老老实实坐在一旁吃薯条,没碰酒。乐队的各位看似一个比一个神叨,倒也都很有分寸,没有胡乱劝酒的角色。
也没碰番茄酱。番茄明明挺好一物种,当得了水果,做得成蔬菜,可邪恶人类偏要把它碾成最恶心的样子配薯条。
过了半晌,Nancy搓着胳膊说冷:“怎么四月还降温啊,这天气不正常,早知道不穿吊带了。”
夏至干了一杯啤酒说:“缺锻炼。”
Nancy和夏天齐刷刷翻白眼。
封存脱了外套递过去。
Nancy笑嘻嘻的,伸手在虚空里抓了几下:“还是我们存哥知道怜香惜玉。”
披着封存的衣服,Nancy发了会儿愣,没几分钟,又开始捂着脸,嘀嘀咕咕说自己牙疼。
封存转头看着她,眼神很淡,语气也很淡:“俞舟过两天回来,你可以找他看看。”
“我才不找那个渣男!”Nancy义愤填膺拍了桌子,她站起来,像是要控诉什么,但脑子没能跟上,又缩回了座位里。
秦情看她如此激动,猜想这个姓俞的,是她前男友之类的角色。这时又听孙晔在旁边笑了笑:“也就存哥自己大度。”
秦情嘴里叼着薯条,眼睛都没抬,心里却很渴望这个话题能继续深入,然而众人七嘴八舌,没个重点,很快聊到了别的事上。
接近凌晨三点,Nancy嫌酒吧椅子太硬,拉着全员回家喝了第二场。
秦情虽然滴酒未沾,此时也已经困得不行,不管周遭如何吵嚷,两对儿眼皮直打架,他靠在Nancy家的沙发上,迷迷糊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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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
再睁眼,客厅已是寂静无声。孙晔和夏天躺在他身旁,四肢乱得像八爪章鱼。
他打着呵欠直起腰,发现封存正坐在对面,安安静静望着自己。
他的眼睛很空,很深,像是能吞下万物,又仿佛什么都走不进去。
秦情把胳膊从孙晔脑袋底下抽出来,起身挪到封存跟前,问:“咱们回家吗?”
封存仰头,他的眼睛很红,里面布满了血丝。
“存哥?”秦情压着声音喊他。
“生日快乐。”封存说。
看这模样,大抵也是醉了。
秦情缓缓蹲下,一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又耐心问了一遍:“我们要不要回家啊?”
封存的视线垂下来,他扶着额头,用力闭了下眼睛,再睁开,他对着秦情点头。
“几点了?”
“四点多。”
“回家吧,”封存晃晃悠悠起身,“回家。”
秦情扶着他,一路走到小区门口,街上几乎没人,路灯亮得孤独。等车的时候,秦情转头看到封存宁静的脸,总觉得比路灯还要孤独。
打车回家后,封存去洗手间吐了。
他意识很清醒,只是软得像一滩烂泥,躺在地上不愿动。秦情把他拽起来,递了一杯水给他漱口。
“去床上睡吧。”
“哥。”
“手给我。”
封存深吸一口气,坐正身子:“生日一般怎么过啊,订个蛋糕好不好?”
“我不过——”
“订个蛋糕吧。”封存盯着地面,重复道,“订个蛋糕。”
秦情看他好像快哭了似的,但转眼又觉得只是幻觉。
“好,我等一下去买。”
他伸手摸了下封存的头发,没有停留很久,几乎是刚刚擦到发梢就收了回来。
“存哥......”秦情顿了顿,“昨天的音乐剧,你本来,是打算和我哥一起看吧?”
封存的睫毛隐隐发亮,他抬手遮住眼睛,没说话,只是笑。他笑出了声音,肩膀几起几伏,又放下手,扶着墙壁站起来,没有回答秦情的问题,自己走回房间睡觉了。
秦情沉着脸,跪在地上,把地板擦得干干净净,又站起身,换了毛巾擦镜子。镜子原本一尘不染,他越擦越花,越擦越用力。
对着镜子把毛巾用力一摔,秦情跑下楼,出门买蛋糕去了。
早上五点,天边一片水蓝色,哪有蛋糕店营业。
秦情在街上乱找、乱跑,跑了好几公里,一身是汗,却连亮灯的店铺都没见着几个。
他又打车辗转去了老城,那边的人起得早,老式蛋糕店营业也早。
一个多小时后,秦情拎着一个古早奶油蛋糕回了家。
蛋糕上有三朵渐变红花,还有两根绿色藤蔓,斜上方竖着生日快乐的牌子。
他站在餐桌旁边喘气,三下五除二拆开丝带和外包装,用力一戳蜡烛,然后点上。
蜡烛的微光,跟随他上楼的脚步一路摇晃,微弱的光斑映在他眼底,像碎片一样。
秦情开门走进封存卧室,单手托着蛋糕,半跪在床头。
“存哥,蛋糕买回来了。”
封存眼睛动了动,几秒之后,睁开了。他看到了一个满头大汗的秦情。
“你帮我吹蜡烛吧。”秦情说。
封存直起身,盯着蛋糕发愣,愣了几秒,他和秦情谁都没动。
蜡烛自己灭了。
“哈,哈哈......”封存仰头躺下去,重新闭了眼睛。他根本没拿刚才发生的一切当真,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秦情心里憋气,牙齿咬得咯吱响,他执拗地掀开封存的被子,又试图要拉起他的手。
“哥,吃了再睡,我跑了很远买回来的。”
“哥——”
秦情膝盖一滑,摔在了封存身上。蛋糕挤坏了,奶油黏在各处,脸颊,下巴,还有脖子。
封存慢慢睁开眼,他抬起右手,指腹擦过唇角,又侧过头去,把沾了奶油的手指含到了嘴里。
7. 第 7 章
秦情瞪大眼,盯着封存看了几秒,手脚并用、翻身而起,逃也似的扎进浴室,一路跑得踉踉跄跄。
冷水从淋浴喷头一泻而下,噼里啪啦拍打在脑门儿上。秦情心里有一股子邪火,身上也有一股子邪火。烧得他滚烫燥热,出现了绝对不该有的反应。
......
及至冲得一身冰凉,他蹲在地上喘着粗气发抖,然后切换热水洗了个澡,又回到房间换了衣服。
秦情躺在床上,头发沾湿了枕头。
他望着天花板,眼前是封存吃奶油的画面,他闭上眼睛,脑海里还他妈是封存吃奶油的画面!
耳朵里头“滋滋沙沙”作响,是唇舌缓慢擦过奶油,奶油被温暖湿润的口腔包裹,缓缓融化的声音......
秦情猛地坐起,一颗心在胸腔里胡乱地撞,刚刚平息没多久的燥火,又卷土重来了。
他跑到一楼灌下两大杯冰水,又走到花园来回打转。
一会儿蹲在月季面前目光发直,一会儿跑到铁线莲附近扯杂草。最后跟着蜜蜂,神思恍惚绕了半圈,一屁股坐在了石头上。
眼前那颗狐狸贝母被他薅秃了头,花瓣的浆液渗进指甲,秦情低头捻了捻,起身回到厨房洗手。
水龙头反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黑,但与此同时
——他终于恢复了平静。
秦情上楼重新推开封存房门,被子上一片狼藉,封存居然还在呼呼大睡。
他低着头走到床边,把蛋糕拿到地上,床上那人翻了身,迷糊着眼睛坐起来。
“你去哪儿?”秦情仰头看他。
封存已经站起来了,居高临下,他的眼神没有温度,就显得有点别样的冷漠。
“洗个澡。”封存擦了擦胸前的奶油,说。
这次倒没送到嘴里去。
“不行。”秦情说,“酒都没醒呢,洗什么澡啊。”
封存置若罔闻去了浴室,秦情在他关门之前一侧身跟了进去。封存衣服脱到一半,手又放下。
“干什么?”他的呼吸间有很重的酒气。
“你非要洗也行,我在这儿看着你。”秦情说,“不然你洗出个三长两短,我又得搬家了。”
封存靠着台面发愣,半晌后,他直起身:“算了,回屋睡会儿。”
“擦一擦吧。”秦情说着,用温水绞了毛巾,递给他,“擦擦再睡。”
封存转头,对着镜子擦脸,镜子上蒙着水汽,模模糊糊的。耳朵背后、脖子侧方,都是死角,他没看见。秦情从他手里扯过毛巾,重新湿了水,将那片皮肤彻底洁净了。
“对不起,搞得这么乱。”秦情说。
封存揉了下眉心:“不怪你,是我的错。”
秦情把浴室门打开,一阵冷气飘进来,模糊的镜子瞬间亮了,凌乱的擦痕露出来。
“去我房间睡吧。”
封存摆手,往一楼走:“我睡沙发。”
-
封存睡觉的这段时间,秦情把他卧室的床单被套一并换下,全部塞到洗衣机里,“呼噜呼噜”了起来,又去门口超市买了点蔬菜水果,见缝插针塞进冰箱。
封存侧身蜷在沙发,秦情跑上跑下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但他实在是累,疲乏从每一寸肌肉透出来,心也死气沉沉。
他回想起Nancy说的话,回想起半年前秦昼非要从黄牛手里买的票。
秦昼说Nancy是封存的好朋友,他当然要给足面子,前排支持。他还说:“到时候再送两个花篮吧,锦华北路拐角那家做的花好看。”
他又回想起秦情手里的奶油蛋糕,回想起那根自然熄灭的蜡烛。
是这个人回来了吗?
后悔了吗?
......
封存一直睡到下午才醒,这回睁眼是当真醒透了。
他走到餐厅,看秦情正趴在桌上写模拟试卷,随手拿起一看:“现在的高中生好可怜啊,题这么难。”
“你再多喝点酒,还会觉得更难。”秦情咬着笔头抬眼看他,“可怜的不是高中生,是你。”
封存笑了声,拉开秦情身边的椅子坐下:“吃饭了吗?”
“没呢。”秦情说,“昨天晚上你们一直喝,我就在旁边一直吃。”他伸手在喉咙比划了一下,又滑动到胸前,“刚消化到这儿。”
封存翻动秦情的试卷,还剩最后两道题没写。
“抱歉啊。”他说。
“什么?”
“生日被我搞得一团糟。”
“寻常的一天而已,怎么样都是过。”秦情把橡皮收进笔袋,“出生又不是多么值得庆贺的事。”
“这话怎么说?”
“全球八十亿人出生呢,很稀罕吗?”
“但你也不知道排队等出生的有多少人。”封存把橡皮从笔袋拿出来,在手中转来转去。
秦情想了想,问他:“如果真那么值得庆贺,就没人会主动选择去死了吧?”
封存手上的动作停住,他放下橡皮,伸手揉乱了秦情的头发:“小孩儿不要一天到晚琢磨这种形而上的问题,多吃多喝多玩儿才健康。”
“那你呢?”
“我什么?”
“......没什么。”秦情说,“吃喝玩儿乐你都挺擅长,希望你身体健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长命百岁。”
封存笑了:“这话应该我对你说,小寿星。”
“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别总说我小!”
“三岁一条代沟,咱俩差点隔三条。”
“这个不准,”秦情拧开笔盖继续做题,“我的心智走在前头,你的心智落后年龄。”
封存笑得趴在了桌上,他轻轻点了几下秦情的试卷:“除了这个,还有其他作业吗?”
秦情摇头:“没了。”
“那赶紧写。”
“干嘛?”
“写完带你出去,感受落后的心智。”
秦情一脸愕然:“又喝啊?”
“喝什么喝,我又不是酒精上瘾。”
“那谁知道。”
封存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写吧,写完上楼换身衣服,我去停车场等你。”
-
秦情没太搞清状况,但封存让他换衣服,他很听话地上楼换了。
走到停车场一看,酷路泽旁边停了一辆川崎H2,封存丢了个头盔给他:“会戴吗?”
“不知道,没试过。”秦情把头盔罩在脑袋上,声音闷闷透出来。
封存走到他面前,帮他重新系好下巴上的带子:“太松了。”然后摆正他的脑袋,笑了下,“上车吧。”
秦情还没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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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盔,封存黑色的身影已经闪到了机车上。他只好跟着走到旁边,抬腿跨上后座。刚坐上去,屁股就感受到了一种摇摇欲坠之感。
封存侧过身来,抓着秦情的双手扣住自己的腰:“抱紧些,别摔了。”
秦情往前倾了身子,虽然此时两人的声音都朦朦胧胧,像隔山喊话,但肌肉的触感太真实了,他甚至能够摸清形状和走向,封存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加结实一些。
机车穿过街区,直接往白岩山上开。
盘山公路一路风大,秦情死死贴着封存的后背,掌心被汗水润湿,又被山风吹干,润湿,再吹干。
他从没觉得A市有这般寂静过,除了鸟儿和树,方圆百里的活物仿佛就只剩他们两个,这里只有他们的心在跳。
封存把车开到了山间一处湖泊旁边,停下,刚好赶山夕阳落山,紫红色的光晕洒在湖面上,随波荡漾,有三两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从暖呼呼的云间掠过。
他摘下头盔,想要下车。
秦情却贴在他后背上一动不动。
“怎么了?不下去看看?”
“存哥。”
“嗯?”
“哥。”
“干嘛?”
秦情紧了紧手臂:“我有点困,等我两分钟。”
大概趴了一分三十五秒,秦情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直起身,摘下头盔,脸颊被挤压得有点痛,但清风扑面而来,吹得通体清爽,那一点痛马上就散开了。
他把头盔放到一旁,撑着封存的胳膊跳了下去。
秦情走到湖边,望着水面上的树影与落日:“你经常来这儿吗?”
封存从他身后走上来:“来过两次吧。”
“和朋友一起啊?”
“我自己。”封存说。
秦情在草丛中间走了几步,这里有很多白色飞蛾,像花朵一样,点缀在无边的绿色里。
“还以为你经常载朋友出来玩。”
“你说Nancy他们?”
秦情点头:“Nancy姐昨天跟我说,你跟她初中就认识了,乐队也是她拉着你搞的,你们关系很亲吧。”
“跟他们玩都是一群人,很少骑车。”封存说。
秦情用余光看他:“那跟我哥呢......也不骑车?”
封存摇头。
“为什么啊?”
“这有什么为什么?”
秦情声音忽然提高:“是他不愿意还是你不愿意?”
封存被他问得无言以对,想了想,说:“我们一般就打打球,吃吃饭,没有涉及过这些东西。他没提过,我也没问过。”说到这,他笑了一下,“怎么,你要替他打抱不平?”
“有什么不平的。”秦情扯了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摆弄,“就随口一问。”
封存走到旁边点了根烟,烟雾飘到他脸上,像雾霭一样,隔绝了部分夕阳光线。
他的下颌线分明很锋利,钻石耳钉也坚硬得不得了,可秦情偏偏觉得,此时此刻的封存,是那样温柔。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悄悄拍下了照片。
这一次,他没有手抖。
“存哥。”秦情喊他,“我是真的希望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封存回头,吐了口烟:“那你比我再厉害一点,活个一百一吧。”
8.第 8 章
高考这天,下了雨,封存一直送秦情到了考场门口。
倒不是特意为之,只是秦情分到的考场在封存上班的心理诊所附近。早上吃完早餐,正好一起打车过来。
“检查下,准考证之类的带了吧?”封存撑着伞说,“要是漏了什么,我现在回去帮你拿,不要等到生死时速再麻烦警察叔叔。”
秦情嗤之以鼻“切”了声:“这方面,我比你靠谱。早检查过了。”
“再看看。”封存帮他拿着书包,“一辈子就考这么一次。”
“万一复读呢。”
“乌鸦嘴闭上。”
秦情打开书包,把需要带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给封存看了:“准考证、身份证、2B铅笔,看到了吧,放心了?”
“考完打电话,我过来接你吃饭。”
秦情把书包重新收拾好:“我去诊所找你,万一你在忙,打扰别人不太好。”
“这两天空出来了,没安排预约。”
“那你上什么班?就专程去办公室干坐着,等我?”
封存点头。
“封医生的工资真好拿,其他人得羡慕死你吧。”
“其他人羡不羡慕我不知道,我看你挺愤愤不平。”封存把伞递给秦情,“不紧张吧?”
“你觉得呢。”秦情笑笑,撑开雨伞,一俯身钻了出去。
封存对他挥手,转身离开。他站在马路沿边,看着封存的背影逐渐变小,消失在道路拐角,不紧不慢进了校门。
-
上午考完语文,秦情跟着人群往外走,他没给封存打电话,照着地图导航去了诊所。
这家心理诊所比秦情以为的要大好多。门口挂着几块金色的牌子,写着某大学校外实践基地,还有某协会评定的优秀单位之类的。
秦情隔着玻璃门往里面看,墙壁上贴了很多分类,睡眠门诊,情绪门诊,亲子关系门诊,成瘾门诊等,他不知道封存属于哪一个,干脆直接走到前台,说:“我找封医生。”
前台小姐微笑看他:“封存封医生吗?”
秦情点头。
前台小姐看着电脑屏幕:“最早可以帮您预约下周四。”
“我不是要预约,我找他。”秦情说,“我是他弟弟。”
“这样啊,那麻烦您稍等,我得打个电话确认。”
秦情点头,无意间瞥到长廊尽头的门牌索引,又摆手道:“不用问了,”他对前台说,“我也只是路过,还是不打扰他工作了,借用一下洗手间可以吗?”
前台小姐放下电话,看向侧方:“当然,直走再左拐就是。”
秦情朝着她手指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闪身进入楼梯,直奔三楼,轻轻推开307房门,往里偷偷看了一眼。
封存穿着一身白大褂,耳钉摘了,坐在办公椅上,正对着电脑打字,模样很认真,不知道在写什么,秦情猜想是诊疗记录之类的东西。
他很刻意地清了嗓,把门一推:“我考完了!”
封存抬头:“不是说我去接你吗。”
秦情脚步轻快来到他旁边:“反正也没多远,就直接过来了,我偷偷爬楼上来的。”
“怎么,天生不爱光明正大?”
“如果前台给你打电话,你肯定会下楼找我。”秦情说。
“少爬个楼梯还不好?”
“好奇你办公室长什么样子啊。”
好奇你穿白大褂的样子啊。
封存站起来,环视四周:“还满意吗?”
白大褂被他穿得像时髦风衣,秦情的视线从他的领口,移动到袖口,然后再到衣摆,停留在他腰线往下的位置。
身体的线条越是遮掩,越是模糊,秦情越是挪不开眼睛,越是好奇。
他看过封存骑机车的模样,结实的大腿与屁股包裹在厚重的布料里,那个时候,秦情是不敢盯着看的,如今整个身躯被一片洁净的白色笼罩着,他的眼神反倒不加收敛,有了底气。
他怀揣着一颗温热的心点头,轻声说:“满意,很好看。”
封存走到衣架旁边,解开了白大褂的扣子:“我原本想换个浅色沙发,但是——”
“脱衣服做什么?”秦情忙问。
“不吃饭吗?”
“点外卖吧!”秦情看着他解扣子的手,“你不是最爱点外卖了。”
“我无所谓,”封存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递给秦情,“你自己看。”
秦情接过手机,垂下眼,缓慢滑动着屏幕。
封存问他:“想过要念哪所大学吗?”
秦情头都不抬:“成绩出来再说吧。”
“专业呢?”
“什么都行。”
“喜欢哪个城市?”
秦情的眼皮跳了下,许久没吭声。点完外卖把手机还给封存,他才状若无意地咕哝了一声:“在A市待习惯了。”
-
高考结束第二天是周末,秦情一觉睡到中午。封存不在家,给他留了消息,说是跟柯舒维打球去了。
秦情拖着脚步走到浴室洗漱,对着镜子一看,黑眼圈都要掉地上。
他昨天夜里没睡好,因为他做了个梦,梦到秦昼要带他一起走。秦情一惊一乍醒了三四回,甚至还跟秦昼大打出手,心里真是烦透了。
洗漱完,秦情下楼,拿了面包牛奶去花园坐着吃,牛奶喝到一半,电话响了,他接起来,对面传来稚嫩的女声:“秦情吗?”
秦情叼着面包,含含糊糊“嗯”了声:“是我。”
“我是赵小兰。”女生说,“潘博告诉我你住圣心湖,我现在在你小区门口。”
“找我有事?”秦情问。
赵小兰细声细气地说:“有个东西想当面交给你。”
“你在哪个门啊?”
“南门。这里有个咖啡店,”赵小兰磕磕巴巴了好一会儿,“名字我不会读,是j开头的。”
“好,我知道了,”秦情嚼着面包,站起来,“十分钟。”
这电话但凡换了另一个人打,秦情腿都不带抬一下的。但他要敢这么对待赵小兰,潘博能立马打个飞的过来找他扯皮。
秦情套了件T恤就出门了,上回封存给他买的T恤,白色那件,今天是第二回穿。他顶着烈日一路走到南门口,赵小兰站在阴凉处,笑着朝他挥手,眨巴着圆溜溜的大眼睛。
秦情走过去:“什么事啊?”
赵小兰咬着嘴唇,吞吞吐吐没开口,秦情被太阳晒得愁眉苦脸。
“走吧,喝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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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情直接在空调口坐下了,赵小兰跟着,拉开他对面的椅子,落座之前,把手中的纸袋递了过去:“送你的毕业礼物。”
“谢谢。”秦情接过袋子,随手放在桌子一侧。
“拿出来看看吧。”赵小兰说。
秦情依着她的意思,又重新把纸袋拿了回来,打开一看,里面装了个羊毛毡娃娃。
“我比照你的样子,自己做的。”赵小兰说。
“为什么要送我礼物?”秦情问。
赵小兰急忙解释:“你别误会,潘博也有的!”
“我没误会......”
赵小兰说:“你之前被车撞......也是因为我......我本来该去医院看看你,但我爸不让,他说快高考了,有什么等考完再说。”
“不全是因为你,”秦情说,“王鹏一直看我不顺眼,找人收拾我迟早的事。”
赵小兰攥着手指,垂下了眼皮,那天夜里的场景仍旧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王鹏把她堵在小巷深处,肥腻的脸贴紧了,嘴里说着一些脏污荤话,她张开嘴巴,想要大声呼救,一双饱胀的嘴唇直接怼了上来,将她的喊声堵在喉咙,亲得她呼吸不能,直犯恶心。
后来是秦情路过,救了她。
“诶,你没事吧?”
赵小兰如梦初醒般抬头:“没事......我就是很感激你......但、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秦情拿起羊毛毡,晃了晃:“这不表达得挺好吗。”
“你喜欢?”
秦情戳了戳玩偶脑袋:“还是立耳,挺帅。”
说到这,有人推开咖啡店大门,一股热浪骤然涌入。
柯舒维脖子上挂着一张毛巾,肩上背着网球拍,笑呵呵走进来,不时回头跟旁边人说话。
“哟!弟弟!约会呢!”
他一眼抓到秦情,热情洋溢打了招呼。
秦情愣了下,没反应,两秒钟后,柯舒维旁边出现了封存的身影。他火速将羊毛毡塞回口袋,站了起来。
封存示意秦情坐回去,朝他对面的赵小兰点了个头,脸上是淡淡笑着的。
秦情迟疑着,弯了双膝,沉甸甸落回座位里。
“哪个是你哥啊?”
“嗯?”
“你哥。”
“啊、是吧......”
“什么是吧?”
秦情看着柯舒维站在前台买咖啡,又看着柯舒维跟封存有说有笑地离开咖啡店。柯舒维的法拉利停在榕树底下,隔着窗户玻璃看,像团火。他打开车门,封存也打开车门,他钻进驾驶室,封存也消失在了副驾驶。
秦情心里突然就堵得慌,有种无形的力量附着在透明玻璃上,划分出了一种“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的感觉。
赵小兰的嘴唇还在一张一合,但她的声音全然消失在了空调的风声里。
如此度日如年地过了五分钟,秦情和赵小兰分道扬镳,他一路追、一落跑,拼了命地想要撵上法拉利的轮子。
秦情喘着粗气回到102门口,推门的动作几近于“撞”。
封存听到声音探出个脑袋:“这么快就回来了。”他有些惊讶,“年轻人约会都这种节奏?”
9.第 9 章
秦情没吭声,闷头朝前走,快到楼梯口时,又回头看封存。
“大夏天,打球干嘛穿长袖?”
“反正都是热。”封存用毛巾蹭了下额头的汗,“约会不顺利吗?”
秦情左右看看,随手把口袋丢上桌子,玩偶掉出来,滚落地面。
“我没跟她约会,我——”
他用力吸了口气,话没说完,抬腿就往楼上走了。
封存没料到秦情会直接甩脸,但转念一想,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喜怒哀乐都很鲜明,尤其是牵扯到男女之事,有点情绪,也再正常不过。
他走到桌边,把羊毛毡捡起来,仔细放回了口袋。
-
秦情躺在沙发上生闷气。
气什么?在气谁?封存吗?柯舒维吗?
他不知道。
但反正不是气赵小兰。
当然,封存和柯舒维误会了他和赵小兰的关系,这件事让秦情很无奈。可无论如何到不了生气的程度......
如此安安静静躺了五分钟,秦情突然诈尸般跳起来,他扯下身上的T恤,丢进了脏衣篓里。
T恤,封存买的T恤。
柔软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原本还让他误以为自己距离封存很近来着。
但近吗?
近吗?
真的近吗?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罢了。
想到这句话,秦情一口热气吹出来,比外面的太阳还烫,比他妈法拉利的外壳还烫!吹得他上下嘴唇直打架,发出“噗噗”的声响。
与他的嘴唇一起震动的,还有沙发角落的手机。
秦情伸手抓起电话:“什么事?”
潘博乐呵呵地问他:“你收到小兰的礼物啦?”
“收到了。”
“好看吧?我早跟你说过,她手超巧的!”
潘博自顾自说着,得得瑟瑟好一阵,秦情心里烦,连借口都没找,直接按了挂断。
不料,半分钟后,电话再次响起。
“又怎么了!?”
电话那头先没吱声儿,过了几秒,唤狗似的嘬了两下:“啧啧,翅膀硬咯,不乐意接老太婆电话咯。”
秦情扶额叹气,语调不自觉缓和下来,心想这婆孙二人还真是默契:“我不知道是你打的。怎么啦?养老院又来讨人厌的老头了?”
“讨人厌的老头遍地都是,不稀罕告诉你,”老太太说,“我想吃拿破仑蛋糕。”
秦情没忍住笑了下:“怎么不叫你外孙买啊?”
“潘博那臭小子舍不得钱,净给我拿超市货!不爱吃!”
“只要拿破仑吗?布朗尼要不要啊?”
“不朗泥是哪个?”
“上回给你买过的,乌漆麻黑,方方正正。”
老太太急忙拒绝:“不要不要,一股怪味儿!”
“知道了,等有时间给你带过去。”
“有时间......”老太太不满意,“高考都考完了,你现在很忙啊?”
秦情杵在原地,挠了下脖子:“行行行,马上来。”又说,“拿破仑要是卖完了,就给你换蝴蝶酥啊。”
-
秦情出门那会儿,封存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嘴里说的是工作内容,身上穿着浴袍,头发又是湿漉漉的,水滴在沙发上,也不管。
秦情对他打了个非常潦草的手势,没等他回应,转身走了。
潘博外婆住的那家养老院在a市西侧,她要吃的拿破仑蛋糕在a市北面,秦情打车去西点房花了四十分钟,排队买蛋糕花了二十三分钟,挤出人群花了四分钟,也就是一小时十七分之后,封存的电话来了。
“去哪儿了?走那么急。”
秦情拎着口袋站路边等车,阳光太烈,晒得他又没了好脸色。
“没有急。”他说。
“那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
“我打了,你没看我。”
“中午回来吃饭吗?”
“不回。”秦情拉开车门上车,再把手机拿远,对司机道,“师傅,青杉养老院。”
“去养老院干嘛?献爱心、做义工啊?”
“朋友外婆在那。”秦情说。
“第一次听你提到朋友。”封存的声音懒洋洋的,“就你们两个人吗?”
“我自己。”
对面感叹:“关系这么好。”
“你跟我哥不也关系好吗。”秦情说。
“你今天怎么了?”封存的语气淡得好似陈述句。
“什么?”
“说话夹枪带棒。”
“没有。”
“实话?”
秦情对着窗户眯了眯眼睛:“热的。”
封存轻声笑:“准备在那儿待多久?”
“晚饭之前吧。”
“我接你。”
“不用,我——”
“陪我去游泳,顺便,降降火气。”
-
秦情走进养老院,不假思索就朝棋牌室去。
潘博外婆一生俩爱好,除了吃,就是“赌”。
老太太牌技出神入化,没进养老院之前打遍社区无敌手,进了养老院后,更是威名远扬,以至于没人愿意与她组局,落得个只能旁观过干瘾的“下场”。
“又来看外婆啊!”门口的老头跟秦情搭腔,秦情对他摊开口袋,“蝴蝶酥,吃两片?”
老头撇嘴:“你又忘记我有糖尿病啊!”
秦情笑笑,目光扫过满屋年过古稀的老人:“你们的毛病千奇百怪那么多,我哪记得住?”
老头鼻子用力一出气,还想继续说什么,潘博外婆看到秦情,抬手一挥,就把人召唤过去了。
“哎呀!怎么又给我买蛋糕!”
老太太眉飞色舞,零帧起手开启浮夸表演模式。
“说了好多遍嘛,不要不要,就是不听!这孩子,大老远的,还非得亲自送过来!你说麻烦不麻烦!”
一旁围观的老头老太,表情个个儿精彩万分,秦情看在眼里,觉得好笑,但也没耽误他给面子、唱双簧。
“有什么麻烦的,您是长辈,多来看您不是应该的吗。”
“哎哟,话是这么说,真正能做到的年轻人能有几个啊?”
老太太此话一出,旁边老头的笑容僵在嘴角。秦情为了避免她树敌过多,立刻找借口,说自己肚子饿,要去餐厅吃饭。
老太太高声吆喝,大大方方把蝴蝶酥分了出去。自己抱着两块拿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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仑,欢欢喜喜地,带着秦情,去餐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户外面就是花园。
“你说你,非要讲那些话讨人嫌干什么?”秦情说,“当心被人家霸凌!”
老太太不以为然:“不是饿了吗?想吃什么?外婆请。”
“你又不是我外婆。”
老太太撇嘴:“父母都是认的,你还挑!”
“你这老太婆讲话怎么这么难听啊。”秦情双手抱臂靠在椅背上,他转过头,目光落在花园的阴凉处。
老太太没搭理,扬手喊来一份水果捞:“尝尝吧,但没我们店里的好吃哦。”
“那你还让我尝。”秦情接过勺子,在碗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戳了两下。
“有心事啊,给外婆说说。”
秦情抬起眼皮看她,很快又垂了下去,盯着水果捞里的西瓜籽,叹了口气。
老太太抿着干瘪的嘴唇,瞳孔透出的目光狡黠又慈祥。
“不会是谈恋爱了吧?上回潘博谈恋爱,跟你现在表情一模一样!”
秦情立刻收敛了神色:“不是。”
“年纪轻轻的,有话说话嘛!别学得跟麻将馆那些老头一个德行,弯山搅水讨人厌!”
秦情放下勺子,胳膊肘搭在餐桌边沿,犹豫了半晌,开口问道:“为什么会觉得和一个人又远又近啊?”
“还说不是恋爱!”
老太太两只沟壑纵横的手在半空交叉,金戒指反射阳光,晃得秦情不胜其烦。
他一摆手:“算了,当我没问过。”
“我又没老年痴呆,记性很好的,听过了就忘不了。”
“那我忘行不行,我老年痴呆。”秦情说。
老太太笑着与他靠近了些:“哪家丫头啊?长什么样?给外婆看看。”
见秦情不吭声,她又说:“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啊,什么事都想做,又怕什么事都做错。有时觉得比父母还亲,有时又觉得,还比不过陌生人。”
“不是......”
“不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就是......”秦情越说声音越小,干脆重新拿起勺子,把面前的水果捞吃了个干净。
-
封存开车抵达青杉养老院停车场,大概是下午六点,潘博外婆也在。
老太太拉着封存的胳膊热切寒暄,秦情站在旁边,总觉得这个场景看着甚是怪异,赶紧催促道:“走了走了。”
上车后,封存重新戴上墨镜,指着后排座椅说:“你的泳裤在那儿。”又问秦情饿不饿,要不要先去吃饭。
秦情摇头,看向后排,座椅上只放了一个包。他知道封存不可能把两条泳裤混在一起,这种东西,说白了和内裤也没多大区别。
“你不去吗?”他问封存。
“我得回趟家,有人过来拿东西,先送你过去。”封存说,“游泳馆就在北门边上。地方挺舒服的,人不多。”
秦情“哦”了声。
“不过,你有可能会碰到柯舒维。”
“那又......怎么了?”
“你好像不大喜欢他。”
“没有。”秦情叹出一口气。
我只是平等地,不喜欢每一个亲近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