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合异闻2:踏海郎》
1. 1.尸骨
我又接到顾还打来的电话。
先是紧接着是信号遭受严重干扰的呲呲电流刻划过耳膜,尔后是湍急汹涌的水流声,以及在这意义不明的诡异背景音中,间夹着若有似无的窃窃私语,很轻,像风沙沙作响。
将声轨提取出来分析后,是一道低沉的男声对我说:来二平河找我。
虽然是顾还的号码,但无法确定对方就是顾还本人。前方等待我的必将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每次我苦苦追寻真相揭开的谜底,是隐藏在“真相”背后另一个更加诡谲复杂的阴谋,而我别无选择。
我必须对得起身上穿的警服,对得起那些枉死的无辜者,对得起我为正义牺牲的父亲。
所以我要回平合去找顾还,我本应沉尸二平河底的、曾经一同出生入死却在最后时刻残忍背叛我的搭档,以及他背后有关的线索。顾还的母亲林如燕是我父亲的表妹,也是福贵园的隐名资方,顾成峰对外宣称林如燕病逝多年,如今想来,林如燕的死必定和福贵园建设有关,这也是顾还从跟我回平合起,就背着在我暗地里偷偷调查的线索。
在此之前,我还得去见一个人。
“你要去找顾还?”
皮肤白得像死了三天的青年背对着我脱下黑色工字背心,他后背那道从尾椎攀爬至后颈的定魂咒刺青,似乎都要被汗水给泡糊了。他把过长的刘海撸到脑后露出额头,瞬间成熟不少,斜睨我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强势的威压:
“为什么。”
我莫名有些紧张,只得撸着怀里的黑猫缓解紧张:
“他给我发消息了,还给我打电话。”
“什么时候?”
青年把背心揉作一团随手丢在沙发上,走到我面前,他的皮肤实在白得晃人眼睛,我低下头小声说:
“上周。”
“怎么不等我死了再告诉我?”
完了他生气了……连猫都感知到他的情绪,从我怀里飞蹿出去不翼而飞。
我赶紧好言好语哄他:
“干爹对不起嘛……你看把米糕都吓跑了,其实也就上星期的事情,那时候你还没放暑假,这事也不好在电话里说……”
这位小我整整十岁的青年,是我正儿八经走流程契干亲的干爹莫寥,名牌大学高材生,今年二十岁不到,精通各种玄学奇术,通阴阳话鬼神,甚至动摇了我二十八年以来坚定的唯物主义价值观。起初我强烈怀疑莫寥在占我便宜,后来他屡次对我舍命相救,无异于再生父母,这声干爹我心服口服。
因此我回平合找顾还,必须先找莫寥报备。
“他说什么了?”
莫寥生人勿进的气场和乖戾的性格令普通人难以招架,导致我一直有些怵他。我把通话录音给莫寥听,莫寥听了不到两秒就笃定地下结论,透着淡淡的鄙夷:
“故弄玄虚。”
“什么?”
“是人。”
“你的意思是,对面是人在说话?是小顾吗?!”我一时没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拔高的音量让莫寥微微蹙眉:
“我怎么知道。”
莫寥很冷淡,他向来如此,对一切事物都很冷淡,却对于我的性命却有种令我匪夷所思的执著。
“所以我要回平合。”我说。
“不许。”
说来有点难以启齿,但我真的很听莫寥的话,我小时候都没这么听过我爸的话,莫寥让我别做的事情我坚决不干。
“我要回平合。”
我又重复了一遍,表示我只是来告知莫寥,而不是征求他的意见。莫寥突然俯身贴近我的脸,右耳的铜钱耳坠几乎扫到我脸颊了,我咽了咽口水,还在嘴硬:
“我要回——”
莫寥一把抓住我的脸颊,他的力气大得可怕,手指几乎要把我的脸颊戳出四个血窟窿,我瞬间被他手动禁言。
“就算顾还活着,你要做什么,报复他还是抱着他哭?”
莫寥另一只手精准地按在我左大腿的伤疤上,这是我被顾还的父亲、我的直属上司,忠安市警察局局长顾成峰开枪打伤的部位,一年过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每当触碰时,仍隐隐作痛。
“你想要另一条腿也废了?或者有天你把命搭进去你才会消停?从最开始你和顾还坐上回平合的大巴,我就警告过你别回平合,林双全,为什么你总是不听人话?现在这个局面你满意了吗?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我在莫寥的掌下艰难地呼吸,他原本冰凉的手掌都被我滚烫灼热的吐息给蒸热了,我想辩解,可他不给我机会,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两人面面相觑一会,他放开了我。
气氛变得很僵硬沉重,我们都沉浸在对方窒息的态度里憋气。
难得莫寥比我先低头,他自己也意识到说话太重:
“你为什么要那么执着于顾还的下落?”
“我要知道小顾是死是活,人死了那谁也没办法,只要他还活着,就得还我。”
我对顾还的情感无法用寥寥几句爱或恨来形容,他是我杀父凶手的儿子,是我带的第一个后辈,是与我出生入死的搭档,是背叛了我的叛徒,他有让我熟悉的、陌生的面孔,我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本以为讨论这些早已失去意义,顾还失踪了一年多,他跳入冬日暴雨夜涨潮的二平河里,至今仍下落不明,所有人都默认他的死亡,也包括我在内。顾还死了,连带顾成峰谋害我父亲、神子福利院强征、警界高层贪污受贿的决定性证据一并随他葬身二平河底。
最讽刺的还是顾成峰,在顾还失踪后半年不到便调离市局升迁到省局,一路平步青云。只要顾还还活着,他就是个扳倒顾成峰的有力人证,他们这对奇葩父子,老子能踩着儿子的尸体上位,儿子自然也能把老子拉下来。
“我跟你一起去。”
莫寥直起身,他身上的汗已经被冷气吹干了,皮肤冰凉,,活似乱坟岗里显形的苍白男鬼。
“不麻烦你了,好不容易放暑假,你好好休息,出去走走,别浪费大好青春。”
我是真心不想让莫寥再蹚这趟浑水,事情绝非仅仅只是找到顾还那么简单,不仅仅是顾成峰,肯定还有其他人想要我死,一旦我开始行动,他们绝不会坐以待毙。
“不会。”
“别,真别,”我勾起脖子上和莫寥同款的铜钱吊坠,“我这不是还有干爹你给的护身符吗?干爹神通广大保佑我……”
我双手合十拜了拜莫寥,莫寥也是犟种一个,并不是我让他别去他就不去的,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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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就是莫寥要跟我回平合。
“林双全,”莫寥喊我名字了,估计又要下达某项重要指示,我竖直身体洗耳恭听,“晚上留下来吃饭吧。”
“嗯?”
“我姐等下就回来了。”
“阿宁?”
“为什么惊讶?你们没联系?”
“呃,偶尔,工作忙。”
我说的是实话,距离上次见她还是在莫寥寒假返校前,我们一起去吃羊肉火锅,莫宁跟我大倒工作上的苦水,最后喝醉的却是我。莫家姐弟搬离平合后,莫宁调到另一个区的基层派出所,工作量之庞大,工作内容之繁杂,折磨得莫宁苦不堪言。
“是嘛。”
明明莫寥的语气毫无波动,我却能敏锐地捕捉到他的阴阳怪气:什么鬼啊这臭小子,还怕我对他姐有非分之想?说实话,如果没发生那些事,我确实也到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只是我完全没那些心思了,莫寥说得没错,或许哪天我就死了,不能耽误别人。
“没看出来你还会做饭啊。”
“我不会。”
“那你留我下来吃饭?”
“你煮。”
“……我煮饭你干嘛?”
莫寥指了指他丢在门后的麻袋:
“干活。”
刚才就是因为扛这麻袋才把莫寥热得大汗淋漓,这小子看着弱不禁风,衣服一脱还蛮有料,力气也是大得离谱,连他都扛得这么吃力,绝对分量十足。
那个麻袋很脏,黏满泥土,顾还将它从玄关径直拖到阳台,干净的地砖上划曳出一道刺眼的脏痕,我好奇地跟上。酷夏的傍晚太阳仍然刺眼,赤着上半身的莫寥在阳光里白得像块反光板,真怕他就这么被晒化了。
接着莫寥解开麻袋,里面装着一块裹满泥土的石头,我又仔细看了两眼,才发现这不是石头,而是石雕,只是太脏了,看不出是个什么造型,不知道莫寥上哪搞的,这小子年纪不大,门道不少。
“这是什么?”
莫寥不回答我,而是从洗手池接了根水管,蹲下来冲刷那块石头。随着污泥被洗去,这块石雕也大致展露出它的原貌——是尊雕刻得十分柔媚动人的女神像,我一眼就认出这尊神像,瞬间寒毛倒竖:是林祖娘!
林祖娘是平合特有的地方神明,在平合地区受百年旺盛香火供奉,实际上林祖娘是民智未开的时期,沦为迷信牺牲品的可怜女子的缩影,明朝崇祯年瘟疫席卷平合村,蒙昧的村民认为她的血肉能够治愈这场“怪病”,而将其残忍分食,林祖娘含恨惨死,死前诅咒平合人的世代子孙都将死于非命,却不知为何将其塑造成无私奉献、悬壶济世的女神。
先前我差点被林祖娘搞没半条命,对她相当忌惮,躲到莫寥背后:
“你怎么把林娘娘带回来了?”
莫寥拿起墙角的锤子,一锤砸在石像的脑袋上!
——这未免也太大逆不道了!不过莫寥这么做,肯定是有他的道理,但这种破坏性十足的场面还是令我胆战心惊,莫寥砸开林祖娘像,里面竟然灌了水泥,难怪那么沉。既然有水泥,证明这尊林祖娘像是近代的产物。
莫寥把石像砸个稀巴烂,敲出许多大小不一、氧化发黄的碎片,我一眼就认出这些是人类的头骨碎片。
2. 2.电话
莫寥捡出两块相对成型的骨片,甚至还黏着水泥块,莫寥面无表情地掰下水泥块,找了块红布包起来递给我,我赶紧把双手背到背后紧张地问:
“干嘛?”
“护身。”
“你确定?这谁的骨头?”护身符可以是十二生肖的骨头,唯独不能是人骨。
“拿着。”
莫寥加重语气,他总是专制,说一不二,不过想想也是,他的很多举动在普通人眼里看来就是莫名其妙的“迷信行为”,如果都要他一件件解释,确实也麻烦。
“要随身携带吗?感觉——”也太令人心理不适了,谁家好人拿人骨当护身符?
“去平合的路上带着,到了我会教你怎么处理,”莫寥霸道地抓起我藏到后背的手,不容分说地强塞进我手里,“去煮饭。”
于是我只能灰溜溜地拖着瘸腿去厨房抡勺。
晚上我久违的见到莫宁,她进门看到我,惊喜地笑了,露出俏皮的小兔牙:
“小勇!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没见了。”
“你最近还好吧?你妹妹呢?”
“就那样,双妍跟她闺蜜去东北玩了。”
我回答莫宁时目光看向莫寥,露出“你看我没骗你吧”的表情,莫寥装哑巴。
然而高涨的情绪也掩抑不住莫宁上班的疲倦,她的头发长了许多,用抓夹随性地挽在脑后,显得有些潦草。她把手提包丢到沙发上,和莫寥丢背心的动作如出一辙。
“哇,好香好香,”莫宁吸了吸鼻子,顺着饭菜的香气走到桌边,“家里进田螺姑娘啦?”
莫宁肯定知道莫寥不会做饭,这是夸我贤惠呢。
吃饭时我先跟莫宁说了些生活工作上无关痛痒的事,东拉西扯半天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只能直接摊牌她我和莫寥一起回平合。
莫宁筷子一顿,紧蹙起细眉:
“你们回去做什么?”
我把顾还给我打电话,以及电话里的内容,一五一十说给莫宁听。莫宁咬着筷子,面露难色,我知道她肯定不希望我们去。
“你不害怕吗?”莫宁问我。
我承认确实有过退缩懦弱的念头,但绝不是在顾成峰打穿我大腿逼我交出证据、亦或是为了救顾还跳下二平河的时刻。
“怕死吗?我不怕,”我笑了笑,“阿宁,怕死干不了我们这行吧。”
其实我一度想放弃这份工作,比起父亲的死,我更无法接受的是父亲为之付出生命的正义被如此残忍地践踏,我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然而若是没有这份职业的特殊性,则更加无法触碰真相的核心。
莫宁悲伤地注视着我:
“我不想你受伤,更不想你死。”
“我知道——”
“咳。”
莫寥刻意至极地干咳一声,打断我和莫宁的真情流露时刻:
“明天就出发,最多三天。”
“三天能解决小顾?”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是不是在唬我们?
“解决不了顾还,我可以解决你,”莫寥冷漠地讥讽我,“你一口一个‘小顾’,看不出你还挺念旧情。”
我真是服了莫寥这死小孩,怎么说话能这么让人不舒服,我忍不住争辩:
“我确实不希望他死,他是重要人证。”
“仅仅是这样?”
“不然是哪样?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不满?”
“你不听我话。”
莫寥俨然是老子训儿子的架势——虽然是十九岁的老子和三十岁的儿子。
“我哪有不听你话?”我边和莫寥理论边往他碗里夹了两块糖醋排,“但是我也得有自己的主见啊,我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得听你的。”
莫寥阴恻恻地盯着我:
“怎么,我让你感到很有压力,想要甩掉我?”
“我哪有这么说?阿宁可是在这里听着的,让她评理。”
我赶紧向莫宁求助,莫宁意味深长地一笑:
“他在闹别扭呢。”
“姐,不说了。”
莫寥把头埋进碗里扒饭,我只能谄媚地给他夹菜,把他的饭碗装得满满当当。
这顿饭吃得不太愉快,问题出在我和莫寥身上,这是我们之间的老毛病:难以沟通。夫妻缺乏沟通的下场就是离婚,朋友缺乏沟通的下场是绝交,但我和莫寥怎么着也是被神明认证的干父子关系,只能跟他好好磨合。
趁莫寥洗碗的间隙,莫宁示意我到阳台跟她谈谈。
气候反常,夏天一年比一年热,空气都热得不流动了,令人感到阵阵闷窒。米糕翘着尾巴狂蹭莫宁的小腿,极尽谄媚,莫宁脚尖抵着它脑袋:
“你昨天刚吃过,今天没有罐头了。”
闻言米糕立刻化作一道黑色闪电光速跑开,这势利鬼。
莫宁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到我面前,我摆摆手,戒了,莫宁将信将疑地眯起眼,真的?好吧,盛情难却,绝不是我自己想抽。
我叼着烟伸过去,和莫宁嘴中的烟头相抵,她擦燃打火机,我俩同时深呼吸点燃香烟,又同时喷出一口烟,之前我从未发现,和人同频率呼吸会有如此奇妙的感觉。
“我记得你以前不抽烟的。”
“我以前确实不抽烟,”莫宁边说话,边往外喷烟,像是魂魄从口中四散而逃,“现在太累了。”
我忽然觉得特别对不起莫宁,莫家姐弟相依为命,若是莫寥因为我又出了什么意外,莫宁该怎么办?虽然没有谁是离开谁活不下去的,但终归离别的痛苦是由活下来的人承受。
“对不起,我也不想把小莫弟弟卷进来,你也知道他脾气,要不你劝劝他,”我苦笑,“也就只有你能说得动她。”
“不用劝他,”莫宁往空花盆里掸烟灰,这是他们家阳台上唯一一个花盆,用来当烟灰缸,“小勇,我们跟你不一样,我们没有你那么伟大,我们只是出于自己的心——私心。”
那莫寥是出于什么样的“私心”呢?其实我大概能猜倒是由于我死去的父亲,当时我正处在叛逆期,总觉得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这种家庭配置已经算是我们典型的地域特色:一个忙于工作几乎不着家的父亲,一个任劳任怨辛勤付出的母亲,以及在敏感青春期内对这个家庭的困惑甚至是怨恨感到痛苦的孩子。
然而除了家庭,父亲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人性就是如此矛盾。
我突然一阵心虚,垂下眼不去看莫宁的脸:
“我也是出于私心想要继续调查下去,我和父亲不一样,他想挖出福贵园背后更大的阴谋,我只是想为他报仇。”
“我理解你,”莫宁搭上我的肩膀,“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所以我只是以朋友的身份担心你和阿寥,不会阻拦你,本来人活一世,有意义的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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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只是那么几个时刻。”
总感觉莫宁话里有话,不等我回答,莫寥跟吊靴鬼似的从我们背后悄无声息地冒出,手里举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刀尖插着一削好的块苹果,他把苹果伸到我面前,冷漠地说:
“吃苹果。”
“……谢谢。”
吓我一跳!哪有这样请人吃苹果的?不过莫宁倒是习以为常,莫寥削下另一侧的苹果叉给她,咔嚓咔嚓啃着剩下的苹果。
“你们在谈什么?”莫寥开始查岗。
“大人之间的话题。”莫宁故弄玄虚地眨眨眼。
我三两下把苹果塞嘴里,落荒而逃:
“我先走了,这两天收拾行李,五号我们出发。”
之前在平合待两个月属于工作任务,这次回平合只能请年假,还好我年假多,而且自从我负伤后,几乎没有给我派过一线任务,即使有也只是出去看看现场。
期间组织也找我谈过几次话,简而言之就是要把我调到文职岗,而我的回答也很干脆:不接受,不服从,别再做我的思想工作了。
组织对我的照顾,实则是将我视为弱势群体的怜悯,以及对我工作能力的不信任。
况且我是真不觉得自己的腿残废了,能跑只是跑不快,能跳只是跳不高,我敢保证即使出任务我也绝不会拖其他人后腿,可是没有人愿意给我这个证明的机会,大家嘴上不说,其实心照不宣地在心里默认我是个跛脚的瘸子。
我给单位的请假理由是去治疗,而面对母亲和双妍编造的借口则是要去外地出差,双妍很是替我高兴,哥你终于有任务出了!这次你要去抓什么坏蛋?我没把父亲死亡的真相告知她们,男人都有自以为是的毛病,我认为不予知晓是对她们最好的保护。
这个家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父亲永远不会再回来,只是他下落成谜,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之后我得找个办法(全仰仗莫寥)把父亲的遗骸挖出来,给母亲和妹妹一个交代。
我很快就准备好行李,莫寥说三天解决我是一个字都不信,万幸是夏天,不需要带太多衣物。购买车票去平合会留下记录,我的行动多少会被监视,因此去弄了辆□□,自己开车去平合,更稳妥也更灵活,除了累点没其他大缺点。
一切准备就绪后,我和莫寥约好明天早上六点出发,从市区出发开车到平合得将近六个小时。
重回平合,我竟有种小学生春游前难以入眠的迹象,只不过孩子们是兴奋和激动,而我则是对于既定未来的茫然和恐惧。
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半夜,手机响了,刚萌生出的睡意在看到来电显示后一扫而空——是顾还,他又给我打电话了。
凌晨两点半接到死人打来的电话,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炸开了,转念一想对面就算是鬼也不可能顺着信号爬来索我命,加上有莫寥给的辟邪铜钱挂坠和那包护身用的人骨,就壮着胆子接了。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对面很安静,我等了很久那头也没有开口,死一般的沉寂。
怎么回事,鬼打电话不用钱?
“林双全。”
那头突然有人叫我名字,我瞬间从床上弹坐而起:
“喂?你是谁?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喂——”
这道声音很清晰,但是声线很陌生,我对声音向来很敏锐,可以肯定绝对不是我认识的人,所以,有人以顾还的名义引我回平合。
3. 3.山鬼
“喂、喂——”
“刺啦——刺啦——”
信号无端变差,嘈杂刺耳的电流声撕碎了顾还的话语,揉碎在汹涌的河水之中,对方的声音消失了,又是这道令人熟悉的环境音,以及隐藏在水流和风声中朦胧不清的窃窃私语。
“喂,你还在吗?喂?说话啊!”
忽然一道无比粗犷、似乎是开了变声器的声音清晰插入:
“来二平河找我。”
比起先前那些需要通过技术手段才能提取出原意的杂音,这句话坐实我的判断分析,就是有人要利用顾还引诱我重新回平合。
“你不是顾还,你到底是谁?!顾还在哪里?”
明明知道对方不会回答,可我还是将内心积压已久的诸多困惑统统倾倒而出,为我的困惑,愤怒,无力,茫然寻找一个暂时的出口。
“你一个人来,否则,你身边的人都会因你而死。”
——居然敢威胁我?一股狂暴的怒火腾烧上头,我深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愤怒是最容易让人失去判断力的情绪:
“别他妈装神弄鬼,有种跟我当面谈,你是谁,有什么目的,至少让我知道去哪里找你吧?”
那头喷了声轻飘飘的嗤笑,像颗石子砸进我耳朵里,似乎我的反应令他心情愉悦。
“来二平河找我。”
他又重复了一遍,旋即通话结束,留下还在气头上的我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该怎么形容这种操蛋的感觉呢,学生时代总会收到类似“转发该信息给十个人否则明天全家死光”的垃圾短信,我肯定不相信也不会转发,只是心头梗着根刺实在不太舒服。
如今这通电话让我久违的重温了那种心梗的体验。
当然我不相信这逼玩意真能把莫寥怎样,可亲眼目睹顾还跳下二平河后,我便产生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畏缩,我害怕的从来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身边人的死亡,死亡带来的所有后遗症永远是由生者来承受。
思来想去,我决定只身一人前往平合不告诉莫寥,他得知后肯定会生气,我很少看他情绪剧烈波动的样子,能惹他生气也是本事。
既然要甩掉莫寥,就必须提前出发,反正接到这通电话后我是彻底睡不着觉了,索性说走就走。
我火速提上轻便的行李搭电梯下楼,谁料电梯门一开,门口结结实实堵着一堆行李和一名瘦高青年。
本来就心里有鬼,偏偏还和莫寥撞个正着,吓得我当场惊叫:
“你怎么在这里?!”
“你要去哪里?”
莫寥用问题回答问题。
“我……我肚子饿,起来吃早餐。”
“凌晨四点哪家早餐摊开门了?”
“呃,吃夜宵也可以,既然你来了,一起吃啊?哈哈哈。”
我心虚地干笑,傻子都知道莫寥出现在我家楼底绝非偶发事件,关键是他怎么知道我要撇下他的?他已经神通广大到连这都能算?
莫寥没有拆穿我,而是顺手把我的行李箱拽过去留作质押:
“早点出发也行,免得太阳出来热,”莫寥边说边窸窸窣窣地掏出一个塑料袋往我怀里一塞,“将就吃。”
居然是豆沙面包!我欣喜地接过:
“谢谢干爹,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豆沙面包?”
“你以前跟我说过。”
我搬离平合后生过一场大病,偏偏遗忘了小时候的记忆,是莫宁告诉我和他们姐弟曾经是儿时玩伴,只可惜我毫无印象。不过从他们对我的了解程度不难判断,我们应该曾经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
当然我必不会被一个红豆面包收买,我先把莫寥哄好了,再找个机会“卸货”。我的计划是,假意让莫寥去便利店买水趁机把他甩掉。
我先去开车,然后帮忙莫寥把行李一起扛到后备箱,不知道莫寥带的什么宝贝回平合,每个行囊都塞得满满当当,都挺有分量的。我开玩笑说他这是把全部身家都带上了,莫寥点点头,差不多。
随后莫寥毫无征兆地扯住我领子,打开后车门,我猝不及防被他摔进车后座,这小子发什么神经?!我刚坐起来要跟他理论,手腕就被什么冰凉的硬物敲了一下,我登时傻眼忘记挣扎:
“你哪来的手铐?!”
莫寥把手铐的另一端铐到车顶前扶手,迫使我做出学生上课举手提问的手势。
“向我姐要的。”
莫宁啊莫宁,你这是助纣为虐!我讪笑着问莫寥:
“干爹,你这是何意?”
“要上厕所跟我说。”
莫寥答非所问地摔上后车门,坐进驾驶座,我急得脑门冒汗,飙到嘴边的脏话硬生生咽下去:
“你ta——不是、干爹你会开车吗?”
莫寥打开手机把他的电子驾照给我看,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把我铐起来了!我铐过很多人,这还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铐,而且还是个屁孩,让我感到格外丢脸:
“我哪里惹你不开心了?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还请干爹给个明示。”
莫寥发动引擎,轻飘飘地丢来一句:
“你心里清楚。”
难不成莫寥连我想丢下他独自回平合都算到了?我打了个寒噤,决定装傻到底,我见识过莫寥冷酷无情的一面,他可以眼都不眨地用椅子腿把人的手掌活活在钉上严刑逼供,可见是个狠人。
“能不能把手铐解了?我手痛。”
“……”
“真的很痛。”我装可怜。
“……”
“没骗你,都磨红了。”
莫寥踩下刹车,下车为我解开手铐,警告我别动歪脑筋,他还挺有做警察的天赋,我也只能打消把他甩掉的念头。
人长嘴就是用来说话的,我主动向他坦白:
“昨晚我又接到小顾的电话了,这次我听到对方的声音。”
莫寥抓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应该是他真实的声音,不是小顾,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是人是鬼,而且他马上就开了变声器,听不出是男是女,他让我一个人回去。”
“你这么听话?”
“他说我如果不一个人回去,我身边的人还会因为我而死。”
莫寥嗤之以鼻:
“你信?”
我不敢回答,莫寥有些无奈:
“人哪有那么容易死。”
他自己也意识到没什么说服力,接着补充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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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那么弱。”
“我知道,只是我——”我很不习惯向他人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尤其是懦弱的一面,我只能掩耳盗铃,当作自己的痛苦并不存在,“很害怕,如果你……”
莫寥打断我:
“不要去想没有发生的事情,人的意愿是有力量的,是一股极其强大却容易被常人所忽视的能量,也就是常说的‘愿力’,例如神明的力量源于凡人的信仰,你坚信神明能拯救你,其实是你自己在救自己。”
“你年纪不大,懂得倒是挺多。”
“本来的事。”
莫寥轻轻地哼了一声,连接车内蓝牙播放他的歌单。还以为他会听《心经》、《大悲咒》之类的佛经,结果全是重金属摇滚,感觉有人拿锯子在锯我的脑神经。万万没想到莫寥的音乐品味竟然如此狂野,不过他还玩机车,好像也不是意外了。
由于我们比原定的时间提早出发,也会比原定的时间提早抵达。
我的老家平合县在山里,去平合要走一条很陡峭的盘山公路,甚至买快递都得送一个星期才能到。交通是制约一个地区的发展最重要的因素,因此这个偏僻落后的小县城里,野蛮生长着人性里最黑暗最蒙昧的恶。
莫寥开着车,这座城市会经历过一个漫长多雨的夏季,每年都是如此,今年也不例外。明明我特地看过天气预报挑选这天“黄道吉日”回平合,这会从哪飘来大坨大坨的乌云笼在头顶,天黑得像晚上。
我不免担心路况,夏季山体滑坡频发的元凶之一就是雨季,尤其是大暴雨天气。
雨来得很急,如落石重重砸落在挡风玻璃上,碎开铜钱大小的水花,我担心地问莫寥:
“要不先找个地方避雨吧?雨天走山路很危险的。”
“可以。”
莫寥继续往前开,雨越来越大,几乎是从天上泼下来。即使雨刷频率开到最大也无济于事,雨水在挡风玻璃上形成一层厚厚的水膜,我们浸没在水中,视野变得模糊不清。
出于安全考虑,莫寥只得靠边停车,等雨小了再继续前进。
本来山区就信号差,加上下雨天,我的手机信号栏完全空白,莫寥的手机也是一样的情况。
等了十来分钟,雨势毫无减弱的迹象,甚至,山里开始起雾了。这是最令人头疼的情况:只是单纯的下雨,雨停了便能重新上路;起雾后如果不出太阳,山中雾气将持续多时不散。
“你能不能不做个法,让雨停了?”
“不要。”
莫寥的回答是“不要”而不是“不会”,他还真有这本事?
雨终于变小了,然而雾气弥漫,导致我完全看不清前方路况。
迫不得已,莫寥打开远光灯,光线穿透浓雾射向前方,在弥天大雾之中,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影!
“前面!前面!有东西!”
我语无伦次地指向前方,莫寥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那个模糊的轮廓。
从形状上来看似乎是个穿斗篷的高瘦人类,却比人类要高大得多,从距离判断,那东西实际上至少有两层楼那么高,直直地矗立在远方的路中央。
“山鬼,”莫寥处变不惊,“祂在警告我们,继续往前我们会死。”
4. 4.来电
说完莫寥打开车门——他竟然还想下车?!我死死拽住莫寥的手臂:
“你要去哪里?”
“我去请示山鬼,让我们通过。”
莫寥用摘手镯的姿势把手臂从我手里摘出来,我眼疾手快地再次抓住他:
“山鬼伤害你怎么办?”
“不会。”
“你都说是鬼了……”
莫寥这辈子都在和各路鬼神打交道,我仍然害怕他会出事,要是莫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和莫宁交代?仍伫立原地,看上去倒是没什么攻击性,但是它绝对是超乎人类认知、不该出现在这个纬度的高等存在。
“山鬼不是大众认知里的鬼,是山林的神明,在萨满教里被称为‘山神’,拥有操控自然的力量,这场暴雨应该是山鬼为了阻止我们回平合才下的。”
听完莫寥的解释我才稍微放心了些,在这方面我是很难找到比莫寥道行更深的高人了。
“你小心点,有危险就喊我。”
我还是不放心,扒在车窗边探头去看下车的莫寥,他从后备箱里拿出雨伞,走到我身边,冷得像冰块的手掌按住我的脸将我的脑袋塞回车内:
“没有这个可能。”
我目不转睛地盯住莫寥,他撑着黑伞走进牛奶色的浓雾中,不一会他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雾越来越浓郁,甚至连远光灯都无法穿透,既看不到山鬼的身影,莫寥又不知所踪,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莫寥,等待他回来。
莫寥是神明的孩子,他家里有一柜子的神明保佑他,肯定没事的……
人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会完全忽略时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雾气眨眼间便消散得一干二净,烈阳高悬于顶,拷问苍生大地,地面上的积水被蒸出一股泥土潮湿的腥味。
山鬼消失了,莫寥呢?莫寥哪里去了?我坐不住了,立刻下车去找莫寥。刚推开车门一只苍白的大手“啪”地拍在车窗玻璃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手印,将我重新关回车里——莫寥回来了!
明明莫寥带了雨伞,却还是全身被浇得湿透,墨黑的头发耷拉下来黏在脸上,瞪着阴森森的圆眼睛,实在有够狼狈。
“你这样好像掉进水里的米糕啊,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赶紧换身衣服吧,小心着凉。”
莫寥钻到车后座换衣服,我问他怎么跟山鬼沟通的,他说你不用知道,他不说我也不敢继续问,又换了个别的问题,它为什么要让我们回去?莫寥兜头套了件干净的T恤,它也是庇佑我的神明,我点点头,你拜的码头可真多。莫寥顿了一下,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唉,不该开这个玩笑的,莫要是他能选,肯定不会愿意当神乩。
原以为提早出发就能提早抵达,结果在山里受困的时间远比我预计的久,有惊无险地抵达平合后已是中午。
肚子饿得前后肚皮在摩擦,我和莫寥随便路边找了家小吃店解决午餐。店主大哥一见莫寥来,热络地跟他打招呼,大学生放暑假回来啦?你姐怎么样了?小县城就那么些人,方方面面彼此照拂,莫寥跟他聊了几句近况,接着向他打听最近县里有没有外来人——店主大哥打量我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我赶紧说平合话加入他们的对话自证身份。
“你会说平合话?本地人?怎么没见过你?”
“我小时候在这里生活,后来搬走了。”
“哦……怪不得嘞。”
店主大哥点点头,把两碗热气腾腾的平合面放到我和莫寥面前,估计是莫寥的面子够大,他还给我们一人送一颗卤蛋。
即使店里的冷气开得呼呼作响,我也还是吃得满头大汗,莫寥的头发还半湿不干的,原本服帖的头发像个蓬乱的鸡窝,潦草得有些搞笑,我忍不住伸手帮他拨弄了几下头发,这个年纪的小孩都不喜欢被人弄发型,果然莫寥扬起上目线剐了我一刀,不过没有躲开。
用餐完毕,我和莫寥下榻兴隆旅馆,上次我和顾还来平合也是住的这间宾馆——转过脸,身边站着沉默的莫寥,唉,物是人非。
明明是大中午,前台却暗沉沉的,原来是没开灯。
招待员换了,是个音量开到最大在刷短视频的秃顶中年男,土味音乐占据前厅,我的脑袋隐隐作痛。
“你好,定两间大床房。”我高声对他说。
莫寥几乎是踩着我的话开口:
“要一间双床房。”
秃顶男不耐烦地啧了声,目光依依不舍地从屏幕上扭动的美女移到我和顾还的脸上:
“要大床房还是双床房?”
莫寥格外强势:
“双床房。”
我敢怒不敢言。
秃顶男要了莫寥的身份证,在电脑上敲敲打打:
“204,不过电梯坏了,你们两个大男人,应该能提得动行李吧?”
莫寥收回身份证,闷不吭声地上楼。
明明我的行李很少,莫寥还硬要帮我扛,我真的不需要被这么过分的关照:
“我又不是截瘫,这点东西我自己提得动。”
然后和莫寥推搡一阵,两人满头大汗地提着行李上楼。
之前兴隆宾馆很多房间在装修不开放使用,如今装修完毕,仍保留着90年代白墙蓝窗的复古风格,一下子就勾起我童年时模糊的记忆。
平合小得就连时间都只能侧身而过,因此在这种小县城里是很难真实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啊,好热,全身每个毛孔都在流水,明明才二楼,行李顶多二十来斤,我却快没了半条命,可能是太久没有运动的缘故。莫寥的体恤也全部湿透,紧紧黏着他的后背,透出脊椎上隐约可见的黑色刺青——看得我更热了,掏出仪器探测房间内的摄像头。
“你赶紧去洗洗吧,又是雨又是汗的。”
我催促莫寥,他却勾着副手铐向我走来,我赶紧双手藏到背后,背靠墙壁,警觉地质问道:
“你又想干嘛?”
“或者你跟我进浴室待着,二选一。”
“你不觉得难为情?”
“我有的你也有,有什么好难为情?”
“倒也不是因为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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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
我都要三十岁的人了被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屁孩管教,我爸当年都没这么管过我。我深吸一口气,摆出和蔼的笑容:
“你放心,我还不至于想不开到大中午跑去二平河,这种天气就算是鬼也会中暑的。”
莫寥看了眼手表:
“午时是一天中的至阴时刻。”
这就是所谓“大白天见鬼”的理论来源?
“我真不会跑,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信任总得有吧?说了不会就是不会,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大概是看在我态度诚恳的份上,莫寥总算肯放我一马。我殷勤地把浴室里扫了个遍,确定没有摄像头后,毕恭毕敬地对莫寥做了个请的姿势,干爹,请沐浴更衣。
确认房间内没有隐藏摄像头后,我坐到空调下吹风,给莫宁发信息报平安,犹豫要不要把山鬼拦路的遭遇告诉她,莫寥跟我一样都是报喜不报忧的类型,估计不会愿意让莫宁知道有意外事件发生。
我在聊天框里反反复复打字删除,最后还是没发出去,倏地后背阵阵发凉——我猛然转身,头上盖着毛巾的莫寥站在我身后,毫不避讳地盯着我的手机屏幕看我和莫宁的聊天记录,不是,这小子怎么这么没边界感?
“你洗好啦?”我放下手机,“那轮到我了。”
我赶紧躲进浴室里,生怕莫寥又要盘问我和莫宁的关系,我是万万不敢对莫宁有任何非分之想,有莫寥这种神棍小舅子在,咒死几个姐夫不在话下。
等我冲完澡出来,莫寥抓着我的手机朝我晃了晃:
“顾还的电话。”
由于腿伤,我跑起来像只一摇一摆的鸭子,跑到莫寥面前夺过手机:
“他说什么了?”通话已经结束了,我很担心莫寥听了些什么,也担心他说了什么,“你说什么了?”
“我不确定是不是他,那人用了变声器,说我们已经被监视了。”
变声器?和凌晨打电话给我的是同一个人?为什么顾还的手机号码会落到这个人手上?又或者他是顾还的同伙?
“你一离开忠安警局,不只是顾成峰,暗处的所有眼睛都投射在你身上,太多人想置你于死地。”
“现在是法治社会、科技时代,到处都是天眼和定位,我是警察,谁敢明目张胆地对我下手?他们想杀我,正是因为他们就像忌惮我父亲那样忌惮我,”我注视着莫寥的眼睛,悄声道,“其实我这次回来找小顾,是因为小顾母亲林如燕是福贵园的资方之一,她的死肯定和福贵园建设有关,只要搞清楚林如燕的死因,肯定会有我想要的线索。”
莫寥蹙眉:
“为什么不提早就告诉我?”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我徒长莫寥十岁,怎么着也是他的长辈,“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好好读书,你年轻优秀,前途无量,人生才刚开始。”
“林双全,你就是太善良,只想着为他人付出一切牺牲自己,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莫寥微微低头,同我的目光平视,“你怎么敢笃定,与我无关?”
5. 5.玩很大
我不确定莫寥是在虚张声势或者他真的知道些什么,莫寥一如凡人仰之弥高的漆金神像面无悲喜,我很难读懂他的情绪。
“林双全,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有天我也会像顾还那样背叛你?”
这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就是人性。
两年前那个寒冷雨夜,我与顾还对峙的当下,我是真真切切地恨着顾还,我恨他的虚伪、他的欺骗、他的背叛,统统转化为愤怒的燃料,甚至那一刻我比恨顾成峰这个杀父仇人还要恨同我出生入死的顾还。
可当我回想起自己歇斯底里质问顾还时,他那副受伤的神情,又让我陷入极端的矛盾和拉扯中:对我的关切、对我的依赖、对我的不舍也都是真实的。
顾还带给我的爱与恨都太锋利了,杀伤力十足,一如洞穿我左腿的子弹,留下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陈伤。
即使我想明白也没有意义了,中国人的原谅就是“人都死了”,因此我也只能被迫原谅顾还。
那么换作是莫寥背叛我呢?
“你要活着,这样我才能恨你。”
这是我认真思考过后的答案,莫寥竟然被我逗笑了,只是他不常笑,导致他的笑容有种不自然的僵硬:
“所以才说你就是太善良。”
莫寥分明是在讽刺我,然而这的确是我的真实想法,有这个想法,说明莫寥还年轻,是好事:
“小顾死了,我连恨他都没意义了。”
“如果有人背叛我,我直接会杀了他。”莫寥把杀人说得好比喝水那般轻巧简单。
“你在一个警察面前说这种话是不是太大胆了?”我忽然想逗逗他,“如果是我辜负了你呢?”
莫寥明显是经过深思熟虑才给出这个答案:
“那我就哭。”
唉,太幼稚了这个话题,而且很不吉利,好比今天向别人炫耀“我身体很好很少感冒”往往第二天就感冒了,容易一语成谶的事情不能乱说。
何况我不可能背叛莫寥,我的职业操守不允许我这么做——这么说回来,顾还也是警察……这个没节操的家伙,他要是还活着,我一定先狠狠抽他两耳刮子,不够,再打他一顿,还是不解气,再抽他两耳刮子。
另一方面,假若莫寥真背叛了我,我也只会无能狂怒,毕竟我实在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随后我和莫寥商量之后是否回小道西筒子楼住,莫寥和莫宁去年刚从小道西搬到忠安市区,也不知道还留了多少家具在他们的旧家,或者莫寥不嫌弃,跟我一起住我家也可以。
但莫寥信誓旦旦保证顶多三天肯定能完成,这更让我费解了:他到底是回来调查还是纯粹来监视我的?不过我没太多心思放莫寥身上,当下最关键的问题是:二平河这么长,我该去哪里找顾还?
从接到顾还的电话这期间,我一直试图给顾还打电话发消息,但对方电话也不接信息也不回,真死了化成鬼还能给我托梦呢,也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哪怕是要把我骗回平合杀我也认了,在此之前,无论是人是鬼都得先找到顾还。
于是我觍着脸向莫寥求助:
“干爹,你点子多,能不能帮我找找小顾?”
“你不是说他让你回平合找你吗?”
“问题就在他只让我去二平河找他,没说具体在哪。”
莫寥墨点般浓黑的瞳孔明显扩大了一圈,像只受惊吓的猫:
“你不知道他在哪你就回来?”
“他没说啊!”
“你长嘴是用来跟我顶嘴的吗?不会去问?”
“他不回答我。”
“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回来?”
“他叫我回来的。”
“你对我也这么听话就好了。”
我竟然从莫寥阴恻恻的口吻里听出几分哀怨。本来我就是打算一个人回来找顾还的同时调查林如燕的死因,倘若真能找到顾还,并且顾还愿意分享他的调查成果那就更是热烈欢迎,我酌情考虑少抽他两嘴巴。
“所以你找不找得到?”我不死心,凭莫寥的神通,他肯定能找到。
“找不到,”莫寥的敷衍溢于言表,“回去吧。”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根据1%的推理判断加上99%的直觉,我认为应该去二平桥找顾还,毕竟最后一次见到他就是在二平桥,我和他先后跃入二平河。那个当下我想到的是赤脚观音的预言,那个神秘的疯女人告诉我,只有我能救顾还,如今想来反而是我阴差阳错地得救了,否则留在二平桥上只会被顾成峰开枪射杀。
“有头绪了吗。”莫寥问。
“没有。”我装傻。
“你慢慢想。”
莫寥拉开其中一个鼓囊囊的旅行袋,里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神像,好家伙,莫寥竟然把他的“后台”们都带来了。他跟小男孩排列兵人似的把神像全部贴着墙角摆齐,我还看到了三太子,之前为了救莫寥他上过我身,差点把我给弄瞎了,不过也是因为我没有资格强行承受导致。我双手合十对三太子拜了拜:
“太子好久不见,您近来可安好?”
我刚问候完,原本放得好好的三太子像莫名就倒了,莫寥又把它重新扶正:
“你还挺受欢迎。”
“嘿嘿,”我赶紧又对诸位神明拜了拜,“还请各位多多保佑。”
莫寥的职业用我们的本地话来说叫“神乩”,官方记载称为“乩童”或“童乩”,神乩用自己的躯体作为媒介载体,请各神明上身看事或是驱邪消灾。用更通俗的话来说,莫寥的身体就是办公室,请某位神明来办公室里坐坐,进行一些业务活动。
不过莫寥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绝大多数的童乩一生由始至终只能请同一位神明上身,极少数会有能请两位不同神明上身的童乩,而莫寥能请的神明则没有具体上限,目前他所拥有的这些神明塑像,都是他能请上身的,估计有二三十名。
这和莫寥的八字和体质有关,他的魂魄天生不稳,容易离魂,因此他的后背刺有特殊的定魂咒,以此来固定他的魂魄不会被动脱离肉身。
而且能上身的神明太多也不是件好事,莫寥难以捉摸的古怪性格也是神格太多,导致他丢失了属于他自己的性格。
“你怎么把它们都请来了?”
这么兴师动众的,肯定没有莫寥嘴上说“最多三天搞定”那么简单,莫寥不理我,埋头摆神像,我要帮他摆,他还不让我碰,行行行是本凡夫俗子不配。
摆完神像后,莫寥又从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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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包里掏出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全是用红纸捆成一摞一摞的黄符。这些黄符还挺眼熟,我记得莫寥床头床尾贴了密密麻麻一堆,不知道的还以为莫寥是千年老僵尸,生怕他半夜起尸。
据说人的魂魄在睡梦中是最不稳的,因此这些黄符是专门用来镇莫寥的魂,以免他在入睡时被邪祟附身。
这次莫寥倒是同意我帮忙,我俩把黄符用米饭粒粘满莫寥的床头以及床头靠的墙。
干完这一切,我期待地等候莫寥下一步指示,莫寥却往中弹般往床上“扑通”一倒:
“累了,先睡一觉。”
“……”
我毫无睡意,但为了配合莫寥,只能装模作样地睡觉,开始思考何时去找顾还,莫寥肯定要跟我一起去,我心里其实根本没底,万一真的是有人假借顾还之名,把我引来平合做掉呢?跟我同行的莫寥极大概率会被一同灭口——我观察了莫寥一会,确定他已经睡着后,蹑手蹑脚地起身,拉开行李箱的暗层翻出我的手铐,其实我也带了。
这么做肯定会惹莫寥生气,却是我唯一想到最安全可靠的办法。
我偷偷走到莫寥床边,他的睡姿特别板正标准,我举起手铐刚要敲在他的手腕上,冷不防莫寥忽然睁眼:
“你要干什么?”
被发现了!情急之下我率先铐住莫寥的一只手腕,扯住另一端往床头栏杆铐,下一秒就被莫寥反扣住手臂狠狠攒进床里,我立刻双腿圈住莫寥同时核心发力,试图坐上他的腰将他反制,然而我受伤的左腿无法完全使出全劲,也可能莫寥的核心比我强太多,我化身一条泥鳅疯狂扭动,他则禅定如松岿然不动,我们就这么谁也不服谁,僵持许久后,莫寥蓦地将我整个人托起来后背抵到墙壁上,语气冰冷:
“闹够了没?”
好歹我也是正规警校出身,如今的我面对莫寥只能负隅顽抗几分钟,不过莫寥练的都是民间武术简洁利落的杀招,我这种应试教育型的干不过他那种野路子,我吭哧吭哧地喘气,像头刚犁完十里地的牛。
莫寥举起半只手铐晃了晃:
“解开。”
“你答应我,别跟着我去二平河。”
莫寥翻了个白眼:
“别自作多情,我从来没说要跟你去二平河。”
这小子嘴硬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梗着脖子:
“我不信。”
莫寥刚要开口说什么,突然一阵急促又暴躁的敲门声
打断了他。
“咚咚咚——”
我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又是鬼敲门?这兴隆宾馆还真是鬼影兴隆……
“草惨被!吵死死!我知影里底有人!开门!开门!”
门外响起男人粗鄙的咒骂,喔,还好是人。
我刚要下床去开门,莫寥牵起我的手,手铐往我的手腕上一敲,我大惊失色:
“你干嘛?!喂、你要这样去开门?!疯了吗你——”
莫寥不顾我的挣扎,粗暴地将我拖下床去开门,一个气得脸色发紫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看到我和莫寥衣衫不整、紧贴彼此身体状似亲昵、表情呈现不自然的慌张,我们大眼瞪小眼,这男人比我们还要尴尬,磕磕巴巴地拜托我们小声点,随后落荒而逃。
6. 6.学长
关上门后,我与莫寥无缝衔接刚才的争吵,莫寥无所谓地一甩手:
“你要跟我这么过也行。”
明明莫寥的语气平淡,却让人觉得他好欠揍,可我又不能真的动手揍他。
而且我肯定是耗不过莫寥的,只好投降,把手铐解开。遇上莫寥算是遇上我命中的克星了,就算他不是我的干爹,我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取下手铐后,我坐到沙发上客气地对莫寥说:
“我们能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商量,嗯?”
“没什么好商量的,”莫寥坐到我身边,斜着眼睛睨我,“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去见的究竟是不是顾还,顾还是生是死,你就敢去找他?”
我和莫寥有着完全相反的思维模式:
“正是因为不知道才要去见。”
“林双全,我从没见过比你还作的人。”
不是,我活了快三十岁第一次有人用“作”来评价我,我哪里作了?我实在气不过:
“说明你见的人还是不够多。”
“光你一个就够呛。”
莫寥有时说话真的很难听,我懒得跟他继续吵:
“随便你。”
一方面我明白莫寥担心我的安危,另一方面我又被莫寥的执拗压得喘不过气,所以我只能暂时切断和莫寥的对话,让彼此都冷静一下。
那之后我和莫寥都没再互相说过话,直到太阳彻底落山,我的胃忽然反应过来感到饥饿,肚子发出叽叽咕咕的怪叫声,在安静的房间里特别刺耳,我尴尬地问他要不要去吃饭,莫寥同意了,背上背包跟我出门。
平合地处山区,昼夜温差大,夏日的夜风倒是很清爽,甚至吹久了还有点皮肤发凉。莫寥过长的刘海和铜钱耳坠被吹得凌空乱飞,像飞鸟的影子。
因为饿,我也不挑了,随便找了家附近的餐馆,经典三菜一汤和莫寥埋头扒饭,明明很饿,抬眼瞥见对面那张好看的臭脸,登时一股子无名火涌上来,瞬间就气饱了。我放下碗筷,那厢莫寥还吃得津津有味:
“他让你晚上八点半去欢喜歌舞厅找他。”
他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一句,我当场屁股冒火“腾”地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把薅过莫寥正要夹油酥鸡的右手——表盘显示20:03。
“哈哈哈,你怎么突然良心发现告诉我?”
我笑着举起双手,想把莫寥像捏易拉罐那样捏扁,他实在太懂如何惹人生气了,偏偏还是惹我,那他算是惹对人了,我只敢双手握拳捏捏空气。
“不然我就看着你去二平河?”
难怪刚才莫寥说不跟我去二平河,我还以为他在装矜持。
“不对啊,”我反应过来,“电话里他一直叫我去二平河找他。”
“我骗你干嘛。”
“……”
说的也是,我没时间跟莫寥计较,起身就出去打车,莫寥立刻丢下碗筷紧随我身后,连嘴都来不及擦,我哭笑不得:
“你继续吃啊。”
“吃完了。”
莫寥抽邻桌的面巾纸飞快地擦擦嘴,我知道他肯定没吃饱,这一路只好又坐回桌边,端起饭吃了几口:
“你陪我吃。”
于是莫寥又坐回桌边跟我一起吃,啧啧,带孩子可真不容易。
吃完饭我们拦了辆出租车去欢喜歌舞厅,平合很小,打车不到十分钟就抵达欢喜歌舞厅。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全国各地开始流行歌舞厅,跳交际舞成为那个年代的年轻人最普遍日常的娱乐方式之一。
小时候我妈总是不厌其烦地跟我说她和我爸是如何在欢喜歌舞厅相识相爱,听得我烦得要命,只觉得好肉麻。如今时间冲淡了一切,母亲已经很多年不再提起父亲,关于他的一切也潜移默化地从这个小家庭里剔除出去,没有谁离开谁是活不下去的,每个人都会被时间推着继续往前走,只有我被时间推着往后退,退回到十二年前,我和父亲在不同的时空里挖掘出相同真相的核心。
“又不是相亲,紧张什么?”
莫寥忽然揽了一下我的背,我回过神来,跟他一道走进歌舞厅。
歌舞厅里正播放着《爱情恰恰》,可谓是地区金曲,一群老年人随着节奏欢快的音乐又扭又跳,他们的精气神看着比我俩要好太多了。
我观察四周,乍一看并未发现可疑人员,歌舞厅的消费群体精准定位中老年,反而我和莫寥出现在这才是最可疑的。
“真的是你们,”身后传来一道女声,我刚要回头,她已经走到我和莫寥的面前,笑着跟我们打招呼,“这次是什么风把林警官吹来了?”
“莫老板生意兴隆,”我点头回应,“也没什么事,就是小莫弟弟放暑假了,回来见见朋友,联络感情。”
“那可太荣幸了,”莫锦衣招呼我们,“你们随便坐,我去端茶盘。”
在回平合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中,我对莫锦衣的印象比较微妙:她曾为我提供过重要线索,实际目的是转移我的注意力,她确实帮助过我,却也给我造成了困难和阻碍。我在平合受过的所有助力和阻力,绝大部分不是受制于法律的威慑,而是出于个人的私心。
我当警察后才明白,其实很多罪犯都知道自己的行为是触犯法律,却仍然明知故犯。人类都是自私的,衡量人性的天平一端永远是以“自我”为筹码,另一端则是各种利害因素,当这个天平向“自我”倾斜的那一刻,便构成了一个人做出此项行为的动机。
当然我不会去责怪莫锦衣,每个人都会倾向对自己更有利的选择,即使明知道这是错的,我不敢保证有天我站在属于自己的人性天平上,能够毫不犹豫地牺牲“自我”——那是圣人做的事。
“几点了?”我问莫寥。
莫寥看了眼手表:
“八点二十七。”
我愈发感到焦躁不安,想抽烟,我发誓之前真的有好好戒了,而且也顺利地戒烟成功了,我一定要忍住,一定可以忍住……舌尖倏地迸发出浓郁的咸腥味,我舔了舔不自觉之中咬破的口腔内壁。
“嘶。”
我轻轻吸了口凉气,被莫寥听见:
“怎么?”
“咬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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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舒服地左右努嘴,好疼,甚至咬掉了一小块肉。正巧莫锦衣送来茶盘,我赶紧沏了杯茶漱口,吐出来的水都是淡粉色的。莫寥见状,卸下他的背包,掏出一个套了三层塑料袋的、拳头大小的布包,打开,里面装着个灰扑扑的小香炉。他食指和中指并拢剋了一堆香灰,随后用捏开心果的手势捏开我的嘴,手指插进来一通搅把香灰抹在我的伤口上,差点没把我给搅吐。
香灰味道不苦,但是非常怪异,就是大脑本能反应“这东西不能吃”,莫寥逼迫我不许吐,含着,过一会就能止血,这土法子小时候倒是没少用过,是有一定的科学道理,我只能硬着头皮含住。
就在这时,一个全身名牌的陌生青年坐到我们对面的塑料椅上,他眼睛细长上挑,让我想到狐狸这种狡猾的动物,皮肤偏黑,斜挎着一只老旧的、打满补丁的黄色布包,被他这一身大牌衬托得异常突兀。
“学长好,”青年朝莫寥招招手,又向我招招手,“帅哥好,你就是林双全吧?”
……学长?!我惊恐地瞪大双眼望向莫寥,希望他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怎么在这里?”莫寥眉头一折,“我说了我不接。”
“我当然知道你不接,”青年笑眯眯地捧着脸,他笑起来更像狐狸了,给人感觉装了一肚子坏水,“所以我来找你了,双全哥哥。”
我被他叫得打了个哆嗦,不会之前就是这个狐狸男在电话里装神弄鬼吧?!
莫寥毫不客气:
“他认识你么?滚远点。”
“哦对!我都忘记自我介绍了,”狐狸男对我比了个“V”,“双全哥哥好,我叫庄宵玉。”
“庄晓玉?”一个大男人起这名是有什么说法吗?
“宵,《难忘今宵》的宵。”庄宵玉凌空写着自己的名字,“是莫寥学长的直系学弟。”
“你们什么专业?”
“哦?学长没告诉你吗?”庄宵玉惊讶地张圆了嘴,“他学建筑设计的。”
莫寥竟然还是工科生……
不过眼下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顾还的手机号会由庄宵玉使用,而且不停地给我打电话的目的却是要找莫寥帮忙?
“你怎么得到这个号码的?”我问。
“一个帅哥给我的,他教我去找学长帮忙,如果学长不帮忙,就按他说的方法做,等你们帮我解决完问题后,作为交换我可以把他的行踪告诉那个叫林双全的人,他还说只要有关林双全的事,学长是不会拒绝的。”
莫寥听完脸都黑了。
“那个男人是不是脸颊边有颗红痣?”
我指着自己的右脸颊,但是顾还的那颗痣很小,一般很难注意到,于是我在手机相册里划了半天,快把屏幕搓冒火了终于翻出顾还的一张证件照。
“对对,就是他!”庄宵玉不知道在激动个什么劲,有种做贼心虚的慌张,“原来他是警察啊?!”
“顾还在哪里?你最好老实交代,”我从口袋里掏出证件在庄宵玉面前打快板似的一甩,板着脸唬他,“因为我也是警察,小玉弟弟。”
7. 7.旧报纸
“噗哈哈哈!”庄宵玉突然咧嘴大笑,“你牙齿都黑了!”
……还不是莫寥喂了我一嘴的香灰,我赶紧用茶水洗掉,让庄宵玉严肃点,他立刻装模作样坐得板正朝我敬礼:
“Yes sir!”
“你给我老实交代,顾还怎么找上你的?”
“准确来说是我找上他的,”庄宵玉眼珠略略朝左上翻,证明他是在思考而不是编造,“我家里出了事,挺棘手的,找很多人都没解决问题,实在没辙了,就只能在万能的互联网上求助,一位网友说他有认识的人,我约他出来见面,就是这个顾还啦,他介绍了学长,说你很厉害,不过你大概率不会帮忙,所以顾还给了我一张手机卡,然后教我打电话给你。”
庄宵玉忽然瓮声瓮气地说:
“来二平河找我。”
这道声音和电话里听到的如出一辙!我差点把手里的茶杯砸在庄宵玉的脑袋上:
“就是你小子在他妈的装神弄鬼!”
“顾还说,只要你回平合,我就能找到学长,让学长帮我解决问题,我作为交换,可以把他的行踪告诉你,”庄宵玉又一次改变声线,“全哥,我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你来找我,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恍惚间我以为是顾还在说话!模仿声线并不难,但语气如果不是面对面交流过,是不可能学得如此生动的。
“这是他的原话,”庄宵玉洋洋得意,“我有很多种声线喔,还会女声呢,”庄宵玉抓起我的手包到他宽大的掌心里,可怜兮兮地眨着狐狸眼,“帮帮我吧双全哥哥,帮帮人家嘛……”
又甜又嗲的少女音令我全身发麻,我为难地把手抽出来: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下一秒莫寥垮着脸把庄宵玉攘开,力道大得庄宵玉往后趔趄几步踢到塑料椅。
“哎哟干嘛推我!”
庄宵玉委屈地嚷嚷,外人看不出来,只有我知道大事不妙,有人吃软不吃硬,有人吃硬不吃软,有人则软硬不吃——莫寥就属于这种最难搞的人,他现在处于濒临爆发的状态,我立刻使尽浑身解数哄他:
“都怪我都怪我,当初就应该听干爹的,这下白跑一趟了,我再回去想想办法,我们走……”
“你真的知道顾还在哪?”莫寥冷声问庄宵玉。
“当然,我有求于你,自然没有骗你的必要。”
庄宵玉初见给人感觉就是个咋呼吵闹的男大生,实则城府颇深,也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都是吃什么长的,一个赛一个人精。
“说吧,什么事。”莫寥生硬地说。
“你同意了?”庄宵玉难以置信地捂住嘴,装出一副潸然泪下的感动模样,“天呐……”
“趁我没改变想法前,少说废话。”
庄宵玉神神叨叨地左顾右盼:
“人多眼杂,借一步说话?”
“既然嫌人多一开始就不要约在这种地方啊……”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过最令人意外的还是莫寥竟然同意了这桩交易,别说是莫寥了,就连我对庄宵玉的所作所为都感到恼火,害我和莫寥大费周章地跑回来平合——不过这也侧面印证,给庄宵玉支这个大损招的狗头军师,对我和莫寥的性格十分了解,不仅笃定我会回来,也坚信莫寥会跟我一起来,甚至怕莫寥不来还用了激将法,不是熟悉的人,很难能如此精准地利用我们的性格缺陷。
“我了个——这房间发生过命案?”
庄宵玉一进房间就被莫寥床头密密麻麻的符纸吓得哇哇大叫,莫寥转身去烧了壶热水,我趁庄宵玉不备将他的双手反铐在椅背后,确保他不会再耍些行为上的花招。
“上来就玩这么大的吗?”庄宵玉并未反抗,甚至还有闲心跟我们开玩笑,“我听人家说学长很难追,敢情是好这——”
莫寥三两步走到庄宵玉面前,张开虎口焊住他那张聒噪的嘴:
“从现在开始,别说废话,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对。”我在边上帮腔。
“我这人开不起玩笑,所以好好说话。”
“对。”
“我不是傻子,别想着骗我。”
“对。”
莫寥端起烧开的热水壶举到庄宵玉面前:
“否则我就把你的舌头烫熟。”
“对——”我登时炸出一身冷汗,莫寥不是光耍嘴皮子,他绝对会说到做到,而且审讯需要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我就是唱白脸的那个,“你还是别吓他了。”
庄宵玉下半脸被莫寥掐得通红,朝我抛了个媚眼:
“还是林警官会体贴人。”
“你要我看什么事?”莫寥没好气地问。
“是我妈妈,”庄宵玉的态度立刻认真严肃了起来,“听家里阿姨说,我妈妈在我开学那段时间,回了一趟娘家,大概去了一个多星期,回来后人变得很不正常,对谁都不理不睬的,包括我。去做了体检,医生说没有问题,又做了精神方面的检查,但也没有一个具体的说法。用科学解释不通,我只能开始相信玄学。”
唉,真是个可怜孩子,我拧开一瓶矿泉水喂到庄宵玉嘴边,这小子还挺会顺杆爬:
“我都说啦我有求于你们,肯定不会乱来的,放开我吧?”
我想也是,就把手铐解开了,庄宵玉继续道:
“我找了很多所谓的大师,结果都是招摇撞骗的假神棍,我妈大概这样的状态三个月,四肢突然出现一些奇怪的符号,并且在腐蚀她的皮肤……啊对,我手机里有照片,不知道会不会吓到你们。”
庄宵玉打开手机相册递给我和莫寥,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满是溃烂伤口的紫红色手臂,像是接触到某种腐蚀性物体所致,而下一张就是庄宵玉所说的符号,这字体和莫寥背上的定魂咒很相像,我忍住掀开莫寥衣服对比的冲动:
“是不是跟你的一样?”
“不一样,”莫寥投来“你瞎吗”的鄙夷一瞥,“这不是正常的文字。皮肤溃烂的事,医生怎么说?”
“说是被毒虫咬了,开了药,药虽然有用,但还是反复发作无法根治,后来遇到一个老师傅,说这些是我妈的业债,是她必须还的……”庄宵玉牙齿咬着嘴唇上的死皮,“我才不信,如果真的有因果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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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坏人可以逍遥法外?还要警察干什么?那些坏人全都遭报应死掉好了。”
庄宵玉如此慷慨激愤,我不由得苦笑,莫寥冷不防问了一嘴:
“你爸呢?”
“嗯……呃……”
庄宵玉露出一副便秘的为难表情,半晌才忸怩地吐露实情:其实他是私生子,生父从未承认过他母亲,给钱很大方,却鲜少来看过他们,尤其是母亲生这个怪病后,他就对母亲不闻不问了。
好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对这种家庭狗血伦理关系不予评价。
“总之我妈去了趟娘家之后,回来就变得不正常了,而且她很多年没回去过了,我想想,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着,唔……我读幼儿园的时候?”
“你还能记得一些细节吗?让你觉得奇怪的地方?”
庄宵玉想得眉头打结,总算回忆起些什么:
“是个靠海的小渔村,叫镇港村,在雍城市,但是那个村子我记得很穷很破,外公外婆家靠海,有艘渔船,我还坐船出海去玩过呢。”
“……好吧。”
毫无用处的信息,我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那边莫寥则沉默无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他才开口:
“我无法向你保证一定能解决,我的能力也有限,没你想的那么神。”
“我明白我明白,”庄宵玉很是通情达理,“无论能不能解决,就算是辛苦费,我也会把顾还的信息告诉你们,啊对了,这个是给学长的,”庄宵玉从那个破烂的挎包里翻出一团发黄的旧报纸,“这是我给学长的一点小谢礼,不成敬意。”
莫寥接过那团报纸看都不看就揣到兜里:
“嗯,休息一晚,明天带我去看你妈妈。”
庄宵玉眉开眼笑,要请我们吃宵夜,莫寥没领情,打发他回去休息,互换了联系方式,明天再联系。
刚才莫寥给庄宵玉打的预防针,应该不是莫寥在谦虚,肯定很棘手,估计莫寥也是有所预感,但为了换取顾还行踪他还是答应了?难道莫寥其实也很在意顾还的下落?或者……是为了我?
“唰啦——”
莫寥展开报纸团,我以为报纸里包了什么东西,实则庄宵玉就是塞给莫寥一个报纸团。
这报纸由于时间长,纸质变得很脆,抖起来刷刷作响。如今是新媒体爆炸式发展的鼎盛时代,就连我也很久不看纸媒了,我好奇地将凑过去看了眼。
这是份03年1月份的地方官媒报刊《雍城日报》,在那个年代,本地官媒的影响力极其强大,至少上过官媒的案子,在当地都算是轰动一时。报纸头版就是一篇凶杀案报道,黑色加粗的醒目大字,还配有死者生前照片:《痛惜:年轻女企业家车祸身亡,无良肇事司机逃逸》。
莫寥只扫了一眼,便把报纸再度揉团精准丢到垃圾桶里,不是,我才刚看了个标题……
“我去洗澡。”
莫寥起身去浴室冲澡,我争分夺秒把报纸从垃圾桶里翻出来抚平,不经意地与照片里皱皱巴巴的女人脸对视,脑袋像被什么狠锥了一下——为什么她长得和莫寥那么像?
8. 8.出发
我立刻上网搜索这名女企业家的信息,她叫苏沁芳,是千禧年初很有名的女企业家,满清贵族后代家世显赫,做古董文玩发家,九十年代末开始涉足房地产。我发现其中的古怪之处在于苏沁芳的生意范围只在首都及其周边省会城市,而她车祸身亡的地点,却是在华南部沿海三线城市雍城下面的一个偏僻小渔村——镇港村。
而且苏沁芳长得很出众,皮肤白,脸又小又尖,眼睛黑得发亮,越看越让我毛骨悚然,莫非……
浴室里的流水声戛然而止,我迅速将这篇新闻报道撕下来塞进裤袋里,把报纸揉成团重新丢回垃圾桶,装模作样地瘫在沙发上玩手机。
莫寥腰间围着浴巾全身淌水走出来,他每次洗完澡都活似刚从井底爬出来的女鬼,散发出阵阵森冷的水汽,蹲在行李箱前翻衣服。
想想莫寥这么大费周章准备了这堆大包小包,结果却是这么一件叫人大跌眼镜的事,我有些过意不去:
“你有什么事就叫我呗。”
“那个女人是我生母。”
我惊诧地猛抬起头,猝不及防撞见莫寥正在穿裤子,画面冲击力太强,加上突如其来的爆炸信息,大脑蓦地宕机了。过了好一会我才缓过来:
“苏沁芳?”
“我姐告诉我说的,她死的时候我才刚出生没多久,所以我对我的父母毫无印象。”
莫寥语气平淡得仿佛是跟我讨论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唉,他也是个可怜孩子,我第不知道多少次下定决心要顺着莫寥心意,多给他多一些人道主义关怀。
“你不用可怜我,我对他们没有什么感情,在我出生前我生父就死了,我并不好奇他们怎么死的,是为什么而死,我跟你不一样,林双全,你执念太重,凡事总要问一个为什么,非要追寻一个结果。”
莫寥兜头套进一件T恤里,话题莫名其妙变成对我的说教:
“梅阿婆跟我说过,生死皆为五蕴的因果,简单来说你的嗔痴贪怨爱恨决定你的命运。”
“哦哦……”
我似懂非懂地应莫寥——其实就是没懂,莫寥偶尔会说些高深莫测的话,奈何我的思想境界不高、人生阅历浅薄,所以听不懂。
比起我,莫寥活得清醒多了,他身上有种令我艳羡的完美自洽力,施加在他人身上就称为专制。
“算了。”
莫寥放弃与我沟通,躺倒进床铺里,简直是僵尸王入棺。
“干爹您辛苦了,全仰仗您!”
我谄媚地夸奖莫寥,莫寥哼了一声用被子蒙住脑袋,估计嫌弃我听不懂他的话在跟我置气。不过有个疑问一直盘亘在我心头:庄宵玉给莫寥这份报纸有何用意?估计问莫寥他也只会给我甩臭脸说关你屁事。
天还没亮我和莫寥便双双被他的手机铃声吵醒,莫寥像个没戴眼镜的老爷爷眯着眼睛看黑暗中过亮的手机屏幕,我还半梦半醒的,艰难地转过头听莫寥接电话:
“……被你电话吵醒的,开车。”
然后莫寥顿了一会才不情不愿地说:
“好吧。”
话音刚落,敲门声接踵而至,我打了个哈欠,嘟囔道:
“谁啊?”
“庄宵玉,他说他在门口,要跟我们一起回去。”
“……”
我像把弹出鞘的瑞士军刀从床上弹坐起来,一看手机,才凌晨四点三十三,我能理解庄宵玉很急,可这未免也太急了,我们行李都还没收拾,我连眼睛都还不能完全睁开,先去开门放庄宵玉进来,然后魂不附体地起床收拾行李。
我去揭莫寥床头的符纸,而莫寥则把他下午刚排列整齐的“靠山”们又收回包里,庄宵玉在一旁乖乖坐着等我们收拾完毕,谦卑地问道:
“可以出发了吗?”
莫寥看了眼手表:
“再等等。”
这房间里没人敢忤逆莫寥,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直等到快六点,莫寥这才将将手臂穿过背包,招呼我,走吧。望眼欲穿的庄宵玉迫不及待凑上来,我呢我呢?莫寥安排得明明白白,你这里等。庄宵玉眼中浮出怀疑的底色,怕我和莫寥甩掉他跑路,我安慰他,放心,我们行李都没提,不会跑的。莫寥来了句,你带着吗,我懵懵的,带什么?
“护身符。”
“哦!”
我有种回到学生时代上课被老师抽查作业的紧张感,掏了两下裤兜摸出红布包递给莫寥,莫寥让我收好别弄丢,我可不敢弄丢,万一报警这事就麻烦大了。
莫寥开车载我到林祖娘庙,林祖娘庙的现任是前任庙祝林老爷的孙子林志明,原本是平合派出所的民警。林老爷是杀害我父亲的主谋之一,是他提议用残忍至极的奠基仪式“打生桩”,将我父亲和神子福利院院长莫瑞雪活埋进福贵园的地基里。林老爷养小鬼遭反噬暴毙惨死,林志明为了偿还他爷爷生前犯下的罪孽,成为林祖娘庙的庙祝,替人祈愿消灾,行善积德。
林祖娘庙口有棵遮天蔽日的百年大榕树,树下则是林老爷埋小鬼尸骨的地方。
榕树在风水学里被划分为“阴树”,常有“有榕树不容人”
的说法,意思就是种榕树不吉利,然而抛开这些怪力乱神的玄说,是由于榕树根系强壮发达,延伸至房屋下方会毁坏地基,造成安全隐患。
莫寥领我来到榕树旁,递给我一把花园铲让我在榕树下挖洞。随后掏出那个套了三层塑料袋的香炉——看见这个香炉我的舌头就有点发涩,然后是三盏红色塑料供酒杯,一瓶红星二锅头,一把线香,一沓金银纸,几张红符,一大包散装零食。
莫寥摆好香炉酒盏和贡品,斟满酒,让我把红布包放进坑里,再用二锅头在坑洞周边围了个圈,没完全圈上,还留了道口子。
接着莫寥点燃三炷香插进香炉里,口袋里摸出两枚菊花硬币拢在手心里摇了摇,投掷,两面都是菊花。等了一会,莫寥又投掷了一次,结果也还是两面都菊花。之后又尝试投掷了四五次,每次都是两面菊花,我数学不太好,只知道是几千分之一的概率。
“我的耐心有限,这是最后一次。”
莫寥说完再次投掷硬币,这次终于是一面菊花一面1元,对应茭杯里的一阴一阳,意为许可同意。随后莫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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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一张红符丢进土坑里,烧得剩半张的时候,一阵邪门的阴风撞过我的肩头,将那张红符从坑里吹走,灰烬扑簌乱飞。
莫寥又重复了几次动作,古怪的是每次都没烧完就被风吹出坑,明显有股非自然的力量在阻挠符纸燃烧。
“算了。”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莫寥也不例外,他先掏出红布包,将没烧完的线香拔起来倒插在香炉里碾灭,酒水也都倒了,手脚利落地收拾完现场,开车走人。车行驶的方向也不是回宾馆,我有些奇怪:
“去哪里?”
“二平河。”
“为什么去二平河?”
“处理点事。”
我还以为莫寥又要闷声干什么大事,结果只是开到岸边,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将红布包丢进水里,我震惊至极:
“你不是说这个是护身符吗?”
“现在不是了。”
莫寥潇洒地转身上车,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紧随其后钻进车里。想想还是觉得奇怪:
“这是谁的骨头?”
“林祖娘。”
“咦?!”我一惊,“你不是说她不会再出现了吗?”
“不只有一个‘林祖娘’,”莫寥平淡地说,“每个被迫害致死化作厉鬼的女人都可以是‘林祖娘’。我本来打算请她,但她拒绝了我的供奉。”
“所以你就把她的尸骨丢进二平河里?”
“二平河里有太多枉死的魂灵,只不过是稍微再增添一份恨意罢了。”
莫寥一本正经地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话。
回到宾馆已经是早上七点了,由于着急赶路,我只买了简单的豆浆油条肉包,提上去给庄宵玉,三人迅速解决完早餐,驱车前往忠安的隔壁市——坛泉。
坛泉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和政策扶持,因此海外贸易发达,经济也远超忠安。然而再安分守己的男人一有钱就会变坏,多的是大老板养情妇生私生子,因此坛泉的男人在省内风评极差。
“哇真是太感谢你们了,我是打车来的,要了我五百块的车费。”
我目瞪口呆:
“你的钱也太好赚了吧?”
庄宵玉欲哭无泪:
“我也不知道平合在山里啊,山路弯弯绕绕看着很吓人耶,我怕他绑架我灭口,只能老老实实给钱了。”
路上庄宵玉跟我说了莫寥在学校的事,他说莫寥从来都是独来独往,长得好看气质神秘很受女生欢迎,甚至还有男性追求者,然而他从不接受任何人的告白,于是传着传着莫寥的风评就向奇怪的风向转变了:由于莫寥一个人在校外租房住,就有人造谣他是被富婆包养的小白脸,造谣他在外面当鸭,总之就是往下三路走,莫寥的下半身在众多流言蜚语里忙得冒火。
自家孩子自己疼,我可以抱怨莫寥的臭脾气,别人不懂他怎么可以胡说八道?
“那些人都是不懂才这么说小莫弟弟,小莫弟弟懂事体贴又善良,理智冷静果断有主见,重情重义知恩图报,这么乖的孩子——”
“林双全,”莫寥毫不领情地打断我,“你很吵。”
9. 9.妈妈
庄宵玉试图和莫寥搭话缓解气氛,莫寥根本不接,话题就这么尴尴尬尬的像颗石头“扑通”掉进水里没了回音。我只好为莫寥找补:
“他开车,不能分心。”
庄宵玉又转回脸看着我:
“林警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发小。”
“哦哦,难怪我看着感觉你俩差不多大。”
莫寥的呼吸沉重了几分。
“……我三十了。”
“三十?!”庄宵玉的音量骤然拔高,“我以为你大学刚毕业?!你长得也太嫩了!”
我其实挺反感别人说我长得年纪小,给人一种好欺负的感觉。为了不让庄宵玉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我查户口式地盘问了他的个人和家庭情况。庄宵玉总是满嘴跑火车,倒也不难辨别出他话里的真伪。庄宵玉的生父做海产起家,后来转型做供应链,在蓝海期猪都能起飞,他父亲就是赶上趟的幸运儿,如今生意做得很大,原配育有一儿一女,如今也都在管理产业——这些都是庄宵玉从新闻报道上看来的。
而且庄宵玉的生父还有很多情妇很多私生子,我们这里是全国驰名的重男轻女重灾区,稍微有点小钱的男人们都觉得自己家里有王位要继承,更何况是家大业大的土老板,更是开枝散叶恨不得生出个九子夺嫡来。
从平合到坛泉四个小时的车程,还在路上加了一次油,终于在中午抵达坛泉。
虽然坛泉是二线城市,但基础设施建设毫不逊色省会,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尽显繁华。
庄宵玉先安顿我们下榻五星级酒店,他看出我不太自在,还让我千万别客气,我和莫寥在坛泉的全部消费都由他买单,着实财大气粗。
放好行李后,庄宵玉带我们去吃坛泉当地的高档酒楼,我打开菜单匆匆扫过,越看越没胃口,以我三十年来的生活水准,不是很能理解一盘四位数的荤菜和一盘三位数的素菜其中蕴藏的玄妙,莫寥也是翻了两页就合上了。庄宵玉热络地拍打我肩膀:
“林警官放心,这家我是老顾客了,还了充会员卡的,不知道吃啥那我来点,来份佛跳墙,这家佛跳墙紧厚呷喔,再来只小青龙……啊不,来三只……”
莫寥叫停庄宵玉:
“吃点简单的。”
我立刻附和:
“等解决了再吃顿好的也不迟。”
庄宵玉很是感动,然后请我们吃金拱门。
我原以为庄宵玉家会是住在一平三四万的高档小区,结果导航显示他家离市区有二十公里。
我看着窗外的景色从鳞次栉比的高楼退后到低矮的平房最后退后到茂盛的果树林,最终目的地是一栋看起来有些土气的两层独栋小洋房。
我们将车停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个硕大的鱼池,池水在烈阳的映照下波光粼粼,特别有质感。
庄宵玉走到欧式入户门前,仰头扯着嗓子大喊:
“珍姨——我回来了——”
……好原始的进门方式,我斜了眼就在门边的门铃。
等了一小会门开了,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女人从门后探出头,眼底尽是提防和怀疑:
“系宵玉哄,这两个底叨位来诶?”
忠安周边的几个城市方言基本互通,我大致能听懂,这个珍姨是问我和莫寥哪来的。
“是我请的大师啦,很厉害的,跟以前的那些骗子都不一样!”
珍姨不情不愿地开门,还故意切换成普通话好让我们听懂:
“李每次都介么嗦,喇一次有用?”
莫寥面对质疑无动于衷,庄宵玉比他还急:
“哎呀不是啦他是我学长,这个是警察,都是正经人啦!”
一听有警察,珍姨大惊失色:
“安怎连警擦都来了?!”
“不用在意我,”我摆摆手,“我是这位的助手。”
“赶紧吧。”
莫寥催促,庄宵玉赶紧带我们到二楼,我们这带的土大款对于装修风格的喜好出奇的一致,欧式的旋转楼梯配上中式木质家具,客厅挂着花开富贵的国画,楼道墙上却挂着卢浮宫名画仿品,总之割裂感十足。
二楼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植物苦味,越走近庄宵玉母亲的房间,这股苦味就愈发浓郁。
房间很宽敞,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全靠头顶一盏冷白的水晶吊灯照明,说句不吉利的,有点像停尸间的灯光。
乍一看还以为床上躺了个木乃伊——再走上前去,是个四肢缠满绷带的女人。她面色枯黄、双目紧闭,打着点滴,明显已经昏迷多日。
在靠床头的角落摆放着一个脸盆大的熏炉,里面填满了草药,烧得发出哔啵轻响,这便是那阵萦绕不散的苦味源头。
莫寥向庄宵玉要了他母亲的生辰八字,庄宵玉直接把他母亲的身份证给莫寥看:庄宵玉的母亲叫陈香玲,今年竟然才三十五岁!我也才三十岁啊……
莫寥沉默几秒后,笃定道:
“这不是你母亲的真实生辰。”
庄宵玉为难地搓搓鼻子尖,试探地问:
“生辰很重要吗?我每次给妈妈过生日都是按身份证上的日子来过。”
莫寥不作回应,走上前去掀起陈香玲的眼皮观察,又解开陈香玲手臂上缠绕的绷带,照片上那些刺青已经看不到了,全是溃烂的疮洞,伤口甚至和绷带产生粘连,从伤口处渗出脓黄色的血水,庄宵玉瞬间红了眼眶,吸吸鼻子扭过头去,不忍细看。
莫寥让庄宵玉拿来一只碗和一盒鸡蛋,他掏出那只使用率百分百的小香炉摆到陈香玲的床头,插上三炷香。
等庄宵玉拿来鸡蛋和碗,莫寥取出一颗蛋放在陈香玲的额头上来回滚动,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念什么,念完鸡蛋在碗沿一敲,掉出一颗发黑的蛋黄,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坏气味。
莫寥又重复两次相同的动作,每次敲出来的都是臭鸡蛋,三个浑浊发黑的蛋黄在白瓷碗里异常刺眼。
“简单来说,就是被下降头了,”莫寥放下碗,面不改色地将陈香玲手臂上的绷带重新缠好,“而且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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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普通的降头,是东南亚那边的巫术,用我们的方法不一定奏效。”
“东南亚的降头?”庄宵玉傻眼了,“我该怎么办?去东南亚请高人来?为什么要给我妈妈下降头?”
莫寥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你问我我问谁。”
我赶紧安慰庄宵玉,帮他分析线索:
“往好处想,至少我们有了个方向,我记得镇港村离东南亚很近吧?受到其巫术文化影响也正常。我有个猜测,你说你母亲是在回镇港村后回来才出现这种怪症的,是不是她在镇港村有什么仇家给她下降头?”
庄宵玉想到了什么,眼神变了,目光如勾穿进我眼底:
“林警官,下降头属于警察的管辖范围吗?”
还真不是没有接到过类似的报警,说自己被下降头,被人下咒,被扎小人诸如此类的案情,最终都是以报案人有精神疾病为由不予立案。
我摇头,随后庄宵玉告诉我们一个沉重的真相:陈香玲其实是东南亚人,十几岁被卖到镇港村给人当新娘,她偷偷躲在运海产的货车里从镇港村逃出来,被骗去KTV做小姐,遇到庄宵玉生父给他当情妇,跟着他回坛泉,才有现在的日子过。
“林警官,”庄宵玉认真地问我,“她这辈子有得选吗?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想活下去,她有得选吗?”
我如鲠在喉,不知该如何作答,莫寥冷冰冰地说:
“你别仗着林双全没脾气就骑到他头上撒气。”
庄宵玉瘪了瘪嘴,很快便对我道歉:
“林警官对不起,我最近压力实在太大了,情绪有些失控,并不是故意针对你,绝对不是!”
我当然不可能怪罪一个因母亲的苦痛而备受煎熬的可怜孩子,这是人之常情罢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解开陈香玲身上的降头。
“有个问题,”莫寥睨了庄宵玉一眼,“既然陈香玲是从镇港逃出来的,为什么她还要回去?听你的意思,她至少回去过两次,一次是你小时候,一次就是今年,她回镇港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庄宵玉疲惫地搓了搓脸,“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小时候回去过一次我还太小,不懂事,前段时间我妈妈回去我根本不知道,是她得病后珍姨跟我说我才知道。”
“我试试吧。”
莫寥说是这么说,不过我能隐约察觉到他的不情不愿,估计只是给庄宵玉带去几分心理安慰。
解降头只留莫寥一人在房间里,而我和庄宵玉在门外等候。
庄宵玉直接跌坐在墙边,看得出他很紧张,我站在他身边,能做的也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给予一些聊胜于无的支持。
“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如果妈妈真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庄宵玉低着头把脑袋抵在膝盖上,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掌下因恐惧而颤抖的身躯,“无论妈妈在别人眼里多不好,她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爱我的人,没了妈妈,我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我摸摸庄宵玉的脑袋,让他别多想。
10.10.三太子
这场法事耗时并不长,等了一段时间,莫寥开门叫庄宵玉进去,我跟着进去却被他拒之门外,你在外面等。
于是我老老实实原地待命,直到莫寥和庄宵玉出来,明显庄宵玉的精神状态松弛了许多,不停地向莫寥感谢,说什么“再生父母再造之恩临表涕零感激不尽”,听得我危机感都上来了:想不到“莫寥儿子”这位置竞争还挺激烈。
而莫寥向来对这种屁话嗤之以鼻,直接无视,嘱咐庄宵玉:
“你联系她,就说是我让你去找她的,她应该会帮你,我这边能做的都做了,我这里处理完了。”
“多谢学长多谢学长!你看你们这一路舟车劳顿的,来都来了,我带你们到坛泉周围走走?夏天……去海边怎么样?去冲浪啊?还是去潜水?潜水可以挖海胆喏……”
既然庄宵玉还有精力活蹦乱跳我就放心了,我征求莫寥的意见问他去不去,莫寥拒绝:
“不去,该你说了。”
庄宵玉沉默了,我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这小子想临时反悔?
“哎哎,我们之前可是约定好的,做人可不能言而无信啊,骗人是小狗。”我着急地提醒他。
“现在还不行。”
男人最听不得的字眼就是“不行”,难不成庄宵玉觉得莫寥没有真正解决问题,所以想赖账?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们,是我现在还不能说。”
我有点恼火:
“你要不挑个黄道吉日再说吧。”
“我知道你们急,但是先别急,”这回轮到庄宵玉安慰我了,“等顾还联系你之后,我才能告诉你。”
我眼前阵阵发黑:这干的是什么脱裤子放屁的鸟事?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不直接告诉我,还得找个传话太监来宣旨,等见到顾还了我一定得先抽他两耳刮子才解气,这小子欠我的。
“行吧,那我等。”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庄宵玉觉得他把我哄好了,又开始称兄道弟要请我们喝下午茶,我哪有这个心情,莫寥更是懒得搭理他,我俩就先回酒店休息了。
天气热得简直能出人命,我把车内冷气开得像直升机呼呼响,还是流汗流个不停。莫寥坐在副驾驶座闭目养神,刺眼的阳光直直射在他的脸上,苍白的肌肤下青紫的血管清晰可见,白得仿佛整个人是用雪捏成的。
我怕莫寥被晒化了,掰下遮阳板给他挡太阳,莫寥睁开眼,由于他的睫毛太浓密,导致他眼窝周围全是阴影,显得眼神阴森森的,忽然他低下头闷哼了一声,旋即手捂住鼻子,只见他的牛仔裤上晕开一个刺眼的血点。
我连抽三张纸巾按在莫寥脸上,不确定是大热天上火还是被反噬,之前他为了帮我解咒,也是弄得半死不活,搞得我心里阴影都出来了。
“我送你去医院。”
闻言莫寥一把薅住我手臂,留下一枚新鲜的血手印:
“回酒店。”
“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我不放心。
“听话。”
莫寥五指深深耙进我的肉里,几乎要扎根进我的身体,我只好妥协。
站在酒店房门口掏房卡时,我突然后背一重,压得我当场跪倒在地——大了我一号的莫寥毫无征兆地倒在我背上,我喊了他两声,莫寥只是用微弱的呼吸代替回答。
要命的是我左腿使不上劲,门一开我便彻底失去支撑摔得四肢着地给莫寥当肉垫。莫寥已经昏迷了,众所周知人在失去意识的时候体重会变得很沉,我艰难地从他身下爬出来,再以拖尸的方法穿过他腋下,双手箍住他胸口吭哧吭哧将他拖上床安顿。
刚才走得急,莫寥床头的符纸还没贴,我怕他在昏迷时被奇怪的东西附身,赶紧去翻他的背包找符纸,情况特殊,希望他别醒来怪我乱动他的东西。
莫寥的背包容量很大,塞得鼓鼓囊囊,全是法事用的道具,光符纸就有好几种颜色,红的、黄的、橙的、白的,都是用毛笔手写。想象一下臭脸的莫寥坐在桌边狂写一沓沓砖头厚的符纸,那个画面有点好笑。
在莫寥的包里没翻到定魂符,我只能又去翻他的行李箱,刚将行李箱对半掀开,听到背后有人在叫我:
“喂!”
我下意识回头,猝不及防蹭过莫寥的鼻尖,我整个人往后仰倒一屁股坐进行李箱里。莫寥扬着细长的眉毛,对我的反应颇为不悦地撅起嘴,嘴里发出清亮得有些雌雄莫辨的少年音:
“这是什么反应,你认不得本太子了?”
这位自称“本太子”的少年是莫寥供奉的诸多神明之一,是本地较为常见的神明三太子,祂对莫寥疼爱有加,莫寥有难,祂一定会出手相助。
“太子您来得正好,求您救救小莫弟弟!”
我急得差点给三太子磕头,三太子不慌不忙地指了指背包,我火速将莫寥包里的东西一股脑抖落在床上,三太子一伸手将香炉稳稳当当地接住:
“悠着点,别把囝儿吃饭的宝贝砸了。”
我毕恭毕敬地接过香炉放到床头,回头三太子已经吃上袋子里的贡品了,饼干屑扑簌簌地掉了一身。
“别大惊小怪的,囝儿只是精力消耗过大,多吃点就好了。”
说完三太子又拆开一包旺旺仙贝,咔嚓咔嚓地吃得津津有味,我想再叫份外卖给莫寥填饱肚子,掏手机时不小心带出颗纸团骨碌碌滚到三太子脚边——是我昨天偷偷撕下来的新闻报道。
三太子也注意到了,弯腰捡起纸团展开拿到面前看,我借此机会向祂打听:
“太子,您知道莫家姐弟的父母吗?”
三太子不解地望着我:
“打听人家家事干嘛,你要嫁进来?”
我尴尬地抓抓大腿:
“我是想关心小莫弟弟啦,他帮了我这么多,我对他还没什么了解,他这么神秘这么酷的一个人,就像太子您一样,光明磊落、刚正不阿、大义凛然、浩然正气——太子您想喝奶茶吗?”
三太子哼了一声,别扭地撇过头:
“好大的胆子!区区一个凡夫俗子还想贿赂本太子?本太子光明磊落、刚正不阿、大义凛然……我要芋泥波波牛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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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杯正常冰七分糖加布丁,唔,说到哪了?”
“说到您刚正不阿、大义凛然。”
“你本就命中难逃一死,可他偏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今他背负了你的业果,你如果不想让他再陷入困境,就应该停止插手他的因果。”
天,我的脑袋隐隐胀痛,那种钝锥在一点点凿我太阳穴的感觉又来了,又是什么命数业果,我一介凡夫俗子毫无慧根悟不来那些大道理,只听得懂大概是莫寥救了本来应该死掉的我,因此遭受天谴。
“我只是想报答他,他对我的好让我受之有愧。”
“不需要,”三太子翻了个白眼,“你最好的报答就是听他话,他不会害你的。”
我也觉得莫寥不会害我,他对我耍狠也只是虚张声势,他三番两次舍命相救不假,而且我还欠他一条命,他如果想要,我随时可以还给他,这也是出于我私心,我心力交瘁身心俱疲,却无法停止追逐的脚步,我活成了一匹被钉死在圆盘上的旋转木马,永远都在追寻没有目的地的终点——但我相信世间万物都有尽头,即便是生死,追本溯源之后都会有一个最终的答案,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
“既然我摆脱不了他的控制,他也不能轻易甩掉我,直到我们达成彼此的目的。”
“拜托,你都三十岁了耶!”三太子惊叫,“你怎么跟一个十九岁的小孩置气?”
我冷静地说:
“我没有置气,就像您说的,都是命数,或许冥冥之中都是注定好的,太子,您是神明,凡人的百年不过是您的一阖眼,您知晓每个人的结局,而我只能往前走,未来对于我而言是未知的,在我走到最后一步停下来以前,一切都没有结束。”
“你们还真是有够配的,配得让本太子讨厌!不管你们了!”
堂堂三太子竟然耍起小孩子脾气来,我赶紧安抚他:
“太子息怒太子息怒,这是友好讨论、理性讨论,您消消气,奶茶距离我们还有两百米。”
又等了五分钟,奶茶送到了,三太子嚼着小料吹着空调,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说实话,三太子比莫寥好哄,三太子还是小孩心性,不像莫寥比夏日天气还要阴晴不定。
大概是奶茶真的很好喝,令三太子心情愉悦,他又能跟我好好说话了,指导我贴定魂符。即使是莫寥,长时间被上身也会对身体造成负荷,而神明们在莫寥意外昏迷时会轮流附身,防止莫寥的躯体被邪祟侵扰。
等我在床头贴完定魂符,莫寥像条僵死多时的鱼直挺挺倒进床里,奶茶“哗啦”倒了他一身,我怕奶茶流到床上得叫保洁来换洗床单,那满床头的符咒就白贴了,只好委屈莫寥将他扯到地上躺着。
莫寥身上的白T恤浸湿了一半,散发出浓郁的芋泥波波牛乳味。擦肯定擦不干净的,索性帮他把衣服扒了。不知道是不是定魂符的生效范围有限,我刚把莫寥的双手举起来呈现“万岁”的姿势时,莫寥迷瞪瞪地睁开眼,和我面面相觑,接着,他死白的脸渐渐被煮熟成鲜活的红色,语气生硬地问:
“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