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无情道真的没救了》 1、第一章 三月春未过,烟雨朦胧。 江离斜倚在软枕上,闭眼闲听雨声。 雨打芭蕉,噼啪作响,伴随着楼下的只言片语,飘入窗檐。 “你们听说了吗?前些日子上古秘境现世,里头有一处仙宫,藏着仙人传承……” “仙人传承,那可是不得了了!” “是啊,就因为这,八大宗门都派出了门下弟子进入秘境中,想要争夺传承。” 另一个声音追问:“群雄逐鹿,也不知最后鹿死谁手?” 刚开头说话的那人揭晓了谜底:“自然是太忘宗。” “太忘宗的首席弟子叶景闲为望舒仙君第七十三玄徒孙,剑意凌冽力压众人,最终轻取传承钥匙。” 听闻这话,众人皆一阵感叹。 “后浪推前浪啊。” “想当年望舒仙君一剑破众魔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却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叶景闲若是得了这传承,怕是要更近一步,超越望舒仙君也不是不可能……” 江离一手抵着额头,不知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了,唇角浮现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江离生得漂亮,好似春柳妙曼。 但这么笑起来的时候,偏又多了一股戏谑疏离的错位感,像是在看戏一般。 烟雾织成网,雨声淅沥。 檐廊下铃声叮当响动,彻底盖过了交谈声。 有人来了。 卷翘的眼睫微颤,眼波流转。 待到掀开眼皮,江离已然换了一副神情。 如果是刚才他是冷漠旁观的座上看客,那么现在眼中只余下雀跃和欣喜,就像是……等到情郎归来的少年。 “吱嘎”一声。 房门向两侧推开,一股穿堂风迎面吹来,惹得珍珠垂帘轻轻晃动。 青年大步走了进来,他身穿月白色长袍,袖口纹“卍”字滚边,手持一柄长剑,端的是清俊出尘。 来人正是话题中的主角,太忘宗的首席弟子——叶景闲。 若是外面的人见了,一定会奇怪,为什么叶景闲会在这里? 其实这一切都是一场意外。 当日叶景闲取得传承钥匙,不知碰到了什么阵法,被传送出了秘境,来到了这一方江南水乡。 他在秘境中力战群敌,虽赢到了最后,但也身受重伤,动弹不得。而四周野兽环绕,虎视眈眈。 就在这种情况下,叶景闲遇到了江离。 江离是江南小镇里的一位小药师,生性单纯懵懂,毫无防备之心。将重伤的他捡了回去,悉心照料。 如今叶景闲伤势痊愈,同门师兄也找了过来,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所以,现在他是来向江离告别的。 叶景闲直径走到了珍珠垂帘前。 垂帘晃动。 少年伏案小憩,碎发散乱,脸颊发红,更添娇憨。似乎在做一场好梦。 “阿离……”亲昵的字眼在叶景闲的唇齿间滚动了一翻,最终还是悉数咽了下去,未发出一点动静。 叶景闲心事重重。 在外风光无限威风凛凛的天之骄子,现在却好似沦为了一个胆怯的凡人。 他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当面告别。 江离单纯赤忱,偏又感情丰富,是一个小泪包。不管遇到什么事,就先含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 要是知道他走了,一定会哭的。 还好,叶景闲没有犹豫太久,就先听见少年清脆的声音响起:“景闲!” 少年心中急切,连鞋袜都没来得及穿,一双白生生的脚踩在地上,像是乳燕投怀一般跑了过来。 “景闲。”他的声音清脆咬字清晰,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韵调,念起名字的时候,就像是在缠绵爱语,“景闲,你终于来啦,我等你好久了。” 叶景闲有些不敢去看江离,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江离偏要凑上去:“怎么啦?” 叶景闲对上了一双漆黑如点星的眼睛,喉咙莫名一梗,原本想要说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江离似乎是察觉到了异样,迟疑地往后退了一步,连带着语气都低沉了起来:“你……你要走了是不是?” 叶景闲越发地说不出口了。 在沉默中,江离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他低垂着头,呼吸声也渐渐凌乱了起来。 叶景闲不知如何是好,笨拙地安慰:“阿离你、你别哭。” 江离闷声说:“我才没哭。” 他抬起头,只有眼角有些湿润,脸上却是带着笑的,“我早就知道你要走啦,你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终归要回去的,你不属于这里,我知道的。我真的知道的……” 明明话中说得洒脱,可脸上的笑容还是越来越勉强,以至于能听见明显的哭腔。 大概是不想被看到流泪的模样,少年侧过了脸去,赌气一般说:“你要走,就快些走,别在这里碍眼。” 叶景闲直直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阿离,你别误会我,我……我不想走的。”他努力辩解,“是师兄找了过来,要我回宗门一趟,我……” 其实叶景闲和江离相处的时间并不长。 但江离单纯赤忱,这些日子以来衣不解带地照料他,温柔体贴,与以往遇到的人截然不同。 情愫暗生。 其实太忘宗的同门早就找了过来,是叶景闲以伤势未愈为由,又生生拖了两日。 现在伤势已好,再也没有借口留在这里了。 “所以,我就要走了。” 声音越来越轻,直至于无。 江离的手指揪着衣角,不说话。 叶景闲的喉结上下一滚:“……明天启程。” 江离:“……嗯。” 叶景闲似乎还有所期盼:“你……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江离慢慢地抬起头,眼睛里倒映着氤氲的雾气。 在那一瞬间,叶景闲以为他要说“不要走”或者是“留下来”。 可是没有。 他只是说:“你别忘了我。” 叶景闲心中苦涩,正要答应下来,就又听见江离说:“你还是忘了我吧。” 叶景闲一怔:“为什么?” 江离的嗓音格外的平静:“你要走的路还很远,我只是路上一处微不足道的风景,看过、赏过,就可以了,不要让我成为你的阻碍。” 叶景闲紧紧地握住了拳头:“那……你呢?” 江离的眼睫飞快地眨动了一下,水光转瞬即逝:“我……”他终于没忍住,哽咽了一下,“我会记得你的。”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只余下一层朦胧的水汽。 江离认真地看着叶景闲,似乎要将青年的模样牢牢地记在心中,永远不忘记。 这般模样,既可怜又可叹。 半晌。 江离的声音哽咽:“此去山高水长,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叶景闲一阵恍惚。 是啊。 太忘宗距离这江南小镇何其之远,若不是秘境现世,阴差阳错,他和江离永远都不会有交际。 太远了。 不仅仅是距离,还有仙凡之间的差别。 这一别,不知再回头,少年是何等模样了。 是红颜枯骨,亦是垂垂老矣? 叶景闲大恸,心境起波澜,久久未止。 这时,又听江离声声哀求:“景闲,还恳请留下一信物,我好……睹物思人。” 叶景闲咽喉生涩,艰难地发出一声:“好。” 没有人能拒绝这么卑微的要求。 只是叶景闲不知该送什么好,他翻遍浑身上下,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一物相送。 江离的眼瞳一暗,状若无意,伸手一指:“这个,可好?” 叶景闲低头一看,见腰间佩戴着一块勾月玉珏,通体莹白、皎洁如月色。 玉珏看似普通,但实则花纹蕴含玄机。正是他在秘境中取得的传承钥匙。 江离细声细语:“我看你日日贴身佩戴此物,珍重非常,若是不愿给我也没事,我只记得你我二人的情意就够了。” 意思就是,如果不给,那么在叶景闲心中就是玉更重要,人并没这么重要。 叶景闲本就被冲昏了头,这么一说,直接头脑一热,摘下了玉珏塞到了江离的手中。 江离的手指白皙修长,玉珏光华流转,更显欺霜赛雪。 叶景闲怔了一下,理智稍稍回笼。 这可是传承钥匙……就这么给出去,等回到太忘宗以后,不好向望舒仙君交待。 他踌躇片刻,想要将玉珏要回来,可还没开口,就听见江离说:“我与此玉朝夕相见,就如见你一般。” 叶景闲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说。 算了。 江离只是凡人,拿了钥匙也没有用。 再者说了,传承之地还没开启,等到开启那一日,再回来取钥匙也不迟。到时……还能有借口再见江离一面。 叶景闲的思路渐渐顺畅了,心头一块大石落地,再望向江离时,已是柔情万千。 “阿离……” 江离反手收起了玉珏,搭上了叶景闲的肩膀,吐气如兰:“景闲,你真好。” 叶景闲心头一动。 一直以来,他恪守规章戒律,自持君子之道,就算心中爱慕江离,也只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从未有过僭越的想法。 可现在好似有一把心火燃烧,让他生出了异样的冲动。 “阿离……你身上好香。” 江离明明在他的身侧,可声音却隔了一层雾气,似乎是从远处传来:“你累了,先睡一觉,等睡醒了就好了……” 叶景闲感觉到眼皮越来越沉重,直至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只是在昏睡之前,还紧紧抱着他的阿离。 在最后一瞬,他听见耳边传来一道古怪的笑声。 那人似在调笑般:“傻子。” 2、第二章 等叶景闲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清晨。 他大概是做了一场好梦,等到梦醒睁眼之时,还有些恍惚。 窗半掩,雨过天晴。 清风吹过,带来泥土清香。 叶景闲的思绪回笼,低头一看,昨夜梦中一直抱着的“阿离”,竟然只是靠在床头的软枕。 而真正的江离早就不见了踪影。 叶景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朝着空荡荡的屋子喊了一声:“阿离——” 若是往常,少年就会踏着欢欣的脚步迎上来,双目似怯含情,犹如春柳妙曼。 可现在,屋子里静悄悄的,不见少年身影。 叶景闲莫名感觉了一股怅然,连带着胸口都隐隐作痛。 他迫切地想要寻找到江离,踉跄着走了出去。 待来到珍珠帘幕前,脚步一顿。 隔着朦胧的珠帘,能够见到书桌前站着一道笔直的身影,那人低垂着头,正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书卷。 一阵风刮过。 吹得宣纸飘出,在半空中打了个卷后,缓缓落在了地上。 叶景闲看了过去。 这是江离写的药方。 上面的字小巧玲珑,每逢撇捺笔画之时,总会在笔末俏皮地落下一个弧度。 字如其人。 叶景闲想到江离正襟危坐着写字的模样,眉眼不免一松,他弯腰将药方捡了起来,一边朝着那身影走去,一边还说着:“阿离,你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了……” 话音戛然而止。 书桌前的那人听到声响,停手侧过身来。 来人不是江离,而是一个怎么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叶景闲不受控制地露出了惊愕之色,他就像是被一桶冰水淋了头,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至到那人合上书卷,他才反应了过来,僵硬地拱手作揖:“师祖。” 叶景闲出身太忘宗,乃是望舒仙君第七十三玄孙。 那么,他口中的“师祖”,自然就是望舒仙君沈霁云。 沈霁云漠然地落下了一瞥。 虽然被称作为“师祖”,但他看起来不过而立之年,剑眉星目,容色冷峻,不怒自威。 这一眼落下,叶景闲顿时感觉到周身温度一低,似乎都能听见层层冰霜的凝结之声。 叶景闲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头埋得更低一些。 身为望舒仙君的第七十三玄徒孙,他入门的时候,沈霁云已经不问世事,只在望舒峰上闭关突破。 所以他并未能在沈霁云的跟前接受教导,只听过宗门里的传说。 比如,望舒仙君修无情道,断情绝欲、无欲无求。 再比如,望舒仙君即将突破境界,飞升指日可待。 可为什么现在望舒仙君会出现在这一个距离太忘宗千里之遥的江南小镇? 叶景闲疑惑丛生,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对于他来说,这些问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还是……江离去哪里了?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还请问师祖,您有没有见过一位少年……” 沈霁云的目光在这第七十三玄徒孙的身上打量了片刻,冷哼了一声。 叶景闲顿时觉得一座高山重重压下,压得他喘不过气起来。 他紧咬牙关,胸口血气翻涌,发间却凝结出了一层冰霜。 就在即将支撑不住的时候,肩上重山陡然消失,他浑身一松,直接狼狈地跪倒在地上。 “师祖……”叶景闲的声音沙哑,“不知弟子哪里得罪了师祖,弟子甘愿受罚,还请师祖千万不要牵连到无辜之人身上。”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一心只惦记着江离。 沈霁云的眼瞳一沉,四周寒霜更盛,缓声开口:“还不醒来?” 叶景闲怔了一下:“师祖何意?” 沈霁云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夹杂着霜雪,让人浑身一激灵:“江离,是何人?” 叶景闲脱口而出:“江离是……” 接下来的话怎么也说出口了。 他的识海一片空白,怎么也描述不出想说的话。 沈霁云的右手微微一抬。 一股冷意席卷而来,让叶景闲的灵台清明。他的眉头紧锁,说出来的话还是断断续续的:“江离……是这里的医师……我在秘境里受了伤,是他……救了我……” 沈霁云:“然后?” 叶景闲:“然后,我要回宗门了,来与阿离告别。阿离说,让我留一信物给他,他好睹物思人。” 他没有注意到,再说出这话的时候,一向冷若冰霜、巍然不动的望舒仙君也脸色微微一沉。 半晌,沈霁云沉声开口:“你留了什么?” 叶景闲:“留了……”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支支吾吾,“我留了……” 他正想着该如何解释,就听见一道冷声响起:“传承钥匙。” 叶景闲脸色苍白,不敢直视沈霁云的目光:“是、是。” 沈霁云望向了窗前,双瞳倒映一点曦光,平静如冰封的海面:“你被骗了。” 叶景闲当即反驳:“不可能!阿离为什么要骗我?” 沈霁云不语。 还能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开启仙人传承的钥匙? 叶景闲也反应了过来,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细细思索,江离确实行径可疑。 他的脸色一点点地沉了下来,神情再三变幻。 沈霁云再次冷眼打量着这第七十三玄徒孙。 年纪尚轻,资质尚可。 初出茅庐,被人骗了也情有可原。毕竟太忘宗的剑修心智坚定,一心向剑道,同样也单纯好骗。 只要及时醒悟,也不算是大错…… 沈霁云的思绪被打断。 叶景闲仰起头,语气坚定:“不,阿离肯定不会骗我的!” 沈霁云:“……” 若是以往,这般冥顽不灵的弟子,沈霁云早就一剑劈过去了。但不知为何,这次他竟然沉下心耐心解释:“那为何此人拿了传承钥匙就消失不见?” 叶景闲自有理解:“阿离不告而别是有原有的,今天我就要和师兄回宗门,他向来心绪敏感,想来是不愿让我看见他流泪。” 沈霁云:“此人身份不明。” 叶景闲:“阿离心地善良,四处游医,正好路过此地,救了我。此乃我与阿离之间的机遇。” 沈霁云的眉头拧起:“此乃早有预谋。” 叶景闲已经完全昏了头,竟然还敢反驳:“师祖又没见过阿离,怎么就断定阿离是个骗子?” 沈霁云欲言又止。 叶景闲笃定地说:“阿离天性善良单纯,绝非是奸诈狡猾之辈!” 沈霁云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很好。” 叶景闲后颈一凉,又见师祖高高在上,开口定了他的结局:“回宗门面壁思过十年,不想清楚,不得再出宗门一步。” 说罢,沈霁云拂袖离去。 白衣翩跹,一闪而过。 沈霁云踏在了青石长街上,眼前所见,皆是江南水乡风景。 为什么没见过江离就断定这是个骗子? 那当然是……因为他见过。 …… 百年前,同是江南小镇。 少年似春柳,双目含情,依依不舍。 他的嗓音轻柔,带着眷念:“此去山高水长,不知何时能再想见,还恳请郎君留下一信物,我好睹物思人。” 当时,沈霁云郑重其事地留下了贴身玉佩,许诺来日再见。 时光流转,一眼已是百年。 这一承诺成了执念,午夜梦回之时总是困扰沈霁云。 为了消除执念,他前来赴约。 未曾想,再见面时少年依旧是当年模样,同样拉着他那第七十三玄徒孙,台词一字不变。 第七十三玄徒孙傻乎乎的交出了传承钥匙,被骗得晕头转向还不自知。 此情此景,和他当年……一、模、一、样。 沈霁云修无情道。 早就心如止水,纹丝不动。可当年场景历历在目,竟然生出了缕缕涟漪,难以平息。 沈霁云冷笑一声,一字一顿:“很、好。” …… 与此同时。 江离突然感觉有些发寒,他双手抱着肩膀,更往里缩了一些。 过了片刻,寒意缓缓消退。 江离靠在摇晃的马车车壁上,取出了那一枚勾月玉珏。 玉珏在半空中轻轻摇晃,散发出月色般莹润的光泽。 这是开启仙人传承的钥匙。 但显然,这钥匙并不完整。 江离在怀中摸索片刻,又取出了一块同样材质的玉珏。两块玉珏碰撞在了一起,发出了“叮”的一声。 一股无形的灵气向四周扩散,两块玉珏自动合成了一个整体,严丝合缝。 不过仔细看去,还是缺了一角。 只有补上这一角,钥匙才可以开启传承。 江离收起了半块钥匙,侧过头,掀开窗帘一看。 马蹄声阵阵,外面景色不断倒退,已经将那一处江南小镇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江离微微眯着眼睛,有些失神。 叶景闲发现了真相了没有? 他们这些剑修,一个个都单纯好骗,再说了年轻修士初出茅庐,总该吃些亏、上当受骗一番才能成长。 也不知道在得知被骗后,那个傻子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是伤心欲绝,还是愤怒难耐? 一想到那个画面,江离就忍不住唇角的笑意。 只是那狭促的笑意还未上眉梢,就又淡了下去,转眼就成了腼腆羞怯的模样。 哒哒—— 马蹄声靠近。 镖师拉着缰绳,扯着大嗓门问:“小郎君,你这是要去哪里?” 江离垂下了眼睑,小声地说:“去长明城投奔亲戚。” 镖师:“哪里的亲戚?”他看了过去,少年的半张脸袒-露在日光下,白得近乎发光,眼睛忍不住直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记得接下来的话,“我在长明城认识不少人,也好帮你找一找。” 江离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又不好意思地收了回来,低声细语:“长明城沈家。”——最后一块钥匙的所在地。 镖师:“你怎么和沈家有关系?” 江离抿住了唇角,不过三息时间,一个全新的身份就捏造了出来:“我夫君姓沈,乃是沈家的旁支弟子。” 镖师往后看了一眼,马车里并没有其他人,砸吧了一下:“那你夫君呢?” 江离干脆利落:“死了。” 他似乎是意识过来言辞有些不当,侧过了脸,忍住哀恸,“流年不利,出门行商的时候被抢了货又受了伤,为了治伤,已是卖房卖地倾家荡产,现在他去了,只留我一个人……” 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 镖师只是想来搭话,却戳到了别人的伤心处,连忙说:“对不住,对不住。这样,我与沈家的老太爷相识,我送你去沈家。不是我说,沈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你一个人去,说不定连门都进不去咧!” 江离眨了眨眼睛:“多谢大人。” 镖师:“没事,只是你夫君去了,以后的日子还是要过的,还是得找个营生,不能全靠在沈家……” 车轮滚滚,声音逐渐远去。 3、第三章 沈家是长明城中的大户,家大业大,人丁兴旺,光族中的年轻弟子都足有上千人。 就像是一棵大树,扎根在了长明城,枝叶繁茂,茁壮成长。 有道是:穷在闹市无人知,富在深山有远亲。 每逢过年过节,总有这么几波穷亲戚登门来打秋风。 富贵人家,讲究一个行善积德,一般面对这些穷亲戚都是客客气气的,发粮分银四处接济。 所以,在镖师带着江离上门来的时候,管家倒是一点也没怀疑。 镖师:“这是刚丧了夫,家里没有主心骨,过不下去了……” 管家正在忙着算账,闻言抬头看了一眼。 人要俏,一身孝。 少年一身白衣,未曾有过多的点缀,只以一条白缎带束发,更显得脸颊纤瘦小巧。 管家的动作一顿:“是哪家的?” 江离垂着眼皮,细声细气地说:“先夫姓沈。” 管家:“什么名讳?哪一支的?” 说谎这件事,必须要三分真七分假,方才能够让人信服。 若是临时杜撰一个假名字,等到要紧时分,或许会露出破绽。 所以江离并没有无中生有一个“夫君”,而是在记忆力扒拉了一下,找出了一个沈姓的名字。 他不假思索,直接让这人暂时“去世”一番,道:“沈霁云。” 管家皱起了眉头,仔细思索:“霁字辈……似乎是有这么一个人,竟然这么年轻就去了……” 江离适时地哽咽了一下,眼尾通红,看不出一点的破绽。 沈家上下这么多弟子,管家不可能记得所有人的名字,只是大概有个影响,江离如此哀恸模样,看起来不似作假,肯定真的死了丈夫才会如此。 再说了,上门投奔的亲戚海了去了,管家还在忙别的伙计,不欲在这点小事上浪费时间,于是随口道:“既然是沈家人,再怎么说,也不会少你一口饭的。” 说着又叫来一个小厮,吩咐他带江离先去别院住下。 江离道了声谢,跟在了小厮的身后。 他低垂着头,在转身的刹那,唇角勾了勾,狡黠而得意。 …… 沿着垂花门出去。 青砖铺成的小道幽长。 江离一路走去,隔着高墙,可以听见另一侧的动静。他状若不经意地提起:“是有喜事要办吗?” 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情,小厮一问就答:“是有件喜事。” 江离:“是什么喜事?我这样的人……总是要避讳一二的。” 小厮瞥了一眼他头顶的白布,撇了撇嘴:“是大公子要回来了,你最好待在院子里别出来,省得冲撞到大公子。” 江离低垂着头,拘束地应了下来。 小厮见江离温顺懂事,也多说了两句:“大公子前些年被仙师选中,拜入了仙门去求仙问道了,如今蒙受仙师大恩,回来为老太爷祝寿……” 江离唇角的笑意古怪:“那可真是……双喜临门啊。” 小厮符合:“是啊。” 正说着,小厮停了下来,指了指前面的院子:“到了,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他叮嘱,“这片住着的都是像你这样的人,穿过这处花园,是主家的住处,千万不要乱走。” 不要乱走吗? 江离的舌尖一滚,吐出了一个字:“……好。” 小厮将人送到,很快就去忙别的事情了。 江离独自一人,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处一进的院落,白墙红瓦,桌椅床柜一应俱全,地上也是干干净净,想来是时常打扫,以供穷亲戚们居住的。 江离演了半天的戏,唇齿不免干涩,他坐到桌前,想要倒一壶水,一提茶壶,才发觉里面空空如也。 晃了晃茶壶,江离眉梢一挑。 他伸出手指,指腹轻点茶壶,一点灵气凝结了出来。 一股泊泊清泉流动声回响。 手中的茶壶一沉,水逐渐满了上来。 就在即将装满的时候,江离的手一松,灵气溃散,连带着壶中无根水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放下茶壶,门扉随风晃动。 不知何时,一道修长的身影立于院落里,远远眺望过来。 江离一推开门,就对上了一道冷漠审视着的目光。 这人是谁? 看神情姿态,不似普通人。 他心中警醒,面上还是腼腆柔弱的模样,靠在门扉上,问:“请问您是……?” 沈霁云沉默不语。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似乎跨越了无尽的光阴。 时隔多年,少年竟然还是那副模样,只是神情与当年不同。 当年的少年赤忱热烈,满腔真情。 而现在……不过一诡计多端、阴险狡诈之辈。想来,当年种种,不过都是他装来博取同情的。 沈霁云心间涟漪不止,连带着灵气涌动,吹散枝头落叶。 这时,一道怯怯的声音响起:“您是客居在此的亲戚吗?” 汹涌的灵气消弭于无形。 沈霁云再度望去。 少年脸颊白净,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充满了茫然无知。 竟然……不认得他了。 怎么会不认得他? 沈霁云一时间心绪复杂,语气生硬:“算是。”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江离的眼睫轻轻扇动了一下:“您也住在这处?” 不知沈霁云抱着怎样的心态,竟然真的颔首应了下来。 江离垂下了眼睑,眼波微动。 一个院落安排住两个人? 这沈家未免也太小气了。 再说了,有人住在边上,他想要施展什么手段,都不方便。 得把这个人赶出去。 江离很快就想出了一个说辞:“我寡夫新丧,实在不祥,要是您介意,我可以搬去别处。” 沈霁云眉心一拧。 在叶景闲的面前还是一个四处游方的医师。 不过数日,就摇身一变,成了新丧的寡夫? 沈霁云倒要看看,这少年还能说出什么胡话来,于是他缓声重复:“寡夫新丧?你夫家何处?” 江离低眉顺眼:“自是沈家。” 沈霁云:“沈家何人?” 江离:“沈家霁字辈,双字一个云。” 沈霁云:“……” 江离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试探道:“您是亡夫的故交好友?” 沈霁云:“…………” 江离给自己找补:“我与亡夫一直居住在别处城镇,还未见过沈家的其他人,若有失礼,还请见谅。” 按道理来说,一般人也不会与未亡人多做计较。 可面前这人似乎不同寻常,听到这一番话,目光越发地冷冽,似乎想要将江离的伪装戳穿。 江离抿了抿唇角。 难道被看出破绽了? 还没等他想出哪里出了问题,就听见一声冷哼,随后那人就不见了踪影。 院落空荡荡。 地上的落叶轻轻晃动,上面凝结出了一层碎霜。 江离目光一闪。 看来事情有变。 得快点把最后一块钥匙碎片拿到手。 …… 深夜。 沈家主宅,密室。 两人面对面而坐。 沈家老太爷已经是耄耋之年,这般的年岁,应当是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 但奇怪的是,他只有头发花白,皮肤却光滑细腻,不见一丝老态。 鹤发童颜,仔细看去,竟有些可怖。 因为沈家老太爷这模样,不太轻易出现在众人面前,就算是别人见了奇怪,也只会以为用了大公子送回来的仙丹,才能够永葆青春。 现在,大公子就坐在老太爷的对面。 一老一少。 但怪异的是,反倒是老的那个神情拘谨,少的那个占据了主导地位。 老太爷问:“这次仙师……怎么说?” 沈家大公子沉声说:“仙师对我们沈家很不满意,这次要是再没能达到要求,就断了我们沈家的丹药。” 老太爷激动了起来:“这怎么行!我们沈家都靠着这些丹药才有了今天的光景,要是没了……你得想想办法!” 大公子打断了他的话:“我也没办法,除非……沈家还能拿出让仙师满意的东西。” 老太爷神情变幻,犹豫了许久,这才下定了决心:“我们沈家的传家宝。” 大公子老神老在:“一般的金银珠宝可没有用。” 老太爷放低了姿态:“我知道,仙师不是凡尘中人,自然不敢拿这些俗物去打扰。” 一阵窸窣过后,一个青铜铸成的盒子摆上了桌。 盒子打磨得光滑,上面纹路交缠,隐隐透着一股玄而又玄的气息。 咔嚓。 老太爷打开了盒子:“沈家祖上也出过一位仙人,这是仙人留下来的宝物……” 盒子掀开。 半块玉珏躺在其中,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大公子打量片刻,勉强点了点头:“我先收下了,等我拿去给仙师过目,看仙师定夺。” …… 直至漏尽更阑,大公子才从密室里走了出来,衣袖一抖,身上散发出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明明已是深夜,大公子却毫无睡意,反倒是精神奕奕。 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还是难以平静下来,于是准备去发泄一番。 沿着蜿蜒的小路走去,行至半途,大公子突然看见一道人影一闪而过。 他质问:“是谁?” 没有回应。 只有风声呼呼吹过。 大公子修了两年的仙,自然不畏惧这种把戏,冷喝一声:“装神弄鬼!” 他追着人影而去,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另一处别院。 望着面前略显简陋的小院,大公子皱眉。 这里……好像是那些穷亲戚们住的地方。 大公子扫了一眼,直径走了进去。 4、第四章 这个时辰,别院里早就熄了灯。 庭院幽深,月影摇晃。 一道纤细的身影半跪在角落黑暗处,几点星火溢出,犹如明灯指引。 大公子凝视了片刻,撩起衣摆,大步走了过去,同时喝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少年听见动静,慌忙转过身,像是没想到会有人出现在这里,手忙脚乱地遮掩着什么。 大公子微微眯起了眼睛,上下打量。 少年披麻戴孝,黑发散乱了下来,衬得楚楚可怜。 不知是在这里祭奠着什么人,纸钱静静燃烧着,火光飘散,照映在少年眉间,更是精致柔弱。 大公子的脚步一顿,问:“你是谁?” 江离连忙站了起来,攥紧了衣袖,声音微弱:“我、我丈夫是沈家人。” 大公子扫了一眼地上的纸钱,轻轻踹了一脚:“那你在这里祭奠谁?” 江离被吓了一跳,小脸苍白:“我在祭奠亡夫。”他抬起眼皮,眼尾湿润,声音越来越微弱,“我知道这不合沈家的规矩,还请公子不要说出去……” 大公子的目光深了下来。 因为从小的经历,他一直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就是……他偏爱他人夫,还要是那种丧夫新寡。 其他的,没有那种韵味。 如今面前这个小寡夫,正巧合了他的胃口。 身材纤弱,眉目精致,包裹在白布麻衣中,还带了一丝坚贞不屈的味道。 这般模样,更让人想要尝尝味道。 大公子的目光如鹰一般贪婪锐利,意味深长地说:“我就是沈家的规矩。” 江离似乎不懂这话的意思,还是一副茫然无知的模样。 落在大公子的眼中,这就如同是一只白生生的羔羊,等着任人宰割。上前一步,问:“你叫什么名字?” 江离感受到了侵-略的目光,不适地别过了脸:“江离。” 这么一动,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了一块白皙的皮肤,如玉色一般,散发着莹润的光泽。 大公子的手心发痒,想要将这一截白玉掌控在手中,仔细把玩观赏。他没有压抑自己的想法,伸手捉了过去。 可不料,江离往后一步,侧身躲开,声音微微发颤:“公子……你想要做什么?” 大公子落了个空,只蹭到了一缕发丝,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香气。 抬手深深一嗅,他笑了起来,故意逗弄道:“你猜我要做什么?” 江离摇头:“我、我不知道。” 可看那惊慌害怕的动作,显然是知道的。 大公子的笑意越发地深刻,步步逼近:“既然不知道,那你又在害怕什么?” 江离说不出话了,想要后退,可在慌乱之下更容易出错,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了地上。 眼看着逃不开了,他仰起头:“公子,我亡夫尸骨未寒……” 大公子:“一个死人,你管他做什么?跟了我,保管你以后不愁吃穿。” 江离拼命摇头,小声抽泣:“不、不要……公子,请您饶过我……” 大公子也不着急。 一个小寡夫,既然到了沈家,难道还能逃出去不成? 他恶劣地撩拨着:“你对一个死人这么深情,他有什么好的?能满足你吗?” 江离瞪圆了眼睛,似乎是没想到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大公子能问出这么狂野的话来。 大公子:“能吗?” 江离死死咬住了下唇,不说话。 大公子追问:“晚上会梦到你的亡夫吗?嗯?” 江离忍无可忍:“别、别说了!”他颤声道,“亡夫尸骨未寒,说不定正就在看着你!” 大公子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跟从仙师寻仙问道,自诩仙门中人,自然不信这种神鬼之说。 现在听到小寡夫的话,还故意道:“真的吗?那你让他出来见见我,看看是他厉害,还是我厉害。” 他低头,阴影将少年笼罩了起来,“他要是再不出来,那我就要不客气了。” 一直在旁听的沈霁云:“……” 大公子伸手捉向了江离,就在即将碰到少年的时候,一股冷风突地迎面吹来。 一柄长剑无声地横在了两人中间。 剑刃包裹在暗沉的剑鞘内,隔着剑鞘,却还能让人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大公子汗毛直立,牙齿咯咯作响。 他想高声质问,又想搬出仙师的名号。 可死亡的恐惧驱使着他,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道冷声在耳边炸开:“滚。” 大公子血气翻涌,那些暧昧的念头顿时消失无踪,他面色苍白,连滚带爬地跑了。 院落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江离缓缓睁眼,侧过了头。 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倒是……有些懊恼。 他的计划被打乱了。 而打乱这一切的不速之客,正是白日里出现在别院的白衣人。 江离磨了磨后槽牙,暗自瞪了白衣人一眼。 白衣人似有所感,望了过来。 江离反应很快,不过一眨眼间,就换了一副神情,低低抽泣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若不是公子,我真的不知会发生什么……” 江离表演了半天,没想到那人没有一点反应。 悄悄瞥了一眼过去,只见白衣人面容冷峻,眉心微微拧起,看起来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心中生起了些许的不安,低眉顺眼地说完了后面的台词:“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说罢,江离转身就要走。 迈出一步,白衣人终于开口了,声音冷冽,如同金石碰撞,铮铮作响:“留步。” 江离一顿。 沈霁云望着少年的背影,语气里不含任何感情:“离开这里。” 江离抿了抿唇角,犹豫道:“我也知道得罪了沈家大公子,可是如今我夫君去世,又家无恒财,无依无靠……除了沈家,真的没地方去了。” 三言两语间,一个无依无靠又软弱可欺的小寡夫就跃然而纸上。 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人,见到这一幕,也会心生怜悯。 就连沈霁云也不例外——不过,前提是小寡夫那早亡的夫君不是他。 沈霁云无动于衷,听江离说完后,方才出声:“你初来乍到,为何一见面,就知那人是沈家大公子?” 江离脸色一僵,有些不自然地说:“我听小厮说的……” 沈霁云眉梢一动,显然是不相信这番话。 月色冷清。 隔着一段距离,江离遥遥回望。 他总觉得这个白衣人有些奇怪,好似自己身上的所有伪装都被看穿了。 “多谢公子,我先走了……” 江离低垂着头,匆匆离去。 身影消失在了门后,随后“砰”得一声,房门紧紧关上,将一切的窥视的目光都隔绝在外。 沈霁云凝视了片刻,缓缓挪开了视线,落在了地上的火盆。 火盆里的纸钱没有燃尽,还在冒着火光。 长袖一拂。 火光摇晃了一下,一层薄冰缓缓凝结,最终“呲”得一下,只余下一缕青烟。 沈霁云垂手而立,指尖一捻,看着落下的一点灰烬,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江离来沈家要做什么? 深夜出来,就是为了撞见沈家的大公子? 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不在,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沈霁云修无情道。 一向断情绝欲,无欲无求。 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无法让他失态。 可偏偏在江离这里,已经三番两次扰乱心弦了。 沈霁云闭了闭眼,心绪逐渐平静了下来。 又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 就让他看看,江离到底要做什么。 …… 一夜无话。 晨曦微晓,院落外面就响起了嘈杂的声音。 最近沈家有两家大事。 一是沈家老太爷大寿,二是出去修仙的大公子回来祝寿。 双喜临门,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准备着两日后的寿宴。 江离推开窗,往外看去。 越过白墙青瓦,远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丫鬟小厮捧着东西匆匆走过,忙碌不停。 江离靠在窗沿,眼睫轻轻一闪,将一切都收入眼中。 昨天晚上那个法子,能用一次不能用第二次。 要是他再主动出现在沈家大公子面前,就太过于刻意了,容易让人怀疑。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等。 江离关上了窗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静静地等待着。 一直都暮色四合,院落里终于有了动静。 昨天带他过来的小厮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像是在做贼一般,脸上十分心虚。 在看见江离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江离问:“有事吗?” 小厮:“最近咱们家在准备寿宴,人手不足,你过来帮忙。” 江离一听,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他没有不戳穿,也没有马上答应下来,而是吞吞吐吐:“我这样的人,可以帮忙吗?” 小厮扫过发间一抹白:“不碍事的,就打打下手,你来不来?” 江离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小厮:“你跟我来。” 江离跟着小厮的脚步,走出了别院,又穿过了一片竹林,逐渐走向了沈家主宅。 小路蜿蜒曲折。 越往里走,就越偏僻。 江离目光一闪。 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不过…… 他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不见白衣人的身影。 希望这次白衣人不要再出来捣乱了。 5、第五章 主院。 沈家大公子神情萎靡地躺在了长椅上。 自从昨天晚上落荒而逃,他就对那个小寡夫念念不忘。 在他看来,那种欲拒还迎、投怀送抱的,都是庸脂俗粉,俗物! 唯有这种忠贞不二的小寡夫,才有意思。 他想摸上门去尝尝小寡夫的滋味,但又害怕那个白衣人再出现,思来想去,还是使了个法子,把小寡夫给骗过来。 大公子半眯着眼睛,算算时间差不多了,迫不及待地朝着门口张望。 细碎的声音从围墙外面飘来。 一个细弱不安:“这是要去哪里?” 另一个人不耐烦地说:“你别管这么多,跟我来就是了。” 大公子顿时来了劲,直接从长椅上一跃而下。 他迎面而上,刚迈出两步,就又停了下来,伸手理了理鬓发和衣领,衣袖一甩,乍一看还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手一甩,不小心在怀里碰到了一件坚硬的东西,大公子动作一顿,拿出来一看,竟是那半块玉珏。 他拎着看了一会儿,一时找不到地方放,干脆就挂在了腰间。 人影晃动。 沈家小厮先走了出来。 昨天晚上的那个小寡夫落后一步,神情拘束忐忑。 日光明亮,倒是比昨晚看得更真切一些。 一抬头,澄澈的眼瞳倒映着霞光,盛满了氤氲的雾气。皮肤白皙胜雪,眉目精致,如同画中人。 大公子一手背在身后,不慌不忙:“小郎君,别来无恙。” 江离瞪大了眼睛,转身就要跑。 奈何小厮更快一步,机灵地挡在了后面,还反手关上了门。 唯一的退路被截断,无处可退。 江离努力远离着大公子,背靠上了坚硬的墙壁,手指捏着衣角,指节发白。 大公子微微一笑:“小郎君,这么害怕做什么?”他意味深长,“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江离的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大公子越发来了兴致,拱手道:“小郎君不要误会,在下昨夜喝了点酒,头脑发昏行为不当,这才冒犯了小郎君。” “如今请小郎君过来,不是想做别的,只是想要当面道歉。” 大公子彬彬有礼,和昨夜截然不同。 江离犹豫不定,不知该不该相信男人的话。 大公子不慌不忙,斟了一杯酒:“我自罚一杯。”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将另一个酒杯斟满,“喝了这杯,就当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江离咬住了下唇,没有动弹。 大公子转动着酒杯,冷不丁地说:“听管家说,你昨日刚来沈家,住处还合心意吗?” 话说的关切,但实则满是威胁。 明晃晃地表明了一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江离也知道这个道理,在挣扎了片刻后,还是慢慢挪动着,朝大公子走了过去。 大公子满意地笑了笑:“这就对了。坐。” 江离坐在了石桌的另一处,正襟危坐,时刻保持距离,不敢随便乱看。 大公子将酒杯送了过去。 江离低头,酒液轻轻晃动,倒映出了一张模糊的脸庞。他端起酒杯,一声不吭,直接仰头喝了下去。 他酒量不好,又喝得太急了,被烈酒呛了嗓子,用力咳嗽了起来,眼尾涌出了晶莹的泪珠。不一会儿,脸颊就冒出了两团红霞,整个人就晕乎乎的了。 大公子假意伸手去扶:“怎么一杯就醉了?” 江离目光迷离,口中念叨着什么。 凑近一听,才听清他在含糊着喊夫君的名讳。 如果是常人,不免会感觉到忌讳。 可大公子不是常人,他就好这口,不免更加兴奋。哄道:“你夫君是个短命鬼,害你年纪轻轻就守寡,有什么好的?不如从了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大公子信口捏来。 什么心啊肉啊的,就算要天上的星星月亮都给你摘来之类的话。 江离怔怔的听着,一眼不眨,精致得像是一樽娃娃。 大公子连声哄着,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直愣愣地指着一处:“我要……这个……” 大公子低头一看。 挂在腰间的半块玉珏摇晃,折射出柔和的光泽来。 这是沈家老太爷交给他,让他上贡给仙师的传家宝。 大公子皱起了眉头。 怎么小寡夫一挑就挑中了个最宝贵的? 正在犹豫,小寡夫怯怯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大概是喝醉了酒,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的:“好看,夫君以前,也送给我一个。后来,家里没钱,卖了,没了。” 听着小寡夫絮絮念叨着那个短命鬼夫君,大公子心口冒出了一团无名火气。 那短命鬼夫君都能送小寡夫一块玉,他若不给,岂不是连个短命鬼都不如了? 酒意上头。 再加上大公子笃定小寡夫逃不出沈家的手掌心,等玩腻了再要回来就是了。 于是他扯下玉珏,递了过去。 江离双手捧着玉珏,唇角展开了一抹笑意。 大公子看得心痒痒的,靠近了过去:“玉也给你了,是不是该和我亲香亲香……” 他早就把小寡夫当做了囊中之物,没有什么好忌讳的,直接伸手就要去摸。 大公子一想到即将如愿以偿,呼吸都止不住加快了起来。 眼看着温香软玉就在面前,可不知为何,他突然眼前一花,身体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咚—— 大公子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许是为了方便行事,院子里的丫鬟小厮早就被支走了,现在就算发生再大的动静,一时半会儿都不会有人来。 江离冷眼看着大公子晕倒在地,眼睫一闪,毫无醉意。他哼笑了一声,用脚尖踢了一下地上的人。 大公子翻过身去,怀中“啪嗒”一声掉落了一个玉瓶。 玉瓶磕在地上,裂成了几瓣,滴溜溜地滚出了几枚漆黑的药丸。 江离脚步一顿,半蹲了下来,捻起其中一枚。 药丸没有药香,反倒是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指尖用力一压,药芯猩红湿软,闻上去有种挥之不去的恶臭。 看来这位大公子还藏着另外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过江离一心想要得到仙人传承,不愿惹上别的麻烦。于是拂袖一挥,将药丸扔在了地上。 他起身就要走,岂不料一转身,就又见到那白衣人杵在不远处,也不知道旁观了多久。 江离怔了一下,恰当好处地露出了焦急的神色来:“大公子他喝醉了,小厮丫鬟都不在,我想叫来人帮忙……” 沈霁云不为所动。 江离攥住了衣角,低声祈求:“我是被大公子骗过来的,你能不能别告诉别人,我这样的身份……若是传出去名声不好。”他的目光湿润,“就当是看在我亡夫的面子上……” 沈霁云:“……” 若不是他目睹了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说不定还真的会被江离蒙骗过去。 世间怎么会有这般狡诈诡谲之人? 花言巧语,信口捏来。 一时是江南小镇里的懵懂少年,一时又是游方行医的医师,现在又摇身一变,成了丧夫的小寡夫。 明明那“亡夫”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还能装出这一副情深义重坚贞不二的模样。 实在是……恬不知耻! 沈霁云心绪微动。 就像是一枚石子落入湖面,惊起涟漪久久未止。 江离说了半天,怯怯地抬眸:“公子……?” 沈霁云依旧无动于衷,缓步走上前去。 江离眼波一转,站在原地未动。 白衣人昨天晚上救了他一次,他不应该害怕白衣人,所以没有轻举妄动。 眼前白衣一闪而过,江离的手腕被人掐住,抬到了面前。 他下意识地挣脱了一下,没能挣脱开。 耳边响起一道不含任何感情的冷声:“大费周章,就是为了骗这个?” 江离低头一看。 半块玉珏握于手心,晶莹玉润。 江离吃痛了一下,抽回了手:“公子说什么,我不懂……” 沈霁云也不解释,只简略道:“太忘宗,叶景闲。” 江离神色变换,不过短短一刹那,什么柔弱无助什么坚贞不渝却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明明还是那张脸,却莫名像是凭空变了一个人。 指尖把玩着半块玉珏,他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说:“你是叶景闲的师兄?” 沈霁云:“不是。” 江离挑眉:“难不成你是路见不平,要为别人出头?” 沈霁云缓缓摇头。 江离:“那你跟了我一路,要做什么?” 沈霁云是来赴百年前的那个约的,在知道一切都是骗局后,约定自然就不复存在。 他应当回到太忘宗的望舒峰上,当他清心寡欲的望舒仙君。 可不知为何,他会鬼使神差地跟上了少年。 江离目光流转,理直气壮地说:“这些东西都是他们主动给我的,难道这就算骗人吗?再说了……”他嘀咕了一声,“我又没骗你。” 沈霁云眉心拧起:“我……” 话还没说完,正巧大公子悠悠转醒。 他一睁眼就先看见了沈霁云站在那里,指着人骂骂咧咧地说:“你到底是谁?竟然胆敢闯入沈家,等我禀告了仙师,仙师法力无边,必定饶不了你!” 沈霁云分神看了一眼,等再转过头,院落里已经不见了少年的踪影。 …… 小巷僻静。 江离脱下了白布麻衣,拿出一把折扇,轻轻一摇,通身贵气骄横,活脱脱就是一位金尊玉贵的小公子。 任谁来,都不能将他和之前那个柔弱的小寡夫联系在一起。 江离微微一笑,抬脚汇入了人流之中。 外面声音嘈杂,人来人往。 江离朝着城外走去,临近出城门时,一个人不小心撞了上来。 他眉目一抬,嚣张跋扈:“长没长眼睛?” 那人阴恻恻地说:“没长。” 江离一听这声音,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扇子一折,看了过去。 说话的是一个须发洁白的老人,皮肤黝黑,瘦得跟竹竿一样,眼皮耷拉下来,露出两点精光。 他咧嘴一笑,满是恶意:“你就是那个骗了我徒儿传家宝的人?” 6、第六章 江离困惑地眯起了眼睛,上下打量着老道,哑然而笑:“你这老道,讹诈也不选对人,小爷什么宝贝没见过,犯得着要你的歪瓜裂枣?”他掸了掸衣领,“滚远点,弄脏了小爷的衣服,你可赔不起。” 少年仰了仰下颌,目下无尘,活脱脱就是一个倨傲不凡的小少爷。 老道眼中精光闪烁:“你的意思是,我认错人了?” 江离扇了扇手,像是驱赶什么脏东西一样,精致的小脸上满是不耐:“管你认不认错人,别挡着小爷的道儿。” 老道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老道年纪大了,眼睛确实是不好使了……” 江离翻了个白眼:“关小爷什么事?” 说着,他就要从一旁绕过去。 只是还没来得及脱身,就听见老道语气阴森地说:“人,可能会认错。但是……老道可不会闻错味道。” 江离下意识地看见了手指。 指甲修剪滚圆,在边缘处,沾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猩红——这是之前捏药丸时留下的痕迹。 江离心道一声不好,然后就见一道掌风扑面而来。他抬起手中折扇相挡。 刺啦—— 折扇从中断裂,直直跌落在地上。 老道所在的地方冒出了一团黑雾,将江离包裹在其中,不能动弹。 片刻之后,黑雾散去,两人都不见了踪影。 路人的脚步停留了片刻,继续往前走去,只余下破碎的折扇还躺在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 一袭白衣在此处驻足,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扇骨。 …… 光线昏暗,气息浑浊。 石壁上横着放射状的猩红痕迹,就像是屠宰场杀猪杀牛时留下的血迹。 老道将江离扔在了角落里,手中捏着那半块玉珏,仔细打量片刻,终于确定这玉珏毫无灵气,只是一块普通的玉而已。 还以为是这传家宝是什么宝贝,没想到只是块破玉。 老道又气又恼,骂了一句:“废物!” 他像是泄恨一般,将玉珏砸在了地上。 “叮当”一声。 玉珏滴溜溜地滚远了。 老道扭过头,眼皮耷拉着,望向了江离。 目光在那一身白皙如雪的皮子上徘徊了片刻,露出了贪婪之色。 “这个倒是极品……”老道喃喃自语,“这次也不算是白跑一趟。” 说完后,他拖着干瘦的身躯,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山洞里安静了下来。 在老道离开以后,原本应该还在昏迷中的江离,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睛。 目光转动,将眼前的景象收入眼中。 他掩住口鼻,满是嫌恶。 还以为是什么狠角色。 原来就这。 江离这么配合,是因为以为能找点乐子逗趣,现在见老道不过如此,顿时就失去了兴致。 他走向了玉珏摔去的地方,捡起玉珏就想离开这里。 刚直起腰,就听见一道求救声:“有人吗?救救我……” 江离脚步一顿,顺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找去,逐渐走入了一条幽深的小道。 走到深处,那里另外一处天地,只是黑沉沉的,看不真切。 声音是从黑暗中传来的,隔着一段距离,听起来沉闷而怪异。 那人有些虚弱,用手指不停地抓着石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同时重复着:“救救我,救我出去,救救我……” 江离在黑暗前止步,问:“怎么救你?” 那人终于等到了回应,激动地咳嗽了起来:“咳咳……你到我这里来,我告诉你。” 江离歪了歪头:“现在不能说吗?” 那人:“老道士不是好人,我现在说的话,会被他发现的……” 他顿了顿,拿出了更多的筹码,“我知道出去的路,你只要救我,我就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江离垂下了眼睑,像是在思索。 那人利诱不成,又开始威逼:“等到老道回来,我们两个都没有活路,到时候,我们都会被他炼成人丹!” 听到这话,江离没多少惊讶,只是嘀咕了一声:“原来是用人炼丹的,没意思。” 那人催促道:“快点,快点——” 江离双手抱肩:“救你可以,不过,我有一个问题。” 那人迫不及待地说:“你问。” 江离笑意轻佻:“嗯,就是……我看起来很像一个好人吗?” 那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江离点了点自己的鼻尖:“向我求助,不就是以为我是个好人,会来救你吗?” 那人:“你不救吗?” 江离反问:“我要救吗?” 那人难以置信:“你为什么不救我?” 江离摊手:“很抱歉,我不是什么滥发善心的蠢货——你的谎说的太急、太拙劣了。” 他的嗓音清冽柔软,就像是在撒娇一般。 “而且,我听说过为虎作伥的故事。” 传说中,丧于虎口的人,会化作伥鬼,去骗来别的人给老虎吃。 豆大的灯火亮了起来,火光一明一暗,在石壁上蔓延。 在山洞深处,站着一道人影。 那人岣嵝着背,浑身没有一处好皮,鲜血淋漓。他足有三米高,下半身不是双腿,而是一团扭曲纠结着的猩红肉块。 肉块扎根在石缝间,四周散落着苍白的人骨,显然是被吃剩下的餐后垃圾。 一般人见到这么诡异惊悚的一幕,都会惊慌害怕,但没想到少年看起来柔弱,却没有一点害怕,反倒是嫌弃地说:“好丑。” 那人:“……” 那人扭动着身影,不甘心地尖叫着:“你是怎么知道的?” 眼前这个少年明明就只是一个凡人,是怎么发现他的存在的? 江离开玩笑道:“大概是我比你会说谎?” 那人:“你都猜到了,为什么还要逗我玩?” 江离轻松地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那人气得面容狰狞:“你以为不被我吃就能活下来了吗?你会经历更痛苦的折磨,生不如死,到时候你会后悔,还不如一无所知的被我吃了……” 话说到一半,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那人有所察觉,尤有不甘地瞥了一眼,缩回到了肉块里面。 老道念念叨叨着走进来:“还差一味药……”他看见江离站在这里,“咦”了一声,“你竟然没死?” “还好没被肉灵芝糟蹋了,我还要拿你炼一味新丹。” 江离脸色一变,恰当好处地露出了一抹害怕的神情,但还是放不下小少爷的架子,强撑着说:“你要做什么?我家里有钱,只要你放我走,多少钱都可以给你!” 老道呵呵一笑:“钱对于我来说,没有用。” 江离:“那你要什么?我都可以找来给你,你放了我……” 老道:“我要成仙。”他咧嘴一笑,牙齿发黄,散发出了一股不明的恶臭,“你也不用害怕,你会成为我的一部分,同我一起成仙,长生不死、永葆青春。” 江离迟疑着说:“什么意思……” 老道:“哦,就是我把你练成丹药,增加我修为的意思。” 江离不可思议:“你、你这是邪门歪道,天理所不容!” 老道:“若是天不容我,早就降下天雷把我劈死了。你瞧,我现在炼了这么多人,天道连个屁都不放,显然是认同我的道的。” 江离的声音颤抖:“你杀了多少人?” 老道摇了摇头:“不是‘杀’,而是助他们一起成仙。至于多少人……”他掰着手指算,想要得出结论,可算了半天,都没能算出来,“太多了,忘记了。” 江离低垂着头,看起来是害怕到了极点,可要是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他的神色平静,唇角还带着一抹古怪的笑意。 他自语:“杀了这么多人,我要是除魔卫道,不算是破戒吧?” 老道没有听见,伸手就要抓向江离。 江离抬起眼皮,眼瞳如点星,流光氤氲。 老道一怔,察觉到了危险逼近,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后心处传来了一股冷意。 他从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声响,艰难低头一看,一道雪亮的剑光破胸而出。 是谁…… 他想要看看那个杀死他的人谁,可还没来得及扭过头,就彻底地失去了生息。 老道的尸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江离的面前没有了阻碍,瞥见了一袭熟悉的白衣出现在面前。 江离:“……” 怎么又是他? 凝聚在手中的灵气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心中有些遗憾,这可是好不容易的主动出手机会,就这么没了。 江离忍不住在心中骂了白衣人一句多管闲事。 沈霁云垂下了手,似乎听到了这一声骂,转头看了过来。 江离既然都被戳穿了一次,现在就懒得再装柔弱了,笑意盈盈拱手道谢:“这是公子第二次救我了,看来……我与公子之间实在有缘。” 沈霁云没有被这种场面话给打动,脸上依旧淡淡的。 江离拿不住白衣人是个什么想法。 但这人三番五次地打乱他的好事,又阴魂不散,实在是不好处理。 不如先将这人拉拢过来,在明处总比在暗处要好。 江离心思一转,打定了主意,语气诚恳地说:“公子救了我两次,救命之恩实在是无以为报,我也没脸再欺骗公子。” 还没等沈霁云发问,他就率先掌握主动权,“实不相瞒,之前骗了太忘宗的首席弟子,确实是为了传承钥匙。” 说着,他将身上的钥匙碎片都取了出来,摊平在掌心。 不过眨眼间,就是一番说辞出口。 “但——这并非是上古仙人传承,而是我师门的传承。” “我师门曾经是天下宗门之首,因为一场劫难,传承散落在各处。没了传承,宗门无以为继,衰败了下去,最终只余下师尊与我两个人。” “前些日子师尊仙逝,留下遗志,让我找回传承,重振宗门荣光。” “奈何传承现世,其他宗门都虎视眈眈,我自知不是他们的对手,就只好出此下策,行坑蒙拐骗之举。” 说着,江离羞愧地低头,不安地捏着衣角:“我知道这法子确实不齿,公子若是因此看不起我,也是常人之举。”声音越来越微弱,他掩面道,“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我真的没办法了……” 声声真切,让沈霁云拧起了眉头。 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就在沈霁云衡量话中的真假之时,山洞深处传来了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 “你别被他骗了,他就是个骗子!”肉灵芝蹦跶了出来,开始指证,“他惯会骗人,你们都被他骗的团团转!” 江离不慌不忙,抬头直视沈霁云的目光,诚恳地说:“倘若公子不信,大可与我一起进入秘境寻找传承。到时见了传承,就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7、第七章 一般人在说谎时,会刻意避开双目对视。 可江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坦坦荡荡地望了过去,丝毫不畏惧他人的审视。 肉灵芝知道这白衣人一剑杀了老道,必定修为不凡,说不定是他日后的主人,于是讨好道:“你别信他,他就是一个骗子!” 江离也并不解释。 烛火一明一暗。 落在了脸侧,唇角抿起,看起来有些落寞。 他眼中雾气氤氲,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是会说话:就算你不信我也没关系的。 一个是狰狞丑陋的怪物。 一个是温顺可怜的少年。 信哪个人的话,好似根本不需要犹豫。 肉灵芝没有察觉到危险,还在喋喋不休,说到兴奋处,身下的肉块不停地蠕动,喷出了猩红的液体。 “他是个骗子,他该死。” “把他喂给我,我可以助你飞升成仙,长生不老!” 肉灵芝看出江离的体质特殊,是个极品,如果可以吞吃而下,必定能够摆脱身下的一摊烂肉,彻底化作人形。 他贪婪而渴望地伸出手,想要将纤瘦少年拖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沈霁云微微侧头,脸庞平静淡漠。 肉灵芝觉得没有人能拒绝“得道成仙”的诱惑,语气越发地激动:“把他给我,把他给我!” 沈霁云心中莫名地不悦,冷声道:“聒噪。” 肉灵芝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动作僵住,狰狞的神情慢慢地被惊恐所取代。 “噗”得一声。 肉灵芝的身体从中炸开,只留下一层血皮,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彻底失去了声息。 沈霁云垂下了手,目光淡淡地瞥过江离,一句话没说,直接转身走了出去。 江离的手指一屈,挠了挠脸颊。 这算是相信他了的意思吗? 眼看着那一袭白衣要消失在拐角处,他来不及多想,连忙跟了上去。 …… 山洞道路曲折,等走过一处拐角,前方豁然开朗。 一阵清风吹来,层峦叠翠,天朗气清。 江离一抬头,迎面对上了刺眼的日光,视线朦胧。 一转头,看见白衣人正笔直地站在山崖边上。 白衣翩跹,冷清如谪仙。 江离上前一步,试探道:“还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风裹挟着声音,飘渺四散:“姓沈。” 江离作揖:“沈公子。”他自报家门,“在下姓江,单名一个离字。” 安静片刻后。 冷冽的嗓音遥遥传来:“双字霁云。” 合起来就是——沈霁云。 江离:“……” 江离的笑容顿时变得有些僵硬了起来。 怎么这么巧? 这白衣人和他凭空捏造出来的“亡夫”竟然同名同姓。 他还在白衣人的面前表演对“亡夫”如何情深义重忠贞不二。 也难怪白衣人看他的目光有时古怪又复杂。 还好江离的脸皮够厚,在踌躇了片刻,主动开口:“……挺巧。” 他感受到了沈霁云的视线投来,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公子与我亡夫同名同姓,看来你我之间的机缘是天注定的。” 说完后,他似乎听见沈霁云冷笑了一声,等到看过去的时候,又是一张冷脸,好似刚才都是错觉。 江离浑身发毛,后颈一阵发凉,转移了话题:“我已经取到了全部的传承钥匙,可以开启传承秘境了……” 他取出了所有的钥匙碎片,将沈家得来的那半块玉珏凑了上去。 “叮”得一声。 玉珏严丝合缝地贴上,浑然一体。 日光一照,上面花纹流淌了起来,形成了一处漩涡,不停地吸收着四周的灵气。 狂风席卷而来,树枝乱动,簌簌作响。 江离松手,完整的玉珏悬浮在半空中,一道赤虹贯穿而下,如同烟花绽放在半空中。 异象出世,云浪翻涌。 半天苍穹都被火烧得通红。 遥遥相对。 东侧同样也冒出了一道贯穿天地的光柱。 就算隔了这么远,也能够感受到汹涌的灵气波动。 江离将钥匙收入手中,颌首低眉地邀请:“还请公子与我一同进入秘境之中,以辩真假。” 沈霁云:“若是假,你当如何?” 江离想也不想,就道:“那我就任由公子处置。” 等待了片刻,一袭白衣从身侧而过,留下一声:“可。” 江离抬起眼皮,唇角笑意渐浓。不过很快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顺从听话的模样。 …… 两人离开后。 山洞府邸恢复了死寂。 老道和肉灵芝的尸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一缕黑雾涌动,盘旋了一圈,从半空中划拉开了一道口子,一只大手从中伸出。 大手足有一人多高,仔细看去,上面是由一只又一只的硕大眼珠组成的。 中指上的一枚眼珠滴溜溜地转动了一下,接着“啵”得一下睁了开来。 它四处张望,将山洞里的惨状收入眼中。 “还没成熟……” “就被人杀了……”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细碎交谈声响起。 手指站立了起来,就像是人在行走一般,靠近了地上的尸体。 它将尸体拽入了黑暗缝隙中。 片刻之后,黑雾里隐隐传出了咀嚼的声音。 许是这两个东西的味道不怎么样,一边吃还一边干呕。 “去其他地方看看……” “我记得,那里快成熟了……” 奇怪的自语声停了下来,黑暗中,仿佛有一具庞大臃肿的身躯在缓缓挪动。 它朝着的方向,正是东方。 …… 紧赶慢赶,江离终于在秘境彻底开启前,赶到了目的地。 可是八大宗门的人更快一步,乌泱泱的人群已经包围了整个秘境入口,一副闲人莫进的模样。 江离停下了脚步,想要在远处观望一下。 没想到沈霁云连犹豫一下都没有,直径要走了过去。 他心道“不好”,来不及顾忌,直接拽住了沈霁云的衣角,小声地说:“等等……” 沈霁云不解:“为何?” 江离在心底骂了一句:哪里来的愣头青? 面上丝毫不显,细声解释:“现在情况不明,我们先在暗中观望一下再过去。” 此举并非君子所为。 沈霁云眉头一拧,正要开口,可在对上少年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后,顿时忘了要的话是什么。 江离仰起小脸,眉梢眼角干净白皙,却莫名地勾人。他软语:“可以吗?” 沈霁云的目光一停,生疏地点头。随后避嫌一般,别过了脸去,不再多看一眼。 江离没想这么多,搞定了人以后,就靠着枯木遮掩身形,凝气聚神,认真听着前方的交谈声。 一个飞星门的弟子嘀咕:“怎么秘境就突然开启了?” 另一个同门摇头晃脑:“之前太忘宗的首席不是获得了传承钥匙吗?说不定就是他开启了秘境。”张望了一眼,觉得有些不对,“咦”了一声,“怎么不见太忘宗的人?” “人家有钥匙,说不定已经进去,占得先机了。” “是啊……就我们在这里傻站着。” “别抱怨了,八大宗门同气连枝,守好秘境入口,别让其他人混进来了。” …… 江离垂下眼皮,遮住了讥诮的笑意。 他回过头,说:“我们不是八大宗门的弟子,可能进不去。” 沈霁云道:“无碍。” 江离温声细语:“你不知道,八大宗门一向共同进退,他们这般看中秘境中的传承,不会给我们散修任何机会的……” 沈霁云眉心一动。 八大宗门以太忘宗为首,在修真界中隐隐形成联盟。 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抵御外敌,而不是固步自封,截断他人上进道路。 江离继续说:“我倒是有个办法。”他眉眼灵动,得意狡黠,“你是剑修,是吧?” 沈霁云颔首:“是。” 沈霁云的腰间佩着一柄长剑。 剑刃被包裹在了黑沉的剑鞘中,看起来普普通通。他屡次动手,却从未见过剑刃出鞘。 江离心中有些好奇,想要拔-出-来看看这是怎么样的一柄剑。 他的手指动了动,将这般冲动压了下去,语气轻快:“那我们就假装成望舒仙君的弟子好了。” 沈霁云:“……?” 江离:“不行吗?” 沈霁云:“……” 江离:“望舒仙君座下这么多弟子,你又是剑修,就算装作是他的弟子,肯定也不会有人发现的。” 沈霁云生硬地说:“不可。” 江离疑惑不解:“为什么?” 沈霁云行事坦荡,一贯不会撒谎,更不用说是伪装成身份,装成……自己的弟子。 江离上下一扫,似乎猜出了是为什么,眉眼弯弯:“我知道啦,肯定是因为你不会说谎是吧?”他伸手拍了拍沈霁云的肩膀,“没事,我来说就行了。” 少年的气息靠近了过来,吐气间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像是杏花枝头,清雅风流。 香气转瞬即逝,让人不由怔神。 江离问:“你知道望舒仙君有几个弟子吗?” 沈霁云:“弟子七人。”他见少年跃跃欲试地要出去,闪过一丝无奈的情绪,缓声道,“我……望舒仙君的弟子均已是太忘宗长老,不轻易出山门。” 意思是,不要冒充了,容易露馅。 江离听出了意外之言,点了点头,从藏身处走了出去。 八大宗门的人格外警惕,一听见有人来了,就做出防御姿势,质问:“你们两个是什么人?” 江离身上的怯懦柔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意气潇洒,活生生就是一个出身名门正派的弟子。 他说:“我们是来找我师兄的。” “你师兄是谁?” 江离嗤笑了一声,慢悠悠地说:“连我师兄都不认的?前些日子,我师兄可是出了次大风头。” 那些人对视了一眼,心中生出了一个猜测:“太忘宗?你是叶景闲的师弟?” 江离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知道了还不让开?” 那些人犹豫不决,直到听见一道暗中传音,才让开了一条道路。 江离回过头,冲沈霁云眨了眨眼,用口型无声地说:“快来。” 沈霁云见到江离三言两语就哄骗住了众人,心中复杂,缓步走了出去。 众人一看见沈霁云,先入为主,低声交谈:“这架子,是太忘宗的剑修没错。” “一个个都拽得跟二五八万似得。” “我敢说,这人修为不怎么样,倒是这张冷脸,看起来都和望舒仙君差不多了……” 沈霁云脚步一顿:“……” 8、第八章 江离冒充太忘宗的弟子,镇定自若地站在人群中。 沈霁云立在一侧,容色冷峻,生人勿进。 两人如同鹤立鸡群,引来不少的瞩目。 观望了片刻,有人上来套近乎,问:“叶景闲在哪里?” 一石激起千层浪。 其他声音也接踵而来。 “上个秘境里,可是叶景闲拿走了钥匙,现在人怎么又不见了?” “是不是自己先进去了?” 江离挑了挑眉,反问:“我要是知道我师兄在哪里,还犯得着和你们一起干等着吗?” 一个声音消失,另一个问题由冒了出来:“你是太忘宗哪一峰的弟子,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江离哪里知道太忘宗有几个主峰? 不知道的东西,编造出来反而容易出现破绽,于是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口齿伶俐地怼了回去:“你没见过的人多了去了,你见过望舒仙君吗?你怎么不问望舒仙君是哪个峰的?” 一个望舒仙君的牌子砸下来,那个人讪讪地止住了口。 这一问一答间,倒是打消了其他人心中的疑惑。 毕竟江离说的这般理直气壮,语气间还带了点不耐烦。 若是一个假冒太忘宗弟子的人,面对这些疑问,恐怕只会支支吾吾,露出马脚。 看来两人必定是太忘宗的弟子了。 这么想着,审视的视线散去,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 日上中天,一道烈阳垂下。 光柱四周灵气流动,掀起阵阵波澜。待到余波止歇,一处一人高的旋涡凭空出现,旋涡中心平静,通向了另一处天地。 距离旋涡最近的人尝试着率先进入其中。 只见光芒一闪,人影就消失不见了。 “秘境开启了!” 这个消息像是瘟疫一般,立刻传到了人群中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人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其中,生怕落后一步,就会与传承无缘。 江离也跟在队伍里面。 他手握真正的钥匙,自然是不慌不忙。 沈霁云目光扫过少年姣好白皙的脸庞,见四周无人,冷不丁地开口:“你很会骗人。” 江离收起了脸上的得意,目光微黯,语气也消沉了下去:“我不想骗人的,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沈霁云不可置否。 江离垂下了眼皮:“你觉得我阴险狡诈也好,诡计多端也罢,但有一点……”他怅然道,“我绝对不会骗你的。” 嗓音轻柔,飘散在了风声中。 沈霁云还没来得及辨别其中的真假,四周的景象就扭曲了起来,在短暂地坠落后,一脚踏在了湿软的土地上。 ——秘境到了。 …… 秘境另成一片天地。 苍穹邃远,一轮猩红孤月高悬。 狂风大作,吹得荒野枯草攒动。 一颗风滚草骨碌碌转动,滚到一半,就四处飘扬。 江离张开了手,温热的风从指缝间流淌而过,酥酥麻麻的。他回过头,轻轻“呀”了一声。 之前进入秘境中的人,没有上千也就几百,现在荒原上却一个人都找不见了。 不过没人也好,更加方便行事。 江离心念一转,取出了钥匙。 自从进入秘境以来,钥匙就彻底“复苏”了。在怀中的时候就在不停地轻颤,现在一取出来,更是要凌空而起。 江离指节用力,将钥匙紧紧握住。 钥匙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强烈,眼看着就要脱手而去,就在这时,另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 覆盖在上面的手宽大修长、指节分明,虎口与指腹处都生着一层厚厚的老茧,一看就是用来握剑的。 江离抬眸,顺着手腕一直看去,对上了一双冷峻冰封的眼眸。 沈霁云这个人看起来冷冰冰的,没想到手掌心的温度竟然这么炽热……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听见一道冷声在耳边响起:“凝神。” 江离连忙收回心神。 在共同压制下,钥匙终于安分了下来,躺在江离的手心,一点莹白光芒冒出,像是在指引方向。 江离看了过去:“在那里。” 远处风沙迷人眼。 隐约可见一处虚影。 两人朝着那侧而去。 沈霁云落后了半步,右手垂在身侧,手指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上面还残留着一股白皙生嫩的触感,久久未曾散去。 目光一顿,落在了前方的身影上。 江离有所察觉,卷翘的睫毛微颤,侧过身,坦荡地直视了过去:“您是在看我吗?”——还故意用的敬称。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没有任何的歧义,可沈霁云却别开了目光,下意识地说出了此生撒第一个谎:“没有。” 江离眼波流转。 明明在看,为什么要说没有? 难不成是心虚了?可这又有什么好心虚的? 他忍住笑意,有心逗弄一二,就故意装出懵懂的模样:“那您在看什么?” 沈霁云生硬地说:“前面。” 江离故意追问:“前面什么?” 沈霁云不语,右手微微一抬。 大概是为了掩饰异样,剑光尤为凌厉,破空而去,斩断了漫天烟沙。 时间像是凝滞在了此刻。 风沙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还了一个朗朗晴空。 一道石碑屹立,上面用狂草书写了几个字,就算距离千古,也能感受到其中一股玄妙的气息。 江离仰头注视了片刻,恍然大悟:“原来您是在看这个呀。” 沈霁云沉默片刻:“……是。” 江离靠近了过去,方才看见石碑上的字是什么。 ——上清宗。 这个秘境,就是上清宗的传承之地。 江离眨了眨眼睛,不过刹那,就有点点泪光浮现:“师尊,我终于找到了师门传承,还请师尊放心,我必定会重振师门荣光……” 面上动容。 暗地里却撇了撇嘴。 怎么是上清宗的传承,找错地方了? 算了,来都来了,总得带点纪念品回去,省得大费周折白跑一趟。 他流露完真情,眼中坚定执着,正要说些什么,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招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道友!” 遥遥望去,有一道身影站在山丘上,冲他们招了招手。 江离与他对视了片刻。 青年得到了回应,从山丘上一跃而下,足尖点过砂砾,一股灵气在四周轻轻一旋,轻身落到了江离的面前。 他头戴玉冠,手持长笛,笑容灿烂,主动打了个招呼:“两位道友,你们是太忘宗的弟子吧?” 江离:“你是……?” 青年拱手作揖:“在下六合门,徐知白。” 六合门,同属八大宗门。 与声名赫赫的太忘宗不同,这是属于垫底的那一挂,平日里不声不响,没有什么存在感。 江离同样回了一个礼:“江离。” 徐知白站定,对上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少年生的好看,眉眼干净,偏像是生了一个小勾子,勾得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徐知白嘴唇翕动了:“我、我认识你师兄……”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囫囵说了半天,只顾着直勾勾地盯着江离看。 江离早就习惯了,大大方方地看了回去。 他没觉得怎么了,倒是有人觉得不舒服了,一道冷哼声在徐知白耳边炸开。 沈霁云落下一眼,眉眼冷峻,如同利刃一般。 荒野燥热,这时徐知白却像是坠入冰窖,浑身透凉。他回过神来,惊出一身冷汗,含糊地说:“对不住、对不住……你太好看了,我就是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江离没见过这么坦率的人,忍不住笑了起来,摆手:“没事没事。” 徐知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问:“秘境危险,不知两位道友接下来怎么打算?” 江离听出言外之意,主动邀请:“我们打算深入秘境一探,不如道友与我们同行?” 徐知白就像是一个被美色迷惑住的人,迫不及待地答应了下来:“求之不得!” 江离感受手中钥匙指引,指向了东方:“我们先去这里看看。” 徐知白像是被迷了心窍,不管说什么,都只顾点头。只有在看向那一块石碑上的“上清宗”三字时,方才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 一路向东。 徐知白生性健谈,一直向江离攀谈:“之前进来这么多道友,现在竟然一个人都瞧不见了。” 江离点头附和:“我也吓了一跳呢。” 徐知白:“想来是被传送到了秘境的其他地方。” 江离语气担忧:“希望人不要出事。” 徐知白:“像道友这般真诚善良的人已经很少了。” 江离轻叹一声:“我只是生性如此……” 见过他撒谎不眨眼的沈霁云:“……” 徐知白十分热络:“对了,我与叶兄约好共探秘境传承,也不知叶兄现在身在何处?” 江离眉心爬上了忧愁,不似作假:“我一直没能联系上师兄,” 徐知白安抚:“无妨,我与叶兄早有约定,只要进入秘境中,就能寻到他。” 说着,他右手掐诀,念念有词。 一道流光从指间冒出,化作灵蝶四散而去,在寻找着什么。 江离看不出一点破绽,雀跃道:“这样真的能找到师兄?” 徐知白含糊道:“应该。” 江离眼中暗芒一闪:“如果能找到……那就真的太好了。” 徐知白凝视了片刻,没能在江离的身上找到一丝破绽,半晌后,他松开了手:“灵蝶失去了联系,没能找到叶兄。” 江离反过来安慰他:“没事,若是叶师兄在秘境中,总能遇见的。” 徐知白点头:“希望如此。”他沉吟片刻,状若不经意间提起,“我记得叶兄是望舒仙君的第七十三玄徒孙,他是关门弟子,下面再没有师弟师妹。” 面对徐知白明里暗里的试探,江离眉眼一弯:“想来是道友消息不灵通,望舒仙君夸我天资不凡,喜爱非常,特意破格收我为第七十四位玄徒孙。” 他转过头,对沈霁云使了个眼色,“你说是吧?” 沈霁云:“……” 若非他就是望舒仙君,不然也得信了这少年胡诌的话。 9、第九章 不管沈霁云信没信,反正徐知白看起来是信了。 毕竟望舒仙君的名头响亮,含金量十足,况且一般人也不敢拿仙君来当幌子。 徐知白打消了试探的心思,队伍间顿时变得安静了起来。 夜色弥蒙,月朗星疏。 不知走了多久,贫瘠的荒野上出现了不一样的景色。 一处处破败的建筑立在黄沙上。 从断壁残垣中,就可以看见昔日的辉煌与盛大。 徐知白加快了脚步,来到一处倒塌的建筑前,半跪在地上,拂去上面的尘土。 月光洒下。 可以清楚地瞧见,半块碎裂的牌匾上写着“上清”二字。 这里是上清宗的遗址。 徐知白看得出神,半晌没有动。 江离双手抱肩,随意地打量着颓残的景色,冷不防听见沈霁云出声道:“以后莫要再用望舒仙君的名号撒谎。” 江离怔了一下,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能用?” 沈霁云:“……这不好。” 江离实在是没想出来有什么不好的。 望舒仙君闻名遐迩,不仅名声大,而且还十分好用。 有现成的招牌,为什么不能用? 沈霁云忍了又忍,委婉道:“若是被太忘宗弟子知道,不好。” 江离犹豫了一下:“应该不会被太忘宗的弟子知道吧?”他顿了顿,“再说了,望舒仙君不问世事已久,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和我这般计较的。” 他的瞳色明亮如点星:“你说是吧?” 在目光注视下,沈霁云只好勉强道:“……是。” 江离转过头,仔细端详,忽然道:“你这么在乎望舒仙君的名声,该不会……” 沈霁云不太自然地侧过了脸。 这般情景下,若是被戳穿了身份,岂不是尴尬? 他正想着如何是好,就又听见少年软语:“你该不会是崇拜望舒仙君吧?” 沈霁云:“……” 在承认是望舒仙君和望舒仙君的崇拜者之间二选一,他一时间竟不知道选哪个更好一些。 还好,他没能犹豫太久,另一侧传来的动静打断了这边的交谈。 铛—— 悠扬深远的钟磐声在夜空中回荡。 一阵狂风刮过。 沙尘散去,断壁残垣上冒出了点点莹润的光泽,在夜幕下如同群星闪烁。 发生了什么? 江离望了过去。 声音来源于徐知白所在的地方,他的面前悬着一面玉牌,上面无数字迹闪烁。 徐知白直起身来,无奈地解释道:“我好像触发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江离仰头一看。 玉牌上出现了上百个名字,其中正有他的。 徐知白说:“像上清宗这般的宗门,自有一番手段挑选传承者,这玉牌就是开启传承试炼的灵器……” 江离微微一笑:“徐道友倒是了解的清楚。” 徐知白哽了一下,勉强道:“正巧看过相关的书籍,了解过一些。” 江离知道徐知白身上有秘密,现在只装作不知,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 就见玉牌转动,漂浮出无数的光符。 光符如流星,划过夜空四散而去。 想来都是投向了那些符合传承挑选要求的人。 江离收回了目光,其中一枚光符稳稳地落在了面前,透过缥缈的光晕,可见三个字——求不得。 人生在世,皆有所求。 有求得,亦有求不得。 江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求不得”三字握于手中。 突然白光大盛,遮住了眼帘,所见一切都模糊不清。 …… 江离一恍神,站在了一处玉质台阶上。 台阶共有九百九十九层,贯通天地。 周围仙气缥缈,隐约传来丝竹天音。 向上,是渺渺仙途;向下,是凡尘浊世。 无数人影在往上走,一刻不停,生怕失去了仙缘,从此碌碌无为沦为一个凡人。 所有人都在求仙。 可就算是一刻不停地往上爬,仙缘还是遥不可及。 有人中途精疲力尽,趴在台阶上失去了生息;有人嫉妒别人比他走得快,将前面的人拉下水,一同滚下台阶;有人一步一个脚印,坚定不移地向上…… 江离将芸芸众生都收入眼中:“问心吗?” 上古宗门收徒分两个门槛,一个是资质,一个是心性,两者缺一不可。 现在看来,这是一条问心路。 一般来说,只有足够坚定之人,才能得到传承的认可。 江离仰起头,先下没有别人,他不必再做伪装,所有感情退去,只留下一张素白的纸。 他唇角微微一翘,自语:“来都来了,上去瞧瞧。” 江离步步登高。 一步,又一步。 踏过九百九十九阶台阶,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当他走到最后一阶台阶,眼看着要接近仙宫之时,前方又凭空生出了一段路,拉远了距离。 江离停住了脚步,呼吸微微凌乱。 只要再迈过这段距离,就可以进入仙宫,得到机缘。 这是多少人都无法跨越的距离,如今就放在他的眼前触手可得。 若是旁人在这里,怕是早就被冲昏了头,忙不迭地上前去了。 江离驻足片刻。 无数声音在耳畔盘旋。 “快去。” “你不想要得到成仙吗?” “只要登上天梯,就能得到一切……” 江离有所意动,朝着前方迈出一步。就在右脚即将落下的时候,他忽然轻笑了一声,不慌不忙地站回了原地。 微微侧头,身前是仙缘,身后是万丈红尘,谁都知道该选哪一个。 所有人都在向上,偏偏他反其道而行之,拾级而下。 那些声音慌乱了起来,不停地催促着。 “你不要仙缘了吗?” “世人都求得道成仙长生不老,你不求吗?” 江离:“我求。”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走了?” 江离慢吞吞地说:“但是我这人的脾气不太好,向来只有我骗别人的份,从来没有别人耍我的份。” “……?” 江离:“我给我你机会了,你没把握住,所以我现在不想求了。” “???” 这问心境似乎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有脾气的人,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江离没有再理会着虚空中的声音,继续往下走,再走过某一截台阶时,四周荡漾出了一圈圈涟漪。 等涟漪停止,又是另一番景象。 街头巷尾人影攒动。 叫卖声、孩童啼哭声、车轮滚滚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张红尘绘卷。 江离立于其中,嗅到了一股熟悉的烟火气息。 他微微挑眉,心道:倒是有点意思。 顺着长街一路走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就想到了沈霁云。 江离与沈霁云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足以能够了解这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危险,冷静,克制。 但这人并非完全冷漠无情,偶尔间还是能窥见心间涟漪,让人感觉到复杂而矛盾。 江离不免对沈霁云产生了一些好奇心。 到底是怎么样的经历,会诞生这么样一个人? 还有,以沈霁云的心境,会经历怎样的问心路? 念头刚刚产生,就见到前方燃起了一片火焰,黑烟冲天而起,烧红了大半片天空。 江离敛神望去。 连片的亭台楼阁都被熊熊火焰包围,一靠近,就能感受到一股热浪袭来。 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去救火,反倒是在看热闹。 “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沈家。” “真可怜,全部都死光了。” “不是,还有一个人活着,你看……” 江离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空地上跪着一道人影。 那人应当穿了一身白衣,但被火光灼烧后,变成一片焦黑。他低垂着头,脊背依旧挺直,明明已是家破人亡,却还是一声不吭,连滴眼泪都不肯落,只是紧紧握住了拳头。 江离本来也只是想看看热闹,结果定睛一看,觉得这人有点眼熟。于是他不顾四周异样的眼神,绕到了正面。 那人感觉到一道阴影照落,怔怔地仰起头。 江离:“……” 这不就是年轻版的沈霁云吗? 沈霁云是青年模样,剑眉星目,容色冷峻。 而面前的这个约莫十五六岁,他咬紧牙关,眼底通红,能看出些许未来的轮廓。 江离承认自己有些恶劣。 如此惨剧当前,他竟然想再次感叹一声——有点意思。 …… 于此同时。 沈霁云并未进入问心境中,而是身处另一片诡异黑暗的空间。 黑暗扭曲。 一道道阴影蠕动,发出黏稠的声响。 沈霁云面对如此怪异的景象,丝毫不为所动。 无数道窃窃私语响起。 男人的声音说:“无情道,有意思……” 女人尖声道:“无情道,不是真的没有无情无欲,你一定压抑得很辛苦吧?” 小孩嬉笑:“没事的,忘记掉那些清规戒律,放纵自己,你会得到快乐的。” 老人劝导:“堵不如疏,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没有人会知道。” 沈霁云抬起眼皮,毫无波澜:“滚。” 言出法随。 一道剑气破空而去。 黑暗从中劈开,一点光芒冒出。 那些声音似乎畏惧沈霁云,不敢再出现。 沈霁云朝着光芒所在地走去,可走到跟前才知道,那里并不是出口,而是一面镜子。 镜子里,倒映出了他处景象。 里面有长街小巷,人来人往。 里面还有少年时的他,以及……江离? 10、第十章 这是沈霁云的过去。 在还未成为望舒仙君以前,那一段最为不堪狼狈的经历。 没有人敢窥探这段过往,更不用说是这般赤-裸裸地摆放在面前,供人随意观赏点评。 面对此景,沈霁云的眉眼冷峻,不怒自威。 黑暗中探出了一道道虚无的触手,试探地在周身盘旋。 它们窃窃私语: “你应该生气。” “你不是应该感觉到愤怒吗?” “你……” 忽然,那些嘈杂的、令人厌烦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道温婉柔和的嗓音复又在沈霁云的耳边响起:“我知道,这些过往对于你而言,早就无足轻重。” “你已是高高在上的望舒仙君,没有人在意风光背后所经历过的痛楚与苦难。” “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回到当初,如果有人在绝望中拉你一把,是不是一切都将会不一样。” 女人说的话充满了诱惑力,让人忍不住去联想篇幅。 沈霁云望向了水镜。 镜子里,江离走向了少年时的他,伸出了手。 女人痴痴地笑了起来。 心动吗? 心动就对了。 心一动摇,无情道就不再这么的完美无瑕。 有了瑕疵,就有了破绽。 黑影蠢蠢欲动。 一双双赤红的眼睛睁开,他、还有它们同时注视着水镜。 …… 江离莫名地感觉到了被窥视的感觉,伸手捏了捏耳垂,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了四周。 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对着大火中的建筑指指点点,看不出一点异样。 再一垂眸。 火光猎猎,映照在少年沈霁云的脸颊,他生了一双过于凌厉的凤眸,而此时眼中一片死寂,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 江离舌尖一卷,舔过唇角。 眼前的这一幕,必定是沈霁云当年的遭遇,是他心中拔除不去的执念,才会具象化在问心境中。 只是不知出了什么意外,导致他进入到了这个执念中。 若是一般人,肯定会选择接近少年沈霁云。 安慰他、救赎他,再帮他报仇雪恨,以解开当年的迷惘与执念。 而江离会怎么选? 想到这里,江离的眉梢浮现了一抹轻佻的笑意:“沈霁云——” 少年沈霁云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一点反应。 江离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歪了歪头:“我没认错人吧?” 少年沈霁云慢了半拍,声音沙哑:“没。” 江离审视了片刻,没有轻声安慰,反倒是冷声说:“起来。” 少年沈霁云茫然地望着。 江离挑了挑眉:“还要我说第二遍吗?起来。” 少年沈霁云这才反应了过来,就像是提线木偶一样,一手撑在了地上,慢慢地起身。 大概是跪得久了,他的双腿发软,一下子没能站稳。 江离冷眼看着,任凭少年靠着自己的能力站起来。 沈霁云虽是少年模样,但也已经长成,身材颀长,如同一柄出鞘的剑,锐利易折。 待他站稳了,江离才缓声开口:“事已至此,你再悔恨痛苦也已无济于事。与其悔恨,不如……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少年沈霁云微微晃神,死寂沉沉的眼中冒出了一点光芒。 他喉间带血:“什么事?” 周围的群众侧耳倾听。 在这一刻,他们的脸上冒出了异样诡异的神情,脸色僵硬,目光呆滞。 他们隐隐透露出了贪婪的渴望。 救赎…… 对,就按照这样做。 这样一来,既可以撬动沈霁云的无情道,又可以让江离陷入问心境的泥沼之中,无法脱身。 最终,两个人都将沦为问心境的养分。 在虎视眈眈的目光下,江离开口:“比如……还钱。” 少年沈霁云愣住了。 围观群众也愣住了。 等等…… 说好的救赎呢? 江离可不按问心境的剧本走,“啧”了一声,张口就来:“我们江家药材铺专供沈家药材,从三年开始,沈家就开始赊账,到现在共欠了一万七千九百七十三两银子。” 这串数字有零有整,说起来还一点不带磕巴,好像真的有这笔欠款一样。 江离笑靥如花:“看沈家遭此劫难实在可怜,我给你抹个零,就算做一万八千两吧。” 少年沈霁云被说的一愣一愣的。 还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种抹零方式的。 江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鼓舞:“别伤心了,乖,振作起来,快去赚钱。” 少年沈霁云:“……” 江离振振有词:“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是你们沈家人死绝了,该还的钱还是得还,你们觉得我这话说的对吗?” 他看向了围观群众。 围观群众人傻了。 一个个都呆站在原地,他们以为江离是来救赎的,没想到江离是来要债的,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反观少年沈霁云,他目光微妙,竟也逐渐地坚定了起来。 “你说的对。”他的喉咙嘶哑,说得十分艰难,但每个字都格外的清晰,“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是要去做我应该做的事。” 他转过身,步履艰难,朝着人群中走去。 问心境:“???” 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由于问心境的介入,少年沈霁云的绝望没这么容易祛除,就算是温声细语的安慰治愈,也只会让他越来越来扭曲,直至感染整个世界。 而到时,他与江离一起,都会沦为问心境的养分。 这就是——求不得。 越是求,就越是无望。 可江离什么都没做,只是扯了一连串的胡话,反倒让少年沈霁云振作了起来? 问心境不理解,并且大受震撼,接连产生了一阵阵的波动。 江离唇角噙着笑意,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丝波动:“找到你了——” 江离右手手指舒展,捻花一般捻起了身后的火光,化作长鞭,甩向了虚空中的某一处。 火舌舔-舐涌动,用力地撞向了屏障。 在微微停滞片刻后,四周的景象裂开了一条条蜘蛛网般的缝隙,最后“砰”得一下,四分五裂。 镜子散落在地上,折射着光影。 长街、人群还有少年沈霁云……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离还有些意犹未尽,嘀咕了一声:“这就结束了?” 问心境:“……” 江离往前走了一步。 碎片散去,氤氲的仙气从四周涌来,云浪翻涌,眼前景象截然不同。 这是一处仙宫。 神霄绛阙,仙山楼阁,四周遍布玉树琼花,阆苑仙葩。 其中仙鹤振翅而飞,七彩仙鹿哞哞作响,在前方带路。 顺着游廊一路行去,前方仙光大盛。 一株美轮美奂的仙葩屹立在庭院中央。 仙葩通体莹润,像是由灵玉雕刻而成的,顶端垂着一个花苞,散发着神圣莹白的光泽,点点荧光漂浮,只是远远看着,便让人心境平和,就连久久不动的瓶颈都有所松动。 江离蹙眉。 怎么不见其他人? 八大宗门的弟子从小精心培养,问心这一关就像是吃饭喝水一般简单,怎么可能会通不过? 难道还在问心境中? 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听见身后有传来一个声音:“道友,没想到你也安然无恙。” 江离侧过头。 徐知白站在不远处,笑容满面。 江离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这才确定这人并非是问心境生出了幻想。 徐知白来到跟前,拱手道:“道友,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了,不妨敞开心扉,好好聊聊。” 江离眼瞳一转,一口答应了下来:“好啊。” 徐知白先抛砖引玉:“我知你不是太忘宗的弟子。” 身份被戳穿,江离丝毫不见惊慌,微微一笑:“你也不是六合门的人。” 徐知白一怔:“实不相瞒,我乃上清宗的弟子。”他抬手指向花苞,“这是我上清宗的传承宝物,我势在必得,还请道友退步。” 江离轻轻一嗅,闻到了一股甜腻的香气,心头浮动,面露讶异之色:“怎么可能……师尊说,上清宗这一辈只有我一个弟子。” 徐知白本来准备好了要动手争夺传承,听到江离这么说,手上动作一顿,将信将疑。 江离神情变幻,质问:“你可有证据?” 徐知白抬手拔出玉笛,上面刻着一处玄妙的花纹,与残破牌匾上的一模一样。 “此乃上清宗弟子符。” 江离:“秘境中随处可见,你临时篆刻一个,也不无可能。” 徐知白一下子还真的拿不出更有利的证据,目光闪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江离反客为主:“你拿不出证据证明身份,这传承,还是我先取下了。”他坦然地补上了一句,“我并不藏私,若是你日后证明自身,再一同将上清宗的传承发扬光大也不迟。” 三言两语间,就将主动权握在了手中。 何况这些话还说的合情合理,徐知白一下子拿不出反驳的理由。 再一看,花苞轻颤,月华大盛,即将开花了。 江离上前,正要取下花苞,这时,徐知白终于转过弯来了:“等等,既然你说你是上清宗弟子,你怎么证明?” 江离眼角笑意狡黠,心道:等的就是你这句。 他转过身,手中落下一枚玉珏。 玉珏光华夺目,玲珑剔透,上面纹路流转,巧夺天工。 徐知白一震,一眼就认了出来:“传承钥匙!”他终于信服,长吁短叹,“原来世间并非只有我一人是上清宗弟子……” 徐知白不再阻拦,江离成功来到了花苞前。 他摊开手,钥匙与花苞互相吸引,在短暂的震颤后,同时冒出一缕光芒。 光芒相互接壤,逐渐融为一体。 啵—— 花苞绽开了一片花瓣,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玉色的花蕊。 钥匙忽然腾空而起,钻入了花苞之中。 接着,花瓣的开放速度加快,就在即将完全盛放的时候,花蕊里响起了一声短促的啼哭声。 像是婴孩醒来发觉饥饿,想要寻食的啼哭声。 这声音响亮尖锐,让人的意识逐渐涣散。 它没有吃饱。 它饿了。 饿了饿了饿了—— 两个字在脑海里不停地回荡,再也没有空隙去想其他。 江离抬起头。 如玉晶莹的花苞轻颤,引诱着人上前去采撷。 徐知白被诱-惑了,恍恍惚惚地上前去。 江离站在原地没动,更没有要阻止的意思,他的舌尖抵上上颚,漫不经心地想着:就这? 还以为能有多有趣,没想到也就这么点东西。 眼看着徐知白要沦为仙葩的养分,江离屈起手指,指甲圆润,一点光华流转。 就在他准备出手的时候,一道冷冽的剑光先至,破空而来,直取花蕊。 江离遥遥望去。 ……收回前言。 还是有有趣的地方的。 一道颀长的身影立于风沙中,披风冠月。 就如同一柄打磨明亮的剑,收起了所有的锋刃,锋芒内敛。 这并不代表这柄剑无法伤人,而是……不出剑则已,一出剑必要人命。 江离的瞳仁中倒映着剑光,发鬓被风吹乱。 这柄剑很危险。 但偏偏是这危险,让他生出了一点兴致。 他不以为意地想:要不要,再骗他一次? 11、第十一章 剑气凌利,但丝毫没有伤人之意。 第一剑,先救人。 剑刃从半空中猛然砸下,落在了徐知白的面前,在逼退了仙葩的枝蔓后,余波在地上划下了一道沟壑,让人无法寸进。 可徐知白却像是被迷了心窍,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反倒对沈霁云怒目而视,满脸扭曲,口中喃喃道:“给我,给我……这是我的!” 沈霁云容色冷清,不为所动,长袖随风鼓动,翻手间,又是一剑挥出。 第二剑,破妄念。 一点寒芒迸现。 紧接着一道清脆的“咔嚓”声响起。 镜面倒转。 什么亭台楼阁、琪花瑶草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片人间炼狱。 一株植物高高耸立,诡异扭曲。 根部由无数具尸体组成,他们被玉质的黏液所包裹着,脸上神情狂热而痴迷,就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向上伸出手,想要追逐着什么。 而他们所追逐的东西,正是植物顶端的那一朵花苞。 下方场景阴森可怖,可花苞却依旧神圣莹润。 如此反差之下,不免让人感觉到毛骨悚然。 江离目光一转。 这里不知道堆积了多少的尸体,有垂垂老矣的老道,有稚嫩的道童,还有意气风发的少年……最外围的那些,正是一起进入秘境的八大宗门弟子。 看到这一幕,徐知白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瞠目结舌:“这……这是什么……” 花苞意识过来自己的障眼法失去了作用。 既然软的不行,那就只能来硬的。 无数藤蔓蠕动,在半空中招摇着。每根藤蔓都深深地扎根在尸体之中,像是能够使用尸体的能力,一时间,无数灵诀闪动,酝酿出了危险之势。 江离不慌不忙,抬起了头。 在如玉晶莹的花苞里,坐着的竟然是一个浑身血红,狰狞可怖的婴儿。 它有着婴儿的身体,五官却是成年人,嘴唇一咧开,里面张满了细密的牙齿。一根脐带连接着它与花苞,不停地吸收着养分。 既是供养,也是束缚。 只有养分够了,它才能离开花苞。 花中婴孩猛地睁开了眼皮,眼中无瞳,满目苍白。目光滴溜溜地转动着,在面前三人间徘徊着。 它还差一点才能“成熟”。 只要吞噬一个人,就能够摆脱束缚。 三选一。 既然这样,自然是要挑最弱的那个。 沈霁云看不出深浅,徐知白也有两把刷子,那么只有…… 不过刹那,藤蔓一转,卷向了江离。 一阵腥臭的风吹来。 江离微微歪头,哑然失笑。 竟然被当做软柿子捏了。 这样也好,对付这种东西不算是破戒,正好可以松快松快。 他与藤蔓迎面对上,不料有人比他更快一步。 一道身影飘然落在面前,白衣缥缈,肩膀宽阔,将所有的藤蔓都挡在了一步之外。 江离暗自撇嘴,眼中却冒出了欣喜的光芒,软声道:“还好有您在……” 沈霁云的右手一顿,剑光越发的凌利。 一道弧光闪过,漫天的藤蔓从中被切断,“啪啪”掉落在地上,就像是下了一场急雨。 藤蔓碎片在地上挣扎片刻,化作缕缕黑烟。 一照面,花中婴孩就反应过来这是遇到硬茬子了,它果断想要暂时避其锋芒。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沈霁云一手握住了剑柄,剑刃一直都未出鞘,却依旧能够感觉到刺骨的锋利。 在剑光下,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分崩离析。 枯萎从植物的根部开始,一直蔓延到花苞处,在抵抗了片刻后,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死亡的蔓延。 花中婴孩发出了一声尖叫,双手抱着头,五官都拧在了一处。 不过片刻,参天的植物倒塌了下来,一切都化作了虚无。 一阵清风吹过。 又回到了荒原之中。 月光流淌,夜风徐徐吹动。 荒野寂静,好似刚才一切都只是幻觉。 只有地上一个深坑以及里面的植物尸体,证明方才的险境确确实实发生过。 徐知白死里逃生,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颓唐地跪倒在了地上:“上清宗的传承……完了……” 沈霁云收剑,言简意赅:“不是传承,是魔种。” 徐知白:“什么是魔种?” 沈霁云冷声问:“你的师门未曾教过?” 八大宗门的弟子,只要突破了一定修为,就会被教导魔种相关的知识。这是必修课,没有人会疏漏。 徐知白知道自己露馅了,也不再隐藏:“实不相瞒,我是上清宗的弟子,拜入师门之后,我师尊就仙逝了。” 沈霁云的眉头微微一皱,下意识地望向了江离。 江离不慌不忙:“说起来,我与徐道友还是同门。” 徐知白早就被忽悠得深信不疑,当即点头作证。 不知沈霁云信了没有,不再提起这件事,而是提起魔种是何物。 他的嗓音清冽,犹如山巅冰雪,缓缓道来。 魔种,乃是天外来物,以情绪为食。 贪婪、绝望、痛苦……它来者不拒,用来壮大己身。 就像是一枚种子,浇灌之后,就会长成这种诡异扭曲的生物。 魔种对于这方天地的人来说,有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很容易就被迷惑吸引,成为魔种的养分。 徐知白听得毛骨悚然,忍不住追问:“为什么传承之地会出现魔种?” 沈霁云:“有两种可能。” 一是,上清宗的覆灭和魔种逃不开关系。 二是,魔种有灵智,知道这里有传承,用传承来吸引源源不断的人过来,成为它们的养分。 徐知白脸色苍白:“魔种这般诡异恐怖,有应付的手段吗?” 沈霁云波澜不惊:“有。” 魔种的致命处在于,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欲-望。 人生八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1 只要去想、去看、去念,就会感知到魔种,成为魔种的猎物。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不想、不看、不念,视作无欲无求,太上忘情。 徐知白沉吟片刻,摇头:“常人难以做到。” 与徐知白相比,江离显得过于轻松,语气天真:“不必过于担心,魔种又不是到处都有的。” 沈霁云沉声:“小心为上。” 徐知白狼狈地站了起来,再次望向一片断壁残垣:“传承没了,上清宗就要断在你我手上了。” 江离也适时的流露出了哀愁,不过很快他就振作了起来:“修真界如此广阔,上清宗从上古流传下来,说不定不止这一个传承之地……” 话还未说完,就见深坑里的花苞抽搐了一下,缓缓舒展了开来。 里面的婴孩已经化作了一滩脓血,等到血迹消散,可以看见里面有一个晶莹的光珠。 光珠腾空而起,划过半空,精准地落在了徐知白所在的地方,没入了额间。 徐知白惊异地抬手捂住额头,在这一刻,浩瀚如海的知识涌入了他的识海,玄而又玄的大门在面前打开,无数卷宗在他的面前触手可及。 徐知白闭上了眼睛,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之中。 江离瞥了一眼,双手包间,心里头不太痛快。 明明是他拿了钥匙,却白白给他人徒做了嫁衣裳。 这一趟都白跑了。 江离撇了撇唇角,一抬头,对上了一双冷静深邃的眼睛。 沈霁云一直在关注着他。 江离怔了一下,别过脸去:“辛苦了半天,明明是我拿的钥匙,结果传承却选择了别人,我当然会不舒服。”他咬住了唇瓣,委屈地嘟囔,“怎么,还不让我生气吗?” 不过两句话,就轻松地将刚才的异样解释清楚了。 少年眼瞳湿润,如同倒映了一池星子。 沈霁云有些生硬地说:“……没有。” 江离怅然道:“不过我还是高兴的,上清宗后继有人,就算那个人不是我……” 上清宗的传承似乎也知道这样不太地道,分出了一缕星芒,落在了江离的手上。 星光涌动,缠绕上了他的指尖,很快就消失无踪。 江离垂下眼睑,细细回味着。 传承并没有给他什么传承秘籍或者法诀,只是说了简短的两个字——柳城。 他的机缘不在这里,而是在柳城吗? 江离抬起头,看见眼前浮光掠过,空间扭曲了起来。 一道白光闪过,等到再次睁眼,已经被请出了秘境。 左右一看,没找到徐知白的身影。 想来被留在了秘境中,继续接受上清宗的传承。 江离的指尖抵在唇角了上,微微一笑。 也不算是白跑一趟,至少下一个目的地有了。 柳城。 也不知道柳城藏着什么,对他来说算得上是机缘。 江离直起身,正欲离开这个地方,一转身,又看见那道白衣身影站在不远处。 江离:“……” 难怪之前总觉得忘了什么,原来是忘了这件事——还有个难缠的人跟在他的身边。 江离眼睫一颤,细声细气地说:“如今秘境之行结束,你我的约定也到此为止了。” 之前在老道的巢穴里,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和身份,江离主动邀请沈霁云一同进入秘境。 现在离开了秘境,两人也应该分道扬镳了。 说实话,江离觉得沈霁云这个人有点意思,还想再玩玩。但这个不能由他先主动提出,只能以退为进。 说完了以后,耳边只余下草间虫啼,窸窸窣窣。 半晌,他仰起头。 正巧远处一缕晨光打在了他的脸侧,眼中雾气氤氲,连发梢都落了一层浮光,不似凡间人。 他既未曾挽留又未曾露出不舍,只道:“您会记得我吗?” 沈霁云的目光一暗,指节用力收起。 江离眉目流转:“此去山高水长,咫尺天涯,再相遇之时不知是何年何月了,您……” 话说到一半,就被一声冷笑给打断。 沈霁云一字一顿:“很、好。” 很好。 还换词了。 12、第十二章 苍烟起,暮色四合。 山野路难行。 江离踉跄地走在了小路上,一个不慎,衣袖被横在路边的树枝勾住,用力一拽,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干脆把破掉的袖口死死打了个结,以免下次再被绊住脚步。 这么一折腾,耽搁了不少时间。 再一抬头,那一袭白衣已经走在了前头。 小路蜿蜒,杂草丛生。 沈霁云却如履平地,不到片刻,就已经来到了山顶。白衣依旧皎洁,不染丝毫尘埃。 他笔挺地站在山顶,衣袖随风鼓动,有些不确定到底是在等人,还是在看山下的风景。 江离撩开了贴在额间的碎发,有些无奈。 这沈霁云一路上格外地沉默,连搭理都不搭理他一下。 既没说要走,也没有说要一路同行。 难道是他说错了什么话,惹得人生气了? 可沈霁云一贯一张冷脸,看起来倒也不像是生气了。 江离思来想去,没觉得有哪里说得不对。想不明白,就干脆不再去想,直接加快了脚步,跟着一起登上了山顶。 他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凑了上去:“我要去柳城,您与我所行顺路吗?” 沈霁云余光一扫。 江离看起来格外的狼狈,发鬓凌乱,几缕发丝撒落在脸侧,衣衫不整,一抬眼间,满是楚楚可怜。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投来的目光,掩饰一般,抬手擦了擦鼻尖的汗珠。 一路走来,日悬中天,他的皮肤也被晒得通红。 只是这红也不是随意涂抹上去的,而是丹青妙手的鼻尖沾了胭脂红,在画上稍稍留了一笔,便是白里透红、玉骨天成。 沈霁云还没来得及想出一个说辞,就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先一步响了起来:“……是。” 江离的眉眼舒展,微微一笑:“柳城离这儿不近呢。”他的声音软和,“本来我还在担忧,万一路上遇到邪人该怎么办,现在有您在,就什么都不用怕啦。” 沈霁云对上了一双漂亮圆润的眼睛。 江离的眼睛清澈动人,一点微芒点缀,就如同倒影了满池星影。现在里面满是信赖,在望过来的时候,好似这就是他的全世界。 沈霁云一触即离,挪开了目光,生硬地说:“走了。” 江离并不为这冷漠的态度所影响,眉眼弯弯,跟了上去。 树影摇晃,鸟儿叽叽喳喳,在枝头蹦来蹦去,盯着前方的身影。 清风吹过。 带来零碎的交谈声。 江离语气轻快地问:“您去柳城做什么?” 沈霁云脚步一停。 此行他离开望舒峰,是为了除去执念,突破境界,赴一个百年前的约。 未曾想,这个约定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了,少年对此毫无印象。 如此一来,约定作废,他应当回太忘宗,再度成为望舒峰上无欲无求的神像,供世人瞻仰。 可如今,他突然不想回去了。 就像是枯寂已久的水面泛起一阵阵涟漪,再也无法再度恢复往日的冰封死寂。 沈霁云都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也无法回答江离的问题。 更要命的是,他并不擅长说谎,只好用沉默以对。 还好,江离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甚至还贴心地找到了一个理由:“您一定是要去柳城办事的吧?” 沈霁云:“……是。” 江离比划了一下:“柳城距离这里有这么——远,我们该怎么去呢?” 沈霁云:“飞舟。” 江离:“哪里有飞舟可以坐?” 沈霁云有问就答:“长明城。” 声音散去。 两人的身影也逐渐消失在了山野间。 …… 于此同时。 秘境中。 徐知白盘膝而坐,周身灵气涌动,以他为中心,逐渐形成了一个灵气旋涡。而在旋涡中心,逐渐凝聚成了一个与他眉眼相似的小人。 小人通体莹润,同样双足跏趺,手结印于胸前,闭目而视,神圣非常。 在上清宗传承的帮助下,他竟然一跃成为了金丹修士,只要一步,就能跨越成为元婴大能。 只是跨越的步子太大,徐知白一时间无法掌控这股磅礴的力量,正在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元婴小人之中,消化着这一切。 所以,他并没有意识到四周的变动。 空间扭曲了片刻,像是有人拿着刀割开了一条口子,从虚空中探出了一只手来。 那只手生得丑陋诡异,以手指为双腿,抵在地上来回走动。 仔细看去,这手并非是一个整体,而是由无数条藤蔓组成的,藤蔓还在不停地蠕动着,发出虚无重叠的声音。 “我们来迟了。” “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 “种子死了,都怪你,你这个蠢货!” 那只手似乎拥有着不同的思维,它们围着深坑争吵了起来,谁也说不服不了谁,身影激烈的晃动了起来,冒出缕缕腥臭的黑雾。 过了片刻,争吵声突然停了下来,大手意识到了什么,赤红的眼睛往后一转,死死地盯着正在入定的徐知白。 “香……” “好香……” 大手在徐知白的周围打转,明明没有表情,却还是看出了一股人性化的贪婪和渴望。 停顿了片刻后,大手发出了诡异的笑声,伸出一根藤蔓,轻轻点在了徐知白的额心。 一点黑光一闪而过。 关于恐惧的魔种,种下了。 徐知白对此一无所知,还沉浸在传承的世界里。 而异变早就已经悄然发生。 ……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长明城。 在进城的时候,江离闲来无事,听旁人的磕牙。 这段时间,长明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沈家的沈老太爷去世了。 以沈老太爷的年纪,按民间的说法是个喜丧,理应欢欢喜喜地发丧。 但沈家却愁云惨淡,不仅停灵不发丧不说,连在外行商的沈家别支族人都没召回来。 城中人议论纷纷,猜不透沈家的意图。 没出两日,沈家接连有人暴毙。前一息还毫无异样,后一息就了无生息,不得不说是诡异。 其他人都说,是沈家子弟不孝,老太爷回来锁魂了。只有吹锣打鼓,好好地办上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才能消除老太爷的怨念。 不知沈家人有没有信了这个说法,真的在暗地里寻找道士佛爷,企图好好送走沈家老太爷的冤魂。 江离听完了,也就当个乐,点评了一句:“真有鬼怪出没?” 转过头,见沈霁云道:“非鬼怪作祟,乃是人祸。” 江离眼瞳一转,轻声问:“这件事,您要管?” 沈霁云颔首。 江离忍不住瞥了一眼。 心中冒出了一个念头:这沈霁云看起来生人勿进,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没想到……意外的心善。 先救了他,又救了徐知白——虽然也并不需要他救就是了。 现下又要去管沈家人的死活。 看来,剑气锐利,不仅可以杀人,亦可以救世。 江离不想多管闲事,不过既然沈霁云要掺和,那浪费点时间也无妨。 进了城以后,沿着青石长街一路走去,就到了沈家。 上次来的时候,沈家门庭若市,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现下不过时隔数日,檐下挂了两盏白灯笼,大门敞开,实在是萧条冷落。 江离推开了门。 一进到沈宅,沈霁云就不见了踪影,也不知是去探查什么了,他也不慌,自个儿一个人慢悠悠地走着。 院落间一片死寂。 平日里尽忠职守的仆人都不见了踪影,落叶和纸钱堆了一地都没有人打扫,隐约间飘散出了一股奇怪的恶臭。 江离掩住鼻尖,轻轻抽了一下气,确定这味道是从正厅传来的。 顺着味道过去。 正厅四周无人,里面阴气森森,可以瞧见正中央摆放着一个死沉沉的棺材。 因为还没下葬的缘故,棺材并没有钉死,而是留了一条缝隙。 恶臭就是从棺材里面传来的。 江离挑眉。 以现下的天气,再加上老太爷去世的时间,不至于会有这般的味道。 他走了过去,想要掀开棺材看一下。 棺材板死沉,还没等他掀开,就听见有脚步声传来,慌忙呵斥:“你在这里干什么?” 透过缝隙,江离与沈老太爷对视了片刻,听到了声音,遗憾地收回了目光。 来的不是别人,而是沈家的老管家。 管家显然还认得江离:“是你……?” 江离眼睫一闪,细声细气地说:“管家。” 小寡夫的身份还在,不过一眨眼间,又成了柔弱可欺的模样。 管家的眉头皱起,生硬地可以夹死苍蝇:“你怎么在这里?” 江离低垂着眼皮:“我孤身一个人来到沈家,受老太爷照顾良多,现在听见外面的传言……”他点到为止,哀恸道,“所以想来给老太爷上柱香。” 管家将信将疑。 现在沈家风云骤起,想要浑水摸鱼的人不少,小寡夫出现在这里确实可疑。但一想,这个小寡夫在沈家无依无靠,能做出什么坏事? 他松开了眉头,不耐烦地摆手:“和你没什么关系,回你的院子好好待着,别添乱就是了。” 江离温顺地应了下来:“……是。” 他收回了手,朝着门口走去。 就在即将跨过门槛的时候,又听见身后管家说:“等等。” 江离手扶着墙壁,停了下来。 管家:“这人又是谁?” 江离抬起头,看见一袭白衣出现在面前。 沈霁云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管家心生怀疑:“你带外人进沈家来做什么?”他作势就要喊人。 江离:“……” 诚然,以沈霁云的修为,这些沈家人在他面前都是蝼蚁。 但……江离做事是有准则的,能糊弄的,就绝对不动手。 若是用完全的实力碾压,很多事情,都没这么有意思了。 面对管家的质疑,江离脱口而出:“说出来可能不信……” 管家:“嗯?” 江离深情脉脉:“这是我死而复生的亡夫。” 管家:“???” 13、第十三章 管家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江离也反应过来这话说的有些离谱了,但都说出口了,只能努力往回圆:“……我先夫是沈家人,名为沈霁云。” 管家:“这个我知道。” 江离抬手一指:“他也叫沈霁云。” 管家:“所以?” 江离神情自若:“所以他就是我那死而复生的亡夫。” 管家:“……” 逻辑上好像没什么问题。 但是,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管家还没来得及去细想,就听见棺材里传来一道沉闷的声响。他脸色一变,顾不上这么多,直接开始赶人:“你们快点走!” 江离见状,赶紧趁机脱身。 等走出正院,就见到一群人匆匆忙忙赶了过来。 一部分是沈家的弟子,一部分则是道士和尚。 他们把正院团团围住,道士摆坛做法,和尚念念有词,两派人同处一个场景下,不免让人感觉到荒谬。 江离想笑,但又觉得不太适合他现在的身份,于是抿住了唇角,强忍住了笑意。他想要转移注意力,侧过头,对上了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睛。 沈霁云:“亡夫?” 江离:“……” 江离:“……呃。” 以江离的性子,说谎本是一件信手捏来的事情,但现在看着沈霁云这般风光霁月的模样,竟意外地生出了难为情来。 他的眼神飘忽了一下:“权宜之计。” 沈霁云的眉头微拧,有些不能理解。 这件事根本没有迂回权宜的必要,直接来到沈家管事人的面前,说明来龙去脉就是了。 若是沈家人不信,自顾自行事也无妨。 毕竟在这世间,还没有人能够阻止他的脚步。 江离捏了捏耳垂,转移了话题:“有什么发现吗?” 沈霁云沉吟片刻:“待晚上再说。” …… 转眼间,夜幕降临。 白天沈家就没什么人,到了晚上,更是死寂。 阴风一吹。 檐下纸灯笼晃动,落下的阴影扭曲,阴森可怖。 江离顺着墙角走进入,发现正厅里还有人。 那人套着一身麻衣,跪在棺材前,瑟瑟发抖,不听地念叨着:“冤有头债有主,老太爷,我不是沈家人,您千万别找我……” 江离听了一耳朵。 估计是闹出了这样的事情,沈家人不敢来守夜,这才让小厮过来。 有人在,就不太好行事了。 江离念头一转,捡起地上的石子,屈指一弹,石子撞向了棺材,发出了“咚”得一声。 听起来,就像是棺材里的人诈尸了。 小厮一个哆嗦,被吓得头顶冒冷汗,哆哆嗦嗦地往火盆里烧纸。一边烧,一边念念有词:“老太爷,您就安心去吧,金银财宝豪宅侍女都给您准备好了,我再给您烧个十八房妻妾……” 可这些话不仅没有起到作用,棺材里面的敲击声越来越猛烈,像是里面的人要破棺而出。 小厮终于忍不住了,一脚踢翻了火盆,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江离从暗中走了出来,面对沈霁云不赞同的目光,他收起了笑意,表示清白:“我只扔了一枚石子。” 身后。 棺材里的撞击越发地激烈,最终连棺材盖都被掀翻,“咣当”一声摔落在地上。 江离瞪大了眼睛,忙不迭地说:“这次真的不是我干的!” 话音刚落,就感觉到一阵劲风从眼前吹过。 不过一眨眼间,沈霁云已经站在了棺材前。 江离跟了上去。 只见棺材里躺着一个身穿寿衣的老人,这明明是个死人,可现在身上肌肉游走跳动,就像是要活过来了一般。 过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老太爷的喉咙里发出“嚯嚯”的身影,双手平齐,直直坐了起来。 他僵硬地扭过头,在寻找着什么,最终目光落在了沈霁云的身上。 老太爷目眦尽裂,如同野兽一般裂开了嘴巴,动作敏捷的扑了过去。 江离侧过了脸,有些不忍心去看接下来的场面。 果然,在片刻之后,身侧传来了一声凄厉地惨叫。 接着“砰”得一声,老太爷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撞到了墙壁上。 咔嚓—— 老太爷头一歪,脖子软塌塌地倒向了一侧。 不过他身残志坚,依旧挣扎着爬了起来,掉头就跑。 夜幕下。 一缕寒芒闪过,贯穿了老太爷的胸口。 老太爷牙齿咯咯作响,呕出了一块猩红的肉块。 肉块落在地上,还在不停地蠕动,而老太爷则彻底失去了生机,身上散发出了一股浓烈的腐臭,像是已经死去了很久很久。 江离低头一看。 这肉块有些许眼熟,与老道府邸里的肉灵芝同出一源。 想来是老太爷服用了肉灵芝所炼制的丹药续命,在老道死后,丹药供应不上,自然就命尽而亡。 人死了,肉灵芝却没死。 在肉灵芝的驱使下,老太爷每夜都“死而复生”,出来寻觅沈家人当作食物,以供养体内的肉灵芝。 沈霁云眸中闪过一道冷意,挥手而下,肉灵芝发出了“吱”得一声,彻底化作了虚无。 这边老太爷刚安静下来,远处又想起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一行人手持火把,匆匆赶到,领头的正是管家,旁边跟着的就是之前烧纸的小厮。 管家看见正院一片狼藉,先是露出了怒容,然后看见躺在地上的老太爷尸体,又是一惊。 身后有人吵吵嚷嚷。 “这是怎么回事?” “老太爷怎么跑出来了?” “先是老太爷去世了,然后大公子又死了,接连有族人暴毙,死了这么多人,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 管家在沈家积威甚重,呵斥了一声:“住嘴!” 其他人停止了交流,但目光交汇,还在传达着消息。 管家来到了老太爷的尸体面前,一抬头,对上了两道身影,错愕:“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江离早就想好了说辞,正要开口,没想到沈霁云比他更快一步,道:“你们择日将人下葬,日后不会再出现暴毙而亡的事端了。” 管家脸上神情变化:“你……” 沈霁云心知他可能不信,正欲开口。 没想到管家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竟然逐渐理解了一切:“我知道了……”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你是他死而复生的亡夫,我们老太爷也死而复生过一两回,那么……你自然能够解决老太爷的隐患。” 沈霁云:“……” 管家立刻就信了这番说辞。 毕竟是死而复生的人,学会点阴间的手段也正常。 再说了,沈家因为老太爷的事情惶惶不安,人心浮动,事情能解决就好了,谁还会在意是怎么解决的吗? 管家指使人将老太爷的尸体搬回到棺材里,又连忙请来了沈家现在的主事人。 主事人是一个过于精明的小胡子男人,大概是听信了管家的那一番说辞,对沈霁云格外地恭敬。 他拿出了一盒子金银财宝酬谢,又旁敲侧击:“万一日后再有此事,该怎么办?” 金银流光闪烁,迷人眼。 沈霁云看都未曾看一眼,淡淡道:“散尽家财,勤做善事,可保家宅安定。” 江离的指腹摩挲了一下脸腮,无声地勾了勾唇角。 这话是好话,只是……别人不一定能听得进去。 一切祸根都来源于一个“贪”字。 贪生怕死,贪婪求财。 若是不贪,自然可以安然无恙,可要是继续沉溺其中,怕是谁来也救不了这一家子的姓名。 听到这话,主事人的脸色变了又变,不知道有没有将这话给听进去,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把两个人送到了沈家门口。 在走之前,江离扫了一眼那装满金银财宝的箱子。 主事人十分上道,把箱子双手奉上。 江离也没多拿,只取走了里面的一颗珍珠。 珍珠圆润剔透,来自于深海之中,价值不菲。 他双指捻起,举到了眼前。 一束光线穿过珍珠,落在眼瞳之中,散发出七彩氤氲的光泽。 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道平淡无波的声音:“日后,莫要再扯谎骗人了。” 江离愣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珍珠,不明所以。 沈霁云严格刻板:“奸诈狡猾之行,非正人君子所为。” 江离用力攥紧手指,珍珠生硬膈人,生出一点点的疼来。他侧过脸,风吹得眼尾发痒,止不住冒出晶莹的泪光,语气微弱而平淡:“我知道……您看不起我……” 沈霁云不禁反思,是不是自己说的话太生硬了,沉默了片刻后,解释:“……并非如此。” 江离不听,自顾自地说:“可是我一不出身名门正派,二又修为低微资质一般,若不如此……”他哽咽了一下,“我又怎么能活到现在。” 他眼睫上垂挂着的泪珠似落非落,沈霁云像是被迷惑了一般,下意识地向前走去,想要帮忙拭去。 江离猛然后退数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昂首挺胸,想要用这般尖锐的姿态来保护自己。 他说:“既然您这般看不起我,那就此分道扬镳好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仓惶就跑。 沈霁云来不及深思,就伸手将人拦下。 江离不想让别人瞧见自己怯懦流泪的模样,一个劲地躲。 沈霁云怕误伤到人,直接按住了单薄的肩膀,将人牢牢地锁在了臂弯中。 江离被冷冽的气息包裹着,双腿一软,直接靠在了沈霁云的怀中,就算是这样,还要倔着脖子说:“我就是小人,我不是君子……” 沈霁云感受到肩膀处传来一阵湿润,他从未与人这般亲近,动作一僵:“我没有看不起你。” 江离抿住了唇角,不语。 沈霁云:“我知你经历颇多不易,只是这般招摇撞骗终究不是正道。”他顿了一顿,“日后……有我。” 所有的承诺都被简单略过,只余下一句:“有我在,你便不用如此了。” 江离沉默半晌,低低地说了一句:“……好。” 沈霁云松开了手,没有说再多:“走吧。” 江离低垂着眼皮,手掌被珍珠印下了一道红痕,在白皙的掌心格外地清晰。他凝视片刻,随意抬手一抛。 珍珠落在水面,打出了数个浮漂,荡漾出一圈圈的涟漪。最终沉没在湖心,不见了踪迹。 他的脸上分明还带着泪痕,唇角却浮现了一抹轻佻狡黠的笑意。 …… 天光破晓。 飞舟底端刻着的阵法流光闪烁,托着庞然大物腾空而起,搅动风云,直向九霄。 解决了沈家的事端后,江离就与沈霁云登上了前往柳城的飞舟。 修真界地域辽阔,分为五洲八宗三楼十九城。 柳城就是十九座主城之一,位于北境。 距离这里遥遥千里,乘坐飞舟也需耗费许多时日。 江离站在飞舟甲板上,靠着栏杆,望着风景。 下方云卷云舒,落下霞光万条,五光十色,好不漂亮。 只是再美的景色,一路看来也看厌倦了。 江离收回了目光。 一转身,沈霁云不知何时来到了身侧,巍然不动:“要到柳城了。” 江离:“什么时候……” 话还没说完,就听飞舟重重震颤了一下,“咯噔”一声,猛地向下坠落。 江离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还好沈霁云出手帮忙稳住身形,方才站稳。 江离顺杆就爬,直接搂住了沈霁云的手臂。 沈霁云看了过去,只见少年低垂着下颌,露出了一抹光滑后颈,那一处白得发光,欺霜胜雪。 他的目光一停,很快就挪了开来。 过了一会儿,飞舟在半空中停稳,但距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 江离向下张望:“我们怎么下去。” 旁边有人听见了他的问题,哈哈大笑:“当然是跳下去。”说着,他一马当先,从飞舟上一跃而下,很快就消失在了云间。 江离抿了抿唇角,声音颤抖:“我……我怕高。” 若是太忘宗的弟子这般行事说话,沈霁云早就一剑掀翻扔下去了,可面对少年这模样,他心中生出了无奈,道:“闭上眼睛。” 江离眨了眨眼睛,温顺信赖地闭上了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其他触感更为敏锐。 他感觉到风从耳畔吹过,云雾穿过指尖,一缕飘渺的冷香萦绕。 不过瞬息,就又有一道冷淡疏离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好了。” 江离慢慢地睁眼。 面前一片翠绿,枝叶挺拔,藏着声声鸟鸣虫啼。 江离:“还没到柳城吗?” 沈霁云避开了目光交汇。 本来他应该带着人落在柳城的,可不知怎么的,少年的发丝随风摇曳,扫过脸颊时带来了一阵痒意。 他心头纷乱了一瞬,等到回过神来,已经是偏离了目的地。 此中因果,就不必赘述。 沈霁云只冷声道:“再走一段路,就到了。” 还好江离没有多想,点点头,直径走向了林间。 拨开林影,小路蜿蜒。 隐约可见一座城池屹立在山渊之间,城墙连绵不绝,气势磅礴浩荡,乃是修真界十九主城之一。 看山跑死马。 柳城看着近在眼前,实则还隔了一段距离。 走到半路,前方突然有一道人影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好似身后有什么鬼怪在追着他一般。 那人一声狼藉,发髻蓬松凌乱,眼睛瞪得老大,里面遍布血丝,已是强弩之末,只凭着胸口一股气在往前跑。 一见到江离,他扯着嗓子费劲地说:“道友……不要去柳城,不要去……” 这一说话,他口中含着的那股精气神都散了,软软倒在了地上,还在无力地念叨着,“他们……都疯了……” 江离追问:“谁?” 那人的嘴唇一张一合,想要说什么,可刚发出一个音节,就有一股腥臭漆黑的液体从口中涌了出来,然后身体抽搐了一下,彻底没了声音。 14、第十四章 江离半蹲了下来,伸手一探。 那人已经失去了生息,脸色青白,手脚关节处僵硬,身上开始出现了诡异的木质化。 木质化的速度很快,不到片刻,就已经完全看不出人形了。 沙沙—— 那人嘴巴的位置裂开了一条口子,从中探出了一根嫩芽。 嫩芽似乎抽取了他身上的生命力,正在飞快地生长,一转眼间,就抽出了条条绿柳,在风中轻轻摇曳。 从一个人变成了一株柳树。 江离看着这光怪离奇的一幕,心中默念两个字:“……柳城。” 柳城之所以被称为这个名字,自然有所渊源。 柳城刚开始只是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山坳,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粒上古神木的种子,在这里落地生根。 神木汲取天地灵气,茂盛生长,它驱赶野兽,庇护来到附近的人。 正因为如此,在山间游荡的人们在柳树附近扎根,逐渐成为了一个部落。随着时间的流逝,从部落到小镇,再从小镇到大城。 直至现在为止,柳城的人口已经高达十万之数。 但可能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呼吸吐纳间到处都是凡尘浊气,夺走了四周的灵气,导致神木一直没能生出灵智踏上修仙之路。 不过它好像也并不在意,只是默默地守护着这座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按道理来说,在神木的守护下,柳城里是不会有妖魔鬼怪出没的。 但这个人是从柳城来的,又带来了预警,显然,柳城里面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不太妙啊。 江离的心思一转,问:“还要去吗?” 沈霁云的回答不带一丝迟疑:“去。” 江离犹豫:“柳城里面可能会有危险……” 沈霁云的语气冷淡平静:“既然如此,就更要去。” 江离抬起眼皮。 青年一袭白衣,身姿挺立,像是一柄剑。 剑刃过刚易折,他将锋芒尽数藏于剑鞘之中,不显露分毫。 一念之间。 既是杀戮之剑,亦是仁善之剑。 江离心中嘀咕:怎么有这么奇怪的人啊? 沈霁云见少年不言不语,还以为是在害怕,于是道:“有我在,一切无妨。” 江离回过神来,眉眼弯弯:“好,我信您。” 经过一个小插曲,两人重新踏上路途。 身后。 清风吹过,绿柳轻轻晃动。 在绿丝之下,还能看出树木枝干上贴着一张惊恐的脸。 …… 走了大概半个时辰,柳城就近在咫尺了。 柳城是北境的主城之一,平时上空飞舟来来往往,行人商队络绎不绝,每日吞吐人数足有上万之多。 经历了刚才的人柳事件,江离还以为柳城会变得空无一人,可没想到,入城的队伍依旧在城门口排成了一条长龙。 有赶集的、有卖艺的、有从其他城过来买卖的商队……人挤着人,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这一切都很正常。 完全没有那人口中说的“疯了”。 ……有趣。 江离脚步一顿,排到了队伍的末端。 队伍在不停地向前行。 等轮到了他们的时候,江离缴纳了入城的费用,从士兵的手中拿到了一个刻着他姓名的木牌。 办完了手续,就可以进城了。 江离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在城门口,观察着每一个进城的人。 男女老少普通人修士……各式各样的人都有,但无一例外的是,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眉开眼笑的。 似乎能进入柳城,是一件能够令人感到高兴的事情。 一两个人是这样还算正常,可现在每一个人脸上的笑容都是从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不禁让人毛骨悚然。 事出反常必有妖。 引起这妖异的原因,看来还是要进城才知道。 江离转过身,忽然发现城门口贴着一张告示。 告示的边缘泛黄,经历了风吹雨打,上面的字迹晕染开,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 他上前一步,方才看清告示的抬头写着——入城须知。 下方则是一行行的小字。 字体娟秀清丽,笔锋柔软,撇捺之间都有所犹豫。字如其人,从字迹上看,这公告应当出自一位性格温婉的女子。 江离一行行扫了过去。 客自远方来,我等自扫榻相迎……除非必要,请不要进入柳城……若执意要入城,请来客悉知,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还请细阅柳城风土习俗,以免冲撞忌讳: 一、柳城没有神明。 二、若出现祭祀行为,请视而不见,并且靠墙掩面而走迅速离开。无论祭祀中发生什么,都请不要回过头看。小心,一旦回应,你就会……得到神明的祝福。 三、还请不要破坏树木,无论是谁都应该保护树木 四、在柳城看不见月亮,若是您望见月亮,还……请用柳叶遮住眼睛,立即回到月亮照不见的地方,直到天亮再睁开眼睛。 五、在祭祀结束之前,没有人能离开柳城。 六、小心……你可以供奉神明,每个人都可以供奉神明,你也应该供奉神明,每个人都需要神明…… 公告上的字一部分清晰可见,有些则被人涂改过,出现了明显不一样的字迹,第六条以后的风俗甚至都被人撕掉了。 这导致上面写的东西互相矛盾,一下子分辨不出是真是假。 江离凝视了片刻,干脆把这张公告撕了下来,仔细叠好收了起来。 做完了这些,他才转身进入进入柳城。 在迈过城门的那一刻,明显能感觉到四周扭曲了片刻,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之中。 江离似有所感,回过头。 那些等待进城的人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一眼不眨地盯着进城的人。他们每个人都在笑,笑得太过于夸张,以至于都要咧到耳朵根了。一眼看去,只能瞧见黑洞洞的咽喉。 江离:“……” 一双温热的手掌覆盖上了他的眼皮:“别看。” 江离像是被吓蒙了一样,低低“嗯”了一声。 沈霁云感觉到卷翘的眼睫划过掌心,带来一阵痒意。他的手指一动,语气越发地冷硬:“若是害怕,就闭上眼睛。” 江离的声音细弱:“可是,闭上眼睛……我看不见路……” 沈霁云沉默了片刻:“……牵着我。” 江离伸手摸索了一阵,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摸索的过程中,不小心蹭到了一些不该蹭的地方。 沈霁云实在是忍不住了,直接握住了江离的手指。 江离被拽着往前走,手指摩挲了一下,饶有趣味地想:手感还不错。 被拽着走了一段路,一直到将城门口的那些人甩在身后,沈霁云才道:“睁眼。” 江离的睫羽轻颤,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因为不适应刺眼的光芒,不自觉地冒出了湿润的水汽,视线也一阵朦胧。 过了一会儿,他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第一眼看见的,是一棵柳树。 不。或许不能用“一棵”来形容,应该是一城或者一片。 应该这柳树实在是太大了,它拔地而起,如同一个巨大的伞盖,将整个柳城笼罩在其中。 这是名副其实的“万条垂下绿丝绦”。 无数条柳枝在半空中摇曳,日光透过树冠洒下,风一吹,每一片柳叶都像是晶莹剔透的蝴蝶,在半空中翩然起舞。 树影交织,绿茵茵的灵气化作了烟雾环绕四周,犹如仙境。 就算是江离,也忍不住感叹一声:“好美。” 为此感叹了片刻后,他回过神,想要看看身边的人是什么反应。 沈霁云沉默地站在原地,丝毫不为所动。他的情绪波动似乎少得可怜,不管遇到任何事情,都无法让他的心境生起涟漪。 ……不过这人倒也不是完全无情无欲,至少,在面对他的时候,还是会有些反应的。 要是沈霁云失控了,又会是怎么样? 听说,平日里压抑得越狠的人,失控起来就越是疯狂。 江离咬了咬腮帮子,将心头的这些坏心思给压了下去,面上看去还是温顺漂亮的模样。 他感叹了一声:“好大一棵柳树。” 沈霁云“嗯”了一声:“这是神木。”他一顿,不太确定,“有些不对劲。” 江离仰起头,望着上空漂浮着的光点:“哪里不对劲?” 沈霁云摇了摇头。 他能感知到一丝诡异,却又找不到诡异之处在哪里。 于是道:“先去城主府。” 掌管着一城的城主自然不是普通人。 前面说了,修真界风为五州八大宗三楼十九城。 其中八宗三楼指的是修真门派,这些门派分地而居,占据了修真界中大部分的灵山秀水。不仅如此,有一部分的主城也在他们的掌控中。 柳城,正好属于太忘宗的管辖范围内。 而柳城的城主,就是太忘宗的外门管事。 沈霁云曾路过柳城数次,知晓城主府所在的位置,他轻车熟路地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了城中心。 柳城的最中心是栽种神木的地方,外围一圈就是城主府的所在地。 城主府邸大门紧闭,不见人影。 沈霁云上前轻叩门扉。 叩叩—— 敲门声回荡。 耐心等待了一会儿,不见人来开门。 江离等得不耐烦了,直接上手去推。 结果一推,没能推动。 江离眼瞳一转,提出了一个建议:“情况紧急,干脆破门进去好了。” 沈霁云沉吟片刻,抬手一挥。 剑芒吞吐。 眼看着即将撞上沉重的木门,光芒一暗,突地哑火了。 15、第十五章 沈霁云抬手又是一道剑意挥下。 可还是和上次一般,寒芒尚未出手,就又在门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江离靠近了一些,想要看看是不是门的问题。 两扇大门是由积年的胡桃木制作而成的,外层刷了一层厚厚的桐油,还边角上还包裹着铜皮。 现在凑近一看,外层的桐油脱落了大半,露出了清晰的年轮纹路,缝隙中还冒出了点点绿意。 江离将手覆盖了上去,似乎可以听见一阵沉闷有序的心跳声从门上传来。 这感觉就好像……死去的树木正在复苏。 江离若有所思,想到了城墙门口贴着的告示,低声道:“第三条:还请不要破坏树木,无论是谁都应该保护树木。” 每一个进入柳城的人,都要遵守柳城的风土习俗。 而门板,也是树木的一种。 沈霁云垂下了手,语气平静:“领域。” 普天之下,能够制约他的,就只有领域了。 在领域中,领域的主人就如同是一个小天道,掌控着这片天地的日升月落、四季轮转。 就算是高高在上的望舒仙君,在进入别人的领域时,也要遵守其中的规则。 当然,他并不是完全拿柳城的领域没有办法。 沈霁云的手掌按上了腰间悬挂着的剑。 这柄剑看起来平平无奇,一直被包裹在黑沉简陋的剑鞘中。 不出鞘则己,一旦出鞘,无论神木也好领域也罢,没有任何东西能抵挡住这举世无双的剑意。 但……若是一剑破了领域,在领域包裹下的柳城也会受到波及,里面的人更是只有死路一条。 现下,暂时没有拔剑的必要。 这么想着,沈霁云松开了手。 江离瞥过了那一柄平平无奇的剑,开口:“正门进不去了,我们可以……”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翻墙。”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了数步,然后一个助跑,轻松跃上了一旁的高墙。 纤瘦的身影在半空中晃了一下,让人忍不住担心是不是会摔下来。 还好,江离稳住了身形,冲着底下的人喊:“快上来——” 沈霁云仰起下颌。 少年背光而站,脸上的神情看不真切,一层金光落在他的肩侧,发梢都染上了一层金色。 他大概是在笑,眉眼弯弯,唇角也荡漾出小小的笑涡。 沈霁云的目光一顿。 不过翻墙一举,实在是不雅。 莫说他现在的身份,就算是在成为仙君之前,也是恪守君子之风,从未做过如此偷偷摸摸之事。 若是要让他来选,必定是堂堂正正的……破墙而入。 江离见下面的人半天不动,不解地歪了歪头:“那我先进去了。”他转过身,看着下方高高的城墙,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声音带了点惊慌,“怎么这么高,我下不去了……” 江离作势要往下跌去。 在半空中,他余光往后一瞥。 果不其然,一袭白衣翩然而至,随后肩膀上传来一股拉力,提着他跃下了城墙。 江离刚在地上站稳,就见沈霁云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然后冷声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江离舌尖卷起,抵了抵上颚,这才勉强不让自己的笑出声来。 看起来这般不近人情又古板严苛,实际上却挺心软的嘛。 有点意思。 正想着,走在前面的人有所察觉,侧过身来。 江离茫然地望了回去,不露丝毫的破绽。 对视了片刻,终究还是沈霁云先收回了目光,大步向前走去。 …… 有惊无险地进了城主府。 城主府共有三进,他们翻墙进来的地方是外院,沿着垂花门走进去,亭台楼阁,别有洞天。 庭院深深,穿过一处又一处的围墙,终于来到了正院。 正院布局雅致,院子里小桥流水,怪石错落。 唯一违和的一处就是……这里种了太多的柳树。 柳树茂盛,乌泱泱地挤满了所有的空地,像是被人随手种下,横七竖八的生长着,看起来乱糟糟的一片。 江离的目光在柳树林上停留了片刻,透过摇曳的柳枝,树干上面的纹路像是一张张扭曲的脸庞。 一直走到这里,偌大的城主府竟然一个人影都没有,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气。 江离推开其中一扇门走了进去,脚步声在幽静的房间里回荡,格外的瘆人。 这里是城主的书房,正对门的墙壁上整齐摆放着一卷卷的书籍,弥漫着淡淡的书卷香气。 江离走过去,手指拂过书籍脊背。 这城主应当是一个细心的人,每卷书都按照标签摆放整齐,没有一点错漏。 一转身,来到书桌前。 与井然有序的书柜相比,桌上一片狼藉。 狼毫笔摔落在了桌上,溅起一片墨渍,墨点在宣纸上晕染,遮掩住了写到一半的字。 这般景象,就像是……城主正在练字,不知发生了什么,人突然之间消失不见了,只在原地留下一张残卷。 江离凝视片刻,同时,沈霁云也从其他房间里出来了。 他问:“有找到人吗?” 沈霁云神情微凝,摇了摇头。 别说城主了,整个城主府的人都不见了。 城主是太忘宗的外门管事,同样也是一名金丹修士,因为突破无望,这才选择替宗门管理俗物,以换取延长寿命的丹药。 一个金丹修士就这么不见了踪影,甚至还没留下任何的消息,说明这柳城里蛰伏着的东西非同寻常。 江离想到庭院里的那些柳树,或许这些人不是不见了,而是换成是另外一种形态存在在世间。 心思一转,道:“我们出去看看……” 沈霁云点头。 江离从书桌前离开,袖子一扫,不知碰到了什么,听见“叮咚”一声,有个物件掉落在了地上。 他弯腰拾起,发现是一枚玉牌。 玉牌只有拇指大小,透过光,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是“卍”字连绵。 江离垂眸。 这是太忘宗的印记。 想来是城主察觉到了不对,想要把消息传回宗门,可没来得及捏碎玉牌,就遭遇了不测。 这样的情况,就有两种可能。 一是,袭击城主的人修为深不可测,以至于都没有反应的机会;二是,凶手是城主的身边人,才会让城主没有设防。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对于他们来说好像都没有区别。 江离反手收起了玉牌。 城主府里没有线索,两人只能先行离开。 在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时,翠绿的柳枝轻轻摇晃,从中传出了一道轻叹。 如泣如诉,好似在哀伤幽怨。 …… 与死寂的城主府相比,外面的街道热闹多了。 人来人往,欢声笑语。 看起来稀疏平常,没有异样。 江离打量着不远处的行人,正要上去询问一番。 还没说出想好的说辞,行人先一步开口:“你们是外乡人?” 江离没有否认,微微一笑:“你是怎么知道的?” 行人古怪地说:“我就是知道。” 江离拱手:“我们确实是外乡人,今天刚到柳城……” 行人打断了他的话:“你们赶紧找个住处,天马上就要黑了,天黑了不要在外面乱逛。” 江离:“住处?” 行人抬手一指:“喏——” 江离看了过去。 只见一间客栈静静地矗立在街边,门口敞开,里面一团昏暗,好像是一张嘴,吞噬着每一个进去的人。 江离扫过客栈的大门,回过头要去找那个行人。 不过一转眼的时间,行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一阵阴风吹过。 天色逐渐昏暗了下来,眼看着就要天黑了。 江离想起了告示上写着的柳城风土习俗,觉得他们人生地不熟,还是先按照前人的警示行事比较好。 他指了指客栈:“进去看看?” 沈霁云也想知道柳城到底发生了什么,对此没有异议。 江离进了客栈。 客栈的大厅两侧摆放着一张张桌椅,上面还坐了不少人,一听见有人进来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转过了头,直瞪瞪地看着。 烛光昏暗。 一个个人面色铁青,双目无神,如同幽魂一般。 江离怯怯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时,沈霁云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声音冷静:“别怕。” 江离顺势就抓住了沈霁云的手臂。 与身体孱弱专修元丹的其他修士不同,剑修常年练剑,自然身强体壮。 别看沈霁云一袭白衣飘然若仙的模样,真上手了,才知底下的身躯结实有力,像是一团火。 江离忍不住多摸了两把。 沈霁云的动作一僵,分辨不清江离的举动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目光锐利地望去。 江离满脸无辜,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霁云:“……” 沈霁云保持了沉默,穿过人群,来到了柜台前。 掌柜坐在柜台后面,留着两撇小胡子,脸侧一点硕大的黑痣。这应该是一个精明的扮相,但男人看起来却略显木讷。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江离:“住店。”他顿了顿,“一间上房。” 掌柜的卡壳了一下:“上房……五百文一晚。” 江离正要掏钱,就听见一道冷冽的声音响了起来:“稍等。” 回过头,见沈霁云道:“两间上房。” 江离眉心一蹙。 这是要避嫌? 念头一闪而过,他就已经下意识地做出了应对。 “我不想一个人。”江离拽住了白衣一角,垂下了眼皮,声音越来越轻微,“这里这么古怪,我害怕……”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像是怕被拒绝,很快又低下了头。 于是沈霁云只瞧见那眼瞳中泛起了氤氲的水光,像是被水洗过的月亮,一尘不染。 沈霁云改口:“一间。” 江离如愿以偿,拿着对牌上了楼。 上房是在三楼。 在上楼的过程中,楼下坐着的人仰起头,目光一直追随着,走到哪里看到哪里,甚至有人因此扭断了脖子,都丝毫没有知觉。 一直到两人进入了房间,视线在被隔绝在了门外。 呲—— 江离点起了灯。 油灯放在桌上,灯光一明一暗,火光如豆,不禁让人怀疑是不是下一刻就要断气了。 有了灯,房间里稍稍明亮了一些。 江离凑到窗前。 窗前绿柳茵茵。 似乎只要在柳城中,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瞧见这参天的神木。 不过,换个角度,是不是代表着神木也在注视着柳城里的每一个人? 这么一想,那些飘荡在空中的柳叶,好像都化作了一双双眼睛,冷冷地与他对视着。 江离顿时有些不舒服,反手关上了窗户。 转过身,他被其他事情吸引了注意力——房间里竟然只有一张床榻。 不过床榻是不小,容纳两个人也毫无问题。 江离笑语嫣嫣:“看来今夜我们要抵足而眠了……” 话还没说完,沈霁云就撩起了衣摆,端坐在了窗前的小塌上,一副要打坐到天明的模样。 江离:“……” 江离咬咬牙,只好自己一个人躺到了床上去。 夜长,无眠。 江离面对着墙壁,心想:迟早有一天把你拿下。 沈霁云闭目养神,突地一个念头闪过,惊动一阵涟漪。 他对每一个人都是这般亲昵亲近的吗? …… 可能是因为柳城白天的诡异,也可能是没能和沈霁云抵足而眠,江离此时毫无睡意。 他靠着瓷枕,半眯着眼睛。 一抹月光投来,落在了墙壁上,形成了一片影子。 以他所在的角度,正好看见墙壁上凹凸不平,像是有人在上面刻了字。 字是用指甲刻的,字迹凌乱,看不清楚。 干脆伸手用指腹慢慢摸索了过去。 “……不要相信她的话。” “不要相信它的话!” “月亮。” “月亮……” “月亮看见你了。” 江离的动作停住。 月光……柳城门口的告示上说,柳城没有月亮。 可月亮无处不在,柳城为什么会没有月亮? 除非,月亮被某种存在给取代了。 江离屏住了呼吸。 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沉闷的呼吸声。 声音越来越清晰。 直到……有一股冰冷的气息扑在了他的耳垂上。 它在等他转身。 它在等他惊慌失措。 江离冷笑了一声。 柳城没有月亮。 那么只要他看不见月亮,就等于月亮不存在。 于是他闭上眼睛,揣起瓷枕就往身后砸。 没想到瓷枕砸了个空,一下失手,直接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惊响。 响声落下,江离再要出手,竟被人按住了手:“江离!” 江离听见熟悉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 出现在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沈霁云。 他看向了窗外。 窗外一片漆黑,无光无月,好像刚才出现的月光都是幻觉。 江离怔了一下,一脸惊魂未定:“怎么是你……” 沈霁云问:“你看到了什么?” 他入定到一半,察觉到江离有异样,就过来一探究竟。 刚开始以为有什么邪物作祟,可等灵识一扫,周围里根本没有邪祟的痕迹。 江离咬住了唇角:“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好害怕……”他哽咽着,投入了沈霁云的怀抱,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沈霁云僵硬了片刻,右手停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拍了拍少年单薄的后背,生硬地说:“别怕。” 江离轻声哀求:“您别走……” 少年梨花带雨,面色苍白,漆黑的发丝散乱披下,眼睫上还挂着未落的泪珠。刚才的动作太过于激烈,他的衣领扯开,露出了一片皎白的皮肤。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要求。 沈霁云秉承了非礼勿视的想法,疏离地别开了目光。 态度上表明了避嫌,但口中说的却是:“……我不走。” 江离这才敢闭上了眼睛。 沈霁云垂眸。 少年受了惊吓,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就要发出惊慌的呢喃声,双手挥舞着,似乎要抓什么东西。 如此反复了两三次后,沈霁云握住了少年白嫩的手。 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少年似乎就此安心了下来,不再惊醒过来。 夜幕被一点点掀开。 沈霁云恪守了承诺,寸步不离。 不过他未曾有一点僭越,只是端坐在床沿,静静地守着。 江离呼吸平稳,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心中却是思绪翻涌。 刚才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仅他没有看穿,就连沈霁云都没有察觉。 神明,月亮…… 江离感觉后背一凉,像是被什么东西注视着。 ——他被看见了。 16、第十六章 江离眉头微微一动,眼皮掀开了一条缝隙。 夜色浓郁。 窗外柳枝晃动,鬼影森森。 沈霁云端坐在床前,肩背挺直,犹如一柄冰冷无情的剑刃。就算半宿没有合眼,依旧不见倦意。 江离状若不经意间,伸手抚摸过了肩侧的位置。 上面没有残留下任何的痕迹。 好似方才生出的凉意只是错觉。 他复又闭上了眼睛,不知不觉间,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破晓。 两扇窗户敞开,湿润的晨风徐徐吹过,带来了一丝凉意。 江离坐了起来,这才发觉房间里少了一个人。 他披上了外袍,正要下床去寻人,一张泛黄折旧的纸从袖口中飘下,落在了面前。 低头一看,正是在城墙门口撕下来的告示。 风一吹,告示的边角哗哗作响,展了开来。 江离本想要将告示拾起,目光一扫,发现上面竟然多了一行字。 字迹湿润,像是刚写上去的一样。 江离放缓了呼吸,慢慢将这一行字念了出来:“七、小心月亮。如果你被月亮发现了,不要担忧,找到着绿裳者,他会出手助你。跟着他,他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待一炷香的时间,月亮就找不到你了。” 声音落下。 房间里又陷入了异样的寂静。 江离的指腹摩挲过第七条风俗,将告示折起,塞到了怀中。 他推门出去,想要去找沈霁云。 客栈老旧,房门上锈。 一推开,就发出了“吱嘎”一声。 声音在走廊上回荡。 江离一抬头,正巧看见一个着绿衣裳的人从面前走过。 绿衣人走得极快,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下了楼。 江离犹豫了片刻,上前一步,喊住了绿衣人。 绿衣人听见动静,僵硬地回过头来。 绿衣人脸色死白,像是涂了一层厚厚的粉,脸蛋上偏又搓了两团高原红,看起来既诡异又可笑。 他的双眼高高吊着,一言不发地盯着江离。 江离抿了抿唇角,说:“我……我昨天晚上遇到了月亮。” “月亮”似乎是一个关键的暗号,一听到这两个字,绿衣人的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说:“快跟我来。” 江离不明所以,但想到告示上所写的提醒,还是跟了上去。 绿衣人走下了楼,穿过了大堂,朝着客栈外面走去。 江离有心打探一些消息,上前攀谈:“你要带我去哪里?” 绿衣人一脸警惕:“嘘——”他用手指抵住了嘴巴,“不能说,说了,就会被发现的。” 江离:“被谁?” 绿衣人脸色一沉,神秘地说:“它无处不在。” 说罢,绿衣人就一个字都不肯再说了。 江离只好压下了心中的疑惑,跟着绿衣人的脚步,穿过大街小巷。 不知走了多久,绿衣人终于停下了脚步,推开了其中一处民宅的院门。 门一打开。 里面坐着的人齐刷刷地转过了头,他们同样穿着翠绿的衣服,在阳光下格外的刺眼。 江离的目光一顿。 带他来的那个绿衣人什么都没说,直接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在他的边上,还有一个空位,就好像是专门为江离留的。 绿衣人坐下来以后,也扭过头,用着无神的双目注视着江离。 在一群绿衣人中,江离是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他挑了挑眉,没进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绿衣人逐渐变得不耐烦了起来,从一开始的冷漠,到后面的五官逐渐扭曲。 像是要是江离再不过去,他们就会露出狰狞的一面。 江离想了想,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等他一坐到空位上,绿衣人的脸色顿时缓和了下来,纷纷挪开了目光,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仰着头,看向了前方。 江离顺着他们张望的方向看了过去。 这个院子里还搭建了一个戏台子,上面系了一条条白布。 白布随风摇曳,本应该是象征着纯洁无瑕,可眼前的这点白,看起来却是阴沉沉的,让人感觉到了不祥。 江离察觉到了不对劲,但奇怪的,就算是这样,他也没有生出离开的念头。 坐了一会儿,戏台上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鼓声。 一群带着傩面的人踩着鼓点上了台,在上面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在江离看来,这些人跳的不怎么样。 说好听点,是自然淳朴原生态。 说难听点,就是群魔乱舞,牛鬼蛇神都凑到一块去了。 面对这样的画面,绿衣人却看得格外地专注,不……应该说是如痴如醉,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在跳完了舞蹈后,人群中走出了一个身材瘦弱的少女。她脸上的傩面也与别人不同,画得格外精致,像是山中走出的精怪山鬼。 她低垂着头,右手抵在胸前,如兰花一般绽放。在食指与拇指间,捻着一条翠绿的柳枝。 柳枝一挥,开始歌唱。 曲调同样也是稀奇古怪,曲不成调的,还充满了听不懂的俚语助词。 江离听起来有些费劲,勉强听懂了她在唱什么。 她唱的是: 在很久很久以前,部落里诞生了一个婴孩。 她的皮肤白皙,眼神灵动,像是月亮一般晶莹皎洁,所有人都亲切的唤她为——月亮儿。 月亮儿一天天地长大,在月亮的祝福下,她变得越来越美丽。 在十八岁生日那天,凶狠的豺狼在她的面前俯首,远山的雄鹰为她叼来了冰花……大家载歌载舞,庆祝着这一天。 可是好景不长,隔壁强大部落的首领要娶月亮儿为妻子,那是一个强悍、凶狠、丑陋的男人,他连年征战,不知道让多少部落家破人亡。 月亮儿不愿意侍奉这样一个残忍粗暴的男人,可是她又无力反抗,只好在神木下静静地流泪。 当晶莹的泪珠落下,神木感受到了她的悲伤。 神木说:“月亮儿,月亮儿,要是你不愿意出嫁,就来当我的新娘。” 月亮儿抬起头,望着神木,庄重而神圣地许下了诺言,决定终身不嫁,侍奉神木。 于是月亮儿就成为了神木的妻子,悉心照料着神木。 歌声结束。 绿衣人一个个潸然泪下,似乎被这绝美的爱情所感动了。 江离:“……” 就离谱。 这谁编的? 众所周知,神木因为庇护柳城里的人,一直没能生出灵智。灵智都没有,怎么会开口说话? 大概是察觉到了江离心中的疑惑,鼓点一变,又开始了戏剧性的下一幕。 鼓声如急雨,咚咚作响。 这次是大合唱,无数道声音汇聚在了一起。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月亮儿的单纯美丽,连神木都动了心。 神木想要化成人,与月亮儿成为真正的夫妻,可是,神木又怎么能变成人呢? 除非……神木成为真正的神明。 可成为神明不是这么容易,要祭祀献上上万人的生命。 月亮儿不想看到这一幕发生,苦苦哀求。 神木被欲-望缠绕一意孤行,不听任何的劝阻。 善良的月亮儿只好狠下心,将神木困住,不让祭祀如期举行。 …… 鼓声戛然而止。 在冗长的沉默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唱出了结尾。 如今月亮儿越来越虚弱,她无力抵抗神木,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侠义之士的身上。 等待有一天,侠士来到这里消灭神木,拯救那一轮皎洁的月亮。 歌声散去。 带着傩面的舞者一个个退场。 江离收回目光,忽然瞥见一抹白。 不知何时,周围的绿衣人身上都系了一条白布,光影折射在绿意上,让人联想到了一轮月光。 这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感染,或者……传播。 江离若有所思,展开了告示。 告示上果然出现了新的一条风土习俗。 ——八,如果绿衣人身上出现任何一点白色,请立刻离开,摘取柳叶含在舌尖,不要听他说话,更不要和他交谈关于月亮的一切。 刚看到这一条,他就听见绿衣人开口了。 声音嘶哑,落在耳边,变成了稀奇古怪地词句。 江离眼前一花,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扭曲了起来。 那些古怪的语调,逐渐形成了一句话。 “你会选择月亮的。” “你会选择……” “月亮……” 江离舌尖一卷,即将要说出“是”的时候,眉心传来一阵凉意,瞬间清醒了过来,挣脱了这光怪陆离的景象。 视线模糊了片刻,面前的绿衣人早就已经不见了踪迹,只余下一地的狼藉。 江离伸手扶住额头,太阳穴突突作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复下心绪,缓缓离开了这里。 走出了小院,仰头看着在面前摇曳的柳枝,柳叶伸手可及。告示上写,遭遇了身上带白布的人,就要摘下一片柳叶含在舌尖。 江离思索了片刻,并没有去摘面前的柳叶。 告示上出现的字有两种笔迹,再加上昨夜墙壁上的提醒,代表着不是每一句话都是可以相信的。 有些是提醒,有些说不定是诱-饵,让人毫无知觉地走入深渊。 江离咬了咬腮帮子。 他最不耐烦这样子兜圈子了。 反正都已经别人的底盘上了,再躲也躲不到哪里去,还不如和暗中的东西好好玩玩。 它们费尽心思搞出这么多花样,不就是想要“感染”他吗? 那他就让它们如愿以偿好了,看看接下来还能使出什么花招。 江离哼笑了一声。 希望这次能够有趣一些。 …… 从小巷出去,拐过一处拐角,还没看到客栈,就先见到一袭白衣落下。 沈霁云从另一处的小巷走了出来,停下了脚步,质问:“你怎么在这里?” 江离的反应很快,不过一眨眼间,就收起了不该有的情绪。 目光一触即离,不敢直视:“我……我看你不见了,就出来找你了。” 他的脸色苍白,神情惊疑不定,似乎是受到了惊吓。 沈霁云咽下了过于严厉的话语,只道:“外面危险,不要乱走。” 江离捏着衣角,低低“嗯”了一声。他低垂着头,站在沈霁云的边上,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一样。 沈霁云开始反思,方才说的话是不是太重了? 他想得认真,眉心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半晌,他生硬地开口:“抬头。” 江离愣了一下,听话地抬起头来。 许是经历了一场惊吓,他的眼尾泛着一抹胭脂红,睫羽震颤,含着一点湿润的光泽。 沈霁云不由自主地伸手,拭去了那一点摇摇欲坠的泪珠。 泪珠是冷的。 可在落在他指尖的时候,莫名地发烫。 沈霁云惊醒过来,发觉自己的行为略有不当,掩饰地将手背在身后,声音格外地冷硬:“不准哭。” 江离抹了抹眼泪,呼吸声微乱,却是怎么也忍不住。 沈霁云:“……” 江离含糊地说:“我害怕……” 看着眼前的少年,沈霁云突然感觉了棘手。 和太忘宗那些皮糙肉厚的剑修不同,他一碰眼睛就红,实在是打不得又骂不得。 沈霁云缓和了一些:“莫要哭了……”他望向了别处,艰难而生疏地说,“有我在,别哭,也别怕。”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抽泣声止了下来,又细细弱弱地“嗯”了一下。 江离又用上了敬称:“您去哪里了?” 又归回到了正常的话题,沈霁云暗自松了一口气:“出去看看。” 江离眼瞳微闪:“有什么发现吗?” 沈霁云缓缓道来。 他早晨醒来,听见楼下有人在说书。 说的内容,正是关于神木的。 神木庇护柳城,不少百姓都爱戴尊敬它,每隔一段时间就举行祭祀庆典。负责主持庆典的,是一位纯洁善良的少女。 少女名为月亮儿,她是侍奉神木的圣女,日日照料神木,坐在神木肩头歌唱。 也许是太寂寞了,月亮儿春心萌动,竟然爱上了神木。 可是神木没有神志,无欲无求,更不懂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对于它而言,无论是谁都没有区别,不过是它漫长岁月里的一小撮时光。 偏生月亮儿固执,想要让神木成为她的丈夫。 但是在漫长的岁月里,神木早就失去了开启灵智的可能,它不能成人,只能选择另一条路——成为神明。 月亮儿打算献祭整个柳城的人,让神木成神。 神木仁善怜悯,不想见到这一幕,所以它困住了月亮儿,不让祭祀典礼举行。 只是月亮儿的野心欲-望如同烈火,燃烧着神木。等到她脱困的那一天,迎接柳城的就是灭城之灾。 江离听完了整个故事,若有所思。 这和他看见的那场戏截然相反。 一个故事里,反派是神木,受害者是月亮儿;在另一个故事里,反派是月亮儿,受害者是神木。 而相对应的是,柳城里也有两股势力——神明与月亮,绿衣人与白衣人。 他与沈霁云的遭遇不同,是不是代表着要让他们选择帮助一方势力? 江离将自己的遭遇与猜测说了出来。 沈霁云沉吟片刻:“若是你,你会选择哪一方?” 要是江离说真心话,那就是一个都不选。 不管是哪一方,都在这里装神弄鬼,还喜欢当谜语人。 江离喜欢骗人,但轮到他自己了,又最讨厌这样被绕圈子。 选一个太麻烦,要他来选,干脆两个都宰了。 就一来,不用费心思去判决哪个是对哪个是错了。 江离心中冷笑,面上还是怯弱的模样:“我也不知道……神木一直守护柳城,应该是好的……可是,那个月亮儿也不一定是坏人……” 沈霁云垂眸看向了腰间的佩剑。 以他的性子,当然会选择最干脆利落的方法。 比如……一剑破了领域,将幕后主使给抓出来了解了。 可是现在情况特殊,柳城里还有这么多人,人命如此沉甸甸,让他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看来,只有破了这个局,才能让柳城安然无恙。 正想着,他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叹息。 转过头,江离捏着那枚太忘宗的玉牌,感叹道:“要是那时候城主把消息传出去了就好了。” 沈霁云:“为何?” 江离:“这样,说不定望舒仙君就会来了。” 沈霁云:“……嗯?” 若是城主将消息传回太忘宗,其中牵扯颇广,柳城里还有数万条性命,说不定他还会真的来跑这一趟。 江离理所应当地说:“要是望舒仙君在,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沈霁云忽然站住,问:“你……这般信任望舒仙君?” 那之前为何还要用望舒仙君当幌子骗人? 还一点也不心虚? 后半句话他没问出口,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江离,等待着回答。 江离想也没想:“当然啦,外面的人都说望舒仙君的剑意举世无双。”他歪了歪头,“听说他还修无情道。” 沈霁云:“……是。” 江离一合掌,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双眼明亮:“所以,望舒仙君一定很厉害。” 沈霁云没太明白“无情道”和“很厉害”之间的关系:“何出此言?” 江离:“因为修无情道的多少有点问题。” 沈霁云:“……” 江离:“一般正常人修不了无情道的。” 沈霁云:“…………” 江离神采飞扬,小声八卦:“你说,是不是望舒仙君不行,所以才选择修了无情道?这样别人就发现不了了?” 沈霁云:“?” 再说下去就不太合适了。 17、第十七章 听着这不着调的猜测,沈霁云的眼皮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冷声道:“休得胡言乱语。” 他眉宇冷峻,不怒自威。 望舒仙君声名在外,不近人情。 平日里,座下弟子在他面前都是战战兢兢。莫说是冷下脸了,只一道眼风扫去,就已然是瑟瑟发抖了。 偏偏江离一点也不害怕,面对一张冷峻漠然的脸,反倒是抿唇一笑,踮起脚咬耳朵:“没事啦,反正望舒仙君又不知道。” 吐气如兰,咬字时带了一点含糊,收尾时微微上翘,就好像是在撒娇痴缠。 沈霁云看了过去。 少年笑容娇憨天真,眼瞳中有着一种不谙世事的清澈,毫无阴霾。 他正凑过来说悄悄话,靠得很近。 近到甚至可以看清少年耳垂上落着的一点红痣。 红痣如血,落在莹白的耳垂上,一呼一吸间,颤巍巍的,犹如一尾游动的小鱼,让人想要去捉入手中仔细赏玩。 在衣袖的遮挡下,沈霁云的手指不觉一颤,最终还是压抑住了这种冲动。 但这尾小鱼还是在不知不觉间游入了他的心湖,游来游去,还时不时地甩甩尾巴,在湖面惊起一阵阵涟漪,久久不止。 过了片刻,沈霁云沉声教诲:“莫要妄言他人。” 江离的眼睫一闪,声音逐渐低落了下去,嘟囔了一声:“……知道啦。” 他不再说话,只盯着自己的脚尖,闷闷地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 石子在半空中划过了一道弧度,咕噜噜地滚了一圈,不见了踪影。 两人之间,一向是江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现在他闷声不说话,四周就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沈霁云自觉刚才的言辞并不严厉,并不知为何江离会这般反应。他沉吟片刻,开口:“你……” 话刚开了个头,就听见江离“哼”了一声,背过了身去,一副“我不听我不听”的任性模样。 沈霁云生出了一丝无奈。 这般顽劣娇纵,又满口胡话连篇,若是太忘宗的弟子,他必然有上百种方式好好磨一磨这坏性子。 但他不仅不是,还动不动就眼红流泪,实在是……没有办法。更别说有时还怕哪句话说错了,又惹得两眼泪汪汪。 想到此处,沈霁云暗自叹了一口气。 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在望舒峰时,他是无欲无求的神像,无论眼前发生什么,都无法生出一点动容。 而步入人间红尘以来,他的情绪波动比以往多上数倍。 而牵扯他情绪最多的……自然就是面前的少年。 沈霁云斟酌了片刻,再度开口:“并非是要责骂你,而是……背后妄言,若是被旁人听见,容易埋下祸根。” 江离抬起了眼皮。 一双眼睛澄澈滚圆,氤氲着水光,格外的委屈。 他小声地辩解:“我只和你说的呀。” ——只和你。 从少年柔软的唇瓣中吐出这样的字眼,好似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十分亲密,与旁人不同。 就算说别人的坏话也没事,因为他觉得……你不会告诉别人。 只是他与你之间的小秘密。 沈霁云有些不适应。 在太忘宗时,他是高高在上的望舒仙君,虽有弟子徒孙无数,但都对他心有敬畏,面上毕恭毕敬,谈不上亲近。 到了外面,所见之人对他大多也是退避三尺。 唯独江离…… 沈霁云不知该如何描述这种感觉。 奇怪又陌生。 让人无所适从。 目光落在少年白玉般的脸颊上,又一触即离,沈霁云生硬地说:“……你知道就好。” 说罢,就甩袖走在前方。 从背后看去,身影挺拔,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清俊出尘。 只是脚步匆忙,隐约间透露出了些许慌乱。 江离歪了歪头,唇角笑意狡黠,像是做了坏事没被发现的坏小孩。 他慢悠悠地跟了上去,指腹在唇角点了点。 其实,他是故意提起望舒仙君的。 一半是揶揄,一半是试探。 他早就察觉到,沈霁云对太忘宗与望舒仙君格外的在意,所以刚开始他以为,沈霁云也是太忘宗的弟子。 但后来沈霁云亲口说了不是。 沈霁云这人冷静自持,又恪守君子之道,一看就不会撒谎哄骗,既然说了,那就真的不是。 既然并非太忘宗的弟子,又对望舒仙君尤其在意,莫非……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江离还没来得及抓住,忽然之间,一声嘹亮的号鸣声响彻了天地,打断了零碎的思绪。 他被吸引了注意力。 号角声连绵不断,吹得柳枝簌簌作响。 听这动静,应该是从城中心传来的——那里是城主府的所在地,同样也是神木扎根的地方。 江离脚步轻快,追上了前面的身影,仰起头:“我们要过去看看吗?” 沈霁云目不斜视,声音冷硬:“好。” …… 沿着青石板铺成的长街,越往里眼前的柳枝就愈发茂盛,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模糊不清。 一座座狭小的房子挤在了长街两侧,门窗黑洞洞的,走过去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蛰伏在暗处,阴冷地窥视着。 哗啦—— 一阵冷风吹过,破旧的窗户吱嘎作响。 江离余光一瞥见一道白影,下意识地追了过去,转过头,冷不丁对上了一张苍白的张脸。 那张脸贴在了窗户上,五官被窗格挤压得扭曲变形,唇角高高吊起,笑容诡异瘆人。 若是寻常人,面对此情此景,怕是早就被吓得惊声尖叫了。 但江离不是寻常人,他与那张脸静静地对视了片刻,同样露出了一个甜丝丝的笑容。 那人:“……?” 江离唇角一抿,无声地说:“丑死了。” 那人:“……???” 不带这样人身攻击的。 沈霁云有所察觉,停下了脚步,目光中带着些许疑问。 不过一眨眼间,江离的脸上只剩下惊慌,抬手一指:“那、那里……” 沈霁云顺势看了过去。 只是在他眼中,面前只是一座空荡的院落,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特殊之处。 江离一看这反应就知道了——沈霁云什么都没看见。 他舌尖一卷,颤声道:“就在这里,有个人在盯着我……” 沈霁云的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角落,依然没有发现异样。 他不言不语,退到了江离的身侧,挡住了那一处漆黑的窗户。 目光从沈霁云的肩膀掠过,可以看见那人的笑容嚣张,似乎是在说:你拿我没有办法。 江离心头冷笑了一声,面上怯怯的,手指用力攥紧了衣角,指节发白:“他在看我,他还在看我……” 沈霁云眉头迟疑片刻,伸手搭上了少年过于纤瘦的肩膀,像是在安抚。 他问:“在何处?” 江离带着鼻音,含糊道:“在……在窗户后面……” 沈霁云凝视窗户片刻。 再低头一看。 少年脸色发白,死死咬住了唇角。 沈霁云莫名生出了一阵心烦意乱,干脆顺势抬手一挥,一道凌利的剑气破空而去。 剑气悄无声息地落下。 在凝滞了片刻后,“哗啦”一声,房屋直接从中倒塌了下去,现在别说窗户了,就连房顶都被掀了。 在江离的眼中,窗户后面的人终于出现了真容。 那是一个长条的人,不……应该不能用“人”来形容,他的下半身已经完全变成了树木,深深地扎根在了地上,只有一个硕大的头颅顶在一根细细的树枝上,看起来格外地古怪。 那人的脖子僵硬地扭动着,身上的枯枝扑簌作响,根系从泥土中钻出,直扑向江离。 只是还没到江离面前,有个东西更快一步。 不是沈霁云的剑,而是……半空中无处不在的柳枝。 柳枝轻轻摇晃,温柔地扫过脸颊,如同母亲的呢喃细语。 其中一根细细的柳枝探了出来,温柔而坚韧地卷住了枯枝人,再一缩紧,用力地将其勒住。 就像是捕食时的蛇。 等将猎物勒死之后,就是它的进食时间。 枯枝人意识到了什么,拼命地挣扎起来。 只是柳枝纹丝不动,耐心地等待着。 没过多久,枯枝人就失去了生息,身上的枝丫缓缓地垂了下来。 这时,四周的柳枝都聚集了过来,编织成了一张翠绿的网,兜着枯枝人往上拽。 江离一直注视着,直到人影消失在了茂盛的树冠中。 然后他清楚地听见了咀嚼的声响。也许是枯枝人的身体太过坚硬,咬起来咯嘣作响。 在咀嚼声停下后,神木从又传来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落在了江离的身上。 江离的呼吸微乱。 而近在咫尺的沈霁云却没感受到这目光,他见江离的状态不对,缓声道:“还是先回去罢。” 江离惊醒了过来:“不,我、我没事……” 口中说着没关系,但面色慌乱,怎么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沈霁云眉头微皱:“不必逞强。” 江离轻轻摇了摇头:“我真的没事,还是正事要紧。”他吸了吸鼻尖,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要不,我在这里等你?” 沈霁云有所犹豫。 以江离此时的状态,确实不适合再继续深入了。 但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去处。 江离拽住了白衣的一角,晃了晃:“没关系的,你赶紧去吧,别耽误了正事。”他眨了眨眼睛,握着拳头说,“别小看我,其实我也很厉害的。” 沈霁云终于打定了主意。 前方情况不明,不知道还会遭遇什么东西。 既然如此,还不如留在原地等他回来,免得再受惊吓。 沈霁云挥手留下了一道剑意,就独自一人踏上了去路。 毕竟在他看来,柳城虽诡异,但并没有危险之处,一道剑意,就足以逼退魑魅魍魉。 …… 沈霁云的步履平稳,消失在了街的另一头。 如此一来,整条街上就只剩下江离一个人了。 他独自一人站在树荫下,身影瘦弱,似乎风一吹就要倒了,一看就觉得好欺负。 “嘻嘻——” 古怪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一扇扇窗户后面,都冒出了苍白的脸,垂涎而贪婪地看着孤身一人的可怜少年。 江离似有所感,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并没有像是想象中那样惊慌失措,反倒是噙着一道了然的笑意。 暗中的这些东西果然不敢向沈霁云下手。 想来也是。 沈霁云意志坚定,又恪守自持,心中的欲念少得可怜。 这些东西最喜欢的是恐惧和惊慌,沈霁云身上没有,它们自然在这上面不会浪费时间。 江离轻叹了一声。 真是没办法,又被当做软柿子捏了。 不过也好,省得麻烦了。 这么想着,他主动朝着一处院落走去。 那一张张死白脸愣住了。 按道理来说,不应该惊叫乱跑吗?怎么反倒送上门来了? 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在死白脸们愣神的间隙,江离已经推开了其中一扇门。 他已经搞清楚了。 这些死白脸与神木是两股势力,它们躲在屋子里、阴影处,生怕被神木发现。 那么毫无疑问,它们是属于月亮那一方的。 从进入柳城开始,就一直有东西在暗处装神弄鬼。 若是真的按照告示上的风俗规则行事,说不定就正巧落入它们的下怀。越是害怕警惕,就越会在无穷无尽的怀疑中丧失自我。 如此一来,还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比如……加入月亮。 眼瞳一转,江离的语气恍惚,念念有词:“昨天晚上……我看见了月亮。”语气逐渐狂热了起来,“月亮是如此的皎洁无暇,我想……我应该帮助她。” 死白脸:“!” 自己人,早说! 在死白脸的认知里,并没有“上当受骗”这个词,在它看来,只要提起“月亮”,那就是自己人。 死白脸扭了扭身上的枝丫,发出了一阵听不懂的声音。 紧接着,黑暗处传来了窸窸窣窣地声音,其他藏在角落里的死白脸探了头。 其中一张脸凑到了江离的面前,似乎是在确认着什么。 江离纹丝不动,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半晌。 一根干枯的树枝晃了晃,无声地搭上了江离的肩膀。 一道混沌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了起来。 “今天……晚上……” “来城中心……” “就可以……见到月亮……” 说完这句话以后,那一张张死白脸沉默地退到了黑暗里,伴随着窸窣的声响,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江离伸手扶上了枯枝刚才搭过的地方,上面残留着丝丝凉意,这仿佛是在预兆着月亮的“感染”越来越严重了。 他已经被月亮注视过了,正因为如此,死白脸才一下就相信了他说的话。 …… 走出了小院。 日光穿过柳枝,留下了一道道斑驳的影子。 垂在上方的柳枝猛地晃动了起来,片片柳叶闪烁,像是一双双眼睛在打量着。在少年的身上徘徊了片刻,最终遗憾地缩了回去。 江离在长街上停留片刻,同样朝着城中心走去。 只是他没有遇到沈霁云,而是看见了一群穿着绿衣服的人。 绿衣人们的队伍整齐,载歌载舞,最前方的两个人扛着高高的轿子,轿子上空无一人,只放着一根柳枝。 他们载着柳枝,敲锣打鼓地向前走去。 江离退到了一侧,看着这些绿衣人,冷不丁地想到了一件事。 他与沈霁云听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暂且不论其中真假,故事都提起了一个关键的时间——祭祀典礼。 无论神明与月亮谁胜谁负,等迎来祭祀典礼,就将是一切的终结。 到时,整个柳城的人都会沦为新生神明的祭品。 而绿衣人,正是在为祭祀典礼做铺垫。 江离念头一转,跟上了绿衣人们。 在一片绿意中,江离显得格格不入,绿衣人们也很快发现了这一个闯入者。他们停下了脚步,冷冷地注视着这个外来者。 江离脸色不变,虔诚地说:“每个人都应该信奉神明,我也应该信奉神明,你们……觉得呢?” 绿衣人显然十分赞同这个说法,所有人都点了点头。 江离:“所以,给个信奉神明的机会?” 神明与月亮敌对,只能二选一? 不,他全都要了。 18、第十八章 绿衣人的眼角高高吊起,上下打量着江离。 这是一个外乡人。 柳城里不是没有出现过外乡人,但那些人行为怪异,一个个都逃避畏惧着神明。 但神明宽容仁慈,降下恩泽,感化他们,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成为信徒。 这个“感化”的过程,通常要持续一段时间。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外乡人才来一天时间,竟然就已经感受到神明的召唤了吗? 面对着审视和怀疑的目光,江离微微低垂着头,恰当好处地流露出了对神明的孺慕。 他的声音轻柔:“我听闻过神明的传说,很是仰慕……” 少年身姿妙曼,腰肢盈盈一握,犹如春柳。双目含羞带怯,提起神明的时候,满是崇敬与仰慕。 就算是绿衣人,也觉得面前的少年生得格外好看,是神明会喜欢的模样。 于是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其他人向两侧推开,给他空出了一个位置。 就这样,江离成功地混入了队伍中。 在短暂地停歇后,绿衣人们吹吹打打,继续前进。 他们吹奏的调子古怪,应当是用来祭祀神明时唱的祭文。 上方的柳枝轻轻晃动着,像是在应和。 江离走在人群中,右侧肩膀上的印记逐渐变得滚烫了起来,仿佛是在排斥警惕着这些绿衣人。 他不动声色地拂过,没有再去理会。 绿衣人们并没有发现队伍里混入了一个骗子,依旧兴高采烈,绕城走了一圈。 在其中,也有不少人汇入了队伍里。 看衣着装饰,这些应该也是外乡来客。他们双目迷茫、脸颊消瘦,走起路来像是游魂一般。 他们似乎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神志模糊,全靠本能行事。走出去一段路后,逐渐被绿衣人同化,脸上挂起了夸张的笑容。 他们……被“感染”了。 就这样,等到停下脚步的时候,队伍里的人已经比之前多上了数倍,乌泱泱的一片。 一眼望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如出一辙的笑容,唇角一直咧到耳根,笑得格外夸张可怕。 江离也停了下来,心头生出了些许的疑惑。 沈霁云去了哪里? 之前他孤身一人前往内城,一路走来,应当会照上面。怎么现在人影都不见了? 不过转念一想,沈霁云的意志坚韧,心无杂念,这些魑魅魍魉无法近身。想来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步,应当不会有危险。 就算有危险,他的剑意精湛,也不是问题。 于是江离并未深思,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绿衣人的身上。 队伍停在了城主府门口。 大部分绿衣人都僵硬地杵在了门口,一动也不动。 领头的两个人扛着轿子走了进去,没过多久,他们又出来了,只是肩上的轿子不见了踪影,想来是放在城主府里面了。 这些绿衣人对轿子上的柳枝毕恭毕敬的,那似乎是神明的化身。 而他们方才的行为,像是为日后的祭祀典礼做铺垫。 得进去看看。 这么想着,江离趁着绿衣人不注意,闪身进了城主府里面。 在他的身影消失后,绿衣人齐刷刷地转过了头,无数双漆黑无光的眼睛盯着半敞开的大门。 他们明明已经发现了异样,却没有去阻止,反倒是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就仿佛是……有恃无恐。 …… 城主府依旧死气沉沉,不见人影。 唯独庭院里的柳树随风摇曳,充满着异样的美感。 刚穿过垂花门,天色突地昏暗了下来。 天要黑了。 江离加快了脚步,穿过了庭院,来到了正房。 一抬头,就看见正房两扇大门推开。 一顶轿子摆放在正中央。 轿子是用柳木打成的,缠绕着一条条红布,布满了诡异的花纹。而座位上坐着的并不是人,而是斜放着一条柳枝。 柳枝鲜嫩,翠绿欲滴。 江离遥遥望了一眼,莫名生出了一种跟神秘对视的感觉。 江离抿紧了唇角,忽略了这种古怪的念头。他走上前去,想要取下柳枝一探究竟。 还未来得及伸出手,眼前突地一花,无数道影子重叠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黑色的、扭曲的东西在视线里蠕动。 只有柳枝依旧鲜艳,上面的柳叶闪动,好像有一双双眼睛镶嵌在上面。明明是一副怪异的画面,却让人感觉到了神圣与纯洁。 江离生出了一种冲动。 一种要匍匐在下,成为信徒的冲动。 阴冷的气息从耳后吹来,带着蛊惑人心的口吻: “来……” “乖孩子……” “过来,无论你做了什么,神明都会宽恕你的……” “你是神明的孩子,每个人都是神明的孩子……” 江离恍惚了一阵,挪动着脚步上前去。 四周雾气升腾,逐渐形成了一道足以吞噬一切的旋涡。 眼看着江离就要抵达旋涡面前,柳枝格外地激动,哗哗作响。 就在这时,江离突然停下了脚步。 那个声音急切了起来:“孩子,快过来!” 江离掀起眼皮:“让我过来也可以,就是我有个问题。” 那个声音:“什么问题?” 江离冷笑了一声:“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那个声音像是被戳穿了真面目,变得焦躁了起来:“我是神明,你不敬神明,会受到神罚的!” 大概是为了配合,窗外响起了一道惊雷。 轰隆一声。 整个柳城都被照亮了。 那个声音:“看到了吗?这就是神明之怒!” 江离瞥了一眼:“看到了。” 那个声音:“?” 江离:“然后呢?” 那个声音:“??” 江离:“真的不用雷劈我一下,来表示愤怒吗?” 那个声音:“???” 它气急败坏:“你该死!!!” 江离轻轻“哦”了一声,他已经知道了,在这个城里,神明和月亮互相牵制敌对,根本抽不出手来对付其他人。 而他们所能做的,就是靠着恐惧和惊慌来“感染”外乡人,用来增强自己的力量。 于是他施施然地走向前去,伸手就要去抓那条柳枝。 见到这一幕,那个声音倒是也不着急了,甚至暗自冷笑。 柳枝是神明的化身,只要触碰到柳枝,就会被神明关注着,至死不休。 于是他也不再出声了,而是冷眼旁观着。 就在江离的手指就要触碰到柳叶,他似乎察觉到暗处的幸灾乐祸,默默地收回了手。 那个声音激将道:“你害怕了吗?现在跪地求饶,还来得及。” 江离眉梢一挑,没有理会他,而是伸手在肩膀上一拍,从中抓出了一道光芒。 那是一道皎洁无暇的月光,在扭曲昏暗的世界里散发出了莹润的光泽。 在月色的笼罩下,江离的手指笔直修长,这次,他毫不迟疑地抓住了柳枝。然后得意地轻哼了一声:“是月亮拿走的,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那个声音:“……?” 江离的面容虔诚:“我是月亮的信徒——冤有头债有主,别找到我身上。” 那个声音:“???” 果然,在留下那一道月光后,大地震颤了片刻,从柳城中心处传来了一道愤怒地声音。 似乎在说:该死的月亮! 那个声音:“等等……不是月亮干的……” 神木已经陷入了暴怒之中,根本无暇听这辩解,直接“咔嚓”一声,将这聒噪的声音却掐灭了。 在声音消失后,眼前的世界恢复了正常。 暮色四合。 无数条柳枝从上空垂下,点点荧光闪烁,犹如漫天星辰,美轮美奂。 江离垂眸看着缠绕在手指间的柳枝,鬼使神差的,摘下了一片柳叶覆盖在了眼皮上。 柳叶清凉,化作了一缕绿光钻入了眼瞳中。 再次睁眼,眼前的一切都截然不同。 原本错落有致的宅院变得陈旧脏乱,青石板被拱了起来,粗壮的树根在四处地游走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要破土而出。 一转头。 哪里还有什么柳木搭成的轿子?那是用无数条四肢组成的,四肢被折成一个不可思议地角度,露出了森森白骨。 而窗外,原本仙境一般的画卷,也变成了炼狱。 柳枝垂下,上面吊着一具具风干了的尸体,在半空中摇晃着。方才看见的荧光,也只是尸体睁着大大的眼睛,死不瞑目地望着下方。 江离屏住了呼吸,慢慢地走了出去。 参天的神木再一次出现在了视野中。 神木枝干漆黑,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侵蚀着它,只有顶端还留着一抹翠绿。 看样子,等到神木完全被侵蚀,就是祭祀典礼开启之时。 江离眼睫一眨,上面贴着的柳叶掉了下来,一切斑驳陆离的景象消失不见,好像只是做了一个短暂的噩梦。 他似有所感,取出了怀中的那张告示。 告示展开,下方又逐渐浮现了一行凌乱的字迹。 八,你可以向绿衣人求助,一旦他们出现供奉神明的行为,请假装看不见并且快速走开,不要接受他们的邀请…… 后面的字迹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在落笔之后,又很快地被抹除。 似乎是有两股力量在争执着。 上面的墨迹微微扭曲。 随后,冒出了另一种笔迹,娟秀清丽,笔锋柔软婉转。 ……你可以加入他们,也可以拿走供奉着的柳枝,但切记,这一切都要在月亮的注视下。 江离慢慢地抬起了下颌。 天边,一轮明月皎洁。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1 月光凝望着,女人的声音温柔:“你做的很好。” 江离心中了然。 柳城里的两股势力旗鼓相当,谁也不能奈何谁。这时候,如果有人能削弱神木的力量,那么月亮很乐意帮忙遮掩。 月光荡漾,柔声命令道:“把柳枝给我。” 江离恍惚了一会儿,伸手将柳枝递了出去。 柳枝腾空而起,直直落入了月亮的面前。 月亮里,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将柳枝收入其中。 “你做的很好。”月亮再次夸赞道,“接下来,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完成。” 月亮并没有怀疑江离的意图。 毕竟江离看起来实在是太过于温顺虔诚了,任凭谁来,都不能比他更像是一个完美的信徒。 江离目光迷离:“只要能帮助月亮,不管是什么事,我都愿意做……” 月亮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主动降下了一束光芒。 光芒笼罩在了江离的身上,犹如一道琉璃般的轻纱。 随后,耳边传来了一道轻柔的嗓音:“庆典将在明天傍晚举行,你去参加庆典。” 江离茫然:“什么……都不用做吗?” 月亮:“是,什么都不用做。” 声音落下,月光退散。 四周又陷入了昏暗之中。 过了片刻,江离的双眼恢复了清明。 他轻哼了一声,笑意狡黠:“蠢货。” 只见袖口探出一点绿意,又是一条柳枝出现在他的手中。 方才给月亮的,是他随手折下来的,而现在手中的这条柳枝,才是被绿衣人供奉着的。 他捻着柳枝晃动了一圈,收入了怀中,再一抬手,一轮皎皎月光跳跃在了指尖,月华流转,明净冷清。 他终于知道,机缘在哪里了。 …… 于此同时。 沈霁云在月色笼罩下,一路向前疾行。 这是一片荒芜孤寂的空间。 上空高高挂着一轮圆月,而前方,扎根着一颗茂盛参天的柳树。 月亮与柳树似乎是一种共依共存的关系。 它们互相倚靠,互相吞噬着彼此的力量,谁也不能离开谁。 沈霁云的目光锐利,直直望着前方的柳树。 柳树虬枝盘曲,底下埋着无数苍白的尸骨。 这是一切灾祸的根源,只要铲除了异变的柳树神木,柳城就会恢复正常。 但奇怪的,明明月亮敌视着柳树,却又不让别人接近,洒下无数道月光,让空间扭曲了起来,阻碍着来人的脚步。 沈霁云的眉头一拧。 这点花招,本应该奈何不了他。 可是这片领域实在是太脆弱了,而他的剑气又凌利非常,一不小心就会使得整片天地都分崩离析。 投鼠忌器。 他只能压制住自己的剑意,不露一丝锋芒。 足间一点,白衣翩然。 身侧的景色在不停地后退。 等到靠近柳树,不过是时间问题。 月亮发现了这一点,轻轻晃动,企图干扰沈霁云。 “你……你的道心不稳。” 沈霁云的脚步一顿。 月亮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说:“你的心动了。” …… 一直到第二日,沈霁云都没有再出现。 江离也不着急,见到绿衣人的队伍,再一次混入了其中。 大概是因为柳枝不见了,绿衣人们的神情萎靡,队伍里的人也有一部分不见了。在城门口等待了片刻后,他们抬着轿子出来了。 轿子上重新放上了一条柳枝。 但这条柳枝比昨天的干瘦了不少,叶子边缘泛黄,像是生命力不足。 绿衣人从江离的身边走过,似乎认出了他,凶恶地瞪了一眼,但奇怪的是,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任由江离一直在队伍里。 江离神情不变,继续跟着绿衣人走。 今天绿衣人在绕城一圈后,没有再回到城主府,而是走向了另外一条偏僻的小路。 小路狭窄,越往里走,四周就越是阴森。 一路向上。 神木参天而起,一眼望不见边。 它的根部盘踞,树皮皲裂,暗红的痕迹流淌,如同斑驳的血迹。 再一看,它的四周绑着一道道的人影,是这次祭祀典礼中献给神木的贡品。 江离目光一扫,微微错愕。 他看见了一个本不应该在这里的人。 19、第十九章 那人看起来俊朗斯文,一袭月白色长袍,袖口纹“卍”字滚边,理应是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 可现在这位才俊被牢牢绑起,狼狈地吊在了树上。 大概是江离的目光停留了太久,他的眉眼皱起,慢慢地睁开了眼皮。 两人对视了一眼。 叶景闲先是错愕,然后就是惊讶、惊喜,连番情绪一闪而过,嘴唇翕动了一下,正要唤出“阿离”这两个字。 还未出口,他注意到四周的情况不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只是神情焦急地看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江离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叶景闲。 看这个倒霉蛋的模样,想来是被挂在这里有一段时日了。 江离给了叶景闲一个眼神,让他稍安勿躁。 也不知道叶景闲看懂了没有,肩膀脖颈处都紧绷了起来,十分急躁。 这时,绿衣人们动了起来。 领头的绿衣人走向了其中一个祭品,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祭品突然疯狂抽搐了起来。 祭品面容扭曲,十分痛苦的模样。他的胸口突突作响,在“噗”的一声后,一条翠绿的嫩芽从中生了出来,随风摇曳,煞是娇嫩可爱。 这嫩芽似乎是吸收祭品的生命力长成的,在它冒尖了以后,祭品整个人就变得萎缩干枯,双腿在空中无力地晃动着。 领头的绿衣人收回了手。 其他的绿衣人依次走了出去,准备对其他的祭品下手。 江离脚步一动,挡住了其中一个绿衣人,挤掉了他的位置,顺势走向了叶景闲所在的地方。 叶景闲的眼睛一亮:“阿离!”他扭动着手腕,想要挣脱身上的束-缚,语气焦急,“这里危险,你快走,别管我!” 江离:“……” 他其实没打算管。 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叶景闲费劲地凑了过去,在江离的耳边飞快地说:“别相信门口的告示,快走,离神木越远越好,这里是异变的中心……” 江离眸光一闪。 显而易见,叶景闲知道着什么,那这样看来就非救不可了。 他轻轻“嘘”了一下:“别说了。”目光澄澈动人,“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一个人?” 叶景闲一怔,神情动容:“阿离,你……” 话音未落,叶景闲感觉肩膀一松,重获了自由。 虽然脱身了,但他依旧没有放下心。 神木四周站满了绿衣人,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根本没有脱身的办法。 叶景闲咬牙,果断道:“阿离,我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你快点跑。” 江离轻轻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 叶景闲:“可是……” 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一只柔弱无骨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他往树荫下面钻。 不消片刻,人影就消失了。 绿衣人回过神来,发现有一个祭品消失了,他愤怒地咧开了嘴唇,露出了黑洞洞的咽喉: “找到他。” “找到他们!” 绿衣人们应声,朝着四面八方而去,准备搜寻柳城的每一个角落。 神木四周安静了下来。 过了片刻,上方的柳枝晃动了一下,从中探出了一个人影。 绿衣人们也没想到,他们根本没有逃离神木,而是躲在了上面。 神木茂盛参天,藏下两个人绰绰有余。 江离张望了一眼,缩了回去。他坐在树干上,双足悬空,侧过头看去。 叶景闲的双手止不住地在衣摆上摩擦,坐立难安,做足了准备,还是依旧不敢抬头看对方。 他深吸了一口气,声若蚊蝇:“阿离,对不住。” 江离眉梢一挑,不解:“为什么要这么说?” 叶景闲越发地愧疚,低埋着头:“我……我差点以为你是骗子。” 江离差点笑出了声。 舌尖一卷,生生咽下了笑意:“骗子……?” 叶景闲:“我以为你接近我,就是为了骗走秘境的传承钥匙。”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许是不好意思,连耳朵都红了,“是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的。” 江离清了清嗓子,声音轻柔:“说不定我真的是骗子。” “不!”叶景闲格外地激动,“如果你是骗子的话,就不会冒着这般危险来救我了!” 江离:“……” 叶景闲:“阿离,你莫要再说了,你的心意,我都知道的。” 初出茅庐的修士格外好骗。 无须精湛的故事,就足以让他找出各种的借口。 江离:说出来可能不信,我都已经承认了,是他不相信真话的。 江离转开了话题:“你怎么会在柳城?” 叶景闲:“我要回太忘宗……” 太忘宗与柳城同在北境,飞舟必定途经柳城。 只是在途经柳城上空的时候,飞舟上的阵法突然失效,只好被迫停降在柳城城外。 阵法维修要数日光景,叶景闲不耐烦等,就与其他人一同先行进入柳城,准备搭乘别的飞舟离开。 可不料,柳城城中生出异变,将所有人都困在其中。 江离适时发出疑问:“其他人呢?” 叶景闲回想到那恐怖的一幕,呼吸微乱:“那些人……都失去了神智,成为了傀儡……” 江离轻轻握住了叶景闲的手,像是在安慰。 叶景闲回过神来:“我没事。” 他继续说着。 在发现柳城中的怪异后,他与其余同行人准备去一探究竟,这一探,倒也真的发现了些许端倪。 柳城是在半年前变成这模样的。 叶景闲记得尤为清楚,那时他正好从北境出发,夜间,上空出现了一场百年难得一遇的流星雨。 群星陨落,月影转动,引起了万倾潮汐起伏。 在柳城城主的手书中记载,其中一块星石恰巧就落在了神木扎根处。 就是从那天起,神木被星外来物所侵蚀,发生了异变。 江离提起:“手书上有写,星石落在什么地方吗?” 叶景闲:“当时城主有派人来寻找,但因神木茂盛,根系丰富,也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不过,若是有修星月之道的修士,就能找到确切的位置。” 叶景闲还想要说什么,江离伸手抵住了他的唇角。 叶景闲愣愣地止住了声。 绿衣人们搜寻一圈后又绕了回来,目光锐利地盯着四周,想要寻找到那个逃脱了的祭品。 他们依旧没能找到人影,便只好再度出发,去城里寻找新的祭品。 叶景闲想到了一件事:“阿离,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南小镇距离柳城有千里之遥,一介凡人,是怎么来到这里,又安然无恙地混入了绿衣人的队伍里? 面对这般问话,江离面色不变,温声说:“我遇到了一个好心人。” 叶景闲顿时警惕了起来:“什么好心人?” 江离的眼瞳微微一转,不过少顷,就给出了回答:“在你走后,这个好心人找上了我,说我手上的玉珏尤为珍贵,可以开启什么上古传承……” 叶景闲:“你把玉珏给他了?” 江离慌忙道:“怎么可能!这是你给我的,我怎么可能会给别人?” 叶景闲长吁一口气:“然后?” 江离:“我不愿给,好心人也未曾勉强,就带着我进了一处古怪的秘境。” 说的都是真的。 只不过稍稍润色了一番,就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叶景闲先入为主,果然深信不疑,甚至道:“此人绝非是好人!” 江离眉头蹙起:“景闲,你没见过他,怎么能说他不是好人?” 叶景闲没想到江离会偏向一个陌生人,暗自握紧了拳头:“他分明是对你图谋不轨,想要夺取传承!” 江离为其开脱,着急辩解:“没有的,我们都没拿到传承,只是玉珏弄丢了,我想,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自然要与你说一声。所以就拜托他带我来北境。然后你就知道了,我与他误入了柳城……” 叶景闲见江离提起那人时笑容羞怯,已经断定了那人就是心思不纯。 他心中咬牙,面上却还要装成心平气和的模样:“那人现在在哪里?” 江离:“我与他走散了。” 叶景闲断然道:“必定是他察觉到了危险,把你一人给丢下了!” 江离越演越上头,眼睫轻闪,茫然地说:“不可能,他说会保护我的……” 叶景闲用力握住了少年的手,语气凝重:“阿离,我知你天性善良,但世间并非人人都如你一般,你不可因三言两语就轻信他人。” 江离犹豫:“可……” 叶景闲打断了他的话:“阿离,接下来我会保护你的。” 江离仰头与他对视了片刻:“……好。” 绿柳吹拂, 少年额前碎发散乱,一双滚圆的眼瞳清澈明亮,全心全意地依赖着。 叶景闲打定主意,若是日后遇到这个“好心人”,必定要让他知道,江离并不是他能肖想的。 念头闪过,他见底下的绿衣人不见了踪影,带着江离就往树下跃去。 两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叶景闲正要离开这里,衣袖处被人轻轻拉了拉。 江离说:“若是我们能找到星石所在地,是不是就能化解柳城的异样了?” 叶景闲觉得这个方法可行,但神木四周都是绿衣人,行动不便,一时间有所犹豫。 江离见状,轻叹了一口气:“也是,我们两人不一定能找到,若是好心人也在就好了。” 叶景闲这般的年纪最受不了激将法,一用一个准,当即就说:“谁说我们两个找不到了?我有办法!” 江离迟疑道:“真的吗?” 面对江离疑惑的目光,叶景闲迫不及待地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大不了,我可以借我师祖的一缕剑意。” 江离早已知道叶景闲的师祖是谁,毕竟都已经拿来当过无数次幌子了,但此时还是露出迷茫之色:“你师祖……?” 叶景闲一副有荣与焉的模样,挺了挺胸:“我师祖乃是望舒仙君,剑意举世无双,小小一个柳城,只要他的剑意降临,就都不是问题。” 江离轻轻“哦”了,状若不经意间提起:“那你怎么还会被绿衣人抓住?” 叶景闲:“……” 叶景闲含糊其次:“我一时大意,上当受骗了,就是门口贴着那张告示,我信了上面的话,才着了道……” 江离见他面红耳赤,抿唇一笑,不再追问。 两人绕着神木的树根绕了一圈,一无所获。 别说是星石碎片了,连个影都没瞧见。 叶景闲甚至还取出了一些与星月相关的宝物,按理来说,星月之间互相沟通,自然会冒出一些气息来。 叶景闲皱眉:“该不会是被人取走了吧?” 江离若有所思:“是不是要等祭祀典礼开始,星石才会出现?” 叶景闲顺着他所望的方向看去。 金乌西沉,霞光漫天,层云火烧,隐约带着不祥之意。 神木的另一侧,传来悠悠鼓声,似乎预兆着祭祀典礼的开始。 叶景闲道:“他们人多势众,不好对付。” 江离咬了咬唇角,提醒:“你不是还有你师祖的剑意吗?” 叶景闲:“剑意只能用一次,必须要挑准时机。” 江离犹豫了片刻。 不管怎么样,必须不能让祭祀典礼顺利举行。 可是他隐隐预感到,只有等祭祀典礼开始,神木月亮同时现身之时,才能找到机缘所在地。 那么,就必须要找准时机,既要让祭祀开始,又不能完全开始。 江离说:“我们还是先过去看看。”他软语期盼,“你会陪我去的吧?” 叶景闲一上头,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 接着树荫隐藏身形,两人顺利地绕到了前侧。 可以看见,绿衣人围绕着一地的尸体载歌载舞,脸上的笑容灿烂。只是仔细一看,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如出一辙,诡异又可怕。 跳到最后,所有绿衣人都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 江离正觉得奇怪,就看见神木的树根蠕动,像是串糖葫芦一般,穿过了绿衣人的心脏。 噗噗—— 绿衣人接二连三地死去,而与之相反的是,神木的树冠越来越茂盛,在中心处,传来了“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顺着声音找去,可以清楚地看见,在树冠上挂着一个人头大小的瘤子,像是人的心脏一般,在不停地跳动。 不知何时,上空一轮月色冉冉升起。 江离:“就现在!” 叶景闲满心都是江离,自然毫不犹豫,伸手一指,一道剑气凌空而去,直取神木上的瘤子。 江离的目光一顿。 怎么感觉这剑气有些眼熟? 他来不及多想,剑气就先一步没入瘤子之中。 肉瘤在停滞片刻后,猛烈地跳动了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中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