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玉骨》 1、大喜(1) 维丝伊缗,华如桃李,上京摄政王府锣鼓喧天,鸣乐声不止,红绸系满房梁枝头,今日正是大喜之时。 圆月高悬,红帐前端坐着一名仪态万方的女子,晔兮如华,温乎如莹,生得花颜月貌。 一袭嫁衣胜火,她堪称平静而坐,但迟迟等不来门外步履声。 服侍在侧的侍女静候了半晌,秀眸时不时地瞥向窗外。 游廊夜灯相照,尤显一片静谧闲然,唯独不见那孤高人影。 “主子,奴婢听闻这楚大人生性残暴,对待府邸的下人从不宽恕仁慈。主子就这般嫁入了摄政王府,往后定不会有好日子过。” 侍女左顾右盼着,一念及将来主子会在这偌大的府邸中备受欺辱,便愁上眉梢。 连大婚之夜都弃之不顾,想来那楚大人是有多不待见主子…… 今日风光大嫁而来,主子却遭得这般冷落。 身为陪嫁婢女,她自是欲为主子道出丝许隐于心底的委屈。 “圣意不可违抗,这婚旨既是先帝所拟,我别无他选。”榻上女子安闲一笑,眸中无澜,像是早已认清不得逆回的局势,眼下随遇而安罢了。 女婢踌躇了好一阵,待一盏红烛燃尽,实在没了耐性,开了殿门轻问两旁的府卫。 “夜色已深,大人他身在何处?” 王妃娘娘嫁入这府院,从今以后时常相见,不可不予理睬,其中一府卫犹豫半刻,吞吞吐吐地作答:“方才拜完堂,楚大人便匆匆离了府,再未归来。说是……说是……” “说是常芸公主忽染风寒,大人瞧望公主去了……” 道完此言,那府卫垂目抿唇,似恐王妃发起怒意来。 闻言,侍女重重地阖上殿门,回望主子,见桃颜杏眸无悲无喜,心绪极为淡然。 虽是奉旨成婚,未有丝毫心悦之情,楚大人也不能让主子受这般冷遇…… 瞧着面前姝影珠围翠绕,华冠丽服,这陪嫁女婢微拢眉心,低语埋怨道:“大婚之日不入洞房,偏去陪一位未出阁的公主,这楚大人当真是……” “嘘……小心隔墙有耳。” 娇丽女子抬指噤声,神色柔缓,示意婢女莫再言道:“你随我入了王府,便万不可再同从前那般口无遮拦。楚大人既然心有所属,于我而言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你我只需安分守己,大人会瞧在家父的颜面,对我不会太过苛责。” 嫁于摄政王,无所作为便可得敬重与荣华,是多少姑娘羡慕不来。 女子暗自劝服了几遍,觉这一生就此作罢。 她是当朝温宰相的嫡女温玉仪,常年隐匿深闺,不谙朝中纷乱,更不谙宫廷明争暗斗,是坊间传闻中最为温婉贤淑的名门闺秀。 向来只知安分守常,温玉仪循规蹈矩,直至那一道婚旨若惊雷而下,打破了她平淡恬静之日。 旁侧丫头欲语还休,深知主子心结所在,沉寂片晌,终是轻声发问:“可主子不想与夫君琴瑟和鸣,白头相守吗?” 眸光随之落至妆奁内的一支梅花发簪上,她浑身不觉一滞,眸色似有什么颤动得紧:“大人若能做到,我也做不到……” 伺候主子十载有余,如何不知那发簪是皇城使楼大人所赠…… 此侍婢悄声作叹,为主子惋惜上几回,却仍觉这情愫是该被斩断,是该若云烟般随风消散了。 “主子还心念着楼大人?” 话语一问出口,便见主子轻然蹙眉,侍婢俯首忙止了言:“奴婢说错了话,还请主子莫怪……” 温玉仪不紧不慢地敛回目光,回落于燃尽的红烛上,房中寂静,仿佛再等不到本该与她同床共眠之人:“剪雪,你便当作我与楚大人各藏有心上人,却是被一道圣旨撮合成的一对可怜人罢了。” 秋眸若水光潋滟,却无风无痕,她回得从容端雅,将梅花发簪放入了袖中。 虽不是远嫁,可一旦成了摄政王妃,就要听从夫君之意,未有楚大人的应允,她便不可离开王府半步。 陪嫁来的女婢名唤剪雪,是自小伺候她左右的侍婢。 娘亲怕她孤身一人入王府不习惯,对周围人太是生分,总会心怀芥蒂,便让剪雪跟随而来。 于此,也算是令她有了个可以说话的人。 “主子已嫁为他人妻,是不该再怀念旧人了,”剪雪恍惚一霎,一心想着主子所惦念之事,四顾后好言相劝道,“主子也知,楼大人与主子并无缘分。” “今时今日,一切都该断了。” 镜花水月本就是一场奢望,虚妄之梦是该碎了。 她轻阖明眸,顿了良久,唇边扯出了一丝苦涩之意:“我明白,只是我心有不甘,为何世人都要认下命数,不可随心而为……” “把烛火熄了,安寝吧。” 温玉仪轻柔地取下凤冠,又褪下火红似霞的喜服,待愁绪散尽,便默不作声地上了软榻。 “楚大人还未归,今夜可是洞房花烛夜……”还没摸清那楚大人的性子,主子这般独自入眠,若引得大人不悦,才是真正惹了大祸,剪雪略感为难,悄然嘀咕了几语。 “倘若大人回了府,瞧见主子未等他一同入帐,怕是……” 这不说尚可,一说便来了气。 服侍主子的这些年,她几时见过主子受这等憋屈…… 主子好歹也是相府嫡女,楚大人如何能置之不理,却寻那常芸公主去。 “据说陛下和皇后娘娘还未去公主府探望呢,楚大人倒好,这成婚当夜,抛下主子不顾,却与常芸公主同处一室……” 剪雪攥紧了衣袖,不敢大声言说,话里话外埋怨着不公:“待到明日,主子许是要被传成笑话……” “无碍,笑话便笑话吧,这婚事本就不是你情我愿,我怨他不得。”床幔轻落,上有月色粼粼而洒,温玉仪低眉莞尔,浅笑回道。 随即一翻身,女子面壁阖目,温和再语:“他应是不会回了,你能等着,我可等不下去。” “这一日也够折腾的,主子安眠。” 剪雪摆首叹息,熄灭最后一盏红烛,微微俯身一拜,恭敬退去。 常芸公主…… 夜色如水,玄晖笼罩着碧瓦檐角,思绪不断流转,温玉仪辗转反侧,愈发入不了眠。 曾有些耳闻这位公主嚣张蛮横,仗着当今圣上的偏宠肆意妄为。 她曾有困惑,分明仅是个无权无势的皇帝,怎能给予一位公主无上的盛气凌人之焰。 此刻她明白了。 常芸公主并非仰仗皇威,仰仗的是摄政王的威风。 楚大人暗藏心中那见不得人的爱慕之心,被她无意间知晓,似层层灰烬被夜风吹开,若隐若现,依稀可辨。 如若这楚大人对常芸公主倾慕已久,顾不得她的情思,那么,她便自在许多,不必提心吊胆,不必如履薄冰。 各自有心悦之人,寻一时日互道心思,各生欢喜,安好无虞。 隔日醒觉,已忘却昨夜是何时沉睡的。 温玉仪望向晨光熹微的庭园之景,薄雾四散,云影氤氲,忽生一缕惬意。 剪雪推门而进,放下糕点便为她梳妆更衣。 昨日的不欢之绪已淡忘了几许,婢女手执木梳轻盈梳发,见得妆奁旁的主子婉约动人。 铜镜映出琼姿花貌,端丽冠绝,顾盼生辉,使得满园春意皆失了色。 “主子真好看……” 不由感叹上一声,剪雪撇了撇唇,盈盈作笑着:“要奴婢说啊,是楚大人还未见过主子,若是见了,定会对主子动情。” “那楼大人当初不就是一见钟情,二见倾心……” 主子只是平日惯于素雅,但若精心梳妆上几分,这秀靥当可艳比花娇。芙蓉如面,雾鬓风鬟。 剪雪再度而观,只感天下公子无人能抵这娇艳玉姿。 温玉仪闻语灿笑,也瞧向镜中的人儿,瞧玉簪插上发髻,娇色月颜洇着曦霞:“你这小嘴真像是抹了蜜一般,说的都是令人欢喜之言。” “主子欣喜,奴婢便高兴。” 忽有跫音慵懒传来,剪雪蓦然回首,猛然一怔。 殿内霎时寂然无声,连同周遭都变得凝肃起来。 温玉仪晃神一望,一抹清癯身姿闲适稳步行来,透出的不怒自威之息令她胆怯上一分。 “大人。” 剪雪慌忙退于一侧,俯身作拜后,抬眸朝主子使起了眼色。 眼前之人一袭朝服未更,立如琼林玉树,一身颇为凛然,深邃眸底晕染着微许倦意,却仍能让所见者望而生畏。 皎皎公子,高山白雪也无可衬之。 万晋十三年,新帝昏庸不谙朝政,朝野之权逐渐旁落。 世人皆知陛下昏庸无能,摄政王独揽朝权,成为凌驾于皇权之上的重臣,暗中操纵着傀儡皇帝。 此摄政王乃是先帝所封。 当年为辅佐年幼太子,先帝挖空了心思,可哪知太子登基后仍是扶不上墙,这一晃便是十年。 摄政王楚扶晏虽把持着朝政,却未娶妻纳妾,年纪尚轻,倒是个极为清俊的翩雅公子,当初仅为束发之年便成为先帝谋士,而今未及三十。 传言此人脾性古怪,寒若风雪,冷如皎月,不喜被人唤作王爷。 皇城内外之人皆唤他一声“楚大人”。 2、大喜(2) 万分知晓眼前之人便是名震千里,令人胆寒上三分的楚大人,温玉仪匆匆起身,端庄肃拜。 “妾身见过大人。” 她再微抬眼眸,又望上几眼。 这道身影极是淡漠疏离,眉眼似水中冷月,较她所想更是清冷一些。 “本王乏了,都退了吧。”楚扶晏随然一挥衣袖,与她擦肩,直径走向床榻。 “是。”殿中侍从应声而退,她向他背影默然行礼,欲跟步离去。 “你留下。” 凛冽语声陡然一落,四周弥漫起寒凉之气,步子一止,她缓缓行回。 这才将清婉女子正色打量,楚扶晏冷眸微眯,薄唇轻启:“你便是温宰相温煊之女,温玉仪?” “回禀大人,正是。” 原本安之若素的心境忽觉无措,她止步于他跟前,柳眉稍低,不晓该坐还是立着。 她不会不知晓,身前男子命她留下是为何事。 花月云雨,几度春风,她已拜堂成婚,理应安守本分,不得犯上。 夫君所需所念,她应让他满足。 可此人不苟言笑,清冽眉目硬生生地刻上不容抗拒之威,她遽然没了主意,懊悔起自己对服侍夫君一事愚钝不通。 楚扶晏静观眸前秀色抑制不住地颤着身,愣是立着不动,思忖少时,忽问:“你害怕?” 若说无惧,便是欺人骗己。 威震四方的摄政王此时正让她伺候床笫行欢之事,她的生死,便由着此人一句话语而定。 小心翼翼地坐于他身旁,攥紧袖衫的玉指仍作颤抖,温玉仪将头埋得更低,断断续续道。 “妾身未与男子有过肌肤之亲,不懂榻上云雨,还望大人恕罪。” 寻常女子若得此侍奉良机,定会使出浑身解数将他服侍得心满意足,只为他施舍荣华与安逸…… 楚扶晏再望这娇女,却不像是惺惺作态,似乎是真的无所适从。 “你已嫁入这府宅,此后便是本王的人,服侍本王乃分内之事,”他若有所思,清眉微蹙,随后厌烦地轻摆云袖,“不懂的,不会的,平素自行多学学,总是这样呆板,会让人感到索然无味。” 未想初次相见,就是这进退两难的情形。 她垂眸沉思,发颤的双手松懈下来:“妾身知晓了。大人所言,妾身定当谨记在心。” “出去吧,不必陪了。” 旁侧男子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长指轻拧眉心,冷声言道:“昨夜一宿未眠,本王独自休憩片刻。” 他不为昨夜寻不见踪影的局势解释分毫,如同她本身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她还想为他解衣,回头再瞥见时,他已阖了深眸。 墨发垂落在薄肩,他斜躺至软榻上,一脚搭于榻边,满身散着不羁。 “妾身告退。” 未听他言明前因后果,温玉仪也知这股疲倦是因照顾了公主一夜。 她端立而起,郑重一拜,悄声轻步离了寝房。 头一回侍寝,她似是以失败告终。 摄政王真如她所闻,生性孤僻,心思令人难以捉摸。 方才相视几瞬,仿佛给他留了极其厌恶之态,她却是为此松下一口气。 本就不为争宠而来,在这一方之地,她唯求息事宁人,相安无事。 况且楚大人心落公主府,不论何人前来争上恩宠,皆比不过公主的一颦一笑。 她瞧得明了,浮生皆乱,心绪静若安澜。 剪雪望主子才在殿内待了一会儿便行步出来,不免心生疑虑。 原以为楚大人是被主子的娇艳容颜勾走了心神,才命她留于寝殿。 不想却被泼了一盆凉水。 摄政王妃与楚大人共处不过半刻钟时,便被赶出了卧房,府中之人可都瞧在眼里。 这言论传遍府邸,都说王妃不受大人待见,主子将来的日子怕会步履维艰。 剪雪前思后想,故作从然地问向温婉行来的主子,回忆适才之景,道得轻巧:“主子与大人相处得如何?奴婢也是头一回见楚大人,光风霁月,品貌非凡,不像是传闻所说的,那暴戾恣睢之人。” “这府宅我还未仔细游逛,听说那偏院还在修葺着,正巧闲来无事,我去散一散心。” 似对话中谈及的男子暂且不着兴趣,也不想再道榻旁的那一番境遇,温玉仪遥望不远处的僻静院落,有二三府奴正忙里忙外地清扫着,便想去瞧看几眼,躲一悠闲。 偏院坐落于正殿以西,像是荒废已久。 常年无人问津,院中的枯黄落叶堆积得厚厚一层,犹如这些年都未有来人的痕迹。 她驻足片晌,正想张口与修葺的下人搭上话,好熟知一些这王府的大小事宜。 婉言婉语还未出口,在步调稍滞时,她便听几声不加遮掩的讥嘲飘荡而来,随着清风落于耳畔。 “我道是谁来了,原来是刚入了王府就失了宠的相府嫡女……”言语的是一旁修剪花木的侍婢,许是听闻了她初见大人便被赶走的话语,不禁放肆道。 “身份虽是较我等尊贵,可没了楚大人的庇护,在这府中便与府奴未有两样。” 另一侍女赞同般掩唇嗤笑,不予避讳地将她上下端量,目色生出丝缕鄙夷来:“就是,遭大人冷落,虽为王妃,和侍婢又有何差别,还不如得宠的奴才来得自在。” 这些王府的仆从她一个都不识,只知她们都是察言观色,依照着摄政王的容色行事。 纵使恼怒,此处也不是发泄之地,更何况她根本不在意。 “这可是王妃娘娘,不得无礼!” 剪雪实在气恼不过,高喝一声,引得院中侍婢不敢再嚼上舌根,眸光回转,继续做着手中粗活。 为安身立命,王府内的奴才不得已而趋炎附势,知晓这府宅,甚至是这整个天下皆为摄政王一人所揽,必定会全然听从楚大人之命。 温玉仪走出偏院,莲步轻移,穿过游廊,身影向着府门外远去:“剪雪,随他们说去,不必过多理会。” “可是她们……对主子也太不敬了些,”剪雪愤意不打一处来,思索几番后,愤懑地添上一言,“主子分明和大人才见了一面,她们如何能知,大人是将主子冷落了,说不定将来……” “我不谙床笫之欢,大人确是不满。此事无可厚非,我也不予强求。” 几经辗转,思绪终又回于方才一幕。 她嫣然轻笑,分不清是笑话自己笨拙,还是笑此一生都要被困于这所牢笼。 剪雪察觉出不安愁思,默了良久,轻问:“主子方才……是被大人赶出的?” “是,可笑吗?”她回得悠缓,秀眉弯似皎月,盈盈笑道,“无需他人作答,我都觉着可笑至极。任人摆布的一生,好似已成了定局。” 遵照婚旨走到这一步,主子已逃脱不得,剪雪再作深思:“再怎么说,主子如今也是摄政王妃,绝不可看轻自己。” “就算和楚大人相处不快,也要相敬如宾,明面上羡煞旁人,将余生过得风风火火一些。” 温玉仪身子微顿,端然立于春花柳枝间,樱唇轻缓上扬,心感这缕愁绪是时候释然了。 “剪雪说得有理,趁大人还未醒,我去街市购些首饰来。”今日所戴的玉簪过于素雅,楚大人兴许不喜这淡素装扮,她轻微颔首,断然出了府。 虽不谈风月之情,也要做到举案齐眉,恭谨敬拜,至少于外人眼中,她是摄政王妃。 只因这一层身份在,她万不可失了仪态,不为别的,只为那人不可一世的威严不被践踏。 才来王府一日便擅自出府,主子这是何来的胆……剪雪跟随着踏出府殿,回身作望,谨言慎行着朝里屋一指。 “可楚大人他……”举止一顿,剪雪清了清嗓,小声一咳,“主子该告知一声为好。” 想起楚大人面上的倦容,清冷间透着丝许晕不开的疲困,温玉仪黛眉舒展,温声而回。 “他已入睡,待我回来,再向他请罪吧。” 这些时日在温府忙着嫁娶婚事,她未得一刻停歇,而今进了王府,才有了安眠之夜。 如此想来,她已有好一阵子未上街市添置金银玉饰。 微雨忽至,浸染巷陌青石板,八街九巷熙来攘往,吆喝之声此起彼伏。 茶馆内的说书人声情并茂而诉,阁楼上的灯笼顺着雨丝摇晃不休,泱泱盛世,车马粼粼。 街道旁人声鼎沸,酒肆花窗映出几方饮酒作乐之影,热闹非凡。 暖风轻卷,浮云游荡,一道花容皎姿在街市一肆铺前顿了脚步,凝望起铺上琳琅满目的珠钗花簪,皓月般的眉眼弯了起。 随行在侧的女婢笑得更欢,左挑右选,选了一支状似桃花的琉璃发簪:“这支簪子状似桃花,与主子好是相配!” “此言当真?我戴上试试,”温玉仪欣然插上玉簪,照了照放于摊铺旁的铜镜,向掌柜问道,“这珠钗所需几钱?” 那掌柜喜眉笑眼,伸出一手指,在空中晃了晃:“不多不少,一两银子。” 这一答,却是令铺前的侍婢极为不悦。 不住地望着主子发髻上的花簪,剪雪轻撇唇瓣,抬高了语调:“单单一支珠钗就要一两银子?这分明是看我家主子好欺负!” 3、闹僵(1) “我们也不差这一两银子,给了便是。” 周围人潮闻声纷纷聚来,温玉仪将丫头拉至一边,抬袖遮挡,低声相道。 剪雪见势挤眉弄眼,轻晃钱袋,为难之色又浓重了些:“主子,出门时带的银两不够,恐是付不了……” 这才意识到何为骑虎难下,硬是留着也付不出银两,可若是事不关己般放下花簪走了,只叫瞧热闹的人说东道西。 温玉仪沉心作思,欲想一法子脱离窘迫之境。 “这发簪的银钱我给了。” 于议论声渐起之时,一语清润之音划破长空,一锭银子被置在了肆铺上。 放落银钱的皙指骨节分明,周遭众人抬目望去,顿时一惊。 来者竟是皇城使楼大人。 掌柜一见白银,蓦地乐开了花,言笑着将银子放入袖中:“草民还在思索,是何人如此出手阔绰,原来是楼大人啊!” 眸中男子面如冠玉,器宇轩昂,却又带着隐约的谦卑温和,一袭青衫仪表堂堂,举手投足间显尽了君子之范。 温玉仪瞧愣了神,不自觉地滞在原地。 原本的不安之绪越发变得慌张,好不易理清的心念似要冲破云霄。 心跳如雷。 她霎那间敛回眸光,转身欲狼狈而逃。 有人付了银钱,她已然不必再停留,此般打破僵局之策,只能是她仓皇而离。 然而未走几步,又忆起发簪还戴于发髻之上…… 她一止脚步,再度折回,取下发上桃花玉簪,一言不发地递回于掌柜,故作从然地再次离去。 却不敢瞧望旁侧男子一眼。 她若再与之相视,恐是要跌入他的清隽眼眸,跌入那此生不得的妄想里。 若镜中花,水中月,咫尺天涯,遥不可及。 娇婉女子行色匆匆,皇城使楼栩怔了怔,拿上那花簪快步奔上前,将姝影拦了下。 他凝肃望向四周,待围观人潮散去,肃然目光又化为不易察觉的柔和,轻落清婉女子身上。 “王妃娘娘喜爱这发簪,下官买下自是想相赠的。”楼栩双手递出桃花发簪,眼波里泛着赤诚。 并未伸手接过,温玉仪立得端直,凝视男子手中的饰物,良晌开口:“我已为他人妻,楼大人这赠姑娘花簪之举,恐是不妥当。” 皇城使犹有不甘,迫切地想送出这首饰,不作退让:“王妃娘娘许是会错了意,下官仅是瞧见娘娘的女婢面露难色,猜测娘娘出府时未带足银两。” “此举无关风情月意,还望娘娘收下。” 他如是言说,已为她寻了借口。 这支桃花簪她初见时便爱不释手,此刻又加之是楼大人相赠,别提有欢愉。 “剪雪,回府后记得遣人将银子送还。” 她浅叹着拿回发簪,端望了一遍再一遍,与剪雪吩咐道。 “奴婢定牢记。”朝主子恭然俯身,剪雪偷瞄眼前肃冷身影,灿然轻笑。 此物便当作是用借来的银两买的,待他人问起,她也有措辞可言。 温玉仪窃喜地攥上玉饰,眸底漾开一片涟漪:“今日多谢楼大人相助。” “下官不敢当,”闻言赶忙回应,楼栩剑眉一展,直言不讳着,“只要娘娘欢愉遂意,下官便欢喜。” 再嘘寒问暖下去,主子许是要忘了时辰,剪雪想那楚大人还在寝房睡着,要是醒来,四处瞧不见主子,又会如何因嫌恶记上一笔。 “主子快些走了,待楚大人清醒,寻不见主子,怕会给主子招出些祸端来。”念至此处,剪雪忙作提点,语声响亮,有意让面前男子听去。 楼栩自当知晓话中深意,保持适当之距,于她而言才造不成困扰:“楚大人傲骨嶙嶙,风姿卓绝,是极好的归宿。下官恭贺娘娘与楚大人鸾凤和鸣,鸳鸯合好。” 清肃之影向她行下一揖,她心上震颤。 似有弦丝在瞬息间断了。 这一幕她遐想过几回,真正听他说出恭贺之言时,她仍感酸涩苦楚…… 温玉仪敛眉回礼,回语中掺杂着微许落寞:“楼大人的心意我收下了,也愿大人能寻得良缘,寻见一位不辜负大人情意的姑娘。” 语毕,她便泰然自若地离了街市。 往昔相遇的种种若过眼云烟,最终连风痕也不曾落下。 离那街巷远了,剪雪忍不得叹了叹气,心想主子有苦难言,定将此情念埋回了心底。 “主子心里可是闷得慌?”身侧清丽女子依旧平静如常,惯于将一切心绪埋得深,剪雪唯知她对楼大人倾慕万般,当下定不好受,“奴婢觉着,这份情思应早些时日断了好,若楚大人察觉了,以他平日的性子,怕是不会给主子好眼色。” 可今朝已为摄政王的正妻,主子势必要当断则断。 不为现下,也要为将来思量。 温玉仪回想那孤绝料峭般的人影,双眸不沾丝许波澜,清冷而回:“无妨,我也不需他的垂怜,争宠之事轮不着我。他若不喜我这般的,再纳妾便是。” “可大人如今算是权倾朝野之人,娘娘总不能与大人撕破了脸,万一有朝一日,有他事相求……” 这当中的利弊之分主子应更通晓,剪雪说得言不尽意,斟酌再三才道。 这桩婚事起初就已被扯入了朝堂权势之争。 掌控天下之权的摄政王多年未娶妻,王妃之位悬空已久,朝中人人皆垂涎着此位,欲攀上楚大人这处高枝。 如有幸攀上了,便可得一世安枕无忧。 满朝文武透彻在心,有摄政王作靠山,是达官贵胄梦寐以求的事。 可一道先帝遗诏横空而落,这一喜事便落在了温宰相的头上。 先帝白纸黑字钦点的婚事,破碎了许多妄念。 家父虽未说得直截了当,她也知该如何去做。 此殊荣来之不易,温府还要靠着楚大人发扬光大…… 无故被卷入朝野之争,何人会听从她的意愿,温玉仪憎恶极了这世道,却感力不从心,无计可施:“我又不愚笨,在府邸中定是要服从楚大人的吩咐,一切以安生为上。” 为着温府上下着想,她绝不能和那位大人闹僵,一朝任性,到头来只会得不偿失。 回府后定要再讨好上几分,为清晨时的冒失之举再赔上一些礼。 温玉仪如此想着,恍惚间抬眸,发觉自己已回了王府。 府中有女婢疾步而来,眉头紧锁,匆忙禀报着:“王妃娘娘,大人方才唤您去用膳,却尽是找不着您的踪影,好似有些恼怒。” “知晓了,多谢告知。” 她随之遥望正堂,透过轩窗依稀见着那凛然身姿,模糊却仍能感到不可侵犯。 用膳? 她殊不知王府还有这等规矩…… 出府前瞧他睡得昏沉,她便未多想,明明洞房之夜都不曾候他来,哪知他竟会等着与她一同用午膳。 婉然来到堂内,膳桌上摆满了玉盘珍羞,温玉仪沉默不言,和往常无异地恭肃而坐,见身旁男子亦是闭口不语。 清早所望的朝服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袭月白色清雅便服,较晨时多了份随性与悠闲。 他饮着清茶,放落下玉盏,凛冽的眸光才缓慢投向她。 楚扶晏漫不经心般扯起薄唇,抬袖为她斟了一盏茶:“一觉醒来,听闻王妃独自出了府,还与那皇城使走得极近,本王险些以为听错了话语。” 她曾有耳闻,楚大人极好颜面,若与旁的男子走得近了,丢的是王府的人。 今日这一举,确是会令他感到不满。 惊吓着慌乱站起身,温玉仪镇静好半晌,不明他何故得知,稳下意绪,忙沉着而答:“妾身只是恰巧撞见了楼大人,并非有越矩之举。” “是或不是王妃心里清楚……” 他浅笑着看向一侧的女婢,轻挥袖袍,晏然下了一道命令:“将这名唤剪雪的婢女带下去,你们可退下了。” 眼睁睁望见几名府奴将剪雪扣押而下,她忽而心颤不止,不明他为何带走剪雪,心头逐渐忐忑无策。 主子有罪,奴婢替主子受罚。 他是有此意,才借这一举让她自省…… “她是我带来的贴身侍婢,大人……”连一贴身女婢都保不住,她这主子又有何能耐,温玉仪咬紧了牙关,柔声唤道。 楚扶晏仍旧淡然闲适地饮茶作答,似乎已将眸前女子视作任他宰割之人:“从王妃口中问不出话来,本王只好另寻他法了。” 他们要问剪雪何等荒谬之语不言而喻,她杏眸稍抬,忽又问道:“大人是不信妾身?” “楚某从不信任何人,让王妃失望了。” 他淡笑着回话,眼底深处的寒潭淌过一丝薄冷。 剪雪道出的传言映入脑海,摄政王楚扶晏暴戾无度,喜怒无常的心思令人无法揣摩,仅凭着一念而起肆意行事,以己之欲谋取私利。 温玉仪忽觉此人可怕得紧。 表面一身光明磊落,明公正道,其实却是藏于幽暗之下的阴狠薄情之徒。 除却常芸公主,他对谁都可以无情到极致,甚至视他人性命宛如草芥。 或许见此柔色呆愣得久了,楚扶晏轻叩膳桌,抬指将一副碗筷推至她面前。 “王妃如此愁眉不展,是不愿与本王一同用膳,还是怕府中下人从那女婢口中……问出些什么来?” 4、闹僵(2) “妾身不敢……”她谨慎地坐下,毕恭毕敬道,在他的注视下仍不敢动筷,“能和大人共进晚膳,是妾身的荣幸。” 眼前姝色像是当真因适才之景吓了去,他冷望案上佳膳,语声似温和了些许:“你不喜这些菜肴?我去命人做些别的佳膳来。” “不必大人费此心,我喜爱的……” 闻语忙俯首低言,温玉仪执起碗筷,顺从地食上几口:“只是初来王府,我偶感拘谨,太过不习惯罢了。” 他随然轻笑,眸中的柔和转为冰冷,随即自顾自地用起午膳来:“你想要什么,尽管和府上的人说去。既已成婚,便不会委屈了你。” “妾身明白了,来日还需楚大人多加关照。” 此时只有她知,与她同坐一桌的男子多么使人胆寒,言辞若有丝毫不当,许在下一瞬便丧了命。 窗外春意正浓,堂内却尤感冰寒,无言相对片晌,温玉仪埋头用完膳食,婉声作问。 “今夜……妾身该于何处安歇?” “那偏院已腾出,这二日也快修葺好了,”他极有耐心地答着,柔缓的话语下,尽是折辱之意,“日后,那一处便是你的居住之地。” 曾有困惑,这摄政王府为何会有一偏院在修葺,眼下她终于明了,那门可罗雀的偏僻之处原是为她所备…… 那院落离得远,他便可眼不见为净,安顿她于最是角落之所,当她这王妃从未有过。 他如她一般,恨透了这门婚事,于是将所有恨意都倾注于她身上。 “怎不说话?”楚扶晏望她失神片刻,沉声反问,“你是觉着堂堂摄政王妃,住于偏僻院落,失了身份?” 骤然回过神来,她赶忙应话:“妾身未觉如此,大人多虑了。” “既然是大人的安排,妾身不论居于何处,心中不会有怨,深知其中定有几分理。” 此言落尽良久,也未等来回语,温玉仪悄然抬目,霎时撞上冷冽清眸,背脊一寒。 一时半刻不懂他在作何打量,她立马移开视线,只感那一双冷眸似要将自己看穿。 “大人。”一声低唤传入堂中,随侍止步于旁侧,瞥向坐于案桌边的王妃娘娘,支吾其词。 “但说无妨。”楚扶晏不甚在意,示意其大可相告。 那随侍深吸一口气,正声回道。 “公主来了。” 听完这一语,孤清的面容忽地微变,像是沉寂千年的霜雪终有了冬日暖晖而照。 “本王已用完午膳,王妃可自便。” 他仅是漠然留了一言,便头也不回地踏出了正殿。 昨日他去寻了公主,今时换公主来寻他,此二人情意相投,引得她不由地羡慕,至少他们还能无所顾忌地见上几面。 不像她,连与心上人道上几句话,都已然成了虚妄。 现下已无心去思索风月情念,温玉仪草草用完王府佳膳,沿着庭园内长廊而行,欲打听剪雪被带到何处受刑。 她孤独无依,那丫头是她带入王府的唯一侍婢,才刚来一日,她想尽法子也要护下安危。 “扶晏哥哥,常芸可想你了!” 不远处的亭台内传来银铃般的欢笑,她闻声躲至一棵榕树后,静听娇俏身影欢悦又道:“我偷偷溜出公主府,就是想见扶晏哥哥一面。” 庆幸及时止了步,常芸公主于大人心中的分量显而易见,她若打扰,必会惹上烦忧。 温玉仪侧目轻望,亭中有一少女轻灵似鸟雀,一身百花云锻裙很是艳丽多姿,身材娇小得惹人疼爱。 她清楚此女子应是那得宠的常芸,亦是他念念不忘的意中人。 在寒玉般的清影旁转了转圈,公主唇角微扬,笑意荡漾:“楚大人放宽心,我这次出府可是极为小心,无人会知晓,父皇也绝不会知情。” “芸儿的身子可有好上一些?昨日可把我吓坏了……”那寒凉之影轻俯着身,抬手欲揉上少女蓬松发髻,又悬于半空,几瞬后放了下。 树影斑驳,她透过繁茂枝叶凝神眺望,见他原本凛若冰霜的眼眸染尽了温柔。 世人皆道摄政王残暴寡情,却不曾洞晓那一人的至深情意。 常芸娇笑着傲然仰首,想到昨晚因病卧了榻,顿时又没了底气:“有扶晏哥哥照顾,我自是病愈了许多。也都怪我,是我自己大意吹了冷风,才着了风寒。” “听闻扶晏哥哥成了婚,迎娶之人是那温宰相的嫡女,温婉贤淑,知书达礼……”环顾起周遭庭院,常芸举目四望,似寻找着何人般好奇又急迫。 “今日正巧得空,我想瞧瞧王妃,不知可否有幸能见上一见。” 此桩婚事刻意被提及,楚扶晏凝重地凛眉,清容瞬间一沉:“婚旨是先帝所赐,我是不得已而为。芸儿此番是在怄气?” 常芸缄默许久,面上明媚转瞬黯淡,忽而喃喃低语:“扶晏哥哥为何不能做常芸的驸马,常芸一直想不明白……也曾问过父皇,可父皇说,对于扶晏哥哥的婚事,他自有主意,让我莫再挂念。” “如今我倒是瞧清了,父皇是早已有了打算。” 纵使有千万般不愿,事到如今也只能忍下,恍然若失,旧梦难醒。 身前俏影如何猜想皆在情理之中,他语调稍缓,目光直落其身:“芸儿不必心伤,楚某与她仅有夫妻之名,再无其他。” “此话可为真?” 常芸闻言双目蓦地清亮,始料不及般一展笑颜:“扶晏哥哥心里只能有常芸一人,切不可念着别家姑娘。” “好,我听芸儿的。” 他不厌其烦而答,似对公主所语一一应下。 院中寻人未果,常芸回落眸光,言外之意已无法更加清晰:“还有那温玉仪,扶晏哥哥不可将她心系……” 从公主的话中听得自己的名姓,温玉仪不自觉颤上几般。 公主果然将她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除却强行夺其所爱,常芸公主或许还觉她是别有意图而来。 要么他呢,他所想也许和公主别无二致。 那道婚旨不仅令人可恨到了极点,还害人不浅…… 她暗暗沉思,遥望起院内各处长廊与石路,欲绕一条远路,行回偏院去。 楚扶晏默了半晌,容颜上的宠溺之色无声无息地散了尽,顺其自然般挺直了身躯,蓦然开口:“楚某如此听芸儿,芸儿可要听从楚某的话?” “扶晏哥哥直言便可,我定乖顺而为。”常芸不明其所然,依旧灿笑着而答。 他就此伫立,仿佛已思忖了不只一夜,深思熟虑过后,缓缓轻言:“往后,莫将楚某惦念,莫再寻到王府来。” “这又是为何……” 如花笑靥逐渐消逝,常芸尤为不解,垂目摇头:“扶晏哥哥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何……” 一缕凉风刮过,花草随之摇曳,清癯身姿启唇又言,如同已下了决断:“此婚事乃是圣意,既是皇命,便不得节外生枝。公主要保重自己,不必将情念耗费在楚某身上。” “常芸不懂,常芸爱慕已久,扶晏哥哥也知晓万般……” 隐约飘荡于红墙黛瓦间的对话渐远,后续谈论之语她再听不真切,温玉仪镇定走回那偏僻的院落。 纵然未再聆听,她也能猜上几许。 他不愿眼睁睁见着常芸死守这份虚无缥缈的情愫,为护公主安危,远离乱世纷争,才出此下策。 多年深埋在心的情思戛然而止,他已然做出了抉择,亲手斩断软肋,与公主回归泛泛之交,亦或是,形同陌路。 偏院内的几名府奴仍在忙碌,她四处张望,入了几间简陋雅房,不见剪雪踪影。 一女婢走上前来,回眸瞧了瞧还未整葺完的房舍,如实道:“王妃娘娘,此处偏院还未修葺完毕,这几日许是要委屈王妃一些。” 此刻无暇顾念房屋破陋,温玉仪镇静少许,正色问道:“剪雪还未归吗?” “王妃莫慌,奴婢这就去打听。” 那女婢自当知晓王妃担忧的是那位陪嫁来的丫头,见势匆忙拜退,去探听剪雪下落。 竹帘四卷,天光昏暗了下,风烟霭霭,华光千里倾照。 偏院不大,却筑有一石桌,她坐于桌旁稍待了一刻,又急切起身,东张西望。 直到蝉鸣凄切,夜风寒彻入骨,她才回了里屋,始终未等来消息。 她真成了踽踽独行的一人,连唯一听她言语的女婢也被人抽了走。 温玉仪忽觉失魂落魄,磐石般的心境已被扰乱。 于轩窗前静坐良晌,灯盏不曾点亮,她闻有跫音由远及近而来,倏然站起,便见着未上锁的房门被轻盈地撞开。 闯入房中的女子双手鲜血淋漓,望见她时,哆嗦地跪拜在地,泪如泉涌。 她浑身一僵,借着月色,看清来者正是剪雪。 下跪的丫头伤痕累累,一眼便知是遭受了刑罚。 “主子!奴婢可算是见着您了!”剪雪泣不成声,边抹着泪边道,“奴婢本以为,再是见不到主子……” 来这府邸不过短短二日,然这里的一切真叫她受够了。 本以为清心寡欲,息事宁人,便可换来一隅安宁,她还是太为天真了些。 5、解困(1) 她不犯人,却总有人会来犯她,既然如此,她就先要在这摄政王府安身立足,任谁也不可将她欺之讽之。 温玉仪轻柔颔首,扶起面前侍婢,缓声道:“这些时日你不必服侍了,好生休养身子,明日我去为你讨回些公道来。” “主子万万不可!” 听罢陡然瞪大了双眼,剪雪猛然晃着脑袋,生怕主子做出无法挽回之事:“剪雪只是一介婢女,若因奴婢得罪了楚大人,主子得不偿失。” 她心知剪雪顾虑安在,仰望天边明月,自语般轻声回着:“看来我需寻一良机,与大人好好商榷才是。” “商榷”二字道得微重,温玉仪一凝眉目,似有算盘在心底打了开。 他既是不予她敬重,那她便只能自己讨要来。 “今日让你无端受苦,是我之过。大人若是在意我和楼栩楼大人之间留有余情,我往后避之不见便是。” 摄政王在意的是名望与威信,自与风花雪月无关,她和皇城使走得近,触及了他的底线,使得他嫌恶万般。 眼下安身立命的第一步,便是要将大人取悦,毕竟将来要仰仗他过上安宁之日。 “主子别这么说……刚嫁入王府,主子就被安顿于偏院居住,试问这天下有哪位王妃受此冷遇……”剪雪似恼意未消,颤抖着瞥望雅房内外,低声下气般嘟囔着,“大人是不将主子的尊严放于心上,眼中只有那常芸公主。” “休得胡言!你可知此言若传入大人耳中,你我皆不得而活。”这丫头对楚大人的怨言是愈发大了,她赶忙阖上轩窗,严厉呵斥一语,故作恼怒地背过身去。 剪雪最是害怕主子怒气攻心,见了此景,忍着疼痛低低一叹:“奴婢失言,望主子莫怪……” 屋内未点一灯,幽暗无光,温玉仪心绪繁乱,端步又回到了院落。 “好了,你快些退下,我想独自清静。” 好在剪雪平安归来,那人终是手下留了情,未要此丫头的性命。 银辉铺满房檐壁角,如覆霜盖雪般朦胧清幽,她于夜风中肃立,四周寂静萧森。 不远处,正堂明光映照皓月,伴随着声声破碎之音,响彻于府邸上空。 那声响清脆,一声又一声,似是要将无数玉盏砸得粉碎,未有停歇之象。 恰巧望见有侍从路经此地,她疑惑而问:“我听着庭园内有杯盏摔落之声,敢问是何动静?” “是大人在亭中独酌,许是饮醉了酒……” 被拦下的侍从遽然一顿,像是有所思量,动了动唇,靠近低语:“据说无人劝阻得住,王妃已是王府的人,可去关切一下。” 对月独饮,借酒消愁,想来那一人是说了许多口是心非之语,待公主含泪离去,又顿感悔恨莫及…… 在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摄政王,竟也会有愁绪难解之刻。 她心生一霎的恻隐,转瞬即逝,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水榭旁的亭台因晓风残月徒添寂寥,温玉仪闻着声响平和轻步而去,分花拂柳,婉约自如。 他悠然倚坐于石凳之上,手执酒盏,冷眸半阖,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盏中清酒顺着杯沿徐缓倾倒,随之被猛地掷落在地,碎成了无数片。 破裂之声于寂冷夜空下尤为刺耳,府邸下人皆以为不可一世的摄政王醉饮于花间夜幕下,只有她了然,饮酒之人万分清醒,想寻醉意入一场大梦,然无路可寻。 “大人莫再饮了,再这么饮下去,怕是要伤了身子。” 见其欲再拿上一杯盏,温玉仪轻盈伸手先夺了去,立至清绝孤影跟前,启唇说得柔婉。 眼前女子华骨端凝而立,他冷笑一声,不屑扯唇,目光从此道娇柔之躯移去:“才嫁入王府一日,便拘束起本王来了,真是好大的胆。” 她假意恭谦而拜,声色柔和婉然:“身为大人的妻,往后便与大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妾身于情于理是该多关心大人,怎能被大人说是拘束呢。” “你这些惺惺作态之样,还是留给那楼栩去,别来烦扰本王。” 闻言,楚扶晏微蹙眉眼,似乎她靠近一分,他便感到厌恶难忍。 听此人谈起楼栩之名,她大抵是知得了原由。 楚大人听了些坊间的风吹草动,笃定她和皇城使有染,才于膳桌前起了愠怒之色。 然而有染为假,情愫为真。 她寻思片霎,不作争辩,直让他误会得彻底。 温玉仪轻敛柔色,眼波透着丝许淡漠,沉稳又平静:“大人何以见得妾身乃装模作样之态,妾身只是想在府中寻一份安定,为余生做一些打算。” “妾身不奢望得大人的宠幸,也不奢望在大人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只愿大人不作刻意刁难,妾身也不会惹是生非。” 一语直言,将她心中所思道了尽,既然对此婚事皆有怨,不如在人前做一对表面鸳鸯,也比此般来得快活些。 毕竟同是天涯沦落人,何苦互相折磨,落得一世不得安。 “好啊……好一张聪慧伶俐的嘴,倒是与传言无差,才思敏捷,八面玲珑,”楚扶晏冷声轻笑,再度回望她时,眸色似悠缓地染上了一层白雾,“你可知这婚旨虽是先帝之意,却为令尊暗中捣的鬼?” “从始至终,你只是枚争权夺利之路上的棋子罢了。” 玉躯不觉僵直了稍许,容色煞白一瞬,暗绪翻涌,后强行归于宁静。 她曾也困惑先帝在遗诏中为何要指上一婚,所指之人还是个隐于相府深闺之女,这从中定是有人使了诈。 她现下豁然贯通,这捣鬼者却非他人,而是她那为温家奔波一生的家父。 为温氏能长久立足,家父费尽心机欲攀附上摄政王,最佳之策便是结亲。 震惊之余,她再无其余思绪,家父为了温府牺牲她一人,应也做了多番考量。 温玉仪恭肃作拜,面色从容,不疾不徐地回道:“妾身无怨,能为家父分担些忧虑,是妾身应尽之责。而今嫁入王府,一切便以大人为重,妾身听大人的吩咐。” 未见预料中的惊慌无措,他冷颜再望,随后嗤笑着:“我最厌恶女子这般无所求的模样……” “温玉仪,这世上除了楼栩,你就未有其余上心之事?” “大人除了常芸公主,可有别处在意之人?”听其所问,她镇然又道,心念平缓如初。 两声问语轻落,月下亭台陷于死寂。 反复思索起自己是否道错了话,石凳旁的姝影沉思默想,抬眸瞥向身前男子。 “月下花前,风月无边,美人在侧,不枉醉卧高台……”略为踉跄地起了身,楚扶晏忽地低笑,抬袖抚上玉容桃颜。 她本是满头雾水,仰眸之际,只感黑影倾压而下。 茫然间樱唇已被覆上了一抹薄寒,还有不为浓重的酒意游离于这一人的气息里。 本能挣扎一抗,待跟前之人退远一步,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何事。 他俯身而来,是想吻她…… 如此轻薄之举,难怪会令待至深闺的她极为相斥,她回神望去,男子眸中冷意又深了几许。 “仍是如此抗拒……”楚扶晏似瞧好戏般轻然低嘲,长指抬起她的下颔,“看来你所言不假,当真是不谙肌肤相亲之事……” 此人不仅是能定她生死之人,亦是她的夫君,她又怎能将他推却…… 近日遭受冷落盘旋于心头,她莞尔低眉,细声细气道:“大人予我些时日,我定会学得精湛,为大人服侍周到。” 然她从未与男子有过亲近言行,真到了这一刻,不自觉有些拘谨。 “大人可否闭了眼,我……我有稍许不适应。” 温玉仪欲语还休,抑制不住地羞红了双颊,耳根燃起一阵灼烫。 语毕,她骤然凑前,踮脚不由分说地吻上了薄唇,引得这道清冷若寒玉的身影险些未站稳。 这温家长女是真想将他服侍。 楚扶晏眼见着女子于畏惧中带着一缕羞意,举止却是殷切诚恳。 除此之外,还有着难以觉察的笨拙与生疏感。 仅是轻触了几瞬,唇瓣就被丝丝凉意擒了住。 藏于灼息间的欲念被缓慢扯出,细腰被清怀禁锢得紧,温玉仪面若红霞,心颤得彷徨失措。 “嗯……” 随着娇然一哼,眸前清影倏然松手,她才轻抿丹唇,羞赧得欲狼狈而逃。 “如今可适应了?” 楚扶晏笑意渐起,眸底掠过似有若无的狡黠,眸光落回她微然躲闪的双目中。 她霎时若风止息般平复,恭然回言,回得不慌不忙:“适应些了,多谢大人高抬贵手,未因我气恼。” “谢本王作甚,你这姑娘还真是古怪……”浅笑不已地收回视线,他悠步甩袖回殿,背影留于她一言。 “两日后的回门,本王应是没有空闲,你自行回去吧。” “是。”温玉仪静默而望,原本跃跃欲试的念想被此话语顿然浇灭。 这位大人的深藏底端的心思确是不可捉摸…… 让她一人回门,便是刻意予她难堪。 6、解困(2) 温家的人若见她独自而归,便知她未讨得楚大人喜爱,身为嫡长女,却丢尽了温氏的颜面…… 那温府的亲眷不会给她好脸色。 本想着凭借自身的猜想与他敞开了话,方可换得半分敬重之意,不料何处将他惹恼,到底是她自以为是了。 “你们听说了吗?”院墙旁隐约飘来谈论之言,许是方才动静过大,令路过的府婢听个正着,“大人竟连回门去宰相府都婉拒了,这般不给温宰相颜面,是有多不喜王妃娘娘。” 温玉仪实在心凉,听着寒夜冷风于耳旁呼啸,轻踏着石路而回。 似又有下人围上前去,低声细语地回着上一语:“我也耳闻了,这位相府嫡长女跟随了楚大人,将来怕是要吃尽苦头……” “不知该说是大人狠心无情,还是王妃安之若命,我只觉着,这一桩婚事大人本就深恶痛疾……” 旁人忙作噤声,瞧她走近,目光频频朝她望来:“嘘……你来了府邸已有数个年头,应知大人心上唯有公主。” 最先挑起此话的女婢忽而抬高了音调,丝毫不惧地昂扬着身躯,有意让她听得更是清晰:“反正这王妃我等也不用惧怕,一来便失尽了恩宠,哪还会起什么风浪来!” “分明是大人明媒正娶的发妻,我还是头一回听说能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她从这几名闲散侍婢的几步之远处缓步而过,沉默未言一字,杏眸深处有微光隐隐颤动。 此僵局定有打破之法,她不能一直活于这阴暗的囚笼之下。 命数已定,她无法篡改,如今能做的,便是以仅剩之力夺得些尊严来。 回至偏院寝房已是深夜,她浑身乏倦,阖眸倒于被褥间,伴着窗外蝉声沉沉入眠。 翌日晨露滴坠于新叶,雾色忽浓忽淡,微风乍起,缭绕绿意之上。 一切皆像是寻常之日,但仍感有微许不同,温玉仪望着房内空荡的案桌,忽然明了这异样是从何而来。 剪雪为她的贴身女婢,而今负伤休憩于下房,她入府为王妃,竟没有一位奴才来将她服侍。 似是成心让她听其自然,自生自灭了。 房门一开,她顺势唤来一位于院前走过的府侍,清婉面容染上了凝肃。 她回眸瞥向案台,柔声作问:“已快到了午时,这早膳怎还未有人送来?” “王妃若想用膳,直去膳房便可,”岂料那侍婢只停了一霎,扯了扯唇角,又故作大摇大摆地离去,“近日府内的侍从都忙着修葺偏院,无人会为王妃送膳。” “多谢告知。” 温声回语后,温玉仪平心静气地出了偏院,行至膳厅中,盯了半刻摆置桌上的早膳。 高雅华堂内只有馒头与清粥,连几碟小菜也未给予,这般膳食较下人都不如。 如今寄人篱下,即便是觉得欺人太甚,她也暂且只可忍耐。 淡然取上几个馒头,再端上一碗清粥,原路回于别院,她叩响下房门扉,望来人一出屋,就将粥膳端入了内。 浅笑着放落碗盘,她打量着丫头的伤势,泰然处之般徐缓道:“剪雪,想着你许是还未用膳,便顺手给你端了些汤粥来。” 剪雪顿时一惊,几经思索,便知了主子的处境,泪眼盈盈地摇起头来:“主子,这使不得!哪有主子给侍婢送膳的。” “我在此处已与府婢未有两样,待了二日,像是习惯了。” 说来也是可悲,才刚成婚两日就成了他人的笑柄,王府内外,无人将她放于眼中,温玉仪有恨难言,不经意又看向了桌上白粥。 自己遭了罪不打紧,可主子金枝玉叶,怎能受着这等委屈…… 剪雪愤然切齿,暗自悔恨着曾道出的话:“这位楚大人也太欺负人了,亏奴婢先前还觉他貌若潘安,此刻一瞧,才瞧清他是人面兽心。” 心上似有了些打算,温玉仪似笑非笑,心有定数般欲再出这僻院:“你也莫胡思乱想,我并非是忍气吞声之人,该要的颜面还是需要回的。” 见势颇有不解,剪雪赶忙追问:“主子这是要去何处?” “去寻楚大人。” 她只遗落下寥寥几字,已镇静地走了远。 折回膳堂,将剩下的膳食慢条斯理地放入玉盘内,随后来到此人常年处理纷繁政务的书室雅殿,她从然轻笑。 果不其然,殿外有侍从相候,他的确按时在此勤政。 温玉仪步履未缓,也未叩门奉告,一推殿门便端肃走进,急得旁侧随侍忙作劝阻。 “王妃娘娘,大人在治理朝政,不得打搅,”随侍还摸不清这王妃的脾性,只见得她端着清汤寡水闯入,想要阻拦已赶不及,“况且,大人已用过早膳,王妃这是……” 染墨扶羽轻落宣纸,墨香弥漫,执笔的玉指一顿,楚扶晏闻声抬眸,眼见昨日和他亭中话夜的女子绕了屏风,冒失地走来。 “大人日理万机,批阅奏本已有了几时辰,该歇上一歇了。” 她莞尔扬唇,依旧透着恭敬谦卑之态,抬手将半碗寡淡清粥端至他眼前。 “妾身今早一直等不到府邸下人前来送膳,才知王府的规矩是需自行去膳房端饭肴糕点。”轻微俯首,温玉仪退至一侧,学着下人的模样恭顺道。 “用完早膳,妾身觉着这汤粥味美至深,便想着送来让大人品尝。” 再是愚笨之人,也能听出这话中的讽刺之意。 她言说得清亮,像要让殿门外的侍从都听得真切,让这王府之主不得不处置这一事。 墨笔被搁置而下,楚扶晏细细端量起这清皎姝色,仍旧如他初见时那般清丽温和。 简单的一番举止,便能在不知不觉中迫使他论起对错,从而要回该有的敬意。 “何人敢将王妃怠慢?” 他随之面无神色地叫来了随侍,展袖一挥,冷然命令道:“将服侍王妃的府婢给本王唤来。” 温玉仪佯装一愣,无知般轻问:“莫非妾身方才所言,并非是府邸规矩?” “是下人擅自而为,让王妃见笑了。” 回以晏然淡雅,他眸光稍凝,容色和缓了些。 对此恍然大悟一叹,她眉目含笑,轻巧回言:“原是如此,妾身还以为这是府上独有的规矩,不想闹了一出笑话来。” 未过多时,适才前去的随侍便押来了一位侍婢,她端凝而望,跪拜下的丫头是那晨时让她自行去膳堂的府侍。 楚扶晏浅淡一笑,而后阖上奏折,将摊开的书卷推至书案一角:“温姑娘嫁入摄政王府,已是本王的妻,你们对她不敬,便是对本王有异议。何人让你们胆大妄为成这样?” “奴婢尽忠效命,不知犯了何错……” 那侍女哆嗦地跪在案前,仰头撞上大人的视线,担惊受怕般全身一颤。 未动那清粥分毫,他转眸示意,蹙眉反问:“王妃都亲自端了膳食来,还与本王道起了王府新定的规矩,你觉着呢?” 这才留意到一旁沉默寡语的王妃,侍女惊恐万状,殊不知王妃竟将此等小事告到了楚大人面前,此举是为降她的罪。 “大人饶命!奴婢冤枉!奴婢这几日照着大人的吩咐忙于修葺,不慎未伺候周到……”深知自己惹上了大祸,侍女猛然磕起头来,颤声求饶,硬是哭哑了嗓,“可奴婢的忠心天地可鉴,恳请大人饶恕奴婢一回……” 楚扶晏清闲地倚靠于红木座椅,深眸回望伫立在侧的女子,欲听她发落:“此婢女任凭王妃处置,王妃看看需给个怎样的惩处。” “妾身本就不是来讨公道的,”淡笑着行上一礼,温玉仪再启丹唇,心下流淌过一阵快意,“眼下话都直言清了,妾身便回房,不打扰大人阅奏本了。” 身前姝影眸含春水,清波流盼,走时款款玉步,轻柔得似一缕微风。 椅凳上的清冷之影凝望了几瞬,继而漫不经心地抽出一本卷册,随性翻上几页,冷哼一声:“王妃心善,饶你不死,还不快磕头谢恩?” “谢王妃宽宏大量,谢王妃宅心仁厚……”似莫名逃过了一劫,那侍女胡乱拭干清泪,破涕为笑。 “奴婢往后定当尽心竭力服侍!” 沿着花木丛中的一条小径行步生风,心绪却比来时畅快了许多,温玉仪愉悦眺望起遍地似锦繁花,想自己终究是夺回了折损的尊荣。 府邸院墙的那一角仍有二三女婢窃窃私语,语声极轻,宛若从旁听着了惊天秘闻,所听者皆是难以置信,着实心感不可思议。 “日后你们可得小心些,这位刚入府的王妃瞧着温婉,却极是不好惹。今早绯烟姐只是忘了送膳,你们猜如何……”边说边觉后怕起来,一婢女掩唇低语,神态极为谨慎。 “王妃娘娘竟将此事告知到了楚大人那儿,绯烟姐险些丢了性命。” 听罢,其身旁的妙龄府婢诧异非常,不禁凑近,半信半疑道:“竟有这事?可大人不是从不理睬府邸琐事……又怎会为了一名女子而……” 7、路遇(1) “看来这温府千金还是有些许本事在身,你们可不能再将她得罪。”言至此处,那言语之人倏然一瞥,蓦然瞥望到王妃,悄声将围聚者遣散。 “嘘……走了走了……” 温玉仪欣然途径府院壁角,虽听清了流语浮言,她也未生恼意。 王府众人喜议论,便让他们议论去,她意图达成,已再无所求。 楚大人为王妃娘娘怒喝了下人,一刻钟前此言已在府内传得沸沸扬扬,剪雪闻听得心惊胆颤,坐立难安,在别院焦急了半晌。 待那娇婉玉姿现于视野,剪雪急忙奔至跟前,惴惴不安道:“主子,方才奴婢听闻府中下人议论,听说主子去了楚大人那儿……” “只是小闹了一下,”温玉仪惬意地一抚衣袖,抚去方才沾上的晨露与尘土,黛眉弯若新月,“从今往后,那些奴才不敢再造次,也不敢再有任何不敬之举。” 不明主子是如何挽回的这一局面,剪雪只替主子感到欣喜,拖着伤势未愈的身子,轻绽开笑颜:“主子英明,这下主子可安心歇上几日了。” “不,候到晚膳之时,我还要再去寻一趟楚大人。” 然她暗忖片刻,云淡风轻般入了里屋,留这丫头满腹疑团。 午后春风隔花摇窗,远处山空松落,温玉仪侧身躺于卧榻,做了几回无忧清梦,又于窗前翻了翻落灰的书卷。 几度落霞临暮,这一候便当真候到了傍晚之际。 她浅算着时辰,之后寻到了灶房,有模有样地熬了一锅八珍汤。 这抹柔婉娇影再度行入殿中,手中照旧端着瓷碗而来,楚扶晏轻然放下奏本,目色流转,似想看她又做何盘算。 “如此训诫过后,那些奴才还让你自行去膳房用膳?” 他轻望碗中之物,却非午时令人难下咽的清粥,而是色香俱佳的汤品。 温玉仪趁八珍汤还冒着腾腾热气,将之悠缓递出:“大人劳累了一日,妾身是想守着本分,为大人熬上一碗羹汤。” 此羹汤瞧着很是滋补,眼前女子是何用意,他百思莫解,最终张口道:“本王未有你想得那般虚弱,亦不会让你守寡,此后不必再送羹汤来。” “妾身并非此意,大人误会妾身了。”她闻言滞于原地,眉间浮现起浅浅笑意。 “羹汤你放着,可以退下了。” 目光移回书册,楚扶晏肃然一摆手,命她退去。 她也未回上话语,遵他之命谦卑而退,不作一刻的停留。 在殿前观望许久的剪雪惊出了一身冷汗。 因下了微许夜雨,丫头便想着送伞而来,哪知又见主子被大人赶出的一幕。 主子不以为意地悠步走来,剪雪忙上前撑伞,若有所思道:“楚大人似乎不领主子的情。” 温玉仪笑开娇靥,知足般回语:“无妨,至少我尽了为妻的本分,他怎般作想,与我毫无干系。” 既然已取回了本该属于她的华贵尊重,她便应了当初之言,安分守常,为他清晨之初所受的惊扰,道上一份歉意。 至于他是否领情,她本就漠不关心。 “主子慢些走,当心雨天路滑。” 剪雪望主子在微雨中加快了步调,举伞跟随其步行远。 斜风细雨轻拍檐瓦,雨中飞花轻似梦,书室内唯有雨声回荡。 灯火明黄,书案一角的羹汤已凉,恰逢一婢女送来茶水,顺带着便将其端了下。 大人不喜饮汤是王府中人尽皆知的事,王妃娘娘初来乍到,不甚了解亦在情理。 “大人,这羹汤已凉,奴婢先端走了。”恭然相告一言,婢女蹑手蹑脚地退步而下。 楚扶晏瞧侍婢的背影即将走远,思虑片霎,又将之召回。 “慢着,留下吧。” 次日正是大婚后的第三日,亦是出阁女子回门之时。 晴初霜旦,天高云淡,温玉仪出府欲启程,瞧见府前所备的车辇,不觉地怔了住。 虽说不跟她一道回温府,可给的排场却是足够风光,这位楚大人难得为她思量了一回,她良晌未挪步,只感面前马车太显高雅贵气。 “非要坐这辆马车吗?可有他选?” 这般行着,太是招摇过市,温家长女嫁入摄政王府本就各式流言四起,她可不想让坊间的谣言更为猖狂。 旁侧待命的侍卫左右为难,毫无头绪般回道:“可是娘娘,整座王府唯有这一辆马车。大人平日不爱乘坐车辇,所以……” 罢了,不过是坐一趟马车,不能仰仗他威名,还不能坐这摄政王府的銮驾了? 温玉仪端步坐入车舆,命车夫扬鞭而行。 马车顺着街巷平稳前行,銮铃声清脆作响,所过之处带起一阵微风,使得檐角悬挂的铜铃随之轻摆。 不爱乘坐车辇,那素日出行莫不是惯于徒步而走,这楚大人都有着何等日常之习…… 她闭目凝思少许,立马又将这些杂乱思绪挥开。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遇繁华之地,不远处有喧闹传入舆内,马车便慢了下。 帷帘被轻盈撩起,温玉仪瞧向前方巷口,肆铺边正聚着好些百姓,将里头堵得严。 她吩咐车夫停下马,转头问向随行的剪雪。 “前方发生了何事?” 剪雪正从人群打听而归,行步至车窗旁,轻声回禀:“像是楼大人在教训一帮无赖之徒。” 回门途中竟能碰见楼栩,真乃千载难逢之机。 她不自觉遥望而去,瞧不见其人,便索性跃下马车,小心翼翼地挤入了人潮。 “大人息怒,小的发誓,小的再也不敢了……” 巷边跪着个不修边幅的地痞,脸上留有一处刀疤,面目稍许狰狞,因身旁插着的长剑不由地发颤。 剑锋如霜,寒光层层荡开,楼栩持剑移向地痞的左臂,一言一行透着满身的正义凛然:“你若敢再在街市上横行霸道,欺辱黄花闺女,这手便不可再留了。” “是……小的铭记在心,绝不再犯,”地痞颤抖地缩了缩手,顶着额上渗出的冷汗,惶恐道,“这回……这回就饶了小的吧……” 剑芒一闪,长剑霎时被收回剑鞘。 楼栩回望方才险些受了轻薄的女子,冷声回应那地痞:“是否饶恕并非看我,还要看人家姑娘之意。” 这一望,便望见了人群中的一抹娇丽,藏于人海,但他总能瞬时寻见。 地痞听此话赶忙转了方向,朝着适才被冒犯的姑娘磕了磕响头:“柳姑娘,方才是小的失礼,是小的心怀不轨,居心不良……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黄三爷的名气在这城中一带可是极为响亮,传言你目无王法,为非作歹。今日算你倒霉撞见了皇城使,此后你一步也不得踏入京城。” 环顾四周的围观众人,那柳姑娘满目嗔怒,遂逐渐平和,似是看在皇城使的面上饶地痞这一命。 逃过罚处已是万幸,哪还有别处恳求,地痞闻语又磕拜了一番,而后灰溜溜地跑远:“姑娘言说得是,小的这就走……” 周围人潮散去,街市恢复如常,里坊遍开,吆喝声再起。 “多谢楼大人帮民女出了这口恶气,大人……” 柳氏姑娘欲郑重道谢,万般感激地回眸,却见皇城使已然快步朝前,止步在了一道清雅端丽之影跟前。 一时不明那女子是何身份,一袭素衣配着华贵车辇,柳姑娘不作猜测,唯一笃定的是,皇城使对她是格外在意。 楼栩抱拳一拜,眸色若有波光微颤:“下官见过王妃娘娘。” 见势端肃而立,温玉仪直望身前两袖清风的男子,眼睫轻微翕动:“楼大人刚正不阿,高风亮节,路遇登徒浪子还行侠仗义,有大人镇守宫城,为我朝之幸。” “王妃娘娘这是要出府去往何地?” 显然留意起此趟出行与往常不同,他看了看她身后的马车,启唇温声问询。 温玉仪唇角轻扬,温婉颦眉而回:“既已出了阁,成婚三日,自是要回一趟温府的。” 既是回温府,怎地望不着楚大人的身影…… 楼栩顿感疑惑,频频张望过后,认定此行唯她一人。 “楚大人……未跟着娘娘一起?” 楼栩半刻后张口,想着那位大人流传出的脾性,大抵能猜上一二,柔声又道:“下官可护送娘娘回温府。” 目光落回至被搭救的姑娘身上,她莞尔自若,安然回着:“不必了,我瞧着那柳姑娘有话与大人言,大人不想听听?” “可……” 仍想与她再说上几言,楼栩还未道出下文,就见她已漠然行上马车,让帘布遮住了人影。 “走吧,莫停歇了。”温玉仪凛声一喊,车轮滚动,马车再次顺着人流如织的街市前进。 她平静端坐,眸中笑意似被淡雾覆盖,朦胧下半是惆怅,半是决绝。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一举止在此乱世已是少见,那被楼栩从恶人手中救下的柳姑娘定对他一见钟情。 像他那样的翩然公子,如何能让城中女子不动心…… 与其将情念放于她这,不如多去和一些待他有意的姑娘话话家常。 这一来二去的,他许能寻到一位良配。 8、路遇(2) 她故作轻巧地细思,双手理着如流云般的衣摆,未理片晌,却发觉纤指攥紧了衣袂。 心绪如同这衣袖,被揉得更皱了些。 一路心上颇不宁静,本是安宁无澜的意绪,因那一人的出现,霎那间纷繁。 直至马车停于温府前,她如梦方醒,在府侍的禀报声中走入昔日故居。 温府内层楼叠榭,石子漫成甬路,翠竹掩映着曲折游廊,丽日流金,映入正堂雕花长窗,与从前别无两样。 在庭院间候了少顷,她见一慈眉善目的妇人从内院正屋盈盈走出,雍容雅步,仪静体闲,乃是温宅大夫人杨宛湩。 听得了下人禀告,杨宛湩奔走而来,握上她的皓腕便朝着膳堂走去:“玉仪回来了,今日做的菜肴可皆是你喜爱的,快跟娘亲一同来用膳。” “只有你一人?” 大夫人忽感诧异,眸光时不时地投落至后方,仍不见摄政王的踪影:“楚大人未曾跟随着来?” 温玉仪柔笑着随同在旁,挽上夫人胳膊娇然回道:“大人朝务繁忙,一时脱不开身,便让女儿先回府来。” “你去了摄政王府,可有受委屈?”才刚问出口,杨宛湩便觉是明知故问,长叹下一息,“罢了,你不说娘亲也知……” “这门亲事本就非我之意,是你爹爹……”再说便要说漏了嘴,话至唇边,杨宛湩沉吟不言,“是娘亲懦弱,是娘亲做不了主,你若怪便怪娘亲吧。” 虽是顺口一提,话中之意她已猜出了不少。 想来楚大人所道不假,先帝遗诏中的指婚之事,是父亲刻意促成。 “娘亲何苦悲切,楚大人待女儿好着呢。” 温玉仪从容安抚,浅浅一笑,颊边漾出了梨涡来。 “你无需欺瞒娘亲,楚大人是何等脾性,娘亲还是知上一些的,”大夫人四顾而望,垂首压低了语声,叹息中溢出了些许畏惧之绪,“年纪虽尚轻,却执掌天下之权,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即便是陛下也要忌惮他三分。” 当朝摄政王有多少权势威名,她自是心下了然,只是尚有疑虑未解,便问:“女儿有一事不明,他既已手握朝权,将那婚旨拒了便是,为何……” “先帝遗诏,哪能说拒就拒的,”瞧见一伟岸身姿端正魁梧,大夫人轻咳一声,立马不再言,“你看楚大人虽是只手遮天,也寻不得拒婚之法。” 一语道尽,宰相温煊徐徐走近,满面容光焕发,仅是无所用心地一瞥府外,未见另一来客,却也无关痛痒。 “王妃回府了,怎不唤人通传温某一声?”带着丝许埋怨一瞧大夫人,温煊嬉笑相迎。 温玉仪恭敬俯身,行了行礼数:“拜见父亲。” “嫁了那楚扶晏,你便是和他荣辱与共,帮爹爹多美言几句,让他对我们温氏多关照些。”温煊不作避讳地直言而道,随即一顿,似让她更为明了些。 “爹爹的话,你可听得明白?” 至此眉心一紧,温煊笑意褪半,意有所指道:“天下男子皆逃不过美色所惑,后话爹爹就不再说了。” 此桩婚事落于温府,父亲定是心有盘算。 善用美色将那位权势滔天的楚大人控于掌中,待来日有需之时,温氏可得他偏护。 杨宛潼泪眼婆娑,唯唯诺诺地低言:“你将玉仪推出府去,就为了勾住楚大人的心,将来温氏在朝中好有后路可走……” “胡言乱语!王妃是温某之女,乃是千金之躯,我还能害她不成?”眉宇间生了几许愠色,温煊抬手一指这妇人,只觉大夫人不识大体。 如今养于深闺的千金已成了全府最是显贵之女,怕她为此受了惊吓,温煊亲和一笑,慈颜问道。 “和爹爹说说,这几日你可遭了何许亏待之处?” “楚大人待女儿极好,娘亲莫要担忧了。”温玉仪悦色而回,示意母亲莫再冲撞。 背过身去抹了抹清泪,大夫人小声哽咽着:“可你瞧瞧,连回门之日,楚大人都未随着来,可见……” 温煊舒展了眉梢,听啜泣声充盈在耳,忽作心软:“忍一忍,方能成大谋。夫人莫伤心了,难得见王妃娘娘一面,快用膳吧。” 她从始至终都是棋盘上的一枚棋,是父亲手中的一把利刃,温府的荣辱兴衰,以及他日的命数都落于她肩上。 她不怨天尤人,只是乐天知命,若能以她出阁换得忠孝两全,便也知足知止了。 在膳堂用过午膳,温玉仪回了旧日闺房。 大婚当日走得匆忙,落了些于她而言较为贵重的物件。 此般正巧可收拾一顿。 她蹲身拂去几只木箱上的灰烬,玉指最终停在了不大的木盒上端。 剪雪望在眼里,深知此木盒装的,乃是主子的心头之好,亦为主子最是难以忘怀之物。 “主子要将这木盒带去摄政王府?奴婢记得,这里面装的皆是楼大人……” 怕有他人窃听,剪雪着急捂唇:“若被楚大人知了,后果不堪设想……” 温玉仪暗自思忖,轻盈打开了木盒:“若是放于这儿,哪日被他人寻得,也是被扔弃,倒不如带于身边放着。” “我对楼大人的心思,他猜得所差无二。我又何必自欺欺人,觉着他一无所知呢。” 盒中装着几封书信,还有一些是他为讨芳心而送来府上的玲珑玉饰,她从袖中取出那支桃花簪,将其轻柔地放了进。 这木盒主子向来最为珍视,剪雪目光轻颤,感叹聚散无常:“奴婢看得出,楼大人对主子真心一片,可惜有情人不得终成眷属,奴婢心疼主子……” 温玉仪锁上木匣,端了此物放于欲带走的行囊中:“在温府歇上一日,明日便回去。爹爹一心想着温氏,为这府邸操碎了心,定是不愿我多作停留。” “天地之大,好似忽然没了容身之处。” 没有了一地可安之所…… 她悄然轻叹,偶感一丝无力蔓延开来。 无论是温宅还是那摄政王府,她无处可留。 似乎都是她的可居之地,又似乎都不是了…… 闻言蹙紧了眉眼,剪雪不忍地别过面颊:“主子,您别说了,奴婢听着心里难受……” 房外长廊响起匆匆步履声,府门旁把守的侍卫恭然一拜,侧头冥思苦想后缓缓相告。 “小姐,府门外有一男子徘徊了许久,天色太暗,在下瞧不真切,看着像是皇城使楼大人。” 闻语大惑不解,她急忙整衣敛容,疾步随着侍卫行出府宅。 府第前果真有一身影来回而走,低眉犹豫未决地踱步于两棵槐树间,连她来了都未曾察觉。 温玉仪嫣然而笑,和婉地走上前,慢声细语地开了口:“楼大人是来寻家父的?为何不让侍卫通报一声?” 脚步一止,楼栩倏然抬目,无措地僵立着:“楼某是来寻王妃娘娘的。” 见闻此状,险些轻笑出声,她忆起木盒里装着的件件物什,便想再任性一回。 “大人总是娘娘娘娘的唤着,听得好不习惯,我还是些许怀念从前的……温姑娘。” “那温姑娘也可不必唤我作大人,”楼栩颔首而应,想了许久,却凝滞在了万千思绪里,“唤……唤什么好呢……” 天光云影下浓荫匝地,男子板正着身姿,极其严肃着思索。 她静默看他,转而笑开。 楼栩忽而一愣,掩去眼底潮涌:“何故而笑?” 她颦眉凝思,悠缓作答:“众人眼中的皇城使楼大人,平日威严肃穆,谁又知还有这亲近温和的模样。” “光顾着闲谈,倒忘了正事,”似想到了何事,他垂眸从腰间鞶革处取出一玉坠,伸手将之悬于空中,“方才在路上拾得一枚玉佩,楼某瞧着,应是温姑娘的。” 温玉仪应声看去,展于眼前的,正是她常年戴在身的玉佩。 她竟连何时丢失的都不知晓,思来想去,也只能是来温府的路途之中所遗失。 庆幸这配饰被楼栩拾得,她欣喜地取回玉饰,正反端详了良晌:“这是娘亲数年前赠与我的玉佩,我一直贴身佩戴,若它丢了,我都不知该如何与娘亲交代。多谢楼大人。” “马匹受惊了!” “各位让一让!让一让啊!” 巷道深处忽地传来几声高喊,马蹄声伴随着狂风急掠而来。 温玉仪陡然一惊,眼见一辆马车猛烈地冲来,那马匹已然失了控。 她欲逃离,却为时已晚。 “当心!” 顷刻之间,一股力道将她带至陌道旁,随后被紧紧地环抱入怀。 着实有些惊魂未定,楼栩听着马蹄声声远去,心有余悸地问道。 “温姑娘可有受了惊吓?” 她面色微惊,久之才道出话语:“若不是大人护着,恐怕现下我已命丧马车之下……” 周身有松柏淡香萦绕,温玉仪忽觉自己正待于男子清怀,霎时绯红涌上玉颊。 “抱歉……楼某冒犯了……” 楼栩意识到了此等唐突之举,赶忙一松手,耳尖不受控地羞红。 而她更显不自在,垂落两旁的双手不自知地攥了攥裙角。 “楼大人来温府拜访,怎不让人告知温某?” 一声怒喝猝不及防地于府门内传出,二人一齐望去,见温煊侃然正色地走来。 9、圆房(1) 分明为正大光明地相处,怎有私通偷情被捉之感…… 她只感心鹿乱撞,桃颜红霞渐渐褪尽,心底涌过隐隐不安。 温煊声色俱厉,满面凝重如山:“想必皇城使也知,小女已与摄政王共结连理。皇城使这样拉拉扯扯的,怕是不妥当。” 眼下已解释不清,她忙与楼栩拉开距离,回语得苍白无力:“父亲误会了,方才是大人救了我……” “皇城使是个聪明人,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应当知晓得清楚。” 紧盯着眼前玉树临风的男子,温煊沉声再道。 都道眼见为实,她百口莫辩,纵使未有苟且之举,也辩白不得。 更何况,她当真心悦之至,不过因一道婚旨,负了相思意。 楼栩躬身作揖,微微颔首,嗓音淡入空巷中:“是楼某越矩了,一切皆是楼某的一厢情愿,与王妃娘娘无关。” “皇城使说得倒是轻巧……”温煊轻凝肃眉,步步紧逼,“温某要皇城使承诺,往后不得再与小女私会苟合,否则莫怪温某无情。” “在陛下面前,会道出皇城使怎般话语来,温某可就未知了。皇城使丢了官位不要紧,可若连累了小女……” 话里的要挟之意颇深,像是再作纠缠,他温煊会不惜一切地将楼栩除去。 温玉仪不可置信地呆愣在旁,愕然失色,心颤得厉害:“父亲,我从未与楼大人暗中私会,你怎能言说得如此不堪……” 本就不该再有何念想,婚书一下,良宵清梦破碎,他曾几何时酒醉酒解,就知此收场。 “楼某承诺,绝不再和王妃娘娘私下会面。” “倘若违背,不得好死!” 楼栩肃然发完一誓,望她温雅而笑,温和得淡若清风:“娘娘快些回府吧,楼某告辞了。” 木然立于习习凉风之中,她黯然神伤,眸子结了一层愁思,字字如刀剜于心间,痛不可言。 楼栩,楼栩…… 她欲将此名姓疯狂默念上几遍,而后埋于尘土之下,忘了这多年悄悄攒下的情愫。 “你与那楼栩相通的情意,便到此为止了。” 眼望男子走远,温煊怒目而视,面色极是阴沉:“你要知如今真正该服侍的是何人!你和那皇城使之间绝无可能!” 痛感几乎不可察地蔓延全身,好似要望尽那远去之影,温玉仪恭谦回应,目光颤动得紧:“楼大人对我而言,仅是一位旧友,别无旁的思绪……父亲多虑了。” 前所未有的酸楚若惊涛骇浪般翻腾,她顿感可悲,一步一晃而离。 静待闺房内的剪雪见主子走回,带着一脸的失魂落魄,坐至轩窗边,却默然不说一字,不觉疑惑起来。 她一坐便坐了整整半日。 到了更深夜静时,她哑然无词地回帐中小眠。 “主子自方才回房,便茶不进饭不思的……”不知发生了何事,剪雪料想是与皇城使脱不了干系,迟疑了好久,担忧道,“可是见着了楼大人?” 温玉仪阖目镇定而思,沉静过后,再次睁开明眸:“从此以后,这一人就不要再提起了。” “我定会忘了他的……” 沉吟几瞬,她恍若下了决断,那份情思已于悄无声息中被割舍。 剪雪临退前为她熄了灯,房中晓月当帘,四下无人,她埋头入衾被,沉寂了好一阵,忽然恸哭不已。 从此无心错付,也不必忧愁将他人辜负。 旭日临窗,待到次日朝云出岫,带上昨日收拾尽的行囊,温玉仪行出府宅,朝眼前上了年纪的二老恭肃拜别。 “父亲,娘亲,女儿走了,”她合乎规矩地俯身轻拜,昨日遗留的怅惘不着痕迹,“女儿会时常回府瞧望的。” 温煊端方着肃貌,眉目虽笑,却别有深意道:“我倒是无需你时常归府来,先前与你说的,你要谨记在心才是。” 家父时刻提点之意烙于心头,她附和着上了车辇,从这宅院离去:“父亲莫挂心,女儿记住了。” 离了温府,马车又行过了街市一带,温玉仪不经意再望那巷口的一方空地,出神片刻,轻缓地敛回了视线。 难得有此闲暇,她心绪本就不佳,便想在城中闲游上数个时辰,再回王府不迟。 如是想着,也这么做了。 等到山衔落日,夹巷四处遗落着暮景残光,马车才停至摄政王府前。 夜间游廊点满了石灯,温玉仪踏入府院,蓦然一望,见亭台中仍有一道醉影,入眸之景与此前相似。 只是那清绝皓影此番未摔杯盏,而是缄默坐于石桌旁,月白色的衣袍微乱,冷眸覆了一层薄雾。 他似乎是真的醉了。 “楚大人怎又在饮酒?”温玉仪浅笑着走去,见桌上有多的酒盏,便为自己斟了一杯,“是藏有烦心事,月色寂寥,不知该与何人道?” 怅然若失般晃了晃玉盏,她一饮而尽,感受着清酒入喉,化为几许释然。 “正巧,妾身也有愁绪未消,可陪大人一同醉饮。” 楚扶晏微抬眼眸,望身侧女子不住地饮起了酒,不同于上回的劝阻,她倒是真想一醉方休。 这抹温婉之色一反常态,他无动于衷,顺势提上酒壶,无意触及了她的玉指。 “让开,别来烦扰我。” 烦闷一扯,将壶盏扯了回,他眉头紧锁,未再瞧望。 温玉仪仍端坐不离,几盏清酒下肚,也有了稍许醉意:“一人酌酒太是无趣,多添一人,便解了几分寂寞之忧。” 绯颜泛起一缕惆怅,皎玉身姿若醉日海棠,女子娇躯温软,嗓音柔和,令他心荡了霎那。 “你唤温玉仪……” 轻唤起此女的名姓,他眉心稍拢,低声自语般翕动薄唇:“是本王的王妃……” “是。” 她毕恭毕敬地作答,身子却已摇摇欲坠。 楚扶晏不禁又打量起这月下皎姿,盈盈玉貌,眸中水波粼粼,真有些让人疼惜:“你对我听之任之,理应日夜侍奉我……” “是。” 闻语柔声再回,她酒意渐浓,思绪随着庭前落花飘零。 她似即将破碎的璞玉,仿佛轻轻一捏,便碎成千百片。 既然终将破碎,终将凋零,不如由他亲手毁尽…… 念之于此,加之酒意弥散,楚扶晏心生阴狠之意,紧望女子单薄孱弱之身,莫名想将这娇花占据。 他徐缓凑近欲行不轨,俯身侧头时,见她忽然退却,疏离之感依旧未散。 眼底笑意似有若无,他像是极有耐性地问道:“还是怕我?” 印刻入髓的苦痛与此刻的微醉之息洽融于一体,温玉仪再而坐直了玉躯,婉约般回应:“妾身不怕,大人有何可怕的。大人若有所需,直唤妾身便可。” 她也不知为何总会躲避,许是下意识觉着,这传言残暴狠戾的摄政王不会待她好上半分。 又或者,只会对她厌恶得失了兴。 冷冽双眸与她对望,随着夜色朦胧又清澈,眸底深潭落了些寒意。 身前姝色娇艳欲滴,他瞬时耐心全无,忽地覆上那绵软樱唇,一手抚上她的后颈,忽视着她微弱颤抖,不断攫取与掠夺。 怀中柔婉轻软可欺,被他突如其来之势惊得回不过神,玉身不由地向后而倒。 楚扶晏生怕将她压坏,云袖一卷,揽上了纤薄细腰。 “唔……大人……” 她只觉自己如同枝上花叶,被夜风吹拂,飘浮摇荡,随时飘散无踪。 灼热气息流窜于唇瓣相贴之处,双手不知该安放何地。 本想抬手勾上男子的脖颈,可她哪敢肆意妄为,只能由他摆布与放纵。 “去寝房。” 若冷玉般的清姿刹那起身,温玉仪恍惚相望,唇上尚有余温未褪,令她羞赧不堪。 他从然甩袖,走下亭台石阶,见她未跟上,不悦道:“还愣着?适才之言,你是未听清?” 匆忙随步而前,她极为温顺,乖巧地回言:“妾身失礼。” 调风弄月,尤云殢雨,共入帐中醉梦承欢,一解相思意。 早有意料会与他行至这一步,温玉仪欲平静下心,却因方才之举被撩拨而起,欲念经久不息。 回于寝房,待殿门阖上,她忽觉腰肢被盈盈一握,回神之刻,已坐躺至软榻。 而他,正将她禁锢得无处可逃,居高临下地瞧看。 “我若不说,你便不晓自行解衣?” 楚扶晏扬唇冷笑,轻扯上她肩头素裳,高高在上的姿态欲让她臣服:“莫非还等着本王来解?” 顺着他所言解下一颗颗裙裳暗扣,她心感凉寒,这二日藏匿在心的愁思似炸开一般。 “楚大人是思念常芸公主了?也好,我也正需一男子解了这心头愁绪……” “此言何解?”听罢,他眸色一暗,冷然一问。 温玉仪苦笑一声,眸泛潋滟,道得不紧不慢:“楚大人,你我既都不满这桩婚事,但木已成舟,不如各取上所需,过得欢愉自在些。” “大人心有公主,妾身属意于皇城使,我们做各自的替品……”胆大包天地道出此言,她温声问着。 “大人觉得如何?” 既寻不得两全之法,那便择此下策而行。 互相仅为枕边之人,即便是同床异梦,也好过各自生厌。 10、圆房(2) 楚扶晏颇为不满,面容一沉,浑身溢出的冰冷是掩不住的杀意:“你敢将我视作替身?” “大人不应,妾身便服侍得不尽兴……”她已解尽了衣扣,裙带一散,于帐内撩起一池春水。 “事已至此,大人何必再作思虑……” 面前女子识得意趣,也天资聪颖,知晓他对常芸难以放下,便对此想上这一计…… 然他真对常芸思念难解,需一替身为伴。 楚扶晏凝望片时,如她所愿,思量起来。 好一个各取所需,各自为替品,泄其欲念,方能各寻欢喜…… 清怀下的仙姿佚貌肌肤胜雪,秋眸剪水,虽与那天香国色不太相似,可她确是让他留了心。 罗帐灯昏,红烛忽明忽暗。 他眸光炽灼,流转而下,停于女子颈窝玉肌处。 “常芸……” 碎吻若细雨铺天盖地而落,他低唤一声,而后不可遏地沉溺于温香玉软下。 “常芸,你莫怪我,莫怪我……”缭乱墨发交缠不休,他情难自抑,紧握玉腰的长指一颤,骨节微泛了白,“并非是我狠心,我是想让你彻底属于我的……” “我一直想像这样……”隐忍未果,他低沉自言,触上凝脂雪肌的一瞬,彻底断了弦。 “你是我的人,旁人都碰不得……” 攥住床褥的双手被硬生生地展开,随后十指交扣,牢牢被桎梏在怀。 她欲呼出声,丹唇又贴合上了一片薄凉。 “嗯……” 轻吟终是涌出唇齿间,她满面羞惭,怯生生地阖眼,心上念着的是那昼思夜想的翩翩肃影。 香靥凝羞,她不得不承受下这份沉重的情念,耳畔回荡着低哑之声。 “芸儿可也如我一般朝思暮想?如我这样……想与芸儿醉梦寻欢……” 然而他实在是索求无度,深眸寒潭映射出了欲求不满,将她逼至绝境,惹得这抹柔若无骨的姝影娇声连连。 “呜……大人……”温玉仪不觉浅吟,偶有泪水滑落,融入了旖旎月色里。 楼栩…… 楼栩…… 楼栩……楼栩……楼栩…… 她也在心底轻唤起那人的名讳…… 无数个日夜,心心念念着的人影不断窜入脑海,她也好想……好想…… 好想与那玉树般的男子纵情于月下,好想……与之白首同归,有上一世之缘。 缠绵缱绻,耳鬓厮磨,一切交织于妄念里。 她忆不清晰是何时休止的,唯有困意将她吞噬殆尽。 晨初醒来,窗外流云缓动,昨夜云雨之景逐渐渗入心底。 温玉仪顿然一怔,耳根灼烫,埋头欲钻进被褥里。 可她转眸望去,却见枕边男子正只手撑着头,似早已清醒,带有几分不羁和玩味,与他的清冷玉容极不相称。 “醒了?”楚扶晏淡然作笑,将她的一言一动都望至眼中。 她欲下榻退离,却觉纤腰疼得厉害,如何也不得自理。 都是他昨日一时兴起,加之又醉了酒,便越发不可收拾…… 较为艰难地半坐起身,温玉仪窘迫非常:“妾身可否唤剪雪进来?” 他慢条斯理地披上一袭锦袍,坐于她旁侧,神色自若道:“唤那女婢作甚?” “妾身腰肢酸疼,需有人搀扶才能下榻……”有些羞于启齿,她良晌开口,声如蚊蝇。 楚扶晏微滞,面上诧色一闪而过,才觉是他惹下的因果,前思后想,伸手扶她而起。 “大人使不得。” 哪知他会前来搀扶,举止还尤为柔和,与昨宵所见简直判若两人…… 毕竟尊卑有别,她忙自行而立,强忍着腰上酸楚。 这一立身,他便瞥见床榻之上落了一簇殷红,怜惜之感弥漫开来。 忘了她是头一回,他该疼惜些的…… 本欲戏弄的心思悄然消退,楚扶晏半晌启唇,宛若道起了歉意:“昨夜是本王失了度,往后定注意分寸。” 说及那荒唐的替身一事,皆是酒意驱使,她后悔莫及,却似已收不回言语。 “妾身失仪,请大人责罚……” 孤高之影毫不在意,眸中有风雪俱灭的清寂:“本王问你,既已成亲圆房,你该唤我什么?” “妾身不敢。”温玉仪闻声一退,答案浮于唇边,胆怯不答。 “有何不敢唤的,”因她后退又走近些许,他颇为烦乱,自顾自地理起了衣摆,“让你唤,你便唤。” 她微动唇瓣,终究唤出了声。 “夫……夫君。” 唤声若击玉泠泠,如细流潺潺,引得他心头发了软。 楚扶晏欲语还休,想她近来是受了些委屈与苦闷。 “经过昨夜,府邸上下应是未再有人敢欺你了,”与之言道着所欲所得,他轻然扬眉,正声反问,“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他寻思起她曾提出的良策,现下欣然应允:“我觉你言之有理,各自怀有二心,那便各谋其利,各得其所。我将你视作她,你也可把我当作那楼栩对待。” 温玉仪唯感不可思议,垂首涨红了脸:“妾身昨晚是醉了酒,才会言出那荒谬之语……” “这一言是你道出的,一夕过后,你想作悔?” 望她似懊悔万分,他眉生愠怒,眼底浮现一缕冷意。 这人怎还无端生起怒来…… 不论怎样,如今只得事事听他而为,以他的旨意为上,她立于原地,斟酌着该怎般回语。 温玉仪顿了顿,张口欲言:“妾身未有此意,只是……” “你所说的,正合本王之意。” 话语被骤然打断,她更觉匪夷所思。 楚扶晏一理衣襟,示意跟前清丽女子快些服侍:“替本王更了衣,便退了罢。” 说是更衣,却只是让她系一系衣带,他配合地轻展云袖,转身待她伺候。 但常年藏于深闺人未识,她皆是受着他人服侍,却从未尽心侍奉过男子。 寻常腰带的系法她都一窍不通,更别提这鹤补朝服。 柔指穿过衣袖,紧贴着腰身系上缁带,着手之态显得十分愚钝,楚扶晏凝神而望,语带丝许轻嘲:“你这笨拙姿态,与府上侍婢的一分都比不上。” “并非是妾身不会更衣,而是大人的锦袍着起身来太过繁琐,妾身心感生疏,多更上几回,就熟练了。” 她回得沉着冷静,行若无事般未停手中之举。 待女子佩戴完毕,他俯首一瞧,这腰带系得的确有模有样:“你还会为自己的拙态寻到因果之由,本王小瞧了你。” “大人小觑之处还多着,可在将来一一发觉,”温玉仪仍扬着一贯的笑意,谦逊退下,谢尽温柔,“妾身先行告退,不打搅大人用膳了。” 正值春和景明,天色一碧万顷,出了王府寝房,她尤感畅意。 有如过了此劫,往后她便能于府中立稳身段,再不会受那憋屈之气。 剪雪在别院前的石阶处左顾右盼,望见她的一霎,既欣喜又发愁。 行她一侧偷瞧了院中府婢一眼,剪雪敛首低眉,悄声道:“主子昨日在大人的寝房中留了宿,可把奴婢惊讶坏了!” 步履缓慢下来,温玉仪清明一笑,道着温言软语:“此事有何讶异的,我本就是大人的人,自然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大人对主子有了些青睐,那些奴才都对主子敬重了许多,”剪雪敛回视线,埋头告知,“我瞧着,他们已将偏院打扫了个干净,还为主子备好了佳膳。” “主子怎么了?” 觉察到主子似是不适,一手直捂着细腰,剪雪忙作搀扶,讶异不解。 这如何能不耻而道,真是留了她一道棘手难题…… 温玉仪沉寂瞬息,回道:“行欢一夜,身感乏倦罢了,待我歇息上一二时辰,便无碍了。” 原是楚大人不知轻重,不晓伤了主子,剪雪羞愧难当,嘀咕着为主子道上一语。 “楚大人也真是的,与主子初次承欢,竟不懂怜惜主子几分,尽是让主子为难。” 此时他应是已入宫去上了朝,一时半刻是见不着,这王府她待得自在,可趁着当下习一些被他看轻之事。 “是我服侍不周,对床笫云雨之事不甚通晓……”温玉仪半扶纤腰回于雅房,静心思过,朝丫头吩咐道,“剪雪,你寻一些春宫图来,我是该学一学的。” 剪雪自觉听得不明白,反复确认起要寻之物,又唯恐说错了话,喃喃细语着:“主子向来温婉娴静,知书达礼,怎能瞧那等污秽书册……” 淡然于书案边坐下,她随手翻上几卷从温宅带来的戏文诗集,从容轻语着:“服侍夫君行房是我应行之举,何来污秽一说。” “是,奴婢去书阁翻找一番。” 主子是对此上了心,正兴致盎然着欲学那房事之技,剪雪不作多言,从命而去。 过了一二时辰,煦色韶光洒满峻宇雕墙,楚扶晏下朝归来,沿长廊而行,随然轻瞥,便瞥到了那处偏院。 虽未走近而观,也觉那院落像是格外安静。 清晨醒觉的一幕仍浮于眼前,他忽而止步,使得随行在后的侍婢慌了神。 暗忖片晌,他肃声而问:“且慢,王妃今早离去后做了何事?” 被问的侍女颦眉思索,吞吞吐吐道:“回禀大人,娘娘回了偏院,就派了剪雪姑娘前去府中书阁,去寻……去寻春宫图。” “寻什么?”楚扶晏闻言凛然一滞,厉声再问。 “春……春宫图。” 那侍女浑身一抖,慌张跪倒在地。 寒意褪了些许,他挥袖示意其平身,不冷不热地问着:“书阁里几时有那种卷册?” 11、投壶(1) 府侍猜不透大人的心思,畏怯起身:“自是有的……大人平素忙于朝务,极少去书阁转悠,才未知阁中书卷。” “她要那画册有何用?” 他似一头雾水,不明一女子去瞧那物是何意图。 像是就此也困惑了许久,侍女摆首,左思右想唯有这一解:“奴婢不知,许是娘娘读遍了天下书,想寻些乐趣来解解闷……” 既然是安分待至王府,便放任她去了。 楚扶晏遂作罢,垂手拂袖而去。 偏院长窗前映着一抹娇柔之色,美目流盼,明媚韶秀,似比那院中桃花还要动人。 剪雪怀抱一堆书卷蹒跚而来,放落之时,大呼了一口气,举袖拭了拭额上细汗。 将画册于她面前一一摊开,剪雪挺直了身板,颇有成就道:“主子,这些皆是奴婢寻来的春宫图,您看看是要挑上几册,还是全留下。” 轻盈翻开其中一册,羞臊不堪的一幅幅秘戏图便映入了眼帘,温玉仪猛地一合书册。 昨夜翻云覆雨之景再入脑海,羞得她说不上话。 “主子莫羞涩,便当它是……寻常书卷。” 剪雪故作正经地安抚着,立直了身,也羞于将其翻看。 她凝神再度翻开,甚感疑惑道:“你可曾翻阅过这画册?” “奴婢还未出嫁,也未曾瞧过……对此甚是一窍不通,”语毕抿紧了唇,剪雪滞身不动,赧然嘟囔着,“主子莫再问奴婢了……” 温玉仪颔首以示了然,闲然自若地翻起了图卷:“你且退下,我独自看会儿书,看累了便休憩上几刻钟。” 主子已这般发话,再留于房中便要扰了主子雅趣,剪雪再未言语,欠身退去。 春风送暖,庭前落满了花瓣,好在此别院虽偏僻,却隔得不远。 若非如此,楚扶晏也不能立马前来,撞见窗前这道姝丽娇影。 许是观书乏了,她竟是伏于案上睡了着。 此处庭院说来也有许些时日未曾踏足,四周张望过后,他缓步走入狭小里屋,抬指轻轻叩响了案桌。 温玉仪被响声惊醒。 转眸看时,她愕然一瞬,忙乱而起,一本书卷顺势掉落在地。 楚大人蓦然来此,竟未有人来通报……她稍掩窘迫之态,将桌上的籍册收于一角:“不知大人有闲暇来偏院耳房,妾身未作接应,罪该万死。” 弯腰拾起那画本,楚扶晏抬手一翻,面色波澜不惊。 “深闺秘事图册?” 他低声念着书衣上的几字,声若冰寒碎玉:“本王都不知书阁中还有这秘戏图。” 不免打上微许寒颤,温玉仪和顺伫立,深思熟虑般回道:“妾身想着,能更好地伺候大人,想让大人更为舒心惬意些。” “你当真这么想?”寒凉眉宇间多了分兴味,他轻合卷册,叠放至案角书堆上。 她温声而回,举止有礼得当:“对内对外,妾身会尽全力而为,不给大人丢一丝颜面。” “如此识趣之人,我还是极少见得,”楚扶晏冷声作笑,眸中雾气似更深了些,“温姑娘如此善解人意,怪不得皇城使对姑娘情有独钟,死心塌地。” 话外之音捉摸不透,只知他是刻意试探。 此人多年把持着朝权,若未有点阴晴无定的性子,怕是早揣摩了透。 她正想答话,见他已有了要走之意。 “这些书册本王还从未翻阅过,来日与王妃共赏春色。”一望那堆满案桌的春宫图,他眉目微展,薄冷之息似缓和了下。 温玉仪闻语桃面含羞,微一侧身,试图将书卷遮挡:“大人莫打趣……妾身并非是闹着玩。” 轻摆鹤纹锦袖,眼中的孤冷身姿一面走得翛然,一面不羁而道:“王妃用心良苦,本王拭目以待。” “今日项太尉长子项辙会来府中拜访,身为本王的王妃,理应多招待些。” 步调稍缓,他于院中一顿,看向满树飞花,忽地留下一言。 瞧这冷峻之影行远,她来到轩门前恭肃俯身:“妾身自当以礼会客,不会令大人徒添烦恼。” 此人口中所言的项太尉之子,她仅是闻听过一二,正及束发之年,应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可楚扶晏因何不待见,她却迷茫未解。 既然王府来了客,她理应盛情款待,温玉仪回入雅间,收起好不易寻来的春宫图,只当方才是虚惊一场。 午后闲花淡春,桃吐丹霞,柳叶细若垂金,春望山楹,院墙壁角石暖苔生。 光影婆娑之下,梨花正好。 只见一少年身着云雁锦衣大步而来,腰间佩着一把长剑,胸中似有着凌云之志。 不顾王府侍卫阻挡,少年轻巧一挑剑,便迫使府卫退了退步。 趁着间隙,他三步并作两步,作势溜进了府院。 连楚大人都没辙之人,这些侍卫自是束手无策,只得放任此少年闯了府邸。 府中书室房门紧闭,项辙顿感不悦,败兴之绪尽显于面颜之上,欲闯入其中,便见一府婢奔走前来,猛地跪下。 这侍女像是怕了他,只念着书室内外,二人皆无法得罪,恳求着又拜上几拜:“项小公子,楚大人正于房中理政,不可打搅。” “一天到晚只顾着朝政,甚是无趣……扶晏哥何时能陪我玩耍。” 项辙慵懒地撇起唇角,眯眼望了望毫无动静的阁室,想那楚大人今日又是忙碌得不见客。 面上几近为难,侍女小声言上一语,怕再多言,让少年记恨在心:“可大人分明已婉拒,是项小公子您硬要来的。” 一旁的奴才细声提点,无奈摆手:“大人未恼怒已是万幸,公子您就快回吧。” “来者皆是客,怎有赶客的理。” 轻柔悦耳之声若一泓清泉,项辙循声而望,于百花间走来一位柔婉娇丽之女。 她浅笑着站定,目光投向肃静的书室,再朝他回望:“项小公子是时常来王府寻大人嬉闹吗?” 此女便是传言楚大人迎娶的相府闺秀,项辙惊奇打量,几瞬后便觉失了趣。 尽管王妃生得花容月貌,却仍是人瞧不出有何才识过人之处,他剑眉一蹙,只感扶晏哥的正妻不该这样平平无奇。 “如何能叫嬉闹,扶晏哥会的东西可多了,我是来虚心求教的。”项辙极不服气,执起剑鞘一指。 “你便是与扶晏哥奉旨成婚的温氏嫡女?” 旁侧观望已久的奴才觉着太过无礼,小心翼翼地言着劝:“项小公子怎这般作唤,应唤其王妃娘娘……” “不碍事的,楚大人确是忙于政务,项公子若不鄙弃,我可作伴。”桃花含露般的容颜笑意盈盈,温玉仪清朗而笑,秀眉顾盼神飞。 他不去招惹,这摄政王妃竟还自己迎了上,项辙勾唇轻笑,举手投足间流露着张扬。 “你?”满目尽是鄙夷,他收剑抱于胸,肆意问道,“投壶你会吗?” 她坦诚而答:“不会,不过项公子教我一回,我再多加练上一练,凡事都难不倒。” 女子不晓知难而退的模样令他很是不欢,项辙咧唇嗤笑,扬手一挥,命府中侍奴将壶矢递上:“你还真是自吹自擂,那我就大发慈悲教你一次,你可瞧好了,别闹出笑话来!” 待庭园中摆了射壶,手中又攥了羽矢,项辙却犹豫少许。 先前这投壶之术皆是扶晏哥所教,若论精通,他知的也只是凤毛麟角。 果不其然,一箭投出之时,下人纷纷奔来围观,清风拂来,那羽箭擦壶而过。 众人定睛之刻,壶矢已掉落于地。 “这次不算,这次是练手……”项辙挠了挠头,偷瞥身旁女子,瞧她望得极为认真,似是在自寻着技巧。 这场比试她似乎全神贯注,既是如此,他便更要让她打退堂鼓,却步以退。 一名柔弱娇艳的女子,空有一副皮囊,如何能赢得与男子的比试。 “投中了!” 第二支箭矢稳稳当当入了壶,项辙喜形于色,拍手称快着:“怎么样?说出的大话收不回了吧?投壶可并非是件易事,到你了!” 他眼望此姝色抽出一羽箭,定神对准那射壶,如他所料,箭矢落空了。 项辙笑得前仰后翻,不住地讥讽道:“哈哈哈哈哈……你果然不会,既是不懂投壶之技,还愿与我比试,实乃勇气可嘉!” “我才尝试第一回,项小公子已习练了多时,此为胜之不武。”虽未如期投中,她也从容以对,温玉仪莞尔作笑,任他讥嘲。 笑声一止,少年扬眉,不禁抬高了语声:“那你说说,怎般才算公道。” 她闻言笑意未减,断然笃定着:“让我练上半个时辰,我定能胜过你。” 这连长剑都拿不得的女子,竟说得这般大言不惭,他再不应,便是换作他被旁人耻笑。 “你这女子看着柔弱无骨,却是有胆有识,”项辙狠然一应,欲看这女子究竟要耍何花招,“好!我便给你半个时辰。” 此语落尽,府内顿时喧闹鼎沸。 都道这项小公子才华盖世,秉文兼武,是当今不可多得的贤才。 只是他心高气傲,盲目自大,唯有楚大人能令其钦服敬慕。 12、投壶(2) 可楚大人不喜闹腾,觉此少年太过心浮气躁,每每来此,扰了他的清静,长此以往,便避之不见了。 这位小公子尤为自负,目空四海,除了楚大人,不屑和他人多道一句。 能与王妃娘娘言谈至此,还愿与之比试,已让府第之人惊耳骇目。 游廊内有人端着茶水恬然自得而行,忽见另有侍从擦身而过,浑身兴奋不已:“你们怎不去瞧一些热闹,项小公子和王妃娘娘正于院中比试投壶呢。” “你说何人?王妃娘娘?” 那婢女大吃一惊,拦下这一人,半晌又问:“可是那几日前嫁入府中的温姑娘?” “你莫不是要糊涂了,除了此王妃娘娘,难道还有别个王妃不成?”就此十分新奇,方才出言的随侍边道边朝投壶之地奔去。 “与项小公子比投壶?投技虽不说精湛,项小公子自小跟着太师学习,而今正值束发之年,也算是拔萃出群之人,”恰巧有修剪花木的花奴经于长廊,一同谈论道,“娘娘为一介深闺女子,如何敢……” 婢女喜眉笑眼地继续奔前,闻听不远处呼声连连,便劝止了言谈:“不多说了,你们不去,我可要去见识见识那难得一见之景。” 午后的王府一角众说纷纭,纷乱不可辨,吵嚷声一传就传到了书室内。 喧嚣时起时落,透过雕窗萦绕耳旁,案前端肃身影微拢眉心。 正巧侍女夏蝉端了清茶入内,临走之际被唤了下来。 “庭院内似是有些喧闹。”楚扶晏紧望一页墨文,冷眸蹙起,目光未偏一分。 闻大人问起,夏蝉肃穆答道:“回大人,是王妃娘娘和项小公子在玩闹,说是……” “说是在比试投壶。” 本意是不想那少年再烦扰,欲试探她会怎般应对此局面…… 他抬眸一望伫立的婢女,良久启唇:“投壶?她……” 如何也作想不出,她竟会与那项辙比试投壶。 “娘娘正在勤加苦练,大人去一望便知。”夏蝉灿笑着一瞧窗外,像是也想凑上些热闹。 那双冷淡清眸回看于奏本上,待命的奴才心觉大人是了无兴趣,抬声呵斥般高喊:“没瞧见大人正忙着?让大人去观他人胡闹,你好大的胆!” “奴婢该死……”听此言辞,夏蝉遽然一跪,“可奴婢所言非虚,娘娘她……” 水榭华庭落英缤纷,投壶之处傍花随柳,很是锦绣幽丽。 毕竟曾于闺房中只喜读书作画,从未触过投壶之举,短促之时,无法一蹴而就,壶前伫立的女子投掷了许久,射壶周围已满是箭矢。 项辙抱胸靠于廊柱,等候多时,已然打起了哈欠:“这半个时辰也快过去了,你才投中三支壶矢,虽然与别家姑娘相较多了几分无畏,但还是不及男子分毫。” 几步之远的壶口仅有三支羽箭立着,确是极其单薄。 女子神色温缓,杏眸轻凝,柔和道:“时候未到,怎能断出个胜负。” 她再抽一箭矢,瞄准欲作最后尝试,心底似有了些了然明彻之念。 “投壶不能靠蛮力,要讲究技巧。” 箭支后端被蓦地握住。 温玉仪迷惘回首,瞧清来人时,紧攥壶矢的玉指一颤。 楚大人莫不是在房中理政,怎会来观这一场小打小闹的投壶比试…… 她忖量好一阵,心绪随着庭间微风丝许紊乱。 这心颤无关风月,仅因他是高不可攀的摄政王,忽然到来,惹她措手不及。 将她手指向后微移,楚扶晏朝前平望,轻一使力,便投出了一箭:“身子前倾稍许,耳听风声,眼观壶口,以适当力道将箭矢推出……” “方能投中。” 她定睛一看,那壶矢已平稳地落入壶内,未有一丝偏离,恰好相合。 “若未领会其中技法,便再多学多练。”肃容和缓,他随之松手。 适才触到的长指颇为冰凉,温玉仪撞上他的视线,立马一退:“妾身扰了大人清闲,当罚。” 羽箭入壶之声尤其清脆。 本在一侧半阖双眸的项辙陡然睁大了眼,才望那玉树直立的身躯已站于女子左右。 项辙欣然端直了身,出乎意料般靠近些许:“扶晏哥,你平素日理万机,有日昃之劳,怎有空闲来观投壶之乐?” “忙里偷闲而已……”眉间染着一贯的淡漠,楚扶晏回得沉声静气,“再者,听闻你择一姑娘比试投壶,本王怎能缺席。” 本是忙碌于纷扰朝事中,究竟是何人何意能将此人唤出,项辙实在摸不着头脑,又问:“扶晏哥是笑话我恃强凌弱,还是在为温姑娘出气?” 剪雪在旁听项公子道着“温姑娘”,想他方才的轻蔑之态,赶忙劝道:“项小公子,都说了要唤王妃娘娘,怎还是这般不明礼数……” 本就对宫中的规矩置之不理,又怎能听一婢女教训,项辙莫名生起恼意,偏是要这般唤着。 “她本就是温府的深闺姑娘,我这样唤着也无大错。” “剪雪,休得无礼!”温玉仪正声而斥,对少年微微俯拜,“项小公子为人爽直,令我万分钦佩,那些成规之礼不必时刻恪守。” “时辰还未过,我再习练几回。” 她转身再取上箭矢,聚精会神地练着,容色不喜不惊。 几语言谈后,府院又陷寂静,唯剩女子投壶之音,投得却是一次较一次准。 楚扶晏时而有被忽视之感,见她旁若无人地习练,薄唇微启:“王妃若想学投壶,本王可教。” 未曾瞧过大人如是殷勤,项辙未免渐升起了妒意:“都说扶晏哥和温姑娘未有情意可言,是无奈奉旨成婚。可我今日觉着,扶晏哥好是偏心。” “此言何解?”清癯身姿一滞,凛眉相问。 项辙摇头晃脑,说得头头是道:“扶晏哥从不与女子亲近,平日最多道上一二语已让人诧异万般,更何况是教姑娘投壶之技。” “既已和本王结发,王妃理当受恭敬之待。”夫妻间的相敬如宾也能被人多思多虑,楚扶晏漠然回言,只觉着可笑。 这二人当真吵嚷,吵得连练个投壶都沉心不下,温玉仪暗自作叹,眼看着时辰要到,心无二用般继续领悟着投技。 她眼观那青铜壶,婉声回应道:“大人折煞妾身了,妾身尚可自行琢磨。” 然而再度举起箭支之际,一旁的清寂之影又执上了羽箭最恰发力之处,压于她的细巧素手上,耳畔传来低微声响。 “想胜他吗?” 他沉冷而问,微寒气息倾洒至颈间:“想胜,便听我的。” 温玉仪僵直了娇躯,听他于耳旁又道:“专注望向那铜壶,巧用肩臂之力投以壶矢,切忌分了心神。” 箭支无误地投入壶口,他似笑非笑般问着:“可会了一些?” 原本刚摸出微许要领来,心思似再次被打了乱…… 可被此人这般带着习技,与她自行摸索相比,确实感到轻松不少。 她平静地受下这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解惑教诲,底气又高了些。 她酝酿片刻,答出口时莫名忐忑:“妾身……妾身愚笨,还有些不得要领。但……大抵领略了技巧。” 楚扶晏眸色微芒,心中有数般道着:“莫怕,本王在着,定会让王妃胜出的。” 此话一出,她便更来了自信。 时辰将至,胜负已悄然揭晓。 庭中围观者不明所以,只见得王妃仅用了半时辰习练,就能次次投中那铜壶,令项小公子瞬间失了颜面。 一侧记着胜负的奴才端详了一番,确认终了,高呼道:“贯耳!” “娘娘连中!” 待第二支箭再而入壶,那奴才高声又喊。 项辙望着此光景,不由地冷汗直冒。 眼见自己并非她对手,咬牙片时,仍硬了头皮去较量。 直至他连输三回,少年愤懑地沉不住气,将旁侧的箭筒猛然踢倒,怒气横生了起。 “这分明失了公正!” 怒目圆睁着,项辙一耍脾性,对此收场偏就不认:“扶晏哥如此敦敦教诲,就是再不擅投壶之人也能悟出些巧技来!” 少年极为不甘,又恼又生妒地看向这抹温婉:“我都还未受过扶晏哥这等相待之举,你又怎能……怎能受此厚待!” “先前本王也是这么教的,是项小公子不及王妃聪慧。” 楚扶晏从然而回,明里暗里皆道着少年的无能,着实挫伤了其锐气。 “众人都瞧着,这比试是我胜了,”此时还不忘推波助澜,温玉仪嫣然一笑,“项小公子是顶天立地之人,应当心服口服,不会有所抵赖。” “我……你……” 项辙愤然抬袖,玉面憋得通红,隐忍着胸口怒意,又将衣袖默默甩下:“你们……” 堂堂男儿,竟输给了一柔肤弱体的女子。 这若传遍八街九巷,除他丢了脸面,还会让整个项府蒙了羞,少年悔恨交加,别扭地开口。 “我愿赌服输,只是你可否保密……今日之事勿让他人再提。我爹若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温玉仪强忍着未笑出声,觉此事她做不得主,柔缓望向肃立的清影,示意少年更为恳切些。 13、挑衅(1) “扶晏哥,我知错了……”项辙知趣地转眸,连声哀求着,幡然醒悟此乃楚大人的用意,特意让王妃前来摧折锐气,煞他的狂妄。 “往后我定当不骄不躁,学会虚心礼让……” 王府上下的决断当听楚大人的,她本欲听大人处置,却瞧楚扶晏镇然望来,像是由她定夺。 温玉仪左思右想,既不能太过僭越,又不可灭大人的威风,便扬声道:“今日我与项小公子投壶一事不可再作谈论,倘若有人敢透出半字,便只好听楚大人发落。” 众人闻言俯首不语,要知楚大人平日是怎般责罚下人,一想便不寒而栗。 最为欢愉且胜意的,当属项辙。 虽输了比试,受了教训,好在如他所愿,片言只语保下了尊严。 看这王妃还是较为善解人意,待旁观之人散去,项辙扬眉笑道:“你这姑娘当真有骨气,与我所见的莺莺燕燕大为不同。也好,原先我觉着,你与扶晏哥极不相配,如今看来嘛……” “也是不相配。” 他嬉笑着一做鬼脸,心下已为自己所行的不屑之举惭愧万分。 “只不过较我先前所识……配上一点点,”似不情愿地再添一言,项辙伸手眯眼比划,“也仅是一点而已。” 温玉仪轻浅作笑,黛眉徐徐弯起:“项小公子谬赞了。” “这也算夸赞?”见势转首一望凝肃身影,项辙昂首挺立道,“扶晏哥,你这纳来的王妃还真是有趣,我下回再来寻她作乐。” 天色渐沉,落日如雾灯,少年微然行下一揖:“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 她笑得如沐春风,客套相言:“已到了晚膳之时,项公子何不留下一同用膳?” “我已是扰了扶晏哥清幽,若再留着不识眼色,怕是下次入不了这摄政王府……” 行至府门,仍有愧疚在心,少年欲言又止,终回眸赔礼道:“今日多有得罪,望王妃娘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生涩地道完歉意,转瞬之间,这青衫落拓的项小公子已然快步离去。 喧闹已过,园中宁静,楚扶晏背身而离,落下令人费解的一语。 “耽搁了些许时辰,今夜似乎无法安眠了。” 耽搁…… 她这才想起,适才这场闹剧是扰了他理政,此刻暮色渐浓,他怕是真要通宵达旦…… “主子,大人说这话是何意?”剪雪见楚大人背影行了远,掩唇私语,“明明是大人自己放下手头之事,来此园中授以投矢之技,终了怎怪起主子来……” 温玉仪抬指噤声,命丫头切勿胡言:“莫再多语,以免招是搬非。” 恰逢当下之时,有府婢走上前来行拜,她记得真切,这婢女便是当初不为她送膳的绯烟。 经过上回那般威慑,这绯烟如今倒是对她听命了许多。 绯烟驻足于石阶旁,恭谦禀报:“王妃娘娘,方才有公主府的人来过,见里头有旁客热闹着,留了一句话便走了。” “常芸公主来寻的是楚大人,此事不必与我传报,和往常一般告知大人便可。” 何时关乎常芸公主的事也来向她禀告,温玉仪心感疑惑,平静地欲回别院。 忆起那人醉梦时所言,依稀萦绕于耳,她步履微顿,温和回道:“大人知晓了,会欢喜上一阵……” “可公主所邀之人是王妃娘娘。” 绯烟急切相告,又觉失了礼,忙正容而言:“公主邀娘娘去常芸府一叙……” “我?” 她难以置信,公主避开楚大人,寻她作甚…… 万般笃定地颔首,绯烟照实直言:“千真万确,公主让您于明日午时前去府上一坐。” 温玉仪了然于胸,从容挪步再行:“帮我回言,谢公主相邀,小女会如期而至。” “是,那……还需禀告大人吗?”绯烟举棋不定,犹疑道。 “不必了。” 柔语轻落,她泰然自若地走回偏院里屋。 散华霏蕤,桃花依旧纷飞如雪,似躲开了灯火,零散飘落于石桌。 拂下几片桃瓣,她闲坐于桌旁,细思起眼下处境,恍惚间出了神。 总念着岁月安好,与世无争,她自困一地而居,就如从前深居温宅那般便好。 然不知何故,她在此总是顾虑上几分。 许是因他起初的刁难,又或者是他行欢时唤着公主的名,对她的怜惜少之又少…… 亦或是,常芸公主会时不时来寻她的麻烦。 她此生终不会有良人出现,只能对这位大人听任顺从。立于这王妃之位,她便一直是为他贤良温顺之妻。 此地既是牢笼,也是她立命安身之所。 剪雪行来时,瞧见主子正发着愣,俏颜涌上一抹笑意,轻手轻脚地走了近。 负手于身后,剪雪藏紧了手中所攥之物:“让奴婢猜猜,主子应是在思虑着常芸公主的刻意敬邀,才这般愁眉不展。” “主子不答,奴婢便是猜对了,”丫头抿笑,眉梢上的喜色更深,“那换作主子猜上一猜,奴婢带来了何等好物。” 蓦然一摊手,剪雪拿出的竟是几块糕饼:“主子最为喜爱的枣泥糕。” 温玉仪顺势一看,容色骤变,环顾左右,又盯回面前的枣泥糕。 “你是从何处……” 她诧异得一愣,心知肚明此糕点是何人所送。 能知她这等喜好的,也唯有那皎洁明澈之人。 “奴婢不说,主子也知是何人送来的。” 剪雪喜出望外,将手中热乎的糕饼递出:“这世上最知娘娘者,非那位公子莫属。” 小心谨慎地收于袖中,温玉仪怕得慌,恐此事被楚大人发觉,又惹他一身不悦。 于街市,于温宅前的诀别之景还历历在目,分明已与他道得清晰,他也已发了毒誓,而今竟又去买了枣泥糕,还无所畏惧地送到王府来…… 这糕点正是她的最爱。 起初之刻,她便是在一肆铺前候着买上些枣泥糕,才与他得以相识。 现下是她疯了,还是他执迷不悟…… 回了雅房,她才敢从袖内取出,沉思默想,长叹一息:“这是城南最有名气的糕点铺子所卖的枣泥糕,若想买得它,可是要候上半日。” 深知这一人不可再念,不可再思,可知楼栩仍将她记挂在心。 静若安澜的心湖便不受控地荡开涟漪不断,她欣喜若狂,烦杂之绪已风吹云散。 “楼大人说是顺道路过才买上一块,道得那般轻巧,奴婢险些信以为真……”剪雪讶异万分,觉此情意是无人可匹敌。 “楼大人的心意还真是日月可昭。” “主子不忧愁了?”忽见主子笑逐颜开,丫头随之欢喜,“看来能让主子欢愉的,唯有关乎楼大人的言行之举了。” 温玉仪阖上房门,再将轩窗关得严实,未敢疏忽一处:“你莫胡说,此举太过失妥,若被他人嚼了舌根,坏了楚大人的名望,后果绝非你我能承受。” 解开包着枣泥糕的油纸,她凝望片霎,轻尝起方糕:“今后见了他,你替我道个明白,这送糕点一举实在欠妥,不可再行。” “主子放一百个心,楼大人自有分寸。”剪雪喜眉笑目着,想楼大人行事从未出过差池,安心落意道。 “他向来思虑周到,定能明了主子顾虑何在。” 可主子仅是品尝了一口,便又将糕点原封不动地包好,轻放于桌案,眼底掠过的微光黯淡了下来。 “糕点味美,主子怎不吃了?”笑靥微僵,剪雪忽地迷惘。 温玉仪唇角轻扬,浅浅落下少许苦涩:“我一人吃不下这么多,要不你也来尝尝?” “奴婢纵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品尝楼大人赠与主子之物,”听罢,丫头急忙摆手,即使有过人的胆量也知太是妄为,“主子若是困了,奴婢先将这糕点收着。” 尝过这枣泥糕,方才的烦绪已消了大半。 温玉仪遥望浮云间的缥缈玉盘,泛冷月色洒于青瓦,意绪又感清醒了几分。 “是我多虑了,公主召见我,无非是怕我夺了楚大人的恩宠,”心上安宁,她如释重负道,“我只需让公主安定下心绪,公主不会作何为难。” 即便是挑衅,她又何从惧之。 窗边帘幔被轻盈放下,她一解发簪,吩咐丫头熄了灯火:“被你一言,还当真乏了,那便就寝吧。” 明月流光徘徊于远处高阁,遥照巍峨玉宇琼楼,云烟渐次消褪,唯留冰一般的寒辉。 街巷中朱窗半开,凉意散尽,翌日阳和方起,城中深巷已有车辇赶路而行。 微风拂过车幔,吹动起一角,撩出几缕婉色。 “主子,前面就是常芸公主府了。” 剪雪远望府邸,碧瓦朱甍,高门容驷,好是气派。 舆内女子闻言喊住车夫,马车一停,她便款步而下:“马车在此停歇,剩下的路,我步行着去。” 再怎么说也是身居王妃之位,走道而去太为压低了身段,剪雪跟步在后,悄然沉吟:“主子已是当今摄政王妃,面对的虽为公主,也未必要这般降自己威风……” “公主乃金尊玉贵之躯,论君臣尊卑,我自是要行得当之礼。”温玉仪行色柔缓,顺着驰道走去,随视线中的府殿展于眼前,步履徐徐止住。 14、挑衅(2) 剪雪行上一步,朝常芸府的侍卫行礼:“我家主子是公主盛邀而来,麻烦禀报一声,便说是摄政王妃前来拜见。” 一听是王妃来了,府门侍卫忙退向两旁,长枪一收:“王妃娘娘请,公主已在府中候着。” 可见这位当朝公主是极为看重此次相见,未瞧她来,已然候在了大殿。 温玉仪随奴才沿曲径走去,步入正殿,见着了那天生倨傲之女。 香炉袅袅,常芸公主闲散坐于殿椅上,身着金鸾宫装,发丝由金簪高高挽起,无不透着嚣张气焰。 之前于王府庭园只望了一个远影,瞧得不甚明晰,此刻离得近了,才觉公主当真是娇贵艳丽。 她俯身一拜,正欲启唇,却听蛮横无忌之声响起。 “你就是与楚大人拜堂成婚的温家嫡女?”常芸放肆作笑,傲慢地抬目打量,绝口未提让她入座之事,“生得温婉可人,眉清目秀的,可惜大人从不喜你这样枯燥乏味的女子,你那争宠的心思还是省了为好。” 心如止水,神色寡淡,她便如是安然伫立,欲听面前公主的后续之言。 回想几日前那道清肃身影静待于榻边,端水喂药照顾得无微不至,常芸便斜睨向这女子:“不瞒你说,本宫前些时日是装的病。你瞧瞧,楚大人慌张成了什么样。” “不顾你们的洞房花烛夜,也要来为本宫守上一夜,大人对本宫的深情厚意无人可夺……” “你想来争宠,简直是以卵击石!” 这位夺得盛宠的公主眼角微抬,目光中满是讥嘲。 温玉仪眉目间柔意不改,卑顺俯首,道得泰然:“楚大人也同我说过相似之言,我不敢有所妄想。” “他真这么说?”一时被眸中清丽千随百顺的姿态遏住了话,一脸怫然之色渐淡,常芸不由地拉低了语调。 眸底潋滟轻漾,温玉仪缓缓道:“公主心悦大人,我又怎会不自量力,与当朝常芸公主争讨男子欢心。” 常芸霎时羞红了面颊,话语也吞吐起来:“何……何人说本宫心悦他?” “我不仅知晓,我还知大人和公主……是两情相悦。”再次回得不紧不慢,她婉言而望。 此事鲜为人知,亦或是宫中的人早就明白于心,只是无人敢对此妄加评断。 旁人说出兴许会被训斥降罪,但她如今是楚大人的枕边人。 这般卑躬示弱,瞬间让这骄横公主卸下心防。 听语不禁面红耳赤,常芸抿了抿唇,唇畔的讥诮转为赧意:“单听你一面之词,本宫如何能信……” 她仍立于大殿中央,温声道:“大人躺于枕边时,唤的可是公主之名。” 公主猛烈一颤,端着的杯盏险些晃出了清茶,忆起王府中那一刀两断的决绝,心头微冷。 “过了这么多年,他仍如当年那般口是心非,将本宫推得远,却暗自又念着本宫……” 此般言语激起了一番流绪微梦,常芸不觉黯然神伤。 椅凳上的娇俏之影愤恨不已,切齿过后,将玉盏摔落于跟前:“你可知,倘若没有那道遗诏,本宫定会缠着父皇赐下这一婚,择他为本宫的驸马……” 府第书室内彻夜未熄的灯火又入了万千思绪中,她不得不觉着,驸马一词与那人极不相合。 他的野心不只于此。 温玉仪思索着,却不想竟将心中所念道出了口:“楚大人心性孤高,不会甘心受困于一方之地。驸马一职,不适合大人。” “别在本宫面前故弄玄虚,本宫最是厌恶佯装莫测高深者,”幻梦破灭,常芸凛眉一笑,怒然反问,“那你倒说一说,他适宜何等权高之位?” 像他这权势横行之人,分明藏有问鼎之心,若不偿其大欲,必定誓不罢休。 他要的,是九五之尊之位…… 达他的欲望,常芸与他必会有家国仇恨横于其中,故而他才要断了此念,以免将来无可救药。 可公主参不破当中之理,还沦陷于鸾俦凤侣的情思间,更不知从最初之刻,就已然注定了无缘。 “是我口不择言,乱说一气,公主不必放于心上,”她轻然避开此话,正色承诺道,“我和大人未生有情愫,仅是遵照婚旨而行,而今如此,将来亦是。” 常芸双目睁得清亮,试图明了这话外之音。 “你所言是指……与他是逢场作戏,绝不会动真情?” 不置可否,温玉仪镇定自若般回着:“大人是有此意,我并非是自讨没趣之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之形,我不善去招惹,也不想夺他人所爱。” “况且,我早有心归之处,他非我良人。” 她言笑晏晏,虽知与楼栩已是情深缘浅,但此番终是能让公主定下心神。 “你有心上人?” 常芸似惊讶万般,凝紧的凤眸缓慢舒展:“快与本宫说说,你那所谓的良人,是怎样的翩翩公子?” 见公主眉间的愤意缓和了下,温玉仪坦诚作笑:“天机不可泄露也,公主这下可放心了?” “虽不知你所说是真是假,本宫确是定心了不少。”常芸忽觉殿中之人知晓得通透,藏匿的心思于其面前一览无余,试探之心又起。 “可一想到你与大人能同床共枕……” “同床异梦罢了,”她恭敬俯了身,将被安顿于别院之事告知,“我住偏院,相隔得远,楚大人极少召我前往。” 示弱终了,公主已没了盛气。 “这些奴婢真是的,王妃来了,却连茶水也不端上,”清婉女子仍顺从而立,常芸柳眉一扬,态度顺势一转,“翠微,将前些日子母妃送的碧螺春端来,给王妃沏上。” 温玉仪自然不想在公主府多作停留,谦逊而语,便拜退离去:“不必劳烦公主了。天色已晚,再不归府,我今日无故离府,怕是和大人言道不清了。” 楚大人原是不知她前来此处…… 常芸再端起清香四溢的茶水,不作恭送道:“那改日再会,今时本宫便不留王妃了。” 已近黄昏,雾霭低压而下,望她出了府,常芸挥袖唤来了旁侧女婢,眉眼轻挑。 凤眸半阖,透了些凌厉之色,常芸眸色一变,凶横开口:“翠微,你派人传报给楚大人。” 她虽说得好听,可常芸不信。 “今日王妃刻意闯入公主府挑衅,倚着摄政王妃的身份仗势欺人,无视本宫,目无皇威,大人再不管教……将来便管不住了。” “是……”那女婢领命欲退下,深思少许,未忍住悄声一问,“可王妃适才言,她和大人并无情意在,奴婢见公主还喜悦着,为何……” “本宫不傻,信不得这些言辞,唯一能信的便是让楚大人对她嫌恶至深。”常芸默然于心底盘算,要将一人铲除还不容易,令楚大人深恶痛绝,那人自会消逝得无声无息。 “大人最忌讳的便是自作主张,无事生非者。” 不论她是否有意退让求和,推心诚恳,碍眼者自是消失了才好。 消失了,就无后顾之忧。 似懂非懂般思量着,女婢又问:“公主是想从中离间?” 常芸冷声嗤笑,眼中掠过一丝鄙夷:“本宫和楚大人之间两情缱绻,还需离间?只不过她碍了本宫的眼,本宫偏要予她不痛快。” “公主英明,这王妃若常年待于楚大人身边,确是碍眼至极。”那女婢跟随着一扯唇角,让公主烦厌之人都该被除之。 好在今日顺风顺水,常芸公主也未行太多刁难,被召见至公主府这一劫数,算是度过了。 温玉仪平心定气地出了府,却见马车边立有二人。 车辇本停于巷口拐角,离公主府约莫着有百步之距,她不由自主地慢下步调。 眼见一双璧人并肩同行,真叫她惹红了眼。 “温……”正一张口,楼栩觉此称呼有些不当,忙换了敬重之称,“王妃娘娘是从公主府行出?” 她平缓停步,眸光落至一旁的姑娘身上:“楼大人为何在此地?” 楼栩行完礼数,恭声答道:“与柳姑娘恰经此处,瞧这马车很是眼熟,娘娘应离得不远,便想在这候上一会。” “这位是柳琀柳姑娘,娘娘是见过的。”见她不自觉地瞥望,他忙引见起身侧女子。 她确是见过。 这女子实在走运,于地痞手中被他所救,不但保下了清白,还结识了这世上最是正气的男子。 温玉仪心感酸涩,只觉伴于他左右本该是她,本该是……独属她的温柔。 然这一切已化为乌有。 她深知此念名为妒意,却弃之不去。 于是她随性寒暄,言道的话都多了一分怪异:“我只是偶有闲心来拜见常芸公主,未料楼大人……更有闲情雅致。” “下官与柳姑娘相谈甚欢,愿结交姑娘为友人。”楼栩像是听出了微不可察的恼意,略为抱歉地望向那韶颜姑娘。 “楼某有话想与王妃细说,多有不便,还请姑娘海涵。” 柳姑娘也是个察言观色的人,辞别过后便独自离走:“楼大人尽管相言,民女先行回避。” 此前于温宅匆匆一别,他虽发了狠誓,她亦决意割舍。 再遇之时,竟依旧按耐不住悸动之喜。 有意无意地清了清嗓,他似一褪往常的正经之态,如同行了错事的孩童般,低声细语。 “畅谈了几番,志趣有些相投,除此之外……” 15、试探(1) “楼大人所行之事与我何干,何苦谨慎解释。”温玉仪忙作打断,头一回听他作解,心下是又喜又急。 他惯于细观她的神色,严肃之下总有些许玩闹之意,不免和煦轻笑:“王妃教训的是,下官糊涂了。” “大人有意支走了柳姑娘,有何话语要和我私下窃谈?” 言归正传,在马车旁恭候多时,定是有要事相道,与他相识多年,她还是知他的。 楼栩了然地退至檐下壁角,待无人路经,才慎重而言:“娘娘这边请,下官确是探听到了一些消息,是有关摄政王的。” 闻听与那楚大人有着干系,她顿时肃穆聆听。 “此讯本不可透露,可关乎温姑娘的安危,楼某无法坐视不理,”似乎思忖了几个日夜,他还想不明是非对错,便已决定急切和她道,“在姑娘未入府之前,那楚扶晏常于府中囚养貌美女子,因其性子暴戾,被囚禁的女子大多都逃不过丧命之劫。” “所囚的女子与常芸公主有上一二分相似,他是将肖似女子当作遥不可得的常芸,可谓禽兽不如!” 言之此处,楼栩握紧了拳:“楼某思来想去,觉此讯定要让姑娘知得,温姑娘要离他越远越为妙!” 囚禁与公主较为相似的女子…… 王府究竟藏有怎般骇人之秘,她至今都未察觉到丝毫异样…… 那人喜爱公主,却更爱江山社稷,不可兼得,便舍了情爱,再可笑地寻上容貌相仿者,以解相思之疾。 他楚扶晏便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逼迫女子成为替品,将她们囚于府中肆意戏弄,直至含恨而终…… 王府当真是一座牢笼。 是他布下的云罗天网…… 入府的女子只可道是命数不由人,一朝伴恶鬼在侧,随时皆会亡命。 本想着得过且过,听天安命,却不想所嫁之人比传言还要残忍可怖。 她无路可走,只能束手就擒。 “既然已与他成婚,共处一府邸,我又如何能远离……”温玉仪万念俱灰,心上颤动得紧,又不愿让他人瞧出心绪,面色平静如潭,“楼大人的关心我不甚感激,眼下我该回去了。” 身旁男子见她要走,赶忙蹙眉,朝这抹柔婉之色道:“楼某寻得一位女子,曾待于王府半年有余,后侥幸逃出府。姑娘若想见她,楼某便安排姑娘相见。” “好,那就有劳楼大人了。” 若想更深一步知得此事,可听听被囚之人的说辞,她欢然应下,未转过身,仅听他言。 皇城使一向独来独往,并非会多管他人闲事,她心里知晓,他这般冒然,是在尽其力护她周全。 男子清润嗓音飘荡而来,宛若几缕清风掠过,清越袅袅:“明日未时,清乐茶坊。” 忆着昨日尚有余温的糕点,她柔和道,未留意他是否听进,便上了马车。 “枣泥糕香甜软糯,很是可口,我喜欢的。” 銮铃于巷道上清响,扰了几处宁静,更扰了她沉寂无波的心绪。 为明哲保身,进退自如,她本是无欲无求,在王府偏院内独孤终老,也已认了此命。 可那位大人心性阴狠,凡事不可捉摸。 为求自保,即便是苟延残喘,她也要寻一立命之法。 马车驶入宽阔陌道,缰绳被马夫一拉,马匹就止于王府门前。 想着楚大人方才面容阴沉之样,绯烟着急万分,瞧这抹柔色归来,立马明朗,似解了燃眉之急。 绯烟候于府门一侧,低眉顺眼地开了口:“娘娘可算回来了,大人已在偏院房舍待了近一个时辰。” 正听完楼栩道了那囚禁一事,又闻他于别院相候,猜不透此人候她之意,更不明他意欲何为,温玉仪抬眸望向石径深处。 院中下人各安其位,似乎未有任何逾常…… “可知寻我所为何事?”她沉稳行回所居之所,侧目问道。 皱眉沉思了几瞬,绯烟微然摆头:“只说是想和娘娘用个晚膳,没说别的。” 常芸挑衅,本意是恐她争宠,但这宠幸她不屑去争。 公主朝思暮想,视楚大人如珍宝,直拿去便是。 如此男子,她才不要。 院落屋宇花枝繁茂,房内膳桌摆置着珍馐美馔,温玉仪踏入屋舍,见着那清绝皓姿坐于桌旁。 碗筷未动,他品尝的却是她昨夜包好的枣泥糕。 糕点已被食讫,仅剩了几张油纸叠于案上。 她敛回视线,顺和端坐而下:“妾身有罪,扫了大人今晚用膳之兴,姗姗来迟。” “来人,将桌上的菜肴换热腾的来,”楚扶晏扬了扬云袖,吩咐下正端步行入屋的绯烟,转眸问向她,“这枣泥糕颇为味美,是从何处而得?” 目光定格于油纸之上,她轻盈转开眸子,答道:“是城南一间糕点铺做的,大人若喜欢,妾身遣人再去买上一些。” “城南?” 似乎捕捉到了二字,他面无波澜,倏然念着。 王府坐落于城北,离城南是隔了些许距离,她若是出府随意闲游,定不会刻意跑往城南。 更何况她这几回出入府邸是擅自而行,还未与他告知。 糕点自当不是她买的。 可她不愿说出楼栩之名,令那行正若清风的男子徒添祸端来。 “妾身嘴馋得慌,在府中憋得久了,便擅自离了府……”温玉仪恭然跪落而下,顿觉自己许要受罚,“未经大人之允,妾身有失礼数。” 双膝还未着地,她已被面前这道冷似孤月的身影扶起。 油纸被收拾了走,唯有微许糕点残屑遗留于桌上。 “才知王妃喜爱枣泥糕,本王惭愧,”他温和地扶她坐回椅凳,薄唇噙着淡淡笑意,眸色又深了些,“是城南哪间糕点铺,回头与下人说。” “本王将那肆铺盘下,此后王妃不必偷偷解馋,可光明正大品尝。” “妾身受宠若惊,配不上大人这般厚爱。”他竟未降罚,也未再多问话,她云里雾里,只道是勉强蒙混而过。 正于此刻,热好的膳肴被摆上桌,楚扶晏仍旧谈笑自如,对她嘘寒问暖:“你来了府邸已有半月之时,本王还不甚知晓王妃所喜,这菜肴是否合意。” 她端直着身,难以推敲他话外之语,只能按着规矩卑顺而答:“对于一日三餐,妾身未有何讲究,能饱腹便可,未曾在意喜好。” “那就继续以本王的喜好来。”停顿之际落下一声轻叹,身旁冷寂之影执起碗筷,眸光微冷,晕染开了一层氤氲之色。 “动筷吧,不然饭菜又要凉了。” 屋内气氛和缓,倒是未有所料的那般不安,他似乎是真就来此想与她用一顿膳…… 温玉仪这才敢将他窥睨。 玉颜泛寒,眸底藏有浅浅阴翳,覆盖住的似是不易察觉的疲倦。 投壶休止之时,他曾言耽搁了时辰,因那朝政未理而不得入眠。 此时看来,他好似已有几个日夜未眠。 心上忐忑渐渐褪去,温玉仪默然许久,轻声问道:“大人愁颜不展,是因何事而忧?” “若说是朝政,你敢干涉?”他回得极为淡漠,颇有兴致地朝她望来。 “妾身定当不敢。”她闻言心颤,恭顺得再不敢言语。 女子干政最是让朝廷忌讳,他这一番试探,是在探她的胆量。 姝色垂目不言,楚扶晏视若无睹,薄唇一启:“北境屺辽派兵围了我朝一座城池,欲宣战以示国威,我朝应当如何回敬?” “晟陵虽是一方小国,但处北境要塞,是屺辽攻城的必经之处。拉拢其势,能守城邑,使得屺辽暂不敢来犯……”他随之冷笑,沉声再道。 “此为上计。” 清眸悠缓上抬,他紧接着言道,眼底淌过一丝轻蔑:“只是那晟陵使臣赫连岐胆小怕事,不愿与我朝结好,怕得罪屺辽,又不得我朝庇护。” “晟陵不愿牵扯其中,唯恐将来孤立无援,被灭于乱世下。” 这几许深藏双眸底端的不屑,与她曾望见的皆有所不同,是不见底的深渊透出的隐隐杀意。 她虽不懂朝堂政事,也知这个赫连岐是真将他惹了怒。 温玉仪莞尔柔笑,淡然回言:“那赫连岐是何许人也,疑神疑鬼的,连大人的话都不信。” “如此胆怯懦弱之国无用武之地,赫连岐也会有来无回。”寒光中似涌了些锋芒,他凛然道着,字字清晰,话语带了凉意。 有来无回…… 她闻语稍滞,心沉了沉,觉方才瞧见的杀意是真实存在。 语声柔润婉转,温玉仪缓慢回道:“大人杀人泄愤,解不了当下之局。” “你可有高见?”他目色薄冷,试探般再问。 似有若无的压迫令她几近不自在,直觉告知着,不论如何,她都不可再接此话。 见茶盏将空,她轻抬玉指,为他斟上了茶:“妾身未见过赫连岐,不知其人,也不懂朝务,无法替大人分这一忧。” 楚扶晏继续夹起菜肴,冷意似退散了。 “是本王病急乱投医了,用膳吧。” 夜色漆黑如墨,唯剩明月当空,院落中的灯盏似有所破损,闪着忽明忽暗的光。 这道冷峻身姿离了偏院,四周高墙环绕的一方居所归于宁静。 恭送走了这位喜怒难辨的大人,温玉仪面色微缓,悄声对贴身侍婢差遣。 16、试探(2) “剪雪,你去探问一下,在这王府之中,可曾有女子被困于暗房内,大人藏之念之,常去望上几眼。” 蓦地轻顿,她又做提点:“无需多问,去旁敲侧击,探听虚实便是。” “奴婢遵主子之命。”剪雪明了般颔首,退向了苍茫暮色里。 既是曾有多年囚禁之举,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当初被囚女子是何等下场,为活命安生,她要知上一些,哪怕是微乎其微之迹。 温玉仪回入寝房,一时无趣,便理起妆奁中的发簪,理了半晌,又想起今日楼栩相告的话。 她真如一片枯叶飘零于风雨中,随时落入尘土,殒命不见,也唯有他会将她记挂上几分。 楼栩…… 楼栩还送过一支桃花簪,那支从肆铺上买得的簪子,她可是喜欢极了。 回望柜槅之底,满心欢悦骤然一凝,她见景一愣,那木盒上的锁扣轻微悬挂,似被人动过…… 猛然打开木盒,她顿时一怔。 花簪已被摔断,书信也被凌乱无序地摆放。 究竟是何人敢进屋内碰她藏起之物,趁她不在府中,敢翻看她最是珍视的信件…… 温玉仪凝视片刻,心底无端生起怒意。 夜花幽香,蝉声四起,寂静院落传来女子厉声高喊:“本宫不在时,有谁入了这寝房,还动了本宫的物件?” 未见王妃生过怒气,奴才女婢皆吓破了胆,停了手中粗活,面面相觑着,未有人吭上一声。 “敢做不敢当,非君子之为,”温玉仪端立于昏暗夜色下,环顾着周围的府婢,怒火难消,“无人招认,本宫便一个个盘问,闹到大人那里,且听大人如何发落!” 见无人敢认,她轻扯丹唇,勾起一分冷笑:“摄政王府的奴才欺到王妃头上,此等荒唐可笑之言传到府外,大人究竟会作何处置,本宫也好奇着。” 若动其余物件,她不会愤恼至此。 可有关于楼栩的,她绝不饶恕…… 王妃已放下此话,惹祸者再不投首,怕是极难了却,被唤来的府侍相顾失色,都盼着寻事生非之人快些认罪。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一切皆是奴婢所为!” 忽有一女婢于众目下高声作喊,壮着胆子上前一步,似有着玉石俱焚之势。 温玉仪静望这女婢,隐约记起其名,冷言道:“我记得你名唤秋棠,几时积攒的胆色,敢翻找王妃的物件?” 觉此回是占尽了理,秋棠看向众人,言得振振有词:“奴婢本是来送汤羹,却不见娘娘踪影,无意间瞧见柜槅下摆放的木盒。诸位绝对猜不着,奴婢打开盒子,一眼望见的全是书信。” “那信上的字迹苍劲有力,是男子所书无疑!” 鸦雀无声的别院渐渐响起窃语之声,在场之人皆知言下之意。 堂堂王妃,却在外头偷会男子,如此不顾楚大人颜面,真当惊诧旁人! 秋棠瞧望了回,义正言辞般喝道:“王妃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瞒着楚大人在外偷人,你们说这该不该公之世人!” 也知此番太是令他脸面无存,可那木盒藏至房中多日,她未想会被一女婢发现,温玉仪端然而立,沉静作思该如何收拾残局。 “自从本王有了王妃为伴,这府第怎一日也未得消停!” 沉冷之声响彻于院落上空,府奴循声一望,一齐谦恭跪拜。 秋棠望清来人,仿佛拾得救命稻草,不禁高喝:“大人要为奴婢做主!奴婢尽心竭力,全是为了向大人表以忠心。” “娘娘她……她另有情郎,和别处男子私通苟合,有往来书信为证,”一面道着,一面跪指眼前娇柔婉姿,女婢正容亢色着,“奴婢想着,不能让大人被蒙在鼓里,定是要将这秽闻道出的!” 越说便越令他难堪不已,二人之间相商的秘密似要被揭开,温玉仪端直着身躯,目光赶忙避之,语塞了良久。 他虽知她心不在此,知她心念皇城使,然众目昭彰下让他尽显窘态,确是她不慎之过。 才刚离了一阵,不想这院中竟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来,楚扶晏欲言又止,忽道:“本王以为,是何等惊世骇俗之闻……原是这不值一提之事。” 王妃寻了情郎,与府外男子寄雁传书,楚大人竟满不在乎…… 跪地的侍婢屏气敛声,浑然不知是何故。 如遭惊雷而劈落,秋棠瞠目结舌,不断发起抖来:“奴婢说的句句是真,王妃瞒着大人在府外偷情,大人怎能容忍得下……”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冒着被处死之险也要置我于死地……”温玉仪见势冷然观望,瞧他未做怪罪,愈发无畏道,“究竟是我不堪,还是你心术不端?” 处处道着她的不是,欲在摄政王跟前邀功领赏,道她败坏风门,这府婢却是私心作祟,为己谋利…… 秋棠惊悸而颤,呆楞仰首,似被瞧穿了心思,五雷轰顶般抬声喊起:“娘娘是想将偷人之事安于奴婢身上?奴婢一心服侍大人,才没有情郎!” 这一言一语的,扰得更是烦忧,楚扶晏蹙起清眉,抬袖缓慢一挥,命人将吵嚷者带下。 “先将秋棠拖下去杖毙了,吵得本王烦心。” “大人!奴婢不知错在何处,奴婢有冤,求大人明察!”秋棠惊恐睁目,眼睁睁看着几名侍从步入院落,欲将自己押下,“王妃她确是心怀鬼胎,大人千万莫被蒙蔽了眼……” “奴婢心悦大人已久,心里只装着大人一人,为何大人从不瞧上奴婢一眼……” 心底那不愿和旁人道出的伤切终是随着泪水涌出,女婢抽咽着离远,消逝至府邸深幽处。 “反倒是这朝三暮四之人能与大人相枕为伴,奴婢不甘,奴婢死不瞑目……” 原以为此女只是想攀上这处近在咫尺的高枝,岂料是披心相付,对这恶鬼般的大人动了情。 奈何他生性凉薄,从不领他人之情…… 温玉仪见着二三随侍退去,在身侧之人的眼色下,众人也继续忙活起来。 她走得迟缓,默然跟着他再进屋舍,五味杂陈,已瞧不明他是气恨,还是别有他意。 毕竟这一出无法全怪于秋棠头上,算是她闯下的祸事,让他无端受了正妻与别家公子私通之议。 深思了几霎,清冷如月的身姿缓声言说:“区区一下人,几时有的这等心思,本王闻所未闻。” 温玉仪嫣然浅笑,轻柔回道:“大人惊才风逸,雍容闲雅,惹姑娘爱慕本是常事。” 除却此人平素的无常性子,与他那见不得光的幽禁之事,眸前男子神清骨秀,雅人深致,使得不知全貌的姑娘芳心暗许,也没有稀奇之处。 “王妃这般觉着?”他深眸轻蹙,偶感诧然。 她顺手沏上茶,观他未饮,便将茶盏放落几案:“妾身说的若有过错,只望大人罚轻一些。” 情思已交缠得颇为缭乱,而她熟知,与他仅有着名分作牵绊,从未有半点情愫缱绻。 “那木盒和书信是……”楚扶晏紧望柜槅下方的木盒,眸色微暗,问着方才秋棠所言之物。 既已互为替品,便不想对他有所隐瞒。 她随之一瞥,闲适而道:“皆为皇城使楼栩相赠,大人明知故问了。” 温玉仪轻声一叹,若他不允,这些珍藏已久的相赠之品恐是保不住了:“这一箱物件本放于温府雅阁,怕家父发现,将其毁去丢尽,我才带了来。我和他这份不得见人的情愫无一安放之处,只能藏于榻下,伴我入眠。” 道尽这前因后果,她抬眉谨慎而望。 不出所料,他果真面容阴冷,狠戾之色尽落在了木盒上。 “令大人难堪非我本意,是那女婢逾矩在先……”为适才那一幕低低说上几言,她抿了抿樱唇,狠心回言,“大人若是不许,妾身便将它丢弃了。” “楚大人应能知我。”温玉仪未挪步子,立于狭小房舍内,秋眸漾开一缕伤感。 “爱而不得,放而不舍,大人与我一般无二……” 话音未落,她忽感咽喉发紧。 脖颈被冰冷指骨扼了住,力道之大引得她透不过气。 头一回见他眼梢泛红,眸上氤氲微散,揭出一片冰寒,像是道中了他不可言说之绪。 她被抵于梁柱,窒息之感涌遍全身。 楚扶晏气力未减,墨瞳冷意流淌,冷冷道下几字:“你再多说一字,我便赐死你。” 说起常芸,说起那内心遮掩多年的孤寂,他便欲将言道之人碎尸万段。 清泪莫名从眼角落下,她半阖着杏眸,颤声低语:“大人怒恼,是因被我说中了。有情者能终成眷属,世上本就少之又少,不予奢望,但求留一分念想。” 爱别离,求不得,她说中了自己的痛处,同时也说中了大人的痛处。 他恼羞成怒了。 “大人赐罪也好,折磨我也罢,我无尤无怨。” 最终几眼落在了木盒上,花簪已断,书信被毁,她心如枯槁,已无挂念。 身前这抹清婉盈盈含泪,唯一留有的念想淡得了无痕迹,他蓦然松手,望她扶墙喘着息。 楚扶晏凛凛发笑,玉容掠过丝许憎恶:“你一直是这般,能忍自安,无欲无求吗?” 17、偶遇(1) 猛烈咳喘着,她只手扶上壁墙,唇色略微显着苍白:“总有所遇之事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不得,无能为力,便欣然受之……” 这女子无争无求,无喜亦无忧,唯一念着的就是那皇城使,将楼栩视作心底的可安之处。 他颇感烦躁,不愿再听她低语,沉寂少时,拂袖而去。 “果真是失了些乐趣,枯燥至极。” 温玉仪听着步履声渐远,不声不响地拾起木盒,静默好半刻,抬手将一封封书信撕了碎。 连同其余玉器首饰,一道扔出了屋舍。 木盒被摔至石墙上,发出脆响,霎那间碎得四分五裂。 如同她过往的情念,一并被磨灭。 明日赴约,再见他时,她妄念就止,无所挂念。 然而一夕过去,她却觉这偏院异乎寻常。 本是忙于修葺的几名奴才不见了踪影,忙碌的都是她面生的府奴。 恰见绯烟走了来,温玉仪顺势一唤,不解地问着:“怎么都是未见过的面孔?” 绯烟将头埋得极低,脊背一寒,战战兢兢道:“大人今早处死了一批下人,似乎……似乎都是原本服侍娘娘的奴才。” 她僵于原地,玉指泛凉,寒凉蔓延至百骸,渗入骨髓里。 昨日他不悦地离开了,颈处遗落下的痛楚使她心有余悸,思忖一夜,她未敢阖眼。 待瞧见晨日东升时,才觉自己安宁度过。 然而,他虽放她一马,却未放走无意在别院中听得一清二楚的府奴。 除尽所有人,他所受的难堪便无人会知。 楚大人早已有了决断,所以淡漠遣退众人,还与她言谈了那般之久。 穷凶极恶,残忍不仁,他视人命皆如草芥,又何曾心软上半分…… 庆幸剪雪被她吩咐了走,温玉仪后怕连连,如若不然,她此刻见的,已成一堆白骨。 祸中有福,好在绯烟也浑然不觉发生了何事,昨日恰巧去了膳房端茶点,躲过此劫。 “奴婢已经改过自新了,求娘娘不咎既往,饶恕奴婢……”以为这降罚一举是王妃的意思,绯烟哆嗦又道,生怕再有性命之忧。 她故作镇静地行着步,肃然而回:“我曾在大人面前说过宽恕的话,说了便不会作悔。” “娘娘菩萨心肠,奴婢谢恩!” 绯烟眉开眼笑,逢迎谄媚地道起谢意来。 “娘娘这是要出府?”王妃朝着府门的方向而去,这丫头慎之又慎,小声提醒道,“奴婢觉着……娘娘最好和大人说上一声,以免大人再等候多时。” 温玉仪淡然回应,想他忿然作色,应不会再对她理会:“大人今日应是不会来了,说与不说未有大碍。” 此时天朗气清,离楼栩所邀之刻还差半个时辰,她唤了剪雪一同行上马车,朝着马夫吩咐了几语,銮铃又发出阵阵悦耳之音。 今日的主子似有心事难解,让女婢一道坐车舆不说,还黛眉轻蹙,愣是不言一语。 剪雪时不时看向旁侧柔色,感受凉风透窗而入,为她披上一件轻薄氅衣。 “要见楼大人了,主子怎还忧心忡忡?”剪雪掀开帘子,目光落于即将停歇的茶坊上,随后又放落帘幔。 温玉仪仍在凝思,意绪飘荡,心底发怵不安:“我在想,楚大人若真做下禽兽行径,我又该如何自处,为那些女子讨上些公道。” “依奴婢看,主子应装聋作哑,置身事外。”关乎楚大人的事自是管不得,剪雪撇唇思索着,悠缓地说起自己的见解。 “楚大人如今位高权重,于朝中大权在握,是比陛下还要……还要权势横行之人。” “纵使说大人败德辱行,人所不齿,主子也变不了大人权倾朝野之势,反而落得自身狼狈,因小失大。”这丫头正色相告,觉着主子是不能再招惹大人了。 被世人言传助纣为虐也好,同恶共济也罢,主子已是王府之人,与大人针锋相对,只会是死路一条。 自佞臣当道,这世上本就未有公道可言。 她又谈何去为旁的女子申讨公道,温玉仪自嘲作笑,觉剪雪言之有理。 “娘娘,清乐茶坊到了。”马夫在舆外禀报,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茶坊的牌匾已有些破旧,在深巷内应开了几个年头,她直望面前匾额,轻巧跃下车辇,随后直径行入堂中。 向迎来的掌柜道出楼栩之名,她仰头望向阁楼,由着一堂倌引路而上。 楼廊尽头有一雅间,房门轻敞,房内布置极为雅致。 温玉仪款步走入,见那皓然身影已候至桌旁。 虽与他赴约未有几回,可在她记忆里,楼栩惯于提早赶到,劝说多次未果,她便由他去了。 案上茶盏已被斟上了清茶,茶香浓郁,与王府内饮过的茶水似乎有别,她敛裙而坐,留意起楼栩带来的女子。 “说定的未时,楼大人又早到了。” “仅是早于娘娘一刻钟,下官怎可让娘娘等待。”楼栩轻扬剑眉,将一块枣泥糕又移至她眼前。 这一隅情念她已不可再陷入其中,云淡风轻般摇头婉笑,温玉仪将糕点推远。 他凝睇着似是漫不经心的举止,不自觉一僵,面上的喜悦徐徐淡下。 一旁观望的女子忽感周围微妙,赶忙起身,道得恭敬:“小女绾言拜见王妃娘娘。” 视线终是回于女子身上,她让这位姑娘就坐,在茶坊可省了礼数:“在此处不必拘礼,平身吧。” “听楼大人所说,绾言姑娘曾入过摄政王府?” 温玉仪将女子细细端量,点染曲眉,星眸微嗔,一双丹凤眼和公主确有几许相像。 名为绾言的女子悄然颔首,谨言慎行般瞧向楼栩,得他准许,才含糊开口:“小女确是在王府居住过一段时日,原本以为是苍天有眼,上苍眷顾了小女,才让小女有幸能攀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高枝。” “可小女后来才知,那王府是一方牢笼。” 轻放案上的双手慌乱得攥了紧,姑娘似忆起些许过往,惧怕之感再度袭来:“起初有多甘愿入内,之后便有多悔不当初……” 温玉仪很是疑惑:“姑娘是说,楚大人是依姑娘的意愿,才接姑娘入府居住?” “是,当时的府卫说得郑重,若小女不愿,他们不强求,”不明王妃为何如此问,绾言凝起柳眉,未感有何过错,“可试问这天下女子,如此荣华富贵摆于眼前,何人会拒……” 竟非强虏而去,想来那位大人还有稍许良知在……大人虽可恨,那些女子爱慕虚荣,为享荣华甘愿作公主替身,应允时就该知后果。 有因有果,她们怨不得任何人。 原本猜疑下凝成的畏惧被抛至九霄云外,她心下一安,平静回道:“为得荣华恩宠,宁愿作为他人的替品,这得失取舍,是姑娘自己的抉择。” “起初虽是小女甘心乐意,可楚大人也太过严苛!”哪知姑娘扬声一喊,浑身不自知地发起颤,“两名女子,又怎能学得一模一样!” “大人是让你如何做的?”她镇然相问,一脸凝肃地回望,余光掠过身旁肃影。 只见他眉头紧锁,饮茶未打断,若有所思着,眸光仍投落于枣泥糕上。 绾言回想了良久,已然模糊的一幕幕逐渐明晰,追思起昔时的景象:“小女只需照着常芸公主着衣梳妆,越是相似,大人便越为欢喜,来见小女的次数就多上许多。” “可时日久了,楚大人愈发不满,觉小女与公主有着天壤之别,又想将小女舍弃。” 仅是回想着旧时光景,姑娘已冷汗涔涔,言止于此,嗓音颤得厉害:“小女偶然听闻,那间屋舍曾有好些女子被囚困过,下场极是悲惨。” “大人……大人不会让进过那屋舍的女子活着出去的……” 只是听说,没有真凭实据?这世上的风言风语总被传得五花八门,真相究竟如何,却鲜少有人知。 她不免起疑,心里头有了些揣测。 绾言恍然若梦,挨近了皇城使,眸中透出恐惧来:“恰逢一日的子夜,府卫松懈,小女逃了出来……” 闻听完来龙去脉,她竟是忽感释然。 这女子所言仅为一面之词,真相为何,许是要听上那人亲口诉说。 她可确认的是,楚扶晏对于女子还留有少许尊重。 欺压折辱一事,应不曾有之。 至少楚大人还能在意着女子的意愿,这是否意味着将来会待她留些情面…… 大人穷凶极恶无可厚非,她并未有何改观,想的只是在王府内能保此一命,得一处安生净土。 她只想安稳地活着。 事实不论怎样,大抵知上些许便可,楚大人以往的私事,本就与嫁入王府的她无关。 “王妃听了来因去果,为何反倒松下一口气?”姑娘见景微愣,茫然问道。 温玉仪轻抿一口茶,安之若泰地回答:“我知晓了,多谢姑娘跑这一趟。” 王妃竟未起怒意……绾言愣愣地看了一眼,很是不甘心。 “娘娘,楚大人他是恶鬼!” 满腔愤恨忽地倾泻,绾言拍案而起,又觉失了仪态,语调转为低喃:“娘娘未见过大人发怒的模样,如若生有违逆之心,定会被大人赐以尸骨无存……” “你所说的大人的脾性我都知晓,楚大人是我夫君,是善是恶也无需你来告诉,你走吧。”她回得若浮云淡薄,那一人的野心之大她早知晓得透彻。 温玉仪只是感叹,那般高高在上的楚大人,也会遵照女子意愿而为,此前是她疑心,捕风捉影,将他想得穷凶极恶了些。 能稳坐这一高位,楚扶晏在朝中定有着不容忽视之势。她能看出他行事颇有手段,也知他欲壑难填,心有不臣之意。 得他人违背,无论是被囚的女子,还是朝中臣,他一样不会放过。 总而言之,一个作恶,一个愿挨,都不是什么好人。 转眸之际,她望身侧男子依旧不展剑眉,神色凝滞,仍在思虑着什么。 那才是她唯一在意的。 18、偶遇(2) “你说的,都是何时的事?”她顺绾言的话问着,逐渐心不在焉起来。 “时隔太久,小女记不清了……”不自在地拢起眉心,绾言含糊答道,“这些都是陈年旧事,小女也记不全然。” 连时日都记不得,那必定是久远的事。 如此看来,是楚大人年少时犯的过错。此过错无论怎么瞧,都着实有够惊人。 温玉仪莞然一笑,轻举着茶盏在男子眸前一晃:“这间茶坊的清茶十分甘醇,楼大人素来品味颇佳,想必是常客。” 猛然缓过神来,他淡雅作答,抬盏一饮:“娘娘所言甚是,下官闲暇时常来此品茶,此处清静安闲,再是适宜不过。” 方才谈论了什么,他好似也未曾听进。 “绾言,你先退下,楼某尚有几句话要与王妃说。”楼栩挥手示意女子回避,眸色澄澈,如清风晓月一般。 就此一改称呼,他凝眸望她,显得珍视至极:“温姑娘孤身一人待于王府,可要保重自己。楚扶晏城府颇深,姑娘尽力避远一些,若受了委屈,受了欺侮,来寻楼某即可。” 炉中沉香已燃尽,雅间内霎时阒寂无声,他目光颤动,宛若含着似水柔情。 “楼大人与我非亲非故,我再屡屡叨扰,外头的风言风语可就止不住了。”温玉仪浅淡回语,思绪跟随着颤了一瞬,再不起微澜。 他却心感慌乱,言说之时,轻颤着握上了如葱纤指:“我何惧流言,若护不了心爱之人……” “大人慎言!” 惊吓地抽回手,她霍然起身,阖眸一叹:“本宫恳请楼大人收回方才所言,以免酿成大错。” “玉仪……” 她听得身侧之人轻唤,嗓音清越,绵柔若风。 倘若他们只是出生在寻常人家,她许会放纵一回,随他私奔而逃。 背负污名,被嘲笑不耻,她通通认下……可她尚有温府在,而他也是仕途光明。 她绝不能因一段缥缈之念而毁了他。 “我已嫁作他人妇,与摄政王共结青丝!”温玉仪掷地有声,唯恐他听不真切,心下一狠,疏离般道着,“楼大人何故执迷不悟……” 适才的直觉并非虚假,她确是有意疏远,有意舍弃这段风月的…… 这抹柔婉姝色已退步,他无从应和。 “楼某不甘,顽固不化,执迷不悟又何妨!” 遽然直立起硬朗身躯,剑鞘掉落在地,楼栩抬手一挡,似下了万般决意,紧握上她的纤细皓腕:“姑娘嫁入王府,楼某便立誓此生不娶,有何可惧!” 可眸前娇弱女子透出的尽是惶恐不安。 她垂首缩着娇躯,眸光盈盈如秋水,他不明所以,她畏惧的究竟是何物…… “楼大人不惧,我惧……”她轻声低吟,唇瓣微动,语声几不可闻,“我惧……” 他愿意委身做情郎,她可不愿将他毁去,温玉仪只觉面前男子太过疯狂,连声相拒:“我只愿大人安好,莫因我一错再错。” “楼大人有大好前程在,将来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怎能因一个女子断送了自己。” “大人好好想想,本宫走了。”她朝男子极为敬重地俯身而拜,秀颜回了几许清朗。 “楼大人的关心,本宫记在心里,”行至雅阁外,她悠然回首,话语淡若云烟,“米已成炊,覆水难收,既成定局,你我无从更改。” 凭栏顺着楼阶走下,步子尤感沉重,她似那游魂失神而离,一路默不作声。 一直候命于雅间外,剪雪都听见了。 那楼大人对主子的情意无人可越,主子如此狠下心,该是有多心伤…… 丫头犹疑未定,将一方帕轻递她掌心里:“主子……难受大可哭出来,主子总将相思之苦闷在心里,奴婢见着心疼。” “该忘了……”淡漠地递回巾帕,她缓慢望向前方,飘远的思绪又扯了回。 “一切适可而止,不能再想了。” 这般作望,便望见了一个少年。 少年正慵懒地倚于楼阶低端的壁墙旁,半眯着眼眸,狐疑地将她上下而望。 温玉仪顿感祸不单行,在此茶坊也能撞见项辙。 然而,她实在没有心思对付这少年,就漠不关心地擦肩而去。 她欲再行步,步子已被少年唤住。 “王妃娘娘请止步,”项辙头绪纷乱,仰望那处敞亮雅间,心底疑惑更甚,“好巧不巧,随性来城中一逛,竟能撞见摄政王妃与……” “与皇城使在茶坊品茶。” 温秀桃颜较上回所见多了几分黯淡,闻他所语,也未在意,这道清丽婉姿不以为意地朝茶肆外行去。 “慢着!方才你和皇城使的别扭推搡,我可都瞧在眼里了,”极少有他人对自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少年蹙紧了双眉,抬声再喊,“你们这般鬼鬼祟祟,偷鸡摸狗的,我可是要为扶晏哥打抱不平了!” 鬼鬼祟祟? 温玉仪忽地一止,浑身颇感疲惫,转眸肃声反问:“楼大人是我旧友,只是偶然遇见,便在此饮茶话旧。” “再是寻常不过的事,怎到了项小公子口中,就成了偷鸡摸狗?” 堂中嘈杂声渐轻,这回话愈发显得清晰,她颦眉微露着不满,杏眸冷凝起来。 “你别气恼呀,我瞎说的,给你赔不是,赔不是总行了吧?”莫名被此道婉色震慑了住,项辙满腹狐疑,将玩世不恭之态收敛,“你……你和皇城使当真是一清二白?” 温玉仪环顾堂内来客,极是晏然镇静道:“此事除了你知我知,楚大人也了如指掌。项小公子若不怕难堪,可去告诉大人。” “扶晏哥原是早已耳闻,是我无中生有,挑拨是非了……”项辙感四周气氛不妙,忙好言相劝,转而夸赞起投壶之术,语调转得轻,“话说上回的投壶较量,你还真让我另眼相待。” 周围的看客继续饮起茶水,除去对她身份深感诧异外,非议像是因少年的赔礼止住了。 “我都诚恳陪不是了,你怎么还不原谅……”见她容色未改,少年佯装垂头丧气,做出一副她不受下便誓不罢休的模样。 身后桀骜之影的单单几句话语将原本微乱之绪理了平,她回身望去,揣测他是有事相求,安静地候他下文。 项辙扬唇快步跟着行上街市,支吾了半刻,扬出一抹笑意来:“家父严厉,命我两日后去马厩择一匹马,作为将来的及冠之礼,我想了想,觉着拉你前去,是最佳之计。” 这择马是男子擅长之事,邀她着实荒谬。 沿街陌悠步而走,来到马车停靠处,她轻然婉拒。 “我对驭马一无所知,更是不识马匹,择马一事我无能为力。” “你别走啊!”奔至女子跟前硬拽上马车,少年将心中所想翛然道出,“你虽不懂,但扶晏哥懂啊。你若唤他一同前往,还怕择不上一匹矫健骏马?” 温玉仪犯了难,黛眉不由地微蹙:“项公子是在说着玩笑话,楚大人忙得很,我哪唤得动。” 让她去请楚大人相助,这分明是敲冰求火,乃无稽之谈…… “我原本没有什么指望,可又瞧扶晏哥似对你照拂有加……”项辙忆起此前那投壶比试时楚大人的偏护,笃定了此局唯她可解,“据我所见,他从未与女子挨得那般亲近,此忙唯有你能帮。” 瞧她略有不耐,他急中生智,忙信誓旦旦地道下一语:“倘若扶晏哥能来,我往后定当马首是瞻,言听计从!” “将来你若有所需,来项府寻我便是!” 孤身待在摄政王府无依无靠,为温氏取悦楚大人更是难上加难,倘若有项太尉之子听她行事,为她的立命多谋一出路,倒是大有裨益。 “项小公子说话算话?”温玉仪猛地停步,再三思量着此举是否可行。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看她似是松了口,项辙猛然一拍掌,“那便这么说定了,两日之后,项府马厩见!” 巷道外熙熙攘攘,隐约有叫卖声此起彼伏飘荡,茶坊之地坐落得僻静幽深,肆前来往之人三三两两,未有几人。 马车停落处恰有一酒馆,馆中趔趄地跑出一位不修边幅的公子,惊鸿一瞥,目光便凝于秀色上。 “姑娘生得如此娇美,深得小爷我喜爱……”那公子踉跄而来,骤然一扑,扑于她身上,酒气藏匿至气息里,“随我回晟陵,我给你万千荣华,如何?” 这公子衣裳褴褛,面容却有些白皙,一袭破衫虽是捉襟见肘,仍能让人瞧出缊袍昔时的齐楚雅致。 项辙有些瞧不下去,扯上男子衣袍蓦地使力,便将此人拉了远:“什么姑娘来姑娘去的,这可是王妃娘娘!” 这一醉酒之人来的猝不及防,霎那间回神时,她才仔细看起面前满身污迹的男子,轻拍下云袖上被沾及的灰土。 “王妃娘娘?可惜,可惜了……” 因醉意弥漫,那公子转望项辙,眸子眯得紧:“美人儿竟已被染指,哪家的王爷有这么好的福气?” 少年将公子推至一旁矮墙,郑重地一清嗓,扬声欲说出她那摄政王妃的身份:“你若听了,可莫要受惊吓……” 然而后话说至一半,已被她抬手遏止。 “公子方才说晟陵?”温玉仪留意起了话中二字,不觉洞悉起这醉酒男子,“公子可是从晟陵来的?” 从酒肆又抱出一坛佳酿,男子自嘲般抱坛饮上几口,扯唇作笑,酒渍肆意地落于衣袍。 “怎么,娘娘是瞧不上晟陵来的人,还是不屑与我这个庶子共饮一壶酒啊?” 19、戳心(1) 此番举止引出了馆中掌柜,似无意听出她身居高位,掌柜面含万般无奈,跪地哀求道:“这位客官在酒肆已饮了半日的酒,不付酒钱,还赖着不肯走,王妃娘娘可要为草民出出主意。” 命剪雪取来钱袋,未数其中装有多少银两,她一把夺过,置于柜上的算盘旁。 “你数数,银钱可够?”温玉仪轻叩柜案,柔声启着唇。 掌柜见势立马起身,倒出钱袋内的白银,顿然见钱眼开,谄笑而起:“够,够!谢娘娘赏赐,娘娘万福金安!” “敢向王妃要酒钱,这掌柜真是活腻了……” 项辙怔然不已,望了望醉倒于巷道旁的男子,目光流转回她身上:“你也是,分明与我等毫不相干,你还真给了!” 淡然一摆手,她颇不在意,云淡风轻般回道:“掌柜靠卖酒营生,很是不易,恰被我遇着,能给就给了。” 那掌柜得了银钱,大摇大摆地走出酒馆,向酒醉蹒跚的公子高喝一声,便关铺离去。 “今日算你走运,王妃娘娘替你付了酒钱。酒肆要打烊了,你要饮酒,上别处饮去!” “娘娘放心,这酒钱我定会归还!”男子迷糊地半睁醉眼,讪皮讪脸地道着,“可我现在身无分文……待回到晟陵,我命人……命人给娘娘送来!” 已为他解了困扰,温玉仪轻缓蹲下,寻思良晌,忽问:“敢问公子可认得赫连岐?” “娘娘怎知我名姓?” 男子忽而睁开双眸,眸中荡开一缕明澈。 方才仅是猜测上几般,现下是确认了。 近来之日令楚扶晏烦扰连连的赫连岐,真被她遇了见。 一解疑云,心下一阵笃然,她正色相问:“赫连公子歇脚于何处?本宫可送公子回客栈,改日再与公子细谈。” “不是吧,你还要护送他回客栈?萍水相逢而已,用不着这般费心劳神……”本倚于壁角的项辙惊诧地直立住身,觉此举荒谬绝伦。 撩了撩衣袍以示钱两不足,赫连岐满面愁容,重重一叹:“刚入上京时,钱袋被贼人偷走,我已是囊空如洗,哪有客栈可住……” 出门所带的银两已尽数给了那酒肆掌柜,此刻已再掏不出银钱,温玉仪只能回眸看向旁侧少年,佯装对赫连公子极是同情。 “流落他乡,漂泊无依,无奈醉倒于酒肆中,遇见这般可怜之人,项小公子于心何忍?” “你善心大发可别带上我,我绝不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流民慷慨解囊!”少年若无其事般欲撒手而去,不愿淌这滩混水。 她眉眼含笑,忽说出一句温婉之言:“你若不帮,两日后的马厩之约我便不应了。” “你……你怎能出尔反尔?” 闻言一惊,项辙始料不及,未料她竟以此作要挟。 “你别装醉了!”少年无力顽抗,妥协般轻踹着男子,转身便大步朝街市而去,“看在王妃的颜面上,我就勉为其难寻一客栈将你安顿,还不随我去!” 赫连岐闻语忙跟步上前,喜笑着不忘再添上一言:“还恳请小公子给我开一间天字坊……” “厚颜无耻,市井无赖!” 鄙弃地与之隔上些距离,项辙默默怨天尤人,却为她所言不敢动怒。 “美人儿……”回首频频相望,男子正说着一词,又觉稍有不妥,恭敬地一改称呼,“王妃怎不跟着来?” “赫连公子好生休憩,待公子醒酒了,本宫再来看望,”温玉仪莞尔朝这二人拜别,望其背影消逝于巷陌拐角,才缓步上马车。 “公子欠下的酒钱,本宫是定要拿回的。” 随主子坐入车舆中,车辇平稳行驶而回,天色似比来时阴了,宛如有瓢泼大雨即将席卷上京。 剪雪未再观望巷旁景象,回眸之时,瞧主子正闭目养着神。 丫头疑惑顿生,实在不明其意:“主子为何要帮这赫连岐?” 于此缄默不答,过了良晌,温玉仪轻启了樱唇:“派人盯着,莫让他出京城,我留他自有用意。” 这位赫连公子不知何故会沦落于无处可居之境,又或是此人本就嗜酒成性,惯于游走酒馆间。 据楚扶晏所言,这人便是晟陵派来的使臣。 若让此人松口结好,解了大人的燃眉之急,她可一缓那阴晴无常之人的怒意。 回至府邸,她坐于长廊石椅,赏着园中阶柳庭花,檀木淡香充斥着百折回廊,难得有上这惬意之感。 廊檐下逐渐挂起水帘,荷塘内波纹涟漪,雨水簌簌坠下,叫她有了一袭困意。 偏院新凉,院中的府奴已不相识,她莫名不想回那屋舍去。 眼下最为迫切的,还是要打消楚大人的疑虑,让她安宁待于此院落,更为安稳地过完余生…… 剪雪轻步寻来时,见主子已听着雨声午憩于游廊内,赶忙取了一单衾盖至娇身玉体,不料这一举便将她惹了醒。 心底怀有些许歉意,剪雪念及正事,又张望上几眼,低声敛息道:“奴婢已从夏蝉口中探出,楚大人囚禁女子之所离正堂不远,沿庭院一侧的竹间小径便能寻到。” “那丫头心思单纯,不会有过多揣测。”知主子心有顾忌,女婢深信道。 消息轻落耳畔,悄然无声地与雨水一同坠落于心潭。 温玉仪霎时一醒,眸光不自觉地瞥过那片苍翠竹枝。 她从然而起,杏眸又望那房门紧阖的书室:“楚大人还在牍前勤政?” 仔细忆起方才行过书室所观之景,剪雪慎重回道:“室内灯火通明,大人应在忙碌着。” 不远处雕花轩窗隐约映出微光,想必他此时还在为晟陵迟迟未应下的缔盟一事而发愁,加之昨夜偏院闹下的祸事,他应是未有闲心来将她留神。 阴雨绵绵,枝叶被凉风吹得瑟瑟作响,府中下人有条不紊地忙碌,似无人留意那一方竹丛。 说是无人关切,不如说是众人听楚大人之命,尘封了昔年过往。 拨开繁枝冗叶,当中现出一条蜿蜒石径,温玉仪顺着小径徐行,雨露滑落于新叶,打湿着素色裙裳。 不多时,一间极为隐蔽的屋舍便浮现于阴风之下。 此地不似偏院,常年无侍婢打理,却是整洁宁静,铺展着似锦繁花,恍若曾是被那一人悉心打点。 房舍门扉上悬了一把锁,净洁未沾一丝锈迹。 她依稀能想到他旧时孤寂落寞之影,执着于一隅镜花水月,最终匿影藏行,无迹可寻。 温玉仪浅望门上枷锁,轻然问道:“你可知这屋子的锁钥在何处?” 回思着那女婢曾说的话,剪雪恭肃相告:“夏蝉说门上的锁一扯就落,她曾见大人都是这样行入屋中。” 枷锁顿时被扯落在地。 四周枝叶茂盛深处飘荡起响铃之声,婉转悦耳,清脆悠扬,却令她背脊发凉,寒意彻骨弥散。 这分明是有人待她步步相循,落入密布网罗。 夏蝉…… 她回想着剪雪口中谈及的女婢,是夏蝉有意为之,让她行差踏错,彻底惹怒那只手遮天之人。 门楣下的宫灯因疾风而摆,她还未触及门环,房门已被寒风吹开。 透过屏风,模糊可见梨木床榻悬着金纱罗帐幔,旁侧摆置着玉瓷几案,颇为秀雅的陈设。 跫音连声逼近,几名侍从如期穿过修竹而入,快步将她围困,长剑出鞘声传遍屋舍上空。 “何人让你来的?” 一声沉冷之音若霜雪寒凉,凉彻入心,所听者不由颤栗一瞬。 温玉仪镇静回眸,从容望向这抹清冷孤月,淡漠肃杀之息随风扑面而来。 一柄银剑倏然寒光微闪,剑芒直冲白虹。 她镇然微阖眉眼,长剑已架至脖颈处:“楚大人一念成痴,竟为一得不到的女子癫狂至此。” 她怔愣须臾,想着这养尊处优的楚大人原来也会使剑。 气势凛然,英姿绝不输习武之人,浑然散着不容分毫抗拒之绪。 好吧,之前见绾言,错将他往好了想,大人还是森冷至极。 “本王问,你受何人指使?” 楚扶晏低低哼笑,冷眸洞悉着眸前姝色的一举一动,手握的长剑毫不留情地偏转了一分。 似有鲜血从颈处流下。 可雨势渐大,雨水倾斜飘落在身,她有一霎分不清是雨还是血迹:“妾身一介女流之辈,入不了朝廷纷争,大人可消去顾忌。” 他仍是穷追不舍,直将她逼进深渊之底:“本王从未与外人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鹤纹锦袍投落的黑影若黑云倾压而下,衣袂翩飞不止,凌厉逼人,无端溢出森森冷冽感。 当下若再说是楼栩探听,便是要将心上人牵连在内,她思来想去,竟想不出一个令他满意的答案。 “从说书先生那偶然听说的……”温玉仪轻缓而道,此话却连自己也信不得。 颈边剑锋忽作一偏,凝神之时,她陡然一颤。 那长剑已然刺入剪雪腹部,血液汩汩而流。 他神色疏淡,深眸阴森,引得旁人畏怯,仿佛她再不答,此剑便会贯穿女婢的娇小身躯。 “不说,本王就先杀了她。” 殷红浸染裙摆,混着雨水流淌不休,甚是触目惊心。 温玉仪极力止着发颤的双手,轻道出声:“曾有逃出府的姑娘寻到妾身,向妾身说出了遭遇。” 20、戳心(2) “妾身所言为真,恳请大人手下留情。”见他无动于衷,她见势下跪,任凭着污泥点染素衣。 “那人身在何处?”楚扶晏居高临下地看着,冷声扬唇,长剑再度刺进半分,“你去杀了她,本王便放了这女婢。” 痛楚剧烈流淌,全身似被撕裂开来,剪雪容色煞白,艰难万般地挤出一语。 “主子不必管奴婢……奴婢死而无怨……” 他当真是残忍无度,硬生生将她逼至死地,势必要让她做出一番抉择。 在她狼狈不堪下,他笑得阴寒,像是习惯了以强凌弱,想听她哀声求饶。 回望近在咫尺的屋舍,房中幽香氤氲,静谧安闲,藏着他那不可告人之隐,如同一簇火苗猛地窜入心头。 温玉仪一抿丹唇,泛白指尖一攥尘土。 她蓦然抬眸,直撞上他冷若清霜的视线:“大人若真想寻一女子成为公主的替身,妾身愿成为那一人,而且,将会是大人最称心如意的替身。” “虽不像常芸公主,但妾身可顺从大人之命……” “大人无需再囚禁女子……”缓慢道下每一字,她笑意盎然,似水杏眸有涟漪微漾,“大人所愿,妾身皆能做到。” 原本与他就没有过风月纠葛,成为府中听命而为的替品,她许能安定得更久一些。 曾在醉酒后也有过此意,只是那时她觉得自己太过胆大,不敢回认那晚的放肆之举。 明知是替品,明知是牢笼,竟有女子这般自取灭亡,愿为入那樊笼的鸟雀…… 楚扶晏盯望雨中娇色,娇弱身躯依旧发着颤。 他默了半晌,不解而问:“所求为何?” 她跪直了娇躯,抬袖又俯身叩拜:“只求大人能应允,放过剪雪和那姑娘,再许妾身能在王府中安定地度过余生。” “旁的,无所求。” “好啊……”眼底终是掠过了一丝兴味,楚扶晏一抽长剑,一旁的剪雪瞬时倒落,“那你就去这屋中待上几日,哪日本王想见你了,再放你出屋。” “未及要害,她不会亡命。” 他唤了侍从将剪雪抬下,尤为不耐地向她解释。 “是。”温玉仪垂眸再拜,听步履声渐渐远去,融于风雨,她才抬目而望。 镇定地走入那房舍,她端坐于软榻上,适才所见的景象不断翻涌,有些后知后觉,寒毛卓竖了起来。 若他不曾怜悯丝毫,剪雪此时就已命丧九泉,而她兴许也无法自保。 如此一想,她多少算是依靠了常芸公主一回,若非有大人对公主的眷恋,她已是大难临头。 约莫着一刻钟后,有侍女送来了洁净衣物。 原以为那衣物许会和公主平素身着的相似,她定神而瞧,却是她自己的浅素襦裙。 独自待于这间屋舍确是难熬,她饮尽了几案上的清茶,想着待剪雪伤势好转,有了可说话的人,她便能惬意上一些。 然现下迫在眉睫之事是让大人息怒,如何让他息怒…… 对了,大人近日正烦扰着和盛陵缔盟一事,她恰巧可在这几日劝服赫连岐。 若真能劝服,解大人燃眉之急,近来发生的越矩之事兴许能一笔勾销。 她一念之差,寸步难行,只能想尽千方百计让楚扶晏放她出府,以抵她这些天惹下的事端。 她虽觉无过,可他是府邸的主,是否惹是生非,都由他定夺。 可等了一二日也不见他前来,温玉仪深思熟虑后,索性决意不食肴馔,思索着未过多久,便能等来想见的人。 这一日送膳的女婢推门而入,望了几眼桌上原封不动的菜肴,又将热腾的饭菜放落。 欲语还休片晌,那侍女细语喃喃:“娘娘,用膳了。” “我不饿,你端下吧。”她柔缓甩袖,闲坐轩窗边,静望枝头上飘下的落叶。 侍女不肯退去,在桌旁伫立好一阵,为难道:“可娘娘已有两日未进食了,若饿坏了身子,大人恐是要向奴婢问罪。” 故作不上心,温玉仪顿了顿,柔声作问:“剪雪那丫头受了伤,可有人前去送药?” “大人应下之事,娘娘不必忧心。”案旁女婢粲然而笑,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明了剪雪无恙,她瞬间暗松下气来,目光落回玉碟上,眸色静如安澜:“你将这菜肴端给剪雪去,我食欲恹恹,在屋里歇歇便好。” 所谓苦肉计能让男子怜惜上稍许,她便装作楚楚可怜之样,候大人前来。 次日午膳之际,她果真见到了楚扶晏。 此人褪去了数日前笼罩眉宇间的阴翳,面色如常,一袭威严不可侵的朝服在身,像是已于这些时日想明白了一些事。 随同来的侍女将碗盘放落,行拜后默然离退。 “大人这是……” 温玉仪瞧望眼前男子,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肃冷清寂,举手投足间透着寒玉般的高雅。 但她深知,此人不过外表清冷无瑕,揭去外衣,唯剩阴鸷与冰冷。 将碗筷移至膳桌另一头,楚扶晏缓慢启着薄唇:“王妃食欲不振,本王陪伴用膳。” “你有意引本王前来,别以为本王瞧不出这把戏。”见她纹丝不动,他沉声直言道。 这拙笨的苦肉计被他洞察也不足为奇,她以绝食引他来相见,若真瞧不出这其中的用意,他无法位极人臣多年。 “妾身自知瞒不过大人的眼,”温玉仪婉然而笑,别有深意般道着,“只是妾身再不出这屋子,大人会损失惨重,后悔莫及。” 茶盏正巧被置落于桌上,他凛眉瞥望,视线将她紧锁:“正有闲暇,本王来听听是为何。” 赫连岐即将踏上归途,缔盟之事还遥遥无期,她恭敬一拜,话语里涌动着恳切:“此刻还不能细说,但妾身出府一趟,可解大人当下之忧。” 映于眸内清潭中的女子秋水明眸,粼粼波光中漾着撩人心神之韵,他凝视片刻,知晓她这一回并未说谎,是当真想出府殿。 “好,本王准你离府。” 楚扶晏徐步凑近,唇角扬起似有若无的笑,长指轻划过她的一侧面颊,缠上她的青丝,在耳廓玉肌处洒下一片温灼:“但在此之前,你总要讨好本王才是……” 他似乎在将她蛊诱,又似在有意捉弄。 长睫翕动着,落下微许光澜,温玉仪未像这般近望过冷玉清颜,霎那晃神,竟觉他还是有姿色在的。 难怪公主会对此人极有执念,她如是想着,忽而惊觉他所言是何意…… 似是想出府邸,她必须要先将他服侍得顺心才可以。 姿色归姿色,此人仍旧是恶鬼,伤了剪雪,她多少是有些厌恶。 佯装平和地别开眸光,饥火烧肠之感忽地蔓延而来,温玉仪眨了眨眸子,难堪道:“妾身饿了,待妾身用一些膳。” “你还想耍把戏?”他闻言顺势漫上几簇冷意,若冷雪倾覆,凉上眉梢。 正于此时,一声饥肠辘辘之音从腹部传出,她若为委屈,小声嘟囔着。 “妾身当真饿了……” 这两日着实未进食,为引他来此,她隐忍着未动膳食,当下饿得慌,根本未有气力去讨好一名男子。 趁他愕然之余,温玉仪赶忙来到桌前,迅速用起膳来,举止一气呵成,不带丝毫含糊。 这一道娇婉身影默不成声地狼吞虎咽着,身姿娇小玲珑,似误入囚笼的鸟雀,他忽感于心不忍,心生半分恻隐。 “去吧。”楚扶晏肃立良久,正声道。 语声清冽而落,她诧异抬眸,又听他说:“罢了,本王困倦,不需你服侍了。” 心下掠过欣喜,未料此人竟改了主意,破天荒地应许她出王府,她唇角一扬,瞳色淌过盈盈浅波。 “那妾身就先告退,”温玉仪眼望清癯之姿背对过身,赏起窗前落花,尤感心花怒放,忙庄重地拜别,“事不宜迟,大人可等着妾身回府。” 随性留下一言,在他还未反悔前急忙离退,无暇顾及他作何猜想,她快步走于陌道中,朝项辙安顿之处断然行去。 发簪被轻盈取下,她抬手拨乱发髻,又顺手攥了一把尘土扑于裙裳之上,面颜也沾了些灰。 温玉仪来到客栈内,问清了赫连岐所住的雅间。 在走道深处用力地叩响房门,她故作丢魂失魄之样,听房内无应答,伸指再叩。 “赫连公子,是我。” 温玉仪柔声说着,语中带了丝许惊慌。 轩门敞开之际,门外女子楚楚可怜,似乎在下一瞬便要哭得梨花带雨。 赫连岐忽然傻眉愣眼,半晌不明所以。 “这不是替小爷我付了酒钱的王妃娘娘?”像是正品尝着美酒,桀骜男子眉欢眼笑地请她入房,为她再开上一坛酒,“来来来,正巧找来了几坛好酒,美人来陪我饮一盏!” 壁角空坛东倒西歪着,她缓缓坐下,柔和目光轻掠过酒坛:“有银钱买这玉露琼浆,却无银两居住客栈?” “美人莫要说破……”赫连岐眉目挑起,一拍胸脯道,“以饮美酒为乐,为伴美人而醉,无拘无缚,便是我赫连岐是也!” “美人今日怎么发丝散乱,看着清瘦憔悴?”望着她容貌颇感好奇,他蹙眉轻问。 抿唇缄默了一会儿,温玉仪低首沉吟,目色稍颤,终于开了口:“实不相瞒,当朝摄政王乃是我夫君。自从栖辽向我朝挑衅以来,楚大人就陷于烦乱中,束手无策,无处宣泄,便将气出在我这儿……” “我好不容易从王府逃了出来,历经千辛万苦,才来了这客栈。” 本见着那位大人目空一切,妄自尊大,令他看不顺眼,赫连岐如今一听,楚大人竟还对自家夫人泄愤! 真就禽兽不如…… 21、风寒(1) 愤恨地咬牙以表不满,赫连岐猛然一捶案桌:“岂有此理,那楚扶晏竟然惨无人道成这样,对自己的夫人也能下狠手!” “楚大人平日待我还是好的,只是一时被屺辽恼得晕头转向,若能平息这风波,大人便不会撒气……”言语间溢满了愁绪,她徐缓垂眸,眸底似藏了几滴清泪,“赫连公子,你一定要帮我。” “美人倒与我说说,我如何能帮?”赫连岐扯了扯褶皱袍衫,竖起双耳细细聆听。 这男子虽灰容土貌,嗜酒成癖,却极为疼惜女子,加之先前受她恩惠,必定会倾力而助。 一时想不了他法,权宜之策,她只能使这美人计。 温玉仪静望身前男子,肃容道:“让晟陵与万晋缔盟,互得其利,以获河清海晏,盛世太平。” “我是怕楚扶晏过河拆桥,背信弃义,将来晟陵会陷入水深火热里,”一说起那一人,赫连岐便举棋未定,原本想相助的心思忽地缓下,“美人儿,这忙我帮不上……” 此人仅是对楚扶晏带有敌意,这两邦结好的利害却不知晓,她端庄而坐,正色回言:“楚大人虽残暴凶横,却从未失信他人。赫连公子不信他,莫非也不信我?” 案旁男子挠了挠头,像是顾虑重重,犹豫道:“美人儿莫忧伤,容我再想两日……” “赫连公子若不肯帮,今日我回王府就得不了安宁……”于此轻呼出一口气,温玉仪敛眉作叹,悠缓起身,一面道着,一面向房外走去,“公子可以为晟陵思量,也可以为自己思量。虽是庶子,若能成此事,就能受皇帝赏识,得众人敬服,曾经所受的冷眼都能还回去。” 许是“庶子”二字戳中了软肋,赫连岐闻语一滞,昔日饱受的嘲讽与冷落翻涌而上,引得他握紧了拳。 见她要行下楼阶,他忙追步上前,扬声问道:“美人当真受了楚扶晏那厮的欺侮?” “赫连公子无意施以援手,我多说又有何意义。”寡淡地回着话,她未回望,似惆怅万般,蔫蔫然离了客栈。 对此,她不担忧了。 赫连岐能追出雅间,这次缔盟势必会成,不为旁的,为他的鸿鹄之志也会拼上这一回。 回于府宅之际,温玉仪顺道从衣坊更了一袭纱绣裙,洗净面颊,再若无其事地走回院落。 原以为楚大人应是出了那片修竹丛,可书室和寝殿均不见人影,她问了几名女婢,才知那人竟还留于竹间屋舍里。 屋内清静,如她走时一般恬淡,床幔已被放下,随入窗的微风轻摆。 罗帐轻荡,帐中隐约能见一道清肃身影。 她安然走近,望他已在榻上浅眠。好似等她走后,他便留在此处,一步未离。 墨发散落,平日那寒凉的双眸轻阖着,眉睫似片羽。要不是这人有着讨人厌的性子,这熟睡的模样是有那么一瞬让人想要靠近。 “本王还以为,王妃不会再回来了。” 待她坐于软榻,瞧这如玉公子安然睡着,正一抬指,她便听话语从他薄唇中飘出。 本能地一受惊吓,又觉此刻的他并不可怕,便胆大地枕于旁侧,她默然一霎,轻柔地回道:“妾身已经应了大人,从此作公主的替身伴于大人左右,就会言出如山,说一不二。” “去见了何人?” 耳旁温语轻响,那双冷峻眼眸依旧未睁,她忽感一阵恍惚,被他轻巧一带,自己已落入了清怀。 虽有了定数,但未到安定的一刻她不会轻易说出,温玉仪莞尔一笑,觉他像是较前几日温和了许多:“妾身不愿透露,等尘埃落定,大人便可知晓。” “妾身来继续服侍。”念及离府前未完成之事,她轻声耳语,纤指抚上未褪的朝服,欲解下衣扣。 可刚解了一扣,她便被握住了手,面前之人似乎不让她继续。 楚扶晏冷然哼笑,随即将她推远:“床笫之事,本王不强迫。” “妾身甘愿。”她平静地回着,面上无悲无喜。 分明已有了讨好之势,已能让他心慈手软,让他信任无疑。她茫然未解,他为何又疏远。 “妾身做大人的枕边人,这一世只想安稳而度。” 望他微许凝滞,清冷若月的眸子终于睁开,温玉仪殷切道。 此话确是她心中所愿,事已至此,只愿此生安宁度日。 有这座王府庇佑,有他给予的偏护与照拂,她能让家父如愿,能为温府做些贡献,其余的,不再想。 “哪来的胆量?” 楚扶晏凝视颇深,似要将眸前姝色洞察得彻底:“为何觉得,本王将来会护着你?” 她言笑晏晏,小声低喃:“直觉罢了。” 身侧清影沉默良晌,心觉这女子荒唐至极,却又不由地生出微许怜惜之意。 也仅仅是一点而已。 才刚推她而出,他无端觉得懊悔,蹙了蹙眉,霍然将此娇色轻拥入怀。 过了良久,他低垂着眉眼,似已独自在屋中顿悟了什么,异绪缕缕掠过冷眸。 “本王没有囚禁,也未逼迫女子行一些不堪之举,她们都是自由的。但那些女子个个贪图虚荣,喜爱金银首饰,时常得寸进尺……”说起此前囚入府邸的女子,楚扶晏眸含鄙夷,不屑道,“日复一日,本王厌恶腻烦,忍无可忍才……” “才赶她们出府。” “散步谣言者,本王才杀无赦,”言于此处,他面上微生愠怒,长指轻抚她的后颈发丝,回得沉缓,“她们尽管和常芸相像,却半分都不可比拟。” 这是他初次这样平心定气地与她道着,温玉仪见着眼前清色戾气尤重,和她相视的霎那,泛着微澜的清眸归于宁静。 他像是在和她说着不为人知的心事。 她往他怀中钻了钻,经过圆房之夜,似对这清月般的薄凉气息有了熟悉之感:“大人孤寂,与我别无两样。” “所谓高处不胜寒,大人是缺了一人伴于左右,饮几盏清酒,谈几语夜话。”她边说着,边回揽他的腰肢,惊觉他似比想象的还要清瘦。 上回与他共赴云雨,二人都醉了酒,她记不起当中的细枝末节,只记得沉沦于月夜里。 “未有过肌肤之亲,未做过耳鬓厮磨之举,本王也嫌脏,”仿佛对她所做的亲近之举诧异万分,楚扶晏垂首埋入颈窝间,低低诉说着,“她们阿谀求容,奴颜婢膝,喜爱的唯有浮华之虚……” 拥了几瞬,他不想放开,敛眸轻笑:“你比她们知趣,本王舒心顺意。” 碎吻掠过寸寸玉肌,撩拨着藏匿许久的思绪,她不敢动弹,心颤不已,似有擂鼓声隐隐响于心间。 “大人……”片晌后她轻唤出声,桃颜竟泛起了羞意。 此人心思难测,心怀不堪之绪,可终究是她的夫君。她怨恨也好,愁闷也罢,都不可闹僵,一切顺从便是了。 绵柔细吻微止,他附耳低言,几近蛊惑般问道:“曾已说得明白,私下该如何唤我?” “夫君。”温玉仪不假思索,全然顺从而答。 对她所答很是满意,他微微颔首,随后应和道:“嗯,我会待夫人最好。” 眸光不经意地落至柔软樱唇上,楚扶晏倏忽间偏头,却见这抹姝色忽然避躲,不禁一滞。 “夫人还是怕我?” 她并非避逃,只是有昏眩之感传来,令她措手不及,如若坠入深潭里。 温玉仪轻咳一声,极为羞愧道:“我不知何故有些昏沉,夫君莫怪。” 白玉般的长指轻触她头额,灼烫瞬间染上指尖,他微而震颤。 不明她几时得了风寒。 “夫人染了风寒,怎么不告诉我?”楚扶晏紧蹙起双眉,良久启唇而问。 竟是受了凉…… 是在何时受的,是去寻赫连岐的途中受了风吹,还是这几日未曾进食体虚而致,她若有所思,但仍觉不以为意。 “不过是个小小的风寒,不去顾它,它自会病愈,”温玉仪跟着抚上玉额,轻缓晃着头,“我不是弱不禁风的娇弱女子,夫君不必记挂。” 待她落下此话,帐内清逸身姿蓦地起身,容色稍冷,朝屋外低唤:“夏蝉,本王今夜在此屋留宿。” “是,奴婢知晓了。”听罢,夏蝉俯身而拜,立于屋门一侧候命。 在此留宿?她迷惘一望窗外,瞧见幕色低垂,已在不知不觉间入了夜。 温玉仪半羞半掩,直埋入被中,忽觉被褥太过轻薄,半露着双眸,悄声道:“此处的被褥于大人而言单薄了些,等我命人再拿几床衾被来,大人再……” “言多必失,本王不信没有人教你这个理,”枕边玉颜眉心微拧,浑身散着一贯的冷意,“只管安心睡去。” “本王想在哪留宿,还用不着你劳神。” “大人安歇,那奴婢就暂且熄灯了。”女婢夏蝉见此景恭然退下,走前将案上灯火熄灭。 怀中柔色似随时会破碎的璞玉,不知是否是因为着了寒,女子绯红染颊,勾得旁人心跳如雷。 楚扶晏忽而唤住侍婢,应了她所求:“将本王寝殿内的被褥取来。” 她再度陷入沉默,迟疑般轻问:“这风寒怕是会传染,要不……改上一日?” “住嘴。” 薄唇清冷地落了一词,她不敢多说,只任他摆布。 他没有像意料地那般再行亲昵之举,长夜未央,月色如湖水澄澈,旁侧寂冷之影未再挪动半分。 温玉仪转眸瞧去,讶然他已阖目而眠。 或许因她病恙,他当真是嫌弃至极。 如此也好,可安心地睡上一夜,繁乱思绪于灼热间化作一片混沌,她轻阖杏眸,于寂静夜色中悄然入梦。 22、风寒(2) 梦里依稀有一道皓影若隐若现,她瞧不清来人的面容,却知出现于梦中的人影一定是楼栩。 “不该的……”她恍然低语,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做,心里头愧疚非常,“我不该的……” 她下意识觉着,自己不该和他人相拥入眠,分明心里装的是楼大人,她怎能……怎能和别处男子依偎着入睡。 恶罪感莫名涌上心头。 可她再一想,大婚已过,圆房已成,本就是定局,和夫君只是相安共处,皆在情理之中。 只需在府中恪守本分,相敬如宾便好,恍惚间混沌而想,她又释然许多。 这怀抱甚是温暖,如寒夜下潺潺湲湲的温流,而这孤寂似曾相识,是她一直也有的落寞,她顿感安宁,任思绪流淌。 这想法无关乎情爱。 她只是累了,加之身子受了凉,头脑昏沉得厉害,便觉有夫君关心总是好的。 他是她的夫君,是日夜要相见的人,许些事虽惧怕,但不可闹僵。 有怨,暂且埋心里就好。 醒觉之时已是翌日晨初,迷糊了一整夜似消了热意,温玉仪感头额被覆了巾帕。 瞥望之际,见楚大人已下榻,正端着一碗汤药来回轻踱着步…… 她轻然一挪身,榻边玉树般的清绝身影霎时朝她看来,随之坐于软榻边沿,举止生涩地扶她坐起来。 当下的景象更像是他在服侍,可他是王府之主,是朝堂之上的一隅威严,怎能伺候着她…… 她欲语还休,话语挤出唇瓣又收了回。 昨夜风寒忽起,扰了心神,之后昏沉入睡,以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她记得不甚清晰,唯忆着她似是梦着了楼栩。 那如苍松翠柏一般……刚正不阿的男子。 “昨夜是大人守了我一晚?我……” 温玉仪低下杏眸,本想着趁此取悦他一番,到底还是低估了自己的身骨。 身旁这不怒而威之人只手握上她肩骨,容色平缓,似在观察着病况:“身子可有好上一些?” “好多了……”昨日困倦时还待于清怀,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她想着那柔吻轻掠肌肤,耳根不自觉羞红而起,“敢问妾身可有让大人睡不安稳?” “将这碗汤药喝下。” 楚扶晏端来药碗,望她伸手来接,眼底涌过不悦,示意她无需动手:“你别动,听话喝着就是了。” 怔愣着见当朝摄政王正放低着姿态,一勺一勺地喂起了汤药,她慌乱中回神,怕他又生恼怒,顺从地喝了下去。 本觉着以此人的生疏,汤药定会洒出,她颇感惊讶,眸前男子却格外细心。 一盏茶的功夫,硬是将这极不相称之景融合得恰到好处。 汤碗见底,楚扶晏柔声问:“在想什么?” 她思来想去,在大婚之夜时,他兴许便是这般,事必躬亲地照看着公主,感慨一叹。 “妾身想着,几日前,大人就是这般如此细心地照顾着公主。旁人若亲眼所见,便不会觉得大人薄情寡义。” 一语落尽,她温顺抬眸,恰巧跌入深邃若蒙轻雾的眉眼。 “本王是想尝试。”他缓和说道,氤氲下的深潭满是笃然。 “尝试你说的。” 昨夜在帐中究竟说了什么,她细细凝思,只当他是近日被朝务忙乱了思绪,说出的尽是匪夷所思之言。 “做本王的枕边人,服侍得好,本王护你。”她正忖量着,耳边再传清冽嗓音,解了她这一惑。 虽未令他尽兴,好在是让此人舒心了些许。 温玉仪暗暗作想,将这位大人伺候得妥帖了,她好似真能过上顺心的日子。 姝色秀容仍有丝许苍白,楚扶晏缄默几霎,凛声又道:“听闻你近日总是东奔西走,又是出府,又是忙于打点府务,过于劳累才让这疾病有机可乘。” “府中的大小事务自有奴才会去做,往后你再插手,本王要降罪了。”声色虽冷,较往常却柔和了太多,他抛却其余烦闷之绪,很是平心静气。 温玉仪回思起自打来了王府后的种种举动,终究是有些违逆与擅作主张,忙回应着:“妾身听大人的,之后绝不擅自作主。” 霍然起了身,一理身上玄色鹤氅,他晏然行向屋外,边行步边道:“政务繁多,今日还需入宫去拜见陛下,本王先行一步。” “三刻钟后,你同本王一道进宫吧。” 默然片晌,他驻足于屋门前,未曾转身,忽又轻语。 进宫? 她可从未入过宫,更何况是头一回以摄政王妃的身份入宫面圣,温玉仪心有忐忑,循声望去时,那冷寂之影已离屋行远。 长窗上的茂密枝叶遮住了几缕日晖,树影斑驳,令别院中的那一角屋舍被掩于阴影下。 主子几日未归,剪雪拖着伤势未愈的身子修剪着梁上枝杈,只盼着主子从那水深火热中解脱。 念了那姝影少时,忽闻匆匆步履声由远及近而来,剪雪蓦然一望,欣喜涌上双目。 忐忑下透着浅淡怡悦,温玉仪端步走来:“剪雪,将我去年生辰时收下的广袖华彩罗裙拿来。今时穿上这衣裳,更添几番雅致。” 想这丫头先前身负重伤,她赶忙默示剪雪歇着:“放于何处,我去唤绯烟来服侍就好。” 能见着主子,剪雪哪还管得上腹部伤势,回于寝屋翻找起衣物,未过片刻便找出了。 将她所说的裙裳恭敬取出,不禁追忆起昔日光景,剪雪喃喃低语道:“奴婢记得这罗裙是大夫人瞒着温大人相赠。大夫人心知主子喜艳丽服饰,便偷偷命人制了一件。” “主子怎么忽然想起这件罗裳来?”待主子走至铜镜前,这丫头为她更上罗裙,疑惑作问。 温玉仪黛眉稍弯,凝望镜中之人,着实太久未见自己身披艳彩华服,心里感慨万千。 “家父从不让我穿华贵的衣裳,与我说着宫里头的尔虞我诈,这样太是招摇,会引来祸端。” “此前总听家父行事,活得不自在,”如今离了温宅,有楚大人的庇护,她便想换上此裙,夺一分不容小觑的威严来,“今日随大人入宫,我偏要穿着这衣裳,给楚大人与温家涨一分颜面。” 与丫头随性道,恰逢更衣终了,她侧目瞧望,却看剪雪呆滞了片霎,欲张口又止了住。 温玉仪满腹狐疑,眸光回落至罗裙上,唯恐有何不妥处:“你怎么……在发愣?” 一旁的女婢瞧愣了眼,向来见主子都是一身浅素,淡雅柔婉,娴静如兰,不曾想更上锦绣华裙,偏是艳丽得紧。 半晌回过思绪来,剪雪极为惊愕,叹为观止道:“主子好看,奴婢无以言表,只觉得就算是常芸公主来了,主子也能艳压。” “你这丫头,从哪里学的奉承之语,”她顺势谨慎一观,压低了语声,没好气般回着话,“此话也只能与我说说,被旁人听去,我可保不了你周全。” 剪雪未收敛分毫喜色,一扬秀眉,不惧天地般道着:“奴婢才不在乎呢。只要主子欢愉胜意,奴婢纵使掉几千回脑袋也甘愿。” 忘却有伤痛缠身,如是一扯,便扯到了伤口,丫头疼得眉目一拧,抬手弯腰抚了抚肚腹。 “娘娘,大人唤您出府了。” 温玉仪想宽慰,听房舍外有下人来唤,便命丫头好生静养,此趟进宫不必跟随着。 春末夏初,府前榆树遮天蔽日,池畔碧水荡漾,芙蕖摇曳于微风里。 舆内寂静,楚扶晏闲倚于舆座一侧,车帘被掀开的霎那,半阖着的双目徐缓而睁,终定格于眼前明丽上。 眸中娇色如姣花照水,粉面含春,袅袅娉娉而来,顿时明媚住了一方春意。 他悠然打量,为她让了让身。 “本王未曾见王妃着此裙裳,此刻望着,很是惊艳。” 温玉仪颦眉浅笑,得到大人夸赞实属不易:“大人不嫌妾身艳俗便好,毕竟是头一回面圣,妾身想为大人撑一撑场面。” “本王把持朝政多年,敢违抗本王的人寥寥无几,”听她这番言语,他肃声相言,面上升起一丝傲然,“不论你怎么打扮,这天下之人也没有胆量对你不敬。” 她闻言轻笑,打趣般道着:“照大人说的,妾身即便身着破烂乞服也可以。” 经过昨夜拥眠,这道娇婉清姿似乎较以往更加肆无忌惮,如今胆敢刻意曲解他的话意……楚扶晏听马车行驶带起的风声在窗旁飞掠,良久未言。 若在平时,有女子这么说,他定会愠怒非常,可此时身边婉丽实在艳然不可方物,一颦一笑间将他的戾气平息殆尽。 “强词夺理,混淆黑白。” 许久,他哼笑作罢。 忽然,马车似失了方向般颠簸得厉害。 帷幔外狂风呼啸,车梁擦过道旁枝桠,发出猛烈之响。 巷道两旁传来行人惊呼,震荡愈发剧烈。 她难以扶稳,猛地一倒,便倒向他的怀中,又被他稳当地扶了住。 “大人,马匹受惊了!”马夫惊恐万状,朝着身后车帘不断高喊。 “小的驾驭不了,这可如何是好……” 温玉仪心感不安,先前在街市上见过马匹受惊之景,都是作为看客仓促而过,这回竟不巧被她撞上。 只觉当下是危在旦夕,她心颤之余抬眸轻望,瞧他已镇定起身,目光似有意绪流淌:“你扶稳了,本王去去就回。” “大……大人……” 她不觉低唤,眼见着肃寂之影断然走出车舆。 马匹发狂似的四处乱蹿,全然脱离了马夫掌控,惹得驾驭之人不住地打起寒颤,如同从未遇过这失控的情形。 23、面圣(1) 楚扶晏眸色阴沉,平静之息逐渐冷寒,一把匕首从袖中滑落入掌。 “让开。” 他冷声道着二字,吓得马夫退于一旁。 马车仍在不受控地朝前驶去,他对准马匹头颈一甩匕刃,顿时一声马嘶惨烈而响。 骐骥倒地,车辇随之向前而倾。 他极为从容地解开车衡上的颈带,再松缰绳,马车一瞬颠动,而后平稳停住。 “大人威武!”马夫冷汗直冒,偷瞥着倒地马匹鲜血直流,小心翼翼般问着,“只是这马……” 楚扶晏淡漠地欲回舆中,从然自若道:“驯服不了的马,就该是这下场。” “去附近寻一马匹,将它替了,继续赶路罢。” 对马夫凛声下了命令,他肃然回入车内,便瞧见女子直身端坐,月眉轻凝,像是在思忖何事。 方才颠簸得厉害,她定是畏怯极了。 坐回原位,他轻柔展袖,尝试着将她拥入怀里。 “适才可有吓着?”薄唇稍启,楚扶晏细声安抚,“不怕,本王在这。” 然而她却似真的在思虑,惊惶过后,恐忧之意已了无痕迹。 俄而,马车再度和缓向前行驶,温玉仪透过帘幔被风吹动而现的缝隙望去。 亡命之马的颈脖处赫然插着匕首,鲜血还未流尽,四周已染成了殷红。 好在有惊无险,她默然细思,之后镇静道:“妾身在想,本是安然无恙的马匹怎会受惊,兴许是有狂妄之徒想要加害大人。” 想谋害他的人倒是不少,可从马车上动手脚的,他真是头一回见,楚扶晏凝神片刻,冷淡而回:“能伤本王的人,这世上还未曾出现。” 想来也是,听闻王府侍从曾说,他极少坐车辇出行,自是不易发觉骏马的异样,她想于此处,又困惑起此人何故今日择马车而行…… 许是有她随同着,权宜之下,他才乘马车同行。 近些时日,这辆马车都是她在搭乘,暗中算计之人或许是冲她来的。 她暗自庆幸,今日多亏有他相伴,若独自承受,她当真无从应对,恐怕逃不过这一难。 “这马匹若择选不当,还真会要人性命……”温玉仪垂眸嘟囔着,忽地念起项辙的请托之事。 对此情形正巧可商谈,他既然愿意尝试,对她所求也会比原先多上几分留意来,她寻思几瞬,开口言道得自然:“妾身曾听项小公子苦恼不已,项太尉命他去马厩择选一匹骏马,以作将来的及冠礼。” “那项府的马厩有不少珍贵马种,光是汗血宝马就有四五匹。项小公子怕瞧花了眼,正茫然着该怎般择取最适合他的良马。” 极力言说得顺理成章些,她盈盈一笑,便当作是观景时的随性闲谈。 可这话仍旧被他洞察,楚扶晏听罢与她相望,静听起了后文:“有话可直言,本王听着。” “项小公子不知所措,想找一位识马之人相助。妾身忽然想起,大人许能帮忙。” 此人极擅洞悉人心,任何欲求之事好似都瞒不住,她索性直言,再见机行事。 如若帮上这忙,项辙便当真欠了一人情,她在王府中多少算是立稳了脚跟。常年来府邸闹腾的项小公子如今对她言听事行,旁人自会知晓她的地位是如何摆着。 可他若不愿…… 可大人若不愿,她又该好好思量其余计策。这位大人脾性虽暴躁,心思却缜密,能将她的欲望瞧在眼里,着实难以对付。 眸前肃影倏然静默,沉声发问:“是他之意,还是你之意?” 温玉仪在怀中顿然抬目,轻撞他的冰冷视线:“是妾身所想。” “何时?” 思绪仍有游移,她忽听耳畔有冷冽之语落下,立时清醒。 他问的,是何时去马厩。 不可置信地微瞪起明眸,她慎之又慎道:“大人应了?” “嗯,夫人不喜?”楚扶晏静观她神情微变,扬眉问着。 未想他竟然应得果断。 诧异化作无尽喜悦,裹挟着少许希冀,竟有那么一瞬,她期待起项府的马厩之行。 “谢夫君!” 敛目低低轻语,她欣喜回拥,极像停歇于男子怀内的云雀。 楚扶晏瞧此娇影欢悦成这样,她所受的惊吓似已风吹云散,忽作戏谑道:“夫人有何嘉奖?” “嘉奖?”她若有不解,微偏过头去,想不出堂堂摄政王要从她这里讨要何等褒奖。 马车驶入皇宫,杳杳宫道旁的苍天古木耸入云霄,他端肃而坐,揽着纤腰的白玉长指仍不放。 “夫人所求之事,本王应得果断,不可讨要嘉奖?” “妾身是大人的人……”温玉仪莞尔垂目,香靥凝羞,双颊不自知地染了朝霞,“何需大人讨要,妾身任凭大人使唤。” 原本只是想捉弄她几番,但此娇婉动人之色撩拨得紧,他真想揽她入帐,贪婪之念兴起,便不可遏地涌来。 “今晚来侍寝,你可愿?” “你若不愿,本王不强求。” 娇丽女子长睫轻颤,望不清眸底心绪,楚扶晏怕将她碰碎,语调温缓。 “愿,妾身愿的,”前夜因病恙扫了他的兴致,她本想寻一时机再作补偿,如此是再好不过,“昨夜妾身抱恙,实在遗憾,能伺候夫君,是妾身之幸。” 她觉得当下挺好,至少楚大人未将她刁难,原本的火气也消了不少。 她听他的,长久以往,就可以安定下来,在王府中度过余年。 听闻她和顺而答,他紧拥后轻声一叹:“如果那些女子有你半分温顺乖巧,本王不会将她们赐死。” 那是因曾经入府邸的女子贪心极重,想得大人的恩宠与荣华,才会患得患失。 她什么都不想,自然就温顺寡淡。 温玉仪眸色平静,静待夫君怀内,只安分地待着,何事也不做。 过了宫门,入目的是一座高耸的玉质云屏,马车在此地停住,周围雕栏画槛,展现着绣柱雕楹,好不恢弘。 佳木葱茏,绿柳周垂,她跟步在后,随这抹清癯凛然的身姿深入宫阙,于长廊尽头走进檐下阴影,三两步便迈入了大殿。 楚扶晏命她在殿前候着,想来是有朝堂之事与陛下细谈。 她不作掺和,寻一宽阔处而立,淡然眺望着这座皇城。 殿内炉烟袅袅,幽香四溢,玉帘随风轻摆。 当今圣上李杸慵懒地斜坐于案几边,眯眼盯着面前棋盘,另一旁坐着一名婀娜妩媚的恭维之女。 虽是君王,成日享的是锦衣玉食,男子却瘦骨嶙峋,未着龙袍,仅是一身便服闲散而坐。 因上了年纪,已近知命之年,这君王的面上现出丝许皱纹。 这一步棋等候陛下等得太久,女子怏怏不乐,又不敢触怒龙威,就这般一言不发地等一子落下。 正于此刻,屏风外行入一道威仪不恪的身影。 李杸瞥目瞧去,面色骤变,奉承般端正了龙体。 “微臣拜见陛下。”楚扶晏端肃作下一揖,引得龙颜一颤,那妃嫔也正容而起。 眸光依旧落至布满棋子的棋盘上,李杸挥袖轻招,指了指现下面临的棋局:“爱卿来得正好,这盘棋朕不知该下在何处,快来替朕下一下棋。” 上前仅观了几眼,楚扶晏便慢条斯理地执上一子,随后悠闲地落下,语声恭敬,却让人不由地忌惮。 “下一步棋落在此处,方可胜出。” “妙哉!楚爱卿从不让朕失望,朕甚感欣慰!”李杸仔细一望,茅塞顿开,眼眸瞬间一亮。 “陛下怎能耍赖让楚大人来下,”对此极为不甘心,那女子丰姿尽展,假意埋怨起来,“这宫里头何人不晓,楚大人棋艺精湛,连国师都甘拜下风……” 女子将手中棋子掷回棋盅,不愿再落子:“陛下不敌妾身,就请来楚大人施以援手。陛下这是抵赖不认账!” 这棋是走不下去了,李杸敛回逢迎之色,示意那娇娆女子暂且退避。 “月娘先回寝宫去,朕待会儿来赔罪。” “那妾身就静候着陛下了。”女子恭肃一行万福礼,又朝身前男子一拜,便离了殿。 复道回廊,三檐四簇,周遭刻满龙凤腾飞之样,栩栩如生,整座宫城分外庄严。 温玉仪观望许久也等不来召唤,站得久了,浑身深感疲惫,想着此时能有一处小憩之地便是极好。 如此想着,她乍然一瞥,不留意就望见了那道浩然之姿。 若风徐来,如泓清泉,男子于殿前石阶下正色伫立。 不想能在宫内遇见楼栩。 她颔首行礼,见他未有要走之意,回以淡笑就不复而望,心头本该升起的苦涩淡淡地飘远。 毕竟身处皇宫大殿,被他人瞧出端倪,生出重重疑窦,是会引来杀身之祸。 她不愿牵连这素来两袖清风的男子,佯装不识,向着廊道另一端走去。 “王妃娘娘,楚大人唤您入殿。” 直到一名宫女恭谨而禀,她明了回礼,款步入了正殿。 炉烟如履不绝,殿内气氛凝肃。 待走得近了,见案边身着龙袍之人徐徐端量,她赶忙恭拜而下。 李杸正上下打量着,望这温婉女子忽然拜下,不禁慌神:“这位便是温家长女,如今的摄政王妃?实在惭愧,朕还是初次相见。” “臣妾参见陛下。”虽是头一回入宫,她丝毫不失礼数,忆起深闺所学,行得恰当得体。 “快快免礼,这使不得……” 见势不免渗出些冷汗来,李杸偷望旁侧凛然不可侵犯之影,匆忙言道:“往后在朕的面前,王妃无需行礼。” “不,是不许行礼,此乃圣意。” 颇为严肃地道起,这九五之尊郑重地拢起眉心,似乎再不从命,她便是抗旨不遵了。 传言这傀儡皇帝一直无所作为,才让怀有二心者钻了空子,实权早已落入旁人之手,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温玉仪情不自禁顺着看去,望向楚大人的瞬息,倒觉得自家夫君更像帝王,只是这话埋于心底,道出的皆是毕恭毕敬之语。 “臣……臣妾遵旨。” 24、面圣(2) 至少在她看来,今日命她一道进宫,他是要替她立下威势,将来宫中之人知晓她显贵,不会对她有所造次。 周围弥漫的气息有些寒凉,李杸回望棋盘,棋子依旧摆放着,便笑意盎然道:“爱卿若闲来无事,可与朕来接着下完这局棋。” “陛下成日玩乐,偶尔也要心存朝野,免得被有心之人见了,觉得是微臣犯上作乱……目无皇威。”阴冷的面色未转丝许平和,楚扶晏边说着边坐至棋盘前,长指轻点着方才他落的那一子。 此人仿佛正有意提点着,棋局成败皆由这枚棋子而定。 而他这摄政王正如此棋,能扭转一切局势。 李杸不改笑意,却明白话外之音,厉声放下话来:“爱卿是我朝重臣,历年功不可没,朕倒要看看,有谁敢在王土之上对爱卿不恭!” “正巧,近来之日就有二位老臣心怀异议颇深,”楚扶晏言语一顿,唤了随侍端来两本奏折,取上那奏本,他抛掷于棋盘上,“微臣无奈,想让陛下瞧一瞧那参本。” 举动不大,却瞬间使满盘棋子变得杂乱,本是处于边沿的棋掉落于地,响声轻震着大殿。 大气不敢出上一口,李杸哪还敢去翻阅,顺着他的脾性霍然猛拍案几,黑白棋子就更乱了:“朕向来听信爱卿的,他们对爱卿有非议,就是对朕有异言!” “明日朕便在朝堂之上告诫百官,若再有无知者敢妄加评断,就莫怪朕诛他九族了!” 楚扶晏冷然一笑,未取回案上参本,由它这般放着,不作拜别,闲适地离去:“有陛下这一番话,微臣就安心了。” “王妃初次入宫,微臣想带她赏赏宫苑内的春花,不扰陛下安乐。”走至清丽秀色身旁,他一揽她的肩处娇骨,威势赫赫地行出此殿。 温玉仪紧随其身默然离去,知晓他这回是给足了她威严,如此在龙颜前百般刁难,日后,圣上也会对她忌惮有加。 她当真倚仗起了楚大人的权势,从此在宫墙内可横行妄为。 待这两道身影离远,先前被皇帝称之“月娘”的妃嫔又折了回,凝望背影片刻,入殿见陛下一脸颓然。 月娘瞧向狼藉的案桌,上头放的参本尤为醒目,了然般愤恨道:“陛下,这楚扶晏未免欺人太甚,话里话外都将陛下的尊严踩至脚下,还要时不时提点着陛下昏庸无能。” “住口!仗着朕给你的圣宠,你也不得如此放肆!” 听女子如是说,李杸暴跳如雷,猛地一掀桌,棋盘砸落,剧烈响声在殿内荡开。 抬袖指向殿门处,月娘口无遮拦,坦言道:“妾身知晓陛下的好,才恨他独揽了皇权,是楚扶晏他令陛下无所事事,还遭了天下人笑话……” 李杸满目通红,怒火中烧地咆哮起来,压抑于心底的悲苦油然溢出:“朕是皇帝,不许你这么说朕!” “陛下明知自己已成傀儡多年,却蒙蔽双眼,不愿瞧清江山落于他人手中,”两行清泪缓然滴落,月娘诚然相道,心疼起这皇帝几分,“妾身不信陛下对那人感恩戴德,被他欺辱,还对他千恩万谢……” 殿中一片死寂,棋子若凋零花叶散落在地。 李杸颓败地倾倒,紧握着拳无望地捶着地面,隐隐发狠的指尖欲嵌进掌心里。 “楚扶晏,朕定要杀了你……” 他切齿痛恨着,万分苦楚倾泻于心,堵于心间,似要炸裂开来。 颓靡良久,他仰天长叹,不时哭出声来:“李氏的江山被乱臣贼子生夺,来年朕于皇陵之下见了先帝,颜面何存……颜面何存啊!” “给朕端几壶酒来!”吩咐下在旁的宫女,李杸瘫坐案前,苦涩作笑。 “月娘,陪朕醉饮到天明……” 深深宫邸,池水环绕,四处鸟语蝉鸣,映入眸底的景象闲淡舒意,与大殿所现的庄肃之感迥然不同。 温玉仪走过几道回廊,想着适才挑衅陛下的一幕,仍觉微许担忧。 不明眼下朝局为哪般,她只知以楚大人透出的威慑,朝中应是无臣子可敌。 轻笑着摆首,她忽感二人许久未言语,便轻柔开口:“大人方才说的话,不怕惹怒陛下?” “惹怒了又如何?”楚扶晏闻言冷哼,回语极为大逆不道,“陛下敢怒不敢言,本王想看看,这愚昧无为的皇帝能忍耐到何时。” 关乎朝野之势,她的确茫无所知,也不敢妄议,转眸一望不远处,一角宫苑闯入眼帘:“那是何地?姹紫嫣红,花红柳绿的,好是盎然。” “走,本王清闲,陪王妃赏园。” 他随性一瞧,眉宇间漾开一缕轻浅涟漪。 廊内一双璧人太过惹眼,使得行路而过的宫女频频窥望。 初见这摄政王妃,见者忍不住多望上几眼。 先前有人云,那温家嫡女娴静淡雅,行时如弱柳扶风,当下一见,却觉娇艳至极,谈笑间花靥娇灿盛开。 “伴于楚大人身旁的女子便是摄政王妃?好生秀丽风华……”一名宫女感叹不已,轻拽身侧女子衣袖悄声议论,“这么一瞧,这温氏长女还真能与楚大人并肩同行。” 那女子掩唇低言,眸光偷瞄起两旁宫景,小声告知着:“据说是遵照先帝遗诏行的婚,算是机缘巧合,误打误撞成了这姻缘。” 庭园各角私语声若有若无,似一阵微风般流窜于扶疏枝叶中。 常芸恰好路过时,将传来的窃语听得清晰异常。 “你们是哪里来的宫女,若是太过空闲,本宫去禀报父皇,让父皇多给你们派些手头活。” 常芸看向园中角落,那抹姝色果真格外艳然,立于楚大人身边顾盼生辉,令她气恼得很。 “公主饶命!”宫女望清来者慌张下跪,颤栗不止,“我等只是头一回望见王妃,心感好奇……” 目光不觉追随着那道清肃之影,常芸不耐烦地挥了挥华裙云袖,骄纵道:“还不快退下,当真是碍了本宫的眼!” 未想今日入宫竟能和他不期而遇,只可惜那娇丽婉姿随行在侧,还比平日更是华艳夺目,常芸愤然快步跟上,不顾旁人般挡在他跟前。 这园子本是她与楚大人的初识之地,如何能见着这冷肃身影和别家姑娘故地重游…… 常芸心尖发颤,骄横地扯上他衣袂。 公主欢愉一唤,双眸却屡屡朝边旁女子看去:“扶晏哥哥!你今日怎会来宫里赏花?还带着……带着王妃……” “芸儿?”楚扶晏本能低唤,眼底愕然一闪而逝。 四下张望起这座宫园,常芸缓声而语,话里透了些伤心之意:“我来瞧望母妃,路过这宫苑,想起多年前与扶晏哥哥便是在此相识,就想着来转转。” “可惜物是人非,好似此庭园已容不下昔时的另一人。” 言于此处,公主意有所指,眸光掠过旁者。 楚扶晏没成想会撞见常芸。 他斟酌了一下,话语柔和着:“芸儿又胡思乱想了,我绝非如芸儿想的那样。” 这二人原来是在这里初识的,随他的话望了一圈,花香袭人,花簇锦攒,着实让人羡慕万般,温玉仪识趣俯身,退步出苑。 “我不知晓大人和公主之间有这过往,是我执意让大人来的,”临走前,她柔声解释,谦卑拜退,“公主要怪,直怪罪我便可……” 常芸随然应和,凤眸随即紧盯于清绝男子:“不知者无过,本宫谅解,只是楚大人寒了本宫的心……旧时之景,似回不去了。” 再后来谈论的话语,她只听到那孤傲之人放柔了话语,用着她从未听过的温和音调,话意已听不清晰。 不过她未放在心上,出了宫苑,四顾着偌大的宫城。 初次入宫,不识宫中之路,温玉仪止步于园前一块空地,再度乖顺地候着。 夏日晴空万里,烈日散着灼烫之息,渗过枝头新叶闷然而来。 她埋头默数起径旁石子,日晖照落下的阴影竟有了另一道。 她顺势朝身侧一瞧,和她一同而立的,正是方才在石阶上望见的挺拔俊朗。 是楼栩。 楼栩环视起四周,除她之外不见旁人,便轻问:“王妃娘娘在宫道旁数石子,是等待着何人?” “随楚大人一道入宫,刚才遇见了常芸公主,我就在园外稍候。”一面道着,一面望向几步之远的宫苑,温玉仪再次埋下头去,似是不敢再行出格之举。 日光倾落,落至她发稍与长睫,惊起片片涟漪。 楼栩这才觉着日光过于曝晒,疑惑又问:“这太阳晒得慌,娘娘怎么不去檐下蔽日?” 她垂目浅浅一笑,随然回着:“我怕走远了,楚大人会找不着。” 她向来谨小慎微,万万不会作何逾矩之事,与楚大人成了婚,她便想遵守妇道,不惹事端,楼栩默默有了些思量。 “下官知晓一处角落离这里不远,走出这宫苑的人都可望见,娘娘随我来。”他随后泰然行去,像是真想为她解一些不适感。 见此景原本是想果断相拒的,可她抬手一抚额间,已冒出了些许细汗。 再者,实在不知晓楚大人和公主会闲谈到几时,她便觉得换一地乘凉也好。 随楼栩的步子来到一处檐角下,所在之处略微窄小,她微缩身子,发觉此地恰能容下二人。 25、研墨(1) 温玉仪感激般一扬黛眉,柔声道着谢意:“确是舒适了许多,此番还多亏了楼大人。” 语毕时,她端身仰望屋檐,昔日的所念所想徘徊于心,那不该有的情丝已断了尽,如此言语似不合时宜。 她轻缓而道,不作回望,试图疏远他:“大人快些走吧,这可是皇宫,不比在宫外头,况且楚……” “非要如此吗?” 正说了一半,话语便被决然打断,她下意识侧目而视,余光瞥见一缕黯然。 那是自从与他结识来,未曾见过的哀痛之色,温玉仪僵住了身,心念若弦丝断裂了开。 此生最不愿伤的便是面前人,她却偏偏情非得已,伤他最深。 见她不语,他低声再言,轻得似要落入尘埃里:“非要……装作互相不识,连成为知己都不可以吗?” “仅仅是故交,再无旁的……” 嗓音若汩汩溪水般清澈,她听着男子敛眉轻语,字字道得沉闷。 楼栩抬眸,清晰可辨地问着:“如此……也不可以吗?” 她大抵是不想望着这道挺秀之影如此神伤,又或是赌了些气,想那楚扶晏能与公主谈论那般多的话…… 大人能与公主纠葛未明,她撇清干系,又能换来什么。 将楼栩尽力推得远,本是为了避他人闲言碎语,从而丢了摄政王的颜面,她凝想半刻,可若是各退一步,成为故友,也未尝不可。 几片桃叶斜落入檐下,翻飞至其靴履边落定。 温玉仪前思后想,最终似妥协地开了口:“我原本是怕他怒恼,可现下想来,他能和公主互诉衷肠,我与楼大人结成至交,应该也没有大碍。” “真的吗?”楼栩柔和而问,眼底掠过微光,“当真可成为挚友?” 已答了一遍,便不再答话,她忽而留意起楼大人已随着驻足了许久,不禁困惑:“楼大人在此消磨多时,不怕耽搁正事?” “近日清闲,尚未接到皇命。” 他轻巧回言,这姝色未躲避,着实让他畅快不已。 眼前横有一面宫墙,红墙碧瓦,颇为庄肃,红日照耀,于墙上投落下摇曳花影。 楼栩见此闲然伸手,悬于空中摆起手势,那手影映上壁墙,立马现出些形状来:“娘娘看,这宫墙上的壁影,像不像兔子?” 她追随一望,觉这影子实在有趣,眉眼弯若新月。 “像,像极了。” 故作沉思般轻拧着眉心,楼栩灵光一闪,又笑着换了一举动:“那娘娘觉着,这影子像什么?” 她瞧着落于宫墙的手影似鸟雀扑翅而飞,不由轻答出声:“鸟儿,是自由翱翔的鸟儿。” 他便是笑笑不言,转而再换着手势,使那壁上光影更是栩栩如生。 “反正等着也无趣,楼大人是从何处学的,可否教教我?” 对这形态各异的手影逐渐起了兴致,较数石子的确有乐趣不少,温玉仪抬指学起他于空中摆出的手样,神色认真了起来。 “下官儿时从娘亲那里学的,”不由自主地放慢举止,他眼眸含笑,语声清越如泉,“能令娘娘喜悦,下官自当乐意而为。” 这些手影是给稚童添趣的,上手本就容易,她忘却了额上汗渍,顿时兴起,望了三两下便学会了。 温玉仪学得有模有样,欢悦扬眉,极像邀赏的孩童:“大人快看,我学得是否相像?” “娘娘聪慧,一学就会了。” 他颔首轻笑,却在看向那一方庭园时,瞥见了那抹肃冷。 知晓她心下的顾虑所在,楼栩正色行揖,转身从然退去:“楚大人来了,下官先告辞。” 一切都结束得太快。 目光顺着他的背影远去,她陡然一收手,直望行来的人。 与生俱来的凛然威势令她僵愣在原地。 那背影一身正气,离得及时,但楚扶晏仍是望了见,若有所思地将她洞察,似笑非笑道。 “不曾想,在此地也能遇到皇城使。” 原以为见着楼栩,这位大人会颇感不悦,可她感受着大人心绪尚佳,猜想是与常芸公主谈得欢畅,便婉笑道:“想必大人已将公主安抚好了。” “方才本王弃下你不顾,你可有介怀?” 对于这一问不置可否,楚扶晏回望跟前娇色,想她等了太久,心感有愧。 摸不清他思绪何在,若在往日,他定是要气恼一阵的。 温玉仪望着眼前之人容色平缓,未有丝毫愤恼之意。 然她转念作想,之前是因扫了他颜面才将他惹怒。 这檐下之地较为隐蔽,她方才等候时,仅有一二名宫女路过,未丢他的脸,他不甚在意也不足为怪。 温玉仪莞尔浅笑,回想那公主骄横前来的模样,柔婉回应着:“常芸公主似是误会了大人,一切皆因妾身而起,妾身自责都来不及,何足介怀。” “走吧,回府。” 他遥望天色,已近午时,心觉是时候该归府,便扬袖命她跟上。 正值初夏,芙蕖遍池,杨柳随风而荡,马车出了宫门,平稳从原路行驶而回。 楚扶晏悠闲坐于舆内,眸光却不时落至旁侧姝影上。 她一如寻常端庄而坐,正如她所言,对他的命令好似不违背。 可不明何故,他却莫名感到了一丝不自在。 檐下那二人的影子几近交叠,在楼栩的一言一行下,她似极为欢喜惬意,宛若盛开的刹那芳华,明艳得不可方物。 可这抹艳丽是为楼栩而绽,与他不曾有丝毫干系…… 沉默良晌,他终是启唇问道:“皇城使教了你什么?本王似乎不曾见过。” 壁角处的嬉闹被大人望于眼中,他应是见着了,温玉仪直言不讳,回忆着不足为道的景象,目色再涌笑意。 “楼大人会好多手影,妾身觉得有趣,便让他教着玩。” “大人若不觉得妾身讨嫌,妾身可改日再教给大人共乐,”她坦然相道,又觉此这舆内无法展露,只好作罢,“不过那手影要在日光下才可寻上乐趣,马车内了无兴味。” 岂料楚扶晏一听真来了雅兴,清眉微扬,只手半撑起头:“本王忽有兴致,做给本王瞧瞧。” “等哪日妾身学得精湛了,再做给大人看。” 闻言,她赶忙应声而回,顺势掀开帷幔,瞥望路遇的景致。 平素日理万机的楚大人怎会对这孩童把戏有兴趣,他随性地说,她便也随然答了。 之后一路沉寂,温玉仪观赏了几番巷景,回首之余,见楚大人已阖了眼,无端松下气来。 夏风拂过,帘幔肆意飘动,她还是难得能这样闲淡地望着大人的睡颜。 眼睫轻垂,薄唇微抿,这如玉面容褪去往常的肃色,却显得微许温和。 他玉指轻勾,单手倚靠于窗旁,似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躯,仿佛下一瞬便要跌落。 许是平日太过忙碌,这位大人也只能在闲暇时休憩,她暗自作思,犹豫半晌,轻扯上此人的衣袍,将他的身子谨慎地摆正,好让他睡得舒适些。 马车碾上了几粒石子,蓦地颠簸了几瞬,她不自觉而瞧,见他竟无所觉。 倘若她是别处派来的刺客,他当下早已没了命,大人居然这么放心她…… 温玉仪悄然思索着,马车一停,才明了已回到王府。 听闻马夫禀报,楚扶晏双眸惺忪而睁,随之理了理朝服,与她未说一词,凛然离去了。 待她走入府中,那常年服侍的丫头焦急万分地走来,不住地朝她瞥望。 剪雪左右而观,毕竟主子是初次入宫,关切道:“奴婢担心了主子一日,主子可算是安然回来了。” “我有楚大人护着,何必担忧。” 这回面圣比她所想还要轻松许多,温玉仪闲适地答道。 大人先前是如何待主子的,剪雪可是看于眼中,心上仍有不安:“奴婢听闻楚大人喜怒无常,性情多变的,只怕主子受了欺负却不敢吭声。” 欠楚大人一夕云雨,还让他照顾了一夜,加之在马车上应了今晚定当伺候,她今晚是无论怎般也要从命的。 温玉仪似下了决意,竭尽全力为自己将来的安稳之日搏上一把:“今夜你不必服侍,我去大人的寢房歇宿。” 闻语,剪雪百思不得其解。 丫头想再问上几句,却见主子已跟随楚大人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进了那寝殿里。 “怎么入了一趟皇宫,主子便开了窍,与楚大人亲近了起来……”疑虑萦绕心头经久未散,剪雪不禁喃喃自语。 以往之时,这时辰应是他理政阅奏折之的时辰,若是冒然闯入许会遭到责罚,被赐上一道罪,她凝神思索。 可她如若在此时一道进殿,被留下的机会便大上许多。 楚扶晏回于殿中,望殿门处立着一抹清丽婉色,娇影迟迟未动,一指案旁凳椅,示意她过来坐下。 大人果然将她留了住,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今日这一趟入宫恍若拉近了不少距离,从今往后,她可立下一足,有地可安身,温玉仪顺从地坐至一旁,顺手为他磨起了墨。 见此光景,他没有阻挡,一如既往地翻起书来。 殿内静默,落针可闻。 流云遮掩着烈日缓缓浮动,不知过了几时,一声蝉鸣打破了宁静。 墨笔轻落,楚扶晏垂目俯望书册,伸手够向砚池。 26、研墨(2) “你将那砚台拿……” 话至一半,他霎时一滞,默然徐缓地搁下笔。 身旁姝色竟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手中还握着墨锭,墨水沾上了衣袖与桃面,她却浑然未觉。 她刚受过风寒,兴许是因这缘故…… 微凉长指轻触上玉额,他倍感狐疑,不料此举将她惹醒了。 楚扶晏欲言又止,从容自若地收手:“风寒还未愈?本王记得今早是退了热的。” 双目带有丝许朦胧之色,她顿时心惊,不想自己磨着墨也能困倦而眠:“妾身自嫁进王府以来,便是体不安席,寝不成寐的……” “你去榻上睡着,本王这奏本还需阅上一阵,可守着。” 视线从粉黛桃颜回于案上卷册,他重新执起墨笔,冷声命令道。 大人这是命她去歇息,还要在旁守着她…… 温玉仪一头雾水,正想起身,忽见一名侍从仓促地行步入殿,再恭敬地递上一封信函。 “大人,晟陵使臣已离了京城,临走前留了封书信。”那侍从慎重而道,生怕说错了一字。 书信被轻展了开,此信正是由赫连岐所书。 意在晟陵应允两国结好,必定会不遗余力为万晋守下那城池,至此互相仰仗国势。 此讯当真是意外之喜。 阅于最后,楚扶晏诧愕一滞,喜色从眸中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烦闷之意。 信上赫然写着一行墨字。 “楚大人若再敢欺负府中美人,此承诺便不作数了。” 府中美人…… 他几时欺负过府中美人……楚扶晏转眸望去,目光掠过眸前娇姝时,瞬间锁定了住。 霎那间对一切大彻大悟,他眸底寒潭浅泛波澜,目色忽明忽暗。 昔时他的确是有意从中刁难,对这名温弱女子淡漠疏离,甚至将她冷落得彻底。 可如今她事事顺他心意,曾经的举动他也有愧在心……他早就放了偏见。 楚扶晏抿了抿唇,容色不自觉暗沉。 “欺负美人?”他冷笑一声,缓慢合上信件,“是你劝服的赫连岐?” 这女子解了燃眉之急,却有意向他暗示着埋在心底的怨气与恨意。 温玉仪轻盈瞧望,可见到的只有楚大人的愤意。 曾看他为缔盟一事烦透了心,想着她若恰好能化解,便能趁机取媚讨好,与他相敬如宾地过完此生。 如今想来,是她自作自受了。 她镇定地起身跪地,低垂着双眸,觉惊雷已落,山雨欲来。 “孤行己见,自以为是,”书信被狠狠置落于面前,她纹丝不动,听他又阴冷道,“之前你去寻常芸,我便宽恕了你一次,哪知你还节上生枝,不怕死地想干政!” 朝臣本就忌讳女子干政,她从始至终都心知肚明。可她偏偏从大人的口中听出了愁绪,偏偏路遇赫连岐,这些巧合串在一起,便自以为能讨他欢心。 可大人的心思无人能看穿,她本意是想讨好,怎么到头来还是惹了他生气…… 温玉仪透过轩窗一瞥正浓的夏意,随后垂首,低声细说:“大人可按规矩责罚,妾身就是明知故犯了。偶然识得赫连岐,妾身鬼迷心窍,想为大人解难。” 那窗台透下的日光似被遮挡,她本能仰面,见他正居高临下地俯望。 “那常芸呢?你独自前去公主府寻衅,又当作何解释!” 语调森冷又盛怒,似一股凛冽寒风欲将她吞噬,温玉仪无故心颤。 常芸公主…… 她一遍遍地回忆着当初被公主召去相见的一幕,才知他是为何恼怒。 原是公主刻意诬害,刻意……推她入深渊。 深知楚扶晏的逆鳞便是那公主府中的那抹娇艳,公主以自身入局,恫吓她远离。 不,公主是将她视作眼中钉,想将她除去。 “当初是公主唤妾身前往,威吓妾身……” 温玉仪迟缓而答,忽觉答语有些发颤,关乎公主的事上,她从来都不曾有劝服他的气力。 莫说是他,就连她自己也不信,心底波荡起隐隐发笑之声,嘲讽着她都是徒劳罢了。 听罢,他不屑地轻笑,蓦然俯下身,双手紧掐着她的肩骨,力道之狠欲将其掐碎。 “你觉得本王会信她,还是信你?” 此话极为冷寒,她怔怔地相望,望他眸中怒火已燃,而幽冷眼瞳里映着的满是她。 烈焰像是如何也不可熄灭了。 她忽然不想再解释,良久沉吟着:“妾身有罪,大人赐罪吧……” 这一语让人尤感无力,所有入府以来处心积虑得到的尊荣似要付之东流,她不做奢望,极力平静着心绪,埋首微颤着叹下一息。 可许久过去,她依旧未听到发落之语。 遮挡下的阴影似褪了去,温玉仪再次抬目时,见面前之人已起了身,挥袖吩咐着府侍。 “来人,端一盆清水来。” 他沉冷地差遣,凉意仍未消褪丝毫。 她心上疑云遍布,不知现下是何等局面。 直至侍从将清水端来,立于她旁侧默然未动,她才听到冷冽语声落下。 “擦一擦,脸上沾了墨汁。” 楚扶晏轻咳一声,盯了沾上墨水的婉容半刻,怒气似在顷刻间消逝了。 她见景愣了许些时刻,向下望时,察觉衣袂袖摆染了墨,便怔然瞧向那研墨过的砚台。 定是打盹时沾的…… 温玉仪默叹一声,从命地取上巾帕,在铜镜前不紧不慢地擦拭起来。 终于将墨汁洗净,她挪步退回原地,想大人还未赐下罪来,恭肃再跪。 “方才说到哪了?”这一出过后,原本难熄的怒火如同被瓢泼大雨倾灌,于无声无息中消解,楚扶晏默了一瞬,忽问。 她细细回想,胆怯地回应:“请大人赐罪……” 对了,这女子竟敢去惹常芸,去公主府挑上一衅,可真是有着胆色,他悠缓凑近,于她耳旁轻声问道。 “本王若要你的命去给常芸赔罪,你认还是不认?” “认……”温玉仪眸色一黯,松弛的娇身又倏然一紧,“能令大人欢愉,妾身都认。” 身前肃影不可洞悉,骨节分明的皙指轻抚过女子几缕垂落下的青丝,随即玉指抚向后颈。 她本能阖眼,以为他正思量着该动用何种酷刑。 然而过了片晌,此人缓缓收指,竟只是为她梳理发髻。 “大人为何……”温玉仪如坠云雾,茫然不知所措。 凉寒的眸光渐渐流转于温香玉软上,他难得一敛脾性,深思后问道:“她这般诋毁你,构陷你,让你顶上大不敬之罪,你也认?” 嗯?她听着愈发怪异,半刻答不出话。 楚扶晏心中有数,像是已悉知了来龙去脉,对公主的蛮横无理见怪不怪,只望这无澜双眸,想从中望出些波痕来。 可她安若静水,澄明如镜。 温玉仪微微颔首,却莫名落入怀中,薄凉气息立时弥漫了开,她倚靠他的肩处,心头震颤不已。 “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后颈与腰肢都被覆了浅淡凉意,这清影双手些微使力,她便被桎梏在怀,永不得挣脱般牵扯着。 “护你。” 他低声再言,令人匪夷所思地道着先前应下的话:“本王未护过任何人,你既是本王的妻,本王该护你。” 未料在她与常芸公主之间,大人却选她而护。 然她又一想,定是因这名分在,大人不想被人话闲,才想要护一回发妻。 丝丝缕缕的意绪化作细风,和轩窗上的暖光相融,似有什么在深处一角震荡开。 温玉仪感受他指尖触至肌肤传来的冷意,长指轻绕着发丝,使得脖颈被不经意抚掠。 虽然瞧不见他的容色,她也知大人是宽恕了。 “夫君……”轻启了丹唇,她柔声轻唤,只是莫名地想唤上一次。 “嗯?” 温山软水般的浅唤令他失神,还想着常芸为何这般视她为敌,楚扶晏一回思绪,不解般回道。 余光望至案角砚台,她忽而一笑,离身去取那墨锭:“我继续为夫君磨墨,方才是我走神了。” “不必了,”在她伸手触及磨锭前,他眸光一凛,攥上她的皓腕道,“你去歇息,再说便真是打搅了。” 随后,他坐回书案,双眉微蹙,烦乱地再度翻阅起叠满的奏册,又唤了夏蝉前去接着磨墨。 温玉仪观望了一会儿,心觉大人是真得用心理着朝纲,便听他话语,上了殿内软榻,迷糊地入了梦。 她只感这一觉睡得颇为安心,唯有翻阅书册之声回荡于寝殿中,空气里时不时漫着浅浅墨香。 好似有人守着,她更加顺心适意。 被褥间有大人留下的清雪气息,大抵是和他待得久了,她竟觉着这气息是能平复下心的。 待到苏醒已是黄昏时,温玉仪独自用完膳,就在庭园花木丛中散起心来。 长空如墨,月白如雪,雕窗映出灯火明黄。 她有意无意地望向寝殿,那灯烛仍未熄灭。 直到深夜,万籁俱寂,婢女夏蝉前来收了奏本,想让楚大人就此安寝,转身之际,见园中的姝色恭然伫立于殿门边。 将侍从一一遣下,温玉仪款步行上,娴静抬手,轻解起男子锦袍,柔婉道:“大人累了,妾身为大人宽衣解带。” 侍寝……她答应过的,今夜是要侍寝,想于此处,桃面便染了浅浅羞意。 “你会吗?” 许是想起今夜邀她承欢,案旁肃影见她举止生硬,沉声一问。 她一笑置之,不徐不疾地解下每一处暗扣:“次数多了后,妾身就会了。” 解至最后一二颗暗扣,如葱细指忽被紧握。 她见势抬头,瞧他若有所思,冷眸似深不见底。 楚扶晏深邃而望,眸中笑靥盈盈绽放,却和宫墙旁所见的那抹艳丽截然不同。 “看着本王,你真是心甘情愿?” 应过的事,她自然不会反悔。 “是,”闻言嫣然作笑,她答得很是果决,似乎早已思索好了答句,“妾身此生都是大人的,愿伺候大人一世。” 27-30 第27章 她回的也仅仅是伺候,除此之外,别无旁意。 未熄的灯火映衬着姝色娇容,他忽觉心烦意乱,霎那后此心绪又化为乌有。 “有时本王也想听听你的怨言,可你真就不在乎。”一语落得疏冷,凉意里竟带有一丝未解的情绪。 “大人想让妾身在意何事?” 温玉仪不明所以,觉此话无缘无故,不可捉摸,猜疑般相问。 白皙面颊透了几分红晕,跟前这娇丽之色的确勾人得紧,他缓缓朝下看去,眸光顺着她的冰肌落至颈间。 “罢了,春宵一刻,时隔多日,本王确是有些想了。” 见他倾身而下,薄唇欲落于颈窝,她羞涩一唤,已忆不起当初是如何与他醉酒圆的房。 “夫君……” 这柔花似的娇娆女子挠人心痒,楚扶晏无声克制着欲妄,又问:“可有学过?” “学什么?”举动微止,她瞧望唇瓣离得太近,耳根泛起薄红。 他意味深长地轻笑,极有耐性地回着:“自然是侍寝。” 那一回圆房后,的确是想过要学帐中之仪,对此她还寻了春宫戏秘图来,可之后将他惹怒多回,这事便忘了。 “还没来得及……我……” 温玉仪羞怯地道着,脑中浮现的尽是那午后翻看的不堪之画。 还有一个原由,便是她找不着人能授她风月之事。府邸的奴才女婢她难以启齿,而去青楼楚馆又太失得体,她暗忖过几刻,皆是无果而终。 楚扶晏漫不经心地一瞥窗外寂空,随之回望,轻抬她的下颌。 “瞧了那么多春宫图,还不会?” “哪有女子一看便会的,必然是要躬身力行才能学会。”语声是愈发小了,她将目光垂得极低,顿了顿,实感羞愧难当。 “哪像你们男子,都是无师自通的……” 眼前清冷像是明了般低笑,猛然一揽,便将此柔色揽至床帐内:“夫人为何不让我教?” 恰于此时急掠过一阵夜风,经月色照下的树影颤动不止。 温玉仪忽觉身子如那被风吹弯的枝叶,瞬间下坠,定神时已攥紧了他的袍袖。 “可……可以吗?” 她阖眸不去瞧望,双颊浸染红霞,觉察他已拥揽着腰肢,才缓慢松了手。 娇体轻弱,宛若凉风再强劲一些,便能将她吹散,楚扶晏感着怀中无骨般的柔软,有一念头忽地冒出。 “这样听话,本王都不愿欺负了。” 他想将这易碎的璞玉护于怀里,任屋外风吹雨打,至少于他目光所及处,不可让她经受欺负。 他一念而起,想……将她占有。 “夫君……这是在怜惜我。”听罢低低一笑,她未觉眼前男子私心渐起,只道是自己当真取悦了他。 “实不相瞒,是有些疼惜,”他转瞬又想,方才之念着实荒谬,隐隐窃喜道,“不过夫人玉软花柔,此夜缠绵,为夫不会放过……” 她本就是他的妻,他怎般摆布与侵占都不为过。因她本就是他的,先皇遗诏,奉旨成婚,她愿或不愿都改变不了。 发簪已不知不觉被取下,墨发倾落之时,碎吻随之沉闷而落。 耳根下的绯红蔓延至脖颈,止于先前被剑刃割破的伤口处,又被薄唇被覆上。 衣带一散,平静的心潭上似炸开了几道天雷。 温玉仪心颤不休,所落之吻越发浓烈,似不可遏了。 轻薄罗裳从玉肩褪落,灼息微洒,似纱幔般拂过凝脂玉肌,她不免低吟。 “夫君别这样……我痒……” 虽是这般道着,这娇玉般的身影却欲迎还拒,无时无刻不撩拨着他的心神。 轻吟声飘荡于罗帐内,将榻上一方春意搅得翻天覆地,气息渐渐交缠相融。 他神思一恍,只觉一处清弦即将断裂。 “夫人这是拒,还是迎啊?” 楚扶晏喑哑而笑,蛊诱般俯望怀中璞玉,目光顺着玉肌游移而上,终落至温软樱唇。 他俯身轻啄,试探性地转深,随后似在安抚她,含糊其辞道。 “又非头一回,不必羞涩,安心交给我……” 心上羞意迟迟未消,恍惚间记起春宫册上望来的几幕,趁着旖旎间隙,温玉仪回应起这一举缠绵缱绻,自然而然地吻上他的喉结。 断弦之声极为清脆地响于心中。 他错愕一瞬,隐忍着的心欲紧绷到了极点。 山崩地裂,冰消瓦解,不经意间,已是方寸大乱。 “这便是你春宫图上学的?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楚扶晏炽灼垂望,难以抑制蠢蠢欲动之妄。 “谄媚,”回语尤为诚恳,对视时她娇声倾吐,“谄媚男子,谄媚……楚大人。” “知晓便好。” 风起云涌,心绪已被扰得地动山摇,他偏头落吻,掠过寸寸雪肌,想将这团大火也燃至她心底。 “唔……”她不能再回话,话语随着大人的俘擒淹没于欲念中。 发泄至深时,沉于耳畔的娇语转为低低呢喃,隐约能闻听得见。 楚扶晏细听一瞬,旧梦乍醒。 他听到的是,楼栩。 此夜便是第二回,如梦如醉,二人却清醒于世。 至少,她是清醒的。 温玉仪真切地感受着丝许痛楚,自他而来,又因他而散。 霜雪般的凉薄气息扑面而至,时而冷寒,时而炽灼,她堪堪承受,却无法再受下更为狠戾的惊涛骇浪之势。 粼粼微光随柳枝晃动,犹如那花月情妄,低诉着半羞半喜的夜话。 晨露垂落至新叶叶尖,微风不燥,桃花青柳于庭园回廊旁飘曳。 一夜倒凤颠鸾,原觉着此番会陷入半日深眠,睁眸之时,她惊觉自己醒得意外的早。 枕边凛冽若冷雪之人还未清醒,温玉仪骤然回眸,发觉他眼眸轻阖,墨发肆意而散,有几缕正与她颈部青丝缠绕。 她微然一动,就感细微酥痒。 而此肃影仅盖了衾被一角,其余的都在她身上。 似乎在入睡后,她将这衾被抢了大半。 慌忙归还了锦被,她伸手轻扯,不料将他惹了醒,无措般下榻跪地道:“妾身担忧大人受了凉,惊扰了大人美梦,实属不该。” 未瞧清所见之景,楚扶晏茫然一看,眸底 仍有睡意未散,再望搭着的被褥,眸子逐渐清明。 “若你不惊扰,也会有府侍来唤的。”他似是忆起与她耳鬓厮磨,欲罢不能的绸缪之态,轻一咳嗓,正容起身,理起了衣袍。 “沉迷美色,无心朝政,乃大忌。” 犹如念及了何事,他边理着衣襟,边肃声问着:“那偏院的确是不配身份,本王重新安顿,让你居住的寝房离得近些,你可愿?” “嗯……妾身愿意。” 温玉仪闻语不由一喜,想着终于可从别院搬出,住入王妃该居住的寝殿。 此般讨好,能换来安居之日,换来后顾无忧,她便觉万分值当。 看来这世间男子皆躲不过美色,并非是谣言谰语。父亲说的对,尽心取悦,奉承献媚,温家便能稳于朝堂之上。 她转目一望,那双深邃清眸已归于冷寂,昨夜汹涌湍急之绪已回退得干净。 除了公主,他从不惦念。 既然得了自己欲求之事,温玉仪欢欣胜意,至于这位大人的一往情深与淡漠寡义,于她而言事不关己。 殿门蓦然被叩响,门外传来府侍禀报:“大人,王妃娘娘,温宰相前来拜访。” “父亲?” 温玉仪讶然而起,不解父亲为何来王府拜谒。 温煊为当朝宰相,辅佐皇帝统领百官乃是本分,满朝文武本应对其敬戴。 可手上的权势偏被一摄政王揽了尽,朝内皆传,这位空有其名的温宰相,辅佐的却非陛下,而是楚大人。 无事前来献殷勤,亲自拜谒摄政王府,父亲的来意仅有一个。 她无需深思也知,为了温氏与温宅上下,父亲才会拉下身段奔波而来。 门外随侍候得久了,未听大人回话,恭谦问道:“大人是见,还是不见?” 若是见了,定会观上一场父亲哀声恳求的戏码,以他之性,绝不愿听这些谄谀之言,也厌恶被他人烦扰。 温玉仪回看向身旁清寂之影,依旧不怒而威,寒意凛凛。 他面无神色,如若思索着什么,又朝她望去:“这回听夫人的。” 温玉仪心下了然,虽说是听她之意而行,面前的人却是将此难题抛给了她。 他想置身事外,不愿牵扯其中,如此是想将她试探。 将昨夜掉落榻边的裙裳披于寝衣外,她恭顺俯首:“大人无需出面,妾身一人去见父亲就好。” 冷眸深处似晃过了丝许笑意,若隐若现,模糊不清,楚扶晏正理完锦袍,极其淡薄地行出殿去。 “有劳王妃,那本王便去处理朝务了。” 昨日床笫承欢,尤花殢雪的影子已荡然无存。 她赶忙唤来剪雪,一梳妆发,更上锦罗玉衣,去见家父一面。 正殿肃静冷清,温玉仪走入殿中时,已望那昔日疾言厉色的身影伫立至一侧,目光频频向她身后瞥去。 她浅笑着命人端来茶盏,亲身送上一盏热茶:“今日是何等日子,父亲怎亲自来王府拜会。” “楚大人呢?怎么只有你来接见?”温煊急切地张望,却望来者唯有她一人。 第28章 知晓父亲是别有目的而来,绝非是为了来将她看望,温玉仪从容以对,让父亲坐下细谈:“大人平日忙得不可开交,从不让人打搅。儿臣是温府来的人,自当由儿臣来款待父亲。” 温煊左右为难,敛回视线后重重一叹,随后推心置腹般道出口:“为父遇了些麻烦,思来想去也只有楚大人能帮为父洗上冤屈。你是摄政王妃,如今温府有难,总不能见死不救……” “父亲详尽说来。”果真是有求于人,为温家奔忙……见势一顿,她肃立而问。 眉宇间愁云密布,像是积攒了许久的愁绪决堤般倾泻,温煊上前一握她垂落的玉腕,惊慌不安道。 “近日烽州官商勾结案扯出了一批官员,为父不知情,被奸人所害卷入其中……” “牵扯之人罪不可赦,温某恳请王妃向楚大人求求情……”言于此处,温煊猛地跪落在地,紧攥她的裳袖,走投无路般唉声叹气着。 “此劫不过,温家……温家就完了!” “父亲快快请起!”温玉仪顿时慌了神,未望过父亲这般无计可施的模样,忙高声唤向两旁的奴才,“你们都看着作甚,快将温大人扶起来!” 眼见着府侍前来搀扶,温煊将来人猛然推开,不住地磕起了头:“王妃若不肯相帮,温某便长跪不起……” 磕头抢地声瞬间充斥着大殿,不容迟疑,更不容相拒。倘若温家没落而亡,她也会沦落到潦倒之境。 随人宰割,徒有虚妄,连活命都是奢望。 “我帮,我帮就是了。” 虽不谙朝政,她也知欺君犯上是死罪,温玉仪恍然若梦般应下,须臾间止了这难堪的场面。 温煊一听,陡然跌撞地起了身,轻拍着袍角尘烬,再望她时,便像望着那唯一的救命毫毛。 她这枚早被布下的棋,是该到了用武之地。 “只是我人微言轻,大人兴许不听劝……”想那冷若寒玉之人怎会因她的几言而一改定论,她暗自轻叹,想起方才所闻,踌躇未决,正声问道,“父亲和我说真话。此次勾串,贪敛官银,父亲当真毫不知情?” 事关重大,并非是她不信父亲,而是枉法敛财遭世人唾弃,遗臭万年,她不敢逃避此罪。 温煊闻声诧异不已,一脸明公正气,忙辩解道:“温某向来瞻前顾后,谨小慎微,如何会这般行差踏错?”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理,温某还是明白在心的。” “事关温府兴衰,我定会不遗余力而为,”作势思虑起劝说之语,兹事体大,令那人松口绝非易事,温玉仪陷入沉思,半晌后再回。 “可我有言在先,楚大人的心思无人能知,我只能说情上几句,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 见她愿意施以援手,温煊自是破颜作笑,适才纷扰的愁忧从面颜散去,心头似落了一块巨石:“王妃所言甚是。有王妃讨情,温某便安心了……” “王妃毋需相送,温某谢别。” 许是怕她作悔,温煊恭肃一拜后躬身退去,行至殿外,立马退得无影无踪。 温府有难,她不得不帮…… 只是那欺君敛财的贪官污吏名单并非她能定夺,一切皆被那一人攥于手中。 温玉仪于殿内立了良久,一时呆愣不已。 盛夏难得凉爽,浮云掩住了当空炎阳,敛下半数暑气。 且不说父亲是否被欺瞒在先,若沦为罪臣之女,恩怨无法勾销,她如何也不能过上那般低人一等的日子,被流放在外,再糟生死难料的局面。 本想着讨回尊荣便不再向他叨扰,她大可过舒心之日,隐于王府,苟且偷安。 然而事与愿违,温家朝势未稳,她只可再求上他一回。仅此一次,便再讨好一次…… 她这般劝服自己,待温氏稳固了势力,借此稳于朝堂,她就不必再取悦这位心思难猜的大人。 楚扶晏是早就知晓此事,早就在名单上瞧见了父亲的名姓,才让她独自待客,意在想明了她心中所想。 此番定要沉住心气,绝不可庸人自扰,乱了阵脚…… 款步姗姗至府邸书室前,恰好遇上夏蝉端了糕点走来,她轻盈接过,随之入殿探望。 如今王妃娘娘可是受了楚大人偏宠,这一日日的,府中之人皆望于眼中,皆不敢对这温府来的女子再做上不敬之举。 楚大人喜静,这书室原本是仅让一名府婢守着,夏蝉望此娇影已踏入殿内,心上虽有怨言也硬是压了下来。 竹林屋舍前的响铃一事,王妃应能猜上些一二,未作追究,已是最大宽饶。 墨香隐隐,与窗旁纷落的桃瓣交织成景,绕过屏风,案前人影肃然危坐,一抹柔丽闯入景致内,所执的墨笔便被搁下。 “今日怎么是你来送糕点?”楚 扶晏随然瞧望,顺手将一奏本置于案角,意有所指地问着,“温宰相打发了?” 她依旧垂目低眉,细语回应:“妾身已知晓父亲的来意,会三思而后行。” 心绪似与平日那样宁静,她未哭未闹,也未向他苦苦哀求。 楚扶晏再三凝望,冷声问:“你当下又为何而来?” “大人莫不是忘了,曾应过妾身一起去项宅马厩的……” 她道得细声细气,温声软语萦绕入耳,似要随着掠窗而过的微风飘远。 入宫途中的确是应过此事,回府后似乎忙忘了…… 眸前娇容轻颦黛眉,若水秋眸藏有几许不自知的委屈之意,直叫人疼惜得紧,他不禁忆起帐内春风一度,冷语又柔和了下。 “你不说,本王还真要忘了,”楚扶晏微拢眉心,一下下轻点着书案的长指忽地停了,“再等半个时辰,等我翻阅完这几本折子。” 话语一落,那柳叶弯眉便舒展了开,她谦顺拜退,退去庭院等候。 望她要走,长指叩向侧边案面,他凛声言道:“你要去何处?在此候着便可。” “案上有些许书册,你且翻看,不会让你兴致索然。”再次翻开一卷册,楚扶晏未再朝她瞧去,自顾自地阅起案牍。 从命般默不作声地坐下,瞧着桌上真的堆放着许些杂记,还有些极是有趣的戏文,温玉仪抬手翻上几页,便觉里边的故事好是引人入胜,让人回味无穷。 她欣喜地一合话本,从中又选上几本喜爱的,津津有味般翻看起来:“这些书册大人是从哪里找来的,妾身怎么从未见过。” 言罢,殿内肃静了一霎,唯剩风声与翻书声响于周遭,她才觉自己已将他搅扰,忙闭唇不语。 良晌,楚扶晏忽而启唇:“喜欢吗?怕你在府中太是烦闷无趣,我命人拣选来的。” “还是轶闻杂记,比不上那春宫图?” 他轻勾唇角,目光未移开书页,想起了什么,语中带了几分戏谑。 竟又谈起那春宫图…… 她本就下定决议要认真学侍寝,这有何可笑的,温玉仪不求甚解,低垂的眸光直直盯着书册。 默了一刻,她轻声嘀咕:“大人又在打妾身的趣了……” 然更令她更不解的是,他怎么会无故取来戏文话本,莫不是当真觉着她无趣之至,想让她添一些雅趣来。 如同将她所想看穿了,楚扶晏暗忖片霎,忽道:“想着往后你应是要时常陪伴的,便觉得你干坐着会感到枯燥乏味。” 时常? 她疑意更深,都说楚大人理政时厌恶他人打搅,让她陪伴在侧,岂非更令他无法清静…… 温玉仪思量左右,悄然相言:“可妾身听闻大人喜静,平日不让人打扰的……” 大抵是有层云浮开了,日光于此时倾落而下,投于书案,遗留一隅光晕。 她未瞧那光晕中的清癯身影,只听他言道。 “你话少,不算打搅。” 既然如是说了,他应是不怕她作扰,温玉仪仅寻思了霎那,又继续翻起方才挑出的杂册。 几柱香过去,室中沉静如常。 案台上的奏本终被阅了遍,楚扶晏合上最后一本奏折,余光瞥及一旁姝色。 原以为寂静是因她看书投入,然而他不曾料想,她竟然又睡了着。 婉若芙蕖般的娇靥清丽绝俗,唇若点樱,眉如墨画,面泛新月清晕,她应绽于盈盈花盛处。 原本不忍将她唤醒,可错过项辙的马厩之约,她许会懊恼上好一阵,如此想着,他便轻晃起她的臂腕。 “看来这话本也提不起你的兴致,半个时辰也能睡着?”楚扶晏冷然嗤笑,语调里透着难以忽视的讥嘲。 案边娇媚倏忽间惊醒,揉了揉双眸,钗横鬓乱:“自小看书就爱打盹,与翻看什么书无关。” 顺势唤上殿外的府婢来梳妆一番,他冷声一哼,唇边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再不去马厩,项辙许是要来登门拜访,向王妃娘娘兴师问罪。” 温玉仪这才意识到时辰将至,忙端直娇躯,边理起发髻边问:“大人可知项府马厩在哪?” 话问出口又觉太过荒谬,那马厩闻名遐迩,若他都不知,这世上便无人会晓了。 “本王当然知晓,不然项辙不会劝你唤上我。”他像是早已悉数看透,容色微凛,绕了屏风而去。 “那小子机灵着呢……” 第29章 浮云飘渺,午后晴光正好,绿意依旧盎然,忽有琴音从巷道深处荡来。 马车上的帘幔被风一吹,呈于眸中的是几间偶然路过的琴坊。 温玉仪静默地坐至舆内,遥望走在前头的玉树身姿,与那轻勾缰绳的长指,心想御马于大人而言似是游刃有余。 主子远望的是那楚大人,剪雪自当一目了然,但还是心感怪异。 为何一道出游,大人竟未与主子同乘…… 见主子遥望良久,心中疑虑仍未解开,剪雪愈发困扰:“主子怎么不与楚大人一同乘坐马车?” 这问语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温玉仪轻然婉笑,原先她也有微许困惑在心,随性一想便又解开了。 “入宫一道结伴而行,是为彰显鸾凤和鸣,琴瑟之好,”她缓缓作着解释,似说与这丫头听,又似告知着自己,“这一趟去马厩,是私下游玩,自然不用装模作样给他人看。” 想着上回马匹受惊,因颠簸得厉害,她还多次撞在大人身上…… 府中传言,楚大人是极爱洁净之人,经过那一次,他定是不愿再与她同乘。 她转念再想,这辆马车大人本就极少乘坐,当下看来,他兴许只是更喜爱骑马。 剪雪撩起另一侧帘幔,望那凛然背影,惋惜般叹起气来:“可奴婢总觉得,大人多少是在意着主子的……” 在意?这词有些陌生,她听了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不在意还好,若是在意了,我怎么面对常芸公主……”闻言忙放下幔帐,唯恐叫旁人听去,温玉仪作势噤声,命丫头不可再说。 如今寝房已换到了正殿旁,尊荣已得,她已无所求。此后她只需身在王府得过且过,听天由命便好。 至于情意二字,绝无可能。 楚大人心念常芸,她未忘楼栩,能保下这一命已是幸中之幸。 “主子成天说着公主……可世事难料,公主和楚大人爱而不得,已抱憾终身……”忽然为主子感到怅惘,剪雪撇头思索,又觉主子或许是可以与大人相守相知,“如今主子和大人已成婚,何不想想与大人长厢厮守,天长地久的景象?” 若说那景象……怎么想都觉得太不相称。楚大人对公主的柔情她受不起,也不愿受下。 那情念太过深沉与执拗,她才不要大人的那般爱慕。 于是思来想去,她慎重凝眉,肃声作答:“我先前说过,不夺他人所好,更不夺公主所爱,现在这样就挺好。” “况且,你知晓我的意中人是谁。” 丫头见景敛目低语,这几语似乎憋了许久:“可是主子是楚大人的妻,所谓夫妻同心,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切勿信口胡言,诸如此类的话休得再说!” 温玉仪想发怒却狠不下心,念在这名贴身女婢曾因她受了不少伤,忖量过后,挑了个最轻的责罚:“回府反躬自省,闭门思过去!” “是,奴婢知错了……”主子向来心软,从不重罚,剪雪心领神会,只字不敢再提。 马车穿过长街短巷,停至几近城郊的一处荒地旁,四周杂草丛生,广袤无垠。 此地离项宅不远,虽为马厩,却更似马场。 那放纵不羁的少年已站在入道口,望见骑行身影的一刻,兴奋得直挥手。 “扶晏哥,温姑娘!” 温玉仪应声端步下车辇,瞧见楚大人已跃身下马,举止很是熟稔。 即便是白日,那人影浑身似笼了层清辉,颇有一身疏离之感。 极为恭敬地朝大 人行了礼,项辙眉眼一弯,就褪去了肃敬的容颜,玩世不恭地向她快步走来。 项辙扬了扬眉,满面春风般将她拉至一旁。 “温姑娘果真不负我所望,单单几句话就能将扶晏哥唤来呼去的……”少年偷瞥过几步之遥处的那道清寂,双目透着崇敬之意,与她悄声细说。 对所说的“单单几句话”心怀不满,她故作不悦地一蹙柳眉,正色道:“项小公子如何能知是单单几句话,而不是我苦心劝说才请来了大人?” 听罢,项辙一抿唇,似佩服得五体投地,抱拳而敬:“是是是,温姑娘劳苦功高,我言而有信,言出必行!” 所说的自当是任她差遣一事。 若非这诱人的报酬,她才不会费尽心机,请那心性不定的楚大人来马厩。 马厩尽管偏僻,却名副其实有着极品良驹,厩中圈养了不计其数的名驹骏马,项辙牵了两匹而出,十分为难地一挠脑袋。 “扶晏哥快来,助我选一匹千里良驹,”少年将骏马牵至二人面前,面露难色道,“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家父好不易才松了口,许我将来用良马驰骋。” 率先一抚马鬃,其中的赤马便嘶鸣而起,少年急拉起缰绳,才令赤马平稳下来:“这匹赤马虽名为烈风,生性狂烈,极难驾驭,但却是我的心头好。” “此马名唤惊澜,温顺平和,性子和缓,疾驰若风,也是好马的不二之选。”项辙转首看向另一马匹,眼底所露的皆是喜爱有加,爱不释手之绪。 看来马厩偌大,在上百匹良马中,唯有这两匹得了项小公子的喜爱,她顺服地驻足于旁侧,想听后续的话。 楚扶晏并未多望,听少年语毕,已说出了见解:“难以掌控的马匹,得来有何可用,以楚某之见,选惊澜为妙。” 项辙仍然犹豫未决,侧目一瞧赤马,目光再回到名为“惊澜”的黑马上,难以笃定着:“扶晏哥,你知我喜好玩乐,时常沉静不下心,温顺的骏马与我不相合。” “人和马的心性大不相同,方可断长续短。”言之于此,楚扶晏漠然将少年打量,随后淡然又道, “你那性子,正好配此良驹,相得益彰,天衣无缝。” 面前的这道清冷身影字字相道,与她平日所见的冷峻之人略为不同。 现下的他倒更像是一位先生。 温玉仪才有些了然,项小公子是因何对他心服首肯,朝堂百官又是因何畏而敬之…… 楚大人好似是真的有着独到之见,有着命世之才。 深思熟虑后,对此心下一狠,项辙释然般舍下赤马,心生一股喜悦:“扶晏哥都这么说了,我便听上一回。烈风我的确是驾驭不住,这一事已困扰了我许久……” “惊澜,若想与我纵横天下,你便鸣叫一声。” 少年轻抚马背,言语仍未道尽,竟真的听此骏马忽地长鸣起来。 长嘶声似要贯日破空,鸣声震颤于马厩之上,骏马扬蹄而起,虽只影孤形,气势却尤为恢宏。 “此马真通人性!”眼前一幕令少年惊讶万般,项辙不由一喜,眉飞色舞地跃上马背,一扯缰绳,侧首和二人道。 “我去乘骑一会儿!这项府的马厩常人可进不来,难得有此良机,你们可以随处游逛。” “驾!”随少年一声令下,那黑马便于烈日下疾奔而去,尾鬃摆动,四蹄如飞,仿佛较少年还要欣愉。 瞧良马渐渐奔远,温玉仪静默回首,见身旁清影正抬目安抚着赤马,冷寂之色于高照的艳阳格格不入。 自从来到王府,像这样与他共同有着安闲时刻之日极少有之,她颦眉静思,轻问:“听项小公子说,那烈风不近生人,极难驾驭。妾身好奇,大人对它有几分把握?” “夫人想上马?”楚扶晏听出了话外之意,目光投向身侧马匹,似在想着什么。 她倒是回得干脆,眸底涌动着跃跃欲试之潮:“想,妾身此生还未骑过马。” 单是一人乘骑,驽御这匹赤马已极其不易,何况还要带上一名纤弱的女子。 他本想厉声相拒,可转眸之际,望她满目期许,杏眸淌着潺潺水波…… 几经思量,他爽快地应了下来。 楚扶晏牵着赤马朝旁侧行去,肃声回道:“夫人稍候,本王片刻就回。” 她从命般候在原地,见不远处这肃影直身立着,薄唇微动,似与赤马言说些什么。 待他归来时,桀骜彪悍的赤马已百依百顺,跟于他身后,如若知晓命令般,温驯地停至她眼前,敛去了原先的凶悍之势。 “大人懂马语?” 微张起丹唇,温玉仪不可置信,不懂素来不苟言笑的楚大人,怎么还能和马对上话来…… 他闻语泰然,言简意赅地答道:“不懂,但马能通晓人性,感知人思绪。” 马知人性不假,可短时间将马驯服成这温顺之样,却是难上加难。 几瞬过后,她喃喃又问:“大人是……与它平和相语?” “威慑了几语罢了,”楚扶晏随性而回,一跃上了马,伸手示意她快些跟上,“夫人上马来。” 到底是他太过威肃,连马儿都能被威吓住…… 温玉仪暗暗作思,眨眼之际,顿感一霎晕眩。 回神一刻,她已被一股力道拽上了马背,周围气息微寒,将她裹挟其中,于日光下似乎融了些暖意。 男子似有些不耐,她便紧阖唇瓣,不再说多余之言。 可当骏马飞驰时,身子不禁跟着耳畔狂风轻微颤动,她未乘过马,本能地死死攥上他的衣襟,娇躯一个劲儿往怀中缩去。 楚扶晏欲语还休,这抹娇柔像极了一只娇小鸟雀,是当真需他悉心护着。 然这赤马性子颇为刚烈,他实在腾不出手,半晌,只得言道。 “夫人不用攥这么紧,本王的御马之术还未弱到那境地。” 对此话语置若罔闻,她阖目适应了好一阵,才徐缓睁开眸子,眼见大人的锦袍已被自己攥了皱,匆忙松手,失仪之态不可挽回。 “驾。”他似未作责怪,眼望如黛远山,含烟近水,全身散的尽是凛然威严。 第30章 温玉仪微微端正身躯,耳旁荡过的清风转为和煦,四处景致若过眼烟云,转瞬即逝,心底漾开阵阵畅快之感。 “原来骑马是这感受……” 低喃自语着,她忽地笑逐颜开,眸中绽了抹春色,玉指随之勾上缰绳。 之后又是寂然无话。 兴许是思索着朝堂政务,亦或是专注观着两旁浮岚暖翠,此人总是沉默不言,她已成习惯。 直至耳边传来低沉之声,她才蓦地一怔。 “温煊所求,夫人为何不说?” 他良晌问出的,竟是关乎父亲欺君敛财之事…… “是赏是罚,大人自有谋断,轮不到妾身来妄加干涉,”温玉仪眸光微颤,镇定少时,自若而答,“大人早就知晓家父因何事来访,此举是在试探妾身。” 行速立时慢了下来,他扬唇淡笑,笑意里掺着冷意:“夫人能想到这一点,本王刮目相看。” 她从容地回道,眼睫却轻微低垂着:“妾身不会替家父求情,更不会让大人为难,大人放宽了心。” “这真是你心中所想?” 缰绳被猛地一拉,马蹄声一止。 赤马停至所到之处,楚扶晏静望怀中姝色,眸色寡淡。 父亲成了罪臣,温府欲遭灭门之罪,危若累卵,迫在眉睫,她如何能不在意…… 紧握缰绳的手发颤不休,她默不作声,抿紧了唇,却不知这颤意已传到了他的手中。 “言不由衷,何必矫揉造作。”他不屑般冷哼,面色尤显阴冷。 温玉仪佯装沉静,知晓大人已瞧出心中慌 乱,斟酌良久,正容回答:“不论大人如何去想,妾身还是那句话,一切由大人定夺。” 仍然洞悉着她微变的神色,其神情若一汪静潭波开了层层潋滟,可这方潋滟硬是被隐忍而下,他再次启唇,言不尽意地问着。 “家道忧凶,温氏许是要遭灭族之灾,事已至此,你还能安定如常?” 她垂眸一望颤抖的双手,才发觉自己早已将思绪暴露,赶忙放下马绳,柔声而诉:“妾身无路可走,也找不到他法。” 烽州一案的贪吏名册上的确有温煊之名,那名姓是他翻开刑部呈上的卷册时,第一眼就望见的名讳。 他当初心有盘算,料想她终究是有向他一再恳求的一日。可这女子将悲苦藏于最深处,连一字乞求都尚未说出…… “你何时能求本王一回?” 楚扶晏凛声作问,似有烦闷未解,眼底浮现着一丝不满。 闻语,她怅然若失地反问,语调已不能再轻:“求大人,大人就会高抬贵手吗……” 想着父亲殚精竭虑地让她攀上这高枝,为温家讨上些手下留情,可事与愿违,是她不争气,是她无能为力了…… 温玉仪心下黯淡一片,似乎觉着自己永不可安生。 这一世只想恬静安然而活,无奈她是一枚棋,身不由主,有口难言。 “予你两日,伺候本王满意了,温煊的名姓便不会出现。” 一语忽而落下,犹如绵柔细风一拂而过,她陡然睁大双眸,始料不及地向他回望。 大人竟愿意听她的话保下父亲,大人竟然……应允了? 无尽喜悦冲上心头,宛若有烟火悄然而绽。 枯木逢春,转机从天而降,温玉仪喜不自胜,想道下些谢意。 下马正想跪拜谢恩,她倏尔一瞥,忽见一抹傲艳姿色闯入视线。 马场宽广,四面都为青葱之色,此俏艳显得张扬夺目,一双凤眸直直将马背上的清冷身影凝望。 常芸趾高气扬地走入马厩,目光一定,再高视阔步地朝此二人行来。 “方才有人来报,说楚大人正于项府马厩御马,本宫听了还不信,想着定要亲自来瞧一瞧!” 至此,她赶忙退于一侧,低眉顺眼地如同一名女婢般,不敢抢公主的丝许风头。 清眉顿时微蹙了起,楚扶晏见此景油然生愠,冷语问着:“是谁人敢将本王行踪透露的?” “是我是我!”项辙见势欣喜地插上一句,别有用意地笑弯了眼,只求夸赞般拍上胸脯,“我知晓公主和扶晏哥交好,今日难得出府闲游,心觉有公主陪着,扶晏哥能更加愉悦。” “成日埋于那书案,会闷出病来的!”朝楚大人轻眨着眼,少年道得耐人寻味。 这其中的阿谀奉承不言而喻,项小公子知晓大人心属公主,就借这马厩之行邀常芸前来这四下无人之地。 一来可巴结,二来可言谢。 温玉仪默然再退,觉得此情此景和她毫无干系,她只是枚将这位大人引来的棋子而已。 傲然眸光一掠马旁的淡素姝影,常芸随即转眸,观望起四周景色来:“还不曾有男子带着本宫骑过马,大人可愿带本宫领略这马场之风?” “这惊澜当真解人意,与我极是契合……”一旁的少年识趣而笑,抚了抚马鬃,又向远处奔去,“我再去骑上几圈,与它更作亲近些!” 少年跑远,唯剩三人而立。 温玉仪犯了难,是退是进都觉得难堪,他人的风情月意,她在这凑什么热闹。 端坐马背上的清肃身姿轻拉起缰绳,冷眸扫过垂首不语的秀色,最终看向公主,柔和作答。 “公主之邀,本王乐意而为。” 等公主眉欢眼笑地行上马背,烈马似那呼啸的疾风奔远,她才暗自放松而下,浑身颇感自在。 沉浸于方才被应许的怡悦里,父亲若听了定会欣喜若狂,愉悦似得金,温玉仪良久才掩住喜色,眼下只需等候大人回府便可。 兜兜转转于马场中,在骏马上已看遍了山水景致,她现下悠闲无事,便在马厩前喂起了马。 远处重峦叠嶂,怀中美人相伴,本是个再惬意不过的午后。 楚扶晏时不时地瞥向那抹娇婉皎色,竟鬼使神差地一望再望,逐渐心不在焉起来。 正值风和日丽,那婉色悠然立于几匹骏马前,俯身将干草堆放入马槽内,若浮云淡薄,若微风无痕,偏是不朝他看上一眼。 她的心安之处绝非这马厩,也非那摄政王府。 “扶晏哥哥,昨日母妃送来了好多绫罗锦缎,都叫芸儿挑花了眼,”常芸正欢呼雀跃着,未感到男子的异样之绪,灿笑着往清怀又靠上半分,“你哪日来府上,帮芸儿挑选一花色可好?” “你曾说,让芸儿莫要去王府寻你……”说及此处,常芸伤心不已,昔时揪心之忆再度涌来,话语也带了些哽咽,“芸儿冥思苦想,既然不能去寻扶晏哥哥,那便等着扶晏哥哥来公主府,可是这么多日过去了……” 可男子依旧未言,她顿感忐忑不安,忍不住担忧道:“扶晏哥哥可还在生芸儿的气?” “没有。” 他淡漠地敛回目光,云淡风轻般回着。 常芸一听很是欣然,唇角翘起,娇声嘟囔道:“那……那芸儿便继续等在府邸!扶晏哥哥放心,公主府的人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绝对不会和他人说。” 见楚大人未像旧时那般将她疏远,常芸笑得花枝乱颤,眉梢上的笑意更加浓烈:“芸儿近日学了庖膳,等扶晏哥哥来了,芸儿便做糕点一同品尝,如此可好?” 怀内少女神采奕奕,娇羞语声轻飘于耳畔,楚扶晏漫不经心地听着,思绪不受控地被拉至帐中承欢之景。 那娇姿羞涩轻吟,嗓音悦耳非常,双颊绯红遍布,唯待于怀里,任他欺犯…… 再望马厩一处,他忽地一滞。 她居然不见了。 “扶晏哥哥,你有在听芸儿说吗……”常芸似乎觉察到了几许反常,疑惑回望,见他在寻着什么,蹙眉眺望着。 目光随之落于马场各处,都寻不见踪迹,楚扶晏莫名一慌。 若遇歹人,或是磕碰受了伤,她那娇弱之躯怎能受得住…… 他无言半晌,翻身下马,又牵了常芸落地,随后纵马由缰而去。 “想到一些事,芸儿在此等我一刻钟。” “扶晏哥哥!”眼见他的背影行远,常芸大惑不解,愣于原地,着急忙慌地跺起脚来。 晴空有闲云飘来,纤云弄巧,连霏蔽日,予炎暑添了份清凉之气。 稳步来到她方才站立的马槽前,楚扶晏四下瞧观,当真寻不见那姝丽之影,本是悬着的心更是向上一提。 寻遍各处窄道与暗角,直到一间茅屋内走出个清婉淡雅的女子,他才顿然松懈。 所有空想瞬间淡去。 “你方才去哪了?” 深眸紧盯着跟前玉姿,楚扶晏眼梢微冷,恼怒般问道。 正自得其乐地饲养着马匹,闲散地游荡于马场中,大人忽然这般现于面前,温玉仪迷茫不清,被问得一头雾水。 身影透着寒凉冷冽,如往常般威凛,却有些许发丝微乱地垂于朗肩,难掩他心上纷乱。 轻指向身后茅屋,她含糊其辞,迷惘答道:“妾身……妾身在喂马,见干草少了些,便去屋中取……” “大人不是与公主……” 视线悄然越他而过,她想瞧瞧公主和那匹赤马,左右薄肩忽而被握上。 楚扶晏不觉使力,听她吃痛一哼,才骤然放开,叹息道:“以为你遇了歹人,走丢了。” 走丢?好好一个人,怎会走丢呢…… 她不解更甚,况且她还要等他回往王府。 寻思之余,皓腕被猛地握起,她忽感惊慌,腰肢再被一揽,不自觉便被楚大人带进了茅屋里。 30-40 第31章 门扉一阖,他急不可耐般将她抵至壁角,倾身偏首,顺势吻上绵软樱唇。 “大人!” 温玉仪张皇失措,双手紧紧地被扣于冰冷壁墙上,不明大人何故如此,想劝阻却不敌他气力分毫。 可一想他所言,伺候他如意,方能解困局…… 既然是夫君想的,她便该满足。 双手被禁锢得紧,她也不作反抗,轻柔辗转,只是顺从地回应。 这一应,使楚扶晏彻底乱了神思。 心火不甘扬汤止沸,越发蔓延开来,滚烫炽灼,烧得他如饥似渴。 他却非浅尝辄止,是要将此柔婉一遍遍占有,似在方才驽马之时就想这么做了…… 软帐内的彻夜缱绻再被勾起,含羞害臊之绪引得她瞬息失措,发髻于后墙轻掠碰撞,顷刻后便凌乱难理。 手上的干草已掉落在地,若灼若寒的气息扑面而来,似急风骤雨将她席卷。 全然失了以往的镇静,温玉仪恍惚不已,意绪有那么一霎凝滞。 素雅裙裳被解了一扣,她霍然心惊,望他微阖眼眸,欲念在无声间渐褪而消。 “大人这是怎么了……” 趁此冷静间隙,她浅望身前肃寂,许久发问,声色娇羞得连自己都不认识。 楚扶晏低低回声,清冽嗓音却于此刻尤显喑哑:“怕你独自一人待着,逃了也无法知晓。” “妾身一直都在的,”感受玉腕被放了下来,她又抬双手,想让他安心地徐徐回拥,“在大人身边,哪里都不去。” “最好是这样……” 他沉声言道,凝眸敛眉时,目光紧锁于怀中娇婉,百媚千娇,乖巧得不成话。 再一倾身,他忘情般夺取,于朱唇贝齿染上他的灼息,攻势稍缓,似乎给了她应和的闲隙。 温玉仪顺着他的心意拥吻半刻,清潭中的静水像是无意泛起涟漪。 不得不认,在亲昵之事上,大人的确是精湛。 屋外有步履声轻响,一步步迫近。 她如梦初醒,透过窗台从余光中看清了来人,心头猛烈一颤。 那娇俏高傲的人影……正是常芸公主。 料想后果,她抑制不住地发着颤,扯上他的袖摆,娇声低喃:“公主来了,大人……” 可大人正于兴头之上,哪还止得住行举,实在不得其法,温玉仪六神无主,狠狠捶上其后背才令他一挪身,避至更为隐秘处。 这样,便不会让公主瞧见了。 然而未过几时,茅屋外响起叩门,她瞬间惊醒,发觉自己与公主仅有一墙之隔…… 温玉仪心跳如雷,心下似偷情般惶惶不安,尽力不发一丝声响。 说好的一刻钟,竟去了这么久,常芸担忧在心,疑惑地叩着门扉:“本宫担忧楚大人的安危,特来瞧望。大人可在屋内?” 问语清晰传来,大人却依旧不松手。 温玉仪慌张无措,为止住大人的疯狂,思绪凌乱之际霍然一挥手,重重地掌下一掴。 屋内陷入一片沉寂。 举动果然止歇了,她抬目时愕然捂唇,这才清醒,方才竟是打了大人。 楚扶晏见势松手,眼梢微红,和她直直相视:“乖顺候着,莫走远了,一会儿便回府。” 好在大人未责怪……不然她可真要和公主解释不清了。 “妾身从命。” 她迷惘颔首,想这屋门本就不结实,公主许是要踹门而入,一溜烟便躲去了梁柱后。 门扇一开,门内赫然立着那肃冷孤高之影,常芸满腹狐疑,张望起屋中各角,疑云布满心间。 常芸一望地上杂乱的干草,开口问道:“扶晏哥哥,你在这做什么?” 公主仔细又望,察觉起楚大人的清面有着淡淡的红痕,困惑掠过心头。 “喂马。” 他正色庄容而回,道得极其自然。 闻言,险些轻笑出声来,温玉仪忙捂紧了唇,生怕自己添了事端。 “喂马?”常芸更是不得其解,不禁再次环顾起四周,“为何忽然要来喂马……” 慢条斯理地拨落锦袍上粘着的干草,楚扶晏肃然答道:“适才骑行时见干草少了,便想来添些干草。” 常芸随他的目光看去,那鹤纹锦服上果真有干草遗落,想必他是善意大发,真是前来饲马的…… “可这些干草好是肮脏,扶晏哥哥怎能碰此粗活……”双眉不由地蹙了紧,公主忙劝阻着,“不必这样操劳,这些脏活自有项府的奴才来做。” 顺手理完袍袖,他从然踏出茅屋,泰然自若地朝行来之路折返:“芸儿言之有理。走吧,那匹赤马不好安抚,莫让它无人照看。” 常芸忙并肩而去,临走时回望那屋中,梁柱后露出的一角裙摆遽然入了眼。 待二人走远,屋内归于寂静,温玉仪缓慢从柱后行出,只感是有惊无险。 余温还留于软唇,掀起的波澜仍未平息。 她轻理着被扯乱的锦裳素裙,弯腰拾起散落一地的干草,觉此人今日着实怪异了些。 不过无碍,想着他所说的保温家安然无虞,她便要尽心伺候,令他舒心了,她才可安生上一阵。 漫天绯云飘渺而散,日晖笼罩于草木之上。 将干草装满了马槽,她寻了处阴凉之地,倚靠至石墙边,清闲地打了一盹。 约莫着过了一个时辰,迷糊中被一随侍唤醒,她起身端肃地回于楚扶晏身侧,再踏上归程。 回于府邸途中,目光依旧投落在马车前端,温玉仪远望那清寂背影,回思起茅屋中的炽热缠绵,耳根不觉泛了红。 此景被剪雪察觉,丫头噗嗤作笑,意味深长地一咳嗓:“奴婢都瞧见了,方才楚大人带着主子乘马扬鞭,像极了一对神仙眷侣。” “何人说主子与楚大人不相配的,奴婢只觉得此乃天作之合,旁人不得妄议。”小心翼翼地与她道着,剪雪双目笃定,佯装肃穆般一拢眉心。 “是吗……” 她不免有些讶然,这一思绪经剪雪不断提点而变得明晰,樱唇因拥吻而更加红润,唇边那清冷之息久久未散。 所以,是各自与心中残念皆不得善果,不如与他一同坠入欲妄之渊,为他递上一暖? 大人只身坐于高台甚是孤独,睡于他的枕边,她应是要关切一些的。予他床笫之欢,她可得权势之利,终究是感畅快淋漓。 至于爱慕之情,她不愿多思,也勉强不了。 剪雪瞧她发了愣,以为在思索上一语,忙又说道:“奴婢说的还有假?反正那常芸公主爱而不得,已尘埃落定,主子索性将错就错,把楚大人占为己有。” “主子何不想想,楚大人所拥的权势可倾天下,若得大人的青睐,温氏于朝堂之位便能稳固。”越说越觉欣喜,剪雪兴奋而语,一不留神抬高了语调。 “我乏了,容我小憩一阵。” 她阖眼细思,忽觉自己是暂且理不清了。 若问是否欢喜与楚扶晏行亲近之举,她不作抗拒,甚至还有不耻之绪在作祟。 可若说情念,她未尝有之,对楼栩的情思仍浮于心上,不曾淡去。 一个人怎么能同时眷恋着两名男子…… 温玉仪万分惊讶,忽觉原先的心悦已变了样,自己与那朝三暮四的女子又有何差别。 夜幕将近,马车回了王府,她心思紊乱,随他步履一前一后地前往书室,愈发像大人的贴身侍婢。 “主子要去哪儿?为何不回那偏院去?”剪雪望主子一入府便跟着大人而走,赶忙上前问道。 她明媚一笑,倒是忘了他今早应的搬离别院一事,经剪雪一问,欣然回道:“楚大人需要服侍,我自然是要伴他左右。再说了,今后也不用回那一处偏院,大人会为你我另外安排居所。” 闻听要离开那偏院,剪雪顿时喜上眉梢:“楚大人当真这么说?” “瞧把你高兴的,住在何处都一样。”温玉仪本觉着此事尚小,但见这丫头兴高采烈,心绪也随着欢愉起来。 “当然不一样!”丫头似拨浪鼓般摇了摇头,得意地挺起胸脯,“大人待主子好,王府中人就不敢造谣生非,对主子怠慢不逊了。” 这女婢将王府中的尊卑之别说得头头是道,倘若让这丫头成楚大人的侍妾,想必剪雪定会尽千方百计去将他讨好,她暗暗作想,原本充满喜色的 眼眉忽而黯淡。 侍妾…… 对了,楚大人将来许会纳上些许侍妾,到那时,她便真成了可有可无之人。 待到那时,她再回那偏院,过上唯有一人的清静之日,归于初始,寻一安宁。 这些时日靠近大人是她有所求,才尽量地取悦趋奉,待温家稳了朝中势力,她便可安度一生。 争宠之事她也不着兴致,到时就自由自在地过着小日子。 如此甚好,甚好…… 书室内如常宁静,砚台旁摆放着几支墨笔,纸上墨迹已干,清风一吹,将纸张吹落至屏风旁,恰巧迎来二道身影。 楚扶晏负手而立,一展云袖便遣下了殿中府奴:“都退了,此地只需王妃伺候。” 殿内奴才不明真相,只看着楚大人面色森冷,匆忙退去。 说到伺候,除去缭乱的神思,不禁瞧向之前沾墨上身的砚台,她浅笑莞尔,转身向书案而行,以为是大人又要唤她磨墨了。 “看来大人身边是缺一磨墨之人了……” 刚行二三步,她忽被猛地抵于室墙,不想撞到了屏风,动静尤为剧烈。 室外府奴许是因他方才的冷颜不敢入殿来,她陡然心颤。 还真是她所想的伺候…… “方才被扰了,此刻继续。” 楚扶晏沉冷而言,不由分说地再吻她软唇,来势之汹有过之无不及。 肩头素裳被扯得狼狈不堪,似片片桃瓣七零八落地滑落而下。 第32章 “大……大人……” 料想后续举止,她低喃出声,又羞又怯,觉此处书室太是不宜。 此地乃是他常年理政的书室,墨香随处飘荡,如何能与拨云撩雨沾上边…… 想于此处,温玉仪急忙推却,支吾其词:“妾身自马厩回来还未沐浴,大人何故心急……” 深邃眸光望向女子襦裙,几根干草堪堪挂于裙角,他神色一冷,顺势松了开。 “那你先去沐浴了。” 这抹娇娆清姿蹲身理起褶皱的裙摆,肩处素衣又整齐而着,待起身时,她未忍住笑意,掩唇低笑了起来。 “因何而笑?”对此景不解一二,楚扶晏冷声一问。 茅屋内似偷情般的举动重叠于眼前,她轻敛娇容,软声细气般道着。 “大人本是妾身的夫君,行亲近之举怎像偷人一样。” 此话不假,她分明是明媒正娶来的,怎在公主面前会偷情之感…… 楚扶晏闻语身子微僵,默然良晌,暗忖起此话来。 说来也是,她本是他的妻,他自当可肆意承欢,光明正大的,不必遭外人非议。 然而奇怪的是,他分明对常芸倾慕不已,如此与发妻亲近,好似不符合常理。 可已达成默契,说是各取所需,互作替身的,他自当不必有罪恶感。 “常芸若见了,本王会被闹得心烦。” 许久,他轻声回言,容色冷寒,不容她辩驳半分。 温玉仪恭然一拜,将头又埋低了些:“妾身明白,妾身……懂进退。” 只觉是贪上了她的美色,是欲望使然,绝非有他念……长指抚上粉黛桃颜,楚扶晏心感一丝亏欠,半晌启唇相问。 “你可觉得是本王辜负了你?” “未曾有之,”哪料得面前姝影平静而答,眸色与平素一般沉静,“大人待妾身已是极好,妾身知足。” “大人能对温家手下留情,妾身无以为报。”她似怕大人曲解,又盈盈道上一句。 像是这些讨好之举皆是为温家所做,除去私己之利,她没有半分念想,自然不会觉着他有所辜负。 未曾上心,何来被辜负一说。 楚扶晏又感烦闷不耐,燃起的欲念被硬生生地压下,他轻挥袍袖,淡漠道:“无需你服侍了,沐浴完便去歇着。” “今日出行了半日,加之昨夜……你定是乏了,”就此一顿,他拾起被吹落的纸张,坐于书案边,执笔而书,“侧殿我已命人腾出,你可搬去了。” 此人心性无常,大抵是因哪一举动扫了他的兴。 温玉仪却不以为意,想他能说出移居之事,应该不会太过怒恼,便回偏院收拾起物件,命下人搬进了侧殿。 琉璃为帐,珍珠为帘,侧殿自比那别院宽敞明亮,云屏雕着朱雀图纹,摆设华贵了不少。 四顾奢华寝房,她抚摸着案椅床柜,倒是怀念起偏院窗前的那棵桃树。 待她离去,打扫院落的奴才应与从前那般极少前往,一切再归于萧条的景象。 搬移了居所,回想起他骤止的言行,她后怕地懊恼起来。 懊恼着两日一过,他若未觉顺心,温家面对的便是没落之灾。 倘若他心绪不佳,到头来后悔莫及的只有她。 到了翌日午时,有下人恭肃来报,告知那楚大人唤她去书室伺候。 温玉仪安定了心,昨日扫的兴像是对大人毫无影响,仅是她多虑了。 “大人有何吩咐?” 她闻言立马赶来,立于案台边有礼有节地问着,仪态较前日更恭敬些。 楚扶晏轻点着书案,目光却未从书册上抬起:“壶内茶水已空,还不去倒些茶来。” 提壶一看,壶中的清茶真被饮了尽,她了然端壶盏入承盘,不为娴熟地朝室外行去。 “端稳了些,你这样端着迟早会出乱子。” 壶盏于盘上摇晃的细微声响飘过耳畔,他闻声瞧去,肃颜又道。 此前从未这般侍奉过男子,举止自是有些生硬,温玉仪沉默着点头,将玉壶摆放端正,像模像样地退出书室。 不多时,这抹柔婉之色又现于室内,把那装满热茶的紫砂壶放置而下,正欲拜退,耳旁再落一命令。 “本王要沐浴,去浴池备些温水。” 沐浴? 她忽感迷茫,不晓他用意何在,莫非要让她伺候洗浴不成…… 案旁姝色木然片刻,楚扶晏没了耐性,一搁手中墨笔,凛眉问道:“是有哪一字你听不明白?” “妾身遵从大人之命。” 她听言赶忙一退,想着温家的兴亡盛衰都落至他掌中,便当机立断地向浴池走去,不带丝毫犹豫。 隔着一卷珠帘,白雾缭绕其中,氤氲水汽弥漫四散。 温水落池声轻荡于浴池上,洁净沐巾被叠放在旁。 闻浴池处传来水声,夏蝉匆忙赶了来,见王妃正为楚大人备着水,吓得不轻。 已伺候大人起居许久,近日却眼睁睁瞧着王妃抢了粗活,夏蝉束手无策,心切道:“王妃娘娘,这备温水一事从来都是奴婢做的,娘娘只需吩咐奴婢一声,不必亲自干这些活。” 温玉仪不慌不忙地试着水温,心底像思忖着何事,忽问:“本宫问你,大人平素沐浴时,需在侧如何服侍?” “大人从不让人伺候沐浴,这浴池周围也从未留过侍婢,”夏蝉茫然晃起脑袋,幡然醒悟王妃行此举乃遵照大人之命,战战兢兢地提醒着,“娘娘若想……若想侍候大人,还得瞧大人脸色行事。” “知道了,你退下吧。” 揣度此人的心思真需要费上些神气,她默然一叹,望清水已备足,就想前去禀告。 书室屏风后,那道清肃身姿正目不转睛地阅着一本书册,良久也未翻过一页,思绪令人捉摸不定。 “温水备好了,妾身来为大人更衣,”温玉仪于轩门处站定,朝室中之人恭谦拜去,“大人随妾身来。” 书册霎那间被放落在案,墨笔因他的起身幅度向案沿滚去,又于下一瞬,被骨节分明的皙指搁回笔架上。 楚扶晏淡然随步而去,穿过珠帘步入浴池边,双手肃然一展,云袖便宽大地展于她眼前。 深知当下理应为他更衣,可他的锦衣袖袍不似寻常人家的 青衫褐衣,暗扣繁多,繁琐得要命,她仅仅解过一回,此刻已记得不甚清晰。 身后娇影环于腰际缓慢扯着鞶革,他微感气躁,眉间染了不悦:“衣带都解不会,这还需我教你?” 她嫣然轻笑,解衣之举未停:“大人恕罪,大人行衣繁琐,妾身还在摸索着。” “摸索?” 楚扶晏轻念此二字,伸手覆上在腰间游移的纤指,带着她解了一扣。 “摸索有何稀奇,床笫枕席,云雨巫山,也才解上一回……”想着那夜无痕春风,她低声而语,面上一染绯霞,“妾身生疏不足为奇。” “你可知,本王待你已极是容忍,”清冷之影岿然不动,话语恶劣,语声却未硬朗半分,似蕴藏了不忍在内,“若换作他人,早已被本王赐死。” 他所言皆是真话,若她背后没有温家这一势力可利用,顺从他的性子来,她根本在入这王府前就已尸骨无存。 温玉仪稍叹一声,觉这几日碍了他眼,不自觉嘀咕道:“那大人便赐死妾身,待妾身走后,大人就可与公主执手天涯,行百年之好。” 提及常芸,烦躁之绪更加强烈,他一凝冷眸,凉薄而问:“刚成亲不久的温家长女惨死王府,你让世人如何看待本王?” “大人生性残暴,待人薄情冷义,是坊间皆传的流言。朝野之官对大人闻风丧胆,连陛下都要俯首称臣……”她终是脱下他的外袍,从后走到身前,着手去解剩下的亵衣,边解边柔声道着。 “大人还在乎赐死妾身这个无足轻重的人?” 楚扶晏垂眸低望,女子娇柔若笼中金雀,心上怜悯渐起:“好一个无足轻重……你是这么想本王?” “让你侍寝,本王便未轻视你。” 无言半霎,他似作解般道下一语。 亵衣较锦袍便易解了许多,她轻巧解落系带,大人的上身便不着寸缕地映入眸中,瘦削健硕,修长峻拔。 一想曾几何时,与他翻涌云月,她蓦然羞红面颊,埋头续说着:“大人若忌讳,我写下一纸遗书,便说是我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三番五次地坏了府里的规矩……是大人仁慈,欲留我一命,只是我想以死谢罪罢了。” 以死谢罪…… 眸底愠色拂掠而过,楚扶晏微滞。 “你成日都在想些什么?” “妾身只是忽然觉着,被大人赐上一道死罪,也算是一种解脱。”她随之望向下端的亵裤,从速转眸,故作镇定地伸指欲去褪下。 清影扯唇握上她手腕,轻然一甩,止下她的举动,云淡风轻地走入浴池:“本王不愚笨,赐死了你,谁来做常芸的替身?” “你想死,还没那么容易……” 谈天之际,似已服侍完毕。 听夏蝉说的,她已可以退至屏风外面去,温玉仪俯首行礼,还未转身,败兴的话又传荡了来。 “还不来给本王濯发洗身?” 池中清冷峻姿孤高而立,水雾升腾,他便更像是身处云雾间。 听罢,她略感不解,这与那夏蝉道的迥乎不同:“可妾身听闻……” “你是在违逆?” 楚扶晏静观池边姝丽,面容凝重,眸里映的满是她一人。 第33章 “妾身不敢。” 空气中的愠怒愈发深浓,她再不遵从,温家恐是脱不了此难。 沉默地踏入池水,温热清水渗透进素裳,温玉仪徐缓行至两步之遥,娇躯忽地停住,失措般微愣。 她那忐忑羞臊之样,就仿佛从未与他有过肌肤之亲一样…… 分明都已缠绵至深,竟还退避成这样……他冷然再道,嗓音发了些紧:“站那么远作甚,本王又非毒蛇猛兽。” 作势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她轻缓相告:“妾身对服侍男子沐浴一事一窍不通,怕惹怒了大人。” “如寻常伺候便可。” 楚扶晏蹙眉而回,念着头一回让女子伺候沐浴,竟会如此费劲。 倒也不是怕她服侍不周,只是望着身前玉人儿笨拙的模样,他是有几瞬迟疑。 迟疑着不想让她伺候了。 这感受是否为怜惜尚且不知,他思来想去,又觉有私心在作祟,他还是让她服侍的。 玉指带着清水轻抚而上,顺其胸膛触过肌肤,停于锁骨,再捞少许池水,指尖抚过上下微动的喉结…… 她始终未敢仰目,仅低眸谨慎行事。 冰肌玉骨似有若无地贴近,寸寸皙肤被纤指触划,燃起阵阵灼热,交叠气息融于逐渐升温的水雾间。 楚扶晏微然一动,便觉怀中钻入一道花容丽色,直勾得心魂荡漾。 朦胧难辨,不明不白。 与二人间不相通的心念如出一辙。 他倏然背过身,指骨紧扣着浴池边沿,想让自己冷静些,良晌沉声道出不满之意。 “毛手毛脚,畏畏缩缩的。无需你了,本王自行来吧……” 多数男子都经不得这般诱引,加之他们还行过鱼水之欢,即便她未刻意蛊诱,也会令他想入非非…… 温玉仪无奈走出浴池,清水顺着浸透的裙裳滴落于地,退至屏风旁,忽然听得他道。 “今晚床帐内迎候,夫人可莫让本王久等了。” “妾身绝不败了大人的兴。”她柔和回语,端步走向府邸庭院。 殿外飘起了夜雨,冷雨淅沥而降,雨水从房舍檐角落入斑驳青苔,园中尘埃似被洗尽。 王府中人皆入屋去躲雨,人烟寥寥,分外冷清。 剪雪望见主子时,一时不知是雨水还是别处的水流,主子竟透遍了全身,如刚从水中捞出一般,令人惊愕万般。 急忙冲入雨中撑伞,剪雪将取来的氅衣为她披上:“主子是从大人那儿来?怎么浑身湿透着,也没有人帮着擦拭?” 温玉仪朝身后寝殿细望一眼,吐语如珠,嗓音尤为温和:“方才为大人沐浴,但似乎未让他称心。” 话语刚落,她便打下一喷嚏。 夜雨中寒风瑟瑟,直钻入骨髓,被池水浸泡过的身子不住地抖动,凉意从各处袭来。 “庭院风大,主子快回房去,奴婢给主子熬一碗羹汤。”将氅衣裹紧了些,剪雪心急如焚,忙扶着主子回入寝房。 一切寒意都在回房后逐渐散去,房内静谧幽香,萦绕的龙涎香令她安神几许,命丫头沐浴更了衣,温玉仪裹于被褥中,安静饮着羹汤。 剪雪在一旁瞧着太是心疼,默默埋怨大人不懂关切女子,让主子入了浴池,却又将主子这般赶出,还偏逢这夜雨天,若不得病症就怪了。 “王妃娘娘,这是楚大人送来的汤药,防风寒的。” 房门外有女婢端来一瓷碗,剪雪连忙接过,几瞬前的怨气被悄然压下。 险些要将楚大人错怪,看来大人对主子还是上心的。 温玉仪望了望那汤药,端起药碗,顺势一饮而尽。 他定是怕她得了风寒,如上回那般扫他的雅兴,才特意命人送药来…… 说到底,楚扶晏终究是为私欲才行的这一举,对她的偏护都是为了帐中绸缪,春水相欢。 将空碗递回于绯烟,剪雪似有事相告,思量了半刻,断断续续道。 “主子……奴婢方才去街市买枣泥糕,瞧见了楼大人……” 说到楼栩,舀着羹汤的手倏忽间滞住,她顿然察觉,近日总应付着楚大人捉摸不透的脾性,已有良久没想起那持正不阿的磊落之影了。 温玉仪扬唇浅笑,闲适自得地回着话:“瞧见楼大人是寻常之事,何必吞吞吐吐的?” “楼大人与柳琀姑娘并肩行于街市,巷旁恰有几人在谈论,奴婢多嘴问了一句……”语声越言越轻,丫头欲言又止,偷望主子平和无波的神色,吞吞吐吐着。 “奴婢听闻……楼大人已上门提亲,婚期定于下月。” 想过这一日终会到来,她原不知自己该以何等心绪面对。真到了此刻,她并无伤切,心湖水波不兴,安若明镜。 她有些庆幸,楼栩……是真的断舍了情念。 双眸缓缓漾开一层欣然,她轻声细语,若无其事道:“楼大人到了岁数,是该娶妻生子,有何不对?” 剪雪忧心忡忡着,总觉着主子是将苦闷埋入了无人瞧见之处:“奴婢本不愿告知主子,可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主子不能一直被蒙在鼓里。” “若非剪雪相告,下回见了柳姑娘,唤错了称呼,我兴许要被路人取笑了……” 安定般温声而回,温玉仪轻抿樱唇,将波澜壮阔之绪再埋入尘埃里。 柳琀……柳琀…… 她于心底默念着此名,仿佛对这女子所拥的一切嫉妒得发狂。 忆起那姑娘,她曾是见过两面的,亭亭玉立,人淡如菊,与楼栩相配极了…… 堪堪想了片霎,她便觉心口隐隐作疼,于那滔天巨浪汹涌前,适可而止地停了念想。 她也有些明白,在她成婚当日,楼栩应也如此,难忍哀伤。 未发觉主子神思有变,剪雪再作沉寂,迟疑又道:“还有一事,奴婢怕主子听了心堵,不知当不当说。” “说吧。”她怅然若失,仍佯装浮云寡淡。 丫头缓声告知,语调被压得极轻:“二夫人有了身孕,温大人将大夫人赶去了偏房……” “原先的正房让……让二夫人住了进。” 父亲纳的侍妾本就对娘亲不待见,如今身怀六甲,又得父亲盛宠,怕不是想将娘亲赶出温宅,上位成主…… 她惴惴不安,无力感不合时宜地升起,心知父亲与娘亲相待如宾,厮抬厮敬多年,唯独少的,仅有情意二字。 而她,或许也会和娘亲一样,终会落得被弃如敝履的下场。 “我知晓了,你退了吧。”温玉仪怅惘走出寝房,外头的风愈加寒冷,犹如昏暗层层围裹,欲将她吞没。 “今夜不归,我去服侍大人。” 正想跟随而去,却被她轻然喝止,剪雪留于房内,回首盯向羹汤发起了愣:“主子好歹也将羹汤喝完了再走……” 夜空下的雨势渐大,雨水似无穷无尽而坠,整座王府被笼在了磅礴雨幕下,打湿了红墙绿瓦。 方才走得急,伞也未来得及带上,或许她本就想淋一场大雨,如此正顺了她的意。 雨丝倾落发梢与鬓角,再落于刚换上的锦绣罗裳,温玉仪踽踽独行,藏匿起下一刻许是会迸裂而出的心绪。 远处灯火渺茫,她迷失一霎,迷惘自己该何去何从,目光不经意定格在了书室。 是了,她是该去服侍他的,两日之期未到,她该费尽心力去逢迎的。 当下之时,也唯有他……能听她说上一句话。 走近书室,察觉房门紧阖,从内隐约传来商谈声,她乍然止步,不知王府竟有来客。 瞧向一侧待命的女婢,她柔婉而问:“殿内与楚大人商讨的是何人?” “回禀娘娘,是项太尉。”那女婢恭敬答道,神情极为谨重。 想来商讨的是朝野当务之事,温玉仪沉吟片刻,低声再问:“来寻大人有多久了?” 女婢细思了一番,如实而告:“将近半个时辰。” 已谈论了半时辰,还需多久茫然未知,她索性于长廊中坐着,等候商议终了,再前去侍奉。 雨水沿边而落,落至地面溅起片片水花,弄湿着衣袂裙摆。 好在候得不算太久,又过了一时辰,她静望房中走出一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猜想应是项太尉。 待再度阖上室门,房外女婢回眸望时,见着王妃端步走来,作势便要往室内闯去。 女婢慌忙作拦,正色直言道:“大人今晚真的不可被打扰,特意吩咐了何人都不见,娘娘侍寝去寝殿候着便可。娘娘……” 可犹未言尽,面前娇媚之色已然推门走入,容色平缓,眸光却微颤。 下一刻,她猛地扑进案旁男子的清怀,万千思绪化作脆弱破裂而出,压得她喘不上气。 楚扶晏随之猛烈一怔,双眸凝了紧,时下迷茫未解。 “你怎么……” 纷乱间他微启薄唇,竟一时失了语。 门外女婢慌张高喊,望清眼前之景,惊得额间冒出冷汗:“大人,奴婢拦不住娘娘!” 王妃浑身上下沾着雨露,已将楚大人沾湿了身,此女婢大惊失色,不仅扰了大人,还让大人染了脏污,王妃恐是大难当头。 怀中娇柔颤抖得厉害,纤细双臂紧拥着不放,楚扶晏心乱不止,。 出的怒意却被硬生生地压制而下。 俄而,他目光微动,示意那女婢退下,使见此一幕的侍从瞠目结舌。 “夫人……怎么了?” 知晓她定是遇了难事,他斟酌再三,抬手抚着她后颈墨发。 第34章 温玉仪也觉得自己发了疯,微红了眼眶,细语呢喃:“忽然想来找你,便来了。” 冷眸缓缓凛紧,他前思后想,只感她是受了委屈。 “若有人令你不痛快,告诉我便是。” 至此,一人的身影闪过脑海,他顿感明了,温声言道:“或是因为他……我也可以帮你。” “你莫误解,这是我应过你的。”楚扶晏淡然再道,似对他的所作所为作着解释。 倾倒出的愁绪如同狂澜般涌来,却在这几语的安抚下逐渐安宁。 她不禁作想,这大抵是她唯剩的一缕暖意。 “你能如何帮?” 眉眼微扬,眼角仍有泪痕遗留,温玉仪未正面回答,只是好奇着顺着话意问他。 他闻言一勾唇角,轻挥袍袖吩咐下随从,话语是道与她听的:“看来只能借酒了。” 抽身时才惊觉锦袍被她蹭得脏乱不堪,沾上的除了雨水,还有园中尘垢,她诧然回过神,顿觉羞愧万分。 细细回想着适才独闯书室的模样有多越矩,温玉仪不由地怔愣,又望双手还触着大人的清瘦腰身,鞶革已被扯得有些歪斜,忙发慌似的抽回手。 “你……你不怪罪吗?” 正问着,她便意识到自己几时改了称呼,当真是被愁闷冲昏了头,抬袖拭起残留的泪痕,她垂首含糊道。 “妾身是说……大人不怪罪吗?” 一壶清酒被搁放在案,侍从恭卑而退。 室内灯火明黄,映照于轩窗上,唯有二人剪影。 “正巧有些心烦,可陪夫人。”从然倒了些酒水入玉盏,楚扶晏闲散而坐,似对她不敬的言行未责怪分毫。 “今晚不谈尊卑,不论礼数,只说你我。” 她微感讶异,只当他是朝务烦心,或是与公主又起了争执而心神不宁,便顺从地坐下,如释重负地饮起酒来。 几盏清酒入喉,原本被雨水淋湿的冰冷娇躯似被灼烧般尤感燥热,她凝望眸前冷若寒玉般的男子,白玉沧沧,似乎在此刻变得柔和。 温玉仪望向案上不计其数的书册,沉思半霎,又将杯中温酒饮尽:“你每日都这么忙碌,可会觉得累?” “会。” 哪知他回得果断,淡漠一字荡入耳中。 她循声抬目,见他正凝眸注视,心思深不可测。 自诩酒力还尚可,圆房当夜也未真的饮酒醉梦,她轻晃酒盏,目光落回盏中:“若你累了,可以唤我的。” 闻言,深眸莫名漾开一层炽灼,楚扶晏顿了顿,凛眉轻问。 “唤你,你定会来吗?” “嗯,定会来。”若他有愁思难解,她可像今日这般来为他排忧解难,实在解不得,就共醉深宵。 转念一想,从今以后若真能这样相处倒也舒心,温玉仪举盏再饮,饮得极是酣畅淋漓。 “我心有常芸,却贪恋与你欢合,想知晓你是否也有相似之感……”耳畔又落一言,她酌酒正饮至一半,竟险些被呛住。 原来所说的“会来”,是此意…… 她轻咳着嗓,许久未答,也不知该怎么作答,酒意四散弥漫,引得她心上似大火烧开。 身前肃影依旧将她直望,眼眸寒如冷玉,冰似霜雪,却在凝望时徒添几缕温和,不经意便会锁上旁人眸光。 此人一失寻常寒意,叫她无从应对。 温玉仪 低眉浅笑,柔缓道:“时常觉着大人生得好看,只因太过凶狠,才让姑娘不敢挨近……” 他微微蹙眉,须臾后又舒展,将方才所问抛得干净,而后疑惑问道:“我当真凶狠?” “嗯……狠极了。” 笃然点了点头,她壮着酒气越发大胆,将平日不敢言说的话语道了个遍。 温玉仪接着抿动娇唇,暂且不去想诸多烦恼,万千思绪被拉得遥远。 之后,从住在温府闺房时所遇的些许趣事闲谈到今时,他皆是听她低柔相诉,她笑靥明媚,似花苞初绽。 却未提那楼栩一字。 不知不觉酒壶已见底,堆放的书册一页未翻,他命人撤下壶盏,万不得已般取上一册书卷。 楚扶晏随性翻阅了几眼,已无法心无旁骛:“去寝殿候我可好?还有些书籍未看。” “可我想与你待着……” 不觉娇声蛮缠,她微醉地半睁着眼,听着窗外夜雨未歇,不愿回那黑夜下:“与你待着,我便不觉得是孤身一人。” 半醉半醒的嗓音娇娇销魂,他怎能再望进卷册…… 蓦然一合书册,心绪上浮现一丝急躁,楚扶晏一揽姝色纤腰,盈盈一握,便朝距离此处极近的寝殿行去。 “好,那我与夫人一同回寝殿……” 他从未如此急不可耐,与项太尉商谈政务时,都还有丝许惦记。 好似在悄无声息中,有什么乱了他的心。 几时辰前,他的确有些晃神。屋外雨声打乱着思绪,她本就在浴池中湿透了身,若再淋上雨,怕是经受不起如此摧残…… 楚扶晏逐渐偏移了思绪,烦闷地一止清谈,唤随侍去送上汤药才定了心,又继续和项太尉谈论独到之解。 他定是被蛊诱了。如若不然,他怎会对一女子担惊受怕成这样…… 寝殿内幔帐垂落,檀香流转,飘荡于软榻上辗转再散。 烛影中晃动着双人璧影,旖旎联翩,似于春池间摇荡。 帐中满是缠绵之息,缠绕之影似难舍难分,陷入风月不可脱逃,塌下掉落的淡雅裙裳凌乱得不堪入目。 怀内娇色如先前那样半推半就,杏眸微阖,时不时落下浅浅低吟,直让人望穿秋水。 他心思泛混,想将她全然占据,通透至底。 感到她微微轻颤,似一片将要凋零的桃瓣,依顺地待至怀中,满面羞意未褪……想于此处,楚扶晏情难自抑地红了眼,紧扣着纤纤玉指,落尽了碎吻。 随即不经意而望,女子轻阖的双目竟滑落一滴珠泪,酸涩又落寞。 楚扶晏猛然一惊,将所有云雨欲望瞬间忍下,转眼克制了一切床笫私欲。 她似在想念着何人,那人深深地烙印于心上,不论是楼栩还是别家公子,他都不愿知晓。 因那一人绝不是他。 “为何而哭?” 眸中氤氲覆上一抹清明,他冷声问着,声色中居然流露了少许怜惜。 她闻声缓睁开眼,忽觉茫然无措,自己也不知是何故落的泪:“抱歉,妾身不由自主,大人别停下。” 仍然对今日的反常毫无头绪,楚扶晏轻拥着怀中璞玉,良晌又道:“你有委屈,可与我说。” “愿听妾身心事的,唯有大人了……” 埋于清怀如若一鸟雀,她半晌开口,含泪轻笑。 “大人这样停着,妾身难受得很……”温玉仪悄然诉说,软声盈盈,桃面红晕更为明艳,“夫君……夫君莫分了心神。” 这一声将仅剩的隐忍扯了断,他眼睫微垂,波光浮于眼中:“好……” “妾身也贪恋,只是不敢与大人说。” 忽然柔和地回语,她羞赧一笑,答的是他饮酒时问出的话。 听罢,楚扶晏心下震颤,随之不解地蹙起清眉:“痴云腻雨,吟啸风月,夫妻之间乃是寻常事,这有何不敢说?” “大人不觉羞臊?”娇身酥软,她细语相问。 对此还真凝思了一番,楚扶晏缓慢而答,嗓音染上几分喑哑:“女子的羞臊本就是给夫君看的,夫君不会嘲笑。” “女子有委屈可以尽管告知,夫君会护着的。” 她了然弯眉,然笑意却转瞬即逝,又感阵阵惆怅袭上心头。 想必楼栩……想必那道玉树身姿也会护柳姑娘在怀吧。 温玉仪若有所思,明知答案仍继续问:“所有的男子……都会护着娘子吗?” “他人我不知晓,我……”灼息微重,像是不愿再听她多言,肌肤间的触感使他心乱如麻,轻抬她的玉颔,他续起适才的柔吻。 “我想尝试一回。” 丹唇紧贴着微凉唇瓣,寸寸凉意沁入心间,分明薄冷入骨,却难掩心火灼烧起的炽热。 被吻了片刻,她本能地回应,放纵于其中。 许久未听怀内温香软玉哼吟,他低眸望去,女子正隐忍着自己,硬是娇羞得不吭声。 抚顺散落的青丝,楚扶晏再伏于颈窝,劝诱般低言:“怎么不哼一声?此处无人会嘲笑……” “嗯……”对他的床榻之言不予理会,她阖目紧咬下唇,还是难忍其意,绵延不绝般低吟而起。 “夫人乖……” 他似称心遂意,将她揽得紧。 夜色融融,月色洒落庭院,雨势转小,细雨如烟而绕,夜风吹得花树簌簌几响,掩饰着房中春意。 说来奇怪,他头一回在纵欢之事上未念及常芸。不仅如此,他还深刻知晓,今宵与他纵情风月的,是他明媒正娶的结发之妻。 淡青色的云空渐渐破晓,天幕半明半暗,朝露微凝,次日清醒犹可见晨雾萦绕。 温玉仪想翻身下榻,便感腰肢被身后之人禁锢着。 昨日涌现的悲切已然淡去,她本想起身去端早膳,正挣脱一瞬,觉纤腰被揽得更紧了一些。 “昨日休息得如何?” 耳旁落着清冽之音,温玉仪惊愕地跪坐而起,见榻上男子已更上了锦袍,侧躺在榻,随她一同坐起了身。 目光投向殿中桌案,早膳竟已被整齐摆放,她受宠若惊,谦卑而道:“本该是妾身伺候大人的,怎像是大人服侍妾身一般。” 楚扶晏轻撩袍角下了软榻,无需她伺候般自行肃然理着衣。 “见你惆怅,就让着你些。” 曾经的种种冒犯之举浮现于思绪中,她无地自容,心觉得他宽恕已是万幸:“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能与大人喜结连理,妾身三生有幸。” 第35章 “夫人真这么想,本王就省了不少心思。”他直身理完朝服,一回凛然之态,端肃着容颜走出寝殿。 行至殿门处,他忽而驻足:“本王要出府商议国事,傍晚才归,夫人可在此多歇上一会儿。” “妾身在府中等候大人归来。”温玉仪谦顺一拜,立于塌前恭送着。 然而楚大人却迟迟未挪步,她不解抬首,听他忽问:“夫人可会思念?” “嗯?” 不明大人所云,她怔于原地,顿时被问得猝不及防。 楚扶晏冷笑一声,令人匪夷所思地留下一语:“罢了,有常芸在,谅你也不敢……” 瞧他渐行渐远,人影消逝于府邸大门外,她才松了口心气,转眸又见着剪雪眉目含笑着走了来。 偷瞥那远去的肃影,剪雪兴致正浓,忆起今早府婢间传告的话语,意味深长道:“奴婢适才撞见楚大人出了府,瞧着心绪极为舒畅。奴婢猜测,大人定是因主子才愉悦不止。” “这日复一日的,大人对主子是越发上心了。”丫头似得出一论,不嫌事大般眨了眨眼。 主子昨夜不顾劝阻地冲进书室,还沾了楚大人一身的雨露,大人未曾发怒,反倒将主子宠幸了一夜…… 大人这一反常态的举止,任谁人听了都会难以置信,剪雪心觉不可思议,霎时感慨万千。 温玉仪从容自若地用起早膳,故作没好气道:“我可还记得,有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婢女,刚来府邸时 将楚大人埋怨成了什么样,现在却替着大人在我这儿美言。” “起初是因为大人刻意冷落,奴婢才……”剪雪撇了撇唇,打心眼里对楚大人改了观。 这世上哪有婢女被捅伤一剑,还帮着行凶之人言语的,她无奈轻叹,将备好的粥膳食尽:“好了,你这替着外人说话的丫头,我算是白宠你了。” 想着王府的寝殿,主子往后也可来去自如,剪雪喜形于色,良久嘟囔着:“楚大人才不是外人……” 与剪雪闲谈作罢,心绪又好上不少,此前对楚扶晏的惧怕竟于一夕间消散,她行步至院中回廊,忽见绯烟匆忙赶来,神色尤显慌张。 “王妃娘娘,”绯烟片晌站定,禀报之语险些要道不利索,“常芸公主来了,正在亭台处候着娘娘。” 常芸公主? 听绯烟禀告,这位恃宠而骄的公主是专程寻她来的。偏偏选在楚大人不在之时,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不过也罢,先前构陷她前往公主府挑衅一事不了了之,公主定对她还怀恨于心,借着今日,正巧可做一了结。 遣退绯烟,再静理着纷繁思绪,温玉仪款步沿着石径向亭台而去。 槐榆影动,水榭楼台傍花随柳,片片落英飞入亭中,予石桌边的俏艳更添一道绮丽。 所行之处虽非公主府,常芸也是狂妄至极,许是知晓大人刚出了府门,便更是目中无人。 盏内清茶被饮了空,旁侧女婢立马将其斟上,唯恐公主降罪下来,如何丢的性命都一无所知。 “公主来得不巧,楚大人不在府上。” 柔婉之声轻扬传来,常芸循声瞥望,望此清丽映入眼帘,恨恶之绪油然升起。 顺势端身而立,公主俯望着几节石阶上的姝影,傲然睥睨着:“本宫未说来寻的非得是楚大人。今日偏是趁大人不在,本宫来找王妃讨要个说法。” “当初本宫听信你那馋言,自以为遇见了一个明事理的王妃。”扬声道起她的承诺之言,常芸嫌恶更甚,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淌出的恨意颇深,似欲将她剥皮泄愤。 “岂料你是将本宫愚弄戏耍,一边与本宫道着和大人互不生情,一边又耍着心计,不知羞耻地缠着大人!” 那承诺她的确是有言,可她曾说的句句诚心,对大人无情无念,至今也未相悖。 反倒是公主诬告在先,从中耍得小人伎俩。 温玉仪一笑置之,镇静地问着:“公主从何得知,是我纠缠着楚大人不放?” 言外之意竟是楚大人纠缠不休…… 四周府侍皆屏息凝神,惊吓得纷纷俯首不语。 垂落华裳旁的双手狠狠地握紧,常芸回忆起马厩茅屋内望见的裙角,愤恨充盈全身:“昨日是本宫的生辰,楚大人从不会忘却……” “可本宫等了整整一日,也未等到大人的恭贺之礼……” “本宫还觉得奇怪,一作打探才知,昨夜王妃留宿寝殿,与大人缠绵床笫……”咬牙切齿般道完这几字,公主面色僵硬,眼中满是仇怨。 她镇定地听完,婉笑一声,随之悠缓开口:“公主可问问王府的任意一人,昨晚是大人之意,并非是我有意为之。” 闻言,亭台周遭之人更吸一口凉气。 王妃虽是如实而告,可说与公主听,诚然是在诛心。 这下被彻底激怒了,常芸愤然一举身旁玉盏,猛地将茶水泼向前,破口大骂。 “别以为我不知,你是有意蛊诱他,处心积虑地想上他的床榻。好一个卑贱的狐媚胚子!” 好在二人隔得远,茶水泼洒落地,只溅至裙摆边,素裳上沾了两滴茶渍。 “公主!”所闻的话语实在难以入耳,剪雪不觉高唤,又忽感失尽了礼数,闷声嘀咕道,“公主不可这么说我家主子……” “莫非本宫说得有假?” 常芸愤然反问,勃然大怒地一甩衣袖,抬手便直指这抹娇婉之色:“温宰相虽顶着宰相之名,其地位在朝堂之上已岌岌可危,连立足都不成法……” “你这般想要攀龙附凤的女子,本宫见得多了,根本不配入这王府,兴许你早已在外头有了偷腥之人!” 所有的不堪之言皆被说了尽,仿佛她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可温玉仪不解,她仅是听从夫君之命,仅是想得上一份安乐。都是你情我愿的,公主不去问大人,怎么偏偏恨恶起她来…… 心底堪称平静,她端庄地立至亭台外,不疾不徐地道着理:“我与大人正经拜过堂,他是我夫君,我和夫君同房话缱绻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几时需要向常芸公主传报?” “公主不如去他处寻趣作乐,总是揪着楚大人的家事不肯放手,总有一日会被传出笑话。” 她将“家事”一词言说得微重,直叫亭中艳姿道不出话来。 “你!”殊不知这温家长女竟如是伶牙俐齿,常芸耻笑着问向几位身侧女婢,怒喝道,“你们都听见了吗?这女子搬弄是非,妖言惑众!” “本宫这就替大人教训你这轻浮下贱之女。”公主怒不可遏,朝贴身侍婢下起命令。 “翠微,给温姑娘掌掴二十!” 那侍女高视阔步地走下石阶,仗着公主的威仪,扬手狠然挥下。 然手掌挥落之际,手腕已被女子使劲地握住,下一刻便被霍然甩开。 温玉仪面不改色,不疾不徐地道着,言语却透了丝许冷意:“公主可曾学过礼法?纵使是当朝公主,也无权对王妃掌掴。况且此地乃是摄政王府,还容不得公主训教。” “你!” 公主大发雷霆,满腔怒火无处宣泄,几近失仪得欲将此女千刀万剐。 既然已说到这境地,她也不必再藏着话,杏眸一凝,索性道了开:“都说了此乃家事,赏罚就该由楚大人做主。公主一个外人在王府撒野,谁人见了,都会觉得此举太过丢人现眼。” 不想这嫁入王府的温宰相之女竟能方寸不乱,平心定气地争着辩,常芸戟指怒目,已然气涌如山:“竟说本宫丢人,你从何人那借来的胆!” “自然是楚大人。” “公主可细想一番,这些年能在宫中骄横跋扈,究竟仗的是谁的偏宠……”温玉仪缓声再道,当今圣上在大人面前摧眉折腰的模样仍徘徊在心,失此恩宠,公主便是徒有其位,实则无权无势罢了。 “倘若失了这份专宠,常芸公主这一名,有谁听了还会畏怯三分。” “摄政王府是公主唯一的依靠,多番将此地闹得鸡犬不宁,于公主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轻言着其中的利弊,她温和地回语,双眸微泛起冷色:“公主若非要撕破脸皮,往后之日只会难上加难。” 常芸哪听得明白,只笃定是她将大人勾诱,疾言厉色地高喝道:“你想让本宫收手,再向楚大人告上一状?在做什么青天白日梦!” “本宫与你之间,大人自会偏袒着本宫!” 与楚大人两情相悦,受他偏护毋庸置疑,公主只感此话言之凿凿,这女子太是自不量力。 如此肆意在王府中吵闹,她身为王妃,又怎可任由着外人瞎闹,倘若楚大人听闻此事,许是会苛责她一番。 此怒言确有几分可信,在她与公主中,那位大人只怕是选公主偏袒,反而会道她的不是。 大人刚离了府邸,她就惹出这样的祸端来,定又要惹了他不悦。 万般皆是错,他那心思猜测不得,她不如顺着心意而为。 不论他是袒护亦或是责怪,公主不请自入,还恶语伤人,坏了府规,她理应立威。 第36章 故作敬重地行上一拜,温玉仪转身欲离,沉稳地敛下黛眉:“我已言之意尽,公主若不信,可继续闹腾。” “来人!给本宫拦下,继续掌掴!” 常芸冲冠眦裂,见不惯她总端着心平气和之态,已思不得其他,一心只想出尽这口气。 但这一回,是真 的令常芸追悔莫及。 听命的侍婢还未掌下,忽望一道凛冽逼人的冷寂身影直径走来,瞬间双腿一软,哆嗦着跪地不起。 “常芸!” 所踏之处的花木皆凛凛颤动,楚扶晏冷目相望,透着的凉意似冰寒到了极点:“本王何时准你对王妃指手画脚?” 瞧见此景,温玉仪也感诧异,才刚出府未过多久,大人如何会折回府中…… 望他这阴冷容色,像是极为怒恼,她赶忙恭逊地退于一侧,为大人让出道来。 石阶下的人影蓦然换成了这道清绝之色,常芸惊魂未定,不曾想会见着这始料不及的光景。 “扶晏哥哥……”公主低唤一声,却见他眸底似有阴寒之息翻涌,便知今日这一举是真将他惹了恼。 如那温婉女子所言,楚大人的怒意已难消。 四顾着几名垂目不语的随从,常芸再指退至在旁的娇影,语调转轻了些:“她方才说了多过分的话,在场之人可都听得一清二楚!她根本就没安好心,扶晏哥哥可莫被她的巧言令色蒙骗了……” “够了!此前本王就是太纵着你,才令你变得这般不可理喻,胡搅蛮缠!” 他冷然而笑,曾经凝望这娇俏公主时唯有的柔和似缓慢褪去,剩下的只有深不可测的寒凉。 “先前早已再三言劝,你偏是不听……”语声渐缓,楚扶晏眸光微凛,斟字酌句般道着。 “无理取闹者,本王最是厌恶。” 闻言,常芸顿时一颤,千丝万缕的愁绪化为畏怯遍布百骸。 恍然行下亭阶,欲扯大人袍袖,那娇艳身姿的双手却迟迟未动。 “厌恶……”唇边颤动地挤出二字,常芸难以置信,凤眸中泪光盈盈,“扶晏哥哥怎会厌恶芸儿?” 然而立马便想到了什么,公主气急败坏,憎恨地一望那柔婉皎姿:“是她……是她说了芸儿的恶言恶语,扶晏哥哥,她所言绝不可轻信!” 闻声不觉偷望向身旁的清癯男子,瞧他无动于衷,面色森冷,也未正眼朝她回望,温玉仪微感好奇,不明大人究竟是何作想。 忽有府婢悄步行来,她抬目看去,来者是夏蝉。 女婢谨慎上前,掩唇至她的耳畔,道的是奉楚大人之意,告知她离了这庭院暂且一避。 想来是她打搅了这亭台水榭间的情丝缱绻,了然般一颔首,她不闻不问,从容行出府邸。 楚扶晏目光落得冷,未顾及公主疯了似的高喊,冷声又回:“本王已为公主择好了驸马,公主何不去与驸马促膝长谈,增进彼此的同心之意?” “婚旨已下,此时应送到公主府了。” 话语淡漠而落,在寂静亭台前掀起万丈波澜,他未有丝毫留念,道完此话便向着府外追去。 乍听此噩耗,常芸陡然瞪大了眼,绝望之感铺天盖地般涌来。 清泪浸透了眼眶,公主手忙脚乱地攥上男子衣袂,嗓音颤抖不止:“扶晏哥哥在说气话……芸儿不嫁!芸儿不要驸马!芸儿欲嫁之人,扶晏哥哥不知晓吗……” 衣袂被重重扯了回,他未言一词,眸色若明若暗,步履未作停歇。 “扶晏哥哥别走!”身子几乎不得支撑,公主慌忙奔前,又踉跄地跌落而下,伸手紧攥着袍角,污泥染了一身,“芸儿知过……芸儿只是不想扶晏哥哥被奸人所害,才情急之下冲撞了王妃……” “拿开。”楚扶晏肃声回应,似已没了耐性。 “芸儿不松手……除非扶晏哥哥不走……” 常芸却执意未放,将袍角死死攥于掌中,如同紧握着最后一丝希冀。 可大人仍是大步行前,纵使卑微至此,也未将他留住。 满目清泪划过姣好面庞,公主伏倒在地,眼睁睁见他远去,忽地嚎啕大哭起来。 时逢午时未过,清风拂过垂杨芳草,上京城街市深处的长巷人群熙攘。 然有几处巷道格外清寂,隐约茶香从两旁肆铺飘散环绕。 方才所听的那几语争执,倒令她想起曾和楼栩言道出的决然,道得决绝,却落得两败俱伤,百孔千疮,过不去的依旧是自己。 温玉仪只身走于巷陌,不经意一瞥,竟觉不远处的茶馆甚是熟悉。 而后一想,原是曾与楼栩待过的清乐茶馆。 已行至此处,忆着楼栩常来这里饮茶观景,既然是那人的喜好,她无妨饮几盏清茶再回去。 念及此,她便踏进这间茶馆,去寻一雅趣。 堂倌喜笑相迎,将一抹布甩至肩头,灿然问道:“客官想要点些什么?” 思来想去,温玉仪再度打量起这茶馆,忽觉幽雅清新,茶钧浓浓,就浅笑着回语:“听闻楼大人常来这茶馆,他往日喜爱点的茶,都给我上一遍。” “得嘞!客官您随意坐。”瞬间会了意,堂倌恭然一退,又顺道巡视各处案几。 随性一语入了堂中之人的耳,四下感慨万千,纷纷私语起来。 “看来又是一位失意的女子……”窗旁一儒雅公子轻摆首,顺势饮上一盏温茶,“这楼大人成婚,是要伤多少京城姑娘的心……” 闻语,旁侧无拘男子凝眸沉思,随之眸光微亮,悄声相告着:“传闻那楼大人将要成亲的消息一放出,这些时日,清乐茶馆可是来了好多倾慕的姑娘,是为饮茶忘忧。” “这借酒消愁是常有之事,饮茶解闷的却是少见……”公子愈发不解,边感慨边望那明柔身影上了阁楼。 温玉仪寻了一雅间入座,不由地观赏起湖畔边的杨柳花树。 还未等清茶端上,忽感眼前投落下阴影,她敛回远望窗外的目光,一瞧身前坐着的清肃,愕然万分。 楚大人竟跟着她来到此间茶肆,还命人上了一坛酒…… 方才的争吵犹言在耳,也不知公主最终是怎般落泪离去,她淡然而望,瞧他的容颜如寻常清冷,较昔时未有何不同。 “饮茶怎能浇愁。” 楚扶晏淡薄扬眉,待随侍斟完酒,将酒盏挪至她面前。 酒香扑鼻,所递的烈酒被果断饮下,她猛地一放玉盏,却觉此酒意外辛烈:“亲自为公主赐下婚旨,还那般冷言迁怒,大人的心果真如传言无二,薄冷得令人胆寒。” 适才之景若云烟般散去,他冷哼一声,未作解释,也一同饮起杯中酒:“早就有此决断,并非临时起意。” “我私下已和常芸道得明白,是她执迷不悟,予你难堪了。” 他当真薄情狠心,面对所爱之人,也能将之伤得声泪俱下,痛之入骨。 “楚大人为公主择选的驸马是何许人?”随然问上一言,却不想真去知晓驸马为哪位达官贵胄之子,温玉仪望着酒盏,轻声相问,“将常芸公主拱手让与别家公子,大人舍得?” 许是听得了堂内茶客议论,眸前的清冷玉色未答她所问,明了般浅勾唇角,终于得知她悲切的原由:“我道是何故伤切至此,原来是因为楼栩向一位柳氏姑娘提了亲……” 本没觉得那愁绪都是因楼栩提亲一事而起,只是诸多愁思难解,在心上交错凝结,她无力去理清罢了。 可听他一说,旧时的一幕幕又钻入心绪间,她颇为惆怅,现下是真的有些怀念了。 “大人可觉我荒唐?”她自嘲般低眉轻笑,发觉酒盏已空,举盏示意随侍斟上。 楚扶晏清闲而坐,平日那冷冽与肃然之息褪得了无痕迹,他淡笑而回,将坛内仅剩的烈酒倒尽盏中,似有着不醉不归之势。 “皆是被情所伤,我为何要以五十步笑百步。” 忆起柳姑娘,她也只瞧过一两眼,当初见楼栩当街为那女子伸张正义,除恶扬善,她便觉有些般配。 未料柳姑娘竟真就天生好命,能与楼栩鸾凤和鸣。 “那姑娘我见过,生得相貌可佳,颜如舜华,和楼大人缔结良缘,当真极好……” “尽管饮着,不够我再遣人送来。” 他闻言轻微蹙眉,再吩咐下随侍端来酒坛,眸底深潭犹不见底。 已不知饮了几盏清酒,雅间弥漫起醉意,这酒实在太烈,她轻趴至案几边,目色迷离,神思有了丝许涣散。 温玉仪埋头入袖,双颊滚烫非常,烈火灼心般烧得寸草不留,一切凌乱之绪像是止了,才觉醉酒竟是这感受。 “大人不怕我酩酊大醉,饮得烂醉如泥……” 见闻此景,他不甚在意,悠然道出一语,极度不可一世:“不怕,夫人就算将这茶馆砸了也无大碍,我可为夫人兜底。” “还是夫君……夫君待我最好……” 她满足般轻弯眉眼,案上衣袖中的绯颜依稀可见。 默然一霎,楚扶晏闻声问道:“与楼栩相比呢?” 桃面从袖里抬起,她微眯杏眸,欲将眼前清肃瞧得真切。 可酒意甚浓,所见影影绰绰,她望不清那冷峻肃颜:“那……那还差上一点……” “既是不及楼栩,如何能说是最好。” 他似乎颇感不满,本是微蹙的双眉更拧了紧。 第37章 温玉仪踉跄地起身,双手扶着案沿,思绪混沌,却不知要到往何处。 “夫君就会拿我打趣,挖苦我,笑话我……” 这姝色似要行去房门外,醉眼朦胧,发如垂柳,娇躯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坠倒。 楚扶晏心下担忧,欲去搀扶时,此道明柔之色已被椅凳绊倒。 其身后椅凳猛然倒落,娇影趔趄而跌,酒坛随之砸碎。 动静之大引来了堂倌与一位身姿伟岸,却透着放荡之气的男子。 “好疼……” 她轻抱双膝,缓缓蜷于一角,面似芙蓉泣露,见着极是可怜。 行来的男子一收折扇,瞥目让堂倌退去,而后细细端量起蜷缩于角落的女子,还有这一旁凛然伫立的肃冷身姿。 “方才在巷道中便见着身影很是面熟,果真是美人儿!” 男子眉目舒展,瞧见翻落的椅凳又立马拧回眉心,大彻大悟般摇了摇扇柄。 静观此男子,楚扶晏倏然寒意满目,半晌启唇:“赫连岐?” 原先已出了京城,可回想这抹娇姝之影彼时来客栈落魄般相寻,赫连岐顾虑在心,生怕她再被那楚大人欺负,便派人快马加鞭地送盟书回了晟陵,自己折道而返。 如今一瞧,美人还真是受尽了欺压,所担心之事并非无端而虑。 赫连岐不作惧怕,冷眼望向旁侧之人,意有所指般开口道:“据说美人常在府邸受楚大人欺打,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信中所书的每一字皆历历在目,尤其是最后映入眸中的话语,楚扶晏看向满地狼藉,与紧缩壁角的娇柔,一时百口莫辩。 房内破碎的酒坛、翻倒的椅凳以及壁旁泪眼婆娑的娇色,各处景致都像在说着…… 他的确是罪恶滔天之人。 可眼下比起清誉,他更是留意着这位晟陵使臣,凝眸而问:“既已离京,何故折返?” “自然是来带美人脱离苦海的。”赫连岐不屑地敛下眸光,一指窗外不远处的莺歌燕舞之地,涎皮赖脸般悄声问她。 “美人儿,要不要跟我走?我那里有同你一般娇媚的美人,还有好酒品尝。” 未瞧赫连岐所指的是何地,只听有美人与好酒,她悠缓颔首,娇态嫣语地应下。 “好,那便去玩乐一番!” 楚扶晏静默而观,面色阴沉得似要起上杀意,转眸朝侍从下令:“带王妃回府去。” “诶!楚扶晏,这可是美人的意愿,”折扇一展,赶忙挡于女子前,赫连岐怒瞪眼眸,威逼利诱般抬高着语调,“你若阻拦,那缔盟一事我可另有打算!” 竟敢拿两国结好之事作要挟,这晟陵来的使臣究竟藏着何等歹心……楚扶晏冷望片刻,目光缓移至绯红醉颜上,眼底淌过阵阵冷寒,却未言出一字。 只感等得久了,也未见男子所说的景物,温玉仪轻舞着云袖,极为埋怨地高声作喊:“哪儿有好酒和美人?你戏弄我!” “走走走,我这就带美人去。” 这放浪形骸的公子扶起身旁皎姿,对另一侧的森寒置之不顾,玩世不恭般挥起水墨扇,朝着街市稳步前行。 楚扶晏滞于房中凝思良久,终是跟步而上。 他默不作声地跟于其后几步之遥,唯恐她遭遇不测之祸。 烛影摇红,丝竹之音轻扬勾魄,缕缕香艳随笙歌娉婷起舞,暖香阁中红绿弦音荡漾,娇容艳影,朱颜似火。 阁中粉黛,笑语频传,青楼管事艳娘婀娜走出,见方才无故离去的赫连公子又回了来,心底松下一口气。 本以为遇上个赖账的地痞,此时看来,应是错怪了。 “赫连公子,您回来啦,奴家……”艳娘轻甩绣帕,话至一半,双腿蓦地软下,只因紧跟来的凛姿是她如何也不敢招惹。 “楚……楚大人。” 眼见楚大人缄默跟在后,一脸凝肃,散着万般疏离之感,艳娘良晌才立直了身,清了清嗓,一面问着,一面畏惧般退了退步。 “敢问楚大人是……是要唤姑娘吗?” 他仍是未语,紧随着赫连公子上了楼阶,在那香帷风动的雅间前止了步。 艳娘只觉云里雾里,忙跟上步履。 帏帐前舞衫歌扇,勾得看客春心涌动,赫连岐扶着柔婉女子一入房中:“美人儿看看,这里有不有趣?” “有趣……有趣得很!” 温玉仪迷糊地张望起四周,满楼红袖,映户凝娇,令她欢欣不已,便伏于几案,微恍地续饮着酒。 得意万分地挺直腰身,赫连岐与她一同而坐,欣然酌酒观起美人蹁跹而舞。 偷瞄着身侧端凝肃影,艳娘逢迎作笑,回身又与赫连岐道:“那可不,赫连公子点的可都是暖香阁的招牌。” 沉默瞧望房中景象,似已忍耐至极,楚扶晏斟酌半刻,觉她兴许真是对此有着喜爱,镇然道着。 “同他一般,上一样的美色与好酒。” 随侍听罢忙取出几锭白银,轻置于艳娘跟前的承盘上。 “楚大人,最好的姑娘都在这了,”艳娘顿时面露难色,欲言又止道,“您这般,奴家……奴家如何是好……” 心头怒火难以排解,却还犯愁着此人对她欲行不轨,楚扶晏沉寂片晌,缓慢又道:“那便为本王寻一椅凳来,本王坐于此处等候。” “奴家遵命。” 此地还是先离为妙,艳娘袅娜而走,吩咐着侍女搬一木椅去。 走回堂中,四下窃语纷纷,话中时不时飘来楚大人几字,艳娘轻拭额上冷汗,转首长叹着息。 旁有女子轻步走来,面上诧色还未淡去:“楚大人竟来暖香阁寻乐,这可是稀客呀……” 艳娘抬起绣帕掩上朱唇,小声相告:“莫说了,这楚大人是来陪王妃行乐的。” “王妃带着大人来暖香阁寻欢作乐?” 闻语更觉不可思议,那女子抬目朝上端阁楼瞧看:“大……大人还在雅间外候着?” 轻咳一声,艳娘浅观雅堂,再度与女子道:“还有更令人惊讶的,王妃是与另一位赫连公子一同入的雅房。” “楚大人怕不是疯了吧……” 诧异一捂唇,女子无言指了指上方楼廊,再三确认起此事真假。 这话自当是千真万确,然而最让人难以置信的,当属楚大人最终还为赫连公子买了账。 折了夫人,还耗损了钱财,为他人寻得红帐雅趣,楚大人真是思虑得周全…… 温玉仪倒于醉梦里,在那眠花醉柳的琴音曼舞中入了眠,在雅房内再未动弹。 以至于后来如何回的府邸,她已难回忆起。 酒醒之时,正是一日后的晚间。 清尘收露,千门月淡,虫鸣声起伏不断,廊上宫灯清晰映照清辉一片,月华铺地,犹如覆霜盖雪。 从榻上坐起,前额便传来一阵昏沉,浑身仍有昏昏欲睡之意,她抬手轻揉起头额,蓦然一望,竟见着榻边正坐着一人。 温玉仪讶然端正起娇身, 极力忆着醉酒后遭遇之事,却始终一无所获。 思索了许久,她缓声而问,确是忆不起当日后续情形:“大人可否告知,妾身怎会在此入睡?” “你不记得了?” 楚扶晏回得极为淡漠,目光落至手中奏本,侃然正色,未朝她看来。 回思起那日午后饮酒闲谈,她再揉玉额,徐缓言道:“妾身只记着……本是在清乐茶馆饮茶,而后便瞧见了大人……” 正说于此处,她觉察大人所观的竟是奏帖,不禁心生疑惑:“大人为何来寝殿批阅奏折?” “怕夫人有恙,便将书室需翻阅的册子都搬来了。”他肃然回语,长指轻掠过软榻一角叠放的折子。 温玉仪这才望见旁侧奏本与书册,身着寝衣便跪拜而下,恭顺垂眸:“妾身已醒了酒,大人无需担……” “躺着再多睡几个时辰,醉意就能缓解。” 指尖轻点着身侧软榻,清影微许蹙眉,似不愿听这些恭维之语。 未闻动静,他抬眸相望,凛声问道:“怎么,又不听本王的话了?” “妾身未有此意……” 她迟疑起身,犹豫着回于床榻,又见一本书卷被掷落在地,定睛看去,她全身一僵。 楚扶晏一指地上草拟的文书,从然自若般开了口。 “也好,夫人若没了睡意,可来同本王翻看这烽州勾结案的奏本。” 正是此案牵连着温家满门,父亲的生死忧患皆在他一念之间。 所应期限已过,他是要履行此诺,免去温氏罪罚。 她未去拾奏册,凝滞了片霎,不知他用意为哪般,只得伫立在原地。 寝殿陷入几瞬死寂,她无声俯首,听得他再言:“提点刑狱司还未写罪状书,温煊之名是否该除去,本王仍在思量中。夫人可有高见?” 面前之人细微洞悉着她的神色,似在等着一番恳求,她寻思少时,暗忖着该怎般应对。 “温大人一向秉公无私,曾有奸佞之臣混乱朝纲,此人也是不偏不倚,”温玉仪拾回奏折,一页未作翻阅,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大人可去问寻一些口供,若不出所料,温大人应是被人构陷。” 第38章 浅笑着拿回那书册,他别有深意般微然颔首,随即一展卷册,执笔划去一名。 “夫人言之有理,此罪状安于温大人身上,太不妥当。” 父亲的名讳竟然就这样从名册上除去了…… 她怔愣片晌,不由感慨起此人权势太大,随性一举便可撼动朝局。 这也是为何,父亲想尽计策想将她送入王府,成为其布下的最有用处的一枚棋。 她又惊又喜,轻抿着樱唇,直望着那本名册:“可夫君还未彻查……” “无妨,本王乐意,以博夫人欢心。” 回她的却是云淡风轻的一语。 楚扶晏淡然将名册放回册本中,前思后想,似有何事从思绪中一闪而过。 深眸忽而一沉,他有意提点,令人不明居心何在:“夫人可借由此事回温府一遭,待遇定与从前截然不同。” 仿佛已将几日前她那伤切的原由知晓得透彻,将她耳闻目睹之事探听了遍,他漫不经心地提醒着,欲将一切烦扰除散。 此言倒真是点醒了她。 娘亲正当失宠时,若她回温府邀功领赏,为娘亲立下一威,至少那有孕在身的侍妾暂不敢耀武扬威。 念及回门时大人未有闲暇相随,温玉仪柔声问着:“夫君愿随我同归吗?” 倘若带大人一道入温府,她和娘亲在府中的地位便不可任旁人动摇分毫。 仰仗他所拥之势,原是如此淋漓畅快……可她凝思之际,眼前肃冷沉默了几时,良久不语。 “妾身逾矩了,大人莫怪罪。” 她慌忙垂目,惊觉适才陷于喜悦里,却忘了他难以捉摸的脾性。 “提早一日告知,本王好做些打算。” 深思之时,她已听回应之言萦绕在耳,清冽若冻雪,震颤着心下沉湖。 楚扶晏冷哼一声,扬眉忽作反问:“有些事可利用本王的,为何不早利用?” 浮于唇边的话莫名被堵了回,不知他是得了何种病症,竟会甘愿被他人利用,她迷惑不解,只当他是忽然良心醒悟,欲慷慨解囊,好善乐施了。 她半晌未回言,他也未理会,于此,又继续阅起书卷,目光顺着册上墨字悠缓而移,心绪不可辨。 端着糕点行至寝殿时,剪雪便瞧望主子直立于榻前,静观楚大人翻看卷册,回榻上不是,干站着也不是,很是进退两难。 平稳将糕点放置在案,眉目染上笑意,剪雪悄然指向糕点,灿然一笑:“主子醒了?这糕点热乎着,主子快尝尝。” “奴婢错了,应让大人先品尝。” 又瞧主子默然挤眉一使眼色,丫头瞬间明了其意,忙将糕点端于大人面前,低声轻语着。 楚扶晏一瞥眸前玉盘,似是兴味索然,目色再垂落回书册:“本王不喜甜食,顾好你家主子便可。” 见大人这模样,当真是对此甜食不喜,温玉仪困惑万般,居于偏院之时可是被他夺了许多糕点: “大人不爱糕点,当初可是吃尽了妾身的枣泥糕……” 还未道完,她忽感心头猛烈作颤,一股惶恐之意随迷雾散去而漫上心间。 彼时他坐于膳桌前,知晓那枣泥糕是楼栩所赠,装模作样地问她从何处而得,是成心将她试探…… 他好似一直在洞察,想将她看穿得彻底,囚她于牢笼之中。 “那一举,大人也是在试探?” 轻然启唇,她一想那几包糕点是楼栩候了半日才得来,若有愠怒淌过:“大人早就怀疑那枣泥糕并非妾身买的,所以那一晚的糕点……” “本王命人扔了。” 他答得极其冷漠,如若丢弃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扔了?”愠色不由地漾于眉梢,温玉仪顿了一霎,轻攥玉指于掌心,仍是柔声细语地发着问,“大人怎能平白无故地扔了他人之物?” 大抵是隐约感受到了怒意,榻上清肃一放奏折,抬目望她,不觉也有愤意燃起:“夫人因这等小事要与本王怄气?” 她微敛黛眉,心知不可冒犯,生硬地将愠恼之色平息了下:“妾身无胆量。” 提及这话中之人,像是尤为厌恶,楚扶晏意味深长而道,眸光直落于姝色上:“那糕点是何人赠的,本王可是查得一清二楚,当初未予你发难,已是最大的仁慈。” “敢问若是公主所赠的物件被妾身丢弃,大人可还能不怒恼?” 她原本仅是暗自忖量,回神之刻,却发觉已不经意问出了口。 而身前男子眸色尤暗,怒气似要翻涌而来。 “你还没这个胆!” 云袖一挥,叠放的奏本霎时掉落于地,几声清响回荡于殿内,他似怒火中烧,愤懑甩袖,大步行出了寝殿。 温玉仪只感自己太过冒失,本是掌控得当的思绪忽地倾倒而出,论尊卑之仪,如何能那般相言…… 独自收拾着散落在地的书册,她唤人送去了书室,待心绪渐缓,再回了雅房。 说来也怪异,本以为他恼羞成怒会降下一道罪,可几个时辰过去,就连闭门思过都未曾有之。 她逐渐忐忑,疑虑他是否真生着闷气,亦或是对她全然不在意,已留心去了旁的事。 又过了两日,他仍旧未作唤,也未来偏殿瞧看。 似乎她不去寻他,此局便难破解了。 待到第三日的夜间,月辉悬檐,庭院内寒光寥寥,她于院中长廊来回行步,心念娘亲失威一事,觉不可再拖延而下。 他分明应了一同回温宅,眼下又是哪般局势。 夏蝉远望王妃踱步已有好些时辰,瞧出她是为寻楚大人才心忧至此,便上前正声道:“娘娘已候了半日……若有话想与大人说,奴婢可传达。” 默了片刻,温玉仪遥望那灯火通明的书室,不作避讳,沉稳而回:“本宫决意明日回温府见家母,不知大人之前说的话,还作数与否。” 俯首行上一礼,顺回廊恭敬前 往书室,夏蝉了然入屋,默默无言地阖上轩门。 月色覆于浮云上,清雾缭绕至檐角花木,予石径楼台染了层浅晕,夜空更为朦胧。 未过多久,夏蝉稳端走出,回至游廊,朝她再拜。 “大人回,作数。” 女婢恭肃回禀,语毕便欲走回室门处。 温玉仪将之唤住,思忖几霎,轻声又问:“他可还有说别的?” “大人仅回了二字,并未说别的。” 似回忆了一会儿,夏蝉缓慢摆首,随后缄默着行了回。 竟未言及他事,连在寝殿中的触惹之言也不曾提起,不论是赐罪,亦或是言歉,他都未有所表态。 定是谈论到了公主,他才会成这疏远之样。 温玉仪不自觉轻叹,照着廊内宫灯,踏着清幽而归。几缕夜风拂来,冷得她轻裹着肩上薄氅。 “唉……”剪雪紧跟着叹下一气,边走边抬手为主子理了理素裳。 觉这丫头有话藏于心,温玉仪止步忽问:“你叹气作甚?” 仰眸望向天边明月,圆若玉盘,皎如飞镜,剪雪看痴了些许,转而又望园中灯火:“奴婢是看明白了,主子和楚大人都是倔脾气,一个都不肯服软。” 她已是憋了许久,怨气缕缕不绝地萦绕于心,此刻徐徐宣泄,倒是舒心了不少。 “那可是楼大人耗费许多时辰才买到的枣泥糕,他单单只因瞧我碍眼,对我生有嫌隙,便轻易将糕点扔弃。” “不是他之过,莫非是我有错?” 似为那抹风清气正之影忿忿不平,温玉仪怨愤般语毕,忽感开怀万分,想明日他还能应允回那温府,应未有大碍。 “再怎么说,楚大人乃是万人景仰的摄政王,”就此重重一叹息,丫头也知主子不会怪罪,胆大再道,“主子与大人赌气,便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虽是言重了些,可此话是有理在其中,她微垂杏眸,这几日反省过后,也觉当时有些意气用事,行回寝房,抖落薄氅上沾着的叶露:“你也知我的,遇上关乎楼大人之事……” “主子便会自乱阵脚,”闻言忙接上话语,剪雪接过氅衣,会意般轻笑,“奴婢懂得,主子是在为楼大人出恶气。” 既是互有不可相忘之人,当初说好各自为替身,他怎能无故气恼,怎能几次三番将她试探…… 楚大人根本是出尔反尔,自食其言。 不让她系念楼栩,还视她作公主,贪恋那罗帐之欢,对她太是不公。 待将来温家稳固了朝势,便再与他重新商议,如此占据下风,她定是不甘受此卑屈。 昔日种种矫情饰诈之绪渐渐淡去,如他所言,他的掌中之势这般滔天,她为何不物尽其用,见势将计就计了。 次日晨时薄雾似纱而笼,马车在熹微晨光中悠缓前行。 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巷,马车又行过几条陌道,碧瓦朱楹的温宅便现于一处平巷中。 温玉仪在舆内端身坐着,瞥望即将到往的温府,又回眸轻望旁侧凝肃身影。 一路而来皆无话相言,此人还带了几本奏折在车上翻阅,双眸不曾抬起。 她默了几瞬,莞尔作笑:“大人和妾身相看两生厌,还来同乘一辆马车?” 第39章 “应过的事,本王从不失信于人,”寂静好一阵,楚扶晏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别有深意般道起了利害得失,“回温府,若不同坐一车,又会被他人所议。” 她听言庄重俯首,想大人别有考量,便不再追问,目光落回窗外:“大人所道字字在理,是妾身欠了思虑。” 温府大门尤为庄严肃静,可过了府门,深宅内花影阑干,云窗雾阁,极为清雅。 刚踏进庭院,就见一位绣幕芙蓉似的妇人匆步走来,面有细纹,却显雍容华贵,温玉仪嫣然浅笑,朝其敬重而拜。 “听闻玉仪要回府,娘亲险些以为那些下人传错了消息……”笑容满面地喜迎而出,杨宛湩未言尽话中喜色,便望到了紧随其后的凛然身姿,立马诧然失色,倏然跪拜。 “拜见楚大人。” “今日刮的哪门子风,把楚大人都给刮来了,”温煊许是听到了风吹草动,欣然相迎,在此冷肃前恭谦作揖,“温某见过楚大人。” 淡然观望起宅中闲庭深院,楚扶晏轻巧回应,淡漠地垂手行于最前头:“温宰相与温大夫人见外了,既在温府,就免了礼数。” 见此势,眉间笑意更深,毕恭毕敬地跟步在侧,温煊卑躬轻展袖,为之引着路。 “温某已命人布置了寝房,楚大人这边请。” 瞧望那玉树般的料峭背影,杨宛湩悄声附耳,微许稀奇地问向身侧娇姝:“这次回府,估摸着要待上几日?” “我倒是想念着娘亲,愿多待上些时日。”黛眉弯若新月,笑靥灿如春花,温玉仪微感遗憾,随其眸光看那道冷雪寒月般的清色,料想近日朝务确是繁重,婉声回道。 “只可惜楚大人日理万机,明日便要回去。” 父亲为她安顿的居所位于庭院深处,从然走近时,温玉仪才恍然醒悟。 今夜的住处竟是她旧日的闺房。 步子不由地慢了一瞬,她心神不定,只觉她那过往要被窥见得一干二净。 他毕竟是她的夫君,夫妻本为一体,与她同住一屋本就理所应当,她早该想到的。 然她并非惧怕他所见,只是尘封而起的旧时光景无端闯进了一人,她稍感不自在。 走入闺阁,待温煊告退后,楚扶晏沉默地打量起这间雅房。 寝房不大,简洁素净,未有瓷瓶玉器的摆设,仅有几卷书画摆放至案桌上,微风从窗台拂进,吹起悬挂于沿边的宣纸。 忽有兴致徒增了起来,他悠步而观,沉声问道:“这便是你昔日的闺房?” 立于一角由他端量着,往昔闲时的雅韵幽趣被望得彻底,温玉仪抿了抿唇,良晌回言:“敢请大人纡尊降贵,暂住一宿了。” 他随之步至书案一旁,展开一卷字画,瞧看得颇为仔细,使她不禁心颤几许:“这些字画皆出自你之手?” “学艺不精,只知些皮毛罢了。”她似受罚了一般立至壁角,长久也未挪半步。 观赏终了,楚扶晏回首望她,清眉微挑:“怎未见你在王府蘸墨落笔?” 她淡笑着同走于案桌边,从容自如地将书画收起,对大人所问一笑带过。 “一进这房闱,大人便问长问短……大人怎么对这深闺之事感兴趣。” 面前这孤高之影像是不计前嫌,对几日前不欢而散未作计较,果真是她太过多心,才使得自己畏手畏脚。 她暗自释然,不慌不忙地将宣纸尽数收于藏柜中。 “有几分天资……”深邃目光再落架柜之上,他若有所思,而后沉冷道,“你若求我,我可不留余力地教诲。” 求他……她是疯了才会求他。 温玉仪婉然笑笑,手抬玉壶为他沏上清茶,又将笔墨纸砚轻然移于案角:“关乎自身之事,妾身从不求人,关切那烽州案是受家父所托。” “有胆色,”他似嗤笑般一扯唇角,瞧她淡心寡情的模样,烦闷涌上眉梢,“可见此前的乖顺都是装出的。” “不然何人愿委曲求全,逆来顺受的。”此回似默认了般,她收拾完闺房物件,忐忑之感褪了大半。 既已被瞧尽深闺,也省了掩饰之举,索性让大人通透而望,将她从前待于雅房内的消遣之趣耻笑个尽。 可 楚大人未再言出一词,如同当真觉着那些字画作得极好,未妄加评断。 “还在置气?” 楚扶晏眸底透着丝许不解,上回因怒恼甩袖而去的情形仍回荡于思绪中,经多日思索,已消磨而终。 深思熟虑后,他决意和解作罢,却偏是放不下这等颜面。 闲话半刻,才觉她仍旧愠意未消。 “妾身哪敢置大人的气,”端庄一作拜,她静气而言,眼睫微然翕动着,“大人三言两语便能降下一道罪来,妾身也是逞一时之快,再生闷气,怕是不想活命了。” 他凝望眸前娇色,依旧答得如素日般顺服,似乎一切未变,又却似变了细微。 “我还记得曾有人说,被大人赐上一道死罪,也算是种解脱……怎么今时就变了卦,变得贪生怕死了?” “一朝撒手人寰,连累的是整个温家,家父必定对我失望透顶,家母不但以泪洗面过日,还会彻底丢了宠幸。” “妾身不可只为自己而活,先前意气用事,说了些丧气的话,大人当不得真。”温玉仪再度恭敬作答,道的皆是身不由己的淡薄之语。 她无奈地将他讨好,为的仅是身后的温家,仅是为自身择一隅而安,再无妄图。 先前在帐中的承欢皆是为取悦他而道,她只是奉旨成婚,并无丝毫情念在。 所有的情思被那名唤作楼栩的男子一人得尽,她毫无保留,心上再未空缺一角。 楚扶晏忽而烦躁不安,却不明此绪因何而起。 左思右想,他仍是觉着自家夫人惦念着府外情郎,失尽了他这摄政王的颜面。 至少现下这姝影百般依顺,困得了她的身,便可不再担忧能困住她的心…… 他默然而想,不自知地捏紧了茶盏,茶水滴洒至衣袍上,才理顺了心绪。 眸光掠过一侧的软榻,半垂着绣罗帐,柔花温玉,整洁雅致,楚扶晏微勾薄唇,似笑非笑道。 “不邀我入帐?” “大人若累了,去那榻上小憩便是。”她随即瞧向那紫檀木床,目光浅落,却觉此榻与王府的卧榻相较,略微狭窄了些。 “只不过这软榻不比王府的宽敞,大人恐怕睡不惯……” 未曾转过心念,腰际已被他抬袖而揽,她心下一慌,身子不稳地落入帐中。 带起一缕微风,幔帐随风肆意轻荡。 耳畔落下低沉之音,犹如细石落入一方深潭,坠落微声,却着实漾开了微浅涟漪。 她蓦地微滞,听他道着:“有夫人在,就睡得习惯。” “大人……” 温玉仪垂首低唤,双颊晕染一簇绯红,冷雪般的气息隐隐环绕,后续之事不言自明。 可此时正白日,又刚回了温宅,用膳之刻在即,她如何能顺他之意携风月寻欢…… 倘若有人来唤,或是无意而闯,她便是丢尽颜面,无处藏身了。 正这般想着,房外忽传来禀报之声,她一落心石,轻呼下一口气。 “王妃娘娘,温大人已在膳厅传了膳,正等着娘娘和楚大人前去就坐。” 揽于纤腰的臂手缓慢松了,她深知此般太过扫他雅趣,未见大人神色,也能料他心怀不悦。 温玉仪沉思几霎,柔言轻语道:“大人失了的雅兴,妾身今晚弥补。” 若他喜好朝云暮雨之欢,她便利用他所好,以换她所需。 所谓夫妻相敬如宾,不过是二人商议后的逢场作戏。 “可这家宴事关家母荣辱,妾身想和大人做个交易,一夜承欢,换家母立稳了正室之威。” 她疏淡而言,将欲求的事娓娓道来。 娘亲需立威,需有人于背后撑腰,楚扶晏便是最为稳当的靠山。 借他之势,娘亲可在温宅站稳脚跟,不必在那侍妾跟前吞声忍气,不必受他人挑衅之气…… 大人既已言明甘愿被利用,她定是要握紧这一良机的。 “家父所纳之妾怀有了身孕,正因如此,母亲受的宠爱日渐流失,日子过得并不好。妾身欲借大人威名一用,希望能起一些震慑之效。”香靥染上的绯色渐淡,她起身退至一侧,郑重再拜。 闺房中无人作应。 温玉仪谨慎思索起道出的话有何不妥,忙低声言语:“大人自己说的,妾身可利用大人……” 莫非他先前只是说说而已,此刻到了温宅,这位大人又改了主意,不愿为她趟这浑水…… 她正仰眸之时,心有忐忑微许,忽闻眼前清冷行出了雅房,低缓而回。 “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谢大人。”她偶感一瞬跌宕,欢步跟上前去,忽觉微失仪态,悄无声息地端正了身姿。 温府花坛锦绣,膳堂内忙碌一片,侍婢端上道道佳膳,心知肚明着今日贵客临门,不容有失。 庭院长廊缓步走来一名丰盈窈窕的女子,年纪较王妃年长些,却较温府大夫人年轻太多,一副淡白梨花面,容颜虽不出众,行态却婉约若兰。 走至堂中,柔身轻缓颤动,女子素手抚着微隆的腹部,引来温煊从里屋慌张跟来。 第40章 “雨兰,让你待于房中歇着,你怎么又来膳厅了……”双眉紧蹙着扶妾室坐于膳桌边,温煊转首看向正端庄前来的杨宛潼,厉声反问着。 “还不让你的女婢去给雨兰倒些茶来,干坐着是在等温某伺候吗?” 见此景已是心如静水,为让这侍妾惬心顺意,温煊已将其宠上了天,空有这温宅大夫人的身份,却被使唤得像个女婢,杨宛潼谦卑转了身,眼神示意着身旁府婢,命一名丫头去一旁倒了清茶。 那丫头走回时玉盏被温煊淡漠夺去,滚烫茶水恰巧溅至皓腕,杨宛潼不由吃痛一哼。 瞧温大人嫌恶目光瞥来,大夫人赶忙沉吟不语。 “连端茶送水一事都做不好,温府要你这女婢有何用?”温煊怨色更甚,回眸一望前些时日所纳的侍妾,眸光停留于女子小腹上,语声温和了下。 “雨兰慢些饮茶,这茶水烫着。” 玉腕逐渐红肿,杨宛潼立于旁侧不敢言一字,只见得身旁二人柔情蜜意,情意绵绵。 温玉仪走入膳堂,瞧见的便是这光景。 心底涌入的愤意若山雨急掠,她稳然走近,以着一贯的平和之色相言:“母亲乃是父亲的发妻,父亲光顾着照看小妾,不顾发妻的伤势,传出去怕是遭外人笑话。” 身侧肃影随之冷颜轻笑,瞧望着面前几人,不疾不徐般道着:“本王也是闻所未闻,按照礼数,温大人应当先顾及大夫人才是……” “如此让外人看了,恐是要觉宰相大人对发妻有折辱之意。” 这一言轻落,温煊便慌了神思。 此话明里暗里都在言着家风不正,楚大人如是相说,便是提点他有待重立府规了。 “此乃温某疏忽大意……” 虽是家事,但以楚大人在朝中的威望,温煊不敢不从,请他坐上膳桌上座,笑脸相迎着:“多亏楚大人提醒,温某改日定重振家风,以免让人见了笑话。” 温玉仪平息着心上愠意,吩咐起府上下人:“还不快带大夫人去灶房,用凉水冲洗烫伤之处,再仔细上药包扎。” 怕这温宅的府婢对娘亲不敬,她瞥目示意剪雪,让其跟后而去,才沉静下心,在冷肃凛姿身边端方而坐。 待杨宛潼归于膳堂时,菜肴美馔皆已上齐。 此家宴难得,能攀上楚大人更为千载难逢,温煊举盏朝这道凝肃身影恭维拜去,面上布满奉承笑意。 “楚大人光临寒舍,温某有失远迎,先自罚一杯。” “前些日子,楚某忙于朝廷琐务,一时抽不开身,只得让王妃孤身行回门之礼,”楚扶晏从容回敬,所言是指让她独自回温府一事,有意为她树着威严,“楚某懊悔数日,此次是来请罪的。” 当初并非是楚大人冷落,而是被朝务所耽搁…… 此言一出,便是给她涨尽了颜面,温玉仪暗自作叹,心觉此人脾性虽是捉摸不透了些,可对于施威,他确是掌控得轻而易举。 听闻“请罪”二字,温煊面色稍变,饮尽清酒,忙接话道:“这是哪的话,能与楚大人攀亲,已 是温某我几世修来的福气!” “敬了一家之主,自当要再敬一敬大夫人。”楚扶晏从容不迫地再斟烈酒,将匆忙上前伺候的女婢遣退,随后朝杨宛潼敬上一盏。 “大夫人操持着大小府务,这些年费心了。” “谢过楚大人。”平素哪遇过此等场面,杨宛潼慌乱敬之,坐回雅座后不禁望向那清丽姝色。 温玉仪轻微颔首,微不可察地敛回视线。 像是告知着,大人是刻意为之,不必过于担忧。 这敬酒之举便就此而终,唯剩坐于桌案一角的邵雨兰无人相敬。 本是柔白的容色掠过一丝铁青,似是难堪至极,高低贵贱之分显而易见。 桌上玉盘珍馐悠缓地映入冷眸,楚扶晏忽地了然在心,意有所指般微垂眼眸,轻道着许久前便想知的事。 “王妃一直未说过喜爱的菜肴,今时一瞧,便都明白了。” 杨宛潼闻语婉然一笑,抬手将几盘佳肴移至他眼前,悄声掩唇着:“那可不,这几道菜都是玉仪儿时最喜爱的。” 儿时喜爱的…… 默然僵住了身,似从未在意过所喜肴膳,温玉仪只觉羞惭。 这一趟回了温宅,更像自取其祸,怎地不知不觉,便将一切往昔展于大人眼前,被他桩桩件件地得知。 她无言埋头用起膳来,心头涌着万般异样之绪,总觉着这些私己之密是不该让他知晓的。 连楼栩都不曾耳闻之事,他又怎能知得一清二楚…… 原先就时常觉着,自己被他看了穿,如今一来,是丝毫秘密都不会有了。 而她却对他……依旧毫无所知。 膳堂不知几时唯剩了动筷声,膳桌周围似被肃穆之息笼罩。 几人各怀着心事,其中当属邵雨兰最是为难。 似乎终是按捺不住,难得迎见楚大人来了温府,邵雨兰眼见此威凛之影一一敬酒而过,却偏是将自己遗漏。 可论主客与君臣之系,又不得不行酒礼。 不情不愿地直立起身,邵雨兰轻抚小腹,只手抬起斟满茶水的杯盏,半晌吐了言:“贱妾有孕在身,不便饮酒,只能以茶代酒敬楚大人一杯。” “仅是一口清茶便想将本王打发?” 楚扶晏冷目而望,眉心稍拢,未有一星半点回应之意。 玉额渗出丝许冷汗,邵雨兰无措般瞧向闭口不作声的温煊,便知自己已无处可倚靠,孤立无援地回着话语:“贱妾绝非有得罪之意,实在是……” “以茶水相敬并非不可,只是论这高低贵贱,妾室是不可同桌而席。”沉声道得清晰,嗓音缓然转冷,此道清肃随即瞥望温煊,使其心惊胆寒。 “不知此规矩……温大人之妾可知晓?” 求援未果,转眸又一望大夫人,邵雨兰压低了语调,可怜楚楚地轻声问道:“贱妾能一同用膳,全是温大人授的意。加之杨姐姐也好意相邀……盛情难却,贱妾是不得已才坐上了堂桌。” “杨姐姐,妹妹说得可对?” 然而杨宛潼未回答,也未止手中的动筷之举,眸色柔婉,带了几许浅淡疏离,这便使得伫立的女子更是难堪。 从未像这般给娘亲攒足颜面,温玉仪好不痛快,唯见这侍妾惊慌得似要落下泪来。 想必父亲是再不敢欺辱娘亲一分一毫了。 那被烫伤的手腕由纱布遮掩,藏于案桌下,她微微凝目,至此终为娘亲撑门拄户。 “母亲绝非胆小怕事之人,本宫亦是。”她勾唇盈盈作笑,为这场戏码说出最终一语,言道时还不忘将余光落于大人身上。 “将来母亲有本宫与楚大人撑腰,免得被一些贫贱骄人气坏了身子。” 眉间冷意又凝结了几般,楚扶晏随声附和,对她所语认同不已:“败坏家风事小,传笑四方,辱了温氏名望为大。” “陷温大人于不义者,本王不姑息。” 此后又陷入死寂里。 堂内之人想快些散了家宴,邵雨兰更是如坐针毡,良晌拿不稳碗筷,颤颤巍巍地用完这一午膳。 在心底悔了千百回,这侧室早知是这局面,便无论如何也不会来了。 园中花木交错生姿,绿意盎然依旧,偶闻几声虫鸣响于石径边,云缝日光投落着二道人影。 杏眸时不时垂落而下,凝望起小径上的淡影,温玉仪端步与大人并肩而行,不觉又慢下一步。 可身旁之人却也慢了步调,她垂目跟着,忆起用膳时的景象,快意翻涌不休。 疏帘轻卷,回于闺房之中,待阖紧了房门,她才叹落一息,对他言上一谢:“今日多谢大人了。” 楚扶晏随性地在案几旁撩袍而坐,低望壶中凉透的清茶,将壶盖淡然盖了回:“仅仅附和了几语,何需言谢。” 婉笑着端过壶盏,递至正于房外待命的剪雪,她再阖轩门,千恩万谢似的恭拜着。 “此番家宴过后,应无人敢再对母亲冷语相向……算是大人的功劳。” “论功行赏,赏赐是什么?” 岂料他蓦然抬眸,极为正色地问道。 赏赐? 他已权势无上,在朝堂上可呼风唤雨,此刻向她这苟且偷安的深闺女子问起赏赐来,她有何物可给的…… 凝眉细细深思了起来,温玉仪转目四望,目光不禁停至衣榻柜下,眸色微亮,而后翻箱倒柜地似寻起了何等物件。 他本想让此道娇姝以美色作偿,又或是顺口而说,根本未真想将她刁难。 可这玲珑娇躯似鸟雀般缩至壁角,温婉之下使着一股劲儿。 楚扶晏想去搭力,便见那物什已被拖出。 竟是两坛未曾开封的酒。 抬袖轻抚过额上轻汗微痕,温玉仪捧起一酒坛,眸光谨慎地飘向窗外:“大人可想小酌几杯?这是我偷藏的酒。” “偷藏?” 他不明所以,静观着被捧于她怀里的坛罐,随后也朝房外瞧去。 悄然抬指噤着声,她轻敛视线,又从柜中拿出几只酒盏,稳然将清酒倒入杯中:“身为女儿家,父亲不让饮酒。” “这酒可比那膳桌上的要香醇许多,我还未与他人共饮过。” 末了,她轻语上一言,像是为适才的威慑之举道着谢。 40-50 第41章 楚扶晏思忖片刻,接过酒盏,与她肃然相告:“你已嫁出了温府,想做的事已不归他们管,之后可随心而为,有夫君作依靠。” 轻笑着一绽桃靥,她举盏朝大人作敬,想了半刻却想不出敬词,终在无言中饮了下。 眸前娇柔自在合意,他似也舒坦万般,盏中酒水微漾,一想洞房之夜将她冷落,于此时不由升起一股悔意。 既已成过往,现下弥补还为时不晚。 薄唇轻然勾起,他对酌而饮,又将玉盏斟满,漫不经心道:“曾错过了合卺交杯,今日倒可补上。” “虚文浮礼罢了,妾身从未在意,又何需弥补。” 温玉仪闻言低笑作罢,继续饮着醇酒,对此提议未作任何回应。 是了,她对这婚事本就无所用心。 那虚浮礼数她从来不在乎,他何必又提起旧事,不让往事如烟去…… 放落悬于空中的杯盏,楚扶晏忽感心上泛凉,原先平息了好些时日的愁绪再度纷扰。 “本王安歇一阵,夫人早点休息。” 话语言尽后,他当真脱了锦袍,入于帐中无词而眠,仿佛确有愁闷未解,却不知症结生在何处。 好似原本确信不已的几缕情思,在朝朝暮暮之下轻缓偏移。 想为大人一解衣袍,不想他竟是自行解下,未唤她服侍,也未怪罪,便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入眠了。 温玉仪微感茫然,觉大人是真的累了,就独自饮酌。 直到深夜灯火昏暗,当空明月照落如练月华,她褪下素裳躺于榻上,良久启了唇。 “大人睡了吗?” 嗓音清若银铃,荡至罗帐内,柔和得似一缕晨时微风。 深眸微睁,如同思索了许久,他低沉一笑,轻盈地将她揽入怀中:“方才已入睡,此刻是醒了。” “妾身曾几次三番地讨好,大人有何不满的……”浅思几时辰,心觉此人兴许还在为那丢弃枣泥糕一事而气恼,她眼 望窗台,身后灼息于颈处流窜。 “何故要将怒气撒在他身上……” 话中的“他”自是指那皇城司楼栩。 “未有不满之处,夫人多虑……”楚扶晏冷哼一声,念及话中之人,尤为不屑着,“本王不过是瞧不惯楼栩,与夫人无关。” 果真是因楼栩而怒恼…… 枕边清影似一直无端愤懑着,自她来了这座府邸,他似乎一直对楼栩隐隐记恨。 虽说是互为心上人的替品,可他仍是对那两袖清风的男子心怀芥蒂。 这几日所受的不安漫向全身,委屈一涌而来,温玉仪忽觉无辜,想到当初他扔弃那糕点也是为试探,清泪莫名浮于眼眶。 “夫君只会欺我,只会将我试探……” 分明道得明白,是各有倾慕的意中人,他怎能仗势欺人,恃强凌弱…… 酒意不住地撩拨着思绪,她霎那间未忍住,玉容泪水潸然,半晌啜泣了起。 这下便使楚扶晏猛然怔了住。 身前娇色清泪阑干,声声抽泣震颤在心,轻融着浊浪排空般的意绪。 他默然一顿,平日阴寒化为虚无,极为温和地问着:“往后不试探了,好不好?” “夫君……今夜不想要我?”她攥着衾被擦拭起泪痕,随之埋入被褥间,小声呜咽道,“不想我便真睡了……” 字字若鸿羽掠过心间,玉腰上的长指微泛薄寒。 缓缓松下,他轻阖双眸,再未将她惊扰。 “玉仪,本王有时真不知该如何待你……”片晌在夜色下沉声低语,楚扶晏背身而寝,转瞬又言。 “不闹你了,睡吧。” 窗外月落星沉,帐内抽噎声渐渐止了。 被中的娇婉桃面仍未钻出,宛若已随着檐下铜铃清响而入了眠。 她不知今晚因何而泣,许是长久堆积起的怨愤于顷刻间倾倒而出,昔时的惶恐与如履薄冰之感崩塌下落。 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称心安逸。 暮色若轻纱笼罩,子夜之时,细微夜雨敲窗,草木间的虫鸣徐缓停歇,庭院寂静幽冷。 冷风萧瑟,寒星孤月隐于层云,忽有黑影一闪而过,隐入黑夜里。 “快来人!有刺客!” 几声高喊忽地穿透雨夜,如道道惊雷击打,将睡梦劈裂开来。 一道玄影破窗而入,带过凛凛寒风,温玉仪倏然睁眼,心惊万分,本能地缩至榻角,顿时丢魂失魄。 寒光乍现于夜幕下,剑气凌厉,剑刃直直逼近。 她未来得及唤出声,便被一身影遮挡,下一瞬听得长剑砸落在地。 房门被闻听见此动静的府侍撞了开。 “大人……” 她呆愣一霎,天色虽暗,也能望大片殷红从他的袖上滴落。 惊觉方才是被大人挡下了一剑。 若是那一剑无人作挡,她应已命丧九泉。 闯入的刺客已被银剑贯穿了胸脯,徒睁着双眼,嘴角溢着鲜血,气息已断。 榻旁肃影掌心血流如注,想必是徒手接了那剑刃,趁其不备,电光石火间将之绝了命。 她心有余悸,裹着被褥,多时说不出话。 楚扶晏冷望倒地之影,漠然拔出长剑,朝侍从吩咐道:“刺客已身亡,将尸身拖下去。” 屋外细雨如丝,尽染庭园,待地上血迹擦拭干净,府侍纷纷退去,长廊传来急切步履声。 杨宛潼匆忙行来,惊慌地打量着屋内之势,张口便问:“听闻方才有刺客入房行刺,玉仪可有大碍?” 目光仍落至滴血不止的臂膀上,血红染透了寝衣,太是触目惊心,她镇静些许,恭然起身回道:“娘亲放心,我安好无恙,只是楚大人……” “小伤,不碍事。” 他却似不以为意,轻摆着带血的衣袖,回眸望向受了惊吓的姝色。 正于此时,有女婢端来了膏药与纱布,温玉仪见此伤势颇重,恭敬回答:“娘亲回房去歇着,我为大人上药包扎。” 深知今夜遇袭之事非同小可,杨宛潼赶忙跪拜,正声道着:“楚大人在房中遇刺,是温府看守不当,我定会查明此事,给大人一个交代。” “不必查了,本王知晓是何人所为。” 楚扶晏泰然自若地回坐于软榻,轻伸着臂手,似是依从地由她包扎。 此情此景极是缱绻,再多待着便真是耽误了大人上药,杨宛潼示意奴才莫再打扰,稳当地阖紧房门,缓步而退:“那我就不打搅楚大人安寝了。” 闺房寂然,唯剩夜雨飘洒入窗。 沉着地点了灯火,温玉仪端坐一旁,迷糊于大梦间的思绪已被扰醒,便有条不紊地为大人止血上药。 而他缄默不语,只庆幸着那行刺者未将眼前这姝色伤去。 她取来纱布,轻柔地缠上伤口,凝望布带次次被染上殷红,又极有耐性地取下,为他重新包扎。 温玉仪边缠着纱布,边轻言道:“大人伤势严重,都怪妾身怯弱,躲不及那刺客……” “行刺之人身手不凡,你即便是习了武,照样躲不及。”眼睫轻垂,他缓缓开口,眸光里满是麻木不仁般的冷。 那刺客来势迅猛,的确如他所言,突如其来之势令人猝不及防,可她惊诧的是,大人竟能化险为夷,急中生智地将闯入者反手而制。 眼下绝非是深想这一事之时,娘亲所顾虑之处使她在意了起来。 楚大人在温宅负伤,父亲几乎逃不了干系。 然转念而思,派遣刺客之人偏选于今夜行刺,便是有意嫁祸,她偷望大人神色,恐他真觉是父亲蓄意谋害。 “大人知晓幕后主使?”她轻问出声,柔然为父亲道上几语,“妾身有言在前,行刺大人绝非家父敢做之事,今夜太过蹊跷,大人莫要妄下定论。” 见他眸色昏暗,如窗台处的夜色不可捉摸,她柔缓跪地,正容而道。 “在府上谋害大人,再是痴傻的人也不会如此惹火烧身。” 瞧望眸中婉色攥紧了双手,楚扶晏面色微冷,不为所动地说着心上所想:“那结案卷宗还未昭告天下,烽州敛财一案未得回应。” “温煊垂死挣扎,决意铤而走险,闻知本王今夕暂住温府,便在深夜动手。” 烽州案的确还未告终,她也未将名册除名之事相告父亲,穷途末路,无计可施,父亲便想着玉石皆碎…… 来因去果皆说得通。 可……可事关温氏存亡,为养育之恩,她不得不偏袒一把。 这世上哪有什么大公无私,说来说去的,都是为了立命,为守独属自己的一缕安定罢了。 “条理分明,无可厚非,但家父万不敢行此举……”她肃穆直身而跪,玉指似攥得更紧,口中无力轻语,“若真是家父所为,妾身愿代为担罪。” 闻言轻嘲般凝了凝眸,他直望面前跪拜的娇身,肃穆回道。 “此罪株连九族,你担不得。” 此言一落,她便再无话可道。 攥着的纤指缓慢一松,全身不自觉发了颤,她顿感力不从心,别无良策。 适才几瞬的捉弄似真将她吓了着,未料一语玩笑话竟让她这般畏惧,楚扶晏若有所思,目色温缓,褪去了大半凉意。 “未想夫人也会这般惧怕,方才所言都是儿戏,不必当真。” 她怔然抬首,听大人另有旁意,眸底慌乱微微散去:“妾身不明。” 第42章 行来的刺客幕后之势着实繁杂,他一时无法言说,不愿卷她入纷争里,只轻描淡写地回着话:“争权攘利无从说起,来日再与你细说。” “刺客闯入时,可曾被吓着?” 眸前娇丽此时虽已镇定,然方才惊慌无措的神情仍映于眼底,他再度无言,随后缓声问道。 温玉仪松懈而下,知大人未将此罪安于父亲头上,悬着的心轻盈地沉落湖底。 “未被刺客吓 着,只是适才被大人吓了去。” 听罢,他淡笑着熄了房中灯火,又躺回榻上,像是对遭遇行刺一事佯装不知,疏冷之息渐渐弥漫。 却也没有太过疏离,他阖目一拍旁侧床褥,示意她躺着歇息。 “何必跪着,过来躺下。” 她听命般躺于软榻,眼望夜雨之景,耳闻雨声潺潺,不由地思忖着。 “本王不碰你,你还畏怯?”楚扶晏微蹙眉眼,忽而侧身转眸,一望身旁柔色。 轻微摇头浅笑,她凝思片晌,轻声答道:“不畏怯。妾身是在想,被大人救了一命,又当如何回报。” “想出什么了?”听此话饶有兴致起来,他微抬下颌,扬眉而问。 说到回报一词,他原本是不屑听的。可偏是这女子说出的话,他蓦地涌起兴味,欲听她下文。 “报答救命之恩,戏文中写的多半是以身相许。”温玉仪思来想去,的确是想不出可回报之物,不觉为难地轻叹下气。 “可大人早已是妾身的夫君,妾身无以为报。” 他所拥的权势可覆天下,欲求何物会得不来,如此不顾后果地相救,不明他目的何在…… 她若丧命在此,正妻死于非命,惨遭歹人毒手遇害而亡,他应窃喜才是。 多少是解了这婚事之愁,大人从此无忧无虑,可再和公主续一段情。 既然二人都不喜的亲事,就该早点有个了结。 正暗暗细思着,她忽听身侧轻缓地飘来一声问语。 清冽若屋外雨水,薄冷地凝结于幔帐里。 “玉仪,若我说……”他沉声相言,话语隐约被雨声覆盖,容色也令人瞧不真切。 “我想要……你的爱慕之意作为回报,你可会应下?” 枕边之人如是而言,她猛烈一滞,心头不解填得满当,思绪霎那恍惚。 “试着喜欢我,好不好……” 大人何时动了这荒唐的念头…… 深知她心怀他人,根深不可拔除,纵使平日听任顺从,也绝非能将丝许情念分与旁人,大人怎能命她做着办不到之事…… 温玉仪疑惑侧目,察觉大人正将她注视,眸内清潭倒映着她一人。 她回忆起此前和大人的商议,半晌平静道出口:“夫君这话甚是令人费解,先前都说好的,在情爱一事上,互不牵扯,互不干涉。” 双眸似更暗沉了些,他蓦然伸手,将她的纤细玉指握于掌中,握得她顿觉生疼。 “把对他的心思分我一点,有何不可?” “妾身能给的,都顺从地给了,不能给的,绝不瞒骗大人,”温玉仪于黑夜下轻浅回道,随着雨势渐小,话音愈发清晰,“大人非要强求,妾身无计可施,当真给不了。” 她未依顺地回答,甚至还将他拒了。 “强求……” 自语般轻道着听入耳的一词,楚扶晏冷冷一笑,徐徐松开了手:“看来是本王会错意了……” 她从未滋生过任何关乎情念之绪,唯有楼栩能让她冷寂已久的心颤动而起。 尽管朝夕为伴,他却只是她的夫君,仅此而已。 旦夕之间,更是心烦意乱,楚扶晏默然少许,任由烦绪不断萦绕,忽问:“眼下负伤的换作是楼栩,你会如何?” “大人何出此言,妾身怎会与他走到这一步,”从大人的话中再听这一名姓,她不禁轻笑,旧时父亲厉声高喝的一幕回荡于眼前,“他连这府邸的大门都进不了……” “你有多心悦他?”他似有不甘,凛然再问。 温玉仪悠缓摆头,想那昔时隐忍又炽烈之念已悄然远去,便淡然回应着:“早些时候就已经断了,妾身不爱这世上任何一人,唯愿尽心服侍大人一生。” “你只需同我慢慢细说,他能给的,我也可以……” 然共枕之人忽又说道,所闻的话使她更是惊叹。 大人竟拿自己和楼栩较劲,当真是昏了脑袋…… 她只当此人是因负了伤,失血过多而胡言,所说算不得真,便与他继续话闲,以报挡剑之恩。 眉间笑意更深几许,她沉静一听,淅沥雨声似乎止了:“这话若被公主听见,妾身会被妒恨死……” “你在乎常芸?” 清眉随之蹙紧,楚扶晏肃然凝思,意味深长般回道:“她已有驸马作伴,不会再来打搅。” “玉仪,你看看我好不好?” 他几近蛊诱般低低相语,言落耳畔,带着阵阵温灼气息,令她酥痒难耐。 “大人……”未回过心神,腰肢已被紧揽入怀,温玉仪无意低唤,却觉身骨被轻易地禁锢而下。 “替身之事是我应得仓促,思虑不周……”一面回着,一面以薄唇轻褪素裳,他眸光凝得紧,似有暗潮浮动于深邃眼中,“此刻悔过,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她被此举惊吓了住。 觉大人今夜言行怪异,她柔声言劝着,垂眸看时,揽紧腰身的手竟渗出了血渍。 “大人那痴情妄念,莫付错了人。” 可大人根本不顾劝,将裙裳扯了尽,细吻急不可耐地落至颈窝里:“你本就是我的,何来付错之谈……” “大人说了不碰妾身的,大人……” 纱布上的殷红大片浸染,她不敢轻举妄动,情不自禁轻颤出声。 而他仅是低沉作笑,举止未歇,反倒桎梏得更紧:“男子的榻上之言最不可信,没有人告诉过你?” 她真就想了一霎,心想还真就无人和她说过。 世间男子为美色倾倒着实是寻常之事,可像这般蛮不讲理,出尔反尔的,她还是头一次见到。 “你这闺房太过洁净,将它染污秽了才好……”唇角越发上扬,目光悠然掠过雅房各处,楚扶晏再垂双目,半阖冷眸而问。 “夫人觉着呢?” “大人当心伤势……”她想回眸相望,却在转身之际,唇上覆了一抹浓重的薄凉,令她一字也未再道出,“唔……” 娇躯在他的攻势下逐渐不受控,明知自己羞赧惭愧,越被侵占,她却越觉欲念横生。 一念而起,一念又灭,此刻共陷风月的是她夫君,她又何故多虑。 于是,温玉仪缓然应着,明推暗就,偷偷解落大人松散寝衣,最终沉沦入底,随他一同坠落深渊中。 怀中娇媚太是惹人怜爱,他分寸尽失,想着夫人的所到之处,本该染尽他的气息。 她居住过的屋舍,都该被他浊染,都该让他闯入…… 作为夫君,他便要让她完完全全地归附,得不到此心,至少这具玉躯是归他所有。 楚扶晏越吻越深,气息灼热得连自己也不识。 负伤处传出的疼痛随欲念蔓延,让他再添一份疯狂。 轻吟声萦耳,于细雨过后的月色下更惑人心。 他加重声息,眸底微光颤得厉害,深眸轻阖,溺于美色脱身不得。 窗前花树枝条随风晃动,温玉仪面染潮红,耳根若火烧般发烫。 被褥已凌乱得寻不见样,她似被一股不容违抗之力狠狠囚困。 知晓大人较昔时已怜惜太多,自己应能摆脱的,她却未曾尝试挣脱,涌入的思绪不可名状。 直至房外传来几声叩门之音,温玉仪才乍然一惊,慌乱地攥那榻上棉被遮掩,又被身前肃影止下。 温煊伫立于房门外,听屋内有细微动静回荡,料想方才楚大人受了伤,此时应刚上榻没多久。 “楚大人被刺客所伤,温某惭愧,也是才知此事。温某寻了上好的膏药给楚大人送来,希望能尽一些绵薄之力。” “你回吧……” 帐中幽暗,弥散着浅浅旖旎,楚扶晏低笑一声,在她耳旁极轻而道。 她只感耳廓灼热,桃颜依旧泛红,口中低低呢喃:“妾身该回什么……” “随夫人的。” 微止的举动连绵又起,他像是不愿应付这门外之人,一心陷入花夜云雨里。 半晌得以艰难回话,温玉仪轻咬唇瓣,再稳声答着:“楚大人已歇下了,父亲也去歇着吧。那……那膏药,待明早派人送来便可。” 轩门外父亲轻应着,叩门声一顿,等四下回于寂 静,她继续哼着适才的低吟,羞愧得一字也不敢道。 “夫人顺从,我尤为欢喜……”他极是满足而笑,埋于她的颈处,落至玉肌上的碎吻更为深重。 力道之重令她娇声低呼,心知颈上是留下了桃红色的印痕,羞意更甚。 明日一早,她该要窘迫地见不了人…… 温玉仪暗想了几瞬,思虑起明早该怎么掩盖,可仅仅想了半刻,便被拖入了花月欲妄中。 意绪纷乱,她再是无解而思。 那被刺客闯破的长窗刮进几缕凉风,吹得帐中相缠的人影缓缓摇曳,若枝上片片新叶轻摆,沉浸至一夜的风花雪月里。 次日坐于铜镜前,她就悔了昨夜恣肆缠欢。 眼望镜中十分清晰的几道红痕,温玉仪不由地深深悔过。 可她转念又想,尽管昨日纵情失了度,种种羞怯之举浮于眼前,她也能微察出,大人似是另有用意。 第43章 剪雪瞥望案上妆奁,面露苦恼,被裳领遮上的玉肤又露了出:“主子,这脖颈上的痕迹太深,奴婢想了许多法子也遮不住。” “主子本就娇弱无骨,大人怎么还是不知怜惜……” 不禁重重地叹下一息,想着立马便要见着大夫人来相送,丫头忽觉没了辙。 自行戴上一支发簪,未掩脖上浅印,温玉仪莲步微挪,起身朝屋外走去:“无妨,这本是他想看到的,我由着他。” 如若大人真是刻意而为,便是意在让整个温府都知她得了宠幸,将来再不会受人冷眼,连那旧时对她严厉苛责的父亲也要奉承几般。 如此也好,为了娘亲能立稳身位,她就顺了大人之意,仗他威势而行。 庭院上淡云来往,园中花草相依,府门处的马车已就绪,待着行来的二人入了车舆,就可悠缓地返道而归。 一夕未见,清艳柔婉之影被染了丝缕红润之气,似比朝霞还光艳动人。 颈间一处梅花般的迹痕颇为醒目,至于从何而来,在场之人皆明彻在心。 温煊与大夫人杨宛潼缓步恭送,明了她当真占尽了楚大人的偏宠,态势较她入宅时更是恭维。 于此未敢造次,经先前一遭,邵雨兰是再不敢得罪一二,撑着怀有胎儿的身子,走近掩了唇,低声关切道:“未想楚大人受了伤,还能行同房之乐……” 哪知这位大人仍旧不依不饶,疏淡的眸子轻望向旁侧言语的女子。 楚扶晏冷声反问,眉目间现出极大的不悦来:“本王与王妃伉俪情深,同房还需问旁人?” “楚大人言说得是,”温煊闻声一震,吓得冷汗直冒,赶忙命二夫人磕头受罚,“雨兰,还不快向大人领罪。” 现下怀有身孕,是围观者皆知的事,如何还能看她跪着认罚,邵雨兰焦虑不已,无处可得宽恕,终将目光投向颈落红梅的柔色身上:“民女失言,望王妃娘娘……” 见她不欲搭理,这妾室忙转了身:“望楚大人……” “本王从不是个宽宏大量之人,”楚扶晏冷然打断,未听其再言,展袖揽过身侧娇柔,疏冷又道,“无视尊卑,尤其是对王妃不敬者,本王绝不原谅。” “敢有犯上的心思,就需担下后果。”一字一顿道得极缓,他随之作罢,与她一同行上车辇,冷语仍荡至上空。 “本王管不了家事,怎么罚,便看温大人的意思了。” 待他们离去后,温煊定会对此事不了了之,最多也只会让这侍妾闭门思过。 她心下明彻得很,只是这一番威吓,有着楚大人撑腰,温府上下是再不会冷落娘亲分毫。 马车内安静无声,却比来时更是惬心称意。 帘幔被轻盈掀开,温玉仪已望不见温氏府宅,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她端庄而坐,低眉莞尔,似惊叹般感慨着。 “大人方才好是霸气。” 岂知身旁威凛之色蹙紧了双眉,寻思良晌后启了唇:“你厌恶的那一人,我会尽早除去。” 早有耳闻摄政王草菅人命,心狠手辣得欲将违逆者赶尽杀绝,她原以为这些皆是不实之言。 可眼下望他冷颜泛起似有若无的杀意,她才感一阵胆寒。 “除去有何用,是父亲对娘亲失了宠……”镇静地落下一语,她暗忖此局面并非是那侍妾之过,归根究底,是父亲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罢了,“除去一人,父亲还会纳妾。” “大人已仁至义尽,妾身不胜感激。那二夫人自有命数,大人不必费心了。” 怕他不明话外之意,她轻缓相言,念在那侍妾已尝到了难堪,便无需将人往死路上逼。 舆内清影似听进了,又似不愿细听,仅是单手撑着侧额,一动不动地睡了着。 她细细一想,此人近日确为古怪了些。 对她所求,几乎有求必应,照这么来看,此番大人应是允了。 良宵缠绵时,所闻之言又窜入思绪里,他说,让她试着喜欢…… 大人如何能把对公主的心思偏至她身上,任谁听了都觉可笑。况且大人也知晓,她无心再分出爱慕之意,何故强取苛求…… 温玉仪越想越觉不可思议,万千心绪裁剪不断,索性便不去作想。 面拂清风,她静听銮铃清响,马车朝王府缓缓归行。 皇城巍峨,宫阙重重,玉阶高敞,繁华如梦。皇宫寝殿可见金龙玉柱,烛火熠熠辉生着瑞气,沉香木阔床上璧影微晃,风起绡动,带起浓浓春意。 帐内美人醉卧在怀,轻举着酒盏微然倾泻。 酒水就顺着男子的脖颈滴落,媚眼如丝,妩媚异常。 李杸被躺入怀中的月娘撩拨得神魂颠倒,柳娇花媚,尽收眼中,倾身欲与美人陷一场春宵。 然而身躯未曾倾下,他便见着一道高傲俏艳的身影大步闯入殿内,不管不顾地坐于案边,怨气布满俏容。 月娘瞧此景,慵懒地着好华裳宫服,像是失了雅兴般不情不愿地离了去。 朱唇轻撇,常芸肆意坐至龙榻上,言出的话语尽是埋怨:“父皇成日软香温玉抱满怀,都有许久未关切儿臣了。” 懒散地一理龙袍,随后闲坐于一侧,李杸眯眼轻笑,以着极为柔和的语调慈面相问:“朕只有你这一位公主,不挂念你,还能挂念着谁?” “可父皇已有整整三月都没来公主府看望儿臣,连儿臣被奸人算计,父皇都全然不知……”常芸愠怒地狠甩云袖,想着那从天而降的婚旨,怒意经久不散,“更别提那道婚旨了!” 楚大人似真生了怒气,呵斥过后再没来找寻过她,而那婚旨当真如期降下。 未留心驸马是何人,常芸不愿去知,只耿耿于怀着这一切皆是拜那温家嫡女所赐。 切齿了好一阵,一双凤眸拧皱了起来,常芸怨念未减,高声喊道:“既是选儿臣的驸马,父皇怎不和儿臣商量一番,问问儿臣是否甘愿!” “你也知这绝非朕的旨意,是那楚扶晏……”李杸一听她是为婚旨而来,立马道出是他人授意,可授意之人偏是撼动不得,便长长叹出一气,只得怪自己愚不可及。 “罢了,是朕碌碌无能,你怪朕理所当然。” “儿臣才没有怪父皇!”常芸闻言慌忙摆头,揽上其胳膊就诉尽了苦楚,泪水潸然而落,眼底溢满憎恨。 “楚大人向来待儿臣极好,此次是遭奸人挑唆,才有此决意!” 这道孤傲俏色未将他责怪,反倒是前来告他人之状,李杸眉心一拧,正色凝肃道:“常芸可告知朕,这奸人是谁?” 何人为之…… 一念起那整日随行楚大人在侧的娇女,不仅夺了楚大人,还让她沦落至这般境地,常芸深恶痛绝,沉思了几日,势必要将那娇影除去。 “前些时日和楚大人拜堂成婚的温宰相之女,温玉仪。” 她前思后想,那女子如今有楚大人护着,实在不易除之。 若借上父皇之手,倒可一试。 李杸凝神回忆起 话中的女子,前阵子楚扶晏带其来宫中拜谒,还使他丢尽了龙威。 “此女朕见过一面,可区区一女子如何能唆使楚爱卿?” 眼眶中的清泪若泉涌,常芸攥上龙袖放肆地拭起泪水,随即哭成了泪人:“她以色惑人,巧舌如簧,楚大人是听信了她的谗言佞语,才让儿臣落得这般境地。” “父皇,儿臣憎恨极了此人,若不将她除去,难解儿臣心头之恨!”常芸蓦然凝滞,似想到李杸的痛处何在,别有深意地又添了一语。 “将来她若得势,父皇可是会更加举步维艰。” 李杸闻语浑身一怔。 在这皇位已遭楚扶晏受制多年,早已对那祸乱朝纲的佞臣恨透在心,如若温氏嫡女真像常芸所言,惑其左右,控其思绪,后果不堪设想。 他绝不可再留这王妃一命。 单单一个楚扶晏已令他极难对付,再加王妃在旁唆使,这偌大的皇宫,怕是要没了他这当今圣上的容身之处。 “常芸倒提醒了朕……”李杸凛眉而思,眸光一沉,了然颔首,“也罢,那朕就召见她一回。” 欲杀楚扶晏难乎其难,可从一女子身上下手却轻易不少。 见父皇恨意渐升,含糊着应下了这一事,常芸拭干眼角泪痕,起身明媚一笑。 “父皇英明,所谓的奸佞之徒,就该将她除去。” 殿中香炉冒着袅袅白烟,方才涌起的兴致了无痕迹。 待月娘回至寝殿时,李杸正饮完了盏中热茶,望眸前妩媚之影上前斟茶,摆手让美人退下。 握紧拳的十指欲嵌入掌心里,愤恨之感满溢而开,道起那人之名,多少午夜梦回惊坐而起,他恨不得将之挫骨扬灰…… 而今王妃与那佞臣一丘之貉,还欺负到常芸的头上,他便定要从中插手,管上一管。 金风细细,梧桐叶落,转眼已至初秋,城中摄政王府一片祥和,霜露尤重。 院中几名侍婢打扫着纷飞下的枯叶,来来往往,与过往没有不同,只是少了些闲言作议。 那昔日里不得提及的竹间屋舍,已在楚大人的命令下被毁了尽。 府中的女婢安分地做着手中活,皆知王妃如今有着何等尊位,不敢再将她招惹。 第44章 自从随王妃回了趟温府,楚大人就像变了脾性一般,不仅下令从今以后再不得妄议王妃,还命她们将糕点清茶先送入王妃房中。 所谓男子难逃美色,楚大人这是遭遇祸水红颜,被迷了心魂。 温玉仪也觉困惑。 从温宅回府已过了半月,大人一如往常地整治着朝堂政务。可异乎寻常的是,从寝殿早出晚归时,大人会极有耐性地问着绯烟关乎她的起居生活,连同她困扰在心的大小之事都要问个明白。 此事还是她偶然望见才得知。 那日清晨梦醒尚早,透过轩窗便瞥见大人正如琼树立于不远处,蹙眉与绯烟低语着什么,她望了几眼,就挑了恰当时机去问了绯烟。 随后在她的巧问下,绯烟才支支吾吾地作答。 心觉大人这荒谬的情愫是该适可而止,她微许心乱,又觉得自己不好劝说。 反正恰好是父亲和温家都想看到的局面,她便任由大人一厢情愿去了。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温玉仪决意顺其自然,不多加干涉,皆由上天做安排。 这半月以来,大人曳履朝堂傍晚归,已有许久未召她前往殿内服侍。 闲着无趣,她就在房中绣起了刺绣,打发着闲暇时日。 一日午后,剪雪冒冒失失地沿房外长廊奔来,之后大惑不解地垂目思索,回神之际,惊觉主子已瞧观了良久。 “主子,大夫人派人传来了消息。”剪雪不安地回禀着,似恐那门外的侍从听见,悄声附耳道。 “说昨夜二夫人暴病于房中,连同那腹中的胎儿一道殒了命。” 想起回温府时深夜遇刺一事,剪雪忧心忡忡,随大夫人之言提心吊胆了起来:“大夫人觉得近来怪事频频发生,想知晓主子是否安然。” 父亲新纳的侍妾怎会无端暴病…… 先前在家宴上威吓之幕恍如昨日,当初也是为了让娘亲立下正房之威,没想将那妾室斩尽杀绝,温玉仪忽而一滞。 马车上所闻的话语顿时闪过耳旁,她的心紧随着一颤。 她怅然晃神,低低轻语道:“我无碍,那二夫人几日前瞧着还很是康健,怎会……” 这疑惑似也缠于心上多时,剪雪心生疑虑,本是舒展的眉眼拧成一团,轻声嘀咕着:“奴婢也觉着奇怪,好端端的一个人,也未到临盆之际,如何会香消玉殒。” “据说温大人悲痛欲绝,避于府中不见客了……” 丫头的细声软语悠然飘入耳,她心下猜疑更重,揣度之意渐渐化为一股笃定,断然指向着那一人。 是他。 遣退下剪雪,她遥见二三名奴才守于寝殿外,想来今日正遇着大人在殿中小憩。 温玉仪迟疑行至殿门前,想起从前的冒失,今时还是该收敛些,便默然等候在外。 她不明自己已有了猜测,何故非要来讨大人不悦…… 或许觉着,他口口声声地说着不管家事,却反手夺人性命于无声里,这一举动令她感到寒意森森。身为伴于枕边的王妃,她多少是该知一些情。 又许是,她原本就想知晓大人些许。 石阶上伫立的女婢见她垂首候着,好心劝道:“大人正于殿内午憩,娘娘可在大人醒后再来。” “无妨,让她进。” 那话语刚落,门内就传出冷冽语声。 休憩之人像是等了这一刻很久,等着她沉不住心地来寻见。 殿中阴暗,几处长窗皆被帘子遮住,温玉仪凝望榻边坐着的薄凉身影,清冷轮廓下散着无尽阴狠,却在对望时敛退了几许凉意。 他轻巧一带,便熟稔地将她拥入清怀,长指穿过缕缕青丝,在她耳畔轻问:“又为了何事而来?” 涌于唇边的话终能问出,她随然地待至怀中,只觉大人穿在身的寝衣都尤感寒凉:“温宅二夫人忽然暴病身亡,可是大人所为?” “王妃嫌恶的人,本王代为除之。” 楚扶晏如实答着,对她所问也未怒恼,反倒待她更是温和,似乎想明了什么。 果真是大人下的毒手…… 家宴之上,邵雨兰浑身发颤的景象仍悬于思绪间,她仅是不愿看娘亲遭受冷遇,想给父亲一番威震罢了。 岂料他真下令灭口,不留一条活路。 “可她罪不至此,至少她那腹中的胎儿……”话至一半,温玉仪忽觉是多此一举,垂眸缓声道着,“罢了,大人向来不听他人之言。” “本王何需顾他人之意,”展袖将怀内美色揽得更紧,他微凛着深眸,薄冷相道,“将那人除个干净,夫人可顺心畅意。” 既成事实,已不可再挽回。这刚入府的侍妾和她非亲非故,听闻其殒命的消息她也未有太多伤切,只惋惜那女子命不该如此。 那侍妾偏是遇上她与大人,才丢了命…… 温玉仪心头一紧,想的却是他日惹了此人憎恨,温家的人是否会接二连三地暴病而终。 她思量片晌,心底泛凉,不由地问道:“将来大人……可会对母亲下手?” 指骨掠过颈间玉肌,随之停于微红的耳根处,身旁之人微蹙眉心,冷声反问着:“惹你憎恨,本王有何意图?” “妾身怎知大人心思……”瞧大人现下应没有那可怕的心思,她不禁回忆起遇刺当夜,从他口中听到的匪夷所思之语,悠缓地回道。 “原以为懂了些,近日来又觉得全然不知了。” 饶有兴致地轻扬薄唇,楚扶晏似笑非笑地转目而望,忽地开口:“今晚来书室磨墨。” 又是磨墨。 平若静水的心境漾起一道涟漪,又唤她在旁磨墨,大人究竟有何非分妄图…… 不论是何意,她都是要 从命的,然她不解的是,那心间滋生的畏惧是为哪般…… 畏惧?她为何会畏惧? 也是,楚大人生性残暴,随口一语便能夺人性命,她本该畏惧。 迟迟未答,温玉仪将双眸垂得更低,终是柔声回着:“妾身困顿,恐是无法服侍大人。” “身子不适?” 他闻言微愣,只手握上她的肩骨,眉间染上不满之绪:“那些奴才是怎么伺候的……” “寻一时日,本王去将不听命的奴才通通赐死,夫人莫忧虑了。” 眼前男子是为她而怒,是为了她想去训斥那些服侍不周的奴才,她静默地听着,刚嫁入王府时所受的冷意早已淡尽。 大人的确是改了许多脾性。 纤指轻缓地抚上腰肢,她将语调转轻,面上羞涩不堪,晕染着两簇红霞:“是妾身体弱,前阵子被大人折腾的还未恢复……” 曾经和她缠欢太过无拘,他未克制住力道,当下一想,实在惭愧至极…… 霎时听出了言外之意,楚扶晏揽她在怀,又生怕将此娇躯触疼,暗叹一口气,似执拗不过般温声道。 “那你好好休养,今晚便不必来了。” “妾身从命。”任由大人轻拥了一会儿,她婉笑而退,柔和嗓音飘入了风里。 她偶尔会想,若此生真有一人偏护,知她心,懂她意,还与她共结着连理,当真是美事一桩。 只可惜,她心归旁处,纵使是楼栩定了亲,她也收回不了这情思。 彼时选了鸳鸯而绣,正是想借此怀念旧时的她与楼栩,经过这几日,所绣的鸳鸯图已快大功告成。 温玉仪轻步行回寝房,欲绣完这对鸳鸯,觉此绣品自己留着也好,也算是……留了一念想。 可踏回房中时,她忽作一僵,映入眸中的,竟是一副被剪坏的绣品。 原先摆置于椅凳上的鸳鸯刺绣被硬生生地划了一道口,那口子恰巧横于鸳鸯间,还未完工的绣品是再也没了后续。 温玉仪在原地愣了良晌,深知是有人刻意而为,在怒意生起前,心上装的满是怅惘…… 跟于她身后走入雅房,剪雪顺着目光望那已被毁坏的彩绣,惊诧得捂上唇,半晌愤然道:“眼看这鸳鸯戏水图都快绣完了,何人敢剪毁主子的针绣……真是不要命了!” 王府内早有人瞧她不顺眼,她心中有数,只是这光天化日毁坏她物件的,还是头一回见。 温玉仪抬声问向门口的绯烟,眸底的柔光一时被愠怒侵占:“本宫未在房中时,有谁进过这寝房?” 绯烟颦眉凝思了一瞬,恭肃回禀:“适才唯有夏蝉进过,入秋夜凉,说是来给娘娘送炭火的。” 夏蝉…… “将夏蝉唤来,本宫有话问她。” 冷然坐至红木椅凳上,她吩咐而下,眸光的柔意渐渐消散。 曾在修竹深处的隐蔽屋舍前便觉这女婢怀有旁心,她那时为求自保,又见那丫头是大人的贴身侍女,就未和那名为夏蝉的侍婢计较。 如今一看,这女婢是当真将她恨着,不仅憎恨,还与公主一样怨她入骨髓。 夏蝉匆匆赶来时,猛地跪倒在地,双手哆嗦的模样倒像是无意犯了错。 她只静然而望,想见这丫头还藏有何等把戏,以蒙混这一关。 “奴婢不是故意的……”似犯了大过般慌作一团,夏蝉揪紧了裙摆,断断续续地道着几刻前的所见之景。 “奴婢路过书案时,剪子……剪子就从桌上掉落,恰好落在了绣布上……” 想起半月前还为王妃传达过话语,应该不会太过苛责,夏蝉缓慢地伏下身板,爬至她的跟前,恳求般扯了扯裳角:“是奴婢之过……” “望娘娘看在奴婢尽心服侍大人,还替娘娘传话的份上,饶了奴婢……” 第45章 “碰巧被剪子划破……” 她听罢不禁轻笑,还以为会有多自圆其说的言辞,到头来竟憋出一句皆因凑巧:“在你这婢女的身上,巧合未免太多了些。” “奴婢不懂娘娘是何意……”夏蝉淡然移开视线,紧抿着唇瓣仍作一副无辜样。 杏眸透过旁侧轩窗,轻望向庭院一角,那囚禁女子的屋舍虽被毁尽,在花木间仍有遗迹尚存,温玉仪静饮着清茶,眸色无澜。 “大人最忌旁人闯入那竹径深处的屋舍,便在四周挂了铜铃。屋锁一落,铃音四起,大人会含怒闻声赶来。” “大人旧时的怪癖本宫暂且不议,你欲加害本宫为实,究竟是为哪般?”她道得低缓,却是字字掷地有声,落落大方地与夏蝉敞开了说。 轻攥她裙角的双手缓然一松,低眉沉寂了几霎,夏蝉再度仰首,秀眸终于露出了丝丝缕缕的恨意,瞪红的双目似要将她千刀万剐。 平素佯装的恭谦已褪,夏蝉愤恨而道,眼底燃着的怨火无法扑灭:“奴婢当年受公主器重才有了今日,若非公主在大人面前多次举荐奴婢,奴婢走不到这一步。” “知遇之恩,奴婢回报不了……” 女婢冷笑一声,无惧地瞧着面前的温婉之影:“恩重难还,奴婢只想让公主好受一些……” 随即笑得更是放肆张狂,夏蝉狠然相语,不由地嗔目扼腕起来:“楚大人心系的分明是公主,娘娘横刀夺爱,会遭报应的。” “报应”一词被道得极重,眼前跪拜的女婢咬牙切齿,似有终天之恨埋于心底,日夜腐心,千仇万恨不可消除。 温玉仪怔愣霎那,听明白了夏蝉的言外之意。 公主暗中作为其恩主多年,此侍婢忠诚至心,觉她夺了公主心心念念的楚大人,宁可玉石同烬,也见不得公主神伤之样。 可她何尝不是思绪难理…… 而变成此局面都怪大人莫名乱了初心,害她要收拾这残局,还要被人说是横刀夺爱…… 大人在温府闺房问的话再度萦绕于耳旁,她沉默地想,越想越不是滋味,到头来仍觉得自己最是无辜。 既要念着温家,又要摸索着那人的脾性,还不可得罪公主,她百般凌乱,心绪被扯成了千万根。 “我也是局中之人,是被人利用的棋子。进退皆不由我,我又为何要去夺公主的心头好?” “我只是遵照大人旨意行事,只是听从温家安排,”她缓缓说着,愠怒翻涌而上,凛声问道,“公主非要视我作眼中钉,我如何才能脱险?” “娘娘敢说,从未对大人有过半分歪心邪意?” 对她所说未泛丝毫恻隐,夏蝉猛然凝眸,肃声问向眸前婉色。 她本想理直气壮地回话,可忽有丝弦在心底断裂了。 她是有想过,但绝非是因情爱,只是心觉有楚大人护着,烦心事会少上许多。 正如此趟回温宅,她便是心安理得地仰仗了大人之威,才使母亲得以立足。 纷乱思绪被逼至一方悬崖峭壁边,后有追兵,前无去路,她一时答不上,回语卡在了唇边。 “娘娘被逼无奈,大可断了与温府的血亲之系,独自一走了之……”夏蝉冷望案旁姝影,目光随后落于案角的剪子上,目色暗沉而下,“还是说,娘娘舍不得这王妃之位上可享的尊荣?” “若想不明白,奴婢可替娘娘想明!” 还陷于猛烈的心颤中,温玉仪恍惚失神,顷刻间寒光乍现,眼见着剪子地锋利刺来。 她不自觉地阖了眼。 疼痛未若预料般传来,玉剪落地声响于房中。 她陡然睁眼,那剪子已被一少年紧握在手,恰好避了尖刃,未见鲜血溅染。 一旁的夏蝉见景吓破了胆。 项太尉之子项辙?此人是何时来的,她竟未察觉…… 这少年生性洒脱,时常带着桀骜之气,于王府中来去自如,好似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项辙凝肃地将鸾剪放回桌案,示意随行来的侍从押下这府婢:“虽是扶晏哥身边的侍婢,可对王妃如此出言不逊,我便瞧不下去了!” 好在这位项小公子赶得及时,如若不然,后果她不堪设想…… 温玉仪紧盯着案上的那把鸾剪,想着此物还毁了那对绣布上的鸳鸯 ,觉着晦气得很。 “这剪子放于此地易伤到人,拿去他处吧。”她故作镇然地命剪雪将其取走,心下尤感不宁。 “身为一女婢,竟敢这么和王妃说话,扶晏哥是给了你多大的胆……” 单是在门旁偷听了几句,项辙便已愤意难遏,此道皎姿竟还能稳然坐着,他佩服不已,回眸又怒瞪向这肆意妄行的女婢。 “扶晏哥召你前去问话,还不快些去?” 尘埃落定,生死已成定局,夏蝉丢魂丧魄地随着府卫去领上一道罪罚。 这一去恐是再难回来。 “此举不必言谢,我也是为报答马厩择马的深恩!”项辙一拍胸脯,庆幸自己颇为机智,早在门前游廊处闻听半语时,就觉不对劲,便遣人向楚大人传报去。 “之前就说了,你若能唤动扶晏哥,我便任你差遣。可过了这么久,也没见你唤我,我今日得空,就想来王府看看。” 温玉仪心神犹未定,眸光又望回刺绣半刻。 绣布上的鸳鸯各处于划口的两侧,似是暗喻着有缘无果的相思意。 从容自若地转眸,她看向房内意气风发的少年,婉然淡笑:“项小公子是为我而来?项公子认着当初的承诺还作数,我就心满意足了。” “若说使唤……” 这世上竟还有亲自上门求差遣的,难以想象这少年平日是有多无趣…… 她凝眉浅思,忖量着这些时日觉察到的不便之处,还真有一事可让项辙去着手。 “那就劳烦项小公子帮我备一辆马车。” 眉若新月而弯,她莞尔作笑。 “马车?”少年很是不解,脱口便问道,“你要马车做什么?” 王府的马车着实有些显眼,城中之人皆知那车辇归属摄政王府,瞧见了都要绕道。往日上街拘束得紧,若有简素些的马车,她可更加自在。 温玉仪柔声回语,想这等小事便不劳烦成日忙于政务的楚大人了:“王府的马车太过惹眼,平日出行有些不便,有辆自己的马车,也好上街游逛。” “此事记下了,包在我身上!” 话音一落,项辙倏然似受了惊吓般一退,瞧着不远处走近的人影面容阴沉,行过之处带起阵阵阴寒,慌忙朝她拜别。 “扶晏哥来了,看他这模样像是刚生完怒气……不论是为何生怒,我都先溜了,改日再来和温姑娘谈天论地。” 无论因何人而怒,大人总之是被打扰了…… 照以往的情形,走为上计乃是最佳之策,少年疾步而退,沿长廊奔向府外,几瞬后就没了影。 这朝夕共处的肃然身影再现于眼前时,温玉仪僵直了身躯,方才闪过的几念再次浮于心头。 现下又觉得是她多虑了。 他们拜了堂成了亲,她身为其发妻,利用夫君之威本就天经地义,何必觉着自己是做了亏心事。 “听人来报,夏蝉剪坏了刺绣,本王已赐了仗刑。”楚扶晏面目凝重而望,不经意便瞥到了椅凳上的绣图,眸中微光一颤。 “你绣的是鸳鸯……” “针绣既已毁,妾身想着再重新绣上一幅,”轻然将绣品收至榻衣柜中,她起身作拜,行得极有礼数,“如此小事扰了大人,妾身有过。” 眸里映着被剪坏的鸳鸯图,其中的一针一线皆出自她手,竟就这样被歹人毁坏…… 他凝视那被阖紧的抽屉,一身清冷染了层层阴鸷。 “看来是本王罚轻了……”淡漠回首,楚扶晏朝一侧的府卫冷语。 “仗刑二十,改为杖毙吧。” 他道得淡若云烟,就好似随口处死了一只养了几年的花猫,她刚平复下心绪,闻言又颤了些许:“将夏蝉逐出王府便可,大人无需赐这重罚……” 然话语正说出口,一股冷雪般的气息扑面而至,将她紧紧裹挟。 凉意渗透入心,周围顿时寂静。 想拥这娇色更紧一些,却觉她玉躯轻颤,楚扶晏微作倾身,冷眸淌出一丝柔色:“本王在你这儿留半个时辰,你可会拒绝?” 她浅笑地回拥,想这半月忙碌太久,大人应是累着了:“瞧大人说的,这整座王府都听大人的,妾身哪有胆子敢拒绝。” 曾因愁绪难解,不顾府规地闯入书室,她还记得,那时怅然道着,大人若觉累了,可召她解乏。 而今一瞧,大人还真的记住了那一语,来寻她是为宣泄烦乱之绪。 “本王所说,并非指身子抵拒,本王是指夫人的心。”胸口似有玉指轻划而过,温玉仪蓦地一愣,闻清冽嗓音低沉而语,见不得他的神色。 “夫人是想与本王鸳鸯坠枕,成双成对……” 语调尤为轻缓,落于耳畔荡出缕缕酥痒之感。 大人好像误会了。 身前清肃在意着那幅绣品,更确切地说,是在意着绣样,她心知大人歪解了其意,良久轻声而叹。 “妾身绣这鸳鸯,本意是为楼大人绣的。”温玉仪迟疑地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注视起大人的神情。 “大人像是会错了意……早知是这样,妾身便绣个别的图样,不绣这对鸳鸯了。” 温声柔语字字入心,他清楚明朗,怀中美色的心从不在他这里。 她只是他的王妃,没有更多的牵扯。 第46章 “玉仪,温府闺房之夜说的话无需当真,也无需记着。”先前所语已让她困扰许久,楚扶晏欲语还休,抚过她后颈墨发,对自己言劝般低喃道。 “本王承认心急了些,应该慢慢来的……” 剪雪还想着夏蝉疯了似的刺向主子之景,后怕地哽咽了几霎,终是忍不住开口:“大人有所不知,主子适才差点丢了性命!” “夏蝉拿着剪子想伤主子,是项小公子正巧来拜访,才夺下了那玉剪。” 眸前姝色就这么安静听着,容色静若安澜,仿佛听到的是旁人所遇之事,他忽地再次拥紧,不自觉地颤动起来。 眸底有暗流翻涌,他无言阖眸,沉声问着:“夫人定吓着了吧?” 颤意真真切切地传于百骸间,极少见他如是担惊受恐,温玉仪轻拍大人的脊背抚慰着,心似紧跟着颤了颤。 “此刻这模样,倒像是大人吓着了。” “往后与常芸有过往来之人,本王都不用了……”他随之冷声相道,埋头在她颈窝深处一遍遍地念着,“不用了……” 他似将仅有的脆弱与不安显露,无声地告知着她这个枕边人,在这王府中唯她最是亲近。 楚扶晏再未言语,只感失了太多,绝不可再失去怀中的这道娇柔玉骨。 “妾身不是好好的在大人面前?妾身在这,大人何必害怕。” 见大人似比她还要惧怕,像丢失了件珍贵之物,患得患失般拥得紧,她悄声宽慰,感浑身被拥得疼了,千缕思绪随他一同而颤。 “磨墨可有人顶替?”一想方才婉拒了磨墨一事,她心有不忍,觉楚大人今夜应是需要有人伴于身侧,便柔婉一笑,缓慢言道。 “若没有,妾身晚间为大人研墨。” 楚扶晏闻语低笑一声,似真被她安抚了住,顺着话语一展眉心:“夫人都这般开口了,纵然有人敢来伺候,本王也不会让那人踏进书室一步。” 之后,在寝房小憩片晌,她便目送大人端身行向大殿,背影清癯凛然,仍透着不怒自威的冷冽之息。 那背影逐渐模糊,犹如水月镜花,不可触得太深,接触得多了,到头来还是飘渺虚空。 华灯初上,月色如银,待用过晚膳,她便缓步跟其身影入了书室。 原以为大人是想那风月之欢,欲行那颠鸾之乐,才召她来此,温玉仪顺从地坐于书案边 ,从他的命令研磨起了墨汁。 然而大人却未碰她,他遂了她的意愿,仅命她在旁相伴着。 案上灯火映照至轩窗,投落着孤冷的人影。 也不知大人像此般过了多少个日夜,她只静默地伴了几多时辰,便觉困意袭来。 手中的墨锭被悠缓地夺了去,她转目一望,见身旁清寂之影微扬清眉,示意她回去歇息。 冷夜为伴,心照不宣,和夫君相敬如宾,恰是她梦寐以求之日。 与楚大人能这样相处,是再好不过。 转瞬入了深秋,梧叶送寒声,木叶萧萧,层林尽染,四处纷飞的枯叶也覆了层冷霜。 多日后的朝晨霜降正浓,窗旁一抹柔云般的娇婉身姿仪态万方,风姿静柔若芙蓉。 女子微弯着脖颈,似凝神细思着什么。 剪雪步入时,瞧主子正朝还未落针的绣布发着愣,拿着针线的手悬于空中,迟迟未落下。 灿笑着将府奴送来的糕点放置上桌,丫头一扬唇角,故作谨慎地问着:“主子是打算将那幅鸳鸯戏水图绣回来?” “那对鸳鸯无缘,已被天意分开,我便不去绣它了。若又引来不测之祸,我哪怕有几条命也不够偿的。” 温玉仪抬眸望向端来的吃食,竟是她最喜的枣泥糕,心上一喜。 她便当大人是为弥补昔日扔弃糕点之过,欣然品尝了起来。 倘若再有夏蝉那般欲将她谋害的女婢,她许是不会像几日前那样走运。 如夏蝉所言,她时不时疑惑着自己是否夺取了公主所好…… 公主倾慕楚大人多时,定在这府邸安插了不少耳目,这便意味着憎她之人暗藏于王府各处。 自她成婚入府,就已危机四伏,她此时才后知后觉,自己是无意进了狼窝。 瞧出了主子的心头顾虑,剪雪回想起今早闻听之言,凑近小声道:“大人已将府上的侍婢都探查了一遍。但凡被公主唤去有过走动的,皆被赐了鸩酒……” “奴婢觉着,大人是被夏蝉吓怕了,”丫头顿了顿,思索着此番举止,大人是想让府上的奴才都知晓得透彻,主子所得的偏宠早已盖过了公主,便道得更加小心,“主子要再有个三长两短,大人怕是要赐死整座王府的人。” 刚落的绣针骤然一抖,指尖顺势被扎出了血。 她定神望去,不慌不忙地一抿伤口。 “共处死了几人?” 温玉仪沉静而问,轻盈放落绣布,明眸瞥向庭院一角,的确觉得今日来往的奴才较平素少了些。 语声轻得不可再轻,剪雪四顾了几瞬,附耳告知:“据说有三十二人。” “若非大人出了府,奴婢都不敢妄议的……” 她早就耳闻此人杀伐果断,干净利落,一旦心起杀意便无人能阻,这几日与大人相处得顺心,都快觉着是世人危言耸听了。 至此,她终究升起一阵惧怕。 心乱为真,畏怯也为真,如若哪日她失了这份恩宠,是否就如那些侍婢般,无声无息地逝于王府中…… 究竟该如何取舍,才能在乱世下得以安身……若拒了这等眷爱,她能一避公主的刁难之意,可若接纳下,她又能得一时的偏护。 这其中的得失取舍,她还需再想上一想。 公主在亭台中,想将她除之后快的面容晃于意绪里,她只感五味杂陈,一时难以言表烦闷之绪。 温玉仪出了寝房,闲坐于花间小径旁的石凳上,出神地思索了良晌。 她将埋于深处的心念缓缓挖出,所见的是一缕玲珑至诚的心绪,那个在印象里成日将她刁难的楚大人,似乎未像初见时那样让她生厌了。 心下正轻微漾起一层怡悦之情,忽闻有侍从疾步行来,她循声抬目,见一名府侍恭然抱拳站定,禀报之语令她不禁滞住了身。 “陛下有令,召娘娘即刻入宫。” 府卫面色肃然,似乎方才前来传报的,是御前侍卫里举足轻重之人。 陛下无故召她进宫,想不明是因何事而召,曾经仅以摄政王妃的身份入宫过一回,她若独自前去,未免如临深渊了些。 温玉仪轻望这王府,未见那人之影,听剪雪告知,大人应是出府了。 迟疑片刻,她再望离着几步之远的随侍,缓声问着:“楚大人还在外议政,可否再等等?” 那侍从更作肃穆,正容再道:“陛下只召见王妃一人。” 普天之下敢违抗圣意的,也唯有楚大人这位重臣,她只是个随时会被舍弃的王妃,在陛下面前,又怎可肆意抗旨。 “备马车吧,进宫面圣去。” 温玉仪微理清浅素裳,想了又想,仍回房内换上前一趟入宫时身着的绮罗华裙,瞧着极为华贵端雅。 彤云密布,隐天蔽日,皇城似要下一场蒙蒙阴雨。 车轮平稳碾过青石板,马车缓然驶入皇宫,停于宽阔宫道旁,随秋风轻晃,接落几片飘飞下的梧叶。 本是威严端肃的宫城竟也显着些萧瑟,独自矜重地行下车辇,她沉静环顾,随后朝着最是威不可犯的承岚殿行步而前。 想来陛下召她一人入殿,是为避开楚大人,又或是,刻意将他支走……此举是何用意,她尚且不知,只感前路不祥,恐有大难。 疑虑重重,如上空黑云倾压,忽觉刮来的凉风凛冽刺骨,她抬手轻裹了披于肩处的氅衣。 西风过耳,周遭清寂气肃。 宫道一侧走来一位形貌端正的男子,剑眉入鬓,萧疏淡远,和她迎面而视,不作躲闪地将她直望。 她本想行礼作拜,可朝廷达官她皆不识,最终只得微而俯身,从然让道,随即与之擦肩。 男子渐渐行远,目光追随而去后又回于前方,温玉仪低头问向随行的宫人:“方才走过的是何人?” 宫人正声回禀,说出的名姓令她微愣。 “礼部侍郎孙筠,常芸公主的准驸马。” 此人便是楚大人为公主择选的驸马,想必已接了婚旨,需择日完婚…… 她回眸再望身后宫道,已瞧不见那人影,唯剩落叶翻飞于寒风里。 “怎么没和公主一道进宫?”她端步继续前行,思忖少时,又问向宫人。 回首遥望寂寥的长道,那宫人慎之又慎,压低着语调回道:“传言这孙大人不喜此桩婚事,与公主见了面就争吵不和,故而这两人也未见过几面。” 不喜婚事…… 她叹笑一声,感慨世上竟还有与她一样的可怜人,估摸着公主也恨透了此道婚旨,二人无奈却不得不从。 想了一会儿,又觉他人的命数与她有何干,眼望眸前大殿,她顺着石阶拾级而上,不宁的心绪忽在此刻安定下来。 承岚殿内琴音涔涔而响,翡翠玉盘随处得见,怀内美人逞娇斗媚,掌中玉醴沁人心脾。 李杸半眯双眸,赏着跟前曼妙舞姿,轻一揽其腰,就将秀丽舞女揽于身旁。 一名奴才从龙凤样纹的屏风处绕行而来,向陛下凑近低语了几言。 李杸一抬龙袖,命殿中的美人都退下。 第47章 琴声一止,佳人纷纷退去,清丽淡姝之影便庄敬走入,在龙椅前郑重一拜。 “拜见陛下。”温玉仪从容敛着杏眸,随其抬袖便缓慢起了身,欲听倚坐龙椅之人发话。 眸光时不时地落向殿门处,似确认着某一身影未曾跟来,李杸扬唇作笑,而后将视线转至女子身上。 “楚爱卿没跟你一道来?” 她婉然回着,未想楚大人竟让陛下忌惮至此:“陛下只召见的臣妾,自是仅有臣妾前来。” 楚扶晏当真未同行而来,最是顾虑之事已被打消 ,李杸松懈下心,眉目轻展,立马招呼她坐到案几另一旁去。 懈怠地一指案上遗留的棋局,李杸浓眉微挑,意味深长地望向端然伫立的娇影。 “这棋盘上的残局无人与朕对弈,你来和朕接着下。” 召她来此仅是为了下棋? 常年只顾享乐,不理朝政的皇帝唤了摄政王妃前来弈棋,这换作何人都会匪夷所思,陛下定是另有蕴意藏在这一举动里…… 温玉仪静望那黑白两相对的棋局,凝神半刻,欲揣度此帝王心。 皇权多年被凌驾,陛下怀恨在心,想伺机报复,可又对执掌朝权的楚大人无可奈何,此番是想将怨气尽数宣泄在她身上。 温玉仪心下一紧。 当今圣上忽而召她入宫,怕是要叫她有来无回。 “可臣妾不会下棋,”她恭谦俯首,脚下的步子未迈出一步,眸底柔光敛尽,取而代之的是万分留意之绪,“陛下若当真想找人弈棋,召楚大人前来恐是更为妥当。” 威仪身姿闻言霎时不悦,浮于龙颜的笑意消散无踪,李杸话语一冷,殿内便如同结了冷霜。 “朕命你来下,你是要抗旨?” “臣妾不敢。”既是陛下执意如此,她的确不可违抗。 恭敬一行君臣之仪,她慎步行至棋盘前,静观眼前棋局,理衣平静而坐:“那臣妾便凭直觉下了,如若落子引人发笑,还恳请陛下宽恕。” 从棋盅中执起一棋,她未作犹疑,当机立断地落了子。 棋子所下,正是上回楚扶晏落棋之处。 此棋局胜负已是次要,因她本就不谙棋艺。 重中之重在于,她要提点陛下,身为摄政王妃,她倚仗的背后之势究竟是谁。 李杸凝眸一望,觉这一步棋尤为熟悉,冷笑道:“为何落棋于此处?” “望着上回楚大人是这样下的,臣妾便记住了,”她慎重地回语,眼眉未抬分毫,斟字酌句般清婉相道,“臣妾想着,跟随在楚大人身后,应能仰仗一些威势。” 言外之意清晰易晓,随伴楚扶晏左右的女子着实不同寻常…… 李杸冷然打量,抬手又落一子,围堵得大片棋子亡败而下:“王妃聪颖,可每一局都不尽相同。” “对于这棋局,走此一步,必死无疑。” 最后几字如落石砸于心湖之上,就算湖面再是宁静,亦会激起一方水波。 她僵着身子正襟危坐,柔荑玉指再未执棋。 “臣妾本不会弈棋,输棋是意料之中的事。”故作认命般泰然接受,温玉仪浅笑回应,若芙蓉花般婉约而答。 倘若陛下有意赐她死罪,今时便可安个莫须有的罪名,她无可辩驳,已临绝地,只可束手待毙。 而他,始终不知今日她所遇,闻知之时许是只听她死于非命,旁的便一概不知晓了。 李杸见面前姝色目光微颤,笑得更是狂妄,想那楚扶晏的枕边人于眼下惊颤不止,愈发来了劲,玩弄之念涌上眉梢。 “不跟他这步棋,落子在别处,你本还有赢棋的机会。” 仍紧盯着身前棋盘,她静听讥讽笑声萦绕在耳,沉寂一思,良久又问。 “以陛下来看,臣妾该如何才能绝路逢生?” 问的是案上棋局,可此棋是胜是负本无关痛痒,她深知,所道的每一字关乎安危,就如履薄冰般试探起君王的心思。 “既然受困于棋局,那便挣脱出此棋盘,”唇边嗤笑更深几许,李杸瞧好戏般玩味轻笑,意有所指道,“离了这局棋……你兴许能转危为安。” “不为自身着想,也要想想那在风雨中飘摇许久的温家……” “尤其是你那已上了年纪的母亲。” 沉思几瞬,李杸不忘又道一语:“楚爱卿疑心极重,且不可让他瞧出端倪来。十日内离此京城,朕放你这一回。” 离开京城…… 这棋盘就犹如身处的皇城,陛下想让她自行逃离,出了京城,追杀便止,生死由她定夺。 温玉仪立刻明了其意,若她一日不离,遭受的行刺之举必会不绝而来。 陛下将她在意之人瞧得透彻,如此,逼迫她尽快离于此地。 “罪己文书朕已替你想好,瞒夫窃香,不守妇道……你说这污名朕想得如何?”面上溢满着戏弄般的讥嘲,李杸长笑几声,狰狞之色微漾于眉宇间。 陛下所说的罪状,她已漠不关心,唯想的是母亲的安危,以及自身能活到哪一日。 “臣妾谢陛下提点。”她直身跪拜,随之叩首谢恩,似觉心绪异样万般。 曾以为若有一日被迫离那王府,定是因大人厌恶到了极点,到头来,竟不想是陛下要将她除去。 王府不容,宫城不容,这天下似再没了她的栖身之地…… 昔日竭力求来的尊荣与安宁被轻易地毁之一旦,父亲的算盘落了空,而她这枚被送入王府的棋子无足轻重,似要在纷争中被葬送了。 懒散地一打哈欠,李杸斜坐于椅座,把玩起盅边玉盏,朝宫女问道:“现在是何时辰了?” 旁侧宫女柔声相告:“回陛下,申时一刻。” “朕要去瞧月娘了,再不去,美人恐要闷闷不乐。”李杸像是念起了何事,一瞧那散落于棋盘上的黑白子,又将摩挲于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笥里。 “这盘棋……朕改日另寻高人再下吧。” 想告诫的话似已言毕,陛下已然丢了雅兴,于此,她终是可以离宫回府了。 作势恭然退步,待这天表之姿慵懒地离殿,温玉仪才敢淡然起身:“陛下有事缠身,臣妾就先行告退了。” 殿外草木摇落寒霜,凉意袭人,偏透着凄清之冷,深深宫邸迎秋雨,犹为离人散起落花。 此乃陛下的思量,亦或是公主授意之托,她已不愿深思,如今若想活命,唯有逃出上京。 温玉仪未感悲切,也未感惊骇,思绪出乎意料地平静。 好似昔日里的千思万绪在顷刻间解出,她再不必顾及温家,再不必受公主留难,再不必纠缠于如麻的心念里。 再不必……见他生怒。 夏蝉愤恨的问语缠于心间未散,她不觉自嘲,当初为何不想方设法地逃去别地……只要得大人应允,她便可无牵无挂地离走。 顺陛下之意走了,她能护下母亲,也能保自己的小命。若一五一十地告知楚大人,她不确定,她无法笃定大人会拼死相护…… 楚大人心思难测,她向来看不透,一走了事,好过自陷泥沼。 片片枯叶飘落至殿檐壁角,入目的尽是红墙金瓦,她再行宫道时,闻听有步履临近,心上无澜远眺,撞见的仍是那礼部侍郎。 “拜见孙大人。” 温玉仪见景轻俯身子,再不拜礼,怕会让人觉她太不懂礼数。 “同病相怜,何需行拜,”行来之人隐约轻哼,擦肩时步子一止,立在她跟前怅然而望,半晌低声回道,“若真要行礼数,应是下官拜王妃娘娘的。” 此人垂首立定,真向她毕恭毕敬地行了一长揖,似有话与她说,当下未有要离去之意。 将话中的一词轻念,她嫣然一笑,柔和问着:“孙大人说同病相怜,又是何出此言?” 孙筠言近旨远,眸色掠过一丝不甘,无奈开了口。 “皆被婚旨所困,一世不得安宁。” 方听宫人言说,这位礼部侍郎与公主性子不相合,定有怨恨藏于心里的,温玉仪仰目浅望,觉察自己正立至一棵遮天槐树下,日晖被悄然遮挡。 她平心定气,眼睫徐缓翕动:“看来孙大人十分不满与公主的亲事。” “莫非娘娘满意?”心有惆怅隐忍了多时,孙筠忽地望她,双目微泛了红。 她自是对婚旨有所埋怨,只是随着朝来暮往,那怨念已断,如今和大人共处甚欢,她知趣而安。 几多深夜与大人缠欢于被褥间,时而觉着在床笫寻欢时,他应是真切愿护她在怀,真切地愿和她说几句话…… 蓦然低笑,她轻声回答,嗓音若琴弦轻拨:“能和楚大人相敬如宾,得无上荣华,本宫已知足。” 孙筠轻嘲般一扯唇角,负手而立,眉宇渗出了一些愁绪:“娘娘看得开也罢,楚大人当初与下官说,此道婚旨只是为堵朝堂非议。下官若敢欺上公主分毫,这礼部侍郎之位便要让与他人。” “下官迫不得已,只能接下圣旨……” 言至最后,男子不易察觉地切了齿,负于身后的双手紧握 ,指尖欲将掌心攥出鲜血来。 大人挑选的这一驸马似乎对婚旨恨意颇深,二者将来应不好收场…… 温玉仪明眸轻缓回落,回望来时路,心下已释然:“夫妻二人了不干涉,井水不犯河水,落得清静,也未尝不可。” “娘娘倒是想得惬意……” 孙筠闻语大笑几声,小声凄悲,似觉她已无可救药:“难怪楚大人还让下官识趣些,让下官像娘娘一般乖顺听话,莫想些遥不可及的黄粱美梦。” 第48章 她无意猛然一滞,浑身不由地僵愣。 近日滋生而起的念想被霎那浇灭,连同滋长的一切妄念消逝无痕,心坠到了谷底。 于他眼里,她只是个服顺听命的王妃,令他省心少事,有这温顺的性子便是他最欢喜之处。 如此和准驸马说,大人是思量着与公主继续保持那不伦不类的干系,告诫着驸马,将来之日佯装未闻未见。 而她终究是任他差遣的一名女眷,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发泄着无止境的欲念。 “应从楚大人之命,是本宫的分内事。” 良晌回言,温玉仪敛眸一动未动,容色静若平湖。 若非仔细端量,无人能洞察出,她暗自扯住的衣袖已被揉皱。 孙筠见王妃这般无所求的模样,愤慨尤甚,怒笑一声,决意不再言谈:“关乎娘娘,楚大人只道了这一句,其余的所思所量,皆是半句不离公主。” “娘娘不觉受了耻辱,下官觉得此乃奇耻大辱……道不相谋,下官已无话可说。” 许是语声大了些,来往而过的宫人频频瞧望,面色添了层疑惑,掩唇窃语,所议的像是她与这礼部侍郎争吵之景。 她惊觉已在宫道旁待了许久,陛下的威胁未解,此时该想法子要出这京城。 “皇宫流言蜚语较多,非我等能久留之地……”现下只为明哲保身,宫内若起了谣言,此名节怕是不保,孙筠赶忙一拜,走回宫道上,故作镇定地理袖离去,“下官先行退了。” 这世上,她似乎不再对谁抱有期待。 险些便要以为大人是真心转了情念,要护她在怀,决意与她和平共处完一生,她差点信以为真。 此刻及时止损,为时还不算晚…… 温玉仪款款回坐于马车内,顺着微冷的秋风归府,遗落下一阵心凉。 既是如此,她便再不去想“夫妻”二字,连同那应尽的本分她也要亲手斩断。 那王府本就不是她该待之地,弃下所有杂念,她忽感自在,好似再是无牵无挂了。 马车碾上巷道中的几粒石子,随之颠簸了几番,温玉仪扶稳轻撩车幔,对一路驶过的景致已有些许熟悉。 虽是白日,檐下未明的灯笼仍光华映照,火红色泽熠熠生辉,衬得巷旁长窗更是清幽雅致。 赏了几霎,抬起的玉指正欲放下帘幔,她忽听有人从后快步追来。 唤声逐渐覆过车轮滚动之音,语调耳熟得很。 “美人儿且留步!” 那人影疾步奔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与马车并行时朝她招了招手。 她慌忙向马夫唤停,瞧清奔来之人竟是赫连岐,不免困惑横生。 赫连岐? 据她所知,这名晟陵使臣应早已出了城门,如何还会于街巷再遇…… 终是平复下喘急之气,赫连岐不羁作笑,一转目光,又落至她的颈处玉肌上:“总算给小爷我追上了……” 公子松了松气,好在未见她被欺打后的伤痕。 “赫连公子?”她柔声轻唤,不明此人何故折返回京。 自从在茶馆中见了面前女子的可怜样,赫连岐着实放心不下,深思熟虑过后,心上有了些主意:“也没有别的事,只是想问问,那日美人回府后可有再被楚扶晏欺负?” 黛眉更作拧紧,半晌听不出话外意,温玉仪细细回思,不解道:“公子说的是哪一日,本宫不明白。” “便是美人在茶馆饮醉酒的那日,”公子边道着,边想她定忆不起当日之景,就玩世不恭般闲散相告,“我恰巧撞见了美人正受着欺打,就英雄救美,带美人去青楼快活了!” “青楼?” “你带本宫去了青楼?” 犹如听了天书般难以置信,她想起那时饮多了烈酒,便在茶馆中熟睡了着。 醒来时她已躺在了寝殿内,望见的是那道清肃身影正于榻边阅着奏折。 期间的事,彼时她全然记不起。 “那楚大人……”温玉仪良久启唇,对那醉酒的后续之事尤感好奇。 “他自然是跟着去的。”随性地一展折扇,赫连岐将扇子悠缓轻摇,故作肃然地一咳嗓,洋洋得意道。 “放心,我可是为美人出了口恶气,让那楚扶晏在楼廊上等了两个时辰,最终还用的是他的银两!” 温玉仪讶然好半刻,怎么也想不出赫连公子口中说的是何等景象。 未想那位极人臣的楚大人竟会如此受他人愚弄,他究竟是如何思量的…… 实在未忍住心底涌出的笑意,她轻然弯腰,避于轩窗下掩面轻笑,随后再直起娇身正经相望。 见此一幕摸不着头脑,赫连岐只见姝影沉默片晌,想她许是念起了伤心旧事,担忧地问着:“怎么,美人真受罚了?” “美人儿,跟我回晟陵!” 他不忍心眼睁睁地瞧着姑娘陷于火坑里,此番有幸再见,便决心要带她一同而归:“小爷我护你敬你,绝不让你再受丝毫委屈!” 青楼追欢后,本想去王府找她,可楚扶晏偏是不让靠近府邸,命府卫将他拒之门外,赫连岐凝望帷幔旁的这抹姝色,此刻果断想带她离京。 温玉仪闻言忽愣,迟疑问着:“去晟陵?” “远离这地方,许能让你欢愉些,”不知她意愿何为,这浪荡公子蹙眉又思,随即好言相劝道,“你若哪时愿意离开了,便命人告知我一声,我随时可以带你走!” “不论何时?”她再三发问,打趣之绪倏然凝重,桃颜变得正色起来。 见美人道得认真,赫连岐连声应下,拍着胸脯正气而言:“正是!我这人最见不得美人受欺,遇上了定是要鼎力相助的!” “不过我也无法一直留于万晋……” 他惋惜作叹,一想家中还有琐事需料理,心觉不可再这般久待:“最多半月,半月后未得美人消息,我便真回晟陵了。” 若有晟陵使臣同行,出此皇城便会轻易许多,加之去了晟陵还有歇脚之处,的确是一举两得。 温玉仪淡笑着颔首,平静道谢:“本宫知晓了,多谢赫连公子的好意。” 赫连岐拜别前递了张叠好的宣纸,她默然展开,上边写的是个客栈名,应是赫连公子在城中的暂居之地。 此前一时情急说了谎,激起了此人的怜悯之心,将欺辱妻室的罪过都扣在了摄政王身上,她未料这位使臣竟耿耿于怀至今…… 她原想为楚大人解释上几语。 可陛下的恫吓依旧徘徊未休,温玉仪凝神稍滞,借此让赫连岐带着离京,往后再与赫连公子坦诚也非全然不可。 思索之际,忽有一道凌厉伴随寒光迫近而来。 伴随着冷风,她感到一霎森寒,车帷被风吹起,缝隙间急掠过刀刃锋芒。 温玉仪怔然侧目,见一把匕首已直直地刺在了脖颈旁! 匕刃钉于舆壁之上,几缕青丝断裂而落,飘至裙裳一角,引得她猛地心颤,凉意直冒心头。 那匕首若再偏离几寸,她当下已是死状可怖的尸首一具。 “主子可有大碍?” 马车外剪雪颤抖而问, 惊恐地一撩帘幔,顿时长舒下气来。 “发生了何事?”温玉仪使力拔出颈边匕首,惶惶反问道。 “主子无恙真是谢天谢地……”后怕地喘不上气,丫头额冒冷汗,断断续续地禀告,“方才从房檐上跳下一面目狰狞的刺客,像是冲着主子来的。” “多亏……多亏了楼大人出手,打偏了飞来的匕首,才……” 她闻声向窗外瞧去,此刻已不见刺客影踪,唯剩那浩然身姿直立不远处,剑眉紧蹙,眸中溢满担忧。 望这道澄澈之影收长剑入鞘,她恍若隔世,忽觉听说他提亲的消息后,已长久未见:“本宫已不记住被楼大人救了几回,今时都不知该如何言谢了。” 楼栩瞥望着刺客逃离的方向,面容凝肃万般,似庆幸着自己及时赶到,迟来一步,许是要悔恨终生。 “方才那人身手了得,下官与他过了几招,仍被他脱身而逃。” “欲夺娘娘性命的,究竟是……” 回眸之刻,他话语一顿。 楼栩惊诧地看着舆内娇姝泛着清泪,眸底思绪似破碎了般,剪水秋眸透出的满是不安。 她微然发颤,恐惧像是抑制不住地蔓延,双眸低垂,如同知晓着幕后之人是谁。 而她轻抿唇瓣,偏偏对此不答。 自相识之初,从未瞧她这般畏怯,所见的向来都是静若止水的姿态,楼栩愕然,忙安抚似的低语:“不问了,下官不问,娘娘不必慌张……” 他凛眉微思,慎重又道:“近日有人想要暗害娘娘,下官派遣些人手,护娘娘左右。” 这举动是他的作派,不论是何人受难,她深知若被这刚直的皇城使撞见,便能受他相护。 可背后执棋者是当朝皇帝…… 他若插足这一事,整个皇城司恐要受到牵连。 “楼大人的好意本宫心领了,可本宫无需皇城司插足。”惧意渐渐平息,温玉仪极是庄敬地一行礼数,心想纷争已愈发缭乱,不能将他再卷入其中。 “本宫心中自有定夺,楼大人多此一举了……” 匕刃上仍泛着冷光,她又望了几瞬,轻然将匕首藏于袖里。 楼栩迷惑未解,心间疑虑重重,凝眉肃声再道:“玉仪,你可知适才你险些……” “本宫说了无碍。” 镇然抬声打断其语,她迎视向庄肃的目光,良晌沉声道:“其中的因果复杂,楼大人定要千万小心,以免惹祸上身……” 第49章 窗旁女子柔缓摇头,示意着切忌多问,他骤然凝滞,紧握着手中剑鞘。 忽而有一念头涌现。 她避之不言,兴许那人她无力抗衡…,楼栩犹疑在心,脑海里闪过那凛然身影。 “是楚大人蓄意为之?他想杀妻?” 温玉仪沉稳一想,缓缓发出轻叹,仿佛一切恶劣之举都被她那所谓的夫君揽了尽,恐后果难料,忙肃穆回道:“他待本宫很好,楼大人莫妄加揣测。适才遇刺一事,楼大人就当从未撞见。” 可眸前男子似不愿善罢甘休,仰眸一望上方屋檐,正是适才刺客的藏身之所,正声回着:“那匕首险些夺了娘娘的性命,下官岂能熟视无睹……” “本宫说无碍便是无碍,楼大人怎么听不明白?” 话道出口,她才觉冒犯了些,面前之人如何能知晓她的处境,这一声反问是她过于唐突了。 帷幔被轻盈放落,随马夫一挥缰绳,马车便朝着王府稳然而行,銮铃响于巷道中。 温玉仪未再多言,恐说多了引火烧身,况且楼栩已向别家姑娘提了亲,就不再去作扰。 车辇平稳穿过几条街巷,周围时而人群熙攘,时而寥寥可数,此段街巷之路分明不远,她却甚感漫长。 剪雪频频回望,见着紧跟一路的楼大人,不免犯了愁。 楼大人与主子之间的情意可都被望于眼里,丫头小声嘀咕着,虽隔着帘幔,瞧不见主子的面色,也知她万分困扰:“楼大人一直跟着,这该如何是好?” “他想跟,就让他跟着,”温玉仪轻声答道,犹如自语般压低了语声,“我只需装不知便可……” 跟随于马车后的挺拔身姿似怕予她难堪,仅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身距默默护送,再无旁意。 府邸已近在眼前,楼栩心起的顾忌与忧虑既难以打消,让其他跟至王府也无妨,她安适地坐着,放任此景不顾。 可转眸望向府门时,门前伫立的人影令她顿然心惊。 那道清癯身姿若琼树般直立,深邃眸光落于行驶的马车之上,准确无误而言,应是落在她身上。 也不知是因为何事,此人竟是破天荒地在府宅前等她…… 跟于车后的楼栩仍未走远,被那位大人瞧见,恐又会惹起怒意来,她沉默细思,随即将先前叠好的宣纸塞于剪雪手心里。 杏眸再望那仅隔了几步之遥的男子,再走近些,可真会被喜怒无定的楚大人瞧于眼中,温玉仪招了女婢过来,探出头低语着。 “替我向楼大人带一句话。” “主子吩咐便可。”剪雪凝神细听,不紧不慢地将纸张放入袖中。 “问他能否帮忙,去寻晟陵使臣赫连岐,”眸色娇婉盈盈,却带了半分微不可察的决然,她字字轻顿,依旧柔声细语,“再与赫连岐说上一声……本宫愿意走。” “奴婢领命。”稳步一止,丫头转身便向已跟了许久的楼栩行去。 依陛下所言,远离这座宫城才能保此一命,她索性就这样远走高飞,今晚与大人做一道别。 既然大人对公主情意至深,心下满满当当地装着旁人,在她面前从来都是逢场作趣,只当她是玩物养于府中…… 既然巧言令色皆当不得真,她何必再留于都城。 陛下发难,楚大人若不护上几般,她就真如陛下说的那样,穷途末路,必死无疑。 马车终是在王府前停了下,那无言跟随在后的身影已了然地取上纸张走远。 她俯身端然地来到大人跟前,柔婉行礼,与寻常无二致。 她转念再想,今日接到圣意走得匆忙,未赶得及告知,大人或许是回了府寻不见她踪影,才这般相候……多少是该向他言明的。 想至此处,温玉仪微垂眸子,莞尔轻问:“妾身无趣,便去城中街市走了一遭。大人今日怎在府门前候着?” “一人用膳食之乏味,想着等夫人回府一同用膳。”身前肃影闲适地回道,若有所思地念起此举的目的何在,却依旧想不出用意,只觉得心上莫名欢悦,轻步走向膳堂。 “如今有人相伴,本王更是习惯些。” 缓步穿过庭院游廊,楚扶晏思来想去,清容悦色不减,又决意和她说道:“本王命人备了一桌佳肴,那菜肴都是夫人喜爱的。” 她擅自离府,不告而别,大人竟未生怒…… 以楚大人所掌的权势,随意一探听,便可知她是被召入了宫里,她所说的皆是敷衍之谎。 然大人心绪极佳,似乎对此说辞深信不疑。 温玉仪疑惑渐起,想他这一个月以来着实有许些变化,随之莞尔轻笑:“妾身自己都说不上,大人怎知妾身的喜好?” “去了趟温府,自是会知晓一些,”从容答着她的疑问,他意味深长地回着,清冷目色竟多了丝许得意,“温府为阿谀取容,又不知本王喜好,招待的佳馔定当是夫人的昔日之好。” 她不知无妨,温府的人定是知晓得透彻,那家宴上摆的,多半是她从小最喜的膳肴。 温玉仪极为讶然,未料大人竟会专注起这等微小之事。 今日如此讨好又是为哪般,大人莫不是有事相求,她一时如坠云雾,顺着步子继续行走。 待行至堂内,真大人所说,膳桌上摆满了菜品,与此前温宅中见的大抵相近,她微感讶异,立于桌前未挪步。 “那菜品,大人当真记住了……” “夫人不喜?”楚扶晏见景微作迟疑,举止稍缓,眉间似有几多不解。 唇 角忽有上扬之意,明眸弯如新月,笑靥若昙花般绽开一霎,她顺势敛住一淌而过的喜色,温声轻语:“是大喜过望,能与大人缔此良缘,妾身不胜荣幸。” “那就快用膳吧!”楚扶晏正一起筷,眉宇一凝,又命人从旁侧柜橱处端上糕点。 “本王险些忘了,还有从城南买回的枣泥糕……” 枣泥糕…… 曾经被大人扔弃的枣泥糕顿时涌入思绪,当下物是人非,只是赠予之人已然不同,她愣了一瞬,觉他是想对过往做些补偿。 大人何故这样…… 温玉仪见景一僵,黛眉一展,忽地就明朗了。 是了,她被召入宫,大人定是知得一清二楚,此番仍是试探。 试探她现下对楼栩还留有几许情念,试探她会如何应对陛下,而他只会袖手旁观,饶有兴趣地将她愚弄于掌中。 亦或是,大人在等她苦苦相求。 堂中不觉沉寂了半刻,手中碗筷被轻盈放落,温玉仪容色温柔,带着些决意,释然般长叹。 “大人曾说,一直想让妾身恳求一回,如今终是等到了。” 他闻语轻扬双眉,听身旁娇色欲哀然恳求,暗自欣然,跟着一放碗筷,正色问道:“想求本王何事?” 随后,楚扶晏便见着身侧的娇柔玉姿缓缓而下,容颜一如往日清丽净明。 她眸光柔静,唇边落下的,却是令他震颤不已的一词。 “妾身斗胆,恳请大人……休妻。” 竹箸未被放稳而滚落在地,发出清脆几响。 落声极轻,但似狂涛骇浪般袭来,震动着这一隅宁静。 “休妻?” 楚扶晏半晌才念出这二字,眼底的怡情雅趣褪个干净,冷颜溢满了困惑。 恭顺跪于其身边,她静默再拜,面容堪称平静,字字笃然:“是,恳请大人休了妾身,放妾身自由。” 他蓦然起身,难以置信地蹙紧了眉眼,薄唇微动,难以置信此言是她道出,片晌后再问。 “你让本王休了你?” “是,妾身正是此意。”笃定地回言,温玉仪俯首垂望,见映照在地的影子被一方阴影遮挡。 她仰首瞧望,眼前之人身姿清凛,如不可攀的玉树高高在上,不由分说地将她遮得严。 王爷休妻,本是当今圣上的一道圣旨决断,然而此婚依照的先帝遗诏,断了这婚事难上加难。 可若……可若是她个人败德辱行在先,再与温家脱了干系,让大人行休妻一举,顺从陛下所愿。 她可重获自由,离开都城另寻栖身之地,再不寄人篱下,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至于母亲,知其安好,她便无虑了。 俯视着这抹婉若芙蓉的姝影,楚扶晏冷笑一声,忽感荒谬得紧:“你想让本王休妻,原由何在……” “大人与妾身皆无情无意,只因一道婚旨结缘,”她跪直着娇躯,恭敬又淡漠而回,“妾身想出一法,若妾身写下罪己文,自行言明所犯的罪行,就可解了这婚事。” 那刚下的婚旨还可以作悔,温玉仪尤感释怀,一切都像是回了本该有的轨迹:“此举不会辱了大人名声,一切罪过由妾身担着。” “公主现下仍未与准驸马成亲,大人还来得及。” 他本该与公主相知百年,而她,本该去寻一处安定。 眸中女子道的话语轻若云烟,未落多久便随穿堂清风飘散了,唯留一股淡漠徘徊不休。 他单是伫立着,听她用着绵柔温语说着最狠的话。 “你不怕令温家蒙羞?” 楚扶晏不求甚解,不明她是如何想出的拙劣之计,前思后想,忽然问起她最是在意的温府兴衰。 似已想得透彻,她浅笑着一低眼眸,仍旧淡然答道:“只要断绝干系,温家便不会受牵连。” 这道清艳皎姿分明是想斩断受了多时的束缚,纵然丢了名节也要远离一切是非。 也包括远离他。 “那你呢?”负于衣袍后的长指轻微攥紧,眸光似冷到了极致,他顺势凝眸,阴沉而问,“你又当如何自处于世?” 温玉仪轻缓摇头,语调再度轻柔:“妾身自有打算,大人何故要问得详尽。” 第50章 她当真薄情无心,同住一个府邸已有了许些时日,却和入府时一般无二。 她的心好似当真容不下旁人,从头至尾,连一寸毫也没给他空出。 如今唯有这夫妻之名能与她有上牵缠,名分断了,便再没了干系。 “好……好得很……” 楚扶晏轻笑几声,笑意里透着讥讽与冷寂,浑身散的尽是森森凉意:“真是个绝妙之法,本王深谋远虑到今日,还从未想过这般精妙绝伦之策……” 玉指悠缓地触上案桌一角的杯盏,他望着满桌肴膳,顿感讽刺至极,转眸怒喝道。 “你听好了,这一世,本王对你纵使无情意,也绝无可能休妻!” 天涯陌路,一别两宽,大人应欢喜才是,何故揪着她不放…… 未料大人会这般愤然不允,温玉仪抬目相视,只当他是难找像她这样的帐中顺意之人,忽感惋惜罢了。 “与大人相处之日,妾身受宠若惊。可这王府并非是妾身该待之地,妾身不愿再被困着了。” “困着?本王从未困你,你大可随性出入府邸!”他闻言再扯唇一笑,猛地抬袖一指府门,冷然问着。 “本王已退让到了这一步,你还有何不满?” 话音刚落,他大怒般挥下云袖,将膳桌上的盘盏尽数砸落。 一串支离破碎之声似划破长空。 温玉仪眼望身前狼藉一片,语声再度低柔,不慌不忙地回应:“妾身心满意足,是大人多虑了。仅是忽然想到这一计策,妾身觉得是个良计,便说与大人听。” 和他平心静气地道尽时,她倏然瞧见这清绝之影无策般立着,眼梢竟有丝许泛红。 眸底所掠,是她不曾见过的茫然。 讽意几乎散尽,遗留下落寞回荡于心头,他凛紧了眉眼,自我解嘲般低声道:“以身败名裂换取自由无拘,这王府便让你如此厌恶?只有离开,你才能诚心如意?” “来人!王妃神志不清,鬼话连篇,今日起禁足于王府!” 顿了几霎,楚扶晏怫然作色,随之扬声高喝,朝府侍淡冷一下命令:“未得本王旨意,王妃不得踏出寝房!” 怒语声声入耳,使得府邸陷入了死寂里,她平稳地起身,在寂静中随府卫入了一间雅房。 房门阖上前,她瞥望堂中的背影,见大人失落地驻足,比那清夜中的冷月还要孤寂。 他为何非要将她留着…… 心知自己现下是被囚禁在府,温玉仪端坐于软榻上,不喧不闹,只从容地刺着针绣。 她眉目微微低垂,如同在等着何人般安然自在,此番是势必要离京的。 其实也并非无愁绪,方才之景频频浮于眸前,一些事她着实想不明白,心上烦闷得要命,只能借着刺绣慢慢理顺着思绪。 不就是与大人缠欢了几夜,不就是顺着他的脾性服从了几回,他何苦要这样为难…… 在她看来,楚大人只不过是恋那云雨花朝,恋那尤云殢雨,魂牵梦萦,鱼水缠绵,换作别家女色,也可找到一位顺心之人。 再者,大人就算再寂寞,还有公主为伴,如何也无需她去挂念。 深思过后,似解开了不少,温玉仪垂目轻望,手中的彩绣竟被绣乱了几针,又默然拆起丝线来,欲重新再绣一遍。 方才膳堂的动静实在太大,府中下人被吓得心惊胆慑,剪雪也不例外。 时不时瞥向寝房内,丫头忧心如焚,不知主子是说了什么话惹怒了楚大人。 照此情形,没有个十日半月,大人这怒意怕是消不了了…… 而今主子被禁足于房中,楚大人又愤意未消,进了书室再是没出来……眼瞧着天色暗下,剪雪端茶入屋,转身阖上房门,在主子身边重重地叹了口气。 “主子是遭遇了何事?”谨言慎行地附耳轻声问,丫头想解此困惑,“自打从皇宫出来,主子便魂不守舍的,可是因陛下说了什么?” 哪知主子从容地放落针线,远望窗外西山日薄,杏眸清明,缓慢开口。 “离京乃绝佳计策……大人和温家都可相安无事,而我也可借机了却这 婚事,落得轻松自在。” “奴婢怎么听不懂……”剪雪顺话寻思良久,仍未揣测出主子的用意。 目光回于窗前枝条,枯叶落尽,寒冬似要来了,温玉仪柔笑作罢,觉得来王府的这些天日,像做了大梦一场。 “这两日,赫连岐会带我出府。此后去了晟陵,我就可以安稳清闲地度日,再不必求人高抬贵手,逆来顺受地活着。” 去意已决,此地的旧人旧事便不再留恋了。 她骤然一想,回忆起赫连岐坚定而道的话,还有极力想带她走的模样,决意信那人一回。 毕竟在怜惜女子上,赫连岐的确是诚心真意。 楼栩如若应她所言,将话语带到,不出三日,她便能离此府宅。 剪雪似懂非懂地听着,颔首几瞬,只猜测主子的郁气许是压抑了太久:“主子是想弃下摄政王妃和温府长女的身份,做一个无拘无束的人。” “时局所迫,亦是我心向往之。” 她不置可否,喃喃低语着,转目看向这忠心不二的丫头。往后去了晟陵,不比在京城,这丫头许要同她受上些苦。 丫头已过及笄之年,若遇上个良人公子,她便让剪雪风光出嫁,无需跟她受苦受累着。 温玉仪静想片刻,便自行收拾起细软来。 一知半解地应声而回,剪雪阖紧门窗,赶忙蹑手蹑脚着理起物件:“奴婢有些明了了,这就偷偷去收拾行囊。” 对于楚大人喜怒无常的心性,她向来捉摸得不透彻,好在回府途中留了一心,为这囚禁铺了条后路。 曾带入王府的随嫁之物被一一收起,如同这一段往昔之忆被尘封而下,温玉仪轻叹一瞬,清点起了妆奁内的金钗玉饰。 月色皎皎,净澈似霜雪,明月照至远处高楼,流光浮动于层云若明若暗,倏忽间又消逝不见。 然皇宫一处的承岚殿却灯火通明,一时半霎未有要熄的迹象。 卧榻上轻然退了两道妩媚艳姿,李杸半敞着亵衣,抬手散漫一拢,瞧清深夜前来打搅的跋扈之色,无奈揉了揉眉心。 本觉得父皇欲助她除了那碍眼的女子,常芸欣喜若狂,可眼下一望,似乎与她想的却是有别。 “父皇分明答应了,答应儿臣将王妃灭口。可父皇不但未将人除去,怎还与她玩起儿戏来?” “她若离了京城,对常芸你而言却是一件幸事,”李杸闻语冷哼,龙颜稍有和缓,拿她没计策,“你怎瞧不出朕的苦心何在?” 不明所以地一凝凤眸,常芸欲听其下文,恨不得将那温家长女挫骨扬灰:“儿臣愚笨,望父皇指教。” 李杸双目含笑,眸色明暗难分,偏让人感到锋芒阵阵:“她真死在了京城,楚爱卿定会彻查此事,到时查到你我这儿,不就暴露了行径?” 若那女子真殒命在了上京,楚大人的确能轻易地查明其中原由,真到那时,她便是有口难辩,令那肃冷身影生恶万般,再扭转不回…… 忽地明白父皇当真是用上了一份心,常芸沉心思索,难堪至极,觉这趟走来而来的确是错怪了父皇。 “让她独自离去,儿臣与楚大人之间便没了妨碍之人,将来可凤协鸾和,得百岁之好……” 待碍事之人远离此地,再可神鬼不知地将她除去,欲速不达,心急易乱了阵脚。 常芸唇角稍弯,想得极是美满。 “常芸也不必一直中意着楚爱卿……”李杸听罢一咳,对其所念百般不解,忙言上一声劝。 “天下男子繁多,你身为万晋唯一的公主,要怎样的翩翩公子不会有?” 楚扶晏凌驾皇权多年,公主如何会不知,只因一时被爱慕之意蒙昏了头脑, 李杸苦口相劝,实乃为她着想。 “儿臣不管,儿臣非楚大人不嫁!” 可她想得到的男子怎会撒手而让,常芸轻撇朱唇,执拗道:“先前都是因温家长女坏儿臣相悦之意,待她消失,楚大人就会对儿臣爱慕如初。” 李杸再作一咳,酝酿了许久,也不晓该从何处将她点醒,思来想去,正声问道:“朕还是要提点常芸,楚爱卿绝非善类。” “如有一日,朕和楚爱卿只得选其一,常芸又会如何选?” 这一问,似是问倒了这位气焰嚣张的公主。 从未想过有这一幕会发生,常芸凝目再次思忖,忽觉面前男子的面色逐渐暗沉,立马回语。 “儿臣自当选父皇!” 她娇然嬉笑,坐于其身旁,若儿时般钻入怀中:“这天底下唯有父皇待儿臣好,儿臣都是望在眼里的。” 可她迟疑半刻的神色已被望于眼底,李杸轻抚着少女发丝,眸光掠过一缕冷寒。 “不愧是朕的公主,朕的好女儿……” 初冬已至,草白凝起繁霜,即便是晨初之时,长空仍被昏暗相笼,刮来的冷风越发凉寒。 原以为收得消息后,赫连岐会与她一般收拾上一二日,但她忘却那豪放不羁的公子爷本就无繁杂乱之物带在身,收拾起来自会快上许多。 翌日薄暮冥冥,还未入夜之际,她便眼见这位晟陵使臣潜进了房中。 府院内寂静无声,此番无人察觉。 这回所见的赫连岐和昔日相比稍有不同,街巷得见赫连公子的邋遢样已变作一身整洁。一袭淡紫长袍着在身,他硬生生地显出一分雍容。 50-60 第51章 温玉仪微微打量,想来入城面圣时,原先不修边幅的男子便是这打扮,如此着回装束,倒是顺心了许多。 “美人儿可让小爷我好找!” 只手用一巾帕紧捂着口鼻,赫连岐环顾起周围景致,又朝外头的庭院望去,目光最终落于倒在房门前的几名府卫身上,一想便大悟了。 “美人这是……被楚扶晏软禁了?” 她随之望向赫连公子,回想起楚大人赫然恼怒的情形,而现下这幽禁一事的确是真的,良久轻叹而答。 “昨日将他惹恼了,随后就被关在了寝房内,寸步都离不开。” “有美娇娘为伴,却心存不满将发妻欺打,如今还囚禁上了……”赫连岐暗骂岂有此理,话至一般着实忍不住,便痛骂出声,“此人恶积祸盈,罪该万死!” 那一道清肃身影的罪状于赫连岐的眼里已难以洗清,在未离京前,只得让这公子继续误解着…… 话语轻然一转,她再听府内异常寂然,纵使像这样寻常说话,也未惊动任何侍从,不禁疑惑道:“王府戒备森严,赫连公子是如何孤身潜进的?” “府邸的侍卫被迷香迷倒了,一时半刻不会醒,美人可大胆离去。” 闻言自满地微扬双眉,赫连岐从袖中拿出一木盒,悠然打了开,呈于眼前的是一个香篆。 盒中香印有燃过之迹,想必这府宅内之人皆是闻了此物,才失了意识。 那么游廊旁的书室呢…… 她朝其方位轻望,心想屏风后的案边男子,可也倒在了迷香中…… “这可是我从晟陵带来的迷香,闻此香者能昏迷一个时辰。”公子得意非常,执着香篆摇晃了几般,携美人而逃之事似真难不倒他。 “怎么样?我虽是喜好玩乐,却说一不二,说了能带美人逃离,便定是十拿九稳。” 此香一点,嗅者像是立马能陷入沉睡,暂且是唤不醒了,温玉仪顿感诧异,从不知晟陵的香有此效用:“晟陵的迷香竟有这奇效,是本宫孤陋寡闻了。” “这香并非是晟陵才有,而是仅有赫连氏开的香坊才有!”他闻语自傲地扬眉,潇洒挥袖,落落大方般盛情而邀。 “美人若有兴致,等到了晟陵,可随我去香坊居住,日日可看到各种香料。” 被派遣他国的使臣虽是微官末职,官轻势微,却多少有些家底。能被择以来万晋商讨缔盟,这位世家公子所说的香坊,定有稀奇之处。 若真去了晟陵,无地可安,话中的香坊确是个极佳之选,她杏眸轻敛,婉笑回应着:“听赫连公子说的,本宫可是兴致盎然。” “快用这绢布捂上口鼻,迷香无色无味,美人再闻着,也得倒下。” 从袖内再取出一块叠好的巾帕,赫连岐赶忙相递,示意着时辰无多,快步沿着长廊向府外行去。 接过递来的绢布,上边还沾有清水,此前见赫连公 子放浪纵脱,不想这公子却有几分心细,她轻盈一捂,便跟着面前人影奔走而去。 跟随她的女婢自然不可落下,又有一条方帕被轻巧抽出,他走前随性地递给剪雪。丫头面露欢愉,紧跟其步履离了此间寝房。 弯月高悬,院落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府侍,都阖眼安眠着,似乎被那迷香夺了心神。 未过半刻钟,府邸大门就映入双眸,她回望这玉宇般的府殿,心觉这里所受的冷落与幸宠,终是要远去了。 “还是王府外的空气新鲜!” 赫连岐取下方帕,猛地一呼气,余光瞥至一旁似等了很久的皓影,困惑开口:“那位是……” 她闻声瞧去,如墨夜色下立有一道修长身姿,笔直如松,月华正落于其身,衬得月夜更为明澈。 伫立之人是楼栩。 不明楼栩为何在此静候,思索不出因果,她柔和弯眉,朝其莞尔回笑。 温玉仪眼望几步之远的玉立风姿,沉默地与她相望,似有万千意绪藏于无言下。 她轻然启唇,告知着赫连岐:“他是我朝的皇城使,亦是先前替本宫传话之人,在此等候,想必是有话要与本宫说。” “赫连公子可否稍等?”刻不待时,可她仍想再听楼栩说上几语,以作道别。 旁侧公子欲言又止,回首一瞧身后肃静的府邸,忙一挥袍袖:“美人快些去吧,我就怕那楚扶晏杀出来,到时我们二人都走不了。” 明了地颔首轻拜,温玉仪顺着巷道旁的壁墙端步走去。 眸中男子比此刻的月色还要皎洁,她轻步一止,缓缓俯身恭拜。 温玉仪正容而语,眸里不觉流淌过一丝柔意:“楼大人深夜到此,是为哪般?” “下官只是想来护送娘娘,绝不打搅娘娘分毫。”掌中的剑鞘被握紧,楼栩想着她白日在马车中的遇刺之景,实在无法安心。 至此,是来将她护送出城的。 之前对楼栩放了些许狠话,她此时回忆起,却有少许懊悔了。 跟前的劲直之人不闻不问,仅是想护她安危,仅是……仅是不愿见她身陷危境,被困至惶恐之下,无人可求。 她听罢眸色微颤,桃面笑意未褪,忽而问道:“楼大人不问本宫何故出逃?” 轻缓摇头淡笑,他柔缓而答,剑眉也跟着扬起:“下官只愿娘娘平安顺遂,别无旁意。” “听闻大人提亲了……” 念着早些时日前听得的传闻,温玉仪释怀般敛下视线,面色平静和缓:“本宫向大人道喜。” 现下想起,她已是面目无澜,连同心下困苦不安的心绪徐徐飘散。 忽感旧日里那份不可见人的情思已日月如流而疏淡,她已经不剩了念想。 楼栩蓦地僵了僵身,凝望身前娇柔无骨般的姝色,眸底浮上一层愕然:“娘娘是从何处听到的?” 她见景再度低眉,温和答道:“酒肆茶坊都传遍了,本宫即便是不想知晓也难。” “家父对下官的婚事逼迫得紧,这传言是为遮人耳目。”觉她对此有所误会,楼栩陡然一顿,忽就明晓了她何故愈发疏远,连忙接上一语。 “下官与柳姑娘之间……一清二白,娘娘莫多想。” 坊间的流言果真是不可作信,当初没去多问几言,听那剪雪胡言乱语,她竟轻信了…… 眼下回想,是她被情念扰乱了方寸,温玉仪凝滞了身躯,于心底自嘲般轻笑。 楼栩是为应对父亲的刁难,才出此一计,和柳姑娘逢场作戏,上演这一出。 楼大人从未变心,她欣喜若狂,原先油然而生的愁绪瞬间一散。 她借着月色多瞧了几眼,站于跟前的楼栩含笑而立,依旧是她的心上人。 月下澈影也未再多语,他望向仍在等候的赫连岐,正色凝眸,执剑抱拳道:“娘娘安心去吧,这一路由下官护送。” “楼大人护得越久,本宫会越觉得不自在。”岂料她温婉行礼,遥望满天星辰,缓声回言,便行入了夜色里。 “楼大人止步于此,莫再跟着了。” 他似也听懂了话外意,待她回眸瞧望时,空巷已无人迹。 埋于心里的那个人,就这样消逝了。 温玉仪款步回于府门边的一角,寒露微重,夜风轻拂而过,着实寒冷,就唤剪雪取了件氅衣披至肩上。 “赫连公子久等了。” 嫣然言上歉意,她顺势朝巷道尽头走去,却被赫连公子一把拉了回。 谨慎地噤了噤声,赫连岐再望四周,将她往一侧的小径带去:“万不可走那巷道,美人想被捉回王府不成?跟紧我,我知晓一条僻径。” 才来万晋未有几日,这位晟陵公子竟能知晓偏僻之径,躲过追来的府卫,她暗自叹服,由他引路而去。 可在街巷中七弯八绕后,她仰目而望,终是落脚在了一所客栈前。 周遭荒凉,此客栈尤显破旧,连牌匾都已被毁得瞧不清上头字迹。 她不解转眸,瞧向身侧另有打算的公子。 夜半之时,城门已关,最早也只能等清晨再出城,赫连岐故作坦然地轻甩衣袖,无耻般一扬唇角,轻问:“今夜回客栈休息一顿,明日一早便启程,美人觉着如何?” “小美人儿可有异议?” 娇姿玉色似在沉思,他又转头看向默默跟步的剪雪,不恭地再问。 剪雪微愣,未见过有公子会问女婢之意的,双颊顿时嫣红,轻声回道:“奴……奴婢听主子的。” 客栈坐落得隐蔽,今夜应不会有人找到此处来,这里倒真是个可安睡之地,温玉仪肃然应好,随之行入了客栈。 看来这权宜之计,是要等到晨时再走。 此客栈像是荒废了多时,从堂内举目观去,似乎仅有十间雅房,她瞥向趴在案桌已熟睡的掌柜,沉静回道:“在出城门前,我皆听赫连公子的。” 见她欲唤醒掌柜,赫连岐讨好般轻笑一声,无可奈何地一摊手:“所带的盘缠着实不多,无法再开一雅间,今夜还得委屈美人与我住一间了。” 赫连公子真是一毛不拔,吝啬至极…… 她瞬息明了,这赫连岐虽怜惜女子,却爱财如命,并且将钱财看得比美色还重要。 想他所拥有的香坊,以及晟陵使臣的身份,赫连公子便绝非是身无分文,一贫如洗之人。 温玉仪敛眉淡笑,回忆起公子所言,上回他在青楼寻乐还是楚大人付的银钱,当真既荒谬又堪笑。 “一间如何能住下,”她上前轻叩案桌,抬高了语调,有礼有节地唤向掌柜,“劳烦掌柜再开一间客房,无需头房,地字号便可。” 第52章 语声刚出口,云袖被倏然一扯,她疑惑看着剪雪,见丫头犯难般支吾其词。 “主子,奴婢走得急……”丫头不断翻找着行囊内的物件,心急地嘟囔起来,“将钱袋落在屋舍了……” 她不由地一愣,当下囊空如洗,没有银两带在身,这往后之日她该如何过活…… 许是只能将奁中的金银首饰变卖了,温玉仪沉默片刻,心下一狠,决意去取囊中的玉簪。 二位姑娘的窘迫之态悄然落至眼眸里,赫连岐抬声咳起嗓,一本正经地蹙眉发着誓:“美人将就一晚,我行得端坐得正,乃谦谦君子是也,发誓不碰美人,总行了吧?” 今宵已再想不出有何更适宜的计策,她回看剪雪,认了这穷困潦倒的处境,端然走上了阁楼。 “那就有劳赫连公子带路了。” 柔声浅道着,她一步步行上楼阶,引得赫连岐健步如飞地向前引路,面容布满了喜悦。 然而貌若天仙之女大多无情。 熄灭烛火前,赫连岐眼睁睁地见着 此姝影卧榻而眠,给他仅留了一张草席在地。 烛火一灭,雅间唯有玄晖相照,他失落般躺至席上,目光紧望软榻之上的娇姝背影:“美人儿,你当真狠心让小爷我席地入睡?” 心知这恋酒贪色的公子怀着何等心思,温玉仪拢了拢被褥,置若罔闻地阖目安寝。 “我瞧榻上宽敞,你挪一挪身,我与美人共枕眠……” 可榻下男子似极为不甘,默然一阵,又委屈地开口。 “赫连公子向来都这般轻浮?”她半晌微启丹唇,轻柔嗓音在寂夜下透出丝许淡漠,“男女本就授受不亲,无亲无故睡于同张床塌,是要被他人嚼尽了舌根。” 这女子瞧着柔弱可欺,心却冷得很,赫连岐意绪烦乱,闷头一入衾被,觉此等美色是不论怎般都得不到了。 “明早一出京城,离了此地,还会被何人非议……” 客栈雅间是赫连公子付的银钱,她占了房中床榻,还让其睡于席草,的确是过意不去,温玉仪思忖一霎,缓慢挪动身子,为之腾出了一块地。 “仅此一晚。”她颇为将就而道,使得公子眸光一亮。 可这抹娇色只是心生同情,并非是想相邀风月,赫连岐翻身上榻,望她依旧冷漠不言,又觉白欣喜一场。 房内幽静,他辗转反侧良久,迟疑再三后问着:“美人儿真不想陷一晚柳影花阴?” 然换来的仅是一声冰寒之至的话语,令他不敢再道:“公子再沉湎淫逸,就躺回席上去。” “美人的心真是狠透了……” 赫连岐郁结缠心,紧抿了几瞬薄唇,心觉美人定是被那心狠手辣的夫君带偏了:“小爷自诩也是风流倜傥,潇洒自如,美人淡漠至此,定是和楚扶晏那厮学的……” 说起楚大人的名姓,她莫名心头一颤。 不知等大人醒来,觉察她不见了,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可他是喜是怒,是哀是惧,与她有何干系……她只不过是居住王府的一名过客,而今限期已到,她该毫无留念地走远。 客栈外有寒风喧嚣,树枝随冷风猛烈而晃,晃落一地树影,映于轩窗上,使房中壁墙若明若暗,将华光轻挡。 那风声便如安眠之曲,她静听少时,稳然入梦熟寐。 原想着日升之初就动身离城,然而当真到了清醒之刻便已近午时。 她想去埋怨剪雪为何没将她唤醒,更衣之际,忽见丫头急匆匆地跑来,急不可待地朝她相告。 “主子,出大事了!” 剪雪拧紧着眉眼,气喘吁吁了好半刻,才将方才传得满城风雨的道听途说之言清晰说出,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下心绪。 “今早,楚大人在朝堂之上大动肝火,意在朝中有人蓄意谋反,妄图逼宫,字字句句皆指向皇城使。” 于此,丫头难以置信地摇头,深感其中定藏有蹊跷:“可主子深知楼大人的为人,忠心赤胆,廉洁奉公,又怎会……” 时日万千,偏选在今日早朝时,偏冲着楼栩发难,楚大人是有意为之…… 明知她唯对楼栩怀着倾慕之绪,他寻不到她,便以这一计迫使她现身。 温玉仪怔愣,垂落的眼睫微微颤动。 她轻攥玉指,不禁发出一叹:“他在引我回王府,想将我逼到绝路。” “楚大人专横霸道,残暴不仁,终会失民失天下之心,”剪雪恍然一僵,听得明白,觉楚大人行此举未免也太得不偿失,“为见主子一面,大人宁愿失掉威势……” 他行出之举已近乎疯狂,似是不计一切后果也要将她寻回府中,让她成为无处可逃的掌中物,欲困她在府殿一世不得安。 透过长窗,远望熙来攘往的城门,温玉仪眸色微晃,口中喃喃:“再不走,城门恐是要出不去了。” 剪雪没了主意,眼望身前的婉色指骨轻颤,恍惚言道:“主子决意要走,那楼大人的安危……” 楼大人的生死安危当如何是好。 本是决然欲离的思绪忽作凌乱,无澜静潭逐渐泛起轻微浅波,她垂目一笑,却感无奈与悲凉。 为难之下,再度缄默良晌,她才缓声相道:“陛下让我离京,只要离了京城,便会留我一命。我若回去,就是违逆圣意……” 丫头蓦地瞪大了双眼,不由自主地捂上唇,瞬间如梦初醒。 剪雪将主子近来之日所见的不宁与忐忑相合为一,顿悟般颤声道:“主子是说,回府途中遇上的刺客,是陛下想……” “可主子为何不告知楚大人?” 剪雪心上发慌,猛地抬眸低喃:“大人的权势大,定能护住主子的……” 道理她都明白,可若向大人摇尾哀求,所得的仅是他的嘲讽与傲视,来日她又当如何卑微立命…… 何况,大人对公主执念至深,陛下欲除之人也正是他想除去的人,他怎会好意帮她…… 陛下除她性命,他与公主百年相守,一石二鸟,一举多得。 她许久不答,也无回作答,欲言又止下听闻赫连岐在房外高声呐喊。 “美人儿,是时候启程了!” 怅然浅笑着,温玉仪命丫头带上行囊,开了房门,随着门前伫立的公子一同下楼。 年久未修,楼阶已有轻许摇晃,扶着阶栏稳步而行,等目光落至客栈堂中,她步调再缓。 不经意间,她闻听二三名布衣男子正话着闲。 “你们可有听闻温宰相杀妾一事?”一位其貌不扬的公子于胸前挥动折扇,抬扇一挡,极有兴致地问起。 被问的男子现出一脸鄙夷,轻蔑般一啐:“温宰相失德背道,杀了侍妾与其腹中骨肉,引起百官愤慨,许是要被削去官职,流放千里了。” 就此长叹不已,那公子感慨良深,将折扇收起,一饮案几上的粗茶:“连自家骨肉都下得去手,温宰相罪孽深重啊……” 听于此处,步子顿然停下,她浑身颤动得紧,着实难以再向前走去。 她仍未出现,他便转头又对温家下手,知她最在意之事是温府的兴衰,他便不顾情面地逼迫…… 若她再不乖顺地回府,接下来将听见的传言或者更加荒唐,她已承受不起。 那侍妾暴病而亡,明明是大人自己所为,他怎能卑劣地将罪名安于她父亲身上…… “主子……”瞧她久久未动弹,剪雪慌神未定,低声轻唤道。 “回王府。” 温玉仪凝望行至客栈外的不羁之影,目色一凝,冷静地下了决断。 望此景大惑未解,赫连岐赶忙疾步走回,愁容满面地凝紧了双眸:“美人这是改了主意,不愿走了?” “夫妻一场,我去与他来个了断,”恭然朝公子拜去,她大为不安,心藏歉疚道,“等我两个时辰,一个时辰也成……” 赫连岐欣然应着,只是一想她折回府邸能否再脱身已无法得知,便悄声问:“我们在城门处等着,美人可想好了退路?” 恭谦俯身又拜,她未作停留,当机立断奔出了客栈:“给公子添了乱,我来日再赔不是。” 街巷中车水马龙,两旁肆铺吆喝声无休,腾腾热气时不时飘荡而出,又消散于雾色里。 草木凋零,裸露的枝条于风中摇曳,挂着凝结成冰的露珠。 回至王府已是午后未时,等这抹婉约清丽露面于府邸前,府卫皆惊吓了住。 “王……王妃娘娘……” 绯烟恰巧路过,望见这道皎玉般的身姿,手中的承盘险些没端稳。 忙停下手上粗活,绯烟急迫地拉她至一旁,心里七上八下道:“娘娘去了哪儿,可把大人着急坏了……” “他在何处?” 温玉仪走入庭院回廊,出神地望向游廊深处的那一间书室,心里已有了答案。 “还能在何处,这时辰定是在书室的。”面上似又升起了忧愁,绯烟随她的目光,望那书室紧阖的房门。 想来大人已近半日滴水未沾,如此放任大人,全府上下便不得安宁,绯烟继续回忆,与她再次道起:“可自早朝后,大人就伏于案牍,不声不响,也不让人入内……” 言此嗟叹,绯烟轻晃着头额,总觉得这府邸太是怪异:“奴婢觉着再这么下去,大人太过伤身。” 第53章 她闻语了然地走到书室前,命府侍备了许些菜肴,理 了理思绪,随后叩响了轩门。 为寻她回来,楚大人不计得失,伤人伤己又伤身的,真叫她烦闷不堪……不辞而别之法行不通,她便回府郑重道别,也好和他有个了断。 “大人,是妾身。”闻听房内未有丝毫动静,她再轻盈开口。 然而几字轻落后,步履声隐约轻响,房门便被猛然打开。 她沉静地端立于门前,见门内清癯身姿冷肃而望,清容透着疲惫,眸中竟泛有血丝,目光里的愁苦与心伤之绪隐隐交织缠绕。 “你去了何处?” 楚扶晏猛地握上她的肩骨,双手使上了前所未有的狠劲,手指颤抖得不成话。 他欲将跟前的这道娇柔狠狠捏碎,却又不忍伤到她:“本王去了寝房找不见你,行囊细软皆空,以为……” 温玉仪转眸命侍从端上菜品,露出一贯的莞尔笑意:“大人再怎么急切,也不可饿坏了身子。妾身来陪大人用膳,用完膳再说其余的事。” “好。” 岂知大人应得果断,眼底的失魂落魄陡然散尽,清眸溢着失而复得之喜。 轻柔地在案旁坐下,她抬手执筷,将玉碟中的佳肴夹至大人碗中,柔声道着:“大人把妾身逼迫得走投无路,兰艾同焚,玉石俱摧,只是想引妾身回府。” 楚扶晏低眸冷笑,眸光落于碗里,让人不明心绪。 顿了良晌,他压低语声,终是边说边用起膳来:“你是本王的发妻,本王绝不会放走你……” “相看两生厌,何必两生嫌,大人是何故执着……”安然坐于他身侧,好言好语地细声相道,温玉仪已然无计可施,只能提点般和大人说着理,“大人将妾身休了,除去束缚,可自在安宁些。” 她的话里仍有要走之意,楚扶晏身子微僵,不悦地放落碗筷,眉宇不由地拧紧,语气却平和着。 “你回来,本王既往不咎,原谅你违命而逃,并且将那些罪状都撤了,可好?” 虽然强横,让人不得抗拒一丝一毫,但此刻他极力遏止着愤意,近乎哀求地恳请她留在府中。 “妾身非走不可,求大人应允。” 可眸前娇婉女子依旧未领会此意,与几日前相似地跪地一拜,再温声软语地求他放过。 秋眸含着潋滟水光,似要落下清泪。 “你究竟要如何才能……才能因我而留下……” 眼望身前如碎玉般的娇色,楚扶晏轻阖深眸,默了良久,低低地道出声,放于案桌上的手缓慢握紧:“成婚以来,我已在尝试了,我……我已在尽心尽力地护着了。” 她闻声浅笑,灿如桃花,回想起大人这些时日的脾性变化,倒真是一次次地将她容忍,心下似有哪一处的寒冰逐渐融化:“大人待妾身好,妾身都记在心里,妾身会回报……” “温玉仪,我有些心悦你。” 清冽之声飘落下,打断了原本想说的话。 她震颤抬眸,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大人所言,将此语印落在心。 神思清晰后,她才觉得大人疯了。 温玉仪全身发了凉,欲语还休了一会儿,终又疑虑着:“大人在说什么?” 待冷眸再度睁开,氤氲散开,眸底一片清冷,他直直地对望,再道:“我说,我心悦你。” 她一指自己,顿感荒谬绝伦,缓声再问:“大人……喜欢妾身?” “你想安稳度此生,想有人相守相护,我都可以做到。”起身来到她面前蹲了身,楚扶晏抚上她散落至肩处的一缕墨发,似求和般让着步。 大人怎能心悦她呢…… 若被旁人听去,再流传出府邸千里,恐要被世人妄议,皆会以为是她硬夺了公主的心上人。 眼下她已成了陛下和公主的眼中钉,成了二人的肉中刺,当下情形,在这风口浪尖上,她需躲着陛下的耳目才最是妥当。 可大人说,他心悦她。 这是否意味着,大人打心底里是愿意护她的。 她暗暗压下窃喜之感,如若近时来的微许期望有了莫大的回应,此外,还有些遗憾。 喜的是终有人愿将她护着,遗憾的是该戛然止住了。 温玉仪淡然作笑,微俯首敛眉,轻声将他提醒着:“楼大人提亲一事皆是谣言,公主也还未成婚,一切仍有转机,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你心系楼栩,还想与他厮守?” 说起此名,烦乱之绪尤甚,他凛声发问,又感说重了些,眸色颤乱得紧。 “大人不想和公主天长地久?” 她轻然发问,似在有意地试探着大人的心悦:“妾身说过了,大人那痴心妄念,莫付错了人……” 楚扶晏更是不解,一扬云袖,道得十分傲然:“付错了又如何?世上何人敢阻我?” 眼前的肃影说得不可一世,仿佛是这世间最是孤傲的一缕月华,她见势一愣,任由些许异样的念想作乱。 此念怪异,几时起,几时会灭,她都答不上,只觉着大人愿意护着她,便是再好不过之事。 “此次回府,妾身是来道别的。”一封信函被取出衣袖,她缓缓拆出书信,将纸张摊开,平静道。 “妾身已为大人备好了休书,大人只需在上面签押,这门荒唐的亲事就会告终。” 听大人表明着心意,温玉仪心无波澜,唯想的是自身安危,觉得如果再在京城待着,楚大人与温家皆要因她受上牵连。 离开上京,断了和两者间的干系,她才可以重新立命于世。 她也想护着一些人与事,护着母亲与温府,姑且借此一避纷争,倒是个两全之法。 休书赫然在她手中展开,一字字真切映入眸里,宛若把把利刃扎于心上。 他说了心悦,她置若罔闻,眸色平静得似一滩死水,还递他休书一封。 究竟是谁要休谁,他已分辨不出。 楚扶晏纹丝未动,仅默然盯着,薄唇紧抿,许久未张口。 见大人颇为不愿,她再次无言,斟酌了好半刻,垂目回道:“一厢情愿换不了两心相悦,妾身求大人……求大人开恩……” “罪己文已被人送去了温宅,大人放妾身走吧……” 愉悦之余,却留有几分哀伤,若她早知大人的情意,知大人愿倾力相护,便不会被这样逼向绝路。 她定会尽数告知,以得楚大人的偏护。 温玉仪眼睫轻颤,喃喃恳求,此情此景顺着大人的心,她当真显露的一副求怜之样。 “你所书是何罪?” 楚扶晏只手接过休书,将其放于案几上,正声问起那罪己书。 关乎她的名节之事,他或多或少心下在意着。 深思熟虑过后,温玉仪如实而答,婉声盈盈,令他惊愕地:“妾身轻薄无德,与他人有染,做了伤风败俗之事,愚不可及。” “大人不知情,是妾身……妾身杨花水性,背夫偷香。” 她真将一切罪过揽于自己身上,想将名声二字彻底毁去,以换她自由…… 楚扶晏本该勃然大怒,本该大发雷霆。 可一望眸中娇女,他如何也气恼不起来,心底淌过的尽是疼惜与哀伤。 “何人允许你这么写的……”楚扶晏微微切齿,双目透出万般冷意,硬生生地吞下怒气,半晌再言,“身为女子,这若传遍上京,可就真没了容身之处……” 说到此处,他忽而就明白了。 风言风语流传于京城各地,她不甚在乎,只因她已不介怀。 她只想逃之夭夭,不愿留于王府…… “你要走?”愕然瞧向此抹娇丽,楚扶晏轻缓摇头,沉声问道,“你要去何处……” 心念被这清肃之影的一举一动搅得天翻地覆,温玉仪缓然避开视线,悄然抿动着唇瓣,小声沉吟着。 “大人快些签押。臭名一传,妾身会殃及大人的威名。” 闻言,他踉跄地走了几步,抬袖指向壁墙旁软榻,嘲讽般低笑了几瞬,目色浑浊而起。 “你既然说你举止轻浮,那便自行脱了衣,躺到塌上去。” 温玉仪大吃一惊,生怕自己听错了。 如此羞辱之言猝不及防地落于耳畔,她微睁着杏眸,眼见大人面无神色地指着卧榻,一副凛然不可拒的模样,似乎要让这折辱印刻在她心头。 “没听清吗?本王让你脱下衣物。” “待我多要几回……”他一攥休书,淡漠一挥,眸底若有暗流汹涌,“等要够了,我就顺你的意,签了这休书。” “妾身从命。” 恭然直立起身,徐步走于榻旁,她不慌不忙地解落裳扣,照他所言褪尽了素裳。 只感自己大抵也是无药可医了,她再抬指取下发簪,发丝如瀑而落。 心想着倘若与她云雨缠绵的人是他,她好似是愿意的…… 反正早与大人同过房,此请求不过分。只要能让她离开,服侍这些她都是愿的。 楚扶晏滞在房中,觉她乖顺得不可理喻,他如是说,她便如是做了。 唯独那颗心,怎般也不属于他,所谓爱而不得,原来是这样无力。 望她褪落层层薄纱,一句埋怨也没有,他错愕地观望,忽地轻问:“你没觉着受了轻贱?” 温玉仪低着黛眉,嫣然一笑,背对着他摇了摇头,柔婉答着:“此话若从楚大人口中说出……便不觉轻贱,毕竟妾身早就是大人的了。” “温玉仪……我会让你后悔的。” 听着身后传来冷语,似从凉薄的唇瓣间一一挤出,带有丝丝狠厉,使得凉意缠身,她莫名心颤了一霎。 还未转身,便觉皓腕被狠然一扯,温玉仪步子不稳,顷刻间摔在了床榻上。 高山冷雪般的寒息急促侵袭而来,待回过神时,她已被这寂落身影压下。 双手被他死死地桎梏。 不等她道出一字,凉寒气息迫不及待地将她裹挟,冷寒之气覆上了樱唇。 温玉仪不由地一抖,未有分毫余力去反抗。 第54章 与他所说相似,她真当是悔了。 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顺从地应下,大人素来毫不留情,她应知晓的…… 娇躯犹如火烧般灼热,炽灼游离于寸寸玉肌上,她抑制不住地发颤。 旁侧被褥乱作一团,无处可攥,她只可抓着男子的衣襟,若一随风而荡的叶片,绵软地承下此劫难。 清癯身影衣冠齐楚,霁月清风,而她却寸缕不挂,羞愧难当,有些像是狐媚玉骨缠上了权贵臣子,祸乱着宫城朝纲。 温玉仪闷声哼吟,却有清泪从明眸中落下,哽咽被冷冽吞噬,淹没在了冰寒里。 然楚扶晏置之不理,听而不闻,此番势必要让她尝上些他所受的痛楚,那剜心之痛定是要令她知晓一些。 今日此娇羞之女落至他怀里,他便绝不放她离去。 “妾身求……求大人……” 趁着少许间隙,她连声央求,泪珠盈睫地朝他瞧看,未得他法,只得娇声轻唤。 “阿晏……” 这一唤还真惹他止了住。 幡然醒悟自己方才唤得有多亲近,她想掩面作羞,奈何玉指与大人紧紧相扣,不可抽离。 “求我什么?”楚扶晏灼然相望,俯视而下,戏谑般问道。 见景霎那晃神,她竟也不知在求着何事,只觉清泪湿润着眼眶,茫然而答:“我不知……我……” 楚扶晏不留情面地讽笑着,似在床笫上未曾心慈手软,倾身至她耳旁低语,欲让她羞愤不已:“惹我忧思成疾,我定要让你尝些苦头。” “反正我是你唯一的枕边人,他日若有人碰你,你也会无休止地想起我。” “温玉仪,你摆脱不了我的……” 而后,他发了狂一般贪婪索求,引她颤栗连连,碎吻如狂风骤雨倾落。 他眼见姝色在怀内支离破碎,啜泣连连,快意弥漫至暖帐各角,似有春水旖旎不绝。 “我想……我想求一碗避子汤。”温玉仪杏目通红,由着细吻落满脖颈,羞然轻语着。 若真因此有了身孕,她又该如何离开京城……况且,她已有离京之意,当真不想和大人再有牵连。 可楚扶晏根本未听她哀求,冷冷轻笑一声,随即漠然拒之:“他事可允,此事允不了。如此,你才可彻底归于我。” “大人也太不讲理了……” 夫妻间哪有这般逼迫的,她泪眼婆娑,眼底淌出汩汩委屈。 楚扶晏阴冷再望,困她入怀,仿佛想让此娇姝与他一样不安生:“欲夺想要之物,我偏是不择手段,倚势凌人的。与我相处已有了些时日,你还不知我?” 随后又是一场疾风怒雨,她隐隐抽泣,卑微乞求,仍换不来他的一瞬怜惜。 “呜……”羞赧之意极难作忍,呜咽如缕而起,温玉仪紧咬着丹唇,不住地吭着声。 “阿晏……” 她不断地低唤,思绪乱得若针线缠绕,却全然不知是因何唤他。 许是被这唤声萦绕,他像是更来了兴致。 所过之处染上几许凶横,楚扶晏低笑未止,欲迫使她逐渐臣服,随同那薄冷的心也屈从于他。 可堪堪持续了片刻,柔吻正巧落至颈窝,他埋头于她的颈处,静然不动。 “别这么唤我……” 嗓音极为阴沉,透着浅浅喑哑,楚扶晏半晌未行举止,低声又道:“再这样唤着,我会不舍。” 她觉心上猛烈一震,感受颈肤沾了几点温湿。 伏于身躯上的清凛之姿迟迟未动,禁锢她的力道却似解了。 心思混沌又缠乱,温玉仪伸手轻环起清瘦腰身,抚上大人的后背,怅惘地将他宽慰。 竟有那么一瞬,她有些动摇起所下的决意。 伸指想去解大人的衣袍暗扣,双手却被倏然擒于掌中,顿觉他是误解了,她娇然浅笑。 “我不逃,我只是想……为你解衣。” 楚扶晏闻声轻愣,徐缓松开了手,任怀中女子一颗一颗地解下衣扣。 锦袍顺着纤纤玉手的拨动慢慢滑落,紧绷的弦也慢慢断得无处可寻。 怀内女子解得极是认真,皙指似有若无地触上微凉肌肤,杏花般的笑靥晕染羞涩,诱他再将她紧拥。 侧身一转,便如一只鸟雀被他从身后环抱,她哑口无声,却察觉大人再未有所行动。 他只是拥她在怀,狠心之下涌现着淡淡柔意。 楚扶晏再沉默几许,遽然开口:“玉仪……你别走,我可以护好你。” 似猜测到了什么,思忖过后,他又问着:“你急着离京,可是有人要暗害你?” 此刻这般,是如何也瞒不下了。 无尽的委屈与困苦在心底叫嚣,温玉仪轻拭桃靥泪痕,往他的清怀钻了钻。 “陛下欲杀我,若不尽快离城,我活不了。”她抿动唇瓣,转回身子撞上他的深邃目光。 听闻这一事,终于了悟她何故执意要离京,原是那傀儡皇帝作的祟…… 楚扶晏忽有心疼之意,将这只鸟雀再往清怀一带,眉目间的柔色褪去,唯留一缕森寒淌于眸色里。 隔了好一会儿,他轻藐地扬唇,凛紧着眸光投向窗外:“区区一个无权势的皇帝,能让你畏惧成这样?” 她恍然埋了埋身躯,细声相语着,又觉得毫无遮掩,被风吹着凉,便伸指去够那掉落榻下的被褥:“阿晏,他终究是陛下,他为君,你为臣,又怎可乱了君臣之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从,更何况我仅是一名臣妻。” 良久够不着,温玉仪罢休地回于 软榻,忽瞧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将被褥拾起,大人温和地盖衾被在她身上。 “若非楼栩相救,那匕首未偏移,我已丢了性命,”难得见大人和气温柔,她轻声诉说,将早先遭遇的事低声相诉,边说着,边感惧怕不安。 “先前无惧,从那之后我就惶恐了起来……” 来龙去脉已知得清晰,楚扶晏一凝目色,似涌过了丝许杀意。此杀意并非是对她,而是对那远在深宫,沉湎淫逸的当今圣上。 他蹙眉暗忖了一阵,静默地想了半刻,似是已有了谋划:“莫怕,你去城外避上一阵,此事我会有打算。” 说出口终是畅快了许多,知大人的情意为真,愁眉莫名地舒展开来,温玉仪不禁回想起这几日的遭遇:“那日你不在,我被召进宫了。此事重大,可我不敢说,我怕大人说的护我,只是些玩笑话。” “说了再不试探,你不信我?”闻言更作疑惑,他清冷地反问着,一行一举都颇为轻柔,生怕她又逃得无影无踪。 “阿晏……我其实挺畏怯的……” 温玉仪悄然放落了心防,可想到那城门处还有等她的人,离京的决意便不改。 至少在大人稳固局势前,她要远离这是非之地,不让母亲,不让楚大人,不让任何人因她有所困扰。 “此举是冲我而来,并非你之过,”心下掠过丝缕笃然,楚扶晏抚过女子肩处垂落的青丝,仍有担忧如藤蔓缠心,“除此之外,可还有令你胆怯之事?” 她缓慢垂目摆头,视大人作唯一的靠山,毫不避讳地倚仗起他威震四方之势。 这念头与情念无关,她走投无路,想从他人身上寻一处依靠。恰好大人能护,恰好大人心悦,她可利用这一点仰仗其威,过此劫数。 见势已是喜形于色,这抹娇婉之色未将他拒以千里,他满怀憧憬,想着她许是也有心悦之情。 念及此,楚扶晏欣喜若狂,近来之日渐渐滋长的情思似有所释放。 他眼望案上平放的宣纸,默然几瞬,语声里夹带些恳切:“那休书……能否不签了?” 有时对这人真是无计可施,平日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貌,此时在帐中,大人竟如此低微相求,她顿然心软,说不上一词。 “你不说,我便当你是默许了。” 他见此更觉欢喜,吻着她的颈肩,落着梅花似的轻浅红痕。 不自觉地微仰长颈,任由碎吻绵延而落,温玉仪娇然低吟,语不成句地为自己辩驳道。 “休妻本就是我的恳求,阿晏……阿晏执意不签,我也是……也是无能为力的。” 花叶片片飘落至窗台,连同跌宕的心一道平稳落地,她微弯起眉眼,转首勾上他后颈,软弱地回吻着。 于是,身旁的冷月清姿就被欲念占红了眼,在她耳畔缓然呢喃。 “玉仪,你心里应是有我的。” 她随之陷入一方冰湖,再坠进深渊火海,浑然间声息紊乱:“阿晏疯了,我……我受不住。” “是夫人太可欺了……” 低低一笑,大人顺势拉她入风花云月,引得她微颤不止,羞人连绵。 之后,她回忆不起翻云覆雨了几回,唯模糊地记得与大人沉醉颇深。 云雨一过,楚大人仍是应她所求签了休书。 笔墨落下的瞬间,他不易察觉地细微一颤,此后又平静如初。 温玉仪瞥望递来的纸张,缄无言地将其收好,再一理素裳恭然拜退,于此书室内不留一丝痕迹。 仅剩悬于榻上的幔帐轻微晃动,遗落几分道不明的缱绻。 城门一带祥和如常,没有追兵来此地擒人的迹象。 赫连岐宽心宁神着,悠缓地远望着行来的过路人,揣测她和那楚大人谈得应当还算和缓。 正如是作想,如山似海的人群里端然走出一清丽娇色。 剪雪双目忽地明朗,抬袖朝面前的淡雅女子挥动起双手。 丫头心觉困惑,欢悦之余,打量了她一圈:“主子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遇到了难事?” 第55章 回思起适才与大人在软帐内醉梦承欢之景,桃面不禁绯红,温玉仪佯装淡然,从容地上了马车:“方才被困住了片刻,赫连公子久等了。” “困住?楚扶晏果真禽兽不如!他可有伤你?” 听罢,赫连岐赶忙走近而望,一瞧便瞧见她脖颈处二三点醒目的殷红,蓦地惊跳而起。 走入舆内沉静坐下,她一撩车帷,从然回道:“未曾伤着,公子可启程了。” “我都见着了!你还要为他隐瞒此行径?”赫连岐在意起颈上遗留的几处嫣红,笃定她回了这趟王府,定又被欺辱了,不免恨得牙痒痒,忧虑地看向身侧的剪雪。 “快劝劝你家主子,被欺负了都不知,她这是鬼迷心窍了!” 可剪雪望主子面染桃花,眉眼掩不住复杂之绪,稍许了然地紧跟上,轻巧摊手道:“主子纵使鬼迷心窍了,迷的也是与楚大人之间的事,奴婢人微言轻,自然管不着。” “愚忠!这是愚忠啊!” 见景扶额长叹,赫连岐执起折扇轻指着二位姑娘,随后无奈地一上马车,示意马夫快些赶路出城。 车辇驶出了上京,随山色苍茫,浮云归拢,行向了落日残霞中。 她当真离了这愁绪纷飞之地。 陛下的恫吓之言依旧徘徊于耳边,若不想让温家因她受上牵连,她暂且从都城离去。 愿签那休书,大人是为了护她周全,待到风平浪静时,他再与她道一番后话。 至于是否将此桩婚事复圆,一切便再议了。 此举虽看着是休妻,却更似和离。 夕阳渐落,天幕陷入漆黑一片,她左思右想,那床笫间的一幕回荡于思绪里,挥之不去。 驶过几条山路,车轮辘辘声于夜幕下尤为明晰,剪雪坐于旁侧寻思良晌,才缓道出声:“主子……适才和楚大人……” “嗯,”温玉仪抬手一掩颈间吻痕,云淡风轻般回道,“是大人执意的。” “他说他……心悦我,”倏而一瞥身侧的丫头,她恍然一顿,欲遮还羞地为自身又言上一语,“大人吃软不吃硬,我顺从着,他才会应我……” 可不论怎样作解,都遮不住滋生起的贪欲,她回想那未作深思的几个时辰,觉自己是丢了冷静。 都已狠心地让大人去签那休书,已决意做一了断,她怎能……怎能就那般顺服了。 主子微变的窘迫之色落入了眼底,剪雪见她思绪万般,皱眉思索了几许,忽问:“主子的心可还是仍旧被楼大人占得满?” 似被丫头说中了心事,端直的身躯微滞着,她微低下杏眸,良久未答,心绪乱得很。 她不明与楚大人之间的道别,怎成了那不堪启齿的抱枕之约…… “我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温玉仪惘然轻吐了几字,觉如今能倾诉的,也唯有这贴身女婢,“大人如何能这么对我……而我又怎能荒唐地从了命……” 主子对楚大人念念不忘,而大人亦对主子疼惜在心,剪雪托着腮,只当主子是真的动了情:“在风情月思上,哪有什么能不能的。主子就是思虑过多,瞻前顾后,才给自己徒留不痛快。” 唯有她自己知,在她心上,与楼栩相比,楚大人根本不及分毫。 她回应不了大人的心悦,只想利用着这份情感,让大人护着她与温府上下,其余的她不去深想。 温玉仪浅浅一笑,悄然言道:“你说的在理,是我思虑过多了,往后只为自己快活便好……” 剪雪回望时,瞧主子眉目含春,碧玉娇羞,是从心底里散出的怡悦,愈发觉得主子是真对楚大人。 “除去和楼大人相识那一日,奴婢从未见主子如此欢喜,想来主子是敞开了心扉。”欢畅言笑着,丫头心感惬意,这才解了大半心结,抬起帷帘,赏起夜空中从层云里钻出的明月来。 温玉仪浅打着哈欠,困倦地倾斜身子,倚靠至轩窗旁,将氅衣解下盖在身上,羞惭道:“方才太为纵恣,我先休憩一会儿,实在有些乏了。” “主子快歇着去,奴婢不扰了。”忙将薄氅盖得严实,剪雪闭口不作打搅,欣然又望起山路边的晚景。 约摸着过了半时辰,马车徐徐驶过山间石路,马蹄声寂寥,四周唯有虫鸣与马车碾过宽路之音游 荡于山林。 温玉仪阖眼入眠,心绪上时不时浮现着那肃穆之影。 在她走后,大人会想些什么呢…… 眼下休书已签,她也远走他乡,他们本该是形同陌路,再无交集。为何她却因床褥间听到的花言巧语,心神动摇得厉害…… 她此趟一走,何日才能再相见犹未可知,亦或是再见时,他已娶妻纳妾,儿孙满堂。 而这一段荒唐的日子便是过眼烟云,消散后再无人记起。 胡思乱想了片霎,就沉沉地做起了大梦,温玉仪已想不起梦见了谁,只是觉着既安心又哀伤。 隔日模糊睁眼之刻,旭日已上了三竿,窗外路景已非崎岖山路,映入眸中的是宽广官道。 车轮许是碾过了坑洼之地,马车猛地左右摇晃,颠簸了几瞬,她彻底清醒,明眸内褪去了惺忪之意。 赫连岐不羁地坐在舆前,一手肘撑着脑袋,另一手掀开帷幔,喜笑地问道:“美人儿可睡醒了?前面便是晟陵了。” 身旁的剪雪顿时来了兴致,探出身去张望了良久,望前处沿街的肆铺人声鼎沸,九衢三市行人如织:“虽与京城景致不同,也好是热闹!” 就此行过城门,眼望路人奔走如市,毂击肩摩,掎裳连袂,熙攘声四起,她瞧望两旁的街景,听得一声声吆喝传入耳中,觉晟陵一地真是热情得紧。 “姑娘,我这儿的胭脂色泽很鲜艳!”耳旁不经意飘来几声叫卖,她循声而瞧,见高呼声是一位胭脂铺的肆主喊得。 “一抹嫣红,如诗如画,姑娘要不要来看看!” “劳烦停一停!”温玉仪轻然朝前一喊,待马车停稳,她望清摊主身前的摊位。 摊铺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的胭脂,乍一瞧还十分精致。 在摊铺前挑选了几番,挑中一个最是喜爱的胭脂色,她莞尔浅笑,柔声问向摊主:“这胭脂需几钱?” 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见眼前闺秀知书达理的模样,着实喜欢,不声不响,便将零头抹去了:“姑娘手里拿着的需一两。” 伸手再取上一罐红釉瓷器,她敛声又问:“那罐唇脂呢?” “我瞧姑娘是真心喜爱,这样吧,我一共收姑娘二两银子,姑娘可将此二物都拿走。”在空中比划了一霎,摊主眉语目笑,暗示着此价是不可再低了。 “给。” 然这走来的姑娘颇为爽快,拿出钱袋便利落地将银两放于摊上,取上胭脂就轻步回了车舆。 这一举使在旁观望的赫连岐与剪雪目瞪口呆,不知她何时有这么多的银钱,瞧钱袋鼓囊之样,应能花上好一阵子。 马车沿路继续行去,剪雪按捺不住,靠近悄声问道:“主子哪来的银钱?” 温玉仪深不可测般一扬黛眉,柔缓答着:“临行前楚大人给的。” “大人想得可真是周到……”未想这银两竟是楚大人给的,剪雪捂唇惊叹,感慨大人几时变得细心,将主子的烦恼都探查得一清二楚。 钱袋在衣袖中被缓缓攥紧,她不觉念起帐中寻欢后的丝缕温存,心乱如麻。 彼时在大人怀中静待了许久,深知自己必须离开,才能够不影响他的夺权之路。 承欢过后,温玉仪不舍地坐起身,想伸指取回掉落在地的素裙。 岂料大人先一步起了身,拾起裙裳,再为她小心翼翼地更起衣来,那慎重仔细的神情都被她望入眼里。 温玉仪未受过男子此番厚爱,顿然瞧出了神,含糊着话语,半晌抿起樱唇:“我可以自己来的……” “过往皆是你服侍本王,今日见你要走,本王想伺候你一次。” 于此回得轻描淡写,楚扶晏不疾不徐地更着衣,似真将她捧于掌中悉心呵护着。 然而不久,素衣上的盘扣被扣错不少,连腰际的丝绦都被系得极为生硬。 她敛眉轻笑,又觉不合时宜,忙隐忍下笑意:“大人连衣扣都扣错了……” 她蓦然想起,府中的妙龄侍女甚多,大人多少应也会沾染些秀色,怎能生涩成这样貌…… 莫不是受这厚宠的,她是第一人。 温玉仪极为费解,猜想他应未给姑娘着过衣裳:“我瞧着府上女婢诸多,大人怎对女子衣物还这般生疏……” “那些女子本王瞧不上,你是本王唯一碰过的。” 问出的霎那,她便听楚扶晏肃声相回,话语冷得不容置疑。 那可真当是她的殊荣…… 温玉仪暗暗思忖,低眸又见大人着手理起浅裳,将扣错的衣扣悄无声息地解下,再重新摸索着扣上。 几经折腾,她静默地看他走到书案边,提笔在休书上端正地签下了名姓。 叠好宣纸,大人将休书平静地地塞回信函。 他回身走至她的跟前,从了她所愿:“休书已签,予你自由。” 她得了自由,大人放过她了。 “大人勿念。” 一向恭敬地行着礼数,温玉仪拜得肃敬,随后再未回首,朝着府门端雅离去。 第56章 远处山水于于夜色掩映下似一卷泼墨画,行步过几道街巷,她却听着跟随在后的步履仍未歇止。 虽跟得谨小慎微,她仍是洞悉到了,至于跟从的是何人,一听那步调便知。 已说了就此止步,大人为何还默不作声地跟着…… 思来想去,她忽地停步,回眸望那几步之遥的冷肃之影:“大人既已放我走,何必一路跟着。” 楚扶晏长身玉立,抬袖递出一物,低声启唇道:“这银两你拿好,总花他人钱财,你又当如何偿还。” 凝神瞧大人手中拎着的物件,竟是一个钱袋,她诧异一滞,不明他是从何处得知,她急缺银两的。 兴许他翻遍了整个寝房,察觉她未带银钱在身,便唤人备下了这钱袋。大人若留心起来,可谓是个极好的夫君。 此般想来,先前是她疑三惑四,将大人误解得太深了。 “大人如今也是外人,这银子我不能收的。” 一想现下已没了牵连,温玉仪柔声相拒,却避不及面前男子的深邃眼眸。 他闻言不悦,与往常般微蹙起清眉,凛然道:“即便是失了夫妻之名,本王也算不得外人。” “不是外人,那又算何人……”断了夫妻间的干系,怎么还不算外人,她微然瞥开目光,小声嘀咕了一语。 哪知大人答得直言不讳,一刻也未作犹豫:“至少是有过雨润云温之好的,是曾经的枕边人。” 怎会有男子这般不知羞的…… 温玉仪拿此人没了办法,无言收下钱袋,接过时忽觉这银包太是沉甸,便暗忖起大人究竟放了多少银钱在内。 “妾……”刚说出一字,就意识到道错了话,她趁势顿了顿,敬重言谢,“民女谢过大人。” 她断了与温家的血脉之系,断了与楚大人的夫妻之系,已是庶民无疑。 钱袋入袖,原想着在此处别过,她正欲辞别,忽感身子一倾,纤腰被人揽了上。 思绪再次被拽回时,她已发觉自己被轻拥在了大人的怀里。 “待定居后,可否告知本王身在何处?” 楚扶晏将她微许青丝别于耳后,随即沉声问着,唯恐她不愿告知,前思后想,发着誓一般正声又道:“本王绝不与任何人道,也不前来打扰。” 听大人所言,是渴求能知晓的,他想知她居于何处,想知她将来的住所,倘若哪日想来寻她,大人也能有迹可循…… 心软成病,对大人再不可相拒,温玉仪听着他嗓音柔和似雾气,一字一字地沁在心上,便鬼使神差地应了。 “好……” 对这忽然来的温和措手不及,她轻柔应着,语声如同木棉花般柔软。 楚扶晏闻语颇为欣喜,深眸中的柔光微动,藏有期许地落下一言:“本王等你的书信。” 回想终了,面色轻染上红润之泽,她转眸一看身边的丫头,见剪雪正凝眉而思,眸光直直地俯望她衣袖。 剪雪寻思未 果,指了指云袖,好奇地眨了眨眼:“女为悦己者容,主子买这胭脂水粉,是要妆容给哪位公子看呀?” 言语极轻,仍被舆前的公子听进了耳中,赫连岐一拉车帷,得意地指向自己:“那还用说,美人儿自当是为我妆容!” “非要为悦己者容,便不可为自己而容?”温玉仪肃然一哼,觉这位公子见多了世面,便再驳上一语,“再者说了,赫连公子见过的莺莺燕燕颇多,我自是比不得那些傅粉施朱的姑娘。” 赫连岐扬唇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无羁一摆:“那确是比不得,不过是她们比不上美人。” “不与公子打趣了,今日歇脚于何处?” 再谈下去,可真要被这玩世不恭之人带偏了话,她遥望前方僻静窄道,喧哗声已离远。 将折扇朝前一挥,公子言笑晏晏着:“前方不远处便是香坊了,美人再等等就到。” 所到的香坊位于宅巷深处,四周种满了榆树。今时入了冬,树枝枯瘦裸露,待来年初春,定又是一番盎然绿意。 温玉仪静望门前牌匾,上头写着“云间香坊”四字,匾额由橡木所刻,多望上几眼便觉颇具雅致。 “恭迎少爷回府。” 马车还未停稳,几名府侍就娇妩着拥了来,个个体态轻盈,娇艳多姿。 原以为此香坊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不想出门相迎的竟是大半府奴,她跟赫连岐的步伐行入堂院,望了半刻,也未见有他人前来恭迎。 院中之人寥寥无几,温玉仪心生疑窦,悄问着旁侧公子:“这香坊看着怪冷清的,令尊不在府上?” “老爷说出一趟远门,将两位夫人与我那长兄一同带了上。”赫连岐似乎早已得知了坊中近况,习以为常地挥起水墨扇。 转瞬一思,这公子霎时喜笑颜开,侧目问向一旁的女婢:“所以这香坊如今是我说了算,我所言可对?” 女婢闻声娇笑,毕恭毕敬地答道:“老爷本就有意将此香坊赠与少爷,少爷命令之事,我等恭敬相从。” “那都给本少爷听好了,给这位姑娘备一间雅房,再好生伺候去!” 听罢,赫连岐忙厉声吩咐,佯装一副阔气公子之貌,示意周围听命的府婢,此姑娘定是要好好招待的。 “奴婢遵命,”那女婢了然颔首,向她恭然一笑,便挪步安顿起来,“姑娘随奴婢来。” 这处香坊不算大,沿着院中小径未走几步就到了雅间,房内宽敞明亮,却莫名有一丝寒凉。 温玉仪命人取来了纸笔,执起墨笔在纸张上书下几字,缓缓折好放入了袖中。 主子这一举止尤显怪异,剪雪边收拾着一路背来的行囊,边问道:“主子是在和谁写书信?” 她敛目笑笑,决意明日一早送此信去邮驿:“将这所居之处告知楚大人罢了。” “大人若知晓,会派人来捉拿主子的!” 丫头随口道出一句,但又觉没有什么借口可拦,毕竟楚大人待主子好着,应不会卑劣至此。 “他不会,”哪知主子回得轻巧,淡若云烟地道起了实情,“他已休了妻,我与大人已毫无瓜葛。” “休妻?” 剪雪陡然一震,蓦地睁大了双眸,不解般晃起脑袋,迟疑再问:“楚大人还是签了那休书?” 未等到主子回应,轩门已被赫然撞开,丫头顺势瞧去,见赫连公子满心欢喜地立于门前,顺手一拍袍上的尘埃。 “我可都听见了!美人儿这回总算是跳出了火坑,脱离了苦海!” 赫连岐仍旧不正经,浪荡不羁地挥动着衫袖,扬扇道,“从今以后跟着小爷,我带美人花天酒地!” 待于榻柜旁的剪雪一听便不称心了,十分有芥蒂地挡于主子前,肃穆地回着话:“主子才不要去那莺巢燕垒之地!我家主子可是名门闺秀,你莫要带坏了主子!” “也罢也罢,美人在坊中休养,我独自去寻欢作乐!”最见不得女子气恼,赫连岐暗叹一声,随之扬眉,意有所指地看向房中秀色,“美人若有所需,直来房中寻我便是……” “最好是深夜,深夜之时最适宜,彼时小爷正巧缺一位暖床之人。” 毫不知羞,还与主子说着这等污言秽语,剪雪愤然跺脚,气不打一处来:“赫连公子怎能羞辱主子!” “我可没有羞辱,我是诚恳相邀……”赫连岐忙回嘴驳斥。 被二人吵得头晕脑胀,像是一刻也安宁不得,温玉仪轻然将二者推出房去,没好气道:“一路舟车劳顿,人困马乏的,你们去外头吵嚷,我先休息下了。” 此地幽静,四处无人打搅,避于晟陵,她倒可学一学制香之道,助这位赫连公子打点香坊,以报收留之恩。如是而想,她便顿时沉下了心。 那封书信还被放于衣袖间,既是应过了,她理应是要寄出的。 随着暮去朝来,寒风愈发凛冽,风卷玉屑,京城内的檐瓦铺上了素尘,银花漫天而降。 玉絮堕纷纷,却仍输寒梅一段香。 皇城寝宫内依旧轻歌曼舞,香炉袅袅生烟,隔着屏风便能窥见里头的承欢侍宴。 忽有阴冷之气逐渐逼近,舞乐声遽然一止。 望清进殿之人时,守于殿门外的宦官忙甩拂尘,摆手命殿内的舞姬退下,自身也哆嗦着告退而去。 许是听丝竹之乐莫名止了,李杸握紧着怀中娇软玉腰,只手掀开罗帐,瞧殿内已不见娇媚玉姿。 唯有一道清癯之影伫立于榻前,李杸不由地惶恐起来。 “白日和嫔妃纵情风月,耽溺美色,陛下好有雅兴。”楚扶晏冷声轻笑,所执的长剑在手中轻晃,剑锋碰落于地,发出冷脆之响。 “楚爱卿怎来了寝宫寻朕?”见景不禁向帐内一缩,李杸忙放下床帐,凛声问起两旁的宫侍,“你们这些奴才,怎么不让楚大人去大殿候着!” 可殿中的侍奴早就没了踪迹,此时势必要直面这独闯帝王寝宫的疯子,李杸颤抖着全身,又将怀内月娘拥了紧。 而后缓和作笑,楚扶晏抬剑轻触剑刃,刃上泛着寒光,他作势一顿,眸底漾出缕缕寒冷。 “陛下不必责怪这些奴才。是微臣新得了把上好的长剑,急切地想献给陛下。” 第57章 “铸剑之人说,此剑吹毛利刃,削铁如泥……”他道得悠缓,仿佛觉着这是平常不过之举,银剑一抬,榻上幔帐便似飞花般零星而落。 “微臣不信,想拿给陛下瞧一瞧,试试这剑……锋不锋利。” “啊!”眼下不着衣裳,月娘本能地钻入李杸怀中。 将已被撕扯尽的端庄宫裳掩盖在身,月娘紧跟着颤动不安,见楚大人前来的架势,浑身不禁抖动。 李杸紧望着剑上的冷光,额间冒出了几许虚汗,故作淡然地一扬眉眼,逢迎笑道:“爱卿想怎么试剑?朕可命人将宫中最坚硬的试剑石取来。” “此剑是用来杀人的,微臣觉着,再坚固的磐石,也不及以人身试剑来得痛快……”长剑从榻沿处悠然而举,楚扶晏执剑划过李杸怀内的娇妩,眸色再度冷上半分。 “陛下认为,微臣说得有何不对之处?” 大气不敢叹出一声,李杸眼看利刃指向了月娘心口,赶忙将她往怀里一护,双手颤得紧,完全失了平素的帝王之威。 这位当今圣上无言良晌,眸光不移,疑心颇重地问道:“楚爱卿所言极是,只是这人身试剑……爱卿可有讲究?” 冷然一扬唇,楚扶晏肃声答着,别有深意地朝月娘的胸口刺去:“微臣以为,陛下身边的这位美娇娘……便再适合不过。” 眼睁睁瞧着剑刃上移至左胸,常侍奉于陛下身侧的千娇百媚连颤栗都不敢,眸里溢满了泪水,紧揪着龙袍不放。 “臣妾从未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也未得罪过楚大人……”月娘楚楚可怜地望向李杸,哀求般无力抽泣着,“陛下救救臣妾,大人他……” 未等陛下回语,那长剑已决然刺进了娇体。 鲜血顿时若泉水汩汩而流,染透了榻上被褥与纷飞下的红绡幔帐,殷红入目,动心怵目。 “陛下救臣妾,救……” 惊恐地一睁媚眼,未感痛意蔓延至百骸,月娘已断了气。 娇颜死不瞑目地躺于怀里,李杸吓得胆颤连连。猛地将此尸身丟甩至一边,缩于榻角,皇帝抑制不得地发着颤。 “月……月娘!” 几瞬后,李杸才惊醒发生了何事,凝望那没了气息的女子,痛哭流涕地哀嚎起来。 悲切良久,便听有嗤笑淡漠地传来,他极为憎恨地瞥望这道清肃,心如刀绞。 “楚扶晏!” 李杸扬袖一喝,怒目视向这无惧皇威的佞臣:“敢杀朕的爱妃,你要反了不成!” 悠闲地收回银剑,楚扶晏一抹刃上血迹,再若无其事地收于剑鞘里:“微臣才轻轻一刺,怎就断了气了。看来是微臣错怪了那铸剑人……” “这长剑当真是一把好剑。” “微臣将它献于陛下,望陛下莫被狐媚迷了心窍。”这执掌朝权的身影故作恭敬地摊开双手,将长剑奉上,随后回得意味深长。 “究竟是何人要反这天下,陛下可要慎重而思……” 李杸战战兢兢地接过,僵直着身子不寒而栗,全身发颤,险些拿不稳。 默然许久,他颤声而答,每答一字,都感悲痛欲绝:“幸亏有楚爱卿清君侧,朕才能坐拥这万里江山……” “陛下能这么想,微臣就安心了。” 眉间笑意又加深了稍许,楚扶晏从然退离,却又似想起了什么,淡笑着回眸再望。 想来已是时候架空这宫城内的整个皇权,楚扶晏微然凝眸,缓缓言道:“既然玉玺已归微臣看管多年,陛下不如将兵符也交于微臣,以便不时之需。” 李杸紧咬着牙关,深知此人闯入寝宫是来示威的,却无可奈何只能受下这一辱:“兵符早已由项太尉看管,朕何时有调遣兵马之权!” 自登基以来,他便是受万人嘲笑的傀儡皇帝,丝毫权势皆落不到他的掌心里。 面前之人是为讥讽,也是为威胁而来。 “是微臣糊涂了,忘了陛下并无权势……”佯装恍然大悟地将此句答得清晰,楚扶晏拜下一揖,慢条斯理地退拜而下,“扰了陛下雅兴,微臣有愧,就先告退了。” 李杸颤身站起,生怕这不惧朝纲的重臣对他心生杀念,忍着心头愤恨,正声问道:“朕近日习了君臣之道,无论朕有多昏庸,身为臣子皆杀不得朕……弑君之罪无人敢担下。爱卿觉着,朕所言可有过错?” 却因其起身举动过大,碰落了放于榻边的剑鞘,银剑落地声响彻于大殿中。 “陛下无过,所谓君臣之道,微臣自有分寸。”步子微顿,楚扶晏轻哼一语,又笑了几霎,眼底的冷意不减分毫。 遥望这恶鬼般的男子渐渐离远,李杸回首而望,蓦然抱头痛哭,声泪俱下。 “月娘……” 他满目怨愤地捶打榻案,孤寂漫过所有意绪:“朕该死,朕护不住你……” 待舞女奉命回于寝宫时,惊愕地见陛下瘫坐在地,鲜红的血渍浸染了龙榻。 无人能料得,堪堪一刻钟,月娘竟被楚大人夺了性命。 都城街巷内,本是晴朗的天莫名暗沉了不少,尤其是在摄政王府前,许是周围枝叶繁茂,投落的阴影更显浓重。 一处巷道内莫名寒意森森,有男子身着朝服,面色阴沉地踽踽独行,行路之人自是知晓此人身份,未敢妄议,默不作声地离远。 楚扶晏未乘坐马车,只是徒步走于街头巷口,眼望巷中百姓见了他如同遇见恶鬼般纷纷避让,也作何反应。 直至走回王府,阴冷的视线逐渐放远,他抬目一望,府前槐树下肃立着一道人影。 这清俊之影映入眸中,扰得心绪更加纷乱。 皇城使楼栩,他暗自讥嘲,想来此人是为了那柔婉姝影问罪来了。 薄唇似有若无地稍扬,楚扶晏淡漠地端量,无喜无悲地启了唇:“皇城使来找楚某有何事?” 那人一言不发,垂落的两手握紧了拳,望他走来,怒目迎面而上。 向他硬生生地砸上一拳。 此拳的力道过大,他一时未站稳,踉跄地跌落于府墙边,血腥之气顿时弥漫于唇齿间。 “大人!” 值守府门两侧的侍卫惊吓万分,一齐抽出长剑,直对着此时正居高临下瞧望大人的皇城使。 “都退下!”他冷声轻喝,抬手拭过唇角,看着血渍沾于长指上,不紧不慢地下着命令,“此乃私人恩怨,谁敢插手,本王治他的罪。” 楼栩静望跟前的这位摄政王,愤懑溢满心头。 根本无从难以宣泄,无顾不上所谓尊卑,楼栩俯首猛然使力,攥着他的衣襟半拎而起,拳头又重重砸落。 动静之大,惹得几名恰巧路过的府婢愕然捂唇。 楚扶晏再次摔落,清癯身躯骤然再撞巷墙,口中血腥味更加浓烈。 这痛感似将一些异样之绪层层扯出,一遍遍地侵占着一切念想。 他不知那是什么,只感有无尽的烦闷袭来。 怒气仍是未消,皇城使指尖发颤,手背有青筋爆起,怒然发问:“敢问楚大人就是这么对待发妻的?” 兴许听到了风声,她这心上人是来打抱不平了,楚扶晏忽地嗤笑,缓声问道:“皇城使问的,可是温宰相之女温玉仪?” “她向来小心翼翼,嫁入王府不敢越矩,将分寸拿捏得妥当,”楼栩紧咬着牙关,愤恨交加地挤出几字,怒火迅速蔓延,“楚大人如此待她,不怕遭天谴吗……” “本王如何待她,是本王的家事。”闻言漫不经心地开口,他将家事一词道得微重,讥讽之意未减分毫。 “皇城使无妻无妾的,怎还管起他人的家事来?” 自从听闻她被递休书离城,楼栩就已沉不住气,当下见楚大人无耻到令人发指,更是难忍愤意,于是,别于腰际的长剑顺势出鞘。 “楚大人莫装糊涂,”剑刃不留情面地抵至他脖颈上,楼栩双目泛红,执剑的手依旧发着颤,“大人心向公主这一个外人,却对发妻百般刁难,一步步地将她逼到绝路,试问哪一举动是君子所为?” 一字字地听入耳中,楚扶晏低低地笑着,笑声出奇得冷:“皇城使是在谴责楚某品行不端,卑劣龌龊?” “是又如何?”楼栩嗓音发紧,切齿沉声道,“早就瞧不惯楚大人的小人行径,她不敢出的气,楼某来替她出。” 替她出气? 面前伫立的男子竟说要替她出气,他暗暗冷嘲,理好的凌乱意绪又被搅得天翻地覆,那一团大火像是真烧到了他这里。 “皇城使是以何种身份替她出气?”深眸内的冷意加深,楚扶晏抬指移开颈边长剑,缓缓站起,“是故友?还是余情未了的情郎?” 他随即凑近,带了一丝嘲弄,扯唇道于其耳旁:“可惜了,这世道只认名分,她即便是死,也与楚某成过婚。” “是楚某的……故配。” 嘲讽地道完一语,他怅然一瞬,忽觉最后二字陌生又遥远。 她已是故配,与他毫无瓜葛,原先将她束缚的一纸婚书已被他撕得粉碎,这便意味着,那抹婉色未来所遇之事和他了无干系。 楚扶晏后知后觉,像有冷水浇淋而下,浇于心尖上,冷得他浑身一僵,不免打起颤来。 第58章 “楚大人不觉得可笑吗?”楼栩回以轻笑,冷眼观望道,“逼她离了都城,让她走投无路,大人还感到得意了?” “楚大人将她糟蹋,自有人会将她珍惜……”抬剑再指,剑锋所指之处正是其咽喉,皇城使满目愤恼,停顿几瞬,忽又庆幸般释然一叹。 “也罢,她如今终是脱离了苦海,也算自由了。” 楼栩蓦然收剑,愤然落下半语:“只希望她将来再不会遇见卑鄙小人……” 徐徐站直了身,见眼前男子似要收手,楚扶晏却被万千恼意扰心,面上笑意 仍旧未褪,清眉微不可察地一蹙。 从府卫身侧悠缓地取上一把剑,他阴森地发笑,阴寒的容色有些瘆人:“皇城使发了如此大的怒意又是为哪般?她人已离去,皇城使纵使对她还留有情念,她也不再作思量。” “一直以来,楼某与她两情相悦,楚大人不会不知。”楼栩正色回语,欲将暗藏的情愫摆于明面上说,欲郑重其事地宣誓主权。 “两情相悦?”重复轻念了一回,楚扶晏讪笑了几声,目光落向手中泛着寒光的银剑。 “两情相悦,你也护不住她。” 这词实在是刺耳,光是听着便不受控地深想,越想越是愤怒,他却不明怒从何来。 心底漾着阵阵波澜,那无端生起的怒气渐渐将他吞没,究竟是为何而怒恼,他想不出,也无法深究。 最初之时,他便知她心里装的是楼栩,而他心念常芸,这本就是事实。 既然是事实,他何故要闹僵此局,何故会……心有不甘。 然游荡在心的杂绪越发缠绕在一起,一念翻涌,楚扶晏幡然领悟。 他气的或许是昔日的自己。 是他自己不小心,又或是故意为之,将那朵温婉芙蓉弄丢了…… 楚扶晏哼笑着,断然放下一句讽刺之言:“有你这无能为力的情郎,她也是够可怜的。” 闻语,楼栩是真的怒火攻心,眉宇一凛,长剑直直地朝前刺去。 霎时兵刃相交,刀光剑影乍现而出,清脆声响清晰地回荡,响彻于深巷之上! 无人料想,楚大人竟会与皇城使在巷陌大打出手,刀剑相向。 望此景,王府霍然炸开了锅。 府邸上下的奴才与侍婢赶忙东奔西走,此讯瞬间传了开。 其中有府奴急得焦头烂额,趔趄地疾步走过,额上满是细汗,急切道:“大事不好了,楚大人和皇城使在府门前打起来了……” 一听话中的二人,闻者顷刻间一惊,连忙放下手头活:“怎么没人去将两位大人拉开?万一出了人命,谁能担待得起?” “可楚大人说了,私人恩怨,任何人都不可劝阻……”那奴才回得吞吞吐吐,颤声相告起来往的众人,“谁若劝了,是要被降罪的!” “私人恩怨?” 听言极为不解,由经府院的婢女颦眉深思,怎般都不求甚解,楚大人何时与皇城使结下过深仇大怨:“以前也未见大人与皇城使结了如此大的仇啊?” “这当中的仇怨谁又知晓……”奴才谨慎地噤声,示意其莫再多言,转头告知起其余下人来。 “总之,你们都看着点,若真出了事,我等根本担不下。” 因那挥剑时带起的缕缕凉风摇晃着枝杈,府宅大门的石阶上落了许些枝叶,微风不止,所过处尘埃飞卷,划出的冷光望得人心惶惶。 剑刃交锋之声频频作响,待尘灰缓慢散尽,四周围观的府奴定睛而望。 不远处的巷角画面定格,皇城使正举剑抵于楚大人的颈处,忽一偏移,那颈部便有殷红渗出,顺着朝服一点点地流下。 围瞧者心知肚明,楚大人虽会使剑,可哪里敌得过成日刀口舔血的皇城使,此番是必然。 天色微暗,一柄长剑掉落于地,响声震动着周遭空气。 楚扶晏两手空空,任凭锐利剑锋触着颈间肌肤,模样尤显狼狈。 然而他仅是纹丝不动地站着,不顾颈处伤势,眸色稍黯,忽而发出自嘲般的低笑。 “楚大人输了。” 楼栩见势放落长剑入鞘,冷哼着退于几步之遥,清容上仍有怒意浮现。 似乎这一番打斗远远不够,不够缓解那积压多时的怨愤。 颈上疼痛伴随而来,他疯了似的冷笑,凝了凝眸光,悠然答道:“是输是赢,还尚未可知。” 楚扶晏慢条斯理地抬眸,动了动唇,沉冷再道:“哦,忘了告诉皇城使了,楚某只是暂且放她走,她还会回来的。” “她今生今世都是楚某的发妻,楚某不会放过她的。” 他边笑边说着,每个字都有意拉得长,似想让此男子听得真切,意在告知着,她摆脱不了。 她摆脱不了…… 曾有耳闻,当朝摄政王暴戾恣睢,阴狠毒辣,尤其是脾性颇为古怪,能猜透其心思者寥寥无几,如此听他道着,让人不觉心慌。 楼栩不禁蹙起双眉,思忖片刻,迟疑地问着:“楚大人想做什么?” “她恨我也好,厌我也罢,我都不介怀。”泰然自若地理起朝服,抚平衣上褶皱,楚扶晏继续言道。 “我要困住她一辈子。” “意欲何为?”楼栩难以置信,难以想象这话外之意,只知楚大人不会平白无故地说出此话来。 他随之再笑,透着几许寒凉,似已于无声无息中下了决意:“想困就困了,哪有那么多因果可问。我发觉她十分有趣,忽然不想放她走了。” “休书是我递的,我自有法子能让她再完婚一次……”楚扶晏冷然低语,微勾薄唇,笃定道。 “她逃不走的。” 他仿佛想要编织一个牢笼,将那道娇婉玉姿困于当中,令她逃脱不得,深陷于痛苦之下。 他还想……擒她回摄政王府? “衣冠禽兽,畜生不如!”楼栩怒从中来,闻声上前,毫不犹豫地又砸上一拳,“楚大人当心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楚扶晏照旧轻笑,不疾不徐地擦拭着流淌出的鲜血,低劣地回应道:“不得好死我认,但这断子绝孙,皇城使可是连她一同咒骂了。” 句句都似在挑衅,戳的尽是楼栩的伤疤,他乐在其中,心觉快活畅意,几近疯狂地欲见这皇城使的反应。 果不其然,所望之人真就勃然大怒,攥紧他的衣袍发狠地砸着拳。 力道极重,似要将性命也一并夺去。 他也不还手,任由楼栩发泄着心头怒火,道出的话语仍然卑劣:“不论她愿与不愿,她都会再次同我成婚,到时候请皇城使来参宴啊……” 那日,终究是府卫抗命前来相阻。再不阻下,楚大人恐是真要丢了命。 已近黄昏,枝头落叶零零碎碎地飘至染血锦袍上,楚扶晏良久抚着壁墙起身,轻然拂下袍衫上的枯叶。 瞧见随从欲来搀扶,他摆袖而拒,随后迈着步子,失魂落魄地行回府邸。 一面行着步,一面还咳了咳嗓,府中之人皆望楚大人不停地咳着血,又满不在乎地抬袖,随性将血渍拭去。 那背影尤为孤寂,府内下人不敢吭声,只望着大人拖着伤痕累累的单薄身躯,摇摇晃晃地步入寝殿去。 殿门一阖,再没了响动。 以楚大人平日的脾性,如此情形下是万不可被人打扰的,若去扰了,被赐的定是死罪。 可大人负了伤,又将自己关在府殿里,连送膳的婢女都不曾被应许入内。 这般过了两日,着实令人忧愁。 终于有府婢望不下去了,生怕大人有恙,便悄然去府外请了大夫,冒着被治罪之险,抬手叩响殿门。 心里头忐忑不安,那婢女轻叩门扇,细听殿内动静:“楚大人,奴婢从医馆请了大夫来,大人可需看诊?” “楚大人?”未听其声,婢女似慌了神,慌神之际,放肆地再敲了敲。 寂静片晌,终有冷语传出,才令庭院中的随从松下口气来。 “近日无需伺候,都出去。” 大夫已请了来,再回想大人被皇城使打伤成那般模样,婢女酝酿片霎,小声言劝道:“但奴婢瞧着,大人伤势颇重,为保重身子,还是让大夫瞧一瞧为好。” 紧接着又有冷冽之语飘出,语中透满了不耐:“本王的话你是听不懂?” “是,奴婢知晓了。” 至此只能将大夫请回,侍婢恭肃俯首,明了楚大人当真无碍,就安心地从命离去。 殿中炉烟袅袅而绕,与血腥之息混杂相融,慢慢弥散 于寝殿各角。 楚扶晏平复着思绪坐于案台前,凝望一张铺展开的宣纸良晌未动,想就此将杂乱不堪的意绪理清。 原本说好与那柔婉似玉的女子互作替身,她所念是楼栩,而他唯想的是常芸。 这一切听着似是各取所需,各生欢喜,他和那温家长女本是奉旨成婚,无情念可言。 究竟是从何时起,常芸的影子变得模糊不可见,深藏于心底不为人知的欲望被她窥视得彻底…… 时日久了,竟莫名被她闯入。 她的一颦一笑渗透进他原先的不堪里,见缝插针,无孔不入。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第59章 想于此处,他戛然而止。 他不愿再继续深思,好似再想下去,思绪会更加繁乱,他无从理顺。 楼栩所言甚是,他卑鄙无耻,行同犬彘,从始至终都不知心归何地,是他不明心思是为哪般。 是他行事荒唐,曾经还将她刁难…… 楚扶晏若有所思地起了身,却不慎打翻了砚台。砚池从书案摔落,连带着纸张一同掉下。 那张宣纸瞬间被溅出的墨汁玷染,洁白无痕的纸面被染上墨点,墨水渐渐染开,使得纸张满是污点。 他静静地俯望着,对此盯了好半刻。 染了也好,染了,便只属于他一人了。 府邸前庭府侍各自忙碌,正于此刻殿门缓缓而开,楚大人端身肃穆地踏出殿阙,转身向一旁的小径走去。 有奴才见景忙跟步陪同,卑躬屈膝地轻问:“大人可还安好?” “本王死不了。”楚扶晏面无神色地道着话,对所受的伤仍旧不介怀。 他只徐步走着,沿府廊一路向前,止步于偏院。 身后的奴才抬目瞧去,望大人停留在了一间耳房前,旧时所闻依稀掠过脑海。王妃娘娘刚入府时,像是住过此地,大人是为王妃而来? 阴冷面容令人难辨喜怒,楚扶晏一甩云袖,命来人退下:“本王在此待上几日,你们退了吧。” 随行来的奴才听命拜退,退了几步,蓦然又被唤住,悉听大人接下来的吩咐。 他望了望干净整洁的桌案,恍惚间有一幕闪过眸前,良久开口问道:“且慢,这屋子有人打扫过?” 未明大人所指何意,奴才左思右想,谨言慎行般答着:“自从王妃娘娘搬出了此屋,这屋子只被打扫过一回……” “大人要寻何物?” 眸光在屋内各处转悠,楚扶晏张望几瞬后,意味深长道:“王妃……她曾翻阅过书册理到了何处?” 奴才不解,极力回想大人指的是何物。 可冥思苦想,这府奴只能想到曾放的秘戏图画册,迟疑再问:“大人说的……可是那些春宫图?” 据说那遗留于案角的图册是王妃某日午时翻看的,不想无人来收拾,之后就被草草地放于柜架上,奴才听罢一望柜格,庆幸还在。 “本王闲来无事,也想看看,不可吗?”楚扶晏凝紧双眉,镇定地反问。 惹大人气恼可就遭殃了,奴才吓得一哆嗦,僵身在侧:“在……在书格上放着。” 好在楚大人未怒恼,仅是只身走向书架,取来了图册,便无声遣退下人。 那奴才心感释然,趁此慌忙离退。 此后的数日大人真就留宿至偏院耳房,将画册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时而还重复地望上几回。 整座府宅都不晓楚大人在房内做着何事,只觉大人太是反常,与昔时那个不怒自威的身影迥然不同。 府中的几名随从实在好奇,聚于院落一处悄声议论。 “你们有谁知晓,大人这几日在偏院做什么?”一位府婢掩唇压低了语气,唯恐被有心之人听去告了状。 其中有一丫头凝眸回忆着,将瞧过的景象如实告诉着:“我远远地观望过,大人仿佛是在翻看书籍,目不转睛的,看得可认真。” 如此茶不思饭不想地观书,大人定是在理政,方才言语的府婢笃然而答,随后叹落一息:“我猜测,大人是在朝堂之上遇了些棘手之事,眼下定困扰着,我等是绝不可打搅。” “你们都猜错了!” 一侧的奴才深知实情,赶忙挨近了小声道:“大人看的,那是春宫图。” 话语一出,围聚的几人陷入无言里。 要知楚大人平素翻的皆是高深莫测的书册典籍,其中的学问常人不甚了然,又怎会……又怎会独自关于屋内看戏秘图。 沉默须臾,婢女将信将疑,急忙让其打住:“大人何时会去看那污秽之物,你莫胡言乱语,小心掉了脑袋!” 在旁的丫头赞同地颔首,跟着附和道:“就是,大人平日翻阅的书卷都是精挑细选的,极为讲究,哪会有闲心去瞧那等羞臊不堪的画册。” “你如此败坏大人的名声,到底用意何在?”那丫头寻思了一会儿,越发觉得气愤,想为楚大人道上几言。 “是真的,我从不骗人,大人当真看的是春宫图!”见无人相信,本是窃窃私语的奴才被逼急了,不自觉地抬高了语调,高喝一声,“我若道了假话,便遭天打雷劈!” 正于此刻,恰巧有两三名府卫走过,将此话听得一清二楚,明面上不语,私下却悄然传来。 于是,楚大人偷看春宫图,还不让随从打扰一事便传了遍。 全府的下人颇感诧异,不觉向那静待屋中的肃影投去异样目光。 甚至还有传言说,楚大人瞧着像个正人君子,其实私底下风流着,如此举止是想要去逛青楼。 闯祸的奴才焦急万般,怕此事越闹越大,唯恐大人知晓后责罚,前思后想,又高喊着添了一句。 “你们这都瞧不出,楚大人埋头看春宫图,是因为……是因为想念王妃娘娘了!” 好了,这下整个王府都心知肚明,楚大人是思念成疾,怀念王妃了。 岁暮天寒,几日后的晟陵云迷雾锁,天色阴沉,寒露沾满了草木,似有风雪将要来临。 街巷一角的云间香坊格外静谧,于寂冷之下透着恬静与安闲。 然一阵跫音急促地落于坊外巷道,随之轻响至院中长廊上。 赫连岐急切地敲响了雅间房门,未闻听有人前来开门,火烧火燎地一展折扇,又匆忙叩起门扉。 直至从雅房中行出那抹娇柔婉色,他才松了松气,走入房内,饮了饮膳桌上还热乎的清茶。 “美人儿,方才我接到君命,我朝君王召我明早入宫,心绪一下子便无法安定,尽思索着是为何事召见。” 沉静听其所言,温玉仪忽地灿笑,还以为是何事惊慌成这样,原是赫连公子担忧受陛下责罚:“公子达成两国交好之势,是该受封赏了,不必担惊受恐。” “此言当真可信?”赫连岐双目微亮,闻此话忽就沉心而下,适才的忐忑逐渐平息。 望面前公子霍然一拍胸脯,她抬袖掩上丹唇,劝他放上一百个心:“公子今夜大可安然入眠,明日一早便会有定数。” 缔盟一事顺利谈和,晟陵君王忽而召见,这使臣又刚从万晋归来,若非为封赏,她的确是想不出为何事而召。 赫连岐为难地瞥了一眼,想着迟了时日折返回京城,倘若被追问,总不得说是为美色而赴汤蹈火。 “可我晚回了一些天日,若被问起,该如何作答?” “万晋接客热情,公子盛情难却,就多留了二日,让随侍先带着盟书回了凌晟。这一来未拒万晋待客之礼,二来不误缔盟之约。”她莞尔一笑,缓缓说出几言,似于顷刻间已为他找好了说辞。 闻言忙从旁执上一支墨笔,在纸上草草地书写,赫连岐蓦地抬眸,有些忘却般羞愧道:“美人再说一遍,这话我得记一记。” 于是依他所愿,她再度缓声相告,又思忖起帝王许会疑惑之处,替这慌张无措的香坊公子一一想好了对策。 赫连岐听着愣了神,觉这位温家闺秀果真是较寻常之人要聪颖一些,让她在此辅佐着打点香坊,真是极佳之法。 主子与赫连公子在房内商议着极其严肃之事,剪雪踏入雅间欲作禀报,就瞧见公子正垂眸凝神而记,主子则坐在旁侧全神贯注地思索。 丫头欲言又止,敲了敲门边梁木,轻声道:“主子,方才张家公子前来寻见,邀 主子明日去梅园赏梅。” “还有李氏布庄的李公子,给主子送来了请柬,诚邀主子前去三日后的暖寒宴。” 在书案放下一封信函,剪雪偷瞥向赫连岐,轻咳了几嗓。 怎么才来了半月不到,美人儿就无意勾得了城中男子的心魂,赫连岐愁容满面,目光落于那暖寒宴的请柬上,闷气油然生起。 “不去不去,美人是小爷我带来的人,”赫连岐挥袖将那信函取过一瞧,又烦闷地递于她眼前,“他们怎么不去打听打听云间香坊的名声,竟敢来抢本少爷看中的姑娘!” 剪雪得意地仰眸,欲为主子再多美言几语,心觉公子能挽留下主子已是天大的福分:“主子貌美如玉,才情过人,自是受诸多公子青睐!” “我都知晓了,可来这里还未过上几月,我想先熟悉熟悉香坊,就不出门了。”每回听此二人左一言,右一语的,温玉仪便感头疼不已。 她揉了揉眉心,满不在乎地走出寝房,连信函也不曾收下。 如此又过了半月有余,她应了赫连岐所求,打理起了这整间香坊,习得香道中的玄妙之处。 昔日所见的迷香是香坊中人配制香料时偶然所得,之后便成了这云间香坊的独门秘方,从不外传。 而作为打点香坊的报酬,赫连岐欣然应允,将此秘方告知了她。 时日如飞,岁月安然,自她留心习起了制香之道,日月朝暮翩然而逝,一晃便是半载。 第60章 仍于闲暇时会想起千里外的那一人,虽用一封休书断了干系,毕竟楚大人是曾经护过她的人,她该要记此人于心里。 她不知上京朝局的近况,相隔太远,在晟陵打听不着,未免有几许担忧。 说好告知了居所,他会来寻的,怎么至今还未见影踪。 初春来临,大人未曾来寻,夏至已过,仍没有丝毫音讯…… 如同一个过往的来客,匆匆一别后,他就像夕晖朝露,顺着清风飘过,之后便云消雾散了。 眼见着深秋将至,又要过上一岁冬时,温玉仪时不时地环顾起经过坊外的送信人,除了那几位富家公子的书信,再未见多的信件。 楚大人成日忙于朝政,可会因朝堂骤变,权争风起云涌,而忙得不可开交…… 她兴许是当真有些牵挂了。 这挂念也未明从何而来,她兴许觉得,倘若大人真出了事,这唯一的一座靠山便要倒。 她不可没了那处高台,纵使不做夫妻,楚大人也有用之处,不可任他倾倒。 这一日,温玉仪于坊中制着香,将新送来的沉香料挑拣而出,一丝不苟地分门别类。 大抵是理了二三时辰,她轻抚额上细汗,忽感饥寒,才惊觉已到了午膳之时。 恰好瞧见剪雪端了些许糕点来,她顺手取了块枣泥糕尝上几口,又静气地学着坊间侍婢的精湛之艺,刻苦专研起制香术来。 剪雪疼惜万分,虽说主子将这香坊打点得井井有条,可也不能不顾及身子…… 正想劝说主子,丫头忽一转眸,便望一名奴才快步走来,在室前禀告:“温姑娘,张家公子前来拜访香坊,问姑娘是否有闲暇。” “此人怎么总是不请自来……”温玉仪微蹙起秀眉,手里的细活不曾慢下。 那奴才缄默片刻,似乎已料到会得此回语,恭肃又道:“若姑娘未得闲,张家公子便让奴才道一声歉,叨扰了姑娘,望姑娘勿怪。” 闻语噗嗤地轻笑出声,想必这近一年的时日,张公子已摸清了主子的脾性,剪雪轻柔咳嗓,走至其旁侧扬唇而笑:“依奴婢看,张公子对主子的爱慕之心,远在万里都能感受得着。” “我没有成婚的打算,也没有接纳张公子之意,如今只怕耽误了人家,酿出大祸来。”然而主子答得平静,像是真不愿再谈及风月,不愿再陷于情念里。 主子的心上装的是何人,丫头稍有了然,可已过去如是之久,楚大人仍未有消息传来,瞧当下局势,应是再不会来寻主子了。 此理连她这旁观的女婢都知晓,主子自当也能明了,剪雪思索片晌,终是慎之又慎地道下一言。 “往事已过,主子终是要朝前看的。” “大人既不来寻我,我又何必像望夫石一般苦苦等候,你不必劝说,”温玉仪淡漠而回,理完香料,端步回于寝房,欲更一件整洁端雅的裙裳,“与张公子回上一语,让他去堂内候着。” 丫头总觉着有何处怪异,却不明所以,望她的背影走远,挠了挠脑袋,忙招待起张公子入堂。 这张家公子张琰是晟陵赫赫有名的富商,传言此人富甲一方,是因继承了祖上积下的家财。 也不知怎地,讨好这位富贵公子的姑娘不可胜数,可公子偏是对这云间香坊新来的温姑娘一见钟情。 为得她芳心,张琰尽心竭力地取悦至今,却仍是一无所获。 此女总是摆出一副心安神泰的模样,笑得温婉,恍若早已受过大喜大悲,习惯将思绪藏至心底。 偏是这波澜无痕的样貌引得张琰心潮腾涌,势必是要将此香坊内的温氏姑娘谋求入怀…… 张琰闻听坊中侍奴得她应允,邀他进堂相候,霎时喜不自胜。 不枉今日着了一袭雍容华贵的锦袍,与她并肩立着,真有几般相配,他随奴才疾步入堂而候,生怕让她先行了来。 温玉仪款步来时,见堂中公子仰首踱着步,掩不住心上的喜悦之色。 她浅笑着行于身旁,柔声相问:“张公子今日怎想着来云间香坊探访?” 闻声猛地一回神,张琰佯装正经地轻哼几声,随后正色答道:“吾妹的生辰在即,小生思索着,这云间香坊的香囊远近闻名,便想趁得空之时,来请教姑娘这香道之妙。” 香囊…… 作势沉思了几瞬,她顺道行至香料前,回想昔日所学,婉然为他娓娓道来。 “香囊的功效繁多,不知张公子所需为何,”抬袖轻展玉指,温玉仪缓声解释,却感身侧那炽灼的眸光紧锁于她身上,并未瞧柜中香料一眼,“这兰草解暑化湿,有沁人心脾之效……” 听罢,这位张家公子畅快一笑,随之极为不耐地瞥向身后不识眼色的自家奴才:“听到了吗?温姑娘选的定是最好的,还不快去买上几件!” “奴才糊涂,奴才糊涂。”那随侍良久才会了意,一拍脑袋,赶忙吩咐而下。 她瞧望此景也不戳破,久闻这张氏公子出手阔绰,此刻看着果不其然,一展云袖,便向昂贵的香料行步而去。 “若赠女子,可选婴香,五香馥芬,极是好闻。但该香所用的香材颇多,价钱却是不菲。” 成日穷奢极侈的贵胄自是不懂行道的,张琰见势豪横挥起折扇,感一旁的奴才太不会察言观色,愠怒渐起,又回眸瞪向侍从。 他冷冷一咳,掩面朝侍奴挤了挤眉:“你们这些奴才,听了半刻,怎还需我提点……” “公子……想买几份?”那随侍悄声而问,不确定地问道。 若非有心仪的姑娘在侧,张琰许是要将折扇敲到奴才的头上。 “这还用我说?自是将这香坊里有的都买下。” 温玉仪暗自一惊,想此公子家累千金,却不想能豪阔至此,像是欲将这整个香坊都揽于名下。 坊内侍女闻讯忙赶来制起香囊,她未见过世面,无言少时,故作漫不经心地提醒着:“张公子买这般多的香囊 回府,令妹怕是无处可摆放。” “多买一些,看吾妹喜欢哪个,往后小生便挑着那一款买!”张琰喜笑着从容回答,忽地顿住,眉目更明朗了些,“到时还要劳烦着温姑娘……” 只怕这人是别有用心,她垂目轻叹,弯眉轻问着:“看中哪一香囊,张公子直唤香坊的下人便可,何必非要我来?” 对此,这位张公子回得斩钉截铁:“小生唯信温姑娘的,旁人一概不信!” 温玉仪只道他是太过难缠,微凝上杏眸再反问,话语里透了些气恼之意:“同样的香囊,公子偏听信我一人,又是何道理?” “小生只想与姑娘多话几句闲,姑娘莫往心里去……”眸前姝色已抬高了语调,张琰慌忙道歉,自觉自己还是过于心急,让这娇柔玉色惊吓了去。 目光悠缓地落于香坊深处的膳堂之地,方才便觉饥肠辘辘,此时更甚,她轻敛视线,疏远般言道:“此刻已到了用膳之时,想必公子也等着回府与夫人一同用午膳,我便不留张公子了。” 她未说错分毫,这张家的大公子早已娶妻,还纳了一名小妾。 然而取悦此公子的姑娘成千上万,是因他堆金积玉,财气逼人,所拥的家财羡煞了整个晟陵。 张琰面色尤暗,觉她是在意着家中那位妻室,忙压起心下的烦乱之绪:“温姑娘有所不知,我家那夫人……是奉的父母之命才成的婚,小生对她没有情意可言的。” “既已成婚,公子便要好生待夫人,莫让她独守空闺,受尽了冷落,”她敛眸徐缓勾唇,好奇地轻声再问,“公子如此将我费力讨好,是想着再纳妾入府?” 于此,他又陷入了沉默里。 那正室之位已被人占了多年,他与府上的夫人如今一日也说不上两句话语,若温姑娘真介怀,他便下定决意去与家父家慈再争上几回。 张琰寻思一霎,似立着烟月盟誓般郑重地许下一诺:“姑娘若愿意入张家,小生可给家中夫人休书一封,娶姑娘为正室。” “这世道女子命薄,一生皆要被男子呼来唤去的,被束缚于女诫之下,再遭夫君舍弃,该有多悲凉……” 感慨世上女子的命数从不是自身可掌,她沉吟般落下一语,转身便朝着膳堂而去,连恭送都未曾有之。 徒留张琰愣在原地,不明她所云。 适才这一幕真切地映入膳堂独自用膳之人的眸里,赫连岐眼望那张家公子神色黯然地离去,再见着美人,正神采飞扬地走来,不由地感叹万般。 这女子似比世间的大多男子还要薄情。 他念及此处,便不觉自己费尽心机多年,仍未将她哄骗入帐有多丢人,根源还是因为她太过冷心。 “美人心好冷,竟就这般将张公子打发了,人家公子好歹也是晟陵数一数二的富商巨贾,多少姑娘想得他青睐都不成。”赫连岐饮尽盏中清茶,顺手一斟,为此娇色的空盏也斟了满。 跟随着主子来到膳桌旁,在旁侧掩唇低声作笑,剪雪一扬秀眉,假意高傲地抬了抬下颔:“恋慕主子的世家高第数不胜数,那张公子自是入不了主子的眼!” 心中翻涌许久的困惑又席卷而起,赫连岐追问向丫头,心上尤为不甘:“那小美人儿可说说,究竟怎般的公子才能让你家主子瞧得上?” “还能不能好好用膳了……” 温玉仪无奈小声嘀咕,心念着香材还未分拣出,今日可是要忙活上一阵:“香坊刚进了批沉香香材,待午膳过后,我还要去制香的。” 60-70 第61章 美人发话,赫连岐自然顺从得不敢再道,毕竟此香坊是多亏了她才得以有如今的兴隆之象。 云间香坊在这半年来美名远扬,皆是因她这善做买卖的女子用心打点。 堂内顿时沉寂而下,剪雪紧闭着双唇,也未再说一句话。 说起香坊的经营之道,桌旁这位不羁的公子是打心眼里感激,瞧她用完膳正欲离开,便将碗筷一放,眉开眼笑起来。 “自从美人打点起这香坊,小爷我省了不少心。再过上半月,我那二老与兄长便要回来了,一见香坊被打理得如此之好,定会对我另眼相看。” “陛下是愈发器重小爷我了,两日后有万晋来的使团进献边境舆图,让我前去接待……”赫连岐似想起了何事,神秘莫测地一瞥堂中人,忽然扬声问道。 “你们猜猜,来者是何人?” 语声透着匪夷所思,这香坊之主难以置信地说着,抬眸隐隐地望向身侧娇姝。 “我听了都觉不可思议,前来进献之人竟是那楚扶晏。” 听闻此名,她浑身不自觉地一僵。 似已有良久,未从他人口中听到这名姓了…… 温玉仪不受控地心颤着,此名姓熟悉又遥远,未料再听见它时,竟会莫名心慌。 他来晟陵做什么…… 堂内二人的视线移至她身上,温玉仪忙镇静地垂眸理起裙摆,泰然自若地淡笑。 将裙裳上的褶皱抚平,她漫不经心地问道:“区区送个舆图,楚大人为何亲自来晟陵……” “这也是我疑惑之处,”思来想去,赫连岐眸色一亮,有所了悟般将她打量,顺势半眯起双眸,“此举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该不会……是来见美人的吧?” 她闻言微滞,喃喃低语着,思绪却更加缠乱:“我与大人已没了干系,他不远千里为见我这故配一面,疯了不成……” 旁人她不知,可若楚大人有相见之意,以其性子,好似是真的会这么做的…… “毕竟曾为夫妻,情意尚在,此话也并非是无稽之谈。”那位大人疯不疯的,他不甚知晓,只知原先的欺打折辱是假,夫妻之情犹存,楚扶晏的确有可能是为她而来。 赫连岐拧眉深思着,心感到手的美色又要被人夺走,气便不打一处来。 在回于晟陵后不久,她终是言明了此前的欺瞒与谎骗,郑重其事地向他赔了个不是。 然知得了真相,赫连岐却更慌了,好端端的美人若对楚扶晏还怀有旧情,又该怎般是好…… 人在此地,心却飘得远,他似乎再难得到美人的欢心。 好在美人在此近一年的时日里,未再提及那一人。 时之长矣,往昔淡忘而去,她应是对旧日的夫君未剩几缕情思,他对此暗自庆幸,顿觉依旧是还有些机会。 俄尔,有步履声响于堂外,一名府侍稳步走来,在娇影面前递上一封书信后,便恭敬告退。 “温姑娘,方才有人送来一封书信。” 温玉仪闲然自如地接过,瞧清信笺上的字迹时,猛然怔住。 恐被身旁的两人看出端倪来,她极力平复下掀起万丈波澜的心绪,佯装心不在焉地将信件放入云袖中。 “书信?” 不解地看上几眼,可美人收得太快,他愣是一字也未瞧见,赫连岐疑虑颇深,眯眼问着,“从何处来的书信?” 主子收的书信不胜枚举,剪雪已见怪不怪,向赫连公子缓缓言道:“那还用说,定是哪家的公子对主子藏有歪念,来晟陵的这半年多,奴婢可是见了不少。” 身边的几人似未发觉异样,温玉仪莞尔一绽笑靥,与眼前的二人又打闹了半晌。 她欲掩盖住显露出的慌乱之色。 那信上赫然写着几字,令她平静太久的念想顷刻间倾泻。 “鹤鸣楼,迎候。” 纸上单单书写了一个客栈名。 人还未到,便将此信送了上,大人真就是为她来了晟陵。 他许是与她相似,只是想来和她见上一面。 她想见他,是因此人身为摄政王,这靠山她还是想利用的。虽有休书,虽断了羁绊,却不妨碍她若即若离地吊着他的心思,关键之时许是能成救命稻草。 温玉仪回想着纸上所书,觉楚大人还如旧时那般强横,只写了会面的酒楼,堪堪几字不容得他人违逆与抗拒。 倘若她偏是不去 ,大人又当如何…… 想了又想,依然觉着好奇,她忽听剪雪轻喊,瞬息间回了神。 “主子,李氏布庄的公子来拜访了。” “你在我身边未行半步,是从何得知?”丫头立于一侧未动,她百思不得其解。 剪雪一指窗外庭院,稀奇地眨了眨眼:“主子朝身后望去。” 顺着女婢目光观望,她陡然望见一五彩斑斓的鸟儿于院中扑翅。 定睛再望,竟是只孔雀。 “这香坊里几时来了只孔雀?”赫连岐歪头细思,眼见孔雀渐渐展开尾屏,与院内繁花争奇斗艳。 挺直了娇小的身板,剪雪为这不知其主为何人的香坊公子细细而道,秀眉微扬着:“赫连公子有所不知,这只孔雀乃是李氏布庄的吉祥之物,深受姑娘们的喜爱。” “李公子从不让姑娘碰这孔雀,也不让孔雀供他人赏玩……” “像这般让孔雀前来讨好主子,李公子这回是下了血本!”丫头频频颔首,深觉这些翩雅公子为取悦主子,真当无所不用其极。 赫连岐闻语蹙紧了眉心,肃然看向坊间不中用的侍从,自语般低言:“堂堂云间香坊,怎能让一只孔雀进出自如,这些奴才也真是的……” 谁知四周游廊已伫立着全坊的侍女,正兴奋议论着扇动羽翼的孔雀,情不自禁地将眸光落于雀尾上,别提有多欢欣。 “开屏了,开屏了!” 角落一名女婢忽而高喊,喊出之时才知失了仪态,赶忙捂住了唇。 周围随即窃窃私语起来,有侍婢认出了此乃李公子的鸟雀,欣喜万分:“那是李氏布庄的孔雀吗?羽色斑斓,开屏似碧纱宫扇,好是惹人喜爱!” 旁侧女婢挪步凑近了些,压低了语调,悄然问向这欢然雀跃之人:“李公子是想将孔雀赠与温姑娘?” “如此爱慕之意,温姑娘这都不应下……” 此景不言而喻,定当是布庄李公子为求女子芳心才费此苦心。 在场围观者皆乐在其中,温玉仪以制香为由退了雅堂。 回至房中,她望四下无人,又偷偷一展书信。 那熟悉的墨迹再映眸中,一笔一划似藏着无尽的思念。 本想再晾楚大人多时,以埋怨这漫长春秋未来看望她一眼,连个音讯也不曾予之,然她转念再想,大人至今还未将她忘却,应是对她还怀有旧情。 所谓失去才懂珍惜,大人这是忏悔来了。 温玉仪淡然一笑,于心底慢慢生出一计。她要借此攥住万晋摄政王的心,好令其在都城护住母亲。 先前总将大人推得远,她当下不明温府近况,应一改谋略,与他套一些近乎。 可相隔近一载,与大人已长久了无干系,今时无名无分,名不正亦言不顺,却更像是暗中私会。 她此生本习得的大家闺秀之礼,深知礼义廉耻,不做任何逾矩之事,也未真正做过偷香之举。 何况她幽会的男子,还是曾与她成过婚的旧人,这若被人得知,怕是要传得更加不堪。 两日后的晌午,几簇梅花绽于窗台,前夜下了场大雪,将园中枝丫压了低,寒风一过,枝头便摇落了一株雪。 香坊雅间内一抹娇色静默而坐,刚于书案前作完一幅字画,墨迹还未干透,她从妆奁中取出曾在肆铺上挑中的唇脂,对着铜镜轻抹上樱唇。 唇瓣倏然染了赤红,本是温软雅淡的薄唇更勾人心魄。 女子梳妆终了,悠然起身,从容不迫地出了香坊。 一时辰前她已与坊内侍婢言明,她今日乏累,要于午后安寝上半日,何人都不可扰,连剪雪她也是蒙骗而过。 裹紧大氅,再戴上帷帽,在此云间香坊已熟门熟路,便择了一条最为偏僻之道,温玉仪谨小慎微地离了香坊,随后沿巷道远去。 清雪之上留下一串足印,闲云游荡,天色昏暗,兴许这足迹又要被新雪所覆。 街市一处的鹤鸣楼门庭若市,虽不及春日来客之多,大堂仍十分喧嚣。 然而上了阁楼雅间,却是另一般清静之景,楼廊处摆放着雅致瓷罐,一片幽静清雅。 到了尽头的天字雅间,她轻然摘下帷帽,双手与耳根已被冻得通红。 垂首浅哈着气,温玉仪端立至房门前,朝随侍恭肃一拜。 “民女温玉仪,前来拜见万晋楚大人。” 她行的礼数与从前无差,只是外头寒冷,素裳沾了雪,尤显一分狼狈。 那侍从听罢忙侧身而让,原本正容亢色的面颜顿然和缓:“原来是温姑娘,快些去吧,大人已等了快整整一日了。” 等了一日…… 听赫连岐所言,应是午时刚落脚才是,怎会候了一整日,她左思右想,只想大人许是提前到了。 “小女见过楚大人……”如往昔般盈盈轻道,再恭谦俯首,她徐缓抬目,望见大人的一霎微许怔愣着。 身前的肃冷之影仍然若玉树而立,清癯身姿透出一副不怒自威样。 久别重逢,他照旧凛然清寂,却在凝望她时,藏不住对她的非分妄念,以及隐约克制下的情愫。 楚扶晏默然相望,目光随之落于女子冻红的耳廓处,轻而一移,便落在了鲜艳的朱唇上。 淡色薄唇被覆了一层嫣红,刚受过天寒地冻之冷,当下尤显破碎朦胧之感。 第62章 他无言良晌,真切地想拥她入怀,却又不知她如今是何等状况。她是否已和别家公子互诉情思,是否已有爱慕之人…… 亦或是,她已另作他人妻。 念至此处,楚扶晏硬生生地止下了冲动,擦肩过后开了房门,凛声朝侍从吩咐下去。 “房内生冷,多加些炭火来。” 他一如往昔言道得冷,却较往常收敛了一些锐气。 不明何故,太久未见,二人终是有了些疏远。 待随侍从命地取来了炭火,房中顿时暖和了不少。 她无声脱下大氅,原本沾满身的冷意褪去了大半,唯有羞赧萦绕在心,一时不可消解。 未曾知晓大人何时走了近,温玉仪轻盈抬眸,就见着这道凛姿已走至她的跟前。 轻微的灼息倾洒而下,引她心跳如雷,轰鸣于心绪间。 他微然俯望,似观察着什么,随后沉声问:“涂了唇脂?” “路过一家肆铺觉着好看,我便买了下,”无意垂目避开视线,她桃面染红,杏眸溢着羞意,此刻像极了为他服侍的暖床侍婢,“此装扮,不知大人是否会喜……” 楚扶晏抬指扬起女子玉颔,那轻薄的丹唇惑人更甚,直叫他心底泛痒。 “本王记得,你从前不涂唇脂。此番是为何人而妆?” “是为本王?”低沉地问着,他眸光微颤,长指缠上她垂下的青丝。 “也好,本王不问了……”刚问上一语,又怕听到些不愿听的消息,他顺势离远,瞧向窗外冬景。 良久,楚扶晏再度轻语:“瞧你在此处安适如常,本王也就安了这份心。” 与所识的楚大人还是有稍许不同的,她悄然而望,他竟是变得谨言慎行,在乎起她的心意来…… 为避过这话头,温玉仪敛眉一笑,轻描淡写地将话语转向他此趟来晟陵的目的:“仅是送边境舆图,派一将士便可,楚大人怎会亲自来晟陵?” 岂料大人答得毫不避讳,深邃的双目直望她轻浅笑靥:“本王怀念旧好,想知她过得如何。” “有赫连公子的庇护,我在云间香坊过得极好,大人不必挂怀。”她闻言柔婉一笑,容色温柔,平静得仿佛未经任何波澜,“倒是大人,较昔日憔悴了些。” 她说到了赫连岐…… 见她离于京城时,他便 知这抹若芙蓉般的娇姿,是跟着那晟陵使臣一道走的。 几日后收到写着“云间香坊”的书信,他便可料想那就是赫连岐的居所,楚扶晏凝滞片霎。 时隔一年,她应是与那位赫连公子修得了同船渡。 “本王方才见了赫连岐,在那青楼前依红偎翠,他究竟待你……是好还是坏?” 他微凛清眉,遥想让那成日寻欢作乐之人作夫君,她怎么能忍下…… 她定是受了不少委屈。 “自然是好的……”明眸望向窗外一枝寒梅,街巷两旁冒着腾腾热气,温玉仪欣然弯眉,回首提出一念。 “大人赶路赶得急,还未仔细游过晟陵街市吧?我可带大人去闲游赏雪景。” 他见势抬眉,似从紊乱的思绪中回了神,淡笑而回:“本王正苦恼着人地两生,无人引路,此般便是再好不过。” “阿晏,我……” 她本想说起那李氏布庄的孔雀,前两日不知怎地闯入了香坊,还当着众人的面开了屏,好是有趣。 然刚唤出声,温玉仪便觉失了礼数,直愣着立于房中,如何也道不出口。 望他大人也僵愣了一瞬,她慌乱地敛眸,暗暗怨着自己怎还能这么唤他:“楚大人息怒,我并非有意……” 那不经意的一唤,似将心上一个道不明的物件彻底击碎了。 楚扶晏错愕地回望,再是难忍涌动的欲妄。 百转千回,心念里皆是她,皆是这令他魂牵梦萦的娇女,再容不下旁人。 “再唤一次。” 他冷声道,神色晦暗不明。 既已唤出了口,便是自己惹下的祸端,温玉仪无词片刻,颤着嗓音又唤。 “阿晏……” 他许是长久未听此称唤,冷冽寒凉的气息陡然一颤,原本不愿再打扰的心思被驱赶得一干二净。 他召她来此,在这鲜少人得知的雅间,便定要得她一次。 楚扶晏哼笑一声,话里夹带着胁迫之意:“今日你若是不从,本王便杀光云间香坊的人,包括赫连岐与你那贴身小女婢。” “这其中的得与失,你可要想明白。” 语声森冷地落下,他淡漠地行于榻边,转身朝她看来。 闻语听愣了神,温玉仪忽地大悟,心头震颤不已。 大人竟拿着赫连岐与剪雪的性命作要挟,命她顺从于床笫之欢…… 惊讶之余,她窃笑在心,不明大人为何忽然放这狠话。 她本就是愿的。 她若不愿,何故要大费周折地来这位旧人相见……何故要自投罗网,鸟入樊笼。 她不退反进,所求仅是想让大人在来日护一护温家。 温玉仪不由地缄默着,顺服地再解薄裳,表现出的谦顺之样仿佛不会做分毫反抗:“那小女只能从了……” 乖顺的话语飘至耳畔,一言一行和旧日的她别无二致,楚扶晏见景一指软榻,说着绝非君子能道出的话。 “自行将衣裳脱了,到本王的榻上来。” 浅薄裙裳从娇躯上层层褪落,她缓慢解下颗颗衣扣,默不吭声地入了软帐。 温玉仪将被褥轻裹于身,蜷缩在榻,面容娇似桃瓣。 才望了一会儿他就悔了。如今已到了冬日,她还刚踏过雪地,纵使生了再多的炭火,也终究是冷的…… 楚扶晏自然而然地上了卧榻,半刻后展袖,随即揽她入清怀。 指骨触上她肩颈处的凝脂玉肌,漾开千层春水潋滟。 长指上移,悠缓地掠过发髻,发簪便被取了下。 他凝望女子任他摆布的模样,丢尽廉耻般说起当下这极是卑劣的举动:“本王思念得紧,只好瞒着赫连岐,欺他的发妻了。” 语毕,他倾身覆上樱红软唇,温软甘甜,较他所念的还要勾魂摄魄…… 楚扶晏蓦然被恶念缠身,不可遏地掠夺而去,连同这娇软身躯,都要让之沾染尽他的气息。 “唇脂香甜,可是为本王而抹?” 忽而一止,他阴冷地问道,却见怀中娇柔微睁眼眸,目光颤动着,似一块一碰就碎的璞玉,使他不禁又放柔了语调。 温玉仪颤抖得厉害,却不知是因何而颤,或许这感觉太是久违,让她想起了在王府居住的短短时日。 她娇羞地躺至他的怀里,任凭冷雪之息包围着全身,抬手将大人回拥了紧。 沉寂片刻,温玉仪浅浅低喃,羞怯地动着唇:“阿晏,我也有些想你。” 是否真心想念她尚且不知,只是觉得久别重逢,在此情形下,她是该说这样的话。 如此才好留着他的情愫。 这一语若惊雷而落,本是悬于心间的疑虑似烟云化散,楚扶晏再难隐忍,肆无忌惮地微俯了身,吻至她锁骨与颈窝的深处。 “为何不早说……” 他低哑沉吟,才刚道了几字,声息便乱了:“许久未见,本王险些都不敢碰你……” “房外还有人的……”轻然推搡了几瞬,温玉仪明推暗就着,口中再作呢喃。 一想到方才入房时,门旁还守有随从,这番动静,岂非要被人听入耳中…… 她面红耳赤,自感失格又荒谬。 楚扶晏似瞧穿了她的心思,明知那些随侍绝不敢说出去半个字,仍耐心起了身:“我去谴退。” 起身前,心觉这只笼中鸟雀太为乖巧,明明已被开笼放飞,兜兜转转,竟又自己飞了回来……他爱不忍释,于她额间落下一吻,又揉了揉她的后颈墨发。 待吩咐过后,房门外悄无人声,楚扶晏再折返上榻,无耻地紧揽着纤腰偏是不放。 他低低一笑,想再三确定着,几近蛊诱地问她:“我且问你,你是想还是不想?” “想。” 对此回得柔声细语,温玉仪转眸望去,恰好撞了大人的眸光。 “有多想?” 他故作凑近,想听得更是清晰,难掩眸底翻涌出的喜色。 偶尔会觉得此人是有几许稚气在身,她凝肃地想着,回道:“堂堂万晋摄政王,借送舆图之由,来晟陵私会故人,被人知晓恐是要取笑。” “你今日愿来寻我,便是仍放不下我。”楚扶晏像是忆起了何等景致,遽然冷笑,不屑地微勾唇角,伏至她颈间,再落碎吻绵延。 “那张公子妄想夺你而去,他不知你一直都是我的……” 张公子? 她不觉黛眉轻蹙,想着前几日那张家公子确是来过香坊一趟。 顿悟大人竟是派人跟踪着行迹,对她的所居所行了如指掌…… 温玉仪微感不悦,凝眸反问:“大人几时监视的我?” “一来晟陵,便打听云间香坊了,”言及此,他眸色阴沉而下,隐隐流露出丝许杀意来,“却见你与那张家公子并肩而立,惹得我几度想杀了他。” 回想那位富商公子未作任何越矩之举,她正襟危坐,欲为张公子辩解几语:“他只是来买香囊的,阿晏这是在与自己怄气。” “他真对你没有非分之念?”楚扶晏细细回思起那人不怀好意之色,一面问着,一面落尽缠绵相思意。 若说没有,也太过虚假了些。 她不愿相瞒,尤其是不愿对大人隐瞒,怕他真的一怒之下夺人性命,便索性绕开了话。 之后,她沉溺于帐中春意里,欲和这道肃影纠缠不断,至死方休。 第63章 不自觉轻仰着脖颈,她熟稔地去解身前男子的锦袍,虽有微许生疏,仍能无误地解下:“这你得去问他,我又如何会知晓……” 他闻声微微颔首,目色就此一暗:“好,我明日便去问问他,若他真有意,我绝不退让。” “阿晏……” 连声轻唤起这一亲昵之称,温玉仪解完威严庄重的玄色衣袍,再取他的定冠玉簪,婉然轻笑,“我好似变得贪心了……” 眸前氤氲逐渐变得浑浊,他戏谑地回以笑意,低声道于她耳旁:“我见你心念楼栩时,就觉你贪欲颇深。” “何以见得?”她不解地发问,剪水般的秋眸漾着微波,言语时膝盖被他抵开。 “你望他时,似要将他据为己有。”每一字都言得微重,楚扶晏瞧见二人青丝缠乱不堪,似永不得解出,眼梢渐渐泛红。 “你何时能对我……也有那贪念?” 足尖相触,她嫣然一笑,欲念于此刻汹涌而至,便情不自禁地轻吟,唇边溢出之语断断续续,含糊不已:“嗯……大人莫急,还未解完呢……”” 本王的相思无尽处,世上唯玉仪可解……” 只听耳廓边环绕着喑哑语声,往来的气息颇为纷乱,温玉仪泪眼模糊,因这不由分说加深的柔吻再道不出声,随之发出受欺般的浅浅呜咽。 她也觉怪异,分明是惬心畅快的,为何总会溢出清泪来,怎般都不受控。 而他眼望怀内清婉泪如雨下,娇羞般哭得梨花带雨,恶念更是猖狂。 再想她若真已成他人的妻,还负德前来与他相会,他便贪欲更甚。 骨节分明的皙指紧扣于如葱玉指上,泪珠盈盈而落,温玉仪似难以招架,欲连连低哼。 却被他极是强横地堵着朱唇,不可挣脱分毫。 而后她神思恍惚,不知不觉抽离了双手,轻攀上大人后肩,若一片落叶摇摇欲坠…… 日晖投落至帐旁壁墙,人影摇曳,床褥褶皱,男子的后背落下道道指痕。 他向来在云雨之事上喜占上风,她只需听任而为,便足以让他心满意足。 温玉仪抽泣了良晌,又迫不得已地哀声求饶,最终记不清是帐内何等光景,只感羞臊漫过了一切念想。 她靠于冷雪之怀默然片刻,潮涌般的思绪随着清风拂过而徐徐消退。 可面颊上的红晕仍未褪尽,犹然是一副我见犹怜之样,她一想起适才承受完的风月秘事,容色就再度染上绯红。 疼惜之意这才涌上心头,楚扶晏轻拭着女子桃颜上的泪痕,却不悔任何一个举动。 轻柔地摆弄起男子微乱的发丝,想着凌乱之处是方才被她弄乱的,未免心生着歉疚,她小心翼翼地为他理起墨发,柔声道。 “往后阿晏若想了,可来寻我的。我可以依旧做阿晏的枕边人……” 她其实是习惯了与大人寻颠鸾倒凤之欢,夫妻之名虽断了,这床笫缠欢仍是可维持而下。 楚扶晏由她拨弄着,想她仍愿与他承欢,不禁又紧拥起来,唇角噙上一抹笑意:“玉仪情趣盎然,想与我偷香?” “和当今摄政王帐中密约,此举听着是否很荒唐……”她不以为意,沉静下心悠然思索,意欲未尽般往大人的怀里蹭了蹭。 未料半年未见,这瞧着循规蹈矩的娇柔姝影竟也会胆大至此,愿与他这爱恨未了的故配旧人行着帐中旖旎之举,楚扶晏倏地一怔。 再觉得和她好似暂且难休这份情妄,他沾沾自喜,窃笑道:“赫连岐若知你这心思,怕是要气到发狂。” 又提及赫连岐…… 看来他真是对那自在无拘的公子怀恨于心,先前起的杀意并非是吓唬,温玉仪静观大人变化的面色。 虽言笑晏晏,眼底却冰寒彻骨,楚大人当真是可怕得紧。 “谣言已传,这天下还有哪位公子敢娶我……”她轻声回语,意在告知着他未再婚嫁,“写那罪己文,我便是不想嫁了。” “你没有再成婚?”他听懂话外之音,愕然轻问。 望旁侧清肃身影讶异万般,她低眉娇笑,默认般反问:“敢问大人这是惊,还是喜?” 楚扶晏蓦地了然,猜测她是为他而等候,眸光猛烈地颤动着,欣喜之感似要溢满冷颜:“半年未见,所求之人仍是我的,自是又惊又喜。” 无人得知这雅间中的二人已行完偷香之事,若有人见了,只会觉着此乃恩爱至极的夫妻。 她转念一想,他们本就有过夫妻之名。 仅是后来遭陛下威迫,她断了那名分逃离到此……眼下确是有违纲常。 近些时日她于酒肆中听得了关乎他的传闻,万晋楚大人在宫中夺取了皇帝的爱妃一命,使那傀儡皇帝哭天抢地在寝殿内,敢怒却不敢降下一罚。 她本有所忧心,怕大人遭遇不测,此后又一想,他可是朝堂上一手遮天之人,如何也不会被陛下反制于掌中。 思虑归思虑,要紧之事还是要提点上几般,温玉仪思忖片时,意有所指地轻言道。 “近日听闻,前几月有人闯入陛下寝宫,在卧榻边当着陛下的面杀了宠妃。我在想是哪位大臣敢这般行事,狂妄得无法无天……” “真有此事?”与她共枕的清逸男子微凛双眉,故作正经般回着,“那本王是要回去好好彻查一番的。” “阿晏要小心,陛下暗中培养的刺客身手极高,连皇城使都堪堪打个平手,”那巷道中埋伏已久的刺客忽浮现于脑海,她轻凝眉眼,敛容再思,“陛下……定有别的势力。” 楚扶晏自知她所言,远望向窗外山河之景,目光投落的正是万晋之境,薄唇沉冷地道出一言。 “陛下昏庸无道,这天下是该有变化了。” 此趟出门不宜过久,至少于晚膳前定是要归的,她不紧不慢地自行更上裙裳,想着剪雪若推门入房,不见她踪影,恐是会焦心如焚地向赫连岐禀告。 “阿晏,我该走了。” 理平裙摆与云袖,她垂眸柔语,面容如水般平静,仿佛承欢一事未曾有过一样。 她这端庄持重的样貌着实能蒙骗过所有人,楚扶晏心有不舍,临走前问向她。 “明日……可还会来?” 闻听此问,温玉仪险些双目一黑。 大人怎能不羞不臊地说出此话…… 还得寸进尺地命她明日再来一回,她猜想此人兴许偷上了瘾,再次相见的每一日夜都不肯放过。 “咳……”清嗓般一咳,温玉仪半刻束手无策,想着这败俗伤风的一举绝不可被香坊的人知道,有丝许埋怨起来,“来得多了,我都不知要如何蒙混……才能令他们不起这份疑心。” “毕竟已是无名无份,这般私会,有辱名节……”料及大人许会困惑,她小声言明,想自己在万晋的名声已狼藉不堪,又悄然相告。 “我说的,是大人的名节清誉。” 不论怎般,楚大人的名头是朝中最有威望的,若被她一女子玷辱,她应会懊恼上良久。 楚扶晏知晓她在意之处,深思熟虑后,又道了一计策:“明日我去香坊幽会。” 这下,她是彻底地执拗不过了。 堂堂摄政王,来他国与旧时的发妻私会,又欲求不满,如今竟还要去云间香坊寻她,谁听了都会觉得疯狂…… 止住的步子挪不了半分,温玉仪双颊潮红,急切娇嗔着:“我刚才说的,大人可有在听?” “自是听着,”眉宇间透的尽是闲然自若,他回应得极其从容,似觉那清誉无关紧要,“好不容易见此一面,所谓的清誉不要也罢。” 京城本就流传着温家长女背夫偷汉,水性杨花,所行之事不堪入耳一说,说她被温家逐出了家门,不知去向。 若再传上一语楚大人谅解旧妻,瞒着天下之人与她暗中苟合,她那有伤风化的名声便真是要将楚大人也拉下了水…… 温玉仪认真寻思,如覆薄冰般问道:“在外传着我可是红杏出墙了,大人钟情,这都能忍下?” 外头传着,她可是和晟陵使臣情投意合,私奔而逃了…… 哪知大人极为不顾得失,这回势必要困她于身侧几日,让她也尝尽他这一年岁的思慕之念。 “媚骨诱人,误国殃民,我知那李杸何故色令智昏了。” 敢直呼陛下的名讳,普天之下也唯有楚大人能恣意妄为,她念及面前之人至高无上的身份,仍是犹豫着应了下。 “明日何时?”她轻抿唇瓣,咬了咬牙,轻问出口,“我去迎着……” 其实她是想那鱼水之欢的。 只是香坊是赫连岐的地盘,太易被他人瞧见,冒下此险,她听着都觉心惊胆颤。 可再想闻名遐迩的楚大人都可抛下清誉来晟陵偷欢,她便顺从一应,发觉自己骨子里是藏有躁动与贪婪。 恪守礼法了诸多年,总要破一破礼规的。 她如是而想,便觉这大胆的念想可行。 “你想几时?”楚扶晏将她微变的面颜尽数而望,边穿上凛然端严的锦袍,边正声问着。 一言一行像极了正人君子,不知晓的,还以为他们在商谈着何等紧要之事。 再不离去,怕是真会让剪雪起疑,她理完衣袂袖摆,随性回道。 “扔石为讯,过了午时便不候了。” 未逗留瞬息,端雅地踏出房门,温玉仪张望起无人把守的楼廊,轻盈地戴上帷帽,又举止泰然地回香坊去。 雪雾弥漫,飞鸿印雪 ,天地间白皑似银,雪絮如玉屑而洒,覆上婉姝发梢与素白裳角。 然她所担心之处,却并非多此一举。 温玉仪回于香坊时,恰好撞见剪雪奔来,与她相视之际,猛地叹下一口气。 第64章 丫头赶忙端量起主子,瞧她无恙而立,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奴婢找了主子半日,坊里坊外都找遍了,主子究竟去了何处?” 就知道以午憩为幌瞒不了多时,方才不该在鹤鸣楼待那般之久,她从容地行入寝房,莞尔笑道:“我……我在香坊闷得久了,便去街市散心解乏,不必忧虑。” 主子的素裙上的确是沾满了雪,似是刚从坊外归来,剪雪只觉何处有些许怪异,却又道不明晰,只当主子是当真沉闷了太久。 “往日主子不论去哪都是带着奴婢的,如而今却放任奴婢不顾了……”丫头撇唇颇有抱怨,细想主子近来的心不在焉之样,悄声低语,“奴婢可是做错了事,惹了主子不悦?” 温玉仪静然理着曾在大人眼前随然梳起的发髻,柔和笑道:“剪雪最得我心,我怎会迁怒。况且你素来谨言慎行,也没有犯下大过。” 好端端地出一趟门,主子的发髻怎会乱成这模样……剪雪不解地走上前,忙为她重新梳妆一番。 “奴婢是真的担忧主子,万晋那边传来消息,近日朝局尤为动荡,因先前的肆意降罪,楚大人已失了大半势力,不少忠良为明哲保身而退,有的甚至归顺了陛下……” 在铜镜前边梳着如瀑青丝,丫头边缓慢再道:“这时候主子若再出了事,楚大人恐是真要焦头烂额了。” 若朝堂中人以她作威迫,那位素来行事偏激的楚大人会如何应对,她无法得知,只怕他做出些疯狂之举。 为不予大人添乱,也为自己得一份安宁,她躲在此地远离纷争,是极佳之策。 先前只感自己对大人而言微不足道,纵使有居心叵测者将她劫持,大人对此亦是麻木不仁,漠不关心。 可她而今无法确认,若大人真心倾慕,朝中蠢蠢欲动之势许是真会下手到她身上。 她抬手挑起妆奁中的玉簪,选了支最为喜爱的簪子递于身后的剪雪,想让丫头放宽了心:“我来晟陵已半年有余,与楚大人早已不是夫妻,加之我名节尽毁,那些暗潮涌动之势不会谋划到我头上。” “你这丫头尽是瞎操心,凡事我自有分寸。” 淡然一笑,温玉仪婉声回道,静观起镜中的娇羞玉颜,较往日更是羞怯娇娆。 自从知晓大人来了晟陵,心绪便时不时地起伏着,她已不明何故成了这局面,只知与大人私会,她几乎不抗拒。 她大抵是心喜这幽会之感的,又或是,她喜的只是和大人的床笫缠欢。 无所用心地过到了深夜,白日那云娇雨怯的羞赧之意依旧徘徊在心。 温玉仪夜不成寐,目不交睫,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暗自盘算起明日该如何避开香坊众人的视线,将大人偷偷请入房中。 窗外雪已停了,寒风却不歇,榻旁轩窗随着冷风轻晃,似乎未紧关,凉意顺房窗缝隙钻入室内,引她打了个寒颤。 下榻想将长窗关得严密些,黑夜下树影猛烈作晃,温玉仪触向窗台之际,顿时惶恐地退了半步,浑身止不住地一抖。 再定睛望去,窗外静谧如常,唯有凉风瑟瑟而吹,未有任何异样之状。 她伸手关紧雕窗,心有余悸般去点房灯,才觉灯油已用了尽。 她分明瞧见的,是藏于婆娑树影下的一道玄衣人影。 那人目光阴寒,似对她生起了杀意。 这香坊上下,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一人,迹象表明,像是追踪她而来…… 沉静着欲唤剪雪,却觉察寻不见丫头的踪影,温玉仪镇定地开了房门,见一女婢行过,忙将其喊住。 “剪雪去了何处?”她环顾庭院,北风仍在喧嚣,草木被凛冽寒风吹得东摇西晃。 那女婢端步走近,望温姑娘冒了微许冷汗,一头雾水般轻声问道:“方才被公子唤去了,温姑娘有何事需吩咐?” 剪雪原是被赫连岐唤了走,她回望身后未点灯火的寝房,觉得寻丫头也没有大事需差遣,便由丫头去了。 只是方才不经意的一瞥,是虚是实,她犹未可知,不免存了些疑虑。 “无事……午夜风大,吹得长窗响个不停,我入不了眠,”温玉仪轻浅一笑,眸光回于侍女身上,“本想点灯刺彩绣,却发现灯油尽了。” 女婢顺势朝旁看去,房内漆黑一片,了然般颔首:“姑娘莫怕,奴婢这就去为姑娘添灯油。” “多谢,”柔缓地道下一声谢,她忽又启唇而问,眸中透着丝许不解,“你在云间香坊待了有多久,可有遇过刺客?” “奴婢未曾见过刺客……”女婢更为困惑地垂目摇头,愈发觉着温姑娘所言令人摸不着头脑,“况且这香坊与外头的人无冤无仇的,何来的刺客……” 前思后想,默然一顿,她敛声又问:“昔日里,夫人和老爷也从未与人有上过节?” 被问的侍婢再作摇头,觉今夜的温姑娘好生奇怪着,定是遇见了何事,要早些时辰向公子禀报才是:“奴婢不多问这些事,自是不知的。” “你添灯油吧,这黑灯瞎火的,我也怕得慌。” 温玉仪未再追问,笃定那黑影绝非香坊的人,潜入此地是别有目的。 无论那刺客来意何在,都像是冲她而来。 回想大人曾说派人盯着举动,她所见的许是他的侍从。 可…… 可行刺之人流露的不善令她胆寒,那般杀气腾腾的玄影,怎会是大人派来的…… 房中灯火一亮,她便安下心来,谨慎地思索了良久。 困意席卷,她记不得是何时入眠安的寝,油灯也点到了白昼。 翌日清晨之时,她是被一阵叩门声敲醒的。 叩打急促,门外之人见她未开房门,敲得越发急切。 温玉仪起身一披鹤氅,睡眼略为朦胧,从里一开屋门,瞧赫连岐立于门外,半晌不明其意。 “听下人来报,美人昨夜受了惊吓?”赫连岐忧心忡忡着,看这抹娇柔秀色安然地待于屋内,急忙解释道。 “小爷我已命人将香坊里外都搜了个遍,未有外人闯入的行迹,许是夜里风刮得大,美人瞧错了。” “如此我便心安了……”轻盈地回下一言,这赫连公子是为昨夜让她受惊扰一事来赔罪的,温玉仪静望这玩世不恭之影,忽而念起丫头前夜竟是在他屋内。 剪雪在赫连公子的屋内? 她后知后觉,这才惊讶起来。 “对了,赫连公子昨日唤我的贴身女婢入房做什么?”她狐疑地望向面前挥着墨扇的公子,婉然抬眼打量,“我情急之下寻不见她,就问了坊中侍婢。” 闻言,赫连岐极不自在地收了收折扇,喜眉笑眼地答道:“我独自饮酒闲闷,小美人儿是来陪我共饮的。” 赫连公子成日花天酒地的模样她可皆望于眼中,若说对坊内伺候在侧的女婢从未起过心思,她是不信的。 剪雪与那些侍婢一同出入着,难免会被这放荡不羁的香坊公子盯住。 温玉仪心上存疑,蓦然再问:“真未有丝毫歹心?” “美人的人,我怎敢有歹意……”言说于此,赫连岐徐缓地转开话语,目光一瞥,便听有石子落地声轻响,随口言道。 “今年的寒风像是较往年都大了些,将檐上的石子都吹落了。” 细细听去,真有微小石子坠地声传来。 她全身一僵,心知是那道清绝身影来了,于此,她便要将这赫连岐先打发走。 “昨日夜风的确是大了些,窗外树影晃动得厉害,我应是多虑了,”莞尔轻笑了一霎,温玉仪面色稍缓,佯装得再镇静些,柔声告知道。 “若无他事,赫连公子可退避了,毕竟这是女子所居的寝房,公子长久待着,怕是不适宜。” 这般明显的逐客之意他如何听不出,赫连岐感到正合他意,本就不愿 再谈及剪雪,见此忙收拢折扇,假意不情愿地退步离去。 “美人这是在逐我出房?好好好,我退还不成……” 明眸轻望府院中守于门旁的随侍,她端然走过游廊,索性将周围侍从皆遣了退,连同那扫雪的女婢也一道遣下。 “你们也都退了吧。” 温玉仪不曾做过这隐秘之举,也不曾和男子真切地偷情成此样,自是会慎之又慎。 原先束缚她的浮文虚礼已破碎不堪,她只想于这两日再放纵一回。 至少与大人都得尽兴,二人可同享床笫间片霎的欢愉。 剪雪迎面行来时,望主子正朝坊外走去,不禁放慢步履,疑惑般问着:“主子又要出门?” 不想又遇见了丫头,她缓然慢下步调,眸光自然而然地落至其手中的糕点上。 “只是在院中赏梅,何故惊慌。” “那主子可要留心着些,大雪还未扫尽,极易摔跤。”剪雪闻语忙作提醒,想着主子身娇体弱的,若稍不留神摔了去,怕是要静养好些时日。 杏眸随之寡淡地望起园中花草,温玉仪轻然启着樱唇,做出观赏雪景的姿态来:“我知道了,你再不去忙活,这糕点就要凉了。” “奴婢失职,望主子莫怪。” 一经提点,惊觉端着的糕点着实快凉了,剪雪端稳了承盘,快步向香坊深处而行。 可寒冷的深冬尽失一切绿意,哪有花草可赏……所道的赏梅赏雪,只不过是她随然胡言的幌子罢了。 第65章 遥望丫头背影走远,她不紧不慢地回身来到坊门处,一棵榆树下正端肃地立有一人。 虽被树干所遮,唯露着锦袍一角,她亦知藏于后方的是何人。 悄步行至其身侧,温玉仪攥上男子衣袂,趁无人洞悉,便将他往香坊内带:“可有被瞧见?” “应是不曾。” 旁侧清姿悠闲跟步,冷眸望向被她攥紧的衫袖,随后又从容自若地望向一条偏僻路径。 猜测大人会好奇地问起,她先行开口:“带大人走一条小径,白日鲜少有人在。” 楚扶晏难得见她偷偷摸摸之样,欲行恬不知耻的偷欢之事,眸中有笑意一闪而逝,肃声问道。 “敢问温姑娘这是密会情郎?” “比密会许是还要再隐蔽些……”她小声回答,一步步慎重地走着,却不料话未落尽,步子已然一滑,“这小径还未被扫过雪,大人定要……” 娇身忽地向后而倒,温玉仪顿时心惊,一瞬后落入清雪素怀,皓腕被稳然握住。 好在身后之人接得平稳,举手投足间透着游刃有余之势,她暗自松下一口气。 这不禁让她想到了在温宅过夜时,遇刺当晚,大人轻易地行上几举,便将那行刺者反手而抵。 走于她前头探着路,他步履渐缓,似生怕她再摔着:“我习过武,走得比你稳当。” “大人是何时习练的?” 温玉仪柔婉问道,极其乖顺地跟随在后,恍若这香坊是他的居所,而她仅是大人从坊外带回的一名落魄姑娘。 低沉一笑,他温和地回道:“年幼之时被迫习的剑,若不会使剑,便会被人欺负。” 她闻声喃喃,就算彼时他还未成万人景仰的摄政王,也应当英姿凛然,又怎会被他人欺去:“这世上竟有人敢欺楚大人……” “如若真有敢欺本王之人,玉仪可会为本王这情郎讨上公道?” 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楚扶晏顿足忽问,使得她不由地撞上了后背。 若大人真无端受了欺辱…… 大人昔日护她多时,作为回报,她应也会将他袒护吧…… 然她再次深思,又觉自己是个手无寸铁的女子,与位高权重的大人怎可相比,大人怎会有需要她相护的一日…… 温玉仪浅笑着回答,直起身子,从然恭敬道:“公道谈不上,但我应是会想方设法地欺回来。” 她随性讨好地答着,哪知换来的是大人的几声轻笑,笑意不明朗。 “大人笑什么?” 侧目轻瞥身前清肃的男子,她不解地问着。 再缓缓行步朝前,楚扶晏道得云淡风轻,眸底却是掠过了几许称心自满:“玉仪是认了本王为情郎……” 这……这还不算情郎吗? 她不觉有何失言之处,都已几次三番地偷了香,如今也非夫妻,自当算是情郎。 垂首又作沉思,温玉仪浅浅低喃:“共度了几回春风佳夜,应算是情郎的。” “身已归我,那心呢?” 忽而顿住,他别有深意地轻问,时隔一年,好似对此一问仍是耿耿于怀。 一年春秋皆忙碌于香坊的大小府务中,她已忘却当初将楼栩念于心上是何感受,时过良久,平静若水,她也不再去回想。 温玉仪轻柔回道,语调温和,话语却带有一分疏离。 “心里若装有一人,便会患得患失。大人的心曾装过公主,应能懂这个理。” 她不愿再经那一劫,独清独醒,不再陷于情思妄念里,也不愿再回于受人牵制的境地。 像这样惬意舒心的日子她不肯走出,终究是怕得失之患,不想再陷泥淖深渊了。 随行在侧的男子听出话中犹豫,蹙眉低声问:“你不敢迈前一步?” “没有情念,谈何迈步。” 她冷然拒着,今时今日未再有多的打算。 若真接纳了大人的心意,京城名声已传,她势必要改名换姓。 上京已容她不得,往后将面临的情形皆非她所愿,如此,不如就这样无拘束地活着,好过陷入担惊受怕里。 楚扶晏缄默许久,未再问下文,抬眸的一霎,似有黯然之色褪落。 目光投落向眼前岔路,他正容问道:“接下来该如何走?” “这边。” 东躲西藏地走入雅房里,温玉仪抬手锁上门闩,回眸一望身旁清冷皓色。 帘子还未被拉上,日晖倾斜而照,一束暖光落于大人的庄肃锦袍上,予他平日的肃穆上多添了丝许暖意。 娴熟地脱下肩上披着的氅衣,叠放至橱中,又拉紧了窗帷,温玉仪娇声相言,一边道着,一边再去解剩下的云袖裳。 “此处便是我这一年来住的房舍,不比王府宽敞,大人莫嫌弃。” 他只望了几瞬,便望红了眼,未等她解落,轻一使力,将姝色从后而拥,长指游移于暗扣间。 “太是寡清,此屋也应沾上本王的气息……” “阿晏……”温玉仪情不自禁地低唤,面颜羞涩得紧,任大人放肆着,仿佛这世间唯剩他们二人。 随着柔吻如细雨般落下,剪雪所说的传言依稀浮现于心绪里,她娇然浅吟,却仍存有一丝理智。 “我听了些传闻,如今八方风雨,四方云扰,大人该回朝了。” “我知晓,只是难舍,”楚扶晏倏然一滞,眸色微暗了些,随之埋于她的冰肌玉骨里,沉声呢喃,“玉仪,你何时能给我一个名分?” 她稍有疑惑,不明如何给男子名分。 都道是男子娶妻纳妾,给名分一事怎能落在女子身上。 而后又是一阵无言。 楚扶晏轻缓解落衣扣,揽上她的纤细腰肢,一带便带上了软榻。 “待我谋夺社稷,篡了天子之位,我们要不要……再成婚?” 他在耳畔道着昭昭野心,末了卑微地问她,能否再成一次婚,似乎再不放下身段,他随时会失去这抹清丽婉颜。 待到那时,他兴许真的会疯…… “若我拒了,大人会如何想我?” 双手攀上男子肩背,似离不开牢笼的鸟雀,顺从地待于怀内,她颦眉浅思,试探般反问。 举止 停了半霎,楚扶晏自嘲一笑,急不可耐地擒上樱唇,燃起的灼热愈发冷了下。 “薄情冷心,却唯对楼栩念念不忘,我都习惯了。” 她不免娇吟,神思瞬间涣散,杏眸若微迷离,浸于一池春水:“大人处尊居显,权尊势重的,要怎样的美人会没有,何苦非要娶我这声名狼藉的女子……” 柔和之举逐渐变得狠厉,楚扶晏眼睫微垂,眼底涌动着阴鸷暗潮:“玉仪……有何不称心之处,你可说与我听,我尽力改。” “怕只怕……你不要我了。” 他如是说着,微贱得似要低入尘埃里,语声莫名发了颤。 温玉仪头一回听人这般卑微相求,所求之人是她旧时夫君,亦是执掌朝中大权的楚大人。 她心潮微漾,只觉荒唐可嘲,荒唐的是他说的话,可嘲的是她当下的举动。 “我心里乱得紧,不知对大人是何等思绪。”温玉仪道出声时,才意识到自己太是娇羞,颤声道完,忙羞赧地抿上了丹唇。 “阿晏,你明知我不愿谈及情念的。” 她随即听耳旁萦绕着微冷之语,荡漾于心底激动一片酥痒。 他道:“好,那便不谈了……总有一日,我要你安心乐意地嫁与我。” “嗯……” 最后唤出的一字已不知是应允,还是隐忍不了的低吟。 房中灯火葳蕤,照得壁上映出一双相缠之影,随忽明忽暗的光亮摇曳,于春水间漾开层层潋滟。 难忍得紧了,她便不管不顾地咬上大人的薄肩,发出低低幽咽。 清泪不争气地如帘珠而落,见大人未作罢,她再如从前离别时那般哀声央求。 肩处被咬的力道实在不痛不痒,楚扶晏如获至宝般将她紧拥,之后又一度沉溺于鱼水之欢中。 似地动山摇也不会松手,他一遍遍地索取,尤为欲求不满,直叫怀中娇色啜泣连连,让人疼惜得要命。 几番疾风骤雨后终归于寂静,温玉仪娇软地倒于冷冽清怀,面红耳热,良晌说不出一词。 枕边男子与她紧紧相拥,开口时,嗓音仍有些喑哑:“再过上一日我就回京了,可会送我离城?” “不送。” 温玉仪回得果决,若真去送别了,怕是会有对情郎的不舍,与其心生留恋,不如便不去送了。 徒添忧伤不说,还会被人觉察她余情未了,发觉她竟是与楚大人藕断丝连。 她怕旁人笑话,更怕自己在这朝局动荡时扰了大人的心神,安定起见,这一别她不可恭送。 他闻言轻叹,自语般讽笑道:“玉仪还是如往昔那般冷心……” “下回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字字言道着惋惜之意,楚扶晏在她额间轻落一吻,下榻更上衣袍,却也离得果断。 “偷香虽让人沉往,却终有散时,保重。” 楚大人竟真的就这样走了? 熬过一年,才堪堪见了两面,下次再遇是何时已无人可知。 她遽然倾身向前,霎那回神时,见大人的衣袖已被自己牢牢攥紧,令人寸步难行。 温玉仪欲语还休,难以启齿的话溢出薄唇,桃颜满是羞愧:“大人在此留一晚,也并非不可。” 第66章 顷刻间听出她话里的微许挽留,深邃双眸淌过阵阵错愕,他蓦地回首,眸光紧锁温婉娇颜。 “有这一句话,此趟晟陵便没白来,等我……” 言语未道尽,震颤之感还未从心底翻腾而起,温玉仪知此人执意要离,为的是重振万晋朝纲,稳下多事之秋,平定动荡朝势。 也罢,她本就只想勾住这靠山的心,如今意图达成,便让他离去。 她玉指微松,欲送大人出此香坊,却忽听门外响起剪雪的禀报。 “主子在屋里吗?奴婢给主子送茶水。” 坏了,那丫头迟不来早不来,偏要在这时端茶送水…… 见势慌张地一滞,温玉仪赶忙起身更衣,行过案几,不料又碰翻了案上的一只杯盏。 这下好了,连佯装房内无人都不可,一想剪雪听到声响,一时半刻是不会离开,她便感烦扰不安。 急中生智下,她计上心头。 一开壁墙旁的橱柜,她示意大人躲于其中,万不可出声。 楚扶晏瞧望敞开的衣橱眉头紧蹙,橱内虽能容下一人,可他是权倾朝野的万晋摄政王,哪能沦落至躲衣橱的境地。 本想再作一番商议,迟疑之际,他见此清艳身影已将他推入橱中。 橱门不由分说地被阖了上。 温玉仪故作泰然地一理裙袍,心下别提有多慌乱。 私藏男子在闺房,还青天白日地行窃玉偷香之举,若真被人知晓,她真要寻地缝钻去…… 温玉仪轻开轩门,从容地伸手接过玉盏,向丫头浅浅一笑。 “正巧渴了,这壶盏交由我便可,剪雪去忙活别处之事吧。” 想镇定地再阖房门,她望剪雪不住地朝里瞧看,便又自然地阖紧了些,唯留一道门缝让丫头观望。 屋内十分昏暗,连长窗前的帘子都将雕窗遮得日晖不透,房中唯点了几盏灯火。 剪雪大惑未解,脱口便问:“这日间白昼的,主子在睡觉?” “近来之日较为困乏,闲来无事便想着多歇息些。”温玉仪镇静回语,顺势一打哈欠,眸里染了层惺忪模糊般的雾色。 忆着方才不经意的瞥望,似于榻旁瞧见一双乌靴,丫头秀眉微凝,缓声道。 “房内有人?那双靴子像是男子的……” “我从街市上的成衣铺买的,”她听言正色打断,极其肃然地回应着,思忖一霎,凛声又言,“在试着是否合脚,将来扮作男子时兴许能用得上。” 扮作男子? 自从主子离了楚大人,心思就飘忽不定,与那位大人一般让人不得捉摸,剪雪敛回目光,顿悟般不再打扰。 “原来如此……”丫头又一望幽暗的寝房,俯首行退,“主子既然困倦,奴婢便不打搅了。” 眼见着剪雪沿长廊渐行渐远,娇俏之影消逝于不远处的拐角,温玉仪一阖房门,回身再开那橱柜,欲让大人趁此时机离于香坊。 “阿晏,趁当下快……” 她见景蓦然一怔,瞧他竟是轻缓地靠于橱木旁,眼眸微阖。 大人竟困顿地睡着了。 灯火浅照倦容,几簇零散墨发落于肩上,眸前冷颜便这般毫无顾忌地阖目入了眠。 似乎有她在着,他就没了丝毫戒备。 若来日,大人能一直这样深信,暑去寒来,年年岁岁,她好似是欢喜的。 楚扶晏清醒之时,见这抹皎若秋月的姝色愣在身前。 他定了定神,不知她何故发着愣,估摸着是那女婢觉察出了端倪,惹她不快了。 沉默良久,温玉仪悠缓又清晰地道着,语声柔和浅淡,似芙蓉花般温软,却带有丝丝缕缕的笃定。 “大人曾说得对,我心里应是有大人的。” 话中字字若细针落地,响得清脆柔婉,但依旧化为道道惊雷直打于心间。 他猛地滞住,知晓其意的一霎,眸底掠过了一瞬澈亮。 “你说什么……”楚扶晏恍惚间开口,半晌抿动薄唇,轻问着她适才之语。 她理不清心绪,不明自己对眼前之人究竟是否藏有情念,此念来得太快,她分辨不了。 既理不清,就当是勾诱大人的第一步,为逢场作戏,她也要作些回应。 思绪被拉回,好不容易说出的话,他竟还要再听一遍…… 满面羞意难褪,桃颊涌起灼热,连同着心火蔓延百骸,印刻入心髓里,温玉仪垂目轻言,忽地别开了视线。 “这般羞臊的话语,我不想说第二回。” 然大人几乎不依不饶,抬袖紧握她的玉骨薄肩,握得令她隐隐泛起疼痛。 他的双目浸染着渴求与喜色,眸中时明时暗的柔光欲将她吞没。 温玉仪执拗不过,眸光直望着榻下,直望方才被丫头偷瞥到的靴履,低声道着:“我……我喜欢阿晏。” “再说一回。” 抬指抚上娇影的下颔,微微使力,将她的桃面轻扳回,他与她静默对望,急切地候着她的下文。 母亲的安危,与她自己的命数皆落于此人身上,他是她唯一能攀上的高台,不论风月,她也要吊住大人的心。 目色颤动得厉害,温玉仪面染红霞,回得娇艳欲滴,再顾不得利害得失,颤声言道:“阿晏,我也心悦你, 我对你……” 仿佛再不趁此时道出,他日便再无良机可勾诱。 后续之言被淹没了大半,唇上被覆的气息薄冷似雪,却予她留了份柔缓。 柔意化开,冰冷素雪下满是灼烫气息,她忽感思绪陷入了一片昏沉。 双颊热灼得要命,她迷茫无措,混沌间忽然有一问浮现于脑海里。 若从一开始,便没有楼栩和公主横于其中,她与大人真的可以长相厮守吗…… 她堪堪思索了一会儿,浑身便不受控地由大人攫取,樱唇被灼息侵占。 男子散出的肃冷之息被揭开,眼底清潭涌动的尽是欲望。 “等我。”此吻戛然而止,楚扶晏深沉而望,似许着山盟海誓般正声言道。 “三月后我来接你。” 心上猛烈翻涌着万千意绪,她杏眸微抬,谨慎再道:“大人来接我做什么……” “玉仪,我知你顾虑。”他直言无隐,欲将泛滥在心的妄念尽数告知,摆于她面前的像是一颗赤诚的心,不掺任何假言假语。 “若我还顾及常芸,那日在王府起争执时,我便不会与她道得决绝!” “我这个人,患得患失,容易多想的……”小心翼翼地轻道出口,温玉仪悄然低语,诉说着埋于心上的丝许惶恐。 “我唯恐哪日大人会弃我而去。大人将情意断得干净,而我却身陷囹圄,再无法脱身而逃。” 将恐惧说得明白,意在让大人心生怜惜,对她不离不弃,此戏势必要作得真,她才能将楚大人这枚棋利用得当。 身前的清寒之影照旧说得信誓旦旦,在她耳畔承诺着不渝之势:“玉仪,我不负你。我楚扶晏此生的妻,唯温玉仪当得。” 话语真切,字字珠玑,听得他如是而言,她便佯装信了。 玉手穿过他宽大的云袖,环于其腰际上,温玉仪笑得灿若桃花,一扫昔日的阴霾与酸楚。 “再次见到阿晏,我居然觉着好欢喜……”她喃喃而语,忽觉这一冬日虽未开得繁花,却更是锦色生香。 楚扶晏极少见这娇姿雀跃至此,将她再作紧拥,故作正经般问着:“欢喜在何处?” 窗台一枝红梅绽开着,凌寒傲雪,桃李相妒,她凝望了几瞬,笑意染眉,遂悠然答道:“欢喜有阿晏陪着,这一世好似就没有畏惧之处了。” “若非当下必须回朝,本王真想再待上几日。”他着实较她还要喜悦,可念起线人来报万晋纷乱之势,眼下不得不归朝,便心生遗憾。 若非如此,他定是要多留上数日的。 也知大人对江山社稷的昭昭野心,他日还需大人照拂,高枝可攀,却不能将它折断,温玉仪低笑着松手,示意他无需再不舍。 正一离身,她又被紧揽入怀中。 不明大人怎又欲求不满起来,她容色微凝,欲语还休,终是从丹唇溢出几字:“楚大人偷香怎还成瘾了……” 楚扶晏闻语低低作笑,轻抚女子柔软墨发,心魂皆要被这温声软语勾了走:“那要看与本王偷欢的是哪位姑娘了……” “哪位啊……”语调骤轻,她敛眉明知故问着,明眸里映着此道肃穆清影。 对此似也来了玩心,他双眉微扬,意有所指般回道:“姑娘大可猜猜,猜中本王有赏。” 温玉仪轻凝眉眼,寻思得仔细,随后摇头作叹,愁思百转地轻眨着眼:“能让大人如痴如醉的,小女猜不透……” “猜不着……是要罚的。” 清肃身姿拢了拢眉心,假意一副疾声厉色的模样,像是真想对她降下一罚。 秋眸随之漾开了点点水波,她羞怯地垂眸,似甘心乐意地领下大人所赐之罚,只因她深知,这场戏码是定要演下,对未知的前路有备无患。 “那小女只能认罚了,大人想怎么罚……” “本王得好好思虑,等到下回见面,再罚也不迟……”言毕,楚扶晏遽然瞥向书案一角,望着上方放着的字画,欣然道。 “玉仪又有所长进了。” 见他望的是闲暇时随然作下的墨画,她轻步走近,将字画收起,递于他手中。 “阿晏若不鄙弃,这幅墨画我赠与阿晏。” 时至今日,从未有姑娘敢赠他字画,只因楚大人乃为惊世之才的留言传遍于上京,寻常人家怎敢在摄政王眼前献丑。 而他曾经亦是不屑观赏旁人字画,想从他这儿得上赞誉,应是比登天还难。 可如今这些书画出自她手,楚扶晏快心遂意,爱不释手,直将这画卷攥紧于掌心里。 “想来本王也可以睹物思人了。” 他绝非是喜爱吹嘘之人,这抹娇柔婉色所作之画的确是落纸烟云,栩栩如生,令他喜爱万分。 第67章 在此闺房缠欢太久,是时辰该走了。 楚扶晏默声良晌,似与怀内清姝无言道着别,而后离了这寝房。 她当真未再相送,只见这道琼树般的清癯身影缓步而离,行至无人的长廊上,再踏着清雪远去。 今时作别,不知何日再度能见。 待到那时,他兴许已是坐拥天下的帝王,方才那一誓也不知大人是否会记于心上,是否会来此处与她再提旧事…… 不过这一切都已无关紧要了。 温玉仪坐于雕窗旁,仰望窗外独自盛开的寒梅,面上的欣喜之色仍未止歇。 她所布的陷阱尤为拙劣,无非是以美色作饵。大人似未看破,又似早已看穿,当下心甘情愿地跳入其中,与她戏一场风月。 帐中承欢过后,唇瓣有些许红肿,加之这二日过于触情纵欲,温玉仪全身酸软,娇躯似要散架了般,累得不可言。 待大人走后,困意铺天盖地般涌来,她蒙着头钻入被褥间,未过几刻便入了深眠。 隔日膳堂桌案旁,赫连岐便望着身侧娇女唇如激丹,面若红玉,神采奕奕的柔眸似将要滴出水来,秀色可餐之样令所见之人思潮起伏。 她仅是淡雅一坐,单薄之躯仿佛要随那寒风而去,破碎于寒冬大雪里。 不免偷瞧得心湖泛起波澜,赫连岐眉目含春,眯眼笑道:“美人儿近日红润如玉,总带着一颦半笑的,可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温玉仪柔婉地一抬茶盏,端庄清雅地倒上茶水,又为身旁公子斟了满:“哪有美事可言,还不是成日在香坊中研习制香,学乏了便去坊外散心解闷。” “我听闻楚扶晏明日一早要回万晋了,他此趟还真就送了一幅舆图来,也未想见美人一面……”赫连岐啧啧了两声,盯着盏中荡漾的清茶,不禁感慨道,“是小爷我高看他了。” 不疾不徐地用完午膳,她顺势放落碗筷,悠然回应着:“朝中事务繁杂,万晋需大人回朝治理。” 瞧她容色安宁沉静,心想这娇色许是对楚扶晏真没了念想,赫连岐扬了扬眉,觉着美人往后可安心跟了他。 “美人儿不去见他也好,以免勾起伤心往事,回忆起曾经被折磨的种种时日。” 谈及此处,恰逢剪雪匆匆行步入堂,丫头拿着一串挂坠支吾其词,秀颜上溢满了忐忑。 “奴婢方才收 拾屋子,从床榻底下寻到一枚玉佩。“将玉坠悬于空中,剪雪轻然寻问,面色复杂地瞥至堂内公子身上。 “此玉佩……可是赫连公子的?” 温玉仪凝神一瞧,此玉石质地细腻温润,绝非寻常人家之物,定是与大人缠欢时落下的。 好在此二人不知这玉坠的罕见稀有之处……她淡然取回,放入衣袖里,神情是再镇定不过。 可闻听此语,赫连岐极为慌张地争辩着,欲遮欲掩般飘忽着神色:“这绝非小爷之物,小美人儿莫要冤枉,我已有许久没去拈花惹草了,较以往洁身自好了太多!” “你这主子,我即便有千万个胆也绝不可能招惹!” 指天誓日般一举折扇,这位云间香坊的正主慌忙立誓,瞧望剪雪眉眼稍展,才定下心来。 她将这二道身影的细微异样望于眼中。 回想此前深夜,赫连岐唤丫头前去寝房,她便觉此事另有蹊跷,此时一瞧,却非她多虑了。 温玉仪疏淡地回着话,似为旁侧公子作着解释:“玉佩是我前些日子在街巷捡的,你们何必多虑忧思。” 毕竟玉坠的确不是赫连岐的,若任丫头误解,这香坊之主真当是冤枉了些。 剪雪一听,愁容顿时展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明媚笑靥。 这丫头似乎……极其在意着赫连岐的风月一事,就如同曾经的她在意楼栩一般。 此念头一闪,瞬间心颤不止。 温玉仪故作闲适地走出膳堂,来到庭园一角,随性将迎面来的两位女婢唤了住。 她颦眉淡笑,斟字酌句地问道:“你们可知,近日剪雪是否与赫连公子走得近?” 岂料两名侍婢互相凝望,对她所问尤为不解。 然疑惑之处更像是……香坊上下皆知的事,她又怎会毫不知情。 “温姑娘竟是不知?剪雪时常在赫连公子房中留宿,”其中一女婢无所隐瞒,抬声直言相道,“我们都觉得,剪雪兴许不久后要变作这云间香坊的主。” 实情和她所想无差,剪雪真与赫连岐共度了不少良宵佳夜。 她震颤万般,丫头究竟是何时有这不便告人的牵扯,她竟现下才知…… “那丫头竟对赫连公子情根深种……”温玉仪恍惚片刻,冲着被唤住的女婢婉笑道,“我还真是不曾察觉,几乎要成香坊最是糊涂之人……” 回于雅房休憩片晌,她顿感清闲,便点了灯火,再作起字画来。 想着下回见大人时,她也好又得他赞许几番,毕竟能得上楚大人的称扬是颇为难得的事。 然温玉仪越画越不是个滋味,服侍自己多年的贴身女婢寻觅了良人,此讯传得香坊人尽皆知。 丫头却唯独将她瞒着,似是刻意相瞒,有意不让她知晓太多。 正为此事发着愁,她忽而见着剪雪推门而入,举止轻缓地将从膳堂端来的晚膳放落于桌上。 她才恍然发觉天色已暗,又到了夜幕之时。 自离了温宅,就极少见得主子沾墨而画,剪雪仅瞧了几霎便望出了神,凑近了喃声低语:“奴婢已有许久未见主子执笔作画了……” “得过他人赞许,我便想再精进一些。”她缓慢落下一笔一划,随之将墨笔搁下。 竟有晟陵的公子称许过主子,还让主子畅怀成如此模样,丫头双眉一弯,悄然问道:“主子这是得过哪家公子的称赞?是那张公子,还是李氏布庄的大公子呀?” 主子只是笑笑不语,端坐至肴膳前,桃容晦暗不明。 剪雪未洞察出主子有丝毫失常之处,又望适才端上的珍馐,满面春风地俏然开口:“今晚的菜肴极合主子胃口,主子可品尝得多一些。” “你与赫连岐是何时情投意合的?” 见势直接了断地问着,温玉仪道得平缓,容色温和如故,但在眸底掠过了少许责怨之意:“瞒着主子我,却让整个香坊都知晓了。” 听罢,丫头手足无措而立,满目尽显心慌意乱。 未说上一语,剪雪便猛地跪落在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告明。 未过几瞬,清泪于眸中打起了转儿,剪雪慌乱地摇头,抽噎般道着:“奴婢并非和赫连公子同心合意,是公子落花有意,奴婢是被迫的……” 不想这丫头却是被迫为之,亏她曾经还觉赫连岐怜惜极了姑娘! 于她印象里,赫连公子虽喜逛青楼寻乐,却不会迫使女子入帐相欢…… “他岂敢如此!” 温玉仪拍案而起,柔目顿然染了怒意,不可思议地听着这荒唐之言。 “奴婢厌恶自己,不敢告知主子……”剪雪一面道着,一面心觉无辜万般,那清泪就如断线珠子般掉落而下,莫提有多委屈。 “后来,奴婢觉失了贞洁,不可再嫁与他人,便想着服侍主子一辈子,便……便由着赫连公子日夜唤着……” “奴婢欺主在先,不求主子谅解,甘愿受罚。 言说终了,丫头抹了抹泪珠,在她身前不停地磕着响头。 剪雪深知自己犯了大错,欺主之罪本就不可饶恕。 温玉仪重重而叹,气恼的并非是这娇小丫头,而是那罪该万死的赫连岐。 她语调渐渐转了轻,肃然开口:“他对你心怀不轨,召你入房时,你便该报知于我。我是你的主子,定会袒护你……” “你是服侍我的丫头,他无权使唤。”柔语透了几分冷,她正色告知着理,杏眸凝了紧。 主子不但未责怪,还帮着女婢道起话来……剪雪呆愣少时,啜泣得更为汹涌了些,觉此世间唯有主子待自己最好。 “你退了吧,此事我会定夺。”那案上的佳膳自也吃不下了,她食不甘味,良久后问起赫连岐的行踪,欲去讨取个公道。 “赫连公子去了何地?” 哪知丫头闻言,抽咽了几声,伤切而回:“去……去醉春院了。” 分明在堂桌上理直气壮地说着,言道未再招惹花阶柳市中的莺莺燕燕,赫连岐怎还去青楼寻欢…… 温玉仪愈发恼怒,若再不出面,自家的女婢怕是要被欺负尽了。 她转眸看向仍跪在地的女婢,面容满是难以置信:“他方才不是信誓旦旦地说,不去拈花摘草了?” “公子与奴婢说,只是去听曲赏舞,不做别的举动……”话语回得轻之又轻,剪雪目色躲闪,自欺欺人般黯然神伤。 都道男子的哄骗之语切不可当真,何况赫连岐还是那成日混迹于花街柳巷的人。 想让赫连公子从一而终,简直是痴人说梦。 “你可真是痴傻透了!” 无奈长叹着,温玉仪轻扬衣袖,转瞬一顿,再垂落袖摆,心上愤意难消:“如此被男子欺负,竟还只字不言……你将我这个主子摆于何地!” 剪雪泣不成声,拭着清泪的衫袖已湿透,经几般擦拭,泪水却越拭越多,再度如泉而涌。 “奴婢是觉主子还居住于香坊中,若与赫连公子闹了僵,主子便没了去处……” 第68章 都已到何时,这傻丫头竟还为她身处之境考虑,当真是顾此失彼,愚笨无知。 云间香坊如果容她不得,她定会另寻他处,不信这晟陵寻不到一处栖身之所,再怎般也不会露宿街头,以乞讨过活。 可如今丫头已被赫连岐糟蹋,非议传遍了香坊,当下之计,只能让那嗜酒贪色的赫连公子迎娶剪雪,才能止了风言风语。 不论他们之间有何见不得人的干系,谣言已散,这名分是定要给的。 温玉仪念及此,势必要问清赫连岐当下的打算:“待我去去便回,我去醉春院向他讨个说法。” “其实奴婢觉得不打紧,主子不必气恼成这样……”望主子是真气得急,丫头连忙低唤,秀面微俯,含糊道,“赫连公子待奴婢还是挺好的……” “他若招惹别家姑娘,我不会管那闲事。可若欺我的人,我绝不姑息。”她见此执意出坊相寻,明了今日是必定要走上一趟。 端步行至房门时,与一小厮撞了个满怀,温玉仪随性瞥望,瞧见这小厮执着一封书信递上,其模样像是不断回忆着适才所见,心头蒙了层疑云。 “温姑娘,方才有个举止怪异的人,奴才瞧着鬼鬼祟祟的,在香坊前丢下这书信便跑了。” 小厮递过此书信,立至一侧,又觉举动太过冒失,向她再行拜了几番。 信函上的字迹是楚扶晏 所书无误,她闲然而展,望纸上仅有一行字。 字里行间透着放下身段的卑微思念,那位大人只是想在临行前再邀她一回。 “千思百念入心髓,佳人秀色方可医。” 剪雪瞧主子瞥了一眼便收起了信件,虽跪着身,仍作好奇着:“是何人给主子的信件?” 不改面色地说出一人,她随然取上笔墨,淡漠地回着书信,生起的怒意一时是褪不去了:“除了张家公子,还有谁会无礼至此……” “也是,不过像张公子这样潇洒追寻心仪姑娘的男子,是可遇不可求,重要的还是家财万贯……”言至于此,丫头越发道得轻,觉主子是真在气头上,调侃之语又吞回了肚里,“主子真不思量着从了公子……” 她此刻哪还会去想私会一说,心思全落在了为丫头讨取名分一事上,提笔粗略一回,随后折宣纸入函。 “小女无闲暇,劳烦大人自医去。” 又在信上添了一家客栈的所在处,温玉仪向小厮嘱咐,量奴才是这香坊中最不敢通风报信之人,语调便柔缓了下来:“替我送去此地,莫要多问。” 先前就为温姑娘送过几回信件去邮驿,这小厮深知此意,执上回信便奔走远去。 温玉仪回首见丫头仍跪着,没好气地命其平身,口中不忘出着恶气:“张公子是可托付终身之人,只是并非我良人罢了……” “话说那张公子可比赫连公子要好上太多,虽有妻室,对女子可是敬重有礼,哪会强行为之!” 她未听丫头辩驳,转头就出了云间香坊,顺着街巷稳步向那醉春院行去。 她未随同着去过此青楼,但闻听赫连岐时常道起,便也隐约记着去路。 月色苍茫,正值深冬之夜。 巷道内昏暗无光,不远处楼阁灯火通明,鸣筝舞乐曲解缓着行人思愁。 空巷虽寂静,也被那醉春院的丝竹管弦之乐染了几许喧扰。 温玉仪眼望一巷之隔的阁楼雅苑,眼前之景忽而一黑,便觉身后有冲她而来。 未来得及惊呼出声,桃面已猛然被捂了住。 她不禁忆起此前深夜见到的黑影,才觉果真是暗中被人盯了上。 惊恐之感还未席卷全身,意绪已涣散了开,温玉仪顺势倒落在地。 倏然停止了思索,她只感身子一坠,而后再没了知觉,陷入一片黑暗里。 越日晨时,晟陵城中一客栈前候着一行兵马,皆等着楚大人下令回京,这一等便等了二三时辰。 已近晌午,可楚大人仍未有要离城的迹象,似在坐待着何人一般,在房内踌躇未歇。 “大人,温姑娘回信来了。” 忽有随侍叩门禀报,语声一落,房门被陡然打开。 楚扶晏张望向随侍身后,不见那清婉柔姿,眸光不觉一暗,回坐于案几前凛声道:“还不快给本王呈上。” “是……” 洞察出大人今日心有郁结,侍从哆嗦着递上信件,怕稍有不慎丢了性命,以大人的暴怒无常之性不无可能。 书信被展开之际,肃穆身影悄然微滞,忽觉自己竟是被一女子冷落了。 凭什么他非得随唤随到,而她却可断然相拒…… 楚扶晏凝滞片刻,不动声色地将书信揉皱于掌中,良久未说一语。 然他不甘又能如何,万般艰辛才得她爱慕之意,他只得宠着惯着,万不可将未来的夫人吓跑。 楚大人的容色实在阴冷,一旁的随侍默然半刻,又俯望客栈外等候已久的护卫,如临深渊般言道:“大人,马车已备好,可……可启程了。” “焚毁了它,走吧。” 仅书了几字的纸张被扔置而下,楚扶晏似已死心,起身欲从雅间离去。 余光瞥至那书信,随侍已从命地将纸张拾起,朝旁侧的烛台走去,他又反悔般一阻,转身拿了上。 “且慢,还是莫烧了。” 罢了,待他夺权而归,何愁与她见不着…… 等到那时,他定是要日夜将她守着,让她无心再去想旁的男子。 当午日明,檐上霜雪已渐渐融化。 楚扶晏一跃上马,再三回望,终未见那抹勾走心魂的姝色,便一拉缰绳,马匹随着万晋来的侍卫缓慢行远。 冰雪消融后的晟陵天朗气清,唯剩薄薄雪层浮于花木间。 城北郊外的一方偏僻院落破败不堪,各处壁角长满青苔,尤显沉寂与萧条。 思绪混沌浑噩,喉间极其干涩,温玉仪于昏睡中方醒,发觉自己被蒙住了眼。 双手被捆绑在后,她躺于杂草堆中,怎般也动弹不得。 她身在何处,来此过了几日,又是因何而来,她通通不知,只知眼下以一己之力,如何都逃脱不得…… 除却干渴,腹中似空无一物,她才感昏迷的数多时日未饮未食,身子已尤为虚弱。 纵使发声呼救都艰难至极。 求救…… 霎时想到这一词,她赶忙张口竭力而喊,惊觉欲说之言已被巾帕封堵,根本无从呼救。 究竟是谁将她关押在此,那幕后之人的目的为何…… 在这晟陵城中,她未与旁人结过怨,绝不会无端被人寻仇。 那一晚所遇的窗外玄影再次闪于脑海,这几日的行迹应是皆被人掌控着,她被劫而来,对背后之主定有利可图。 若她所想为真,这些无耻恶徒许是为要挟大人,才铤而走险地行下此举。 原本就对自身安危有所担忧,朝堂之上明争暗斗,明枪暗箭难防,她不愿成为累赘,不愿趟这摊浑水,才安居于远在千里之外的晟陵…… 却不想,她早已成为他人棋盘上的棋。 沉心凝思了一阵,有跫音一前一后地在屋外响起,温玉仪定神细听,靠于草堆之上佯装昏睡不动,想知是何人将她绑来。 屋门被推了开,日光斜照入屋。 两名面布刀疤的匪贼走了进,直望屋内似奄奄一息的女子嗤笑了几瞬,抬足轻踢着那柔弱娇躯。 其中一壮汉身材魁梧,微眯起眼,与身旁衣着文雅的男子道:“你说这姑娘已有二日未饮水进食,饥渴交攻,再这么下去,怕是要没命了。” 男子觉他所言在理,一指石桌上摆放的扁壶,示意此人前去喂下清水。 “你去看看她可还活着,拿那壶水给她灌下。” 了然般颔首走前,那壮汉抬起女子下颔,粗鲁地一扯其口中巾帕,未等她缓过气,便蓦地将茶水灌入唇齿间,引得她猛烈咳喘。 “咳咳……” 咳声未休止,温玉仪未料绑她而来的歹人如此不知轻重。 如若劫她真是为了胁迫,一旦她有三长两短,那下令的主子定会为当初收留这二人而悔不当初。 然此时最要紧的还是需饱腹,她隐忍下不适,感到巾帕又要被塞回,忙抿动着樱唇,无力道。 “小女饥饿……求二位爷给小女来些吃食,否则小女活不过今夜……” 她道得孱弱,令屋中恶徒微许犹豫,本是极度凶狠的语调和气而缓,也顿时印证了她的猜想。 “你将那吃剩的馒头取来,”男子闻言,似觉有几分忌惮,再指角落只剩一半的馒头,凛声又道,“她若死了,不好交代。” 吩咐一下,唇畔就被喂下了吃食。 她不管不顾地大口吞咽,只想着食饱了肚子,才能想出计策而逃,至少不可沦落于任人宰割之境。 蹲于身前的彪形大汉静观片刻,便觉此女长得肤白美艳。 面容虽沾了些灰烬,仍是楚楚动人得很,难怪上头的人 偏是擒她一个女子为诱,多少是有考量在内。 前一二日怎没发觉她这般娇柔婉约,壮汉扬眉轻笑,回望锦衣男子,鄙陋龌龊地与之商议道。 “这女子生得倒极是娇美,可让你我过过瘾,交出之后无人会察觉。” 第69章 听罢不由地微僵,才刚回了些气力,便听见这残暴之言…… 温玉仪晃神一霎,真受此屈辱,倒不如死了为好,一想被玷污成那模样,她便是再无颜见人,还要承受万分屈辱,心就害怕得慌。 她娇弱低语,弱不禁风般倚回草堆旁,佯装病骨支离之貌,浑身不住地颤抖。 “小女体弱多病,若再承上些欢合,不知能否撑得过明日……” “小娘子谎话连篇,只是为求自保罢了,”那壮汉听多了求饶的言辞,对此不为所动,狰狞笑着,将馒头粗鄙地塞入她口中,“快些食完,爷会好好疼你!” “给我适可而止!” 见势,锦袍男子却急了眼,厉声提点上一句,话语意有所指:“何人授意你又并非不知,有何闪失,我们谁都担不起!” “行行行!这等姿色只能看,不得碰,真是为难了爷。”无趣般松了手,魁梧之汉桀桀而笑,粗糙大手抚过白嫩玉肤,如饥似渴般言道。 “小娘子识相些,爷今晚再来给你喂水。” 巾帕又被塞回口里,屋门一阖,光束就暗了下。 双眸虽瞧不见,她也能感到日晖已散,唯留阴冷之息徘徊于狭小茅屋内。 她能暂且逃过此劫,全凭着歹人对幕后之主畏惧,可见下令之人身居高位。 能想到用她要挟楚扶晏,还能暗中得知她躲于晟陵,除了陛下,她再猜不出何人会为之。 一年前让她自毁声誉,再断了与温家的血脉之系,命她逃离上京,陛下才对她网开一面。 如今回想,她真是愚笨可笑,一度竟信了陛下之言。 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定会借陛下之手将她除去,又怎会留她活命一条…… 在朝野之上,陛下拿楚大人毫无办法,便以她作诱饵威胁,使着卑劣无耻的手段。 往后的几日,那歹人仍会定时来屋中喂水,她挣脱不开,双目始终被蒙,只感受着白昼黑夜更迭,浑然不知已过了多久。 许是过了半月,亦或是将近一月,她已渐渐忘却时日。 好在送水的恶徒暂且不会将主意打至她身上,她应是未有性命之忧,只需将这日子硬生生地熬下,总能熬到可逃出时。 然而她还是小觑了那贼人的贪色之心。 此日艳阳高照,屋门被轻缓而推,隔着眼布仍能感到光线刺目,温玉仪照旧被入屋的壮汉灌了清水,喘气之际,便觉危机迫近。 蹲于身前的歹人忽地猛扑而来,低笑着撕扯起裙裳,一声声布料撕碎之音响于茅屋中。 她惊恐万状,想挣逃却无计可施。 大汉扳回女子转头而避的桃颜,轻拍着玉颊,在她耳廓旁俯首轻笑:“小娘子,我日日来给你喂食喂水的,你总要回报我一些不是?” 艰难地一动被缚的双手,她婉声回言,一言一行都显着可怜万般:“爷莫说笑了,小女被你们这般绑着,何处都去不得,又如何能报恩呢……” “你若想报偿,这还不简单……”大汉已觊觎良久,想必是忍耐到了极致,见近日送水无人看管,终是按捺不住了。 “今日就从了我,让我尝尝小娘子的美色……” “爷擅自行事,不怕被主子问罪?”温玉仪惊慌中念及大汉所惧之人,赶忙佯装镇静地问道。 “怕,当然怕,”就此笑得更是欢畅瘆人,那壮汉继续扯着素雅罗裳,浅眯着眼,发了狂一般将覆于玉躯上的布料撕得粉碎,“可小娘子秀色可餐,我甘愿于牡丹花下死……” “小女身染重疾,当真使不得!” 这狂风骤雨之势欲将她推入深渊下,无人能遏止,她情不自禁地颤声呼救,却始终想不出有谁会前来。 衣物凌乱又残破,她低声哀求,没了他法,溢出的清泪浸湿了杏眸前的黑布,极度惶恐不安着。 “爷行行好,饶过小女……” 大人已回京多日,纵使被陛下胁迫,也断不会因她毁去多年揽下的朝中权势。 权衡轻重,他明彻在心,换作任何一人都会如此作择。 兵戎相交声忽于院落中隐约传来,混杂着凄厉喊叫飘荡至上空回旋。 她细听长剑划破冷风,剑芒所至之处带起一片哀嚎。 屋外响起一阵噪杂,壮汉闻声站起,见一道阴寒身影缓步行来。 来者如同从黄泉为索命来的恶鬼,杀意四起周遭。 见此景,双腿不禁软下半分,面布刀疤的壮汉后退一步,扬声道:“你是何人?胆敢……” “快擒住他!” 锦衣公子执扇高喝赶来,身后几名恶徒顺势提着大刀上前,却在几瞬后又没了动静。 寒光凛凛,闯入之人冷哼一声,杀心四溢开来。 壮汉随锦衣公子猛然下跪讨饶,狰狞的颜面露出了惧怕之色。 “大爷饶命,小的知错了,小的……” 可话还未言尽,长剑已贯穿二人身躯。 殷红鲜血顺剑锋滴落而下,一滴,一滴…… 血腥之息弥漫四周,院落沉寂,那可怖的杀意似也退了。 温玉仪惊愕未歇,局势变化来得突然,不知来人是敌是友。 他不言,她也未敢开口。 忽而想起自己乃是衣不蔽体,心下太是难堪,她往草堆处挪着娇身,竭力羞愧地遮掩,压抑着方才所受的恐惧。 面前人影依旧不语,轻柔地将一件氅衣披于她身上,随后蹲至身侧,不紧不慢地解落绳索。 此人是有意为救她而来,她莫名笃定,唯觉这一人她应是熟知不过。 “敢问恩人是……” 温玉仪启唇轻问,话至唇边,束缚双手的绳索已落。 身旁男子一语未说,已走了远。 他解下草绳,偏偏未解双目前的布条,待她自行而解时,院落内已不见他的踪影。 他是刻意不让她见着,不愿她知晓是何人相救…… 他究竟是谁…… 院中歹人皆被一剑刺穿,鲜血染遍杂草荒木,温玉仪取下眼布时,瞧见的便是这景象。 那人身手利落,却非是楚大人的行事作风,此番看来,倒更像是那长久未见的浩然刚直之影。 她拢紧肩处宽大氅衣,衣物极不合身,便觉此袍衫是那男子从屋舍搜寻来的。 狭小院落充斥着森冷与萧索,心绪逐渐沉静,她疾步欲离,倏然瞥见一角的荒草边静放着一支发簪。 她蓦然一怔,静望那桃花簪出了神,料想是适才那人出剑时无意间掉落。 可所望的花簪如何会…… 如何与她曾经在街市肆铺上望见的那支极其相似…… 她回忆着那发簪被楼栩买下相赠,之后就被王府中的一名女婢摔断了。 彼时惋惜了好久,她当初可是喜爱极了那桃花状的簪子,但它又为何会出现在此…… 是楼栩…… 方才来解救的那一人,是皇城使楼栩。 僵愣半刻,拾回花簪入了衣袖,她忽感心乱如麻,疑惑着若是楚大人来人救,她又会有何等心绪…… 然她转瞬再想,大人分明要去谋权夺势,谋夺江山后还要予她不少好处,怎能因儿女情长误了大事。 落日随山影归去,疏影横斜于清水湖面,千思万绪不得清明。 不闹不扰地行回香坊时,温玉仪见平日随行左右的丫头红肿着双眼,朝她一遍又一遍地打量。 剪雪震颤着望主子衣衫褴褛,全身仅以一件氅衣相裹,玉肌上沾了污垢与尘土,哪有丝毫大家闺秀之样。 “真的是主子……” 才说出几字,剪雪便泪如雨下,清泪猛地夺眶而出,再是止不住:“主子失踪整整一个月,奴婢深夜都未敢合眼,今日可算是等到主子了……” 她平静地走入坊内,沿着回廊行向寝房,将遭遇之事道得风轻云淡:“被人持质了,困于一处院落,好在能够侥幸脱逃。” “劫持主子的是何人?” 丫头边在一旁拭着泪水,边关切地问,一想主子无故所受的欺辱,便想将那些恶徒大卸八块。 “我也不知,此时还困惑着,”端步回入雅间,又命人备上温水,温玉仪在柜中寻了件浅素罗裙,轻声回应着,“不过歹人皆已丧命,暂且应不会有性命之忧。” 赫连岐闻讯赶到闺房时,见美人 已更了衣。 想她曾是在去寻他的途中被劫,他便懊悔多时,此刻看她平安回府,终于定了心神。 抬袖一拭额上残留的细汗,赫连岐眉宇微展,心有余悸般商谈道:“未来这一二月,美人莫再出香坊了,实在让小爷我惊出了一身汗。” 一见这放浪形骸的公子,迫使丫头行那房事一说再度闪过万千思绪,她微凝眉眼,愠怒随之翻涌:“我还未找赫连公子算剪雪这笔账呢!我的婢女,公子如何能欺辱?” “冤枉啊!我顺从的可都是小美人之愿,怎到了美人口中,便成了霸王硬上弓了?”闻言顿感糊涂,赫连岐疑惑地一望旁侧丫头,不明这来龙去脉。 剪雪见此情形慌忙避开目光,将头垂得极低,良晌半吞半吐道。 “原……原本就是,公子怎能不认账……” 此情此景就彻底让她了悟,丫头与她道了谎。 赫连岐从未强迫,两厢情愿之举,不谈对错之分。 分明二人心甘情愿,丫头何故诋毁……她不想细思,也不愿深究,被困于茅屋太久,眼下只想安寝上几日,不让任何人来扰。 第70章 一木桶的清水被抬了进来,温玉仪见温水已备好,便淡然唤眼前二道身影出屋去:“你们二人之事,事非关我,往后我再不多管了。” “主子要怎般……怎般才会原谅奴婢?” 剪雪着急万分,急赤白脸地抬袖拭泪,实在担忧主子将此事记恨。 “关乎你的终身大事,你自行决断,”转眸瞥望一侧郑重而立的公子,如此一看,与丫头倒是有般配之处,她轻浅一笑,意在早作了谅解,“既是两情相悦,你何苦要说是赫连公子迫使……” “奴婢是怕主子责怪,怕主子……也对公子有意,再是不理奴婢,”泪水依旧盈盈而落,剪雪涕泗滂沱,几霎过后,失声痛哭了起,“哪知主子这般袒护着奴婢……” 退至寝房门外,剪雪悔悟不已,深感此回是犯了大错:“奴婢愧疚多日,无从向主子坦白一切……” 她轻盈阖上房门,示意丫头来日再道,轻然落下一语:“若非被欺负,择取良人是你的私己之事,你我仅是主仆,我管不上的。” “主子……”剪雪欲再作解上几言,可轩门已阖,多说无益,便撇过头来埋怨着赫连岐,口中低喃。 “都怨公子……” 才觉方才是他说漏了嘴,赫连岐一举折扇敲了敲脑袋,半晌懊恼道:“言多必失,祸从口出,是我错了,小美人再给我一次机会……” “不过我瞧着美人那模样,应是未将我俩之事太放于心上。”回想她寡淡无澜的神色,赫连岐微拧眉心,迟疑问道。 “你不觉得……美人从外头归来便魂不守舍的?” 闻语,愁思又一涌眉梢,深知主子平素的性子,剪雪悔恨着自己,徐缓回语:“主子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在外受了欺侮……她从不与旁人说的。” 赫连岐离步出了院廊,借着廊上灯火,回望身后雅间,心也跟着一悬:“那你可得多陪陪你家主子,万一哪日美人想不开了……” “不用公子言说,奴婢也会尽心服侍的。”丫头连连颔首,于心底暗自发着誓,将来再不将主子隐瞒。 “怕只怕主子真就不理奴婢,奴婢连赎罪都无能为力……” 夜幕渐深,游廊尽头的闺房亮着明黄灯火。 未过几刻,房灯便熄灭了下,徒留园内几盏廊灯与月辉相照,更显一方寂寥。 说来也是怪异,此后的几日,主子一直静待于寝房内,再未踏出过门。 剪雪时不时地关切而望,常见着主子以清水沐浴,面上若有所思。 如赫连公子所说,主子未曾责怪于心,却像是更为在意着他事。 丫头猜不透主子所遇,只见着房中那抹姝色沐浴过后又坐于窗台边,安静地看着手中之物。 直到某日离得近了,剪雪才瞧清主子所看的是何物。 那花簪尤为眼熟,而后丫头才想起,早些时日楼大人曾赠予过。 楼大人…… 主子究竟在念着何事始终不为人知,丫头只知,定是和楼大人脱不了干系。 将端入房中的糕点轻放,剪雪徐步凑近了些许,悄声开口:“这花簪奴婢怎记得……之前是摔断了的。” “这支是偶然所得,有些事我至今也想不明白。”温玉仪仍望着桃花发簪发愣,左思右想着,总感到有何异样之处。 倘若真是陛下使了卑劣手段持质要挟,前来相救之人又怎会是楼栩…… 可若是楚大人,又为何会有这花簪,又为何要遂陛下之意折回晟陵,而放弃江山之权…… “奴婢记忆犹新,这发簪是楼大人从街铺上买下,赠与主子的,只可惜后来再见,就已断成了两截。” 未免遗憾而叹,剪雪说于此,想到旧日王府中那些趋炎附势的奴才,心上怨意陡然生起:“如今一想,那王府的侍婢当真是可恶……” 玉指抚摸上这支她曾喜爱的发簪,温玉仪恍然回语,将其再放回衣袖里:“如今失而复得,也算是上天垂怜我。” 曾几何时,楼栩所赠的每一物,她皆如获至珍般捧于掌中,今时岁月如流,她却觉并非有那般欢喜…… 她如今想的,仅是大人的安危。 “主子这些天是受了不少委屈……”剪雪悄然低语,此刻觉着未得主子责罚,心里更是不好受,“主子虽不说,奴婢也能猜着一些。” 丫头还在反躬自省,陷于内疚中,她回眸轻柔一笑,似早已对那欺瞒一事释了怀。 “我都未伤切,你何故悲伤成这样。况且你寻到了心意相通之人,我理应为你欢喜才是。” 想再与主子话一会儿闲,剪雪闻听有奴才快步来禀,那房门仅被叩了两声,门外便传来禀报。 “温姑娘,坊外有位小公子说要求见,恳请着姑娘无论如何都要见他一面。” 温玉仪不解,朝丫头轻瞥上一眼,眸光若明若暗。 待行出香坊,巷道榆树旁一位少年赫然映入双眸,她缄默而观,步子猛然一止。 不想竟会在千里外的晟陵遇见项辙。 许是一路奔波着未曾歇脚,少年虽挺直着身板执剑端立,面上却仍染了些乏倦。 “项小公子怎来了晟陵?”她不由地将此少年缓缓端量,心有预感,似发生了不测之事。 “可算找着温姑娘了!” 挺拔的身躯忽地松垮而下,项辙一身无拘地行入香坊,聚精会神地与她娓娓而道:“我在晟陵寻了整整五日,到处差人打听,才知这云间香坊于一年前来了个姓温的姑娘。” 少年一拍掌,直为自己佩服钦羡:“我算了算时日,猜测你便在此香坊中,不曾想还真寻着了!” 抬袖为少年引着路,温玉仪婉容端凝,柔声问着:“项小公子急切相寻,可是有要事发生?” “容我饮几盏茶,这一路奔来我是一刻也没停息……” 项辙走入房中闲然而坐,一提茶盏竟是空的,不免无声抱怨,晃了晃空壶,又咳了几声嗓。 “剪雪,快为项公子备茶去。”她见此肃然吩咐,忽而想着这女婢将来会是云间香坊的夫人,如此使唤已有些不妥,便转首看向了另一侍婢。 恭敬朝其行了一礼,温玉仪婉声言道:“彩云你去吧,有劳了。” 被差遣的女婢未见过这般端庄有礼 的姑娘,轻笑着回应,赶忙去添了茶水:“温姑娘这是哪儿的话,赫连公子本就说着姑娘可以肆意差遣坊中侍婢。” 剪雪顿感主子有疏远之意,跟上那女婢的步调,一同为项小公子添茶去。 “看来你在此地过得很是安逸……” 随性四顾起这座香坊,一双剑眉却随之微蹙,项辙轻揉起眉眼,丝缕忧愁铺展了开。 待茶水被斟满于玉盏中,少年一饮而尽,斟酌良晌,才缓慢道出口。 “温姑娘在晟陵安闲自得,可会念着远在京城的楚大人?”项辙再饮上几口清茶,敛下稍许桀骜之心,倏然正色道。 “我先前想着,大人忽然要来晟陵,许是因温姑娘待在此地。此时看来,大人对姑娘是一往情深。” 大人再度猝不及防地被道于话中,温玉仪低眉不自觉一攥衣袂,柔缓答着:“我与大人之间已有一份休书作隔,早没了联系。” “陛下暗中派兵围堵了皇城,以除奸佞为由将大人困入了王府中……”顿然凝神相望,项辙谨慎地压低语声,慎重告知着京城近况。 “大人败局已定,命悬一线。” 她难以置信地微抬杏眸,纤弱身躯不禁一僵。 惊觉楚大人当下已是四面楚歌。 回想帐中偷欢时,大人还得心应手地说着要夺取明月山河,要将皇权揽至于怀中,怎会…… 她浑身颤栗,心上发了慌,微颤着眸光轻问:“大人怎会这般无力还手?” “皇城使早已归顺陛下,欲同陛下一道重振朝纲,灭尽楚大人早些年于朝中揽下的势力。”项辙面容凝肃,所言的绝非玩笑之语,握着剑鞘的右手抖动一霎,话语极为凝重。 “趁大人此次离京,他们借机清剿了大半势力……” 皇城使…… 楼栩原来早已成了陛下的人,原来早就对大人异议颇深…… 也是,像楼栩那般秉公无私,对朝廷忠心赤胆之人,又怎会让一摄政王凌驾皇权,让楚大人多年把持着朝政…… 那刚正不阿的男子效忠的是皇城,对企图谋权之臣自是痛恨在心。 楼栩听命陛下,未有何不当。 只是…… 只是那清癯消瘦的身姿分明只来了短短数日,与她偷香两回,便回了京城。 不论怎般盘算,他多年积攒的朝势都不会被轻易除去,怎能落此下场…… 疑惑地轻摇着头,温玉仪一凝黛眉,几念过后更觉谬妄:“可大人仅来了三日,如此短的时间,绝无可能。” “三日?大人明明出京了一月有余……” 项辙惊诧地凛紧了眉目,顿觉事有蹊跷,兴许有人从旁作梗,其中绊住了大人,好让陛下趁此揽尽朝中权势:“那定是有旁事耽搁了……” 一月有余? 如何会是一个月…… 70-80 第71章 她闻言愈发困惑,他大人来此送舆图仅待了几日,如何回了上京,却已出城一个月,路途耗费的时日也不会这般之久,究竟是为何故…… 蓦地一念闪入思绪中。 如若困她之人真是陛下,那么,当日来茅屋屠尽歹人的男子当真是自投罗网,自坠陷阱……为的只是来救她。 为的只是保下她的性命,无旁的意图所求。 温玉仪呆愣一瞬,目光似拨云见日般清明,玉指于袖中触上那支遗落的发簪,良久抿动唇瓣。 “近日楼大人可有被派遣出城?” “你是道那皇城使?”不明她因何忽然提及此人,少年颇感迷惑,但仍是如实相告,“事关朝局更动之际,身为陛下的爪牙,皇城司定是在城内护陛下安危的。” 解救的那一人,至始至终都是楚大人。 大人不惜眼睁睁地见着陛下毁尽朝堂之势,不惜置自己于重重危难中,也要保她性命无忧…… 明知是拖住他回京的圈套,他仍旧跳了进,至此,是再挽回不得那昔日的鼎盛朝局。 大人现下被困王府,寸步难离,恐是时日无多…… 孤立无援,安坐待毙,像大人那样高高在上的臣子,落此局面定是孤寂落寞,定是心怀不甘。 想他那平日孤傲高慢的模样,怎能受得了沦为阶下之囚…… 风月情意仅露出尖尖角,她绝非会为此而做出荒唐之举,楚大人一败涂地,她大可将那男子舍弃,此后再寻一高枝去。 可她还能再找谁呢…… 谁还能有楚大人那样对她死心塌地,有楚大人那样一手遮着朝堂之天,却非要攥着她不放。 纵使不为那可笑的情愫,不为痴心妄念,为的是母亲,是她将来的立命安身,她也该去赌一把的。 桃花簪被指尖相触,随后紧紧一握,她眸光微定,笃然而道。 “我随你一同回万晋,一会儿就启程。” 项辙本就是来劝她回京的,见她有此决意,便欣然应了下。 王府如今由重兵把守,少年不知府中近况,温姑娘聪颖,若她去了,定有法子能与楚大人见上一面。 逃出的机会虽渺茫,也总要试上一试。 谈论过后,与赫连岐郑重拜了别,而她也到了和这云间香坊的离别之时。 温玉仪再望被攥紧的花簪,抬指将它插于发髻上,之后款步行上马车。 残雪消逝,新春偷向着柳梢归,她端坐于车舆中,一撩帘幔,便见着丫头急匆匆地奔了来。 剪雪抬手递上几物,心底百感交集,主子此趟回城凶险万分,今时一别,真不知再见是何夕。 “这是赫连公子让奴婢交给主子的,火折子和香箸。公子觉得,主子若遇不测,许能用上。” 香箸被轻盈打开,里边放的是香坊中最为独到的迷香,温玉仪浅笑着收下,凝望丫头以泪洗面,又轻柔地递回一绣花方帕。 “此物我收下了,替我向公子道一声谢,”她笑意温和如初,溢满愁绪的玉容似有些释怀,轻声回道,“你便留在这香坊吧,前路凶险,不必跟着我了。” 接过巾帕擦拭起面上滂沱清泪,剪雪一面啜泣,一面悲切般道着,话语险些成不得句:“主子还未消气,是打算……是打算不要奴婢了……” “赫连公子待你好,我欢喜还来不及,怎还会气恼。”眸中微光顺势投落在了香坊深处,温玉仪伸手轻揉着丫头墨发,朝其低低窃语。 “原本我就想为你寻一好人家,如今看来,都不必寻了。” 剪雪止了抽泣,泪水仍于眼眶中晃动不休,似想着何事,语声极为坚定:“奴婢此生能遇上主子,是八辈子修来之福。主子将来若有所需,可随时唤奴婢。” “他可说要娶你?”探头微掩上丹唇,她似姊妹般小声问道。 顿时明了主子所言是指赫连公子,剪雪羞红了双颊,忙向周围张望,随之羞涩而回:“公子自是说了的……倘若公子反悔,奴婢便回去继续伺候主子,一辈子都不嫁了……” “傻丫头……”温玉仪垂目淡笑,念着怎还会有女婢愿服侍一辈子的,也只有这笨拙的丫头能说出此话来。 “伺候我有什么好的……” 主子已然解了心结,剪雪由衷欣喜,思索瞬息,有一疑问萦绕心头,再不问怕是再也知晓不了答案。 丫头跟随着扬唇片刻,忽地开口问道:“主子着急回京,可是为了楚大人?” “是也不是……”现下听此一问,她回得迟疑,将方才所想又悄无声息地思索了一回,柔声回着丫头,“我此行的目的一言难尽,你便当是为了楚大人吧。” 剪雪慌忙摇起头,豁然开朗般明媚一笑:“主子真是为了楚大人才决意回京?奴婢猜想的没错,主子当真是将楚大人爱慕在心的。” 方才项辙的所道之语字字落心,温玉仪明眸微凝,缓声言语:“当下胜败已定,大人岌岌可危,我此行便如扑火飞蛾,兴许这便是最后一面了。” “他们那争权夺利之事,我这样的弱女子帮不上丝毫的忙……” 她柔和地说着,双手攥紧了拳,浑身轻微发着颤,欲将毕生的胆气都用于这趟回京上:“势单力薄,量小力微,是何结局我都要尝试。” 主子是痛下了赴死的决心,或许要与楚大人生死相依,相濡以沫了…… 前路是凶是吉,无人可预料上几许,剪雪目光微颤,不欲让主子这般离去。 可楚大人朝不虑夕,主子忧心,定当是一刻也待不得。 “主子……”丫头连声低唤,想就此挽留却不得其法。 “楚大人若殒命于世间,母亲活不了,我也活不了,陛下和常芸公主不会放过我的,”马车内的姝影喃喃轻言,惝恍沉吟着,“我没得选……” 正想放下帷幔,她远望一位衣冠楚楚公子快步行来。 来人是那成日来取悦讨好的张公子张琰。 瞧见温姑娘在舆中淡雅而坐,行囊皆被搬上了马车,张琰诧异万般, 忙前来拦下。 “温姑娘这是要走?”面对此景不明所以,张琰迟疑地问着,像是今日本打算再来买些香囊。 温玉仪微然俯首,嫣然回应,仿佛是再不会回来了:“来晟陵的这段时日,多亏了张公子照拂,小女在此拜谢了。” 这话外之意似被听得明白,张琰回忆起先前不经意说过的冒犯之言,立马道着歉:“姑娘可还在生小生的气?那日小生说错了话,惹姑娘不悦……” “早就忘却了,我没往心里去,”她莞尔打断了此话,意在让张公子去别处寻觅心仪之人,“天涯芳草众多,张公子不必将心思都放在我这儿……” “我心里有人的。” 佯装心里装了个情郎,若真要深究,她只可将楚大人再搬出一用。 温玉仪只感惬意畅怀,虽与这位公子隐晦地说过几回,可这一回是真要彻底断了公子的念想。 她早就想拒得干净了,奈何张公子对心悦一事只字不提,仅是以友人相称,她实在不知如何说明,又怕影响了香坊的生意。 趁此时机,她可一并拒下。 张琰听罢不由地愣住,半晌重复着她所言:“姑……姑娘有爱慕之人?” 话语仍是温柔似水,她言得浅淡,将远在京城的传言一一告知,对自己在晟陵的名声也不要了:“张公子许是不知,我此前成过婚,还与外头男子偷过香,名声臭不可闻,与公子所想有天壤之别。” 此言一落,张琰更是错愕不已。 原先只知温姑娘是从万晋而来,不料这一女子竟有这般不堪的旧往…… “姑娘怎么不早告知我?”张琰顿然怒气横生,话至嘴边,又觉不该向一姑娘动怒,眼中生起鄙弃之色,再未看向此处秀色,轻一甩袖,示意随行的侍从掉头回府。 “害我讨好这么久,真晦气……” “主子怎么能这么诋毁自己,真相并非像主子所说……”瞧望张家公子的背影远于深巷拐角,剪雪着急起来,对那公子也改了观。 “还有那张公子,怎能因几句流言,便对主子这般不屑……” 温玉仪却不以为意,垂眸婉笑了几声,泰然自若地朝项府小公子招着手:“不论哪家的公子,听了这等谣言,都会避得远。我本对张公子无意,断了他的念想也好。” 吩咐下马夫可动身而行,项辙落拓地安坐于舆轼间,随马车朝前行去,心绪也安定下来。 初春将至,赤木染了微许青翠,垂柳隐约生出嫩芽,碧空映入溪水静湖,烟景最宜多。 微风拂面,浅草没上马蹄,本是绿意遍野之时,然舆内娇影已无心瞧观沿途春色。 只因心念着一人安危,她适才越是担忧,眼下却越是平静。 昔日所见的王府之景,莫名在此刻窜入脑海。 这世上之人皆暗自道着楚大人奸佞,道他扰乱朝纲,只有她知大人曾于多少个日夜案牍劳形。 而那皇帝昏庸无能,荒淫无度,江山之权本该是大人应得,温玉仪暗自而思,已然将王法纲常抛却在后。 正如此思忖着,前处帘幔忽然被掀起,她抬眸望项辙行入舆内,默不作声地在她身侧闲坐,便知少年是有话要说。 马车依旧平稳地行于山间石路,项辙凝思片晌,隐忍不住地开了口:“有一事不知该不该告知温姑娘……” 她缄口不言,默声聆听,让少年续说下文。 如同揭开了尘封已久的往昔之事,少年似已沉思了漫长之时,思来想去,只敢与她说。 “我在自家的书阁中翻出了父亲和温大人昔日往来的书信,虽未说得明确……” “但我怀疑那遗诏是伪造的。” 第72章 “伪造?” 此猜想太是令她惊诧,温玉仪微睁眼眸,正声答道:“假造圣旨,篡改诏令,欺上瞒下,已然是谋逆……” 项辙轻扯唇角,遮掩般一笑,见她不信,忙嬉笑着带过这一言:“那书信道得极是含糊,无凭无据的,仅是我的猜测而已,温姑娘切莫往心里去。” 然而她并非不信,只是这其中牵扯了太多私利,她与这少年一样,不敢再往深了想。 项辙不会平白无故和她道起此事,定是望见了信中不为人知的真相,得知了不该知晓的尘往。 那么…… 那么促成她与那位大人亲事的婚旨亦是虚假,是温煊和项太尉当年一手策划…… 可如此至关重大之事,楚大人辅佐陛下掌权几多年,又怎会被蒙在鼓中。 以大人多疑之性,应早就洞悉了一二,她更作不解,觉自己仍旧不知大人,而大人却于早些时日就将她洞察得透彻。 她所遭受的一切,皆像有心之人布的局,她注定身陷淤泥,早在许久前就成了温家的一枚棋。 “还有一件棘手之事……”见她良久未语,项辙思忖少时,不着痕迹地道出另一难题。 “王府已被围困,如今重兵把守着,姑娘入不得。” 那王府已被兵马围堵,外人根本无从入府,今时与楚大人能见一面已是难上加难,少年瞥望身旁的清丽玉姿,想让她快些想出个两全法。 “可有他法?”哪知她轻声反问,似也陷入了思索中。 “我若知晓,便不会千里迢迢地来寻你,”项辙长叹一息,又像思谋出了一计,此计却是唯她才可达成,“不过楚大人原先的朝势有些落在了温宰相手上,如果让温宰相出马,兴许能入那府邸。” 温煊揽权在手,得的是陛下恩赐。 父亲向来接贵攀高,追求权位,此次清除摄政王之势,定会倾其所有得陛下信任,而获立足之地。 父亲和楼栩如今成了陛下身边的红人,她若想去见那所谓的谋逆之臣一眼,还要得此二人成全。 可她昔时已和温家绝断往来,德行尽失,恐是不可好言相求。 “我去求家父。” 她深思了很久,久到身侧的少年险些以为请她回京仅是徒劳,才启唇道。 项辙霎时坐直了身,想到她回温家那进退两难之境,觉此举是让她为难了:“只是你与那温府……” “刻不待时,我会想方设法求家父应允,项公子不必挂心。”透过轩窗望向上空高悬明月,她笃然而语,心底已有了盘算。 此番回上京的确是凶多吉少,一着不慎,她便再见不得天日。 前路被大雾所遮,或许还未将大人见着,她就提早踏入了泥潭。 回至温宅已是翌日深夜。 项辙撑不下劳困,先回了府邸安眠,温玉仪仰望温府庄严的牌匾,趁门前府卫交班时,顺着一地的月色潜入府中。 月出星隐,似银钩而悬,长廊寂落清寥。 路遇一处寝屋时,瞧望里头还亮着幽暗的孤灯,温玉仪顿足一瞬,随后悄然走了进。 此屋为她母亲所居,当初被陛下胁迫,走得匆忙,她却未好生道别,愧疚顿时如浪翻涌。 室内烟雾轻绕,佛像前的几支香被徐徐点燃。 杨宛潼正于房中礼佛,举手投足间满是温良贤淑之息,感到有人闯入了屋内,也未曾惊慌一霎。 瞧着佛香即将燃尽,这位温府大夫人才柔声开口:“擅闯温家府邸,又在佛前迟迟不肯出来,你究竟是何人?” “娘亲,是我。” 听见清似幽泉般的嗓音,杨宛潼忽地怔住,立马诧然回首。 几步之远处,女子一身玄衣劲服,头戴帷帽,掩着面容。 帷帽被玉指揭开之际,一抹清丽容颜便现于眼前。 “玉仪……”杨宛潼半晌唤出此 名,不住地端详起这离家而去的娇女。 低声唤着,泪水就模糊了眸前之景,见她完好地行立于面前,杨宛潼的愁绪终是缓解了下来。 望娘亲较旧日又有了几分憔悴,温玉仪愧怍于心,低眸问道:“这一年娘亲过得是否安好?” “娘亲自是过得与从前无异。”走近轻抚上女子玉面,杨宛潼悄无声息地再作端量,确认她着实无碍,才安定而下,静问起这段时日的去向。 “倒是你……这寒来暑往的,你都上哪去了?” 她摇头未答,不愿再让人知晓那香坊所在,仅是惭愧地喃喃低言,痛疚道:“未与娘亲道别,是我的不是,已不求能得娘亲宽恕……” “无恙便好,无恙便好……” 双手移下再抚她的瘦弱双肩,杨宛潼忽作释然,惆怅面颜露了几般浅淡笑意。 好似只要她安然,便再无伤切之处。 “此刻父亲可在府上?”温玉仪瞥向庭院另一侧的寝屋,灯火仍是通明,若未记错,那是此前父亲所纳妾室居住之所,想必父亲是又寻得了新欢。 “今夜前来,我有一事相求于父亲。” 邵雨兰已于长久前暴病,父亲此般仍留宿于那寝房,定是从府外带回了心仪的姑娘。 对此长叹,早些年的不甘已被岁月磨平,杨宛潼婉声轻笑,提点她莫再粗莽:“当初你留了罪己书一走了之,温大人可是气病了好几日。” “趁着今时,你快些去认个错,切忌莽撞行事了。” 当下之形危在旦夕,她无从再拖着时辰,若想明日一早便与大人相见,今夜定要和父亲做一番商讨。 温玉仪恭敬拜退,只得待他日闲暇之余,再来向母亲请罪:“娘亲的告诫之言我谨记,现下有更为打紧之事等着我去做,暂且一别。” 行出此间寝屋,她再踏游廊,走至温煊所待雅间。 堪堪行近微许,她便听着房内飘出几缕娇嗔,和那青楼中的莺语燕呼相差无几。 心知父亲在行着何等羞涩之事,或许还在那兴头上,她稍许犯了难,犹豫着是否要闯入其中。 “小姐……”房外候命的府婢认出了这道娇丽皎姿,恍然低唤,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她清嗓一咳,眸光落至长窗的剪影上,敛声而问:“父亲歇下了吗?” 一年之隔,小姐又回了来,温大人若知此事许会欢喜,那女婢欲转身禀报,却被此姝色霍然拦下:“刚歇了下,奴婢去为小姐传告!” “若真入睡了,我明早再来。” 温玉仪徐缓摆头,听着房中娇羞之语频频透出,她再望身前侍婢,早已听得耳赤面红。 旁侧寝房内的娇哼声蓦地止了住。 随之一钗横鬓乱的风尘女无言走出,全身只披着一袭烟罗衫,瞥看了她两眼,面无神色地离远。 不知方才言语的女婢是何时进屋禀告的,待回神时,她已见着侍婢敞开房门,告知着温大人正候她行入。 “小姐且慢!”侍婢喜上眉梢,心觉温大人终究是惦念着小姐,若小姐诚挚忏悔,再恳求上几言,许是可回于温宅来,“一听是小姐,温大人便下榻了,正等着小姐入屋呢。” 温玉仪缓步而入,淡漠地瞧温煊已正襟危坐至榻案上。 父亲一副极其严厉苛责的模样,凌厉与她相望,示意她下跪再说。 父亲自小待她严苛,从未予过厚爱与关切,对于这骨肉至亲,她只会顺话而为,旁的,未有丝毫情念在。 理衣恭肃而跪,她想听这年迈的宰相先发话,娇身跪得端直,温婉之下透着一股坚毅。 温煊取过茶盏,冷哼一声,尤显居高不下之样:“你应知晓,若非是夜半,温某不会见你。” 遥想曾经遵陛下之意自毁的名声,她肃声而答,磕头再拜:“儿臣知道的,所以才择这时辰来,求父亲帮上一忙。” “莫唤我父亲,我没你这恬不知耻的姑娘!” 茶盏猛地被投掷在侧,碎得七零八落,茶水溅上了玄衣。 温玉仪闻声抬眸,见温煊怒目圆瞪,愤恼得似不留丝许情分。 她见势赶忙一改称呼,正色又道,话语轻柔,却带着不可相拒之势。 “恳请温大人带民女入摄政王府,从今以后,民女绝不再拖累温家!” “何止是拖累,你不听听外头是如何传你的?你这是让整个温家蒙了羞!”温煊怒不可遏,冷然一拂袖摆,忆着她亲笔书下罪状,自行和温府断了干系,便转低了语声。 “不过好在你识趣,及时与温家断绝了来往,避免酿出了大祸。” 眸光再度凝肃了些许,温玉仪又磕下一响头,抬目轻问:“看在民女未殃及温府的份上,温大人可否应下民女最后这一求?” 如此逼迫而来的气势让温煊瞋目切齿,心想今朝已揽得多数实权,竟还能被一女子威逼,这般成什么笑话…… 温煊微眯起冷眼静望,唇角笑意不减,良晌反问:“若温某不应,你又当如何?” “那民女只好将温大人……当年拉拢梁公公与项太尉,篡改先帝遗诏一事公之于众,让世人评判去。” 一语落得轻盈,如同一缕轻烟弥漫而落,飘出之际便被夜风吹散。 温玉仪杏眸冷漠一凝,使得闻语的温宰相陡然一颤。 第73章 往日之事行得那般隐蔽,身为成日待于深闺的千金嫡女,她是如何知晓的…… 额上大半冒出了冷汗,温煊微颤着双手,冷声问道:“你何时得知……” 原先尚不明晰,只听项小公子与她道过一言,剩下的皆是她自行猜出,这下是彻底明朗了。 温玉仪颦眉浅笑,若非项辙谈及,她还从不会料想,真相竟是如此。 温煊若暗中与项太尉联手伪造圣谕,定还需一位能服侍先帝左右的人,梁公公是为不二人选。 只可惜那位宦官错信了二位老臣,本以为能攀附上高枝,却不想被灭了口。 目光静落于这权欲熏心的朝臣身上,温玉仪依旧跪拜着,抬高了语调,端庄而问:“温大人可认此罪?” “你在威胁温某?” 温煊闻言更是气愤,起身顿然掀翻了桌椅,引得温宅上下混乱不安,人心惶惶:“温某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温家!” “让你成为王妃,有何不妥?”凛然问向跪于床榻前的姝丽之影,温煊扬袖欲掌上一掴,又想她知得此事,应是除去才好。 “到手的荣华皆被你自己毁了!” 大袖于空中被放落,宰相大人冷叹一声,忽地从壁上悬挂的剑鞘中抽出长剑,亲手直架于姝影脖颈:“不过也好,朝局变化无常,楚大人如今大势已去,你被给予休书一封,还能保下一条小命……” “可你得知了此等隐秘之事,温某留你不得,你应该明白的。” 温煊目色冰寒,像是下一瞬便要取了面前柔婉女子的首级。 她静跪着不动,双眸沉冷,镇定自若般回着话:“民女敢这样口无遮拦,温大人应也明白,若民女丧了命,这欺君之举便会满城尽知!” “你!”顿时被气恼得急火攻心,温煊扬声怒喝,又觉这桩事不宜闹大,不禁压轻了话语,“温某从未听闻,这天下子女,还有谁敢这样威胁家父的!” “可温大人也未将民女视作女儿……”温玉仪浅浅婉笑,待长剑抽离了少许,她犹如乞求般恭然叩拜。 “大人带民女入王府,换此事民女绝不再提,世人也永不会知。” 虽是恳求,但经这女子一言,逼迫得他不得不为之。 “好,好……” 倏然摔落长剑,温煊气恨得一时忘了该怎般回应,半晌沉静下思绪,苦笑道:“未想曾经养于深闺的千金有如此能耐,温某拜服……” 他望月思忖,随即转身,冷道下一语:“明早卯时,换一身装扮去府前候着。” “谢温大人成全。” 听房内之人终于应了这番央求,她肃穆行上一拜, 不作叨扰地离了去。 温宅恢复一方宁静,唯有月色流转于园中回廊,与两侧宫灯朦胧辉映。 寝房尤为狼藉,温煊被扫得兴致全无,命人前来收拾了碎屑,立于窗前久久不得平静。 隔日晓雾蒙蒙,锁绕远山,浅映苍穹,清风袅袅泛着稀薄晨辉,城中街巷难辨西东。 朝廷禁军将摄政王府围堵,府内时不时传出剑锋相抵之声,似在擒拿着被困府邸的那名谋逆命犯。 瞧望不远处行来了温宰相,看守王府的兵马纷纷让出一条道,令宰相大人走得舒适些。 谁人都知,温大人如今已成陛下亲信,此人若来探望摄政王,虽未执有圣旨,也无人敢阻拦。 温煊悠步来到王府庭院,见着皇城使楼栩正于一旁冷眼而观,剑眉紧锁,眸光直落至被禁卫围困的人影。 不觉正容走近,温煊随然行揖,凝目问道:“楼大人今日怎在这王府守着?” 楼栩见此景肃敬回礼,拢紧的眉心未作丝毫舒展,抬手又命旁侧一护卫提剑而上。 “下官奉陛下之命,押此朝廷钦犯去天牢。” 那护卫浑身一哆嗦,极是不愿地瞥向满地殷红,奈何圣意不可违抗,只得胆怯朝前挪步。 “温某府上有一丫头,吵嚷着非要见楚大人一面。” 面露难色地与之相视,温煊回望跟步在后的姝色,似笑非笑着:“执拗不过,温某便带了来,让楼大人见笑了。” 这才留意起跟随其后的女子,楼栩静默而望,眼见此道娇姿摘下帷帽,一抹娇丽温婉的玉容便似芙蓉般绽于眼前。 “温姑娘……” 楼栩错愕万般,本是专注的心神霎时纷乱,不曾想再见会是这光景。 然而眸中清丽桃颜未曾回看,只是直直凝睇前方,想将命若悬丝的那一人锁于杏眸里。 似已拼死抵抗了许些时辰,伫立草木间的清肃身影唇角噙着冷笑,以着寒气逼人的姿态轻挥着银剑。 他将上前擒拿的禁卫一一斩杀,再撑不了几时。 温玉仪忽觉心头颤得猛烈,院中花木已被鲜血染成嫣红,惊艳又张扬,已分不清是何人之血在流淌。 是倒于四处的皇城护卫,亦或是遍体鳞伤的他。 撞上她柔缓的视线时,肃影惊愕了一霎,手中的长剑似乎已握不稳。 恍然脱手,长剑清脆掉落在地,原本阴冷的肃杀之气也顺势褪了不少。 再瞧不下这惨烈萧索之景,她徐步走至楚大人身前,回身朝那不断下令的人郑重而拜,声色止不住地打颤。 “民女乞求楼大人莫再伤他……” 楼栩再度惊诧,未料她竟是为这佞臣求情而来,以身犯险,舍身求法,只为保下这昔日故人。 可皇命已下,他必须从命为之,转目以余光望向身旁侍卫,楼栩狠然再一喝令:“他杀了这么多的禁卫,至今还违逆着圣意……看来只得打折他的双腿,才能行陛下之意!” “楼大人若执意,就先将民女的双腿废去。” 她心颤无休,不假思索地寒凉道,语声淡漠又疏远。 仿佛旧日未得结果的情念已化作虚无,不落一丝痕迹。 见此情形,楼栩仍是有耐性地作答,不明她何故非要为这逆贼求上这一情,刚正相道:“温姑娘,此乃圣旨……” “佞臣当道,民不聊生……”他肃然清晰而告,仗剑指着她身后之影,关乎惩恶扬善一事,实在无能为力。 “他行的,是大逆不道之举。” 所谓善恶是非,世人又有谁能明辨而出,无非是为私己之欲谋求心安罢了…… 楚大人既是祸乱朝纲之臣,那她便也随这污名而去。善恶黑白,她已通通抛却,再不思他念。 她如此疯狂,是该陷入淤泥的。 “他都不在乎我声名狼藉,我还介怀他万恶不赦做什么……”缓声俯首低言,温玉仪蓦然轻笑,忽感孰是孰非已无关紧要,低微再作哀求。 “看在相识已久的份上,楼大人可否……可否不下死手……” 作势不停地下拜,她决然相道,柔语荡于府院上空:“民女温玉仪,恳请楼大人手下留情,恳请大人让民女陪其左右,伴他断命而终!” 楼栩讶然一僵,大惑未解她为何变得这般执迷不悟,竟能为一奸佞权臣做到这一步…… 心上疑惑似迷雾弥散而开,有个无法认定的想法徘徊于心绪里,他霎那间又愣了神,迟疑再问:“你与他早已了无干系,如此帮一乱臣贼子,是为哪般?” 许是瞧不惯跟前娇色卑躬屈膝地苦苦怜求,楚扶晏颇感不耐,走前轻扯她的衣角,凛声命令道。 “你让开,此处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既然被问了,她就将此戏演全,演得情深意重,才有渺茫之机救下这位故人。 “阿晏,本以为再过好久才会再遇,未想短短几日又见了。” 她灿笑着回眸,眼望满身沾血的孤影,仿佛楚大人最初之时便是从深渊而来,如今是要带上她回至深渊去。 听这抹娇婉欢欣地唤着,楼栩再次一愣,悬于半空的手缓慢握紧了拳,竟忘了再下一道令。 身侧的禁卫面面相觑,不知是进是退。 凝滞片晌,楼栩低声确认着:“温姑娘唤他……” 闻语回望向肃立的几人,她莞尔弯眉,眉眼盈盈若春水而清,闻声回道:“他是我夫君,我本应和他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 “温姑娘不是已经与他……”楼栩茫然不解,脱口便问。 那城中流传的秽闻他已听得了上千遍,他一概不信,只将那楚大人休妻一事烙于心。 分明和这位大人已无瓜葛,她为何犯险而来,偏护着曾因婚旨才被迫相结连理的旧夫,连性命都不顾了。 她究竟有何目的,又或是她…… “相思难解,此情难忘……” 悠然相告着周遭围观之人,温玉仪仍旧徐缓而道,欲将此戏淋漓尽致:“此次回京,若有幸相见,我便想再和他成亲一回。” 话语不期而落,如一片新叶轻浅地落至湖潭。 楼栩面色僵硬,眸光颤动得紧,似是有什么从心底抽离,到此永久失去了。 锦袍沾染血渍的清绝身姿也随之僵愣,容色苍白如雪,却因此言硬生生地掠过诧异与怡然。 下一刻,一串狞诈笑声响彻至王府各处,由远及近荡漾而来。 众侍卫望清来人慌忙俯首让道,连一侧皇城使与温宰相亦躬身行礼。 狞笑转为几缕戏谑,李杸傲睨而瞧。 看庭园中央的二人走投无路的模样,嗤笑更甚,李杸笑得更是大声。 第74章 挡于楚扶晏身前的娇姝跪地不起,与往昔一般端婉又坚忍。 李杸桀笑更欢,将这苦命鸳鸯嘲笑了尽:“一个背夫偷汉,一个谋逆不轨,好一对愚陋鸳侣,被朕把玩于掌心还有所不知……” 随其步来的宫人忙端来了椅凳,却被陛下漠然而拒,便知晓陛下是起了玩心,此时正兴致盎然。 “不分昼夜地从晟陵赶回,只为见旧日夫郎,真是可歌可泣啊!” 李杸走近几步,故作正经地蹙眉寻思,随后似赐下一道天大的恩赏,宽宏大度地言道:“姿色虽与朕的后宫嫔妃比不得,却着实有上几分。你若将此长剑刺进他的心口,再讨好朕几番……朕欢悦,兴许便封你为嫔。” “洗去你那污名,温宰相定也欢喜……” 目光瞥过旁侧目睹一切的温煊,这刚揽权而归的皇帝意有所指,意在已给足了她莫大的皇恩。 温煊见势一展眉目,阿谀作笑着叩首一拜,望她无动于衷,厉声而喊:“陛下已开恩至此,还不快谢恩!” 直身跪着的娇柔婉色忽而淡笑,她翕动着眼睫,回得柔声细语,明眸却隐约一凝:“民女此生只认一位夫君,他便是万晋摄政王楚大人。其余之人,入不了小女的眼……包括陛下亦是。” “陛下连楚大人的万分之一都比 不得……” 怕这九五之尊听不真切,温玉仪肃声又添一语,欲将此君王的一无是处明晰又干脆地道尽。 她此话不假,对楚大人虽未钟情,此番是为得他死心塌地才说的话语,可若真相较起来,陛下本不及大人。 “放肆!” 李杸勃然大怒,猛然大挥龙袖,脸色顿时铁青,怒火似要将意绪皆烧毁,恨不得立马杀了此女:“何时轮得到你这俗女来讥嘲朕!” “你这孽障何故步步踏错,清醒不得!” 难以容忍此般行径,温煊双目涌动着怒意,借势行去,霍然掌掴而下。 恐她适才之语牵连到整个温氏,这些时日挖空心思揽得的朝权皆会毁于一旦,温煊颤巍巍地臣服而拜,急于撇清和她的种种干系。 “微臣管教无方,令她酿此大错,愿听从陛下发落。可此女早已并非是温府的人……如何惩处,微臣听陛下之意。” 面颊如火烧般疼得厉害,口中似有血腥味流窜。 温玉仪轻盈吐下些许鲜血,眉眼处的柔和不改,反而多了分快意。 她道得更加肆无忌惮,自知在劫难逃,便不顾君臣之仪,继续口出狂言,惹得面前天子的面容一阵青一阵紫:“民女说得有错吗?这王土之上,何人见了楚大人,不是俯首称臣,毕恭毕敬?” “又有几人会记得,这江山是属于陛下的……” “住口!”再听不得这讽刺之言,李杸恼羞成怒,凌厉吩咐着,拂袖欲离,忽念着此二人已是囚徒,又何故怒恼成此样。 “好一个目无王法,礼抗君王的刁民!连同此女一道押下去!” 眸光落至女子护着的那道人影上,此逆臣已手无抗衡之力,此生能瞧其沦落至山穷水尽处,李杸心生畅快,轻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蔑视道。 “楚爱卿辅佐朕多年,朕自是要好好嘉奖的……” 话外之意便是要将这些年岁所受的折磨尽数奉还,这位被操控多年的万晋皇帝,绝不让此佞臣死得轻易。 定是要让他尝尽痛不欲生之刑,将堆积的恨意宣泄殆尽…… 一缕寒意锋芒袭来,冷光闪得骤不及防。 一柄长剑犹如封喉般猛烈逼近,如同庭院内猛地刮起一道凉风。 李杸吓得跌坐于地。 仰首望去之时,见皇城使已在前挡下了剑锋,银剑刺入其胸口。 那抹刚直之影趔趄而立,血流如注。 顺阴冷剑光瞧去,姝影挡护的穷途末路之人冷然轻笑,真如黄泉而来的夺命恶鬼。 李杸浑身一抖,才觉方才是楚扶晏拾了地上长剑直投而刺,殊死一搏,为的是取帝王之命。 若非皇城使护驾,现下已然一命呜呼…… 李杸慌乱地起身,示意周围禁卫趁此时机擒拿,见他再无还手之势,才哆嗦地理了理龙袍。 “胆敢弑君……”踉跄地一指眼前冷肃清姿,这君王立时怒喝,“将此逆贼押入天牢,死罪永不赦免!” 温玉仪被两侧侍卫扣押,朝着关押朝廷命犯的天牢缓步而行。 临走前她遥望了几番楼栩,望那人双眸半睁半阖,身子靠一剑鞘支撑,血滴不止。 如果她未瞧错,那一剑刺中的正是心脉。 心间震了一瞬,而她已无暇顾及旁人安危,与诸般多的禁卫相抗,纵使是身手再高之人,也逃不过云罗天网。 她再望寒凉而笑的清冷身影,行姿修长若玉树,唇边噙笑,一路无言而去。 似无人能知楚大人所思所想,与她初见时别无二致。他依旧让人捉摸不定,不可揆度。 牢狱昏暗幽怖,潮湿之息混杂着鲜血干涸之气弥漫各角,许是走入时带了丝缕微风,牢道旁的油灯被吹灭了二盏。 本想了许多再见时想说的话,可行至牢房,闻听着牢门被上紧了锁,她欲语还休,瞧他也缄默不语。 大人一身的阴寒将人逼得远,恍若她再靠近些,他便真会毫不留情地令她断气。 不明他为何疏离成这般,原本在晟陵偷欢时也非如此,温玉仪顺着其意,避于牢房一角,与他一同默不作声。 想着还是头一回见楚大人这么狼狈,让他独自静上一静也无碍。 已至深夜,日光透过铁窗斜照上石墙,映出一隅苍凉,丝丝寒风不知从何处吹入。 冷风凉彻入骨,引得她轻缩起娇躯,倚靠于牢墙边。 楚扶晏时不时看向壁角那娇似鸟雀的身躯,终是见不得她受着这等苦寒,凛然开了口。 唇角涌起一抹嘲讽似的笑意,他微扬薄唇,哂笑了几瞬。 “怎么,心疼他了?” 她晃神须臾,才惊觉他是在冷声逼问。 而话里所道的,是适才因挡下他长剑,负伤惨重的楼栩。 被困王府之际,大人显然是对陛下起了杀心,楼栩屡次三番听命陛下行事,他定是想连同那皇城使一并杀了。 那一剑使楼栩心脉受损,性命垂危,当真不知晓可否能度过这场劫难。 温玉仪回望伤痕累累的清影,臂上鲜血还不止而流,心下阵阵发颤。 可她又觉他正于气头上,索性仍作沉默,良久不回言,环抱着双膝,向他静默观望。 此姝色未作回应,楚扶晏更是烦乱,眸中冷意再降了几度,讽笑着再道:“你若心疼了,大可与我撇清干系,求陛下开恩,再去看望他几回。” “他那伤势应是不可痊愈了……” 一想长剑刺入的可是那人的心口,他低低一笑,洞悉着她微变的神色。 似乎对于未卜的前路,他更是在意她所想。 她仍旧双瞳无澜,平静似水,楚扶晏冷冷哼笑,顿足摆弄起牢内的几粒石子:“你此刻反悔还来得及,向那昏君禀明投靠之意,再将我刺上一剑以示忠心,方可得一条生路。” “不说话,是被我说中了?” 他抬声再追问,似想从她的口中听出什么,既期许又畏怯,还带了稍许阴戾之息。 仿佛她若说出对那皇城使还留有情思,他就将她彻底毁尽。 因她只能被他占有。 温玉仪垂目缩向墙角,像是太寒冷,从容地裹紧了氅衣:“他受了重伤,大人这般快活?” “那是自然,我早就想杀他了……”顺势走了近,他居高临下地望了少时,想替她挡下丝许凉风,却差强人意。 “他听命于李杸,还为昏君挡剑,这该是他受的。” 兴许被威势震吓了住,娇弱玉姿小心翼翼地蜷缩着,楚扶晏徐缓地坐于她身侧,扬声再问:“你害怕了?费尽心机来寻我,现在才知我是十恶不赦之人,悔之不及了?” 心觉身旁的人听不着回语,怕是会喋喋不休地问,她欲轻启丹唇,眸光轻掠时,见汩汩而流的鲜血太是刺目,便徒手撕下一条衣布,垂眸默声地为之包扎伤口。 他愕然俯视,望不清女子垂下的容颜,只感受着她正纤悉不苟地行着一举一动。 温和得如同不经意拂过的微风。 “你……” 道出的狠厉之言霎时冰解云散,徒然生起的阴鸷之色也渺无影踪。 楚扶晏忽地止了思索,目光移不到别处去,皆落于皎姿上。 想起入牢后强横问出的每一言,他便顿感自疚。她分明是为他来的,又如何会因楼栩受了重伤而对他生恨…… 终究是他多虑了。 温玉仪却如风过耳,小心谨慎地处理着伤势,似想到了何事,从容道:“我方才是作戏给他们看的,胡言乱语了几句,阿晏莫当真了。” 胡言乱语?她 说得情深意切,竟是胡言……掩不住错愕之绪,他闻语犹如坠入悬崖,眸底静潭似起了剧烈跌宕。 “嗯。”他只低声回了一字。 万千思绪在顷刻间莫名炸了开,真情假意不敢深究,也未敢深想她是何意。 而后这间牢房又陷于寂静里,似是不知再能说上什么,亦或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第75章 牢中气氛出奇地古怪,猜不出大人在想着什么,她道得薄情,大人也只哼了声。 她轻缓抬眸,羞然挽上包扎好的臂膀,不顾锦袍上沾满的血渍,惬意得不像身处牢狱中。 “你为何忽然回京……” 楚扶晏缓声轻问,云袖轻扬,极为生疏地将她轻拥入怀。 她为何忽然冒死回京,为何欲和他一同入狱,为何使得浑身解数来寻他,他想听她说来意…… 承欢多回,却从未像这般安静地互诉情意,晟陵偷香时离得仓促,他未来得及理清二人之间的相思情。 曾有瞬息觉着她许在说笑,可她回了京城,回至他身边,还愿共赴生死……应是喜欢他的吧。 他喜不自胜,觉眼下如梦如幻,极是难以置信。娇影真切待于怀中,痛意也真切遍布全身,他不禁紧拥,懊悔起方才心急言道了恶言冷语。 杏眸徐徐抬望,凝出一抹落英浅笑,她眸中含泪,半晌才浅道着:“我想回来看看母亲,再瞧瞧曾经只手遮天的楚大人有着何等狼狈样……” “我那母亲已不指望温宰相能相护,能依靠的唯有我这个女儿……”温玉仪细声而言,莫名想起这一月被困茅房所受的苦楚,两行清泪应声而落,欲将他的铁石之心都要哭碎了。 “而我唯能靠大人……等大人东山再起时,可否多照拂些母亲?” 字字句句不离利益,她好似是真为利用他而来。 他见势心一冷,低望怀内娇女,玉软花柔地蹭着素怀,对他透出的疏冷满不在乎。 罢了,成此局面,她已是他的,还顾念情意,顾念她是否心悦作甚。 “疼吗?” 长指轻触桃面上未消的红痕,方才温煊那一掌当真是直打在他心上。 楚扶晏微阖眼眸,良晌指尖上移至女子后颈,几近轻柔地将她安抚。 而此刻他却连帮她上药都心余力绌,牢狱森冷阴潮,只能予她微许暖意。 可她真就想得云淡风轻,温婉眸光落于被斑驳血迹染尽的庄严锦袍上,谈笑自若般回道。 “与大人的比起来,这已是微不足道的伤。” 曾在晟陵城郊外拾得的花簪忽窜入思绪里,温玉仪忽而笑得明灿,歪起头来朝他示意着发髻上的簪子。 她疑惑了许久,为何他会命人复刻一支发簪,却仅是藏着,连赠她之举都不曾有…… 思来想去,她便在回京的路上有了答案。 这位位极人臣的楚大人,一直以来想弥补她初来王府时遭受的冷遇。那断裂的花簪他牢记于心,却碍于颜面,碍于不知她心意,才迟迟未送出。 她浅晃着脑袋,满面春风地问着,桃颜神采奕奕:“这花簪我戴着好看吗?我可喜欢了!” 经她提醒,他才看向墨发上的那支桃花簪。 与她温柔相映,又不失一分娇丽,给她戴着,煞是美艳,直令他颤动着心神。 “好看,”楚扶晏恍然而答,见花簪因适才所闹有些歪斜,抬手将之取下,再为她重新戴上,“不论戴怎样的发簪,玉仪都好看。” “夫君觉得赏心悦目,我便一直戴着。” 至此便不说破,她躺回冷雪之怀,目光顺壁墙向上挪移,停于狭小的铁窗。 他低笑了几声,带有一贯的阴冷和孤傲,笑意逐渐肆意张狂,口中缓缓轻言。 “你终于是我的了……” 作戏也好,谎言也罢,他都不在乎。当下被困于天牢,二人都不可逃脱,她离不开,他也走不了…… 那么,她就是他的。 温玉仪一想嫁入王府后的遭遇,想到床笫缠绵,想到圆房之夜,以及每个缱绻的夜晚,想她此生也唯有过这一名男子,便笑道:“我从来都是阿晏的,未有过别的男子。” “我是指心上……”修长玉指攥上她白皙素手,静指着桃颜下的心口处,他肃穆而回,似在回答,又似在威逼她顺服。 “玉仪的心上,再不会有旁人之位了。” 她听着此言敛回眸光,未再理会,心思回于当下处境上。 四周高墙相环,牢外有狱卒不断行来走去,若要逃出这禁军重重的天牢,简直难如登天。 “为何救我?” 倏然柔声问道,温玉仪离身望起此间牢房,问的是他折返回晟陵行解救之举:“他们为拖大人离朝的时日,才将我劫去。分明知晓是罗网陷阱,大人为何折道而回……” 话语已至薄唇边,他只觉别扭尤甚,对此斟酌了片刻,沉声回言。 “我……我见不得你有难。” 不由地想起那些被一剑刺心的歹恶之徒,楚扶晏深眸微蹙,容色渐渐沉冷:“若非需快马加鞭赶回上京,我如何也不会让他们死得那样轻易。” “见那院中歹人的死状,那般干净利落,我竟以为前来相救之人是楼栩。”她温声而告,娇笑着与此清肃谈及着所谓的风情月意。 “楼栩?”这抹娇柔分明曾对那楼栩爱慕至深的,可说这话时,竟有些失落和惋惜,他不免困惑。 温玉仪敛声笑笑,道得和缓,仿佛说着不足为奇之事,回得平静又坦然:“来者若真是楼栩,我恐会更加欣喜……” 语毕,她偷偷瞥向旁侧男子,果真见他神色陡然黯下。 此道柔色饶有兴致地端量着,他低喃而道,神情极为复杂,良久无奈地叹出一息:“那你就当来者是楼栩吧。” “我想想如何出去,定有法子的,定有的……” 沉心凝思了几霎,她回首看大人正浅浅相望,便悄然抬着轻步挪近了些。 如今真当是孤掌难鸣,宫城内外都缺了接应之人,唯有一位项小公子可策应,其余的都已效命于陛下。 奈何项辙手无权势,又是项太尉之子,不论怎般作想,也暂无可用之处。 铁窗外的白日青天徐缓暗下,周围变得更是阴寒湿冷,她只得与旁侧男子挨得紧,才可取上几许温热之意。 不想平日瞧他冷目肃面的,怀里却颇为温暖。 才待了几刻,困倦涌遍了百骸四肢,她还没想出计策,就已于沉寂中入了梦。 次日午时,寂静牢狱内传来阵阵步履声,似乎来了几名宫卫,止步于牢房前。 随后锁钥一晃,撞上铁柱发出清响,牢锁便被解了开。 微睁潋滟明眸,望来人是伺候陛下左右的高公公,温玉仪顷刻间清醒,起身轻拍衣上尘埃,将一旁的清癯身姿也摇醒。 高公公笑脸相迎着望向狱中二人,立于牢门前轻甩拂尘,毕恭毕敬地道出圣意。 “陛下有令,命温姑娘前往侍寝。” “什么……”闻言生怕听错了话,她片晌低言,眸色里溢满了愕然,“侍寝?” 那昏庸之帝当真是疯了,竟让一个天牢死囚前去侍寝,也不怕身上染了脏污…… 震颤半刻,她转念又想,李杸最憎恶的是和她一起关押的这位大人,此举是为了让大人尝尽屈辱…… 老谋深算地再看向坐躺于一侧的人影,高公公言笑自若,悠缓再道:“陛下说了,楚大人在殿前好好听着,若不顺从,便去榻前看得仔细些。” 她听言微微颤栗,如此诛心之法,极像那皇帝能想出的。 面对落入网中的摄政王,李杸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将诸些年的怨恨报复而回。 此举辱没她身,摧毁他心,于陛下而言,一石二鸟,一举两得。 “阿晏……”温玉仪身颤不止,转眸瞧向那道冷傲身影。 他双眸泛起凉寒,冷玉般的十指握成了拳,握得青筋都要暴起。 心有杀意不得释放,坐靠于壁角的人影闻语直立而起,他朝牢门前的宦官正色作揖,终是低声下气地启了唇。 “传报陛下一声,本王欲与陛下作一番商谈。” “商谈?”高公公听罢讽笑不已,余光落至身后随行的宫卫,身旁之人皆在窃笑着,拉扯起嗓音,尖锐回语。 “楚大人也不瞧瞧自己是何处境,如何配得上与陛下商谈……” 目色里又涌了些恳请与无奈,楚扶晏行揖再拜,俯首未抬起,尤为恭肃地与公公商榷道:“那便代为转达,要杀要剐,或是受之极刑,只要莫冲着她去,本王皆可受下。” “楚大人之言,老奴会思量,”未曾想过权倾天下的楚大人也会有今朝,高公公觉这世上之事越发荒唐,冷漠地一甩拂尘,欲行出天牢去,“先带走!” “慢着!” 侍卫正想从牢中押人前往,温玉仪沉静高 喝,蹲身抓起土灰便往身上涂抹,原本白净的肌肤顿时肮脏不堪。 怕此宦官仍不嫌恶,她又决然抹上面颊,终于成了污手垢面之状。 浑身还散着些许恶臭,引得走近的侍从都捂上了口鼻。 “我这模样,想必陛下见了不愿触碰。如此将我带去陛下面前,高公公怕是要难逃罪罚。” 她婉声盈盈,极度可怜地看此宦官总管,似向高公公无声地发起了难堪。 此番的确是无法见驾…… 高公公不住地抓耳挠腮,一想时辰所剩无几,赶忙吩咐侍卫将她带去沐浴:“那便先带温姑娘前去沐浴,待洗净了,再送去寝殿。” 抵不过圣意,她顺从地被押出牢狱。 出了天牢,便不知楚扶晏被押去了何处,兴许已在寝殿前被迫相候,又或是正受着陛下的刁难,她在木桶前沉思稍许,张望起这一方偏屋。 屋内窄小,此屋应是下人的寝房,桶中温水冒着热气,服侍她的一二名宫婢像是知晓她要得陛下临幸,伺候得着实细心周到。 第76章 温玉仪静观回木桶,却未解衣袍,令看守的女婢急切偷望,火急火燎地冲入房中。 “姑娘怎还不快沐浴?”房外一宫婢遮捂着口鼻快步走进,不知她究竟要做何举,着急得直跺脚,“陛下若等急了,我等可都是要被一同降罪的。” “高公公去了何处?我要见他。”端然立至木桶边,她正声而语,胁迫地和这宫人话起了闲。 “若见不着高公公,这沐浴一事……就只能让陛下等着了。” 宫婢哪还能再听她多言,耽误了陛下的时辰,可是杀头的罪,慌忙边应着边退了下:“姑娘稍候,奴婢这就去请高公公来。” 未过几时,那年迈的宦官闻讯再度走来,拭着额间冷汗,对此娇女的这般举动心生了不悦。 高公公怒目而视,厉色问道:“老奴想不明白,姑娘沐浴归沐浴,非要唤老奴一个宦官前来是为哪般?” “现下若唤上宫里的贵胄公子,无人敢来招惹我这个即将侍寝的女子,即便是来了,在这沐浴之地也会让人起疑……”温玉仪杏眸含笑,轻望这位传达圣意的宦官,欲将破此局的契机放至其身上。 “唯有公公,能来去自如,小女也诱引不得。” 一时听得云里雾里,未明白温宰相家的嫡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高公公顺她的话缓慢思索,自己的确是唯一能被她唤来之人。 双目紧盯着眸前娇姝,高公公半猜半问着,笃定不了温姑娘的意图:“姑娘不愿沐浴,是想谋害老奴,抗旨不从?” “非也,小女只是想起了在温宅礼佛的母亲……”她垂目长叹,眸底流动着隐忍的泪水,似要立马于眼角滑落,当真可怜至极。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虽已断亲,可小女仍想给娘亲留一幅字画。只需一刻钟,高公公可否应允?” 陛下此次召见楚大人的旧妻,想必是不会将她放过,以陛下憎恨楚大人之态,这名娇女定会被糟蹋得惨不忍睹…… 她有这请求,也并非是不可应许之事。 高公公浅思片霎,遂一清嗓,高声而呼:“传老奴的话,笔墨伺候!” 语声回荡还未休,几张宣纸与一墨笔便被放置于书案。 执笔蘸了墨水,温玉仪二话不说地落笔于纸张上,神情专注,似真的在作着一幅花鸟图。 此道圣旨下了已近一个时辰,时间紧迫,高公公凝神而观,待约定之时一到,忙命人撤下笔墨。 警惕起女子的一言一行,高公公冷声开口,已然失了耐性:“时辰已到,姑娘再这般拖着,老奴可要施威了。” 温玉仪眉眼稍弯,秋眸俯望案上画作,引公公上前观赏:“画已作完,高公公来瞧,小女这桃花落水图画得如何?” 听罢稳步凑近,高公公从然接过递来的纸张,凝滞一瞬,才觉画下还夹带着叠好的信件。 身侧女子从容地看着画卷,丝毫不惧他不领这情,将此密函交于陛下,她便再没了逢生之机。 高公公故作安然地放纸张入袖,随之端望起画作来。 “自当是栩栩如生……” 宦官凝视了几眼,便将宣纸收起,命随侍的奴才端了下,意味深长道:“温姑娘放心,老奴会命人送去温府,给温大夫人的。” 信件被收进了大袖中,她心思安定了些,才独自于房中沐浴。 待更上洁净衣物,她远望皇宫高墙,跟随高公公步向了宫闱内最是让后宫女色逸乐之处。 穿过清幽宫廊,顺石阶庄严而上,步步都显得沉重非常。 温玉仪面色堪称镇静,不曾行近,已望见那道清绝身姿端立至寝殿前。 大人未抬眸,只微低着一双清眸,漠然不看她。 这清瘦身影未动半步,任由她擦肩而过,走入未知的幽暗里。 只怕与她相视过后,他会疯了似的去夺殿内圣上的性命……楚扶晏在垂落的云袖内紧握双拳,欲将掌心握出血渍来。 殿中香炉冒着袅袅轻烟,帐内万千旖旎之色缓缓退去。 自打高公公入殿禀报了一言,榻前舞乐便止了,美人徐步而退,唯留一位后宫之妃不情不愿地坐于龙榻旁。 此嫔妃貌似已亡命的月娘,螓首蛾眉,妩媚动人,听了高公公所言的女子名姓,尤觉晦气。 “陛下原来是想和她耍玩,都不愿与臣妾一同寻乐了……”榻边美人娇声抱怨,却不敢对身旁龙颜真动怒,仅是娇嗔了几瞬,又扑至男子怀中。 李杸安抚着美艳惊鸿之色,喜笑着让美人避退:“朕待会儿便去寻慧妃,决不食言!” “陛下可莫让臣妾独守空闺了。” 唉声怨气地回着语,见那早些时日与楚大人成婚的温家长女端步走了来,美人不屑地婀娜离退。 饶过屏风走入寝殿时,瞧见陛下理正了龙袍,温玉仪端肃立至一侧。 她不言不语,也不行拜,单是直身立着,眸中透出冷漠与疏远。 可这女子越是不恭,李杸便越来兴致,又想着最为憎恨之人正于殿门静听,蠢蠢欲动的心更是扭曲至发狂。 “见了朕也不知跪拜,这性子与楚爱卿倒有微许相似。” “是陛下说的,民女往后见了陛下皆不必行礼。”回想此皇帝于初见时在大人面前抬不起头的一幕,她柔缓地轻笑,悄然讽刺道。 “所谓天子之言,都应当作数,不然天下百姓会如何想陛下……难不成是言而无信的昏君?” “放肆!”李杸怒目拍案,每听此女言说,实在难忍愤意,“在天牢待了一日,看来还瞧不清这掌权之势……” “朕今日好好陪你玩玩,让门外那一人体会钻心刺骨之痛。” 她闻语不觉微微后退,望龙颜似会随时大怒,心下没了定数:“陛下这卑劣的作为非明君之道,民女不作苟同。” “朕还需你一女子来提点?”声色再作几许凌厉,李杸猛然一抬袖,招呼她自行上这龙榻来。 “给朕过来!依顺地服侍朕便可……” 她已与楚大人成过婚,圆过房,在皇帝眼前应是名臣妻无误,虽解了夫妻之名,可陛下利用男女承欢之事将她辱尽,着实令人作恶。 温玉仪镇然站着未动,即便是抗旨,也不想违上此心奉命受辱。 看她未有前行的迹象,李杸大摇大摆地先行而上,蓦地一扯女子的发髻。 他将凌乱而散的墨发狠狠揪住,使她被迫仰颈,发丝被使力而扯,疼痛令她不由自主 地眼泛泪波。 相扯之时,髻上花簪顺势掉落,却未落于地上,直落至她手心里。 趁陛下未留意此物,温玉仪攥上发簪,藏于衣袖中。 “最好唤得大声些,让外头之人听得清晰真切……”面目稍显狰狞,李杸桀桀作笑,逼迫这娇女望向那紧阖的殿门,极其兴奋地扬声道。 “让皇宫上下都看着,看楚扶晏的心上人,是如何在朕的身下受尽辱没……” 她轻然一笑,直看殿门一处,瞧不见那清冷身影,也知他应能听着里边动静。 温玉仪佯装恭声回应,话语却极是不敬:“那陛下可就想错了,楚大人心悦的,可素来都是公主。辱没民女,气不着他……” “到了这步田地,还以为朕瞧不出?”李杸闻言更讽笑不止。 此女不识地厚天高,此刻还敢提常芸? 门外一手遮天的摄政王所在意之人是谁,无人比他更明晰,故不再细言,李杸霍然松手,毫不怜惜地扯落她的肩处浴裳。 “如你所言,朕可要仔细瞧瞧,瞧那殿外的楚爱卿是怎般受这折磨的。” 一想月娘死于怀中,于哀声求饶下低微殒命,这昔日的傀儡皇帝在女子耳畔狠然而言,每一字都透着恨意:“他杀了朕的爱妃,朕便折辱尽他的夫人,礼尚往来,公平得很……” “陛下无德,不配为帝……” 温玉仪婉声盈盈,瞧向身前男子颇为轻蔑,惹李杸倏然按她砸向房柱。 鲜血便从玉额上迅速流下。 李杸朝周围的奴才怒声喝道,怒火何处可宣泄,欲让她受尽恐惧。 “将这女子的衣物脱去,再扔到龙榻上!” 寝殿传出几番轻微声响后归于宁静,偶有床帐撕扯声隐约飘荡了来,随后响起一阵女子的呜咽与啜泣,似一玉石破碎得再无可复原。 楚扶晏冷眸蹙得紧,声声低咽若利刃剜在心,偏听不见她一句讨饶。 双手攥得太狠,掌心还当真握出了血痕,心头被剜得血肉模糊。 恰好经于此地,就见着这道清影容色苍白,垂落的云袖上沾了几簇殷红,常芸疑惑驻足,刚止下步子便听父皇的寝殿传来哀怜般的低哼。 “扶晏哥哥怎在父皇寝殿外?” 常芸歪了歪头,轻瞥庄肃的殿门,迟疑地启唇,不知里头是何情形:“父皇是在与哪位嫔妃……” 似乎眼下只能向这公主求上一回,楚扶晏抬目望去,眸光不住地颤动,素日的冷冽收敛得干净。 “放了她,公主让微臣做什么,微臣皆照做无怨。” 第77章 向来孤高自傲的楚大人竟能如是放下性子卑微而求,常芸大抵是能猜出,此时是何人在父皇的榻上,顿时浑身感到畅快解恨。 “是温玉仪在殿内……” 常芸轻扬秀眉,凤眸掀起几缕玩味,似爱莫能助般傲步而走:“能得父皇宠幸,她应该欢愉才是,可真是不识趣……” 然未转身,便听得寝殿内发出一声尖锐哀呼,常芸不解而滞。 而后殿门一开,高公公惊慌失措地吩咐起宫奴。 “传……传太医!快给朕传太医!” 李杸惊愕地直瞪双眼,紧捂着脖颈,鲜血顺指缝如注流下,染得龙榻触目骇心。 花簪已被摔得不成样,温玉仪跌坐至床榻几步之远,目光疏冷,心绪极为平静。 她沉静而望,忽地嗤笑几声,嘲讽着榻上九五之尊,亦嘲讽自己失手未夺下此人的性命。 “陛下执意羞辱,民女只好与陛下……同归于尽。” 寝殿已乱作一团,里里外外的奴才都关切起陛下的安危,无暇顾及此女,也不知该如何将她处置。 高公公注视起这胆大包天之女,又瞥望殿外错愕未语的楚大人,忙让宫卫带其回入牢狱。 “还愣着作甚,赶紧将此二人押回天牢去!” 此日夜幕又落,唯有一弯月高挂,浮云时隐时现,照着幽暗的牢房透下几缕柔光。 思绪纷乱如麻,失魂荡魄地被押回牢狱,温玉仪心神未定,心上七慌八乱。 她恨着自己适才何不刺得准一些,令那皇帝再无呼救之法。 全身缩于一隅角落,四下无人,她才敢轻微发起颤来,随着恐惧徐徐漾开,充斥着心间各角,颤抖更甚。 此次行刺失败,意图弑君之罪她必须担下,再寻不得峰回路转之机。 前后皆为万丈悬崖,她已将出路斩断。 颤栗了许久,她才觉牢中的清肃男子正一语不发地向她望来。 顺其眸光垂目一瞧,她察觉身上衣物散乱,赶忙拢紧衣裳,怕他心忧,便开口作解释。 “何人都羞辱不着我,即便是陛下,也碰不了我……”她微然抿了抿樱唇,适才被宫奴扔于龙榻后,她娇泣连连,是想寻一时机,取下那皇帝之命,旁的想法再无有之。 “方才是我假意示弱,想让陛下掉以轻心,我才能取了他的命,可惜……” 她越是娇怯,李杸越会放落戒备,这一美人计,算是让陛下吃了些苦头,对此长上些教训。 “让阿晏担忧了,我未受床榻之欺,只是此番再无回头路了。”陛下仅是扯乱了她的裙裳,之后未有肌肤之亲,温玉仪恐他弃嫌,又往牢壁处缩了缩,顺手理起了发髻。 “可我身上凌乱肮脏,待我洗净前,阿晏且莫触碰……” 在陛下跟前闹了这一回,她又变回了蓬头垢面之样,世上的哪位公子见了都会鄙弃,更何况是曾身居高位,见惯了美色的楚大人。 然身侧男子轻缓挨近,似对她所言的肮脏满不在乎,轻抬衣袖拭上额间伤口,鲜血已凝固了住。 “都被伤成了这样,还道得这么轻易?” 他既已靠近,她推却不得,便任他拉至怀中。 隐忍良久的委屈漫上心头,清泪若雨珠接连而落,几刻钟后,她缓慢平复下心潮。 “只是被砸了一下,几日后就愈合了。”她扬唇娇笑,杏眸还泛着秋水,惹人怜爱得要命。 一想起那爱不释手的发簪在行刺时被毁尽,温玉仪心生怅惘,眸色柔和发颤,似是悲从中来:“花簪没来得及取回,无法再戴着了……” 他闻语忙安慰着,轻揽她纤腰的长指移上薄肩,低声轻语地回道:“以后我去寻一寻各处珠宝铺,定能仿出一样的。” “可我就喜欢……就喜欢那支,较楼大人送的还要喜欢……”正色又娇气地朝他瞧看,硬是要将所谓的爱慕愤恨而道,她沉思片晌,仍觉那失手之举太是可惜。 楚扶晏听得怔愣,本就有微许劫后余生之感,再度欣喜上片刻,顿觉死于牢中已然无悔。 “我适才着急,一不留神刺偏了……”说起帐中之景,她已而后怕在心,茫然若失般垂落眼睫,喃喃道。 “原本应能弑君的。” 李杸捂着颈处满目惊恐的一幕浮现于眸前。 楚扶晏忽而双目一染笑意,轻狂作笑:“夫人好生厉害,瞧着娇弱,竟能伤到皇帝,而且见那阵仗,应伤得不轻。” 从他口中闻听夸赞之言,她本该欣悦,毕竟是有着惊世之才的楚大人予她赞誉。 可她行的是刺杀帝王之举,待陛下回过神,赐她极刑,降下死罪…… 她应是瞧见不了明时的日光。 “我……我许是过不了今夜了,”温玉仪从裳袖深处取出一把匕首,若今晚被赐死,她只得先他一步前往黄泉,“他们若再刁难,我便在黄泉之下等阿晏。” 这匕首小巧精致,极易藏身,搜身之人难以发觉,是她曾被陛下恫吓后,回府途中遭刺客行刺,她留下的此匕刃。 锋刃锐利,她便命人做了刀鞘,由于藏得太深,方才未来得及取出,她只可以那发簪刺帝。 而今等候她的是千百酷刑,若死得凄惨,不如自戕于牢里。 楚扶晏望清她手中之物,深知她打算,蓦然诧异道:“哪来的匕首?” “此前回府途中遇了刺,就将刺来的匕首收下了。”刚道出这一言,她便觉讽刺。 原本这匕刃就是要来取她性命,现下她却要自行了断,将这条命献于它。 身旁姝色本是深闺娇女,怎能将自刎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她像是决意回京那一刻起,便料及了今日光景。 “你不该承受这些的……” 他肃声回言,再是淡漠的话语也于当下变得柔缓。 “阿晏早就 知晓父亲篡改了遗诏,为何不借机毁去温家,解了婚旨……“遽然想起项小公子言道那伪造先帝之诏的揣测,温玉仪凝眸轻望,欲解心底又一桩困惑,“欺君乃是死罪,更何况是欺天下。” 当初他权倾朝野,如何发现不了这其中的端倪。 洞悉并知晓了此事,他又如何不将婚旨的玄机道破,偏要与她成上那一婚,偏要……和她拜堂礼成。 “我想看看温煊塞于我怀中的,是怎样的女子,想看她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最初所念猝不及防再涌入意绪,楚扶晏低笑一霎,觉自己昔日的抉择真是不可理喻:“未想她蛊诱得厉害,惑得我连常芸都舍下了。” 他分明心念着常芸,却任由大婚如期而行,只为看温煊耍着何等把戏。 在大人心里,风情月意一直远不及权势来得重要。如今一朝坠落,他心藏多少不甘,她不得而知。 遥想初识之刻,在王府所见的种种情根深种之态皆是他假仁假义,温玉仪恍然颔首,才明了自己也被骗了去。 “大人是自甘行此婚的,还与公主演得那般依依不舍,曾让公主觉着大人深情,连我也一同瞒骗了。” 不过眼下一切已淡然处之,所谓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她一心只想带此人逃离。 奈何力不从心,天牢四周把守严密,她许是只能先落黄泉为安。 见她忽有一瞬失落,他轻许一顿,正声答着:“你也知原先的我,在朝权和利益面前,一切皆可抛。” 他把原先二字道得微重,生怕她不明弦外之音,恐她再想得偏远,微蹙的清眉不禁再作几分严肃。 “这的确是我所识的楚大人……”似已谅解他早先将公主摆于随时可弃之地,她默然又想,觉他查出真相大可揭露温煊昭昭罪行,何故放任至今,大惑未解般再问,“可那欺君之罪已足够让温府一夕殒没,大人为何瞒到今时?” 楚扶晏凝眉将她观望,只感自己曾是被这抹娇色迷了心魂,最终连欲得的皇权都顾不上了。 “圆房那日在亭台中饮酒,我本想折辱你一番,再于次日降罪温煊。可你郁郁不乐,所藏的忧愁似比我还重,我便忽然好奇……好奇你如何解局。” “后来……后来就不愿看你受欺了。” 他回得稍有生硬,觉那情意绵绵之语难以言出口,目光不由地移向牢门外。 他所道之意字字淌着怜惜与爱护,仿佛她是王府中被栽种下的木芙蓉,他尝试护于掌中多时,却不慎将她弄丢了…… 瞧其万分怅然,温玉仪婉笑着钻入清怀,触上他微凉指尖,望见掌心还未干的血迹。 这是在寝殿外听她哭喊时所留的伤,他不愿刁难温家,仅是因她在乎,仅是……不愿见她伤切。 她垂眸轻声道,泪水不受控地断线而落:“多谢大人曾经手下留了情,让我如今无怨无悔地活着……” “大人说我蛊惑万般……”倏然抬眸,临死前她想回报此恩,桃颜上的清泪未拭,便凑上樱唇,吻上他脖颈寸寸肌肤,温缓又缠绵。 “既然人之将死,那我在临死前再诱引一回,大人可能受得住?” 才吻了几瞬,便感身前肃影的气息已乱,她小心翼翼移至滚动喉结处。 正将丹唇覆上,她又觉一股力道握上她双肩,猛地被拉开距离。 第78章 “玉仪……” 他直直相看,深邃眸中涌动起欲望,蓦地偏头,回吻住她柔软薄唇,灼热四散开来。 她未曾与他有过这般炽灼又绵延的吻,犹如道尽途殚,放落所有礼数纲常,唯有彼此可依偎而伴。 这身躯唯他触着,她才感舒心惬意,才感自己是真实地属于他。 而非是那些欲将她羞辱利用之人。 独属他的微冷之息彻底侵占着各处娇弱,微微低吟过后,她轻解裳裙,和眼前朝思暮念之影疯了般缠绵至深。 褪落毕生所学的廉耻,她惬心回应,十指触上其锦袍的一颗颗暗扣,将之尽数扯落。 前路已是暗无天日,不如就这样死了好。 至少是死于大人的怀中,她也算了了丝许欲念上的渴望。 本在此姝影面前就易乱方寸,她此时尤为主动,抛却平日端庄,尽显百媚千娇。 已然心荡神摇的他哪能受下这蛊惑,楚扶晏将怀内娇女桎梏得紧,不断加深着此般柔吻。 可待衣裳滑落,她忽地啜泣起来,竟不知是何原由。 是埋怨他失了力道,还是后怕着那弑君之举……她柔声抽泣,靠入素怀里,身颤着半晌未抬首。 “方才在寝宫内,我怕极了……”她低声呜咽,抖动着娇身喃语道,“阿晏,我怕极了……” 念起站于殿外无能为力之景,他冷然一握拳,重重地砸至牢壁上,由着道道血痕隐隐现出,锥心痛感使他更为愧疚。 “我理当被千刀万剐,堂堂男子,怎会护不住一姑娘……” 温玉仪微愣着望几道鲜血顺壁墙流下,本意只想发泄心底翻涌而至的惧怕,未想他自责颇深。 如今大人失掉权势多半是因救她所致,她明白在心,觉得身前的冷雪身影也让人有些许疼惜之处,缓声道着:“我只想……只想得阿晏一点抚慰,未有埋怨之意。” 作势又轻然拥紧此姝色,他默声理起她那乱不成样的青丝,将褪下的衣物穿回其身,未再继续行承欢一事,只沉声相告着。 “玉仪是我见过的,最乖顺,又最性烈的女子,让我魂颠梦倒,心仪若狂……” “阿晏称赞起姑娘来,都这般言过其实的?”温玉仪娇羞一笑,只觉这些不害臊的几言从大人的唇畔飘出,真是极少闻之。 然而他只是言笑晏晏,答道:“并非虚言,都是真话。” 天牢内未有宫卫前来宣旨,陛下应是还处于失血昏迷的状态,她将精巧的匕首收于袖里,岂料竟掉出一瓷罐,杏眸顿然微亮。 “迷香……” 此为离于香坊前赫连岐所赠之香,她颦眉思忖,死寂目色掠过一层明朗。 “阿晏,我想到逃出之法了。” 至夜半之时,星云淡薄,月色通明若灯火,映照入皇城各角,于花木上洒下清寂一片。 提早备好香篆与火折子,摸清狱吏巡视的顺序,温玉仪趁狱卒来牢门处送水之际,用布料沾了清水一捂口鼻。 她慎之又慎,让大人留意着散出的迷香。 牢壁两旁的油灯忽明忽暗,铁窗透出丝缕夜风,吹得各个囚犯一身凉寒。 火折子在寒夜下被点燃,香篆散起无色无味的幽香,她瞧准良机,见那腰挂锁钥的牢吏缓步行过,赶忙伸手招呼。 “官爷留步,此间牢房有腐鼠之气,楚大人不忍闻。”她回首一望壁角肃冷,再悄然递上一两白银,极其谄媚相言。 “官爷行行好,可否将小女与楚大人换一牢间,好处自不会少了官爷。” 牢吏瞥目看向话中这位楚大人,见他真以巾帕捂着肃面,满目流窜着不悦之绪。 想来素日里尊荣尽享的摄政王落魄于此,的确是待得不舒心。 可天牢之下,哪位被关押的囚徒能舒心畅意,狱吏冷声哼笑,觉此大人是痴心妄想,成为陛下的眼中钉,下场定不会好。 “将死之人还想着要一间干净的牢狱?楚大人异想天开了。” “官爷既不愿,便要将收下的银子还给小女。”温玉仪故作着急地欲夺回银钱,却被牢 吏轻巧一躲,眼见那白银被无耻地收了下。 银两本为身外之物,这狱卒贪财却是无意帮了她稍许。 她要的,是让牢门前的这一人因迷香而倒,她才可得牢房锁钥。 牢吏色厉回望,唇角轻扬一抹挖苦之笑,不予避讳地朝那昔日威仪万般的大人讥讽着:“死期在即,还在乎这银子作甚!不如用它给我等狱卒买几坛酒,待弟兄们快活了,许会善心大发,为楚大人烧些纸钱。” “让大人在黄泉路上财源滚滚,不失为一件美事啊……” 嘲笑了几声,狱卒顿感头昏眼花,话道了大半,轻缓倒地,再没了动静。 “大人您说,小的说的……说的……” 这一回,赫连岐是当真帮了大忙。 赫连公子料想恐会有今日,临别时给她特制迷香以脱逃。 她只手伸向牢吏衣角轻扯,又唤了几语,确认狱卒已暂时不会清醒,便再度探向腰际锁钥。 可这狱吏倒得略微远了些,她蹲身尽力伸着纤指,如何也够不着,不免犯了难。 “我来。” 身后清影似乎知得了她的计策,随她一同蹲了身,几霎便取上了锁匙。 几番试锁,试对了门钥,温玉仪听闻牢中寂静,唯剩几处清晰可辨的滴水声。 心知天牢中人已被云间香坊所制之香抽走了神志。 她带着身侧男子快步行出,顺着狭小牢道内的月色逃离其中,如同重获自由的鸟雀,紧攥他衣袂的手偏是不放。 “慢着。” 楚扶晏阴冷望向倒于牢前的那狱卒,从其剑鞘中拔出长剑,猛地直扎于那人胸口。 阴寒面色像极了夺人性命的恶鬼,他冷笑一声,随然跟她步调行去:“如此,便顺心了。” 见景莫名胆寒上三分,而她转瞬再思,又觉大人是拜过堂的夫君,就算杀尽天下之人,也不会伤她分毫,有何可惧之地。 眼见天牢大门已现于几步之远,她仰望玄晖倾落,欲朝前而奔。 下一刻,便见一道人影遮挡了月华。 定神而望时,她顿时一怔。 拦于面前的,是她旧时所念,是那刚正若清风之影。 “楼大人……” 温玉仪垂首低唤,不禁发颤而退,只感好不容易逃于此处,皆要付之东流。 她微展云袖,护着大人在后,却被楚扶晏不由分说地带至旁侧。 大人的那双冷眸凝向楼栩,杀意悠缓地漫出双目。 牢内未听声响,二人又将口鼻紧捂。 楼栩一瞬便猜出了眼下情形,手中剑鞘良晌未出剑,若有所思地凝望起这抹娇姝。 片晌后似乎下了一决意,楼栩朝旁一退,让开了一条道。 “趁着此刻快些走,只给你们一刻钟。” 温玉仪闻言惊诧,不可置信皇城使竟会闭眼放他们走。 这若被陛下知晓,后果不容设想。 “天牢本就由朝廷掌管,今时极为动荡,陛下又不谙朝政,信任的唯有皇城司。”正声端肃地开口相道,楼栩如实而言,浅说着陛下已有所洞悉,令他们快撤离。 “今夜,是陛下察觉有异样,派下官来巡视的。” 当下刻不容缓,她无从细思此人是何意图,只想着彼时这刚直之躯在摄政王府受下过一剑。 她抬眸瞧向楼栩的心口处,虽着了锦衣,仍有血渍透过衫袍。 迟疑瞬息,温玉仪终究是疏冷不下,念着昔时与此人未成善终的情愫,轻言着:“楼大人的伤势……” “牢狱重犯使得迷香,迷倒狱卒与下官,夺走锁钥趁机而逃。” 而他肃然指出一明路,将回禀陛下的话道得天衣无缝。 此事唯在场的三人知,旁人皆不明真相,他是诚心想放他们走。 听罢,她立时心颤,低沉启唇:“如此,楼大人便是御前失职,会引来血光之灾……” “敢这么做,下官就已想好了退路。” 楼栩淡然一笑,手执长剑一步步走向布满迷香的天牢中,将这戏码演足。 望楼栩的背影凛然行入牢狱内,如旧日一般光风霁月,她俯身轻拜,端声恭敬道:“民女心存感激,此恩无以回报,愿大人岁发长欢愉,万事皆胜意。” 闻语,步子沉重一止,楼栩忽而转眸相望,蓦然问出深埋心底的一惑。 “温姑娘可觉下官走错了这一步?” 他投奔陛下,本是为重振尊卑朝纲,这一切怪他不得,人各为己利而争,他是为天下安定而竭力尽心。 她从未怪过他一丝一毫,这清风般的男子只是在寻着自己的道义。 “楼大人一心为朝廷,何错之有,”温玉仪莞尔一笑,明眸溢满了浅浅柔色,若山涧柔风于晨时拂过,“满朝达官中,楼大人向来最是公道。” 随后,她再未听他说出一字,身影走入了牢狱。 兴许自欺欺人地得到了她的一语肯定,他才觉心下未留有罪恶之绪,之后不再身陷迷茫里。 月色皎皎,凉风吹拂过柳林,带起阵阵柳絮,如霜雪纷纷扬扬,洒落于殿檐宫墙。 奔出天牢行至宽广宫道上,一路竟瞧不见一名宫卫。 她心起疑惑,忽觉楼栩所道的给一刻钟竟是如此。 第79章 他一早便谋划着要助他们而逃,对此铺好了路,撤去宫道旁的守卫,让这二人畅行无阻。 她牵着身侧冷肃清癯的人影,奔走出偌大的宫城,踏着浓墨般的夜色疾步来到城门。 万家灯火已灭,月辉幽暗,她瞧不清前方等待着何人,唯见着城门前有一少年无言而立。 待凑近了,少年双眸清亮,朝他们扬手而招。 慵懒地靠向马车一侧,项辙微扬眉眼,见了楚大人慌忙又直起身板,为他轻撩车幔。 “要不是许久前温姑娘让我备这一辆马车,我今晚还不知该如何送你们出城呢。” 温玉仪更是不解,仰望云层间的弯月,再将少年端量了遍:“项小公子为何会在此?” “楼大人唤我来的,”轻一拍胸脯,以示自己办事牢靠,项辙指向身后那皇宫的方向,敛声挥袖道,“闲话不多说,再不走,追兵可就要到了!” 天牢出了如此祸端,陛下闻讯定会派兵捉拿。 她不作片刻逗留,忙随着清绝身姿一同行上马车,快马加鞭入了冷风中。 舆内归于几许沉寂,车轮滚动至离城门不远的石路,颠簸尤甚。 只得微扶着窗沿才可平稳而坐,她这才有闲心一想适才所遇,想楼栩是如何在皇帝的眼皮底下谋得这一夜。 若她未使得迷香,如此阵仗,楼栩也会前来劫狱,拼了命地将他们送出皇城。 那一向秉公尽职的皇城使真是傻得可以,为救一女子,竟与皇权相抗。 渎失其职,会酿成不可赎的大罪。 楚扶晏细微观着旁侧玉容,瞧芙蓉般的面颜轻蹙着黛眉,将他晾至一旁,心上念的却是于天牢前所见的楼栩,不悦之感油然而生。 凛眸瞧观这马车,他忽地开口问着,故作清闲地一理衣襟:“何时托项辙备的马车?” 嗓音清冽沉冷地响彻于车舆中,温玉仪倏然回神,见身旁另一身影阴沉着清容。 楚大人极是别扭地垂落眸光于车厢之底,静候她回言。 “温府回来后,”她思忖片时,思绪随之飘了远,轻声回道,“我觉王府的车辇张扬了些,就让项小公子相助着……” “怎不道与我听?”凛声又作反问,楚扶晏只觉心绪微堵,良晌释放不得,“所求所需未想着夫君,非要和外人说……” 一时不明大人为何气恼,她柔声而答,想当时朝暮不见他,大人成日忙于朝务,如何还能让他添忧:“我想过的,可那时见大人忙碌,我才……” “方才在想楼栩?” 他顺势打断此话,缄默半刻,觉心底不是滋味,凝肃问道。 “他像是原本有劫狱之意……”将所想娓娓轻道,温玉仪未解一二,转目望时,见身边肃色微显愠怒,立马不再续说, “可我所识的他,绝不可能行这等谋逆之举,他为何……” 怒意似藤蔓萦绕于心,他默了几瞬,硬生生地咽下一缕怨气。 眸中的娇色无辜回望,与从前一样,欲听他发落。 “这些男子在你心里占据了多少?”楚扶晏实在怜惜得紧,拢紧着眉心,轻数着围绕她周围的男子,每道一人,面色就黯了半分。 “项辙,楼栩,还有那赫连岐……” 随后一撩满是血迹的锦袍,他愁眉未展,顿声问着:“我伤成这样,你几时能念着我一些?” 堂堂楚大人,竟是为了争上一女子的偏宠而恼怒,这若被他人见得,可真是会让世人惊叹万般。 她掩唇止住笑意,不晓大人何时变得这般爱争风吃醋了。 随即淡雅地坐直娇躯,温玉仪佯装从容,回得闲然自若,偏是装出一副不甚在意之样:“往后惦念的日子还长着,阿晏为这也要动怒……” “大人要怒便怒去,反正我也不怕了,”她垂目低言,眉目稍弯,故作打趣般轻蔑而道,“手无寸权之人,又有何可惧。” “你……” 这姝色胆敢如是狂妄,似要反了这天,楚扶晏怒恼更甚,却仍不舍道下一句重言,终是轻叹作罢。 “在王府时本应多罚的,失了大策……” 一方车舆再陷清寂里。 曾于王府内遭遇的种种缓慢过眼,她侧目望去,瞧大人正拧紧了双眉,似乎寻思着说错了什么话,惹得她不欢愉了。 温玉仪轻盈一哼,转了转眸子,娇声问:“所以当初为何不罚……” “许是忙碌忘了……”随性寻一借口,他极为严肃,显出言笑不苟的姿态。 她见势低笑,半晌还附和着:“大人一直日理万机,顾不上府中女眷本是常事,忘了惩处情有可原。” 夜风吹得山林簌簌而响,周遭树影剧烈摇晃,顷刻间两侧掠过几道玄影,直拦于于马车前。 兵马声若穿云裂石,震天动地般响于石路上,环困住此辆马车,刀剑于夜色中泛起凛凛寒光。 骏马扬蹄高声嘶吼,急切而停,惊扰初春月夜。 “不好!有埋伏!” 项辙惊慌高喊,拔出腰际佩剑跃下马车,凛然护于车前。 圆月当空,兵马中走出一道俏艳之姿。 女子透着缕缕跋扈之气,却在瞧见舆内之人的霎那,敛下微许气焰,凤眸闪着难以言喻的微光。 目光追随舆内之人徐缓而移,常芸抬袖愤然指向一旁的柔婉,厉声而问。 “扶晏哥哥这是要去哪,是要弃下芸儿,带着别家女子私奔而逃吗?” 楚扶晏淡然看向追捕而来的昔时旧欢,想那强行降下的婚旨早可废去,肃声提点:“以你父皇如今的一己之力,婚旨随时可废止。” “那婚旨是扶晏哥哥下的,芸儿才不要让父皇收回旨意,”哪知常芸扯唇凄凉一笑,笑意蕴藏的意绪繁复万千,终化作几缕哀伤。 “连仅剩的一点牵连都断了,芸儿之后该如何思念……” 何人料到当朝公主对楚大人的情意已成痴成狂,不论成婚与否,而今的常芸已不在乎。 仅是想将楚大人留下,若皇宫留他不得,常芸便想随此庄肃之影逃离而去。 示意随行来的奴才一举行囊,她泪眼盈盈而望,上前攥紧大人的衣袂,悄声恳求道:“扶晏哥哥带上芸儿一起离城好不好?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芸儿皆不要了。” “从天牢脱逃,离城前还带上了公主,不知晓的,以为公主是被劫持走的。”楚扶晏漠然退步,边道着边行上一揖。 “草民担不起这罪。” 眼前男子的一言一行是越发疏远,常芸心寒万分,唯将这股气撒在跟随其后的那道娇姿上。 若非此女嫁入王府,楚大人根本就不会像今日这般冷漠,常芸狠然盯着这早已成庶民的女子,苦涩而笑:“不愿带芸儿走……扶晏哥哥能带她私奔而逃,却不愿让芸儿跟着。” “扶晏哥哥早就心悦她了,在和她成亲后的不久便暗生了情愫,芸儿说得可对?” “那日在项府马厩,她也在那草屋内,芸儿都瞧见了……”常芸回忆起马厩之景,彼时楚大人便是为了这女子弃了她。 原是在那一刻,大人就已被狐媚勾走了神魂。 想至此处,常芸冷眼望向躲至大人身后的柔色,直言辱骂道:“你这狐媚贱骨,仗着身后有温宰相,便敢抢本宫的人,真是好大的胆!” 若说是躲,不如说是皓腕被紧攥不放,可听了这一语,温玉仪确为忍不下恶气,猛然抽手轻步走出,不忘朝这尊贵之躯行上一礼。 “我是八抬大轿抬入王府,与楚大人行过大婚之仪的摄政王妃。公主虽金尊玉贵,也不可插足他人的家事。” 徒咽着一口气,生怕道出些不好听的话给他添了乱,温玉仪阖唇再拜,回退于原处。 常芸听罢不由地讥笑未止,都到了如此境地,这娇婉端庄之女竟还想做回王妃,真是可笑得很:“你还想着做王妃?早在一年前大人给你休书的时候,你便不是了……” “你这无名无分的女子,比那青楼中的风尘之女还要可悲,跟着大人,却连个妾室都算不得。” “请公主放尊重。”容色再度黯沉,楚扶晏似极度不满,凛紧了冷眸,使得寒风急掠的深夜更作森冷。 “楚某在世一日,她就是楚某认定的妻。” 如何都未曾想过,一年前这温家长女遭楚大人休妻,时至今日,竟还令大人念念不忘。 常芸惊诧不已,身子颤动不休,忽而凄笑般再扬唇角。 “扶晏哥哥是遭了她的蛊惑,再不念及芸儿了……” “既是如此,那芸儿就把扶晏哥哥关起来,牢牢地绑在榻上。”常芸轻然笑了几声,娇俏眼眸散着一股狠劲,势必是不让楚大人再逃一步。 “这样,芸儿便能日日夜夜见着扶晏哥哥,不必担忧被居心叵测之人夺走了。” “朝廷命犯离狱而逃,给本宫拿下!” 俏艳面容骤变,一切神色皆化作欲将此男子据为己有的偏执,常芸冷声高喝,随即转身行向林间石路。 四周玄影听命将几人层层围堵,而后断然押了下。 项辙见景避开宫卫,赶忙奔至公主身前,将这傲影挡得寸步难行。 第80章 少年双手一摊,尤为无奈地求上几句情:“公主这就不厚道了,曾与扶晏哥相识多载,也知扶晏哥心归何处,公主怎能翻脸无情呢?” “你少不更事,又知晓什么……你根本不知情爱,不知求而不得有多让人伤心!”常芸见此又挥云袖,不愿再见任何一人为其求情。 “项太尉之子项辙,共谋劫狱一事,一并擒拿!” 项辙被惊吓了着,欲脱身逃去,已被玄衣侍卫擒下,便怒气横生道:“公主是破碗破摔,连往日的情分都不顾了?” “亏我曾经还及时报信,让公主来了马厩,和扶晏哥共骑一马。公主真不懂知恩图报!” 闻言稳步走了近,常芸作势冷哼,高傲地一抬凤眸,恣意妄为地回道:“本宫是当朝公主,行事用不着你这项府的小公子来指点……” “你们捉拿就捉拿,蒙我双眼作甚……”未听公主道完,项辙忽觉眼前一黑,竟被缎布蒙住了眼。 少年正想抱怨几语,便感口鼻处被捂上了迷药,顿时没了意识。 从天牢奔波出逃半宿,加之又被迷晕了神思,温玉仪于昏沉中醒来,也不明过了几时。 她凝了凝神,逃离时遇公主埋伏的一幕幕浮现至思绪里。 将他们蒙眼迷昏送于此地,公主便是不愿让陛下知晓此事,也不愿令被绑的人知晓前来之路。 她沉静地打量起身处的茅屋,与此前在晟陵城郊处所待的草房有些相似。 院落内杂草丛生, 几近萧条,可奇怪的是,却未见一名守卫。 她透过矮窗仔细瞧观,觉这庭园宽阔无比,而她应是被关在颇为偏僻的柴房。 也罢,于公主而言,她一介庶民,如今还被朝廷通缉,常人避之不及,本就没有可利用之处。 公主在意的,是那被拉下权位的楚大人。 念到那一人,她四处瞧望,如何也不见人影,连同项小公子也未知影踪。 绑于素手的绳索极为结实,她拾起角落的一粒石子,耐着性子磨损着麻绳。 正磨了没一会儿,闻见两名侍卫路过此偏院,温玉仪一止举动,贴上轩窗旁的屋壁,静听谈天之语,欲从中寻得蛛丝马迹。 “公主真够狠心的,竟将楚大人绑于床榻上……”其中一侍卫左顾右盼着,环顾完院落,才谨言慎行地低语。 “身为男子,如此屈辱,楚大人纵使千万般不愿,也得受着……” 另一随侍压低着嗓,也怕被人听见,不敢多加妄议:“但我觉着,是公主用情太深。那楚大人已是谋逆之臣,公主还这般梦寐不忘,可见昔日对大人是有多心悦……” 大人竟当真被公主羞辱在床…… 她闻语不禁一滞。 大人傲冷惯了,怎能令女子肆意践踏,如此,原先的尊威皆被公主踏至靴履之下,泯灭不复而存。 原以为公主仅是说说作罢,未想竟真的囚困他于帐中,还将他藏于这山林深处的屋舍里。 她微感诧异,这常芸公主太是不好招架,不解当初大人怎会和公主纠缠在一起。 方才率先言说之人摇了摇头,小声再道:“楚大人从天牢逃出,公主不将他交于朝廷,而是关押在此地,便是不想让陛下知晓……” “可那林间的房室终日不见光,公主为何将大人囚困在那儿……” 目光随之落于被密林遮挡的房舍,侍卫极是好奇,奈何未被派去那一处当差,里头的近况不甚知晓。 旁侧宫卫赶忙阻止,眼色使向一旁的茅屋,凝重地回道:“嘘,小心被旁人听去。” “这里除了温姑娘,未再有旁的人了。一个公主厌恶至极的女子,我们怕她作甚?”见景不屑作嘲,随同者蔑视一笑。 “公主将那姑娘扔在此处,连碗口水都没送来,便是让她自生自灭了。” 温玉仪才发觉这屋舍的确无人看守,唇瓣也干涩异常,公主之意原是让她听天由命了。 “我听那传言,这姑娘可是曾经背着楚大人在外偷腥的……”说起这温姑娘,侍卫可来了兴致,将语调压得极低,悄声再语。 “对此,温宰相都和她断了血脉之系,嫌她丢尽了温家的颜面。” 既如传闻那般,温姑娘怎又与楚大人一同逃出天牢,另一侍从稍有困惑,只能得出一结论:“敢让楚大人和温宰相难堪?温姑娘的胆子也真够大的……” “所以救大人出牢狱,也是她出的主意?她拼死相救,是想在大人面前将功补过?” 见前头有人招呼他们过去,那随侍做着噤声之举,快步行了远:“快走了,这事不可深谈,小心掉了脑袋。” 眼下所知,楚扶晏被困于一间房室内,由公主亲自囚禁着,项小公子下落不明,而她已被扔至别院一角,鲜少有人来此问津。 温玉仪懊悔起自己太过大意,离了皇城,应当再慎重择路,便不会落入公主的圈套。 好在公主未将他们押回京都,当下仍有逃跑之机。 只是何人会施以援手寻来此地相救,她再想不出有谁可为。 几棵杉树遮蔽的房舍缭绕起白雾,房内玉龙香炉飘着淡烟,炉烟袅袅,云缕数千,绕出了一隅潋滟春景。 “扶晏哥哥,芸儿终于得到你了……” 凝望榻上被束缚着四肢的肃穆之影,常芸娇媚作笑,纤纤玉指抚过其阴冷面颊,俯下身躯轻道在男子耳畔。 “芸儿可与你在这院落内白头到老,永不让父皇知晓。” 楚扶晏容色生冷,无动于衷地回望身前俏丽,狠厉地问道:“公主将她带去了何处?” 如此被绑至软榻,竟还关切着那女子的安危,常芸忽而气恼,皙指悠缓地落于其颈间,指尖停顿于微动的喉结处:“扶晏哥哥还心念着她?她究竟是如何勾走大人的心魂的……” “大人原本心悦的分明是芸儿……” “那在日摄政王府,扶晏哥哥对芸儿凶狠又疏远,芸儿可吓坏了,心痛得茶饭不思,至今还伤心着……”公主回忆起亭台之下的诀别,字字戳心,越不愿回思,越是夜夜梦回,让她不得安眠数多日。 “芸儿打算将扶晏哥哥藏于此,日日都来看望,”就此躺于他身侧,常芸将大人的腰身环得紧,眉语目笑道,“芸儿……也算是大人的共枕入眠之人。扶晏哥哥可欢喜?” “公主保她无恙,此番折辱,微臣认了。” 他无所动容,轻阖起冷眸,与身旁的公主淡漠地道起交易。 常芸一听,本是生有愠色的双眸更为怫然。 忽地起身,常芸直望现下任她宰割的男子,阖上的深眸不为所动,满目清冷,未有丝毫动欲之念。 “好一个狐媚,大人字字不离她,定是被她迷惑了神志……”向房中随侍一使神色,常芸微扬凤眸,再抚着眸中的沉冷清容,因爱生恨般轻语着。 “她从芸儿这里夺走了扶晏哥哥,那芸儿便让她也感受一回被夺心上人的滋味。” 他的确是与这俏艳道过山盟海誓的,可曾几何时也和公主道得明白,只是公主誓死不松手罢了。 楚扶晏思忖片晌,着实觉着自己负了此情,正色相道:“常芸,是我有负于你,只是风月情念一事本就不可控,她是我日夜相伴的妻……” “够了,芸儿不想再听下去……”听那日夜相伴几字,常芸便愠怒更甚,再是难容忍,眸光移向端来的汤药,娇声连连着。 “这合欢散,扶晏哥哥还是……乖顺地服下为好。” 柔缓之色骤然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狠决,公主遂一扬袖,毫不余情地吩咐道。 “将此药给楚大人饮下!” “常芸……”他见势一僵,眉眼蹙得更紧,静望汤药迫近而来,凛声发问,“如此逼迫,于你有何好处?” 他一当朝摄政王落魄成此,还被女子捆绑在榻灌以合欢散,如此威严尽失,受得无尽耻辱,他从何洗清颜面…… 还有那柔似芙蓉的婉色,仍不晓被关押于何处,她若见了,定会厌恶。 楚扶晏本想抵抗,可眸前汤药已然灌入了咽喉。 丝丝缕缕的灼烧之感瞬息间弥漫,牵扯着欲念弥散开来,他便知此药并非寻常的催情散。 “好处?”轻念这一词,常芸娇笑未歇,遣退了房内侍从,眉欢眼笑着扯上他的锦衣,“芸儿从不要什么好处,只觉着芸儿得不到的,他人也休想觊觎分毫。” 榻上的男子越不愿,她便越要让他亲眼见着是如何肌肤相亲,常芸低笑着靠至怀中,微凉纤指触上他薄唇:“扶晏哥哥……” “屋外满是侍卫把守,如此,再不会有人来打搅我们了。” 然他极力忍下汹涌的私欲,不多时,额上已冒出了大片热汗,眸光逐渐发起颤:“放了她,微臣遂公主之意……” “从何时起,扶晏哥哥的眼中都是她了……究竟是从何时起的……”再次听得他谈及那温家嫡女,常芸咬紧着牙关,双目忧伤地轻戳其胸口,“芸儿想得到扶晏哥哥的心,将扶晏哥哥夜夜囚困,这颗心便迟早会 是芸儿的。” “若没有过往的情分在,我定会杀了你。” 楚扶晏死死地握紧双拳,迫使自己冷静而下,奈何药力凶猛,心念已被欲望搅得天翻地覆。 80-90 第81章 听罢,常芸更作悲伤,未料及曾经和自己两情相悦之人,竟会为另一姑娘起杀心,恍惚道:“扶晏哥哥想杀芸儿?” “未想有一日,大人竟想杀本宫……” 那温氏女子再留不得,公主霍然直身而起,想将那关至偏院的温婉女子赐死,可偏偏行到房门处,瞧见一名侍卫行色匆匆地奔来。 那侍卫趔趄而奔,已忘了行礼一说,急切大喊。 “公主,项太尉带着大批兵马杀来了!” 随行左右的奴才听讯一怔,慌忙掩护起公主向着后院偏径而逃:“公主先去避一避,否则被望见公主擅自关押在此的是朝廷命犯,局势便不可控了……” “私藏钦犯,是重罪。”恐她不晓此局面,侍卫立马添上一言。 项太尉项仲明是为救其子派兵前来,一切皆是顺理成章,所有的图谋不轨都落至她身上。 常芸此时才追悔将那项辙一道绑来,引来了这般棘手的人。 若被项太尉和其府卫见着,私自关押天牢囚犯的罪名难以摘除,常芸愤恨切齿,回眸看向榻上的梦寐以求之影。 “这回算大人走运,本宫来日再寻大人共度春宵。” 留落一语,这位当朝公主难堪地离去。今时得他不成,只好下回再议。 刀剑跫音霎时若黑云压城袭来。 院落内似有宫卫闯入,虽离得较远,温玉仪仍能隐约闻见动静,似是有兵马来施救了。 未有心思去思忖是谁人派来的侍卫,她一心只想着大人是何处境,怕不是已被公主吃干抹了净…… 想于此,心头生出稍许同情来。 忽有一二名侍从搜寻过别院,见一名娇弱女子筋疲力竭地待于茅屋中,想必便是项公子所言的温姑娘,赶忙为她松了绑。 绳索一松,浑身就自在了不少。 她轻望面前二人欲疾步离去,脱口便问:“你们是奉何人之命来的?” 可相助的府侍似不愿多言,堪堪留下几字就奔走远去:“事不宜迟,姑娘快走,项大人命我等救下小公子就回府。” “小女知晓了,谢官爷顺道相助。” 原是项太尉来救自家小公子的…… 既然是项辙擅自带离天牢命犯,那位项大人绝不会抛头露面,唯恐引火上身,温玉仪恭敬而拜,随府侍之步走至宅门。 门外停有一辆项府的马车,少年踔厉风发地朝她招呼。 她张望四周,果真不见项太尉的踪影。 “好不容易逃出天牢,却被公主闹了这一出,还好有惊无险!”项辙长舒上气,一脸得意之貌,似当下之局尽在他的掌握中。 这处屋舍于树林内避影匿形,光是派兵搜寻万晋,如何也寻不到这里,她困惑非常,只得向少年发问。 “这房舍在山林中极为隐蔽,项太尉是如何能够寻到此处?” “我随身带了萤石粉,被蒙眼之时就打开了药瓶,一路倾洒,庆幸他们不曾发觉,”瞧她颦眉寻思,项辙更是洋洋自得,抬手举起一只空瓷瓶,于她眼前轻巧一晃,“几日未归,家父定会派人寻至这一地。” 原来这少年还留了后手…… 初见时便觉他有几分机灵,成日嚷嚷着要从楚大人这儿学本事,不想项公子竟真有丝许聪颖天资。 她轻笑着低眉俯身,柔声答谢:“这回得救,多亏了你,此恩我记着。” “先别道谢了!”闻听几名府卫在身侧耳语相报,项辙焦急远望,不明狭小的庭院,怎会寻不着楚大人,“温姑娘,你可知扶晏哥被关在何地?” 竟让项府的府侍都探寻不到,公主将这心上人藏得倒是够深,也是铁了心要将楚大人占为己有。 她仰目遥望,忆起曾听见侍从说的终日不见光之地,便将目光落于曲径深处的那片密林。 “项小公子在此候着,我带大人出来。” 如今只有那一处被遮掩得透不下日光,公主若逃得匆忙,定是赶不及带走一名大人。 温玉仪恭肃颔首,款步便向那山林小径行去。 抬手拨开许些枝叶,她笃然朝前再行上几步,在茂盛翠绿新叶中,真有屋舍现于眸前。 这布局令她不禁想起王府内囚禁女子的竹间房舍,大人许也不会料到,曾囚困肖似公主的姑娘在府,如今却反被公主这般相囚。 周遭已无守卫,仅剩鸟鸣与草木轻摆之声。 轻盈推门时,她见室内燃着几盏红烛,还有那软榻之上被缚的清肃身影。 她轻阖门扉,不假思索地执起剪子,剪断大人腕上的绳索,边解边柔缓道:“项大人派兵来救项小公子,趁机放了你我。” 岂料此人起身便将她推得远,极其严正地扶于梁柱旁。 他静默地阖着清眸,似尤为困苦地隐忍着什么。 “玉仪,暂且别碰我……” 楚扶晏轻然开口,薄唇发着颤,嗓音也喑哑了半分:“让我冷静一下……” 身前的清冷男子额间布满细汗,她触其天庭,惊愕大人灼热至极,猛然反问:“公主给大人服了毒?” “若真是毒,还有解药可寻……” : 他强颜欢笑了几般,无奈轻嘲着自己,袖间长指仍紧攥未松,极难启齿地道出口:“这合欢散,怕是解不了了……” “合欢散?” 只与他人口中听说过此物,却不料还有人用于男子身上。 温玉仪细思公主的痴狂之样,又觉是情理之中的事,不由地感叹:“公主为得到大人,真当是使尽了手段……” 他回望姝影镇静若常,怕她嫌怨在心,偏是含厌不说,声吞气忍着不抱怨。 他敛声回言,意在洁身自好,未与公主有上丝毫染指之举。 “玉仪,你信我……” 半晌低声相语,他肃目而望,恐她躲避不及,当真弃了他去。 “我信,大人莫慌,”她不明所以,只当他是因受辱而无措惊慌,沉心暗忖着,“我在想怎么让大人好受些……” 望她的确像是未曾在意的模样,楚扶晏才轻呼着气,良晌缓声道。 “我独自歇着便好,玉仪乖……” 早些时候便知如何解这合欢散,只是仅在戏文中所听,从未遇见此事罢。 她桃面忽而泛起绯红,耳根骤然若火烧般滚烫。 既是他共患难的枕边人,此药就唯她能解…… 温玉仪情不自禁想起在晟陵时的偷香之景,与往时居住王府中服侍他的日日夜夜,心气莫名地软下。 她悠缓靠近,垂下杏眸,温声软语地扯上他的云袖:“我……我来吧。” 只感此娇柔玉姿莫不是疯了。 楚扶晏听着此话,倏然瞧向身旁柔色,再极力忍着欲念,只手推她于几步之遥。 “我克制不好,玉仪听话,离我远些。” 见势放肆地又行回一侧,她实在不忍见大人难熬其苦,便轻声言着劝:“阿晏何尝怜惜过,每回不都是……” “这回不一样。” 他急忙打上一岔,不容置喙地示意她不必再说,随之再次攥着木桌边沿,欲硬生生地撑过此药效。 一时不知大人何故隐忍,温玉仪思来想去,只能觉着大人是不愿伤她寸毫…… 可眼下情势紧迫,再不解此药,恐是难以赶路。 “放跑了公主,追兵马上就到,阿晏又忍得了几时?”温玉仪正色而言,想那项小公子还在宅门处候着,就亲手解起大人的锦袍,娇声相诉,“趁现下还有闲时,阿晏莫犹豫了。” 花靥娇姿似不听劝。 他使尽全力避之,她偏要挨近而来,使他唯剩的一丝克制都断裂得彻底。 楚扶晏遏止着无尽冲动,瞧望跟前女子目若秋水,晶莹明澈,一颦一笑皆牵动着他的神思。 “我会伤你的。” 他良久启唇,修长的手指轻抚她的双肩,眉眼低垂,半刻不敢看她。 哪知这娇软玉 躯直钻清怀,她双颊涨红,羞涩得要命,仿佛何人都推她不得。 此刻必为大人解上这一药,温玉仪欲语还休,低语道:“若是大人伤的,我……我便甘愿的。” 如此,他哪还能再推却。 心火以燎原之势漫天卷地而来,他再是无法熄灭,心底唯有的冷静雁过无痕。 一旦触了怀中的玉骨冰肌便再难离手,他失了冷静,欲念似困兽般不断叫嚣。 已有些破损的裙裳被蛮横扯落其肩,楚扶晏蓦地倾身,吻上颈窝玉肌,随后逐渐发了狠。 一面自疚,他一面低哑地道于她耳旁:“玉仪,我对不住你……我定会补偿,定会补偿……” 几霎过后,他欲求不满,猛地将此温香玉软带向床榻,眼尾微红,疯了似的向她索求。 无止无穷,无从去知何时可止。 “我唯想要的只有你……” 他低沉再道,碎吻缓慢游移,落至樱唇处,将她的温软尽数攫取交缠,未予她留有丝缕停歇之机,含糊般沉吟着。 “你只能归我所有……” 从不知这药物竟能猛烈成这样,平静的思绪被大人搅乱得地覆天翻。 温玉仪遽然有悔,但已想不出更适宜之法,只得由他劫掠与侵夺。 心想着是合欢散所致,非大人自愿而为。 “嗯……” 未过几瞬,她难忍地低吟,又忆起项辙还在外头候着,倘若有侍卫寻见此屋,她便没了对策。 温玉仪紧咬唇瓣,任凭清泪在眸框中打转。 第82章 娇弱的身骨本就受不下这些,怀内娇媚却是为解他难忍受之苦悄然蒙受…… 楚扶晏俯望而下时,见她秋眸含泪,与从前一般泣若梨花,便更为疯狂地攻陷占有。 红颜泣不成声,却面泛潮红,染着几许情潮。 他疼惜不已,俯身耳廓边低言:“玉仪无需忍着,喊出便是,这般模样,为夫心疼……” 清冽的语声令她羞赧难言,温玉仪寻不回语调,娇嗔般轻问:“阿晏……阿晏还有多久……” “为夫也不知……为夫掌控不了……”答她的仅有一番耳鬓厮磨。 她听着亲昵的耳语,许久未再回话,沉醉至风月缠绵里。 已然忘却受了几回,她思绪迷惘,竟觉自己太久没有如是放纵,倒生出了些称心之意。 她意犹未尽,娇羞地扑于怀中,颇为乖顺地听他吩咐。 大抵是过了药效,此番一来,不必再让人见着难堪之处,他紧紧拥着娇身,静躺于软榻,感受情念缓缓平息。 楚扶晏凝思了好一阵,恍然痛骂自己:“玉仪太是温顺,是我生不做人,卑不足道。” “大人怎能这么骂自己……”闻语轻一凛眉,她似有不悦,起身理着衣裳,不紧不慢地又理发髻,“再这般骂着……再骂我就真怒恼。” 他便未多语,似赎罪般无声地为她理起裳角的褶皱,再将自身的锦袍更上,回于那衣冠楚楚,不怒自威之态。 宅门外的少年倚靠于一棵榕树旁,等得双眸半开半阖,想不明白温姑娘为何去了如此久…… 欲下令让府卫去查探一二,项辙忽就瞧见那凛然身姿端步行来,身侧跟着一道清艳娇影。 细观此婉色,还觉她柔弱万般,似被风一吹便要破碎了,少年欲言又止,目光终是落于女子脖颈处的浅浅殷红上。 “你们……在里边这么久,可有大碍?” 项辙悄声问着,时不时瞥向那可疑的红晕:“若再不见你们出来,我可是要冲进去了。” “无碍,只不过……”极为从然地遮上颈间的白皙玉肤,温玉仪不自在地侧目,一望身旁之人,故作肃然地回道,“只不过那绳索有些难解,故而耽搁了时辰。” 少年有所意会地颔首,伸手挠了挠脑袋,也正色附和:“公主也真是的,竟将扶晏哥捆绑得那般紧,这不是只会给自己招来恨意吗……” “再不启程,天就要暗了。” 楚扶晏冷望眸前的马车,对这来往话语置若罔闻,凝肃地走至车舆内端坐而下,眸光止于那抹倩影上。 她随步坐他旁侧,瞧少年与马夫低声吩咐了几语,随后朝她招手。 项辙该与府侍回至府邸,后续之路便不再追随了。 “他是项府的马夫,常年跟着我爹,是府中最可信之人,此行他可为扶晏哥效劳。”项辙忆起府卫传报之语,虽百思不解,仍一字不差地传告。 “此外,我爹还让我转达一言,这些年多谢楚大人关照了。” 言外之意着实摸不着头脑,少年不明其意,抬眸看向轩窗:“扶晏哥,我爹说这话是何意?” 楚扶晏轻凝眼眸,长指抬起帘幔,告诫般冷声问少年:“知晓得越多,容身之处便越少。连项太尉都不肯透露一字的事,你当真想知?” “罢了,那我还是不知为好……” 一听楚大人如此提点,项辙忙不再问,所谓知之越多者越惹祸事,关乎朝堂之事便不多问了。 随马车再踏山路前去,少年行礼作揖,依依不舍地扬袖送别,而后高声喊。 “你们一路顺风,日后有需,大可派人来项府寻我,我自是义不容辞!” 忽然想起这位小公子曾应过她的,凡事皆可差遣,温玉仪嫣然一笑,意味深长道:“项小公子本就该应的,不想想先前是如何与我做的交易?” 项辙痛悔一俯首,朝这女子再拜:“是是是,温姑娘便是我愿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的主!” 少年潇洒的笑意随山风远去,四周掠过的尽是繁茂苍翠,未得见人迹。 她静听马车清寂而行,回眸瞧望时,才觉舆内的另一人正凝视着自己。 一双深眸映满她的娇靥,适才那房舍中的雨润云温之感仍徘徊不休…… 温玉仪忽地涌入赧意阵阵,不自觉避下目光,摆弄起衣袂。 婉姝娇艳欲滴,面颜若桃花初绽,他再望她丹唇,樱红中透了丝许干涩。 他倏然想起被关至宅院内,她应有好些天不曾饮过水。 “可有备水?”楚扶晏轻撩前方车幔,问向趱行的马夫。 对这不苟言笑的楚大人本就有几分忌惮,见势忙一递扁壶,那马夫恭肃回禀:“自是有的,大人请。” 将此扁壶从容地递至她手中,他回于舆座,似对窗外春景有了兴致,淡然赏起山明水秀之景。 温玉仪出神片刻,随之饮起清水,婉声道谢着:“多谢大人。” “可有……被累着?”似乎斟酌了良久,他轻拢眉心,意有所指地关切道。 本是盈满羞意的心思此时更难排解,她前思后想,缓慢吐出几字。 “也……还能承受。” 听罢,楚扶晏诧异回首,见女子极是端庄而坐,尽显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又有谁可曾料到,方才在屋舍里,他与这娇影刚结束一场云雨。 “咳……”郑重一清嗓,她想起临行时那少年与他所说的几语,言归正传道。 “项太尉有不为人知的事唯大人知晓,看似是献着殷勤,却是想将我们送得越远越好。” 如今大人正处于风口浪尖,京中的达官重臣定会想将他们送得远。项太尉答谢大人关照多年,说到底是不想让大人所知之事抖落出去。 每每谨慎细思时,她皆道得有条有理,楚扶晏扬眉望去,丝缕笑意掠过了眸底的清潭:“玉仪聪颖过人,一眼便瞧出了。” “当年先帝的遗诏被做了手脚,温煊虽是主谋,项仲明也参与了其中,”他边答着,边轻盈地揽她入怀,举止尤为自然,“为各谋其利,温煊深知那时的太子撑不起朝堂,朝权皆落在我手,便伪造圣旨,促成了摄政王府与温氏间的婚事。” “至于项仲明,当初所要的便是一方兵权。” 对她没有可隐瞒之处,纵使他不说,怀内娇色也能猜上些许,他便尽数坦言,让她知得透彻。 真相的来龙去脉竟是这样…… 温玉仪觉着大人怀里舒适,又本能地靠近了些,顺着他的话细想了几番。 两位老臣暗中联手,一人为取得兵权,一人以亲事牵上朝堂大权,都是为私利而图谋。 温煊不求更多,是怕东窗事发难以抽身。她知晓父亲气性,心怀贪欲却缺了一个胆。 她凝眉又问,纤指缠上大人从玉冠处垂落下的墨发: “遗诏上的疑点颇多,便无人怀疑?” 对此,楚扶晏回得平静,似早已习惯了那先帝遗诏被人瞧出端倪一事:“自是有的,只是我装作不知,都一一搪塞了。” “为何?” 身前男子竟刻意在为老臣脱罪,她愈发糊涂,不论如何作想,也颠倒不了利害之趋:“于大人而言,欺瞒天下可并非有益。” “此事若抖落出,是满门抄斩之罪,”见她仍有不明,他正声清晰地相告,道至最后,蓦然一顿,“如若揭露此罪状,令天下皆知遗诏为假,便永不可逆转。” “你是我的夫人,我应是……要护着的。” 他瞒下所有,为的却是不殃及她,拒她在乱世纷争之外。大人从未追问这欺君之举她是否知情,还是……她也参与了其中,他仅是想护下她。 和她昔日所求无异,大人当真一步步地尝试,不遗余力地想护住一人,为此收敛了太多天性。 温玉仪只感心下猛然一震,像是终于寻得了依靠,遽然笑靥如花,娇柔似水地回拥着。 “这天下,还真是大人待我最好,我先前说的,一句不假。” 当下的真真假假已不重要,她唯感一切明朗,浓雾似被山风拂开。 瞧这只鸟雀欢欣得弯起黛色远山般的蛾眉,想她已有许些时日未曾好眠,他想让她不被作扰地睡上一觉,忽而想着被囚于房舍之事。 实在丢尽了脸面…… 他沉默半刻,决意与她敞开商议。 “常芸所带的侍卫,可都杀尽了?” 常芸擅自出城,所带人手应该不会多,楚扶晏细细回想院中的宫卫,依旧迟疑不决,低声问道。 “嗯……应是留不下一条活命,”她疑惑而答,觉大人问得古怪,慎之又慎地端直身姿,“大人为何忽然问起这事?” 确认着周围只有她与驭马的马夫,楚扶晏压低了嗓音,半晌似央求着,话中威势仍旧不减:“这几日楚某的遭遇,玉仪可否……不与外人道?” “大人说的是哪件事?小女不明白。” 温玉仪顿时明了,大人本就容不得他人作践,然作践之人偏偏又是公主,大人这是拉不下颜面了。 闻言,不知她是真不懂还是佯装戏弄,他良晌未启薄唇,深思熟虑过后忍辱道。 “近日所遇太是羞辱,楚某难以启齿……还望夫人莫外扬。” 第83章 望他烦闷无处宣泄之样,她暗自低笑,遂端身有礼有节地回道:“大人都如么拜托了,我自当是遵大人之命。” 一说起被公主囚禁山林一劫,楚扶晏不愿再提,想此事唯夫人知晓,已是最佳之况,若再有第二人知,他定要当机立断地灭口除之。 “大人的药效可解了?” 闻他不语,她不由地回想起那合欢散的药力。 公主这回是真发了狠,如此烈性的药物真就敢用在楚大人身上。 楚扶晏抚顺怀中清婉的如瀑发丝,惬心回语:“自是解了些的,多亏有夫人在。” “疼吗?”别有深意地低首问着,气息悠缓地萦绕,惹她耳廓酥痒万般,他慎然承诺,低低一笑,“往后不会了……” 极少见大人这般关切,温玉仪想了半霎,觉他兴许尚有欲念未散,便将头埋得极低,轻然相道:“若未解尽,大人直说无妨……” “玉仪,你不知我有多愉悦。” 他眼望这抹让他魂牵梦萦的清艳婉姿,向来楚楚可人,却让他得了到,便感她现下所想正中他的下怀。 他的确是还未解尽合欢散之效。 究竟是药效驱使,还是他本就贪得无厌,楚扶晏已然分不清,只想将她不断占有,一遍又一遍。 她未洞察出异样,只听大人道着欣喜,便随口应道:“那大人可说说,究竟有多愉悦。” “若我说眼下欲念兴起,并非是那合欢散之效,而是纯粹想要你……”此言一字一顿地落在她心上,他凛起泛红的双眸,几近诱引地附她耳旁。 “你可想受下为夫的宠幸?” 他竟是单单想要她,这与晟陵时的偷欢有何差别…… 只不过如今二人都成了朝廷通缉命犯,无论偷香与否,已无人在意了。 她羞怯得颤起眼睫,绝非初次,却照旧害臊。 “听大人的。” 最终轻咬着唇瓣,百媚千娇地朝他一瞥,忙又垂目不言。 似一朵初绽芙蓉,正待他伸手采撷。 楚扶晏瞧此景不作客套,起身拉紧了舆内门窗上的帷幔,确认无人可望见这一方旖旎春色,抬指解上女子的裳袍。 绵柔的细吻随后倾落。 然刚应了此举,她便后悔起来。 马车四周虽是无人,可舆前还坐着一位项府来的马夫…… 若这一路被马夫听着,她如何还有丝毫名节在。 “那马夫可是项太尉的人……”欲迎还拒地道上半句,温玉仪面染红霞,含糊其辞道,“会……会告密的……” 可眸前的清逸身影已箭在弦上,脱尽了裙裳,直将她压下,从长颈吻到耳根,灼息不可灭。 “到了荒郊野岭,将他灭口便是。” 那马夫可是项太尉留心安排,为逞一时之快,随性杀了极是不妥,她赶忙一避,娇然与他相望:“以怨报德,大人果真没有君子作派……” “敢动项府的人,项小公子若是知晓了,往后可再不会相助。” “夫人以为该如何?”楚扶晏骤然一止,眸色一暗,低哑而问。 只要马夫不知舆内缱绻,便无需失掉性命,她思绪混乱,哪还想得出计策,仅小声言道。 “大人守着些分寸,我……我忍着。” “好。”他泰然自若般应允,随之十指交缠,将此娇女牢牢地困于怀内,一刻也不让她退怯。 她还真当鬼使神差地听信了此人的鬼话,忘却男子在榻上的话语皆不可信。 原本能惬意回应的柔吻变得阴鸷狠厉,堪堪过了几霎,她便再受不住,微仰细嫩脖颈,溢出声声轻吟。 可此处与马夫仅一布之隔,她如何能因一回承欢而舍弃一人的性命,至少在未抵达歇脚之地前,是万不能将马夫杀害。 于是她紧咬樱唇,硬是咽下了轻软低吟。 可她越是哑忍,大人便越是放肆为之,与平素她所见的威严之姿判若两人。 此刻的大人分明是个色欲熏心的恶徒。 应是她应的,罪也是她受的,温玉仪忽感不知不觉入了大人敞开的囚笼…… 笼门一关,她再难飞离。 “玉仪若想留他,便莫再唤出声了。” 楚扶晏极其卑劣地道起那马夫之命,像是此事皆由她做主,却又毫无节制地继续索取。 事先说好的种种似已被大人抛诸脑后,她方才是疯了才会应允大人的荒谬请求…… 秋眸忍得满是清泪,她娇声娇语而道:“大人分明应着要守分寸,怎能言而无信……” 楚扶晏听言低声作笑,将她护得紧,又俯身吻上她的锁骨:“只要是夫人,我便守不住。” “大人不知羞,当真会被听去的……” 此番实在是羞恼,她桃面含春,白皙手指轻攀他肩背,似乎即将失控。 “为夫错了,夫人先将这回受下……” 他卑鄙地回语,吻过她肩颈的凝脂玉肌,长指抬其下颔,而后贴上香软丹唇,逐渐拥吻相缠。 “唔……” 瞬息间不知所云,她顺其自然地由大人肆意劫夺,宛若早已被他拽入深潭里。 山色空蒙,夜幕渐深,日下川上寒,几缕凉风窜入舆中,似要有一场春雨来临。 从山间屋宅逃离,又于马车上行欢许久,终是不知过了几时辰,她困倦地躺至其怀,胆大妄为地在大人的掌心划着圈。 见大人回于一脸清肃,衣袍已端正着在身,她也不避躲,仍是娇羞倚靠。 温玉仪半清着嗓,想着帘外马夫应是未察觉动静,半正经相言:“大人根本不知错在了哪,还同我认着错……” 抬手抚上这娇影的纤细玉腰,他微凛冷 眸,肃声问道:“那夫人告知楚某,错在何处?” “错……错在恣心纵欲,欲壑难填……”她振振有词地回着,温婉之下带着一丝倔强。 眸中透出几分微不可察的笑意,楚扶晏缓慢地低下眉眼,在她耳畔沉声低语:“说得好像夫人寡欲清心一样,玉仪与我一丘之貉。” “哪有大人这么用词的……” 怎能这般将她形容,她仰目欲争辩,便见薄凉唇瓣已倾压而下,堵上了后话:“嗯……” 后续落下的吻极为轻柔,似绫罗轻覆于樱唇上。 她神色缓缓迷离,忽觉大人是在悄然安抚,安抚适才犯下的丝缕罪恶…… 大人既是诚心抚慰,那她便宥恕了,只当大人是情至深处,乱了神思。 温玉仪羞然触上男子清瘦的腰身,遂他意般回应起这绵延之吻。 待马车停下已是清夜,长夜无月,细雨潇潇,冷风拂过檐下铜铃,吹出一阵悠扬,让人听得忽远忽近。 周围极度萧瑟,唯有雨声潺潺。 望不远处有村落,便想着去寻一地过上此夜,她顺从地在一间肆铺的檐角下避雨,那店肆自是打了烊。 候大人安顿完马车,她缓步与其并肩而走,朝村落的几处微弱灯火行去。 “好冷……” 一缕夜风伴着绵雨袭来,温玉仪颦眉裹紧了薄裳,浅踏石路进了村子。 周遭更是萧条,寂静得如同无人居住一般。 肩上随即被披了件大氅,氅衣上还留有冷雪似的气息,以及淡去的血腥之气。 她顺势转眸,看大人只着了件单薄白衫在身,心生了微许不忍。 慌忙取下刚披上的氅衣,玉指正触着,却被大人遏止,她不免喃喃轻语:“这样大人会冷……” 然而他置之不理般朝前走去:“你没被冻着就好,不必顾及我。” “大人向来养尊处优的,怎受得这寒冷……”她见势跟上步子,想在由经之路上寻一间客栈,却如何也找不着影。 楚扶晏垂首而立,端步凛然而行,默然片刻,忽地开口:“早已没了权位,玉仪无需拘谨,也无需唤我大人。” 虽失了权势,但威仪仍在,她偷瞥着身侧威肃庄重的身姿,情不自禁地又念起马车内不可告人的缱绻,霎时羞红了面颊,红霞染上耳根难褪。 “唤习惯了,我改不了……”垂眸悄声低言,她忽然想起大人所应的事,迟疑问道,“那马夫……” “放他走了。”他知晓这姝影在意他草菅人命之性,思来想去,又极不情愿地回了一语。 “方才的确是极想杀他,但念及夫人所言,我便忍住了。” 大人竟当真听进了话语,心下难免滋生出少许窃喜,温玉仪不觉四下观望,目光落于村中紧闭的门窗上,自语般轻声道。 “可那项府的人带我们来的是何地?我怎觉着,此地阴森得很……” 此村有些怪异,若是寻常住户,也不会在夜间将房窗关得这般严实。 先前只为逃命,便由着马夫引路而来,她警惕四起,又觉为时已晚。 “此时夜阑人静,各家灯火已熄,寂静也属常事,”楚扶晏却清闲如常,瞧她眸含倦意,便随然行至她身前,示意背她前往,“我去寻一客栈,夫人若累了,我可背着夫人。” “这如何使得……” 意绪倏然被拉了回,她一想曾经权倾朝野的楚大人竟想背她行步,忙退上几步远,怎般都觉讶然。 可顺着村路行了几刻钟,莫说是客栈了,就连一户人家都未有生人迹象。 温玉仪拖着步履前行,步调随着困意徐缓慢下。 第84章 或许真如他所说,是夜半三更的缘故,这村子才显得清寂非常。 她未去深想,眼下只有点懊悔拒了大人难得的好意,再提怕是会惹他不悦。 然而双腿隐隐传来的酸疼令她再难前行,温玉仪斟酌片霎,轻攥大人袖摆,娇媚低唤。 “夫君,我困了……” 闻言,楚扶晏浑身一滞,随后真背她而起,未在乎尊卑般沉稳向前,侧目柔声回道:“先委屈夫人这样歇一歇,我去寻一处落脚地。” “嗯……”她惬心地靠上大人的后背,亲近般喃语着,“雨天路滑,大人要当心着。” 平素见他身姿清癯,总觉他的身骨定有些羸弱,可如此倚靠着又感硬朗,她仅靠了一会儿,便听着暮雨之声入了眠。 此时真像是一对无地可容的野鸳鸯…… 她暗自想了想,忽觉荒唐,未过多时就陷入了醉梦里。 本是睡得安稳心宁,却被一声响雷惊了醒,温玉仪再度睁开杏眸时,发觉自己正睡在一处干草堆上。 周围被狂风急雨侵入,飕飕冷意直袭堂中,木窗被吹得响。 那傲冷身影正稳然阖着窗,一扇又一扇,将那堂门也一同阖紧。 待四处木窗合拢,风声渐轻,她才望清堂内有一尊佛像。 当下她与大人竟是待在村中的一处佛堂。 “这里是……”她恍惚问着,满目疑惑不解。 “庙堂,”从容自若地答道,楚扶晏轻挥下白衫上的雨露,泰然走近,“外头雨大,走不了路了,在此留宿一晚。” 原是被夜雨困了住,听外头寒风呼啸,确是无法再步上路,她望大人徐步走来,惊觉他的袍衫已被淋透。 想起这一夜所遇的艰辛,眼前这男子哪有一点像养尊处优的朝中大臣。 温玉仪心头一紧,为他腾出一块空地,起身欲牵去:“大人累了,来一同躺着。” 岂料指尖一触他手掌,便感灼烫万分。 她抬袖再触其头额,同样灼热异常。大人何时染了风寒,竟未将她告知…… “如此体热……大人着风寒了。”她正容抗色地言道,凝肃地扶大人至干草上,不论如何也不得让他再忙活。 此处只可睡下一人,她这般身娇体弱,自是留给她的,楚扶晏蹙眉欲再起,却被她按回原地。 “无碍,男子撑上几日便会自愈。倒是你,可千万别病着。” 她极是严肃地相告,怕威慑不及,又凛紧了黛眉:“今夜不论发生何事,大人都不可再操劳了。” “大人总让我听话,却极少听过我所言,这回定要听我的……”将此道冷肃生硬地按了下,温玉仪冷声言劝,学他平日的模样道得俨乎其然。 对此颇感不自在,他沉默几霎,随即张口又道:“我不需你照顾,待过上一夜,这热意便退了。” “王府内可是有那么多的女婢常年服侍,怎到了我这儿,大人便不习惯了?” 她似是真生了气,埋头入氅衣里,卧在旁侧的硬石地面上,再不言语。 转念一想,大人已受风寒,这氅衣应给他盖着才是,她又闷然递去大氅。 回身自顾自地入了睡梦,可这雨夜太冷,她时不时打着颤。 楚扶晏望此娇婉独自蜷缩着,心想她应是需要取些暖意,便沉心思忖,想让她靠得近些。 “过来。” 思索终了,他只言出二字,语调一沉,不容她抗拒丝毫。 这口吻像极了身处王府时听到的命令,她半晌轻挪身子,眸光却未朝他移去。 “再近一些。” 她再听耳旁的嗓音低沉,似乎不顺话去做,大人便要对她降下一罚。 虽已权势尽失,还被赋了谋逆的千古骂名,可大人的威势寸毫不减当年,温玉仪莫名地照做了。 倘若将来大人夺回权位,势必比原先还要威赫上几般。 如此想着,她忘了挪身,也未觉身侧之人失了耐性。 直至腰肢被大人只手一揽,她才感自己被带入怀中,共裹着一件氅衣。 那独属楚大人的清寒之息萦绕周身,灼意也传到她身上。 她轻盈颤动着眼睫,听他凛声问道:“你可知你一无所有了?” 一无所有,她又何曾有过什么…… 曾经温家和王府都不是她可归之处,她所拥有的丝 许念想早被曾经的府婢摔得粉碎。 这世间何尝有一物是她的。 思前想后,温玉仪莞尔轻笑,淡然而答:“我原本也没有何物傍于身,那些属于温家的皆非归我,之后王府中的大小之物也不是我的。如今只是更清晰了些,我本就瞧得清。” “是你的。”哪知大人回得笃然。 见她容色无澜,他沉声重复道:“是归你的。” “王府之物曾也是属于你的,你是王妃,便是王府的主,”楚扶晏正色与这抹姝色相道,觉她心里仍存有不易察觉的芥蒂,趁势追问,“不是你的,又会是何人的?” 公主曾数次挑衅,将她视作横刀夺爱之人,以着无耻手段夺走楚大人心魂,她无力辩驳,连那王府中都遍布着公主的耳目线人。 若说昔日的王府归谁所有,自是归他与公主的……本和她素无瓜葛,她向来如履薄冰,早就安适如常了。 温玉仪默然良晌,随之在唇瓣间溢出半语:“公主她……” “莫总是提她,我听了烦心。” 一提那骄纵跋扈的公主,他眸色微变,语声顿时生得冷,无论何人听了都要颤栗上半分。 她闻语蓦地躲了远,良久不敢再言。 身旁清绝之影却也未再开口,她深知是无意触了他的大忌,恨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怎又说回了公主这儿…… 可若非还惦念着公主,大人怎会生怒至此,怎会烦闷成这模样。 她已许久未见大人愠怒,想来是提及了过往的伤心事,牵扯出了几许旧情之念。 不过也罢,她早已习惯,大人的风月情于她而言无关痛痒,就像她对谁钟情,大人也不会过分在意。 二人似是搭伙过日子一样。 思绪间满是被常芸羞辱在榻,还被她撞见之景,楚扶晏轻拢眉心,心生苦恼,不想再道那常芸公主一句。 却不想将她吓了着,此般真当是追悔莫及,他恍然了悟,现下只得悔过认错。 恰逢一道响雷猛地落下,娇柔身躯本能一颤,惊吓得抬手捂上双耳,身子缩回了一团。 她竟怕打雷…… 平日瞧她虽温婉娴静,却有天地无惧之魄,本以为她真的无事可畏,不想竟是怕这夜雨惊雷。 “怕又何故躲得远?” 他冷然一哼,悄然上前拥她入怀,再小心翼翼地捂了捂她的耳廓。 “方才是我说得重了……”主动折腰言歉本非是他气性,他缓慢说出声,酝酿好半刻,才僵身继续道,“你若有气,不必闷着,撒我身上便可。” 说得好似她真敢将大人打骂一顿。 即便是旧时夫妻,即便大人已丢了官位,她也不敢如此造次…… 堂外雨声小了,雷鸣已作停息,温玉仪转眸轻使目色,示意大人躺回干草上,自身也毕恭毕敬地跟他回去。 她微颤着眸光,细语般道起方才之语:“大人说得轻巧,我又怎敢放肆……” 毕竟曾说过与常芸相悦过多年,她多次顾虑也属寻常,楚扶晏缄默几瞬,意有所指般问道。 “你一向聪慧,善于察言观色,独清独醒着,像是看得清一切,却唯独看不清我?” “大人心悦谁,皆与我无关,我……”温玉仪故作镇静,轻望正中央的佛像,娇然沉吟。 头一回耐住了性子,柔言好语地哄着姑娘,他缓声直言,与她清晰而告:“我如今唯心悦你,再无空缺留于他人。曾对常芸是何情念,我自己都分辨不清,兴许过往之时我本就薄情……” “玉仪,我移情别恋,早就喜欢你了。” “我对常芸已没了念想,你可愿信上一次?”耳畔有轻语环绕,她微然抬目时,正巧撞上一双深邃眼眸。 眸中阴冷有情愫微动,直望她入眼底。 她不自觉垂下视线,正声一咳嗓,草草回应:“我如若不信,又能如何……” 遇事本就不易动怒,听大人堪堪几语,她也未曾真心气恼,只是不经意说起公主感到别扭,让大人误会了一番。 温玉仪顺着话语应答,想大人是真有耐性与她说这么久。 “以前怎未觉得,夫人要这般哄着……”惊觉怀内清婉尽是拿他说笑,悠然而躺的男子忽地转为端肃。 他细细回想,适才究竟说了什么丢尽颜面的话。 “欲得女子芳心,本来就是要哄的。大人是常居高位,不懂寻常公子是如何求取姑娘心意……” 她再而清嗓,感受大人的体热已降了稍许,此回风寒应无大碍,便与他说起理来。 楚扶晏不求甚解,不愿听这些旁门歪理,清眉不由地微抬:“有你一个便成,我懂她们作甚。” 颇为庄肃地一颔首,她见浮云似已散开,有月辉照影而下,未再说话。 月华落至佛像上,使得佛陀宝相更为庄严明净,令人肃然虔敬。 “若非受了风寒,我今夜是定会要你一回。” 正想至此处,她忽听耳旁猝不及防地飘来一言,惹她双颊绯红,遽然发了慌。 也不看看是何时何地,大人如何能说得这般镇定…… 第85章 温玉仪顿感讶然,如此没羞没臊的话,唯有大人能道得肃穆不改色。 “我是说真的,夫人莫不信。”看她不可思议般怔着,许是觉她心有疑虑,他肃声再语。 “这里可是庙堂,大人在想什么……” 她慌乱扯过氅衣一角,将自己再裹严实些,又想到大人正染着风寒,她此番又在羞怯什么:“佛门清净之地,行污秽之事是会被降罚的。” 怀中玉颜透出的浅浅羞意皆被余光瞥见,楚扶晏低笑一声,再将她揽得近一些:“情到深处,怎能说是污秽之举,人之常情,事之常理罢了。” “大人的歪理邪说那么多,我说不过……”每一句都似极有理,却总让人匪夷所思,她小声嘀咕,欲道尽心上怨意,“说得就似学塾中的老先生,听着头头是道,实际全无道理。” 可她随之细想,此人曾为先帝出谋划策,为天下治理朝务,应比先生要有上些许本事,便含糊着改了口:“大人曾辅佐于先帝左右,献过无尽良策,也可算是位先生……非也,大人应较那些先生还要厉害,大人……” 回首而望时,大人的双眸已轻然阖上,像是已熟睡安寝,她不再话夜,安然地入了梦。 风露澹清晨,轻雾似纱如絮,雾霭缥缈,朝霞熠熠,映得满堂朦胧微亮。 堂中的佛像较深夜更是庄严不可侵,温玉仪醒觉,察觉枕边清姿仍是发着热,没有病症退散的迹象。 她再触其头额,果真依旧发烫,不免觉着大人所言真就毫无可信之处。 “奸诈狡猾之徒……分明说会自愈,怎还能病得这么重。” “咳咳……”不知是否是听了去,还是仍陷于睡梦里,楚扶晏猛然一咳,竟咳出了鲜血。 惊心触目之色倏地映入明眸。 她陡然一颤,不禁睁大双目,恐惧顷刻间涌上心绪。 再顾不得其他,见势快步奔出这破旧佛堂,她未顾上礼数,焦心如焚地敲起周遭门扉。 昨日来时还健硕无恙,仅过了一夕,大人会虚弱成这样…… 定是那风寒有异样。她不由地揣测,此症绝非寻常风寒,如若不然,大人又如何会一病不起。 好在她未染疾症,还有回旋余地,现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寻上医馆医好此疾。 “有人吗?”温玉仪急切叩响周围屋舍之门,可村子照旧寂静,无人前来相迎,使她更作心切,不懈再唤。 “我们是从外乡来的,想知晓这村子可有医馆在?” 听闻微许动静从房舍中传出,她深知村中有人,只是村人不愿出门作理,便向几户人家连声央求:“小女的夫君得了重疾,需寻大夫医治,还望好心人告知一声,小女在此谢过。” 她别无他法,只能谎称 大人是自己的夫君,才能治好大人之疾。 “别再敲了!在这村子染了疫疾,无药可医!” “姑娘的郎君若有沾染,只能等死了!”终有村人高声回应,似乎已见怪不怪,劝她趁早作罢,赶快另谋高就去。 疫疾…… 此村竟有瘟疫盛行?细细回想那离去的项府马夫,刻意带他们来此定有不轨之心,昨日光顾着逃那劫数,尽忘了派兵来营救的项太尉也会深藏歹心,温玉仪静默半刻,无暇再深思而下。 她镇静而问,不自觉地抬高语声:“此疾当真药石无医?” 又是一阵沉默,屋内村人再度朝外高喊:“姑娘可去村北赵大夫的铺子问一问,就是最北边开的那家药铺,他若无策,便只能等死!” “多谢好心人相告。” 向未曾打开的屋门恭敬作拜,人命关天,她转身便沿着石路行向村北。 这村子被瘟疫侵袭,家家户户感染疫疾者甚多,所以村落才显这般死寂。居住此地的庶民不愿见人,皆躲于屋中极少会客。 可即便避躲,未寻到救治之法,也并非是长久之计。她不懂医,也未有善心去救一村之人,如今只想着待大人痊愈,再赶紧离了此地。 来到方才那村人所道的药铺前,温玉仪抬眸仰望,未望见有牌匾而悬。 但闻着里头隐约飘出草药味,她便觉应是此处无疑。 铺中站着一老者,长须花白,年事已高,却偏是精神矍铄,眉宇间透着丝许精明之气。 她端步行入药铺,朝老者俯首一拜,想来立于面前的便是适才话语中的神医大夫。 “敢问阁下可是村人口中说的赵大夫?” 村里何人不知他的名号,赵大夫一听,就知这姑娘是从外村来的,微皱起眉眼,轻抚白须道:“姑娘是外乡人,找老夫是为何事?” “昨夜下了暴雨,我与夫君路遇此村歇了一夜,今早我见夫君发热咳血,才知这村子正闹着瘟疫。” 边说边端量起这间药铺,温玉仪随后再拜,庄重言道:“来此药铺,是想恳请赵大夫开一副药方,以解瘟疾。” 赵大夫闻言无策摆手,微有不耐地答着:“若是其他病症,老夫还能开上方子,唯此疫疾,老夫爱莫能助。姑娘还是走吧!” 此瘟疫像是连大夫都没了主意。 她敛回视线,又将目光落至这药铺的掌事身上,只觉其中有蹊跷。 “这病如此玄乎,若不慎染了上,便只能等待亡命?”她不解更甚,试探般相问。 闻此语颇感无奈,赵大夫长叹下一息,无能为力般一摊手:“老夫也还在观测着,此病状似天花,却比那天花还要猛烈。染病者虽不起红疹,仅是成日呕血,但痛苦难忍,待五脏六腑衰竭,也是到了命终之时。” “可有药物能缓解病痛?”温玉仪思索片霎,顺这老者之言继续问,总觉得能问出些什么来。 倘若疫病无解,村民足不出户,这药铺又何故开着,定是有所需求才一直未打烊。 “按时服这桑菊饮,方可稍缓病症。”顺手从药柜取了几副配好药材的药包,赵大夫扬袖指了指,好善乐施地回道。 “只可惜这药无法根治,姑娘要好好思量。” 听大夫所言,此药无法根治,只能缓稍缓病痛。村民不堪病苦,故而一有银两便来买上几副药,以缓病症折磨。 而这位大夫……就可从中谋取到巨额钱财。 她再看柜上摆着的草药,杏眸一凝,柔声问着:“这一副需多少银钱?” 抚须的手骤然一顿,轻缓伸出一根手指,赵大夫正色答道:“一包桑菊饮需一两。” 区区一副缓疾之药竟需一两,这位药铺大夫当真是赚得黑心之财。 可此村瞧着并不富裕,若挨家挨户都能给上这钱两,那村民便个个都要成富商了。 “价钱如此昂贵,那些村人能承担得起?”温玉仪黛眉未展,直望眸前别有居心的老者,仍温声细语地发问。 瞧此情形,闯入药铺的姑娘怕是拿不出银子,赵大夫赶客般一挥衣袖,怒目将草药放回柜中,似不愿与她闲谈。 “所以老夫说了,得病之人医不得的,姑娘若觉昂贵,便请回吧……” 她赶忙恭然再俯拜,穷追不舍般再问:“这村中别处的药铺也卖得这般不菲?” “药铺唯此一家,别无余地可选!” 赵大夫已不再客套,面色极其不悦,愤然而道,抬手直指铺外,宛若这肆铺从不待见贫苦百姓。 村内药铺仅此一家,难怪价钱由一人而定。 温玉仪仍觉有疑虑未解,光待于此处的确是无计可施,况且这药铺掌柜已生怒,她只可先退去。 最终行了一礼,她温婉一笑,款步出了铺子,折原路回庙堂去:“我与夫君只是偶然路过此村,出门未带足银两,实在抱歉。” “要不这样吧,”忽觉自己方才粗鄙了些,姑娘看着像是个大家闺秀,说不定是有钱财傍身,赵大夫听罢缓下语调,欲与之再商谈,“姑娘有多少银钱,老夫可斟酌着减一些价……” 可再次抬目,姝影已然走远,老者遥望片刻,凝思般步入了里屋。 如果这怪疾传染得厉害,那铺子里的大夫又为何从未受染…… 若不出所料,那位赵大夫定是知晓其中的原由,为谋得村中钱财不择手段,瘟疫之事是赵大夫一手谋划也犹未可知。 温玉仪觉此事兴许没有想得那般简单,再大胆寻思,一念头闪过,就此诧异不已。 此村落是项太尉派马夫送行而来,美其名曰助避躲官兵追捕,实际却是想让他们死于瘟疫里。 想用此法灭口,项仲明是悉知这染疫之村,亦或是…… 亦或是这劫难,本就由项太尉与那赵大夫一同策划而起。 他们不计后果地敛着一方民财,顺道除去知晓遗诏之事的楚大人,以及她这再无他用的庶民。 然这一切只是猜想,并无铁证。 温玉仪步子微顿,瞧前方有一位布衣男子立至屋舍前,似已候她许久。 “姑娘留步!”男子快步将她拦下,眼望她行步来的路,轻声问道,“姑娘可是从赵大夫那儿走来?” 她忙抬袖捂上口鼻,摇头婉声相拒,一面道着,一面向后退去:“公子还是离我远一些,我家夫君染了瘟疫,我许是也快了。” 第86章 “无妨,我家娘子已病入膏肓,撑不了几日了……”眉目间溢满了忧伤,那男子语焉不详,从袖中取出二包药草,微红着眼眶,递到她眼前。 “方才听闻姑娘敲对面屋舍的门,我家娘子想着,既已时日无多,不如将剩下的桑菊饮给姑娘,好让姑娘的郎君缓一缓病恙……” 已知命不久矣,便舍弃自己让其余染疾之人好受些,不论何地,有歹人所在处自会有心善者。 “如此昂贵之物,我不能收的,”温玉仪断然拒之,惋惜轻叹,思来想去,道出心中疑惑来,“只是有些困惑,你们如何能付上那银子……” “自当是砸锅卖铁,拆家荡产了……”言及此,布衣男子顿时满目愤恨,那恨意似要冲出眼眸,药包险些被捏了碎。 “我与娘子原本还有着盈余的钱两,都是这瘟疫,害我家破人亡!” 她明了垂眸,不住地唏嘘着,随即又问:“这瘟疫感染之速极快,前 去医馆望诊的人日日有之,那赵大夫为何安然无恙,未曾染上怪疾?” 听闻这一问,男子忙向四周张望,似生怕得罪富贵人家,悄然走近,小声道于她耳畔。 “传言是赵大夫私藏了散疫秘方,只卖给村中的富商子弟……”男子一字字说得含糊,当真说得清晰了,恐是今晚便要丢了性命,“至于需多少银两,我们这些穷苦百姓都无从得知。” 心下一怔,温玉仪敛声再问:“这传闻是如何流传出的?” “根本无需流传,村子里的大户人家个个康健,定是赵大夫给了他们灵丹妙药,”话语越道越轻,男子忽地感慨命运不公,眼中泛起泪光,“也是,我等贫寒百姓连桑菊饮都难买下,更何况要买那灵药……” 简而言之,那位人称悬壶济世的赵大夫不仅谋取着平民之财,还将富商贵胄的家财也贪于钱囊中。 留此人在世,便是遗祸无穷。 温玉仪缄默良晌,心颤未歇,忽问:“价钱如此之高,分明是收敛平民钱财,何不报官?” 似早与别处村人商讨过一二,男子计无所出,认下命数般长叹道:“此地与京都离得远,附近也没有县衙,官府管不到这一带。何况无凭无据的,我等也不好污蔑人家大夫。” “公子可能够召集村人于今夜子时前去那药铺?”她蓦地开口,心里有了些许定数,想在今晚解了这些村民患了多时的疫疾,“便说是寻到了救命之药,赵大夫想施恩于众人。” 狐疑看向这村外来的姑娘,男子轻问:“姑娘是何意?” 她心上未有十足的把握,一时不知如何详尽而言,仅是柔婉相道,朝男子诚恳俯身:“公子若信我,照这般做了,许能探出那赵大夫的底细。” “好,我这就去报知全村的人。” 村外之人是否该信已无从细思,被瘟疫困扰太久,布衣男子听她能解村中疫疾,怎般也要尝试一番。 与半路所遇的男子道别前,还向其讨要了清水与吃食,温玉仪回于庙堂,望大人正坐躺在佛像旁的壁角,旁侧还有未干的血迹,似刚咳出不久。 她不慌不忙地坐他身侧,将讨来之物轻递男子手中。 望大人一言不发地吃饱喝足,浑身好受了些,她才放下悬着的心,境遇有了些好转。 “大人得的是瘟疫,并非是寻常风寒,”眸光瞥向地上斑驳的血痕,她嫣然一笑,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让他不必苦恼,“不过无需受怕,我应能寻到良药。” 透过一旁的木窗,她轻缓一望村北方向,只愿猜想无误,一切可顺利进行。 “过了今晚,这疫疾就能从这村子消散。” “既是疫病,定会传染,你身子本就娇弱,快离远去,”楚扶晏听是瘟疫,肃然以衫袖遮掩口鼻,凛声示意她离远,“这处庙堂都别踏入了。” 对此倒是不足为惧,她柔缓而道,不退反是更近上一步:“无碍的,我都说了这怪疾能解,即便被染了上,今夜一过,便可痊愈如初。” 凛然身姿犹豫未决,欲赶她出明堂,却实在思索不出她能去往何地,便干愣着手足无措。 见大人神思万千,温玉仪索性不听一语,钻入清怀中,使大人暂且推不得。 这抹娇色似乎是推却不了了,他这般劝服自己,缓慢展袖,温和而拥。 像拥着世间珍宝般爱不释手。 “大人难道不觉得奇怪,项府的马夫授命来到此村不远处,又正值夜深之时,你我为过夜只能入村歇脚……”她在怀内待得惬意了,便轻声道起昨夜至今时疑虑重重的遭遇。 杏眸轻掠过几缕微光,她有意提点,心觉大人不会不明她之意:“这一切也再是凑巧了些。” 楚扶晏顺势一凛冷眸,几瞬便想明白这其中的前因后果,眸色一暗:“项仲明一早就悉知这村落的情形。” “项太尉早知此村染了瘟疫,命项府马夫带我们来这,却不告知实情,是想借疫病灭口。” 她镇静地将所想尽数言道,只感那朝中老臣是耗费尽了心机。 欲除去心腹大患,不惜让昔日的摄政王染上疫疾。 方才思忖出的念想仍徘徊于思绪里,温玉仪喃喃低语,徐缓相告:“兴许不仅是悉知,这瘟疫一事本就是项太尉一手促成。为谋得财物,使尽了手段。” 话音未落,她仰眸轻望,恰巧又撞大人深邃目光,瞧这肃影正兴趣盎然地观望着,眼睫投落微许不易察觉的光影。 “大人何故这么看我?” 被望得颇不自在,她唯恐道错了话,倏然起身,待其下文。 曾在宫闱内外遇见的女子哪能思虑出这一层牵连,楚扶晏一扬肃穆清眉,竟掩不住一丝得意:“觉夫人聪睿,能得夫人这样的女子,是楚某此生之幸。” 忽而受此夸赞,她面目含羞,赶忙寻一话语遮掩,欲盖弥彰地欲出庙堂。 “大人现在可是患病之人,快些躺好,我向村人借炉灶给大人煲汤。” “不必,你又并非是女婢,何苦一刻都不歇着。”他见景攥上皓腕,眉宇紧锁,不想再望她忙里忙外地到处奔走。 温玉仪顿然止了步,风雨过后,堂外晴光正好,她灿然而笑,随后回得婉约:“我只想着大人先前养尊处优的,受不下这苦……” “已死里逃过一劫,何事都能忍下了。” 闻声冷然而语,大人似将仅剩的颜面也放下了,只想在她面前说尽所有心绪,连同后续的夺权之计也可向她奉告。 何事都能忍……她才不信。 温玉仪忽起玩闹之心,颦眉颔着首,故作正容地回望。 “既然如此,那我回京寻陛下去。” 她佯装无关痛痒,学那贪图荣华之人的模样严肃道:“陛下曾说要封我为嫔,可就此享上些荣华,所谓天子绝无戏言,我……” 楚扶晏听罢当真一慌,悔过自新般忙改口:“关乎玉仪的事,楚某忍不了。” 听此话再难忍,她蓦然轻笑出声,坐回原处,随性拍下衣裳上的尘埃。 “大人原来是也有惧怕之事……” 然而打趣一止,她便想起曾在王府中瞧大人那凛凛威风的模样,墨发玉冠,着一身朝服垂手而立,治理的是万里山河。 如今沦落在此,以大人脾性怎能忍得…… “大人甘心吗?”轻柔启唇,温玉仪忽作一问。 “被人毁去所有,权势被灭尽,康健被夺取,还被迫忍下一道道屈辱……”她转目相望,淡然眸底逐渐染了层怨愤。 “他们是在诛着大人的心。” 大人既是不语,她也能感受仇怨甚深,就算未得这些遭遇,以他誓不罢休的野心,他亦会重夺朝权而归。 语声低缓若阴沉细雨,似对昔日王府的繁华之景叹出些怅惘,她半晌低声而道,双眸凝了紧。 “以大人誓不甘休的野心,定难以忍受。大人不说,我也是知晓的。” 楚扶晏扯唇冷笑,似已无声无息地备了后手,天牢中未将他除去,那李杸便错过了唯一的良机。 “隐忍一时,方可杀回去。李杸的那点伎俩,还除不尽楚某之势。” “看来离京前提醒过大人的几言,大人是听了进。”签押休书时,她曾刻意让大人留心陛下于暗中培育与招揽的势力,此刻一听,才放心了下。 大人终究是有所谋划。 “李杸培养的那些暗卫,我早已安插了线人。朝中掌权这些年,皇宫各处皆有眼线在,想将我除尽,不会这么容易。” 为打消她心头顾虑,他极为沉稳地回着,似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方今正当时,温玉仪郑重地立至其跟前,随之跪拜而下,引得身前肃色眸光一滞。 她直身跪着,对这寂冷傲寒的身影行着君臣之仪,正声开口。 “我为大人留了一手,可助大人一臂之力。” 男子茫然更甚,她缓缓再道,秋眸中透的是一缕决然:“当初,项太慰与温宰相可笼络梁公公行篡改遗诏的大逆之举……” “我们也可笼络当今高公公,以还其人之身。” 第87章 “高培阔?” 楚扶晏轻念话中之人的名姓,想那成日伴随李杸身侧的宦官,如何被这娇女笼络了来。 “正是,”回语道得不紧不慢,她柳眉稍弯,忽然神采奕奕般明媚而笑,“陛下召见时,高公公收下了我递上的书信,至今还未闻见任何处 置之讯。大人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温玉仪回想起在皇宫狭小房舍内,藏于画作下的纸张被收入袖中,笃然继续道:“高公公接受了提议,未将那书信一事告知陛下。” “宫中人人都想为自己谋条出路,高公公想投靠的,是大人。” 娇婉女子将每一字言说得掷地有声,他讶然起身,却因身患疫病而踉跄了一瞬。 “加之此行若顺利,可借瘟疫一事扳倒项太尉。至于家父,是去是留皆听大人发落,我已无挂念。”她扬袖恭敬叩拜,念及一人,恳求般又作一叩首。 “如若夺回朝权,只求大人能放过娘亲,保她一生无虞。” “夫人为楚某留的这一步棋,真是锦上添花……”楚扶晏畅然低笑几声,忙上前扶起姝影,将此娇软拥紧,良久回道。 “不论是否行下这几举,只要是夫人所求,我都会应的。” 听大人应了,她霎时没了后顾之忧,盈盈婉笑着:“我不懂朝堂纷争,能帮上大人一点忙,便已欢喜。” 她从来都是默不作声地行着一举一动,虽说不谙朝争,可她暗自藏着的心思足以带给他无尽惊喜。 此娇影在世归他所有,他不胜欢愉。 “玉仪来这里躺着,我守你午憩,”轻巧一带,便将她带至干草堆上,他沉静地阖眸,想与倩影共枕眠,“再不养精蓄锐,晚间可要没了气力。” 温玉仪由他牵着躺于怀里,翻来覆去地寻思了好一会儿,偏是难以入寝。 方才说的谋权之语仍忽隐忽现,在思绪间徘徊,经久不息。 “夫人在想什么?”感受她轻微挪动着身子,秀眉频频而蹙,楚扶晏薄唇轻启。 眼眸未睁分毫,她勾了勾丹唇,唇畔落下惋惜之意:“在想像大人这样颇有气焰的男子,如何才能含垢忍辱至今时……我心疼大人。” “怎还有姑娘会心疼男子的……” 他随即淡笑回应,侧目透过窗台遥望,所望之景似乎比她望的还要深远。 深夜柳暗花遮,漏尽更阑,本是掌灯时分,笙歌彻响之时,然村内唯剩几盏残灯无影,寂寥无音。 村北一处未挂牌匾的肆铺前隐隐飘起白雾,几瞬后化作浓烟滚滚,盘旋上升,不断逼迫着周围之人四处逃窜。 火光于夜风中摇曳,映照夜空一片明晃,欲将此寂冷之夜撕裂开来。 “走水了!村子走水了!” 呼喊声此起彼伏,时远时近而传,吵吵嚷嚷的,使得这一夕颇不宁静。 紧接着纷纷响起快步奔逃之声,村人的步履极为急促,纷乱与嘈杂闹得人心惶惶。 一抹清丽婉素疾步而至,手忙脚乱地走于药铺前,心急如焚地抬袖拍起门扉。 听里头没有动静,她又敲得更急切了些。 “赵大夫可还在屋内?”女子焦急万分,未停手中举止,顺势抬声高喊。 “村子走水,村里的人都跑了!大夫再不走,可就要亡命在此了!” 屋门被缓慢一开,赵大夫似从睡梦中被惊醒。 仔细一瞧,立于门前的是白日里来寻药的那位姑娘,赵大夫顿时疑云遍布心头。 可浓烟遮天蔽日般袭来,令人看清不得四周,他顿感一惊,此夜像是真起了大火。 赵大夫皱起双眉,朝旁侧观望,却怎般也瞧不清景致,迟疑问道:“好端端的,怎会走水?” 似被灼热之息烧出了细汗,温玉仪拭着额上汗珠,紧锁着眉眼,示意他快些逃命:“据说是旁边那一屋打翻了煤油灯,烧着了床帐。” “大夫快带上珍贵之物避一避,待火势退了再回来!” 心觉此女说得不无道理,刻不容缓,赵大夫转身便朝里屋而走。 “多谢姑娘告知,老夫去收拾下行囊。” 隔了堪堪几霎,身背包袱的赵大夫便匆忙行了出,慌乱地穿过大片浓烟。 眼前的一幕,却令其惊愕一怔。 这哪是什么走水,分明是有人存心为之…… 屋舍前的村路上放满了燃烧的干草,熊熊而燃,偏是未烧着房舍寸毫。 而面前站着村里的大半村人,正直直地与他相视。 仿佛在道着,这一切皆是一场闹戏。 “姑娘在诓骗老夫?”赵大夫冷眼看向一旁温婉而立的姑娘,厉声发问,“假意走水,是何意图?” 对其怒言置若罔闻,温玉仪轻望被抱于怀里的木盒,抬袖悄然指了指:“小女好奇,赵大夫手中拿的是何物?” “冒死保下的物件,定是珍贵非凡……”她嫣然扬眉,别有他意地婉声道。 “赵大夫可敢打开来让众人看看,究竟有何物是被木盒锁着,见不得人的。” 倘若家中失火,为保命而逃,随身所带之物定当最是贵重。 像这般锁于盒中并紧抱在怀的,若她揣测无误,必定有散疫之药。 赵大夫本想不作理睬地回至铺内。 但已被村民牢牢围困,他进退两难,只得照她所言开这怀中木盒,已消村人猜忌。 他冷哼一声,将盒钥插入锁中,不情不愿地眯眼问:“不过是些家中一些积蓄,姑娘在怀疑老夫为非作歹?” “难不成是小女错怪?”眸光紧盯此木盒,生怕他做上手脚,她唇角笑意未褪,柔和又道,“是或不是,赵大夫一开便知。” 然而待木盒被轻易启开,盒中仅放有几张银票,再无旁物。 她再凝眸色,细观起木匣构造。 “姑娘还有何话可言?” 赵大夫漠然反问,怒目回望围堵之人,此举似已将他触怒。 一望银票上赫然而现的钱数,温玉仪执起一张张票纸在他身前摆着,不甘示弱般冷声再问:“这银票金额之大,光凭一间药铺如何能存下?” 正是因这执票一举触上匣子,她顿然察觉匣中设有暗格。 蓦然再开,终有几粒状似药丸的物件浮现于眼中,她才忽而放宽下心来。 如若揣测有误,她还真不知要如何收场。 现下遽然心安,那位在庙堂相候的大人终是能得救。 她见景颦眉浅笑,眉目又冷寒了些:“赵大夫与这些村人详尽说说,藏于木匣中的药粉和丹药到底是治何种病症的?” “又或是……这本就是导致这场瘟疫的源头。” 眸底笑意褪得干净,温玉仪作势清晰地道出真相,引得身后村民诧然,随之议论纷纷。 如此一来,赵大夫便慌起了神。 不明这姑娘是为何能知晓得深,他从未与他人相说,她一外来之女,又是如何能想到这一步。 他再难镇定,似是深埋已久的秘密被窥探了尽,气急败坏般怒声而指:“姑娘区区一外乡人,胆敢信口胡言!” “小女确是在胡言,并想继续为赵大夫道一故事。这故事皆是小女的妄自揣测,还望赵大夫莫见怪。” 温玉仪柔缓俯首,徐步退向一侧,将此人迸发出的怒气尽数而展。 好让村人瞧得这场瘟疫的真面目。 真如一位说书先生般从头道起,她轻然抿唇,趁此时机缓声相道:“某日,一位朝廷命官找上了赵大夫,扬言可得一笔巨额之财,与大夫商议是否联手谋取此钱财。” “赵大夫动了心,收下那命官给予的药粉与根治疫疾的丹药。待村人来取药时,将药粉掺入其中,使得村中爆发了瘟疫。” 容色未起丝毫波澜,她话语平静,像是当真在说着事不关己之事:“此疫病来势汹涌,村里的百姓为医治疫症,都来寻大夫看诊,赵大夫趁机将草药抬上天价,那丹药更是只卖与富家子弟。” “这一来二去的,赵大夫一面害着人命,一面吞噬尽了村人的积蓄。” “好一招瞒天过海,谋财害命……” 温玉仪道完来因去果,朝这老者恭肃行礼,仿佛他并非是话中的赵大夫,她只是随然道了一段戏文。 本以为身旁婉柔之女知晓匣内所装之物已令他惊诧万般,不想姑娘竟知得透彻。 赵大夫无法想明,分明未透露一字, 她怎会说得一丝不差。 可眼下却非是暗忖此事之时,他眼望村民个个生怒,都等着一个说法,情急之下便蹙眉痛喝:“姑娘妄言妄语,瞎说八道,污蔑老夫,可是要拿出确凿凭据来!” “听闻走水,逃命之人携带的大多是最为贵重之物。赵大夫定会将所得的钱财和药物带在身……”她回得从容,觉铁证已然无足轻重,此人方才的一言一行,众人皆望于眼底,他难逃其罪。 “大夫若要证据,可让村人试着服用这匣中丹药,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你……” 老者半晌哑口无言,被她此番言论道得无言以对,僵愣在原地。 瞧前方村民已怒不可遏地对望而来,他冷汗冒上了眉宇。 “败德辱行,枉为大夫!” 人群中忽传来一声呐喊,其余百姓紧跟着一同高呼。 呼声震耳欲聋,似穿透着寂静夜空。 第88章 不知何人又带头高喊,将这些时日所遭受困苦愤然宣泄:“草菅人命,良心泯没,无德从医,形同畜牲!” “无德从医,形同畜牲!” 随其言之,在场村民愤恨再唤,不给这大夫丝许颜面可存。 听着村人愤意阵阵,赵大夫语塞当场,已无颜残喘苟活,怕是活不过明日…… 许是被浓烟熏了着,眼前景致逐渐模糊,头脑一昏,他趔趄地倒在地上,再是不起。 赶忙从木匣里取了丹药,再将匣盒递至那布衣男子,温玉仪让男子发放而下,便快步回向庙堂去:“诸位快拿了散疫丹药,解去亲人病痛,止了这瘟疫。” “姑娘是活菩萨,是活菩萨啊!” 周围村民见此光景一齐跪地敬拜,直至这清婉身影行入月色深处,才止了叩拜。 更深半夜,庙堂中尤显幽暗,浅浅玄晖照至一角的草堆。 一道清冷威仪之影沉静而躺,身骨极为虚弱,却不愿安寝,似在候着一人归来。 一缕清风拂过,堂门被推了开。 他转眸看向一簇婉色行进,目光轻落于她身,随后悠缓地锁住。 温玉仪在他掌中放落一颗丹药,又递了从村民那讨来的温水,欣然一笑:“罪魁祸首已招供了罪行,大人将此药服了,村子再无怪疾。” 他从然接过,毫不犹豫地服了下,想今夜定是天从人愿,水到渠成,深眸也染了微许笑意。 先前她所思不差毫厘,这疫病中的可疑之处已被她轻易揭穿,楚扶晏忽而轻笑,一想项仲明所谋之计竟被一名女子识破,便觉畅快非常。 “看来夫人是将这村寨的难处迎刃冰解,项仲明的计策已落空。” “开窗通风一宿,等到明早,瘟疫便会散尽,”她顺势大敞开木窗,坐躺回男子身侧,胸有成竹地继续言道,“到时,我再和赵大夫去做一场交易。” 熟稔地拥上她的薄肩,他轻盈抬指,指尖处有一叠好的纸张:“今日我收到了宫里线人的传信,重返朝堂指日可待,夫人不必再受着苦。” 看来万事俱备,谋权之举已就绪。 如今那些藏于皇城中的各处势力已整装待发,正候大人发起音讯,将李杸彻底拉下皇位。 “大人无需自恼,我也不觉着是苦的……”温玉仪安然阖眸,想此番应是最后一夜待于这偏僻村落,明早即可返于上京。 成败便看此一举。 她算不出将来的命数,就想着暂且与他互相依靠,等往后真遇了良人,再分开不迟。 翌日东方既白,晓风拂面,处处啼鸟相闻,初日映下草木之影。 经过一夜安眠,疫病已几乎退散。 楚扶晏轻然打开堂门,看清此景,不由地微愣,一头雾水地回望身旁女子。 疑惑地顺其眸光瞧观而去,她见着满村之人肃敬般跪于佛堂前。 一只只竹篮就地而摆,里头放满了珠宝首饰与瓜果粮蔬。 “出来了,出来了!活菩萨出来了!” 听闻有村民高喝,跪拜的村人连忙言谢,似要将她这一柔弱女子供奉起来。 “温姑娘救了全村的人,又住于庙堂内,我等思索了一夜,觉得姑娘定是上天派来救世的活菩萨。” 开口的是昨日与她谈论此事的布衣男子,此时如她所言,疫疾已散,男子千恩万谢着:“这些都是我们承蒙姑娘之恩,得以解困,回报姑娘的!” 温玉仪忙摆手相拒,遭村人这般厚待,太是受宠若惊:“你们不必言谢,这些东西也速速拿回。若非我夫君染了疫疾,我也不会费此心神相帮的。” 此语着实是千真万确,要不是她这诸事不利的夫君感染此疾,她绝不会大费周折地插上一手。 原本也只是路过这村子,如今病已得愈,还歇了两夜,是时候返道回京,谋回大人的昭昭野心。 据说待她走后,村人将赵大夫关入牢笼,放于木推车上等候她发落。 温玉仪一面思量,一面望向木笼中的颓败人影。 赵大人手脚皆被铁链所缚,微耷着头额,眼里似已失了希冀。 思来想去,她微然俯身,向村民提出一恳请:“若真想道谢,小女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诸位可否应允。” “温姑娘请讲,我们都是知恩图报之人,会全力助上姑娘。”那男子连声应下,眼观周遭村民,众人立马应和。 “昨夜擒住的赵大夫,能否交由我惩处?”温玉仪柔声一问,怕有他人误解,又恭然立誓般添上一句,“那大夫害人不浅,我会让他得到应有的下场。” 听罢,男子不假思索地应许,村人也一同而应:“这有何难,赵大夫所做的卑劣行径本就是姑娘揭穿,温姑娘尽管带走便是。” “小女谢过。”她尤为郑重地道着谢,如此真是帮了她大忙。 她可用那危在旦夕的赵大夫扳倒朝中项太尉。 为保自身性命,那位大夫定会尽力寻出与太尉的来往之证,将其一道拉入浑水里。 “使不得!温姑娘使不得!”村民被这情形惊吓,急忙垂首拜得更低,觉姑娘太过有礼。 就算李杸不降罪,这谋财害命一事抖落于世人面前,曾有过节之人定会趁机弹劾…… 故而太尉之位,项仲明怕是保不住了。 兵权回至李杸手中,陛下不谙调兵遣将之道,迟早会出乱子。 至于是何乱子,她不作深想,谨记着大人所语,知得越多,引来的祸事便会越大。 她回神之际,见有几名男子正跪身朝她凝望,神色犹豫未定,似心底藏着话语,又迫于一旁的威势压迫,不敢言出声。 “有什么想说的,直言便是。”见势坦然示意,她莞尔一笑。 一位锦袍公子一挥墨扇,闻言奋勇道:“敢问姑娘可还会思虑着再成上几婚?小生愿作侧室,愿追随姑娘而去!” “小生……小生也愿意!姑娘就大发慈悲,收了小生吧……” 旁侧男子耐不住性子,觉姑娘极是娇美,且聪颖过人,当她侧室也是条绝佳之路。 温玉仪顿时一愣,良晌抬袖轻指着自己,颇为不解:“我仅是名女子,如何能……” “荒唐!” 话音犹未落,在一侧听了良久的清肃身影终是怒然发了话,面色极度阴沉。 楚扶晏一攥她玉腕便快步离去,似一刻也不想待至此地:“楚某的发妻,岂是你们这等庶民所能染指!” 跪拜的村人眼睁睁地望着此人将温姑娘牵了走,徒留几缕怒怨随语声而落。 怒气里还夹带似有若无的阴冷,不禁令众人打起寒颤。 仰首瞧向已远去的肃影,方才说着愿作侧室的公子不明所以,低声问道:“这男子又是何人?口气如此之大,听着像是个大人物。” 身后闻听者取笑般摆手,头头是道地答着:“外头的达官显宦如何会来咱们这无名村落,定是觉着我们抢了他的心仪姑娘,恼羞成怒了。” “堂堂男子,气量竟这般小……” 公子困惑一收折扇,自言自语般埋怨了起:“我见温姑娘还对他很是恭敬,八成是他生在福中不知福……” 被大人牵着无言走了半刻,见他似乎真被适才的村民激怒了,温玉仪偷瞥几瞬,实在没忍住,蓦地轻笑出声。 又感不合时宜,她作势捂起了唇,可笑意却极难掩住。 她许久敛起喜色,轻垂双目来:“大人这都能怒恼……” 忽感有一股力道将她带至一处檐下,温玉仪不自觉抬望。 她察觉已被抵于村中一角,像已无处可逃。 “想着与玉仪一世一双人,我怎能容得他人来横插一足?还说……还说愿作侧室……”回想那些胆大包天的村民,楚扶晏欲语还休,最终只愠怒地道出一言。 “根本是荒谬至极!” 竟敢妄想与他夫人成婚,将他又摆于何地,当真是活腻了…… 他深邃地直望眸前姝色,目光再是不移。 此村偏僻,村人对大人不识,不知他昔日身份是可以谅解,大人何故怨怒至此。 温玉仪窃笑之余,却是被他所言无意而惊,茫然了一霎。 她轻浅抬目,视线与之柔缓缠绕,试探般问道:“大人怎会想一世只娶一人?” “不可吗?”清眸又冷了几分,他似莫名感到不悦,沉声道着,“我何故要娶别家姑娘,有你便够了。” 以大人将来所拥的权位,纳妾是再通常不过之举,温玉仪不明其中之意,悄悄低喃:“有财有势的男子都是三妻四妾的,大人往后回于高位,纳妾也是寻常之事。” “大人且放心,这些常理我都是懂的,”她回得云淡风轻,知趣般说出几字,“我无怨大人纳妾。” 真到那时,她还不知自己是否真会成大人的发妻,这些时日大人将夫人一词唤得习惯,她可只当玩笑语。 这抹娇色漠然置之,楚扶晏心下更来了气,却一时迷惘是因何而烦闷。 他凝肃而望,让她无从避逃,如同寒冬最是薄冷的清雪,冷声发问。 “我无需你懂,只想你更在意些,更在意我,如同我在意你一般,不可吗?” 第89章 “大人将来若有意想迎娶更是心仪的女子,何人也劝不了……”她细语而答,念着他日之事又有谁可预料,纵然大人纳了妾,她也抗拒不了。 山盟海誓她无力去信,当下只想着自在便好。 “不会……”瞧她思索着,他心头一紧,目不转睛般正色相道,“有玉仪一人,楚某不会再娶。” 思忖之际,她又听大人低语:“莫总是成日胡思,纳妾一事,楚某此生不提。” 身前的清绝之影沉冷地允诺,说得慎重非常。 这一语落至心湖,她知晓大人的话中意,大人正珍视着这段纠缠不休的情愫。 “好……大人不想纳便不纳。” 温玉仪顺着话意回语,撞上他的目光,本能欲避上一二,却被桎梏着动弹不得。 她眼望这冷寂身影轻抬她的下颔,长指掠过玉容,掀起一阵情妄。 悠然轻阖秋眸,她眼睫微颤,便感唇瓣被覆了一层薄寒气息。 楚扶晏将这道姝影拥入怀里,于娇软唇瓣一点点地索取,竭力传着他的心悦之情。 “你们在做什么呀?” 薄唇相贴才未过一会儿,旁侧忽地响起稚嫩童音,困惑里藏匿着丝许嗔怒:“你……你怎能欺负温姑娘……” 闻言猛地清醒,温玉仪循声一瞥,见一稚气孩童正直勾勾地观望在旁。 孩童端正伫立,皱紧了眉,显着一副大义凛然,欲替天行道之样。 “我娘同我说,我爹若这般待她,便是在欺负她,”孩童愤怒地钻至二人间,奋力将她跟前男子一推,“温姑娘岂容你这等凡人能亵渎!” 楚扶晏见景一僵,不知该怎般向孩童解释,想争辩却说不出一词,只得和她无奈相望。 正于此刻,一位妇人随步奔来,瞧自家垂髫竟打搅了温姑娘与夫君行亲近之举,赶忙牵其小手从速而离。 “午膳都要凉了!你怎……”妇人呵责了半语,万分抱歉地掩面道,“姑娘对不住,我儿他年幼不谙事……” 言语落尽,妇人已然识趣而退。 可兴起之趣被这一番扰闹扫得空荡,楚扶晏憋闷着一口气,甩袖向村北行去。 他暗恨在村里遭受的一切,势必与这村子不共戴天…… 她缓慢地行于左右,面上潮红仍未褪去,羞赧地扯上男子云袖,示意大人行得慢一些。 沉默片霎,温玉仪悄声道:“大人与一孩童置什么气?” 他不由放慢步调,怒恼之气隐隐浮于眉目间,肃然怪罪起那孩童来:“何人说不可气恼孩童,要楚某看来,耍闹之童最该受罚。” “大人近日恼怒的次数可愈发多了。” 以前怎未觉着,此人如此易怒,还因这些极不起眼之事动怒……她再度端量起身侧人,觉大人肃穆的外表下的确是藏着有趣之处。 无怪乎项小公子如此敬他,缠着他,即便他生了怒也坚持不懈地登府拜访,原是那少年深知他的底线在何处,时常并非是真气恼。 “有吗?”楚扶晏随之回想起这几日生出的怒意,似乎是频繁了些。 她浅浅一笑,随口回道:“我何时骗过大人,都是大人在骗我……” “何出此言?我欺瞒谁也不敢欺瞒夫人。”闻语顿感冤枉,他不禁再蹙眉眼,转眸无辜地回望。 本是随性一言,却莫名勾起思虑,温玉仪恭顺地行步在侧,忆起大人曾在公主面前道得情深意切,最终一切皆不及权势来的重要。 如若日后大人寻不上两全之法,她也会同公主一般,为夺那威势而被悄无声息地舍下。 他一向薄冷无心,她如何都笃定不了大人的心思。 至此,她怅然而想,再作试探般道着:“当初大人与公主的相惜深情竟是那般不堪一击,与我难免也会重蹈覆辙。大人的心,我至今瞧不清的……” “倘若将来和权势不得兼得,大人会弃我于不顾……我便同公主下场相似……” 说及此处,她便真似要被抛舍般,眸底盈盈淌水,目色加深地朝他看去。 曾在王府将她冷落,又和常芸花前月下的景象仍时隐时现于心里,楚扶晏懊悔不已,时至现下,依旧悔不当初。 她此时再提,怕是仍将他记恨……他心起不安,若非如此,她何故无端伤切。 常芸已成痴成癫,他忆不起最初之时是为何招惹上那俏艳之色。 如今深望此娇影,他觉常芸怎能与她比较,自是一丝一毫都比不得。 楚扶晏深思片晌,神色庄肃未变,继续悠步而行:“那楚某的确是该好好想想。” “大人!”原本只想作戏打趣,哪知大人当真去思舍弃之事,还说得这般严肃…… 温玉仪扬声一唤,隐隐将他埋怨。 “想想若真成了草茅之臣,夫人是否还愿随步左右……”身旁清影缓缓相言,就此一顿,眸光逐渐柔和,话语却戏谑了半分。 “做楚某的枕边人。” 仿佛逗趣之人向来是他,于大人面前,她占不着便宜。 “大人分明还是个朝廷命犯,竟已想着返朝夺回原先的官位……”言及此,她望见那间药铺前摆放着牢笼,赵大夫正于木笼中休憩,便止了戏说之语。 “我一直都不知,大人的自信是从哪来的……” 楚扶晏顺她的目光从然一望,牢内之人惊醒而立,看清来者是他们,眼底唯一的一份希冀也熄灭了尽,满目消沉地低下头。 他容色随即一冷,问向旁侧的娇柔玉姿:“他便是你所说的赵大夫?” “正是,”恭敬回上一礼,温玉仪端步走近,婉笑着和老者寒暄道,“才一夜未见,赵大人倒是憔悴了些许。” 牢前端立的女子笑得如烟如霞,赵大夫恨得嗔目切齿,再藏不住性子,暴跳如雷般喊着。 “你这姑娘,敢坏老夫的计策,老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村人已将赵大夫交由了小女来处置……”她仍旧绽着笑靥,像是毫无恶意地婉笑道,“此刻来看,赵大夫急着想去做鬼,小女只好成全了。” 听罢更作一惊,赵大夫自当听出话外之音。 此女让真相大白于世人,令他这村医名声尽毁,却偏是不将他赶尽杀绝。 “你不准备杀老夫?”老者眼眸一瞪,直盯着这抹温婉之色,实在不明她究竟在作何打算。 芙蓉般的玉颜如花而绽,温玉仪 轻望眸前垂死挣扎的歹人,低声告知:“小女不仅不杀赵大夫,也不去报官,还打算将大夫放了。” 一听此语,死气沉沉的面颜顿时湛亮些许。 赵大夫上前紧攥牢柱,欲听她接着说下去。 她也不再故弄玄虚,不紧不慢地道尽来意:“项太尉给了赵大夫多少好处与银两,小女也可给予,只要赵大夫随小女去朝堂之上……展出项太尉收敛民财的罪证。” “事成之后,我放你离京,往后再不相见。” 将接下来需做的事说得明晰,她朝后一退,似由这老者思量。 如今事已败露,唯此一条出路可走。 可要扳倒一位三朝元老谈何容易,身为蝼蚁,这姑娘竟想着要去撼参天古树……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可笑。 赵大夫凝眸沉思,惊觉她的所作所为本就是为揭露项太尉恶行而来。 见其犹豫,温玉仪柔声再道,悄然提点着这位大夫已没有他路可选:“在这村中你已无立足之地,纵使是出了村,不顾百姓死活而收敛民财一事已传了出,你觉着项太尉还会留你一命?” 赵大夫捋起花白长须,经一夜折腾,白须已显几分肮脏:“姑娘的意思,是先发制人,先一步将项大人送入大牢,以保老夫这条命。” “小女已为赵大夫指了条明路,愿不愿踏上这条路,还要看赵大夫如何去想。” 言尽于此,她未再多语,之中的利弊已尤为清晰,剩下的便看这老者是否开窍了。 既然都是死路,不如就听这姑娘一回,兴许真有一线生机,赵大夫哪还顾得上得罪朝官的后果,思来想去都觉应当应下。 “好……”牢中之人卑微而应,只求能活命,“老夫听姑娘的,听姑娘的……” 碧霄云开雾散,晴空如镜,待疫病散去,村子又回了昔日的闹腾景象。 袅袅炊烟,村水如环,村人卧牛吹短笛,傍桑阴种瓜,各处皆惬心如画。 得知温姑娘要就此远行,村民为此备上一辆马车,再雇了马夫送这二人离村去。 送别之时满村行敬拜之礼,以示这两日的感恩之情。 车轮辘辘滚动于山林间,水声如佩环,小潭尤清冽。 温玉仪再观来时之景,心绪已欢愉惬意了很多。最为紧要的,是能将项太尉拉下朝堂,还听闻大人那原先藏匿的势力有了回应。 不久后,他仍是世人景仰的楚大人,他那藏起的野心终能得以释放。 这天下本该是大人的,她如是想,忽感自己在大人的枕边待得久了,现今学坏了不少。 楚扶晏坐至舆内轻轻凛眉,一想方才她与大夫的所道,迟疑问道:“真打算放此人离京?” “当然不会如此便宜了他,”她淡然回道,云淡风轻地便将那人的性命丢于他手中,“此后交由大人处置,大人的手段我是知晓在心的。” 第90章 留如此黑心之人在世,只会让别处村落再受困苦,她虽不愿管这闲事,可此人让大人经受了病痛折磨,她便要让其付出该有的代价。 他闻此话唇角微扬,心头的疑惑霎时一散,就知她不会好心相救,故作肃然道:“夫人这般狠心,不怕赵大夫变成厉鬼来寻仇?” 虽看似柔婉弱不禁风,却是将爱恨计较得颇多,他欲得的诰命夫人,理应这般聪慧冷心,理应是深藏不露的。 身旁的男子问出之言是有几许道理,温玉仪佯装镇定凝思,似想不出他法,怅然一叹:“那我只好与他道,我已是替他向大人求情了上百回,是楚大人不恕罪,我也是无可奈何。” “这坏事是让我做尽了,夫人的心才是最狠的……” 他前思后想,总觉自己莫名成了被这娇姝利用之人,可再细思,她是为他谋权大业成其事,便又无怨了。 天下人皆传,摄政王楚扶晏心狠手辣,惨无人道,既已决意谋逆篡位,大人将这恶鬼之名坐实有何不可…… 她轻撇樱唇,恃宠而骄般仗大人之威继续道:“大人本就惹了仇怨无数,再添一人有何干系……” 身侧婉色偏扬着一股骄横之气,然这蛮横之息与常芸不相似,楚扶晏思索半刻,才思忖出了不同之处。 常芸的跋扈透于骨子,对于何人都是恣意妄为,而她,仅是敢偶尔待他如此。 他着实欢喜,将她忽揽入怀,微俯了身,饶有兴趣地问道:“夫人太过颖慧,此番笼络高培阔,扳倒项仲明,还医好了楚某的疫症……” “夫人要何赏赐?” 情不自禁忆起曾和大人在马车上的不堪之往,温玉仪倏然一红面颊,低眉顺眼而回:“朝权纷争我不懂,已竭力为大人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剩下的我帮不上忙……” “这些时日你遭受太多,往后安心在府宅养神便可……”他朝下望时,不经意望见她白皙玉肌上的几道擦痕,许是近日奔波过多,不留神蹭了着,他顿觉心疼。 “待我夺回原先之势,王府上下皆归你管。” 温玉仪讶然,忽感自己是真切受到了大人的宠幸。他日若真有这权势,她便再不必惶惶度日,可仰仗大人之势而安。 可常年在深闺中习得的尽是书画琴棋,不会打理偌大的王府,念于此,她蓦然担忧。 杏眸微垂而下,她无意轻咬唇瓣,了然般点了点头:“那……那我该多学习些打点府务的学问,以免给大人丢了颜面。” “夫人平日可去学打理之道……”楚扶晏见她似犯了难,眸色渐柔,不着痕迹地改了话,“学不会也不打紧。” 刚下此令,大人又将那命令撤回,她空茫地抬目,正经道:“若要打点王府,掌管内务是定要学会的,怎能说不打紧……” “夫人将楚某服侍好即可。” 想着日后夜夜有她伺候,他便欣喜若狂,难掩清眉间的喜色。 瞧怀中美色怔然,他扬着唇,欢喜更甚了些。 那床笫之欢,定当仍是要讲究个心甘情愿,他从不做粗鄙逼迫之举,又正经添上一言:“当然,夫人若不愿,楚某不强迫。” 再说下去,她可真要羞臊地寻一地缝钻去,大人果真是被贪欲迷了心窍,温玉仪随然敷衍,无措地避开目光。 怀内的清丽娇女太是可欺,楚扶晏隐忍着忽涌而起的罪恶之念,与她缓缓道起了后续之策。 恰巧林中无人,唯有一马夫能听着几言,他敛着清冽之嗓,极为庄肃道:“这一年光景,我私攒了火器与兵马,其中火药三十万斤,火炮二百门,以及十万余兵将。” “此般仍不可与朝廷相抗,”他深知此理,却仍是成竹在胸,遂心应手地冷冷轻笑,“可若有高培阔助上一力,加之项太尉德行败坏,失尽民心,兵权落回李杸手中,再令屺辽折损其过半兵力……” “胜负便难以预料了。” 一袭阴寒随话语拂掠而过,他眸中凝起笃定之意,欲让这江山都要轻颤上些许。 静默观望着旁侧这凛然身姿,谈及谋略时,神采极是英拔,仿佛将山河日月都要收揽入怀。 她听得仔细,想学上些权谋之道,改日可与大人共商些微国事。 温玉仪听罢略为不解,筹集诸多兵马,究竟安于何地才能这般神鬼不知,况且,如何才能折损李杸过半的兵力。 “如此兵力,上京应无地 可容纳。即便是城郊,也绝不会让人无所察觉。” “故而,我将兵马藏在了晟陵北郊,与他国君王同谘合谋。”他安然自若,将通敌之举道得心安理得。 这便是大人所说的,折损兵力之法…… 她瞬间明了,为何为了区区一舆图,大人亲自前往晟陵面见他国君王。 楚大人是早已有意与晟陵皇帝联手共谋,一举击溃李杸之势。 而晟陵位于万晋边境,凭借缔盟之约,因晟陵相助,万晋的守城之将便早就撤了大半。 倘若屺辽攻城,晟陵出人意料地撤去驻防将士,万晋绝对料不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自会损失惨重,再经不起接二连三的攻势。 然毕竟是与他国密谋攻下内患,温玉仪顾虑重重,良晌低语:“大人里通外国,离经叛道,恐会被后人诟病。” 他云淡风轻地展了展衣袖,像是见惯了尔虞我诈的卑劣行径,眼下唯对她放心不下。 “自古成王败寇,欲得之物,楚某便是要使尽手段而得,你若惧怕,就且避至香坊。” “待大局落定,我来接你。” 眸前的清影所言在理,这世上哪有善恶之分,江山万里皆是听皇命而为。 既跟随于大人身边,她尽心服侍即可,莫再多虑徒添烦忧。 夺权之策大抵知了个遍,她轻转眸子,又作困惑道:“大人将这些告知我,就不怕我透露给旁人?” “夫人在京中已无挂牵,还有何人可告?”楚扶晏诧异蹙眉,已将这娇色视作最亲近之人,她如何能想着密告他人…… “自当是皇城使,”她眸含笑意,心生丝许取闹之意,想瞧大人作何反应,“将大人的谋策告送楼栩,大人便功亏一篑了。” 此举的确是逼他至绝路,若她和楼栩旧情尚在,就此私奔而逃…… 他便日暮穷途,溃以蚁穴。 楚扶晏拢眉沉思,甘拜下风般行上一揖,意在让她高抬贵手:“倘若此为夫人之意,楚某拱手认输。” 竟还真等到了大人哀然求饶的一刻,她暗自感叹昔日何故对他惧怕,此时瞧来,大人只是看着阴寒,其实早就被她折服。 眸底哀伤更深了,温玉仪重重地叹气,恍然大悟起来:“所以大人去晟陵送舆图,并非是为见我……” “为见夫人也是原由之一。” 他见势赶忙纠正,此抹娇柔一旦落泪,他便真没了旁策。 “都说大人之语一言九鼎,可大人在我这儿绝不可信……”她正想再道,忽觉这马车所行的道路十分怪异。 并非回往万晋京都,前去的竟是晟陵的方向。 她恍惚一怔:“此路通往晟陵,大人真要送我回香坊?” 原以为他只是顺口一说,岂料大人真打算让她避于云间香坊,温玉仪慌忙作势,令马夫改道,却被这威仪之影断然拦下。 平静心潮不由地慌乱而起,她敛尽戏闹之色,凝肃道:“我一点都不惧,可随大人一同入京的。” “玉仪不惧,我惧。”深邃眸光里透了些决然,楚扶晏轻握女子薄肩,冷然作笑,掀起一霎的狂妄。 “待战事平息,朝中诸事稳定,我接你回京。” 待一切成定局,江山易主,春意正浓,他便风光前来,接她回城。 可若是…… 可若是等大人不来,她又该如何度此余生…… 温玉仪微颤起垂落的眼睫,双手不觉一攥裳角,千万繁复之绪涌遍心上各处:“可我若等不来大人,又当如何是好……” “那夫人……便再寻一良人嫁了。”长指抚上她的柔顺墨发,他扯唇自嘲,沉声提醒着她最早时的愿望。 “于夫人而言,安度此生才是重中之重的事,原先不也是夫人的夙愿?” 最初嫁入王府,她的确想寻一清静之所,以安然度此一生。 可今非昔比,陛下与公主害她成这模样,她不可再置身事外,不可再忍气吞声…… 大人怎能将今夕与往日混为一谈。 她浑身不住地发着颤,又觉随大人而去只会添乱,半晌妥了协,似于几念间已将自己劝服:“原先是因无牵挂,如今所遇之事太多,怎能和原先相较……” “也罢,我听大人的。” 大人有自己的主意,她无从改变,温玉仪悄然隐下一口闷气,思量了许久,终是应了下。 “大人让我在云间香坊候着,我便哪也不去了。” 她从他的怀中离了身,端庄地回坐至舆座上,心底仍有一丝不甘,却终究不想扰他的心,答应后,良久相顾无言。 90-100 第91章 这道总令人不寒而栗的身影像是寻思着什么,不凑近来哄她这唯一的枕边人,也不和寻常那般说上几句调侃,仅是漠然坐着,眉眼蹙着不展。 不知过了几时,她听耳畔传来低沉一语。 如同巨石缓慢沉入湖底,不声不响,却使得安谧的湖面漾开了缕缕波纹。 “玉仪,我要这天下,也要你。” 杨柳乍如丝,莺啼花满树,春花已点缀在了苍翠间,明媚着几处裳摆裙袖。 马车悠缓地进了晟陵城,来到街巷深处的云间香坊时,已是二日后的申时之初,晴空一碧,万里无雨阴。 遥见这温婉明秀再度归来,赫连岐与剪雪吃惊不已。 多时未见,只不断听见坊间传言,如今即便一字未道,也知他们受了不少劫难。 嘘寒问暖上几句,剪雪便泪水涟涟,泪眼婆娑地端望着自家主子,不想有朝一日,还能见主子与楚大人并肩而立。 楚扶晏尤为肃敬地朝香坊之主作上长揖,随后凛然不可侵地上了马,向诸位辞别。 “楚某赔个不是,还望赫连公子不计前嫌,让楚某的夫人在此藏身几月。” “这又是哪儿的话,美人想住多久皆可!”弯眉轻瞥一旁的佳人,赫连岐执扇指了指身后香坊,摆出一副世家贵公子之样,得意地说起近况。 “香坊能有今日,还是多亏了美人的打点。家父已决意将香坊掌事权交由小爷我了!” 温玉仪恭顺地伫立至坊前,俯首做尽了礼数,柔婉轻言:“民女在此候着楚大人,愿大人万无一失,捷报频传。” “起初我是真瞧大人不惯,可美人的心悬在楚大人这儿……”极为勉强地观向马上威凛之影,赫连岐轻咳着嗓,想那昔日对其许有些误会,一收折扇,跟随着行礼,“我便勉为其难地随上一礼。” 哪知此人丝毫不领情,眸光从美人身上移去,又将他不住地打量,随即听得一声冷哼。 “不必了,赫连公子只需知晓,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便可。” 当真还和从前一样讨人嫌…… 莫非看在美人的面子上,他定是要与之厮打一回,赫连岐气愤地回瞪而去,怒然喊道。 “小爷我果真还是瞧不惯你!” 可眼前之人充耳不闻,冷着面颜便乘马离了视线,引得这玩世不恭的公子更是气急。 待大人彻底离远,她才缓步踏入香坊中。 心绪已不似当年,再没了识习制香的心思,她只念着大人能顺心称意,左右逢源。 剪雪端着糕点行入庭院,见主子坐于石凳上,垂目低望空荡的石桌,出神思忖着何事。 “主子,你离去香坊的这些时日,可让奴婢担忧坏了……”放落玉碟,丫头轻拭眼角泪痕,觉主子能平安而归,真当是上天庇佑。 “奴婢日日听着京城传来的消息,直至听到天牢失守,主子与楚大人逃出了牢狱,才安宁了稍许……” 闻声镇静地回了神,温玉仪这才有闲暇端量起面前服侍她十余载的丫头。 褪去淡素襦裙,丫头更了一袭明艳锦服,着实有着香坊东家夫人之貌。 “看如今的打扮,剪雪应已是少夫人了。” 她莞尔轻笑着,自离去香坊,因形势所迫,连此二人的大婚之宴也不曾出席,此刻忽觉有些惋惜。 剪雪闻言颔首默认,洋洋自得地一挺身姿,向主子拍了拍胸脯:“如今奴婢也算是香坊的半个东家,就算赫连公子不允,奴婢也能发话让主子居住于此处。” “不曾想原在我身侧转悠的丫头,而今有这派头……”欲将那烦忧之事暂且一置,她浅笑嫣然,逐渐压低了语声,“你还未同我说过,当初是如何与赫连公子互生情愫的。” 瞧今日天色正好,主子又安好而回,丫头喜不自胜,赶忙前去膳堂取酒菜。 “那奴婢去为主子备几壶小酒,今夜奴婢可缓缓道来。” 静夜低沉,一轮明月游移于层云间,月色静幽冷清,透于长窗薄纸倾照,落得一处孤寂。 丫头原想和主子话上一闲,和旧时一般谈天说地,聊聊主子不在之日所听的逸闻趣事。 可待酒壶一上,剪雪便见着桌旁娇影一刻未歇地饮起了酒,没过几瞬便饮尽了壶盏。 瞧主子挥袖示意,丫头忙吩咐起旁侧婢女去端酒,坐至她的一侧,随之心忧。 然而斟满清酒的玉壶被端上,主子再是一饮而尽,似乎想于今夜一醉方休,以解心头纷乱思绪。 主子的酒力剪雪是知晓的,若真想酩汀大醉,还需再添酒几坛。 可如此饮酒太过伤身,丫头回想起楚大人临走前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定要将主子仔细照看,切记不可让她肆意而为。 “可还能再上几壶酒?” 摇晃起手中空壶,温玉仪眯眼一瞥身旁的衣香鬓影,神思微恍。 “主子不能再饮了……”剪雪轻巧夺过壶盏,不解般轻问,“主子可是在为楚大人醉酒?” 她闻语婉然一笑,将饮尽的空壶扔得远,心底翻涌不休的愁绪仍难排解:“我为大人有何可醉的,只是忽然想饮酒罢了……” 能让主子这般借酒浇愁的,当下也唯有楚大人的旦夕祸福。 丫头沉思片时,觉大人于朝堂之上向来神通广大,多次将动荡朝局转危为安,此次定也能安然无恙。 剪雪忽地灿笑,想让主子少些忧愁,斟字酌句地言道:“据奴婢所知,大人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是不会莽撞行事的。主子别忘了,大人可是先帝最是器重的谋臣。” “大人早些年便有那般才干,现今又怎会被人轻易扳倒。” 尽力道得清晰,让她真切听进,丫头转眸差遣着女婢再端两盏酒来,以结束这与月对酌之饮。 “剪雪所言甚是,所言甚是……”她面颊泛起红霞之色,双目若为迷离,似有了些浅浅醉意,“我只需候于此地,不给他添乱便是……” 酒盏被轻盈呈了上,仿佛映月色入了酒里。 剪雪将其中一盏递前,而后举杯一敬:“奴婢敬主子最后一盏!” 温玉仪见势忙摇头,杏眸微阖着,轻指向丫头,又指了指自己,言说着不妥:“你都成东家了,怎还自称奴婢,还唤我主子……” “主子便一直是主子,这一世都不会变的。” 剪雪听着话语,心上一堵,忙跪地磕拜,实在不愿解了这主仆之系。 “跪着作甚,快些起来!”此景令她大惑未解,轻柔地扶起丫头,温玉仪回敬上此酒,目如流光,低声语着,“你们的喜酒我都未尝到,这杯就当作是了……” 剪雪展颜而笑,忆起主子初嫁王府的景致。 主子大婚当夜便被大人冷落,待再次成婚,定能得楚大人万般偏宠。 “主子的喜酒奴婢上回也未喝着,待下一回,可能喝上?” “那是自然……”她仰眸一望寂空皓月,虽有醉颜初显,思绪却异常冷静,“婚宴请帖我会一一遣人送来,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当空之月散落寂寥,几刻过后隐至薄云里似随世人一道而眠,皎皎月色柔和如纱,使得一方庭园更添朦胧微茫。 她就这般沉静地候了半月。 每日静默地待于云间香坊,一步也未曾踏出,她只怕大人来寻了,若瞧不见她,该是要心急。 可自他离别而去,她便再未听见楚大人的音讯。 一切就宛若云沉雁杳,似别鹤孤鸾再难相遇。 温玉仪默然数着时日,想来也该有些消息才是,万晋朝局怎能如此密不漏风,连一丝风吹草动声都不让她耳闻。 不知大人谋夺得如何了…… 无心再去帮着赫连岐打理香坊,其家父家母回于坊中,她也无心去拜见,仅是默不作声地待至一角的狭小偏院,成日以书写字画来消磨岁月。 直至一日午时,丫头唤她去膳堂用一回午膳,说着赫连岐听闻了丝许风声,她便理了素裳随行而前。 在膳桌边轻挥起水墨扇,依旧是副放浪形骸之态,赫连岐微低眉目,让二位美人凑近些,玄之又玄地道着:“今早开朝议事,朝堂上可是争长论短,吵得不可开交。你们猜,是为了何事争执?” “万晋失了摄政王,屺辽趁机派兵南下攻打,可陛下偏是撤去了驻守边境城池旁的将士,为屺辽让了一条道,让其直攻万晋上京而去。” 他打开折扇一遮面颜,忽感陛下的心太难猜测,正色再言:“此举悔了缔盟之约,怕是要将晟陵置于骑虎难下之地,几位老臣都劝着陛下三思。” “可陛下偏要悔那盟约,说那盟书是和楚大人签的,与傀儡皇帝有何干。” “你们说奇不奇怪,陛下竟只认楚扶晏执掌万晋朝权……”回想昔日缔盟时还曾见过李杸一眼,赫连岐悄然看向美人,好奇般轻声一问。 “那位万晋皇帝当真无能?” 剪雪倏然清嗓,将斟好茶的杯盏放至公子面前:“只能说,和楚大人一丝半点都不可比。” 楚大人虽是性子冷,可论才干与胆识,陛下本就比不得大人。 丫头思来想去,觉此话无咎,所说极是,让公子无需多想。 第92章 “那我可要对万晋皇帝再好好观察上一番……”赫连岐意味深长地轻眯双眸,蓦地抬眼一笑,得意万分地收扇一指自己。 “因撤兵这一举失了信,那皇帝来我朝讨要说法,陛下又指派了我前去招待。身为议和使,这都是我分内之事。” 因晟陵皇帝无端毁约,李杸竟亲自前来此地,欲与晟陵之帝对峙上几番。 想必李杸是被此举气昏了头,亦或是走投无路,已想不出解局之法。 樱唇微不可察地勾起,温玉仪抬袖饮上清茶,似瞧戏般想看看李杸会作何收场:“成此局面还敢来晟陵见驾……难怪被操纵多年无力还手……” “美人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一时听得云里雾里,赫连岐茫然瞥向丫头,困惑相问,“夫人听懂了吗?” 剪雪自也不明她所言,毕竟是关乎楚大人回朝夺权一事,公子身为晟陵人,知得越少越好:“反正公子尽量离那位万晋皇帝远些,以免无端受祸,殃及池鱼。” 皇命当前,不得再有耽搁,赫连岐朝二人恭敬行礼,欲行步退离膳堂:“明白,可我朝还需尽到待客之道,我先去筹备,暂且告辞。” 然公子说了诸多话语,却只字未提那人行踪。 她忙起身将之唤住,又不失礼地向他俯身而拜。 “敢问赫连公子,可有听闻楚大人的音讯?” 温玉仪容色平静,心下却是忐忑,而今她唯一挂念的,是那人的音信。 倘若失败,她远在温府的母亲便岌岌可危,这份担忧抛开情爱不谈,楚大人只是她谋划后路的途中赌的一盘棋。 她本是泰然自若,觉大人言明在香坊中静候便可,她便只需安静而候,不必再多虑旁的事。 可如今已过了半月有余,她听不着从京城传来的讯息,终有些乱了神,欲从他人那儿打听风声态势。 赫连岐摇头叹息,他这身份低微,想于朝中知一些消息,怕是难乎其难。 公子爱莫能助般叹息,回语道:“那倒是没有,我只是个小小的议和使,这些关乎朝政的事,不敢多问陛下。” 心知他这一无阶无品的使臣自是难知更多音讯,她攥了攥裳角,低声拜托道:“还烦请赫连公子多作打听了,我……我是有些担心的。” “美人放心,就算从陛下那儿问不出,我去青楼楚馆时也能从那些姑娘口中探听到微许。” 一双剪水明眸似要现出清泪来,赫连岐见景赶忙安慰,执扇一指坊外,势必会为她打探。 这位赫连公子分明已成婚娶妻,怎还去烟柳之地,温玉仪迟疑地问出声,又朝一旁的丫头瞧去:“有了夫人,公子怎还去眠花宿柳?” “听曲,仅是听曲而已……”赫连岐玩闹般笑笑,随后带上几名随侍,疾步走了远。 堂中唯剩二人之影,温玉仪随之看向旁侧的丫头,想让丫头作些解释,何故纵容着这一人辗转于各处青楼间。 “主子莫不信,公子他真是去听曲!”剪雪肃声而答,悄声走近着,附她耳旁,窃窃私语道,“奴婢有一回偷偷跟了去,见公子在雅间内光听曲了两个时辰,愣是没碰姑娘一下。” “真从良了?”将信将疑地回望此丫头,一想赫连岐的品性,她如何也想不出那雅间景致。 听罢,剪雪噗嗤作笑,深知主子是费心关切,欣然而答:“奴婢知主子的好意,公子是真心待奴婢好。” 毕竟是丫头的家事,就此,她再是未去多管。 虽与剪雪调侃了几言,心绪仍是不宁,温玉仪再度遥望了一夕千里皓月,清晖了如雪,一夜比一夜难眠。 至次日午后,云散风清,忽从午梦中惊醒,她只觉心上莫名发着慌,一理浅素裙摆,踏出了云间香坊。 “主子要去哪儿?” 剪雪正巧撞见主子一声不响地欲出宅门,立于长廊另一端,高声一喊。 步子未停分毫,她一面轻步而行,一面温声答道:“茶馆酒肆,哪里人多便去哪儿,总能探听到一些消息。” “主子是想知楚大人近况,奴婢派香坊的人去打听便可,主子尽管歇着……”一心只想着楚大人临行前的交代的事,剪雪说至一半,却见主子已快步走远,再唤不回,“主子!” 晟陵虽不比万晋城中的上京繁华,可街巷深处亦热闹非常,巷旁店肆林立,隐隐飘来酒香。 温玉仪当真择了间最是喧嚷的酒馆,坐至阁楼雅房中,等堂倌前来点酒。 这酒馆的生意似是极好,人手像是缺上一些,她等了约摸二刻钟,才见有堂倌来将她招呼。 行入雅间内的小厮举袖一拭额汗,朝她逢迎一笑:“客官想要点些什么?” “随意,”她不甚在意,示意堂倌随性点之,顿了顿话,凝眸小声问道,“你可知近来有何小道消息从万晋传出?” 听了此言,小厮展眉再笑,想那邻国太是动荡不安,姑娘是想问当今之局:“万晋乃我朝邻国,近日发生那么大的事,小的我自是知上一些。” “可否告知?”温玉仪闻声追问,知趣地将钱袋轻置案几上,“这些银两你都可收着。” “这银子小的收不得!”未想此姑娘竟如此阔气,小厮仰着脖颈从楼廊俯望,轻指着馆中一处角落。 “这样吧姑娘,瞧见那位公子没?想必姑娘也知,张公子为这皇都一带的财气大户,成日行商,天南地北之事最是灵通。” “姑娘不如去问问张公子,便可知晓所有想知之事。”言说而终,酒馆掌柜高唤了几声,小厮便匆忙退去。 她直直地望着堂倌口中所说的人,那公子身着锦缎长袍,腰佩珠宝玉石,与几位富商子弟有说有笑。 此人她并非不识,正是曾招待于香坊多回的张琰。 当初回京之际,她走得仓促,想令这张公子莫对她有所惦念,便将京城中最不堪的名声尽数告知,惹公子甩袖而走。 那般不欢而散,这公子怕是记恨在心了。 现下要与张琰言和,才能知晓她想知的朝讯,温玉仪沉心一思,端然走下了楼阶。 恰逢于桌案旁言谈的纨绔公子嬉笑着退了场,她淡雅走上前,怕公子不愿和她说上一言,索性坐至案几前,朝面前贵公子无声行拜。 张琰一见是她,面色骤变,谈笑风生的面容生起几分难堪。 公子一瞥眸光,良晌说不出一词。 顿时回忆起往日相谈甚欢之景,温玉仪婉然轻笑,启唇柔声问:“张公子既通晓各路的小道消息,曾经怎未听闻上京城中温家之女的名声?” 眸中女子依旧温婉娴静,与流言中的红杏出墙扯不上半点干系。 张琰偷望身前婉色,良久支吾着:“温姑娘如此温良贤淑,小生又怎会和那不守妇道的温氏长女混为一谈……” “当初是我之过,明知公子心意,却未和公子道明,我自罚三杯。” 瞧张公子却非是计较之人,她忙认下欺瞒过错,斟着清酒,便饮下了三盏。 “姑娘千万别这样……”张琰犯难般摆起手,纵使知晓传言中的姑娘是她,仍对这婉色恼怒不起来,“先前也是小生缠着姑娘,打扰了姑娘数回,小生也有不是之处。” “张公子既然已知我那名声败坏,被温家扫地出门的女子,便也知摄政王楚大人乃是我旧日夫君。”言至于此,温玉仪霍然起身,极为肃敬俯身,眸底透着万般无奈。 “恳求公子帮小女去探听几番,听那万晋朝堂眼下是何等局势,听楚大人身在何方……” 此时才知她心念的是万晋杀伐果断的摄政王,张琰怔了半刻,百感思绪翻涌而上。 前思后想,他欲言又止着,卡于唇边的话更是道不出口。 轻望向眼前姝影,张琰握紧手中杯盏,半晌道出几字:“小生的确是闻听了有关楚大人的消息,只是……只是怕温姑娘听了会……” 她心底似有了猜忌,微低的目光抬高些许,轻言低语:“张公子大可直言,不论是何结果,我只想知上一点。” 那张琰长叹作罢,将盏中清酒饮尽,正色相言着。 “楚大人怕是殁了。” 此语如一阵微风拂过清潭,荡开层层涟漪。 闻言,她似比想象中还来得安定。 无怪这些时日未听大人的消息,他原是遭遇不测,谋权之策似乎不可再行了。 “怎会如此呢……”盏内酒水被摇晃得倾洒而出,温玉仪忽而拉回思绪,沉声问道。 “晟陵不是已毁议和之约了吗,万晋损失兵将惨重,此乃大好时机,他又怎会……” 张琰微蹙起眉眼,将折扇自然一抬,遮住两人面颜,悄然再语:“据说是万晋皇帝派了皇城使将其刺杀,楚大人在回上京的途中便没了性命。” 皇城使…… 为何偏偏是皇城使。 是楼栩奉皇命而为,是那一生为朝廷效命的刚直男子将他杀害…… 往昔那一人的种种奉命行事之举映入她的千思万绪里,楼栩秉公职守,不徇私情,为的是心中道义。 大人若真是死于其剑下,倒是能说得通彻…… 她曾将爱慕之意悉数放于楼栩身上,如今那人竟杀了她的旧日夫君,所谓因果,好是荒唐。 第93章 听到死讯,她未觉太过伤切,只想着她的攀附计策成了一场空,谋划多时的后路付之东流。 陛下与 公主会将她逼至绝路,母亲危在旦夕,再无人相护。 又或是,那铺天盖地的伤怀还未到来。 “此讯可真?”温玉仪许久回问,敛下眸色里的柔晖,镇静之色终有了微颤。 闻见眸前姝影狐疑,张琰忙轻然挥扇,极是笃定道:“小生有位友人在万晋都城做着布行生意,交友甚广,其友是朝廷议事之官,此讯错不了。” 张公子沉静再思,似将所闻的每一字尽力相道:“万晋皇帝对此十分欣喜,还当着百官之面赏赐了皇城使黄金万两。” 未料李杸平日见着昏庸无能,却在除奸佞一事上深谋远虑,知大人会为此回朝图谋反叛,便于回京途中守株待兔。 周围仍旧喧闹,意绪已逐渐纷乱,她实在不愿再待着。 “多谢公子既往不咎,将得知的讯息告知,我先告辞了。” 温玉仪俯首恭然拜别,神思略为恍惚地走出这充斥着哗闹叫嚷的酒馆。 这里的繁盛、吵嚷与清寂,与她不曾有丝毫关系。她仿佛霎那间一坠深潭,直到潭水灌入五脏六腑,才觉痛彻心扉之感。 端酒来的小厮与她擦肩,忽地一愣,为难地瞧向手中酒盏:“姑娘,酒水都给您上好了,这……” 片刻扯出一抹笑意,她猜得出此刻的笑颜有多难看,便故作冷声而回,慌忙走远:“酒钱我已放桌上,你都可收下,不必找了。” “客官慢走,下回再来!” 一听方才那钱袋中的银两皆是酒钱,堂倌明了点头,谄媚高呼。 出了酒馆,她直径回了香坊,默然坐于雅房内,倚靠至长窗边,伤切才遮云蔽日般席卷而来。 那隐隐作痛之感迅速蔓延至寸寸思绪间,占据着所有心思,让她几近窒息。 剪雪行来时,望主子独自一人在窗旁沏茶,神色和素日无异。 却不知何故,主子那端着玉壶的白皙素手无端发着颤。 本觉着应没有大碍,可又过了半日之久,夜幕已低沉而下,温婉端坐的姝色依旧不言语,仅是这般坐着,连沏上的茶也未动分毫。 丫头觉察反常,赶忙走进房中,启唇欲问。 主子寻常时是安静了些,可如此安静早已逾常,剪雪悄然立至她身侧,轻声问道:“奴婢看主子茶饭不思了半日,便想来问主子是何缘故。” “我兴许……再等不到大人了。” 岂料主子缓慢开口,眸中泛了些光,若明若暗,令人一时不明是何意。 “等不到?为何会等不到?”剪雪闻言极为不解,想楚大人离别时所言,脱口又道,“楚大人不是让主子……” 蓦然如梦初醒,丫头浑身微滞,似乎了然了什么,诧异看向面前姝影,话语戛然而止。 主子方才出门探听消息,定是闻听了关乎楚大人之讯,剪雪不自觉摇头,恍然道着:“主子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楚大人他……” “大人说,我若等不来他,便再寻一人嫁了……”温玉仪忽而打断丫头,扬唇作笑,婉笑浸染了微许悲凄,让旁人听着尤为疼惜。 “我现在就在想着,该寻哪个俊朗翩翩的公子表明心意,才能过完余生……” “或是不嫁了吧,我靠制香也可过活。” 剪雪眸光轻颤,心底已有了不祥之感,一想公子去了宫中还未归,忽觉还有转机在。 “赫连公子被陛下召去了,应马上归来,待会儿奴婢再去问问公子,主子听闻的或许是以讹传讹之讯,当不得真。” 然而案几旁的娇影只紧攥衣袖,眉目低垂,双眸却未落一滴泪。 她仅微阖着秋眸不语,似极力隐忍着悲不可遏的哀痛。 “剪雪,我从未这么惶恐过……”再次言说时,温玉仪微睁眼眸,朝丫头望去,“当初和大人一同入天牢,我都未像如今这样恐慌……” 仍不信楚大人已遭不测丧了命,剪雪连忙接着此话再道:“楚大人定会没事的,主子只是道听途说,不可当真。” “因为我知大人活着,大人定在这世上某一地……我便不觉惶恐。”她喃喃而语,将许些时日不敢与他人说的话悄声道出。 “遇见楚大人,就好像是我做的一场梦……” 衣袂被攥得更紧,十指皆颤抖无休,她似心藏不甘,往昔亲手递出的休书悬于思绪里。 一切都停止了。 她记不起当时是为何执意要让大人休妻,仅是因陛下胁迫吗…… 还是因当初的惧怕与寒心,因自己得过且过,不愿卷入纷争里,温玉仪自嘲般低低而笑,似听了个天大的笑话,笑着笑着,又悲恸难忍。 “往后与人提起,提起大人时,只能说是我曾嫁过的旧好,这该如何启齿……” 好似大人这样离去了,她便与那位把持朝政多年的威凛之人没了任何干系。 世人提起,她单单是嫁入王府数月的王妃,后被楚大人休离,连合于一坟都不可。 他似乎真的,和她再无瓜葛…… 剪雪似比她还要着急,凝眉一想,示意服侍在旁的女婢快去候公子回坊:“主子莫急,奴婢知晓,奴婢这就派人去宫门前候公子回香坊,将听到的消息第一时刻与主子说。” “夫人,公子回来了。” 话音犹未道尽,就听一侍女前来禀报,丫头抬眸,见赫连岐紧蹙着眉眼随步走进。 顾不上尊卑礼数,剪雪轻扯公子衣袍,心切而问:“公子去面圣,情况如何?” “万晋皇帝明早抵达我朝,跟随着一道来的,还有常芸公主。陛下让我好生招待,莫失了该有的礼数。” 赫连岐瞧房内二道娇色神态百千,怕是已听见了小道上的风吹草动,说得含糊。 剪雪不想听这些,转眸一望面色不惊的主子,深知她心上蕴藏着悲伤:“主子想问的是楚大人,楚大人可有了消息?” 闻其语,赫连岐这才细观起窗台旁的柔婉女子,她轻抿薄唇,微颤的眼睫似沾了无尽恨意。 “我听陛下之意,楚扶晏像是……”公子难言后续之语,又觉她终归是要知晓,便咬了咬牙,犹豫着说出了口。 “像是遭人暗算,此刻已是……已是尸骨一具了。” “公子胡说!”不可置信公子所道竟和主子说的相差无几,丫头瞪大了眼,不觉一抬语调,“楚大人如此命大,连天牢都能逃出,怎会轻易被人夺了性命!” 温玉仪镇定回望,颤动的双手终是一止,尘埃落定,此讯无疑。 她满目冷冽,肃声问向那刚从皇宫行回的公子:“暗算他之人,可是那皇城使楼栩?” 凝神思索了好半刻,从朝堂官臣处所听的确是此名,赫连岐挥扇颔首,讶然她听到的音信竟比他还要灵通。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我记得当初带美人逃离时还见过一回,”赫连岐用扇柄一拍脑袋,想缓和当下的凝重之息,随然道,“你说这楚扶晏也够倒霉的,竟就这样被人害了命,徒留美人在香坊中……” “那楼栩是如何杀他的?” 冷静地起了身,似将最是悲愤的思绪强压了下来,温玉仪轻缓行礼,不愿再回避,正声道:“还望公子告知,越是详尽越好。” 赫连岐被眼前异常淡然的女子吓了着,如实而告着,无措望向丫头:“据说是授以皇命,一剑刺进了心口,很是干净利落……” “美人,我可将我一切所知都已告诉,其余的一概不知了。” 好在只是一剑刺心,未将大人折磨至死。 她抚摸着一直藏于袖中的匕首,随之徐缓取出,打开刀鞘,匕刃上的寒光瞬间乍现。 陛下和公主既来了晟陵,回程必会由经城门,陛下此趟所带的护卫不多,她可趁机混入其中,以行刺杀之举。 温玉仪阖上刀鞘,下了一决意:“两日后,我便回万晋。” “主子不可冒然,楚大人说了让主子暂且避于香坊……”剪雪见势一颤,未想有朝一日主子竟想着要去弑君,单凭一弱女子,如何能…… 大人若死了,她已对世上任何一人构不成威胁,待于这香坊中已没了用意,倒不如去极力救出母亲,顺便为他寻上这一仇。 她如若败了,便与大人泉下相见,若侥幸成了,就和母亲在他处安家。 “大人若真死了,我已然牵连不了任何人,”她颦眉轻笑,眸底溢着些笃然之色,“我的安危已和旁人无关,你们不必再劝了。” 随主子身边多年,也知主子下了决心之事极难改变,剪雪忙叮嘱起坊中下人,主子若有所需,皆听命而行:“主子有何需要吩咐的,尽管和奴婢说,奴婢定会竭尽所能。” 夜色沁凉入体,晟陵皇宫内 万籁俱寂,廊内宫灯华贵幽亮,红墙碧瓦早已渲染成墨。 殿中灯火高照,龙椅上的人影似料到有人会来,沉默而候。 龙榻之上的床幔被月色照得朦胧半透,隐隐香气游荡于四壁间,威仪之影听着殿外步履渐近,便转了身来,呈现的是一副龙颜凤目的面庞。 此人乃是晟陵皇帝秦弘序,至于来者为何人,他大抵能猜到。 御前宦官就此行入殿内,手执拂尘不紧不慢地一拜,走至其旁侧低语。 “陛下,有人在殿外候着,想入殿见驾。” 第94章 秦弘序冷然一哼,面对来人,似已做了完全之策,一挥龙袍,凛声道:“这个时辰也会有来寻朕的人,朕还是闻所未闻。” “让他进来吧。” 从屏风外走入殿的是两名以帷帽遮面的身影。为首之人一摘挡颜之帽,浮现的是万晋九五之尊,李杸的面庞。 其身侧女子也随之摘下帷帽,透出的气焰尤为高傲。此女容颜娇俏,一双凤眸稍弯,却带着凌人盛气之势,想必是那随行来的公主常芸。 二人静默而立,深夜到访却不行礼数,只是伫立着等龙椅上的帝王先发话,惹得一旁的宦官颇为不悦,扯起嗓子高喊。 “大胆!如此不知规矩,见了陛下还不快速速下跪!” 然二者闻语照旧不跪拜。 分明是恳请着来见陛下,到了陛下面前,竟无礼至此,那宦官猜不透来者身份,欲再教训上几言,下一瞬却被陛下举袖而拦。 “万晋傀儡皇帝李杸?” 秦弘序抬眉轻笑,将傀儡二字刻意加重,想此人是提早来了晟陵,这般东遮西掩,是料准了早朝时会予他难堪,才事先面圣知会。 “知你来了晟陵,已让我朝的大臣于明日早朝时恭迎,你何故要这般遮遮掩掩地来。” 李杸感到自己被轻视,本是平静的面容忽地低沉,似乎堪堪一语就沉不住气了:“区区一小国,还敢直呼万晋帝王的名讳。不分孰强孰弱,不知所趋大势者,便该死。” “堂堂一国之君,恳请他人就是这丑陋之态,大度之风实在比不上楚大人分毫,难怪是个受人摆布的傀儡皇帝……” 微眯着眼,端量起身前不堪入目的君王,秦弘序冷声一笑,极为不屑地扬袖,示意身旁太监送客去:“你既是这态度,那朕只好赶客,慢走不送了。” 在一侧听得急切,常芸赶忙一拉李杸乔装上的玄衣袍袖,提醒着此次是为说和而来,定要静下性子来,莫惹了他国皇帝怒恼。 李杸半晌平息下怒意,想着此回来的目的,正容反问:“言而无信非君子所为,分明已和万晋缔盟,晟陵忽然撤去边境兵力,毁约在先,是为哪般?” “何人说朕言而无信了?先前与朕缔盟的是楚扶晏,朕只认他一人。”凌厉目光毫不偏移地落于其身,秦弘序抬指轻点着红木扶手,轻蔑道。 “至于你这个无能的皇帝,没资格和朕谈此事。” 这位万晋来的皇帝不免怔然,何曾知晓秦弘序对昔日摄政王极是偏袒,那缔盟之事也是依着楚扶晏来。 如今话中之人已逝,秦弘序是承认并公然毁约了。 “你!信不信万晋明早便发兵,攻下你们这座小城池……” 李杸顿时急火攻心,未想晟陵君王一意孤行,欲将整个晟陵国置于水深火热中,连他的好言都不听。 像是听了个笑话,秦弘序不止讥嘲,悠然道出摆于眼前的局势,让他莫白费气力:“尽管攻来,朕坐等着。” “屺辽若见万晋派兵攻之,兵力又将折损,恐是会借机南下,直攻你们的皇城。” 事实不假,但字字戳心,现下不仅是晟陵,周围邻国曾行下的议和之举一个接一个地作废,似要群起而攻。 各方说辞竟都与秦弘序一致,缔盟一举要看那楚扶晏掌权才可作数。 生前将他操控,如今死了竟还能牵制着他,当真是辅佐他治理天下的好朝官……李杸气愤地瞪红了双眼,垂手紧攥着拳,却不敢在他国皇城发泄此怒。 常芸见景走上一步,较为稳重地向威严之影拜去,试图挽回局面:“父亲稍安勿躁,儿臣来道上几语。” “陛下只认我朝楚大人,可陛下也知,楚大人已殒命……”言至此处,常芸眸光一黯,悲从中来,泪眼盈盈地直望秦弘序,不愿再想这噩耗,随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启唇。 “人死不能复生,望陛下莫再刁难,莫再……落井下石。” 然晟陵君王不以为意,早听闻此讯,面色仍作淡然,坚定这一念绝不松口。 “在朕看来,楚扶晏才配得上君王之座,即便他死了,也还是与我秦弘序缔结盟约之人。” 不为避讳地讽笑道,秦弘序悠缓地看向已气急败坏的万晋之帝,倏然提点着:“你若不服气,大可重新开上条件诚意再来,看朕和邻国愿不愿意再缔此盟。” “你们这是欺人太甚!” 李杸不敢太过造次,紧咬着牙关,竭力压抑起心头迸发出的愤意:“见我朝有难,存心要火上浇油……” 抬手从然端起案上清茶,秦弘序闲然自若地朝其一看,似不愿继续言谈:“除非见到楚扶晏,否则朕不认那缔盟之事。” “楚扶晏犯下谋逆之罪,已被正法,晟陵是在强人所难!” 怨愤地指向殿中的每一人,李杸而后苦笑地退步,想着个个皆认楚扶晏,却不认他这位帝王,对那人的恨意又更深了些。 秦弘序命宦官赶客,悠闲地打着哈欠,离了大殿:“朕再说最后一遍,朕只认那楚扶晏。” “朕乏了,送此二人出宫。” 四周护卫听命欲将这二道玄衣人影押出皇宫,被李杸断然一阻,自行离退而去。 此趟密谈算是受尽了屈辱,早知这秦弘序是如此执意,他便不该来自找折辱。 当今朝局不容乐观,再想不出他法,待守城的将士支撑不下,万晋之朝恐是要亡。 夜空云淡月圆,宫殿檐角垂落的铜铃被夜风吹得响,于寂静之中摇摆不停,凉意森森入骨。 行出宫墙,常芸依旧心怀伤感,眼下局势又无解,说到底还是要仰仗楚大人之威,思来想去,直将缕缕愁绪怪于父皇头上:“都怪父皇不与儿臣商议,便将楚大人……” “他逃了天牢,还意图谋反,父皇怎能留他?” 李杸强行压着怨气,猛地一甩袖,当下只好另谋他路:“父皇早就劝过你,让你换一人倾慕,你偏是不听,此刻又怪上父皇。” 眼底泪光被缓缓隐去,常芸知楚大人所为的确是罪无可赦,便不去计较了。 “往事已成空,儿臣不再念了。只是这晟陵皇帝偏认楚大人,我们当如何行事?” “先回朝再议,只可是要另想他法和屺辽议和了。”而今只能想想下策,再这么攻打,恐怕真要弹尽粮绝。 李杸随望云中冷月,不禁打起了寒颤。 分明已快至盛夏,可夜间清风仍是凉寒,一拂庭中花草,激起一片花柳虫鸣。 与此同时,云间香坊内颇为幽静。 轻开房门,冷风骤不及防地闯入房室内,温玉仪裹了裹薄裳,一望不远处已熄了灯火的屋舍,悄然问着门旁女婢。 “剪雪姑娘可有外出?” 女婢一瞧高悬明月,又望向剪雪所在的寝房,恭肃回禀着:“这个时辰,应是在寝房睡下了。” 目光回落于房内桌案,她莞尔低笑,说得柔声细语:“桌上的物件,是我仅剩的一些首饰,劳烦明日替我交给剪雪,便说是这些年服侍我的酬劳。” “姑娘为何不亲自给?”疑惑地瞧望温姑娘所指的妆奁,女婢更是不解,忍不住地发了问。 温玉仪再望皓空婵娟,柔和回应道。 “我怕又会上演一场依依不舍的戏码,这回许是要不辞而别了。” 一想着那丫头擦眼抹泪的,她便要难以离去,不如早些时 辰启程,免去些惜别的感伤。 近日折腾来去,唯剩的家当也只有几支珠钗,剪雪当下已是云间香坊的东家,不知是否会弃恶此物。 温玉仪回至房中赏了一夜月,最终在窗边半撑着头入了眠。 朝日初升,东窗日已红,雅房空无一人,唯有和煦晨风拂过长窗,摇曳着窗前桃枝。 晴空万里,远望巍峨城墙插满旌旗,高耸入云般庄严威武,气势恢宏。 一名淡雅浅素的女子观着碧瓦飞甍,却紧盯着闭合的城门发愣。 她不明城门因何而闭,周遭寂寥萧索,已然没了行路之人。 城墙上立满了驻城兵将,边境战事似一触即发。 可他们究竟是为何人在守城…… 陛下身在晟陵,城门又紧关着,北境屺辽暂不会来犯,所以……是何故如此兴师动众。 无所惧地缓步走近,温玉仪容色和缓,向城门两旁的侍卫恭然俯首:“敢问万晋的城门为何关了?” “怕是要变天了。”其中一侍卫抬起剑鞘一指上空天际,含糊答着,却觉一位姑娘家待于此处着实危险,便好心提醒。 “这几日下了封城令,不可进出城门,姑娘还是莫走动了。” 面前侍卫腰牌上的标记很是刺目,她认得此图样,是京城皇城司的暗记。 “你们是皇城司的人……” 话语刚落,两侧侍卫肃穆抱拳,朝她身后走来之人参拜而下,温玉仪回眸望去,情不自禁地怔住。 望见皇城司在此,她就应该知晓,定会在此处见到他。 见到那个让她愤恨不已的男子。 适才一时未反应过来,瞧观的霎那,她猛烈心颤,满腔恼恨涌而上。 “参见指挥使大人。” 听得四处齐声作喊,她凝望这道刚正不阿的人影,于日晖下仍旧挺拔刚直,若苍松般直立,手里执着那把独属他的佩剑。 第95章 “温姑娘……” 望清女子玉颜,楼栩陡然一僵。 不明她为何会在这动荡之地,楼栩忙劝她快些离开:“此地不宜久待,你且速速回晟陵去。” 见他镇然走近,袖中匕首被轻盈抽出,她眸色一凝,当机立断地将匕刃架至其脖颈。 因力道不稳,颈间渗出了血渍。 侍从纷纷拔出长剑,他双目微沉,见着往日对他低声细语的姝色,此时眸中正流淌着浓重的恨意。 起的杀心分毫不遮掩。 温玉仪直直凝视着清风霁月般的男子,将匕首握得紧,未作丝许退缩,沉冷道:“你杀了楚大人,我便要杀了你。” “楼大人!” 城门上下的兵将皆慌了神,微微上前,望那匕刃离大人颈处又近了一分,忙又向后撤去。 何处来的胆大泼天之女,竟敢手持匕首伤楼大人,定是不想活了…… 侍卫面面相觑,欲寻良策将大人救下,随即仰望城楼上的持弓将士。 “退下!”楼栩似料及手下之人欲放箭,急忙厉声遏止,“不可伤及温姑娘!” “谁若敢伤她,死罪难免!” 听此命令,皇城司无奈抬步而退,收回长剑入鞘,已搭上弓的箭支被轻然取下,侍卫静待他接下来的指示。 身前正气凛然的身姿多少有些仁义在,许是念在旧时情牵不愿伤害,温玉仪凝眉淡漠一笑,狠心的话缓慢道出。 “楼大人纵使是遵循皇命而为,我也要亲手取大人的这一命。” 不管他作何辩解,人是他杀的,她便要亲自夺下他的命。 此人念及旧情迟迟不出手,她亦不会心软下一分一毫。 面前姝影眸含杀意,直将他恨了透,仿佛多年积攒下的情愫已了却,她与他之间早就形同陌路。 楼栩苦涩作笑,一向紧握剑鞘的右手蓦地一松:“若真是温姑娘所愿,那就动手吧。” 长剑掉落在地,清脆响声于城楼下方荡开。 将士看不清那一隅局势,更作警惕地紧望这温姑娘。 “楼大人因何故而笑?” 就此,他彻底失了还手之机,像是当真将自己的性命交至她手中,温玉仪晃神片刻,正声相问。 他闻言微垂眸,望眼前将匕首抵至他脖颈的女子,婉色依旧,可已非当年那个成日怕惹事端的温家长女…… 她是为那人而改变。 楼栩抿动薄冷唇瓣,半晌沉吟着:“未想过温姑娘会因他……而杀下官。” “他是我的靠山,是我的容身之处。”她回得坚定,一字一语掷地有声。 匕刃毫不留情地凑近,伤口似更大了,鲜血顺势从颈处流下。 “你杀了他,打乱了我的所有计策。楼大人打乱了我的一切……” “温姑娘喜欢他。” 沉默几瞬,楼栩忽而开口,语声却非疑问,而是万般笃定着。 喜欢?她喜欢吗?她不知道…… 当下无路可选,只能顺话而答。 满城将士皆在望着,她也无畏半分,温玉仪冷冷地轻笑,明眸狠决地看向旧日爱慕之人:“是,比曾经心悦楼大人还要心悦,又如何?” “下官还从未见过温姑娘有这天地无惧的一面……”他了然般扯了扯唇,一丝苦楚猝不及防地翻涌入心,震得他思绪跌宕。 良晌,他才侧目瞥望立于城墙一角的冷肃身影。 “你赢了,以后我便听从你的。” 顺楼栩的眸光望去,那最为熟悉不过的清癯身姿赫然映入眼帘,与昔日一般定定地和她相望。 满是阴鸷的眸子却因她的闯入温和而下。 她猛地怔于原地,匕首顿时滑落。 楚大人竟是……还活着…… 原本蔓延心绪中的悲切顷刻间消散,曾听得的流言被瞬息道破。 她终是明白,这城门处的万千将士守的是他,欲攻之敌是从晟陵而归的李杸…… 以假死之讯瞒天过海,趁陛下出了趟京,时机已到,大人已夺回了该属于他的朝权。 “大人!” 温玉仪轻唤一声,杏眸霎时清亮,清泪莫名夺眶而出,竟有失而复得之感。 奔至大人跟前,不予回避地钻入怀中,她将此清瘦身躯紧紧而拥,似不愿松手般牢牢环着腰。 似乎这样,才能确认大人是真的还活着,她未陷于幻梦中。 怀内娇影似水温软,他又惊又喜,心上似要绽开似锦繁花,只是…… 楚扶晏肃然抬眸,瞧向四周兵将,见在场众人无不朝此处瞧看,皆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面庞。 想他这摄政王在人前向来是威凛肃穆之样,不可听丝毫抗拒之言,竟能容得一女子当着诸多将士之面依偎相缠。 这成何体统…… 他见势轻声一咳,极为从容地附耳言道,目光再落至时不时探头偷望的侍卫:“玉仪,这么多人看着呢。” 也觉察到此景太为不妥,温玉仪僵了僵身,猛然抽身而退,感方才真是失尽了礼数。 退上几步,她装模作样地朝他再作一拜。 “大人也未同我说是假意殒命,”她低低轻语,压着语调小心翼翼地言着,“我一度听信谣言,以为大人……” 忽觉那谣言太过晦气,她说不下去,为自己适才的行径悄声解释:“我不安极了,便想回京城看看母亲,再为大人复仇……” “不惜连他都狠心下手?” 楚扶晏意有所指地瞥向楼栩,眸光若明若暗,似挑衅般望其一眼,而后欣然回落于她身上。 而她却真是满不在乎,旧日情愫已疏淡,眼下念着的唯他一人:“无论是何人,敢暗害大人,我定是会还手的。” “玉仪乖……” 越听越觉着欢喜,楚扶晏挨近了一些,倾身于她耳旁低语,蹙紧了眉目,令旁人看着像是在道一件尤为严肃之事:“方才那般凶狠,楼栩险些要被你吓着。” 听大人似有若无地提点,才想起适才若非大人出现,此刻那匕刃许是已夺了楼栩的性命。 温玉仪后知后觉,忙回身看如松而立,未挪步子的人影,歉疚之意顿然弥漫。 原路回 上几步,再难以为情地恭敬行礼,她心念好在有楚大人撑着腰,否则刺杀朝廷命官,她真要死上千万回。 “楼大人对不住,我……” “无妨,”楼栩坦然摆手,接过侍卫递上的巾帕,轻捂脖颈伤口,随性道,“那谣言正是下官传出的,温姑娘错信了也属寻常。” 传言竟是楼栩传出的…… 所以自接下皇命后,这位楼大人便想让摄政王金蝉脱壳,借着陛下对自己的信任令其以假死脱身。 陛下闻讯信以为真,才对此放松了警惕,使他有机可乘。 然而她大惑不解的是,楼栩为何会站至大人一边,为何会……愿以帮上这一忙,投奔于楚大人的麾下。 温玉仪若为迷惘,转首回看着:“可楼大人怎会与大人……” “你若想知晓,今晚上榻与你细说。” 从然离近了些,楚扶晏别有深意而道,抬指轻抚过娇婉之色垂下的几缕青丝,清冽嗓音唯她听得见。 桃颜倏然一红,她怎般也没料到,此人会于众目睽睽下将她戏弄。 然眸前男子仍旧面不改色,显着一副清肃不得冒犯的模样,围观者见了,兴许以为大人正道着何等威肃之事。 瞧她羞臊得说不出话,他故作冷声咳嗓,望天色已快暗去,向诸将士言歉道:“楚某带夫人先去歇息了,守城一事切莫懈怠,若遇紧迫情形及时来报。” “是!”待城楼侍卫再回各自之位,一切归于肃静中。 想李杸应是不会择今日回城,他稳步回往城门旁的客栈,示意她跟步在后。 仰望着高城百尺楼,旌旗威严飘荡于冷风中,城中百姓已闭户极少出门。 皆知这天下已大乱。 温玉仪行步入了他暂居的雅间,小心翼翼地跟随其后,待房门阖紧,她才松下口气来。 终于无需再和大人端着礼数……外头的人可是个个盯得紧,而今的他是比曾时执掌朝堂之权还要威震四方,若在关键之际丢了大人的颜面,她怕是过意不去。 透过轩窗,恰巧能望见明月浮于城墙之上,她长叹一息,忽觉自己是上演了一场闹戏,无意间出尽了丑,良久低喃启唇。 “若知是这局面,我就不来了。” 哪知他回眸深沉而望,暗潮流淌于眸底寒潭,靠近了蛊惑道:“不碍事,其实离了夫人的第一日,我便想夫人想得快疯了……” 话语极轻,纷纷扬扬似雨点般落至心头,随涟漪轻漾,似有何不堪之念被他扯出。 她顿感无地自容,却掩不住耳根发烫,遮不住心跳如雷。 大人是何话意她怎会不知,可现下紧要关头,怎还有闲心去想贪欢之举。 温玉仪不禁羞恼,默不作声地将长窗关紧,偷摸着望向房门两侧,似是无侍从看守。 她羞赧垂目,明了周围唯他们二人,不自觉娇羞了起来:“大人总不分场地,这可是在城楼旁,陛下随时会回……” “夜晚何人会赶路?”楚扶晏边道边拉上窗幔,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这抹娇艳,悠缓撩拨着。 “倘若万一……” 万一李杸察觉到异样,连夜赶回城中,岂非乱了大计…… 她左思右想,又觉大人应有所绸缪,防备之心忽地一落,碎得不成样。 第96章 多日未相见,再行痴云腻雨之欢又添了几分羞臊,温玉仪心感欲念兴起,羞涩启齿,面颜已是绯色漫天。 “依你,依大人的……” 可这道清逸之影偏是没了动静,她疑惑而瞧,见大人正仔细将她端量,似想看穿她的心思,未听明心意前好不会碰她。 “你想吗?”他沉声问着,诚恳地欲知她所想,恍若对于楚云湘雨,他更想来尊重姑娘之意。 看她听罢滞了片刻,楚扶晏敛声再道,长指不自知地点着案台边沿,与她郑重说着。 “不必依我,也不必纵容我,此事以你的喜好来。” “天下的男子本就该依着女子的……” 眸中娇影微许茫然,他斟酌几瞬,低声说明着你情我愿的前提,未掺杂分毫逼迫。 在软帐偷欢上,他似乎很是在意她所想,她若不愿了,他便不再提这一举。 仿佛于床笫之上,大人素来是卑微的,所有的掌控之权早已落在了她的手上。 可她哪回不是心甘情愿……她不得不承认,在鱼水之欢上,她早就将自己放纵,早就陷入了泥淖里。 温玉仪知他的脾性,泛红着面颊,轻声答道:“大人莫问了,我自然想的,只是这时辰不宜……” “当真?” 冷眸透出一丝喜色,他这才行近,扬袖带她入怀,身子一倒,便倒入了幔帐中。 大人好似未听后半句,直将她抵于卧榻,碎吻不由分说地落下。 本能轻攀着大人的肩骨,她眉眼似涌过一汪春水,丹唇凑近半分,惹得榻上肃影的欲妄剧烈荡漾。 “大人分明念得紧,还非要装作正人君子之样。我早就看穿大人了……” 她羞怯回应,敛下眼睫时便不再抬目望了,自觉解起大人的衫袍暗扣,一言一行都勾诱得要命。 哪能经得起怀内娇柔这般诱引,楚扶晏一握女子的素手,随之偏头吻下。 他觉自身愈发沉沦,心间骤然升起无尽心火,灼烧于交缠气息间,燃得她心下发了慌。 忘却大人虽然是遵照她所愿而为,可一经应下,大人便会失尽分寸…… 温玉仪情难自抑,颇为大胆地扯乱他锦袍,随后双手被蓦然桎梏。 她神思晃动,感到大人的碎吻正不安分地在肌肤上游移。 “玉仪……” 他再次乱了方寸,低低地沉吟,从锁骨吻至耳垂,再徐缓移至温软樱唇,嗓音喑哑,发着颤道:“我不想再与你离得远了……” “嗯……”已混沌得停止了思索,她半晌无法深思,只含糊地回道,“那就不分离了……” 红绡罗帐旖旎连绵,夕阳映上窗幔,丝缕柔晖铺洒于软榻上,照得一方春色更是缱绻。 从窗缝透过的凉风撩动着心上春意。 庄重威肃的锦袍被掷落于榻下,连同几件素裙薄裳交叠,帐内人影微晃,隐约有轻吟随风拂回花影中,与初升明月一同点缀着夜色。 几番雨尤云殢后,才觉凉意渗透进玉肤里。 温玉仪若鸟雀般朝清怀缩了缩,柔婉纤指缠上大人微乱的发丝。 她和先前未有差别,仅是悄无声息地乖顺待着。 玉容染尽了红绯,她只是不声不响,便可使他心神不定,心乱无解。 怕她这娇软身躯真着了寒,楚扶晏伸手拾上散落的裙袍,轻缓地盖于她身上。 又尤为怜惜地将她紧拥,他在丹唇上再掠夺了几般,却是浅尝辄止。 犹如安抚着怀中娇羞,攫取够了,便不再欺负。 她良晌理清思绪,思忖起正事来。 想那皇城使怎会听他之命行事,实在匪夷所思了些。 “大人还未和我说,楼栩是为何会向大人投奔?” 对此像是也有困惑缠绕于心,他微扬清眉,回想起当日之景:“那日他奉命前来刺杀,反被我生擒。我本想灭他的口,可他却说愿诚心归顺。” 看来楼栩是沉思了良久,当初在天牢前问她的话定是经过了澄思渺虑,温玉仪不由地感慨。 未想那刚直忠义之人竟会有意谋逆…… “想来楼栩是难忍陛下昏庸多时……”她垂眸感叹,不用深想便知,这位皇城使是动了逆反之念,将原先秉持的刚正之气舍弃殆尽,“他想了许久,才决意行此大举。” 楚扶晏应声颔首,不疾不徐地道起彼时定下的一计:“我便顺水推舟,将计就计,让他回禀李杸,已将我刺杀而亡,以令其放松戒备。” 于是,传言就成了那样。 世人笃定曾经一手遮天的楚大人已被暗杀,谰言又传入晟陵,她才听到噩耗频频传出,便有了这不得收场的局势。 “原来如此……那我还真要对他道一声歉,白日太过鲁莽了,”楼栩的脖 颈上落下的如注鲜血缓缓浮现,她不堪回首,惭愧得抬不起头来,“差点……差点,那剑刃差点划破了咽喉。” “夫人与楼栩说的,我可都听得一清二楚。”说起方才的情形,他忽有兴致,轻望此时涨红脸的姝色,不觉调侃。 “字字句句,皆是为楚某而道……” “若知大人还活着,我定不会冒然说那些难堪的话……”温玉仪赶忙正经回语,又想到楼栩所说胜负一事,猜测此二人定当是打了什么赌,迟疑问道。 “他说……大人赢了,是赢了何事?” 他左思右想,觉她实在好奇,就坦然言之:“我与那楼栩打赌,夫人若为我鸣一句不平,往后他便听我之命。” “如此卑鄙之赌,楼大人也会应?” 大人遭人毒手,她自会来寻仇,昔日一道被押入天牢的景象仍未散去,必输的局,楼栩怎会轻易应允…… 她再度陷入暗忖中。 多年知楼栩的心性,如今她忽然又看不透了。 思虑过后,她恍然大悟般开口:“除非他是真心打算投靠……” 虽有归顺的心,却没有说出口的胆,那皇城使急切地想寻找时机言明,他便予其台阶下。 楚扶晏深眸不禁一凝,大局在握般冷笑道:“夫人说对了,楼栩许是觉得李杸扶不上墙,想投诚于我,我见他迟迟开不了口。便随意给他找了个借口。” 真相大抵知了一遍,庆幸所听的谣言并非是真,她长叹作罢,顺其自然地更起衣裳。 床笫上的欢愉似是在冷静下烟消云散了。 “大人就真不怕我听闻死讯,就去另寻新欢了?” 温玉仪忽而一想,莫名顿住了举动,侧目一瞥,余光恰巧飘荡至他清容上。 闻言容色顿时暗下,他从容回望,答得云淡风轻。 “你若是敢,我让你立刻守寡。” 那寒意措手不及地袭来,令她浑身猛烈一颤,仿佛这念头是再也不可提及。 明明是大人说的,若他当真不幸丢了命,她便可再寻良人而嫁…… 大人此刻却又凛然反悔,丝毫君子之风都不曾见着。 埋怨之气弥漫于雅房中,她慢条斯理地将裙裳理得整洁,边理边低语道:“大人自己说的,若等不着大人,便找个再是心仪的公子成亲。大人怎能出尔反尔,说出的话都不作数了。” “我若真死了,奈何不了他,便想着让夫人有一人可托付……”楚扶晏重申起当时的初衷,越说越觉晦气,有些后悔让楼栩传出死讯。 “可我尚在世,就容不得他。” 眸底冷意未褪,他蓦地冷哼,又轻巧地添了一语:“敢抢楚某的夫人,真想看看何人有这个胆……” 罢了,大人这性子果真是招惹不得。 温玉仪眼见夜色渐深,起身就想着去找楼栩赔礼道歉。 “好在大人无恙……”她弯眉作笑,退拜着欲离开这间雅室,让他莫太担忧了,“趁夜色还未深,我寻楼大人去了。” “与楚某才行完鱼水之欢,又去寻他夜谈清闲之话……”深邃眸光停于行欢过后的颈处殷红上,楚扶晏微然凝眸,却偏偏不告知她,“楼栩若知晓了,恐是会心生妒意。” “你我早已成过夫妻,他为外人,有何妒意可生的,”没觉得有可在意之处,她抚平褶皱的裳摆,敛下贪欢之性,端步走出了雅间,“不与大人戏言,我去去便回。” 落月挂柳,霜重月华孤,客栈外寒风徐徐,寻了各处皆寻不着那如松柏屹立的身姿,也不知楼栩究竟去了何处。 温玉仪寻觅那身影近半时辰,终在城楼下止了步。 那人影正立于一棵槐树下,单手执剑,仰眸望着高悬皓月,对旁人很是疏离,似独自在想着何事。 面前之人的颈部伤口已被纱布包扎,她款步走上前,浅笑着与之一起赏起明月。 “楼大人好雅兴,竟独自在此赏月。” 楼栩诧异,不想已到了安寝之时,她竟还未入睡:“这么晚了,温姑娘还未就寝?” 不经意一瞥,他便瞥到女子细嫩颈肤上留下的几簇嫣红,虽不显明,却仍令他感到刺目碍眼。 深知那痕迹是因何而留,他紧紧地一握剑鞘,翻涌出的不甘似要将长剑握断。 “专程为今日的无礼之举来向大人道歉,望楼大人不记我之过。” 温玉仪凝肃地俯身,不知脖颈上的吻痕被瞧得彻底,行得毕恭毕敬,诚然赔起不是来。 第97章 一想便知这痕迹是何人所为,兴许还是那人刻意让她来此挑衅,楼栩目光轻微颤动,片晌才启了唇。 “温姑娘是楚大人偏护之人,就算下官有歹心,也不敢唐突半分。” “方才为何不辩解?”倏然不解般问着,她紧望被纱布覆上的伤痕,心有余悸地看他,“若非楚大人来的及时,我已痛下杀手。” 楼栩被望得有些不自在,朝旁避了些,浩然双眸回看向天边明月,低笑着嘲讽自己:“下官一度荒谬地想,死于温姑娘之手,好似也是一种解脱。” 如此荒唐的说辞她自然不会信,他素来秉公处事,心中想的仅有朝野王法,满腔抱负,哪会甘愿因一女子而殒命。 只当是听了儿戏话,她低眉淡笑,悠然回语:“楼大人是追寻公正公道之人,心有大义一生为朝。死在姑娘家手上,绝非是大人所愿。” 岂知身旁的清澈之影徒然相望,说得斩钉截铁,眸子里映满了她的身影。 “下官无愧天地,却唯有愧温姑娘。” 往日曾道下的情窦初开之言如婆娑树影摇晃于心间,她顿然明了其意,却已不愿再想起。 又或是,决意来为楚大人寻仇的那一刻起,她便将此情念剪了断。 “你我本就没有任何亏欠,不过是天意捉弄,各走了不同的路,”温玉仪莞尔一笑,和身侧挺拔的男子畅意而谈,“我已寻到安身之处,但愿楼大人也能寻求到。” 见她欣喜,他似也有些微释怀,随之笑道:“见他待温姑娘如此,下官便也安心了。” 言及此,她忽然想起曾跟步他旁侧多日的那位柳姑娘,似乎已许久未见。自打他提亲的消息传遍了上京城,她便再未见过那名柳氏女子。 “大人后来没和柳姑娘成亲?”她脱口而问,问出口时顿觉自己是多此一举。 之后再未听到他大婚的消息,想必是不了了之。与他曾说的无二致,为挡家父安排的婚事,和那柳琀只是行了最下策罢。 楼栩闻声轻笑,转眸望她时,似比月华还要皎洁:“都说了是逢场作戏,柳姑娘是好意相帮,并无越矩之意。” “看来大人还是不懂女子,姑娘如何说,楼大人便如何信了……”那姑娘藏着心思的神情仍现于思绪里,她跟随着婉笑,为柳姑娘辩解上一句。 “我瞧那姑娘对大人是真心的,只是不想给大人带来困扰。” 心绪随她所言逐渐飘远,楼栩回想昔时光景,缓声相诉:“婚事废除不久后,她便回乡了,之后就断了音讯。” 婚讯放出又被撤废,在京城定是有毁名声,柳琀望不见楼栩回应的希冀,便决意不告别,游走他乡去。 毕竟此乃他人私事,她未再多嘴,眼前之人既已错过,和那位柳姑娘无缘,唏嘘往事就不再提了。 “那日心 口的剑伤……可好了些?” 温玉仪随后移下眸光,直落他胸口,彼时于王府内受的那一剑可是颇深,此时定当还隐隐作痛着。 楚大人的狠厉人尽皆知,若非楼栩挡着,那冲出的银剑便会要了陛下的命。 闻言,唇角染了几番苦笑,楼栩未向她隐瞒,已将一切看了淡:“本就是不可痊愈之伤,温姑娘明知故问了。虽逃过一死,但身子已不如从前……” “楼大人可有后悔挡下那一剑?” 为李杸丢了康健之身,而今又参与进了谋逆之行中,早知今日,楼栩或许就会斟酌着挡剑一举了。她如是而想,心觉好奇,意绪回于心神时已问出了声。 “不悔,”他不假思索而答,道得果决刚毅,“下官并非是为陛下而挡,是为对朝廷的忠义而挡。” 他一直是这样,从不为个人谋私,为己谋利,为的是家国之义…… 楼栩还是一如从前,遵守心中道义而活,将生死已然置于身外。 “大人似与往昔不同,又似和从前无异……” 轻浅盈盈一笑,温玉仪再望城墙上的孤高月影,觉着已至夜深人静时,便淡然作拜离去:“大人早些歇息,我便不扰楼大人了。” 回于雅房之际,见着床榻上悠闲躺坐着一道清绝身姿,手执着一册书卷细细观望,她推门而入的一刻,恰巧望书页被翻过了一页。 书册一阖,楚扶晏抬眸凝望,只手轻拍枕边空缺处,示意她来一旁躺下。 “谈得如何?” 他凛眉轻问,关乎楼栩之事定要问上一语,她的这位旧日情郎他可不敢怠慢。 温玉仪顺从地上了软榻,忽感纤腰被大袖一揽,她蓦然低呼,回神时已娇羞地落他怀中。 而他仅着了件单薄寝衣,肩头衣物松垮,像是轻盈一扯便能尽数扯下。 她面上羞意若隐若现,半晌惊觉大人还在等回话,心不在焉地答道:“只是说了几句陈年旧事,大人无需在意。” “陈年旧事?”闻此一词,他心下更慌张,蹙眉低沉反问,“是为夫不知的事?” “嗯……”知大人顾虑所在,她故作肃穆地点头,意有所指般轻声回道,“大人来得太晚,许多事自当是不知晓的。” 她所说的“来”是指情念上的先来后到,事实确是如此,楼栩本就是先与她相悦未果,他后到而来,没有资格听尘往诸事。 她佯装正经回话,作势欲从大人的怀中逃走。 楚扶晏冷笑一声,瞧她已要从清怀挣脱,又将她擒了回,倾身蛊诱着:“玉仪同楚某说说,楚某想知道所有……” “那是我和楼大人之间的秘密,怎能说与大人听。”硬撑着气性,她试图挪远,却再被捉回。 冷眸间的笑意未减,只是不易察觉地寒凉了几许,他落吻至她的耳垂,喑哑低问。 “有何事是为夫不能知的?嗯?” 温灼之息流窜于耳廓旁,一丝一缕无不撩动起情妄之欲。 温玉仪和他挨得近,已感受起此人的紊乱之息,闪烁其词地回道:“有很多啊……楚大人凶横残暴,我当然是不敢乱说的。” “夫人是觉我不够温柔?” 偏将凶横残暴一词听入了耳,他顺势压下此抹娇颜,轻然挥袖,绡帐便若盈蝶落下。 “那我便温柔一回给夫人看看……” 她以为逃不过这场劫掠,然而大人当真是柔和极了。 他不急不躁地褪去她的端雅薄裳,柔吻绵若春雨,从丹唇一路而下,使她瞬间卸了心防,秋眸浑浊不堪,似染了他的点点阴戾之色。 这回似真耐住了脾性,楚扶晏温和地啄吻,落至寸寸玉骨冰肌上,怀内的娇女难以忍耐地微微身颤。 “唔……” 肩头锦裳已被褪尽,她抬手遮上些羞赧面颜,却发觉十指已和大人交缠而扣,全身已不可动弹。 双目娇媚如丝,仅过了几霎她便欲念四起,心火灼烫蔓延。 可帐中的威仪身影偏就不给,惹她心切意急,眼角顿时溢出泪珠来。 “大人……”她娇声轻唤,急切求饶,桃颜满是绯色红霞。 太是羞于启齿却碍于难忍,温玉仪攥紧相扣的皙指,泪眼盈盈道:“大人别折磨我……” 这哪能克制得了…… 最后一根心弦似悄然断裂,隐忍于心底的冲动倾泻而出,他听后不断狠然掠夺,再不留一分柔意。 “给你……”于她耳旁沉声而道,清冽嗓音极是发颤,楚扶晏低声耳语,不住重复着,“都给你……” 骤然一顿,他发了狠似的阴鸷道:“都是你的……” 岂会知晓,大人所道的温柔只持续了几瞬,实在不经勾诱,她想反悔,懊悔起适才的捉弄,却已追悔莫及。 楚大人果真不可被戏弄,她暗暗细思,顷刻间思绪又被打了乱。 “我方才是骗大人的……”双颊涨满绯红,温玉仪艰难地回想,知错般缓慢说道,“哪有什么事是大人不可知晓的,我只是……只是与楼栩寒暄了几语……” 他冷冷地低哼,感受到了她藏于礼数后的玩闹之心,拥她在怀,冷声告诫:“早就知夫人顽劣,这些深藏的戏闹之性,只能在为夫面前展露,知道了吗?” “为何……”闻语困惑地眨了眨眼,她微然抬目,正巧撞上大人淌着情愫的目光。 “没有为何,玉仪只能是我的。” 楚扶晏被问得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堵了她后话,与她一同陷入了花雨云月里。 床幔随夜风而舞,窗旁一盏红烛不止摇曳,和月色辉映着照起榻旁壁墙。 墙上映出一双璧人之影,缠绵无度,娇娇低吟。 一声声轻吟被檐下铃响覆盖,给危机四伏的城楼徒添了几缕缱绻,宛若绫罗绸纱缠绕至刀剑间。 她深知近来一二日要生擒李杸,不宜太过承欢,就不尽兴地让大人及时就止,在困意下熟睡入梦。 至此又过了两日,仍旧未等到李杸与常芸公主途径城门而来。 万晋朝局还没有定数可言,温玉仪沉静而候,瞧大人镇定不慌乱,对此也从容应对。 直到第三日的午后,有侍从骑着骏马匆匆赶来,穿过城门,直奔城楼旁的客栈去。 急促的步履惊扰一片祥宁。 那侍卫于雅房前站定,持剑恭然而拜,便见着房门一开,楚大人肃颜负手立于门内,似是已等候此讯多时。 第98章 更为敬畏地垂下双眼,侍卫收敛仓促之息,恭敬禀告:“报!陛下将至城门口,满城将士都在等大人下令。” 楚扶晏了然地命其退下,抬眸一望城墙上的艳阳,双眸微凝,哂笑般启了唇。 “终于到了,此仇……楚某加倍奉还。” 她顺从跟于左右,为大人理正着好的庄重锦袍,待整理终了,便持重得体地退至一旁,似在此安静候他归来。 “夫人可愿随我一同?去会会那命早就该绝的李杸。”这娇婉女子究竟在想什么,如此雪恨之景自当是要带上她,他诚然相邀,夹带丝许阴狠,柔声与她道。 “以报旧日之仇,解过往之恨。” 闻听她也可前往,明眸微亮了起来,温玉仪轻步跟了近,从然浅笑着:“我自是愿随大人左右。大人憎恶之人,我亦痛恶至极。” 前处城楼似玉宇琼楼巍峨凌空,周围高城深池,云深不见城头路,守城护卫较寻常更是凝重肃穆。 李杸行至不远处时,便感前方有异样,忙下了命令让使团止步,并派上一人前去打探动静。 一盏茶的功夫,被派遣的人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额上渗出了冷汗,双手哆嗦地不知该从何开始禀报。 那随侍浑身猛烈地颤抖,酝酿半晌,才开口言道:“陛下!大事不好了,前方万晋城门已被封锁。” “封锁之人乃是……乃是楚大人。” “楚大人?”已有许久未听此称呼,李杸恍若隔世,难以置信般蹙眉再问,“你说的可是那楚扶晏?” “正……正是,”随侍慌乱而答,烈日当空,额间的细汗涔涔流下,“不知怎地,城中将士皆听着楚大人所下之令,连同皇城使也是……” 朝堂中最大的隐患早已被除尽,怎还会死而复生,借着使团出使晟陵,还暗中将皇城内的兵权夺去…… 李杸始料未及,直望气贯白虹的高楼,身为堂堂帝王,却被奸佞之臣摆了一道。 如今像是回不了城了。 “他不是死了吗?又怎会诈尸还魂!” 李杸猛地揪起随从衣襟,怒目圆瞪,龙颜大怒地朝其一吼,使那随侍直打着颤。 转念再深思,他蓦然就想了明白。 此前的死讯是楼栩假意而传,原在那时皇城使便已经……李杸幡然醒悟,踉跄一后退,才觉自己早已入了一盘大棋。 “皇城使楼栩……他敢欺君……” 见势慌忙在陛下跟前跪拜,随侍遏止不住地颤动,良晌又颤起声来:“如今各方兵权都落在了楚大人手上……” “万晋怕是……怕是保不住了。” 荒唐,那些兵权又如何会落回至他手上,那朝堂上下究竟又多少向着楚扶晏的势力,假意表以忠心诚意……李杸瞬间气急,怒然上前将跪着的侍卫猛踹上一脚。 “逆贼……一个个的,都是 逆贼!都要与朕对着干!“凝神瞧向城门驻守的兵将,他大挥龙袖,抽出一柄长剑,忽而高喝着。 “还有多少兵马?随朕杀进城去!” 使团内的掌事快步行来,抬手悄声附耳:“回禀陛下,眼下可听命的将士……已不足三万。” “混账!” 李杸惊愕一滞,出乎意料地瞪直了眼,走到跪拜不起的随侍,双手一伸,将其猛然拎起,切齿而问:“吴相礼、许元川二将呢?项仲明,还有那温煊,都去哪了!” “皆……皆降了,”畏惧地缓缓作答,那侍卫心觉陛下许是忘却治了项太尉的罪,小声提醒道。 “项太尉早因被弹劾德行败坏一事被陛下削去官职,陛下莫不是忘了……” 对了,项仲明虽被参本治罪,可那人欲除楚扶晏之心是真,李杸拍掌冷笑,忙扬手又拽上旁侧一人,狠然问着。 “项太尉如今人在何方?”将摆正身躯继续跪地的宫卫再踹了几脚,李杸凌厉朝城门一指,“传朕旨意,他若能助朕度此危难,朕可将他重新重用。” 随侍闻言一动未动,语声发颤更甚,支吾着禀报:“据说回于家中后,便……便自戕了……” 言语一落,又奔来一位打探消息而归的将士,同样冒着冷汗,双腿一软,跪至另一侧:“陛下!未降的几名老臣已被带至城楼上,楚大人要当着陛下的面……” “要……斩首示众。” 仿佛已见识到了楚大人的可怕之处,禀告的将士心感寒凉透彻,似是再无法见到转机。 想来那佞臣已将他多年所布的势力一一铲除,此举是在向他示着威…… 不,是冷嘲热讽。 堂堂帝王,竟被一奸佞之臣算计成这局面,也唯有万晋皇帝能这般低微,李杸怔于原地,良久向磕着头的几人问起话来。 “你们说说,现下朕该如何做?” 问语随风荡入耳中,四周陷入寂静,皆知此局无解,无人敢吱出一声。 “你们愚笨不知……”李杸轻缓颔首,转身再看向跟于身后的使臣与宫卫,抬指又道,“那你们来说!” 依旧是鸦雀无声。 众人皆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得出路,未有一人献上一策,引得此皇帝不由地大笑,笑声透了微许凄凉。 “楚扶晏……哈哈哈哈……” 他狠狠念着此名,指间的力道似要将之撕得粉碎,随之仰天怒骂:“好一个德高望重的摄政王,辅佐了朕几年,竟将这整个江山都放入囊中!” “欺君罔上,包藏祸心,便是株连九族也不解恨意!” 泄愤般朝着宫卫掌了几掴,仍未解心头之恨,李杸行了几步,再度垂目,换了另一侍从又掌起掴,面色逐渐难看。 “还唤他楚大人?”他扬唇倏然冷冷作笑,声色冰冷至极,“朕看你们分明也想归顺,对朕的忠心可是一点也瞧不见啊……” 闻语的侍卫连连磕头,不久便磕出了血,但依旧不敢抬头而望:“小的绝无二心,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既然前方是死路,那便只可撤退再从长计议,李杸沉默好一阵,尤为不甘地下着令。 “朕不回城了,先折道北上吧。” 他怒甩龙袖,却见随步在后的使团未听命挪出一步。 掌事恭肃一拜,万般艰难回言:“陛……陛下,后方已被围堵,我等已……已无路可退了。” 楚扶晏真当是辅佐先帝谋策之人,凡事思索得面面俱到,就连他想夹尾而逃的机会都不愿给…… 偏是要他成为彻头彻尾的阶下囚。 李杸穷其法,一脸疲惫地瞥望起诧异多时的常芸。 身旁俏艳呆愣着,听了此讯又喜又悲,哭笑不得,神色变化万千。 “扶晏哥哥还活着……”她喃喃低语,忽地抬目,眸色泛了些微光,“父皇,儿臣去和他好好商议,扶晏哥哥会放过我们的……” “他曾经爱慕过儿臣,他定不会将我们赶尽杀绝……”口中振振有词,常芸悲凉一笑,不断念道。 “他不会的……念及旧情,他不会将儿臣逼上绝路……” 执念似的几言倒是将他提醒,李杸像是无意间寻得了救命稻草,将眼前这娇贵公主一遍遍地打量。 淡漠之念陡然涌起。 “来人!将常芸公主给朕拿下!” 他毫不留情地凛声命令,一字字薄冷得令所听的将领都觉胆寒:“押她去城门之下,让楚扶晏归降……” 只要那逆贼还念着几许旧情,他便还有生还之路可寻……当下事态紧急,他已顾不得血脉之亲,只想着如何能独自逃命。 常芸在身边震颤得道不出一词,眼睁睁瞧着几把长剑架于脖颈处,冰冷触感传至心底。 她真切地感到世态凉薄,世人皆为私己之利而活。 “父皇……您不能这么对儿臣,您这是在拿儿臣的性命作赌……”回神了好久,常芸才抿动唇瓣,认清摆于面前的情形,她虽为公主,已无人可依。 “都言虎毒不食子,您这是……” “住嘴!”李杸不欲再往下听,愤然打断常芸的话,缓步走于她身前,眸中充斥着悍然不顾般的狠色,“楚扶晏夺朕的兵将,封朕的城门,朕只能靠你了……” “朕只能用你威胁他,只要他肯服软,把江山还给朕,你便还是享尽荣华富贵的当朝公主……” “否则,你就和朕陪葬!” 决然的话语狠厉而落,想那位大人如若弃之不理,他这帝王便要与她一同入天牢问审。 常芸不禁惧怕起来,平日跋扈的姿态褪得了无痕迹,清泪于凤眸里打了几转,而后潸然落下:“父皇这是不顾儿臣的安危了……” “江山都已被他人强占,何谈安危……”眸光已变得极为冷漠,李杸回首又望直插云天的城楼,行步朝前,冷然下了令。 “带走!随朕去城门一带!” 残阳渐落,为霞尚满天,花影于城门旁随风微晃,姹紫嫣红得似不知接下来欲到来之事。 庄肃城楼前伫立着几位朝堂老臣,视死如归般仰望天际霞光,面容平静若水。 仿佛陛下来与不来皆成败局,这许是最后一回能见着天日了。 李杸带着使团人马行于城墙之下,望见那端然威肃的身影正于守城将士旁相候。 第99章 此人并非是旁人,而是他处心积虑欲将之千刀万剐的逆臣,楚扶晏。 他终究落败,不敌这摄政王诡计多端。 见陛下默然不语,楚扶晏隔空行了一举长揖,仍犹如臣子般恭然开了口。 “这几日听闻陛下日夜操劳,还亲自去了趟晟陵,微臣来此为陛下接风洗尘。” “除微臣外,还有这些老臣也来迎接陛下……”展袖示意着身侧宁死不降的朝臣,这位已掌了皇权的摄政王低 声轻笑,悠然反问道。 “陛下可还欢喜?” 字字皆如尖针刺于心上,李杸凛眉冷冷回笑,却隐忍不得怒火攻心,直望此奸佞破口大骂。 “楚扶晏,你这乱臣贼子!敢不敢下此城墙,朕要亲手取了你的首级!” 似已知命数般破罐破摔了,李杸朝其怒吼,发泄起阴郁之气,想寻一长剑,却察觉随行之人都避得远。 “陛下何故动怒,微臣可皆是尽心竭力地在为陛下治理着江山,一直为朝廷效命……”楚扶晏见此景从然作笑,见陛下在寻剑,便顺手取了一把,随性地扔下城墙。 “陛下怎能觉着微臣不忠不义,怀有二心呢……” 那长剑恰巧落于君王的几步之遥处,李杸忍辱拾起剑,握紧了剑柄,略为狰狞地朝天而指。 剑刃上的锋芒缓慢下落,定格于双目锁定的谋逆之影上,李杸愤恨而言,冷语相向着:“你是否怀有贼心,天下尽知!早在天牢时,朕就该将你处死,哪能容得你逼宫篡位!” “微臣分明赤胆忠心,陛下却说微臣犯上作乱。颠倒黑白,不分是非,绝非明君之举。”楚扶晏回得云淡风轻,像是对此妄加之罪拒不承认,两手一摊,提醒着自家皇帝认下这一罪的后果。 “微臣冤枉,此罪名可是要受尽极刑,株连九族的,微臣担不得……” 李杸自是最听不得这些嘲讽之语,兴许是听了一辈子,那耻辱便如烙印般刻入了骨髓里,怎般都不可拔除。 “谁若将此逆贼拿下,朕封他作正一品!”扬言向已归降的周遭将士高喊,李杸正色再道,铁了心欲做最后的挣扎,“君无戏言,说到做到……” “逆贼?何来的逆贼?” 楚扶晏为此淡然一笑,转眸看向身旁的几名兵将,故作高声地问道:“你们有见过吗?” 那些侍卫一听赶忙否认,摇着头纷纷回答:“没有……” 深邃目光不经意又落至挺拔而立的皇城使身上,他微抬眉眼,肃声再问:“楼大人可有见过?” 楼栩闻言一僵,忙双手执剑柄朝其恭敬俯首:“下官不曾瞧见。” 如此大张旗鼓,明目张胆地谋逆,这些奸臣个个眼盲,都将楚扶晏捧至天上,全然不顾万晋皇帝的安危…… 李杸气得七窍生烟,怒气填胸,却只剩得任人宰割的份。 “朕说的便是你楚扶晏!”对着城楼之人大肆咆哮,李杸一脸怒容,忍无可忍地回道,“再没有逆贼像你这般猖狂!” 陛下的震怒之声回荡于城门上空。 可方圆百里之将无动于衷,面目漠然如初,似是只听那一人之命,对陛下所言置若罔闻。 楚扶晏敛目淡笑,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眸光却悠缓地暗了下:“陛下笃定微臣是逆贼,那微臣只好……乱给陛下看一看了。” “你们都听到了吧?”闻声立马讥笑了起,李杸向四周兵马怒声再喊,微跺着脚,似笑非笑地高喝道,“他承认谋逆!承认要夺朕的江山!” “杀了他!替朕杀了他!” 可将士官臣照旧不动声色。 这名已然被夺了权势的帝王怒到语无伦次,将长剑怒掷在地,侧目回身猛拽上身后随侍。 李杸将一个个的侍从都朝前扔去,引得几位宫卫狼狈跪地,颤抖着不敢答话:“都给朕上,都给朕上啊!” 城楼下的孤影已孤立无援,成了万锦城最大的笑话。 楚扶晏冷眼俯望,仿佛时机已成熟,此处的万千将士只等他一声令下,收拾了这残局。 回望乖顺地站于一侧的婉色,他冷颜微柔,语调不自觉轻柔了些:“夫人暂且回避,楚某怕待会儿脏了夫人的眼。” 温玉仪低眉俯身,欲寻一安宁之地观赏此光景,已有太久未像这般畅意雪耻释恨了。 然她未走二三步,便感一阵寒风直逼而来。 还未有何反应,又觉一道剑芒断然挥下。 断裂声清脆一响,一支羽箭断成了两段,落于她脚边。 “夫人当心!”担惊受怕地快步行来,楚扶晏轻握她薄肩细细端量,确认她无碍后眉宇才稍展,随后冷目望向箭支射来的方向。 拉弓之人,在场无人能猜得到,竟是温姑娘的生父温煊温宰相。 父亲假意投诚,自知楚大人暂且容下这一命也不会长久,多次迂回于各处势力间,大人绝不信其忠心。 既活不久,不如将她这温家所出的长女一并带走,以解心头怨气…… 操持温家半生,但落得无力回天的下场,而她作为温府嫡女,凭什么便能安然待于楚大人左右,却罔顾温家。 温玉仪心里清楚,自己从来便是温家培养的一枚棋。如今断了干系,她自在自如,不必再瞧父亲的眼色而活。 而这位生父从未予她情面,所谈尽是利益……此刻想夺她性命,温煊必定是不想活命了。 她眼望眸中已年迈的温煊扔落长弓,拔腿就跑,边仓皇逃着边凶狠道。 “温某活不成了,不如拉你这温家孽障一同下黄泉!” 许是被射出的这一箭彻底惹了怒,楚扶晏命旁侧随从递上弓箭。 他淡漠拉开弓,冷箭瞄准着正于落日下奔跑的人影。 “夫人可要留他?”心下忽有顾忌,念箭下之人毕竟为她生父,他忽地敛下气性,问起她来。 “不留了。” 温婉玉容透了一抹冷意,温玉仪从旁轻缓而拜,嫣然娇笑:“有劳大人。” 话语柔似清风,伴随箭支狠然一射,徐缓飘荡在了城墙上,随之消逝不见。 “你……你们……” 愕然垂目一望,温煊紧盯着心口刺上的一箭,欲再道几语,已说不出一字。 这位宰相恍然跪倒于地,不再动弹。 她凝望已断了气的温煊,想着一旁的大人素来不会轻易饶恕背弃者,定要使上千般残忍手段毁尸灭迹…… 可她歪头瞧去,见大人已收手放落长弓,还遣人将其厚葬。 娇姝尤为困惑,楚扶晏凛然作起解释。 “既是岳丈,便留他全尸。” 如此你一言,我一语的,压根未将城门前的人放在眼里。 李杸眯眼细观,想不明白当初已让这女子自毁了名声和清誉,还看着她逃离了京城,至此,二人怎还能恩爱如常。 瞧此情形,好似较曾经更是难舍难分了。 李杸忽而忆起身边还留有楚扶晏最为心悦的常芸,忙唤人带了上:“仅凭着一道先帝留下的婚旨结缘,你们二人竟能相守至今,朕大开眼界!” “可楚扶晏你莫忘了一人……”凉薄地将娇贵之躯带至最前方,李杸猛地夺过银剑,亲手架上常芸颈部,冷笑着仰望城楼。 “常芸公主的生死,你是管,还是不管?” 天地之大,已无处能容得她这位盛宠一时的公主,常芸茫然落泪,只好将仅存的希冀放于大人身上。 “扶晏哥哥……”刚说出口,常芸便泣不成声,泪水打落在剑刃上,连同着绝望落至尘埃里。 “看在往昔情分上,楚大人和父皇认个错,本宫绝不会让父皇伤到大人……” 所闻之言着实荒谬,楚扶晏微蹙起清眉,怀疑起自己是否听错了。 往昔情分?那情念早就烟消云散了,如今何谈那情分…, 他斟酌了片刻,犯了难般沉声问道:“公主是觉着,微臣会为了公主,放弃江山社稷?” 方才见大人深思,原以为大人是真念起了旧情,常芸慌乱地摇头,泪水如泉不止,而后移着目光锁于他身后那不起眼的女子上。 “本宫不信大人一丝旧情都不念了,本宫不信……不信大人真被那狐媚迷了心窍。” 楚扶晏似不愿再耗费气神,轻声命令着,凝肃地转身欲离去:“楚某不愿再多费口舌,将陛下擒入大牢。那些官臣……都斩了吧。” 这下,李杸顿时心乱如麻。 傀儡皇帝瞪大了双眼,惊恐地见着几位朝臣人头落地。 犹如诸多年攒下的势力,一并付之东流。 “楚扶晏!你敢不敢看着朕杀了常芸!” 李杸手足无措地攥紧剑柄,却因不受控地颤抖,那剑刃划上肌肤,鲜血从白嫩玉颈上流淌而下,此人怒目再望,疯了般冷喝。 “这有何不敢的……”楚扶晏泰然自若地做出请便之势,眉间透的,唯有事不关己的疏离之冷。 “陛下想杀何人,尽管杀了便是,与微臣有何干。” 于是,最终的希冀也若红烛熄灭。 常芸本觉着,这一世享尽了荣华,失了大人的偏爱,应也不会太过惨淡。 可到了此般境地,真如温氏之女所言,离了楚大人,她便一无所得,什么也没有了。 第100章 … 曾冒然将楚大人囚困于林间屋舍,那日救兵赶来,她便知他的心上已装满了另一人,而她,或许再不能唤他一声亲近称呼,他的偏宠早转移给了那名为温玉仪的女子。 常芸蓦然含泪而笑,仰眸望向陨落下的夕晖,悄然低语着。 “父皇狠心,扶晏哥哥也这般狠心,芸儿活着还有何意义……” 柔笑着朝脖颈旁的长剑骤然一靠,她面染落霞之色,俏艳花颜布满清泪。 重重倒落,女子似一朵再无法绽放的春花。 李杸惊吓得浑身一抖,手中剑柄滑落。 剑刃陡然坠至地上,沾了丝许血迹,似再无人敢将其拿起。 “常芸!” 忽于此时传来隐约呼喊,常芸循声朝城楼观望,终是见着了所唤之人。 是她常芸公主的驸马孙筠。 她凄凉而笑,心知这位驸马听不见,却还是使着全身的气力虚弱道。 “孙大人这驸马做着也累了,本宫……本宫予你自由……” 这抹昔日于宫中风风火火,肆意妄为的娇艳之姿香消玉殒,倾倒于城门前一卧不起,丢了声息,使得李杸再没了退路,颓然跪坐,仰天长啸。 “疯了……都疯了……”似说着呓语,李杸观向眸前景致中的每一人,了然地低声而道,认清自己已一败涂地,无东山再起之机。 “你们都要逼死朕,都要逼死朕……” 楚扶晏冷望着这一幕,神色不改,淡然启了薄唇:“陛下被鬼魅所惑,神志不清,押入天牢,让陛下醒一醒神。” “至于那朝中大权,微臣代为效劳。” 话中有话地凝眸再添一语,他肃然伫立,仍是那威仪之样,让人见了不免心生畏怯。 楚大人已下令,将士提着剑稳步而去,将这退无可退的落魄帝王毫不犹豫地拿下,向宫城扣押而行。 “楚扶晏!你不得好死!” 李杸怒然咒骂,骂声渐远,不久后便听得不甚清晰:“朕要杀了你……” “朕要杀了你……” 薄暮冥冥,云霞缓缓淡去,落日余晖似要落尽,城楼上点起不计其数的灯盏。 灯火如昼,照得孤高之影人人敬畏。 顺着楼阶徐步走来,高公公在楚大人面前一拜,回看这一方之地上等候皇命的守城兵将,回首似央求般郑重而跪。 “朝中不可一日无帝,我等恳请楚大人即刻登基称帝,保万晋太平安宁!” 高培阔恭敬叩首,引着文武之官一同拜下。 连高公公都如是说了,在场的人不会不明其意,跟随御前宦官一道而呼,高呼声像是震颤着整个万晋城。 “楚大人洪福齐天,万岁万万岁!” 温玉仪未见过这般壮阔景象,怔然了许久,瞧那威凛之人从容向她行来,才忽而回过神,不解地与他相望。 见楚大人未答话,高培阔着急瞧望,忙心切再道:“请楚大人重掌皇权,登上那金殿龙椅。” “此事本王还需再作思量……”楚扶晏不急于一时,眸光定格至她的玉容上。 “然在此之前,本王要先做一件事。” 走至她身前,他谦顺淡笑,遂正容撩袍而跪,每一礼都显得极不合礼法。 周围疑惑声渐起,文武官臣不禁窃窃私语,跪于城墙之上不敢抬目。 皆悄声议论着楚大人何故做这举动。 高培阔也困惑一二,欲言又止片晌,觉此举太是煞大人威势,小声提醒:“楚大人乃万尊之躯,怎可对一女子跪拜……” “她乃本王的夫人,不论本王是否得这些朝堂之权,她皆是本王的妻,是本王……最敬重之女。” 可楚大人道得悠然自得,平静无澜地向这宦官说起理来。 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高培阔回身看向众将士,谨慎一挥衣袖,挪了挪方向,又朝着此娇女恭然行拜。 “楚……楚大人所言极是,诸位还不快向温姑娘敬拜。” 此生未受得这礼遇,似比皇后还要威风万般,温玉仪诧然僵身,又觉自己失了仪态,忙抬袖轻掩羞赧面颊。 待平复了些许心绪,她才故作镇定地放落衣袖,端庄淡雅而望。 楚扶晏跪直着身,清癯身姿修长若琼树,肃颜开口一问:“应先前之约,楚某接诰命夫人回府,夫人可愿赏楚某这个颜面?” 此番阵仗,竟是为了兑现离开香坊时的那一承诺…… 他说,他终有一日会来接她归府,她信了,便安然待于坊内相候。 那一等,就等了半月之久。 她一度以为今生再等不回大人,一度以为他就此殒了命……可大人仍是不负她所望,暗藏野心,夺回该属于他的皇权。 半晌未听答语,他又当着众人的面弃了剑,长剑碰响青玉砖。 “今以九州作轿,求夫人再嫁我一次。” “这次不画他人眉眼,不唤故人名讳,只看眼前人。” 他夺回权势,毁李杸的江山,好似只为换她一声“夫君”,从此予她安定之日。 这一语掷地有声,话中的笃定像是要震碎整座城楼,震颤着万千人心。 这阵仗再是不应,大人恐是无法收场。 她原本想调笑似的拒绝一回,可面前的男子太认真了,他直直地望着,忐忑之绪似要涌出深眸,生怕她说出不合预想的话。 “楚大人既然如此诚心,小女……便应了吧。” 温玉仪柔声回语,似享了一回受万人叩拜之仪,学着帝王之样令众位平身,城墙上下之将才敢慎重而起。 区区一女子,竟能受如此大礼,还让楚大人甘愿屈膝而跪,瞬间惹得一兵一卒颇感好奇。 人群中一侍卫瞥目悄望旁侧之人,语声极轻地问道:“那姑娘是何人?为何能让楚大人跪拜而接……” “这你们都不记得了?” 高培阔听清了后方议论,拔高了嗓音答道:“当年温宰相的长女和楚大人结了亲事,她便是当时的王妃娘娘啊!” 不曾想竟还是和楚大人成过亲的姑娘,那侍卫更是百思未解,回忆起街巷中的传言,欲语还休着:“可他们不是奉旨成婚?” “我记得王妃娘娘是背了妇道,被楚大人一纸休书赶出了王府,如今怎么会……” 身旁闻听者沉思了一会儿,赶忙接上话:“这还用问吗,定是楚大人对这位故妻念念不忘,又屈尊重新追回了人家……” “怎么可能!像楚大人那样一心谋权掌事之人,如何会为一女子折腰……”侍卫诧异地直了直身,忽感自己礼数不周,慌忙埋下头去。 “再者说了,大人心狠是满城将士皆知的事,方才连常芸公主的死活都没顾及,你也是看到的。” 要说是别家公子愿成妻奴,倒能信上一些,可若是楚大人,无人敢信半分。 楚大人可是这天下最有威望的摄政王,怎能……怎能为一名姑娘卑微成此。 一旁的将士似被说服了,眉心不觉一拢,顺势思索了起来:“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奇了怪了,那温姑娘究竟使的何等伎俩,竟能让楚大人心悦诚服……” “还……还令大人在众多人面前甘心下跪……” “反正往后楚大人不能惹,温姑娘是万万不可惹……”高培阔好心再提点,一想这姑娘假借作画之由塞了字条,才点醒自己另择了主,便觉此女绝不可小觑。 朝权动荡之变已休止,邻国缔盟依旧作数,各国罢战息兵,四方归于安宁。 上京城内各处热闹非凡,酒肆茶馆无一不在谈论着那日城门之景。 可让人最为惊诧的是,分明离龙椅只有一步之遥,楚大人却终究放弃了帝位。 这又是何故…… 莫非楚大人对称帝不着兴趣? 消息一传万传,未过几日便传得城中百姓家喻户晓,之后偏有几人将旧时谣言搬了出。 百姓仔细一琢磨,便觉此举许是与温姑娘有关。 楚大人在城墙上的那一番举止深入人心,意在告知天下人,从今以后,人前人后皆听夫人的话。温姑娘不允之事,楚大人似乎不会擅自而行。 故而登基一事,大人应是未得夫人应允。 因此八街九巷便传起了楚大人威震四方,待人薄情冷意,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宠妻奴。 这位摄政王唯对温姑娘百依百顺,唯命是从。 这位温家长女的流言仍在盛传,可这一回散布的多数谣言,倒是牵扯上了楚大人的威名。 本是不愿多打听外头的浮言,然而这传言实在难以轻忽,不经意传入耳中,温玉仪便在意起来。 在大人一次留宿时,她轻然言道,欲听听他心中所想。 她端立于寝殿的座椅旁,为着这刚从案牍边回殿的威严身影揉起了肩,边揉边轻问道。 “大人可听了坊间相传的流言?如今那些不堪言论可是连大人也一同带上了,大人若执意要娶小女,怕是再难堵上悠悠众口……” 此话却是有着些道理。她原本名声败坏,在京城内已被传出各种风言风语,而大人又刚谋回权势,若在此刻行大婚,多少会对他树立威望有不利之处。 旁人许会听上些利害得失之话,但楚扶晏自不会在乎分毫。安排一场成婚之仪可是他思索了良久的事,回想他曾经有多冷落,现下便有多懊悔。 再不成上这一亲,怕是会被他人趁虚而入…… 楚扶晏昨日还听闻随侍前来禀报,说温姑娘在街市上和城西金铺的孙六郎话闲了半个时辰。 他闻言一顿,心下想的却是赶紧成完此婚。 成,这婚成定了。 “本王行事,还要看他人脸色?未将城中百姓治上一罪,本王已极是仁慈。”饮完一盏茶,楚扶晏面容凝肃地放下茶盏,命她不必再揉,所谓的流言,他已有了决断。 “夫人放心,本王已抓获了几名散步谣言者,明日便斩首示众,杀鸡儆猴。” 完结&番外 第101章 看来是阻不得这婚事了,她暗自感慨此人凶横,一不小心便将心里话道了出:“大人还是一如当初,生性残暴,如此竟也能掌得天下权……”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忙掩了掩唇,下一瞬却被此人轻巧地带入怀中,引得玉面一片潮红。 “夫人莫非不喜?”他轻声发问,微灼气息倾落至她耳畔,刻意蛊惑着,偏是未做任何不轨之举。 “夫人想要什么,本王皆会应允。这世上从不听他人之言,本王唯听夫人的。” 温玉仪容色含羞,半晌镇定下心神,柔缓地回应:“愿大人一世安宁便可,我无所求。” 然他着实安分,撩拨完后就势松了手,再未行居心不良的举止,难得将她轻易放了过。 “婚期定于三日后,玉仪还有何话要说?”他微微扬眉,见她羞赧地躲至一旁的椅凳上,假意庄肃道。 心觉离大人好似远了些,她轻挪木椅,无声地靠近:“这成不成婚的,只是个仪式,如今何人不知那城楼上发生之事……” 楚扶晏听着此言颇感烦闷,想她怎能这般轻描淡写,拜堂成亲可是女子的终身大事。 “只是个仪式?之前的洞房之仪未走完,本王懊悔至今,想着终有一日是要补上的。” 想了半刻,他极为抱怨地说道,然话中抱怨的似乎是他自己,不论怎般,这名分是定要给的。 他都已向世人放话了,久久不成婚,又是何情理…… “好,那我便和大人续上那盏合卺酒。”温玉仪倔强不过,垂眸羞然应下,忽地念起远在晟陵的云间香坊,不免懊恼起送婚贴一事。 “可是这么紧迫,婚贴恐怕来不及送往晟陵……” “昨日已派人快马加鞭送去了,赫连岐和剪雪姑娘会如约而来,”哪知他似做了万全之策,着手之事皆面面俱到。 楚扶晏轻勾薄唇,笑意里掺了欢喜之意:“夫人还有何吩咐?” 不想大人竟将香坊的两位也考虑了进来,当真是无需她过多操心。 她的这位夫君,有时虽瞧着蛮横无理,仔细一想,还是挺有过人之处,她恍惚地颔首,蓦地想起近日他推却皇位之事:“大人竟想得如此周到……” 皇宫大殿之上的龙椅明明是大人梦寐以求,可到了终局之时,他为何舍下不要了…… 她思忖不明,时不时抬起双眼朝他看去。 “另外,本王今日还唤了一位故友。”楚扶晏摆袖坐正,深不可测地再斟了茶。 “故友……”口中念着这一词,她一时寻思不出大人有何故友,脱口便问,“会是何人?” “来了便知……”瞧她端起一空盏便要去饮,他轻盈夺过,顺手往盏中倒了些清茶。 “夫人又走神了。” 温玉仪将思绪拉回眼前,良晌俯首嘀咕:“我疑惑的是,大人竟不要那皇位。” 担忧她是想何事出了神,原是为他舍弃皇位一事而困扰,楚扶晏面色淡然,像是已寻到了帝王人选,为将来做好了打算。 “本王认真思索了几夜,皇位人人想争得,夺得此位者易成各方汹涌之势的箭靶,倒不如掌舵此权,继续让位给他人坐去。” 他仍然只愿做一个摄政王,是因朝堂明争暗斗过于耗费心神,加之皇子间的夺嫡争位很是凶残,便由着他们争去。 这话说得却是顺理成章,她频频点头,觉大人所言当真在理。 “嗯,大人说得有理。”端盏欲饮上几口,又感茶水烫了些,她轻然放回案几。 身侧娇影似真信了他胡编的原由,楚扶晏正色一咳,随即更换了解释:“后宫太过勾心斗角,本王不愿夫人去承受。” “况且,本王应过夫人,今生不作他娶。” “嗯,大人说得太有理了。”她仍旧依顺地回语,端然坐久了,腿还有些酥麻。 已道出实话,她竟然丝许讨好之意都未有之……他可是为了她才放弃的帝位,前思后想,楚扶晏甘心不过。 见此女似有若无的娇羞样,他便想从她身上讨要些赏赐来。 “本王可是为你弃的皇位……”起身弯腰俯下,将女子禁锢于椅凳上,他倏然凑近,停至她唇边,垂目沉声问道,“夫人不夸赞本王一番?” 温玉仪丝毫未动弹,心底越烧越烈,双颊一染绯色:“大人想我如何夸赞?” “这天下大人待我最好,我不知该如何赞誉……” “本王可待夫人更好……”实在欣喜看她不知所措的模样,他眼睫微动,低哑再道。 言语犹未道尽,他微撇了头,轻而易举地覆上温软樱唇,二人间的气息顿时浑浊了起来。 这柔吻似是在逐渐加深,使端坐的姝影娇意绵绵,却无处而逃。 “大人……”她呢喃低唤,迷惘中觉察大人未有停下之意,不经意瞥见殿门正敞着。 更令她羞愧的是,一名随侍立于门边,似有要事相禀。 她心下一惊,又赶忙换了称呼,欲让他快些止下,更是清醒些:“阿晏……” 岂料这一唤,使这玉树般的身姿不由微滞,随即愈发肆无忌惮地劫掠,将她死死圈至怀中,受下他深不见底的情愫。 殿门处的侍从瞧望此景微瞪了眼,顿觉来得不是时候。 慌忙退步阖了门,侍从左右为难地让身旁跟随之人稍待片刻。 被问是何缘故,那随侍仅是笑笑,答着楚大人正在兴头上。 可如此等着也并非是个良策,侍从思来想去,硬着头皮叩门而道:“大人,人已带到。” “进来吧。” 得大人应许,门旁随侍才放下心来,缓然推门而入,为旁侧的小公子让出一条道。 温玉仪见势忙端坐回原样,桃颊上的羞色还未褪尽,唇瓣还留有方才落下的余温。 转眸瞧看时,她不觉惊愕,才明了大人所道的故友是项辙。 “扶晏哥,温姑娘!” 少年闻讯欢步而入,却见殿中二道身影颇为可疑,尤其是温姑娘,这般正襟危坐必有事相瞒。 项辙回想起随侍适才之语,大彻大悟般凝滞瞬息,也觉自己来的时机不妥。 “项小公子……”她诧异唤着,想那项仲明已自戕而终,项府满门被斩,这少年竟活了下来。 “项太尉被定下受贿敛财之罪,我原先以为……” 以为项太尉被削去官职后,家道中落,此少年定遭受了不少劫难…… 然而她眼下看着,小公子容光焕发,鲜活得很,与旧日没什么两样。 项辙知她疑虑所在,偷瞥向如今只手遮天的肃穆人影,感恩地朝其一拜:“是扶晏哥提早告知了我,我便骑着惊澜出城避了风波,躲过了此次劫难。” “还有我娘,扶晏哥也一同接出了城,才保住我们母子平安。” 她怔然瞧向一侧的大人,感他当真是事无巨细,如若不然, 她真要对项辙愧疚一世。 项仲明行恶是真,可这少年是无辜受了牵连,当初好意相帮,最终换来的却是家父惨死。她若是项辙,多少也会心存芥蒂。 对此长叹,温玉仪敛了敛眸光,生怕少年将她憎恨:“无事就好,我险些要为此心生愧疚……” “家父作恶,死有余辜……” 岂料眸中少年已看了开,提起项仲明,竟也生起憎恶之气来:“可他因一人之过连累了娘亲,就连整个项府都……” 项辙紧紧攥住拳,清澈眸底溢满了恨意,宛若已知晓项仲明所做的行径,可谓是惨无人道,罪无可赦。 “项府成今日模样皆拜他所赐,我又恨又怨,却已无处可解恨……”他双眸一暗,随后抬起目光,郑重恭敬拜下。 “家父咎由自取,我一点也不怨你们。” 忽而想起这回是收了婚贴才赶了来,少年眸色骤然一亮,不再提那旧往之事:“扶晏哥邀我前来参加婚宴,这是要和温姑娘重行大婚?” 楚扶晏却像另有他意,单独唤这位项公子来此,应有旁的考量,她静观身边的肃影,待大人道出下文。 长指闲然地叩于椅凳扶手上,楚扶晏微凝起清眸,极为沉冷地开了口:“以项辙之名恐是难以容身,那些被项仲明残害过的平民百姓怕会将此债加于你身上。” “本王命你改名换姓,往后为朝廷效力。” 此语却非是询问之言,而是容不得一丝违抗的命令,温玉仪忽感欣喜,回望项辙时,见少年呆愣了好几瞬。 少年良久才醒悟,楚大人这是命他入朝为官。 “可我是罪臣之子……”少年满头雾水,神色飘忽不定,难堪地说出口来,“我理应……理应被避嫌的。” 小公子定是怕这身份不服众,会让朝中官臣道上闲话,可有大人顶着,又有何人敢作乱…… 她垂首轻笑,为之推上一把:“大人都发话了,项小公子是在质疑楚大人的思虑?” “草民不敢……”项辙闻语惊吓而跪,一念及楚大人如今所掌之权,便敬畏万般。 黛眉轻微上扬,她敛声再作反问:“还自称草民?” “微……微臣不敢。” 哪里这么自称过,少年称得不习惯,抬首偷望时,看她正投来赞许的眸光,似默然在将他鼓励。 第102章 项辙沉寂片晌,猛然直身再拜,语声嘹亮:“微臣定当誓死效忠大人,为朝廷,为天下黎民的安定尽一份力!” 王府内春花开遍满园,原先已破旧的府邸被重新修,一切皆惬心顺意着。 正于这两日,摄政王府翻了新,却未给王妃腾出间寝房。府中上下尽知,是楚大人欲和温姑娘同居寝殿,夫妻齐心,再不分你我。 “大人有这心思,也不和我说一声……非要闹得下人皆知,唯我不知……”温玉仪羞恼得紧,可恼意也不明该从何发泄,只好哑口无言地搬入殿内。 想着大人今日要辅佐新帝登基,定是忙碌的,心头那埋怨之意又褪了下来。 昔日在书案边批阅奏折的清瘦身躯映入心里,她倏然消了愠恼,起身走去庖屋为大人煲上一碗莲子羹,以迎接他下早朝。 今早新皇登基一事闹得城中沸沸扬扬,各处酒肆都在谈论着那新帝为何人。 可闲谈之语未过多久便止了,因楚大人扬言,再听到有妄议者,杀无赦…… 仅有几名刚入城的外乡人走镖路过此地,不知楚大人下的命令,悄然在一酒楼中言谈起来,边饮酒边话着闲。 “今日登上龙椅的,传言是先帝的一位远房表戚,头脑有些愚笨,应不敢再生事端。据说楚大人不愿要那皇位,偏是将这江山拱手让出……” 一位身材高大的镖师饮尽碗中浊酒,轻问向身旁较为瘦弱的公子:“你说这位大人意欲何为?” “不论谁坐上龙椅,皇权皆已落到大人手中,”至于为何不接皇位,那公子闪过一念,以扇掩面道,“我估摸着,楚大人是觉得原先的陛下不安分了,才想着再换一人得以操控……” “毕竟在幕后操纵着傀儡之君,可是比自己称帝有趣多了。” 大汉闻语,谨言慎行地敛了敛眉,觉公子所言有些无礼,为圆其场,又道上一句:“我看啊,将来若谁还敢和楚大人作对,下场只会比先帝还惨……” “楚大人是众望所归,民心所向,咱们还是莫议论了。” 这些茶余饭后之言仍是被酒楼的掌柜听进。掌柜生怕招来祸端,差遣上几人,将桌上酒水与下酒菜皆撤了下。 “放肆!何人准你们如此妄议楚大人!” 掌柜抬袖高喝,示意跟随来的小厮,将二人抓进衙门里:“方才可是有几名散步谣言者被当街斩首!楚大人有令,从今往后再有议论者,格杀勿论……” 殊不知楚大人竟还有这皇令,若真去了衙门,岂非是去送死…… “掌柜饶命,掌柜饶命……”方才议论的二人吓得大气不敢出,跪倒在地,连连磕起头来,“我等是外乡人,也只是饭后闲暇才偶然说起,不懂京城的规矩。还望掌柜饶了小的……” 面色再是凝重几分,掌柜挥袖命小厮暂且退下,抬手做上一手势,意在需用钱财买通,才能放过他们。 “楚大人为国为民,最是德高望重,容不得尔等庶民诋毁!” “是是是,掌柜教训的是……”见事态还有转机,此二人塞了钱袋入掌柜的手里,发誓再不敢行妄议一举,“这些银两还望掌柜收下,我等再是不敢了!” 既有银两可赚,那便放过一马,掌柜见钱眼开地收下贿赂之银,轻咳着嗓,稳步行远。 宫城丽日当空而照,朝晖满前户,宫中草木迎晓露,大殿尤显一片巍峨庄肃。 待下了朝,达官纷纷退去。 如今朝堂动荡平息,在回王府前,想先去另一处之地,楚扶晏威凛地走着,步子踏入了天牢,眸色也随之阴冷下去。 外头本还是艳阳之天,到了牢狱便感阴风阵阵袭来。 他走到牢道尽头最为隐蔽的牢房前,向牢中被囚之人讥嘲了两声。 “几日未见,陛下别来无恙。” 他肃冷地立着,唇角悠缓勾起,未再向这人行半点君臣之仪。 手脚已被镣铐所缚,李杸疲倦地抬起双眼,借铁窗遗落下的冷光望清来人,随然一笑。 “朕已败成了这模样,你还来见朕做什么……” 楚扶晏冷观此人颓败的模样,面不改色道:“微臣只想前来告知陛下一声,这江山仍是李氏的,微臣不抢。陛下可安心下九泉了……” “你不要皇位?” 了无兴致的面颜猛地一僵,李杸忽而站起,紧握上牢门木柱,双目瞪得通红。 放着好好的帝位不要,偏要去寻李氏后人占着此位,面前的辅佐之臣究竟意图何在,究竟是为哪般…… 李杸愕然睁眼,掌心似要握出血渍来,沉默地等待后话。 “可陛下所留的几位小皇子已被诛杀……微臣找了个新君,是陛下的远房表戚。” 泰然轻笑了几声,楚扶晏缓声而答,早已将利弊想得透彻:“这虽是李氏的江山,可皆由微臣摆布。如此屈辱,微臣要整个李氏世世代代都受着……” “永远摆脱不得。” 他道得极缓,容色一凝,当真如同恶鬼般诉说着。 “微臣想过了,江山仍是李氏的,微臣只尽着谋策之职,便不再有谋逆一说。”已于短短数日间想到了全身而退之法,楚扶晏唏嘘作叹,别有深意地低声回道。 “世人只会觉着,微臣无错,错的只是陛下而已。” 他顺势言得猖狂,道尽牢中的囚徒才是宵小之徒:“敢像陛下这样有异心的,微臣正巧可让他们看看,会有何等下场……” “你!”李杸再度勃然大怒,倏地想起朝里朝外还藏有余势,又随他一道而笑,“楚扶晏……朕不会放过你!” “朕要拉你一同入黄泉……” 似听出了话外之意,楚扶晏自如地扬眉,笑意丝毫未减:“微臣险些忘了,陛下暗中培育的血影司,还有朝中剩余的心腹,譬如吴相礼、许元川的人,微臣已除尽。” “幻梦虽美,终有清醒的一日。” 于此,这位旧日君王再无后招可言,落花流水,全军覆没。 “哈哈哈哈哈……”笑声惨烈地荡于牢狱之上,流窜于牢道内尤为凄凉,李杸踉跄地向后退去,一步未站稳,跌坐在地,无奈痛哭流涕,“朕今生怎会遇上你这个恶鬼……” “日日诛着朕的心,朕却到死……也未拿你有何办法。” “来人,陛下累了,本王见有间刑室还空着,带陛下去歇息吧。”楚扶晏转身不再瞧看,吩咐起狱吏,意味深长地落下一语。 “陛下若是长睡不醒了,便不必再惊扰。” “是。”那狱吏像是个聪明人,瞬间会了意,唤上二名狱卒便将这囚犯带走。 回于府宅已近午时,顺着游廊一路来到王府书室,忙完早朝该行之事,脱下朝服,他自是想来见一见夫人。 自打共居寝殿后,书室便也一同而用。他这位娇柔可欺的夫人,在闲暇时就喜待在此处习练字画,时不时还会唤他来品鉴一二。 书室的房门被悠然推开,一抹芙蓉般的温婉倩影现于眼前,柔桡轻曼,翩若浮云,发髻接落花,举手投足间满是纤柔。 他悄步走近,在她的身侧默默一站。 “夫人又进步了。” 楚扶晏沉声赞许,引得案前女子羞愧地顿笔。可手还未收回,就已被他从后握住。 颇为专注地望起案上墨画,他凝神片刻,轻握素手,带她继续作画:“本王恰好有空闲,来教夫人作字画。” 温玉仪愣神一霎,侧目看他,见他真就聚精会神地添了几笔。那画作却似神了一般,立马栩栩如生了。 她觉得让大人赐教实在难得,便全神贯注地投入于墨画中。只是…… 只是方才有府侍来报,早朝过后大人去了趟天牢,她知晓他,大抵是去见了李杸。 据说大人面容阴沉,似是起了些杀意。她此刻望去,又觉清颜并无异样,较平日还多了份闲适。 难忍心上好奇,温玉仪悄声问道:“听说夫君方才去了天牢?” 他听罢回得直言不讳,想来那人受尽极刑,今日必死无疑。 “李杸撑不了多久,最多半日。” 话音刚落,便有侍从匆匆走来,在案旁恭敬地行礼:“楚大人。” 随侍走上前,抬手附其耳边低言了几语,又缓步退离书室。 意料之外般轻哼了一声,楚扶晏将墨笔握得稳,柔声相告:“本王还是高估了他,才受了半个时辰,便在牢中丧了命。” 李杸落于大人手中,本就活不了多长时日,死在牢狱是那小皇帝唯一的归宿。只是惨死得如此之快……她心感讶然,想必是大人用尽了酷刑。 温玉仪淡然思索,目光回于字画上,想着早朝之举,轻缓地问道:“新帝登基,大人可还满意?” “目前看来还满意着,谁知将来会不会走李杸走过的路。” 忆起那刚坐上龙椅的新帝,那新君一副未见过世面的模样,端坐朝堂之上哆嗦得找不着北,他轻蔑一笑,冷然回语着。 可李杸是被大人亲自赐死,受得万千苦刑,身为其外戚,刚登上皇位的新帝会对他抱有恨意。 她小心提点,唯恐大人再遭不测:“新帝若知真相,知大人杀了李杸,会对大人怀恨的。” 第103章 大殿上身着龙袍的孤影暂且掀不起风浪,再者,有李杸的下场摆于天牢内,估摸着新帝不会亦不敢有何举动。 楚扶晏落完最后一笔,画作便成了:“那龙椅是本王扶持他坐的,若非本王找寻,他还是个穷乡僻壤里的书生,如今多少会对本王存有感激之心。” “不过有夫人的这句提醒,本王定谨慎行事。”他搁笔顿了顿,放低语调,似虚心听清了她的劝语。 轻展开字画,温玉仪爱不释手,秀眉若新月而弯,闲然回忆起方才他所授的画技。 愁绪微淌过眉梢,她适才光顾着言论新帝,却忘了习上技艺。 此生最见不得身旁这娇影落泪,瞧她蓦地自恼,忙猜测起了原由,楚扶晏望回墨画,那堆积如山的奏折便随它去了:“夫人不必犯愁,本王今晚再来教一回。” “嗯……”她良晌低眉颔首,愁眉顿时一绽,这才缓缓放落了书画。 楚扶晏确认着旁侧的娇玉之影心绪尚好,长松了一口气,眸光不自觉地落于她的淡雅素裙上,眉心又微拢了起。 “莫说本王了,倒是夫人怎还没准备?”想着翌日的此时都在拜堂了,她怎还安闲自得,他敛声柔和地相告,生怕她记错了日子。 “明日就要大婚了。” “其余之事本王皆已安排妥当,只是那喜服与首饰需夫人挑选,本王……不懂女子之物。”唯怕她误会,他连忙多道一句,语声越发轻了。 犹豫着似犯了难,温玉仪瞥向窗外庭院,故作无辜道:“我本是想着手的,可剪雪那丫头非要揽下,我执拗不过……” 他闻言诧然,不知剪雪何时已从晟陵赶到京城,竟还为这昔时的主子打点起细软衣物来。 “楚大人!” 话语言至一半,丫头便欢愉地蹿入了书室,手上还持着一顶凤冠,朝主子眨了眨眼:“奴婢一收到婚贴,可是连夜赶路入了京,想着大婚这一事,没有奴婢在,主子定是不习惯。” 这丫头素日本就闹腾,若加上项辙凑至一起,怕会闹得不成样…… 楚扶晏端然上前了两步,冷声一咳,极为严肃地告诫道:“那你也应该明白,明日何时该在,何时不该在。” “奴婢绝不打搅楚大人洞房花烛!” 剪雪抬手发誓,瞬间会了其意,随后在空中比划着:“奴婢已想好,在庭院远远观着,如有人敢靠近,奴婢通通轰出去!” 听此女婢的回话,他顿然放心下来,正声赞誉道:“怪不得你家主子与你情同姐妹,还是挺机灵的……” 哪有人在青天白日下说洞房之夜的。 温玉仪又恼又羞,对面前的二人着实钦佩,忙抬声遏止:“你们可否别当着我的面说,我……我羞臊。” 丫头难得见楚大人喜悦,便大胆地靠近了些,悄声细语道:“话说奴婢还是头一回见主子害羞成这样……” 说是窃语,可全让她听了见,楚扶晏回眸看时,望案旁的姝色涨红着桃颊,羞意似要溢出眸框。 “婚仪之事,可办好了?”他再度将目光落回剪 雪身上,觉丫头能再会他意,低声忽问。 剪雪柳眉一弯,知晓弦外之音:“奴婢已准备妥当,大人有何吩咐?” “本王想听听……你家主子的陈年旧往。” 淡漠之语意味深长,他眉宇仍稍蹙,像是在道着颇为严谨的正事。 “那大人真问对了人,奴婢可是这世上最知主子的人,”大婚当前,压根就不顾主子的羞涩之意,丫头兴致正起,愿与大人娓娓道来,“大人想听哪方面的?奴婢定将所知尽数相告。” 抬袖欲请丫头前往亭台一叙,楚扶晏凝眸静听,顺着回廊稳步而行:。 “甚好甚好……那就从儿时之事说起吧……”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离了房室,唯剩她一人留于书室内。 她暗忖着剪雪会和大人道些什么,不一会儿便游离了神。 “一个吃里扒外,一个沾沾自喜……”温玉仪无奈轻叹,又提笔决意沉心作起画来。 次日红绸漫天,树梢悬挂的灯笼比桃夭还艳,摄政王府笙鼓齐鸣,喜气洋溢。 殿内的铜镜明亮,照出一抹玉姿娇靥,丹唇浅勾,红衣素手,正仔细理着青丝发髻。 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未过几时,随庭院一小厮高呼。 她手持团扇,足抵红莲,轻步向大殿行去。 园中桃瓣纷飞,周围热闹非常,她偷瞧两旁景致,发觉除了此前所知的宾客外,温府中的侍卫奴才竟都被请了来。 她心下欢悦,随四处欢闹之景行步而去,一想正于殿中等候的,是那权倾朝野的楚大人,便心生欢喜。 他脾性阴晴未定,时常残暴不仁,却唯对她倾下一心。 除了王府,京城大街小巷亦是热闹,各处酒楼茶肆悬灯结彩,肆铺内的堂倌张罗着各桌的生意,忙得不可开交。 某家酒馆窗边酒桌前坐有一书生,衣衫褴褛,似常年在此赊着账,连掌柜都对他避之不及。 观望窗外景色久了,心觉疑窦重重,恰逢掌柜经过,他便拽其衫袖问道:“敢问掌柜,今日是什么日子呀?怎么这街市上都张灯结彩的?” “你若想知,便将赊的账都先还了,我便和你详尽道来。”掌柜摊了摊手,此事似没得商量。 今时这街市确是比往常哄闹太多,书生前思后想,迟疑地拿出钱袋,在掌柜面前放落几个铜板。 能得上一些钱,掌柜自是怡悦,将铜钱收于袖中,在一旁寻了一椅凳坐下:“今儿可是楚大人的大婚之日,大人要迎娶美娇娘,我们还不得装点得热闹一些。” “怪不得我路过那摄政王府,听着里面锣鼓声喧天,很是喧闹……”听罢,那书生幡然醒悟,忆起府邸传出的震耳欲聋之声,与那位大人素日严苛之样实在相合不得,便疑惑又问。 “想不到像楚大人那般的威肃之人,竟也喜闹腾?” 掌柜似憋在心底良久,终于能找上一人道几句闲话,就放了手里的活,悄然说道:“我听说在里头闹的都是王妃的娘家人,大人脸都黑了一半,却硬是不敢怒上一个字。” “娘家人?”那新妇娘子来路,书生也是有所耳闻,心头疑虑便更深了,“可我记得,温姑娘不是前朝宰相之女?温府不应该都……” 不应该都因温宰相的离世而衰败萧疏,怎反倒盛荣成此…… “谁知道呢……”掌柜喜笑着一扬袖,叫了堂倌再上两壶酒来,“楚大人似是有意将温府保下,这些人还是大人命人请来,说是为讨夫人欢心的。” 方才的锣鼓震天之音犹响在耳,书生再作沉思,随之又晃了晃头。 “可就算是温府的人都去撑了场,也不会闹成那模样……” 说起闹腾,掌柜便又想起了一人。 此人先前就缠着楚大人不放,想这大婚之日定是会闹个尽兴。 “还有一人也去了婚宴,你兴许猜都猜不着……”那掌柜就此忽地一放酒盏,双眸微凝,回得缓慢。 “项太尉之子,项辙项公子。” 如此听着更觉怪异,书生深知祸从口出,说了几字,不敢再言道下去:“项太尉不是也……” “如今这天下人的生死,还不是楚大人一句话的事……楚大人之命,可是比皇命还大……”掌柜顺手酌起烈酒,似想起些趣事,敛声轻语道。 “传闻这楚大人是将温姑娘宠上了天,此次婚宴也是他亲自操办,一点一滴都未曾怠慢,让姑娘安心待于府中便可。” 不曾想楚大人还极有耐性,书生顺势饮上几口好酒,只觉有些荒谬:“亲自操办?这费心又费神之事,楚大人竟不嫌烦乱……” 掌柜起身苏活起筋骨,伸了个懒腰,继续招待起来客:“这天大的喜事,我们这等百姓自当是要沾沾喜气的。” “那是那是,还是掌柜说得通透。” 知晓了原由,书生恭敬送走掌柜,独自一人饮起案几上的美酒,再回首望起挂满灯笼的街巷。 夜幕渐渐昏暗,城中繁华如梦,明月透过帘幕,庭中宫灯照得四周幽静通明。 殿门徐徐被推开,半刻后珠帘被轻盈撩起。 一道清月冷雪般的身影步入寝殿内,饶过屏风,见一娇姿仍举着团扇,端坐于软榻边。 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将掩面之扇轻然取下,便瞧她娇面红霞衬,佼佼乌丝,玉带珠花。 当真令他欢喜欲醉。 被望了太久,温玉仪垂眸轻声作咳,听殿外隐约有吵闹声,小声说道:“外头……好像有些吵嚷……” “项辙被剪雪拦着,无碍,”他低低一笑,依旧凝望这抹娇颜,“今夜不会有人来打扰。” “嗯……”娇羞而应时,她又觉有何不对。 昨日大人将她那贴身婢女笼络了去,原是别有图谋…… 神色忽而微变,她颦眉细思,道出一个揣测:“大人收买剪雪,是为了挡项小公子闹洞房?” 楚扶晏笑而不语,伸手将摆于喜桌上的两杯盏斟满了酒,递着其中一盏到她手中。 “夫人,来,”示意她来行合卺之仪,他举杯恭然而敬,“本王敬夫人。” 她敛眉轻笑,照着他的礼数交盏而饮,心上一片欢畅:“那……妾身也敬大人。” 喜酒入喉,极是浓烈,使她原本羞红的面颊更是半醺泛酡,眉目起了波澜。 将她扶回榻上,他轻柔低笑,于耳畔低喃:“夫人不必羞怯了,今晚唯你我二人知。” “真好……” 温玉仪扬唇如春花而绽,眸色迷离地瞧望面前清冷,似自甘醉了酒。 他佯装不解,开口轻问:“好在何处?” 深思了许久,她容色虽醉,银铃般的嗓音却是清晰:“好在妾身仍伴在大人左右,好在大人的心仍归于妾身这。” “夫人既觉着好,本王也觉如此……” 再是隐忍不住欲念翻涌,他与她一同倾倒于红帐内,沉醉一夜花月。 红颜映烛火,春色满香帷,双影缠作鸳鸯戏,共枕修千年。 —完— 第104章 正值盛夏,绿树阴浓,上京城各巷陌熙来攘往,大多行路而过之人于树影下乘凉,虽烈日当空,街市仍留有几分热闹。 巷道旁的茶馆较春日更喧嚷,不少掌柜请来说书先生在馆中话闲,吸引着来往之客。 一男子兴致勃勃地由经一棵槐树,朝后一指,为树下纳凉的几人道明了方向。 “那边茶坊的说书先生正说到了楚大人旧日休妻一事,你们还不快去凑个热闹?” “休妻?”听得这一词,其中有位手提菜篮的妇人眸光一亮,倏然来了兴趣,拭了拭细汗,赶忙向茶馆行去。 “我曾有耳闻,据说那其中是另有隐情,这可要去仔细听听。” 男子口中所言的茶馆不大,里头座无虚席,与所道别无二致。 一位老先生端坐于一张案几前,在场来客听得津津有味,边听边食起桌上的果盘糕点。 说书人的话语徘徊于茶馆内,妇人寻了一张椅凳挤于一角,出神入定地听起书来。 “上回说到,楚大人放落碗筷,从袖中取出一封休书,猛地拍落在了姑娘面前的膳桌上……” 老先生一拍醒木,使得四周立马肃静,再接着道起。 “话说那温家小娘子见了楚大人递来的休书,顿时痛哭流涕,恳求大人快些将休书收回。可大人呢,为了争权夺势忍痛割爱,仍是执意休了妻……” 言及此,那一语未曾道完,忽有一言打破 了场下寂静,顺势也打断了先生的话。 “错了错了,分明是温家小娘子亲手写的休书,楚大人苦不堪言,被迫签押的。” 馆内之人一齐瞧望,开口的是个浑身书生气的小郎君,手持折扇,轻盈而晃。 细细一看,那容貌还带了些许秀气,倒是比寻常人家的姑娘还要淡雅别致。 “你又是何人?竟敢质疑老夫所言!” 眉宇沾了不悦,心想这小厮许是来砸茶馆生意的,心底便怒火中烧了起来,老先生怒目圆睁,抬声问着。 虽已女扮男装出了府,可仍丢弃不了娇羞色,温玉仪适才只是随性一想,不料竟将藏于心上的话轻道出声。 如此,她忽地不知该如何答话了。 都怪这先生将她说得太卑微凄楚,她实在听不下,才一时忘了今日是微服出游。 闲然端起茶盏细品一二,她默不作声地敛下黛眉,想方才话中的自己着实狼狈不堪,急中生智道:“我就是大人身边的一名奴才……” “方才所说,皆是我亲眼瞧见的。” 老先生本想再道,又怕此人再打岔,抬袖命她继续说:“那你倒是说说,后头发生了何事。” “温姑娘被休,自是离了京城……”温玉仪提壶欲斟茶,却感盏中已无茶水,唤了堂倌添上一壶,更是悠闲地饮茶道,“往后之事我便不知了。” 也不明何时成了百姓口中的茶余谈资,她干咳几声,深知这些道听途说者未被降罪,是因最终将她与楚大人传成了一段佳话。 听得那人深感欢喜,罪自也不降了。 “我知。” 岂料一低沉嗓音从另一角悠缓飘来,众人循声再望。 一名布衣男子悠然倚于木椅上,穿着不似达官显贵,却空有一身阴冷之息直逼而来,令周遭莫名寂然。 她闻声一看,不免惊讶得一颤。 这哪是什么寒门公子,分明是她那喜怒无常的夫君。 此趟出府她可只与剪雪一人说过,大人明明在书室观阅奏本,又怎会乔装跟来…… 见诸位当真在等着下文,楚扶晏面色不改,淡然续说道:“此后楚大人相思难解,就千里迢迢地去见故人,欲将姑娘寻回,再话夫妻之念。” “你又是何人?” 老先生眉头紧锁,又望这想砸场的另一男子,视线随后游离至两道人影间。 他思来想去,镇定自如地回道:“王府内的另一名奴才。” 茶馆中轻然响起私语声,老先生与二人相顾,谨慎问着:“你们二位相识?” “不识。” 她连忙矢口否认,却听大人回得从然,和她同一时刻回语。 “相识。” 难得独自出府游玩,还装扮得是个男儿身,她想着不必如平日那般拘谨,便未与大人传报,只身一人溜出了府邸。 不曾料到,竟这么快就被大人寻了着。 如今也瞧不出大人是为何故跟随,本就尚未将他捉摸得透彻,她暗自叹息,眼下更茫然了。 楚扶晏想打圆场,目光似有若无地轻掠过她,凛眉低声道:“他是东房的奴才,我是西房的,隔得较远,他自当不知我。” 这一唱一和的,若说毫无瓜葛,试问何人会信。 老先生眯眼细观,别有深意而问:“那你又为何将他记得清楚,还尾随小公子到此处,莫不是有何难言之隐……” 听说书先生这么一道,馆内听客皆顺着话语思量,心觉先生所说不无道理,眸光十分笃定。 “这王府中的奴才该不会有断袖之癖吧?” 身旁一位秀才浅浅嘀咕,偷瞥这曾于摄政王府当差过的奴才,轻声说与旁侧的听书人:“你看你看,被说中了,那公子要恼羞成怒了。” “都曾在王府当值,还同时出现在了茶馆,我估摸着此事定不简单……” 高深莫测地一捋长须,被问的年迈老者了然颔首,举止似平日游走深巷的算命先生。 说书的老先生重重咳嗓,转移起话头,又落回了那掌权大人身上:“咳……罢了罢了,二位奴才的风流韵事,老夫我便不打探了,咱们接着说休妻之后的事儿。” 醒木再度拍了响,老先生意味深长地缓声相道:“楚大人怀念娇妻在侧的时日,派人打听了她所去之处,便快马加鞭赶到了晟陵,哭着喊着求夫人归府……” “打住!” 此言入耳,楚扶晏似也听不下去,终于明了夫人为何阻止,这佳话传得也太荒谬了些。 他冷眸细微一凝,肃声提醒道:“楚大人何时哭喊过?你们胡编之前也不好好思索几番!” “莫非……你跟着楚大人去了晟陵?” 见又是这人打断说书之言,老先生坐不住了,似看戏般眯起双目,好奇而瞧。 镇定地饮上茶水,那布衣男子仍是一副谈笑风生之样,与诸位缓慢道着:“也不无可能,当初大人可是唯带了我一个奴才。” 温玉仪本想从茶馆离去,可她这夫君在馆中无意闹着事,以大人的气性应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她左思右想破局之法,现下只可锉大人锐气,再借机将他带走。 蹙了蹙黛眉,她端直了娇躯,作势忆起往昔之景:“胡说,分明是只有我去了……我对你根本没有印象。” 竟敢在众目睽睽下将他说得下不来台,楚扶晏容色顿然一冷,莫名想与她一较高下。 “那日我随大人去见了温姑娘,却瞧着姑娘正与一位公子嘘寒问暖。” “我还瞧见楚大人偷了香。”她极为不惧地正容道,引得四处忽而哗然。 他眉心紧拢,不甘示弱地与眸中这抹姝色相望:“那你大可言说,和楚大人偷香的究竟是何人?” “二位且慢!” 见此情形不妙,老先生很是苦恼,指了指茶馆外的街巷,好言劝道:“咱们这儿是茶馆,而非闹市,你们要吵,便去外头吵。” 可堂中众人听入了神,有人憋不住心里话,急不可耐地问着:“但这两位奴才所言确是听得人心痒痒,后来呢?后来如何了?” “偷欢过后,楚大人自是欲罢不能,决意走上漫漫追妻路……” 温玉仪道得心安理得,闲适地挥起折扇,从容一弯眉。 对此话越想越觉怪异,他沉然寻思,肃然反问:“我怎记着……是某位姑娘芳心暗许了?” 她随意编造的谎言,大人也不必这般较真…… 况且她是他夫人,退让一步有何不可,他何故总要争出个胜负来。 她起身抱拳,面露歉意,朝在场来客赔起不是,赔完便畅然离去:“这位兄台与我所言天差地远,待我和兄台仔细回忆,再与诸位道尽真相。” “公子言之有理,小生就先告辞了。” 见她行步而离,楚扶晏忙跟步紧随,这才反省起自己是否将夫人惹了恼,不由地追悔莫及起来。 “这就走了?我们听着正起劲呢……” 堂内听客蓦地失了兴,连台上的老先生所说也不愿再听了,扬声问道:“二位小公子,你们几时还会来啊?” 可在喧嚷声中,二人已然走远,像是不会再回来了。 灼灼夏日,湖畔围着萍花汀草,这抹秀色似真生了气,直走在前头,一眼也不曾向后望来。 楚扶晏回想起茶馆中说的字句,自省好一阵,走至身侧轻问:“夫人怎么不继续争了?” “无趣,大人从不让着妾身些……” 女子微低着头,步调又加快了些,柔语中透了微不可察的委屈。 望她秀眉蹙得紧,他不禁心软如棉,像是认错般靠近,在她耳旁悄声道:“夫人莫气,下回,下回本王让着。” “夫人不论说什么,本王都在旁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