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犯档案管理员重生了》
1. 我,不后悔
姜凌睁开眼睛,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油墨味。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档案室里陈旧纸张与打印机油墨混合的气息。
环顾四周,姜凌瞳孔微缩。
屋内树着几排书架,上面整齐排放着一摞一摞的档案盒。南面斑驳墙壁上写着的黑色仿宋大字:“严厉打击犯罪,维护社会治安 ”,字体硬朗、笔锋凌厉,让人一看便肃然起敬,从内心生出一股蓬勃的力量。
北面墙有一扇装着铁栏杆的窗户,窗外绿影婆娑,窗下棕褐色小书桌上摆着一本工作日志、一份台历,旁边还放着一本翻旧的《人民警察手册》。
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姜凌脑海。
这里,分明是自己最早工作的地点,金乌路派出所档案室。
靠门的那张小桌,就是自己的工作台,因为使用时间长桌脚略有些松动。工作日志写满了就换,台历一年一换,但那本《人民警察手册》却陪伴了自己整整四个年头。
一阵热风自窗外吹来,翻动着台历的页面。
姜凌看清楚了绿色台历纸上的黑色数字:1993年9月10日。
姜凌的心跳陡然加快。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已经死了。
在那场地震中,省城第九监狱发生骚乱,她为了抢救同事,冲进了摇摇欲坠的档案室。
最后的记忆,是天花板轰然塌陷的瞬间,和耳边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可现在,她回到了1993年9月。
这一年,她刚刚从警校毕业,分配到金乌路派出所成为一名普通女警,负责档案管理、文书撰写工作。
姜凌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重生了?一切都太过玄幻,打破了姜凌这个无神论者的认知。
上一世姜凌先后在派出所、晏城女子监狱、省城第九监狱从事档案工作。从1993年到2025年,姜凌见证了公安系统档案管理的飞速发展。作为推动罪犯档案信息中心建设的核心人员,姜凌有过成功的喜悦,也有过痛苦、迷茫与遗憾。
为什么光明之下,黑暗永存?
为什么朗朗乾坤之下,总会有龌龊人心?
为什么不论公安系统如何出重拳打击,恶性案件总有发生?
即使这些罪犯受到了法律的制裁,可是那些被他们伤害过的人呢?那些被毁掉的家庭呢?死去的人没办法活转过来,被残忍对待的人心理阴影仍在,破碎的家庭无法再团圆……
档案上的文字是冰冷的,可那些文字背后,却洒满了血与泪。
为了侦破案件、抓捕罪犯,不知道多少警察在默默付出。有的野外蹲守数月,有的跨越千里奔波,有疲惫不堪的、有积劳成疾的、有与歹徒搏斗英勇牺牲的……
从警三十年,姜凌曾无数次走进烈士陵园,站在那一座座沉默伫立着的墓碑前,她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有没有办法找到犯罪的根源?
能不能尽早干预,提前制止犯罪?
警察荣耀的背后,能否远离牺牲、减少遗憾?
现在,姜凌重生了。
这一世,姜凌想从档案室走出去,走到一线,走出一条新的道路。
就在这时,一阵吵闹声远远传了过来。
“他无耻!”一个少年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切,我怎么无耻了?明明就是你欠揍,活该!”另一个声音充满讥讽。
第一道少年的声音有些耳熟,姜凌从档案室走了出来。
金乌路派出所分为办公与后勤两个区域,办公区是一栋临街的两层老式红砖房,一楼接待、办案,二楼办公,后勤区包括食堂、宿舍、档案室,与办公区隔着一个院子。
姜凌走出档案室,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院落。院子东侧种着几棵老槐树,绿意盈然,蝉儿躲在树上吱吱作响,西侧有一个简易车棚,里面停着几辆自行车、两辆警用摩托车。
阳光洒下,脚边的影子只有那么一点点儿。
姜凌抬起头,左手平展至眼前,阳光自指缝透过来,她微微眯起眼。抬起的手腕纤细,没戴手表,从日头判断,现在应该是中午时分。食堂的饭菜香气很淡,看来已经过了开饭的十二点。
这个时间点,谁会来派出所吵闹?
姜凌穿过后院,从警务大厅后门走了进去。
金乌路派出所的警务大厅大约三十多个平方米,服务台正对着大门口,两侧各有一排椅子。
服务台背后墙上写着“金乌路派出所接处警中心”几个字,值班民警李振良守在电话机旁做笔录,案件组组长魏长锋则走出服务台,拉开争吵的两名少年,苦口婆心地教育着其中一个。
“钱大荣,你不要老是欺负梁九善……”
钱大荣、梁九善。
这两个名字太过熟悉,迅速触发姜凌的记忆,相关的档案材料显现在脑海之中。
梁九善,1978年出生,1999年因谋杀罪入狱,被他杀害的人,名为钱大荣。钱大荣十五岁时强.奸梁九善的姐姐梁七巧,但却因未满十六,再加上父母庇护而逃脱责罚。
梁七巧自杀身亡,梁九善辍学追凶六年,最终手刃仇人,法庭上他只说了四个字。
——我,不后悔。
这个案子当年轰动全城。
案发之时,姜凌已离开派出所,事后她在省城第九监狱见到了梁九善的档案卷宗。他一审被判处死刑,但他的遭遇与经历引发社会广泛关注,一名女性律师主动帮他上诉,最终他被判处无期,在第九监狱服刑。
姜凌记得他。
监狱里的他,瘦弱、苍白,沉默寡言,行事自律、认真改造,可是,哪怕仇人已死,他依旧心结未解,自由活动时间总会靠着高墙,呆呆看着天空发呆,嘴里时不时喃喃自语。
“我姐姐成绩很好,她的梦想是当一名小学老师。那一年她读高三,如果没有意外,她会考上师范大学,成为一个好老师,可是……”
“如果我姐姐没死。”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
“如果重活一世……”
姜凌眼中有亮光闪过。
梁九善求了无数次的机会,现在就摆在自己眼前。
他姐姐死于1993年11月底,今天是9月10日,梁七巧还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姜凌从后门走进来时,李振良刚刚结束笔录,他放下手中钢笔冲她点了点头,态度很和气:“小姜,你来了?”
魏长锋扫了她一眼,继续将注意力放在两名少年身上:“同班同学应该相互友爱,钱大荣你怎么屡教不改?赶紧向梁九善道歉!”
魏长锋是案件组组长,接到这起打架斗殴案件他也很头痛。
梁九善九岁时父母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从此与他姐姐相依为命,全靠父母的赔偿金生活,算是辖区内的重点帮扶对象。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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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俩生活节俭、学习刻苦,班级成绩名列前茅。
梁家姐弟性格不太一样,姐姐梁七巧老实乖巧,不爱惹事;梁九善却敏感而尖锐,不肯吃半点亏,动不动就和人打架。
钱大荣家境优渥,父母都是纺织厂干部,家中只有独苗一根,平时溺爱得很。
与梁九善正好相反,钱大荣不缺吃、不缺穿、不缺爱,但为人霸道、不爱学习,在学校用小恩小惠纠集了一群“小弟”,很是风光。
也不知道为什么,钱大荣这一年盯上了梁九善,先是推推搡搡、小打小闹,现在发展到校外斗殴上派出所的程度。警察反复不断地教育,叫家长、告老师,钱大荣却像块滚刀肉一样浑不吝,在派出所里答应得好好的,可是安静没几个月又会来这么一遭。
偏偏钱大荣未满十六,属于未成年,派出所同志只能尽力调解、教育。
可是,调解、教育有用吗?没用啊……
这不,两人又来了!
魏长锋抬手戳向正在偷偷翻白眼的钱大荣脑门:“梁九善脸部擦伤,鼻子出血,已经构成轻微伤,如果你已经成年,那可是要拘留的,知不知道?赶紧道歉!听到没?”
钱大荣肥壮的身体晃了晃,抬头斜眼看着魏长锋:“魏警官,这回是梁九善主动挑衅,是他先动的手!”
梁九善双拳紧握,瘦削容长的脸庞肌肉紧绷,因为牙关咬得死死的变得有些方,他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口血沫:“呸!明明是你,是你说……”
因为羞恼,梁九善闭上了嘴。钱大荣说的那些话太过无耻,他根本不愿意重复。
调解过无数次,魏长锋当然知道钱大荣的德性,他一拍桌子,厉声呵斥道:“钱大荣,哪一次不是你挑事?如果你再这样,我就把你送到少管所去!”
钱大荣根本就不怕警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是未成年,就算杀了人也不用偿命。我和梁九善只是同学之间的打闹,他脸上有伤,我手上也有,你根本没有权力送我去少管所。”
魏长锋被这小子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作为案件民警,他最不愿意处理诸如未成年打斗、丈夫家暴、亲戚间扯皮的案件。为什么呢?因为轻重很难拿捏。
如果是辖区内成年人打架斗殴,直接把人往拘留室一送,对双方做伤情鉴定,再按照治安管理条例进行处罚,遇到屡教不改的人从重从严处分,多么简单。
可是同学、夫妻、亲戚之间的关系牵扯多,处罚轻了,起不到震慑的作用;处罚重了,伤了和气反而容易激发矛盾,最终酿成大祸。
面对眼前这个懂点法律的未成年人,魏长锋拿起放在服务台上的搪瓷缸喝了两大口水,努力让自己平息怒火,半天才对钱大荣说:“你,站在那里好好反省一下,等你家长过来处理!”
钱大荣没所谓地点了点头。爸妈护短得很,他才不怕叫家长呢。
姜凌一直在观察梁九善。
少年模样俊秀,即使额头青肿、嘴角带血也难掩眉眼昳丽。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短袖衬衫,领口已经磨破了边,黑色长裤上沾满了灰尘,脚上是一双旧球鞋,鞋带整整齐齐地系着。
梁九善低头摩挲着衬衫第二颗纽扣,指节泛着不正常的青白。
这个动作姜凌很熟悉,梁九善在紧张之时总会下意识地捏住衣服纽扣。当年警察将他抓捕归案时,他那只沾满鲜血的右手掌纹里,就嵌着深深的纽扣印记。
2. 名声
听到警察教育钱大荣,梁九善眼神里透着愤怒与无助。钱大荣从去年九月开始就欺负他和姐姐,自己已经报过两次案了,可是有用吗?没有用!
梁九善的眼睛盯着魏长锋手中拿着的搪瓷杯,杯身上印着“为人民服务”几个红字,杯口还冒着热气。
或许是“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字给了他勇气,梁九善哑声道:“魏警官,钱大荣欺负我不是第一次,他在学校里就经常丢我书包、踩我课本,他还和其他同学一起把我堵在厕所不让我上课、把我按在水池里逼我喝脏水。这回我和他打架,是因为他说那些恶心的话,我才……”
钱大荣与梁九善是同班同学,也是十五岁年纪,但他发育良好,体型壮硕,唇边小胡须已经很是茂盛,听到梁九善的话丝毫不慌,轻佻地吹了声口哨:“梁九善,你姐本来就发育得好,那对奶.子蹦蹦跳跳的勾引人,怎么还怪起我来了?”
梁九善眼睛都气红了,二话不说冲上去就给了钱大荣脸部一拳头:“流氓!我打死你这个臭流氓!”
钱大荣眼睛一瞪,戾气十足,抬手一脚就踹了过去:“妈的,敢打老子!”
魏长锋眼疾手快,长臂一伸,将梁九善往后一拉,躲开了钱大荣那一脚。
梁九善心中有一团愤怒的火苗在熊熊燃烧,还想冲上前去,却被魏长锋死死拽住胳膊:“别冲动!”
一道人影飞奔而来,一把将钱大荣抱住。
这道人影正是接到派出所电话后匆匆赶来的钱大荣母亲赵艳红,她抬手指向梁九善,尖声骂了起来:“你这个有娘生没娘教的野种,敢打我儿子!”
钱大荣的父亲钱建设也走进警务大厅,皱眉对魏长锋说:“魏警官,这回我们看得清清楚楚,是梁九善动手在先,一拳头就冲着我家大荣眼睛去,真是心狠手辣啊。他在派出所都这么肆无忌惮,可想而知在学校表现有多么恶劣!如果不好好教育,将来说不定是个杀人犯。”
有了父母撑腰,钱大荣眼珠一转,捂住眼睛嚎叫起来:“唉哟,我眼睛,我的眼睛!梁九善在派出所打人,把我眼睛打瞎了,我要报警!”
看儿子嚎叫,钱建设慌忙上前查看伤情,轻声安抚着儿子。
赵艳红则戳着梁九善的脸骂人。她的嗓门很高,骂起人来不重样,噼里啪啦一通输出,听得所有人都脑仁疼。
因为钱大荣父母的参与,警务大厅里顿时热闹了起来。
“都别吵了!这里是派出所,不是吵嘴打架的地方!”魏长锋语气严厉,“钱大荣刚才出言污辱女性,你们做家长的应该好好教育他。至于你……”
魏长锋将目光转向梁九善:“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在派出所打人,你这完全有理变成没理,是不是?”
钱建设处理这些事情轻车熟路,笑着过来递烟,魏长锋摆手拒绝。他也没介意,顺手将烟夹在耳朵上:“是是是,魏警官,我们都听您的。大荣犯了错误,应该道歉,我们回家后一定好好教育。”
赵艳红恶狠狠地看着梁九善:“他差点把我家大荣的眼睛打瞎,这帐怎么算?”
钱建设查看过儿子的伤势,知道没什么大事,倒是梁九善嘴角流血、面部淤青,一看就伤得不轻。他从包里拿出两百块,笑着充当和事佬:“算了算了,都是小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哪里就到了报案的地步?我替大荣给这位同学道歉,赔两百块给他,好不好?”
赵艳红收到丈夫传递过来的信号,这才哼了一声,冲着梁九善“呸!”了一口,“看在你没爹没妈少教养的份上,这次我就放过你。以后如果再打我家大荣,我让退学信不信?梁九善,你要是还想继续读书,就别惹我儿子,听到了吗?”
钱大荣得意洋洋地看向梁九善,眼神里满是挑衅,似乎在说:怎么样?我说过,你小子斗不过我!
魏长锋重重一拍服务台:“赵艳红!现在我们正在调解,你不要激发矛盾,晓不晓得?”
金乌路派出所位于城北,辖区内国营大厂居多,这两年国企改革人心浮动,治安问题频发,派出所民警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为一件未成年纠纷耽误这么久,魏长锋的脾气也暴躁起来。
派出所经费有限,警务大厅的服务台是红砖砌筑、水泥抹面,魏长锋这么一拍,发出沉闷的声响。
赵艳红眉头跳了跳,看一眼钱建设之后,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钱建设连连点头:“是是是,魏警官批评得对,我爱人这话的确说得不对。”他转过头看着梁九善,“你学习成绩好,中考肯定能上宴城一中,怎么可能会让你退学呢?这样,我和一中校长提前打个招呼,学杂费予以适当减免,厂里每个月给你一定的生活补助,好不好?”
上晏城一中是梁九善的梦想。
晏城一中可是市里最好的高中,师资雄厚、教学楼、操场、宿舍都是全市最好的,重点大学比例高达40%。可以说,考进一中就相当于一只脚迈进了大学的门。
当年梁七巧中考成绩优秀,原本可以上晏成一中,但她为了照顾弟弟选择继续留在纺织厂子弟中学读书。
梁七巧的梦想是等明年她考上大学离开晏城,梁九善到一中读寄宿,那里的宿舍条件在全市都是一流的。
只是,一中的学费高、生活费高,只要一想到这个梁七巧就头疼。
减免学费、生活费,这个条件对于渴望继续上学、减轻姐姐经济负担的梁九善是多么地诱人。
梁九善内心在不断挣扎,胸口燃烧的那一团火越烧越旺,他想叫、想闹、想硬气地仰着头,对钱建设说一句:别想收买我!我决不原谅钱大荣。
可是,他想上学!他也想让姐姐安心去追逐她的梦想。
梁九善更紧地捏住衬衫上的扣子,任由那颗带着锐利坚角的金属纽扣刺破掌心。
钱建设笑了:“梁九善,你就原谅钱大荣,好不好?”他有些得意,得意于自己对人性的拿捏。不过是个小娃,随便丢点好处就折了腰。
“好。”艰难地说出这个字,梁九善低下了头。
眼见得双方达成和解,警务大厅终于安静和谐,魏长锋也松了一口气,示意李振良拿出一份调解书,刷刷刷写了几行字,然后递了过去:“行了,既然双方达成和解,那就在这上面签字吧。”
站在一旁的姜凌感受到了梁九善的痛苦与无奈。
他年纪还小,并不懂人性的黑暗。
他一次又一次的退让,将会成为未来刺向自己的尖刀。
姜凌也不能责怪派出所民警的处理方式。
她在派出所工作了四年,虽说很少参与外勤工作,但因为大多数同事吃、住都在派出所,相互之间还算了解。魏长锋今年四十岁,作为资深民警,深知“窝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在解决类似纠纷时通常都是“和稀泥”的态度,免得激化矛盾,最终造成更大的伤害。
姜凌曾经不解,为什么要和稀泥?魏长锋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我年轻时也不懂,处理一次丈夫家暴案件时很硬气,直接将男方拘留了半个月,没想到男方因为留下案底被单位辞退,一怒之下将妻子捅死。唉!经过那件事情之后,遇到家庭内部矛盾、亲戚同事或同学之间的矛盾,我都会尽量调解。”
姜凌能理解魏长锋,可现在这个案例很特殊。
钱建设明显在给梁九善“画大饼”,且不说这些补助能不能真正到位,即使到位所有钱都是单位出,钱建设一家除了那两百块钱并没有任何损失。
钱大荣连句道歉都没有,态度极其嚣张,也没有因为这次报警而受到惩罚。
因为没有感觉到痛,所以钱家人根本就不会改。
再来看梁九善,他虽然答应和解,但内心却感觉到屈辱。
他是个敢于斗争的人,不然也不会直接跳过学校来报警。钱家人拿钱砸人的行为让他内心抵触,但现实却在不断逼着他低头。
这种矛盾会日夜煎熬他的内心,以至于他在姐姐死后无法原谅自己。他放弃学业,追凶六年,是对钱大荣的仇恨,也是一种自我放逐。
“如果我姐姐还活着……”梁九善的喃喃自语再次在姜凌耳边响起。
怎样才能帮助梁九善,避免他未来的悲剧人生?
重生而来的姜凌知道,虽说《未成年人保护法》于1991年通过、1992年实施,但还存在一些有待完善的地方。再加上1993年人们对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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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犯罪认知不充分、社会保护机制不健全、司法保护力度不足,因此钱大荣有恃无恐。
“老魏。”姜凌轻轻唤了一声。
“什么事,小姜?”魏长锋抬眼看向姜凌。
姜凌刚分配到派出所一个多月,因为她是所里唯一的一名女性,姚所长很是关照,没让她跑外勤,只负责档案与文书工作。她性格内向,平日里话很少,不怎么与同事交流,今天主动过来,这让魏长锋有些诧异。
姜凌抿了抿唇,绷着脸并没有笑容,维持着自己新手菜鸟的谨慎本分:“老魏,让我参与一下这个案子吧?”
金乌路派出所里一共12位在编民警,所长1人,副所长1人,案件民警4人,社区民警3人,户籍民警1人,文员2人。人员简单,同事关系融洽,分工没那么严格,经常互帮互助。
魏长锋因为年纪较长,被大家尊称为“老魏”,他原本就想拉姜凌进案件组,毕竟在处理某些案件时需要女警在场,现在见姜凌主动过来,魏长锋自然没有拒绝:“行,那你跟着我,先熟悉一下案件处理流程。”
姜凌与魏长锋对话的同时,值班民警李振良示意钱大荣在笔录本上签了名,又喊梁九善过来,梁九善看着笔录本发呆,半天没有落笔。
“魏警官,既然已经调解完,那我们先回去了啊,厂里一堆的事。”钱建设插了一句话,并没在意身边站着的姜凌。
魏长锋还没有说话,姜凌先开了口:“你们暂时不能走,我有话说。”她语气严肃,目光清冷,莫名给了钱建设沉重的压力。
姜凌前世在监狱见过无数罪犯,一眼扫过就知道他是初犯还是屡犯、真心悔过还是死性不改,在长期对他们进行心理评估的过程中,姜凌早已练就出一双利眼,心虚之人根本不敢与她对视。
“哦,好。”钱建设晃了晃神,下意识地应了下来。他在纺织厂工作了二十多年,任副厂长已有七年,见识过各种场面,没想到这个小女警看着纤瘦清秀没什么存在感,一开口却让人内心生出股说不出来的拘束感。
赵艳红却有些不服气,斜着眼睛看向姜凌,神态与钱大荣望向梁九善时一般无二,带着三分不屑、三分嘲讽,还有四分傲慢。
“你是哪个啊,魏警官还没说话呢,你充什么老大?”赵艳红在纺织厂工会工作,经常协助派出所处理厂内职工的纠纷,知道姜凌是刚入职的民警没什么话语权,赵艳红根本就不怕。
魏长锋第一时间选择维护姜凌:“你们干什么?这位是我们派出所民警,她让你们留下来,那就留下来。梁九善还没签字呢,你们慌什么!”
梁九善原本就不愿接受调解,听到这话立刻放下手中笔,梗着脖子说:“我不同意调解!钱大荣经常欺负我,上次把我眼睛打伤,上上次打破我脑袋,用椅子砸伤我脚趾,这些……我可以谅解,但他污辱我姐姐,是个臭流氓,警察应该把他抓起来坐牢!”
“我呸!”赵艳红一听顿时炸了毛,如果不是在派出所她早就一巴掌呼了上去:“让我家大荣坐牢?我看你才应该坐牢。”
钱建设也不高兴地皱起了眉毛:“梁九善,这次是你打人在先,不要老是冤枉我家大荣。”
赵艳红没什么文化,刚嫁进钱家时钱建设对她很不满意,好不容易有了儿子在家里站稳脚根,她把钱大荣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哪里舍得让他受半点委屈?当下便接过话为儿子辩护:“你那个姐姐我知道,比其他同学都发育得好,胸大屁股大,在学校里名声本就不好,我家大荣说几句怎么了?别给脸不要脸!”
“我!你们……”梁九善不想哭的,可是眼泪不争气地溢出,在眼眶里打转转。他六岁时便没了父母,是姐姐将他一手养大。眼见得钱大荣被父母护得严严实实,颠倒黑白反过来骂姐姐名声不好,一颗心像在油锅里煎熬,火烧燎燎地痛。
一名身形窈窕的少女匆匆赶到派出所,刚走到警务大厅门口便听到赵艳红的话,秀丽的面庞气得通红,咬着牙走到梁九善身边,伸出手紧紧拉着他胳膊,低声道:“九善,我们走!这些人,不要理他们。”
梁九善侧头看向少女,泪水控制不住地往下落:“姐……他们欺负人!”
3. 主动请缨
姜凌的注意力被这名少女吸引。
她应该就是梁七巧。
九月暑热依旧,别的姑娘都是短袖短裙,梁七巧却穿着长衣长裤,碎花衬衫最上方的扣子扣得紧紧的,黑色长裤将脚背遮得严严实实。
可是,即使如此保守朴素的打扮,也掩不住花朵盛开的美丽。梁七巧胸部饱满、臀部后翘,腰细腿长,身材凹凸有致,虽只是高三学生,却很有女性魅力。
若是放在2025年,拥有如此傲人身材的少女绝对自信满满,尽力展现个人魅力。可现在是1993年,人们的审美还相对保守,尤其是没有父母庇护,梁七巧常为自己过分饱满的胸部、臀部而烦恼。
听到赵艳红说自己“胸大屁股大”、“名声不好”,梁七巧又羞又气,一张脸红得滴血,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她脾气柔和,从来没有骂过人,也不知道怎么表达愤怒,只能拉着弟弟的胳膊,想尽快远离这些鄙视她的人。
魏长锋看不过去,说话很不客气:“赵艳红,你也是女同志,说话怎么这么刻薄?请注意你的言辞!”
钱建设不愿意节外生枝,瞪了赵艳红一眼:“赶紧道歉!”
赵艳红皮笑肉不笑:“是是是,道歉道歉。不好意思,我没什么文化,说话比较粗鲁,莫怪哈。”
这个道歉明显没有走心,但见对方认了错,魏长锋也就没有再训斥,看着梁七巧温和地说:“正好你来了,你弟弟与同学发生冲突,对方家长道歉并赔偿了两百元,还承诺明年等梁九善考上一中帮他减免学费、给予一定的生活补助,你要是同意的话,就在调解书上签字吧。”
“嗯。”梁七巧顺从地点了点头,颤抖着手拿过魏长锋递过来的笔,准备在调解书上签字。
父母去世得早,原本社区干部想把他们姐弟送到福利院去,但她不想离开熟悉的环境,也害怕未来姐弟分离,便拒绝了社区干部的建议,拿着父母的补偿款当起了家。虽说父母车祸赔偿金有六千块,但坐吃山空,柴米油盐都要钱,她省了又省,还是觉得日子艰难。
和纺织厂那些双职工家庭出身的同学相比,梁七巧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只能努力读书。她都想好了,湘省师范学院包分配、不收学费,她上大学时弟弟正好读高一,学校可以寄宿,再等弟弟考上大学、她也有了工作,姐弟俩就算是熬出头了。
她先前以为六千块赔偿金很多,没想到这三年物价飞涨,纺织厂工人的工资从几十块涨到了三、四百块,到现在这笔钱已所剩无几,高中学费、生活费成了一座压在她心口的大山,让她喘不过气来。
眼前钱大荣一家三口站成一排,赵艳红搂着儿子的肩膀,像只护崽的母鸡,这让梁七巧胸口发闷、眼角发酸。
如果爸妈还在,谁敢欺负他们姐弟俩?
可是,她没有力气和钱大荣一家抗争,也没有能力抗争。钱厂长管着纺织厂后勤,如果得罪了他,厂里收回分配给父母的房子,他们姐弟俩难道露宿街头?更何况,他开出来的赔偿条件那么诱人……
“姐!”梁九善拉住梁七巧握笔的手,眼底满是挣扎。
梁七巧叹了一口气,柔声安抚弟弟:“九善,再忍一忍。等我们考上大学离开这里。他们就欺负不到你了。”
魏长锋也跟着劝梁九善:“听你姐的话,你现在还是个学生呢,安心读书最重要。”
魏长锋并不是不清楚梁九善姐弟受了委屈,但作为一名派出所民警,他看多了太多案例,深知生活充满无奈。
梁九善姐弟的父母是纺织厂职工,他们现在住的是纺织厂宿舍,读的是纺织厂子弟中学。如果真的严肃处理钱大荣,赵艳红和钱建设暗地里肯定会为难这对姐弟,反而会让他们面临更大的困境。
梁九善眼睛里的亮光渐渐变得黯淡,脑袋也耷拉了下来。他收回拉住姐姐的手,牙齿却将下嘴唇咬得出了血。
一切矛盾似乎成功解决。
但是姜凌知道,悲剧正是从这一天开始。
钱大荣并没有真正认识到错误,他不仅变本加厉地欺负梁九善,更是在十一月的一个雨夜强.奸了梁七巧,事发之后钱家就像今天这样,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赔偿了梁家一万块,逼着梁七巧签下谅解书。
事后钱家将钱大荣送到省城读书,却将一切罪名推到梁七巧身上,说她勾引钱大荣,为了钱连清白都不要。众口铄金,梁七巧承受不住流言蜚语割腕自杀,生命定格在最美丽的十八岁。
就在梁七巧准备签字之际,姜凌伸手将调解书拿了过来,轻轻放在桌上。
她将手掌按在调解书上,目光温柔而沉静:“梁七巧,等一下再签字。”
梁七巧愣住,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警,讷讷道:“还,还要我们做什么?”
赵艳红跳了起来:“你这个警察怎么回事,这不是耽误大家时间吗?他们要上学,我们要上班,谁有功夫和你在派出所里耗着!”
姜凌望向魏长锋:“老魏,这个案子交给我试试吧。”
魏长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对上姜凌那双亮闪闪的眸子,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都是从年轻时过来的,魏长锋不忍心拒绝一个新人主动请缨,大不了出了错他在旁边指点一二嘛。
就在这时,派出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
两名警察押着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走进来。男子的手上戴着手铐,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嘴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声音很刺耳,戾气十足。
“给我老实点!”一名年轻警察喝斥了一句之后,冲着魏长锋说,“老魏,这小子刚在街上抢劫,还撞倒了一个老太太。”
抢劫?这可是刑事案件。
魏长锋神情严肃,对姜凌丢了一句:“小姜,这里交给你了。”便匆匆和案件组民警汇合,一起处理这起突发的抢劫案。
呼啦啦走了几名警察,警务大厅顿时安静下来。
姜凌目光扫过钱大荣一家三口,松开手掌将压在下面的调解书拿起:“这样的调解书,你们已经签过两次吧?”
姜凌的记忆力很好,清楚记得梁九善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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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曾在法庭上呈上过三份钱、梁双方签字的调解书,上面清楚记载报警记录、问询记录、双方协商达成的条件。也正是这三份调解书证明了钱大荣长期欺凌梁九善,为梁九善二审改判无期提供了有力的支持。
钱大荣满不在乎地说:“对啊,怎么了?”
姜凌冷冷地看着钱大荣:“每次调解书你都承诺不会再欺凌梁九善,对吗?”
钱大荣不敢对上姜凌的眼神,心虚地转开视线。
姜凌再将目光转向钱建设:“你儿子长期霸凌同学,屡教不改,情节恶劣,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19条,可处拘留或罚款。因为考虑到他未满十六岁,目前以教育为主。不过,现在看来,不管是派出所还是你们家长,这种以调解为主的温和教育是失败的。”
钱建设满面堆笑:“小孩子打打闹闹嘛,能有多大事?等他们将来长大了,自然就懂事了。”
姜凌摆了摆手:“不是小打小闹,梁九善三次报警,他的伤情已构成轻微伤,钱大荣的行为已经违法。”
赵艳红不耐烦地说:“什么霸凌?别说那么难听!你们警方不是做过调查吗?好几个同学指认是梁九善挑衅在先,他身上的伤也是自己造成的,和我家大荣没有关系。”
姜凌反问:“既然没关系,你们为什么愿意道歉、赔偿?”
赵艳红撇了撇嘴,正想说话,却被钱建设拉住,他笑着解释道:“梁九善的父母是我们纺织厂的职工,可惜双双车祸去世。我们看他们姐弟俩可怜,所以接受调解,出钱帮他治伤,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不是,姜警官?”
钱建设看得出来姜凌和魏长锋不一样,她年轻,更较真。
钱建设不愿意得罪基层警察,特意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是想点一点姜凌,让她别咄咄逼人。
姜凌拿起笔录本从服务台走出来,对钱建设说:“走,去审讯室。”
听到审讯室这三个字,钱建设陪笑道:“不过就是个小案子,在这里处理就行了,何必换地方?”
姜凌看了他一眼,一个字没说,当先而行。
走了几步,她停下脚步看向值班民警李振良:“帮个忙,一起?”审讯也好、问询也罢,总得有两人一起才符合流程要求。
李振良左右看看,警务大厅里现在除了姜凌,只剩下自己和姜凌这两位民警。他沉吟片刻,站起身来:“你先去,我找个人值班,马上过来。”
刚才他在旁边做笔录,也是心头火起。钱建设一家三口联手欺负两个没爸妈的孩子,太不要脸了!但梁九善姐弟愿意接受对方的调解条件,他也不好说什么。现在新来的姜凌想为梁九善出头,他当然愿意参与。
姜凌点了点头继续往外走,眼中有了暖意。
李振良从警十年,正义感很强,曾私下资助梁家姐弟,是个很好的人,叫他一起参与调解果然没错。
钱建设见姜凌走了,只得赶紧跟上,嘴里催促赵艳红与钱大荣:“走走走。”
梁九善内心升起新的希望,拉了把发愣的姐姐:“走!”
4. 审讯室
不同于警务大厅的平易温暖,审讯室显得冰冷肃然。
一桌三椅,青灰色水泥地面、雪白墙壁,再加上墙上写着的黑色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给人一种威严感。
走进审讯室,看到墙上的标语,钱大荣明显有些发怵,一双眼睛不敢乱瞟,缩头缩脑地紧挨着母亲一声不吭。
姜凌没有马上发话,直到李振良进来,两人在木制的审讯桌后坐下,她依然保持沉默。
姜凌的沉默,给钱家人沉重的心理压力。
赵艳红推了钱建设一把,示意他和警察沟通。
钱建设只得走上前去,在姜凌对面坐下:“两位警官有什么话就说,我们一定尽力配合。”
“我在警校的主修专业为犯罪心理学。”姜凌终于开了口。
钱建设愣了半秒,犯罪心理学,这玩意儿研究的是个啥?姜警官学的是什么专业,和他有什么关系?
“心理学研究显示,长期霸凌者若不及时干预,成年后暴力犯罪的概率是普通人的四倍以上。”姜凌说话不紧不慢,却字字清晰。
钱建设胸口开始发闷,声音干巴巴的有些发涩:“那个,我家大荣只是和同学闹着玩,谈不上什么霸凌。前两次派出所同志也到学校调查过,是梁九善这孩子小题大作……”
“不必解释。”姜凌抬手制止了钱建设的辩解。梁九善的卷宗里附有当年的三份调解书,事后律师也重新取证,证实了为钱大荣作证的同学都在撒谎。
“90年魔都有一起抢劫杀人案,审理过程中发现罪犯从五年前,也就是17岁开始霸凌比他弱小的同学,暴力犯罪倾向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矫正,最终犯下滔天大罪被判死刑。”
当父母的哪里愿意听到这样的案例?这不是摆明了说如果钱大荣现在不管好将来会走上违法犯罪的道路?钱建设脸色发白,回身看了眼赵艳红。
赵艳红护崽心切,急慌慌为儿子辩解:“你别在那里唬人!我家大荣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前途一片光明。倒是这个梁九善,在派出所都敢动手打人,我看他才有那什么犯罪倾向,将来是要被枪毙的。”
姜凌做的第一步,是要钱家人重视钱大荣的教育问题,防患于未然。
钱大荣现在欺凌弱小,一则能从打压梁九善这件事情上获得快感,二则他有父母护着,出了事大不了赔几个钱,所以他根本就不怕。
在家人的纵容之下,欺凌弱小带来的快感不断升级,钱大荣会渐渐沉迷其中,最终走上犯罪道路。
可是,这一步看来是失败的。
在钱建设与赵艳红眼里,钱大荣是他们的心头宝,是有些调皮的聪明孩子,在他们的庇护之下一定会有光辉灿烂的前途。不管姜凌怎么说后果,他们压根就不愿意相信。
姜凌淡淡道:“根据《刑法》第134条,故意伤害他人身体可判三年以下徒刑。”
审讯室的环境太过严肃,这让习惯搅浑水、耍赖皮的赵艳红有些发怵,但她不肯在这个小女警面前示弱,梗着脖子说:“你别和我谈什么刑法哪一条,什么三年以下徒刑。我家大荣未成年,你们警察最多只能对他进行教育。”
姜凌双目微眯,眼里闪过凌厉的光芒,她抬手指向梁九善:“他也未成年,即使杀了人也不会被判死刑!”这两个“也”字,姜凌刻意加重了语气。
梁九善还没明白过来姜凌的意思,赵艳红已经紧张地揽过儿子的肩膀,将他护得严严实实:“你瞎说些什么?”
李振良的手心有些冒汗。姜凌今年七月过来报到,满打满算也只入职一个多月。她平时不爱说话,和同事交流用得最多的只有“嗯”、“好”、“行”、“我知道”这几个字。没想到今天一进入审讯室,言辞如此激烈尖锐,听得他有些心惊肉跳。
姜凌提高了音量:“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们就不怕梁九善豁出命来伤了钱大荣?”
赵艳红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不过是因为他们处于上风。
钱大荣身高体壮,又有几个小弟帮忙,从来只有他打伤梁九善的份,梁九善根本伤不到他分毫。
可是,姜凌话里有话,听得赵艳红有些胆颤心惊。万一……万一这个梁九善逼得狠了真的豁出去了呢?
许是看过太多档案卷宗,与太多罪犯打过交道的缘故,姜凌很懂人性。
在赵艳红这种自私家长的眼里,梁九善一条贱命抵不上钱大荣半根手指头。钱大荣打伤梁九善那是我儿子有本事,可若是梁九善伤了钱大荣那就是十恶不赦。
只有让她怕了、痛了,才会收敛。
梁七巧是个老实人,忙着辩解:“我弟弟很懂事,他不会……”
梁九善却眼睛一亮,立马明白过来,大声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钱大荣你要是再欺负我,我一把刀捅死你!反正你们都说未成年人犯罪不会坐牢,大了不起去少管所关几年,等我出来了照样是条好汉。”
未成年人犯罪,原本是钱大荣身上的保护伞,没想到现在情况反转,梁九善也拿这个做文章,摆出副无赖样,钱建设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钱建设看向梁九善。
梁九善今年十五岁,身形瘦长,看上去也就是个半大的孩子。可是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着怒火,似乎蕴含着极致的力量,要将眼前所有一切燃烧殆尽。
想到刚才派出所里梁九善跳起来打儿子一拳的一幕,钱建设终于有些怕了。
万一有一天这个梁九善真的疯了,拿刀杀了他儿子怎么办?钱建设只有这一根独苗,可不能将他置于危险之中。
钱建设正打算打个圆场缓和一下气氛,没想到一直躲在母亲身后的钱大荣似乎是适应了陌生环境,在一旁不屑地撇了撇嘴:“梁九善,吹牛逼谁不会?你连鸡都没杀过,还敢杀人?我呸!”
钱大荣性意识萌芽得很早,上了初中之后带着一帮小弟在校园里耀武扬威也没办法压制住内心那股邪火。梁七巧温柔美丽、身材姣好,钱大荣一见钟情,没事就到高中部骚扰梁七巧。
梁七巧很老实,第一时间选择向老师告状。只是她胆子小、脸皮薄,有些话说不出口,没有引起老师足够的重视,只是简单批评了钱大荣几句。
钱大荣在学校以霸王自居,被高中部老师批评教育一番之后,将心中不忿全都发泄在梁九善身上。先是找茬推搡,被老师批评过之后转为校外挑衅殴打,梁九善报过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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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结果都被钱家父母轻松处理,这让钱大荣内心开始膨胀,觉得梁九善姐弟不过就是软柿子,好拿捏得很。
钱大荣虽然害怕姜凌这个冷面女警,但从来没有把梁九善放在眼里,一听到梁九善放狠话,便从母亲身后冒了出来嘲讽了一句。
“杀鸡?”姜凌看了梁九善一眼。
梁九善很聪明,一点就透,咧开嘴笑得很欢脱:“杀鸡很难吗?我回去就到菜场学杀鸡。拧住脖子,一刀见血,哈!”
说完,梁九善比划着杀鸡的动作,左手反手一抓,右手并掌横切,冲钱大荣挑了挑眉毛。
钱大荣怔怔地看着梁九善的动作,脚底有股寒气涌了上来。明明梁九善比他矮了半个头,平日里被自己踩在脚底下像个小丑,可今天他眉毛一挑,透着股说不出来的邪气,仿佛变了一个人。
看到梁九善说起杀鸡时跃跃欲试的模样,赵艳红也有些怕。钱大荣是她在钱家立足的根本,可不能出半点差错。如果儿子受伤了,钱建设绝对不会饶过她,肯定会把她扫地出门。
钱建设发现事情的发展完全脱离了自己掌控,决定先做做姜凌的工作:“姜警官你可得好好教育一下梁九善,要防微杜渐啊。咱们辖区如果真的出了个少年犯,你们也要受批评是不是?”
派出所每年都要评先进,如果经历数次调解不仅没有效果,反而激发矛盾导致青少年犯罪,的确会受到上级领导的批评,先进评不上,年底奖金也会少发。
“呵。”姜凌只给了钱建设一个字。
钱建设看向在一旁做笔录的李振良:“李警官,你也说句话嘛。辖区居民有纠纷,不都是调解优先吗?怎么就搞到这不死不休的地步呢?”
李振良心里只呼痛快。
没想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能有这么爽!
钱大荣不是有恃无恐地说什么未成年人杀人不坐牢吗?那就让他也尝尝这个滋味。
被钱建设点到名字,李振良压着嘴角不断上扬的弧度,假意咳嗽了两声:“姜警官这不是正在调解么?你们老老实实按她说的做就行了。”
钱建设苦笑:“姜警官,你就直说吧,到底让我们怎么做才满意?”
见钱建设终于重视此事,姜凌指了指梁九善:“这个问题,你们应该问他。”
钱建设只得转向梁九善:“梁九善,刚才我们不是谈好了条件,双方达成谅解吗,怎么现在喊打喊杀的?你不想一想,要是杀了人,就算不判死刑,你和你姐姐的前途也毁了嘛。”
梁九善听出了钱建设语带威胁,抿着唇,脑中有无数念头闪过。
梁七巧脸色发白,死死拉着弟弟的胳膊,身体有些发抖。
姜凌却身体往后靠了靠,冷着一张脸:“哦?刚才钱大荣嚷嚷着未成年人犯法不坐牢的时候,你们怎么不用这话教育他?”
说罢,姜凌猛地站起身,重重在桌上一拍,音量陡然提高:“钱大荣!你听清楚了吗?未成年人犯法,一样前途尽毁!”
姜凌的眼神里透着寒光,像腊月屋檐下挂的冰锥,冰冷而坚硬,让人望而生畏。钱大荣被姜凌目光所慑,根本不敢与她对视,再一次藏在母亲身后,一声不敢吭。
5. 防微杜渐
李振良没有想到,一个刚毕业的警校生,竟然有这么厉害的审讯技巧。
尤其是拍案而起那一声吼,就连他都觉得心脏跳动猛然加速。
李振良在派出所工作了十年,长年处理的都是些民事纠纷,诸如夫妻矛盾、兄弟翻脸、邻里争吵,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渐渐磨平了他的棱角。
姜凌却不一样,她面对钱家人锐气十足,态度强硬。看到老实下来的钱大荣,李振良不由得反省自己先前的处事风格是不是太过温和,以至于助长了歪风邪气。
想到这里,李振良停下做记录的笔,对姜凌说:“我去把先前两次调解书拿过来,也让他们好好反思一下,为什么钱大荣屡教不改!”
姜凌点了点头:“好。”
她的记忆力很好,只要是仔细阅读过的档案材料,都会牢牢刻在脑海中,并不需要纸质材料。但现在既然李振良提议,说明他有了应对此案的积极性,应该予以肯定。
李振良走出审讯室,站在走廊上时忽然失笑。他这是怎么了?面对一个新手菜鸟,他竟然莫名有了服从感。不过他很快就甩了甩头,一路小跑找到案情记录之后交给姜凌。
姜凌将两份调解书摆在桌面,食指重重叩在纸面上:“你们好好看看!”
九月天依旧炎热,审讯室里密不透风,钱建设的后背、脑门开始冒汗。
他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是是是,我们回去一定好好教育大荣。防微杜渐,不让他再犯同样的错误。”刚才他还教育姜凌要“防微杜渐”,没想到这么快就回到自己身上。
姜凌继续冷声道:“梁九善三次报警,一次比一次伤情严重,这就是你们的教育?”
梁七巧的眼睛里有了亮光。她知道,姜警官是在帮他们姐弟。
前面两次调解梁七巧都在场,在她的认知里,不能硬碰硬,不能得罪钱家人,忍一时风平浪静,再忍一年等她考上大学、九善去晏城一中读寄宿,就可以摆脱钱家人的钳制。
梁七巧知道派出所同志都是好人,当年父母去世时所长送来了集体捐款,每年社区警察都会过来慰问,因此她不愿意给他们添麻烦。
只可惜她的隐忍并没有换来太平。
现在姜警官强势出击,毫不掩饰对他们姐弟的维护,这让梁七巧的内心有说不出来的感动。
这世界,还是好人多啊。
见姜凌如此维护自己,梁七巧终于找到了一丝勇气,轻声道:“钱大荣答应过不会欺负我弟弟,可是他没有做到。他,他还经常骚扰我。”
以往梁七巧根本张不开嘴说出这件事,但今天不同,她必须说出来。不能让弟弟用杀人威胁钱家人,也不能让姜警官一个人战斗。
梁九善紧跟其上:“对!钱大荣不要脸,当着我的面说要把我姐按在床上……”因为羞愤,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声音也颤抖得不像样子。
钱建设不可思议地看向儿子:“你,你真的说了那话?”不过才十五岁,就晓得要女人了?
赵艳红将儿子挡在身后:“老钱你说什么呢,大荣还是个孩子,他就是闹着玩的。”
钱大荣没想到梁家姐弟会把这事放到明面上来,眼珠子乱转,狡辩道:“对,我,我就是闹着玩。”
姜凌双眼微眯,上下打量了一下壮实的钱大荣,然后再望向赵艳红:“看来,发育得比较早的那个人是钱大荣。你们做家长的可得好好疏导,免得将来走上邪路。”
赵艳红的脸皮抽搐了一下,心里暗暗骂着姜凌。妈的!刚才她嘲讽梁七巧发育得早、胸大屁股大,没想到姜凌这个小心眼记得牢牢的,借机反讽自己,真讨厌。
钱建设脸上挂不住,猛地站起,一把拖过儿子,抬手往他屁股上招呼了两下:“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会调戏女孩子了?老子打死你!”
钱大荣被打了两巴掌,屁股生疼,一边躲一边鬼哭狼嚎:“爸,你干吗打我?我没有调戏,我没有,你不要信他们的话啊……妈,妈妈!”
听到儿子唤自己,赵艳红心痛得不行,忙上前拉住钱建设:“老钱,大荣还是个孩子呢,你干嘛打他?这里是派出所,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钱建设平时很少运动,兼之长得胖,折腾了这么几下已经是气喘吁吁。他单手撑腰大喘气,另一只手指着赵艳红:“慈母多败儿,慈母多败儿啊!你再这么护着他,说不定养出个狼崽子来。”
赵艳红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哼!梁九善才是那个狼崽子,我家大荣乖得很。再说了,儿子长大了想女人也正常,你打他做什么!”
姜凌缓缓坐回椅中,安静地看着夫妻俩争吵。
李振良凑近了些,悄声问:“你就这么让他们吵?前面两次也是这样,钱建设装模作样批评教育孩子,赵艳红蛮不讲理拼命维护,吵得所里不得安生。直到钱建设提出赔偿方案,双方调解完成,大家才能松口气。”
姜凌将身体往另一边挪了挪,拉开与李振良的距离。
或许因为在孤儿院长大的缘故,姜凌很抗拒与人身体接触,也不喜欢与人交往过深。警校四年,即使是同一个宿舍的室友,也无法做到亲密无间。
也是因为这样内向的个性,姜凌上一世没有结婚生子。
要说有没有遗憾?还是有的。
姜凌喜欢孩子,也渴望有一份稳定的感情,有一个温暖的家,可是她看着坚强冷静,内心却怯懦无比。
她不敢。
她不相信世上有永恒的爱情,不相信自己能够做一个好妻子、好妈妈。
李振良察觉到姜凌的抗拒,有些讪讪的往旁边坐了坐。
姜凌已经活过一世,思想成熟了许多,她认真解释了一句:“不好意思,我自小在福利院长大,不太习惯与人靠得太近。”
她以前总觉得被亲生父母抛弃是件羞耻的事,不肯与他人言,抗拒所有的温暖,因此朋友很少。但现在姜凌已经决定走出档案室,走上刑侦一线,免不了要和各种人打交道,适当地展示弱点,能够争取到同事们的理解,并不是件坏事。
“没事没事,我以后一定注意。”李振良本就是心软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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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听到姜凌的话心生同情,觉得她能够从福利院考进警校真不容易,而她平时不爱说话、不让人靠近也有了合理的理由。
与同事沟通好之后,姜凌将注意力转到钱家人身上:“安静!”
她的语速不快,但自有股冷硬强势,只两个字便让争吵不休的钱建设、赵艳红闭上了嘴。
姜凌拿起今天的调解书,指着上面写好的赔偿条件,毫不客气地说:“钱建设,你在派出所耍心眼,是觉得我们警察好说话吗?”
钱建设凑近了调解书认真看了看:“没有没有,我们怎么会和警察同志耍心眼?”俗话所得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虽然人脉广、在纺织厂很有话语权,但却不敢得罪基层民警。
姜凌冷笑道:“晏城一中学费减免,是你能做主的吗?纺织厂补贴生活费,是你掏的腰包?连具体金额都没有,你这完全就是把我们当猴耍!”
钱建设原本就只是随口画个大饼忽悠一下梁家姐弟,此刻被姜凌说穿,老脸一红:“这个嘛,我也是想着为梁家姐弟解决一下实际困难,具体金额肯定是尽量争取,现在也说不好。”
姜凌看向梁九善:“晏城一中的学费与中考排名直接挂钩,前三名有奖励,前二十名免费,前五十名减半,你若想减轻家里负担,那就好好读书,争取考个好成绩出来。”
钱建设强装镇静:“怎么可能?这个消息我没收到。”
钱建设内心在骂娘。晏城一中的校长和他关系不错,在上周的饭局中曾说学校最近在开会讨论如何争取更好生源的路径,有可能会将学费与中考排名挂钩。不是说还在讨论尚未形成决议吗,怎么姜凌就知道了?
梁九善眼睛一亮:“真的?”
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只要自己刻苦努力,考进前二十,就不用在钱建设面前低头!
姜凌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真的。”
梁九善一把拉住姐姐的胳膊,兴奋地说:“姜警官说是真的,那就一定是真的。姐姐,我一定好好读书。”
胳膊被弟弟拉住,梁七巧瑟缩了一下,似乎感觉到了痛楚。片刻之后,她脸上有了笑意:“嗯,好。”
姜凌注意到了梁七巧的瑟缩,目光在她胳膊上停留半秒,这才继续往下说话。
“至于生活补助……据我们调查,原本纺织厂工会就有困难补助这项支出,梁九善的父母双双去世,留下两个孩子相依为命,厂里曾经形成文件,每年给姐弟给予困难补助两百元,直到孩子满十八岁为止。拿这笔钱当作你钱家的赔偿,钱建设,你亏不亏心?!”
听到这里,梁九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便气愤地冲着钱建设啐了一口:“呸!大欺小,不要脸。”
明明纺织厂都会给他们困难补助,可是这笔钱他们姐弟根本没有收到,显然是被有心之人贪污了去。今天钱建设却把这笔钱拿来当赔偿条件,简直是无耻。
钱建设脸色铁青,身体僵硬。
每年困难补助两百元都被赵艳红私自扣下来了,这个姜凌是怎么知道的?
6. 困难补助金
这一切姜凌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从梁九善的档案卷宗里看到的。
应该感谢那位帮助梁九善打官司的女律师蒋春来,她心细如发,为了帮助梁九善摆脱死刑,寻找一切对他有利的证据。
她率领团队在纺织厂调查了一个月,翻找出一份旧文件,里面清楚写着厂里每年补助梁家姐弟两百元,可是梁九善却说从来没有拿到过这笔钱。那这钱去了哪里?必定是有人贪污了。经多方走访,终于确定下来这笔钱的确由厂财务拔到了工会,但却被工会委员赵艳红贪污。
现在姜凌直接说出来,赵艳红不由得心惊肉跳,向钱建设投去求助的目光。
这个女警真是厉害,怎么连她贪污困难补助这件事也知道了?这要是认真处理起来,恐怕她就算不坐牢也会被厂里开除,这可怎么办?
梁七巧咬着唇,气得浑身哆嗦,他们姐弟俩这几年过得这么难,一角钱恨不得掰成两半用,他们这些每天吃得滚圆的厂干部,竟然好意思贪污他们的救命钱?
到底是纺织厂领导,钱建设很快就从窘态中摆脱出来,看向梁七巧:“梁七巧,你爸妈死的时候,我代表厂里送过你两百块,后来陆陆续续也曾接济过你们不少钱,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两百块钱本来就是困难补助,你爸妈车祸赔偿金有六千块,也算不上困难,所以就给了厂里更困难的职工。”
梁七巧哪里是钱建设这个老狐狸的对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是红着眼眶看向姜凌。
李振良看不过眼,在一旁嘲讽道:“两个孩子没有收入来源,吃喝穿住、读书写字需要多少钱,难道钱厂长这么大的人不知道?从88年开始物价一年年上涨,工资也不停地加,到现在你们厂普通工人一个月都有三、四百块。87年赔的六千块钱用了六年,你觉得他们手上还能留下多少?如果这还不算困难,你觉得什么算困难?”
钱建设只得讪笑道:“好好好,是我脱离群众,这事办得不地道。这样……该你们的困难补助厂里一定给,等回去我和财务科的同志了解一下,梁七巧你等通知过来领。”
姜凌却打断他的话:“六年,一共一千二百块,这笔钱到底去了哪里?”
姜凌将目光转向梁七巧:“这样,梁七巧你报案,我们上报经侦队,让公安局的人过来查。”
钱建设万万没想到火竟然烧到了他这里,吓得脸都白了,伸出双手在胸前连连摇动:“不不不,不要报案。这笔钱我先垫付,等回去之后一定严查严办。”
他哪里敢让派出所的人上门来查?这笔钱本来就是被自家媳妇给贪了下来,当然也给了工会主席一点好处,若是真的公事公办,谁也讨不了好。再说了,当副厂长这么些年,他的屁股可不干净,如果真让警察上门,扯出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他这个领导做到了头不说,搞不好还得进监狱。
不等姜凌表态,钱建设赶紧拉开自己带过来的黑色公文包,从里面数出一千二百块放在审讯桌上。
即使工资不低,一口气拿出一千两百块,钱建设还是很肉痛,他咬着牙抬腿踢了儿子一脚:“你个败家崽!老子让你欺负人!”
如果不是钱大荣惹出来的事,警察根本不可能管单位的困难补助金是否按时发放。钱建设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应该好好管教一下自家儿子,不然哪天被他坑了,喊冤都没地方。
钱大荣的小腿骨被父亲踢了一脚,疼得嗷嗷叫。他平时娇生惯养,从来没有挨过打,没想到今天被父亲当众揍了几下,委屈得很。
钱建设目光森然,看到钱大荣有些胆战心惊,只得扯住母亲的衣角告状:“妈,妈妈,爸爸打我!”
贪污一事被姜凌点出,赵艳红正心虚呢,哪里顾得上儿子的委屈,不耐烦地回了句:“好了,别闹。”
失去倚仗的钱大荣迅速安静了下来,一双眼睛像做贼一样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里七上八下的。
果然,只有让他们痛了,才知道收敛。
姜凌并没打算罢休,扫了赵艳红一眼:“贪污困难补助金,这就是纺织厂工会的优良作风?”
赵艳红紧张抬头:“没!我没贪污,就是……就是晚了一点发放,现在不是补上了吗?”
姜凌冲呆愣的梁七巧使了个眼色,梁七巧这才轻步上前,将钱拿在手里。
姜凌问她:“报案吗?”
梁七巧张了张嘴,又看了眼弟弟,抿嘴不言。
她知道姜凌在为他们姐弟撑腰,但到底要不要举报纺织厂工会贪污,她拿不定主意。她担心要是把钱家人得罪狠了,钱建设会下死手整他们,毕竟他们还住在纺织厂宿舍里呢。
赵艳红的心砰砰乱跳。
可不能报案啊,她在纺织厂工会专门负责发放物资、慰问费,仗着有个当副厂长的丈夫经常搞些小名堂,工会主席对此也睁只眼闭只眼,这些可经不起查。要是梁七巧报案,扯出萝卜带出泥,那就大大不妙了。
等了两个呼吸,赵艳红实在按捺不住,上前一把拉住梁七巧的手,陪笑道:“姑娘,七巧姑娘,你看这事咱们还是好好商量一下吧。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育钱大荣,让他离梁九善远一点。困难补助金晚发这件事,我向你道歉,是我们工会工作做得不到位。这样,我愿意赔偿,赔偿……”
赵艳红拿出身上带着的五百块:“五百块钱,怎么样?你要是觉得不够,我把手表送给你。”一边说,赵艳红一边解下左手腕戴着的女式手表,不由分说地往梁七巧手上戴。
梁七巧有些无措地往后退,姜凌转头对李振良说:“记上,补发1200块困难补助金,赔偿500元、一块二手手表。”
“好嘞!”李振良高高兴兴在笔录本上写下这一行字。
姜凌意有所指:“刚才的对话都写下来了吧?”
李振良笑眯眯地回应:“写了。包括纺织厂私自扣下梁七巧、梁九善困难补助金,钱建设主动垫付并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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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厂后严查,这些都记下来了。”
钱建设嘴角扯了扯,这两个警察明显偏帮梁家姐弟。不过幸好只有1200块的帐目不对,金额不算多,等他回厂找几个关键人物打打招呼,事情很快就能抹平。不管谁来查,都只会是工作失误,和贪污没有丝毫关系。
姜凌知道这1200元历时长,账目漏洞不好寻找,再加上1993年贪污罪的立案标准是2000元,此时报案达不到预期效果,因此才松口让梁七巧接受赔偿。
梁七巧为人老实,拿着钱和手表有些茫然。倒是梁九善机灵,冲着姜凌、李振良连连鞠躬:“谢谢,谢谢你们。”
姜凌摆摆手,将一份新的调解书拿出来:“好,现在开始调解。”
赵艳红瞪大了眼睛:“什么?还要调解?我们一共赔了1700块外加一块手表,梁七巧也都收下来了,这不就调解完了吗?”
姜凌眸光似剑:“1200块困难补助金本来就是梁家姐弟的,500块钱是滞纳金与利息,至于那块二手手表,是你对工作失误表达的歉意。说起来,这些都与本案无关。”
“这……”赵艳红实在是服了这个小女警。
也不知道这天气是怎么回事,都九月了还是热得浑身冒汗。小小审讯室里一丝风都没有,闷得赵艳红口干舌燥,只想快点结束这场调解。偏偏姜凌不慌不忙,慢条斯理,手段层出不穷,完全没把钱建设这个副厂长放在眼里。
审讯室里三张椅子,姜凌、李振良坐北面,钱建设坐南面,赵艳红只能站着,她哑着嗓子问:“那个,能不能给我们倒点水?”
姜凌没有说话。
李振良拍了拍笔录本,没好气地说:“喝什么水?等调解结束了再说。”
见警察一口回绝自己的请求,赵艳红悻悻然侧过脸看向钱建设,指望丈夫能帮自己说几句话。
钱建设后背早就汗湿,刚才打儿子那几下更是耗费了他仅存不多的体力,哪里还有精神管赵艳红?他抬手抹了把秃头上的汗,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声:“行,那开始调解吧。”
直到此刻,夫妻俩才有些后悔。
后悔没有早点管束钱大荣。
越想越气,夫妻俩看钱大荣的眼光便严厉了起来。
都是这小子惹出来的祸!儿子不争气,专坑老子,可恶!
钱建设打算等回家了,一定要把儿子关起来好好揍一顿。
赵艳红则琢磨着怎么硬起心肠教训儿子。
梁九善看着姜凌的目光里闪着亮亮的光芒。
钱大荣说他爸厉害,说在纺织厂地盘里谁都得听他爸的,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派出所的姜警官可不怕钱建设。
梁七巧微微前倾的背脊渐渐挺直,仿佛有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注入到体内。
拿到1700块巨款,未来学费、生活费有了着落,梁七巧感觉前方一片光明。
虽然父母已逝,但他们有警察撑腰,真好。
7. 录像厅
所有人都在等待姜凌开始调解。
姜凌将目光投向钱大荣:“钱大荣,你上前来。”
钱大荣被点到名字,腿有些发软。
他再霸道,也只有十五岁,还是有些怕警察的。先前之所以屡教不改,皆因为每次都有父母摆平,根本没有机会反省。现在亲眼看到连父母都在姜凌面前吃瘪,钱大荣当然心头发怵,磨磨唧唧地从母亲身后走出来,蹭到审讯桌前。
姜凌态度很严肃。
“姓名?”
“年龄?”
“性别?”
“学历? ”
“家庭情况?”
……
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配合着姜凌与李振良那郑重其事的态度,钱大荣回答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像蚊子一样细若无声。
姜凌问:“放学之后经常去哪里玩?”
钱在荣:“……”
姜凌一拍桌子,提高音量:“大点声!”
随着“啪!”的一声,钱大荣身体一抖,脖子恨不得缩进肩膀里去:“录,录像厅,还有台球室。”
姜凌继续追问:“录像厅里看过什么片子?”
钱大荣眼珠子转了转,刚准备随便忽悠几句,姜凌便冷哼了一声。
这一声冷哼让钱大荣再次打了个激灵,硬着头皮回答:“香港那边的动作片、警匪片,喋血双雄、飞鹰计划……”
姜凌:“哪家录像厅?”
李振良恰到好处地补了一句:“对,问清楚了我们去调查取证。”
钱大荣这下可真是脸色吓得煞白:“就,就学校旁边那家。求求你们,千万莫说出我的名字,不然阿虎哥会把我打死。”
他在录像厅混的时间久了,也知道一些里面的门道,店老板绰号阿虎,据说有黑.道背景,认识当地不少狠人,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把警察引了过去,他是真的有可能要自己的命!
姜凌:“不想让我们上门,那就老老实实交代看了哪些片子。”
钱大荣长得胖不耐热,审讯室逼仄的环境让他后背汗湿了一大片,被两位警察这一吓,差点魂飞魄散,手脚冰凉,汗湿的衣衫变得冷嗖嗖的。
眼见得逃不过,钱大荣只得将自己最近看过的录像说了出来。光是听名字,钱建设就恨不得把他往死里揍!什么《肉.蒲团》,什么《蜜.桃成熟时》,那都是些啥?这小子不好好学习,一天到晚尽看些黄色录像,难怪盯上了梁七巧。
姜凌:“在录像厅的时间有多长?”
钱大荣:“就放学之后玩一下,也没多久。”
姜凌看一眼他那双无处安放的手:“说谎!”
钱大荣只得说实话:“两个小时起步吧,有时候也会通宵。”
姜凌:“通宵没人找?”
钱大荣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没有吭声。
姜凌:“为什么不回家?”
钱大荣抬手抓了抓头发,眼里闪过一丝烦躁:“爸妈总吵架,烦!”
赵艳红与钱建设脸色一变,同时呵斥:“大荣,别胡说八道!”
钱大荣抬起头,眼中的戾气渐浓:“本来就是!你们一个在外面包小蜜,一个通宵打麻将,我回家做什么?”
钱建设觉得面上无光:“哪有什么小蜜?我那不是因为工作要加班嘛。”
赵艳红心虚地回答:“晚上不是有保姆做了饭吗?你这么大的孩子,管我打麻将做什么!我还不能有点自己的爱好了?”
钱大荣被姜凌连环炮似的提问刺激得情绪有些失控:“我没胡说。我什么都知道!爸你一天到晚不着家,和财务科那个臭婊子打得火热;妈你屁用都没有,不敢离婚只晓得和我爸吵架,吵不赢就哭,有人喊你打麻将跑得飞快,整夜不归家。我回到家,屋里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
钱建设压根没想到自己不在家的时候赵艳红也没顾家,气得破口大骂:“赵艳红,你连儿子都照顾不好,我娶你回来有什么用?!”
赵艳红忍了再忍,一张脸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红,最后她实在忍不下去,毫不示弱地回击:“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在外面养骚狐狸,还好意思怪我?儿子从小到大你管过几回?”
审讯室里顿时又热闹了起来。
夫妻俩的争吵声透过薄薄的木门传到走廊,听得值班大厅的人脑壳疼。
魏长锋处理完手头的抢劫案回到警务大厅,这才发现钱大荣与梁九善打架事件还没调解完,不由得皱起了眉毛,这件事不是只差一个签字了吗,怎么还没结束?
想到这里,魏长锋推开了审讯室的大门。
一股闷热汗臭味扑面而来,魏长锋抬眼看向端坐在审讯桌那头的姜凌。她抿着唇专注地看着钱建设和赵艳红争吵,丝毫没有制止的动作。
魏长锋沉声问:“怎么回事?”
看到魏长锋走进来,钱建设像看到了救星一样站了起来:“魏警官你终于来了。你手下这个新人根本不懂得怎么调解,现在倒好,矛盾越来越激烈。”
魏长锋看向姜凌。
姜凌慢悠悠回应:“就该让所有矛盾都暴露在明面上,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魏长锋若有所思。
梁九善到派出所报案已经是第三次,前两次调解虽然双方达成和解,钱大荣也签了保证书,却并没有真正改变,这让魏长锋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姜凌愿意接手,从她的反应来看仿佛游刃有余,那不妨给新人一个表现的机会。
想到这里,魏长锋点了点头:“好,那你继续。”说罢,关门出去,一个眼风都没有给钱建设。
钱建设告了一状,却没得到反馈,这让他有些受挫,蔫蔫地坐回椅中。
被魏长锋打了这一岔,赵艳红也没力气再吵,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闭口不言。
姜凌问:“吵完了?”
钱建设只得回了句:“吵完了。”
姜凌:“不,继续吵。”
钱建设不敢置信地抬头,愣愣地看着姜凌。
姜凌淡淡道:“你们吵过无数次架吧?问题解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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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艳红眼圈一红:“没有。”
因为钱建设在外面养情人一事,她不知道和他吵过多少回,可根本就没有解决问题。到后来,钱建设甚至变本加厉,一周才星期天回来陪陪儿子。
姜凌道:“那就在这里继续吵,直到解决问题为止。”
“不不不,我们不吵了。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小矛盾,我们回家处理就好。姜警官,我们还是处理孩子们的纠纷吧。”钱建设真是怕了姜凌,这个审讯室又闷又热,再呆下去恐怕要中暑,他哪有心情再吵架?
姜凌冷笑一声:“你以为是夫妻内部矛盾?错了!这才是钱大荣不停闹事的根本原因。”
姜凌指了指钱大荣:“看到了没?你们教育出来的孩子,厌学、沉迷录像、喜好情色、暴力片,在学校搞小团体、长期霸凌同学、对女同学进行言语污辱……桩桩件件,都是你们惹出来的祸端!”
钱建设与赵艳红对视一线,又迅速转过脸去。
钱建设强行挤出一个笑脸:“姜警官,没,没这么严重吧?我家大荣还只个孩子,我们先前可能是忽视了他,以后慢慢教育就好了。”
赵艳红到底是当娘的,第一次见到儿子说出内心不满,一颗心疼得要命,当下便应承下来:“以后,以后我不打麻将了,每天到学校门口接大荣回家。”录像厅里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有,可不能再让这些东西害了儿子。
见老婆低了头,钱建设也有些后悔,到底钱大荣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不应该一天到晚和情人厮混,忽视了对儿子的关心。
他叹了一口气:“行,那我和你一起去接儿子。”
姜凌语重心长地说:“花枝烂了,问题在根上。钱大荣行为偏差,根源还是家庭。希望你们真正重视起来,以免将来后悔莫及。”
看到钱建设与赵艳红不复刚才的嚣张,姜凌这才将重点放在钱大荣身上:“错了,就要认,就得罚。你每个周末到社区居委会报到,参加社区劳动两小时,能做到吗?”
“能。”连爸妈都认了怂,钱大荣哪里敢说不?
姜凌:“梁九善受了轻微伤,医药费由你们支付,同不同意?”
钱建设点头如捣蒜:“同意,同意。我等下就带他去厂医院治疗,所有费用由我承担。”
姜凌:“我们等下和学校沟通,要求老师组织监督小组,对钱大荣的行为进行监督,发现不对劲立马向学校、派出所汇报。另外,我们也会不定期到学校走访,一旦发现钱大荣欺负梁九善,或者对梁七巧出言不逊,那……”
不等姜凌说完,钱建设已经连连保证:“不会的,不会的。如果大荣再犯错,我立马给他转学,让他去读寄宿学校。保证不会影响到梁九善和梁七巧的学业与生活。”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姜凌看向梁七巧、梁九善,语气很温和:“你们觉得这样调解,可以吗?”
梁七巧眼中有泪,唇角却带着笑:“可以的。”
梁九善那一双眼睛亮得像星星闪耀:“姜警官,我们听你的! ”
8. 子弟学校
钱大荣与梁九善的调解终于完成,李振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从审讯室里走出来,正遇上刚完成抢劫案立案流程的魏长锋一行。
李振良笑得眼睛弯弯,拍了拍双方签字的调解书副本、钱大荣签名的保证书:“看!小姜同志一出马,钱家人都傻眼了。不仅赔了1700块,还让钱大荣乖乖签了保证书。钱建设和赵艳红态度也有了变化,说回去一定好好教育儿子,如果再犯就让他转学。”
魏长锋认真看完解调书,看向姜凌的目光中带着一分欣赏:“不错不错,到底是警校出身,调解工作做得不错。”
站在魏长锋身旁的另外两名案件民警刘浩然、周伟冲着姜凌竖了竖大拇指:“小姜同志,干得漂亮。”
一阵热风吹来,送来阵阵茉莉清香。
姜凌转头看了眼走廊尽头摆着的两盆茉莉,很淡定地回应:“调解只是开始。”
刘浩然是个小胖子,生着一张大圆脸,来派出所三年,还有股子冲劲,他好奇地问:“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姜凌向魏长锋递过去一个笔记本,认真解释:“我大学专修犯罪心理学,这里是我对钱大荣的犯罪心理评估,结论是……”
她停顿片刻,语调低沉:“钱大荣的性犯罪可能性较高,梁七巧有危险。”
魏长锋翻看着姜凌的笔记本,第一页上写着:
“金乌路派出所犯罪心理评估档案
案由:93-纺织厂子弟中学校园霸凌案
编号:JW-1993-09
评估对象:钱大荣(男,15岁,初三学生)
评估员:姜凌
特别标注:每周随访”
笔记本上的字迹工整漂亮,字体秀气,转折处微带笔锋,魏长锋和凑过来一起看的刘浩然、周伟一起感慨。
“笔记这么工整漂亮,小姜在学校一定是个好学生。”
“做个评估还有封面和编号,真规范。”
“犯罪心理评估这玩意一听就很高端,到底是科班出身。”
再往后翻,分门别类地写着“基础信息采集”、“犯罪动机分析”、“行为模式观察”……
每个类别魏长锋都知道,但里面详细的表格、九宫格、关联图看得他有些头晕,他是军人转业,当民警全凭经验,当下便直接发问:“说说,你的结论是什么?”
姜凌知道九十年代刑侦领域还不是很重视犯罪心理评估,自己写的这些源自于后世的专业理论,一般人还真看不太明白。
她指着笔记本上的几行字说:“这里,创伤印记说的是梁七巧,她衣着保守、耻于暴露肌肤,她胳膊有伤,我检查过,全是抓挠伤疤,血色斑驳,深浅不一,新旧纵横,这是遭遇过性伤害之后的应激反应。”
魏长锋“啊”了一声,“钱大荣干的?”
姜凌点头:“对。我悄悄问过,她说钱大荣不仅言语骚扰,还曾多次在放学路上对她进行性.骚扰,梁七巧还小,又没有母亲教导,不断内耗自责,这才有了自残行为。”
姜凌还有些话没有说。
其实梁七巧不仅胳膊有伤,胸上也有不少伤疤。少女十八岁正是发育期,梁七巧却憎恨自己的饱满双峰。面对钱大荣的性.骚扰,她因为羞涩不敢往外说,却以伤害自己为发泄渠道,夜里抓挠被钱大荣碰过的胳膊和胸部,直到鲜血淋漓疼痛难忍她才罢手。
李振良抓了抓头发:“梁七巧身上有伤,你是怎么发现的?”
姜凌看了他一眼:“梁九善抓她胳膊的时候,梁七巧身体僵硬,有明显的心理回避。”
李振良回忆了半天,却想不起来任何细节,不由得感叹了一句:“果然,还是女性比较细心。小姜你这观察力,真是绝了!”
姜凌并没有对李振良的赞美有所反应,她的注意力依旧在自己做的笔记本上:“至于钱大荣的性犯罪动机,你看看这里,从代偿机制溯源,母性角色缺失指数高为三星,父权认知扭曲度三星,钱大荣的犯罪动机有权力幻想的可能。从文化污染系数来看,非法录像接触量日均三小时以上。他父亲有外遇,可以推测有模仿可能。”
这一堆专业名词听得在场的四名派出所民警都瞪大了眼睛——虽然听得不是太明白,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姜凌也意识到自己的表达不够直白,抿了抿唇,直接给出结论:“由魔都1989年少管所案例,可以推测半年内将发展为实质性侵害。”
李振良与刘浩然、周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的目光里看到“佩服”二字。
魏长锋认真地看着姜凌,颇有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感。
姜凌平时很内敛,能不发言就不开口,即使是坐在食堂吃饭,也尽量选择角落,努力降低存在感。
可是今天,她不仅主动揽事,行动有章有法、成熟老练,还愿意和大家沟通,把自己的判断过程与结果分享出来,实在是令他惊喜。
不管是什么原因让姜凌主动走出档案室,魏长锋都很欣慰:“必须尽早干预,绝不能让你推测的结果出现。姜凌,钱大荣一案的后续工作交给你,愿不愿意?”
姜凌站定,抬头挺胸:“是!”
魏长锋微微一笑:“小姜,到我们案件组来吧。”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思索片刻之后接了一句:“档案室的工作依旧由你负责。”
姜凌依旧站得笔直:“是!”
越看姜凌,魏长锋越是欣赏她这股利落劲儿,抬手想要拍拍姜凌的肩膀,却被李振良一把拉了回去:“老魏你手劲大,悠着点儿,”姜凌不喜欢和人靠近,李振良觉得自己有义务护着她一些。
魏长锋看了看自己的断掌,再看看姜凌的瘦长身板,对李振良说:“以后出外勤,你和小姜一组。”
李振良平时管社区工作较多,算是案件组的机动人员,他挺乐意和姜凌搭档:“行啊,以后我和小姜一组。”
姜凌和李振良这个两人行动小组,很快就迎来了第一次外勤。
第二天,9月11号,星期六。
这个时候还没有双休,纺织厂子弟中学周六依旧上课。
爬山虎枝叶繁茂,爬满了教学楼山墙。
“叮铃铃……”课堂结束的铃声刚响过,学生们嬉闹着从教室走出来,涌向走廊。
姜凌习惯性想拿手机看时间,不过很快她便意识到现在是1993年,手机根本没有普及。该买块手表了,姜凌心中暗想,转头看向李振良:“几点了?”
李振良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上海表:“十一点四十,正好下第四节课。我们等会再上去吧,现在正是中午放学呢。”
距离教导主任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姜凌与李振良等了十分钟,等到校园渐渐空荡,这才提步上前,走进学校。
晏城纺织厂是老牌国营大厂,职工上千人,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全都配备齐全。纺织厂子弟中学只有一栋三层的教学楼,初、高中部合一,一个年级一层,高三、初三共六个班级就在三楼。
因为要来学校,姜凌与李振良都穿着便装,两人来到三楼,走廊尽头的黑板报上,“距离高考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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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301天”的标语字体很大,看到红色粉笔写的数字,李振良嘟囔了一句:“从现在就开始动员了,是不是早了点?”
“不早。就是要早早让高三学生进入状态,不然孩子们就懈怠了。”一个严肃的声音响起,穿着一丝不苟、头发花白的教导主任黄启明从一间教室里走了出来。
李振良笑着上前与他握手:“黄主任,学校抓得紧是好事啊。”
黄启明看向姜凌:“这位是?”
姜凌双手背在身后,微微颔首:“姜凌。”
李振良看她自我介绍太过简洁,便补充道:“这是姜凌,所里刚分来的警校生,钱大荣一案由我俩负责。”
在纺织厂子弟学校工作了三十多年,黄启明和派出所民警都很熟,他冲姜凌伸出手:“姜警官很年轻啊。”在他眼里,才20岁的姜凌就是个孩子。
姜凌眉心跳了跳,强忍着不适伸出手,快速与他握手。
当初之所以选择档案管理员这个工作,就是为了避免与人接触。重活一世,既然决定走到刑侦一线,她必须做出改变。
说是握手,实际上姜凌只是指尖与对方轻轻触了一下。
从事教育工作多年的黄启明并没有介意姜凌的矜持,直入正题:“昨天魏警官已经和我说过情况,学校高度重视,今天早上叫了初三3班、高三1班的班主任开了会,选了三位品学兼优的同学成立监督组,让他们盯着钱大荣。”
李振良看向姜凌。
姜凌双唇紧抿,目光停留在教学楼走廊墙上挂着的教育家、科学家照片上。虽说想要克服肢体接触恐惧,但积习难改,她的指尖有些灼热,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很难受。
李振良开了口:“钱大荣的父亲是纺织厂副厂长,家里有点钱,在学校表现并不好,多次霸凌梁九善。派出所处理过两次,但都没有真正解决问题。希望学校能够真正重视起来,毕竟我们派出所重惩戒,教育还是得靠学校。”
黄启明面色一沉。
学生惹祸,派出所找上学校,这让他感觉很难堪。
钱建设这个副厂长管后勤,学校经费都得他签字才能批复,校领导对他很讨好,多次叮嘱老师们要好好关照钱大荣。
也正是如此,钱大荣虽在校表现恶劣,但都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黄启明其实很不满意校领导干涉学生教育,但他快退休了,不想惹事,于是闭口不言。
现在警察上门了,黄启明忍不住发起了牢骚:“是啊,像钱大荣这种顽劣的学生就应该严厉管教。可我们这是子弟学校,钱厂长位高权重,校领导发了话,我能怎么办?”
李振良与黄启明对话中,姜凌慢慢调整呼吸,努力将注意力从指尖转移开来。几分钟之后,指尖的灼烧感渐渐消散,姜凌也终于恢复了正常。
听到黄启明的话,姜凌道:“据我评估,钱大荣不仅有暴力犯罪倾向,还有性犯罪倾向。我们今天来,想进一步了解他在学校的表现,避免发生悲剧。”
黄启明愣了一下:“性犯罪?不,不会吧!他才十五岁。”
姜凌摇了摇头:“和年龄无关。他对梁七巧的骚扰不止口头,还有行动。梁七巧已经产生严重心理阴影,多次自残。”
黄启明一听,顿时怒不可遏:“无耻!太无耻了!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严肃处理、认真对待。梁七巧成绩不错,只要发挥好今年一定能上重点本科,她是我们学校的希望,可不能被钱大荣祸害了。”
保证完之后,黄启明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走!我带你们去初三3班教室。”
9. 家访
“这就是钱大荣的座位。”黄主任手指弯曲,指关节重重敲在第三排的木头课桌上。
因为下午还要上课,学生课本和文具都放在课桌里没有带走。钱大荣的课桌很乱,半掩的铁皮文具盒震开条缝,露出半截褪色的粉红色头绳。
姜凌注意到文具盒边缘刻着个两个歪歪扭扭的数字,一个是“7”,另一个是“9”,像是用圆规尖刻的,划痕里还残留着蓝墨水的痕迹。
“7”字用圆圈圈了起来,“9”字上划了个大大的“X”。
联想到七巧、九善这两个名字,姜凌与李振良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戴上白手套。
姜凌打开文具盒里,将粉红色头绳放在显眼位置。
金乌派出所最贵重的设备——海鸥牌照相机就挂在姜凌脖子上,她拿起相机开始拍照。
李振良则弯腰在桌斗里摸索。
先翻出两本《故事会》,再抽出一个手抄本,翻开来满篇都是淫词艳曲,字迹潦草得像是被猫抓过,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几根打卷的毛发,看着令人作呕。
姜凌冷着脸将这一切都拍了下来。
“现在的学生!现在的学生!太不像话了!真是太不像话了!”黄主任气得脸都红了,不停地叨叨。
李振良翻出个铁皮糖果盒子。
圆形的,上面写着英文,配有繁复华丽的纹饰。
打开盒子,一股奇怪的味道散发出来,里面竟然是几条女式内裤,上面有些白色斑痕。
一看到这个,黄启明老脸通红,转过头不想再看。
姜凌举起糖盒对着从教室窗户透过来的光线,糖盒边缘有层淡淡的指纹油渍,应该是反复摩挲留下的。
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收集女性内裤,很可能是某种代偿心理的表现。根据犯罪心理学中的“恋物癖型盗窃”理论,十五岁的青少年若出现这种行为,往往与情感缺失或对权威的反抗有关。钱大荣家境优渥,但父亲出轨、母亲沉迷麻将,这种家庭结构容易导致孩子产生“过度补偿”心理。
李振良拿出一堆脏兮兮的课本,随意翻开一本数学书,便在书页空白处看到一个用红笔描的女性画像,胸部、臀部等部位被刻意画得很夸张。
李振良能想象出钱大荣一边画画一边流口水的场景,不由得“啧啧”摇头:“这个钱大荣,还真是够色的。”
等到李振良与姜凌拍完照、完成取证流程之后,站在一旁黄启明肩膀颓然垮了下来,整个人看着老了几岁:“对不起,是我们老师失察,钱大荣这孩子,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李振良拍了拍他肩膀,长叹一声:“黄老师,您别自责了。这孩子已经长歪了,希望能够防范于未然吧。”
能防范于未然吗?其实李振良也没有信心。
姜凌曾经说过1989年魔都少管所案例,那个犯下□□罪的少年从盗窃私物到偷窥再到实施犯罪,仅仅只用了半年。
钱大荣偷窃女性内裤、对梁七巧性骚扰,这已经完成了关键性的两步,会不会走到第三步,真难说。
完成学校调研之后,李振良与姜凌告辞离开。
回来的路上,李振良轻声问:“小姜,你觉得钱大荣能改好吗?”
姜凌没有说话。
李振良不死心地继续问:“他只有十五岁,可塑性强,早点管教应该没问题吧?”
姜凌看了他一眼,目光似雪水一般清澈,却又透着股寒意。
说实话,姜凌对钱家没有好印象。
钱大荣强.暴了梁七巧,钱建设拿钱诱逼梁七巧和解,赵艳红传播谣言败坏梁七巧名声,一家人联手将一个花季少女推上绝路。
这样的一家人,值得拯救吗?
李振良是个温厚之人,原本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才能改造钱大荣,却被姜凌这一眼看得有些忐忑。
他回头看了一眼笼罩在阳光之下的学校,学校外墙上写着的“五讲四美三热爱”标语清晰可见。
李振良长叹一声:“要是学校教育真的能让每个学生都讲秩序、讲道德,哪里能够出钱大荣这样的学生?”
脑中闪过梁九善在监狱高墙之下发呆的身影,姜凌冷冷道:“教育,是照亮人性褶皱的火把。而有些人,就该被这火把烧死。”
她声音里的冷意让李振良愣了愣,想到她的身世,看向姜凌的目光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怜惜:“那个,小姜,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我觉得吧,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要相信集体的力量嘛。我们派出所年年被局里评为最温暖集体,大家都可以帮助你的。”
姜凌被他眼神里那丝怜惜搞得有些哭笑不得。
上一世她当了五十几年孤儿,早就习惯了独来独往,当年怎么没发现金乌路派出所的民警这么可爱?
“我没事。我的意思是,想要改造钱大荣,光是春风化雨还不行,还得有些雷霆手段。”
李振良连连点头:“是是是,就该这样。”
9月12日,周一。
正午时分,纺织厂家属院里饭香四溢。
姜凌与李振良依旧是便装打扮,一起走进家属院东头花园旁一栋两单元五层小楼。这栋楼住的都是厂领导、高级专家,户型面积大,位置佳,因此被厂职工戏称为“领导楼”。
钱建设家住三楼,拼花的大理石地板、金碧辉煌的水晶吊灯、全屋红木家具,虽说有点中西混搭,但看得出来装修豪华阔气,花了不少钱。
钱建设和赵艳红接到派出所电话,通知他们中午民警随访时,内心是抗拒的,皮笑肉不笑地将姜凌二人迎进客厅。
姜凌没有一句废话,直接取出一迭照片,一张张展示给钱建设夫妻俩看。
刻着数字的文具盒;褐色的红头绳、泛黄的手抄本、装有女性内裤的铁盒、沾染了精.斑的布料特写……
钱建设与赵艳红越看越心惊,面色渐渐苍白。
李振良拍了拍放在茶几上的照片:“这些,你们怎么看?”
夫妻二人低头看着地板,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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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振良没想到这对夫妻态度会是这样。
看到钱大荣走上歧路,不是应该和黄启明老师一样,愤怒、羞愧、自责吗?怎么他俩的反应如此漠然?
半晌,钱建设嘟囔了一句:“我们怎么看?当然是好好教育噻。”
李振良皱眉追问:“前天你们保证过会好好教育钱大荣,做得怎么样了?”
一说到这个,钱建设就烦得不行。他平时只负责给钱,不怎么管孩子,只是遇到事情了出头处理一下。前天从派出所一回来,他就打算武力教育一番,没想到儿子身高体壮,恶狠狠将他手里的鸡毛掸子一把夺过折成两段,让他这个父亲权威全无。
他抬手摸了摸日渐稀疏的头顶,长叹一声:“唉……儿大不由爹啊。”在派出所里钱大荣还算老实,没想到回到家里变得像个狼崽子,凶得很,根本没把他这个当爹的放在眼里。
赵艳红脸颊有些红肿,嘴角裂开,眼底发青,看着有些狼狈。她歪了歪头,视线落在客厅电视柜上,半天才回了一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们没办法。”
昨天钱建设对付不了儿子,将一腔怒火都发泄到赵艳红身上,拳打脚踢的,到现在她脸上都带着伤。赵艳红一肚子怨恨,哪里还有心情管钱大荣的事。
明明昨天这两人保证得好好的,没想到过了两天变得这么颓废,李振良有些着急:“孩子有问题,根子还是在家庭啊。你们多关心关心孩子,尤其是你这个当爸的,要对孩子进行青春期性教育嘛。少年犯,尤其是性犯罪的孩子,都是因为引导不当造成的。”
钱建设苦笑:“性教育?他只怕懂得比老子还多……”
赵艳红往地上啐了一口:“全是你带的好头!姘头找了一个又一个,也不晓得避着点儿子。”
钱建设狠狠地瞪了赵艳红一眼,因为愤怒眼睛有些充血:“你莫怪老子!都是你这个当妈的在管孩子,你看你管成什么样了?早晓得,就该把你休了,让你滚回农村去!”
赵艳红突然站了起来,扯住钱建设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钱建设你有没有良心?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你的姘头找了一个又一个,身边从来没有少过女人,现在儿子有样学样,都是因为你!你要是敢把老娘休了,那就莫怪我鱼死网破!你这些年……”
不等赵艳红说完,钱建设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压低声音警告道:“警察还在家里呢,你给我注意点!”
赵艳红的咆哮声被止住,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响。她一边挣扎,一边拼命点头,眼睛里也多了丝哀求。
“呵。”姜凌冷哼了一声。
两天前被姜凌盘得冷汗直冒的记忆被唤醒,钱建设一听到她的声音立马放开赵艳红。
真是浪费时间!姜凌收起照片,站起身径直离开。
李振良跟着站起,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钱家夫妻:“你们呐!钱大荣都已经开始偷窃、恋物,你们当父母还有闲心吵架,我真是服了。他将来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后悔都来不及。”
10. 测试
学校、家庭走访结束,接下来的重点就放在对钱大荣的监管上。
一周一次的社区劳动,钱大荣老老实实参加了两个月。
学校的监督小组反映,钱大荣没有再找梁九善的麻烦,也没有再在放学路上骚扰梁七巧。
魏长锋等人很快就将精力投入到特殊人员大清查工作中。
金乌路派出所辖区国营大厂多,这几年因为国企改制不少职工下岗,闲散人员一多,黄、赌、毒案件就多,为了维护好一方治安,案件组开展十月行动,对曾经涉黄、涉赌、涉毒的人员与场所进行清理。
这一忙,就忙到了11月。
1993年11月12日,星期五,傍晚六点十五分。
天气转凉,派出所后院的大槐树的叶片变黄脱落,枝干上的黑色尖刺显露出来,看着有几分苍劲。
姜凌坐在档案室那张小桌前。
虽说换到了二楼东头案件组办公室,但姜凌下班之后总会在档案室坐着。
上一世从事档案管理工作三十年,她已习惯了档案室的油墨味,那一排排编号整齐的档案袋就像是一个个旧友,令她格外安心。
重生后,姜凌发现自己的记忆力虽然没有减弱,但提取前世档案信息却存在一定的障碍:必须要有相关事件或证物触发,才能完成。
比如,只有看到梁九善的那一刹那,与他相关的资料才会浮现脑海。
姜凌拿出钢笔,在台历上那个用红笔圈出的日期“11月12日”上方画了个圈。
11月12日,是上一世梁七巧被侵犯的日子。
重生回来,姜凌启动“家-校-社区”联动机制,对钱大荣进行全方位改造,但是效果怎样、能不能避开上一世的悲剧,她心里并没有底。
钱大荣真的改造好了吗?
会不会只是将欲望藏在内心,只待时机成熟又会显现出来?
会不会越是压抑,暴发起来越剧烈?
俗话说得好,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
与其安静等待,不如主动出击。
姜凌抬头看向窗台。
那里,有一盆茉莉,绿色枝叶间藏着一朵雪白的小花,娇弱可爱,秋风吹过,茉莉花在风中摇曳,却坚强地绽放着。
今夜有雨。
感受着风里带来的潮气,看一眼湿度计,上面显示60%,已经超过保存要求。姜凌起身关上窗户,在室内挂上生石灰吸湿袋。
诱饵已经放出,接下来就看钱大荣的表现了。
此刻的钱大荣,正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一阵风吹来,他打了个寒颤,抬起左手拢了拢敞开的衣领。
他的右手依旧插在裤子口袋里,紧紧握着一片钥匙。
那是梁九善家的大门钥匙。
一想到梁九善淋雨感冒引发肺炎,在厂医院住院打针,钱大荣的心里那个被关了两个月的恶魔便在狂笑。
他忍了两个月,老老实实做一个讲文明、讲礼貌的好学生,快要把他憋疯了。
今晚,今晚是个好机会。
丰满美丽、老实温顺的梁七巧一个人在家,他只要开门进去把她拿下,事后她绝对不敢声张。
钱大荣连说辞都准备好了:她比他大,主动给自己开了门,是她勾引他。
一想到今晚即将美人在怀,钱大荣的胯.下便有些蠢蠢欲动。
抬手看一眼手表,钱大荣这才留意到指尖与毛衣袖口都有一片蓝黑色的墨水印记。
“靠!”钱大荣咒骂了一句。
肯定是在偷钥匙的时候染上的。
梁九善把钥匙遗忘在课桌里,钱大荣看得清清楚楚。那把钥匙压在一个墨水瓶下,钱大荣偷拿钥匙时根本没有留意墨水瓶的瓶盖与瓶身都有些漏墨。
“妈的,梁九善这个狗东西真是欠揍!”
钱大荣又骂了一句,不耐烦地甩了甩手。等他把梁七巧弄到手,再来折腾梁九善。警察又怎样?风头已过,他们难道还能天天盯着自己?
骂骂咧咧地回到家,家里冷冷清清,赵艳红、钱建设都不在家。
钱大荣走到饭厅,饭桌上摆着保姆做好的三菜一汤,已经有些凉了。
钱大荣也已经习惯,到厨房盛了饭,坐下开始吃饭。
吃着吃着,他突然被噎住,起身喝了口水,忽然暴怒,跳起来将杯子砸在地上。
砰!
一声脆响,玻璃杯被砸得粉碎。
“妈的!还说天天接送我上学,都是狗屁!”
“好,你们不管我,就别怪我惹事!”
“梁七巧,你给老子等着!”
一连串的咒骂声从钱大荣嘴里冒出,在空荡的房子里回响。
而被他记挂的梁七巧,正对着一个煤钩发呆。
一个泛着冷光、沉重的煤钩,这是父亲留下的遗物。
梁七巧缓缓伸出手,脑中闪过姜凌的话。
“七巧,记住这个动作。”姜凌攥着七巧的手腕,将铸铁煤钩按在自己膝关节窝,“这里是腓总神经,重击会导致暂时性瘫痪。”
煤炉里的火烧得正旺,泛着红光。
梁七巧拿起煤钩。
姜凌教她防身术,为的就是应对可能出现的危险。
而今天,或许就能派上用场。
时间来到晚上十一点。
夜已深沉。
雨越下越大,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
姜凌将台历翻到下一页,安静地离开档案室,回到宿舍,换上雨衣,拿上手电筒。
办公楼一楼的警务大厅里亮着灯,莫名地让人安心。
钱大荣也从床上翻身而起,他的身体绷紧,双手捏得很紧。他走出卧室,拉开灯,推开所有房门。
屋里依旧冷清,一个人都没有。
“嗬嗬……”
钱大荣喉咙里发出一声怪笑,穿着拖鞋踩过玻璃碎片,走到玄关换鞋,拿起一把黑色雨伞。
雨越下越大。
豆大的雨点砸在梁家的塑料雨棚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梁家姐弟住的是纺织厂分配的筒子楼,一梯四户的边户,两室一厅,结构很紧凑。
梁七巧感觉有些口干,拿起一个磕破了瓷的搪瓷缸喝水。
这只搪瓷缸是妈妈1985年三八妇女节发的纪念品。缸身那朵大大的牡丹花依旧艳丽,可是妈妈却已经不在了。
钱大荣会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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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七巧不知道。
姜警官说过,从九善故意留下钥匙那一刻开始,对钱大荣的测试已经启动。
如果钱大荣没有偷钥匙,如果他没有过来,那他就通过了这次测试,接下来可以放松监管。
但如果他来了,怎么办?
梁七巧缓缓起身,再一次拿起煤钩,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她在内心暗暗给自己鼓劲:别怕,梁七巧,你别怕!姜警官说了,美丽不是她的错,但她要学会保护好这一份美丽。
档案室窗台那朵雪白的茉莉花正在暴雨中摇晃,花瓣上的水珠折射出冷冽的光。
姜凌走进值班室,穿着警用雨衣、雨鞋,手中拿手电筒,腰间别着警棍。
端坐在电话机旁的李振良看到她全副武装,立刻站了起来:“今晚,他会去?”
姜凌看着外面的雨,轻声道:“不知道。”
深夜十一点二十分,门锁转动的咔嗒声像根细针扎进了梁七巧的耳膜。
她闭紧眼睛,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胶鞋在砖地上拖出的水渍声越来越近,一道黑影慢慢靠近卧室。
紧促的呼吸声响起,卧室门被推开。
就在黑影扑过来的瞬间,梁七巧突然掀起盖在身上的碎花棉被,手中煤钩划破空气,狠狠地砸向黑影的膝关节窝。
“啊!”
钱大荣跪倒在地,痛苦地呻吟着。
七巧再一次扬起煤钩,狠狠砸下!
暴雨中,梁九善在奔跑。
他的脚步踉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保护姐姐。
当他冲进家门,看到的是钱大荣那张狰狞的面孔。
“放开我!”钱大荣嘶吼着。
身穿警服的姜凌与李振良一左一右将钱大荣反肘制住,迅速将他铐住。
手被铐住,两条胳膊剧痛无比,钱大荣扑通一声跪倒,额头鲜血不断往下流,很快就糊住了双眼。
感觉到眼前一片血红,钱大荣刚才那一股子狠戾全部消散,尖声大叫起来:“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是她让我来的,是她打的我!”
钱大荣的叫声太过凌厉,引得筒子楼原本睡下的住户都跑了出来,围在梁家门口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钱厂长的儿子怎么半夜三更跑梁家来了?”
“警察把他铐起来了,肯定是他做坏事了撒。”
“快去跟钱厂长说一声,他儿子一头是血,被警察抓起来了。”
梁九善冲到姐姐面前,上下打量着她:“姐,你没事吧?”
梁七巧抱着煤钩,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双手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眼睛亮晶晶的,整个人熠熠生辉:“我,不怕他!”
凌晨的派出所。
赵艳红瘫坐在长椅上。
跑得太急,她新买的上海牌手表不知道砸在哪里,表面裂纹如蛛网。
钱建设嘴里叼着一根烟,打火机却怎么也打不燃,他双手颤抖,嘴里喃喃自语:“他,他还是个孩子。”
当姜凌与李振良押着钱大荣从审讯室里走出来,夫妻俩同时冲了上去。
钱大荣的脑袋已经包扎止血,看向父母的眼神里满满都是厌憎:“怪你们!都怪你们!”
11. 少年法庭
晨雾未散,晏城市公安局证物室的北窗透进几缕微光。
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身穿警服,外面披着一件白大褂,正拿着放大镜在蓝色毛衣袖口上缓缓移动,蓝黑墨渍在晨光中泛着幽光。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布料,感受着纤维的纹路。
“英雄牌碳素墨水,1992年第4批次。”男子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一名年轻助手在旁边负责记录,手中的钢笔在记录本上沙沙作响。
姜凌与李振良一早将钱大荣一案的相关证物送到公安局,此刻两人老老实实站在门口等待结果。
高大男子转头看了下窗户,抬手调整着放大镜的角度。
晨光中,墨渍的结晶形态逐渐清晰,呈现出钥匙齿状的压痕。
李振良悄声对姜凌说:“应警官是公安局技术大队物证科出了名的工作狂,只要他在现场取证,旁人都不敢打扰。”
姜凌点了点头。
应松茂,二级警督,晏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技术大队副队长,湘省有名的物证鉴定专家,她早闻大名。上一世没有机会与他共事,但她却在档案资料里多次见过他的物证报告签名。
工整挺秀,笔锋锐利,让人印象很深。
只是……应松茂这个签名在2000年之后就没有再见到,不知道是为什么。
李振良继续说悄悄话:“钱建设请了全市最有名的律师,据说打官司很厉害。咱们这次虽然抓了钱大荣一个现形,但毕竟他只有十五岁,只有固定证据,才能把他送进少管所。”
李振良与姜凌离得并不近,讲悄悄话有点困难,一不小心声音便大了一点。
应松茂停下手中运作,转过头来看了李振良一眼。
明明只是一眼,但却让李振良缩了缩脖子,不好意思地闭上了嘴。
姜凌却没有丝毫压力,目光停留在应松茂的脸上。
以前她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一份份物证报告、一个个签名。
她闲来无事时曾试着用笔迹学解析,判断他应该是个内敛、自律、有脾气的人。现在见到真人,看得出来他工作专注、鉴定技术出色、行事一丝不苟,和内敛、自律这个判断正好印证上。
刚才应松茂看李振良那一眼,估计“有脾气”这一点也没错。
这一刹那仿佛时空交叠,名字与真人对应上,就……挺有意思的。
应松茂对上姜凌的目光,忽然开了口:“墨水渗入锁芯时发生碰撞,形成了独特的纹路,与毛衣袖口一处结晶形态类似。可以确认,这件毛衣是在接触钥匙时沾染的墨迹。”
李振良兴奋地一扬手:“太好了!钱大荣这小子口口声声说钥匙是梁七巧给的,现在看他怎么狡辩。”
姜凌:“谢谢。”
应松茂觉得姜凌的眼神有些奇怪。
他虽然多数时间都在实验室,但因为妹妹是聋哑人的缘故,对人的好恶直觉很强。
这个女孩分明只有二十出头,他以前从未见过,偏偏她看他的眼神仿佛老友重见。
老友?怎么可能。
应松茂将脑中念头甩开,继续对钱大荣的鞋子进行检查,助手则在一旁记录着每一个细节。
阳光渐渐洒进证物室,将这两人的背影都拉得很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姜凌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枯燥。她早就习惯一个人在档案室里整理材料、做保管记录,不必勾心斗角,没有纷争纠结,那是一种平静的充盈感。
李振良在一旁打了个哈欠。
姜凌斜了他一眼。
李振良觉得她的神态与应松茂有点像,不由得笑了起来,抬手指着她:“你,你……”
“好了。”一份报告伸到了李振良眼前。
李振良立刻忘了刚才想和姜凌说的话,兴奋地接过应松茂递过来的报告,翻到最后一页,看着检验结果:“谢谢应警官,物证齐全,就不怕钱大荣那小子翻供。”
姜凌则在看签在报告最后的那个签名。
嗯,应松茂,好久不见。
--
少年法庭内,气氛紧张而严肃。
白墙上写着“教育、感化、挽救”的标语,法警佩戴着“少年司法”的胸章,钱大荣的座椅扶手包裹着绒布,防止他自残。
应松茂站在证人席上,向法庭展示证物照片。
“毛衣袖口墨渍、梁九善课桌里的碳素墨水、钥匙锁芯残余墨渍一致。”
“鞋底残留的青苔,与13栋楼台阶下青苔一致。”
“梁家屋内脚印,经鉴定为钱大荣所留。从步伐痕迹来看,前掌重、后掌轻,他在踮着脚走路。”
……
律师举证,拿出一本被钱大荣撕毁的《生理卫生》课本,声称钱大荣存在性认知障碍。
公诉方拿出警方提供的照片,刻着数字的文具盒、褐色的红头绳、泛黄的手抄本、装有女性内裤的铁盒、沾染了精.斑的布料特写……这些全是从钱大荣课桌里找到的。
证人出庭,钱大荣的同学回应:“钱大荣多次骚扰梁七巧,被老师批评这后他就开始欺负梁九善。他还踩烂过《生理卫生》课本,他说这些不如手抄本有意思。”
一来一回,双方激烈交战。
随着越来越多的证据展示,律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原以为钱大荣未满15岁,帮他辩护轻而易举,没想到警方与检方准备的材料、证据如此充分。
直到最后,法官当场宣判,声音铿锵有力。
“经审理查明,被告人钱大荣(15岁)于1993年11月13日夜,非法侵入梁七巧住宅并实施暴力威胁,其行为已构成强.奸罪(未遂)。鉴于被告系未成年人,且成长过程中长期遭受家庭冷暴力,存在显著心理干预需求,依法从轻处罚。
判决如下:
一、判处钱大荣收容教养两年(自羁押之日起算)
二、法定代理人钱建设、赵艳红赔偿梁七巧医疗费、精神损失费共计人民币叁仟捌佰圆整。
三、责令钱建设所在单位(晏市纺织厂)对其生活作风问题予以行政记大过处分。”
钱大荣坐在被告席上,眼神中充满了怨恨。他突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处的伤疤,冲着法官大声嘶吼。
“我爸在仓库玩女人时把我锁在门外!那些声音……那些声音每晚都在我的脑子里!那个时候我才五岁!”
“我爸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我只有十五岁,我只是想试试,为什么不可以?”
法庭内一片哗然。
赵艳红坐在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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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席上,浑身颤抖,手中的手表已碎裂,却一直忘记摘下。碎片划伤了她的手腕,鲜血缓缓流出,但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钱建设瘫坐在椅中,呆呆看着坐在被告席上的儿子。
五岁,那个时候的儿子白胖可爱,他还没有当上副厂长,经常带着儿子到处晃。那个时候他在仓库和谁一起?他已经完全忘记了。
当时是他把儿子丢在仓库小门外,却忘记外面堆了十几个来不及归拢的旧木箱。木箱边缘尖锐,把儿子划伤。当时儿子哇哇大哭,鲜血长流,可是他玩得正在兴头上,根本没有听见。
事后他也很后悔,给儿子买了很多玩具哄他,没想到,儿子会记恨到现在。
直到庭审结束,钱建设都像个游魂一样发着呆,往事一幕一幕在脑海里划过,心痛得根本无法呼吸。直到赵艳红一爪子挠在他脸上,疼痛感才让他清醒过来。
“畜生!你这个畜生!”赵艳红声嘶力竭地尖叫着,“儿子被送进少管所,要关两年。两年啊,他的前途全毁了!”
钱建设眼中闪过慌乱与愧疚:“我……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赵艳红一转头,正看到梁七巧与梁九善从观众席站起,她忽然扑到梁七巧脚边,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七巧,梁七巧,你为什么不肯出谅解书?我可以赔偿你,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钱,我可以送你和弟弟出国,你为什么不肯谅解?我求你,我求求你,你和法官求个情,就说你和大荣是自由恋爱,好不好?”
梁七巧抿着唇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为儿子痛哭的女人。
梁九善挡在姐姐身前:“他这是罪有应得,活该!”
梁七巧握着弟弟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谅解。”
赵艳红双目赤红,状若疯狂:“是你的错!是你故意的!我知道,你们都不相信大荣会改好,是你们设了陷阱,对不对?”
梁七巧嘴角勾起一丝嘲讽,即使她是故意的,那又怎样?
钥匙放在那里,没人让他去偷;家门就在那里,没人让他不告而入;她就在那里,没人让他扑过去。
姜凌说过,一切都是对钱大荣的测试,只不过很遗憾,他没有通过这场测试。
梁七巧没有再理睬疯狂的赵艳红,和梁九善一起走出法庭。
姜凌一直守候在法庭之外。
看到姐弟俩走出来,缓缓从长椅中站起。
姐弟俩眼睛里闪着感激、欢喜的泪水。
梁七巧站得笔直,整个人似乎卸下重担,轻松无比:“姜警官,他被关进少管所,我做到了!”
梁九善眉眼弯弯,笑得灿烂阳光,有着少年的神采飞扬:“谢谢你,凌姐。”
叫完这一声“凌姐”,梁九善小心翼翼地问:“我叫你凌姐,可以吗?”
说到后来,梁九善眨了眨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再没有一丝阴霾,透着清澈与亲昵,只不过他的右手不自觉地停留在第二颗纽扣上,透出他内心的紧张。
姜凌看着和监狱里完全不一样的梁九善,微微一笑:“可以。”
梁九善,你再也不会手染鲜血,再也不会靠着监狱高墙喃喃自语,再也不会一遍又一遍地忏悔,祈求能够重活一回。
希望你今后一帆风顺,走出光明幸福的人生。
12. 消失的自行车铃铛
钱大荣一案终于落下帷幕,后劲还挺大。
因为涉及到青少年性犯罪,晏城市公安局很重视此案,从局里派出物证科科长应松茂上法庭就能看得出来。法院专门组织少年法庭,这也算是一次试点,引来湘省其他城市不少同行观摩学习。
记者闻风而至,当地晚报登载头版报道《校园恶性案件引发的教育反思——未成年人性犯罪背后的家庭监护缺失之痛》。
开篇那段一下子就让纺织厂卷起一场整顿生活作风、廉洁奉公大调查的风暴。
“昨日下午,晏市人民法院少年法庭对纺织厂子弟中学恶性入室案作出一审判决。15岁被告人钱某被判处收容教养两年,其父钱某军(晏市纺织厂副厂长)被责令在《晏市晚报》刊登致歉声明。这起案件暴露出家庭教育严重缺位、青春期性教育滞后等深层次社会问题,引发各界热议。”
因为受关注度太高,处于舆论中心的金乌路派出所决定组织一场复盘会议。
晨光透过派出所会议室的铁栅栏窗棂,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交错的光影。
姜凌拿着一份小册子走进二楼东头最大的办公室里,抬眼看了下会议室墙上的挂钟,距离开会时间还有十分钟,她算是来得早的。
李振良紧随其后,兴奋地挑了挑眉:“小姜,今天据说局里会派人过来。我俩算是立了大功吧,会不会有奖励?”
姜凌挑了个面向大门、最边角的位置坐下:“会。”
钱大荣一案涉及青少年性犯罪和家庭教育问题,社会影响大。按照90年代的公安奖励制度,通常会有集体和个人嘉奖,这一点姜凌还是知道的。
李振良挨着她坐下,将笔记本往桌上一放:“那可太好了,我来所里这么长时间,这还是头一回接受局领导的嘉奖呢。”
前世姜凌只想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做喜欢的事,对荣誉、待遇、职位这些根本就不在乎。重生后姜凌依旧如此,只回了一个字:“哦。”
李振良看她并不起劲,只得自说自话:“你说你呀,记者过来采访你也不肯出头,风头都给老魏出了。”
“兔崽子,又在说我坏话了?”魏长锋端着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的搪瓷缸走进来,缸底沉淀着厚厚茶叶渣,只有几片在水面打着旋儿。
李振良忙站起身来,嘿嘿一笑,却也没有解释。
魏长锋瞪了他一眼:“还好意思说老子抢风头,那不是因为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肯露脸?”
说话间,案件组的刘浩然、周伟也走进会议室。魏长锋立马点着这两个开始教育:“以后面对媒体这种事,必须你们年轻人上。马上电视台说要来采访,我这张脸太老,不如你们年轻人耐看。”
刘浩然一边笑一边摇手:“不不不,我脸大不上相,我不去。”
周伟也慌忙推脱:“我也不去!我嘴笨,看到话筒就冒汗。”
“挺热闹啊。”所长姚鸿云拿着个旧搪瓷缸走了进来。
姚所是从基层民警慢慢提拔起来的,亲和温厚,平时就爱喝点茶,总把茶泡得浓黑如墨,说这样才能提神醒脑。他那搪瓷缸一看就年代久远,缸体边缘的搪瓷早已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金属。
魏长锋迎上前去:“姚所,我们正在讨论以后记者采访这种事应该归谁负责。”
姚鸿云扫了一眼自己手底下的兵,微微一笑:“让小姜上吧,她年轻、形象好,虽说平时话不多,但句句都在点上。”
一语定乾坤,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刘浩然与周伟同时松了一口气:“好好好,小姜是我们所里形象最好的,她上绝对没问题。”
李振良难掩兴奋:“小姜,你是科班出身,犯罪心理学术语顺手拈来,肯定能镇住那些记者。”
魏长锋打趣道:“莫怕说错话,反正最后都是姚所担责。”
姜凌没想到这一世自己在派出所人缘会如此好,只得站起:“是!”
会议室里一片和乐。
随着局领导的进入,气氛才渐渐严肃起来。
晏城市公安局这回来的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钟俊才、技术大队副队长应松茂,还有宣传科干事陈鑫,三人一走进办公室,众人都起立鼓掌。
钟俊才不愧是当领导的,说话很是鼓舞人心:“这次案件的侦破,充分体现基层民警对‘教育挽救’方针的深刻理解,走出了一条预防犯罪的全新道路。特别是姜凌同志创新运用犯罪心理评估技术,为今后办理未成年人案件提供了新思路,值得嘉奖!”
底下人拼命鼓掌。
虽说表扬的是姜凌,但与她一组的李振良、魏长锋等人比她还欢喜,低下头悄悄冲姜凌比了个大拇指。
应松茂坐在政委身边,目光投向坐得端端正正的姜凌。
阳光从窗外投向,将姜凌薄薄的肩背染上一层淡淡的金光,让清秀的她平添了一份神秘感。
她那份写在笔记本上的《犯罪心理评估档案》一送上去,立刻成为局里技术大队的范本,这样一个娴熟应用犯罪心理评估技术的人,竟然是新人?
接下来是让派出所案件组全体成员兴奋的颁奖环节。
派出所获得集体三等功,颁发锦旗一面,所有参与办案人员都获得奖金300元;
姜凌记个人三等功,奖励英雄100型金笔一支;
李振良获得“先进工作者”称号,奖励热水瓶一个;
魏长锋获得特殊贡献奖,获得有机玻璃镇纸一个。
魏长锋看着镇纸上刻着的“从警二十年”字样,乐得热泪盈眶,今年是他从警二十年,没想到局里还记得他,真是让人心里暖洋洋的。
李振良抱着画了个大大“奖”字的铁皮热水瓶,笑得像个傻子。
姜凌的金笔笔帽上刻着“除恶卫道”四个字,看清楚这四个字之后,姜凌浅浅一笑。这字刻得好,老天让她重活一回,可不就是让她除恶卫道么?
众人站在红绸金字的锦旗之后合影,锦旗上“雷霆出击护苗先锋”字样金灿灿、亮闪闪,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得欢乐的笑容。
合完影,公安局几个人想走,姚所一把拉住应松茂:“应队,这次能够固定证据还得感谢你呢。既然来了,你也说几句吧?正好也指导指导我们所这几个年轻人。”
应松茂定住身形,转身看了看案件组五位民警,沉吟之后道:“能及时保存、送检证物,你们做得很好。”
魏长锋忙谦虚道:“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应松茂转而看向姜凌:“你那份心理评估档案很规范,我们技术大队想以你的记录为新范本,可以吗?”
姜凌点头:“可以。”
她所用的记录方式,也是在前辈们不断创新、调整的基础之上形成的,能够推广应用是她期望看到的。
说完这两句话,应松茂也不知道应该继续说些什么,想了想,最后说了两个字:“加油!”
应松茂的说话简洁明了,没有一点花架子。
在大家一片感谢声里,姜凌将手中的小册子递到应松茂面前:“应警官,钱大荣一案让我意识到青少年性教育的重要性。我最近在做一个宣传小册子,还没有完工,不过想请你看一看,最好能由局里出面,全市进行青少年性安全的宣传。”
刚刚领奖时钟局长热情与她握手,让她眉心直跳,忍了半天才将手掌心的灼伤感压制下来。倒是应松茂为人内敛,并没有与大家主动握手,因此姜凌选择把材料交给他,而不是直接给钟局长。
应松茂伸手接过,翻看了几页之后交给钟俊才:“钟局,您看一看,我觉得姜凌的提议很好。”
钱大荣这起案件引发社会热议,原本钟俊才就一直在想怎么扩大宣传,借此案教育一下那些不合格的父母、提醒一下性意识萌芽的懵懂少年,姜凌这个宣传手册正合他意,接过去翻了翻,便微笑着说:“挺好!局里全力支持,姜凌同志你完成之后送到局里来,到时候和小陈对接。”
应松茂心思细腻,看得出来姜凌与人打交道时有些拘谨,从钟局手里拿过绘本后放在桌面,用眼神示意姜凌去拿,又蹦出两个字:“加油。”
等到局里来人离开,会议室里依旧兴奋不已。
姚鸿云夸奖姜凌:“小姜你这回表现不错,真争气!钟局让你抓紧时间把那个青少年性安全教育宣传手册画完,看上去市里挺重视啊。”
刘浩然年轻,听到“性”这个字眼时耳根有些泛红,抬手搔了搔脑袋:“那个……真要宣传这个什么教育?”
姜凌点了点头,坦然而淡定:“预防青少年性犯罪,性安全意识势在必行。”
李振良也有些不确定问姜凌:“真要宣传这个?”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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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姜凌未完成的宣传册。姜凌注意到他翻书的动作格外轻柔,仿佛生怕触碰那些线条会灼伤指尖。
姜凌很认真:“不仅要宣传,还要大力宣传。”
和姜凌合作破案之后,李振良对她那是心服口服。她不仅能通过钱大荣的表现预判他的行动,策划一场引蛇出洞计划;而且手把手教会梁七巧女子防身术,让她勇敢站起来与钱大荣斗争。如果不是有姜凌出谋划策,他哪能获得市局的嘉奖?
李振良将手宣传册合上,近乎虔诚地送到姜凌手中:“行,我听你的。”
魏长锋还是有些顾忌,皱眉道:“孩子们单纯点好读书,学多了这些反而乱了心性。我觉得吧,在教室里让生理卫生老师讲一讲就行了,何必大张旗鼓搞什么性安全教育?”
姜凌看了他一眼:“刚才钟局长在的时候,你没发言。”
魏长锋被她这一眼看得有些心虚:“当着局长的面怎么可能说不同意见?我肯定不能塌你的台嘛。”
姜凌的态度很坚定:“为了预防性犯罪,必须去做。”
九十年代性教育相对保守,学校和家庭极少公开讨论这些话题,有些女孩子连月经期的卫生保健都不懂,视月经为“脏东西”,她们不懂何为猥亵、何为性骚扰,独行遇险时不知道如何有效保护自己,遇到侵害不懂得向派出所、妇联求助。
钱大荣一案中,梁七巧遇到性骚扰后自责、自残,就是缘于性安全意识的缺乏。
重活一世,姜凌想为女孩子做点什么。
魏长锋还想说些什么,但对上姜凌那双眼角微圆的杏眼,他长叹一声:“行吧,行吧。领袖都说了,这个世界是你们年轻人的,你想做,那就去做吧。”
姚鸿云向来和气,很欣赏姜凌的坚持,笑着挥了挥手:“行了,今天会议就到这里。小姜能够主动融入集体,努力表现自己,这是好事。近期如果有外勤你就不用去了,安心画你那个宣传册吧。”
“是!”姜凌抱着宣传册,响亮应了一声。
案件组成员回到办公室继续讨论性安全宣传的事情。
组长魏长锋思想相对保守,觉得没什么必要,不过看姜凌喜欢折腾,本着扶持新人的态度听之任之。
李振良是姜凌的铁杆战友,再加上有个女儿,极力赞同,并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全力支持。
刘浩然分配到派出所才三年,没比姜凌大多少,还没谈过恋爱,连宣传册都不敢看,不敢表达意见。
周伟是转业军人,家眷和孩子都在农村,思想很传统,觉得姜凌做这些没有意义。不过他性格沉稳,看局里领导和所长都挺支持,只提议这个教育最好男女生分开,便没有再说什么。
后院的食堂饭香渐渐浓烈,刘浩然第一个跳起来,从抽屉里拿出铝制饭盒:“走走走,莫再讨论了,赶紧吃饭。”
李振良抽了抽鼻子:“辣椒炒肉……好像还有荷包蛋的香味?”
刘浩然一边跑,一边喊:“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冲啊——”
看到他们的嘴馋样,魏长锋忍不住笑了起来:“都去都去,你们这群馋鬼。”
姜凌拿着饭盒走在最后,嘴角微微上扬。
饭吃到一半,警务大厅的电话铃响起,不一会儿就有人跑进食堂:“有人报案!”
魏长锋一听,立马来了精神,放下饭盒问:“什么案子?”
值班民警:“自行车铃铛失窃。”
魏长锋顿时就松了劲:“嗨,我当是什么。”
刘浩然与周伟对视一眼,同时耸了耸肩:“已经是第12起类似报案了吧?我真是服了,谁一天到晚偷自行车铃铛啊,那玩意也不值钱。”
李振良接了一句:“是啊,自行车的铁铃铛在修车摊换一个也就两块五,偷那玩意做什么。”
姚鸿云的态度却很认真:“群众事,无大小。不管那铃铛值不值钱,都是财务损失,既然有人报案,你们就赶紧去处理一下吧。”
魏长锋应了一声,案件组民警拿起饭盒边吃边走。
姜凌没有动,她的脸色变得凝重。
自行车铃铛这几个字触发了她的记忆,一份来自女子监狱的完整档案浮现在脑海。
编号:NJ-2003-047
姓名:沈小梅(绰号:疯铃)
罪名:盗窃罪、故意伤害罪
13. 沈小梅
沈小梅这个人,曾经让女子监狱的警察都很头疼。
她入狱时年纪不大,只有21岁,但精神状态很不好,易怒狂躁,听到金属碰撞声会踢打监舍铁门,谈话中提及“铃铛”二字时会咬破嘴唇,每天夜里频繁惊醒,情绪极度不稳定。
狱警与她谈心时得很小心不要触及她的敏感点,否则她会不顾一切跳起来,对狱警又撕又咬。
她的劳动改造效果很不好,一般释放出狱后不到三个月,她又会再次因为盗窃回到监狱,面对法官与警察时丝毫没有半分畏惧,吊而郎当地回一句:“不偷,我怎么活?”
姜凌作为罪犯档案管理员,看过狱警给她做的心理评估报告,结论是:
1. 精神障碍:创伤后应激障碍、偏执型人格障碍;
2. 危险性评估:再犯风险指数92%,暴力倾向与情境触发高度关联;
3. 改造难点:对“小月”的偏执崇拜构成封闭认知体系。
可是,小月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沈小梅并没有交代清楚,但她提及“小月”时眼露崇拜与欢喜,她说小月一身白衣仙气飘飘,衣服干净得像雪一样。还说小月就像观音菩萨一样,从来不嫌弃她脏,为她取名字,给她做吃的,教她认字,还给她讲睡前故事。
沈小梅入狱前收缴的个人物品中,有一个铜制的自行车铃铛,顶部有凸起的凤凰浮雕,这是车牌标志,侧面铸有拼音“FENGHUANG”,底部则刻着一个字:脏。面对狱警的询问,沈小梅说铃铛是小月留下的宝贝,不能丢。
现在金乌路派出所出现偷盗自行车铃铛的事件,难道与沈小梅有关系?
想到这里,姜凌跟在案件组同事身后,缓步来到警务大厅。
李振良一看到她便关切地说:“你来做什么?刚刚姚所不是说了接下来你只需要专心做宣传手册吗?”
姜凌:“我想看看。”
李振良倒也无所谓:“行,你要是想参与,那也欢迎。”
警务大厅里,报案的中年妇女正用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她的自行车斜靠在门口,车把上光秃秃的只剩下螺丝孔。
“警察同志,我这可是原装的铃铛,铜的!再配一个同样的得花我15块啊。”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到底是哪个天杀的,怎么连个铃铛都偷?”
李振良蹲下身检查车把,金属表面残留着新鲜的划痕。
“这人也是熟手了,我记得去年报案的时候车把上划痕有十几处,深深浅浅的,这回划痕不仅少,还浅了许多。”李振良一边嘟囔着,一边从裤兜里掏出记录本。本子上贴着一张现在流行的不干胶贴纸,似乎是位知名的港台明星的头像照。
察觉到姜凌的眼神,李振良冲她扬了扬记录本,指着不干胶贴纸笑着说:“翁美玲,我女儿的偶像,你喜欢?”
姜凌摆了摆手:“没。”
李振良是个话痨,一说起自家女儿来滔滔不绝:“我姑娘才七岁,就晓得追星了,买了一堆翁美玲的贴纸,逮哪贴哪,嘿嘿。”
他又口袋里掏出钱包,指着内夹里的照片,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可爱吧?像不像我?”
姜凌的目光落在那张小小的彩色照片上。小姑娘穿着条白色泡泡裙,头上戴着个小珠冠,红通通、胖嘟嘟的小脸,大眼睛亮晶晶的,像个精致漂亮的小公主。
美玲,真是个好名字。
姜凌记得,沈小梅曾经在食堂抓住一个犯人往死里揍,她的理由很奇葩——
“为什么叫美玲?你为什么要用这个玲字?我一听到铃铛响就头痛,我打死你这个贱人!”姜凌至今记得她瞳孔中闪烁的疯狂光芒,像两簇在黑夜里燃烧的磷火。
报案的中年妇女坐在椅中,嘴里依旧说个不停:“我这可是凤凰牌,铃铛是铜的,镀了铬,贵得很。真是杀千刀的!警察同志,你们一定要把这个偷单车铃铛的小贼抓起来,让他给我赔钱!”
接警的刘浩然尽职尽责地做着报案记录,周伟拿出相机,对着铃铛被盗的部位拍照存档。
李振良温和地安慰着报案人:“王翠敏同志,您的报案我们已经受理,接下来一定好好调查。不过你也知道,自行车铃铛属于车辆配件,体积小、价值低,取证不容易。你放心,我们所长说了,群众事,无大小,我们一定会认真走访调查,争取早日破案。”
报案的王翠敏见警察态度这么好,心情也好了许多:“行吧,我还得回家做饭了,先走了。你们要是有什么消息,一定要通知我啊。”
刘浩然整理着报案记录,周伟笑着说:“您好走,放心,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的。”
等到王翠敏离开派出所,刘浩然叹了一口气,拿钢笔点着报案记录道:“从去年开始,这已经是第12起类似报案了。”
周伟也跟着叹气:“是啊,你说谁会偷自行车铃铛?”
李振良提议:“查一查修车的摊贩?说不定就是他们偷的。”
刘浩然摇头:“我们走访过失窃附近的修车摊,没发现异常。虽说换个铁铃铛只要二块五,但好歹也是钱嘛。”
周伟比较细心:“不是铁的。我记得这12起失窃案里,全都是凤凰牌原装铜铃铛,价格要比普通铁铃铛高不少。”
刘浩然也想起来了:“哦,对,全是铜的,一个得15块。这人也是有眼光,专挑贵的下手。”
李振良再一次发言:“有没有可能是小孩子手欠,觉得铃铛好看,闲着没事捣蛋?”
周伟抬了抬手:“有可能。你想啊,如果是专业的小偷,有那功夫下铃铛,不如直接偷车,不仅动静小,倒手还能卖百把块钱,性价比更高。”
刘浩然也跟着说:“是啊,我们也觉得是小孩子捣乱,偷着玩。”
李振良问:“那你们有没有查过卖破烂的?说不定有孩子偷了铃铛就当破铜烂铁卖了换糖吃。”
周伟摇头:“查过附近几个大的收破烂门店,没问到。如果是私下里交易,一来走街穿巷收破烂的人多,二来他们敢收新铃铛肯定不敢说出来,问也没用。”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破案感觉很难啊。
李振良不由得感慨了一句:“就算是小孩子,也得找到好好教育一下。这俗话说得好,小时偷针大时偷金,早点教育也能让他莫误入歧途嘛。”
姜凌暗自思索。
沈小梅2003入狱时年方21,现在1993年,她正好11岁,可不就是小孩子?偷铃铛的人,是不是她?
姜凌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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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努力回忆她的犯罪档案中记载的个人情况。
出生日期:1987年(推定,户籍档案缺失)
文化程度:文盲(能辨认简单汉字)
籍贯:未知,湘西口音
家庭背景:幼年被遗弃,1998年被名为“小月”(或者小悦、小岳)的流浪.女收留。
体貌特征:右耳缺失、左肩烫伤疤、右手残疾只剩三指、身高152cm、体重42kg。
姜凌记得,当年她在档案后附加了一行批注:“该犯对铃铛的执念远超普通盗窃,建议核查湘省1980-1993年失踪儿童档案,重点关注右耳残缺女童。”
档案里并未记录沈小梅在晏市生活过,她自称四处流浪,直至遇到小月,方才在省城有了固定住所。
不知道现在11岁的她,是否在晏市生活。
如果是她,为什么会四处流浪?
如果能够找到她,或许能挽救一个因盗窃罪反复进监狱的女孩。
在姜凌思索的时间,刘浩然与周伟已经站了起来:“既然有人报案,我们还是去案发地看一看吧。”
姜凌将未完工的宣传手册交给魏长锋:“老魏,帮我收着,我也跟着去看一看。”
魏长锋接过绘本,眼风扫向李振良。
李振良秒懂,右脚后跟与左脚侧面一碰,当即立正敬礼:“是!我和小姜一组,保证完成任务。”
魏长锋拿着宣传手册在李振良脑门上砸了一下,笑骂道:“你给我老实点,别耍宝。”
刘浩然捂着嘴偷笑,与周伟一起往外走。他两人平时总是一起出外勤,焦不离赞,赞不离焦的,像兄弟俩似的。
李振良示意姜凌跟上。
两人同组出外勤已经有了三个月,渐渐形成默契,姜凌“嗯”了一声,与李振良并肩而行。
骑上单位配发的自行车,四个人一起往案发地南街菜市场而去。
冬日暖阳自建筑缝隙穿过,照在四人身上。
案件很小,大家都认为是小孩子捣鬼,内心都没什么沉重感,一路说说笑笑。
“偷的都是凤凰牌自行车原装铃铛,奇怪。”
“估计是因为贵吧?铜的比铁的贵不少,就算卖破烂也值钱些。”
“如果是小孩子,说不定是因为声音好听?凤凰原厂铃铛是铜制双音腔结构,发出的铃声比普通铃铛更清脆悠长。”
“真不知道是哪个调皮鬼,非要偷铃铛,我要是抓到了他,一定要好好教育教育他。”
说到“教育”二字,周伟问李振良:“喂,大良,你也是当爸的。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你家妍妍犯了这样的错,你会怎么教育她?”
李振良瞪了他一眼:“我家妍妍乖得很,才不会小偷小摸。哼!如果妍妍敢犯这样的错,我肯定把她屁股打烂。”
想到照片上那个肉乎乎的小可爱,姜凌心里软软的,忍不住劝了一句:“你女儿才七岁,还是要讲道理,不要打她。”
她上一世没有结婚生子,一直觉得是个遗憾。
天知道她多想有个女儿,软乎乎、可可爱,抱在手里冲她笑,无条件地信任她,无条件地依赖她。如果她有女儿,一定舍不得伤女儿一分一毫。
14.犯罪心理画像
第一次听到姜凌如此温柔的话语,李振良愣了愣,随即笑着说:“没想到小姜对孩子这么有耐心。”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如果你将来当了妈妈,一定会是个好妈妈。毕竟姜凌还是个没结婚的姑娘呢,讲这样的话有点过。
想到姜凌的身世,李振良使劲一踩自行车,按了按铃铛。
“叮铃铃……”清脆的铃声响了起来。
铃声里传来李振良的声音:“下次周末值班我带妍妍过来。”
“好。”姜凌不由得莞尔。
她虽没有孩子,但逗逗别人家的乖娃娃也是件开心的事。
很快,四人便来到了王翠敏报案时说的红星菜场。
王翠敏是纺织厂工人,丈夫是机械厂技术员,平时住在机械厂家属区内,上班时自行车停在纺织厂更衣室旁边的车棚里,下班回家后停在机械厂家属区的车棚里,上下班途中她会到红星菜场买菜,车就停在菜场门口。
铃铛,是在菜场丢的。
青天白日的,也不知道是谁手脚这么快。
红星菜场是城东最大的菜场,附近缝纫机厂、机械厂、鼓风机厂的职工都会来这里买菜,人流量很大,菜场门口的自行车停得到处都是。
因为地方不够,这里没有建专门的车棚,也没专人保管。
刘浩然长着一张天生讨喜的圆脸,他和周伟一起调查时通常都是他说话,周伟做记录。自行车铃铛被窃案一直是他俩在负责,因此这次实地走访由刘浩然带头,询问着在菜场买菜、卖菜的人。
一个菜贩子说:“好像刚才是有人喊,说自行车铃铛不见了。我当时忙着做生意,也没出去看。”
路人摆摆手:“不知道,我刚过来。铃铛偷了就偷了呗,到修车摊换一个就行了,报什么案啊。”
菜场门口卖杂志报纸的老人倒是目睹了王翠敏叫嚷被偷时的场景,指了指菜场旁边的小树林:“车就停在那里,人来人往的,也不知道是谁偷了铃铛。”
一家小卖部的老板撇了撇嘴:“我们这里天天都有小孩子跑来跑去,没事按几下车铃铛的也不少,要说偷?谁知道。”
小树林里都是土,被人踩得到处都是脚印,时间过去两个小时,现场勘查取证很困难,根本发现不了什么有效的线索。
四个人转了一大圈,什么都没有问到。
刘浩然有些颓然,掏钱买了四根棒棒糖,一人分了一根:“不好意思,让大家白跑一趟。来来来,吃根糖休息一下。”他不抽烟,就爱吃糖,所以不买香烟只买糖。
棒棒糖裹着透明糖纸,上面印着草莓图案。姜凌拿着白色塑料棍,看着手中这扁圆形的红白螺旋纹棒棒糖,半天没有下口。
小时候在福利院,吃糖是件奢侈的事,只有偶尔过来收养的家庭、义工过来时会带糖来分。
而姜凌,因为性格内向不讨喜,通常是那个分不到糖吃的小孩。
李振良察觉到了姜凌的怔愣,与刘浩然、周伟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人同时联想到姜凌的身世,都有些心疼——可怜,肯定是小时候吃糖少,拿着棒棒糖都舍不得吃。
李振良看看已经被自己舔了几口的棒棒糖,不好送给姜凌,于是豪气地掏出钱,对副食店老板说:“再来三根棒棒糖!”
等拿到糖,李振良一把都递到姜凌面前:“呶,都给你。”
姜凌抬起头,看着李振良的眼睛里有了一丝笑意。
如果是上一世,或许她会别扭地拒绝。但重来一回,她一颗颗地将棒棒糖从李振良手心拿起,郑重其事地放进口袋:“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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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办公室,刘浩然还是有点蔫蔫的:“唉!劳而无功,这案子又破不了。”
周伟倒还沉得住气:“别急,我们再查查、再问问,说不定能够找到线索。”
李振良说:“铃铛价值不高,有些人被偷之后自认倒霉,并没有主动报案。即使报案的人,也都是事发后个把小时才到派出所来,现场线索早就被破坏掉了。要是能够第一时间侦查现场,说不定能有所发现。”
姜凌坐在椅中,气定神闲:“我有办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姜凌身上。
刘浩然迫不及待地将椅子拖到姜凌对面:“什么办法?快说!”
周伟与李振良也都期待地看着她。才与她共同处理一个案件,就拿了个集体三等功,这两人都看得出来姜凌的刑侦能力能出彩,她说有办法,那就肯定会办法。
阳光透过窗棂,映照在坐在窗边的姜凌身上。
上一世,她像只缩在壳里的蜗牛,不愿与人接触,就连同事也只是淡然相处,极少交心。现在走出那个将自己禁锢的壳,她才发现其实这世界很美好。
李振良没有说错,金乌路派出所是一个温暖的集体。
姜凌伸手将桌面简单清理,腾出一大块空地方,开始指挥同事。
“良子,帮我拿一份辖区地图来。”
“浩然,所有的自行车铃铛被窃案的报案记录你那里都有吧?拿过来。”
“大伟,把那块移动黑板推过来点,你负责做记录。”
三名同事都被姜凌调动起来,按理说姜凌是案件组里资历最浅、年纪最轻的,怎么也轮不到她指挥,但每个被她点到的人丝毫没有觉得不自在,个个心里都乐滋滋的,迅速行动起来。
——以前姜凌都是客客气气称一声“李警官”、“刘警官”、“周警官”,现在称呼多亲热啊,这说明她不把大家当外人呢。
——姜凌虽然年纪小,但专业能力突出,她的心理评估档案得到了局领导赏识,直接被技术大队拿去做范本了,刚接手一个案子就拿了三等功。听她的,准没错。
李振良三人心里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将姜凌交代的事情办妥当。
李振良拿来一份全新的晏城市东城区地图,牢牢固定在黑板上。
刘浩然搬着一大迭报案记录回来,摆在姜凌那张整洁、空荡的办公桌上。
周伟拿过一支粉笔,站在黑板前,认真询问:“小姜你说,让我记什么?”
一块方形黑板,一大半贴着地图,只露出三分之一的位置,周伟手中拿粉笔、眼睛盯着那块空白的地方,仿佛战士要上战场一般。
姜凌微微颔首:“浩然,你把报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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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按顺序排好。良子,你将案发时间、地点报给大伟,大伟负责记录。”
随着姜凌的指令,三个人同时应了一声,开始行动。
很快,12起案发时间都记录在黑板上,地图上也多了12个代表案发地的红色圆圈。
姜凌道:“像这类系列案件,因为罪犯屡次重复作案,会形成习惯性行为。这起自行车铃铛被窃案虽然没有现场证据,但可以从时间、空间特点来推测罪犯信息。”
姜凌一边说一边走到黑板前,指着周伟记录下来的12个案发时间:“你们发现了什么?”
刘浩然负责这起案子,很快就发现了规律:“基本都集中在早8点前、晚上6点之后这两个时间段。”
姜凌点头:“对。接下来我们再来看看案发时间是星期几。”
刘浩然眼睛一亮:“都在周日和周一!”
姜凌问:“这说明什么?”
刘浩然皱眉思索,周伟很快有了答案:“我们辖区国营大厂多,小偷可能是大厂职工?他在上、下班的路上偷铃铛。”
早8点、晚6点——这正是国营大厂职工上、下班的时间。
刘浩然被提醒,也跟着补充了一句:“周日休息,案犯周一精神好,所以挑这个时间作案。”
李振良刚加入案件组,看到大家都这么积极认真地讨论案情,他也兴奋起来,脑子转得特别快:“有没有可能,案犯是上学的孩子?毕竟附近学校也是8点到校,5点放学,如果要值日打扫卫生可能会拖到6点。他在上学、放学路上闲着无聊,偷铃铛好玩,也合理啊。”
此话一出,刘浩然和周伟同时点头:“良子说得对,自行车铃铛不值钱,小孩子捣蛋好玩的可能性挺大。”
姜凌道:“嗯,上下班的职工、学生都有可能。接下来我们来看案发地。”
大家顺着姜凌的手指,仔细端详着地图上用红色马克笔勾勒出来的12个红圈圈,陷入了长久的思考。
案发点很分散,周伟特地在每个圈圈旁边标了数字,代表案发顺序。
最晚的发生在红星菜市场,最早的在纺织厂家属楼,其中还有工人大道与光明路交叉口的小卖部门口、机械厂锅炉房旁边的自行车车棚等等。
地图上的圆圈红彤彤,看上去很零乱、没有什么规律,能从这里分析出什么?
姜凌并没有催促大家。
她心中有数,但不能直接把答案说出来。
姜凌的本科专业是犯罪心理学,她记性好、专业基础很扎实。
在监狱当档案管理员不用出差跑外勤,她有大把时间阅读专业书籍。虽然没有继续攻读硕士、博士学位,但她在犯罪心理评估、犯罪心理画像方面的理论知识水平超过很多专家。
想要侦破自行车铃铛案,犯罪心理画像技术很适用。
可惜现在是1993年,犯罪心理画像研究还没有在国内开展,得等到2004年学术界才会统一名称,等到2007年犯罪心理画像协会才会成立。
将全新的犯罪心理画像技术引入到刑侦领域,这对姜凌而言是一项挑战。
必须一战成名。
15.圆心假说
等了一阵,见大家都没有说话,姜凌便开始给出提示。
“从心理学角度分析,案犯作案既需要熟悉现场环境,又害怕被熟人发现,因此他会选择相对方便的地方作案。”
姜凌的话并不难懂,李振良等人全都点头。
“我懂你的意思,就是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嘛,小偷一般不会在家附近作案。”
“太远的地方小偷不敢去,毕竟不熟,怕出事。”
“不远不近,这……”
姜凌再一次提示:“这样一来,会以他的住所为圆心,以能够到达的最远距离为半径,形成一个心理边界。”
刘浩然一听,立刻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铅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圆圈,除了有一个案发地比较远没办法包括进去之外,其余11个案发点都能框进这个圆圈里:“这个圈,就是案犯的心理边界?”
姜凌赞许点头,拿出一个三角尺量了量圆圈直径,再看一眼地图右下方的比例尺,心算之后说:“对,这个心理地图的直径大约为500米,据我的经验,系列案件案发点的圆心直径一般在500-1000米之间。”
果然,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
刘浩然画的那个圈,正是M国心理专家提出的“圆心假说”:多数案犯会在住所周围实施犯罪,形成“心理安全边界”。
没有包括进圆圈里的案发地旁边标着“7”字,这代表是第7起案发地。
周伟指着这个孤零零的案发地:“这个为什么没有在心理边界内?”
李振良与刘浩然对视一眼,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两人同时伸手,想要拿起序号为7号的报案记录。
刘浩然站在黑板前,离姜凌的办公桌较远,李振良快他一步将报案记录拿起,取出几张物证照片:“你们看,这里车把手上面的划痕更深、更重,和其他11起不一样,应该是不同工具造成的。”
刘浩然找出其他案件的车把手照片,全都摆在一起对比。
周伟瞪大了眼睛,一拍大腿:“还真是!就这起案子的划痕和其他的不一样。”
姜凌“嗯”了一声,“可以把这起案子挑出来,物证痕迹不同,案犯应该不是同一人。”
刘浩然快速将第7起案子挑出来放在一边,剩下的11起案件并案侦查。
李振良叹了一口气:“要是应警官在就好了,技术大队那边肯定能够根据划痕确定作案工具是什么。”
周伟摇了摇头:“咱们这个案子太小,哪里值当去麻烦技术大队的人。他们那里每天忙得要死,没时间帮我们的忙吧?”
周伟说的话成功让李振良泄了气。也对,这么小的案子,哪里能够请得动技术大队那些专家?
姜凌却觉得这个建议很好。
她擅长犯罪心理画像,但对物证技术无能为力,如果能有物证专家加入到这11起系列案件中来,对破案绝对很有帮助。
想到这里,姜凌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拿起魏长锋桌面上的红色电话。
请不请得动,问问不就知道了?
电话拨通,那边传来应松茂低沉的声音:“你好。”
姜凌选择直来直往:“有一个系列案件,自行车铃铛失窃11起,想请你帮我们看看物证照片。”
应松茂那边有片刻沉默。
周伟有点紧张,拳头捏得紧紧,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倾听。自行车铃铛失窃这么小的案件,技术大队那边真能帮忙?
“可以,照片发传真,我先看看。”
听到应松茂竟然答应下来,周伟紧捏的拳头猛地抬起,虚空一击。这可真是太好了!有了技术大队的支持,破案有希望啊。
“好,谢谢。”姜凌一个眼神过去,刘浩然立刻比了个“OK”的姿势,拿着编好码的照片往所长办公室而去。
应松茂很有礼貌地回了一句:“不客气。”
对面并没有马上挂电话,姜凌便又多说了一句话:“这个系列案虽然不算大案,但因为有11起之多,我们所里正在讨论如何通过时空分析锁定案犯生活轨迹……”
不等她说完,应松茂语速很快地打断她的话:“我马上过来。”
说罢,那边电话便挂断了。
姜凌拿着依旧“嘟嘟”响的电话,心情很愉快。
上一世她没有与应松茂面对面接触过,但从他的鉴定报告、签字推测这是个专注事业、心思纯粹的人。
这样一个人,一定会对刑侦技术领域的新方法感兴趣。
投其所好,果然所向披靡。
姜凌挂上电话:“应警官说,他过来参与我们的讨论。”
李振良顿时情绪高昂起来,冲周伟挤了挤眼睛:“你还说应队不会过来,说错了吧?”
周伟哪里是不愿意请应队?他只是怕请不动。
听到李振良的话,周伟连连点头:“是是是,是我错了。应队可是我们市局最厉害的物证鉴定专家,他能来,真是太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突然同时一拍脑袋:“哦,快点把浩然叫回来,不用传真照片了!”
李振良和周伟一齐跑出办公室,站在走廊扯着嗓子喊:“浩然,回来!回来!”他俩的声音又粗又响,惊得所有办公室的民警都跑出来察看情况。
就连姚所都端着他的大茶缸子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搞什么名堂?一惊一乍的。”
话音刚落,刘浩然从所长办公室里飞快地跑了出来:“怎么了?不会是应队反悔了吧?”
周伟兴奋的声音在走廊响起:“应队说他马上过来!”
李振良也难掩得意:“对!浩然赶紧回来,照片不用传了,应队直接过来看。”
此话一出,魏长锋从值班大厅跑上楼来:“应队要过来?他来做什么?”
等听完李振良的话,魏长锋一拍大腿:“我就知道姜凌这丫头胆子大,你们得多跟她学着点。你看,一个电话过去,市局的技术支援马上就要到了。你们安心去讨论案子,我在楼下等应队。”
案件组办公室外一片热闹,室内却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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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凌开始琢磨应松茂。
应松茂是科班出身,才26岁已经是市局刑侦支队技术大队的副队长,刑侦鉴定技术出类拔萃,按理说他会一直专注投入下去,为什么2000年之后就没有再看到他的报告与签字?
调到其他省去了?
还是转行了?
亦或是……
想到最后一种可能,姜凌心中一凛,赶紧收回思绪。
等到刘浩然回来,大家继续讨论案件。
姜凌道:“不远、不近、不重复,这是案犯心理中的三不原则,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我们是不是可以找出案犯可能的居住地?”
“咱们辖区这么大的地方,这个居住地应该怎么定?”刚从所长办公室匆匆跑回来的刘浩然还有些迷糊。
周伟盯着地图看了半天,不太自信地说:“如果说,小偷不会在家门口偷东西,那案发地所在区域就可以排除。”
姜凌肯定地点头:“对,继续。”
受到鼓励,周伟继续观察着地图,尝试着扩大每个案发地的红圈圈,当11个扩大的圈圈占据了画面之后,所有人都张大了嘴。
仿佛一朵朵红花盛开,密密麻麻地盛开在金乌路派出所辖区。
唯有花朵中央空出一块地来。
周伟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兴奋,指着那块空出来的地方大声道:“看!这个空出来的地方正好符合你说的三不原则。”
所有人都盯着这块红花中央的空地。
李振良激动地站了起来,差点把座位带翻:“牡丹毛巾厂!那里是牡丹毛巾厂!”
其余两个也跟着叫了起来:“对对对,那里是毛巾厂。”
周伟来派出所时间比较长,平时喜欢骑着自行车四处晃悠,对辖区地理情况很熟悉。
他指着这片空出来的地方道:“牡丹毛巾曾经是我们市一块牌子,产品质量好、价格便宜,全国各地的商场都抢着要。不过这几年厂里人浮于事,质量控制不过关,效益越来越差,据说也要改制。员工有差不多一千人,三栋主车间、两座锅炉房、一个大仓库,配套的还有一栋行政楼、一个食堂、一个厂办托幼园。”
一千人?虽说比不上纺织厂,但牡丹毛巾厂规模也算挺大的。
姜凌问:“宿舍区呢?”
周伟脑子里似乎自带辖区地图一般,精准回答:“四栋筒子楼,普通职工居住;一栋干部楼,领导、工程师居住;还有一排老平房,住的是临时工和单身职工。”
刘浩然一拍大腿:“毛巾厂职工利用上下班时间作案,正好和案发时间吻合。”
李振良却站了起来,指着标记着“1”的作案地点:“你们看啊,第一次作案在纺织厂附近,那里距离毛巾厂最远。一个毛巾厂的职工为什么要跑到纺织厂去偷铃铛?我有点想不通。”
姜凌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照“舒适原则”,案犯第一次作案通常会选择距家里较近的地方。
可是这个案犯不一样,第一次作案的地点距离圆心最远,为什么?
16.发夹
“被偷铃铛的人是谁?”姜凌问刘浩然。
“我查一下。”
时间过去一年,刘浩然也有点记不清,伸手去拿第一次案发时的报案记录。
刘浩然刚拿起卷宗,还没来得及看,却被一阵清脆的鼓掌声打断。
“啪、啪、啪!”
大家转头看去,魏长锋满面笑容,他的身后站着应松茂与他的助手赵景新。
应松茂换了便装,深灰的呢子大衣,大衣里露出雪白的衬衫领子,衣型挺括,更衬得身形高大。他身上带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看样子刚从实验室出来。
一边鼓掌,魏长锋一边将应松茂与助手迎进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应队和小赵警官亲自过来指导自行车铃铛失窃案,大家欢迎。”
应松茂与赵景新走进办公室。
傍晚的夕阳斜斜地透过窗棂照进来,将整个屋子染上淡淡的橙色,金乌路派出所里朴素的棕色旧家具、深红色油漆地面、浅绿色墙裙在这层暖光的氤氲下,透着股让人欢喜的烟火气。
应松茂的心情不由自主地上扬,表情也不再那么严肃,视线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姜凌身上。
魏长锋还在兴奋之中:“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失窃案,竟然能够请得动应队亲自过来,咱们派出所今天真是蓬荜生辉啊……”
应松茂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直接讲案子吧。”
魏长锋立马把主场让给姜凌:“好,那大家继续讨论,我旁听一下。”
他拖了个塑料板凳进来,安静坐在角落。虽说一肚子的感激与赞美被噎在喉咙里,但魏长锋心情很舒畅。
上午市局领导刚来颁过奖,傍晚快下班了应松茂又带人过来,这说明啥?说明我们派出所成绩斐然,受到了上级领导的重视!
应松茂并没有在意魏长锋的反应,他的注意力全在姜凌电话里所说的“时空分析”、“系列案”这两个关键词上:“时空分析法锁定案犯生活轨迹,怎么做到?”
姜凌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指着办公室中央那张挂着地图、写着案发时间的黑板:“我们刚刚开始讨论,应队先听听案情介绍吧。”
周伟恰好站在黑板前,便简要将刚才讨论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刘浩然将11份档案送到应松茂面前,按照案发顺序将物证照片一一摆在桌面。
应松茂认真听完,点了点头,戴上白手套,拿出放大镜,认真查看每一张照片,时不时用比例尺比对划痕角度。
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地等着。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应松茂放下照片,这才开口说话。
“凤凰牌自行车停放高度平均为85厘米,结合划痕显示的铃铛拆卸角度,可以初步判断作案者手臂长度约40-45厘米,对应身高140-150cm。”
“划痕较浅、方向杂乱,痕迹力度显示作案者握力不足。”
听到应松茂的话,李振良等人开始窃窃私语。
“身高140-150,握力不足?这不正好印证了我们先前猜测的,对方是个小孩?”
“也不一定,可能是名瘦弱矮小的女性。”
姜凌没有参与讨论,眼睛里的亮光有些炽热。
物证鉴定果然是门学问!应松茂只是通过这些划痕照片,就能推测出这么多信息。手臂长度、身高、力气小——这些都能与沈小梅对应上。
就算不是沈小梅,那也可能是“小月”。
平静状态下的沈小梅愿意和狱警谈及小月。小月身体不好,经常咳嗽,到后期咯血,可她不肯去医院,最后死在小梅怀中。
姜凌从沈小梅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小月很瘦弱,营养不良,死于肺结核。
应松茂拿起其中一张照片,指着划痕上的锯齿状纹路:“这不是普通工具造成的,应该是扁平状金属物件,如钥匙、发夹等反复打滑的痕迹。”
他又指着一张照片说:“你们看这里有一次滑脱的挫伤痕迹,可以推测作案者拆卸时垫过脚,因此身高还应在140-150厘米的基础上下调5厘米 。”
派出所几位民警的眼里都是崇拜。
仅仅通过物证照片,就能推测出这么多线索?
应松茂将几张照片按照案发时间排序:“对比发现,滑脱的挫伤痕迹仅发生在前三次,此后划痕数量渐渐减少,这说明作案者一开始并不熟练,前三次作案手法很稚嫩。”
说完,应松茂放下照片,脱下手套,开始做总结:“作案者身高135-145厘米,瘦小,力弱,第一起发生于1992年11月的案件为首次犯案,没有偷盗经验,所用工具为钥匙或发夹。”
姜凌取下夹住额头刘海的珍珠发夹,再拿出一片钥匙,一起放在应松茂面前:“应队,麻烦再确认一下,到底是钥匙还是发夹?”
应松茂侧头看了一眼姜凌。
姜凌留的是齐耳短发,取下发夹后的她,厚重刘海盖住额头,遮住那道飞扬浓密的眉毛,眼中神采也被掩住,看起来就是个清秀乖巧的邻家女孩。
还是个小姑娘呢,没想到就开始独挡一面主导案件分析了。到底是怎样的环境,才能培养出如此冷静聪颖的姜凌?
应松茂拿起桌上发夹与钥匙:“有没有自行车?”
“有!”刘浩然站起身,“自行车都停在后院车棚,我去推辆过来。”
案件组办公室在二楼,但这也阻拦不了刘浩然的办案热情,他年轻力气大,很快就将一辆凤凰自行车拎了上来。
应松茂将钥匙与发夹递还给姜凌:“你来。”他的力气比较大,让纤瘦的姜凌来更合适。
姜凌没有拒绝,尽量模仿小女孩的力气划过车把。
应松茂拿过放大镜,仔细查看车把上留下的痕迹,再拿过照片来进行比对。
大家都好奇地围在应松茂身边,看着他与姜凌的一举一动。
“小姜你力气还是大了,得收着点,手腕不要使劲儿。”
“怎么样?能不能看出点什么?”
“如果能够确认作案工具,那就多了条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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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大家在一旁叽叽喳喳,但应松茂注意力高度集中,丝毫察觉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
“钥匙偏厚,划痕细而浅,不是钥匙。发夹尾端呈直角,扁而尖,造成的划痕与照片一致。”
应松茂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太好了!”
“案犯大概率是女的,男人哪个会用发夹作案?”
“从身高、力度来判断,小姑娘的可能性比较大。”
应松茂并没有被这阵兴奋的欢呼撼动半分情绪,依旧冷静地坐回椅中,对姜凌说:“你们继续讨论。”
姜凌走到黑板前,腰杆挺直,目光沉稳:“好,现在我们已经锁定作案工具、案犯居住地,也通过物证鉴定初步确定嫌疑人性别与身形。接下来,我们就从犯罪动机来做进一步的分析。”
姜凌拿起一支红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犯罪动机”这几个字。
“自行车铃铛体积小、价值低,之所以偷它,并且作案11次,无外乎以下几种心理。”
“第一,求财。铜制原厂铃铛价值15-30元不等,也算是一笔收入。”
“第二,报复。案犯可能受到过虐待或伤害,伤害她的工具可能是自行车铃铛,或者伤害她的人与自行车铃铛有关联,所以案犯采取偷窃铃铛来获得心理平衡。”
“第三,……”
李振良听到这里,忍不住举手发言:“是不是小孩子顽皮或者好奇?”
姜凌道:“小孩子顽皮或好奇,行为带有偶然性。此案属于连续犯罪,且形成一定的惯性,绝对不是顽皮、好奇。”
李振良想了想:“也对,你继续说吧。第三是什么?”
姜凌并没有因为李振良插话而觉得被打扰,案情探讨本就应该各抒己见,越热烈越发散越好。
“好,我继续说。第三,偷窃癖。案犯幼年时曾遭受过心理创伤,通过偷盗来舒缓情绪,这是一种心理疾病。她偷窃的物品一般是不易被发现的小物件,如钢笔、橡皮、发夹等。”
九十年代正是改革开放不断深化的年代,遍地都是机会,人们个个闷着头努力赚钱,哪有时间精力去关注什么心理健康?
周伟感慨道:“偷窃癖这个词,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小偷我倒是抓过不少,都是些好吃懒做的主,没听说过谁有心理问题。”
刘浩然在一旁说:“普通小偷是求财,偷窃癖是心理补偿,这俩不一样。”
周伟“哦”了一声。
脑袋里一下子灌进这么多知识,周伟感觉太阳穴有些发胀。他并非科班出身,做警察全凭经验,但他知道姜凌说的犯罪动机分析很实用,因此听讲非常认真,时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几笔。
记着记着,周伟忽然想到了什么,抬头问:“小姜,咱们刚才不是在讨论第一次案发地距离毛巾厂最远,不符合你说的舒适原则吗?现在分析犯罪动机做什么?”
姜凌微笑:“问得好。接下来我们就把这三个犯罪动机与刚才的问题结合在一起,对案犯进行心理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