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来的夫人对我强夺了》
42. 言听季崇、言不游忠
讲堂里,鲁屠户寻了半截蜡烛立在地板上,看梧绿闷头在药箱里一阵捣鼓,窸窸窣窣地翻找东西。
言知确伤得不算重,身上的血迹虽扎眼,但也只是些皮外伤,彭满将仅剩的一点纱布都用上了,在他脖子上缠了满满一圈。
梧绿寻了金创药过来,抬手一巴掌拍掉彭满绕圈的手,“药还没上完呐,赶紧给我撒手。”
博满在一旁架了火,易辞晚拢着衣袖侧身去烤,尤其是方才言知确在她胳膊上留的那两道巴掌印,指尖上留有血迹,远远瞧着像被鬼抓了似的。
易辞晚撇撇嘴,拿打湿的帕子一阵地摩擦血迹,冲被折腾的言知确喊道:“姓言的,你回头得陪我一件衣裳。”
梧绿将药粉对准纱布掀开的缝隙倒进去,闻言低声劝道:“我劝郎君别应,姑娘那身飞羽纱可不便宜。”
“唉我可听见了!”彭满跳起来煽风点火道:“主家,梧绿在给言二哥出主意呢!”
“开个玩笑你们也信,我难不成还耗不起这一身衣裳?”易辞晚无奈笑笑,手上动作不停,起身朝言知确走去,眼神停留在那圈显眼的纱布上,嘱咐道:“近来多雨,伤口务必处理妥当。”
彭满一拍胸脯肯定道:“我的手艺主家就当心吧!”
易辞晚白他一眼,朝他捏紧了拳头作势要打,“回头有人再受伤,短了纱布,你就等着撕衣裳吧。”
她一抬手,彭满便熟练地往旁一缩,倒是旁边的梧绿腾出腿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踹了他一脚,不耐烦道:“还手艺呢!你瞧瞧言郎君让你给折腾的,就差下锅当粽子给煮了,”她最后打上活结,起身拍拍手,易辞晚将擦衣裳的湿帕子递给她擦手,主仆二人窝回火盆前取暖。
易辞晚将洗干净的帕子举在面前,正对着火,一来可以烤干帕子,二来能削弱几分烈火迎在面上的灼热,屋子里门窗紧闭,只将通往小室的隔窗半开,流通空气,但窗扇上的窗纸累经数年,早已称得上千疮百孔。
骤然沉默下来,远处挤在墙角的几名轮守护卫又换了一茬,梧绿拿铜钳夹了几根柴火添进去,抽空问道:“姑娘,季崇这个名字,你是怎么想到的,难不成你和言郎君偷偷通过气儿?”
易辞晚将帕子翻了个面,道:“并没有。”
“啊?”梧绿将易辞晚和言知确来回打量,试图在他二人面上瞧出些什么,最后她听到了几乎异口同声的两道声音。
“言听计从。”
“言听计从。”
“就这么简单?”梧绿叉着腰一脸不解的样子,“我就说言郎君怎会事先想到和卢崇凑对儿。”
易辞晚与言知确对视一眼,忍不住笑道:“那是我临时想到就顺口说出来罢了,取信于人的话,你怎么也信。”
“那若是想到的是言不由衷,岂不是得……”梧绿一拍掌,“叫游忠——听起来也不错,还真像个护卫。”
她话音刚落,周边的几个护卫跟着一齐笑了,还真有个叫游忠的站起来,挠挠头道:“这可不行,那我叫什么,言而有信,游信?”这一下倒真是哄堂大笑,有嚷嚷着要改名叫毕行的,也有跟着喊毕施的,打着哈欠犯困的人也渐渐清醒,紧挨在一块谈天说地,很快又寻到了新的乐子。
易辞晚跟着听了几耳朵,一时笑得合不拢嘴,猛然间身后透进几缕凉风,易辞晚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留意到外头的雨声仿佛越来越大了。
“也不知明日还会不会下雨,”易辞晚小声嘀咕,轻叹一声将凳子往旁挪了挪,一抬眼正对上同样看向门外的言知确。
“言知确……”易辞晚将帕子递给梧绿收好,起身朝向讲堂隔间的小室,突然严肃道:“你随我来。”
言知确将褶皱的袖口抚平,略落了几步进入小室,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简易的床榻,易辞晚弯腰将被褥掀开,露出地下的床板,接着她吹燃一只火折子,示意他接下。
他这才看清床板真正的面目,言知确上手敲了敲,俯身往床脚摸去,发觉是一口箱子,他顺势往另一头探去,一共三口,再比对床榻的宽度,可以确定,一共是六口箱子。
每口箱子上都留有封条,言知确敏锐的察觉到什么,没有贸然开箱。
“这里头是六箱私银,成色堪比官银,”易辞晚将被褥彻底掀开,露出完整的六口箱子,道:“朝廷的巡查马上便要下达各处,虞闻祁急着转运私银,第一批银子我暗中设计让虞夫人拿去熔了菩萨像,这是第二批,推脱不得,所以让闵家人配合以山匪名义劫走。”
“只是如今的情况你也瞧见了,一伙光州山匪避入云祥,虞闻祁正联合厢军剿匪,恰巧追到此地,眼下这批银子如同烫手山芋,必须处置妥当,你比我熟悉寨子里的布局,可知有什么地方适合藏银,最好让人永远都不会察觉。”
言知确奋力挪开一口箱子,试图将其抱起,多番试验下来,几乎可以确定,银锭的数目不少,是个大工程。
“藏在一处恐怕不妥,”他提议道,“最好是分散藏匿。”
言知确将火折子立在一旁的空地上,出门到讲堂里的杂物间一番搜索,过会儿他捧了笔墨纸砚过来,在地上铺开、研墨。
他一边画一边解释,“从前为了方便学子生活,书院建了许多藏冰窖,一共三处,最近的一处就在讲堂边的院子,为了保存阴寒,入口都设置在最为背阴的一间房中,房子平日充作库房,入口被杂物覆盖,只要将箱子运过去,吊入藏冰窖中便可。”
言知确将附近的屋舍排列画下,标记了另一处藏冰窖的位置。
易辞晚低声唤了彭满进来,询问厢军的住处,方便设置运银路线。
正巧雨大,容易掩藏动静。
彭满派人匆匆出门查探,来人禀报说,厢军大部分守在寨子入口,以备随时察觉敌情,虞闻祁的亲信都跟随他进了闵枫家,似乎是在审讯。
他们目前的位置处于整个书院的中心,底下的厢军不足为惧,只是要防备高处的虞闻祁向下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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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出个注意来,叮嘱彭满道:“一会儿你亲自跑一趟,山匪吸了迷魂散,一时半刻难得清醒,说不定虞三郎会派人过来寻求解药,你去了后就说没有解药,但有法子可以刺激山匪醒来,让他们拿湿布卷成条,擦拭山匪鼻腔,然后往嘴里慢慢灌水,山匪有十几人,他们定然没空打探咱们这边。”
易辞晚又叫了几人进来安排,待彭满上山面见虞三郎,一波人翻墙进了隔壁院子,一波人由言知确带领,往另一处藏冰窖摸去,还额外安排几人去盯着厢军。
四队人马齐出,梧绿守在门口留意外头的动静,只留下易辞晚在讲堂的火盆边来回徘徊。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门外才陆陆续续起了动静,先回来的是去隔壁院子的博满等人,随即是彭满,然后才是言知确等人。
确认后患解除,易辞晚大松了一口气,派人去叫回山下的几人,讲堂里透着股挥之不去的湿气,火盆里又添了火,大伙儿才安下心来歇息。
易辞晚这一夜辗转反侧,也终于渐渐泛起了困意。
隔日清晨。
一声鸡鸣响彻山寨,易辞晚打了个哈欠起身,迷迷糊糊间觉得仿佛刚阖眼,外头的天就亮了。
天空不甚分明,有种浑然一体的白,整个寨子像是被浓雾包围,看不清外头的景象。
这是有大雨的征兆。
易辞晚穿好鞋袜,忧心忡忡地望了眼外头,唤来梧绿,左侧的发髻有些歪了,梧绿取了梳子过来替她梳拢,听易辞晚低声道:“一会儿让彭满再去一趟虞三郎那边,就说我得了风寒,急着回城治病,”她取了一点胭脂轻点在面颊各处,不紧不慢地晕染均匀,随即又补了一点在脖颈两侧,瞧着倒真有几分发热的模样。
云祥暮春多雨,天灾频繁,往往持续到夏日,雨水连绵,数日不见阳光,另一伙山匪若是得了消息,没准会铤而走险上山夺寨,易辞晚可不想她的人被拿去填窟窿。
她叮嘱众人收拾好东西,然后便一副病歪歪的模样歪在一旁,等着人来搀扶。
虞闻祁派人过来问候了一番后,才与寨门口的厢军递去口信,易辞晚坐上马车,嘱咐人给守门的官兵塞了孝敬,在一众护卫包围中迅速出了寨子。
马车顺着言知确的指引沿着大路走,确认离开寨子的范围,易辞晚伸直了胳膊坐直,挑开帘子打量山中形势。
她的人马在不辨前路的迷雾中缓缓而行,雾气湿润异常,仅在空气间行走,鬓角和发髻上便迅速蓄起白茫茫的雾珠,逐渐形成水珠滚落,众人不得不戴上斗笠。
迎面一团洁白如雪的白雾被风吹动,朝人群滚滚而来,闷头扎入其中,细密的水珠窜入鼻腔,阻塞呼吸。
布巾裹上口鼻,又摘下斗笠左右扇了扇,才勉强打开一道口子,行程便慢了下来。
默然行了一刻钟,车顶传来几声“噼啪”响动,起初零散,渐渐地开始密集起来。
随即马车微晃,车门旋即拉开了一道口子。
59. 易姑娘上哪儿去?
刘培自从刘夫人出殡便不见了踪迹,百姓们当时忙着钳制扶灵的刘府下仆,丝毫没有留意到刘培的举动,令其遁入市集中去。
云祥城门连日来宽进严出,林县尉不在,抓捕刘培的任务便落到了陆拾安头上。
易辞晚不过巡查几间自家的铺子,一路便遇上了三回盘查,最后一回是陆县令认出了她,这才吩咐官差们停手。
此刻官差的半只脚已经踏进马车内,易辞晚在马车外等候搜查,闻言朝陆县令屈膝行礼,“公务要紧,大人不必顾及我等。”
整个云祥谁人不知刘易两家不睦,便是陆县令也素有耳闻,若说旁的人敢助刘培躲避追查,倒有几分可信,唯独不会是这易家,但怕就怕在刘培胆大,借一出灯下黑金蝉脱壳,选了易家作活靶子避祸。
这几日易家的铺面外,总能捡到些刘培的衣物,明眼人也都知道是有人故意扰乱官府查案,易家一再配合官差,日日陪着小心,又吩咐伙计们分昼夜两队人马看守巡视。
易辞晚亦在暗中寻找刘培的下落,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刘培落到陆拾安手中,似有不妥。
送走了官差,易辞晚登上马车与陆县令道别。
转身时,对街春颂堂门前闪过一道惹眼的身影,身姿欣长,青巾束发,只留一抹飘带抚过人群,简直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恐怕这云祥市井再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像读书人的假山匪头子了。
易辞晚下意识望去,只来得及追到言知确的一角衣袍,官差一路搜查百姓,眼见着要往那方靠去,言知确是往相反的方向,且步伐极快。
他难道不怕官府多疑,将他按下?
易辞晚心里揣着这事儿,莫名觉得蹊跷,直到马车路过当铺,她敲了敲车门,示意车夫停下。
易辞晚到当铺寻彭满,避到后堂无人处问道:“让你们查刘培的住处可有收获?”
彭满从怀里掏出云祥内城地图,指着东西两处屋舍上的勾画道:“这些都已探过,确信无人收留刘培,往南出城官府查得严,我们没敢下手,就剩北面了。”
易家三房和六房就在北面,彭满心里有些猜测,“若是三房或六房在这节骨眼上出岔子,不知主家会作何处置?”他拿手指在六房东侧的枯井划了一转圈,明示道:“我们的人在这附近听到过刘培的声音,四周也都比较了,对这处有些怀疑,恐怕要夜里打探才不会被六房察觉。”
“你是怀疑六房?”易辞晚审视着枯井的位置,想起少时同宗族内几位族兄关系亲密时,曾到过那枯井下头,里头空间极大,六房组织人手往下深挖,造了间冰室,夏日前往最是凉爽,这时节怕还是冷了些,要长久待在那下头,易辞晚还真有些佩服刘培。
不过她仍是摇头,说起了自己的猜测,“刘培的踪迹出现在北面,牵连易家两房,他们虽爱贪些小财,却不会蠢到将犯人藏在自己跟前,唯有不在北面的五房,才会有这般算计。”
彭满思索一阵,忽而恍然大悟,“先前分了铺子后,五房三郎君便借刘家旁支的关系进过刘府,细细想来,恐怕还真和他脱不了干系,只是刘培已然败落,他帮刘培避祸能得什么好处?”
“他不是想帮刘培,是想借刘培行栽赃之事,”易辞晚忍不住冷笑,自家兄弟插刀的事,她还真没少受,要不是这心思动到自己名下,她便只当阵烟儿随他去了,遂只无奈摇头,“我猜他下一招便是想办法弄死刘培,再散播是我杀了人栽赃六房,铺子前那些衣服定是他所为,你想想,我与刘培有仇,特意抓了他杀人泄愤,然后又记恨亲戚分去了铺子,所以栽赃六房想着一石二鸟,众人信是不信?”
“看来还得费心将人救下,”彭满收起地图塞回怀中,心里很不是滋味。
易辞晚见他那副憋闷的神态,忍不住笑道:“救他做甚,知道在哪就成,派人找点易轻尘的贴身之物扔在井旁,再设法让六房的人发现枯井的蹊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彭满一听,瞬间人便精神了,“有道理,我这就去办,”说罢,到后头唤了博满等人随同,窝在一处商量对策去了。
易辞晚遂往后走,当铺要存放金贵之物,所需库房不少,便连同附近两处屋舍一并买下打通,极为广阔。
除了为朝廷开山撅脉的工匠能凭身份符牌出城,寻常百姓多困居城内,反倒引起了一些手脚不干净的人夜中捣鬼,易辞晚叮嘱彭满将言知确与鲁屠户请来,一则相互间有个照应,二来也能多几个人替她守着当铺里的财物。
“言郎君可回来了?”易辞晚碰上当铺负责洒扫的伙计,特意叫住他问道。
“在的,刚见他去了后院!”伙计捧着水盆忙往旁避让,指向东侧院的方向。
想来言知确和金钵他们住在一处,易辞晚迈步寻到院子里时,金钵他们三兄弟正在院子里头练武,三个人互相搭着肩膀围成一圈,也不知练得什么稀奇古怪的招式,卢崇这个正头的师傅不在,他们便缠上了博满,可见是找错了人。
庭罗和饵香过去凑热闹,易辞晚因嗅到一股药香,自顾自追到一间屋子前,门是半开着的,正前方的桌子上摆了两叠药包。
易辞晚记得方才言知确便是从春颂堂出来,她扣了扣门,朝里头喊道:“言知确?”
里头无人应答,易辞晚索性将另外半扇门推开,又扬声喊了几道,光阴照映屋舍,显得明亮几分,露出角落里摊开的几包药材,像是被谁随意丢弃在那一般。
她眼里划过一丝疑惑,正待唤博满过来问话,忽觉身后光影微晃,她下意识转身,匆忙中撞上一片胸膛,易辞晚不由后退两步,鼻尖却萦绕一股药材浓烈的气味,挥之不散,略微沉闷。
言知确背对着日光,恍惚间看不清神色,他面上裹着布巾,手里提着熬药的陶盅,见易辞晚捂着鼻子沉默不语,他略微弯下身子与她对视,“撞疼了?”
虽问着关切的话,但言知确的语气越显得有些刻意,有种说不出的意味。
他做出一个请的姿态,进门提了茶壶倒茶,易辞晚按了按鼻子坐到他对面的木凳上,目光落到那两包药上,关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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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病了?吃的些什么药,我瞧瞧……”
“风寒罢了,”他面上的布巾被说话时的口气吹动,时而鼓起,时而凹陷,分明带着滑稽,他却又唯恐漏了病气,将其拉得更紧了些。
易辞晚伸手去拿药包,却被言知确抢先一步挪开,眼见着药包被丢去角落,她转头拿起了茶盏,边晃边道:“感情你这药买来不是治病的,好端端的弃在那角落里落灰,别是指望着拿它药老鼠的吧。”
言知确听了这话也不气恼,“城门戒严,药铺里难得进药材,总拿些次一等的药材滥竽充数,我只好多买几家,费心择上一择,免得耽误了病情,往后不好为易东家尽心。”
易辞晚咽了口热茶,怎么听他这话都掺着别扭,歪着头眯眼将他上下一打量,“自打卸下闵家这个担子,我发觉你真是变了不少,从前对我恨不得退避三舍,如今越发油嘴滑舌了,言郎君,这可不像你啊!”
“识时务者为俊杰,”言知确替她添茶,语气格外温和道:“人总是要变的。”
他话接得快,易辞晚原本有心逗弄他几句,这会子都哽在喉间动弹不得。
“也是……”
言知确盯着她,眼眸一弯,眉宇之间有种说不出的洒脱,他给自己也斟了一盏茶,只在手指间转着。
二人便这般尴尬的沉默着,仿佛一下子找不出什么话来说道。
易辞晚默默饮完一盏茶后,也觉得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遂推开茶盏起身,“我回头让卉安医馆的林大夫替你开一副药来,”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不是说药铺总拿劣材应付,说不准他们是看人下菜碟,林大夫总是有几分薄面的,你就好生养病吧。”
言知确送她到门口,院子里金钵正在向庭罗她们展示自己新学的拳法,一招一式打的极有力道,他虽不能言语,可心情都写在脸上,瞥向姿态不如自己标准的银锣一脸嫌弃,下巴恨不得往天上贴。
“我父亲在城内的居所被人买去,我想着这几日去收拾收拾,尾街的铺子也缺人照料,或许就不在这里住了,”言知确略落了易辞晚一步,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易辞晚本没什么理由将人一直留下,收回视线道:“虞家的心思多半都在那陆县令身上,矿山也有得忙,不过你还是得仔细些,别让他的人注意到你……”
回去的路上,官差们正从一间首饰铺子里搜出一些尚未熔铸的银锭,还有一筐半成品的钗环首饰,掌柜的一路喊冤被官差从柜台里头押出门,周围站了好些百姓。
易辞晚的马车被堵了半个时辰,闷得满头大汗回到易宅时,正赶上后厨备好晚饭。
她疾步往正堂去,想着吩咐人弄些热水沐浴,不妨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往前栽去,易辞晚心头漏了一拍,忙伸手往旁企图抓住些什么。
她没有抓到任何坚硬的物件,右手落入一片冰凉却又柔软的掌心,那人回握住她,借力将她拽过去,歪坐在椅圈上。
“易姑娘上哪儿去?”他指尖在易辞晚手背上揉捻着,语调拖得极长。
60. 言郎君病得不轻
天际尚余霞光,氤氲柔和而温暖的傍晚时分,易辞晚却如坠冰窖,仿佛被一团如墨一般粘稠的黑所包围。
她心里头毛骨悚然,麻木顺着那人不断摩挲的指尖蔓延至她全身,半截身子如同失去了知觉一般。
“你怎么不说话,吓到了?”他语气中带着慵懒与随意,另一只手抚上易辞晚泛凉的胳膊。
听清了他的声音,易辞晚哽了一口气,努力稳住气息略微挣开他的手,起身道:“三郎君来了,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她转头向四周打探,以往常在附近侍候的下人们竟丝毫不见踪影。
“庭罗,去看看人都去哪儿了,怎么这会儿功夫还去躲懒?”易辞晚推庭罗过去,转身朝虞闻祁屈膝行礼,“下人们不懂事,怠慢三郎君了。”
她注意到虞闻祁坐着特制的肩舆,由普通圈椅两侧卡了抬杆固定,前后四人以肩扛之,她方才便是被那抬杆所绊。
“三郎君的腿伤……”易辞晚绕开抬杆,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不打紧,只是要再费些时日修养,”他嗤地笑出声,双手交叉捧于腹前略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一错不错地盯着她道:“刘培跑了,你爹跟着下狱,楚家的人被查了个遍,这不——便查到易家来了。”
“易家可是出了什么事?”易辞晚心提到了嗓子眼,虞闻祁若是这时候想不开要过河拆桥,保不齐还真敢拿她下手拼个死无对证。
光有刘培顶罪是不够的,总得抓几个小鱼小虾撑场面,弄个上下勾结的罪名才算稳妥。
“只是抓几个下人罢了,”虞闻祁忽然扬唇一笑,“易姑娘若是怕了,也自然有我保你。”
易辞晚象征性地回以笑容,咽了咽道:“这是自然的,有三郎君在前头顶着,我易家全是沾了光的,只是……抓的那些下人所犯何罪?”
虞闻祁手指略微一颤,眼里露出几分痛惜来,“他们是楚家的人,易姑娘不知道吗?楚家与刘府勾结藏银,拿人问话罢了,陆县令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不会为此牵连易家。”
“他们的确是我父亲送来的人,只是我从前碍于孝道,刘培以此拿捏,我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易家是要做生意的,行商资质得从官府获批,轻易得罪不得,”她这宅子里除了内院,外头还掺了各房和宗族安插进来的人,委实算不得稀奇,这些年也只当是供起来的祖宗,要事从不允他们沾手,寻常也靠他们往各家主子那递些假消息转移注意,以便自己行事。
“如此,这几颗眼中钉也算拔去了,”言谈间光影渐渐暗下来,虞闻祁落处被门扇遮蔽更显阴沉,他不知怎得竟转了话题,朝易辞晚勾勾手指问道:“内忧已除,易姑娘可有兴致前往京城行商?”
京城?
难道虞闻祁已决定撤离云祥?他怎么走?林县尉任期未满半年绝无调任的可能,他可甩手离去,届时推勘院查下来难保不会留下痕迹,难道要林县尉顶了这罪名,还是东宫那边决定出手相助,捞一捞虞家?
易辞晚不敢明着接这话,只好换了副语气,“年少时有幸入京一观参选皇商的明汲盛会,京城繁华非寻常可比,想必三郎君是想念亲人了!虞夫人回京已有些日子,不知何时归来,我也好提前准备准备,为夫人接风洗尘。”
虞闻祁没做声,似乎不欲回答她这个问题。
庭罗往宅子各处都跑了一道才匆匆赶回,向易辞晚回禀,说的确实与虞闻祁方才所言并无二致,易家其他下人凡与楚家下人相熟的也一并扣在偏院等候被请去衙门问话,由方管家领着人,多半出不了什么乱子。
庞魏落后几步赶到,朝虞闻祁拱手,“郎君,人都齐了,可要现下便送去衙门?”
“送去吧!”虞闻祁摆摆手,示意他去办。
庞魏忙招呼人手过来将虞闻祁抬起,几人合力调转方向往门外走,抬杆在随从肩头落下凹陷,每走一步,虞闻祁便往下沉一沉,易辞晚漠然送行,直至易宅正门前。
她吩咐人送上提灯递到庞魏手里头,笑容始终挂在面上,不曾有一丝松懈。
虞闻祁被人抬着下了台阶,突然抬手示意随从停步,扭头对她道:“过几日陆拾安便要搬进刘培先前的府宅,他欲摆宴请我一聚,这几日我有要事忙着准备,方才问你的话你考虑清楚。”
易辞晚目送他离开,转过身时笑容转瞬收敛,她吩咐门房禁闭大门,谢绝访客,回到内院里将通身衣物换下,沐浴梳洗,一刻也不肯耽搁。
……
“什么?刘培跑了?”
“今早传来的消息,刘培伪造身份符牌假扮开矿工匠出城,在城外一家客店抢了过路百姓的财物,听说是往南去了,”刑房典使耸着肩膀立在门外,不敢抬头见人。
陆县令从案牍库里出来,抓着典使的衣领再三确认,“你们怎么办事的,城门戒严都能让人给我跑了,你们历来便是如此能耐?还是你们与刘培共事多年,情分不浅,有意放跑了人。”
“大人明鉴!”典使慌的跪伏在地,连连辩解,“这刘大人……哦不刘培,刘家人以往便替人买办户籍,二十两一人,做贯了的事,他能伪造符牌确不稀罕呐!”
“那你们还不多加防备,让人给跑了!”陆县令将卷宗丢在他脸上,气得来回踱步,“你让我说你们什么好,本官新官到任,着手办的第一桩案子,就这般出了岔子,叫我如何给云州府衙交代,”他顿了两息,转身一脚踹在典使肩上,将人掀翻在地,“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赶紧派人出去追,南边临近光州,往几县安插人手暗中搜寻,务必将人寻回。”
陆县令一口气没顺,接连又扔了几份卷宗出去,直将典使砸得抱头鼠窜。
衙门里闹出了动静,与此同时,易辞晚这头也得了信。
当铺里,彭满将刘培的包袱放下,抖开里头的碎布条和石头,笑道:“闵家人到底是做过山匪的,装成有钱的过路客商在城外守株待兔,当着客店掌柜的面让刘培抢了行李,再在几里外埋伏人手将刘培捉拿,连官府都查不出踪迹。”
“不过幸好六房的人胆小,生怕牵连上罪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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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培出了这馊主意出城,没想到还真让他给办到了,”彭满将石头丢去院子里,拍干净身上的灰尘才进门,“刘培就关在护城河边的水窖里,他到现在还以为是山匪抓了他,闵槐带人往南弄了些痕迹,官府应该会顺着查下去。”
“将人务必看牢了,探清推勘院的下落再放出踪迹,”易辞晚低声叮嘱着,后院回廊下,一名当铺伙计捧着一个大包袱闯入她的视线,若说行为鬼祟,可他却一副极为坦荡的模样,不像是在做什么坏事。
易辞晚心中生疑,将人叫过来,“你拿了什么东西?”
“我家老爷子生病,抓药费了不少钱,言二哥这些药材原本是要丢弃的,我这不想着省些银钱,把这些药材分出来配药,”伙计把包袱解开,露出里头捆好的几包药材。
彭满双手环抱,很不赞同道:“你也不怕配错了斤两,”他说罢往前一探头,“嚯!还不少呢!”
伙计却摆摆手,毫不介意道:“我家老爷子吃来吃去就那几副药,用料多少我一清二楚。”
易辞晚想起言知确之前的话,遂劝他,“言郎君说过,这些多是次一等的药材,你要配药,还是得买些好的才是。”
这药材有误吃死了人的,可不在少数。
“哪能呐,”伙计把药材扒出来,展示给她看,“东家,这都是顶好的药材,不然我能想着贪这便宜呢!”
“怎会?”易辞晚将药材倒在手心里闻了闻,忽然想起来那日见到言知确也是如此浓烈的药香,按理说劣质的药材无论品相与气味都差上很多,似乎确实如伙计所言。
她那日倒是没想这么多,易辞晚将药材倒回去,仔细问道:“你可认得这是什么药?用来治什么?”
“东家,这每包药的药材都不同,治的病一定也是不同的,我倒不是每一个都能认出,”他展开其中一包,拨了拨药材道:“这一方同我爹的药方大差不差,玄参、白芷、大黄……几乎可以说就是神仙膏的方子,用来治疗疮病的,不过少了几味药材。”
“少了些什么?”易辞晚追问道。
“我一时也记不得,得回去同老爹的药材比一比才知道了,”他掂了掂解释说:“就是觉得重量轻了些,肯定是少了些什么。”
他又打开另外一包,思索一阵后道:“这好像是治疗胃疾的,嘶——这言二哥得了什么病呐!这么复杂。”
伙计继续打开其它药包,易辞晚忽然意识到什么,制止了他。
“言郎君想是病得不轻,到底是人家的私事儿,你也少打听,”易辞晚将伙计手边上的药材递给彭满,示意他寻个妥帖的郎中打探一二,回头对伙计叮嘱道:“他这些药材在角落里被老鼠爬过,我让彭满去药铺里查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回头吃病了老爹,不是件容易的事,前些年的鼠疫可不是闹着玩的。”
伙计挠挠头,笑得合不拢嘴,“那就有劳东家了。”
“你先去办事吧,查清了自然会给你,”易辞晚将人轰走,整理药包系紧包袱,推彭满从后门出发。
62. “信我”
有脚步声踩过水洼缓缓向他靠近,言知确捂紧面巾悄无声息地抽出腰间匕首,默数着身后之人的距离,飞快转身将匕首抵在来人脖颈。
他的视线被一把湿漉漉的雨伞遮挡,能感受到刀刃紧贴皮肉的触感,言知确逼近了些,试图掀开伞面一睹真容。
他瞥见一截浅青色的裙摆,抬手时那伞面却先他一步掀开,随即一双明亮而冷静的眸子闯入他眼底。
易辞晚将伞扛在肩上,微抬下巴,一改往日狡黠明媚的神态,此刻看着他的目光里满是了然,她的裙摆被积水晕染,绣着海棠戏蝶,昏暗中难以窥见浮金纱的光彩,但那点惊艳蕴藏在她的周身气质中,被发髻间一支翠玉祥云钗低调地收敛。
言知确心头漏了一拍,慌得收回手,指尖在易辞晚脖颈处仔细查验,见那里并无血渍,他才大松了一口气,踉跄着倒退两步。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眼里的关切转瞬即逝,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温度,带着质问的口吻。
“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吗?”易辞晚指尖转动着伞柄,水珠顺着伞面向四周飞散,被风裹挟吹向言知确面上,她带着些捉弄的情绪,回答道:“我来看看,你会不会为了报仇,再搭上一条性命。”
“你在说什么胡话!”言知确捉住她转动伞柄的手,插回匕首拽她往旁,被易辞晚用力甩开,他手心一空,没忍心扭头看她,索性僵持在原地,冷冷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言某奉劝易姑娘,还是赶紧离开的好。”
“你劝不了我,”易辞晚抚平袖口上的褶皱,拉长语调道:“我今日谁也没带,车夫和庭罗他们等在街外,我是独自前来,”她迈步下了台阶,停在埋藏火药的砖石仅一步之遥的位置,回望他的眼神里满是嘲讽,“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清醒的人,知道什么样的事该做,什么样的事不该做,可真当看着你一步一步布置下来,我却觉得是我高看了你。”
易辞晚已然知晓他的全部计划,甚至派人暗中留意许久,她给了他时间和机会去细细思量自己所行所为的后果,可他没有放手,甚至连同自己的性命也一并算计在内,几乎断绝一切后路。
言知确仰头深吸一口气,拽下面巾俯视易辞晚,突然笑出声来,“我一介山匪之流,本就不堪与易姑娘为伍,我这样的人,易姑娘若是看不清,又何必在意。”
陷阱已然齐备,他只要能拉断门环上的长线,一切便会如他所愿,大仇得报。
虞闻祁伤了腿,他决计逃不掉,至于那些护卫,生也罢,死也罢,他也只能狠心牵连,火油燃烧的范围会很广,他必须确保爆炸燃烧毫无差池,那么只能他亲自在场,亲眼所见,纵使赔命也无妨。
易辞晚看清了他的执着,心里颇不是滋味,她恨他糊涂,更想唾弃他的选择,遂将压制了多日的怒火一齐释放。
“言知确,你简直蠢笨如猪,”易辞晚步步逼近,不给他留下任何回避的余地,“你要报仇,却舍不得同我好好道别,你当我易辞晚是个什么东西,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猫儿狗儿,还是只是个你可堪利用的无关紧要的陌路人。”
“可我心意已决!”
易辞晚忍不住低声呜咽,“报仇的办法有许多,你何必……”
“成败在此一举,我绝不会放手,”言知确挥开胳膊挡住她靠近的步伐,目视着不远处动身的虞家马车,转身欲回到门前,“这是我的事,还请易姑娘不要……”
“言知确,我再说一遍,你不许去!”
他的话被易辞晚打断。
雨声轰轰烈烈,磅礴如瀑布倒灌,击打薄弱的伞面,言知确心里的声音被暴雨遮蔽,他只能颓然回应,“我自私的以为,我留在这世上最后的意义便是偿还父亲恩情,与虞闻祁同归于尽是我的选择,我不想招惹你,也不愿连累你。”
易辞晚摇摇头,将伞举到他头上,雨水顺着伞檐如瀑布般飞落,易辞晚肩头很快被雨水淋湿,言知确眸光一颤,往前靠近了两步,想抬手替她挡雨,随即他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自觉无言以对,颓然垂下手臂。
“徐知远!你不许去,听到没有,”易辞晚捧着他的脸,替他拢顺碎发,闪电轰击黑暗,她听见言知确剧烈的心跳,更在一瞬间的明亮中瞧见了那双复杂的眼神。
言知确似被烫了一般猛地推开她,易辞晚往后踉跄几步,雨伞脱手飞向水洼,她彻彻底底暴露在雨下,雨滴如石子般砸下,言知确下意识反悔,大步靠近抬起双臂,为她遮蔽雨水。
“你叫我什么……”他的动作变得有些生硬。
易辞晚昂着头重复道:“徐——知——远,”她指着言知确身后的徐家废宅,门前那空去的牌匾早已布满蛛丝,在风雨中飘摇腐败,“你为了给言先生报仇,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那徐家呢,你忘了自己的出处吗?”
雨水渐缓,然她周身透着湿气,精心梳妆的发髻挂了长串的水珠,却梗直着脊背无视自己的狼狈。
“你……怎会知晓这些……”言知确脑中一片茫然,他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个几乎被他抛弃的身份被人戳穿在眼前,他先是止不住的害怕,多年掩藏身份唯恐被人察觉的谨慎,让他下意识将仇恨的目光投向面前的易辞晚。
他顶着言家子的名头活了许多年,再听到有人唤他徐知远时,竟莫名觉得陌生与不适。
甚至,他隐约动了些不好的念头。
但他很快逼迫自己摈弃这些,攥紧拳头用指尖掐入皮肉的疼痛迫使自己明白,他是徐知远又如何,他亦是言知确,他今日愿为言家复仇抛弃一切过往,本就是他心之所向。
这身份被人知晓了又如何。
徐家就剩下他一人,助他改头换面的言家也已绝后,他总归是孑然一身的,可她……
他竟不舍。
竟然有些后悔……
甚至埋怨自己的无能为力。
言知确想长久地注视她,贪恋那点不忍割舍的余温。
他颤抖着将手举在她额前,红着眼不住地摇头,“这件事与你无关,我求你,不要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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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你走吧!别逼我动手……”
虞闻祁的车驾已近南门,玄衣护卫夹道拥簇,缓缓向她二人靠近,易辞晚亦红着眼仰头看她,执拗地摇头,“晚了!纵然你将来怨我恨我,我也不会放任你拿自己的性命报仇,”她突然出手勾住言知确脖颈,按着他的头压向自己肩膀,随即缓缓踮脚,脸颊贴着言知确的耳朵,低声道:“虞闻祁的人马已经瞧见我了,你杀的了他,却一定杀不尽这所有人,他们会顺着你查到我,拿我入狱,或将我坑杀,你不想连累我,可我已然入局,我向你保证,我可以助你报仇,所以你信了我那么多回,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这句话像一记警钟敲响在言知确心头,那点被强行压制的不舍如野草般疯长,占据他满腹心思。
他知道他今日无论如何也拉不断那截长线了。
他从不舍易辞晚的性命,连带着留恋自己留在世间的过往。
眷念引他沉沦,言知确感受着易辞晚的体温,忍不住抬手环上她的背,将这潮湿的怀抱逐渐加深。
那些从前不敢触碰的向往拥他入怀,攻他心防,破他仪度。
“好……”他哽咽道。
似乎是妥协,也似乎是出于信赖,易辞晚赌对了,他的确不忍拿她的性命下手,也心知自己是为仇恨激昏了头脑,才作出这等玉石俱焚的举动来,虞府的马车已然靠近,现实逼得他不得不清醒,思虑自己的所作所为。
察觉到他渐渐平复下来,易辞晚松手推开他,接着挽向他胳膊,“那就随我走吧!”暗处里,赵喜牵着马车朝易辞晚拱手示意,她挽着他上马车,吩咐人离开。
时间拿捏的刚刚好。
虞闻祁的车马从她车旁路过,随行的护卫掀开车帘禀报,“郎君,是易主家的马车。”
“她怎会在此?”
庞魏靠近了些,低声道:“她……她像是在……嗯……同人私会。”
虞闻祁皱紧眉头回望,“都什么时候了,她倒是有兴致,”他捏紧茶盏,神情骤然冷冽如刀,仿佛在一刀一刀切割,直到那盏茶被手指用力激荡的颤抖晃得溢入袖口,他方懒懒道:“让她跟上些,别误了陆府的宴。”
庞魏到易辞晚马车外传话,很快便回来回话,易家请虞府马车先行,落了一段距离跟随。
马车前坐了两人,车内的烛火也被吹灭,易辞晚趁机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只是发髻上的水渍一时半会没法子解决,只能大略擦上一擦。
到了陆府门前,赵喜和言知确守着马车等候,易辞晚随庭罗下车,正见人抬着肩舆接虞闻祁往陆府门上报信,路过时,虞闻祁瞥向她微微湿漉的发髻,居高临下道:“怎么湿成这样?”
他明知故问,易辞晚只好笑答:“雨太大了,一时疏忽了些。”
“那便不必进门了,省得失了礼数,”他摆摆手,示意随从动身往门内走,添了几分刻意为难的意味。
易辞晚本就不欲赴宴,恭恭敬敬地屈膝目送他进门,往陆府小厮递上易家随礼。
66. 暴打肥鲶鱼
果真如陆县令所言,衙门问话不过走个过场,重头在六房身上,易辞晚到县衙吃了盏茶便回了易家。
照例是要好生歇息一番的,易辞晚却一反常态,将手底下的账册一股脑儿地翻出来,逐一核算查检。
除了先头运出去的一部分财产,目下在云祥还剩下不少余钱,托了闵瑶带人制作腌菜封坛运钱,时机也算得上成熟了,等推勘院的人真正同县衙打交道,她就得赶紧着手将银钱运送出去。
庭罗搬过来一叠账册,将杂乱不堪的桌案收拾整齐,忍不住提醒道:“虞三郎毕竟不是良善之辈,他要真出了什么事,未必不会鱼死网破,届时……咱们可未必防得住啊。”
易辞晚将算珠拨回继续打算盘,连眼皮也未抬一下,“虞家至多不过是仗着出了位奉仪,勉强能保他一命,可这前程就说不准了,他若还想爬上去,首先得算计着拿钱开路,证明自己尚有价值,虞家要避嫌,一切还得他自己谋划,所以先前问我是否有意往京城做生意,难道这话中的意思还不明显?”
“可邀姑娘去京城,拿的什么说辞?”庭罗心里听着这话只觉得不妥,尤其姑娘还未嫁人,怎么听都有些出嫁从夫的意味,虞三郎开口说这话,倒显得有些意有所图了。
易辞晚自然也是猜到了,这才紧赶着收拾家底,好不容易淡忘些许,这会子一提起,便又是一阵恶心,“他话又不明说,就等着你往上凑呢!咱们先让他几个甜枣,等他被缠上了,就有多快跑多快,他手上又无咱们相互勾结的证据,”想到这里,又忍不住长叹一气,“不过我多半还是得吃些苦头哇。”
庭罗搓了搓胳膊,不禁打了个寒颤,“虞三郎恐怕是想着,易家虽退居云祥,可也有多年家底保身,娶了姑娘过门,易家家产定然全数作为嫁妆,可虞家到底是累世官宦,多半不肯拿正妻的名头来换。”
“砸上全副身家,谁稀罕换个妾来做,也就他们这样的人才显得像天大的恩赐,说白了就是脸皮厚,硬吃那软饭,我的钱凭什么拿来给他做排头,再说了,既然是我拿钱铺路,照理也该是他给我做小。”
遑论就是纳妾,也得讲求个体贴上进,虞闻祁这般模样的,论斤两还嫌不够压称呢。
“索性咱们也得糊弄他到底,这梦啊就随他做去吧,”易辞晚把账册摔到一旁拍拍手,摘出云祥几家铺面田产的账册,连同契书捆在一起封箱,回头这些东西就留给方管家养老,她又指向一旁统账的钱箱点了点道:“留五千两账在云祥做做样子,剩下的让彭满借密道尽快弄出城。”
庭罗道是,“坛子都在密道里了,今晚便能装坛运出,夜里想是要下雨,可借涨水通水闸出城,只是官府这几日查得紧,还得先摸清巡查的时辰和路线。”
以防陆县令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坏事。
“现下打探恐怕是来不及了,”最好是闹出什么动静,将人都引过去,此事还得看推勘院那边能否顺势抓捕到被放出的刘培。
易辞晚轻勾唇角,“都这时候了,地窖里那条鲶鱼也该放了吧。”
……
城外十里,南郊田庄的佃户蒲长水赶早锄了地,扛着扁担路过一片茶园,正见妇人们摘着最后一批茶叶,掐着小半胳膊长的茶杆往腰间挂着的布袋子里塞。
“这么早便回去啊,可有瞧见你家大哥哥?”说话的是蒲长水邻居家的曲大嫂嫂。
蒲长水抹了把汗,把肩头的扁担挪了挪位置,笑答道:“今年雨水足,苗长得肥,不怎么费事,大哥哥遇上一窝蟾蜍,说是想抓了卖去药铺,我便没等他。”
“他倒是终于晓得勤快了,”曲大嫂嫂笑得合不拢嘴,想了想叫住他道:“你回去也是闲着,不如也给你找点儿事做?”
蒲长水忙将扁担放下来爽快道:“嫂嫂只管说,都是乡里乡亲的,搭把手的事。”
“这倒是,”曲大嫂嫂手里动作不停,抽空指向半山腰的那间草舍,“这破棚子也荒废好些年头了,里头搁着不少干草,田庄刚买了两头牛,我看方才庄头挨家挨户的收干草,一扎三文钱呢!”她比了个数,示意道:“你找点儿东西给捆上,挑到庄头那里换钱,给弟妹买些鸡蛋补补身子。”
蒲长水的妻子怀胎正五月,消瘦得厉害,曲大嫂嫂看在眼里,原想着两兄弟对半分账,又见蒲长水为人体面不愿分了抓蟾蜍的功,索性送个顺水人情。
扁担一头满打满算能上四扎,跑一趟便能赚二十四文钱,庄头给的价足足比外头多了三倍,很是厚道。
“唉!这……这真是多谢嫂嫂了,”蒲长水心里感激,望了望草舍的位置,忙告辞转步抄近道上去。
草舍荒废已久,围着一颗百年老树搭建,树枝茂密遮蔽雨水,鲜少能打湿内里囤积的干草,蒲长水撑着扁担爬上去,还能瞧见不少动物在此生存过的痕迹,他拿扁担在树枝上打了打,又在草舍四周一圈圈打过去。
老树树形圆润似菌菇,在地上盖了一圈阴影,蒲长水砍下竹枝做捆条,上手扒了扒干草。
说来蹊跷,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在这里爬过,地上散了不少干草,这时节多蛇,最喜藏在这些阴凉地界,蒲长水竖起扁担往里戳,上下一顿拍打,确认无误后开始边抓边捆。
“我看这数目,得跑个两三趟的,”蒲长水算起了账,越干越有劲,很快捆好了一扎,他抬脚踢去一旁,探手往草堆里插,一指下去,戳到团软乎乎的东西,暖和的还有点黏腻。
“啊——”
蒲长水弹出数丈远,慌忙从一旁的树枝上掰下来一截撸顺了举在身前。
“嘿!”他又弹回去打了两棍,“嘿!嘿!什么东西!”
干草堆涌动起来,窸窸窣窣中隐约传出两声闷哼。
这得是个活物!蒲长水缓缓弯下腰,捡起扁担对准那草堆,扁担头镶了铁,两头尖锐又锋利,插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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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管见血。
他往手上吐了两口唾沫,高举扁担大呵一声准备往下插,谁知干草堆不紧实,随着里头的涌动轰然坍塌,垮下一大片干草。
干草缝隙里,一只沾满泥土的手垂了下来,指尖微微弹动。
蒲长水上手扒了扒,把人露出来,就见一浑身脏兮兮的大汉倒插在草堆里,人还是热的,也有气,就是蓬头垢面脏得发酸发臭。
“什么人呐!怎么睡在这,”蒲长水凑过去认真瞧了两眼,“嘶——这怎么瞧着有些眼熟啊,”他又歪过来头再度打量,这回他看清了,眼神瞬间从迷惑转为嫌弃。
“好啊!”蒲长水举起扁担一声大骂,“原来是你这狗官!”
刘培人迷迷糊糊的,只记得自己遇上了山匪,又被人在不辨昼夜的暗室中关了许久,他听见耳边人好一通咋呼,许久未见明光有些睁不开眼。
“我……”他想开口要些吃的,手指刚抬起来,便被人闷头邦得一下拍陷下去,刘培就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眼前虽然是黑的,却仿佛在打转,一圈又一圈……
一圈又一圈……
“唉!醒醒,”有人拍他的脸。
“还不醒?给他上点水。”
“快快快,泼水试试。”
“来了来了,水来了。”
“哗啦”一声,刘培浑身颤了一下,双脚猛地一弹,他脑中的混沌骤然散开,如同打开了什么一般,这下子他耳边的动静变得更为清晰起来。
刘培捂了捂耳朵,觉得有些闹得头疼,又捂了捂眼睛,也觉得有些头疼,随后他摸索着摸到额头上,好像捏到一个鸡蛋似的东西。
“啊……”刘培疼得蜷缩起来,面上一团水渍顺着面颊上的沟壑流入唇畔,被他抿入唇齿之间,这下他终于睁开了眼。
熟悉的青灰色衙役服,熟悉的房梁,还有熟悉的红黑色的水火棍……如同回家了一般让他安心,他撇过头,瞧见了一角裙摆,顺着往上看,掠过一片浅青色,一截莹润白皙的下巴,对上那人的眼睛。
刘培一瞬间皱起眉头,顿觉闹心了。
青衣女子易辞晚朝他莞尔一笑,转过身对前方那人道:“大人,这是醒了罢。”
有人嗯了声道:“报案的人证何在?”
“回大人,那人说急着挑干草卖钱,要晚些时候过来,属下半个时辰前已经派人去接了,方才来人报,说已经入城,就快到了,”听说话的声音,好像是他身边的李主薄。
刘培眼中又闯入一男子,穿着他无比眼熟的官服,他懵了神,嘟囔道:“你是谁啊,你怎么穿着我的官服。”
“肃静!大人问话,你再回答,”两根水火棍架到他腋下,把他立了起来。
他眼见着那身绿官袍从面前飘过,停在了正前方,那人拢起袖子,举起惊堂木一击拍下。
“砰——”
“人犯已醒,升堂!办案!”
68. 老鼠的亲戚来探监
云祥县牢在县衙后方一处山壁的夹角里,乃是五十年前一位守军都尉的手笔,整片牢房往下深挖数尺,半嵌入地,可防人犯逃脱,也便于看守,不过倚山挨地所以显得格外寒凉。
为防昨日弊病,各房被分开关押,且相距甚远。
易辞晚便独自一人被分到了乾字牢房,牢房阴暗漆黑,只外头挂了些不甚明亮的火把,可见用料低劣。
她搓了搓手,开始思索该如何捱过这一夜,等待证据呈递。
这里头垫床的稻草发了潮,墙壁更是不时有水珠滚落,睡是睡不成了,易辞晚拢了拢稻草,将新发的被褥叠放在凳子上。
她枕在木桌上,百无聊赖地蘸着碗里的水随意勾勒,画遍南郊田庄的屋舍分布。
也不知过了多久,牢房外的火把被风熄了一片,窗外日后西移,目之所及变得更为幽暗。
“邦邦……”
东角里的臲兀被敲响两声。
易辞晚住的位置偏僻,这样阴暗潮湿的地界,养出来的老鼠也无比硕大,她三指入水深抓碗壁,目光如寒匕杀去声音的来源。
她看见了一只修长的手,背对着又敲击两下。
易辞晚缓步靠近,在距离对方三尺的位置停下,手抓着那碗就要迎头泼下去,方甩出去,那人便迅速收回手往右躲了躲。
“言知确,你是地鼠吗?怎么哪儿都能打洞?”易辞晚撇撇嘴,小声嘀咕。
纵然隔着牢房四周的木柱看不全外头的景象,但那只手,易辞晚早便说过,好认的很。
窸窸窣窣的,对方又挪了回来。
言知确将糕点顺着空隙塞进来,轻叹一声笑道:“这不是怕我的好亲戚们把易姑娘抬走了,特意过来打打招呼,”他撇了撇头,示意易辞晚往墙角看。
一只足有三寸长的灰色老鼠正从砖缝里刨出几粒碎屑,翻到隔壁牢房里探头探脑,它的尾巴比身子还长,在稻草里翻翻找找,很快寻摸出一坨干枯的炊饼碎屑,前爪抱起来半立起身子,三两下啃了个干净。
易辞晚忍不住拿起一块砖头来,恶狠狠地盯着它,“你这亲戚长得可真肥,瞧着跟刘培像一家人。”
“把这个药粉撒在床边,它们便不会过来打扰,”言知确托着她的手背,在砖头上放下一叠纸包。
“老鼠药?”易辞晚丢下砖块,把药撕了往桌边撒,边边角角也各撒了些,她拍干净手,这下觉得安心了,扭头揶揄言知确道:“哪有给亲戚下毒的,你不怕也跟我一样进来住个一两日?”
言知确唇角略扬,眉眼皆是笑意,认真地回应道:“好啊!那我正好进来陪陪你。”
“不过……”他像是有意停下,专程吊易辞晚胃口,朝易辞晚伸出手,掌心向上,示意易辞晚将手放上去。
“不过什么?”易辞晚有些莫名其妙的虚抬着手,触碰到他温热的掌心。
她指尖沾染了些许老鼠药粉的碎屑,言知确隔着木柱伸进另一只手,用袖子替她逐一擦拭,他一边吹着,一边道:“契书已经托到方管家手上,明早陆县令上职,她便会登堂呈递,他们托我问一问你,为何不选在今日当堂呈证,要累得自己受这牢狱之灾。”
“究竟是他们想问,还是你想问?”庭罗他们听令行事,向来不多过问主家决定,易辞晚遂有此一问。
言知确嗯了声,手上的动作渐渐放缓,算是承认了自己的想法。
手指擦来擦去都发起热来了,言知确却好似浑然不知,易辞晚狡黠地眨眨眼,手如绸带般从他掌心滑出,他捏了个空,不免露出几分疑惑的表情。
“好叫旁人知晓,我因受连累得了无妄之灾,占理的是我,”她不仅是做给宗族的人看,虞闻祁那边也能有个由头搪塞,明日出去后便能有借口让自己忙的不可开交,做足了面子,以便暗度陈仓。
“行啦!赶紧走吧,”易辞晚撇过头,强压了压上勾的嘴角,轻咳一声道:“多给彭满他们帮帮忙,出去后给你赏钱。”
牢房不是什么久待之处,要想下来探望,也得是正经名头进来,只是多与人打交道,总归是件麻烦事,虽说“陆拾安”是认不得他的,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合该避着些。
言知确嗯了声,“那——小的就等着向东家讨赏。”他自觉待得太久,恐怕会给她招惹麻烦。
他从缝隙里收回手,深深看了几眼后,一闪身遁入黑暗里,听着脚步声是顺着过道往回走了。
易辞晚捧着糕点坐回铺好的板凳上,戳了戳捆扎油纸包的草绳,突然心情愉悦。
“我说易主家,你还真是命好,下了牢还有人费心来看你,”与她隔了一间牢房的年轻人从稻草堆里扒了两下,再看到易辞晚因惊悚而下意识站立时,露出一双鄙视的眼神,“我肚子也饿了,你要不要扔两块糕点过来贿赂贿赂我,我就不同差爷们告你的罪。”
是先前朝李典使扔葫芦被抓进来的激愤郎君,易辞晚记得这人,依稀记得是叫周安,素日里就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少时在李家做过护院,打死了进门偷盗的贼人,虽合乎律法,却被主家嫌晦气给逐出了门,在云祥也算小有名气。
这人竟也关在这处,易辞晚是等着牢头重新分派牢房才进来,这人先前没出声,四周又黑压压一片,她还以为独自个儿关在这处呢!易辞晚抚着心口,久久未能平复。
不过听他的话,像是误以为言知确是避着衙役偷偷入的牢房,他也不想想这云祥县牢,独一道入口,又能避得过谁去,无非是买通了衙役不让跟随罢了,易辞晚暗中发笑,思索了一阵也懒得解释。
易辞晚将油纸包解开,取出一块糕点高举在身前,朝他那边伸手,缓缓移过去,在周安立直了身子捧着手掌心准备迎接时,她又转腕往身前一划,挪到自己嘴边,轻咬了一口。
“你大可告去,正好让那位郎君进来陪陪我,”易辞晚说完给自己倒了一碗清水,就着糕点往下咽。
“话不是这么说呐!”周安收回手抓在锁柱上,一边抠木缝,一边嬉笑道:“怎么说我也算是为了您来的,就赏我口吃的呗,这都过了饭点了,也不见人来送饭,总不会是让咱们饿上一夜吧。”
“什么叫你是为我来的?”易辞晚放下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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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凝眉望向他的目光里满是打量。
周安环顾四周,拿手挡在唇边道:“我舅舅姓钟,您该是认得的。”
“钟二哥是你舅舅?”要说易辞晚认得的钟姓男子,还真就单单这一位了。
“正是!我都到易宅跑了好几趟了,门房不让我进,我又不能明说,这不正巧看易主家好似要到这牢里住上一晚,我便想着碰碰运气,”为了与易辞晚比邻,他偷偷给负责押解的衙役塞了打发。
周安笑得谄媚,忽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一块糕点正中他眉心,打了他一脸碎屑,周安眯着眼不敢睁开,一只手在下巴上接着,一只手在脸上寻摸往下赶着。
易辞晚看也不看他,冷冷道:“详细说说,你的目的。”
与绑匪有关联的,能是什么正道人士。
“是舅母说,舅舅离开前告诉她,他收人钱财要绑了易主家出城,让舅妈带着孩子们到老家躲一阵子,避避风头,可这转眼过了几个月,舅舅音讯全无,舅母托我来寻舅舅踪迹,我知道舅舅干了丧良心的事,也不求易主家对他网开一面,可是死是活,总得有个交代,”他说到这里,脸上的痞气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真心实意的恳求。
钟二哥并不在计划之内,放与不放都不会有什么妨碍,但易辞晚却不能将真相尽数告知,只道:“钟二哥没办成事,于我算不得有多大仇怨,我不会寻你舅母的不快,至于你舅舅,他应是躲着上家,目下性命无忧。”
“有易主家这句话,我周安便能放心回去交代了,”他爽朗一笑,并不追究易辞晚话中真假,或许也是心存疑虑,但却选择尽信,遂跪直了身子朝易辞晚拱手俯身拜下,“钟家对不起易主家,这份情我周安来还,日后若有差遣,易主家尽可吩咐。”
“我名下不缺人才,也无需你偿还什么,不过你这人也算是个正义之士,在云祥混不出什么名堂,我给你指条路,容安恐有战事,你出去后投军,说不准能混出些名头,不如以小家之仇换大家之情。”
“我记下了。”
还算上道,易辞晚瞥了眼手边的糕点,拿陶碗装上几块,余下都包起来扎紧了扔去了周安所在的牢房,匆匆吃了两口便趴在桌上睡下了,养着精神以备明日风波。
隔日午时,转让契书在陆县令那里过了明路,证据充足,易辞晚如约被放出牢房,庭罗她们给牢头塞了银钱,暗自转到楚翰所在的牢房外瞧了两眼。
父亲削瘦很多,囚服空荡荡的,但仍将自己收拾的极为齐整,听闻小刘氏一次也不曾来看望,他坐在石凳上抬头望着上头的窄窗,阳光正明媚,窗口明晃晃的泛着白,照见了头顶几缕白丝。
过了会儿,似乎在轻叹,又似乎在懊恼。
易辞晚就站在他背后的过道里,随他一同看了会儿日光,直到眼眶酸涩。
“你说我该记恨他吗?”出来后,易辞晚坐在马车里,悄悄掀开了一角帘子,打探外头的光景。
其实她这话不该问自己,也许该问问母亲。
“庭罗,去买些东西,让车夫转道出城,我想去看看母亲。”
69. 给你说一门好亲事
易家历代族人都葬在回山,从上往下依次排列,像极了一座巨型宗祠,那些个坟墓就像一个个牌位,既整齐又透着顽固。
她俯视着母亲墓下一处空地,没由来的生出几声叹息,按规矩那是她的位置。
为了延续易家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号,一代又一代人繁衍生息,最后心甘情愿沦为一抔黄土、一块牌位,她至幼时便隐约嗅到这样腐朽的味道。
母亲在这样的腐朽里倒下,后来,又轮到了她。
外有群狼环伺,内有虫蚁觊觎,将易辞晚困在云祥收敛锋芒,佯装坐享家财不知经营的废材,如此捱了一年又一年,如今刘培倒台,她还真有几分腻了。
易辞晚右手抚着心口,缓缓俯首下拜,再起身如此重复三遍方歇,看守祖坟的老仆为人忠厚老实,各处坟冢被他打理的十分妥当,连一片落叶也不曾瞧见。
“宗族来了人吗?”易辞晚双手合十,在母亲的墓前难得有几分清静。
庭罗道是,“来了的,昨儿进的城,安置在西院呢,奴婢将契书托给方管家时,有意漏给了几位族老看过,今早还提了一千两银子出来,对外说是为了填补五房六房私藏的私银空缺。”
易辞晚睁开眼,偏过头问道:“他们可有阻拦?”
庭罗摇摇头,“没有,只夸姑娘顾念血脉亲情,不过,赵喜的人瞧见他们在揽胜街的首饰铺子里,见了虞家的人,应该是达成了合作,这几日多半要有所动作。”
宗族里有两位郎君中了三甲末等,位列榜尾,滞选多年不得授官,正苦于没有门路,想来是要拿易家家产为子孙谋划出路,改换门庭。
宗族里的人与就五房六房几位长辈同属一流,都是趴在外祖父身上吸血的蚂蝗,可见一旦涉及银钱,至亲之人往往就是伸向自己的第一把刀。
若非他们一再压制,易家产业何至于败颓至今。
“他们掀不起什么浪,虞闻祁自身难保,尚且要寻机谋算前程,哪管得了旁人家的前程,”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易辞晚撑着膝盖起身,略晃了晃,她自昨日起便只用了几块糕点,现下力虚得很。
庭罗扶着她到马车上歇息,倒了盏凉水递给她,提醒道:“宗族那些个人的手段虽不足为惧,但推勘院的人进城,咱们到底行事麻烦些,”她嘱咐车夫往辞楼去,预备些朝食填补一二,再图后手。
为今之计最是急不得,端看谁更沉得住气,推勘院定然还有暗处的人手在,易辞晚揉了揉酸涩的肩头,低声吩咐道:“让盯梢的人都回来,别让人抓到了把柄,然后再备几份大礼,打着托人为五房六房求情的借口,众目睽睽之下送去各府门上,待人拒绝了再拿回易宅送到西院,请宗族的人出面求情。”
样子做足了,再把这烫手山芋甩给宗族,即便是办不成,旁人也再怨不得她半分。
……
云祥城内,县衙官署。
因人证突发疾病,陆县令只得将大夫安置在牢房中时刻等候,审理记录在册后,交付人犯签字画押,折腾了足足小半日的功夫。
牢房里最是阴凉,陆县令出来时却满头大汗,易家六房那个老太太仗着年事已高又不通律法,只顾胡乱撒泼流泪,陆县令也是因有推勘院的人在场才再三隐忍,可这案子办起来终究是一团糟了。
不知不觉的就近傍晚时分了,陆县令看看夕阳,余光窥见县衙陆陆续续挂上了灯笼,他合上招状,打发一个下职出门的衙役道:“你去往我府上跑一趟,让我身边的小童送件外裳过来,就说……我今夜要宿在衙门里。”
衙役道是,躬身拱手待他先行,赶着时辰往陆府去报信。
衙署里守着一批州府调来的官兵,用以守卫推勘院众位官吏,落座的是京城来的大官们,州府监司派来随行的多立在一旁,等级森严,毫不避讳。
陆县令长叹一声,挂了张笑脸进门,先唤了诸位大人名号。
从刑部派任的比部司郎中严怀年正于案牍库查验云祥历年税收支出,听见他的动静,站起身回到正厅,恰听见刑部同僚员外郎张绥问罪陆县令。
“原以为陆大人也曾多年为官,对这刑狱之事当也是得心应手,竟被一群无知百姓绊住了脚,让我等在此等了你足足一日,你可知此案危急,轻则遗留祸患,重则动摇国之根本,岂容你磨蹭。”
推勘院官员选拔,直接由皇帝认命,选取各部强干能勘的高官及各州府监司官吏组成,既不易受人钳制,又彼此相互制衡,事事以皇命为先,但也因出身高门,脾性孤傲,极难交涉。
严郎中见状忙出面劝慰,伸手将张绥按回太师椅,方对陆县令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陆县令在楚州的义举我等早已听闻,实乃佩服之致,员外郎也是忧心案情,这才心急了些,陆县令爱戴百姓,不忍以刑罚逼供,可这私银案到底非比寻常,还是当行非常手段才是。”
话都说到这份上,陆县令还哪有什么不明白的,只能先应下了,“是下官思虑不周。”
严怀年坐到张绥上位,取帕子擦拭掌根墨渍,抬手示向对侧入座的肖岑道:“这位是户部金部司肖郎中,方从云州府衙彻查银锭铸造而来。”
金部司掌管钱币事务,每年向各州府分派铸钱数额,如今云州府衙已被他查了个遍,更从民间截获一批流通的劣质私银。
陆县令上前见礼,“下官陆拾安,久仰金部肖郎中文望。”
“陆县令不必多礼,”肖岑略一颔首,含糊一笑道:“某奉朝廷之令要严防私银乱市,听闻云祥上至官吏下至百姓,皆有人藏匿私银,可有查出这批流通私银的具体数额。”
陆县令垂着头连连叹气,便将先前的两桩案子大略提了一嘴,末了他补充道:“人犯刘培在云祥经营多年,牵扯极深,依着他的供述,经手的私银都已截获。”
“这么说……”严郎中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肖岑,明知故问道:“或许还有与之勾结者未曾捉拿归案?毕竟只他一人,恐难以成事。”
陆县令只好答道:“此事还得仔细查访。”
推勘院的人正等着他这话呢,张绥一拍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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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我看就从县丞县尉顺着往下查,衙役门房也都不要放过,再将他们在云祥的亲戚也查一遍,总能摸出些漏网之鱼。”
这搜查的任务照例是落到陆县令头上,如今他新官到任,在这云祥官场算是最干净的人,可若是这上上下下的人都与之有了勾连,最后恐怕也不好料理,反让他沾上了一身腥臭。
推勘院的人雷厉风行如虎豹般掠过,留下的烂摊子恐怕也不会多瞧一眼。
陆县令眉宇间压着一抹晦涩,拱手接过了差事,不过要查人,衙门里却还缺了一位,至今仍在集云书院与山匪缠斗的林县尉,他背后毕竟是虞家,陆县令便将这事提起,严郎中却说无妨,“林县尉自有要务不必打扰,府宅在此,若要查也是在此间搜查,待查到什么,再将人寻回不迟。”
这是铁了心要他先拿虞家下手了。
陆县令送走了推勘院诸位上官,跌坐在石阶上久久没能抬头。
县衙搜查私银的消息在市井中暗自传开了,易家因两房牵连,也被封上大门,不许外出。
西院宗族的几位长辈慌了神,生怕自己被牵连,想尽办法同看守的官差打交道,却落了顿训斥。
又见易辞晚送去各府上的礼品被尽数退回,急得闹到易辞晚跟前。
“你先别忙着救五房六房那两家不争气的,保住易家才是正道。”
易辞晚扶着堂姑祖母进正厅,吩咐人上了好茶来,才不紧不慢道:“您且放宽心,我手底下的人看得紧,并未与私银牵扯,反倒是那两房,到底也是姓易,若是落了重罪,也是咱们易家没脸,说不准还要连累后世子孙呢!”
“那两房多半落不得好了,当务之急是将你们大房摘出来,听说来的都是高官,你可有想到应对之法?”
“既是要查,就该大大方方的让衙门查,”易辞晚捧起一盏茶,不赞同道:“咱们这时候胡乱动作,恐多生事端。”
堂姑祖母拉着宗族里的其他人起身围到她身边,拿出一副苦口婆心的语气,“你年纪小,不懂其中险恶,有时候这没罪的也能说成有罪,全看上头的人怎么定夺,咱们应当先下手为强,找个靠山傍着才是。”
易辞晚哦了声,“不知您所说的靠山是……”
“虞家啊!”堂姑祖母一拍手道:“据说是京城里的名门望族,家中有姐妹入了东宫做奉仪。”
易辞晚摇摇头,拖长了语调,“如今虞夫人回了京城,虞府我一个姑娘家,总是不好上门叨扰的。”
“你没听懂我的意思,”堂姑祖母让她的几位兄弟先出门去,压低了声音,笑得合不拢嘴,“堂姑祖母也是心疼你,过了年纪,为这家业耽误了年岁,合该说一门亲事,寻个男人保家,那虞三郎出身不凡又一表人才,我问过他的意思,他对你也有这方面的心思,你要是同虞家结了亲,旁人总会忌惮三分。”
“结亲?”易辞晚哂笑一声,“您也说了,虞家出身名门,那我是嫁进门还是纳进门?按易家的规矩,大房独我一人,难不成这虞三郎愿意入我易家为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