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我,三皇子总是很倒霉》
1. 穿越
(一)
阮梨,京城世家望族阮氏府中最不起眼的嫡女。
虽生得唇若点樱,芙蓉玉面,但性子实在恬淡温顺。
换言之,就是软弱,人人可欺之。
突然有一天,她像是变了个人。
就连海寇温十,把自己那浸染了无数人血的大砍刀,架在她净白脖颈上时,也未曾见她脸上露出半分怯意来。
盛京遍地风雅文人,温十会挑地方,选在雪仲阁的偏僻雅间里行凶。
阮梨右耳抵着利刃的寒光,左耳却茗听佳曲,颇为戏谑,末了她无奈叹息了声:“怎么又是你?”
“我也想知道,我和阮家小娘子怎会如此有缘。”温十惯会嬉皮笑脸,转而又狐疑道,“短短数月不见,小娘子怎么好像换了一个人,腿不软,也不求饶了。”
阮梨没接话,从袖口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来:“你上次要我备下的,都在这里了。”
“小娘子真大方,多谢了。”温十大抵还身陷在险难中,来去仓促,拿了钱就收刀,翻窗跑没了踪影。
阮梨收回目光,直起身姿,淡然走向铜镜前。
钱,她不在意。
性命,也没什么所谓。
只是顶着的这张还有些陌生的“面皮”,还是不要有差池为好。
细细查看了一番,见脖颈上没有伤痕,阮梨松了口气。
随之,想到自己不过是在实验室值个班,就被漏电的仪器电晕,穿越而来的离奇经历,心中就是一阵郁闷难解。
现在是南夏六年。
一个古老,且靠着海域的王朝。
阮梨绞尽脑汁,也没能从历史长河中找到与之相关的朝代名来。
好在她心宽,胆子又大,既来之,则安之。
活着就活着,死了说不定还能回去,所以阮梨适应得非常快。
阮家是名门望族,虽仕途上平平,但胜在多金富足,是个名副其实的大户人家。
可惜阮家家主宠妾灭妻,阮梨有原主的记忆,幼年生母早逝,母家虽也是贵族,但离京十万里远,有心而无力。
没有庇佑,原主在阮家过得就不怎么如意,常被继母庶女欺凌,却从不曾抵抗。
阮父纵容之下又心怀愧疚,常常差人送银两进原主的院子。
于是阮梨一觉醒来,就过上了前生奢望的“富婆”生活。
衣食用度样样都是顶好的,也从不短缺。
阮梨想,她若是原主,定不会自怜自艾至此。
堂堂嫡女,哪有被庶出压上一头的道理,实在说不过去。
转眼,南夏入了春末时节。
三皇子傅兰蘅在西海边上的大片船楼里设宴。
遥遥望去灯如火海,照彻夜空。
皎皎月光也没因此黯然失色,反而洒去万里清辉。
才上宴桌,阮梨耳旁就传来贵女们嬉笑的打趣声:“芳悦姐姐眼巴巴瞧谁呢,三皇子还没来呢。”
被打趣的林芳悦假意微恼,拾了果壳丢她:“我就乐意瞧三皇子,怎么了?自伴读结束后,许久没见过他了。”
这个朝代民风开放,男子女子可同席饮酒。
桌面上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少爷,闻言忽然就嘁了声:“五位皇子中当数三皇子性子好些,但也只是面上功夫而已。余下的皇子们更是从不屑同世家为伍,见都没见过几面。芳悦姐姐这般惦记着,小心芳心错许,到头来一场空。”
“啧。”林芳悦皱眉,没好气道,“这般口无遮拦,我定要告诉你爹。”
那小少爷无所谓地撇了撇嘴。
阮梨正专心听墙角,谁知下一秒,宴桌上起了些窃窃私语的交谈声,话头落到了她自己身上。
“这是谁?”
“阮家的大姑娘。”
“大姑娘?她不是向来不参宴,以往都是她庶妹来,今儿是怎么了?”
谈论阮梨的声音愈来愈大,她不好装作听不见,正要抬头朝他们投以微笑时,坐在对面的林芳悦倏地站起身,提起罗裙就朝外走去了。
“好像是三皇子来了。”
众人皆提步,引得船身轻晃,搁置在桌沿的酒杯本就满,受震就溢了出来,几滴洒在了阮梨的裙衫上,顷刻就晕染开了。
身处这个朝代,阮梨自然想亲眼一睹皇室后代的风采,但眼下显然不是时候。
她今日恰好着了身水粉色的双蝶凤尾裙,酒渍十分惹眼。
而更衣的厢房在船楼二层。
阮梨匆匆换好了衣裳,才从衣厢后绕出,迎面就见霜霜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她神情满是急色,见人后才稍有缓和:“大姑娘,你原来在这儿啊。”
阮梨瞅着眼前半大不大,估摸着只有十三四岁的丫头,忍俊不禁起来:“酒洒了,我来换身衣裳,霜霜,一天到晚的总在怕什么?怕你姑娘寻短见啊?”
霜霜是跟在原主身边一同长大的婢女,主仆二人感情十分深厚。
阮梨来到这个朝代,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霜霜。
“姑娘不要说笑了,姑娘要我去看看二房的人有没有来,转眼就怎么都找不到姑娘了,我怎么能不急!况且今夜酒宴人多眼杂,我怕会有闪失。”
阮梨笑笑不语,没有追问到底。
想来她醒前,原主应该是遭遇到什么意外,陷入了昏迷。
或许还磕碰到了脑袋,因此原主留给阮梨的记忆是有缺失的。
不然也不会在刚醒时,被哭得惊天动地的霜霜抱住,嘴里喊着:“姑娘,你总算是醒了,若是您有个三长两短,霜霜也不活了。”
但阮梨对昏迷前的事情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后来她问过,霜霜不会撒谎,只言辞闪烁道她是不慎跌入了水中,呛了不少水。
阮离没再追问,毕竟于她而言,那也算是另一个人的事情。
适逢迎人的场面散了,二层宾客归至。
阮梨又回到宴席上,吃饱饮足后,忽然心念一动:“这乐声从哪里传来的?”
霜霜回话:“在上边,今日请了金赋坊的花娘们来歌舞。”
阮梨来了兴致:“金赋坊,那个京城内最大的娱乐场所?”
霜霜一脸懵:“什么?”
阮梨忙收声,调整了下措辞才开口:“楚馆,是楚馆。也没什么!既然有花娘歌舞,不如你同我一道去观赏观赏。”
“观赏?”霜霜掩起嘴来小声道,“大姑娘,这恐怕不妥,楼上坐的大多是男子,三皇子也在上面呢。”
“女子不能进吗?”
“不是……”
阮梨提步稍作迟疑,又扭头问她:“还是阮府的身份不够?”
霜霜猛然摇头,哭笑不得:“也没有的事。”
“那快随我前去!”阮梨从未看过古时的美人歌舞,十分迫切地想要一睹风采。
穿过来的一个月里,她不是在府中养伤,就是在府中和二房的人斗来斗去。
尤其是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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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腹心计的庶妹阮苏苏,人前装成娇柔无害的小白花,背地里可没少欺负原主。
当然,在欺负到她头上,被她反击回去之后,阮苏苏平日里除了呈些口舌之快,其余的手段就消停了些。
如今身子好利索了,阮梨这才想出府来转转。
无论是看看古人,还是看看这不知多少年以前的盛世景象,于她而言,都是新鲜的存在。
金赋坊的舞娘在船楼三层。
偌大的厢房内,摆酒设台,歌舞升平,人声不止。
相比之下,外头就显得寂寥许多。
一路走过去,廊上也不见几人。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难不成在找你的如意郎君时迷了路?”身后传来戏说之辞,孟浪又轻浮。
阮梨转过身去,冲天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人眼前一黑。
她忙以绣帕掩鼻,后退了一步,随之打量起眼前饮醉的男子来。
“这是丞相家的小公子,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姑娘快些走吧。”
阮梨今夜也不想生事端,闻霜霜所言后,默不作声要朝前继续走。
哪知后面的人不依不饶,几步上来伸手就拦住了她们的去路:“着急走什么呀,没听见本公子在同你说话吗?”
霜霜连忙护住了阮梨,磕磕巴巴道:“你,你干什么,这是阮家大姑娘,你敢乱来,家主定要你好看!”
“阮家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少在小爷面前装腔。”
“嗯……大姑娘?坊间传闻阮家大姑娘貌似天仙,今日一见果非凡品,那往日总闭门不出岂不是可惜?”
“走走走,陪爷去快活快活。”
盛文东打了个酒嗝,身子左右踉跄,都醉得睁不齐眼睛来,竟还有闲情在这调戏女子。
阮梨生平最讨厌登徒子,见盛文东不肯罢休,她一手拨开霜霜,另一手则动作利落地取下了发髻上的银钗子。
盛文东不屑地笑了笑:“宁死不屈?不妨告诉你,这招小爷我见多了……”
话音戛然而止。
盛文东只觉前胸被人推了一把,接着他后脊就撞到了廊柱上。
正是眼前这“弱不禁风”的阮家大姑娘所为。
钗子尖端抵上了他脖颈上的青筋,刺痛袭来,矜贵的皮肉连一丁点的伤害也承受不住,不用多大力,就已经破皮流了血。
盛文东顿时酒醒大半,咽了咽口水:“姑奶奶,饮多了酒说胡话呢,收着点力,这要是划深了,阮府可吃不了兜着走。”
阮梨总算开口搭理他,弯唇浅笑了下,出言却十分骇人:“公子说得在理,那就将你从这儿推下去。”
“无人瞧见,你若活着,我只要说没有,这事就赖不到我身上,你若是死了,那就更没人知晓了。”
廊柱的左右边,皆是望不见边的漆深海水。
“疯了你是,你就是个疯子!”盛文东喝多了,四肢软绵无力,又被簪子抵着,恐惧之下开始破口大骂,“不过喝多了几句玩笑话,阮小娘子未免太计较了些,我还什么都没做。还不快给爷放手,不然我喊人了。”
阮梨还要继续吓他,长廊尽头骤然响起一声轻咳。
三人几乎同时扭头,循声望去。
只见灯影深处,一人红衣覆身,浑然天成的深邃轮廓立体,显出几分清冷威严。
但眉目间含着似有若无的戏谑笑意,无端替他多绘了几笔生动的俊俏。
正是悄无声息站立良久的三皇子殿下,傅兰蘅。
2. 惊魂
(二)
该是在哪里见过一面。
阮梨不认识此人,心底却萌生出这般想法来。
还没容她思索出个所以然来,傅兰蘅身后的侍从先厉声开口:“不知三皇子在此处吗?也敢在这喧哗造次,扰了我们皇子清净,还不快滚过来回话!”
盛文东身躯一震,拽着衣角逃命般飞奔而去,在傅兰蘅身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恶人先告状:“三皇子要替我做主啊,这阮家的小娘子无故癫狂,居然对我起了杀心,还说要将我从船上推下去。”
“你血口喷人!”主仆二人才跪下,就听见这荒谬可笑之语,霜霜恼得重复了句,“你血口喷人,分明是你欲对我家姑娘行不轨之事。”
她双手交叠于额,重重磕了个响头:“还请三皇子明鉴。”
“不轨之事?你家姑娘毫发无伤,你说,我行何不轨之事了?”盛文东指了指自己脖间的伤痕,“倒是这处,你敢说不是你家姑娘刺伤的?”
“文东。”傅兰蘅忽而出声,漠然唤了下他的名字。
三人顿时噤声。
但傅兰蘅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反倒是盛文东,十分做贼心虚:“是我,是我多贪了几杯,无意间可能冲撞到了阮小娘子,误会,都是误会。”
旁人不知傅兰蘅如何笑里藏刀的,他们这几个常跟着三皇子混的人,岂会不知道?
傅兰蘅垂眼扫了下:“几杯?”
“喝,喝了好几坛……殿下,我真没做什么,不过逞了几句口舌,是这小娘子不念及这是殿下您设的宴,动不动就要杀人。”
酒醉成这样,盛文东还难得地保留了几分脑子,三言两语就将矛头引向了阮梨。
阮梨心底冷笑,面上勉强端得四平八稳,但是依旧不打算开口。
这般沉默了稍许,头顶忽然响起了低沉的语声:“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霜霜扯了扯阮梨的衣袖。
阮梨这才回过神来,温温吞吞道:“回殿下的话,是臣女动手在先,没什么好狡辩的。”
盛文东立马扬起了嘴角,却又听见身旁人道:“也是臣女无知,竟不知这船楼里有这等货色,借着酒劲四处攀咬,若我知情,断不会来此,还无意搅了殿下的清净。”
“所以臣女,”阮梨抬起头来看了傅兰蘅一眼,“实在没什么好辩解的。”
“你!”盛文东刚要跳起来,傅兰蘅狠厉眼神一扫,他便不敢再随意动弹,蔫蔫的又跪了回去。
傅兰蘅重新看向伶牙俐齿的女子,淡淡道:“抬起头来。”
阮梨愕了下,也不扭捏,立马将头抬了起来。
像有预谋般,视线不偏不倚地撞进了傅兰蘅的目光里。
他眼底平和如无风海面,丝毫不藏骇浪。
双目的颜色还比常人淡,且在廊灯下呈琥珀色光泽,于是望人时,总透着凉薄之意。
“说不狡辩,本王看你倒是满肚子怨言,是在责怪本王设宴设得不够妥当?”
阮梨有几个胆子也不敢顶撞傅兰蘅,于是埋下头去,温声道:“臣女不敢。”
傅兰蘅似是不相信她所言出自真心,轻嗤了声:“当真不敢?”
阮梨有些疑惑,她的记忆里确实没有这位三皇子,原主又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子,更不可能认得他。
那为什么好像从刚才见面开始,傅兰蘅对她就莫名有种敌意在?
说是敌意又或许有些过了,大概就是看她不顺眼吧。
话说回来,堂堂皇子,哪有闲工夫看个深闺中的女子不顺眼。
想来应该是自己的错觉。
阮梨连忙挥去脑海中荒谬的念头:“殿下明鉴,臣女绝无此意。”
傅兰蘅默了稍许,不动声色道:“都起来吧。”
阮梨哪跪过这么久,注意力全都在傅兰蘅身上,全然没留意自己早就腿脚酸麻。
才站起,身子就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去。
傅兰蘅眼疾手快,抬手握在她臂弯处,结结实实地扶了一下。
但随即他就感觉腰被拽着往前,什么东西扯断了下来。
低头看了眼,是自己常挂在腰间的麒麟羊脂白玉佩。
“……”
而始作俑者正露出万分尴尬的笑意,捧着不小心拽下的佩饰,小心翼翼道:“对不住啊,殿下,我不是故意的。需要多少银两,我这就去给殿下送来。”
傅兰蘅身后的侍卫曲江眼睛都瞪直了:“你,你好大的胆子,这乃是陛下的御赐之物。不行,我要把你们抓进宫里去。”
傅兰蘅抬手拦了下:“无妨。”
接过断了绳的玉佩,他在手中把玩了会,才悠悠然道:“文东啊,向阮姑娘道个歉,今夜就算了。”
“你父亲年事已高,还在为了你将来的仕途能有人帮衬打点而煞费苦心,可不要叫他失望,回去看看他吧。”
盛文东怎敢不从,连忙向阮梨点了点头:“方才多有得罪,还望阮姑娘海涵,不与我计较。”
说完就匆匆转身离开了。
倒胃口的人走了,阮梨也准备离开。
但傅兰蘅好像有心跟她过不去,又出声问:“你怎么在这?”
在这?阮梨会错意,但又不好与他说自己也想看花娘们跳舞时的曼妙舞姿,不然在这个朝代,恐怕会被当成异类。
于是她只好讪讪一笑:“下面人多聒噪,就想上来吹吹风,殿下若无其他事,臣女先行告退了。”
话才说完,利刃划破风声。
有什么贴在阮梨耳畔疾驰而过,紧接着她突然被眼前的男子推了一把,身子直挺挺的就朝后面倒去。
背后是围着廊道的木栏,而木栏外是广阔无垠的深海。
求生本能作祟,倒下前,阮梨下意识地拉住了傅兰蘅。
二人的重量毫无征兆地压向本就低矮的木栏。
就在即将要双双翻出坠入海中之际,阮梨察觉腰间被人用掌力推离,终于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
然后她就眼睁睁地看着傅兰蘅因推自己上来的惯性,直直跌落了下去。
耳旁传来霜霜惊恐至变了调的声音:“三殿下!”
变故来得实在是突然。
在此之前,众人仍沉浸在这场春末热闹的喜宴中,殊不知危险悄然而至。
总是作乱不断的海寇不知何时摸上了船楼,趁着众人饮酒作乐最是惬意之时,开始了他们的杀伤掠夺。
·
阮梨回府后,惊魂未定,一连高烧了数日才勉强从昏沉的睡梦中醒过来。
霜霜端了碗浓黑的,散发着苦涩味的药来。
阮梨生无可恋地倚靠在床头,余光瞥见窗外云光遮天,叶影覆至了台前,满院已然关不住草木欣荣之景。
“什么时辰了?”她问。
“刚过午时。”霜霜望着自家主子,满眼都是心疼,“姑娘吓坏了吧,郎中来瞧过两次,嘱咐说这安神汤药一顿也少不得。”
这安神汤,真不是一般的苦。
“先放着晾晾。”阮梨能拖一时便拖一时,想起什么,拉住了霜霜,“霜霜,你走近些,我问你几句话。”
原主的身子实在是孱弱,她虽比前两日清醒,但说话大了点声,也还是气虚。
“我病中这两日,府里可曾出过什么事情?”
霜霜疑惑地摇了摇头:“不曾。”
“那……有谁来过府中吗?”
霜霜想了想:“没有贵客来过。”
“不应该啊。”阮梨兀自喃喃,脑海里浮现出傅兰蘅从船上坠落海中的最后一面,抿起唇又不甘心地问了句,“三殿下呢,也没来过吗?”
霜霜眼睫狠狠扑朔了下,哭笑不得道:“没来过,听闻三殿下当晚起烧,隔日就好全了,还有人看见他去了校场。”
“他竟没来兴师问罪?”阮梨微微失神。
回想起前两日的船楼,傅兰蘅因她而意外坠船后,她拉着霜霜忙不迭跑下楼要寻人来救。
船楼的三层并不算高,但春末的夜里水寒,保不齐会有性命之忧。
若旁人因她遭遇不测,阮梨良心岂能安宁。
再者说了,皇子的身份是何等尊贵,伤着碰着了,万一连带整个阮府跟着遭殃,那她真是到了阴曹地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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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能安心了。
怎料两人刚踏至木梯,就忽然飞来横尸。
一个小厮装束的人被抹了脖子,惊恐地瞪大着双眼,死不瞑目。
脖间豁开的血口狰狞惧怖,鲜红如泉涌般咕噜着往外冒,别提有多骇人了。
饶是看惯了恐怖片的阮梨,亲临这兵刃时代,也难免吓蒙,脑子里煞白一片。
也是在这一日,阮梨碰见了温十。
温十生得俊俏,柳叶眉,丹凤眼,那张脸白白净净的,看上去像极了个温润书生。
只可惜居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海寇,喜欢提着把砍刀在肩,却也算是个糙中有细之人。
毕竟,就连阮梨都认为藏身在船楼酒窖的木梯后,是极为隐秘之地了。
那逼仄空隙掩藏在黑暗里,应该没有人会注意到。
而温十不仅想到了,还明晃晃地举起燃灯,凑在两人脸上:“小娘子,是你啊。”
顶着原主的身体,阮梨也不敢乱说话,无言看着他。
“你不记得我了吗?”
霜霜到底年纪小,已经吓哭了。
阮梨只得死死咬住唇,勉强回神,压抑着心中的恐惧挡在她身前:“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想要银钱是不是,我身上有不少值钱的东西,都可以给你,只要你别伤害我们。”
“真新鲜,第一次见主子挡在下人面前的,你不怕死吗?”
阮梨无话可说,只道:“还行。”
后来温十说了什么,她也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后来官兵匆匆赶至,对方听见声响收了砍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再会啊,小娘子。”
阮梨浑浑噩噩地回府,又浑浑噩噩地病了一场。
初醒时察觉府中没有异动,又安然昏睡过去,半梦半醒间,她总是不由得惦记着那个坠入海里的三皇子。
还梦见他从海里伸出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脚踝。
险些没把自己吓死。
“兴许是三殿下大度,才没怪罪下来。船楼一事死了好几个家丁,幸亏没有伤及世家子弟,不过圣上已然大怒,增设了几个哨位下令严守海岸……那些个海寇实在是猖狂,竟敢跑来岸上造次。”
阮梨眯起眼睛,她可不认为傅兰蘅这人大度,保不住正憋什么坏招,就等她醒来之后算账呢。
不成不成。
想到这里阮梨坐不住了,端起桌上的药一饮而尽后,连忙问道:“霜霜,你去打听打听,三殿下现在在哪儿,然后在府外备好马车。”
“姑娘要出去?”
“对。”
霜霜还想说什么,阮梨脆生生打断她:“你姑娘我不会有事的,无须寸步不离守着我。对了,这事可别让阮苏苏那个小妮子知道。”
霜霜见没得商量,只好不情不愿地出去办差,很快就打听回来,三皇子过了午时,又跑去了校场。
听闻他与小将军段砚有同窗之谊,年纪又相仿,所以私交不错。
半个时辰后,阮府马车停在校场外,两名侍卫例行上前检查了番。
听闻阮梨要见三皇子后,其中一人进去通传。
其实阮梨做好了吃闭门羹的打算。
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人很快折返回来:“阮姑娘,三殿下在里面等着呢。”
“劳烦大哥给指个路。”
“进去就能看见了。”
阮梨顺着方向提步走进校场。
恰好有一行人骑马而过,尘土飞扬,卷起八尺高。
她边挥开边前行了几十步后,身旁忽然有阵疾风掠过。
骑马之人勒绳及时,马扬蹄,堪堪擦着她身侧落了下来,惊起不小的尘屑。
看清楚马上的人是傅兰蘅后,阮梨只好咽下不满,堆起笑容又行了个礼:“三殿下。”
马儿不安分,转来转去,傅兰蘅就直着背安坐在马上,看着她,眼底透出些许玩味的笑意来,并没有出言。
“我是特地来找三殿下的。”阮梨道。
“找本王?”傅兰蘅收起笑意,转而露出几分防备的神色来,“本王可不记得与你有多深的交情,跑来做什么?”
3. 折罪
(三)
不是,这戒备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傅兰蘅这是视她为洪水猛兽?
“前几日在船楼,”阮梨见马儿朝前走去,忙提起裙角,碎着步子勉强跟紧,“我不知那是海寇放冷箭,殿下救了我,我感激不尽……”
“感激?”傅兰蘅微微偏头,垂眸间带了点居高临下的意味,似笑非笑道,“你的感激,本王可承受不起。”
这般阴阳怪气,阮梨就知道,傅兰蘅不可能大度到不去计较落水之事。
定是这两日没什么空闲,才没及时来兴师问罪。
校场的另一头,不少士兵在舞刀弄枪,比比划划,声音洪亮喧天。
而傅兰蘅摆明了不想好好听她说话,任由身下的马逐渐加快了前行的步子。
阮梨只得仰起头来,几乎是扯着嗓子疾声道:“殿下要怎么才肯信我是真的心存感激?”
“那日是盛丞相家的小公子无理在先,若不是殿下及时出现,恐怕我很难脱身,就算侥幸脱身了,凭他那爱妄言妄语的口舌,出了船楼也必要污我些清白,但是殿下肯发话,他才不敢再对我造次。”
傅兰蘅又偏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吃力跟着,额头已密布了不少汗珠,这才好心拉了拉手中的缰绳,调转了方向。
阮梨被突如其来的马头惊得连连后退,但她脚跟也稳得快,双眸依旧诚然,仰头望向傅兰蘅:“不仅如此,殿下还救了我性命,只是我生性胆小,受惊之下才害得殿下落水,等醒来后实在是惶恐,内心不安,一盏茶的时间都等不及,就匆匆来寻殿下了。”
傅兰蘅听阮梨说话,又分心细看了她一眼。
天青蓝水袖襦裙一如这明媚春光,与暗色陈旧的老校场格格不入。
少女的确是如传闻中的倾城之姿,尽管不施粉黛,娥眉秋眼也照样浓艳。
美则美矣,只是仍呈着些病中弱态,连唇色都略显苍白。
亏得晌午后微风送暖,身上裙裳才不至于太单薄了。
沉默对视间,阮梨见对方走神,话音就止住了。
傅兰蘅很快回过神来,淡淡反问了句:“你絮絮叨叨了半晌,究竟想跟本王说什么?”
阮梨:“……”
这么半天她都白说了吗?
咽下心头不满,她重新朗声开口:“害殿下落水是小女之失,能否请殿下莫要怪罪……如若要怪罪,给,给我一个痛快也成。”
傅兰蘅:“不成。”
阮梨噎了下,在心里腹诽了八百遍。
不过很快就深吸了一口气,扬起笑容:“那殿下不如给我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这话不知为何引起了傅兰蘅的兴致,他终于舍得从马背上翻身跳下,站定后目光悠然落在面前的女子身上:“怎么将功折罪?”
阮梨一听有戏,双眸亮了亮,连忙说道:“全听殿下的。”
傅兰蘅唇边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意,颇为意味深长:“这样啊。”
他略一沉思,又开口:“你先回去养好身子,五日后还是这个时辰,本王在雪仲阁等你。”
说罢,他从袖间掏出那日被阮梨不慎拽落的羊脂白玉佩,系绳还是那断开的模样,抛了过去:“拿着玉佩来,到时自然会有人带你去见本王。”
阮梨伸手接住,一看是玉佩,更是心虚。
不过身为皇子,理应财大气粗,怎么连个随身佩饰都拖着未修?
“那先多谢殿下了。”
阮梨心并没有完全落地,但悬而未决才更令人煎熬。
所以事情只要还有转圜余地,她就愿意行些迎刃而解之举,去化干戈为玉帛。
尤其从交谈间阮梨听出,傅兰蘅没有要降罪阮府的意思。
她这才暂且松了口气。
离开校场前,隔远了阮梨才回身,遥遥望了一眼。
她看见被日光沐身的傅兰蘅,利落翻身上马,扬绳驰骋。
后来阮梨归府后休养了数日。
其间还听说了有关傅兰蘅的传闻,说他那日掉下船楼后,对外说是饮多了酒才不慎落了水。
圣上念及他差点在鬼门关上游走了一遭,平日里又性情相对稳重,才没有责怪。
傅兰蘅本人则全然不在意,当作无事发生一样,身子爽利了照旧在京中街巷内穿行自如。
“这三皇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阮梨按耐不住,又向霜霜打听起来。
霜霜正从食盒里端出花样点心来,闻言缓了缓动作:“我也不知殿下为人如何,但比起其他皇子,殿下与望族走得近些。倒也不为别的,几个世家子弟都曾是他的伴读,自是相熟些。”
“其他皇子从不与望族来往?”
“姑娘误会了,望族分商和官,其他皇子只是不太看得上从商的望族罢了。”
阮梨在心底嘁了声,想起之前看过的不少古装剧,心下顿时了然。
哪里是看不上,摆明了是选择更有权势的家族,好结党营私而已。
“不过姑娘先前病一场,还真是忘记了许多事情。”
阮梨索性直截了当告诉霜霜:“是有许多都记不清了,对了,马车备好了吗?”
“备好了,姑娘当真要独身前往雪仲阁?那可是三皇子殿下,若是被陈姨娘知道了,怕是又要来找姑娘的麻烦。”
南夏王朝虽说民风开放,但仍遵从嫡庶尊卑,长幼有序之法,宠妾灭妻也十分容易受人背后戳脊梁骨。
阮府不同,原主的生母过世早,阮父不曾续弦,这才给了陈姨娘可乘之机,整日摆出一副当家主母的架势。
“她尽管来,我倒要看看,她一个姨娘,还能在我这个嫡女的院里掀起什么风浪来。”阮梨正挑着样式新颖的点心下肚,闻言低眉莞尔一笑,“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
雪仲阁位于长安道的中心,文人饮茶,过客饮酒,小摊商贩井然有序地列于熙熙攘攘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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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梨在道口就换了步行,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一路入耳,双目也早被琳琅满目的商铺吸引了去。
踏进楼阁前,她忍不住买了个兔型糖画。
“这位姑娘可是有约?”
阮梨举着糖画,见走来一位身姿曼妙,风情万种的美人儿。
这美人儿眼含秋波,能把人骨头都瞧酥,又问:“喝茶还是饮酒,又或是用膳?姑娘是哪家府上的千金,看着很是眼生啊。”
“我找人。”阮梨顺手将糖画递给她,腾出手来去袖袋里掏玉佩,“帮我拿一下,多谢。”
见到玉佩,那美人儿顿时狐疑地打量着阮梨,却什么也没多问,玉手随意朝上指了指:“天字号。”
阔天湛蓝,雪云层叠,大雁飞旋,纷纷入画这初夏时节的万里晴空。
天字号上等厢房在长廊尽头,轩窗外正是这样一幅景色。
阮梨却无心观赏,因为她已经听见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下一秒,门被大力拉开。
正想行礼,才发现对面站着的人是曲江。
“阮大娘子,”曲江身子靠前,挡住阮梨视线,语气不善,“没想到你竟然跟到这里来了,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阮梨一头雾水,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看他:“那曲江大人眼下是高看我了?”
屋里头突然落了声笑。
阮梨听出是傅兰蘅,又掏出玉佩,不紧不慢地说了句:“是殿下要我来的。”
曲江脸上的神色凝了又凝,直到背后传来:“让她进来。”
他才侧身让开。
这是间以绿荷衬色的雅室,密密麻麻的墨字题诗帘遮窗,没放下竹篾,屋内四角依旧还是亮堂。
屏风将其划分为二,前是膳桌,后则是书案,案上小炉正煮酒,酒香浓郁,满屋飘香。
傅兰蘅抬眸,轻描淡写道:“还知道不来迟。”
“殿下。”阮梨慢吞吞挪步至案前,扬起温婉笑意,“殿下不计前嫌,我定然是不敢有任何怠慢之意的。”
开玩笑,她是有几个脑袋不怕掉,敢在赴皇子之约时去迟?
“可以了。”傅兰蘅懒得听她讲些没用的奉承话,“过来坐下。”
阮梨犹豫了下,还是迈开步子,在曲江如刀般锋利的眼神里,径直走到傅兰蘅身边,坐了下来。
这桌案是矮式,又只有二人宽,她跪坐在自己的腿根上时,尽管刻意避开了触碰,也免不了身与身间挨得非常近。
淡淡沉香中似乎裹夹着清冽雪松的味道,男子气息温凉,萦绕在阮梨鼻尖,但刹时又被酒香掩盖了过去。
她察觉到头顶迫人的视线,抬头就对上了傅兰蘅些许错愕的眼神,心底顿然有点发毛:“殿下可是有其他吩咐?”
傅兰蘅嘴角着实没忍住,微微抽动了下,冷声道:“本王让你过来坐下,没让你坐本王身边来,对面待着去。”
阮梨:“……”
4. 变样
(四)
阮梨看了看桌案对面,又看了看傅兰蘅,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萍水相逢,相识都算不上,怎么莫名其妙就坐人身边去了。
尴尬之余,她急忙挪位置,规规矩矩地坐到了对面。
曲江这才脸色稍缓,颔首后先行离开了屋子。
见人走远,阮梨蓦地松了口气,试探着问:“殿下,曲江大人似乎对我颇有敌意,是不是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实则,桌案对面坐着的男人,似有若无的敌意也不少。
只是他内敛着,不像曲江,就差把不想看见阮姑娘写在脸上了。
“你很在意他的想法?”傅兰蘅却问。
阮梨摇了摇头:“那倒没有,我与他又没有过节,不过这世上少个讨厌我的人,总比多个讨厌我的人好吧?”
傅兰蘅不知想起什么,不冷不热地笑了声:“思虑得倒挺多。”
酒炉子开了,沸腾时咕噜咕噜冒着热气。
阮梨分神看了眼,又重提了口气:“对了,殿下还没说,究竟要我如何将功折罪?”
“阮姑娘言重了,将功补过罢了,本王需要你替我记一样东西。”傅兰蘅从桌案堆叠的书卷内,抽出了份图纸出来。
这图纸看着就像历经了不少风霜,上面笔迹斑驳,有些地方隐约看不清,西南方向更是空缺了一大块。
阮梨上手摸了摸:“殿下,这是……地形图?”
图纸被桐油刷过,看起来是先画上之后,又做了层防水。
描绘笔法不尽相同,但看着大差不离,她只看一眼,就明白这是何物了。
“你果然看得懂,既然如此,这件事便只有你知,本王知。”
诡异的尴尬蔓延开来。
阮梨静默了半瞬,撑桌要起身,嘴里语速飞快:“殿下,我天生脑子愚笨,记不住这些东西。”
傅兰蘅忽然伸出手,按在了她手背上:“无妨,一月不够两月,两月不够三月,半年的时间本王都可以给你,不怕你记不住。”
眼前的图纸已然是烫手山芋,阮梨欲哭无泪,硬着头皮道:“我今日身子不适,不如改日?”
“你今日告病,明日也是要来的,何必折腾?”
“可我……”
阮梨不敢说,她来这个朝代后只想吃好喝好,享受天上掉下来的富婆命,一点也不想参与进皇室的尔虞我诈中去。
聪明人要懂得明哲保身。
所以阮梨一眼都不敢再看。
傅兰蘅反而气定神闲,看着她:“还想说什么?”
阮梨:“殿下,我,我嘴巴大,守不住秘密的。”
“好啊。”傅兰蘅看惯风云,最会见招拆招,“正好这酒滚了,要曲江拿瓶药来……张嘴。”
阮梨张嘴道:“我记!我记!”
她可不想莫名其妙就被毒哑。
说什么将功补过?
阮梨看这傅兰蘅分明就是满肚子黑墨,还惦记着那日不慎落海的仇,故意拉她下水。
“我记就是了,也保证不会告诉旁人的。那殿下,我将这地形图记下来,别的我也不多问,之后我们的恩怨能不能就此一笔勾销了?”
言外之意,两人就此井水不犯河水。
肌肤相贴了会,手背上忽而传来温热的触感。
阮梨回过神,装作若无其事的将手抽了回来,追问道:“殿下觉得如何?”
傅兰蘅下意识看了眼空了的掌心。
同时也被她不断抛出的试探与小心翼翼的谨慎,磨得有那么丁点儿不耐烦,却又不肯在这事上拿皇子身份压她。
便隐而不发,一面倒上煮好的酒水,一面好性子说着:“本王与你之间,没有恩,也谈不上怨。事成后必然不会再计较船楼之事,阮府可安然无恙,你。”
他将替她满上的酒盏推上前:“自然也不会有事。”
阮梨深觉此人危险,况且她一个主从商户之女,攀扯上皇室,恐怕日后还会有更错综复杂的事情接踵而至。
她最嫌麻烦了,一点都不想被卷入权利漩涡中去。
可只要看了地形图,哪怕只有一眼。
阮梨知道,她不答应下来,是不可能活着从雪仲阁踏出去了。
果然是个狐狸,图一展,就将二人暂且绑在了一条船上!
“多谢殿下。”如此想着,阮梨语声却温柔如水,且做出了受宠若惊的神态来。
虽然她不怕死。
但也还不至于上赶着找死。
皇权面前,当然要时刻谨小慎微,处处留心。
傅兰蘅应了声,就仰头喝了口酒。
方才絮絮叨叨说了半晌,阮梨嘴早就干了,见对方都喝了,也跟着拿起杯来饮尽。
酒有点烈,但回味是馥郁花香的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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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兰蘅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没再说什么。
阮梨在雪仲阁整整待了一个时辰。
这张地形图上标志密布,大到巨石分布,细微到哪个方位有几棵树,都标注在旁。
没什么记忆点,记起来十分繁琐。
她已隐约猜测这是份海岛的地形图,但出于对人身安全的考虑,没选择问出口。
“时候差不多了。”傅兰蘅稳坐在阮梨对面翻阅书卷,他手指修长,多年来养尊处优,肌肤肉眼可见的光洁细腻。
才道出这句话,撑着额头埋首在图里的少女猛然松懈了一口气,身子都跟着垮下来,像是随地都能躺下去。
阮梨还真想躺,但终归是不敢,只揉了揉酸麻的手腕:“殿下,那我先回去了。”
背,没有背进多少。
中途她还拿了笔,想边誊抄边加深地形的记忆,却被傅兰蘅以折扇打在手背上,也打落了笔,严肃道:“默记,其余一律不许。本王知道这不好记,每次来只需记足一个时辰就可以回去了。”
跟从前吹胡子瞪眼的老学究没两样。
阮梨硬着头皮终于熬到了时间,眼前男人一发话,她歇了口气后,就立马起身告别。
见傅兰蘅停下翻书动作,目光直直,她又忙表衷心:“殿下放心,我从不梦呓,跟阮府的人关系也不怎么样,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向别人透露半个字。”
“信你,”傅兰蘅忽然伸出手来,“东西还给本王。”
阮梨正要指桌上的地形图,突然想起袖袋间的玉佩,掏出来准备递过去,转而又收回:“殿下,这玉佩的系带说到底也是我弄断的,若无急事,不如先放我这里,等我修好了再还回来?”
傅兰蘅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你有这份心,本王也不好推诿,拿着去吧,什么时候修好了,再还给本王。”
这话听着正常了许多,终于不再暗暗藏着挤兑的意味。
阮梨总算宽心了些,拿着玉佩欢欢喜喜地离开了雪仲阁。
恰好天字号的窗临长安道,凭窗而望,览无遗漏。
傅兰蘅叠好了地形图,就倚着窗看楼下的阮家姑娘。
看她脚步轻盈地掀帘上马,很快远去。
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真是有趣。
他又笑,眼角勾出了几分玩味来。
人既然是自己送上门来的,那就怪不得他了。
5. 入梦
(五)
回到阮府,阮梨才想起糖画塞在那美人儿手里,最后忘记拿了。
也不知是会吃掉,还是就此扔了。
她哈欠连天地想着,同时加快了脚步,打算回院子里去补眠。
人果真不能长久懈怠,过了几天舒坦日子,要她背书她都嫌累。
这会精气神都好像被榨干了,还没进院门,就忍不住喊:“霜霜!”
意外的是霜霜并没有回应。
阮梨踏入院门,迎面看见两张凶神恶煞的脸,居然是陈氏和阮苏苏,当即便明白了。
要不是见霜霜被压跪在地上,她还以为进错了门。
“姨娘院里头下人少的话,就去请父亲多添置几个,不然这手都伸到别人院子里去管了。”阮梨挺胸抬头地走过去,毫不客气道,“女儿向来喜欢清净,可经不住这几遭吓唬。”
说罢,她走到压着霜霜的小厮旁,冷冷看他一眼:“怎么,还不松手?”
小厮被她眼底的寒意震慑住,木讷地直起了身子。
阮梨旁若无人地拉起霜霜:“让你看好院子,又没让你被欺负!”
话有所指,惹得阮苏苏心里万分不痛快。
她自小是阮府庶女出身,但有厉害的陈氏庇护和原主无原则的退让,宠得她性格跋扈,骄纵无比。
最爱的就是和原主攀比了。
“姨娘辛劳,如今管着府中大小事宜,如何连个下人都管教不得?姨娘还没让她起来呢。”
“阮苏苏,”阮梨看神经病似的看着她,“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谁的院子?”
“那,那也是阮府的院子。”
“阮府守的是陈氏规矩?我怎么不知道?”
阮苏苏噎住:“你!”
陈氏及时将她按退,面色不善老半天了,眼下才忽然发作:“几日不见,大姑娘是愈发伶牙俐齿了,但此事的确是你婢女的错。她们这些做下人的,自是要一心一意为主子好,可她呢,问你去了何处,她竟敢隐瞒不报。”
阮梨淡淡瞥了陈氏一眼,丝毫不惧:“我出门透口气,霜霜也不知我去哪儿了,谈何隐瞒?我不过就是出去了下,姨娘至于这般劳师动众的来兴师问罪吗?”
陈氏道:“船楼一事,海寇未清除,还是不要乱跑。”
她常年端成贤母的模样,占着这名声。
等下人都不在了,才会露出尖酸刻薄的丑恶嘴脸,从不动手,但在言语上几乎是暴行式的欺压。
阮梨刚醒来时,脑海里翻覆着各种各样的回忆,其中有关陈氏的当属最糟心,以至于她用了好一段时间,才将原主投射在身体上几近窒息的恐惧感彻底消除。
所以她对陈氏母女,向来也没什么客气话。
“那些个海寇上了岸,是蛟也比不上盘卧在陆上的猛虎。姨娘怎么还长他人志气,灭起自己的威风来了。自家人跟前说说得了,若不慎传了出去,难保圣上听了心里会不高兴。”
陈氏脸色骤变。
搀着她的阮苏苏摇晃了两下胳膊,讥声道:“姨娘你瞧她,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磕了头醒来就变成这副刻薄样,如今更是连你都不放在眼里了。”
谁刻薄?真是倒反天罡。
阮梨心觉好笑,面上没搭理,扶了霜霜就往屋里头走去。
大概是念着院里头还有下人在,陈氏没怎么说话。
阮苏苏反而不依不饶地嚷嚷起来:“阿姐平日足不出户,怎么船楼宴后一出去就是大半日,连婢女也不带。父亲最是看中阮府名声,阿姐可别一时糊涂,做错了什么事情啊。”
“你妹妹也是关心你。”陈氏接过话头,面作苦口婆心,语声却冰凉。
“阮梨,自你醒来后就性情大变,也与我们疏远了不少。我虽不是你生母,可也将你视为己出,这无故失踪半日,总要有个交代我们才能安心不是?”
“你的婢女是衷心,可也要小心这衷心用错了地方,平白连累了你。”
“陈姨娘管家,规矩多便罢了。”半只脚踏入门栏,阮梨左思右想都咽不下这口气,故又回身,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只是昨天苏妹妹与友人出去踏青,前天也不在家。这规矩为何不能一视同仁?还是因为二妹妹是庶出,没有守规矩的必要?”
这陈氏母女哪里是来管阮梨去了哪里的,无非是在霜霜那里吃了闭门羹,到处撒气呢。
不等她们再说什么,阮梨及时开口:“我乏了,姨娘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合上门,阮苏苏不停休的声音被隔绝在外。
渐渐小下去的时候,霜霜已经上好了药。
陈氏故意要她跪在水缸旁的石子上,这会儿膝盖又红又肿,凝了大片淤青。
她正抱怨着,看自家主子双目失神,呆滞地看着远处,拔高了声调叫道:“姑娘,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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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梨眼睫扑朔了下,游移目光:“怎么了?”
“姑娘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阮梨手心还握着那枚沉甸甸的玉佩,光看色泽就绝非凡品,手感也温润细腻。
加上傅兰蘅的身份,更能推断出此玉不是寻常之物,可惜系带已经断了。
本想献殷勤,哪想到献过了头,傅兰蘅竟然真的放心将玉佩交给她来修。
她哪会修什么系带啊?
“今日是我不该留你一人在院中。”阮梨轻叹一声,视线落在霜霜乌青的膝盖上,免不了自责两句,“日后我不在府中,你便也出府寻个去处待着,晚些再回来。”
霜霜道:“只要姑娘好好的,霜霜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阮梨笑了笑,伸手推了推她的脑袋:“你傻呀,哪有人上赶着找罪受的。”
说罢,她仰躺进软白榻间,淡了淡声:“再说了,你是我的人,她陈氏母女终归是庶出院里的,还轮不到她们插手管教。”
霜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惊讶道:“日后姑娘还要出府?”
“当然要出,”阮梨道,“不仅要大大方方的出府,还要经常出府。”
原主的前半生,就是在这四方小院里活得窝囊又憋屈,若早些出去见见世面,兴许就不会养成这般柔弱可欺的性子了。
“那姑娘今日出府是去见三皇子殿下了吗?”
阮梨挑眉:“你怎么知道?”
“方才姑娘扶着我进屋,我在姑娘衣襟上嗅到了香。每个皇子喜爱的燃香味都不同,加上三皇子常在城外走动,我也闻过,记得是什么香,姑娘你……”
知道霜霜要说什么,阮梨出声打断:“我与三殿下之间没有旁的,只是他救了我又不慎落水,还些人情罢了。”
“困了,”阮梨打了个哈欠,“霜霜,我要睡会儿,你也去好好歇歇。”
霜霜鼓起腮帮子,最后也没再说什么,替阮梨拿了件锦绣毯给她盖上,就关上门出去了。
这一枕,阮梨恍惚间好似梦回月辉充盈的游廊。
她置身其间,有人大步流星从那头走来,脚步毫不停留地与她擦肩而过,又忽而驻足。
步声止,那人道:“阮梨。”
一字一顿,清清冷冷。
阮梨忙回身,就看见藏匿在残色间的轮廓分外明晰起来,最后那张脸慢慢浮现。
是傅兰蘅。
6. 再遇
(六)
日暮时分,阮梨猛然惊醒。
入目偌大的屋子,都被覆笼在温暖的昏光下。
彼时四下无人,窗棱外斜阳恰好落在榻前,照起的尘嚣落地也无声。
阮梨轻喘了几口气,怎么会莫名其妙梦见傅兰蘅?
心有所悸,兀自坐着缓了会儿后,正要起身寻人,寒光伴随着刺耳的利刃振颤声忽至,她机敏地退了半步。
但最后那砍刀还是轻晃晃地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别来无恙啊,小娘子。”
阮梨蹙眉不语。
“放心,没人看见。我路过时看见阮府二字,就想会不会遇见你,没想到我们还真是有缘啊。”
阮梨暗自翻了个白眼,有些无语道:“你还活着啊。”
温十脸皮厚得很:“小娘子不是看到了吗,我活得好好的。”
阮梨奉劝他:“那你可好好珍惜啊。”
温十被她这阴阳怪气的语气逗乐:“小娘子怎么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可是冒着危险翻墙进来见你的。”
每次见到这人,都要被刀架在脖子上,阮梨能拿出好脾气才怪:“我与你有没有交情,你要财还是要命,不妨直说。”
温十闻言收起了刀:“那自是舍不得小娘子死的。”
挟以性命之物偏移,阮梨这才缓缓松了口气。没理会身后人的假正经,她径直走向镜台,从妆匣中抽出几样首饰,连同压在盒底的几张银钱一同递了过去。
“那便是要财,这些都给你,拿了便快些离开。”
温十垂眸看了眼,没有动作。
阮梨清了清嗓子,不悦地皱起眉头:“暂且只有这些,其余的都由我婢女收着,你既是路过,也不需要那么多吧。”
银两平白散给个海寇,阮梨怎会不心疼,但也只好当作消灾钱,想赶紧将眼前的人打发走。
温十没再继续纠缠,接过后通通收进腰袋中,道:“我在京中还有要事,需藏匿上几日,左右都少不了银钱打点,所以日后还得麻烦小娘子了。”
阮梨猛地回过头去,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瞪着他:“你这是赖上我的意思?”
“怎么能说是赖上呢?初来乍到我只认识你。放心,我温十是个知恩图报之人,日后定不会亏待阮小娘子。”
这人……竟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简直恬不知耻,贪得无厌!
阮梨气得发笑,又琢磨不透眼前人究竟意欲何为,在心中掂量了下还是忍着没发作,声线却清寒了几分:“听你这意思,我已经上了贼船,不帮也不行了?”
温十明晃晃的回以一个露齿的笑容。
阮梨冷哼了声:“你不怕你前脚走,我后脚就去报官?不然与海寇有私,我纵是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你若想去早就去了,何须等到现在。小娘子这般聪慧,想来是不知报官会不会累及自身,才选择先观望不动的。”温十看了眼窗外,继而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今日多谢阮小娘子了,下次我再寻你。”
“等下,”阮梨道,“你下次不许再来阮府,日后我常在外走动,你去外头寻我便是。”
她见温十不解,沉了口气又说:“我怎么说也是深闺中的女子,你来我闺房找我算怎么回事?”
“还有,寻我拿银两这事仅此三次,之后莫要再来叨扰我,我也绝不会再帮你。”
“如若不然,你现在就取走我性命,我不活了便是。”
说罢,阮梨两手无力地垂下,缓缓闭上眼睛,还真有点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架势。
屋内冗长的静默后,忽然传来温十的一声轻笑:“你还真是……”
他嬉笑的神色难得收敛了些,又斟酌了下,道:“有趣。”
人离开了大半晌后,阮梨又捧了杯茶压惊。
她不是软脾气,也会因为嫌麻烦而选择退步周旋。
但不会给对方太多得寸进尺的机会,所以方才那番话,是她真心实意说出来的。
就是不知,这海寇温十会不会守承诺了。
细风卷起落叶纷扬在廊檐下,四暮渐拢,人间五月天的夏意渐浓,绿荫跟着厚密了起来。
天色尚不算晚,已有暗青色沉坠在天际边,不知何时就会遮覆而来。
阮梨索性在落雨前又出了门,也不管府中人在背后如何说她醒来后性情大变,又或是揣测她出门去见何人,她依然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出。
说起初来乍到,她又何尝不算,自然要随心所欲一些。
但眼见她转了性子,这张脸又生得美艳,乍看之下清俗如天山仙子,裙裳摇摇也总令人心中荡起涟漪,怎么止也止不住。
于是过了半月后,阮府竟陆陆续续涌上门来不少来提亲的人。
“我家中有十几处庄子,良田万顷,宅子更是不用说。”
“我父亲乃当朝太子太傅,位高权重,日后可帮衬着阮伯父的仕途。”
“我对阮姑娘一见倾心,归府后茶饭不思,许是害了相思病,见姑娘一面便都好了。”
阮梨在正厅屏风后听着,脑袋嗡嗡作响,才喝进的茶水险些又喷口而出。
又听见陈氏笑声刺耳地应着,前后殷勤,但那些人看不上她姨娘的身份,并未给她什么好脸色。
阮梨消受不起,想躲出去避避风头,便问霜霜:“近来京中可有什么新的宴请?”
霜霜疑惑:“姑娘什么意思?”
“昨日在酒肆,我似乎听人说北陵山要办什么……什么来着?”那时候阮梨脚步太快,没听全后面的话。
“啊,我想起来每年五月下旬,皇子们都会在北陵山设百家宴,好像明儿就是启宴日。姑娘说的可是这个?”
阮梨一听还真有,顿时从屏风后的小门就溜回了屋中,开始收拾些随行之物。
“那北陵山在郊外,离京有点远,姑娘要去还得小住。”霜霜一边帮忙一边道。
阮梨动作稍停:“小住?”
“是,北陵山有个庄子,每次百家宴,各府前去的公子小姐都会在那小住。”
阮梨被上门提亲的人堵在府中好几日,也幸亏阮父这段时间都不在,嫡女婚嫁之事陈氏暂且还做不了主。
她如今只想避上一避,连百家宴是什么都没了解清楚,带着霜霜即刻就前往了北陵山。
北陵山是矮山,地势低平,庄子就坐落在半山腰,浓密林木掩映,走近了才得以窥见一角。
常在庄子里伺候的下人看见她俩,先是作礼迎人,脸上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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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未褪,末了还是说了句:“想不到阮家大姑娘竟然来了。”
参宴要捎去口信,亦或是送去参帖。
阮梨提前让府中小厮去跑腿了,只是庄子里的人没想到口信才到,后脚人也跟着到了。
“明日启宴,庄子来得人不多,外头可能会有野物,入夜后还请阮姑娘莫要跑出去。”
“请放心。”
阮梨被安置在东面二楼的厢房。
她本想图个清静,可不出半个时辰,就在这儿遇见了不是很想遇见的人。
阮梨想过来此处会碰见傅兰蘅,毕竟是皇子们的设宴,只是没料到会在今日、在此处,没有一丝丝防备地撞了个正着。
那时阮梨才用完晚膳,正走着,拐角处忽然探出一盏明灯。
明灯晃眼,她眼眶一酸,脚下跟着不稳,无端朝前踉跄了两步。
有人接了下她。
只是握住她的手腕,指腹紧贴,微微向上提了下,又将人推离开来。
“你怎么总是走不稳,孩提时没有好好学步吗?”
阮梨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寒颤。
傅兰蘅声线总带着些许冷意,让人一听便知是谁。
那贴在肌肤上的指尖也透着寒凉,像是隔着皮肉都能渗浸骨头里去。
“多谢三殿下。”阮梨站稳身子后回想起方才那句话,后槽牙都不由紧了紧。
什么叫没好好学步?
这淬了毒的嘴还真是动不动就往人心窝子里戳。
明灯挪到一旁,阮梨看清他的双眸,映衬着微弱火光,似乎也驱散不尽眸底的寒意。
不过只是半瞬,就恢复如往常,最后淡淡看了她一眼:“客气什么。”
阮梨触及到他伪装下的清冷真容,一时没回过神来,见他举着灯,下意识地伸手想接过来,同时不过脑子地问了句:“三殿下怎么在这里?”
“这是本王的庄子,该是本王问你才是。”
傅兰蘅见阮梨面无粉黛,穿着也淡雅寻常,左手腕上还有个紫玉镯子,除此以外再无旁的。
这时夜风乍起,明灯忽暗,他挪了下手,说:“不必拿着,你身边那个丫鬟哪里去了?”
阮梨闻言悻悻然收回手:“她住在给下人准备的屋子里,我见夜里也无事,就打发她歇下了。我是来参加百家宴的,庄子可小住,便先过来了。”
傅兰蘅沉默了下:“前些年没见过你来。”
“前些年我不爱出门。”阮梨道。
傅兰蘅问她:“你知道百家宴是什么?”
阮梨抬起头,怔愣了下:“是什么?”
“……”
“你不知是什么,就跑来了?”
不知是不是阮梨出现幻听,难得从这毒舌之人的话中听出些温软之意,正欲开口,由远及近传来了脚步声,很快,她看清了来人是曲江。
大概是有要事相商,曲江只朝这边递了个眼神,没说其他。
阮梨顿时识趣,行礼要离去。
“山中食人的野兽不少,庄子里便没点多少盏灯,你提上这个回去,不许乱跑。”
看着傅兰蘅递来的明灯,阮梨有些恍惚。
接过之后,她又觉得他着实如传闻中那般,还算好相处的了。
7. 讨趣
(七)
这夜,北陵山上落了场雨。
换了住处,阮梨本就睡不安稳,后半夜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睡眠始终清浅。
再醒来,已是天明。
霜霜在嘈杂声中推门而入,她端了洁面的水来,又麻利地备好了需更换的衣裳。
阮梨往被子里缩了缩,不是很想起来:“是谁来了?”
“来了好多世家子弟,还有二皇子四皇子的马车也快到了,姑娘快起来吧,要快些梳洗才行。”
阮梨勉强坐了起来,接着就像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地任由霜霜为她脱去身上衣物,疑惑道:“不是说其他皇子鲜少露面吗,怎么都来了?”
“霜霜也不知,只是庄子里管事的来知会了声。”
一夜灵泽洒落,芳香碾作尘土,满庭烟雨。
阮梨跟着众世家子弟来到庄子大门前时,偶然瞥见了傅兰蘅。
他独站于廊下,身上披了件金绣玄衣外裳,始终不声不响立在众人身后。
有薄雾轻覆在他眉眼,愈显清冽。
“参见二殿下,四殿下。”
门外众人行拜大礼,齐声唤回了阮梨的思绪,她余光瞥见傅兰蘅忽然朝自己这边偏了下头,吓得连忙垂首,不再看他。
初阳越攀越高,晒干了这片土地最后一丝蕴藏的雨水。
在庄子后几十里外有片广阔竹林,竹林里设有梅花馆,大多都是高脚楼,粗壮的梁木撑起屋子,是为了防止山林大雨时被淹没。
这会儿时辰还尚早。
二皇子与四皇子在庄子上歇脚,其他人则一同先前往梅花馆。
阮苏苏也来了。
阮梨在人群中看见她时,她正和闺中好友在不远处谈笑,随即目光一凝,又转向别处。
对于这个庶妹,阮梨想的是能避则避,谁知上马车时,忽然有只手掀开了帘子。
阮苏苏俯身就钻进了车里,头顶盘发的珠钗险些从阮梨鼻尖划过,她连忙向后仰了仰,没好气道:“阮府没有其他马车了吗?你进来做什么?”
这马车本就刚好容纳两人,硬塞了一个进来,空间顿显拥挤。
阮苏苏听她之言,明显错愕了下,大抵是原主先前从不过问此事,她又十分好面,不解释反而气焰嚣张:“阿姐如今好大的威风,该不会真如传言那般,是在外寻了个郎君傍身吧?连姨娘都不放在眼里了。”
“苏苏啊,”阮梨轻笑着叹了口气,看着她坦然道,“子虚乌有的事情拿来诽谤长姐,知情者当你心直口快,不知情者,还以为你是嫉妒嫡亲姐姐,恶意污蔑呢。”
阮苏苏绞紧了绣帕,那张犹如出水芙蓉的面容顿时涨红,气得呼吸不平:“是不是污蔑,你心里最清楚,就算没有,想必也起了不该有的心思。不然你生性胆小,怎么可能会来参加百家宴,定是听说了宫中有意为皇子们选亲,这才迫不及待的,就算顶撞姨娘也要跑来。”
阮梨:“……”
真当谁都跟你似的那么恨嫁吗。
阮梨确实顶撞了陈氏。
谁让陈氏拦在院口,假意苦口婆心劝她嫁人,既不派人拦她,面上还一直维持着贤淑。
那阮梨便不客气,要院里的小厮将她挡开,实在不耐烦才回了句:“我看姨娘喜嫁,不如姨娘亲自去嫁好了呀。”
陈氏当场就气晕了过去。
阮梨不知她真晕还是假晕,让人请了大夫后,还是带着霜霜前往了北陵山。
想到这里,她眼神复杂地看了霜霜一眼,但还是决定先将阮苏苏打发走。
“那二妹妹又是为何而来?”她顿了下,“你有喜欢的皇子了?三殿下吗?”
毕竟只有傅兰蘅常在世家子弟间走动。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哪知阮苏苏被撞破心事般,气急败坏:“你,你在瞎说什么!”
阮梨心下明了,难得好意提醒她:“你与他身份悬殊,还是趁早断了这个念头,以免到头来伤了自己。”
“用不着你说这些,”阮苏苏喊停马车,下去前又莫名其妙说了句,“出庄子时我看到了。”
她不自在,也不悦道:“三殿下多看了阿姐一眼。京中近来人人称赞阿姐容貌,但你既说了身份悬殊,那我这个做妹妹的也有句话要讲。阮氏虽是名门,比起其他望族来也还是相差的远,阿姐也莫要有其他念头才是。”
阮梨倏地明白过来,她这二妹妹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了:“你想嫁入王府为妾?”
阮苏苏忽然哑巴了似的,闭口不语。
这本不关阮梨多少事,但她思忖了下,没忍住说道:“你虽身为庶女,阮府却从未亏待于你,吃穿用度甚至超过了我,到时父亲定会为你择一良君,为何好端端的想不开?”
南夏有嫡女不嫁,庶女便只能待字闺中的规矩。
她没想到阮苏苏年纪轻轻,心思重得很,顾虑也不少。
仅是傅兰蘅多给了个眼神,便按捺不住跑来试探。
怕她也有意。
不过阮苏苏听了她对为妾的态度后,明显松了口气,话也没回就跑走了。
“没礼貌的丫头。”阮梨兀自喃了句,转而问霜霜,“刚才阮苏苏说的,宫中要为皇子选亲是什么意思?”
霜霜摇头。
阮梨又问:“那百家宴究竟是干什么的?”
霜霜这次头摇得更猛:“先前姑娘从不参宴,霜霜也知之甚少。只偶尔听其他人提起过,似乎还有狩猎之行。赴宴者就算是女子,也要参与。”
“女子也要参与?”阮梨吃了一惊,指了指自己,“我也要去吗?你怎么先前不跟我说一声。”
“姑娘离府太过匆忙,”霜霜道,“我也是才想起来。”
……完了。
阮梨不指望原主那病恹恹的身子擅骑术,更别说她是从遥远又早不用马来出行的朝代而来的了。
“姑娘,”霜霜见阮梨满面愁容,连忙出主意,“不如我去回禀殿下,就说姑娘病了。”
“不妥”阮梨道,“昨日在庄子里看见了随行的大夫,只要请去一问,就知是我们欺瞒皇子了。”
霜霜比阮梨更愁了:“那……可如何是好,都怪我。”
“怪你做什么,”阮梨宽慰她,“咱们来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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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晃晃悠悠前行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梅花馆到了。
梅花馆馆不如其名,周遭是密林,跟着走进也不见梅花,陈设大多是些红木绿松的景致盆栽,沿着长廊四处是熏叶香的气息。
几幢木楼向后叠高,后面还有座木栏围成的小院,红叶铺了满地,正有洒扫的下人在清理。
馆外有不少侍卫,馆内也有管事的和丫鬟,所以随身女婢送到这里后,就要返回庄子等候。
人群嘈杂,等霜霜折返后,阮梨也不认得旁人,只得独自站在檐下。
“阮梨姑娘。”
闻声,阮梨回头望去,只见王家嫡子堆了满脸的笑走过来:“果真是你,没想到阮姑娘竟会来此处,狩猎时组队,不知能否邀姑娘一起?”
其余几个公子哥也纷纷围了上来:“不如同我一起。”
“我自幼习武,还是与我一道吧。”
阮梨:“……”
她该想到的,以那些人登府提亲的难缠劲儿,定会来此处凑热闹。
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听人群中传来一声:“三殿下。”
那身玄色衣袍角处,金丝绣的是展翅天鹰。
皇子生来就是矜贵之相,仪态万方,但脚步却生风,很快从她身边掠过。
阮梨只来得及看见绣得栩栩如生的羽毛随步行浮动了下。
“怎么只见三殿下,不见其余殿下?”说这句话的,正是那日在船楼坦言爱慕三皇子的林芳悦。
她身旁好友笑她:“你有三殿下就足矣,平白问其他人做什么。”
林芳悦与好友手挽手,打趣推搡了下:“问问都不行吗?”
她话音倏然收住,定了定睛,像是看见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林芳悦吃惊地看了眼阮梨,很快她就恢复如常,跟着好友进入了梅花馆。
梅花馆管事的姓赵,四十来岁,京城本地人,五官柔和,看着十分面善。
他就站在馆门口,见谁都堆起和蔼的笑意来。
阮梨觉得很像从前路过店里时,看见的装上电池的眯眼招财猫,便有些忍俊不禁,恰好她走在最后,笑着笑着,余光看见了傅兰蘅,正从旁边的耳室里走出来。
她立马敛起笑容,目不斜视。
“怎么,”傅兰蘅站在原地,好笑地看着她,“这是在装作没看见本王吗?”
明知故问。
恰好其余人都进茶室饮茶,廊上只有他们二人。阮梨被戳穿小心思后,尴尬地挠了下眉梢,又碎步走上前,欠了欠身子:“殿下多虑了,我正要进茶室,殿下一起去吗?”
傅兰蘅沉默着,与她对视。
显然是不去的。
阮梨:“……”
总觉得傅兰蘅是专门想要看她自讨没趣。
不过她也不太在意,周全了礼数后便想自行离去,却又被人叫住:“阮梨。”
阮梨骤然回溯至梦见傅兰蘅的那日午后,他在梦里似乎也是这么唤自己。
淡淡的,缓缓的,不掺杂任何起伏的,像只是在念字那般:“本王的玉佩修好了吗?”
8. 遇蛇
(八)
似是没想到傅兰蘅还有话要对她说,阮梨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很快回过神来答道:“回殿下的话,已经修好了。只是我放在庄子里了,等夜里回去,我再拿给殿下。”
傅兰蘅的玉佩系带用了最上品的丝线,重新编织,可花了她小库房里不少的银钱。
好在京中能人无数,她舍得花钱,很快就将那玉佩系带修好了。
“无妨。”傅兰蘅并不着急收回玉物,只是缓缓走近了,垂眸见她眼睫乌黑浓密,肌肤雪白,眼尾有道难以忽视的、很细小的青紫色经脉,“不过……”
听他有话讲,阮梨自觉认真听着。
“你替本王办事,近日是否太招摇醒目了些?”
阮梨想了会儿才想明白傅兰蘅的意思,解释道:“我并无任何僭越逾矩之处,那些人要上门求娶,不是我能拦住的。今日会在此处,也是为了躲避那些提亲的人,总不能日后除了殿下召见,都不得踏出阮府大门半步。”
傅兰蘅见她眼神坚定,口齿伶俐不知歇,觉得好笑,也真的笑了下:“本王还没要求你什么,才说一句,你就有四五句等着。”
阮梨噤声。
傅兰蘅上下看了她两眼:“你看起来不太服气?”
阮梨低眉望着自己的足尖:“不敢。”
“嘴上总说着不敢,本王看你最是胆大妄为。你素日里爱出府便出府罢了,也不拦着你,只是地形图之事不得泄漏给旁人,你需谨记于心。”
阮梨左顾右盼了下,小声道:“殿下放心,连我的贴身女婢都不知道。不过眼下我心中有另外一事不明,想问过殿下。”
阮梨还没说出口,里堂这时有女子提步,轻柔的落地声响传来。
她止音,欲转身离去,抬头就见恰好踏出门的阮苏苏。
阮苏苏的视线略为狐疑地在两人身上扫过:“阿姐,你怎么还没进去?”
阮梨面色不改,扯了句谎:“帕子掉了,我刚去找了找。”
便就此离去。
于是在进门前,阮梨听见不再搭理自己的阮苏苏,嗓音清脆婉转道:“三殿下,我是阮家的二姑娘,许久未见,您大抵是不记得我了。”
许是离得远了的缘故,后来阮梨并未听见傅兰蘅回话。
世家子弟被安置在偌大的堂内饮茶。
阮梨坐下没多久,就听闻二皇子和四皇子已来了梅花馆,众人需褪下鲜丽服饰,换上利落方便的衣裳,然后前往竹林深处进行狩猎。
更衣前,赵管事抱了盒木签过来:“今年不同往年,抽签来分狩猎队组,也可自行换签。”
他脸上还挂着公式化的笑意:“希望今夜,大家还能齐聚在此。”
听了此话,阮梨心脏猛地一沉。
难道说,极有可能有去无回?
偏偏原主脑海里又丝毫没有关于百家宴的记忆。
正想着,签盒轮到了阮梨面前。
她手气向来不太好,一抽抽到了丙字签。
同抽到丙字的还有盛文东那个浪荡子和林芳悦。
每队仅五人,剩下两个生面孔,全都是盛文东的泥腿子。
真是流年不利,开局就是天崩。
“怎么又是你,真晦气。”盛文东想起那日在船楼所受的屈辱,唾沫星子横飞,直冲阮梨嚷嚷,“你赶紧跟旁人换了,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不换,要换你自己换。”阮梨并不理会,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就跟在其他姑娘身后,前往楼上的衣阁更衣。
备好的女子衣裳皆是青白色的箭袖窄腰服,行动起来比裙裳方便许多。
阮梨才将里衣系好,旁边就悄无声息地站过来一人。
“你怎么……”她将阴魂不散四字咽了下去,没好气道,“你过来做什么?”
阮苏苏一面拿着立架上的外裳,一面低声质问道:“那会你在外头做什么?你与三殿下认识?”
“你未免管得有些宽了。”阮梨蹙眉,见其他人正专心更衣,就厉声道,“我与三殿下不认得,路过而已。你大可不必见到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起劲,这么怕输给我吗?”
“笑话,论容貌我不输你,琴棋书画、骑射猎技,我哪样不比你强,我还会怕你抢了我的风头?”
阮梨冷笑了下,拿起红头须将长发高高束起,眉眼间多了几分孤傲英气。
“不怕你来我这打听什么,”阮梨再望人时眼里满是不屑,“管好你自己吧阮苏苏,以后这小孩过家家的把戏,就别再来招惹我了。”
阮苏苏迟钝了下,反应过来后暴跳如雷:“什么意思,你瞧不起谁?父亲很快就归家了,到时有你好看的!”
追着骂骂咧咧一路,直到站定在竹林中央,阮苏苏才肯罢休,倏尔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阿姐小心些,可别死在这里了,我们走着瞧。”
阮梨心头正蔓延不好的预感,就见曲江带着侍卫从那头走来,手里还抬了许多箱子。
世家子弟不是第一次聚集在此,对此见怪不怪。
阮梨却有些好奇,就踮起脚来张望了下。
恰好这时曲江目光转了过来,在人群中看见了阮梨。
阮梨便和善地笑了笑,结果对方没领情,漠然移开视线,吩咐侍卫开始分发东西。
山地不便骑马,阮梨早就已经有所猜想。
但看见分发在手中的匕首和传统短弓时,她还是怔愣住。
怎么也没想到,此次狩猎居然是要近身肉搏。
这个朝代的人看似正常,实则都是疯子吧?
“再往前走就是北陵山的禁区,瞭望台在相隔十里的老地方,务必在酉时一刻回到这里,祝各位好运。”
临行前,曲江说了这样一番话。
只有阮梨反复记在脑子里,生怕自己错过了时辰。
而丙字队并不打算带她,早就没影了,她只得自己走在最后头。
“三殿下已在禁区里面。”曲江不知何时来到了阮梨身边。
这句话像是在提点什么。
阮梨刹住脚步:“曲江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你在殿下身边他总要受伤,”曲江状似认真道,“离他远一些。”
阮梨:“?”
不就船楼那次吗?还有哪次!
阮梨忍下翻白眼的冲动,弯了弯眉眼:“知道了大人,想不到大人看着年纪轻轻,竟也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乱神之事。”
这不明摆着说自己克傅兰蘅吗?男人真是小肚鸡肠!
阮梨一路腹诽着进了禁区,前路已看不见其他世家子弟的身影。
风过竹林,茂密的新叶遮不全,天光穿过缝隙,交织出的斑驳光影间,照见了一切浮尘。
分明竹林还是那片竹林。
冷意却在悄然间附骨而生,日光笼罩的平和下,似乎隐藏着什么蠢蠢欲动。
阮梨也说不出具体有什么不对,只凭直觉断定这不是良地。
也是,禁区能是什么良地。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乍然响起的声音吓得阮梨一激灵,她侧过身去,认出说话的是户部侍郎家的二姑娘叶氏,单名一个清字。
“我与他们都不认得,就没有一起,叶姑娘,你也自己在这?”
叶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我方才扭到了脚,走不快了。”
“扭到脚?那你不能留在这儿了。”阮梨折身就要回去寻人。
却被叶清拉住手腕,她指了条路:“现在返回去太远了,从这边走大概还有二里远的地方有个瞭望台,那里面都有侍卫守着,能不能请姑娘替我叫来人,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叶清所指,乃是竹林东面凭空横出的一条小道。
小道不似主路,没有多少踩行痕迹,杂草也生得比其他地方要多些。
转念间,阮梨不禁生出疑虑,瞭望台真的在这个方位吗?
可眼瞅着叶清扶树而倚了下来,她实在无法坐视不理,片刻犹豫后,还是应道:“那你小心些,我快去快回。”
“劳烦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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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替我跑这趟了。”叶清面露难色,“还耽误了姑娘狩猎。”
“客气了,不耽误的。”阮梨本就无狩猎之心,但也不想自己身陷险境。
不过说起来,来时这一路上也走出了很远,但林中依旧僻静,不似有野兽出没的痕迹。
沿着小道,原本平坦的路忽而变得有些崎岖了起来。黄土包裹着凹凸不平的石块,不慎踩到恐有扭到脚的可能。
阮梨脚程渐渐就慢了下来,等算了算差不多有两里路时,她也没有看见有瞭望塔的影子。
被骗了,还是找错了?
可这也没有其余前行路,那应该就是被骗了。
阮梨很快就认命接受了这个事实。
并非是容易轻信他人,而是再重来,她也没有办法弃叶清于不顾。
只是,为何要将她引来这里?
这片竹林远比阮梨以为的要大,走了许久也不见头。
如今身处之地除了竹木外,还掺杂了不少枝干粗壮的树,她认不出是什么树,只看出了皆年份已久。
繁茂枝叶,遮去了更多的天光。
阮梨歇了会,热意也跟着散去,那股子阴凉的湿冷不知不觉重新攀上来,连带着阳光普照的周遭,看着都分外幽气森森了些。
前路无台,还是快些回去好了。
她本就胆子不大,一人身处有野兽的禁区,心神难免慌乱。
当机立断,阮梨正要折身返回,头顶忽间响起了声音。
“嘶嘶,嘶嘶。”
阮梨当下心就凉了半截。
大多数人生来就有被那冷血之物支配的恐惧,她更是如此,喉间因突如其来的惊惧而仿若被人紧攥,一时失了声,也忘了呼救,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僵硬得扭转脖子去看。
然后毫无征兆地,对上了那条蛇猩红的眼睛。
蛇只有半个碗口粗,通身黑鳞,下半段缠绕在树干上,上半段就悬在她头顶。
此刻正嘶嘶吐着蛇信子,眼神阴冷,露着凶光,盯她如盯已经入腹的猎物。
太近,来不及拉弓。
好在阮梨求生本能尚未失灵,她迅速朝旁边的大树扑去。
与此同时,那条蛇猛冲下来,扑了个空。
它掉落在地,身躯扭拧成团,很快又盘开,而后忽然立起前身来,一动不动的盯着阮梨看。
阮梨大气不敢喘,已经做好了拉弓的姿势。
但蛇游走灵活,身形比其他野物又小很多,就她那从前只有娱乐性质的射箭,相比起来简直就是三脚猫功夫。
要是箭出歪了,碰上毒蛇,小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她不怕死,可也没想死得这么随便啊。
思及此,阮梨转身,重新冲入了林间。
横冲直撞跑了数十步,她再回头看,那蛇居然还紧跟在其后,眼见着距离越拉越近,脚下的路也越来越不平坦,她抽出了匕首来,想着实在不行只能如此了,总好过那命中率几乎为零的短弓。
就在此时,忽有一支长箭逆风破空,在她余光里飞去,伴随着尖锐的啸声,直射插在了蛇头上。
它吃痛,又扭作一团,噗嗤噗嗤撞击着地面。
“发什么呆,你就是将它砍作两段,它也还能咬你。”
阮梨抬眼,不远处四起浮尘中有树,树身不高,横生的木干却比半个人身还要粗。
在树干上的人则是一身骑射劲装,他才刚收手,又重新倚靠了下去。
仿若拉箭的人不是他一样。
恰有天光落至他的眸底,阮梨又见到了那双如琥珀般剔透的眼睛,也衬得他眉宇间沾了柔色。
阮梨回过神,小跑过去,远离了那条蛇。
“给三殿下请安,三殿下又救我一命。”
还不清了,还不清了,这下要还到何年马月去啊。
傅兰蘅偏头,目光如炬,审视般上下打量她,蓦地嗤笑了下,又枕回交叉在脑后的双臂间,闭目养神去了。
随后轻飘飘道:“免了。”
9. 入怀
(九)
阮梨行礼后站直身子,又仰头望他:“殿下怎么会在此处?多谢殿下出手相救,我向来怕蛇,没想到会在林间碰见。”
“怕蛇?”傅兰蘅声线懒散,像是晒日晒得快要睡过去,“你知北陵山还有个名字吗?”
“不知,”阮梨道,“还请殿下明示。”
傅兰蘅睁开眼,坐起身来,俯视着她缓缓启唇:“蛇山。”
阮梨:“……”
蛇山……
为什么要将宴会选在这样危险之地?
“殿下不是说夜里会有野兽?我怎么来时不曾见过。”
“原来有的。”傅兰蘅似笑非笑,“都被蛇吃掉了。”
还没等阮梨从震惊中回过神,坐于树上的皇权之人重新拉弓,又朝着她身后射了一箭。
还是那条黑蛇,这次被铁箭穿透了身体,钉在地上不得动弹。
阮梨看懵了,沉默了许久才问了句:“先前想问三殿下,这百家宴究竟是什么?”
傅兰蘅从箭篓里取出新的箭矢来:“就是本王那脑子有点疯癫之症的二哥,他无聊消遣的戏玩罢了。”
阮梨大惊:“戏玩?戏玩什么?”
傅兰蘅轻巧从树上落下,他的弓比旁人大,也厚重,阮梨还怕他会砸到自己。
但人家稳稳当当地落了地,并且从容答道:“自然是戏玩你们。”
说罢,就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阮梨连忙追过去:“这是什么意思?”
“阮梨。”在经过那只黑蛇时,傅兰蘅停住了脚步,“你不该来这。”
阮梨在这句话里听出了不悦之意,但她定不会认为傅兰蘅是在关心自己。
“北陵山所有的蛇,皆是毒蛇,不慎被咬,若是撑不到回庄子里,就会死在这儿。你背上的篓子是用来装蛇的,虽是成组,但最后谁狩猎的蛇最多,谁才是赢家。”
阮梨:“赢了又如何?”
傅兰蘅竟顺势说了句莫名的话:“是啊,赢了又如何。”
天渐青灰,云影掠向树梢,碎光铺满的林间照旧幽僻,最后连风声也慢慢歇止了。
阮梨后来缓过神才想起,蛇以腹游走前行,所以看似无危,实则阴翳之处仍是危机四伏。
“名门望族多重权势,户户都相依,朝中各方势力岂会不同气连枝。”她听见身前之人继续说道,“但这里是天子脚下的黄土,是最为繁奢之地,从一众中脱颖成佼佼者,本就并非易事。既是如此,那总要有个由头。只是本王那二哥……”
傅兰蘅长眉微扬,生来就倨傲之人,总带着上位者口吻,似是不屑一顾:“只将此当作消遣玩乐,事后抛出长枝,也不过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官职。”
阮梨听着很是奇怪,似乎这前因后果,并非能完全行得通:“既是如此,为何大家还要来?我先前还听闻稍有不慎,就会有人死在这里,好端端的,谁会愿意将自己性命搭在这里?”
听着实在是匪夷所思。
况且古人不都云十年寒窗苦读,想为官考试也可,为何要来这鬼地方犯糊涂。
“人心不足。”傅兰蘅转身,继续大步朝前走去。
阮梨还没从蛇惊惧中缓过神,连忙小跑着跟上:“虽说前来者的家中从商不在少数,却也有些是达官显贵的子弟,怎么会由着出事不闹。圣上想必也知晓,也从来不过问吗?”
耳旁传来略显聒噪的问话声,他耐心属实不算足够,已然有些后悔解释了。
“你情我愿之事,为何要过问?”
阮梨脚步顿了顿。
这个朝代比她想象的还要疯,如果从始至终都是默许的,也就意味着在她眼里不解之事,在众人眼里只是寻常而已。
“据本王所知,你是京城人士,为何好似不属于这,听见什么都露出这般听闻了惊天骇闻的表情来。”
阮梨乖乖跟在后头,闻言莫名有些心虚。
她不仅不属于京城,甚至更不属于这里。
“从前病着,足不出府,自然不比旁人要知晓得多。我还听闻这次百家宴要为殿下选亲,是不是就是殿下口中所言的人心不足?”
傅兰蘅目不斜视,步子迈得气宇轩昂:“你倒喜欢四处听闻。”
伴君如伴虎,阮梨拿捏不准他的反问是不是多心,连忙讪讪一笑:“都是些闲谈时的小道消息罢了。”
其实她好像大抵明白了些,百家宴虽说以宴为名,却是皇子所设,众人齐聚在此,在普通的世人眼中,便是种无形的身份地位彰显。
南夏王朝的皇帝是个骁勇善战之人,故而这个朝代皆是如此,他们骨子里就争强好胜,凡事总喜欢争个输赢高低。
百家宴不仅有机会可得皇子青睐,兴许还得在此给自己寻个良人,得到个好去处,毕竟前来的女子也不在少数。
总之是个十分混乱的庄宴。
在阮梨以为傅兰蘅不愿再理会她时,又忽然听他道:“在朝议时,群臣提及过皇子纳妃一事。”
阮梨接过话头:“他们是想将自己的女儿推上来?”
傅兰蘅回头,似是没想到她讲话这般直白,便看了她一眼:“自然是想。”
百家宴是个难得的机会,所以今年来的人比往年多。
阮梨默了会,连忙道:“我只是在府中闲来无事,才来此处,可没有旁的心思。我没有……给殿下添了什么麻烦吧?”
莹光沾襟,那身玄衣像是淌过了水,色泽流溢。
而玄衣的主人停下脚步,左右看了两眼,没再朝着前路走去:“你知道便好,若非遇到本王,今年北陵山庄死的人里,恐怕就多了个你。”
阮梨见他不走,也停下脚步,边张望着边道:“三殿下真乃小女子的福星。”
如此敷衍奉承之言,也就只有眼前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子敢说出来。
她倒还浑然不自知,目光小心翼翼观察着四周,大抵是忍不住了,才问了句:“殿下为什么不走了?这儿是不是有蛇?”
她声音细软,像是生怕高了声就会被蛇听去。
傅兰蘅眸底划过稍纵即逝的淡笑,随后覆上冷霜,言语间却平淡如水:“是有蛇。”
阮梨下意识要去拉扯他衣袖,又想起如今身份有别,忍了忍,只挨近了些,声音颤巍:“在,在哪儿?”
傅兰蘅问:“你怕蛇?”
这不是废话吗?
她生活的朝代,可没有要与蛇搏斗的风气。
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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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满是毒蛇,被咬上一口,等到毒发身亡岂不是还要遭受痛苦?
怎么想都不划算。
“我自是怕蛇的。”
“那还轻信旁人,要你往西走,你就往西走。”
阮秀正慌张着,又抬起头来,迟疑道:“叶家姑娘寻我帮忙时,三殿下就在了?”
“路过。”他言简意赅说了句。
“那殿下看着我走进来,怎么也不提醒我。”
“本王想看你犯蠢到何时。”
阮梨被话噎住,那双清莹眼眸灵动地转了转,有点儿小不服气地嘟囔了句:“当时只有我们二人,重来我也会替她去寻瞭望台,哪里会预先知道她是骗我。”
阮梨说话间,傅兰蘅箭已经上弦。
他们停步的地方有块大空地,但四周皆有至小腿那么高的杂草,里头藏了什么,便难以看清。
许是受了阮梨影响,今日傅兰蘅也多言了起来:“她为什么骗你?”
多半是阮苏苏指使的。
但阮梨还是说:“不知道。”
眼下果然不是能闲聊的时候,她话音刚落,原来看着无一物的杂草堆里,乍然探出了一个个蛇头来。
粗略看去,草里起码藏了十几条。
十几条的蛇!
阮梨脸色瞬间煞白,当场就要七窍生烟。
换成其他的还算好,偏偏是她最怕的东西,还一下子出现这么多,就算侥幸没被啃食干净,恐怕也没命走出去了。
“拿箭。不想死就别愣着。”
阮梨忙拉开弓,但手却发抖得厉害,拉了几次都没能拉直箭来。
傅兰蘅回头就见她这幅模样,最后竟还有心思揶揄了句:“你也不会射箭?”
“不,不算太会。”
和煦微风灌入窄袖,鼓动的不仅是白色衣边,还连同了她的心一起。
许久都狂跳不歇,即要撞出胸膛般。
只能暂且捂着,才不至于太失态。
傅兰蘅忽视不了她青白面色,又瞥了好几眼:“你不是向来都胆子大,这会儿是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忍着不撒腿就跑。
天知道阮梨多想转身就跑,但扔下三皇子一人在此,实在不太厚道了。
所以她试探问了句:“殿下,它们的数量颇多,我没有杀过蛇。同时冲我们来怕是抵挡不住。不如我数三声,我们一起跑吧?”
那些蛇还挺通人性,不知是不是看见傅兰蘅手中弓箭,观察着不敢贸然冲上来。
傅兰蘅轻笑了声:“本王为何要跑,这蛇是冲你来的,并非是冲着本王来的。”
阮梨石化在原地,忍不住倒吸了口气:“三殿下,莫要再拿寻我开心了。”
眼前的人不语,只倒退了四五步,在她斜后方站定。
那原本蛰伏不动的蛇群,乍然间蠢蠢欲动了起来,蛇腹纷纷扫荡过杂草,周遭传来了窸窸窣窣声响。它们吐着信子,似是在伺机而动。
她骇然回身,猛地撞在他怀里。
贴得近才得以闻见方才没注意的衣香,清清淡淡,又似乎不是,还裹夹着些苦涩的味道。
须臾,傅兰蘅清冷的声音从阮梨头顶传来:“抱够了没有?”
10. 无礼
(十)
阮梨回过神,将自己视作烫手山芋,抱臂躲开,又没忘记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便硬着头皮挨在傅兰蘅身后,像是笃定了不会再挪走半步。
“别在本王这耍赖。”傅兰蘅挺拔的身形往左移,一贯爱讲些风凉话,“你既自己要来此,总该想些办法。”
阮梨埋头躲闪了两下,声线拔高:“我要知这是蛇山,定会宁死不屈。这些蛇为何会忌惮殿下不敢上前,见了我却像见了猎物啊。”
“皇室血脉岂能儿戏。”他轻嗤,“我们前来蛇山,自是做了准备,在身上各处都涂抹蛇畏惧的药粉,蛇对药粉更为敏锐,所以不敢靠近。”
话音未落,腰间封带被人抓在手里。
傅兰蘅心下暗潮翻涌,往后睨了眼,不紧不慢道:“拿开你的手,对本王无礼,可知是什么下场?”
他眉头皱成几道深沟,意味着极为不快。
但阮梨看不见,纵使看见,眼下也管不了这么多。
“殿下,你先听我一言。”
当真是有恃无恐的语气。
傅兰蘅不语,眼神透着股轻蔑之意。
阮梨气煞,又对眼前人无奈,最后努力挤出抹笑容来:“京中都道殿下最是仁心,想来不会丢下我在这不管。再说殿下已经救过我一回,也不差再救一回了。”
“本王可没这闲工夫。”
最是无情帝王家。
有那么半瞬,阮梨真怕傅兰蘅把她丢在这里,有利器在手又如何,这么多蛇她根本就没有任何胜算。
“我嘴最是严实,帮殿下行事,殿下大可以安枕无忧。其实像我这样的人是最少见的,要是死了多可惜,殿下还要费心去寻他人,是不是?”
这话,确实不假。
傅兰蘅侧过半个身子,垂眸看她。
见她在情急之下,唇紧抿成线,气息浮动也不小,额间不知不觉沾了几滴汗珠。
但她抬眼回望时,晦暗在刹那间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天光在眸底汇成的莹莹溢彩。
靠得有些太近了。
傅兰蘅呼吸顿了下,仅仅只是一下,快到令人还来不及捉摸到。
他要说些什么,话才在嘴边,余光就看见阮梨身后的林木上,倒挂着条黑蛇,正张着大口,马上就要咬在她的头上。
他连忙推开身后之人,抬起手,箭袖上暗扣里藏着的毒器被扣发,精准无误地击中蛇头,毒液即时蔓延,蛇很快就下坠落地,蜷缩成一团没了声息。
阮梨被推懵,双腿失力,险些没站稳。
“还不过来。”傅兰蘅背对着落下这句话。
他身上的肃杀之气未褪,垂首仔细整理着暗扣,林间风大了起来,吹得他束发乱舞,他却浑然不觉,只安心挪着手腕上的东西。
“我,我这就来。”阮梨细如蚊声,既是要她过去,那她可就不客气了。
“先从这里退出去。”傅兰蘅像以往那样吩咐命令。
他没忘那日在船楼,堂堂当朝三皇子好心救人,反被人推下船楼,身子浸入冰冷海水,险些就被拍晕之事。
故而见她天不怕地不怕,终有生畏一物后,腹生墨水,想多吓唬两下。
但暮色即临,天光昏暗下来。
不宜继续待在这儿了。
“殿下我来扶着你,小路不好走。”阮梨说着就挽住了傅兰蘅的胳膊。
随即暗叹自己聪慧小计。
这般靠得近,蛇就不敢上前了。
然而傅兰蘅怔了下,疏淡的眉目拧起:“松开。”
“不松。”阮梨咬了咬牙,“小女就是以下犯上,也不想被咬死。实在不行殿下给我一刀痛快算了。”
傅兰蘅定定地望向她。
他今日看她似乎比往常要久,足够看清她脸上变幻来去的喜怒嗔痴,只是尚且没有觑进心底去的欲望。
于是道:“你知道本王暂且不会杀你,即便会,也不会亲自动手。再拉着,出了北陵山,本王就让曲江丢你去海里喂鱼。”
阮梨置若罔闻。
吓唬谁?原主和她可都是识得水性的。
大不了她再游回去就是。
傅兰蘅何曾被人这样挨身过,旁人自是不敢,如今手臂上挂着个人,还是个女子,他有片刻无措,忍了忍,还是没将人推进蛇堆里去。
他自诩不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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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菩萨心肠大慈之人,在阮梨面前退让至此,也只当是自己还有用得上她的地方罢了。
曲江收到刻在石上的密语时,就早早在禁区另一处出口等候。
这里不是时辰到了以后相聚的地方,所以也不会有旁人来此处。
遥遥看着有两人走过来,再定睛一瞧,他差点惊掉了下巴:“殿下!”
听到曲江呼喊,阮梨眼疾手快地收回了手。
但对方依旧用犀利的眼神审视她,却也没说什么,先绕着傅兰蘅转了圈:“殿下没事吧?”
“本王无碍。”傅兰蘅脚步未停,“时辰已至,那些世家子弟中死了几人?”
阮梨掸衣袖的手一顿,心底渐渐不寒而栗了起来。
“仅一人,是个不识名的小门小户。”曲江道。
无论是何出身,凡有正规名籍者,皆可参宴。
所以北陵山不乏有出身贫寒读书人,亦或是普通布衣,不愿失此良机来这,只为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希冀。
阮梨想,或许自己要彻底身陷在当下的朝代洪流中,才能理解上一二来。
见到曲江后,也到了安全地带,阮梨识趣地没有继续同行。
傅兰蘅忽而停下脚步,回身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味深长。
阮梨还心有余悸,或是来自毒蛇的惊吓,又或是同行路上,傅兰蘅无奈之下短暂的善意施予。
因此并未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什么讯息。
只是身上,仿佛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温度和气息。
片刻驻足后,她望着傅兰蘅离去的方向,看他身姿轻盈,脚步轻快。
好似甩掉自己这个麻烦,身心都轻松了不少。
行至庄子,天色已晚。
齐归的众人换下了劲装,重新着上鲜衣薄衫,男男女女正是少年时,欢声笑语窜入云霄。
看似无忧无虑,实则人心隔肚皮,各有各的算计。
想到今日林中之事,阮梨又觉得不能完全定论。
毕竟如果不是傅兰蘅,她八成死了,还是死在那,待她不见了才会有人进去捡尸的偏路中。
还不如被傅兰蘅让曲江丢去喂鱼。
11. 蛇汤
(十一)
“阿姐,别挡着路呀。”阮苏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轻撞了下阮梨的身子,走去前头,又回身看她,脸上浮出小人得意的笑容,“听说阿姐篓里空空,瞧瞧你脸都白了,无一条蛇便无一条吧,捡着命已经是万幸了。”
阮梨被撞得朝前趔趄了下。
离了禁区,她那被毒蛇压制的胆子又重新活了过来。
但她也不急着恼,只眸光泛着幽深,为那双生来莹莹透亮的眼睛平添了几分森冷。
而后扫向阮苏苏与身后的叶清。
叶清本是窝着脑袋,四目相对又扬起下巴来,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二妹妹说的是,归府我便去祠堂烧高香。”阮梨清浅笑意看似温和,实则透着股狠劲,“对了叶清妹妹,你腿脚看着已经好利索了,可千万当心,别一不长眼又扭着了。”
叶清脸色变了变,正欲说些什么。
被阮苏苏抢在前头开了口:“阿姐说话何时变这么刻薄了,我们又没招惹你。”
阮梨弯眉笑了笑:“我也不过是关心叶家小妹,怎么就成刻薄了。二妹妹草木皆兵,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庄子入夜后不许点太多明灯。
大门下还挂着几盏旧式纸灯笼,随风晃动,微弱火光摇摇欲灭,拉扯得人影迤逦如鬼魅骸骨。
漆深寂寂,让人只觉恍惚。
阮梨眉心掩饰不住的疲惫,在暗光里困意更是浓重。她也懒于多费口舌,语毕后径直朝着厢房而去。
霜霜早已在厢房里替她打点好一切,才见到她,竟险些喜极而泣:“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姑娘了。”
“你姑娘福大命大。”阮梨头一栽,仰躺进床褥中,神色有些淡淡,“打听到了吗?明日要做什么?”
再让她去梅花馆后面抓蛇,她就打算连夜逃下山去。
山林间的夜里一场雨一场凉,小厨房里还备了些鲜鱼汤。
霜霜转身替她温汤,边回答道:“姑娘放心,明日只有正午的食宴,之后便会去梅花馆饮茶。”
照傅兰蘅的说辞来看,二皇子若以此为乐,那怎会这就作罢,开始品茶饮食起来了。
“姑娘还是用了膳再歇下吧。”
阮梨饥肠辘辘,在禁林里险象环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于是她勉强扫去倦怠,在小桌前坐下,捧起汤碗吹了半晌,正要喝时想起什么,又暂且搁置了下来。
“玉佩可带着?”
“带着,霜霜不敢离身。”霜霜从袖中掏出麒麟玉佩,小心翼翼递上前去,“这玉佩乃是当今圣上,于三殿下周岁生辰宴上赠送的,姑娘还是早些还给三殿下,以免生出什么是非来。”
阮梨漫不经心摸了两下玉佩,又放好来,轻声道:“我知留着它迟早节外生枝,明日就还,对了,你再去帮我打听一人。”
“是谁?”
“叶家之女,叶清。”
阮梨并未多解释,低头挑起鱼肉来。
她今夜疲惫懒于计较,但累及她性命攸关之事,不可能就这样作罢。
谁知第二日,她还来不及找叶清,就一语成谶,真的因这玉佩节外生枝了。
恰逢巳时三刻,骤雨忽至。
这个季节气候多变,晴一时雨一时。风起得也蛮横,直把新叶扫荡,扬在空中作天女散花,让人仿佛又一朝梦回到了入秋时节。
青石上起了薄雾,阮梨沿廊下走即可至膳厅,无需携伞,于是就只裹了身轻薄披衣,独自前往。
膳厅不小,粗略可容纳五十余人左右。
她才踏进门,就看见梅花馆的赵管事也在此候着。见了她就颔了颔首:“阮大小姐,这边请。”
众人齐聚得差不多,望去已经座无虚席,赵管事揣着手在原地状似苦恼了会,最后找来个小厮附耳说了几句话,那小厮立马直奔她而来:“小姐请随我来。”
阮梨贪觉,醒了也不肯起,这才来迟了会。
她的困意未散,眼睑下虽有乌青,眼尾却晕着一抹红,此刻也正强忍着哈欠,跟着小厮走向宴桌前准备落座。
直到坐下来,她余光忽而瞥见了个还算熟识的身影,这才后知后觉什么,人瞬间就清醒了大半。
傅兰蘅怎么会在这?
他昨日没有一道回庄子,自然也没去梅花馆。
听曲江说二殿下寻他对弈,而后二人就先行离开了。
再观这膳桌之上,众人齐齐端坐不言,气氛略显得有些诡谲。
在傅兰蘅的左手边,还坐着两位同样身穿织金华服的男子,皆仪态清贵,品貌非凡。
让人一眼便能识出,应当是传闻中的二皇子与四皇子。
桌上其余人也是非富即贵,有的面生,有的还算面熟,例如……盛文东。
真是冤家路窄。
阮梨叹息的同时,转眼也想明白了过来。
她来迟无座席,只剩这儿还有位置,但偏偏这桌上除她以外,没有其他女子了。
“这是哪家小姐?怎么坐这来了?”
阮梨一眼看出他年纪尚小,约莫不过十三四岁。那问出此言的,想必就是当朝四皇子傅世康了。
斟酌间,阮梨先站起福了福身子:“家父乃礼部侍郎阮承恩,小女阮梨,见过各位殿下。”
“礼部侍郎?”傅世康疑惑地撇起嘴来,又侧头问,“二哥识得吗?”
“识得。”二皇子傅永耐人寻味的目光,似有似无在她身上掠过后,才道,“免礼。无需拘束,既是人齐了,那便开宴吧。”
宴桌上已摆满了山珍海味,桂花鱼翅,烧鹿筋,琵琶大虾……各式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着实吸人眼目,热雾中汤汁的浓香跟着四散,引人垂涎。
阮梨本没什么胃口,转眼又被勾得食欲大振,兀自多添了几勺后,埋头吃了起来。
好在膳厅很快传来了交谈的话语声,不再是静谧无声得只能听见碟筷相磕。
她也渐渐舒了口气,心无旁骛吃了起来。
人前她必须装作不认识傅兰蘅,但就坐在身旁之人,余光总难免会触到他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筷十分随意,吃了几口后就搁置了下来。
吃这么少?
阮梨又低头看碗中堆起的小山,沉默了会,秉着莫要浪费粮食的美德,打算埋头接着吃。
只是没等她动筷,宴桌上蓦地响起了盛文东的声音:“早就听闻二殿下气质卓绝的盛名,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还得多谢二殿下赏识,将那价值连城的金丝软甲赠了我。”
金丝软甲。
光听名字就知是贵重之物。
阮梨微不可闻的轻扯了下嘴角,明着谢,暗着炫,这小心思昭然若揭的,生怕人不知一样。
“左丞相当年在京中可谓是才华盖世,培养出来的儿子也胆识过人。”傅永这话调子平平,不像在夸人,倒像是在念诏书,“在蛇林数你取蛇最多,本王向来赏罚分明,自然要赏的。只是本王最爱惜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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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过人者,没能亲眼瞧见盛公子骁勇之姿,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阮梨闻言抬眼的刹那,瞥见傅兰蘅也往前倾了下身子。
膳厅依旧热闹,唯有此桌鸦雀无声。
盛文东也愣了愣,经身旁之人扯袖提醒,才反应过来回话:“那不知微臣做什么,能替二殿下分忧。”
“简单。”他似乎就等着这句话,扬手拍了两下掌,“呈上来。”
侍女呈上之物,是碗蛇汤。
听闻,盛文东不仅取蛇最多,还斩杀了那儿的小蛇王。
而傅永,竟将死掉的小蛇王熬成汤,要赠与盛文东。
“二殿下。”盛文东脸上的谄媚快要挂不住,硬生生又挤出了一抹笑意,“这,这是何意?”
“传闻烹煮后便无毒了,盛公子可敢一试?”
盛文东脸上血色褪尽,嗫嚅半晌才开口:“二殿下,我……”
傅永敛去笑意,眸光霎时被阴冷覆满,比那禁区里的毒蛇透着的狠戾更甚。
完全就像是换了个人。
“你不敢?”他故作惊讶,居然偏头问起傅世康来,“那你敢吗?四弟。”
傅世康脸色算不少多好,但仿若是习惯了,皮笑肉不笑地点了下头:“敢。”
傅永笑了下:“敢也不能给你,仅此一碗,是二哥赏给盛公子的。”
盛文东这下彻底吓蒙了。
适逢此时惊雷轰响,大风卷着冷意冲撞开窗,落地帷幔瞬时翻飞而起。屋外的急雨如碎玉声,噼里啪啦着散落满地。
站在角落里的侍女惶然跪下,磕着头请罪:“是奴婢没有关紧窗子,惊扰了各位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宴桌上几乎是瞬息万变,前一秒还谈笑风生的人,这一秒大气也不敢喘。
那侍女还在不停磕头求饶。
傅永不停转着手中佛珠链,懒懒的靠在椅背上:“本王不是说了爱赏罚分明吗?你既错了,那这碗蛇汤,不如你去喂盛公子喝了。”
“奴婢不敢。”
“知道你不敢。”傅永似乎很喜欢欣赏众人的神情,他扫过每个人的脸后,才缓缓道,“本王就将胆子借你,过来。”
阮梨不知不觉,捏得手心出了冷汗。
纵然她想起,毒蛇经高温烹煮后大概率是不存在毒性了,但好像他们这个朝代的人,并不知情。
“坐着别动。”身旁华贵锦衣的男人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冷冽,“不要管他人的事。”
阮梨蠢蠢欲动的心,被浇了道水下来。
“三殿下。”她缓了缓,悄声说,“这个奴婢左右都活不成。”
喂了,盛文东日后不会放过她。
不喂,眼前这个疯子又哪会轻饶。
傅兰蘅蹙起眉,侧眸凝了她一眼。
热雾熏久的缘故,她眼底湿漉漉像浸染了春水,在昏沉天光中却亮如星子,趁乱间她直勾勾的回看他,抿起唇来:“若有人能出手帮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古道热肠算不上,大善之人也算不上。
阮梨只是无法亲眼见到无辜之人枉死,而自己是那个冷眼旁观者。
目光相接,傅兰蘅率先挪开视线,伸手去端茶碗的间隙,身旁女子忽地站起了身子:“二殿下,我也有罪当罚,自愿领了这碗蛇汤。”
傅兰蘅那碗茶最终没能端起,又将手臂慢慢放了下来。
他唇边延出抹无可奈何的笑意,似是摇了摇头,又似没有。
12. 风头
(十二)
满庭空旷,雨声回响得飒飒。
漫长缄默后,傅永阴测测笑了下:“说来听听,你何错之有?”
“小女贪睡,方才竟比三位殿下来得还要迟,实在该罚。”
活蛇她惧,死蛇她虽也膈应,但能换条命也算值得,索性就豁出去了。
毕竟这碗蛇汤,众人皆以为一定是有毒的。
只有她知道烹煮会破坏毒性,处理不当才会有中毒的可能。
傅永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猛然拔高语调:“本王方才不与你计较,如今你这是在质疑本王的决定吗?我看你是活腻了吧!”
话音未落,他竟一下子抽出了,缠在玉带里的银柄软剑。
银白冷光乍现,利刃扬声铮铮,软剑游如烟波浮动,以离弦箭之速朝着阮梨直面刺去。
那杀意逼得众人高声惊呼,虽说传闻二殿下傅永的性子阴晴不定,生杀随意,却也不知竟已经随意至了这个地步。
胆小者闭了眼,不敢继续看下去了。
可接下来,并未有想象中,那血溅当场的一幕。
不知从何横出的折扇,飞旋间徐徐展开,扇骨生生迎上剑刃,眨眼间碎得四分五裂。就连扇面上的施彩云霞图绘也劈成莲瓣,于昏暗的浮尘间,一缕缕坠落下去。
光影倏然来又倏然去,众人还惊鄂,正不知所云时,剑鸣声就戛然而止了。
折扇对上软剑,以卵击石,可最后还是撞开了利刃,挡下这致命的一击。
袖风轻拂,阮梨在愣神间,有种被人温柔握住了手腕的错觉。她低头看去时,只见身侧之人雪白的宽袖边上,还沾着折扇震碎的尘屑。
但宽袖的主人仿若并不在意,收势后,只抬手轻掸了掸。
屋外风仍是风,雨仍是雨。
檐下挂着的花雕惊鸟铃,依旧响个不停。
湮灭的唯有嘈杂人声,噤若寒蝉的膳厅内,此刻连求饶也听不见了。
忽然,傅永扔掉手中软剑,意味深长笑意中带了几分难解:“三弟?方才不听你言上半句,许是困乏了在这活络活络筋骨?”
傅兰蘅淡淡回望:“确实有些困乏了。”
“傅兰蘅!”他情绪仅平缓一瞬,又猛然扬声,面部狰狞,“你是在和我对着干吗?你想干什么!”
这二人虽是血亲,容貌上却相差得甚远。
在阮梨看来,傅兰蘅虽说满腹黑水,总像憋着什么坏心思,却生了张清澈出尘的脸,即便疏离也难掩矜贵风骨。
不似傅永,许是相由心生,满身戾气衬得本就平平的五官,更显扭曲可怖。
关键是,总时不时的情绪暴走。
阮梨先前装作若无其事,实则快被软剑吓软了腿。
又经这一声吼,心脏都要吓出病来。
忍不住心中腹诽此人不仅脑子有问题,还有躁郁症。
如同那一点就燃的白磷。
“二哥误会了。”傅兰蘅眸子半眯,迸出一道狠厉的锐光,“左丞相今日还在朝为官,明日也在朝为官,往后还有不少日子……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父王又十分器重他,今日之事闹大,只怕二哥要不得安生上一段日子。”
傅永咬紧了牙关,斥声道:“我不需要你提醒我。”
他想起何事,语声顿了顿,暴涨的阴戾瞬时化为乌有,而后露出森寒一笑:“不对不对,你究竟是在袒护盛公子,还是这位阮家小姐呢?”
话音才落,他猛地甩袖,藏在袖中的暗器飞出,快到让人险些要避之不及。
傅兰蘅听见声,一把拉住了阮梨往旁退步,暗器堪堪擦着两人眼前,最后嵌入了房柱里去。
幸亏没有伤到人。
“原来真是因为阮家小姐啊,方才没记住,你叫什么名字呢?”傅永兴致冲冲,像是发现了好玩的新事物。
阮梨浑身紧绷,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差些就被暗器刺得脑袋开花,她现在完全相信,眼前之人就是个彻底的疯子。
她没接话,傅永就走上前:“怎么哑巴了,本王问你话呢。”
“可以了。”傅兰蘅神色愈发凉薄,浑身散发寒潭冷意,他头一转,看见人后点上名,“傅世康,过来!你二哥吃醉了,扶他下去。”
“走什么!本王还没允她走!”
“带下去!”
世家子弟不常见三皇子真的动怒,当然也没人敢惹皇子生气。如今一见,众人皆被天威震慑,自觉不寒而栗。
苦了傅世康,本缩在角落里看戏,无端祸水引身,夹在二人之间十分左右为难。
傅兰蘅看不惯他半嗫半嚅的样子,索性伸手扯过他衣领,又推向傅永。
有些心不在焉道:“二哥去醒醒酒,这有许多世家小姐,别吓坏她们了。”
其实平日傅永的性子就够喜怒无常了。
但从未像今日这般难缠,竟不依不饶到底,在阮梨转身要跟着离去之际,从后拉住了她的手腕。
阮梨一惊,下意识抽回手。
也是在惊惧中攒了不少怨念,她以抡胳膊的力道甩手,恨不得扇对方一耳刮子,但这念头才刚成型,什么东西就开始滑着衣袖往下坠。
她连忙停手。
依然没来得及,袖袋中的麒麟玉佩因着力道被甩出,幸而及时停了手,便只是顺着袖而咚的一声落地。
不然真甩飞出去,这玉必碎。
玉佩才落地,傅永眼疾手快,抢在她弯腰前拾起了起来,端详得越久,他眼神就越耐人寻味。
“好眼熟的东西,四弟你过来看看。”
这傅世康大抵是做惯了被踢的皮球,认命般垂首靠近,瞧上一眼,窜得老高:“这,这不是三哥你,你……”
周围开始传来了窃窃私语声,有的人认出这是傅兰蘅的贴身之物后,纷纷猜测起二人的关系。
阮梨面上勉强稳住,心底欲哭无泪到了极点。她真不是有意为之,从前也最讨厌在团队中拖后腿的猪队友。
偏偏自己不争气,摇身一变,也变成了这捅下天大娄子的人。
“小女不知这是何物,方才在脚边捡到。本想着交给赵管事,二殿下拦着一时便忘了。”
傅永唇勾出抹讥诮来:“捡到?三弟向来挂在腰间从不离身,本王看这系带完好,是如何落到你脚边的?怕不是你识得这玉,所以想纳为己有,日后好助你作攀上枝头的筹码。”
他看向傅兰蘅:“三弟,此女这般居心叵测,你可莫要一时糊涂。”
阮梨直接听得气笑,这人怎么不干脆去戏社编排话本子,还挺能胡编乱造。
“二殿下多心了,小女是万万不敢有此意的。”
“那你倒是解释一下,三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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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身之物,为何会在你的身上?莫不是……”
“是本王给她的。”傅兰蘅眉心隐隐作疼,此女与他犯冲,曲江还真是,言之有理。
阴云遮覆,入目所及宛如暗室,偏又不逢灯,人影幢幢融于深色中,晃得形同魑魅魍魉。
临窗的廊檐只闻落水敲石,不闻击瓦,原来是不知何时,雨就停了。
众人齐出时,但见满庭沾湿的落叶铺地,青石砖也一并洗成了新色。
积成的小水泊上有着浮光,堪比明镜,映照着各式各样的衣袂一角。
他们动身前去梅花馆。
在一刻前,傅兰蘅才说完那句话,赵管事就忽然行色匆匆的从外头走进来。
“三位殿下,来宫中贵人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愣了愣。
“还请众位先移步梅花馆,贵人就快要到了。”
梅花馆离庄子有段路程,车轱辘滚在湿滑泥泞的土路上,既颠簸又摇晃,十分难行。
霜霜依然随行伺候,到馆了再折身返回,只是这路上见阮梨默然不语,故而有些纳闷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该从何讲起,她好像闯了个大祸,且还不知要怎么补救。
罢了,还是等夜里回去再说。
阮梨笑意苦涩,言语间满是叹息:“无事,愁着如何力挽狂澜而已。对了,你可曾听闻宫中来的是何人吗?”
“有,还是奴婢无意间偷偷听到的。”霜霜声音愈来愈小,“好像是,皇后。”
最后两字几乎无声。
怪不得,怪不得还在膳厅之际,三位皇子之间本剑拔弩张的气焰一下子消散开来,然后就随着赵管事先行离开庄子,往梅花馆去了。
可皇后乃后宫之主,母仪天下,如此金枝玉叶之人,怎会出宫来北陵山走动?
阮梨心存疑虑,思绪也早就乱成一团。
于是至梅花馆后,她也有意避开定会前来找麻烦的阮苏苏,眼下有其他事要应付,实在无心搭理,便选择走上了绕得更远的长廊。
公子小姐们都被安排在偌大茶室内,饮茶闲谈。
赵管事也是个通情达理之人。
阮梨向他表明缘由,此刻她孤身进入,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后,他就嘱咐了一句:“阮姑娘可自便,只是莫要乱跑,以免冲撞了贵人。”
“我明白的,多谢赵管事。”
另一处的廊上清冷无人。
傅兰蘅倚窗而立,风穿堂,任由衣袂翩跹,墨发轻舞,也依旧半敛着眸,身形未动分毫。
阮梨看见他时已来不及撤身,步履声引得男人侧目,不咸不淡扫了眼后,又落向了虚空之处。
“风头出尽,可是痛快了?”
话却是对她说的,此刻廊道上除了他俩,便再无旁人。
阮梨的心像被泡在雨水里,经久散不去潮意。
她思忖了半晌,才说道:“我从来就无意于出什么风头,玉佩之事是个意外。”
“本王知晓。”傅兰蘅终于抬眸看她,剔透眸子里还嵌入了眼前人的身影。
他还是那样淡淡的,眉宇间疲态不多,反而显出几分慵懒,再开口也是那般不痛不痒,仿若事不关己。
“只是阮姑娘啊,你是不是料定本王一定会出手救你?才会有恃无恐的和二皇子对峙。”
13. 赐婚
(十三)
风起狂了些,青丝猛然扬动,遮住了阮梨半张面。
她抬手将碎发别在耳后,又低低的应了声:“是,三殿下先前于我有恩,并非铁石心肠之人,我与三殿下又有私交,所以……”
所以她小赌了下。
烟雨要收尽,几缕天光来得巧,不偏不倚落在女子的眉间,将她那骨子里的倔意,勾勒出了别样的风采来。
随谁呢。
傅兰蘅走了下神,总不会随她那个惯爱抹稀泥的父亲就是了。
“那奴婢或许还会心存感念,但盛文东未必会领你的恩情。”
“不重要,本也是为着那奴婢多些。”他又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阮梨沉了口气,仍带着点负荆请罪的意思:“玉佩之事虽是个意外,但也是因我而起。要殿下因此事受牵连,我心中也十分过意不去。所以若真出了什么事,不如一并推到我身上好了。”
傅兰蘅看她言之有序,又是那副胆大模样。莫名就想起了在竹林禁区时难得瞧见她害怕,神经紧绷太久,眸底就总浸染着水光,委屈巴巴的像个受惊过度的小兔子。
有点儿有趣。
不知还能不能再看见。
“殿下?”
傅兰蘅回神,冷不丁笑了下:“本王何时无用到需要一个女子担事。事已至此,也多说无益,总会有法子应对的。”
阮梨欲开口再说些什么。
赵管事找到这儿来,他打断两人之间的交谈,说里头的人要召见傅兰蘅。
“娘娘召见的,也有阮姑娘,还请阮姑娘一同前往。”
阮梨正离开的步子一顿,满脸疑惑:“我也要去?”
·
满室茶香,屋中明烛敞亮,于如簇灯火里多添了道丝面屏风,隔着屏风可见隐约人影,高坐其位,捧了盏茶轻呷,半晌都不曾开口言一句。
皇子皆坐于旁侧。
只有阮梨伏跪在地,行大礼后,坐在屏风后的皇后没有免礼,她便也不能起来。
“母后。”掷着冬枣玩的傅永最先沉不住气,“三弟亲口说,是他将玉佩给此女的。这可是三弟贴身之物,向来不离身的。”
“兰蘅,确有此事?”一道沉稳而又富有威严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离得有好几步路,也能让人听得真真切切。
阮梨想起一些事来。
这皇后膝下无子,只生了个女儿。所以当朝皇子皆不是她亲生,但却都受过她的教诲。
“是儿臣给她的。”屏风后又沉默了好一阵。
这时忽然传来脚步声,却是皇后身边的姑姑,她走到阮梨面前,毫不客气的捏起她下巴来,左看右看了片刻后,回禀道:“娘娘,此女容貌还算佳,五官也没什么短处,就是看着年纪小了些。”
阮梨:“……”
“这倒是无妨,兰蘅。”
“儿臣在。”
“你与永儿的生母皆早故,本宫这些年待你们就如亲子一般。眼看着你们早就到了适婚年纪,却一拖再拖,实在忧心。你们父王也是如此,又不想过于强迫你们,这才命本宫前来看看。”
“此事是儿臣们的不是,劳母后挂心了。”
傅兰蘅神色如常,世人向来难猜三皇子的喜怒,见他总是这幅从容淡然模样,所以坊间也有过荒诞传言,年轻的皇子生性淡薄,不近女色,也无心情爱。
而后竟听闻他将贴身玉佩给了一个女子。
别说那些世家子弟,就连半只脚才踏进梅花馆的皇后刚知晓时,也长眉微拧,透出几分狐疑:“当真?”
“千真万确。”
“如此,那便一并召来见见吧。”
于是便有了这样一幅景象,三位皇子各坐在两旁的交椅上,脸上神色各异。
尤其是傅世康,到底年纪小畏事,又是与他向来不亲近的皇后,便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
只有阮梨还埋首跪在中间,她又以额头抵在交叠的手背上,听旁人话中有话的交谈着,一动也不动。
尽管侍女在给屋内煮茶的小炉添火,热温烤得人略感焦灼,她也沉住了气。
“若不想母后挂心,就该依你们父王所言,早日成家,身边有个可心人儿照顾,自然也就不需要本宫在替你们费神。”皇后简单寒暄了几句,又沉默片刻有余后,才又道,“瞧本宫这记性,差些将你忘记了,起来回话吧。”
“谢皇后娘娘。”阮梨跪得腿麻,脚下绣鞋还沾了些湿滑泥泞,站起时稍有不慎就会在贵人面前失仪。
好在她人虽摇晃,最后也勉强算是稳平住了身子。
这古人冗长的繁文缛节,细想时令人发指。对她而言,自己就本如同一只自在翱翔于天际的燕鸟,在某日忽然被封建礼教编织成的金丝笼困住豢养。
且这一困,或许就是一生。
阮梨只是适应得快,心底却由衷不能接纳的。
屋内的热意愈攀愈高,她思及在庄子时送凉的午后雷雨,许是闷得人恍惚,竟开始念着何时能再看上一场。
这时,傅兰蘅放下那用茶盖拨了又拨的茶碗。没喝上半口,大概也已经凉了。
他顿然起身,众目睽睽下去推开了窗子,那被雨水濯洗过的微凉空气,拥着沁人的叶香,随之贯入。
屏风很素,不曾绣有多繁复的纹饰。
皇后隐约看见他起身,黯淡的天光随后照进屋室,闷热也跟着消散可不少。
她心下顿时明了,莞尔笑了下:“本宫此次前来,想来你们也知是因为何事。老三,你可莫要学你二哥,整日流连在宫娥堆里,妾室成群,实在不成体统。”
“母后偏心。”傅永道,“怎么只说我一人。”
“说的便是你。本宫再不来,你还要胡闹到什么地步。盛家老来得子,就盛文东这么一个公子,真出什么好歹,你父王断不会轻饶了你。”
傅永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鸷,颇有点儿不耐烦:“多嘴之人还真是不少。”
人命之事,谈论得如此轻描淡写。
还真是最是无情帝王家,尤其是这个朝代的帝王家!
“好了,此次的百家宴来了不少世家的小姐,你心中可有中意之人?”
阮梨丝毫没有听旁人家务事的乐趣,奈何皇后没有发话,她也断不能踏出这间屋子一步。
谁知神思正飘着,那傅永伸手就横指,指在了她身上:“母后,儿臣看阮家小姐就很不错。”
傅兰蘅眼风冷冷扫向傅永,若有所思了起来。
阮梨正要跪,听见皇后道:“蘅儿的贴身之物都在人家阮姑娘手里,你就莫要再胡闹了。你若没有中意之人,那便等晚些时候,母后亲自去给你挑选。”
傅永摇了摇头:“母后有所不知,在庄子儿臣问阮姑娘,她矢口否认,并说这是她捡到的,三弟,你说是不是?”
傅兰蘅千回百转间,已经思虑周全。
在噼里啪啦作响的烧炉响动中,灯火忽明忽暗的跳跃在他眼眸底,最后融成了一道了碎金。
他声嗓比以往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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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些:“我的贴身玉佩在阮姑娘身上,众人皆知是何意,怎么二哥反倒是糊涂了?”
阮梨一时讷讷,此刻还未意识到,事态早已呈失控方向倾斜而去了。
“若我就是非要糊涂到底呢?”
“那二哥不妨试试。”傅兰蘅又伸手端起茶碗,里头茶水已换了新,余温化作白烟,正袅袅飘着,他不掩轻嘲之意,“试试究竟能不能糊涂到底。”
“够了。”皇后有些不满,斥道:“兄弟为此等小事心生嫌隙,不平白让人看笑话吗?蘅儿,母后且问你一句,你是早已心悦阮姑娘了吗?”
阮梨脸上惊愕没来得及收去,傅兰蘅转头,目光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没由来心慌,旋即便听见那句:“是。”
分明雨过天将晴,却无端有雷声滚滚,压过她头顶,最后劈得她觉得自己有些神志不清了,才会听见这些话,自傅兰蘅嘴里说出来。
“儿臣与阿梨早已两情相悦。阿梨总觉得家世配不上儿臣,也怕儿臣因此累计名声,这才遮遮掩掩,不愿让旁人知晓。”
阮梨欲言又止,想分说上一二。
傅兰蘅也不知如何察觉到,又回头看她一眼,这回气定神闲的眸色里多了几分赤裸裸的威胁之意。
阮梨想起遗忘在记忆深处的一个梦。
那是从这个朝代醒来的前日,她还在自家的卧房里睡觉。
梦里忽至一处梨花林,绿叶白瓣,风过林间,便能漫天簌簌扬起一大片花海。
而她赤脚孤身穿行在花林。
在她前方始终有个男子的影子,似是身陷迷雾里,看得朦胧又不真切。
梅花馆前也有片梨花林,和梦中的并不同。阮梨睹物思梦,思来想去也觉那男子身影像极了傅兰蘅。
如果这一切早有预兆,如果冥冥之中早有指引。那她日后凡是有关自己的事,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毕竟谁也不愿做个不明不白的冤死鬼。
“三殿下!”特意等在屋室口的阮梨,见傅兰蘅拉开门,没等他从里踏出,就已然迫不及待迎上去问道,“我不明白,殿下方才唱得又是哪一出?”
傅兰蘅径直朝着短廊的尽头走去。
他步履稍快,宽袍携风鼓动,藏袖的暗香泻出,夹在裹着林木枝叶味的湿润水汽里,随迎风拂面,叫旁人一嗅定会觉得心旷神怡。
可惜阮梨愁得焦头烂额,实在无心雅俗共赏。
“殿下!”她脚步也颠得又碎又快,几乎是寸步不离的紧跟在傅兰蘅身后,急急道,“我们既是一条船上的人,怎么也算是同心吧,还请殿下告知到底为何要说那些话?娘娘明日就回宫,若真请旨赐婚……还是殿下当真能接受娶我为妻?”
从屋室走出前,皇后仍稳坐在那形同天堑的屏风之后。
在这个朝代,商政并不分家。
阮梨不是不懂其中利害,也知道皇子大多都是与权臣联姻来巩固利益地位。但阮家是主从商的望族,若真与皇子结亲,那阮家属实是高攀。
更谈不上什么帮衬。
所以这道屏风,判若鸿沟。
将本就泾渭分明的那条界限,拉扯得更加深刻清晰。
可皇后却声声温和道:“若你二人皆有意,那本宫明日便作主请旨,要你父王赐婚。只是……终归是门第悬殊,可能要委屈阮姑娘了。”
阮梨没能及时反应过来。
又听见傅兰蘅说:“儿臣本就无心在情爱,人多了也难清净,所以此生有一人足矣。”
14. 成亲
(十四)
“你这性子。”皇后叹笑了声,“常在这繁华京中走动,还怕什么不清净。罢了,你既心意已决,母后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但能不能都依你,还得看你父王的意思。”
“是,多谢母后。”
阮梨才想明白时,皇后已经屏退了众人。
所以她在廊上追着傅兰蘅,想听到个答案。
“为何不能?”傅兰蘅逐渐放缓了脚步,“不要以你的心思揣度本王。”
阮梨忍着拉停他的冲动,又暗暗瞪了他一眼:“殿下莫不是被夺舍了?你我之间谈何感情?既然没有情意,又如何能成亲?”
“本王倒是忘了,你性子向来乖张,纵然本王再有滔天权势,你也不见得想嫁进蘅王府。”傅兰蘅走下阶梯,头也不回道,“不过无妨,想来令尊知道与皇室结亲,应会乐意至极。”
风微微扫荡,吹得字不成句。
阮梨连听带猜的,一时忘形,脱口而出:“殿下,你能不能大些声,我快听不清了。”
走在前头的傅兰蘅,差些踩空失足。
好在衣袍宽大,好以掩饰他轻微摇晃了下的身子。
他终于回头睨了她一眼,淡声道:“事已至此,成亲与否,已经由不得你了。”
阮梨头昏脑涨,步伐沉重了起来:“这太轻率了。”
“轻率?”他平稳的踩下最后一个阶梯,继续朝前走去,“本王是在出手救你。你应当三跪九叩以表感激,而不是在这里追问个不停。”
这人嘴损的,真是时不时能把人噎死。
不过这其实和她心中猜测得差不多,成亲并不在傅兰蘅计划内,忽然改变主意,想来确实是玉佩惹起的。
这才让他在短短时间里,就改变了计划。
“我知二皇子后面不会放过我,多谢殿下替我考虑周全。但我还有一事想问。”
“不准。”
阮梨装傻,充耳不闻问道:“南夏无储君。殿下是不是,心中有了其他打算?”
多事之日,转眼间天色已算不上早。
初霁的霞光终是未成,最后也没能穿透云雾,悄悄泯然于穹苍之间。
短廊拐角后面藏了道笔直的迭落廊,两人都快走至尽头,廊上灯烛还未燃起,光线便不觉有些浑浊与暗淡。
傅兰蘅乍然收住了脚步。
他迎向昏暗中那双盈盈透亮的眼眸,末了缓缓沉了口气:“说来听听。”
“那小女就斗胆说些自己的看法,殿下可莫要动怒。南夏至今无储君,想来圣上也有自己的考量。殿下与二皇子虽说都是皇后娘娘抚养成人,但只有二皇子在幼年时过继到了中宫。”
傅兰蘅眯起眼来,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阮梨顿时恭谨起来,只是话也没多客气:“京中早有要立储君的传言,大殿下不合适,四殿下尚且年幼,且生母出身低微。那合适的人选只剩下……”
在原主的记忆里,大殿下有隐疾,与储君之位无缘。
那便只有二皇子与三皇子,是较为合适的人选。
她不相信,傅兰蘅无意这储君之位。
“接着说,无妨。”傅兰蘅忽然饶有兴致看着她。
是你要我接着说,那我便接着说了。
阮梨心中腹谤了句,又诚实道:“娘娘偏爱二皇子,才同意殿下娶我为妻,毕竟阮氏一族没什么权势。我一女子虽不懂朝政,也不知殿下究竟要做些什么。只知晓若真的成婚,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我不想什么都被蒙在鼓里。”
深院宅府里守着锦衣玉食,在阮府时未尝不可。可蘅王府牵扯皇室权谋,阮梨不是傻子,很难以不去计之深远。
话说到这里差不多了。
良久无言对视后,傅兰蘅只扯起唇,无声笑了笑。
阮梨只觉毛骨悚然,不解道:“殿下在笑什么?”
他回答前捕捉到细微的声响,抬眼就瞥见了暂时栖在瓦檐上的燕鸟正在啄羽,眼前的女子也是如此,十分珍爱自己的羽毛。
便也没想其余,他只道:“笑你不好糊弄。”
阮梨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但见他状似认真,就实在忍不住冷笑了下:“殿下在这点上还真是,坦诚至极。”
“是啊,不过方才那些话换做旁人说出来,早就没有活路了。”傅兰蘅敛去笑意,他不笑时,凌厉淡漠的五官更显生冷,看人会以视线压迫,像是随时要把人看穿,“念及你这条命,本王救过许多次。且准你赖活着,可别浪费了本王一片苦心。至于旁的事日后再说,本王乏了。”
廊道尽头是他歇息的厢房。
阮梨还有未言明的话,但被大力合上的屋门,碰了一鼻子灰。
圣上赐婚的旨意来得很快,日子却挑在了一个多月后的暑夏里。
燥热暑气沸反蒸云,雪白高悬在一蓝如洗的天际边上,静止得如副水墨画。
入夏时节的京城收了雨势,整日只见金乌炙热燃烧,东起西落,半刻都不曾懈怠。
要是出府门,也随处可见花繁枝茂,草木香散在和风里,绿意绵绵仿若没有绝期。
阮梨不常出门走动了。
她常窝在小院里纳凉,头顶是纵横交错的粗木枝干,编织如网,遮去了大半的天日。
而身下躺凉竹椅,手旁还总置放着在井水冰好了时新瓜果。
闲时膝上摊着本古书翻看,乏时丝绢掩面,一枕入梦,睡到不知今夕是何年。
只要傅兰蘅不派人来寻自己去背地形图。
这样的日子,实在是惬意极了。
“二姑娘闹脾气不肯进食,哭着喊着非要老爷也替她寻门皇亲。”
阮梨闭起眼,听着婆娑沙沙叶声。
“父亲看重颜面,不会纵容她继续闹下去。”
霜霜忿忿不平:“可她总咒骂大姑娘,奴婢真是听不下去了。”
“她在自各院里骂,我也管不着,就随她去吧。”
霜霜努了努嘴,转而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差点忘记,小厮传来口信,要姑娘午后去船楼一趟。”
阮梨脸上的舒意消散,她猛然睁开眼,坐起了身子问:“三殿下传来的口信?”
“正是。”
“怎么又唤我,不去不去。”
霜霜默声,只看着她不语。
阮梨心底也知,无非逞两句口舌之快罢了,怎可能真的不去。也总算知晓为何“官大一级压死人”,古往今来都适用了。
除非她真的想特意去找死,才能不管不顾。不然还得在权势的被迫下,周旋周旋。
认命般叹了口气,阮梨依依不舍与竹椅分离,又要奔进日头里去,幸亏只是短暂的,总比不过背那地形图来的煎熬。
傅兰蘅要她记得连丛林朝向,都不得有一丝偏颇。
怎不算是变相的折磨呢?
一个时辰后,阮梨出了府门。
归府的阮家家主在十多年后的今日,忽然真心关切起这个亲生嫡女来。每每还要安顿下人备好马车,似有诸多不放心的嘱咐:“蘅王原与阮家结亲,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定要心存感激,也要多照顾自己一些。”
府门前人来人往,阮梨无心同他演这场父女情深的戏码。
但她念及原主,也不知原主若还活着,是否会想要这迟来的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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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情意。
于是思来想去后,并没有拒绝:“知道了父亲。”
“阿梨,也别忘了替爹向蘅王问安。”
帘子落下,总算隔绝那一道道探究的目光。
阮梨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思绪翻涌间想起些前段时日的事情。
自赐婚一事传出后,傅兰蘅便没有了顾虑,寻她时皆大张旗鼓。
有了婚约在身,即便二人常出没同行,也无人会怀疑揣测什么。
至多,暗地里将捕风捉影的传闻编排扩大。
虽面上与她和善,背地里却嫉妒她能受傅兰蘅的青睐,一朝攀上皇室,从此有享不尽的荣华与富贵。
“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我瞧着芳悦姐姐样貌比她好不知多少,不然她家世平平也配?三殿下兴许就是一时鬼迷心窍罢了。”
阮梨在门外亲耳听过,这样的人前人后两幅面孔之言。
郁闷,但没有底气理论,她自己都不知该如何谈起她和傅兰蘅的事。
那是一件都说不得的。
索性郁闷了两日便自我纾解开了,毕竟阮梨对当朝的民风已深有体会,讲理的,不讲理的,好招惹的,不好招惹的,架吵得都快翻天去了,转眼也能相交在一起。
常常让人摸不清头脑。
就像北陵山的百家宴之事,在城中也不曾掀起什么波澜来。那不慎死去之人的尸体被抬下山,众人也依旧无动于衷。
据说后来往他家里塞去了许多银子,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本王就在你眼前,你也敢走神。”傅兰蘅眉目间堆砌出冷意,声嗓也低沉,倒没有带多少责怪之意:“想哪儿去了。”
船楼临海的厢房内,窗棂大开,拍进屋子的海风裹夹着微微腥咸的湿闷气儿。
不过烈阳折到窗边就停了,所以不热,采光通风也算甚佳,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阮梨见他在宣纸上写字,连忙扼袖替他研磨:“没想什么。”
“看不下去?”他一眼洞悉,人在不想做一件事时,宁愿去忙活其他的,也都不愿意做手里的。
“嗯。”夏日午后人难免困乏,阮梨眸底都是强忍哈欠憋出来的泪光,她诚实的点了点头,又瞥了眼桌上的地形图,“这东西背下来,究竟有什么用?”
“当初不是不愿多探听,如今想知道了?”
“半月后我与殿下就要结为夫妻。”
傅兰蘅抬眼,望见她皙白纤颈抻得筋直,嗓音总软软糯糯,还继续说着:“坦诚相见些岂不是更好?”
他闻言,凤目含了些揶揄:“原以为你的性子,会以簪抵脖,宁死不屈在本王的威压下。”
合着在隐喻那夜在船楼,她用簪子威胁盛文东的事。
她停下手,又盘腿坐回桌案对面:“三殿下青年才俊,又风华绝代,更别说出身在高贵皇室。我为何要费心费神的拒绝这桩婚事?”
此言不假。
阮梨虽说不属于这里,但也不傻,凡事都会权衡利弊一下。且不说有没有拒绝的余地,就算最后真拒绝成了,接下来还要面对的就是傅永那个疯子。
在她眼里,傅兰蘅人性尚存,傅永,则真不好说。
而傅兰蘅知道,她这番话,实实在在的没有撒谎。
于是在执笔的末了时,才倏地不轻不重的道了句:“还当真是没心没肺。”
她也不替自己辩驳,而是又说:“我不喜亲近之人猜忌来猜忌去,成婚之事既成定局,那我便会不留余力帮助殿下达成所愿,也希望殿下终有一日,能对我知无不言。”
四目相接,傅兰蘅的心绪,竟莫名有些复杂了起来。
15. 大婚
(十五)
京中之人皆以为,三皇子与阮氏之女成婚门户不当不对,将之娶为正妻,多少都要仰赖北陵山的百家宴做媒,才攀牵住这段姻缘。
当然,也有人进言劝阻。
既是喜欢,纳为妾便好。无需把这正妻之位都交出去。这样未免有些视终身大事为儿戏,太草率了些。
蘅王府是新府,偌大府邸座落于闹市街头。自要成婚一事消息传出后,府门前可谓是络绎不绝。
过路的百姓都能瞧见,身着各色花绣云纹华服的人,步履生风地踏入王府内。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脸色大多算不上好。
傅兰蘅向来不避,气派的朱漆大门还敞着迎客。
直至有日,他让府中小厮留客,不过半个时辰,正厅中就坐上了八九人。
他们起初还自以为秉承着为皇室血脉考虑,理应娶正统贵族之女为妻这一观念,相谈甚欢。
但随之日头偏移,正午的烈阳越过门栏,落在厅前。炎热愈积愈深,里头却连个伺候的小厮没有,未见置放降温消热的冰块,也未来续上早已见底的解暑凉茶。纷纷在里头闷出了满脑门子的汗珠,如坐针毡极了。
可真当有哪位大人忍受不了,起身欲拂袖离去时,又会有守卫拦下,直言说:“殿下今日事务繁忙,马上就来,还请诸位大人稍安勿躁。”
这一等,众人几乎是挨过了两个时辰。
傅兰蘅都迟迟未露面,也不肯放他们离去,生生就将人拘在此处晾着。
最后随意寻了个由头打发走时,有两位难耐炎热的大人,已经汗如雨下,脸色挂着虚脱后的苍白,狼狈地跑离了蘅王府。
此后,蘅王府恢复了往日如初的宁静。
阮梨初闻这件事时,人在锦绣楼,面前摆了不少新样式的发簪,她挑了许久,已经有些眼花缭乱了。
听霜霜讲述完蘅王府的热闹,她忍笑,又选了个金丝缠玉珠的步摇试戴:“三殿下人前看着还算规矩,实则心黑透了,多的是捉弄人的手段。”
“姑娘切莫要在外失言。”霜霜谨慎地环顾了眼四周,岔开话题,“方才小厮传话,说礼衣已经送来。三殿下此刻也在府中,虽是老爷招待,但二姑娘也在,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阮梨才没管这么多,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等归府时说来也巧,才穿过了抄手游廊,就恰见傅兰蘅从花拱门后走出。
他身后芭蕉正值浓绿,乌青色宽袍上苍翠映身,步伐稍快,但看见人后,及时顿住了。
目光飞快掠过,还没开口,就听见对面的女子温声开口:“都先下去。”
霜霜和引路的女婢齐齐返身告退。
“殿下怎么来了?”
“盛情难却。”
短短四字,其中缘由已是再清晰明了不过。
“有事问本王?”傅兰蘅不知从何时开始,总能准确无误的辨出她双眸里欲语还休来。
阮梨清丽淡雅的眉目间这才流露出几分困惑,问道:“是有件事。叶家之女,叶清,殿下还记得吗?”
“记得。”
“我听说她做了些有违家规礼法之事,叶家着人将她送去了很远的神庙里,要她跟着庙里的僧人潜心修行,三年后才得归。是殿下出的手吗?”
叶清差些害死自己,事后还全然没有悔过内疚之心。
阮梨原本还在心中盘算,这笔账该如何还回去时,就听见了这个消息。
实在是太过突然,突然到她不相信只是个巧合。
“算是。”傅兰蘅并不否认。
阮梨神思恍惚了下,想起他是要出府的,就转身引路:“殿下随我来吧。”
重新走上游廊,繁茂的枝叶堆拢在瓦檐,风过带落,簌簌飘舞在眼前,也飘舞在两人之间。
她埋头走得在前,最后忍不住又问:“殿下为何这么做?”
“本王是什么性子,你会不知?”傅兰蘅冷笑了声,步子迈大,轻而易举与她并肩同行:“你是本王的人,叶氏心思不纯,将妄念动在你头上,本王总该要她付出点什么。”
性子,睚眦必报。
如今还要再添上,颇为护短。
阮梨正要追问下去,傅兰蘅早她一步开口:“本王也没做什么。叶氏此人善妒,做事又拖泥带水断不干净,四处露了马脚。本王不过是命人将她留下的罪证手抄成本,给叶家送过去罢了。”
“那叶家此举,是以退为进在保她?”
傅兰蘅瞥了她一眼:“你是觉得本王在放任他们小惩大戒?”
阮梨微怔,旋即有些哭笑不得:“殿下多虑,我感谢殿下还来不及。再说在禁区的最后也没出什么事情,小惩过也就罢了。”
要叶清这样一个在京中锦衣玉食长大的娇贵女子,远送去山庙里长伴古灯,也算是大惩了。
“无妨,本王只是问问你。你往后也是蘅王府的人,若有需要,跟本王开口就是。”
她又愣了下,脚步跟着缓了下来。
这是何意?明着允下维护的承诺?
或许阮梨真有些没心没肺,成婚的黄道吉日将近,她仍没有什么在意的念头。
可直到听见这句,似是袒护之言的话语,才莫名耳热起来。
竟当真,要与他人成婚了吗?
游廊尽头是条鹅卵石路铺成的小道,隐约可见高门上的灰檐瓦,藏在交叉生长的枝木后。
就快要到府门前,傅兰蘅没再要她引路,只是见她眼睑处有乌青,神色晦暗问:“夜里没睡好?”
阮梨没来得及回话,又听见几句令人瞠目之言。
“无需这般记挂,蘅王府也不是什么食人窟,你我之间虽无情意,本王也不会亏待你什么。”
误会总是来得不合时宜。
她其实是被提前来府上教规矩的嬷嬷,摧残得睡不踏实,无关成婚之事。
“多谢殿下关心,小女这几日眠浅而已,喝些安神汤药即可。没什么大碍。”
傅兰蘅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剑眉一扬,转身就离开了阮府。
后来阮梨再见到傅兰蘅这张脸时,身份已是三王妃了。
但她总在梦里,时常忆起自己大婚的这一日。
那一日,十里红妆铺成了漫天喜色,绚烂得满城似锦的繁花,仿若都黯淡无光了起来。
傅兰蘅已有独立府邸,成亲一事在蘅王府即可。迎亲队伍不敢耽误时辰,浩浩荡荡前往阮家。
京中之人也跟着热闹,不少孩童围在喜轿后嬉笑,沿路拾玩抛扬在空中的粉嫩花瓣。就连街边小贩的摊位上,也挂了大红绸子。
夹道欢呼着迎来喜轿。
声声爆竹合着连成一片的笑语,喧闹在京城上空。
阮梨身处在深院里也能听见四面八方而来的动静,她正对镜涂抹口脂,镜中人粉面精致,盛装裹身,满头金饰衬得人矜贵,明艳依旧,又不失大气。
闻鸣乐声近了,她便闲问了句:“府里怎么这般热闹?”
“老爷寻来乐坊,说阮府嫁女,场面必不可少。”霜霜回话时听着声音恹恹,总避着眼神相接,不过手里倒也没闲着,又拿起木梳,替阮梨打理已经盘好的发髻。
阮梨透过铜镜,看了她一眼:“瞧你这小脸,满面愁容的。知晓我大婚,不知晓的,还以为阮府这是要让我去送死。”
这口无禁忌之言将霜霜吓得倒吸了口凉气:“呸呸,大喜之日,姑娘莫要说这为何不吉利的话。霜霜只是舍不得姑娘。”
“你是唯一随我去蘅王府的丫头,又不留在这,不舍从何而来?”
她摇了摇头:“霜霜也不知,许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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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想着姑娘还要再过几年才出嫁。”
阮梨心里原也是这么想的。
若她没有来此,定要再过个五六年,才会考虑婚嫁之事。
霜霜又道:“姑娘命苦,自幼在阮府得不到亲长庇佑,如今又要迫于三殿下的威压,要嫁与自己不爱之人。”
阮梨听这话没忍住,噗嗤的笑了声。
霜霜在这声笑中迟疑,好半晌才问:“姑娘在笑什么?”
“阮府只有你真心惦记我。”
唯有真心实意替她考虑,才会在这个奉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朝代下,道出此言来。
阮梨又凝神望镜,镜中如花般女子,美若不可方物,只是忆起往一些往事时,神情略显沉重。
“我自己在北陵山惹下的桩桩件件,旁人替我平事,我总要付出点代价。再者说,嫁与三殿下也不一定是件坏事。从前命苦,往后……”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往后会有好日子的。”
蘅王府布景过的深深庭院,笼罩着难逢的喜庆祥瑞。
红绸五步一系,房檐廊角,枝蔓花丛,迎风时翻涌,宛如置身在大片丹青色的云海里。
时辰已至,阮梨盖了喜帕,被迎着上了浮金大婚彩轿。
原以为来到这个朝代,已是亲身经历奇闻异事这样的大场面,所以只要无关性命,便不会忐忑至此。
谁知才上花轿,耳旁礼炮奏乐声齐响,不偏不倚正好敲落在她心口,像是她心底那点惶恐与不安,尽数敲打了出来。
焦灼也随之蔓延,轻而易举攥得她心口发紧。
与傅兰蘅之间分明没有多少感情,却要在今日,成婚结为夫妻。
甚至此人浅显在面上的,她都不算完全了解,更何谈颇深在内里的城府了。
先前天不亮,阮梨就被拉起来梳洗装扮,此刻即便忧心也抵不过接踵而来的困意浪潮,头一歪,就靠在花轿里头小睡了会。
蘅王府与阮府相隔不算远。
落轿时阮梨恰好醒来,她睡不够,神思还混沌着,由人牵引着入府,越过门栏,踏上那无数繁花沿着府门铺至堂前的长路。
等回过神来,手里已经塞入了牵巾,依礼在挂满喜字的正厅内拜了堂。
然后在嘈杂热闹声中,阮梨被拥簇着送入了松雨阁。
松雨阁是蘅王府,除了傅兰蘅的居所沉香榭外,占地最大的寝居。
阁楼后□□环绕假山奇石,底下小池塘内粉荷正翻。临水伫立的廊道曲折回旋,依稀可听见潺潺流水声。
这样的灵气充沛之地,连石隙下草木都开的葱茏。
窗轩前还有竹枝攀来,风一卷,清幽淡雅香就扑满屋室。
当然,阮梨起初只能嗅到。
她看不见松雨阁的郁郁葱葱,红盖头遮去了她所有目光,礼成后甚至还没缓过神,门开了又合,进出的人皆沉默不语,连霜霜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掀起盖头来看看,还是不掀?
她反复犹豫了很久,却在每次想伸手时都有人进来。
前段时日跟着教规矩嬷嬷学习,她日后还要进宫去,自然不好懈怠,所以只得在人前端坐得笔直。
后来较劲久了,她居然没意识地昏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再听见动静时,余光中的烛火朦胧成雾海,红色身影忽然靠近,紧接着脸颊被温柔托起,那双手掌既温暖又干燥,比倚靠在硬的床木上要舒坦得多。
“阮府谁短了你的觉?大婚之日困成这样。”
“没有,就昨夜没怎么合眼而已。”阮梨嘟囔了句,然后忽然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又猛得惊乍而起。
动静不小,傅兰蘅见她差些扯下鸳鸯绣帐,一副见了鬼的蠢钝模样,他不禁挑起眉来,半冷着声:“睁大眼看清楚,在你面前的人是谁?”
16. 假戏
(十六)
这话,怎么问的这么耳熟又怪异。
像极了喝醉了的主人公,在意乱情迷间时被对方逼问的话。
阮梨只是困,并未有一丝醉意。想到方才自己的脸枕的是谁的手后,她也早就清醒过来。
且这一日内,唯独此刻最清醒。
“是殿下,妾身知道的。”她说着,就要站起身来行礼。
身边之人却按住她的手腕,又扯坐了回来:“去哪儿?”
阮梨:“……”
从前面对他时,只有一些怕牵连到身边无辜之人的谨小慎微。如今成了婚,惧怕谈不上,但多少有点尴尬在里头,就好像面前之人,是个不相熟的相亲对象而已。
去给你行个礼。
阮梨把这话咽了回去,说不出口了。
屋内喜烛燃得如烈阳般晃眼,撒满红枣桂圆等绣花帐被上,还放了柄掀盖头的玉如意。
阮梨无话后,兀自缓了缓神才适应了光线,她盯着手边玉如意,指尖触及的冰凉太浅,浅到不足以抚平她心头莫名盘踞的燥热。
“嬷嬷教过你什么?”傅兰蘅在她默语时,迈长腿仅折返了几步路,就取到合卺酒。
一人一半,饮下意明夫妻同心,同甘共苦。
她连忙双手捧来喝,假装没听见刚才那句问话。
站在前头同样身着大红色喜袍的男子,他眉间悦色更甚往日,似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偏要追问:“嬷嬷是宫中老人,她进宫回禀过母后,说你虽疏于规矩,但情有可原。又胜在勤学。”
阮梨想不到那嬷嬷面相凶巴巴的,也会替她说好话。
“本王好奇,她究竟教了你些什么?”
这到底是真好奇,还是在兴师问罪她礼数不周?
阮梨仔细想了想,并未想出自己哪里做得不好。
总不能,是因为方才瞌睡了会吧?
“殿下明知故问,嬷嬷能教什么,”阮梨扬起脸来,回以一笑,头顶的繁重钗饰随之晃了晃,“无非是那些该教的,都教了个遍。”
傅兰蘅看着她,神色顿时有种轻微的松快感,拢在眉间的喜色也愈发浓烈:“既是如此,倒也给本王省了不少事。”
说罢他伸手,手指勾起,在她脸颊侧不轻不重地蹭了下。
“先解了头上的,自己来还是本王唤个人进来?”
撩拨,此举定是在撩拨。
阮梨从前的情感经历空如白纸,脸颊上的触温尚存,让她面热得生出了错觉,觉得好像屋子不是屋子,是个巨大的蒸汽房。
“我,我能自己来。”
唤个人来看她鲜红欲滴的脸吗?她还是要些面子的。
不过这盘发并不好解,阮梨对镜拆卸了半晌,总算都解了下来。垂腰墨发顷刻间似瀑布流泻,她抬头,自镜中与傅兰蘅目光相接。
傅兰蘅坐于桌边饮茶,今夜他饶有耐性,等了她许久,也未开口催促过。只在对视后站起身来,极为自然地摊开手。
阮梨脸热到如同火烧,磕磕巴巴地问了句:“殿,殿下,我们当真要假戏真做吗?”
“假戏真做?”傅兰蘅微怔,默了瞬,再开口时疑惑问:“本王与你哪来的假戏?”
“本王与你,哪来的假戏?”傅兰蘅微怔,随即笑面前之人有趣,指尖落在她耳侧,距离更近了些,“倒是要真做。”
“啊?”虽然已经做了准备,阮梨还是在傅兰蘅说出最后两个字时震惊住了。
虽然他们对这两个字的理解可能不同。
“做,做什么?”
傅兰蘅大发善心,解释道:“二哥这人脑子虽没有你灵光,但他极为难缠,北陵山之事定会纠缠你到底。而地形图之事不想让旁人知晓,本王除了娶你断了他的念想,还可以杀了你。何须假戏来隐藏?”
阮梨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脸上堆起笑意:“殿下救我多回,杀了多可惜啊。我就只是问问,又没说,不做。”
“那你且记好了。”傅兰蘅轻笑一声,身影在摇晃灯烛里忽闪忽止,他迈步走到阮梨面前,瞧她眼睛瞧得分外认真,“娶你,虽不在本王意料之中,但本王也是深思熟虑过后,选择的这条路。日后你在府中安分守已,蘅王府便不会有亏待之处。你还当真以为本王是什么菩萨心肠,用舍身娶之来庇护?这样未免有失交易的平衡了。”
这番话,倒是点醒了阮梨。
她显然是为了躲避傅永纠缠,又因玉佩一事,顺水推舟嫁给了傅兰蘅。
正经拜过堂成为了结发夫妻,这路也是她自己选的,何必矫情去想些有的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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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这人中龙凤之姿,属实也不亏。
傅兰蘅眼见着她眸光消沉了下去,连忙反思起自己是不是将话说得有些重了。
今日不同往昔,如今眼前人是他的正妻,不是不相干的旁人。
他也未尝不可去学做一个好夫君。
“你……”话音未落,就见阮梨走过来,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傅兰蘅哽了下,身形被定住:“你干什么?”
“宽衣啊。”阮梨被问得莫名其妙,抬头看他,说了几句违心话,“殿下言之有理,行事也向来坦荡磊落,嫁给殿下,真是妾身前世修来的福气。方才我只是害羞才口不择言,但想想,不过是早晚的事。”
听到这些奉承词,傅兰蘅只觉得她在憋坏。
不过倒也不必再费口舌,他二话不说,拦腰将人抱起,朝着纱帐后走去。
阮梨小声惊呼,在离地的刹那连忙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男人身子硬朗,强有力的心跳透过坚实胸膛传来,独有清冽怀香里还微微夹带了点酒气。
既陌生,又熟悉。
也令她有点害怕。
扯下的纱帐垂落在地,收拾过的锦被揉成团堆叠在角落,两人对坐在床中央,傅兰蘅已经单手解开她衣衫,最后褪藕色里衣时,一眼就看出她眼底的怯意。
“嬷嬷不是都教过你?”
阮梨清了清嗓子,强装从容道:“是教了,教得不多。”
话音刚落,身上最后一件衣裳落下,她不由瑟缩了下身子,脑袋低垂,目光也不敢乱瞟。
傅兰蘅见她这样,忽然就笑了下,声音很轻。
阮梨猛然抬起来头来问:“殿下在笑什么?”
傅兰蘅瞧见她那被羞意,蒸得白里透着薄粉的肌肤,肉眼可见似温玉般光滑无暇。
在抬眼质问时,那双湿漉漉的眸底含着几分愠怒,不觉真恼,反而像是嗔怪。
坐怀不乱真君子。
但他向来与君子这样的美名无缘又无分。
纱帐外昏黄灯火摇摇曳曳,照不到身前来。
阮梨盯着他在暗沉中不加清晰的轮廓,片刻后见人都没有想要回话的意思后,正要继续开口,眼前景象天地颠倒,随即沉沉地压了具微凉的身躯下来。
17. 云雨
(十七)
阮梨后脖颈落入手掌,常年骑射的指腹上覆着些薄茧,硌得她有点儿痒,下意识想左右闪躲时,唇上一热,气息交融萦绕在鼻间,一下子灌得她始终不上不下的心,猛然坠下在地。
柔软触感,好似让人身轻似的飘在云端。
她手指缠着身上人的衣角,无意识攥紧捏皱成团,傅兰蘅撑起身时,狭长眼眸里满是隐晦的狡黠:“你为何不张嘴?”
“啊?”阮梨脸爆热得快要熟透,她憋着口气,轻吐出来才道,“我不懂嘛,我就跟过殿下一人,自然不如殿下你身经百战。”
傅兰蘅捏住她下巴,低头止住了其余的话。
黏腻的津液声在幽静屋中尤为清晰,极为暧昧,让人听了不免都要面红耳赤。
阮梨不想被看扁,在这时莫名起了胜负欲,便扬起脖子来迎合,现学现卖,最后险些因为过于激烈产生窒息感。
“你倒真挺好学的。”
傅兰蘅及时松开她,又摩挲着捻去她唇上残留的旖旎水光,最后狎昵凑近:“本王是不是身经百战,你会不知?”
她急促喘息着,会错意,瞪大眼反问:“我此前可与殿下不熟,如何会知?”
“民间是如何传本王不近女色的?他们在津津乐道皇家闲事上,可皆有双慧眼,必然不是假话。”
阮梨认为,傅兰蘅随处阴阳怪气的本事,可谓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怎么看殿下都不像。”她小声抗议了句。
“不像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最后一件遮蔽身躯的衣物就被挑了去。
只见那纱帐上云绣微晃,本就黯淡火光全然被头顶之人遮挡,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那双手掌,轻易就扶住她腰肢,纤细得仿若用力一握就要断开。
但堪握,怎不堪。
女子身段酥软,玉腿能折至胸前,滚烫热意下更是快融成一滩春水。
傅兰蘅未见过她这面,心神免不了被勾得动荡,动作便迟缓下来。
身形起伏间,他还分了个眼神仔细瞧她,如此近,连鼻根上的浅色小痣都能看清,秀眉微微蹙着,偶尔能见有欢愉的神色浮上,但很快又隐去了。
傅兰蘅未语先笑,平时淡漠的声嗓里多了温存柔意:“何须忍着,自在的酣畅淋漓岂不是更好?”
肌肤相贴,香汗相融不分你我。
浸得玉枕湿漉漉,锦被上更是团团水渍。
春宵一刻,原是这样的滋味。
阮梨闻言,只懒懒撩起眼皮来。
黑鸦色墨发散开如海棠,她枕在其上,唇间还压抑着破碎的呻吟,找了会才找回自己略显沉静的声音。
“我,没有。”
“没有?”
嘴硬无妨,他引她入的情欲,有的是法子敲打嘴硬之人。
阮梨骤然扬起头露出雪白的脖颈,短促叫了声,不知不觉有泪顺着眼角落下,又被身上之人以指尖抹去:“现在是真没有了。”
“傅兰蘅!”羞愧之下阮梨忿忿脱口而出,直言喊了他的名字。
但他只扬眉,心情甚好下也并不在意。
后来阮梨早已记不清是几更天结束。
只记得不知何时,屋内又添了几道烛火,有人蹑手蹑脚推门而入,替她擦身更衣,还将她身下的锦被抽走,换了床干净平整的来。
“你身边那小丫头随你,歪在廊柱下呼呼大睡,怎么叫都不醒来。本王再不怜香惜玉,也不能一脚将她踹进树丛里去。还得本王亲自伺候,你真是个……”
言话之人静默,最后才冷笑了声:“颇有福气之人。”
半梦半醒间,耳旁人声聒噪个没完。阮梨不耐烦的翻了个身子,嚷道:“你去唤其他人进来不就好了。”
“本王惦记着你脸皮薄,才留了你贴身丫鬟伺候,深更半夜去哪儿寻人。”
她烦的踢了下薄被,耍小性子抱怨道:“你上哪寻人不是寻啊。”
傅兰蘅长身立在帐外,神情满是餍足后的倦怠,话虽如此,却没有丝毫责怪之意。
见她前言不搭后语,心知交谈无望,就吹息了烛火,抱着人沉沉睡去。
直至翌日近晌午时,两人才先后醒了过来。
松雨阁地处清幽,不复昨日的喧闹。
待主子醒来前,众人压着步子行路,唯一还可闻的,便是石隙间潺潺流水声。
而同样静处的,还有那尚无人声的居室内。
小轩窗迎进的日影正绰绰。门扉昨夜就没合拢,还半敞着。
屋外廊檐下流光照浮尘,其间路过不少女婢,手里捧着各自的活快步走过,不作任何停留。
傅兰蘅即便疲惫也鲜少贪觉,常年算睡不太安稳。昨夜这一合眼,没曾想睡得倒挺沉,日晒三竿了才慢悠悠地睁开眼。
头顶的窗棱下还挂了盏琉璃串珠,稍有微风推向便会缓慢旋转起来。日光穿透它,然后映射出斑驳流动的五光十色。
他自己都不记得命人布置松雨阁时,是从哪里搜罗而来的小玩意了。
腰身有些沉重。
他后知后觉,掀开薄被来瞧。挂着红痕的雪白玉腿,正横架在他身上,身旁女子双颊仍泛着桃红,半张脸埋在他胸前,睡得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这睡相,似乎不太好。
不过罢了,可以容忍,是小事。
傅兰蘅想着,不由自主倾身,想再凑近些,去抚平她那睡皱了的眼睫。
三皇子也是新婚燕尔,初经人事,对阮梨的一切,都出乎意料要比先前好奇了许多。
谁知才刚刚靠近。
下一秒,阮梨赫然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水雾尚且遮覆着黑瞳,未缓过神来也能下意识冷静着问了句:“殿下在干什么?”
她初来乍到时,心性坚韧也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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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在船楼亲眼所见,那些刀光剑影下的横流血水。
故此白日无事,入夜却常多梦魇,好在只是心神受了些惊惧,并不算严重。
几贴安神药下去,就好全了。
自温十轻易翻越阮府后,阮梨为解决这个“外患”,便寻人固高了墙,还嵌入了破碎瓷片。又在每晚确保屋内无人后,才掩紧门闩和窗子。
这会睁眼忽见身旁有人,她犹徘徊在半梦中,质问出口后才想起如今是个什么情形——自己已嫁作人妇。
悬于床顶的绛紫釉珊瑚石壁,并不属于阮府那深深庭院的小闺房中。
而是属于蘅王府,属于松雨阁。
昨日大婚,在床上又被折腾到后半夜。
阮梨实在太累,混沌的思绪好不容易才理清,大腿根上又覆上来了那只手,要她登时就瞪圆了眼。
“殿下,妾身今日身子有些不适,改日吧。”
什么不近女色,分明就是“衣冠禽兽”。
她恼火,抽腿要身离对方怀抱。
傅兰蘅另只手轻而易举禁锢住她的腰肢,轻哂的声音落了下来:“乱动什么,本王替你揉一揉,昨夜不是你总喊着腿酸的。”
“我何时!”她差些咬到舌头,想起什么又道,“说梦话的不作数。”
傅兰蘅长眸一凝,讳莫如深语意悠长:“那在雪仲阁你告诉本王,绝无梦呓之症,便是在诓骗的了?”
“……”
一时松懈,竟将这事给说漏了嘴。
但阮梨自小就常常独睡,连她都不知自己究竟会不会梦语,那时为了打消傅兰蘅的顾虑,故此才胡邹两句,没曾想这么快就东窗事发了。
稳住,不是什么大事。
阮梨深吸口气后坐起身来,那双明眸含着潋滟水光,云雨醒后秀眉间仍隐隐含羞,全然小女子的娇态。
很是新鲜,让他看得微微失神。
然后听见阮梨悻悻然辩解起来:“我怎么敢诓骗殿下。成婚前我从未与谁共枕而眠,成婚后自是不用说了,早已算不上威胁。这才成婚第二日,殿下可莫要因此怪罪,以免府中人心生什么猜忌。”
世人道起蘅王娶阮氏嫡女,是相互托付了真心。在这繁华浮躁的奢迷金地,利益与家族依存共生,便显得真心最难能可贵。
而傅兰蘅身份更是特殊,他是皇室子弟,储君的继承人之一,如此矜贵,却无视门第将阮梨娶作府上正妻,京城中许多高门贵女也当之是段佳话,进而向神明许愿得以这样相互恩爱的情缘。
所以他们人前,自然也要继续这恩爱的戏码。
“何时说过要怪罪你?”傅兰蘅哼笑了声,掀被下床,“本王说一句,你能想出一堆戏。有这劲头甚好,你又勤学聪慧,想来这蘅王府当家主母的位置,本王也能放心交给你了。”
阮梨愣了愣神,被当家主母这四个字砸得有些没反应过来。
18. 回门
(十八)
傅兰蘅成婚第二日尚有要事在身,看天色不早,耽误不得,下床后就传了人进来伺候。
丫鬟伺候穿衣时,阮梨看着傅兰蘅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疏离,心里不禁腹诽了几句。
这男子在床上与床下,果真是生得两幅面孔。
不多时,霜霜捧着乳茶走进来。
屋内轩窗还大开着,起风了,卷得壁上的名人墨画翻飞作响。
角落的六角香炉里火星正燃。
阮梨仰躺在软榻里,挽起的青色水袖下露出那布满红痕的葱白玉臂,痕迹赤裸暧昧,叫霜霜看一眼就面红耳赤,不敢再多看。
“王妃,不如奴婢去铺了床褥,再歇会?”
“算了,已经睡够了。”阮梨睁开眼,“殿下进宫去了?”
“是,取了府中快马去的。”
傅兰蘅同她一样没有生母,免去了她不善应付的婆媳关系,也无需敬茶,想睡到几时就睡到几时。
除此之外,就无旁事。而需要培养的感情,又因对方不在府中只能搁置。
思及此,阮梨从榻上起来,整理好衣妆就去了正院。
傅兰蘅给了她管家之权,嬷嬷也教过些许,但全然不够。冗杂账本与繁琐家务形同大山,不容分说地向她压来。
有哪个现代女子会想要学习这些,阮梨虽知道自己不得不做,若是认真起来也定能做好,还是屡屡起了逃避的心思,没看一会儿就又泛起乏来。
“王妃,”霜霜在外敲门,禀道,“桃夭杏语两位姐姐又来了。”
许是看她性子平和易处,府中丫鬟因琐事不对付,也能闹到她跟前来,嚷嚷着要她秉持公道。
秉持公道?
谁来替她理了这些事务,她就去给谁秉持公道。
“我歇在书房了,要她们明日再过来吧。”阮梨以此为借口推脱了两日,她在傅兰蘅的书房看账,无人敢不要命直闯而入。
两个丫鬟只能作罢,拌着嘴离开了。
“殿下还没回来吗?”
“听闻皇后这两日身子抱恙,皇子们都留在宫中侍奉。”
“娘娘怎么了?”
“旧疾发作,奴婢听前院们的婆子说,今日太医院的人都撤了,想来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日光拂动账页,光影下的墨字像熔进了金。
阮梨盯着沉默片刻,一时忘记了翻册。
她还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等话终于到了嘴边,门口霜霜没等来她其余吩咐,已经先欠身离去了。
阮梨揉了揉眉心,愈发有些焦急无措起来。
以至于夜里辗转难眠,天快亮才浅浅睡了一会儿。
翌日她要回门,到了时辰被唤起时,眼睑下满是乌青,沾了许多脂粉才将勉强盖住。
阮梨脸色沉沉,如窗外灰天,今日无阳,大抵是个阴天。
“傅兰蘅呢?”她直乎名姓。
紫檀填漆菱花镜中的小脸柳眉低垂,胭脂也难掩戾色。
霜霜欲言又止地多看了她两眼,心里也跟着发沉,最后委婉道:“宫中事务繁多,许是牵绊住了,奴婢现在差人再去看看。”
“不许去,”阮梨却又制止,“随他吧。”
搁下红木梳起身,她定了定神:“东西都备好了吗?”
“姑娘放心,”霜霜连声应道,“奴婢知晓知晓回门之礼重要,一早就被备好了。”
蘅王府的马车金漆涂木,很是宽敞气派。
临行前霜霜替自家王妃多准备了两床软枕,阮梨昨夜睡不太安稳,马车晃晃悠悠反而让人好眠。
她枕着眯了会儿,也不知过了多久,霜霜从外头掀起帘子来:“王妃,到了。”
阮梨遮了遮眼,听见马车外绵密的雨声,声音微微低哑:“下雨了?”
“下了。载回门礼的马车先行,已经卸进府里了。”霜霜抿起唇来,又道,“陈姨娘和二姑娘现在在府门口。”
仅凭这句话,阮梨尚存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现在?”
“是,她们说亲自来迎姑娘回门。奴婢看她们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阮梨怎会不知。
她冷笑了声:“无妨,且先看看她们母女二人究竟想要做什么。恰好我心情也算不上好,就当是来解解闷了。”
心情不好,也就不想做个好人了。
霜霜扶阮梨下了马。
两人头顶撑开了把乌青色油绢伞。
落下的雨珠四溅,薄雾罩人身。
阮府门檐下站着陈氏母女,皆厚粉施面,身着华裳,若是不张口,不漏出心肠之短,这场景倒是幅极美的画卷。
“阿姐总算是来了。”阮苏苏目光不由自主落向阮梨插在发髻间的凤蝶鎏金流苏簪上,一眼便知价值不菲,可见蘅王府用度极为阔绰。
顿时妒火中烧,她几乎要咬碎了后槽牙:“阿姐从前吃穿用度最是节俭,眼下却是招摇了许多,嫁入蘅王府果真是今日不同往昔了。”
阮梨扶了下流苏簪,嫣然一笑,望着她们没说话。
成亲第二日,她便在蘅王府听说了一些事。
因阮苏苏闹得太过于不知分寸,阮父将她关在祠堂,隔日又放了出来。
到底是心疼这个庶出的女儿,立马替她张罗起亲事来。
其中不乏有勋贵出身的公子,仕途无限的读书人,亦或是权势不小的朝臣后代。
却无一入得了阮苏苏的眼。她放言,宁愿孤身到老,也只嫁皇室的后裔为妾。
险些将阮父气病。
见阮梨不言,霜霜也十分会来事,仗着势底气十足:“今日确实不同往昔,我家姑娘如今是蘅王妃了,见了需得行礼才是。陈姨娘,二姑娘,莫不是忘记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在这里指手画脚!”
阮梨往后仰了下身,生怕被唾沫星子溅到。她脑子忽然不着边际的想,自己这个二妹妹和傅永还真是登对,性子一点就燃。
幸亏是个庶出,这要是显贵出身,不知道要用手中权力祸害多少人。
“二妹妹怎么如此性急,不知我的丫鬟,是哪里说错了?”
阮苏苏脸色青白交加,难掩不快,那话在嘴边滚了又滚,活像是有人在逼迫她:“阿姐如今的架子是越发大了。”
“别瞎说,好端端的言语挤兑你大姐姐做什么。”陈氏不再沉默,仍是那副在下人面前笑意盈盈的伪善样子,“你妹妹这张嘴向来说不出什么好听话,别同她计较。”
“自家人,不计较。”阮梨面色好平静,身后是雨幕,衬得她身似有神光勾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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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浅浅的眉间蓦地拧皱在一起,嗤笑了声,“只是父亲重颜面,姨娘教不好规矩,二妹妹在家便罢了,出去失了礼数可怎么是好?”
陈氏原当她是落水,撞了脑袋才性情大变。如今再细思,眼前分明就是变了个人,身上丝毫没有从前习性的痕迹,着实奇怪。
“是姨娘的疏忽。”她笑容可掬,“今日想着你回门,一时高兴就忘了,见过蘅王妃。”
“姨娘,凭什……”
余下的话消弭在动作拉扯间,陈氏一拽,阮苏苏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也还是欠身行了个礼。
陈氏起身后,明知故问:“怎么不见蘅王?今日该你二人回门才对。”
“他没来。”阮梨道。
“可是有事耽搁了?你爹心里十分欢喜这个姑爷,早早让人备好了酒菜。嘴里还总念叨着阮府能与皇家结亲,是祖上积了德……”陈氏顿了顿,迟疑问道,“莫不是殿下不愿同你归府?可是有给你受什么委屈?告诉姨娘,姨娘为你做主。我们阮府门第虽不及皇室,到底还是个望族。”
阮苏苏眼睛一亮,神色本恹着,忽然就来劲了似的。
阮梨将之尽收眼底,始终装作不在意。
她也想问傅兰蘅究竟来还是不来。
只可惜成婚后连个人影儿也瞧不见,居然还在回门之日丢她一人前来,这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极为不尊重对方的行为。
成婚之夜话倒是说得好听,到头来还不是冠冕堂皇唬人的。
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姨娘别急啊。”阮梨在府门前站累了,又想起傅兰蘅那个糟心人,便懒得再客气,语出来的话也不是那么好听,“等哪日陈姨娘当了这阮府的主母,再来替我做主也不迟,传出去自然也好听些,你们说是不是?”
陈氏脸上神色险些没挂住。
阮梨语罢不再理,径自走进了府中。
恰好是正午用膳之时,膳厅的圆桌上已经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佳肴,阮父在前院清点了下回门礼,还不少,回来时甚是春风满面的踏进了门。
见膳桌上坐齐了人,独独不见傅兰蘅的身影。
阮父脸上笑意淡了淡,又回头张望起来。
伺候的女婢恰好分好了黄笋鲫鱼汤羹。
阮梨执起勺,拨弄浮着点油的汤面,漫不经心道:“父亲不必等了,殿下没有随女儿一同回门。”
“这是为何?你将日子同蘅王说清楚了吗?还是这蘅王心底大抵是瞧不上我们阮府,才不愿踏足此地。女儿,你莫不是没有好好服侍殿下……”
“父亲。”阮梨厉声制止,面色不虞,“阮氏一族营商数代,如今虽不及从前,但又何须仰仗他人鼻息而活。殿下事务缠身,即便他不来,女儿也是备了厚礼回门的。”
回门厚礼,拨的都是蘅王府府库账上贵物。
傅兰蘅在成婚后的次日,临出门前阔气言道:“你是本王明媒正娶进来的王妃,日后在府上大可自在行事,本王也不喜拘束着你,大可都依你性子来。”
园子里阳光着实灿烂得令人炫目,她记得当时自己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压着声问:“当真什么都能依我性子来?”
傅兰蘅回眸轻飘飘睨了她一眼:“自然在本王面前除外。其余无论你做了什么,本王都能替你兜着。”
19. 荒唐
(十九)
阮梨成婚之前,哪想到婚后的日子竟这样舒坦。
傅兰蘅在府中时从不过问她行事,所以她在回门前,清点了不少价值不菲的珍藏古物珍宝带去。
只是阮梨同他说过回门日,日子到了却不见人归府。
阮梨幽怨了半日后,索性自己带了不少礼独自前往,以此来充充场面。
阮父闻言脸色这才稍缓了缓。
宴上食物皆不错,想来是为了迎傅兰蘅,特地出门寻了个大厨来掌勺。
沉默用膳间,阮梨伸筷夹菜时偶会瞥向桌上的其余人神色。
心思各异,很是有趣。
阮梨其实没多少心思吃饭,只想着应付了事后,快些回蘅王府去。
若是相安无事用完这顿膳也就罢了,偏偏有人在这时要开口。
阮苏苏平日难见她,自是不会放过回门这个好时机,仗着有阮父撑腰,语声又尖利作势了起来:“阿姐从前最爱喜食芡实百花羹,怎么今日不见尝上一口?”
“是啊,你二妹妹心里惦记你,一早就亲自下厨,快尝尝。”
原主心里苦,喜甜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阮梨恰好算不上多喜爱,便不留情面拒绝道:“二妹妹也说了是从前,人性子喜好总是会变的。我早已不爱食这百花羹,恐怕是要辜负妹妹一番美意了。”
“无论怎么变,你也是从阮府嫁出的女儿。纵然身在蘅王处,心中也莫要忘记时刻系挂着至亲。”
阮父不禁想起前段时日刚回府,就听闻阮梨性情有些变化,不仅冲撞贤良淑德的陈氏,欺负妹妹,还常常不在府中。
与先前守在院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子确实不同了。
那么他便要端出父亲的架子,以此来规诫提醒:“怎么说我们才是一家人,唯有我们才是真心待你,希望你好的。”
阮梨还未来得及冷笑出声,就听见她那好二妹,肆无忌惮地道出醉翁之意来:“父亲说的是。从小父亲就教导我们,无论何时都该同气连枝,一致对外。本以为阿姐嫁去了高门显赫之地,会想着如何帮衬妹妹。却不知为何,姐姐攀牵上蘅王殿下后,好似就与妹妹生分了不少。”
话里姐姐来妹妹去的,直把她听得头晕。
疏窗外伴有潺潺雨帘之声,墨云排山倒海般,愈翻愈厚。盛夏里的雨总这样来势汹汹,浇得天地都觉恍惚。
阮梨不欲多纠缠,原想在天雷落下前归府的,如今看来恐怕是不能遂愿。
她面上平静,兀自夹了块透如白玉的肉片,却没有要送入口的意思。
“真心待我?”
语声里讥诮之意太过明显,众人皆停了筷,面面相觑起来。
“父亲耳目清明,为何此时装起了糊涂,同在屋檐下,她们是否真心待我,你怎会不知?”
阮梨搁下手中瓷筷,胃口顿失,立马抬目望向阮梨秀,“二妹妹想要我如何帮衬?听闻妹妹在府中闹上了好大一通,非皇室子弟不嫁,我又不识得其他皇子,难不成还想让蘅王殿下替你去游说不成?”
阮苏苏如被呛声,仍梗着脖子道:“大姐姐休要胡说,我不曾有这心思。只是姐姐明知我意,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是看其他无望,又将主意打回在傅兰蘅身上。也不知她为何会执念颇深至此,分明可以不嫁人为妾的。
阮梨顿觉愁如雨丝,心中怅惘,不免沉沉叹息:“父亲也是这个意思吗?”
阮父方才被她话堵起了无名火,脸色如浮白蜡难看,本想否认,话到嘴边又捧起茶碗来,声色严厉道:“你如今嫁入蘅王府,帮衬家妹,便也是替为父分忧。”
他实则根本压根不知阮苏苏在说些什么。
阮梨失笑,眉眼间化开了愁意,只剩心寒:“殿下曾言不纳妾室,就是他想纳了,我也不会允。”
“大姐姐未免太霸道了些,男子三妻四妾这样的寻常事都容忍不了。小心善妒名声传出去,损了蘅王府的声誉。”
阮梨施施然笑道:“这是蘅王府家事,不劳烦妹妹挂心,还是将心思放在别处,纳妾一事,我绝不退让。”
话音刚落,耳旁传来声啜泣。
混在浇灌而下的雨里听不太真切,只是一声不够,便再来了一声。
阮梨不免循声望去,只见陈氏以丝绢帕子掩面,黯然伤神道:“都是我这个做姨娘的不是,苏姐儿到底是我亲生骨肉,平日稍有不慎就难免有失偏颇。所以大姑娘心中早有不快,冲我一人来便好,你二妹妹是无辜的。”
阮梨微愣,疑惑问:“她无辜不无辜与我何干,左右总不能将她亲事皆黄怪到我头上来。”
事态走向逐渐就荒唐了起来。
竟会在回门之日,想要阮梨去游说自己的夫君,纳自己的庶妹为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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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她如今的言行举止在古人身上也算学得惟妙惟俏,也并不表示她能接受任何事。
“姨娘。”阮苏苏见不得陈氏做小伏低,更是对阮梨讨厌极了,开口时语气沾怒,:“你同她讲这些有何用?蘅王府也轮不到她来做主。三殿下连回门都不曾随她来,她倒还仗着蘅王妃的身份,在父亲面前作威作福起来。”
小窗下烹茶的炉子,正咕噜咕噜沸腾着水汽,浓馥茶香气能静人心,阮梨只低头笑了笑,眼眸明澈着温声道:“二妹妹还是那么喜欢逞口舌之快。无妨,索性我今日就将话摊开来讲明白了。”
她口吻虽温软,却毋庸置疑:“还是莫要浪费时间与心思在蘅王府上,不如另寻出路。只要我还是蘅王妃,我就断不会和二妹共侍一夫,也断不许妾室踏入府门半步。”
阮苏苏听这蛮横话,气得七窍生烟,舌辨不过,竟随手抄起腕边的青云泼墨茶盏,朝着阮梨身上砸去。
阮梨偏头,那瓷碗掷在门上顿时震得四分五裂,碎片应声散地,守在厅中伺候的女婢皆惊惧。
旋即就听见步伐声贴近,迎面跨进门的男子身形修长,气宇轩昂。手中执了柄新折扇,开合间屋内齐刷刷跪下了一片。
“参见三殿下。”
傅兰蘅立于众人身前,他神色颇淡,垂眸时居高临下环视了一圈后,又抬手,以扇头掸去溅落在衣襟上的碎片。
屋外磅礴大雨,他来时只步行了府门口至膳厅这段路,仍沾湿长裳,衣角色深深。
陈氏脸上血色褪尽,行礼后顾不上其他,又磕头请罪:“小女自幼骄纵惯了,言行无状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赎罪。”
明眼人都能看出,傅兰蘅早走进来一步,那茶盏兴许就砸在他身上了。
“都起来吧。”他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喜怒来。甚至没理陈氏请罪之言,彻底将人无视在身后。不过这样的金贵之躯忽临,众人难免心头紧张,压迫感瞬时如阴云笼罩在这逼仄之地。
阮梨站着福身,并未跪下。
和傅兰蘅相望时,她清隽秀丽的眉眼间缓缓浮起了愠意,旁若无人瞪着他。
怎么突然来了?前两日又去了哪里?心中有好多话想问,场合不对,也不愿如怨妇般咄咄。
便比以往要沉默许多。
傅兰蘅也安安静静看着她,不言不语时,没人能猜到他下一句,会说些什么。
20. 戏弄
(二十)
“我们家这丫头,实在是不懂事。说殿下不来,我们这才早早就动膳。”阮父脸上露出讨好笑意,又是替他斟酒,又是唤下人去吩咐小厨房重开炉灶,等好一阵忙前忙后,才坐下拭汗。
就听傅兰蘅迟迟开口:“不必麻烦,本王在宫中用过膳来的,坐会就走。”
……方才怎么不说?
阮父只敢心中腹诽,面上笑盈盈,极为殷切:“无妨,殿下肯赏光前来,已是使阮府蓬荜生辉了。”
“言重了。”傅兰蘅目光转向阮梨,不咸不淡道,“阿梨同本王说了回门时日。可惜宫中诸事缠身,这才来迟了。”
这话,更像是在向阮梨作出解释。
这人向来我行我素惯了,竟会同她解释,也是稀奇。
“殿下实在是太客气了。在宫中替圣上分忧乃是头等大事,自然重于民俗,倒是小女不懂事了,怎么能为着回门去叨扰了殿下。”
这番话,让阮梨着实有些无语。
傅兰蘅双臂压在桌前,身形未动,但听他一哂,目光幽冷:“阿梨是本王的正妻,即便不是回门,她想本王相伴着去何处,日日来叨扰也都是应该的。”
此言一出,别说旁人,连阮梨都被唬得微微发愣,茫茫然不知作何回应。
但她很快就转念想起,傅兰蘅曾言过在人前是要扮作恩爱的。便扬起嘴角来,故作娇嗔的笑看了他一眼:“那殿下来得也忒迟了些,再来晚些我就要回府了。那二妹妹岂不是有些可惜了。”
“此话怎讲?”
阮梨轻飘飘扫了垂头满目心虚的阮苏苏一眼,笑道:“我这二妹向来就倾慕殿下满腹经纶。先前在北陵山时她也在,不知殿下可否还记得?”
傅兰蘅略一沉思,摇头道:“不记得了。”
明眼人皆知,这是夫妻二人在一唱一和。桌上其余人神色吃瘪,在傅兰蘅面前夹了尾巴,不似方才那般气焰嚣张。
陈氏忙道:“殿下日理万机,不记得也是情理中事,苏姐儿,还不快来向殿下赔罪。便是我平日太娇惯纵容你了,气儿不顺就乱砸东西,从前学的礼数哪儿去了?这也就是三殿下大度宽宥,才不与你计较。”
母女俩递换了个眼神,便已心知肚明。
阮苏苏稍霁的脸色在低首抬目间已然化成柔情蜜意,她兀自倒了杯酒,而后绕到了傅兰蘅身侧,伏低身子软身道:“小女无意冲撞到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傅兰蘅余光轻瞥了眼。
他自宫中出来后,就赶路至阮府。口中却是有些干渴,面前却只满上了醇酒。又见阮梨面前放了碗泡了新叶芽儿的茶水,便不管不顾的伸手端来。
茶水只剩半碗,阮梨先前就小啜过。
阮梨瞧见后双眼瞪得发直,心想这傅兰蘅在人前装模作样,也不至于做到这个份上吧?
茶水到底是她饮剩下的。
察觉到身侧之人惊诧不已的神色,傅兰蘅侧目,微微挑起眉头来,无声问怎么了。
阮梨这才回神,手边没了茶水,她只得佯装拿起筷子来夹菜,以掩饰她微燥起来的面颊。
“殿下。”阮苏苏还端酒盏等候在旁,见他俩之间旁若无人,更是气煞。又不能发作,目中便含了几分潋潋委屈,“我真的知错了,殿下是不肯原谅我吗?”
傅兰蘅拢了拢袖口,姿态随意靠向椅背,状似漫不经心问:“本王倒想知道,今日这回门宴上,你是因何事恼怒至砸了杯碗呢?”
谁人能面色不改抵住当朝皇子的兴师问罪。
阮父尚且最不能,他早已冷汗涔涔,背上湿冷,雨日的潮意似是浸透在筋脉里,随着血液流动遍布四肢。
屋内已然支起了所有花窗,风只肯攀在台前,进不来,也带不走让人躁动不安的闷热。
“殿下。”陈氏欲起身,还没离凳,凌厉之声骤然响起。
“阮府虽算不上久负盛名,到底也是个望族。何时竟轮到妾室做主了。”
皇子威严不容小觑。此言一出,有那么小片刻膳厅内皆噤若寒蝉,众人大气也不敢喘,生怕怪罪下来,会有性命之忧。
即便傅兰蘅不常惩治他人。
但若真想惩治起来,连一点转圜余地都没有。
“是……”阮苏苏受惊不小,还举着酒杯,脸色苍白,“和大姐姐拌了两句口角,都是我的不对,仗着年纪更小,惹得阿姐很是不高兴。”
“知道惹了你阿姐不悦,就该做些什么。”
阮苏苏愣住。
傅兰蘅看着性子淡然,虽常于众人间,也亲疏有度。才与阮梨相识多久,就这般维护。难道真如传闻中所言,二人是恩爱有加?
不,她不信。
一定是阮梨用了什么狐媚手段,傅兰蘅只是暂被勾引得蒙蔽了双眼!
“是,是我的不对。”阮苏苏勾起唇角,强颜欢笑了下,“阿姐,妹妹给你赔不是。”
这字音里尽是咬牙切齿的厌恶,阮梨怎会听不出来,若是目光能剜人,自己已是被大卸八块了。
没劲,这回门忒没有劲。
阮梨瞥她,脑海里重新翻涌上阮苏苏从前的样子,骄纵跋扈,自私无理,以欺负原主为乐,嫡庶尊卑更是不放在眼里,说她聪明,心计却都显在脸上。
但说她愚钝,又懂在出了阮府后,收敛心性,装乖卖巧的。
如今肯在她面前低头,心底估计是恨极了。
“无妨,不是什么大事。”
见阮梨松口,阮父提在嗓子眼里的心终于落了地。
他堆起满脸褶皱的笑意,拈了下须,又快步走上前道:“是,是,姐妹之间小打小闹而已,还劳了殿下操心,也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做好。”
“你是没做好。”傅兰蘅意有所指。
众人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偏偏又不敢言,自然也没了什么胃口,纷纷盯着眼前的碗碟发愣。
桌上的茶凉了又温。
一场戏如漫天烟火聚散,临近尾声,热闹散去后只剩平淡虚空。让人疲乏。
阮梨懒于在嘴皮子上纠缠下去,见傅兰蘅也没有想要真去计较阮苏苏的失礼,便先站了起来:“天色不早,我也用好膳了。女儿就与殿下先回府了。”
两人一道走出膳厅,霜霜抱伞,不远不近的跟着后面。
他们先步上环着花厅的长廊。廊下相隔一间挂着翡翠吊兰,叶如垂带,飘雨沾湿后,正浮着新绿。
阮梨望得出神,怔怔立在廊檐下,也不知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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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吊兰,还是在观空庭仲夏雨。
看了许久,待走在前头的傅兰蘅折身,不解问她:“跟着本王走在一起,还能走神?”他顺着她目光看去,竟一本正经道:“你若喜欢这吊兰,曲江就侯在府门口,要他进来搬去蘅王府。”
阮梨顿了下:“曲大人也来了?我倒是有段时日没看见他了。”
换句话说,这曲江活生生就像是傅兰蘅的毒唯,知晓他们二人被赐婚后,曾露出十分痛心疾首神情来。
阮梨甚是无语,心想自己也没有差到这个地步吧?
傅兰蘅却挑眉:“你问他做什么?”
“随口问问,他是殿下的亲信,我自然不想他讨厌我。”
“他不敢。”
阮梨笑笑,不可置否。空庭中的雨光照她明眸善睐,声色皆动人。
她撇了撇嘴:“还是那句话,与人结恶不如与人交善,我见他似乎对我有误会颇深。”
说罢,她提步和傅兰蘅并肩,继续朝前走去:“成婚前就想问殿下,在船楼之前,我与殿下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傅兰蘅轻笑:“什么意思?”
阮梨清了清嗓子,拔高语声,怕这雨落嘈杂误了身旁人的听觉:“在船楼时,盛文东纠缠我,殿下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
大雨仍不止不休,昏暗天光里,她专注回忆没看清脚下生了台阶,话音未落,就乍然晃身,旋即被一双沉稳有力的手臂托住。
傅兰蘅的衣襟上沾着天泽香。
那是皇后中宫里常燃起的香,味道没散尽,想来他在中宫待得时辰不算短,出宫后就直奔阮府了。
“本王道你走路不稳当。”傅兰蘅轻哼了声,揶揄道,“你还不服气,若不是已经成婚,你总在本王面前跌,本王当真要怀疑你居心不良了。”
什么居心不良?
阮梨反应过来,脸热道:“殿下未免也太看得起……”
自己两个字,她及时收声。
可这有小阶,又赖不得她。
见傅兰蘅投来眼神,阮梨悻然改口:“殿下未免也太看得起妾身的胆量了,哪敢起什么旁的心思。”
“成婚前本王看你挺胆大妄为的,如今倒还谦虚上了。”
傅兰蘅面色如常,向来无波无澜的语调却微微上扬,听着竟像是心情有些愉悦。
阮梨可不想在廊中被秋后算账,连忙岔开话题道:“我如今是蘅王妃,一举一动牵扯着蘅王府的脸面,自然谦逊点为好。那我与殿下先前到底有什么过节?”
两人停步在廊中。
霜霜十分识趣,站在不远处没有走上前来。
傅兰蘅深深看了她一眼:“你为何会不记得?”
“之前溺水撞到头,有些事便记不太清了。”
“你真想知道?”
她点了点头。
“没什么过节。”傅兰蘅抱臂,假装认真回忆起来,而后面不改色道,“你从前十分爱慕本王,纠缠许久又爱而不得,故才纵身跳水,险些丧命。所以见了你,本王难免多看一眼。”
阮梨:“……”
又被傅兰蘅言语戏弄,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然后二话不说朝前走去。
决心不要再理这个人了。
21. 沐浴
(二十一)
回府的马车上,阮梨一直没说话。
雨点敲在车顶,噼啪作响,衬得车内愈发安静。
傅兰蘅闭目养神,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缄默,阮梨素手悄悄掀起车帘一角,看雨水顺着青石街道流淌,汇入两侧沟渠。
暮色四合,两人回到蘅王府时,檐角已点起了赤纱宫灯,新婚燕尔,较往日倒更多了几分朦胧的热闹。
“你先回去,本王还有些杂事要处理。”
“好,”阮梨面色平静,下意识应了声,抬眸间却见他蹙眉似有不满,顿了下道,“我等殿下回来。”
先来撑腰,后有解释,傅兰蘅倒这夫君做得也算仁至义尽,阮梨也并非小肚鸡肠的性格。
只是,阮苏苏在席间说的那些话实在引人不快。
她非小人,却也不是君子,因此心底牵累傅兰蘅几分,也不打紧。
“更深露重,殿下快去快回。”语速不自觉快了些。
傅兰蘅听出她言语间掺杂的恼意,不由得轻笑:“这次是本王疏忽,以后不会。”
“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回门这种事哪还有以后,就算有,也不是和臣妾了。”
“你分明知道本王不是这个意思。”傅兰蘅深深瞧她一眼,“本王是说,不会再让你独自一人面对他们。”
浅淡的雾气自双眸氤氲开,从阮梨来到这个世界起,好像只有傅兰蘅,自始至终护着她。
雨水稀稀落落到了傍晚才停歇。
阮梨倚在窗边看庭中积水映着灯笼倒影,雨后的青石板泛着幽光,像打翻了一斛碎玉。
“王妃,水备好了。”
寝殿内暖意融融,霜霜捧着沐浴的皂角过来:“王妃面色瞧着有些不好看,要添些安神香吗?”
“无妨,东西放下吧,我自己来就好。”
霜霜向来听话,应声后将木盘搁在桌子上推门离去,余下满室寂静。
沐浴驱散了一身寒意,阮梨也不禁有些恹恹,傅兰蘅来去匆匆,只怕不是他口中所谓的“有些杂事”,可一言概之。
因此阮梨也没打算真的等他,命人进来收拾了,便准备睡下。
然而刚一合上眼,霜霜忽然在屏风外轻声通传:“王妃,殿下回府了。”
她话音落下,傅兰蘅的嗓音隔着门扉由远及近,像浸了雨水的玉石般清冷。
“王妃已经睡下了?”
湿润的发尾贴在颈间凉沁沁的,阮梨绕过屏风时,正见傅兰蘅立在长廊下,肩上荡开一片深色。
“殿下,”水汽未散的眸子映着廊内的烛光,阮梨长睫下遮掩了几分错愕,“我以为殿下会晚些回来。”
“所以你就先睡下了?”
瞧出来了还讲……
阮梨不禁腹诽,但终究是她自己答应的,清了清嗓子扯开话题道:“殿下衣衫都被打湿了,先沐浴更衣吧,小厨房煮了驱寒汤,殿下先喝一些?”
“先沐浴。”
四目相对,傅兰蘅没有动作,阮梨也茫然看着他。
半晌,才闪过一缕微妙的预感。
既然不做假戏,傅兰蘅又有意,那她合该尽一尽王妃的职责。
阮梨扭头看着不远处立于檐下的曲江:“曲大人,是否有特别需要注意的,劳烦您告知。”
此刻她眼前没有镜子,否则定能从眼中看出几分视死如归。
“不劳烦王妃,”曲江别扭道,“这等小事还是属下来吧。”
傅兰蘅漫不经心睨过去一眼:“不必,难得王妃有这份心意,让她来。”
阮梨:“……”
这哪是她的心意?
傅兰蘅推门进去,而曲江纵然不情不愿,也只能细细将规矩道来。
傅兰蘅讲究不少,阮梨一一记下,走入内室时,已有女婢手脚麻利地备好热汤。
屏风上绣着的远山青黛在水雾的蒸腾下舒展开来。
衣物摩挲的声响让阮梨背脊一僵,铜镜里映出他修长手指掠过衣襟的动作,玄色外袍滑落。
“帕子。”
傅兰蘅的声音仿佛都隔了雾气,阮梨低头去取檀木架上的素巾,走入屏风内。
宽肩窄腰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脊线如远山起伏。
她手一抖,桶边盛着皂角的木盘差点翻倒。
“慌什么?”水声哗啦一响,傅兰蘅的声音近在耳畔,轻笑道,“又不是没见过。”
话虽如此。
更亲密的事也都做过了,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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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那夜红烛摇曳,阮梨紧张得不敢抬眼,只记得他胸膛的温度和落在颈间的呼吸。
目光不自觉落在傅兰蘅身上,阮梨有些失神。
“帕子攥在手里都要揉搓变形了,看够了没?”傅兰蘅如同后背长了双眼睛,突然转头,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落。
阮梨心头一跳,索性抬眼直视:“殿下生得好看,还不许人看么?”
若瞧不出傅兰蘅眼底的戏谑也就罢了,他分明就是故意取笑。
傅兰蘅似是没料到她这般大胆,如同被逗弄的狸奴忽然反咬一口,不痛,倒是如同隔靴搔痒。
“自然能看。”
“那看便看了。”
阮梨取了皂角,壮着胆子为他擦背,掌心下的肌肤温热紧实,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的起伏。
沉默片刻,傅兰蘅忽然问:“今日的事,还恼么?”
阮梨不吐不快:“若殿下所指,是阮苏苏觊觎殿下一事,那大概还有点恼。”
傅兰蘅失笑于她的坦诚:“本王说过,此生有一人足矣,并非搪塞。以后若是有人提起,你便大可以肆无忌惮去说,在谁面前都不必犹疑。”
水珠溅在阮梨袖口,晕开深色的痕迹。
这话,傅兰蘅确实曾在皇后面前说过,那时她只当是场面话,只是如今再听,心头却难免泛起涟漪。
许是热气迷了眼吧。
“至于阮府那些人,见你也不怎么欢喜,日后只信我就好,和他们不必走动。”
沐浴过后,两人合衣躺在床榻上,皂角的杏花香盈满寝殿,傅兰蘅竟也没再出声。
困意渐渐上涌,阮梨平躺在锦被间,却有些难以启齿。
几日未见,不知今夜还要不要……做那个事。
若是不做,她就先睡了。
阮梨微微睁眼,透过睫毛的缝隙,看见傅兰蘅正支肘看她。
昏黄灯光里,他眸色比夜色更深,目光从她微颤的睫毛流连到轻抿的唇瓣,某种无形的热意在衾被间蔓延,她甚至能听见他逐渐加重的呼吸。
“殿下怎么这么看我。”
良久的无声对视后,面前的男子忽然轻笑一声,俯下身来。
待阮梨回过神来时,傅兰蘅已吻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