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罪三年:归来弃子登基为帝》 第一章 特赦出狱 “阿弥陀佛……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镜澄,你今日就能回家了。” 水镜寺法堂,德高望重的老僧闭目合掌。 听着方丈的话,萧逸放下手中木鱼,脸上露出些许彷徨。 回家。 可他早就没有家了。 “我愿意出家。” “你老婆孩子不要了吗?” “不要了。” 也在这时,他的夫人段红雪,带着儿子萧辰闯入寺中,不顾周围僧人的阻拦,直接推开法堂大门。 “夫君?” 在见到还在诵经的萧念时,女人的脸上露出错愕。 领着儿子在外侯了半个时辰,可萧念却迟迟不肯见,只能自己闯进来。 她想不通,夫君得了赦后,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赶回家,而是继续留在寺里敲木鱼。 “夫君,我和辰儿来接你了。” “圣上免了你的罪,现在整个将军府都在等你回去。” 段红雪朝那道略有些消瘦的男子背影道。 萧念却是头也不回,像个寻常僧人那般,语气平缓:“女施主,我已了断尘缘,请回吧。” 女人当他还在置气,声音放软:“你是怨我三年没来看你,可我也很不容易,你三年前冒犯了皇孙,若是唐突前来,我怕……” 当她注意到萧逸终于面无表情的朝她看来时,解释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彻底咽了回去。 平心而论,段红雪也知晓自己这些话是厚颜无耻。 萧逸是将军府养子,三年前,老将军的亲生儿子被找回不久,就与皇孙起争执害的皇孙落水,于是萧家就推出这么个养子顶罪,因此在水镜寺为僧三年。 这三年,肖家这些所谓的亲人,只顾围着刚找回的亲生儿子萧念打转,从来没人看望过他,任谁心里都有气。 段红雪是知道自己理亏的,所以在萧逸递过来眼神后,到底是僵在了原地,不知说什么好。 可她那口无遮拦的儿子却是嘴上不饶。 见那小儿挡在娘亲身前,老气横秋的张口:“你凭什么怪娘?这三年我都忙着与萧念叔叔学习兵法,哪有功夫来看你?” “辰儿!不准跟你爹这么说话!” 段红雪连忙拉住他,却被儿子耿着脑袋甩开,语气更冲:“我有说错吗?萧念叔叔能教我带兵打仗,将来我也能和他一样,做个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大英雄,不是威风多了!” “哪像他,一副病痨鬼的模样,身子孱弱,不能习武也不能领兵,整天只会窝在寺庙里念经!他就不配做我爹!” “辰儿!” 段红雪少见的朝儿子吼起来,对方这才委屈巴巴的闭上了嘴。 然而,从她不住扫向周围的眼神就看得出,她动怒并不是为了萧逸,只是羞恼被寺中僧人看了笑话。 萧逸攥着佛珠的手紧了紧。 这才离家短短三年,他的儿子,就愿不认他了。 其实早有预兆。 回望顶罪之前,萧念刚回来没几天,整个肖家对他的态度都变了样。 妻儿开始嫌他体弱,无法挣诰命,言语间多了排挤。 父母一心扑在亲儿子身上,要他对自己这素未谋面的弟弟各处相让,认为他在府中享了多年富贵,皆是偷了萧念的。 可他们全然忘了,萧府能有今日,靠的非是老将军,更不是萧念,而是仗着他毫无保留的感恩戴德。 每一场胜仗,背后都有他的献计,每一次晋升,都是他甘愿埋名。 他若贪功,大可做个白眼狼,让萧家少个名不见经传的养子,从此世间多个天下大谋。 当初没有这么做,甚至心甘情愿的替萧念出家为僧,不过是偿还老将军再造之恩,更敬重老将军识人善用,是难寻的明主。 如今看来,自己也有犯错的时候。 对于身后的闹剧,萧逸收敛心间的情绪,扫了段红雪一眼:“你就是这么同他说的?” 段红雪心虚的别开视线,不敢与他对望。 萧念纸上谈兵的那点本事,全是出于他。 萧逸体弱,却足智多谋。 他做不得武将,却是个天下难寻的幕僚,否则儿时也不会被萧老将军瞧上,收入膝下作为义子。 多年来,只要碰上战事,就一直有他在幕后出谋划策,萧家也因此争回累累功勋。 后来萧老将军寻回亲生儿子萧念,在没把他扔出去顶罪前,也是他将所学相传,甚至私下,萧念都是对他以老师相称。 这一切的一切,段红雪自然是清楚的。 可现在,她却眼睁睁看着儿子,嫌弃自己的亲生父亲,反而无比崇敬那个偷了她夫君功名,又拿夫君顶罪的小人。 萧逸的语气渐冷,逼视着段红雪:“我且问你,萧念的兵法,是不是从我身上偷来的?” “放屁!” 这话显然让儿子炸了毛,在他心里,早就把萧念奉若神明,他不允许任何人去侮辱甚至是质疑他的萧念叔叔,哪怕是自己的生父。 萧辰不大的年纪,就宛如个小小的市侩,指着萧逸的脸破口大骂:“你连战场都没去过,能懂什么兵法?我看你分明是嫉妒萧念叔叔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娘,他在骗我对不对?萧念叔叔才不是那样的人!” 少年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用愤怒且期许的目光看向娘亲。 而在萧逸的注视下,段红雪嘴唇蠕动许久,急忙瞧了他一眼,脸上的几许愧疚很快变为坚定:“你萧念叔叔自然不会,那些兵法是你萧念叔叔所创,不是偷来的。” “呵……” 这一刻,萧逸笑了。 嘴角勾起的弧度,越来越冷。 “方丈。” 他看向从刚才起就闭目不闻的老方丈,对方仍然没睁眼,却是张开干瘪的唇,缓缓道:“香堂有笔墨,自己去取来吧。” 得了方丈准许,萧逸总算从地上起来。 段红雪还以为他恼羞成怒要教训儿子,连忙将其护在身后,却不想萧逸径自从二人身边走过,不多时,取来了笔墨,直接当着他们的面,挥毫书写。 他的落笔并不激昂,甚至全程未见什么怒色。 与三年前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锋锐笔迹不同,三年的苦修,已经让他敛尽所有锋芒,下笔朴实而又庄重,不多时,一封放妻书拟成,平淡交到女人手上。 “走吧,别再回来了。” 萧逸给了他们最后一句话。 他早该看透的。 凡尘中的嗔与痴,应该被磨进那三千经卷中,而不是阴魂不散的反复叨扰自己。 也许三年前,萧家就欠他一个了断。 “你要休我?” 段红雪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她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 纵使自己愧对夫君,她依然带着儿子前来,不就是笃定萧逸的深情吗? 自打嫁给他,萧逸从来都是个温和到骨子里的人,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情窦初开就私定终身,待到束发之年,顺理成章的成亲生子。 即便成亲多年,萧逸待她的好,也不减最初,对他们的儿子更是含在口中怕化……记得当初,萧逸连下人都给轰走,要亲自带,连日连夜的被折腾也没有脾气。 如今只是三年未见,他便不要自己跟孩子了? 段红雪不信,犹自上前:“夫君,你不要置气了,以后我……” “以后?” 微风渐起,几枚雪瓣钻入她细嫩的脖颈。 女人呆呆地站在风雪中,她怔愣望着,那个从前深爱她的男人,如今眼中没有丝毫温度。 冷的如同拂过的寒风。 不对的。 他不会这么对我,他不该这么对我…… 心间涌起莫名的烦躁与恐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她指尖流走。 重重复杂又难以忍受的情绪,自胸腔中酝酿成几许怒意。 段红雪终于撕开了她知情达理的伪装,声音拔高几分:“萧逸,我带着儿子接你回去,已经是认了你这个夫君,这三年我没来看过你,却也没抛弃你,你还有何不知足的?” “你是男子,当学学萧念,大度些才是,不要像个女儿般无理取闹!” 萧逸转身:“不送。” 法堂的大门在母女身前,缓缓闭合,她们只能从门缝中看见,萧逸重新坐回垫禅,对身后事充耳不闻。 “好、好、萧逸,你别后悔!” 儿子在旁撇了撇嘴:“正好,没了那人,以后叫萧念叔叔做我爹!” 砰! 大门关闭。 段红雪母女呆呆的杵着,不多时,她就听见,堂中的佛号与诵经重新响起,气的胸口剧烈起伏。 第二章 祖母病危 次日,水镜寺。 香客鼎盛。 “世子……” “施主可是来求签的?” 萧逸打断中年商贾的话。 他早不是什么世子了,现在将军府的世子叫萧念。 香客却是咬着牙,上了柱香。 然而他拜的并非佛陀,而是在阵阵木鱼声中,朝着萧逸普通一声跪下。 “世子,我不管旁人怎讲,在我这,您才是世子。” “您与老主母,救过我的命,当初我逃难崇阳,那口饭是你们亲手喂的。” 萧逸一叹:“陈年旧事,提来做什么。” 他的心间百味杂陈,满身铜臭的商贾,尚且知恩图报。 亲近的人却反了过来。 商贾双目含泪:“世子,我听来消息,老主母得知您不愿回去,气出了重病,现下有不知情的,都在骂您是不肖子孙!” “萧世子,我知晓您是什么样的人,您、您回去看看吧……” 萧逸沉默良久,商人正要继续开口,却听他点头:“好。” 送走了那名叫清三儿的商人,萧逸盯着手中的珠子,怔怔出神。 祖母…… 她是自找回萧念以来,家中唯一一个还愿对自己好的人。 三年前刚出家时,萧逸病重,是祖母派了太医来,才让他保住性命,这三年祖母腿脚不便,没有亲自过来,却一只派人为他送东西,打听近况。 她算是自己与萧家之间,仅剩的牵绊了。 萧逸很清楚,祖母不会因为自己不回去就动气,她最是体谅自己的难处。 有人想让自己回到萧家,顺带败坏自己的名声。 他的脸上现出几分嘲弄。 萧念,他该是坐不住了。 三年时间,已经足够他发现,从自己这偷的几项兵法,还不够他守住偌大的萧家。 旁门之流,终归入不了眼。 也罢,自己不回去,萧家人如何看待都无所谓,但他至少要给祖母一个交代。 分别三年,他也很惦记对方。 …… 纵使心底知道祖母病危多半是假,萧逸还是止不住有些担心。 他知会了寺中方丈,快马加鞭赶回肖府。 “逸儿,你总算回来了!” 养母徐氏,见到萧逸,满面的愁容顿时化开,推开手边的药,激动的迎了上来。 萧逸先是扫了眼桌上的药汤,鼻尖清嗅。 萆薢,二花,当归……是驱风寒的药,看来祖母的确没有重病。 心安少许,萧逸后退一步,避开夫人的手:“贫僧法名镜澄,是先帝亲赐,施主不要叫错了。” 养母的手僵在半空。 “逸儿,你不认娘了?” 见萧逸无动于衷,徐氏呜咽的抹着泪,看起来伤心欲绝。 但同样的套路,萧逸不会中两次。 当初知晓萧念被找回时,萧逸怕她们难做,准备自己离开肖府,那时养母也是声泪俱下的百般挽留,如现在一样。 结果留下来面对的却是养母各种偏心。 她非是顾念亲情,而是想留下自己,好偿还她的亲生儿子。 养父早就应下的兵权,又在他们软磨硬泡下释给了萧念,他辛苦积攒的人脉,被父母推给对方,能转嫁的转嫁,动不得的,便眼睁睁看着萧念故意毁了。 自此,他在府中彻底没了根基,犹如浮萍。 往事从心间流过,萧逸不理会夫人,自顾自绕过她,要去找祖母。 儿子最先被哭声引来,瞧见徐氏哭的寒心,又见满脸不近人情的萧逸,当即冷着脸:“你回来做什么,还气哭了祖母!” 说着说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指着萧逸冷笑: “我明白了,你肯定是他后悔了!我就说,哪里有人能舍得将军府的荣华富贵。” “这要是被人知道,我爹爹竟是这么个说一套做一套的小人,实在是丢脸!赶紧滚出萧家!” “辰儿,不得无礼。” 这时候,萧念紧随其后的走了出来。 他装作彬彬有礼,亲昵的摸了摸萧辰的头,好似他才是亲生父亲,这才对萧逸道:“兄长,看见你回来,我很是高兴。” “高兴你又能从我身上吸血了吗?” 萧逸朝他一笑。 萧念眸中阴沉之色一闪而逝,又被很好的收敛下去:“兄长这是什么话,我是真心盼着你回来的。” “差不多得了。” 袖口中,萧念的双手不由自主攥紧。 “逸儿,别说了……” 养母拦住叔侄二人:“逸儿没做错什么,是我这做娘的不对……” 这话反倒是让萧辰确定了心里的猜想。 萧辰顿时听的不乐意了:“萧念叔叔都给了你面子,你怎么不识好歹?” “叔叔,这种人你还替他说话做什么,干脆赶出去算了!反正萧家有叔叔就够了,何必养他这多余的外人!” 萧辰已经准备喊人了,这时候祖母身边的嬷嬷的出现却将他们打断:“小主,主母知道您回来,很是高兴,叫老身唤您过去。” “红枝嬷嬷,他都不是萧家的人,怎么还叫他小主……” “小主不是,你就是了?” 红枝嬷嬷看着那熊孩子,依旧笑的慈眉善目,言辞却丝毫不留情面。 萧辰脸色涨红,这才想起自己是萧逸的亲生儿子,其实与萧家并无血脉关联。 当场叫嬷嬷给了难堪,他只能满含怨毒的瞪了生父一眼,却是不敢顶撞那名红枝嬷嬷。 原因很简单,老主母的性子之刚烈,乃是肖将军几倍不止,萧老将军畏惧,旁人自然不敢不惧。 从她身边的老妪就看得出,整个肖家,没谁见这位红枝嬷嬷讲话留过什么情面。 包括萧逸。 “施主请带路。” “哟!施主哟!” 红枝嬷嬷乐了:“小主,您不妨在老主母那这么喊两声,保准给她老人家气过劲儿去,到时可莫讲是老婆子教你的。” 萧逸难得有些无措,挠了挠脸。 从小到大,但凡萧府长大的,哪个敢说没被这位毒舌嬷嬷教训过。 也亏得这点,不管是肖红玉母女还是养母,都没敢继续阻拦,只能放他进门,一起去往祖母居住的偏院。 第三章 拱火 祖母所住院落,清幽怡人。 她素来喜爱花花草草,院中便栽了不少牡丹与轩菊,更有一颗上了百年的冬梅老树。 萧逸没错过那花香之气下掩盖的汤药苦味。 进了房间,老妪端坐在床,垂老的脸上却是不安分的刚强。 她见跟在红枝嬷嬷身后的萧逸,满脸的褶皱都蕴着喜意,咧开干瘪的唇:“乖孙儿……” 萧逸看着祖母,她身上那份不输男儿的心气尚在,却比离开前垂老许多,又因染病精神萎靡的模样,很是心疼。 他内疚的凑了过去,想要替她诊脉:“祖母,您染了病,该躺下静养才是。” “不打紧。” 祖母反过来握住他的手,力道不轻,好似生怕他下一刻就要跑了:“孙儿,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原谅萧家了?” 萧逸张了张唇,没有说话。 祖母神色暗淡下去,但是怕孙子多想,却又强颜笑道:“没事,祖母就是问问,对不起你的是萧家,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和儿媳……哎,不提也罢!” “孙儿,你心里要是过不去,便不用管我这把老骨头,走你自己的路,不管你怎么选,祖母都不怪你。” 她故作洒脱的摆了摆手,那个瞬间,好似年轻时的利落与泼辣重新回到了老人身上。 可岁月从没饶过她,动作稍稍激烈了些,老人就剧烈的咳嗽起来。 这时候,萧念却是有意无意的挤开萧逸,装作关切的上前搀扶,嘴里意有所指:“祖母,您重病在身,兄长如此孝顺,当然不管不顾的。” “否则若是传出去,惹来旁人耻笑……” “放屁!” 祖母望着这个心术不正的亲孙,厉声喝道:“你大哥是去是留,我不拦,轮得到你拦吗?” 她说着想要抽回手,可那畜生亲孙却是紧紧将她抓住,抓的生痛。 一时间,老人气的胸腔如灼,咳的更加剧烈。 萧逸生怕刺激祖母病情加重,立马上前将萧念扯开,宽慰道:“祖母莫气,我这次回来,原本也想多留几日,等到您病好再商量。” “孙儿,你真的肯留下?” 老人家惊喜万分。 见萧逸点头,祖母总算眉开眼笑,摸着孙儿的脑袋:“好,好,你留下,叫祖母多看看你。” 萧念被他拽的趔趄滑倒,眼睁睁看着祖孙相亲的一幕,一股妒火熊熊燃烧。 打从他被接回萧府,这祖母就从来瞧不上自己,反倒心心念念惦记着那个领养的义孙。 凭什么? 他才是将军府的正牌世子,他才是萧正念的亲生血脉! 这老不死的,约莫是糊涂了! 怀着掩盖不住的戾气,萧念起身,盯着义兄冷笑:“兄长太不懂事,祖母要你留下,你痛快答应便是,非要装模作样半天,故意折腾祖母。” “你还不闭嘴!” 祖母冲他厉喝。 可这萧念仿佛听不见似的,继续数落萧逸:“若是祖母被气出个三长两短,咽了气该当如何?” 这是在故意咒他祖母。 可萧逸的儿子萧辰,却跟没听出来一样,张口帮着萧念说话:“就是,我看那人分明是想气死祖母报复萧家,我早说把他赶出去,你们没人听!” “你们,你们……” 祖母颤着手,指着他们,气的浑身发抖。 分明是萧家背信弃义在先,他能回来,还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 于去于留,就连她这当祖母的,也没立场指指点点,更何况萧念这个始作俑者? 可这对叔侄,却像是要故意与他作对,心安理得的颐指气使! 祖母已经被气的说不出话,如果换做年轻时,她肯定要去折几根柳条,狠狠抽打这对不肖子。 可她实在太老了,老到下床都成了难事。 怒气无从发泄之下,居然眼睛一翻,生生被气晕过去。 “祖母!” 萧逸大惊,连忙唤来府医,好好的院落一时间都手忙脚乱。 等到确定祖母只是晕倒,没了危险,他才猛地抡起拳头,砸在萧念那张可憎的脸上。 盛怒之下,他扯住对方领口。 他当然看得出,这畜生是故意的。 萧念是头一次目睹这位义兄如此狰狞的模样。 在他的印象中,萧逸这将军府养子,应当是个人见人欺的。 尤其该被自己予取予求。 毕竟他偷了自己十几年的人生,老将军夫妇也是这个态度,这样算下来,他的一切都该是自己的。 他的才学,他的地位,他的成就,他的亲情……乃至他的妻儿。 是了,这些本来就是他的! 整个萧府都是他的! 那对方凭什么,就因为自己气了气那个不宠他的祖母,就敢这样对待自己? 自己分明没错,是他不该! 可心间横着的戾气,在对上萧逸那双盛怒双瞳时,却还是不由胆颤。 萧念想起来了。 这位看似温和的义兄,实则是个坑杀数十万兵卒的毒士,是个奇谋屡出,不惜手染无数鲜血,将萧家抬到如今高度的大谋! 他或许没有正统的血脉。 但他有着远超正统的手腕。 愤怒悄无声息的化作惶恐,理性回归之下,他也总算忆起,自己想继续做个威风将军,还需要萧逸的供养。 他扯出个难看的笑容:“兄长息怒,小弟方才是无意……” “我不论你有意无意。” 萧逸冷声将他打断:“再想找死,我定不留你!” 说完,他如同丢一条死狗般,将萧念狠狠推倒在地,拂袖离开。 他回到早已备好的偏房,回了驱散胸中的怒意,只能拿出念珠,强自打坐诵经。 随着时间逐渐入夜,他的心境这才勉强重新归入平和。 这时,门却被从外面敲响。 “夫君……” 见到来人,萧逸便是眉头一拧。 他已经猜到段红雪来的目的。 果不其然,女人紧跟着开口:“今日之事我听说了,是你太冲动。” “你们兄弟一场,不要闹的太僵……今晚我备好了宴,待会儿你去,当着众人的面,给萧念道个歉吧。” 第四章 鸿门宴前夜 雪落无声,风从廊下穿过,萧府偌大的偏院中,一盏孤灯幽幽亮着。 院门吱呀一声响动,红枝嬷嬷探头而入,悻悻然道:“段氏来了,还带着那孩子,说是‘来接夫君回家’。说话那架势……啧,不像是请,倒像是请罪的人坐在上位,邀你去跪地听训似的。” 萧逸放下案头残卷,声音淡淡:“请她进来。” 红枝嬷嬷撇了撇嘴,低声骂了句:“脸皮厚如铜墙铁壁。”转身出门。 不多时,段红雪便牵着萧辰缓步入内,身着半旧锦袍,却妆发精致,眉眼间尽是做足准备后的温婉。 她刚踏入门槛,便打起笑脸,低声唤道:“夫君,夜深了,打扰你了。” 萧逸未答,视线掠过她,又落在她身旁的孩子身上。 萧辰今日显然被管束过,衣冠整齐,脸上却带着不情愿的僵硬,一副“被逼着来道歉”的模样。 段红雪见他不语,主动上前两步,将手中食盒搁于桌前:“这是我亲手做的甜粥,你儿时最爱,如今身子尚未调养,正该补补。母亲也惦念着你,说让我们设个宴……全家都盼你回去。” 她语气极柔,几乎带着些许哽咽,似乎用了极大勇气才迈来这一步。 “我既为僧人,佛门清苦,施主送食于我,恐坏我戒律。”萧逸语气平平,不悲不喜。 段红雪手微微一颤。 她看不懂他此时的眼神,那是一种仿佛隔世般的冷静与生疏,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那个曾经一心为她着想、夜里亲自哄儿子睡觉的男人。 “逸儿……”她终于不甘地唤了一声。 萧逸终于起身,转身走到案边,提笔蘸墨,一字一句写下一封信。 墨香未干,他将信放入信封,推至她眼前。 段红雪怔住,不敢接。 “这是什么?” “断情书。”他答得轻。 “你……你真的要断了我与你之间的夫妻之情?”她声音骤然提高。 “你我早已无夫妻之实。”萧逸目光微寒,“三年来,你从未来看过我,连一封书信、一句口信都未曾送来。倒是萧念叔叔,陪着你们吃酒赏花,教你儿子兵法传艺——那份光景,比我在这山门之中,清净许多吧?” 段红雪咬牙,眼圈泛红。 “我也是怕你受牵连——那时候……谁不怕连坐?我有苦衷——” “苦衷?”萧逸低笑一声,眼底冷意更浓,“你怕被牵连,所以能舍我于山林、三年不见。如今我获赦归来,你便又来演这场故人归的戏码,是谁怂恿你来的?” 段红雪脸色变了。 “将军府……母亲说,若你愿回府,对你我……还是有转圜的。” 萧逸看她片刻,摇头轻叹:“你不懂。我回去,不是为你们,是为祖母。” 段红雪想再说,身旁的萧辰却冷哼一声:“娘,咱们走吧。他要真孝顺祖母,就不会执意作僧,三年不回。他不过是装清高!” 啪——! 萧逸眉头微动,拂袖一摆,轻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震得食盒倾倒,甜粥洒满地面。 “回去告诉将军府的人——我会赴宴。” 段红雪猛地抬头,眼中一丝喜色未起,便听他继续道: “但不是应你之邀,更不是认你之妻。我去,只为祖母。至于你——” 他眼神落在她脸上,冷得如霜雪入骨: “以后莫再自称我妻,我听着,恶心。” 段红雪嘴唇发白,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终于明白,那个温文如玉、纵然再苦再累也愿替她分忧的男人,是真的不在了。 她带着儿子狼狈离开,出门前回望了一眼,却只见那道背影重归佛前,沉默无声,像是一尊佛像,早已六根清净。 —— 夜更深。 偏院门口忽有一阵脚步声,一名内侍打扮的仆从急匆匆来报:“镜澄小主,少将军……萧念带人前来求见。” 萧逸静坐片刻,唇角冷笑,淡道:“请他进来。” 片刻后,萧念踱步而入,神情温和,礼数周全:“兄长,夜扰还请勿怪。” 萧逸未起身,只目光不动地看着他:“说罢,何事?” “是母亲命我来请兄长赴宴,说明日满门设席,欲为兄长接风洗尘。”萧念顿了顿,故作犹豫,“祖母近来心绪不宁,听说兄长拒宴,顿时病情加重……” 他抬头,语气带了几分劝慰:“兄长若不肯赴宴,祖母怕是……” 话未说完,萧逸已起身。 “走罢。” “兄长果然孝顺。”萧念脸上堆笑,转身领路。 萧逸看着他背影,心中却再无三年前那份兄弟情谊。 卧房内,祖母正倚床半睡,苍老的面容映着炉光,更显疲惫。红枝嬷嬷悄声道:“刚刚服过药,歇下没多久。” 萧逸走上前,坐至榻边,轻声唤道:“祖母。” 祖母缓缓睁眼,看到萧逸,眼中立时泛起笑意。 “孙儿……你来看我了。” “您身体如何?”他探手为其把脉,神色微敛。 祖母却笑道:“无碍,老毛病而已。” “孙儿听说,祖母为了他赴宴一事操劳过度。” 祖母叹了口气:“那也不过是……老太婆一点心思罢了。我知你心冷,只是盼你莫将自己困死在这将军府的浊气里。” “若哪天你真要走,也不要回头。”她顿了顿,语气低沉,“但只要你还愿留下,就别委屈自己。” 萧逸沉默片刻,眼中掠过一丝光芒。 “孙儿知道了。” 他将药汤重新煎好,亲自喂祖母服下。 祖母服药之后,萧逸轻声起身,回到院中。 门外寒风扑面,雪再度落下。 萧念仍站在檐下,像是早料他会答应:“兄长,天冷,备了马车在外。宴席已备,祖母还等着你露面。” 萧逸看了他一眼,神情冷峻:“这顿饭,我是为祖母而去。你,最好别有别的想法。” 他言罢,负手走出门外。 雪夜中,一辆黑底金纹的马车停在檐外,檀香缭绕,檐铃叮当。 今夜,赴宴的不是废人,而是三年前那个布下诛敌死局的毒士。 是将军府真正的“谋主”。 第五章 宴中群嘲 将军府主厅灯火通明,檀香缭绕。 长案两列,左座为军中旧将与京中权贵,右座为文官名士与世家子弟,正上首坐着将军夫人徐氏,面带几分矜持笑意,眼中却藏着某种审视的意味。 “镜澄小主到——” 随着内侍通报,一道身影自外缓缓踏入堂中。 灰布僧袍,风雪未拂,步履稳健而冷峻。 堂中顿时寂静一瞬。 再无昔日锦衣华袍、玉冠腰佩,那是曾为将军府立下无数奇功的萧逸。而今不过一身僧衣,形销骨立,宛如风中残烛。 “这就是……萧家那个养子?” “不是早出家了吗?回来了倒也不知收敛。” 窃窃私语声起,压抑却难掩不屑。 “请坐。”徐氏脸上挤出一抹慈母之笑,示意下座靠近堂尾之处。 萧逸未动,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 萧念笑着起身打圆场:“兄长,母亲特为你设宴,是感你孝心未改,何必拘礼?” “我不吃施舍的饭。”萧逸轻声道,“今日来,不过是给祖母个交代。” 他话音未落,一名满脸酒气的偏将冷哼一声:“倒是摆起谱儿来了。自己做了三年和尚,如今却还挑三拣四,谁给你的脸?” 堂上众人笑声响起,夹杂着轻蔑与冷嘲。 “你说错了,他可是有脸的。”另一人扬声道,“一个人挡下皇怒替将军府顶罪,这脸,可是拿命换的。” “可惜了,换来的是三年白念经。” “啧啧,我听说,这位萧小师父,三年来连战书都没摸过一页,倒是抄经抄得好,一手好字。” “写得再好,也救不了老将军的亲儿子啊。” 笑声越发放肆,刀锋暗藏。 萧逸坐下,神色漠然,只手执盏,仿佛听不到这些声响。 他早已习惯,三年庙门,他听得最多的,便是“废物”“罪人”“不配”。 “爹爹。”萧辰突然出声。 他衣着华贵,双手环胸,坐在段红雪身旁,眉眼间尽是少年早熟后的戾气。 “你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在家中守着祖母,反倒装清高、避宴不来?” “你还以为你是谁?”他说着,声音愈发响亮,唤来众人注意,“你是个胆小鬼,怕的是人,不是戒律。你三年没敢踏出庙门,没看过我、没管过我,如今回来,还装得多有骨气似的,真恶心!” 段红雪神色一变,低声唤道:“辰儿……” 但她唇角微张,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一句真正护萧逸的话。 她的手紧紧搅在袖中,面上尽力装出端庄得体,眼中却隐隐浮出羞怒与嫉恨。 那一刻,堂中寂静。 萧逸轻轻转头,看着那个口出恶语的儿子。 他没说话,只是将手中酒盏慢慢放下。 那一刻,连萧念都觉得气氛有些不妙,适时站出,笑着解围:“辰儿年少,不懂事,兄长莫要怪罪。” “他倒是与你,真像。”萧逸淡淡一笑。 萧念笑容微僵,语气却愈发温和:“兄长是将军府长子,众人敬重你才……” “敬重我?”萧逸看向他,眸光如冰,“若是敬重,便不会偷我的兵法、夺我的功劳、抢我的位置。” “你今日所拥,不过我三年前不要之物。” 萧念脸色骤变:“你胡言乱语!” “哦?是我胡言,还是你怕人知晓真相?” 一时间,堂中气氛如凝冰。 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位年长的将领低声交头接耳,神色中已有几分动摇。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一声清喝: “南疆郡主到——” 众人一惊,纷纷起身。 只见一名着银甲便服、背负长剑的女子缓步而入,身姿挺拔,容貌英丽,眉间气势非凡,堂前寒意皆为之压下三分。 她入场,目光一扫众人,最后落在萧逸身上。 她神色微动,缓步前行,竟径直行至萧逸身前。 众人皆惊讶莫名,耳语声再起。 “郡主怎会与他……” 南疆郡主柳映雪微微俯身,抱拳行礼,声音清越: “三年前,敌军偷袭南郡,危急之际,有一位无名谋士传来断敌之策,解我南军死局。” “我至今未能得见其面,今日才知,原来那人,正是镜澄大师。” 轰——! 如惊雷乍响。 堂中众人尽皆哗然,徐氏眼皮狂跳,萧念脸色惨白。 “郡主你说他……是三年前救你南军之人?” “怎会……” “他不是连兵法都不识的废人吗?” 柳映雪淡淡一笑:“兵法不识,何来断敌之策?” 她转头望向满堂权贵,声音一寸寸拔高: “世人眼中之‘废物’,是你们不识人,不识局。若非他,南疆半壁江山,早为敌国铁蹄所践。” 她说完,回头看向萧逸,唇角轻勾,眼中尽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柳映雪,今日代我父谢你。” 萧逸静静起身,微一颔首,语气温和:“柳将军救国守土,若非你力挽狂澜,策再妙,也无用武之地。” 堂中再度沉默。 谁也没想到,众人视作笑柄的废僧,竟是三年前策破敌军的无名军师。 而那策,至今仍是军中兵书必学之篇。 原本笑话他的人,此刻皆如被重锤砸中,脸色一阵青白。 萧念更是如坐针毡,额角冷汗涔涔。 他的光环,在这一刻,开始崩塌。 第六章 风波骤起 “柳映雪,今日代我父谢你。” 女子身披银甲,立于众人之间,英姿飒爽。此言一出,满堂震撼。 原本还坐得稳的几位京中权贵,此刻皆脸色微变,彼此交换眼神。 他们谁都没料到,这位他们讥嘲了整晚的“废僧”,竟是三年前南疆血战中暗中献策、破敌解围的谋士。 此策如今已被编入《战略通鉴》,被无数兵部学子奉为经典,怎会出自——一个僧人之手? 片刻寂静之后,一位紫袍中年率先冷笑出声。 “柳郡主慎言,策谋之事,岂能信口一言就认定?就凭他一人,便能改写南疆战局?若真如此,那我等岂不是坐井观天?” 他话音落下,几位附和声也随之响起。 “不错,郡主怕是记错了。” “或许是当年谁人冒领其名,此人不过借风扬帆罢了。” 徐氏脸色微微恢复,装作恍然:“哎呀,原来映雪姑娘是误会了,镜澄这孩子心性木讷,从未提过此事,怕也不敢揽这等大功……” 柳映雪闻言轻笑一声,不急不恼。 她转身望向席中众人,目光扫过几位刚才笑得最大声的官宦之子。 “你们说他配不得此功,可三年前身临南疆之地的,你们又有几人?不过坐在高堂饮酒食肉,便敢断他人的生死功过?” “我今日才明白,京中所谓世家豪门,怕是读死书、喝花酒之辈多了,才不识良才。” 她语气淡淡,却句句似刀。 这话一出,不少文官脸色顿时一变。 “郡主你莫要失了分寸!” “你虽贵为将门之后,却也不能妄言讥讽朝臣!” “柳将军素有家教,怎养出这般言辞无状之女!” 柳映雪不怒反笑:“我父亲教我,遇人欺你可忍,欺你恩人,便该一剑斩之。” 她手中佩剑轻轻拔出几寸,剑锋寒光乍现,厅堂气氛骤凝。 众人愣在当场。 “你要为他动剑?” 有人怒斥,“将门女儿竟在将军府中拔剑,你当这是军营?” “若非将军府,我未必拔得起。”柳映雪道,“只可惜这里,已非旧时将军府,而是一群只会欺辱旧主的市井之地。” 话音落下,场间一名身穿黄绸的肥胖官员终于压不住脸色,猛然拍案而起,怒指萧逸:“你既有这等背景,为何三年来龟缩山门,不敢现身?莫非你是知其事虚诈,怕被揭穿?” “我看他不过是假借僧衣藏拙之人,整日躲在佛门清净地,避世逃名!” “既为佛门中人,怎与女儿家走得如此亲近,成何体统?” 言语落下,众人似得了台阶,纷纷起哄。 “说得在理,莫不是……另有所图?” “嘿,南疆郡主美名远播,此人三年前结识,今日重逢,怕是故人旧情未断,才借机染指……” “佛门中人讲个色字头上刀,这僧……未必清净!” 萧逸未动,依旧端坐如松,仿佛四下诟病与嘲讽都落在空气中,无从沾染他半分。 反倒是柳映雪面色微沉,一步跨前:“你们若再辱人,我不介意让你们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军中风气。” “够了。” 这一刻,萧逸终开口。 他声音极低,却如一道惊雷,震得满堂一静。 他抬眸看了那名黄绸官员一眼,淡淡道:“赵侍郎之子赵远?前些日子私调征粮银两,截去七成送往通州何家,再转运幽州兵站,从中取利百两,你父知否?” 那官员脸色“唰”地变了。 “你……你胡言乱语!” “我若乱言,大可以查账。可我手中,恰好有当日舟账,连着通州港口的货号与入库记录。” “你父身为户部侍郎,却任由子弟徇私枉法,巧取豪夺。你却在此讥我无礼?” 萧逸淡淡吐字:“你不配。” 赵远怒急攻心,一拍桌案大步冲来,挥袖便欲动手:“狗贼,你污蔑我——” 锵! 利剑出鞘之声突如其来。 柳映雪剑身已横,一道银光斩落赵远面前案几。 木屑飞扬,杯盘翻落。 全场鸦雀无声。 “你若再敢前进一步,我便当你是谋逆,格杀勿论。” 柳映雪目光寒如霜锋。 赵远一时间面如死灰,仓皇退后数步,瘫坐在椅上。 这一刻,没有人再敢轻言“废物”二字。 徐氏面如金纸,几次欲言又止,却终究按捺住。 萧念这才站起,语气平和地笑了笑:“诸位不必动怒,兄长不过是一时激愤,也未必是刻意为之。” “兄长性情寡淡,不识世情,便是与郡主关系亲厚,也不失为一段佳话。只是……” 他语调一转,眼中掠过一抹笑意:“三年佛门清修,按理说应当避色避情,若真有心,是否违了佛门清规?” 他此言一出,看似婉转,却把萧逸硬生生往“破戒僧”这个方向上引。 几名老儒官顿时露出讥讽笑意。 “是啊,这事……确实说不过去。” “清规戒律,岂容儿戏?” “郡主你虽身份尊贵,也该自重。” 看似正义之词,如水银泻地般铺满整个厅堂。 众人目光纷纷落回萧逸身上。 而萧逸,却始终未动半步。 良久,他终于笑了。 那笑极轻,却藏着三分冷意、七分不屑。 他缓缓开口: “京中春楼十六处,今日傍晚有五处高朋满座。你们几位中,刚从‘锦绣楼’、‘玉香阁’出来的,若非我眼拙,怕是……还没换完香衣罢。” “赵远,账册我有。” “张侍郎之子张承轩,你半月内连进‘翠华阁’七次,每次带两人,酒账还记在账上。” “林家三子林澈,昨夜在‘金碧堂’折扇落于台上,扇骨上刻着‘光风霁月’四字,想要否认,我叫人送来?” 他一边说,一边举杯慢饮,语气极缓,字字穿骨。 “你们要谈佛门清规,好,我陪你们谈。但我若将你们的春楼账目,一并呈至御前,看看是我破戒重,还是你们酒色秽迹更胜一筹?” 这一刻,满堂哑然。 无人再敢言语。 那些方才最嚣张的世家子弟,全都低头垂眼,冷汗涔涔。 男配萧念脸上的笑意僵住。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在与一个出家的义兄交锋,而是在与一个,三年前便能制敌于千里之外的毒士,对峙。 这场宴——早就不是鸿门。 而是一场猎局。 第七章 彻底翻脸 将军府正厅内,静得针落可闻。 方才萧逸一句“你们的春楼账目,我可一并呈于御前”,将满座权贵杀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那些此前讥笑他“破戒”、“不守佛规”的人,此刻全低垂着头,似被人当众扒了衣裳。 徐氏捏着帕子,面色苍白如纸,嘴角颤了几颤,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而萧念站在原地,面上勉强维持着笑意,眼中却已翻起惊涛骇浪。 ——事态,彻底失控了。 他本以为,只要一场鸿门宴,借众人之口便能将这个“归来的废人”再度打入尘埃;哪成想对方不仅毫发无损,反倒三两句,就将自己苦心经营的“萧家正统”身份、声誉撕裂出一道缺口。 再不反击,就真没机会了。 他缓步上前,眸色一沉,压低声音,却已难掩狠意。 “兄长,你以言语攻心,以账目威胁,场面是你占了。可你既归萧家,今日这满堂英雄,也该让他们知晓——你配不配坐回这个‘长子’之位。” “你说我偷你功劳、占你兵策,那我便问你一句——你今日所言,何德何能?” 说罢,他目光扫过满堂。 “列位,你们曾共我父征战,有谁见过萧逸于军中参谋?三年前之前,他不过在书房中写写纸策,从未踏过一步军营。” “我父将兵,得我协助,数次平定边患;三年来,我带兵练营,主持京防,实实在在!他不过是山中苦修三年的僧人,何德何能与我比?” 堂中众人不由点头,神色略动。 “不错,将门出身的到底是萧念,三年之功,众所共见。” “兵贵在行,纸上谈兵终究虚。” 萧念趁势再加一句:“更何况,他如今身份已是‘镜澄’,昔日策谋功绩,未有明文,如何作证?” 萧逸听罢,终是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动怒,也未急辩,目光只落在萧念身上,唇角轻勾,语气淡然。 “你要证据?” “可惜——你连‘疑兵之计’是何物,都未曾听过。” 全场一滞。 “疑兵之计?”萧念脸色一怔,随即强笑,“这是何意?你空口说法,未免太荒唐。” “你果然不知。”萧逸淡声笑了,“你以为你三年前那场‘回马伏击’是自己指挥的?呵,若非我在将军府书房中留下‘疑兵反诱’四策,萧军早在红峦谷中全军覆没。” 说罢,他将一封信从袖中缓缓取出,正是当年留在将军府的旧函,墨迹虽旧,却依稀可辨。 “此乃我旧笔迹,你若还记得识得几个字,不妨自己来读。” 萧念眼神陡变,伸手欲抢,却被柳映雪一掌按住。 “不急,他说得可是真?” 这一幕落入众人眼中,便再无疑色。 而此时,一名身着官袍的年长权贵轻轻皱眉,低声自语: “疑兵之计……老夫倒记得,这策最初是以‘伏东断粮、假南诱敌’为纲,当年军中传言,这策本非萧念所拟,而是萧府一位‘幕后奇谋’所留。” “是啊,我也听说……那年之后,萧念便常以此法破敌,可再没提出过新策。” 一石激起千层浪。 几个原本立场模糊的将领对视一眼,皆露出疑色。 萧念听得这话,只觉喉中一滞,脸色发青。 “你诬我!”他厉声道,“那封信你自己写一封便是,谁能证你所言非伪?” “信件或可伪,但有些事——众人心中自有衡量。”萧逸淡淡道,“三年来,你可有再提出过哪一计谋?哪一战术?哪一次调兵布阵的独到见解?” 他不等回应,又忽地转头,目光锁定坐在侧席的一位金袍中年人,神色漠然: “还有你,胡都尉。” 那人一愣:“……我?” 萧逸点头:“三年前冬狄突入北境,你奉命三日驰援,却因‘兵道不通’私改军令,致使二营被困崖谷,死伤七十六人。” “你以地形险阻为由推卸其责,但可惜,当日雪崖口图我亦留有备份。” “若不是将军念你老臣之功,早就该问你‘改令欺军’之罪。” 这话一出,胡都尉面色大变,猛地站起:“你血口喷人!” “老夫奉命行军,何来改令?你敢放言乱语,我、我便……” “若不服,咱们一同将这件事奏于兵部便是。”萧逸语气平静,毫无波澜,“你我当年行军令状尚有副本存于军档,你以为谁会怕?” “……”胡都尉嘴唇哆嗦,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厅堂之内,众人神色剧变。 他们先是看清了赵远贪腐、又见张承轩春楼风流,如今胡都尉这一桩旧事又被揭破……再看萧逸,那人仍是一身僧袍,却分明掌控全局、进退有据。 萧念则步步退后,脸色苍白,冷汗湿透后背。 他本想借群嘲压倒萧逸,却不知——这位昔日的“废人义兄”,已将这一局,早早布好。 今日之宴,本是围猎,猎的是他。 柳映雪缓缓起身,看着众人沉声道: “我不知将军府诸位,今日设的是接风宴,还是公审会。” “若是后者,那我也好让人备好案卷,将你们这些年在军中的作为,一并送往兵部、送往陛前。” “若不信,可试试。” 一句话,将众人死死压住。 再无人敢抬头。 一众文臣武将,只觉脸上发烫,心中隐隐升出一股莫名恐惧。 萧逸转身看向萧念。 “你问我何德何能?” “我既无将军之血、无家族之名,也不配为人之子,为人之夫,为人之父。” “可三年前,你所倚仗的兵策,是我所留;你所赢下的首战,是我所谋;你今日能站在这将军府正堂里,不被满座人唾弃,是因为你‘曾是我弟’。” “如今你要夺我名、抢我功、毁我清誉。” 他目光骤冷,言辞铿锵: “那我也奉劝你——” “从今往后,最好配得上你偷来的名字。” 轰! 话落,全场震撼。 萧念脸色一白,终于摇摇欲坠。 一瞬间,他心头闪过无数画面: 从他被接回萧府起,父母宠溺、妻儿围绕、亲族奉承,人人都告诉他:“你才是将军府的骄傲。” 可他心里却始终明白,那些威风,都是那人不要的。 今日,那人归来了。 不再为将军府挡箭,不再甘愿埋名,不再退一步、不再忍一句。 他已成局中人,而这局—— 他连开局的棋子都不是。 第八章 祖母重病,女主定情 厅堂寂静,似连风都不敢再吹动。 萧逸言尽,语落如剑,将萧念心口最后一块遮羞布彻底撕碎。 然而,就在众人神色震荡之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厅外响起。 “快让一让——红枝嬷嬷来传话了!” 门帘掀开,披雪而来的红枝嬷嬷匆匆入内,鬓边雪白未拂,神色却显惊惶:“小主,小主不好了!老夫人突然高热昏厥,太医赶来不及,人已快撑不住了!” 堂中众人闻言一惊,徐氏“哐”地一声放下酒杯:“什么?我娘怎会……” “太医说是风寒转入肺腑,昨日小主回府后,她老人家才肯下床走动,夜里冷了,才……” 红枝话未说完,萧逸已起身,手中佛珠“啪”然落地,面色微变。 片刻迟疑也无,转身大步离席而去。 人群中有人刚要开口拦他,一道银影闪过,柳映雪已半步挡在前头。 “让开。”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避让出路。 那一袭僧衣穿堂而出,背影肃然,雪风呼啸,衣摆猎猎,众人看着,却无人敢发一语。 许久后,徐氏怔怔放下帕子,自语道:“他竟……还惦着老夫人。” 她神色复杂,却再无言语。 而堂中,萧逸走后,气氛顿时空出一大截。 原本被压制的萧念脸色阴沉如墨,他捏着杯柄的指节泛白,半晌,忽地开口:“列位。” 众人下意识望去。 他恢复笑容,抱拳微躬:“适才诸事扰乱,实为不敬。但今日诸位赏面而来,我萧念怎能空口留客?” “近日军中设有新营场,三日后将有‘沙场演武’之日,各家子弟可观兵阵之法、斗武艺之威。届时我将披甲上阵,与各位同演一场——权作请罪。”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响应。 “少将军好魄力!” “将门之后,自当如此!言辞可争一时,手段才显真章!” “这才是男子所为!” 萧念看着那一张张奉承笑脸,心中郁气总算散了几分。 今日他虽在言语上落了下风,可只要能在演武之上挽回声势,再配上他这些年苦练不辍的武艺,众人终究还是会认他——才是萧家的主心骨。 而此时段红雪亦端起酒盏,笑容恰到好处:“念儿心怀家国,勇毅果决,我身为长嫂,亦深感欣慰。” 她说着,转头望向众人,温婉道:“三日之后,还请诸位莫缺席,我等定当设宴酬谢。” “必来,必来!” 一时间众人俱是高声应和。 萧辰坐在母亲身旁,眼中满是憧憬与崇拜,小声道:“娘,爹爹要上战场了?” 段红雪摸摸他的头:“你爹爹为萧家撑起半边天,自然要披甲上阵,让世人都看看他有多厉害。” 萧辰眼里光芒更盛,咬牙道:“等我长大了,也要跟爹一样,做个大将军!” 这些话传入耳中,柳映雪却神色如常,连眼角都未掀起半分波澜。 她轻轻抬起酒盏,仰首饮尽,放下时唇角含笑,缓缓开口: “舞枪弄棒,不识兵谋,不过是草包舞剑自娱罢了。”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顿变。 段红雪脸色铁青,勉强维持笑意:“郡主此言,是讽我念儿?” 柳映雪微微一笑,拈起一枚雪杏,慢条斯理咬了一口。 “我不过随口一评。念将军自信满满,我自然敬佩。只是演武之事,若只是逞勇斗狠、逢场作戏,也难怪有人说——京中将门,徒有其表。” 她话锋一转:“不比南疆,十里黄沙血战敌军,每一刀都拼得命悬一线,兵不识将者,瞬即亡命。” 厅中骤然沉默。 萧念眉角微跳,却强自按耐住。 “郡主既如此看轻京中将门,那三日之后,还请一观,也好评个高下。” “必定前往。”柳映雪语气清冷,“我倒想看看,草包挥刀,到底有几斤几两。” 场面一时间又陷僵局。 但众人却不敢再说什么,只觉这南疆郡主,性子太硬、言辞太锋,偏又站在萧逸身后,如今更是明刀明枪与萧念叫板——这将军府,怕是要起风了。 而此刻,萧逸正踏雪而行。 他身影孤独,披雪无声,心绪却早已掀起层层波澜。 祖母病重,他不惧将军府满堂刁难,却怕——这一别,再难见她一面。 他知这场鸿门宴的背后藏着多少刀锋剑影,也明白一旦他开口反击,就注定回不了那个他曾一心奉献的“家”。 但祖母,是他最后的牵挂。 只要她还活着,萧家——他便还要管。 即便世人唾骂,他也必须站着,不为自己,而为她。 这一夜风雪,仿佛也在替他压住心中的怒火,只待下一场——演武之日,再掀波澜。 第九章 探医之行,群儒阻道 京城文街,素来雅士云集,诗书传香,是士子争名之地。 而今春寒未褪,街中却早已人头攒动。文楼茶肆前,数位身着儒衫的年轻士子围坐高台,正评诗论文,朗声抚笙弹词,引得旁人频频驻足,称赏连连。 “此乃柳公子所作《登京台赋》!”茶博士大声吆喝,“满京皆传,一朝脱稿,便为文街魁首之作!” “好词!好气势!” “柳公子才名日盛,恐怕明年便能入翰林!” 话音未落,一道僧袍自远处走来。 来人一袭灰衣,面目沉静,背负布包,神情肃然。 正是萧逸。 他自祖母病榻旁赶来,一夜未歇,只为打听神医行踪。方才打听得知,那位神医今日暂住文街一户书斋之中,便顾不得疲惫,匆匆赶来。 可他方至街口,便被几名士子拦住去路。 “此乃文街清地,外人止步。” 萧逸停下脚步,目光平静:“贫僧欲访一人,不欲惊扰诸位。” “你说你是僧人?”拦路者上下打量他,嘴角露出轻蔑之笑,“倒像是从庙中出来的‘过气和尚’,身上这股旧袍味,倒叫文街都黯了几分。” 另一个士子冷笑:“近来京中多流言,说将军府那位废子回来了,难不成你就是他?” 萧逸并不动怒,只淡淡道:“贫僧法号镜澄。” 众人哗然,面露讥笑。 “果然是那位萧逸……将军府养子,罪臣出身,三年不闻人事,如今居然敢上文街?” “京中笑谈!好一个镜澄!莫不是庙里清净久了,来我们这儿求个‘诗魁’换换风水?” 高台之上,一名锦袍文士起身,手持白扇,年约二十五六,面白无须,正是方才的柳公子。 他下得台来,嘴角含笑,语气温柔却暗藏锋芒:“镜澄大师既已出家,便该诵经礼佛,何必来搅文墨清地?这里不比庙堂,讲的是诗书礼乐,不是香火供养。” 此话一出,四周顿起哄笑。 “柳公子此言甚是!和尚走文街,怕不是把墨香熏成了檀味。” 萧逸缓缓抬眸,眼神澄澈如镜,淡淡道:“三年诵经,不写春秋,却识春秋冷暖。各位以为佛门弟子不识文章,便可轻辱他人?” 柳公子依旧笑着:“你若识文,不妨留下诗章一观?” 他手中折扇一展,题有“文以载道,道不容尘”六字,锋芒毕露。 萧逸未答,只向一旁观茶的老者拱手道:“敢问神医谢公,今日可曾入街?” 那老者一惊,回道:“谢公清晨便已离开,宫中太监传旨,圣上忽染风寒,急召入宫诊治。” 四下哗然。 “神医入宫?” “他来此白走一趟了。” 柳公子眉头一挑,似觉时机已到,便朗声道:“神医不在,你这趟算是白走。可惜白走一趟也就罢了,却还要打扰文街清净,污我士林风骨,镜澄大师,未免太不识趣。” “文人风骨?”萧逸终于轻轻一笑,眼底泛起寒意,“若无将士血骨铺路,你等又安敢高谈风骨?你说我空有佛心、无用诗书,可若无我三年前一策,南疆十万兵卒,今日你们还敢醉饮春风?” 声音不大,却一字一铿锵。 柳公子脸色微变:“你说你有奇策?可你不过一僧人,莫不是空口自夸?” “我若空口,你敢不敢与我论一道理?” 柳公子一愣,尚未答话,旁边一名士子大声道:“好!不如今日以‘帝王治世’为题,各书一策章,评者取公,若你胜了,我们自不再言。可若你输,便请你——自行退去,再莫踏入文街半步!” “不错,文街有文街的规矩,岂容旁人妄登!” 萧逸点头:“可以。” 他入茶楼取纸墨,提笔落字,起首便是—— “帝王之道,莫过于识人、用人、避小人。 若帝无贤,文人再多,不过纸上空谈; 若吏无律,民心再忠,亦难自持清明。” 他写得极快,字迹方正朴拙,却不张扬,一气呵成之后,送于评判老者案前。 柳公子也不甘示弱,挥毫而作,落笔皆骈文对仗,章句繁复,气势铺陈。 一炷香后,茶楼主事接过两篇,送至在场最年长的一位儒老评审处。 那老者略观片刻,先看柳公子之作,点头笑道:“章句工整,用典精巧,确是大家风范。” 柳公子面带得意。 可当老者翻至萧逸之作,眉头渐皱,神色却越来越庄重。 最终,他放下纸笔,朗声说道: “镜澄一篇,虽无雕饰,却句句直指国政要津,谈才识人之难、用贤之本、吏治之弊。落笔无虚辞,读来如钟鼓齐鸣。” 他看向众人,肃然道:“此文,为魁。” 哗——! 茶楼内外,众人沸腾。 柳公子面如死灰,嘴唇发白:“不……不可能,我明明……” 有人冷哼一声:“空文堆砌,怎敌得过真识实理?” “这僧人真有几分门道。” “将军府养子,当年便有谋名,如今看来并非浪得虚名。” 柳公子几欲开口,却终是哑口无言。 他忽觉今日这一败,不止输在纸笔,更输在了心气。 而那被群人视作笑柄的“废僧”,此刻正坐回座中,神色如常。 一人走来低声道:“大师,神医今日不在,怕是又要耽搁了。” 萧逸点头:“无妨,谢过。” 他提笔,缓缓将那一篇策章折好,收入袖中,起身离席。 方才还嘲笑他的人,无不垂首避让,不敢言语。 人群中,有人低声呢喃:“此人,若入朝,怕不是将来有大用……” 萧逸步履如常,走入薄雪微风之中。 这文街,他踏来时被人拦路辱骂,去时却满堂震动,无一人敢阻。 只是神医一事终究无果,他眼中闪过一抹沉沉惋意。 他知道,祖母已无太多时间了。 可他不能放弃。 三年之辱,他可以忍。 但祖母一人,不能再错过。 他转身离去,背影在风中落雪之中,孤独却昂然。 第十章 旧人初见,郡主请客 雪落文街,风中已无人言语。 萧逸缓缓走出茶楼,身后仍有众多士子目送,却无人敢上前拦他分毫。 他未回头,只一步步行至街尾。 神医不在,此行虽震文街,却终归一场空。萧逸眉间微蹙,心中却无一丝懊悔。 那篇策论,是他本就打算写给皇帝的。 只是没想到,这一纸文章,会让众人第一次正眼看他。 也罢,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正欲回转,忽听街角一声轻唤: “镜澄大师?” 声音清越婉转,落入风中却铿锵有力。 萧逸止步,侧头看去。 一骑白马缓缓而至,马上女子一袭墨甲银纹,眉眼英朗,气势逼人,却又带着不染尘埃的洒脱。 马蹄落定,女子翻身而下,走近几步,轻声开口: “你可还记得三年前,南疆密林中那一夜?” 萧逸微怔。 三年前,他以将军府暗中谋士身份,配合南疆军设下一局“断粮伏阵”,借斩将示弱,诱敌深入,最终一举破敌。 那一战,他只为策成而行,藏名于密林,从未留下姓氏。 唯独曾在夜中一剑斩杀潜伏刺客,救下了一位女将。 萧逸缓缓点头:“郡主……” 女子朗声一笑:“我记得你眼神中的雪意,那夜之后,我日日练剑,只为有朝一日再见你一面,报我父军之恩。” 她话锋一转,眸中忽而柔了几分:“今日终得偿愿,萧公子,可愿随我入府一叙?” 萧逸略作沉吟,终点头。 —— 柳府偏院清雅,竹影婆娑。 剑架如林,风声穿窗,皆如利刃吟响。 柳映雪命人备下清茶,亲自引萧逸入院中坐定,笑道:“我虽为女子,却习兵中武艺,自幼便仰慕英雄。若非你当日一策,我父军溃败已成定局。” “这三年,世人皆讥你为庙中废人,可我始终记得那夜——你手中无兵、背后无援,却能以一纸策,改我南疆战局。” 萧逸只是淡淡一笑:“你记得的,是三年前那个我。” “如今的我,不过一介僧人,不配你言‘英雄’二字。” 柳映雪却忽而起身,走至庭中,剑指落雪。 “那便让我舞一剑,你再言值与不值。” 风乍起,衣袂翻飞,女子拔剑而起,剑光如飞鸿掠雪,身法飘逸、势若破军。 起手破阵,步法错位,杀机含于每一次转腕、回身之间。 她身法越舞越急,却在回旋一式中,忽然顿足,长剑如引,挑天直上,势欲斩尽高堂四座。 “这一剑,是我练了三年,只为今日相赠。” “我心悦你。” 剑入鞘,她一字一顿,语声如磐石落地,毫不回避。 萧逸静静看着她,良久,才低声道:“你心悦的,是三年前那个我。” “是那个藏于阴影中,以身谋国、无怨无悔的我。” “可如今的我,早已入雪封禅,不愿也不敢,再负你这一份心意。” 柳映雪却道:“我心悦的是你——无论何时何地的你。三年前,你为军谋,今日你为祖母走雪万里,这样的男子,值得我敬,亦值得我随。” 她眼神坚韧,如剑不折。 就在此时,偏院外忽传骚动。 “别拦我们!我是萧逸的妻子!我有权来见他!” 随即便是熟悉的女声: “夫君……你为何不肯见我?我知你心还在我这里,是她……她在勾你,对吗?” 萧逸眉头一皱,起身推门而出。 果不其然,段红雪衣袂凌乱,正强行闯入,身后跟着一脸气鼓鼓的萧辰。 “夫君!”段红雪看见萧逸,顿时声泪俱下,“你为何待我如此?我们夫妻多年,你怎能……” 她话未说完,目光落在柳映雪身上,神情顿时变得古怪、恼怒、羞辱混杂。 “原来你躲着不见,是与她相会!” “萧逸,你变了,你不是那个曾对我情深意重的夫君了!” 而萧辰也一脸不屑地哼道:“你以为靠脸巴结郡主,就能飞黄腾达吗?你不过是个废物,除了这点脸,还有什么?” 柳映雪眉头微蹙。 她一步踏前,目光冷然望向母子二人。 “你说他靠脸?” 她轻哼一声,语气森然: “你父亲,是我南疆十万兵的救命恩人。是我将军之父最敬重的谋士。” “我看你们才是——只会空口羞辱、连自家父亲底细都不曾弄清的可悲之人。” 段红雪面色涨红,萧辰却还欲顶嘴。 柳映雪眼神一寒:“你再说一句,我不介意教你什么叫‘尊父’。” 段红雪终于忍无可忍:“萧逸!你听她这般口气,是要我与辰儿向她下跪不成?她算什么东西?你真的要为她断我母子?” 萧逸眸光微动,目光如刀,一字一句: “段红雪,我早已说过——你我情分,三年前便已入雪封禅。” “今后,我与你,再无瓜葛。” “你儿是你儿,莫再称我为父。” 段红雪猛然怔住,脸色雪白,仿佛被人当众剜心。 “你……你当真要斩断?” “你不是说过……一生一世,只我一人吗?” “那时我相信你。” 萧逸轻声答,“如今我只信自己。” 段红雪如遭重击,踉跄退后两步,终是哭着转身而去。 萧辰也红了眼眶,却始终咬牙没哭,死死盯着萧逸,一字一顿道:“你会后悔的。” 他拉着段红雪头也不回地走远。 院中风雪又起。 柳映雪走回萧逸身侧,低声道:“你为何要等她来当面说这些?明知她不值得。” “因为她不肯死心。”萧逸眼神淡淡,“这回,她该明白了。” 柳映雪看着他,轻轻一笑:“你太温柔。” “可惜,我喜欢的,就是你这温柔里藏着锋芒的样子。” 她看着天边飘落的雪花,低声道:“从今日起,你不是一个人了。” 萧逸看她一眼,终未回应,只抬头望天,眼底的孤光,却在这一刻缓缓被剑意拨散。 他知,这一段情断,也是一场执念尽。 而那束新雪中走来的光,是他未曾求过的答案。 第十一章 赴约神医,文会风波 翌日晨光微洒,雪未融尽,城中却已热闹起来。 柳府前,一辆低调却精致的软顶马车缓缓驶出,车中女子身披狐裘,眉眼清雅,正是柳映雪。 她看着坐在对面的萧逸,笑道:“谢神医昨夜已从宫中归来,今早在落书斋讲医论道,正巧我有帖子,可作引荐。” “他是我父旧识,素喜雅士,书斋中多为文人清谈,少有外客。你若不愿应酬,我自可代你传话。” 萧逸淡道:“若能救祖母之命,应酬一二,也无妨。” 柳映雪轻笑:“你倒还是那般淡漠。” 她低头拈茶,目光落在他身侧经卷,似随口问道:“你真没想过重归朝堂?” “朝堂非我之愿。”萧逸轻声道,“那是权谋泥潭,策多则忌,功盛则毁,若无护身之力,只能为人所用。” “可若你不在朝堂,萧家那几位——便没人能治了。”柳映雪目光一转,语气稍冷。 萧逸未答,只垂眸念珠,似在沉思。 —— 午时,落书斋前。 车马云集,人影纷纷。书斋为京中文坛重地,今日却非单论医,而是神医谢公应文坛之邀,举办一场“医政共通”之文会。 “谢公妙手回春、兼通六艺,如今更以医解政事,诸家子弟皆欲登堂一观。” “听说这次题目是‘治国之策’,文会魁首将得谢公亲荐!” “我柳家大公子必然拔得头筹!” 议论声中,柳映雪携萧逸入场。 她身份显赫,众人皆惊,纷纷行礼。只是当看见她身侧灰衣僧人时,眉宇之间不免流露轻视之意。 不多时,一人快步而来,年约二十七八,身着玄色儒袍,风度翩翩。 他抱拳一礼:“映雪表妹,好久不见。” 柳映雪略点头,声音疏淡:“柳泽兄。” 这人正是她从小订下书信婚约的族中表兄,柳家嫡长子,现为礼部主事之子,一手文章、满腹经论,素有“京中第一才子”之誉。 柳泽目光落在萧逸身上,微微一顿,笑意中多了几分审视:“这位是?” “镜澄大师。” 柳映雪淡然答道,未作多言。 柳泽微挑眉,目中讥色渐现:“原来是萧家那位……庙中佛子。竟也来了文会?” “你这和尚,只会敲木鱼,识得何为礼乐春秋?”他语气虽淡,话里却满是挑衅。 周围文士亦纷纷附和,眼神嘲弄。 “佛门弟子,讲的是因果轮回,治国理政,岂非渡人空想?” “治国策题,还是让真正读书人来比罢。” 萧逸神色如常,不言不动。 反倒是柳映雪笑了:“他不是不识,而是不屑与你争。” 柳泽脸色微沉,正欲回话,场内却已响起钟声。 文会开始。 众人落座,谢公居中,年近六旬,鹤发童颜,目光慈和。 “今日题旨:论‘帝王治世’之道。诸位皆是才俊,不妨放手而书。” 文会开始,案前纸墨早备。 众士子纷纷落笔,有人引《周礼》,言“礼治天下”;有人抄《孟子》,称“仁政为本”;亦有人力陈“法出儒表”,主刑名制度。 柳泽笔下流转如风,不多时一篇《三纲九御策》已成,引来身后赞声不断。 唯独萧逸,坐于末席,迟迟未动笔。 有人冷笑:“果然不识。” 柳映雪却静静看着他,神色自若。 约莫半柱香后,萧逸终于提笔落字—— “帝王之道,在于识局。 识天下之局,识人心之变,识臣子之忠伪,识百姓之疾苦。 礼可为用,法可为御,仁者存其本,兵者护其躯。 然制度再全,若帝不识局,仍成一纸空谈。” 字迹沉稳,句句如钟。 他收笔,向谢公略一颔首。 谢公取策过目,未及细读,便见“识局”二字,眼中已然泛起波澜。 他继续看下去,手指微微颤动,神情渐肃。 不多时,他合上纸页,缓缓起身。 “列位。” “今有一文,不以空言礼法为饰,不为华章堆砌为饰,却句句直抵本质,深合帝王权衡之道。” “此文,破旧文法,却立百家归一之格局。堪称本次魁首。” 谢公高声道:“魁首者,镜澄。” 哗然声起。 众人齐望向后座那身着僧袍的青年,面色惊愕、难以置信。 “他?” “一个庙里出来的……赢了柳泽公子?” 柳泽脸色铁青,却强笑着起身:“谢公眼光如炬,泽……服气。” 萧逸却只是起身,拱手一礼,不言不语,气定神闲。 柳映雪嘴角微弯,目光柔软,眼中一抹从未有过的光彩悄然浮现。 她知他隐忍许久,终露一剑锋芒。 他未言自己之才,却以策破众儒,以静制动,震四座文士。 而就在众人仍沉浸震惊之时,谢公忽道:“我素来惜才,今日见此策,深感可托重任。来人——取我荐书。” 他亲手提笔,在荐书之上写下萧逸法号,递予他人:“我愿引镜澄入朝,授职于策案之上。” 满座哗然! 一纸荐书,可直通朝堂! “这……这废人,竟要为官了?” 柳泽咬牙,面色一青,退至席后,不敢再言。 而萧逸接过荐书,眸色不变,只轻声问道:“谢公,若我只愿出山一日,是否也可?” 谢公一怔,随即笑道:“世间策士,当为国所用,不在名位,只在心志。若你只愿谋一日,我也保你此策传世。” 萧逸点头,将荐书收起。 文会散后,众人退去,却不敢再笑。 那位昨日还被称为“庙中废人”的僧人,今日已为文坛魁首,被大儒举荐入朝,风头之盛,震动京中。 —— 雪落书斋外。 柳映雪与萧逸并肩而行。 “若你日后入朝,我愿为你执剑开路。”她轻声道。 萧逸看了她一眼,终是轻笑:“愿你剑不沾尘。” 她笑:“愿你谋不染血。” 他们相视一笑,雪落两肩,气息温暖。 这天寒,却有光起。 第十二章 神医为“祖母治病” 落书斋内,炉火温暖,药香氤氲。 谢玄年近花甲,面容清癯,衣袍洁白如雪,正伏案写方。他是朝中赫赫有名的神医,素以仁术闻名天下。 今日之约,本为一桩人情旧事:南疆柳将军托女之手,请他为一位旧人之祖母诊治。 那祖母,正是将军府年迈的老太君,而请医之人,便是已被流言淹没三年的“废僧”——萧逸。 “老夫人所染,确为风寒入肺。”谢玄话音低缓,笔锋不停,“但毒不致命,困于气血不畅。脉沉而绵,时断时续,是忧思郁结,加之服药失调,才转为重疾。” 萧逸肃立一旁,拱手低声:“可有回转之法?” 谢玄点头:“三日内灸脉通络,七日扶气养正,当可平稳无虞。” 萧逸终于松了口气:“谢过先生。” 一旁的柳映雪面露欣慰:“祖母安康,你也该歇口气了。” 可谢玄却忽然转头,看向萧逸:“你若不嫌弃,让我也替你诊一诊。” 萧逸愣了下,本欲婉拒,但见他神情凝重,终是伸出手腕。 谢玄指落脉门,片刻之后,眉头忽地皱紧。 他沉默片刻,放下手,语气忽转:“你近年可常觉胸闷气短,晨起易倦,夜寒如刺?” 萧逸微顿,点头。 谢玄目光愈加凝重,放低声音:“你这不是虚症。是毒。” 柳映雪面色剧变:“中毒?” 谢玄颔首:“此毒极隐,藏于骨血,循经淤积,不发则已,一发攻心。若非你常年服清淡斋食,又有内息调养,早已……” 柳映雪急声问:“是战场旧毒?” 谢玄缓缓摇头:“不像是敌毒。此毒发性迟缓,未取人性命,却足以废人筋骨。 依我诊断,此毒非外敌之术,更像是……人为所下。” 萧逸沉默许久,目光淡淡望向窗外飞雪。 “果然。” 谢玄目光微闪:“你早就知道?” “怀疑而已。”萧逸轻声,“三年前中箭后,调养无效,体弱日甚,曾查饮食、药材,却皆无迹。只可惜,当时我只是个将军府的养子,查无可查。” 柳映雪咬牙:“你是说——那毒,是萧府中人所下?” “除了他们,还有谁能在我口中动手?”萧逸神色清冷,“且毒不致命,恰好能废我之身——偏偏那之后,萧念接手兵权,母亲偏心,父亲默认,萧府门中再无我立足之地。” 谢玄叹息:“此毒可解,但需时日。你近来不可动气动血,否则……” “我动。”萧逸低声打断,“但不是为我。” “我为祖母请医,她得救便足矣。” 谢玄看他良久,终点头:“老夫,助你。” —— 傍晚,萧府。 主厅灯火通明,酒香盈盈。 萧念披战甲而坐,正与一众将领言笑:“三日之后,苍岭营演武,我将亲自披甲上阵,与新兵操阵演武。此战,不为敌,只为正我萧家血脉之名。” 众人纷纷附和:“将门之后,天生披甲!” “和尚终归不是兵,哪配论战场!” 段红雪也适时开口:“念儿自幼习武,这才是将军之姿。那人……呵,他三年都未执兵,哪还有脸出现在沙场?” 萧辰咧嘴笑道:“到时我也要去看我爹演武,一刀一枪,把那人吓得躲回庙里才好!” 众人哄笑一片。 无人察觉院外檐角,一道暗影悄然掠过。 —— 夜,柳府偏厅。 火光暖融,茶香盈袖。 柳映雪接过手中卷宗,沉声道:“你当真要去演武场?” “他挑的战场,我不去,倒叫人以为我怕了。”萧逸将一封布帛策图铺开,“但我不动刀。” “哦?”柳映雪挑眉。 萧逸淡淡道:“他以演武邀功,我便以兵谋压势。他用力气,我用脑。他要众人看他如何‘舞刀弄枪’,我便叫他们——看他如何败于无刀之手。” 柳映雪低低一笑:“你不动刀,他也会输得彻底。” 她眼中寒意微闪:“沙场试武?他也配与你说‘将’?” 火光之下,萧逸目光清冽,轻声一语: “我不夺刀,却能让他,再无战功。” 深夜,萧府。 主厅灯火通明,酒香盈盈。 却无人注意,后院祖母所居暖阁,一名婢女慌张奔出。 “老夫人突然晕倒了!” 消息传来,萧逸神情一变,顾不得众目睽睽,疾步赶往祖母房中。 房内药香混杂血气,榻上老人面色苍白,气息微弱。 房内火盆炽热,药香弥漫。榻上老人面色苍白,眉眼间一丝笑意早已被痛楚取代,神情恍惚,气若游丝。 “祖母!” 萧逸一把推开守在床侧的丫鬟,跪坐在床前,伸手探向她腕脉,却只觉那脉象虚浮不稳,似风中残灯,摇摇欲灭。 “让开。”谢玄沉声道。 他坐于床前,搭脉细察,不多时眉头紧紧锁起,手指微颤。 “谢先生?”萧逸见状,心中已有不安。 谢玄沉默良久,终是吐出几个字:“非风寒……你祖母,也中毒了。” 全场皆惊。 “什么?”柳映雪也是一惊,“你说……老太君是中毒?” “日前诊断不是风寒吗?” 谢玄指尖微颤,沉声道:“与镜澄所中的毒不同,却同样阴狠——此毒借药养毒,日积月累,一朝发作,便是回天乏术。” “而且此毒之配,极熟药理,用药人当是多年贴身之人。” “竟然连老夫一丝不察,也被蒙骗过去!” 萧逸心神剧震,一把握住祖母手腕:“祖母——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谢玄点头,声音低沉:“此毒隐于药性之中,与本身病灶相似,久服便如温水煮蛙,不易察觉。若非我来得及时,恐怕……” 他说着,顿了顿,目光扫向萧逸:“这毒极其隐匿,药性极熟,非庸医可调配,必是熟人下手。” “……熟人?”柳映雪忍不住寒意顿生,“你是说,将军府中?” 萧逸一言不发,只是握着祖母手指的掌心,越来越紧。 谢玄放下手中银针,轻声道:“毒入肺腑已久,近两日突然发作,明显是外力触发。我能做的,只是尽力稳住,强行压制毒素蔓延。” “若再晚来一日……你只能为她守灵。” 他没有加重语气,但这句话如利刃,狠狠劈在萧逸心头。 祖母向来身体羸弱,这些年也多病在身,可他从未想过,这背后居然藏着这样一把杀人的刀。 一把慢慢切割亲情的毒刀。 萧逸捏着祖母冰冷的手,轻轻贴在额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是我来晚了。” “我本以为,这世上只剩你还在护我……可我竟然……连你都差点……” 眼眶微热,视线渐模糊,泪意悄然滑落指尖。 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哭。 当年顶罪入寺,他没有哭;被妻儿遗忘,他没有哭;连将军府冷眼相待,他也只是沉默。 可今日,当祖母命悬一线,却仍以一副强撑模样笑对他说“别担心”时,他心里那根绷了三年的弦,终于断了。 “逸儿……”榻上的祖母睁开了眼。 她声音很轻,轻得像是一片落雪。 “别哭……男子汉,不哭。” “祖母……”萧逸将她半抱起,语气几乎带着颤意,“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老人嘴角动了动,笑得艰难:“你才刚回来,府中人都盯着你……我若再添病,怕你担心。” “再说,这点小病……祖母还扛得住。” 这句话说得轻松,眼里却早没了力气。 “是我无用。”萧逸低声道,“祖母撑了三年,我却连一个安稳都给不了您。” “你已经很好了……”祖母轻轻摇头,“只是我老了,撑不住太久……你是我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孩子。” “可我不是你的亲孙儿……”萧逸低声道。 “你在我心里,是。”老人温柔地抬手,抚上他发鬓,“若不是你,萧家早就塌了……他们都眼瞎,只有我知道,你是最好的。” “逸儿……不要为我再入刀山火海。” “我不愿你……再为我流泪、流血。” 她这番话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刻在骨上。 萧逸只是紧紧抱着她,不再言语,良久,低声应了一句:“我会护你,护到底。” 榻边暖炉依旧,屋中却多了一层沉沉的肃杀。 谢玄走出外间,柳映雪随之而至。 她望着萧逸的背影良久,轻声问:“谢公,她……能救吗?” 谢玄缓缓道:“若是普通毒剂,此刻仍可救。” “可此毒配比精准,且日积月累,恐怕对方早料准我等不易察觉。” “能解,但需真方。” “换句话说——那下毒之人,手中便握有解药。” 柳映雪眸中冷光一闪:“你怀疑谁?” 谢玄摇头:“我只看病。查人之事,交给镜澄。” 说完,他望向院外雪幕:“只是——若要查,就要快。那人已坐得太稳,稳得连主子中毒,都敢等死线发作才出手。” …… 夜,彻底沉了。 暖阁中,祖母终于沉沉睡去。 萧逸立于窗前,望着夜色中远处的将军府灯火,眼神幽深。 灯光如此温柔,却照不进那些藏着刀的影子。 他轻声开口,语气却冷得如同冰湖。 “我不求天命。” “但我要那人——求死不得。” 第十三章 毒根现形 夜深沉,灯如豆。 偏院之中,红枝嬷嬷神色冷峻,立于门前,拦下了刚要退下的小婢。 “你今早为何换了老夫人的药引?” 婢女一惊,脸色惨白,手足无措地跪倒:“嬷嬷,我、我只是听命行事,不知其中……” “听谁的命?”红枝冷声打断。 “是、是魏管事说的……他说药铺那边临时改了配方……我、我不敢不从……” 红枝眼神一寒,转身朝内堂低语一声:“请小主。” 不多时,萧逸从内室缓步而出,面色沉如深夜寒霜。 “去查——这几日出入药铺之人。” 他声音不大,却冷得刺骨,“一个都不要放过。” …… 巳时未到,后院偏厅中已有三人跪倒。 其中一人,名唤魏青,乃是萧念身边多年管事,平日稳重老实,得信任已久。 此刻面如死灰,额头血迹斑斑。 “属下冤枉……属下只是听命行事!药,是……是二公子让我调的,说老夫人寒重需重药相助,属下不敢忤逆……” 萧逸盯着他,眼神波澜不惊。 “你是说,萧念命你——给祖母下毒?” 魏青面如死灰,嘴唇颤抖,却点了点头。 他不敢撒谎,在这个面前,撒谎是死,不撒谎,至少还有一口气。 红枝嬷嬷听完,当场怒不可遏,拎起炉钩就要打下去:“狗贼!你当老夫人是什么?你们这些下人都学会玩命了?” 萧逸却伸手拦住。 “留他一命。” “我要亲自去问他,想救谁,想杀谁。” …… 午后,演武场。 远处练兵声隐约可闻,空气中血腥与尘土混杂。 萧逸立于场边高台之上,眼神透过半开廊檐,看向那穿甲练刀的身影。 是萧念。 他意气风发,正在亲自操练兵士,似乎早已将老太君病危之事抛在脑后。 “他的兵,如此使。”萧逸淡声道,“一把刀,握久了,总以为自己就是刀。” 柳映雪站在他身侧,目光也落在场中那道挺拔身影上,冷笑一声: “他这柄刀,迟早会崩口。” “那你呢?”她转头看他,“你若现在动手,祖母的命,怕是也要跟着陪葬。” 萧逸不语,半晌才低声:“我知道。” 他目光微垂,像是压下了某种正在疯狂涌动的情绪。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快步而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萧逸眼中闪过一丝讽刺之意:“他倒坐不住了。” “他说什么?”柳映雪警觉。 “他说……愿意献上解药。” “条件——是我要交出《破局兵法》。” 柳映雪闻言骤怒:“他毒了你祖母,如今反要你出兵法作价?他凭什么?” 萧逸却是目光幽冷,似笑非笑:“他自知我不会妄杀,祖母是他最后的筹码。” “而兵法,是我最后的软肋。” 柳映雪咬牙:“你打算答应?” 萧逸沉默了。 片刻,他轻声道:“我可以给他。” 柳映雪猛地抬头,却见他眼中没有丝毫妥协,反而平静得可怕。 …… 黄昏时分,一封密函送至萧念案前。 他展开纸页,见上首熟悉的手笔,字迹如玉:“所求兵法在此,望解药随信。” 萧念眸中闪过一丝雀跃,立刻命魏青将瓶中药液交予送信人。 “告诉他,药有三分,今日先送一分,余下两分,待我核兵法后,再做打算。” 魏青迟疑了一下:“若他识破……” “他不敢。”萧念冷哼一声,“他祖母命在我手里。他敢断药,老太君立毙。” “他赌不起。” …… 夜,祖母房中。 药汤轻晃,袅袅升起淡淡香气。 谢玄闻了一口,略一颔首:“这才是真药。” “虽非完全解毒之法,但足以平稳三日。” “若余药能续服,老太君便可转危为安。” 榻上老人面色渐有红润,苏醒后轻轻睁眼,第一眼便是守在床前的萧逸。 “逸儿……你又瘦了。” 她声音沙哑,却依旧笑着。 “你为何总是这样……为我背剑?” “祖母……”萧逸一怔。 “你从小就这样。我病了,你跪了一夜佛堂;我伤了,你背着偷偷去请医。” “你从来不求回报,连命都愿意给我。” “可我不愿你这样……你该是那九天之上、筹谋乾坤的英雄,不该为我,困在这柴米药汤里。” 萧逸轻轻握住她的手:“祖母,别说话,好好休息。” 老太君却轻轻摇头:“逸儿,祖母老了,撑不了你一辈子。” “你要答应我——此局未解之前,不可再轻言心软。” 她目光依旧明亮,哪怕身染毒素,也不输当年骁将英姿。 “你记着——你不是他们的弃子,你是萧家真正的血。” “别再为他们让了。” …… 夜彻底深了。 偏房中,柳映雪站在灯前,看着萧逸将一卷兵法副本缓缓封入锦囊。 “这是你留给他的?” “是。”萧逸淡淡道,“他想学我的兵法,便给他学个死局。” 柳映雪眼中闪过光亮,声音低沉:“这回……你不再是退的那一方了。” “我从不退。”萧逸收起锦囊,抬头看她,目光冷冽如锋。 “我只是在等——一剑封喉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