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她始乱终弃》
5. 巡按监长 金蟾镇,来福客栈。
金蟾镇,来福客栈。
客栈门可罗雀,冷清的只有笤帚扫雪的声音,不时传来远处的狗吠。
掌柜独自坐在柜台放下纳了一半的布鞋开始噼噼啪啪地拨算盘,抬眼象征性的打了个招呼,好似对巡按监的出现并不意外:“白监长。”然后又低头继续去拨算盘了。
白监长拉了张椅子坐下,讨了两杯酒,和掌柜寒暄了一会儿,方才问道:“玄字三号房有具尸体,你知道么?”
站在监长背后的陈师兄目睹一切,淡眉微蹙,欲言又止。
却听掌柜笑了一下,那笑极其敷衍,平平无奇道:“是坡头吧,前天忽然把积蓄全拿出来要在我这租间房,我以为他会自己找个地方呢,估计是屋子里暖,不愿意动了吧。”
“冷啊。”白监长感叹。
“冷呐。”掌柜附和。
陈师兄:“……”
眼前这情形,再迟钝的人也嗅出一丝不对劲了。
一个监长,一个掌柜,对命案不仅习以为常,甚至可以说漠不关心。陈师兄思考了一会儿,提醒道:“二位,尸首颅脑被吸空,很有可能是魔物……”
“魔物,魔物,所以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呐,见识太短,”白监长老气横秋,端着肚子,做足了老前辈的口吻,“那并非什么魔物,只不过是一种疫病而已。”
“疫病?”
迟迟没说话的“姹紫嫣红”蓦地来了兴趣,伸手扶了扶脸上的叆叇,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压在陈师兄肩膀上,她上前一步,谦虚请教道:“听大人所言,想必这疫病已横行此地许久。”
白监长又“哼”了一声。
“可有仵作验过尸?”
白监长瞥她一眼。
“小姑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只不过,这绝非什么人为的命案,此病两个月前就开始了,男女老少人皆可得,先呕吐,高烧,而后昏迷,身上起斑状红痕,三天内颅脑融化,再无回天的可能。”
见房璃似懂非懂地听,白监长又道:“道长也请过,神医也找过,这病没得治,得了就是等死。你们是外地来的吧,别留太久,该走就走。”
话尾拖地,竟生出几分凄凉。
白监长接着喝酒。房璃回头和陈师兄对视一眼,她把头转回来,蜻蜓点水般,伸出颀长的手指,戳了戳监长石墩一样的肩膀。
“不知监长大人先前请过的道长修为几何?”
白监长不耐烦地回首,乜着眼睛,视线落在房璃周身稀薄的灵力上,眸中轻蔑几欲掩饰不住。
凡人在通天域不算罕见,在他看来,眼前这个小姑娘周身灵力杂而稀薄,估计连练气都没完成。
脸上的叆叇约莫是个灵器,典型的一时兴起又没甚天赋的半吊子。至于旁边那个,年纪也不过二五,白监长懒得再多看一眼,他认为自己能够跟来解释,就已经仁至义尽,算得上尽职尽责了。
热酒抚心,白监长好容易才压下耐心,一字一句回道:“青山门的连陀道长。”
房璃没反应。
于是陈师兄低声提醒:“连陀是金丹期。”
房璃如梦初醒。
她清了清嗓子,调动浑身的演戏细胞,抑扬顿挫道:“不过是个金丹期罢了——”
白监长本来已经失去耐心,但这一下子,连掌柜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啪”的拨走最后一颗珠,“小姑娘读过几本经书?你可知金丹期是什么?”
“别理她。”白监长推了推杯子,“给我再烫壶酒。”
“金丹金丹,不就是修行境界?要我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怪不得你们解决不了这个疫病,”房璃摇头晃脑,扶了扶厚如烧饼的叆叇,振振有词,“区区一个金丹期,能解决什么?”
“吁,好大的口气!”
掌柜推开算盘,摇了摇头。
“连陀道长乃当世之傲才,年过二八就已步入金丹后期,其独门炼丹术渡春鼎更是奇绝,无涯谷内无出其右,监长可是花了重金才将他请来,你如何能说,区区?”
和同光宗这种落没的老门派不一样。
青山门是无涯谷近十年来崛起的新兴门派,上一届的谷内对试,他们击败三山四宗拔得头筹,跻身无涯谷一等宗门,如今广纳天下英才,正炙手可热。
然而房璃清楚,青山门之所以能斩获魁首,是因为那一年对试,有一个人没去。
宗主闭关,作为大师兄,他有义务把守宗门,监督剩下的弟子修炼作息,行代宗主之义务。
大师兄不能离开宗门,所以即使是狴犴宫的美差,他也得不动如山。同光宗上下唯二没有提交自荐书的,一个是小弟子明若,一个是大师兄普陈。
房璃退了一步,一脸氛围烘托到位的小人得志之感,自信地拍了拍陈师兄的肩膀。
“……”
陈师兄撇过脸,无奈拔剑。
灵剑出鞘刹那,清凌的摩擦声如电花火石,穿耳凿腑。
精纯浩瀚的灵力如同狂风过境,酒杯里的液体掀起涟漪,两个男人脊骨一僵,白监长缓缓回头,房璃看见那双眯缝眼闪着不可置信的亮芒。
“这是……”“敢问阁下。”
两人同时止住,却不约而同,语气中已染上了几分尊敬。
因为过于惊骇,掌柜微微挺直了身体,眼神在一刹那亮的不像话,冷静道:“我原以为三四十修到金丹已经是极限,这位少侠……真是罕世的能才。”
对这句话,房璃无比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可是他们宗主的骄傲、同光宗的脸面,夸陈师兄等于夸同光宗,夸同光宗等于夸房璃,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与有荣焉。
与有荣焉的房璃轻咳一下,继续道:“境界的高低看似只是一两级的差距,实则有如鸿沟,有些低阶道士看不到的,高阶道士就能看到。那么监长大人,您是愿意相信金丹期的道士,还是愿意相信。”
房璃的手一拍,“啪”的一声落到陈师兄肩头:“……我们这位元婴期的大佬呢?”
陈师兄的脸已经涨红了,不得不用内功控着,才勉强没有露馅。
白监长和掌柜面面相觑,片刻后,监长放下酒杯,酡红的脸颊随着此刻沉思又深了几分,庶几,摇晃着他那肥厚的屁股站起,往客院走去。
“敢问道长名号?”
陈师兄的脸色缓了缓:“无甚名号,法名普陈。”
“那这位姑娘……”白监长转向房璃。
“我是少侠认的义妹。”
在陈师兄开口前,房璃插嘴道,丝毫不管后者莫测的嘴角,“叫我普璃就好。”
白监长点点头:“普陈道长,璃姑娘。”
“去看看尸体吧。”
客院里还停着上午见到的豪华马车。
车顶上一位深蓝窄袖紧身衣的侍卫,身上的护腕肩甲佩剑尽数卸去放在一边,挽起袖子露出精壮小臂,正在辛勤地……擦车。
侍卫生得一张冰棺材脸,面无表情,目若寒霜,擦车的动作却一丝不苟。
数九寒天,车顶上放着一桶清水很快结了薄冰,他在碎冰水里浸布洗布拧布,动作一气呵成,不时听得几下锋利又寒凉的摩擦声,看的人心惊胆战。
见到掌柜一行人经过,侍卫也只是留了一眼,换个位置继续擦车去了。
玄字三号房在二楼尽头,推开门的刹那,那具陌生尸首还安然躺在床上,严丝合缝的盖着棉被,恍若睡去。
白监长显然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熟稔地在死者额头敲了敲,空空,然而又抬起死者手臂捋开袖子,看见上面掌大的斑状红痕,点了点头:“这就是‘无脑症’。”
无脑症,名字很直给。
房璃还是道:“烦请监长讲解一下。”
“恰如我先前所说,得这类病的症状很统一,本监长验过十二具不同环境下的尸首,得到的结果……”
陈师兄很惊讶:
“白监长会验尸?”
“嗐,你们不知道,”监长来不及阻止,掌柜已经一连串交代了出来,“这种苦寒之地哪有其他人,他能当监长还不是因为会验尸?查案办案结案都是一个人,说是监长,其实也就是个……”
一只胖手死死捂住那张嘴。
姓白的仗着体型优势挟持住,掌柜的挥舞着手臂,白监长镇定道:“没有得到任何结果。”
“我查遍所有书籍,也解剖过死者的大脑,前者了无痕迹,后者痕迹了无。”白监长的唇角泛起一抹苦涩,“事到如今,实在黔驴技穷了。”
“这尸首颅脑内部有微量魔气。”
一句话,白监长心神大振,双目灼灼地看向陈师兄:“少侠,此话当真?”
陈师兄不置可否,再次并拢双指,缓缓抹目。
再睁眼时,他的视野里所有东西已变成了深深浅浅的半透明“气”状物,他指着死者颅脑边缘一点微不可查的黑气道:
“这里,就是魔气残留,只不过快散了。”
房璃很满意自家师兄的表现,顺势开口:“元婴修士可以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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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剥离元神,用元神追溯魔气来源,还请监长大人速速备些安神符,助我师兄成事。”
“……”
掌柜的如梦初醒,哎哎喊着,不多时搬来一沓落灰的空符,陈师兄咬破指尖熟练勾画,一笔落成,黄符骤然发出刺目的光芒,他拍在自己的脑门上,盘腿入定。
未几,他的周身便被柔和的金光包裹,一缕无形的灵光从眉心钻出,没入尸首的额间。
场面落针可闻。
等待。
无穷无尽的等待。
房璃站在掌柜旁边,黄符厚重的尘灰不住地往脸上扑,她面无表情地呛咳出一声,旋即拔腿走向房门外,捂着半张脸摇晃了几下身躯。
——痛痛快快打了个喷嚏。
这折磨人的差事。
她揉了揉鼻子。
或许当初该赌一把,跟那个狴犴宫的道长走。
脑子正胡乱地想着,耳畔猝然响起一声轻笑。
院子里的侍卫还在拧抹布,滴滴答答的水声,寒风穿过空堂呼啸的呜咽。
但房璃无比确定,那声轻笑,就在她的左手边。
转头。
少女纤腰薄肩,不披大氅也不穿棉袄,露出来的肌肤白的像瓷。
她一身水蓝色广袖纱裙,挂着琳琅满目的金片珍珠银丝,衣肩上还披一件镂空的金银绞丝红玉软帘,活像一个行走的宝石盒,立在寒风中如同莹露,漾出丝丝晶莹的褶皱。
脸上则戴着同色的帷帽,面纱垂下挡住脸颊,只有被模糊的隐约轮廓,在蓝纱上凸起小小的山丘。
“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呀?”
少女的嗓音似凝固的蜜浆,甜的化不开,咯咯笑道:“冷吗?这客栈没有地龙,不过我房里刚烧了炉子,你要是冷的话……”
还没说完,院子里立时传来一道有力又冷淡的声音:“殿下!”
殿下?
少女身形一顿,房璃听见那帷帽之下嘀嘀咕咕一番,随后这位殿下两手抓着阑干,踮起脚,气呼呼地喊道:“并玉!你真烦人!”
在神域,神仙百官均可称殿下。
在凡间,殿下是皇室贵族才有的称号。
房璃敛容屏息,模样天真无邪,笑眯眯道:“没事没事,我衣服厚着呢,我不冷。”
八年蜗居同光宗足不出户,但一身看人的本事却从未出过差错。
行走江湖嘛,都是过客,堪破不说破。
话音刚落,两人便听见房中传来高低错落的惊呼。
“普陈道长!”
白监长体贴地托住陈师兄的脊背,但由于体型较之狭隘的房间过于庞大,蹲下来又不方便,半蹲不蹲几次后,只好弯着腰,关切道:“道长感觉怎么样?”
剥离元神之前,陈师兄的表情始终是淡然的,眼下额角竟然渗出了薄汗。
他摇了摇头,元神耗费过度,似乎有些艰难,但口齿依旧清晰,一字一句道:“三丈。”
“什么?”
“元神溯源,死者颅脑中的魔气来源,就在这个房间——”陈师兄顿了顿,抬首,紧闭着的双目对准床榻上死寂的尸首,“三丈以内。”
宛如九天惊雷,扶着门框的房璃蓦然回首,那位戴着帷帽的殿下还背着手站在原地,歪着脑袋,正笑嘻嘻地看向她。
“……”
白监长惊觉自己出了满背的冷汗,掌柜在一旁满脸菜色,磕磕巴巴,陈师兄冷静道:“如今这情形,还请白监长下搜查令……”
“搜,搜查令,对,搜查令!”白监长豁然大悟,颠着步子挤出房门,掌柜的不愿再多沾染晦气紧随其后,房璃正琢磨,下一秒,陈师兄无情的命令从屋内下达:“若师弟,你随白监长去,我在此处看守尸体。”
“……”
房璃冲门口无声地吐了下舌头,长腿一迈,像团绣球一样,骨碌碌往楼下跑去。
长街寂寥,一整条的商铺死气沉沉,只有角落里一个人抱着草靶子嘶嘶呼着冷气,上面的糖葫芦是整片天地唯一一抹亮色。房璃按照来时的记忆追赶,很快找到了巡按监。
这个巡按监也不知是哪年建的了,看上去透着一股浓重的废弃味道,青墙灰瓦,朱门大开,阔步走进去,前庭里空无一人。
正前方是大堂,远远便见正中屏风的山水朝阳图,白监长黄鼠狼一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越来越近,透露着几分求饶的意味:
“大人,事态紧急,若非必要,在下是绝不会轻易开这个口……您,您说句话,行吗?”
6. 菁国太子 巡按监里还有其他人?
巡按监里还有其他人?
房璃听着那声响,视野中渐渐出现白监长宽厚的背影,猛不丁下降,掷地有声的跪在地上,大义凛然道:“大人如果坚持不说话,下官也只好……跪到大人同意为止了!”
“……”
咦。
房璃奇了。
监长乃巡按监最高主管,可如今听来,这白监长的头上竟然还有一个人,而且唯命是从,他不开口,堂堂一个监长,连搜查令都下不了。
来者究竟是何身份?
小心翼翼再走近一点,方才看见,那正厅高椅上还坐了个颀长的人影,眉目疏离,骨骼清瘦,一身鸦青色大袖袍,雪颈修长,衬的瞳孔愈发漆黑,没有感情地睥睨着厅堂里的一切,无动于衷。
房璃觉得那面孔实在有点眼熟,蓦地想起:这不是之前来过同光宗,那位姓徐的道长嘛!
白监长还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苦劝说道:“道长,我知道我上任以后干得不好,辜负了你的期待,可这回真的很关键,再耽误不得了,是死是活,你给个准信,行不?……”
忽然听见一点奇异的动静,白监长猛地抬头,只见房璃不知何时站到了徐名晟的面前,伸手向那谪仙一样苍白的脖颈。
白监长顿时一激灵,礼节也顾不上了,手忙脚乱边爬起来边喊道:“大胆!”
歘,房璃的手绕到徐名晟脖颈后,撕下了一道红字黄底的符咒。
一阵宏阔的灵力在厅堂里震开,几乎是同时,座上的人终于动了,先是手腕抬了抬,两只漆目缓缓聚灵,转了转脑袋,徐徐盯向面前呆若木鸡的白监长。
这位数日以来一语不发、冷漠如霜、只端坐于高堂之上生人勿进的徐道长,此刻犹如活过来了一般,连带着气质都变得柔和,平声问道:
“何事?”
“……”
房璃站在徐名晟旁边挥了挥黄符。
“我还想问呢,你这人傀,符都不撕,在这跟他瞎嘀咕什么呢?”
“……”
白监长哽咽了一下。
一人一傀就这么注视着白监长的眼圈一红,失魂落魄往后跌了一步,喃喃道:“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他猛地上前几步,“扑通”一声重重跪下,房璃感觉脚底的地面都微微震颤,旋即,白监长将头磕在地上,大声道:“恳请大人准允下官颁发搜查令!”
房璃及时将视线转向徐名晟。
她站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看清这位徐道长幽深的瞳孔,冬季干燥,薄唇泛红起皮,一开一合,没什么感情地说道:“你既是监长,这种事情,你来决定就好。”
白监长“哎”了一声,手忙脚乱地爬起,颠颠地小跑到桌前。在徐名晟的注视下,他铺纸,握笔,舔了舔笔尖,毛笔用力在几近冻结的墨砚中搓了搓,然后在纸上磕磕巴巴断断续续地写了两行字,拿起印章大力一盖。
房璃把头探过去看,惊奇道:“这是字啊?”
白监长有些尴尬,一边卷起搜查令一边解释:“下官在做这个监长前也只是一介粗人,识得几个字罢了……书法,没那条件学。”
白监长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窄袖粗布棉袄,紧紧地裹着他前凸后翘的体躯,如果不是腰间的巡按监令牌,真和一普通的屠户无异。
加上他对于人傀和业务如此不熟练,房璃趁着白监长解释的时候浅思了一会儿,问道:“监长大人之前是做什么的?”
“江湖行医罢了,若不是徐道长,也当不上这监长。”他摆摆手,小心翼翼瞥了人傀一眼,“这能说吗?”
“放心,那种通灵性的人傀至少合体期以上,”房璃安抚,加上她想从白监长上套得更多信息,又补充道,“你看这人傀,表情并不生动,缺乏了人体肌肉细节的变化,一看就是低级的那种,说说话最多了,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白监长半信半疑:“真的?”
房璃反驳:“难道还有假的?!”
白监长盯着座上和本尊一模一样人傀,伸出宽厚的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人傀连睫毛都一动不动,遂松了一口气。房璃趁机装傻发问:“这人傀到底是何方神圣?”
白监长递给她一个疲惫的眼神。
“狴犴宫的人,半个月前来的,”他含糊道,“金蟾镇一个边陲小镇,哪有什么巡按监,是这位大人以他的名义设下,再寻了我来当监长。”
这样吗?
房璃若有所思,站在人傀旁边,手指随意地搭在人傀的头顶,像是搭着一个扶手物。
这狴犴宫的人眼光果真毒辣。
不过狴犴宫本职是除魔卫道,他既然看出了这座小镇有问题,怎么不留在这里解决,反倒是大费周折建个巡按监,丢给一个连主见都没学会的门外汉呢?
拿到搜查令,白监长急匆匆往外赶,房璃迈着长腿信步跟上。
“对了,姑娘,还没请教过你的名姓……”
白监长转头,身体蓦地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凝滞在了原地,视线紧紧锁住房璃的脸。
房璃心一跳,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没问题,于是呼了口气,耐心问道:
“怎么了?”
白监长张着嘴,欲言又止。刹那间房璃意识到了什么,头皮一紧,缓缓扭头。
只见在自己身后,高大的人傀沉默矗立,黑洞洞的眼珠一错不错,正一言不发地盯向她。
——不啻于大白天见鬼,房璃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
“……这玩意。”对着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傀,千万般毒舌也发挥不了作用,房璃一时词穷,艰难地眯了下眼睛,只好转身寻求帮助:“白监——”
空无一人。
白监长关键时刻没有腿软,已然被吓的逃之夭夭。
……这姓徐的到底对他做过什么,有必要怕成这样?
房璃将两只手拢进袖子里,呵着白气,像团开青皮的红石榴一样在清冷的长街上踽踽而行。
身后的人傀无声无息地跟随,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那双深渊一样的眼睛,不悲不喜,似活似死。
第三次回头对视上的时候,房璃盯着面无表情的人傀,终于茅塞顿开。
揭开人傀符的是她。
人傀认主,正因为如此,这只人傀才一直跟着她。
白监长不懂,倒给她捡了个便宜。
想到这里,房璃笑了一下,浑身暗藏的锋芒刹那收敛,轻轻拽了拽人傀的衣袖,“哎”了一声。
“你留在这肯定有你的考量,我也不会太为难你,我很好说话的,”她笑嘻嘻的,又拽了一下,“天太冷了,我不想动,你去来福客栈跟白监长说,以玄字三号房为圆心辐射周围三丈以内的全部住民,当时街边还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留着须髯,三四十岁左右。”
人傀的眼珠动了动,缓慢地盯向房璃眼皮上的细小的黑痣,藏在睫毛根部上方,眨眼间稍纵即逝。
他僵硬地迈开腿,在房璃满意的注视之下,人傀迎着刀割般的寒风,朝来福客栈狂奔而去。
-
“搜完了。”
大冷的雪天,白监长累得头上冒烟,一屁股坐在书桌前的木椅上,掏出酒壶给自己咕咚咕咚灌了两口。
掌柜的心急,巴巴道:“怎么样?!”
问题出口的下一刻心就凉了一半,白监长摇了摇头。
“该找的都找了,该问的也都问了,客栈里的所有房间也全都查过了,普陈少侠一直开着灵目,什么都没有发现。”
什么都没有。
这话说的太决绝,一点转圜的希望都没有,掌柜僵直的脊背软了下去,沮丧的模样掩饰不住。
“镇上的人越来越少,”他兀自喃喃,语气中有一种化不开的悲哀,“山上的坟越来越多,坡头昨天还跟我要热水呢,今天就死在床上,保不齐哪天就轮到我们了。”
“坡头”是三字房原先的住客,方才已经被搬去后院,吩咐人葬到枯木林了。
“对不起。”
陈师兄沙哑道,“颅脑残留的魔气太稀薄,溯源也并不准确,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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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
“少侠万万不可!”“如果不是你,我们怕是到现在都要以为那是传染病呢!”“是呀是呀,如今知道了是魔物的手段,总比不明不白死去要好。”
卧房里又陷入短暂的静寂,突然间,一道轻灵的嗓音乍响起,紧随其后出现在门口,却是一个无比笨重的棉袄人,手揣在袖子里,雄赳赳气昂昂道:
“一个二个只会反省有什么用,不去找人,在这等死吗?”
陈师兄脸色一重:“明若!”
“别叫那个名字。”
房璃保持着那个窝囊的姿势,语气却一点也不窝囊:“这段时间镇上几人得了病,死了多少人,死前都做了什么,死时在什么地方,这些你们想过吗,找过吗?什么都不做,就在这垂头丧气,这个样子,死也是活该!”
陈师兄忍无可忍,虽然房璃明面上已经不再是同光宗的弟子,但陈师兄打心底还将她视作管辖范围内的一份子,言行举止在他这个大师兄的眼皮子底下容不得差错,当下阔步上前,伸手去提房璃的后衣领。
只是连衣领的毛都没碰到呢,一只苍白骨瘦的手凭空出现,用力攫住了陈师兄的小臂。
陈师兄猛地抬眼,一下撞进那双无机质般深沉的瞳目。
“……”
房璃从没有在自家大师兄脸上见过如此复杂的神情。
迷惑,犹疑,震撼……仿佛恶作剧调弄出来的怪味水,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抖了两下,呼之欲出:“徐、徐……”
氛围绷到极限的那一刻,房璃掐着点开口:“这是徐道长的人傀。”
一旁的白监长察觉异常,呵呵探头:“你们也认识徐道长?”
也?
陈师兄看上去要被巨大的信息量冲昏了,幸而白监长及时解释:“徐道长半月前来到此镇,留下这个人傀,对了,我看他还带着一群小弟子,好像是同光宗的……”
他的视线落在陈师兄的黑白道袍上,像只受惊的母鸡一样跳了起来,仿佛能看到空气中有羽毛在飞:“你是同光宗的?!”
“……”
房璃暗自庆幸换上了这一身“花红柳绿”,她的同光宗道袍此刻就压在被褥底下,与白监长仅有两臂之隔。
她和陈师兄不一样,从宗门口踏出来的那一刻,就同光宗弟子房尹若,就彻底死在了那座山上。
这时许久不发言的掌柜一拍脑门,醍醐灌顶:“我知道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掌柜目光炯炯、无比笃定、掷地有声道:“散播魔物的凶手一定是他!”
坡头的死因诡异,如果此前的空脑症都有他们从未发现的魔气,极有可能说明,这个病是人为。
有人故意散播某种魔物,在这个镇上杀人。
掌柜的话让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
“只是……”掌柜的面露犹色,看向陈师兄,期期艾艾,“不知道方不方便……”
人傀的力气怪异得很,不得命令不会行动,陈师兄不得不保持着那个姿势,侧身回看掌柜,用眼神抱歉道:“若有实情,掌柜的但说无妨。”
得了允诺,掌柜肩膀一松,胸有成竹:“最有可能的,应该是同光宗的那一位。”
“不知诸位大人是否听过那个传闻,八年前,同光宗收纳了一位凡间太子。”
房璃:“……”
抱着最后一丝期待,房璃小心翼翼:“敢问这位太子是何方神圣?”
“菁国太子房尹若。”掌柜沉声,一字一顿。
陈师兄沉默不语。
“想想看,国被灭了家也没了,荣华富贵付诸东流,曾经锦衣玉食的皇子跌落泥潭,还有难以数计的仇家等着生啖其肉痛饮其血,如此屈居同光宗八年,心中的怨气和腌臜,恐非常人所及……”
“……”
“若非积年累月的筹谋,那么大一个宗门,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被屠尽?定是那房尹若入了魔,这金蟾镇距离同光宗最近,说不定他现在就藏在镇上,凶手就是他!”
房璃:“…………”
7. 天道谛听
我们先前说过,土地之上统共分为三个部分,凡间,神域,还有这两者之间作为过渡的通天域。
通天域有修仙百家,凡间则有诸国列境,王侯将相。
凡人寿命长河一瞬,开疆拓土,王国更迭,楼起楼塌,在这之上,有一双眼睛冥冥之中注视着一切,仿佛世间万事万物,即使国度嬗变,也如同朝夕四季一样有某种不可打破的规律。
人的想象力捕捉到这玄之又玄的一点,那一刻,天道就出现了。
凡人所行,下不可悖德,上不可逆道。
国度成立之时会举行问天仪式,得天道认可者,便可成为真正的皇室。
被天道认可过的皇室受其庇佑,当代血脉之中会诞生一位奇异之子,称为“谛听”。
谛听的能力是“知”。
足不出阁,便可知天下事;目不视远,却可探先机,查命运。
天道将自己的一部分剖出去赠予,赋予这些人“知”的能力。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获取信息的手段如此贫瘠,而谛听的存在,毫无疑问决定了一个国家的未来。
然而然而,天道他老人家讲求道法平衡,绝不会无缘无故宠幸一个人,谛听们掌握了天下绝大多数的秘密,但他们有一个禁制,就是永远都无法将这些秘密说出口。
一旦破了闭口禁制,闻言者七窍流血,出口者魂飞魄散。
同样的,追求平衡的天道也不会无缘无故让一群人承担秘密的压力,所以与谛听相伴相生的还有一类天选之子,他们负责解谛听之心语,宣谛听之口谕,他们是谛听和这世界交流的唯一通道,也是无二支点。
他们没有来历,没有故事,世人称其。
“神英侍者”。
许多时候两国交手成败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位谛听的水平。
再次,取决于侍者的忠心。
谛听的能力总结来说是知。实际上,他们能知的范围和事物各有不同,细微的信息差距可能引发的是一场灾难,此乃绝对机密。
菁国太子房尹若,便是当世最知名的谛听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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狴犴宫直隶神域天宫,掌握通天域及人间所有罪刑惩罚,设有悬赏天榜,上榜者无不是大凶大魔,悬赏金额高得离谱。而在前十之中,有一位和满榜的凶魔格格不入,排名第九——菁国太子房尹若。
这位太子一生功德无数,到了后期罪孽也无数,其中让他闻名天下的,主要有四件事。
第一件,太子出生时天降异象,七星连珠,整片天空璀璨生辉,仿佛撕破了银河倾倒在苍穹,观星阁的长老们大惊失色,纷纷上堂死谏——此子命格极阴,阴的不能再阴,是天生的附魔之体,必须抓紧时间溺毙。
与此同时问天算命的国师也上堂死谏——此子背后有白色般若花图腾,他是菁国作为一个王朝诞生的第一代谛听,是天道赠予菁国的认可,不仅杀不得,还必须好好供养起来。
两方互殴许久,争执不下,吵的菁国皇帝头疼症发,只好砍了观星阁长老们的头,留下了国师的脑袋。
房尹若刚出生,羊水都还没擦干,这个世界上,就已经有一批人为他肝脑涂地。
第二件事,前朝境内,傅山以南有五个小郡县,趁战乱之际割据占山,独自称王立国,国号为闽。多年以来菁国软硬兼施、多管齐下,始终没有让闽国安心归附,反倒是闽国内部派系斗争的舆论宣传让全国上下对菁国深恶痛绝。
隔壁的隔壁,菁国死敌大河国见此情形,发动说客刺激闽国暗中合作,打算里应外合。
那一战闽国作为异军突袭,菁国损失惨重;也就是那一战,房尹若的侍者姬师骨被拖入地下水牢,挑去手筋脚筋。
因为太子的消息不可能出错,唯一能出错的,只有侍者的忠心。
在当时,令人瞩目的并不是悲惨的侍者,而是太子的反应。
他大办文人经会,邀请才人歌子,吟诗咏月,衔酒舞乐,在东宫大醉了整整三日。有人说他无心无情,连最交心的侍者关键时刻也可弃之不顾;有人说太子通敌叛国,他才是战败真正的幕后黑手。
第三件事,新通历289年,房尹若十五岁,与狴犴宫宫主徐轻雪正式成亲。
第四件事发生在新通历290年,也是房尹若作为太子的最后一年,如果这一段在史官笔下,应该只有这样寥寥几行字:
——新通历290年,玻山之变,菁国国主及若干妃嫔,于太庙遭遇闽国死士偷袭,身故。前线郡县大溃,和国乘虚而入,太子房尹若败逃。
这之后人们再没见过他,只风闻他逃亡的足迹从人间越过苦海,直抵通天域,饥寒交迫之时将自己的奶娘作为粮食,因为不受村子待见所以放火烧了整片山林,绑架无数女子筹谋赎金,穷凶极恶,毫无底线。当然能够进入狴犴宫悬赏天榜前十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那副极阴的附魔体质。
他的踪迹在苦海以后就消失了。现在的房尹若在世人眼中的形象,和一个下作可怕的恶魔早已无甚区别。
只有极少数人听说,房尹若逃进了无涯谷的一个小宗门,直到今天,大河国军队,闽国死士以及四海八荒的正义能人,还铺天盖地地守在那个小宗门之外,等待房尹若露出他的狐狸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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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滔滔不绝述完了菁国太子的简史,无视门口房璃异常的沉默,向着若有所思的陈师兄谦虚道:“也只是猜测,提供个方向,大人可以往这个地方注意一下……”
“而且我们金蟾镇也算无涯谷的半个入口嘛,听说那房尹若当初逃进无涯谷,就是从金蟾镇进的呢!”
“知道了。”
房璃在一旁幽幽看着,陈师兄只是点头。
“眼下还是要像明……这位姑娘说的,先从过往的死者开始调查,”陈师兄的舌头艰难地打了个转,“白监长,你说你验过尸,可有相关的记录?”
白监长一看终于轮到自己发挥作用了,忙不迭点头:“有的,有的,之前徐道长在的时候,嘱咐我要将每个死者生前死后的细节事无巨细地写下,都放在巡按监了。”
“我看不如分成两批。”
一直默然的房璃再次开口,音调没有起伏,“一批人去巡按监看之前留下的笔录,另一批人去调查死者坡头的人际关系,种魔非同小可,不能排除熟人的可能性。”
几人商量一番,很快议定,由掌柜与房璃去走访调查,陈师兄和白监长则到巡按监翻找之前留下的资料。
-
“尘卿。”徐名晟说道。
尘卿低着头,只盯着地面的板砖。
继同光宗之后,这是她这个月第二次被传召。
厅堂内,尘卿紧张兮兮地站在桌案前面,视线像被绑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巴巴问道:“道长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徐道长这个人还算温和,和陈师兄相比,他在共事的过程中从没有对同光宗的弟子严厉管束,也没有狴犴宫道长的架子。
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此人有一种不予外人展示的暗角,像山上的野豺,躲在树丛间,不知道哪一步走错,就会对上一双冷幽可怖的瞳眸。
尘卿现在就是这种感觉。
座上的人穿着普通的深蓝色衣袍,坐的芝兰玉树,袖子挽起一点,露出苍白附有淡色青筋的小臂,他眉弓下的阴影深刻,神色堪称轻柔,甚至有一丝刻意:
“明日莲花经坛大开,我们进城,你把消息告诉其他人。”
“是。”
“……”
尘卿极力不去绞自己的手,却控制不住声音虚弱:“道长还有什么事吗?”
徐名晟又不经意似的抽出一张纸,尘卿上前接过,展开以后,座上人的声音遥遥传来,戛冰击玉:
“这是你写的吗?”
尘卿看着手上的宣纸,讷讷点头。
她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这是嫌她……字太丑了?
下一秒,像是想到了什么,尘卿的脸色僵住。
仿佛掐准了心理时机,徐名晟飘飘然又掏出另一卷纸,打开,拿在手上展示,语调没有起伏:“这也是你写的,对吗?”
那是尘卿的自荐书。
她原地浇铸成了一尊雕塑,仿佛听见了某种类似裂帛的声音在体内响起,缝隙一点一点扩大,无尽的凉意从里面攀升,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绪。
不是。
……对的,自荐书,不是她写的。
徐道长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当初特意传召她后又收她进来……和自荐书,有多大的关系?
尘卿的嗓子变得很干,直觉告诉她这个问题很关键,悬在舌尖上的答案,就像秤上的最后一个砝码。
是左,是右。
这很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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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她妥协了,低眉道:“道长恕罪,这自荐书……不是我自己写的。”
“哦。”仿佛对答案毫不意外,徐名晟翻看了一下纸页,随口道,“那是谁写的?”
他的态度过于随意,以至于让人觉得是否高估了问题的严重性,尘卿松了一松,说:“是同光宗的明若师兄。”
徐名晟手指一滞。
明若。
……明若。
耳熟的紧,他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姹紫嫣红的棉花团。
棉花团站在坪地上比试,棉花团呵手离去,棉花团站在长明殿门口,说他要放弃东南一役。
棉花团灵力低微,却能够看透对手的剑路,丝毫不差。
那张原本有些陌生的脸渐渐和另外一张年幼的面孔重合,徐名晟不漏声色,指尖卡住纸面,变得青白。
可是为什么?
他去同光宗的时候评估了一下宗门外的警备情况,少则百余人,无声地埋伏在林间,呼吸声吵得慌。
但是如果要从那里带走一个人,也并非不可突围。
徐名晟垂目,周身气压变低,他精心地将心事理好,内心千回百转,脸上还是不动声色:“这位明若现在还在同光宗吗?”
等东南此役结束后,再寻个好由头回去找……
“不在了。”
徐名晟:“……”
提到这个,尘卿的眉眼变得难过,“今日进拂荒城门口听无涯谷那边来的商贾闲聊说的,同光宗内部生乱,有魔气寄生,宗主下落不明,山上……无一人生还。”
笔杆发出细微的声音,“咔哒”,像是幻听,尘卿抬头,只看见徐名晟面无表情,嗓音平平道:“是吗。”
尘卿:“……”
这反应太稀疏平常,尘卿有一瞬间怀疑他是不是把魔气寄生听成了髓肌增生。
然而这个消息太过突兀且飘渺,连尘卿自己也没消化好,当下说完就呆呆地站在原地,屋子里陷入一种诡异的静寂。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想法,在两个人的脑子里转来转去。
宗主闭关不提。
宗门内还有一个元婴期的大师兄,究竟是怎样的魔物,连他都镇不住?
夜里,地下城的温度似乎下降了几分,尘卿悄悄搓了搓手臂,听见徐名晟轻抬嘴角道:“你回去吧。”
回去?
尘卿干巴巴:“回回回回哪?”宗门都没了,她无处可去。
徐名晟:“回卧房,该休息了。”
尘卿退下,厅室里变得空空荡荡,只有窗外隐约的呼啸风声。
徐名晟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半晌后仰,他手一松,断成两截的笔杆摔在桌上。
又骨碌碌砸到脚尖,滚到了地上。
他后颈一刺,伸手去抚,垂眸望着空无一物的掌心,若有所思。
白午雄揭开人傀符了。
那就说明,金蟾镇的事情已经有了转折。
是好是坏,亲眼看看就成。也确实需要做点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这样想着,他原地入定,识海中浮沉,沿着那一缕隐晦的金光,宛如飞矢穿梭,很快,眼前出现一片白光——
还有激烈的争吵声。
“好好说话!”“你干什么?你别动手动脚的啊!你别以为我不会打人!”“我去你娘!你个狗尿浇的没根生的□□货,现在给我滚,滚!”“轰!”
“……”
徐名晟沉默地看着满地的鸡飞狗跳,来福客栈的掌柜在旁边手忙脚乱,老汉站在桌边气得胡须冒烟,老妇缩在墙角无助地看着这一切——
还有一团艳丽粗笨的棉袄站在尘灰里,距离他最近,仅有半臂之遥。
棉袄的嗓音拔高,誓要压过对面一头:“好!既然你这样不配合,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下一秒她向后伸手,用力地拽了拽徐名晟的衣裳,器宇轩昂道:“徐饼,给我上!”
场面阒寂无声,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回应。
房璃回头,人傀站在她身后,他的个子稍高,垂下脑袋,表情看上去竟然有些……
困惑。
面面相觑,直到看清楚了那笨重叆叇背后眸底的神色,徐名晟终于确认了一件事情。
……徐饼。
这个看上去无比傻帽的女人,竟给自己取了个如此傻帽的外号。
8. 茶摊嫌疑 时间回到一炷香前。
时间回到一炷香前。
陈师兄和白监长去巡按监找之前留下的调查备案,房璃和客栈掌柜则围绕坡头的行踪和人际关系展开,试图寻找种魔的可能性。
掌柜的说坡头是个流浪儿,无父无母,每日靠捡拾垃圾和编草席以物易物为生。
于是房璃先是走访了几家平时与坡头来往的人家,最后剩下一对夫妇,据说坡头在世时,妇人经常接济他一些食物。
妇人的家住在破落旧巷的深处,屋檐的冰棱尖利修长,靴子踩在地上的脏雪发出静谧的嘎吱回响。
开门的是个老妇人,屋子里点着蜡烛,透出一股腥冷的霉味,房璃眼尖地发现她濡湿的头发和脖子脸颊上的青紫伤痕。问题还没问完,一道冷酷又苍老的嗓音尖刻地打断了掌柜的话:
“谁啊?又是你哪个相好?”
妇人抖了一下,嘀嘀咕咕道:“你瞎说什么?人家来问坡头!他得了空脑症,死了。”
老汉冷笑:“死了,死得好啊!你很伤心是不是?”言不过半,老汉像个跺脚的风干红薯一样气势汹汹走过来,嗓门一下放大,连带着掌柜的都被震了一跳:
“说!你背着我还偷了哪些男人?!你个□□!□□!……”一边说一边狠狠往妇人背上拳打,当着房璃和掌柜的面,他仿佛还嫌不够,直接伸出一脚,用力到脊背扭曲,朝妇人的小腿跺去!
老妇先是忍着击打,后又猝不及防被踹倒在地,也忍不住了,带着哭腔含泪辩解:“你个死老头!那坡头上门要过几次饭而已,哪次不是当着你的面,你怎能这样诋毁我?”
“你个千人骑万人压的臭表子……”老汉翻卷着薄唇黄龅牙,又脏又毒地骂,什么都听不进去。
掌柜的看不下去了,一边伸手拦一边出声调解:“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
老汉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满心都是如何教训地上这个哭的匍匐的老妇人,妒火将他的双目烧得浑浊,那只脚狠命去踩老妇人的腰,在她痛苦地喊痛声中大声道:“我让你装!我让你装!个老不要脸的件货,你就是用这个样子去勾引男人的吧!啊?我让你……”
砰。
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里。
老汉呈直线歘地飞了出去,重重砸在桌子的边缘,那张破烂木桌上还有一碟咸菜和一盆鸡蛋菜叶汤,乒铃乓啷一顿响,碗碟翻到淋了个满身。
他嗷嗷喊痛,努力睁开褶皱堆叠的双目,不敢置信地看向来人。
穷山恶水出刁民。
房璃一直知道这句话,直到这一刻,她才为具象的画面感受到了出离的愤怒。
掌柜的一把抓住她的肩:“你做什么?!引这么大动静,打草惊蛇怎么办?”
“就你懂战术,就你懂兵法,做什么?”房璃冷冷地甩开他的手,“像你这样做好人旁观吗?”
“……”
她上前扶起老妇人,而后重新将手拢好在袖子里,倨傲地睨向桌子上呼天喊地的老汉,十分恶毒道:“你真可怜。”
“……”
“整日幻想着旁人如何背叛你,心里也清楚,你有多么值得被抛弃吧?”
老汉抖着嘴唇,半晌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指着房璃大喊:“打人啦!打人啦!我要报官,我要报官!”
他捂着腰从桌上跪下,爬起来去抓扫帚,不顾一切往房璃身上打,房璃四处躲闪,大声喊:
“干什么,好好说话!”“杀人啦!!”“你干什么?你别动手动脚的啊!你别以为我不会打人!”“我去你娘!你个狗尿浇的没根生的□□货,现在给我滚,滚!”“轰!”
再然后,就是徐名晟听到的那句话。
“徐饼给我上!”
“……”
-
要搞清楚眼前的情况不难,问题在于矛盾的解决办法。
场面一度混乱异常,直到徐名晟拿出了狴犴宫的玉令。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狴犴令行。”一块以假乱真的黑玉令牌平静地悬在半空,人傀传递不出人声的感情,却恰到好处塑造出一种秉公执法的冷漠威压。
千里传音,每一个字都要耗费巨大的灵力,徐名晟简洁而有力道:“违者当斩。”
咚。所有人扑通一声跪下,房璃几乎是想都没想,整个人朝地面伏去。
她的后颈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指尖交叠轻轻颤抖,直到耳朵里嘈杂的嗡鸣褪去,房璃才蓦然发觉,预想中的痛苦并未如约而至。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猛地抬头盯向人傀手里的玉令——毫无疑问,那枚玉令是个赝品。
其他人不清楚,只是被那强大的灵力和狴犴宫的玉令震慑,跪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宛如死去。
老汉的冷汗约莫流了一公斤。
没人跟他说这群连官服都没穿的人,会有狴犴宫的玉令啊?!
这些人中唯有房璃暗自松了口气,缓缓站起,扬声道:“都听见了。”
在老汉怨毒的注视下,她走向妇人,蹲在她面前,嗓音平平:“现在告诉我,最后一次见到坡头,是什么时候?”
……
徐名晟一直站在那里,房璃问了多久,他就举令牌举了多久。
老妇每说完一段,房璃就要点头沉思,徐名晟知道她没有纸笔,只能一个字一个字不出差错地记在心里,不是个容易的活,但显然,这个陌生的女人精通此道。
“我知道了。”
断断续续听完,房璃点头。
她没有立即站起来,看着妇人皲裂的眼角。
老妇茫然地看向她,那双黑白眼珠像羔羊一样,透露着令人心惊胆战的天真和麻木。
“这段时间我们会一直待在金蟾镇,”房璃对着吹胡子瞪眼的老汉冷冷道,咬重了那句“我们”,她知道真正产生威胁的是谁,“如果你还想对你的娘子动手动脚,先掂量一下轻重。”
离开巷口后,天空又开始飘起了没完没了的雪片,苍穹仿佛成了一张充满杂质的草纸,不断地擦下碎屑。房璃慢悠悠地跟在掌柜身后,手指和耳朵快要冻的没有知觉了。
“你不该多管闲事。”掌柜叹了口气,“你管得了一时,管得了一世吗?你看那个女人看你的眼神,有半分感激吗?”
“那是她自己选择的生活,你为什么要想着去改变呢!”
“你怎么就能确定那是她自己选择的?”
掌柜一愣,稀里糊涂:“这是什么话,成亲,过日子,当然是自己选的啊!”
“……你不会懂。”
房璃顿了顿,哼了一声。
“再说,我没有想要帮她,也没有要改变谁。”
“我只是看不惯那个老不死的,看不惯所以打了,有什么问题?”
嚣张的理直气壮。
掌柜一噎。
能来到这种边陲之地的身上都有点不能见光的故事,掌柜看过许多人,却也极少有像房璃这样的。
说她是愣头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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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又分明懂得这样做的愚蠢之处;说她像个老江湖吧,又太冲动,丝毫不懂得规避被扎伤的风险。
这样的人,世人只会用一个词来形容。
“真是笨蛋。”
掌柜低声叹息,摇摇头往前走。
徐名晟还没有走。
他的神识还待在人傀的躯壳里。或许连他自己也懒得想明白为什么还不走。
这个女人揭开了自己的人傀符,说明她至少和白监长产生了交集。
金蟾镇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他想弄清楚这些事情,所以留了下来,如此而已。
他走在房璃身后,冷漠地注视着她通红的耳尖,还有发青的手指关节。下一秒他的掌心钻进了一抹沁冰,徐名晟低头,看见房璃和他并肩,握住了他的手。
“……”
“真暖和,”她边走呵着另外一只手,喃喃自语,“人傀不散热吗?”
人傀确实不散热。
因为内部储存着徐名晟的内力。
比房璃要暖和许多。
徐名晟的视线一动不动,手指微微僵曲着。
他的神识寄居在傀儡之中,无法动弹,只能任凭她将自己的手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只为从他的掌心汲取多一点的温暖。
回到客栈以后,白监长和陈师兄早已等候多时,贴心的掌柜燃了一盆炭火,四人围坐,房璃松开了人傀的手,留他独自在后面硬邦邦地站着。
他的视线扫了一圈,最后近乎理所当然的,落到了陈师兄的身上。
“……”
——同光宗内部生乱,有魔气寄生,宗主下落不明,山上无一人生还。
无一人生还。
徐名晟的视线透过人傀,面无表情地落在陈师兄那张被炭火映亮的脸。
不过有一点,尘卿说的不错。
普陈拒绝了他的邀约,因为他要代替宗主看守宗门;如今他下山了,证明同光宗真的出了事。
既然普陈还在,至少说明,那个人幸存的可能性不会为零。
“我们查了一下,镇上过去罹患过空脑症的人,不是孤儿就是流浪儿。”
房璃点头:“坡头也是流浪汉。”
“这些人的共同特点就是没有固定住所,没有固定的联系人,即使出了事,也不会第一时间被发现。”
房璃问:“有没有共同的联系人?”
白监长摇了摇头:“四个人,五个人之间或许还能有一个,但是同时联系十个人,十五个甚至更多,镇上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人。”
听到这番话,空气沉寂下来,仿佛无形之中有一块巨石压在众人心中。徐名晟似乎想到了什么,正要借人傀开口,就看见房璃眼睛一亮,于是薄唇微抿,把话吞了下去。
“或者换一个思路,”房璃插嘴,“有没有这样一个地点,是镇上所有人都可能会去的?”
如果换在其他地方,可能是庙宇,可能是某个景点,但在这地广人稀的荒原小镇,一时还真拿不准。
房璃却像是在提出这个问题的瞬间就已经得到了答案。
“有的。”
房璃道,看向陈师兄,无比笃定。
“我们刚来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
“……我知道了!”
房璃的话犹如一根细柴,刹那间福至心灵,白监长猛地站起来,眸中闪着火一样灼灼的光,脱口而出,字句如同锣鼓一样响当当砸在桌上:
——“茶摊!”
9. 两朵奇葩
仿佛掠过无边暗海,羽翼在粼粼海面上掀起细涛,最后一头扎进出口,徐名晟睁开眼,感受着回到身体里的神识,他的手脚微微泛凉,仿佛还带着那来自极北之地的寒气。
徐名晟端坐了一会儿。
他思考的时候有点像发呆,好半天抬起手,重新抽出那张自荐书,缓缓打量了起来。
——世界上或许真的有笔迹相似的人也说不定。
他对着心脏自言自语。
可与此同时,他又清清楚楚地知道,身体深处有某种植桠正在疯狂生长,盘踞着血管,吞噬着皮肉,像无所顾忌的藤蔓正肆意吸食掉养分。
那是他最讨厌的,名为希望的藤蔓。
就像毒素一样,一经诞生,只会不断膨胀,等到有一天胀大了,啪地一声破了,他清楚那时自己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却无可奈何。
烛光明明灭灭,长指抚摸着干涸的墨迹,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将自荐书压到桌案最底下,开始原地打坐入定。
-
茶摊设在入镇口,摊主是大半年前到金蟾镇的流民,之一。
金蟾镇并非久居之所,鱼龙混杂,来来往往者众,像他这样暂时安栖的人太多了,所以在当时并没有引起注意。但是仔细想来,空脑症的爆发,似乎正是在茶摊开起来之后。
摊主有一门煮茶酿酒的独家手艺,过喉不忘,因此短短半年,生意就已经火红到全镇皆知,人人都是回头客。
摊主生的矮小,比侏儒高一点,两只招风耳红彤彤像未成熟的小番茄,眼皮宽大,生的颇具喜感。
房璃来时他正蹲在门口煮茶,看见她,顿时喜笑颜开:“小姑娘,我说过的吧,喝过我的酒,不会没有再来的人。”
这次和上次有点不一样,那个眯眯眼的修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房璃身后多了一个沉默高大的俊朗男人。摊主瞥了一眼,顺手揪下脚边陶盆里的一片青叶丢进茶壶,然后握着巾布提起茶壶,对房璃道:“坐吧。”
房璃:“怎么不问我要喝什么?”
摊主:“我这除了茶就是酒,你还要些什么?”
摊主本意是玩笑,谁想房璃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再次问道:“有点心吗?”
“有自制的粗茶饼。”
“那来一份,再要一壶上次的少春干。”反正花的不是她的钱。
房璃在菁国时就嗜酒,早起喝,睡前喝,读书论经也喝。
剑不一定,但酒壶是必须随身携带的,小小年纪就喝成了海量。在同光宗的八年滴酒未沾,昨日一壶少春干勾起了馋虫,房璃舔了舔唇,乖乖找个位置坐下,望着漫天晶莹的雪屑发呆。
岁暮天寒,滴水成冰。
半柱香过后,摊主端着碟子提着酒坛出来了。
大概是天冷,他身上多穿了一件蓑衣。隔老远就闻到粗茶饼清香的气息,房璃伸手拿出一块,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嘴里,口感粗粝,再一细品,那种奇异的韧劲和香气便返还上来,她眼前一亮,不吝惜夸赞道:“甘,韧,甜,好吃好吃!”
房璃对食物真挚的热情让摊主笑了一下,拎起酒坛斟了两碗,边倒边絮絮道:“昨日见姑娘喝那碗少春干,便知姑娘是个懂酒之人。”
“这少春干,酿时加了些青梅,入口柔和平淡,带着涩气,不知道的还误以为它是个脾气好的。”
“等过个半柱香,便知自己上了当了。”
房璃笑了笑,琉璃镜背后的两只眼睛已经控制不住好奇地盯向酒碗,“这又是什么?”
说到这,摊主面露得色。
“此酒名为百花哭。”
“听上去脾气不好。”
“不错,烈性极强,需得是竹叶上新出的雪水,每五年方能成一坛,这坛我珍藏许久,相逢难得,给姑娘尝尝。”
房璃也不客气,在摊主的注视下端起酒碗,却在挨唇之时一顿。
摊主也紧张了:“怎么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房璃的耳边停下了一只银蝉。
双目红似血滴,一身银皮像精心打磨的饰品,但是人傀和摊主仿佛都没有看到它似的,表情和视线一动不动。
雪花凝滞半空,在那无限拉长的一秒内,银蝉俯到耳边,房璃听见了它那稚子一样蛊人的声音:
“别喝。”
风卷雪落,一息一瞬。
身后的人傀形影忽动,手爪带风,掠过房璃的脸侧掀起发丝,却在即将碰到酒碗的那一刻被稳稳掐住。
人傀的瞳孔缓缓挪移,落到面前人的后脑勺上。
房璃抬手抓着人傀的五指,头也不回,对着摊主笑道,眼睛亮得惊人:“这家伙老古板,管得严,见不得我喝酒,见谅。”
“……”
摊主紧张的表情一下缓解了,两条虫子似的粗眉松开,讷讷道:“哦,哦,这样啊。”
“其实依我看,酒乃活血之物,这数九寒天的,喝点酒,何尝不是有益身心健康,对吧?哈哈,哈哈……”
他尬笑了两下,不再笑了。
房璃放下酒碗:“大人先前是做什么的?”
“我啊?”摊主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嗐,都是瞎活着罢了,不值一提。”
“这百花哭难得,我也不好独占,反正相识一场,知音难觅,不如坐下来共品?”
“好啊,好。”
摊主本就个子矮小,坐在木桌前,矮了房璃一大截,倒酒举碗的动作却相当熟练,豪气冲天道:“姑娘,我看你也是个性情中人,今天这碗酒,我先干了。”
他碗一斜,刹那间房璃反应疾速,抬手扯下他手里的酒碗,毫无缝隙地将自己手里的酒碗塞进去,几滴琼浆溅落,跌到桌面上,粉身碎骨。
摊主滞了一下,有些不敢置信地抬眼。
“姑娘这是何意?”他嘴唇轻颤,几乎要原地跳起,“我不懂。”
“懂不懂的,大人喝完这一碗,自见分晓。”
房璃看着他,丹凤眼微微眯起,漂亮的弧度勾勒出恰到好处的笑意与冷淡,像一只好整以暇的妖精盯着猎物。
尽管这种即视感只有一瞬间。
摊主看上去气愤无比,呼吸都有些急促了,他缓缓握紧酒碗边缘。
只听“哗啦”一声,酒碗被掀翻在地!
异变陡生。
摊主飞身踹向桌角,那张桌子顿时离地,边缘距离房璃肋骨仅有一厘时被稳稳抓住,人傀面不改色控住房璃的肩膀推她向后,另一只手抓住桌子发动,“喀嚓”几声,木屑飞溅,一张桌子顿时裂成锋利的数片,炮弹一般射向摊主的背影!
摊主反应奇快,奈何人傀更快,三两步上前擒住肩膀,手指一错,一拧,脚尖向膝窝猛踹,正中穴位,摊主躯体一软,人傀拎着他的手臂,这时房璃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小心!!”
抬头,雪色剑光迎面劈来,速度极快,人傀侧身,“扑动”一声,耳朵掉在了地上。
居然还有同伙。
剑光的主人一身黑衣,将面孔死死挡住,只露出双冷酷的双眸。
人傀下意识伸手一摸,储存的内力从缺口源源不断地涌出。
没有给反应的时间,那人再次劈向抓住摊主的那只手,徐名晟只好控制着人傀放开,眼睁睁看着他们穿过内室,从后门消失。
“他们有同伙。”他简明扼要。
木片扎到门板上,门板裂了,人傀还想去追,手却被突兀拉住。
“后门有陈师兄,”房璃紧紧盯着被掀到梁柱角落的酒碗,“我们还有要紧事。”
凉棚外雨雪交加,天冷的仿佛下一秒就是末日,房璃缓缓靠近酒碗蹲下,伸手拈起躺在酒液里的那只黑虫,放到眼前,仔细端详着。
“这是吞梦。”
人傀忽然开口。
“一种寄生虫,喜食人的大脑。”
房璃看着看着就笑了一下,回顾仰首对上人傀的视线:“你懂得真多。”
空脑症的真相已然明了。
但是这件事情,似乎还没有完结。
房璃将吞梦放进事先准备好的琉璃瓶中,慢悠悠地站起,想起什么似的,她面露惑色:“陈师兄那边还没结束吗?”
茶摊摊主身上毫无灵力,按说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依陈师兄的修为和效率,耽搁这样久,只能是因为那个突然出现的“伙伴”。
“你跟他打,看出什么了吗?”
徐名晟很不喜欢她的语气。
他虽寄身于人傀之中,却不希望旁人真的把他当成个傀儡。这群人之中,也只有房璃,对待他像对待侍从一样,居高临下到理所当然。
人傀抿唇。
房璃跨过被轰烂的门板,穿过正堂,后门连接的是渺渺的枯木林,压抑的白色与黄色一望无际,呜咽的狂风将干秃的树枝刮的颠来倒去。
而在雪地之上、丛林掩映之中,两个人影正在飞快过招,一来一往,肉眼已经辨认不清,只能看见白雪不断簌簌落下。
房璃嘟囔:“怎么能不相上下?”
她躲在梁柱背后观察,雪地里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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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灵力扫荡的痕迹,凌乱骇人,然而在树根下,她发现另一串绵延的小型鞋印。
很浅,说明那人个子矮小,体重偏轻。
房璃的心中隐隐出现了一条线索,她按下没表,大脑的齿轮飞快转动。
“要我上去帮忙吗?”
耳边忽然响起没有感情的声音,房璃回头,人傀站得离她相当近,脸上漆扇一样的睫毛都无比分明。房璃脱口而出:“不。”
徐名晟:“……”
“普陈少侠才不会打不过他,”与有荣焉的自信重新在胸中燃起,“而且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房璃看向那一串细小的脚印。
-
摊主披着蓑衣拼命跑,不顾一切,两只番茄似的耳朵被风刮的像要流血,白色的气体淹没口鼻,又在下一秒破雾而出。
枯木林无边无际,他的双脚越来越沉重,膝盖里仿佛有一盒铁钉,颠来倒去,丁零当啷,像是快要坏掉的零部件。
这具躯壳还是太旧了,他想,胸膛高低起伏。
“赦比尸。”
脑子里的声音在警告他不能停下,但当这个积年陈灰的名号再次出现在旁人口中时,他猛地回头,差点把自己绊倒。
雪地上突兀地站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
她戴着蓝色帷帽,一身水蓝色广袖纱裙,肩披红玉金银丝帘,气质浑然天成,仿佛天地间的一株仙人掌花。
孤零零一道身影,美的像掬一捧就会破碎的倒影,喊名字的时候,嗓音里却带着化不开的笑意:“赦比尸大人,我在找您。”
摊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像刚才那些剧烈的反应纯属意外,丝毫没有被揭穿身份的波动:“你是谁?”
帷帽遮挡住了女子的脸,也挡住了她的表情,能够听到的,只有她一成不变的甜腻嗓音:“仓央国,喜阳。”
仓央国,喜阳……公主?
“公主殿下,”摊主的神色稍稍缓和,甚至行了个看不懂的礼,“如果我没记错,公主殿下,应当是仓央国的谛听,对吗?”
“不错。”
提到这个久违的身份,女子竟生出了几分苍凉的心境,“我找你,是有求于你,赦比尸大人。”
“我逃走时有个侍卫替我挡住了埋伏,是你的人吗?”
“是,他是我的贴身侍卫。”
赦比尸笑了。
“这样算我欠你的人情了。”
“大人说笑。”
虽然看不见帷帽下的表情,但喜阳此刻的确是在笑:“以您的权能,弄死这里的所有人,也不是问题。”
赦比尸摆摆手:“在下只不过是一个被逐出神域的堕神罢了,神力都被剥啦,漂泊无依卖些茶酒谋生,帮不上公主殿下的大忙。”
风卷雪沙,一身纱裙被风撕扯的恣意,勾勒出单薄的身体,喜阳站在原地,不清不楚地笑了一下。
嗓音穿过风雪明明灭灭:“大人不是帮不上,是不想帮。”
“……”
“我本无意为难大人,所以此行前来,是专门与大人做交易的。”
赦比尸额上那条虫子般的粗眉一挑,宽大的眼皮微微合拢,盖住黑白分明的瞳孔:“交易。”
“不错,”喜阳颔首,不疾不徐,“我的能力。”
谛听的能力。
赦比尸眯眼,正想说我要你的能力有何用,喜阳公主却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抢先一步道:“大人难道就不好奇,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
一个很明显的关于能力的提示,对于谛听来说,这其实相当危险,但对于赦比尸来说根本不重要。
他缓慢地思考委婉提醒这位公主殿下的话术,喜阳再次洞穿了他的想法。
“您会需要的。”
她胜券在握。
赦比尸就是再笃定也被这态度弄的犹豫起来。僵持之际,头顶上乍响起一声:
“阿嚏!!”
赦比尸:“……”
赦比尸和喜阳同时抬头,只见枯木之上,离地约莫两丈处,一男一女站在枝干间,鸦青与红绿,仿佛从枯树衍生出的两朵奇葩。
男人面无表情地搂住姑娘的肩防止她掉下去,而那姑娘被狂风吹得乱七八糟,鼻尖嘴唇眼睛通红,可怜兮兮,不住瑟瑟发抖。她拿着一张手帕按在脸上,未几,又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老天爷。
房璃无比绝望。
她这辈子就适合做个被人伺候的太子。
——谁家好人连偷听都憋不住喷嚏啊!
10. 收尸神仙 时间回到半炷香前。
时间回到半炷香前。
看着雪地里的那串突兀的脚印,房璃想到了什么,戳戳人傀的手臂,喊道:
“徐道长?”
人傀歪头看向她。
“我听白监长他们这样喊你。你现在在里面,对吧?人傀是不可能向我解释吞梦的。”
人傀沉默,简略地点了下头。
“距离有点远,我的神识坚持不了太久。”他选择开口,惜字如金。
徐名晟清清楚楚地看见,方才房璃举起酒碗后,有一个顿了一下的动作。
这个女人很聪明,虽然灵力低微,修为约莫在炼气一层,还戴着一副蠢里蠢气的叆叇,但是毫无疑问,她是聪明的。
否则也不会无缘无故拆穿他。
徐名晟在心里把房璃一寸一缕的剖析,下一秒就看见房璃捂着嘴,眼睛瞪老大,模样堪称惊骇:“我去,还真在啊!”
“……”
徐名晟面无表情。
敢情是诈他。
关键他还真的被诈了。
房璃立刻解释:“道长别生气,我并非有意,是有求于道长。”
“讲。”
“那边那个正在和普陈少侠打的,应该是受人差遣,他的主子就在附近,看样子估计是和那个小矮子摊主一伙的,这些人灵力高强,厉害得很……”
徐名晟看着她。
她絮絮叨叨,眨眼的时候,一滴极小的黑痣在眼皮上疏忽出现又消失。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见房璃赧然一笑:“……而我,想必道长也看出来了,我只是一介凡人女子,灵微力弱,靠自己追是追不上的,可不可以情道长帮忙?”
徐名晟:“……”
灵微可以,力弱不敢苟同。
毕竟他可是从掌柜口中亲自听说了房璃在妇人家那气惊山河的一脚,堪称血性。
人傀毫无预警地搂住房璃的腰。
没有内力,他只能强行隔空催动神识灵力,下一秒,地上的细雪卷起轻浪,房璃脚下一空。
冬寒料峭,雨雪如同断带的词曲,一阵又一阵,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凌冽的厉风似铡刀,隔着皮锯肉,精巧地灌进每一处缝隙,房璃以为自己会恐高,没想到飞到高空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畏寒。
发丝撕扯,像是要掀起每一寸头皮,小镇粗制的棉袄抵御不了这般严酷风寒,房璃的四肢很快变僵,麻木的剧痛从身体的各个角落生长蔓延,冷风堵的难以呼吸。
她有些知难而退了,想开口,然而嘴唇已经冻僵。
求救的眼神在风中忽闪忽灭。
人傀搂着她还并没有察觉异常。
就算察觉到了,估计也只会认为是她惧高,怕到身体僵硬。
不知道这位徐道长的修为几何,房璃感觉自己仿佛在腾云驾雾,明明相隔至少百里,神识灵力竟恐怖如斯。
她忍不住在即将停摆的大脑中思考:狴犴宫四部八旗,这位徐道长,究竟是哪方神圣?
眼前很快出现两道身影。
房璃的睫毛上已经挂上了雪籽,冻的小脸青白瑟瑟发抖,原本晶莹的鼻尖通红,人傀握住她的肩膀,毫无察觉地盯向树下,听见喜阳和赦比尸的对话断断续续传来:
“大人说笑。”
“以您的权能,弄死这里的所有人,也不是问题。”
“……”
人傀无法皱眉,徐名晟冷静地看着这一幕,不存在的大脑飞速蠕动。
一个堕神,一个凡国公主,两个连土地都毫不相连的人物,如何聚集在这里?
他忽然察觉到什么,猛地盯向身旁的房璃,只见她摇摇欲坠,缓缓张大嘴,用力打出了一个喷嚏!
“……”
“亲娘啊,”她捂住鼻子,酸的眼泪都出来了,十分慌张,“没掉吧?”
此时此刻,地下城正在打坐的徐名晟嘴角一抽。
偷窥打喷嚏第一件事不是紧张自己暴露,而是紧张鼻子有没有被冻掉。
——没有比这更半吊子的了。
那股酸劲不停在鼻尖打转,房璃没忍住,身体前后仰摆,再次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枯木上的积雪簌簌掉落,天地只剩耳畔一点空远的回响,一直没入微渺的云端。
没有人说话,直到房璃捂着鼻子尴尬开口:“我有话要说。”
听上去,就差把“既然被发现了那我就不藏了”说出来了。
“赦比尸大人,虽然不知道您为何要逃,但我相信,您不会无缘无故害人的。”
——房璃在菁国时几乎是被软禁的,漫长的时光如何消磨,一借杜康,还有就是读书。
除了不喜经书心法以外,她读的书很杂,尽管足不出户,但对于这个世界的了解,应该比旁人还要深刻。
房璃曾读过一本关于神域人物群览的书籍,囊括百神千仙,其中又分人神,鬼神,妖神。
其中有一位妖神,居极北之地,人面兽身,不喜噪音,他的工作是捉拿孤魂野鬼,肃清轮回,换句话说,可通鬼神。
这样的工作不容易牵扯神域核心的利益,按说是个铁饭碗,如何能被堕了呢?
就算真的堕了,一个神明,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小地方,用这样迂回的方式,只为杀掉几个人吧!
房璃如此认为。
赦比尸笑了:“姑娘,你怎么就确定,我不是无缘无故?”
房璃:“不确定,所以现在来问。”
赦比尸:“倘若我撒谎呢?”
房璃:“我自有判断。”
赦比尸:“要是我不愿意说呢?”
房璃笑了,耸耸肩,拉住身旁的人傀,这个动作被树下两人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
“有更方便的解决方式,”她举起人傀的手晃了晃,笑得明艳。“我不相信您会选择麻烦。”
徐名晟在半个月前来到金蟾镇留下人傀,所有金蟾镇的人都知道他是谁。
不认人,也要认那块狴犴宫的牌子。
房璃知道能够产生威胁的是什么。
“……”
赦比尸缓缓吐出口气,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喜阳,冻红的脸颊上说不出是释然还是疲倦。
“一个二个的,都不肯放过我。”他嘟囔着,却是把藏在身后的匕首丢到地上,然后一屁股坐进雪里,不再跑了。
-
捉拿孤魂野鬼,通俗点,就是神域的收尸人。
显然这并不是个体面的职位,吃力不讨好,因为留在人间的鬼魂通常有各式各样的顽固理由,要去浸泡,软硬兼施,还要地府那边沟通打点,重新送入轮回。
跟那些怙顽不悛的灵魂打交道,经常让赦比尸觉得自己是个佛光照顶的大圣人,好在,他还蛮喜欢这份工作。
常言道,兴趣是最好的领导。
于是年复一年,他游荡在通天域和人间,去那些荒野,战场,贫民窟,豪宅,废井,寻寻觅觅,觅觅寻寻。
然后有一天,赦比尸遇到了一个年轻的灵魂。
旷野空荡,弥漫着残余的腥气和火药的味道。
那个灵魂死状惨凄,是被挂在城墙上悬尸示众,腐臭的血一滴一滴,最后流干了,尸体变成了一根扭曲发涨的白肉。但他的灵魂还没死去,在城墙一角打坐,时不时仰头看看自己的尸体,然后继续打坐。
躯壳死去的灵魂无法在人世间久待,能够久待的,无不是已经被执念钉死的变异灵魂,形态早已看不出人的模样,这也是为什么跟地府打点时如此心累的原因。
赦比尸不仅要找到他们,还得说服他们,消解执念,扭转灵貌,个中艰辛,难与人道。
可是那个灵魂,却看上去很健康。
是的,健康,赦比尸第一次用这种词去形容一个死人。
那灵魂的形体不仅还维持着人类的形态,而且模样之俊秀,连游走百川大海的赦比尸也觉得惊奇罕见,眉目清朗,双眸平静,只穿着最单薄的里衣,赤足盘发,即使已经死去,他也坚持打坐,于天地之间,仿佛一只濒死但美丽的蝴蝶。
如果连这样人都能叫作有执念,赦比尸想不出,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灵魂可以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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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
四野阒寂,绵长的风贯穿苍穹,送来血色夕阳荒凉的温度。看见赦比尸,灵魂似乎并不意外,赦比尸伸出手,他便握住,泰然自若地站起来,跟在身后,脚步松快。
他说他是一个国家的将军,赦比尸见他年龄不过弱冠,应当是个相当优秀的少年将军,可惜死于战争的魔爪。
偌大的三域,这样的灵魂不在少数,有些很幸运,为国捐躯一生功业,濒死时刻飞升成神;像眼前这个俊朗的少年,显然就是缺了运气的那一种,他没有成神,而是变成了孤魂野鬼。
少年将军风趣幽默,说起自己的经历,常常将苦难化作俏皮的玩笑,逗的赦比尸一阵一阵捧腹,于是不甘落后地,也将自己见识过、听说过的灵魂故事讲给他听。
这样的沟通让赦比尸觉得奇妙,少年似乎有一种让他人敞开心扉的能力,而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受了。
赦比尸有点不舍得让他走了。
像少年将军这样优秀的人,即使没有成神,也该有一个好的结局,所以这位妖神拿出了自己前所未有的耐心和魄力,上至天宫下至地府,四处打点沟通,只为给他争取一个条件好的转世。
在这期间,少年将军陪伴着他游历四海,捡拾孤魂野鬼,再送入轮回,一神一魂渐渐交心,竟成为了难得的知己。
赦比尸为神低调,做事谨慎,一生中唯一一次意外发生在那天————他引着一个迷路的亡魂前往地府,却因为黄泉突然漫起的大雾迷失方向耽误了亡魂转世的时间,等雾散去时,转世的灵魂已经魂飞魄散。
这是他从业生涯的第一笔败绩。很不幸的是,他们这一行不允许败绩。
好巧不巧,那亡魂是天宫某位中神的投影,好不容易渡过了一世劫,结果出奇地死在了转世路上。捅下大篓子的赦比尸自愿请辞,革去神职,堕入通天域。
好消息是,少年将军可以转世了。
赦比尸很高兴,又有点不舍,等他转头去寻少年准备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时,却意外地发现,少年将军不见了。
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消失了。赦比尸很迷茫,他不认为能有鬼魂在一个妖神的眼皮子底下毫无痕迹的消失,尽管是曾经的妖神。所以从那以后,他便开始不断寻找,一直找到现在。
来到金蟾镇的第一天,赦比尸就发现,镇上有强烈的魔气。
入了魔的人,灵魂已经彻底扭转,一旦死去,别说轮回,很可能连人形也保不住,最终成为不受控制的怨灵。
赦比尸处理过不少这方面的事故,知道有多麻烦,因为怨灵没有归处,根本无法彻底清除,只能用一些灵器收纳,而灵器是有限的。
金蟾镇的魔气非同小可,赦比尸暗中观察了两天就发现,不管他杀了多少人,镇上还是会有一个接一个的人中招。
魔种在他们体内生根发芽,只待时机成熟,便可趁势发作。
“吞梦是我的作品,可以无声无息地吃掉人的大脑,过去收魂时,有那种强行占据躯壳不肯离去的,我就用吞梦。”
赦比尸的声音很惨淡,积年累月的风霜雨雪,完全看不出一个神的模样,眼尾嘴角堆砌着化不开的忧郁,“入魔的人和死无异,只会害死更多的人,我也没有那么多灵器收纳,只好……”
“只好出此下策,在他们入魔前杀掉这些人,”房璃开口接道,“对不对?”
赦比尸抬头,听不出她声音里的喜怒,有些茫然道:“对。”
“为什么不直接找幕后黑手?”房璃道,“以神的能力,找到一个嫌疑人,有这么困难吗?”
房璃的语气没有丝毫的咄咄逼人,只是平淡的叙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赦比尸回答:“因为找不到。”
“……”
“即便是神,也无法看穿每个人。”赦比尸疲倦地笑了一下,“比如你,姑娘。”
人傀望了她一眼,房璃神态自若。
“凶手大概是用了什么法器,只有在魔种入体之后才能感应到,每次魔体一死,那股魔气便立刻消失不见,无从追溯。”
11. 管得真多
长剑带着猛烈的铮鸣迎面袭来,陈师兄长腿一压矮身躲过,下一秒腰部转了一个奇异的角度,精准抵住当空劈来的剑,厉声道:“何人在此?!”
并玉并不作答,一招一式带着狂风暴雨般凌冽的灵力。
尤其是剑路相当诡异,大开大合,丝毫没有护住命门的意识,转而以天罗地网般的攻击代替,毫无规律可循。
陈师兄修行多年,参透无数顶尖剑法,却从未有一种像现在这样的,只能用不合理来解释。
并玉一声不吭,身法越来越快,陈师兄见招拆招,两人穿梭在林木之间,雪屑纷扬,火花四溅,忽然陈师兄脚步一错,并玉的剑劈到树干上,陈师兄足尖一点旋身借力,那树干悠悠晃晃,犹如大厦将塌,顷刻间轰然倒台。
“……”
场面疏忽静了下来,两人隔着树干相望,双双喘着白气,沉默不言。
就在这时。
树干背后突然窜出两个黑影,宛如兔子一般弹向并玉,一个死死缠住大腿,一个紧紧抱住拿剑的手,白监长视死如归仰头大喊:“普陈道长!就现在!快动手!”
并玉:“……”找死。
并玉手起刀落,打算用剑气把这两个人抹死。
“并玉!”
悠扬似莺啼,只听那声呼唤,并玉的动作凝滞在半空,回头,自家殿下提着裙子走在雪地里,远远近近地喊:“慢!”
“普——陈——少——侠——”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陈师兄闭了闭眼。
房璃一身争红斗绿,宛如雪地上行走的胖雀,颠着步子往这边跑来,掉了只耳朵的人傀一语不发地跟在身后。看见救兵来袭,白监长和掌柜喜的眼泪都要飞出来,高低错落的叫喊:“快!”“徐道长!”“我们已经控制住他了!”
并玉:“……”
他的剑因为那句“慢”停在半空,不知当斩不斩。
脸上的黑色面罩也不尴不尬,不知道要不要摘下来。
“控制什么呀,”房璃拨开这两个现世宝,“现在都是自己人。”
她笑眯眯侧身,茶摊摊主矮小地站在雪地上,和白监长掌柜大眼瞪小眼。“参见一下吧,这位是来自神域的,赦比尸大人。”
……神?
神?!
惶惑惊异的神色在两人脸上交织错杂,犹犹豫豫地行礼,赦比尸摆摆手,一副老持承重的模样:“堕神罢了,已经不是当初啦。”
房璃把经过简单说了一遍,白监长和掌柜的目光在众人之间来回逡巡,仿佛要被这巨大的信息量冲晕。
“不是,不是,”白监长挥手喊停,“也就是说,他是杀人凶手,但不是种魔的凶手?”
赦比尸忍不住打岔:“纠正一下,我杀的不是人,是未来的邪魔。”
“……”
白监长嘀嘀咕咕。
“我有个想法,”喜阳举手,“我听璃姑娘一路说了,被下手的人不是孤儿乞丐就是流浪汉,何不排查一下镇上现在剩的这类群体还有多少人?凶手肯定不会罢休,只要守好这些人,守株待兔,岂不是更加轻易?”
“对啊,”白监长恍然大悟,眼神看过去:“你又是……?”
喜阳清了清嗓子,倨傲道:“我乃仓央国喜阳公主。”
“没听过。”
“……”
喜阳按下并玉的剑鞘,也不恼,哼哼着说:“反正我只是想助赦比尸大人一臂之力罢了,和你们无关。”
一群人商量着回到客栈,白监长拿着名册排查了一下,但那名册也只是个摆设,稀稀拉拉,光是白监长记得的名字都不在上面。
调查在意料之外的地方陷入窘境,所有人或站着或坐着,或抱胸望着炭火发呆,大堂里静寂无声。
“其实我觉得,”陈师兄道,“一时间想不到被害者,可以想想施害者么。”
“对,转变思路,”掌柜趁机接话,“镇上的孤儿乞丐流浪不胜枚举,谁有这个权能,清清楚楚地知道每一个人的底细呢?”
翘脚坐在桌边玩算盘的喜阳忽然插嘴,随手一指:“那不就是他吗?”
指尖对准的方向,白监长左右看看,最后落到自己身上,脸色风雨骤变。
“……”
对啊。
对啊!
白监长住在金蟾镇已久,之前又是医者,对镇上人的情况可谓是一清二楚,这样看,简直是下手的不二人选。
“唰”地一下,所有人微妙的目光射过去,激的白监长冷汗涔涔,当下把手摆成了陀螺,急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不不不,话可不能乱说!你们……我……”
他急中生智:“我想到了!”
白监长用袖子不住拭着冷汗,哆嗦道:"镇上,应该还有一个乞丐,说起来,他还算有些年岁了……"
他大步走到墙边,推开纸窗,冷风带着冰碴长驱直入,还有隐隐约约的唱腔:
鸡笼鸡屎化松花,马栏马粪变荞粑,秃鸟油凤同栖枫,鲤鱼金龟一口瓮,阳儿奉来阴儿违,阴阳阴阳阴阴阳……
是他们第一天到镇上时听见的,那是一个穿锣披鼓的光脚乞丐,凄冷的冬天,只有他拿着一根光秃秃的棒槌走在街上,孜孜不倦地制造噪音。
房璃忍不住了:“他就只会唱这一句吗?”
没人理会房璃的疑问,除了待在角落里神识已经离体的人傀,所有人蜂拥而出,如狼似虎地扑向街角,将乞丐团团围了起来。
-
通天域是神域与凡间过渡之地,百无禁忌,因此有许多无户无籍的流民散落在通天域各地。
他们无法出入正式场合,却能够找到容身之所。在这里,不止有一个“金蟾镇”。
“魔物?”
乞丐坐在厅堂的木桌旁,畏畏缩缩,带着极其严重的口音,白监长连比划带口型,才勉强让他理解了目前发生的事情,磕磕绊绊道:“……保护我?”
白监长狂点头。
乞丐不以为然。
他的鞋子早破了,十根脚趾露在外面,像一堆紧紧挨着的青皮萝卜,嘴唇上布满血痕和痂块,看上去惊心动魄。房璃把炭火从喜阳公主脚下踢走,正正好滑到乞丐前面,他仿佛被那样的温暖和光芒吸引,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颤颤悠悠地烤起火来。
房璃把手揣进袖子,闲散开口:“你从哪里来?”
她这一出声,所有人的表情都愕然了一瞬。
只有乞丐目露惊喜,磕磕绊绊的舌头流利起来:“你也是俾河人?”
“不是,会说一点,”房璃含糊道,继续用俾河话问,“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沦落到这个样子?”
乞丐眼神一黯。
“名字,早忘了,”他吞吞吐吐,“遇见强盗,防火烧村,村子没了,我没个营生,只会敲锣打鼓唱唱歌,只能四处流浪,就到了这里。”
他似乎不大愿意把自己难堪的过往袒露外人的眼皮底下,粗粗说完,却生出无限悲凉。房璃也没有为难,只是嗓音放柔了一些:“很不容易吧。”
乞丐艰难地点点头。
“金蟾镇的人很好,”他说,“实在没饭吃的时候,挨家挨户上门去讨,只要会说话,嘴巴甜,总体是饿不着的。”
房璃倒没这个体会,目前她对这个地方的评价还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聊了一会儿,房璃把魔物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告诉了他,乞丐的表情由迷惑转为淡然,摆摆手道:“我不怕。”
没有什么比活着更辛苦的了。
有些人感恩,有些人厌倦,乞丐属于后者,就算是变成丧失理智的邪魔又如何,总之不会比现在更加差劲。
房璃道:“我们需要你帮忙。”
“这个镇子还有很多不知情的人,种魔者一日不找出,来日必定会危害更多人,算我聘请你帮忙怎么样?如果找到了,你做我的侍从。”
言罢,她指了指抱着暖炉的喜阳和绷着脸守在背后的并玉,悄声道:“像她一样。”
乞丐怔了怔,不知道是被哪句话逗乐了,咧开干裂的嘴唇,他点了下头。
接下去几天,他按照往常的作息,在街上漫游,唱戏,敲锣打鼓,讨些赏钱,中午在没有雪的寺庙或者小巷和衣而睡。
这期间其他人也没有闲着,白监长开始拿着名册挨家挨户的登记,陈师兄则暗中保护乞丐,赦比尸重回茶摊,并玉则一刻不停地缠在赦比尸身后,也不说话,只是见缝插针地帮忙洗罐子煮茶水,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吩咐。
众人蚂蚁窝似的忙得团团转,没空注意这之中少了一个人。
房璃去哪了呢?
房璃在忙着刨坟。
这话说出去不好听,但她确实在干这事。白监长说得过空脑症的死者都已经下葬,都是无名无姓的人,没什么规矩,统一埋在了小镇外那片枯木林里头。房璃带着呆滞的人傀找了半天,脚趾都冻僵了,才终于在枯木林的深处发现了一片整整齐齐的石碑。
说是石碑,其实就是大小形状各异的石块,絮絮埋进土里,上面用小刀歪歪扭扭刻了些名字,什么“麻子”、“烟泡”、“小三娘”……坡头的石碑是第十八块,在最外头,房璃驻足看了一会儿,头也不回摊手道:“拿来。”
一把铁锹稳稳放在了她手上,人傀手里握着另一把。
他的耳朵少了一只,看上去有点可怜,死板呆滞的瞳孔冷静地看着她,直到房璃开口:“动手吧徐饼,能挖多少挖多少。”
人傀身形瞬动,面朝大地背朝天,铁锹抡得飞快,勤勤恳恳地刨起坟来。
房璃感慨地望着他的背影。
好满意。
等以后有条件了,她的侍从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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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活人,就要用这种指东不打西的人傀,消耗品,效率奇高。
她的眼神向下,变了一变。
“等一下!”
房璃喝停,噔噔噔跑过去,盯着坡头坟地的土面,又看看附近其他土地的成色,秀眉一挤:“这坟被人刨过。”
而且不会独独刨坡头的坟。最有可能的是,这里所有人的坟,都在白监长埋下之后,又被另外一个人刨过。
房璃心念电转,灵光乍现:赦比尸说被种魔的活人一旦死亡,那股魔气就消失了。
——会不会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什么东西收纳了?
那东西就在死者身上,所以赦比尸无法追溯。死者下葬后,凶手就会找准时机来刨坟,把魔种带回去。
人傀看着她,仿佛能透过那双眼睛看见大脑里摩擦生火的齿轮。
如果这个逻辑成立,至少还说明了两件事:
一,凶手有可以镇上的孤寡乞儿亲近的理由,只有近了他们的身,才能把那收纳魔种的东西放在死者身上;
二,凶手只有一份魔种,他无法同时残害两个人。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金蟾镇的空脑症,是一个接一个的病发,而不是群体性的集体爆发。
凛冬,土地都结冰了,挖起来分外费劲,仿佛一下下敲在岩石上,手臂上仿佛有电流通过,挖的房璃眼冒金星,昏天黑地。
她很快受不了了,拢着两只手缩到一旁瑟瑟发抖,看着人傀机械式劳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差不多有八具尸首一个一个被翻了出来,房璃喊停,蹲在人傀身后,手指在僵硬的尸身上比划,“咦”了一声。
尸体保持的并不完整,因为被白监长解剖过又缝合,看上去颇为惊悚,更加诡异的是,这些被缝合过的尸体,竟然一具都没有腐烂。
寒冬气温低,房璃一时间把握不准,是魔气的缘故,还是低温导致的。她本来就不会验尸,真正想验证的,只不过是内心的一个猜测。
“你在找什么?”
人傀突然主动开口,于是房璃知道那人的神识又回来了,仰头扶了扶叆叇,正经道:“伤口。”
“种魔需要媒介,普陈少侠检查过坡头的尸身,唯一有嫌疑的就是掌心的圆形伤口,所以我想在其他死者身上找一找,如果伤口不是关键,也一定有别的相似之处。”
她说这话的时候,冬日凝结的水汽落到叆叇上,看上去雾蒙蒙。
徐名晟点点头,他的目光落到人傀磨损的掌心,又看看埋头检查尸体假装若无其事的房璃。
……心平气和道,“尽量少这样使唤他,用坏了就不好了。”
“哦。”房璃含糊地点点头,心说反正也用不长,管的真多。
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翻开了死者的头发,房璃惊喜地倒吸了口冷气——头皮上有一个血洞!
一具一具翻找过去,手臂上,肩膀上,腰上……所有死者的尸体上面均出现了一模一样的血洞,
看来是她撞了大运,房璃兀自嘀咕:“不过白监长为什么不说?这也发现不了吗?”
徐名晟听见了,一边把尸体归位一边解释:“他原本就只是个江湖草医,并不是仵作,粗心点也正常。”
房璃不置可否,长腿折叠蹲在地上,手塞进小腿和大腿的缝隙处取暖,发呆思考着什么。
这时人傀不存在的神经猛地挣动,他猝然回头,房璃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瞳孔几乎缩成了针尖———
金蟾镇的上空,一团前磅礴魔气,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暴涨。
徐名晟:“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房璃:“别废话!带我回去!”言毕才发现态度过于紧张,于是又补了一句:“……神通,广大的徐道长。”
人傀没有废话,再次搂住房璃的腰,瀚海般的灵力从脚下汹涌,两人迅速腾空。
来了!
房璃紧紧闭上眼。
预想中被冻傻的结局却并没有如期而至,她顿了顿,小心翼翼掀开一条眼缝。
只见周身萦绕着晶莹和煦的灵力,宛如一堵墙,挡下了凌冽的罡风,连多余的寒冷都没有,恍若春境。
还挺贴心。
她抬头看了一眼人傀凿刻的线条分明的下颌,轻轻拍了拍他空空的胸膛,以示感谢。
他们找到了客栈。
甫一踏入,房璃就被雪白的剑光晃了眼睛。
定睛瞧去,只见并玉和陈师兄拔剑相对,剑拔弩张;赦比尸躺倒在并玉身后,喜阳在柜台悠闲地翘着脚拨算盘,掌柜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坐在柜台里面纳鞋底————空气宛若一根随时会崩断的弦,发出铮铮濒危的声音。
房璃当即上前:“发生什么事了?”
陈师兄并不作答,唯有并玉看着陈师兄,冷声道,语出惊人:
“他要杀赦比尸。”
12. 掌柜顶针 “乞丐入魔了。”
“乞丐入魔了。”
与并玉相反,陈师兄传递的的却是另外一个消息,房璃被这零散的信息折腾的头疼,“到底发生什么了?”
她转头:“乞丐今天去了哪里?”
陈师兄:“一直游荡在街上,中途回了一趟家……”
这时候趴在地上的赦比尸大喊:“乞丐体内已有魔种!倘若再不动手,整个镇的人都会遭殃!”
陈师兄厉声反驳:“他还有人的神志!”
“那也是魔!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入了魔之后伪装的?!”
“我亲眼看着的!”
“……”
房璃头痛欲裂:“停下!”
大致弄清楚局势,她转头去找关键人物:“乞丐在哪里?”
陈师兄的身后是门板,听到这话,门板缓缓推开,露出里面惊魂未定的人影。
烂衣粗布,面容几乎失了色,抖着嘴唇望向房璃,眼中枯草一样飘着的,全是无望的求救。
就在一天前,他还是一副对生死无所谓的模样。
“姑娘……姑娘!”他用俾河话喊道,扑到房璃脚下,泪水涟涟,“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想死,不想死,救我……”
“……”
房璃蹲下来,盯着他,准确来说是透过叆叇盯着他七窍中溢出来的黑气。
这副叆叇是宗主赠与她的灵器,用了百斤精纯灵石,也才凝出来这么一副,可以解决她无法视魔的缺陷。房璃的指背缓缓蹭过那有如活物的魔气,一阵锥心的刺痛,她缩回手指,轻声道:“你别怕。”
说出这话纯粹是下意识的安抚,实际上,房璃的脑中一片空白,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并没有真的解决办法。
仿佛是感应到了她的难处,“翁”地一声,周遭的声音再次褪去,那一刻世界失色,银蝉“咻”地从不知名处飞了出来,扑扇着半透明的薄翅,缓缓落在房璃冻红的耳廓上:
“需要我帮忙吗?”
与此同时在角落看戏的喜阳像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直起身微微皱眉。
停了片刻,又瘫了下去,继续翘脚玩算盘去了。
房璃不语,只是伸手去抓,大有把它捏死的架势,银蝉晓得她又不高兴了,知趣而退,“咻”地一下腾空,没入房璃的后颈中去。
世界重新恢复颜色,赦比尸歇斯底里的大喊洪水般淹没耳膜:“……必须现在就杀了他!我能感觉,他体内的魔物非同小可,一旦在活物体内生根,这个魂就废了!你不可能再消灭他!!”
陈师兄从来都是风轻云淡,此刻脸沉的能滴出水,紧紧握住手中剑,仿佛在狂风迷砂中握住唯一的凭依。
他哑声,只觉得口中一片苦涩:“不行。”
“你如何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角落里喜阳忽然趴到桌子上去,整个人压在算盘上,肩膀颤抖,像是食物中毒一般,笑的腰都直不起来;
并玉一如既往的冷淡;唯有赦比尸目露震惊,不敢置信道:“我证明?”
“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蓦地用力推开并玉,颤着脚一步一步走向陈师兄。
“我走过神域的阆苑天池,跨过人间的百川江河,我见过朝生暮死万古枯荣,你,你算得上谁?有谁知道你的名号?”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了,上头的情绪将他高傲的伪装一点点卸去,露出原本的、被掩藏的暗礁。
“你见过被魔气扭曲的魂灵吗?”
“你知道他们有多痛苦吗?你知道那些被扭曲的怨灵又会引起多少生灵涂炭吗?你闻过乱葬岗的腐臭吗?抱过被蚂蚁啃食的头颅吗?”
赦比尸寄身的这副躯壳过分矮小,仰头看着,却不知为何,陈师兄的后颈仿佛压着一块沉重的巨石,叫他一动不动。
“你是谁?你是个有点天赋的修士,”赦比尸冷笑,却透着无限的悲哀,“你深居简出,刻苦练功,偶尔下山游历除魔卫道,人人夸你正义,善良。”
“像你这样修士,最应该崇拜的是救世主——你是不是很瞧不起像我这样的神?”
房璃:“呃他不是这个意思……”
赦比尸的胸腔一起一伏,厉声道:“就算是这样,一介凡人蝼蚁!”
他大喘气,将剩下半句虚虚道出:“……如何敢质疑神明?”
“……”
不管眼前这个茶摊摊主如何矮小,如何接地气,自始至终,他来自神域。
他曾经也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睥睨天下凡尘,施舍自己的恩惠。
堕神,有多少不甘与心酸。
他尽管可以装作表面坦然,然而无论如何,堕神也是神,那一颗从神域来的骄傲与自尊心,从未有一刻熄灭。
仿佛是嫌局面还不够乱,白监长在这时拿着名册堂堂登场了,一见屋子里的情形顿时有些懵,但是在他嗅出“绝对不能打岔”的氛围之前,那张嘴就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口:
“我问了一下,镇西还有一个乞丐窝,那里是镇上所有流浪儿的聚集所,也有可能是凶手的目标之一……”
“来不及了。”喜阳推开算盘,隔着沉默矗立的一盘乱沙回应道,“他已经中招了。”
陈师兄:“只要找到两日之内找到真凶或许就能解开……”
“别异想天开了,”喜阳凉凉地泼水,“要是找凶手那么容易,我们何必要从受害者入手?”
房璃:“陈师……”一时心事满腹差点被惯性带跑,舌头急转弯,“陈,师奥侠,你不是一直都跟着乞丐吗,他有没有遇见过什么奇怪的人?”
陈师兄:“给我点时间,我想一下。”
为了暂时堵住赦比尸的嘴,房璃把自己在坟地的见闻与猜测同所有人说了,包括被刨过的坟还有尸体上共同的血色小洞口。
最后她说:“你们既然修得一双灵目,那这世上便没有看不见的魔气,一定是用某种法器掩饰了起来,我们找不到魔气,却可以找法器。”
通天域不比凡间,灵器法器比比皆是,尽管是在这样一座偏远小镇,找起来也无异于水中捞酪浆。“只要找到凶手,乞丐就有救,”房璃道,“不是还有时间吗?现在不比从前孤力难求,现在我们有这么多人,不到最后一刻,不要轻易放弃。”
尤其是放弃一条性命。
仿佛一双手抚顺了凌乱的线团,场面逐渐安静,赦比尸脸上的红潮褪下去,冷静地走到一旁。人傀站在角落里望着房璃的背影,无机质的瞳孔中闪烁着来自遥远之地的细芒。
所有人中,唯有喜阳不知嗔痴地撑着脸看向掌柜,帷帽垂下,整个人坐成了一柄斜斜的玉,懒懒道:
“给我纳一双吧。”
掌柜抬头:“?”
喜阳指了指掌柜手里的棉鞋。
“我也要,鞋尖上要绣一朵花。”她完全不顾忌旁人答不答应,自顾开始提意见,“边上要镶珍珠,珍珠要东海捞的……”
掌柜忍不住打断:“公主殿下,我只会纳布鞋。”
“赦比尸大人和我们先去镇西的乞丐窝看看。”
房璃一直在指挥,却并不是因为什么威信力,而是这里只有她在说话。
“注意一下可以造成圆形创口的武器,乞丐是在街上众目睽睽之下中招的,白监长再去问问附近有没有看到嫌疑人,一定要仔细盘问时间和地点。”
“普陈少侠继续守着乞丐,真凶的手段比想象中还要复杂,你们就待在客栈不要走。”
“镇子还是有点面积,要查到法器不容易,我们分头行动。”
房璃一一交待好,拉上人傀的衣袖。
“我和徐道长先去一趟乞丐窝。”
包括白监长在内,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镇上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因为那里是一个临时据点。
一年四季,只有这个时候,一群无家可归的人聚在一起,共同抵御致命的寒冬。
乞丐窝又名易王庙,虽然叫个庙,但是已经破败不堪,比废墟好看不了多少。
周围简直像个垃圾场,污水冻成了冰碴,滑腻异常,冲天的臭气凝固在空气中,让整座庙宇变成了一尊生人勿近的垃圾怪物。
好在庙挺大,门口挂着一张粗制的草帘,掀开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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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难以置信的混着酸腥的腐气扑面而来,屋内黑蝇成风,嗡天叫的肥亮苍蝇打在脸上,熏的人不知道该捂鼻子还是捂眼睛。
直到徐名晟用灵力涤荡轰走了成灾的苍蝇,场面才稍稍缓解一些。
地上密密排铺着草席,还有许多破碗铁罐,半包臭牛肉扔在角落,到处结了冰霜。有的地方甚至还摆着充当尿壶的敞口碗,所有液体与固状物都已经发酵腐化,生出密密麻麻的蛆虫,流泻一地,无比壮观。
也十分伤眼。
就连房璃那一身辣眼的装扮此刻也显得春风拂面起来,见多识广的赦比尸忍不住狠狠皱眉:“那姓白的监长不是说……”
房璃也皱眉,拿着帕子拼命地捂住口鼻,但不像被钉死在原地犹如木雕的人傀,她一步一步挪进去,开始审慎地观察四周。
毫无人气。
察觉到身后有一束视线,她猛地转身,蹭着步子缓缓过去,掀开草席。
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角落里竟然悄无声息地蹲着一个黑黢黢的孩子,伶仃的身子支着一个面颊凹陷的脑袋,那双眼睛大的出奇,直直地看着房璃,有几分痴傻之意。
这时人傀蓦地抓住房璃的手臂,面无表情道:“……可能是陷阱。”
房璃一只手摁着手帕,腾出另一只手摆了摆。
“这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她的声音放柔,棉布鞋踏的如同云雾,无声无息地靠近,生怕惊动这小兽一般的乞孩。
再走近一步,房璃顿住,瑷呔背后的眼神像是掉进了万丈深渊,一下空落落,无归处。
那乞孩的肚腹破了,黏腻的肠子流到地上,被罐罐碗碗挡住,只有一双眼睛死不瞑目,愣愣地看着她。
眼白上趴着一只苍蝇。
房璃钉死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里已经没有办法住人了。”
赦比尸的声音从后追上来,“那娃娃身上有残余的魔气,估计是凶手把魔种用在了他身上,可惜他连个气都没修出来,自然扛不住,爆体而亡。”
“凶手被逼急了。”人傀简明扼要,“他知道有人在找他,说明我们见过他。”
我们见过他。
准备离开易王庙时,房璃瞥见赦比尸像是看见了什么,脚下生根一般,她顺着视线望过去——庙宇正中的香案上有一尊破破烂烂的神像,或许是因为破损,那石像形容猥琐,还缺胳膊少腿。
但是很快,房璃就明白了赦比尸为何盯的这样入迷的原因。
“这是你的庙?”
突如其来的询问,赦比尸一惊,苦涩地点了点头。
房璃俯望着这位神明的头顶,他鼻梁之上如同曜珠一般的眼瞳,此刻却如同蒙尘,锁住了其中千万般情绪。
房璃忽然懂得了他为何会来到这个偏远的小镇。
堕落的神祇为了这世上的最后一批信徒奔赴而来,却发现这个地方的人连信仰都没有,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神像对于他们来说,还不如能砍能烧的木雕好使。
他们离开了易王庙。
没走多远,便刚好碰上四处闲逛的喜阳。她手里握着两根细长的针状物,半空中不断比划着什么动作,看见房璃,喜阳顿了一下,手中的长针跟着话语活动:“有什么发现吗?”
“殿下。”
房璃看着她手里的长针,头皮一阵麻紧。
喜阳很喜欢房璃的态度,这些人之中,她是为数不多肯认真喊她殿下的人。
房璃指了指长针:“这是你的东西吗?”
“是呀,”喜阳笑嘻嘻,“掌柜不肯给我纳鞋,说他纳的鞋子都是要送出去的,我只好要来这两根神器,自己学了。”
“……”
房璃木然转头,和同样无悲无喜的人傀对视,那一瞬间,耳边有晴天霹雳。
犹如时间倒转,碎片重合。
逆流的溪水冲刷石面,再次回到了踏入客栈的那个下午。
她、陈师兄、白监长走进客栈的时候,掌柜在干什么?
——他放下了纳鞋的针,转头去算账。
13. 因果汇聚
纳鞋的步骤不算简单,做一双好的布鞋,需要耐心和技巧,更需要钱。
同福客栈的掌柜,每年冬天都会准备一些鞋子,送给镇上那些光脚的乞儿。
他和白监长一样久居金蟾镇,对于镇上的了解,只多不少。
房璃等人赶到客栈时,掌柜已经不在了,白监长还在四处奔波,并玉守着他的公主在外闲逛。厅堂里只剩下蹲坐在炭火旁的乞丐和抱剑而立的陈师兄。
房璃粗粗一瞥,乞丐的脚上已然换上一双崭新的棉鞋。
“掌柜的去哪了?”
陈师兄没有疑惑房璃莫名其妙的问题,因为自从离山以后他就发现,莫名其妙才是他这师妹的本质。
“出去送鞋了。”
陈师兄抬眼。“你的表情不太对,乞丐窝里发现什么了吗?”
“你,”房璃没理她的师兄,大步,披风似柳叶掀起一阵软风,“中招之前,进出过客栈吗?”
乞丐用力点点头,身上的锣鼓随着动作碰撞轻响。
他抬脚展示了一下那双新棉鞋,看上去很紧实,脸上露出一个幸福的微笑:“是掌柜喊我,给我这双鞋。”
凉意从脚底蔓延,赦比尸汗毛都竖起来了,却镇定道:“此事有疑。”
他说的是另一件事,但乞丐却误认为他说的是送鞋,于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嘟囔道:“就是他送的嘛……”
“他现在在……”
“谁在找我?”
唰的一下,雪亮剑光直抵咽喉,掌柜的脚步生生刹住,咽了下口水。
他一寸一寸地挪动眼珠,和面无表情的人傀对视上。
气氛一下紧张到了极点。
“……徐,徐道长?”掌柜艰难道,“你咋了?”
“没有,”人傀客客气气,奈何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不带起伏,听上去颇为瘆人,“以防万一。”
“……”
掌柜稀里糊涂地看向房璃,眼中闪烁着此生最旺盛的求知欲。
房璃也冷静了下来。
虽然非常巧合,但仔细一想,还是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人傀放下剑,掌柜大松一口气,带着些埋怨的口气道:“到底发生啥事了?”
赦比尸在解释,房璃屏退了一切声音。
大脑中仿佛有两个激烈的小球在不断碰撞:白监长和掌柜都在某种巧合上与真凶联系,却又各自漏洞重重,如果,如果……
如果白监长和掌柜都不是呢?
摒弃白监长和掌柜的影响,推翻一切,重新思考。
凶手此前一直针对的是成年人,再不济也是到了一定岁数的少年,突然之间不惜用小孩试验,说明他掌握了房璃一行人的动作,被逼到了绝境。
乞丐中招以后,凶手却再没有任何行动,明显是要拖延时间。
凶手是他们认识的人。
还有谁,既知道他们的行动,又能把握行动的时间,还能在其中浑水摸鱼,引导方向?
房璃忽然看向乞丐,张嘴想问些什么,掌柜却忽然一拍手,“啪”的一声无比响亮,清嗓道:
“诸位。”
他让开,客栈门外,竟然熙熙攘攘挤了不少人。
金蟾镇一贯冷清,显得此刻活动的镇民分外密集。
他们身上穿着各色棉衣,有粗布糙麻,亦有艳色棉袄,七嘴八舌地捧上奇形怪状的法器:
“道长,这是我老汉平时杀鸡用的。”“斧头上就镶了这一个……”“俺娘的首饰盒!”“……”
突如其来的温度砸了他们措手不及。
看向掌柜,掌柜道:
“我去送鞋的时候,大家伙听说你们要查魔物,都十分积极地要把自家法器拿出来检查,喏。”
邪魔的事情非同小可,此时此刻,这些道士才终于记起来:他们一直都忘了,不仅仅与他们有关,真正被威胁到性命的,是这些苟活于世的普通人。
如果白监长在此或许能应景的掉两滴泪,可惜剩下来的人并不擅长煽情,一边道谢一边接过那些五花八门的法器,流水线似的井井有条,陈师兄开始用神识扫。
氛围高涨,恰在这时人群中响起一声:“那边唱戏的乞丐!我把你的也带来了!”
众声喧扰中,房璃的叆叇上反射出乞丐脸色剧变的模样。下一秒,一根棒槌越过人群被丢到了客栈的地面上,弹了两下,声音无限拉长。
乞丐不动了。
_
故事是因果汇聚,当那一点天赐般降临时,所有人都是手足无措的。
事后回想起,房璃已经忘了那一瞬间她的反应是什么。
只记得脑中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片段,每一个片段的细节无限放大,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铺开了所有真相。
三号房里,陈师兄收回元神,说魔气来源就在三丈以内;虚空中的风推开房窗,无形的视线下落,房璃终于看见,在陈师兄说出魔气来源的同时,乞丐正站在客栈楼下,仰头思考着什么。
乞丐,乞丐。
乞丐的面部放缓,连他说出每一个字的微表情都无比清晰:
“我没个营生,只会敲锣打鼓唱唱歌,只能四处流浪,就到了这里。”
“做乞丐的时候,挨家挨户上门去讨,只要会说话,嘴巴甜,大部分的人都是好人。”
挨家挨户。
大部分的人。
她怎么会忽略?
她怎么能忽略?
所有死者生前路线的共同点,根本在不是路上,而是在起点。
——易王庙!
找到乞丐的时候,他嘴里唱着曲子,尾调拖出凄凉的味道,他的身上背着锣鼓,却自始至终,手上没有棒槌。
他故意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个地方,以自己为瘴,麻痹了他们所有人。
房璃仿佛能听见银蝉爬在她的耳边嘲笑。
——看,没有我,你什么都做不到。
一股凌冽的灵力在空气中成形,地面上延伸出一条奇异的灵线,宛如毒蛇吐出了信子,连接了棒槌和乞丐身上的锣鼓。
丢棒槌的人还在哈哈笑:“这家伙不知从哪弄来的法器,说是什么子母,槌和锣鼓挨一块才能发挥效用。瞧他在大街上唱了这么多年的戏,这一套锣鼓可功不可没啊!”
棒槌头顶一个圆圆的小帽,细长的槌身,却不是圆形。
直溜溜的线条末端聚作一点,凝着尖锐的细光。
是凶器。
空气未动,人傀的剑已横空出鞘!
然而乞丐的速度奇诡异常,他矮身扑向棒槌,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击向腹前的鼓——“咚”的一声,惊天动地的灵力像一把圆刃横扫过去,所有热闹的声音戛然而止,客栈大门轰地碎裂。
眼见就要祸害到门口的掌柜与镇民,人傀眼疾手快剑势一转,那剑只不过是普通的铁剑,却在强大的灵压下生生将那股力量抗下,劈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陈师兄就近扑向赦比尸,挡在他面前拔剑抵住那道灵力,手腕一绕,将其顶上了天花板,一整块瓦顶掉下,地动天摇。
木屑飞溅,亦有血腥蔓延。
房璃看了看自己的肩膀,棉袄被撕烂,浸泡在血液中,皮肉翻卷。但她似乎毫不意外,也感觉不到疼一般,只开口问:“普陈少侠说你中途回了趟家,你的家是易王庙,对吗?”
“家?那算个屁,”乞丐缓缓直起身,阴阴的笑了两声,“我本想赌一把,没想到那小孩不争气,根本承托不了魔种,只好我自己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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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不是俾河语言,却依旧口条清晰,不似当初磕磕绊绊。
“为什么?”
“你想知道的很多,姑娘,”乞丐那张肮脏的面孔扯开一丝笑,说出口的话苛毒又冷漠,“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言罢,他举起棒槌猛击手锣,剧烈的眩晕横扫过去,乞丐乘机跨步推开纸窗。
这时天空突然变色,一道金光雷凭空落下,以摧枯拉朽之势落到乞丐的头顶,只听滋啦一声,浑身魔气犹如纸片被撕开裂缝,高压灵力瀑流一般倾轧在他身上,带着法不容情的冷意!
围观者脸都被映白了,被这幅神一样的景象击中,说不上是惊吓还是震撼,全部呆立在原地,唯有大脑震颤。
——眼见乞丐就要灰飞烟灭。
关键时刻,他的身上突然冒出另外一股力量,那力量精纯无比,分明是修行灵力——乞丐一咬牙,竟然爆了自己半颗金丹!
他裹着未成形的魔气,消失在大街上。
“那是我半月前留在此镇的降魔阵,”徐名晟的人傀及时出声,冷淡道,“他破不了阵,就出不了金蟾镇。”
_
白监长抱着名册颠颠赶回来的时候,人都吓傻了。
同福客栈大门碎成稀渣,冬日的冷风长驱直入,刀割一样吹倒灯笼,掌柜木然地靠着墙站,看见昔日好友,他嘴唇一抖,差点潸然泪下。
“发生什么事了?”
掌柜这一副小媳妇受委屈的模样让他大惊失色,这边掌柜在讲经过,另一边卧房外,陈师兄与人傀像两尊门神一样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听着里面传出来嘶嘶呼呼的喊痛声,表情一个赛一个的冷漠。
“接下去怎么办?”房璃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还不忘对着门外喊道,“他拖延时间,就是为了留给魔种充分的发作时间,如今他躲起来,再能找到的话,估计已经化魔了。”
“而且他修为不低。”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句意味着什么。
魔种择人而居,化魔这事也要看个人,越是修为高心性强的人,所化之魔也越强大。徐名晟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向陈师兄问道:“听说贵宗……”
陈师兄唯恐从他人口中听到自家糗事,抢先一步开口道:“宗内弟子入魔,家门不幸。”
看来传闻是真的了。
同光宗弟子被尽数屠戮,宗主至今仍下落不明。
连堂堂元婴期的大师兄也被迫狼狈窜逃。徐名晟又道:“不知入魔的是何许人物?”
“小武师弟。”陈师兄沉痛道。
徐名晟不知内情,点点头:“原来如此,节哀。”
房门“刷”地打开,房璃看也不看这虚与委蛇的两人,径直往前厅走去,边走边说:“……就怕那魔物挟持镇民,眼下需得将镇上还活着的人召集客栈,徐道长——”
她停步,看向身侧。
“打得过吗?”
“降魔阵最多再落一次,人傀的功力不到我的一成。”徐名晟很客观。
房璃:“真小气。”
徐名晟不反驳:“事有轻重缓急。”
“普陈少侠呢?”
“那乞丐至少活了过百年。”
修行延年益寿,能够活百年之久的,在当世都是大能。
这时喜阳闲逛归来,并玉尽职尽责跟在她身后,比徐名晟的人傀还像人傀。
看见满地狼藉,他下意识拔剑护在公主面前,却被一只柔白的手轻轻推开。
喜阳探出脑袋,帷帽随重力一摇一晃,嗓音受了惊吓般差点劈叉:“怎么回事?”
房璃立刻扭头:“加一个侍卫呢?”
人傀沉思。片刻后道:“可以一战。”
“那走吧,让白监长召集镇民,”房璃说,“真的烦了。”
14. 冷血怪物
等白监长把嘴皮子磨破劝服剩下的所有人聚集在客栈时,天已经黑了。
掌柜将所有的房间空出来,避难所一样收纳着一簇又一簇的人。
客栈的房原本只是供给像房璃和陈师兄这样过路的修士所用,如今尽数用来装填镇民,男人分一批,女人孩子分一批。所有眼睛在黑夜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有人站出来提问:“真的有魔物吗?”
“有,”掌柜无比恳切,“空脑症不是疫病,实乃魔物所为!”
为了不让局面更加混乱,他隐秘地略去了赦比尸的作为,只说道:“眼下凶手已经露出真容,为了缉拿凶犯,也是为了保护大家,请诸位务必配合!”
“既然有魔物,为何此前无人察觉?”有人质疑道,“我们可不是一窍不通的凡人,住在这通天域,多少也能视魔气吧!”
“一窍不通的凡人”房璃站在人傀背后,一言不发地推了推脸上的叆叇。
“你个借虎皮钱讨债的泼皮,也好意思在人家道长面前叫嚣?”
白监长终于忍不住了,那点由身宽体胖装出来的温良恭谦不翼而飞,声如洪钟,扯着舌头喷道:
“还视魔,视魔用得着你来?我不会?我查到什么了吗?你是力也不出钱也没有只会在这耍嘴皮子,之前看不见找不到心里没点数?那魔物什么等级?你什么等级?下午那一锣鼓,给你尿都吓出来了吧!”
哄然大笑,说话的人脸涨红,嘴里嘀嘀咕咕却是半个大字也不喊了。
房璃戳了戳人傀的后肩,“笃笃”两声,穿过广袤的识海,地下城的徐名晟听见那个声音轻轻道:
“这就是你选他当监长的原因?”
人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要耗费灵力,他原本只想点头,却不知道脑子抽了哪根筋,侧脸,面无表情张唇道:“是。”
“……”
房璃拍了一下:“知人善任嘛!”
“……今夜全都给我乖乖地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什么屎啊尿的给我憋紧了,那魔种在体内快待了两天,随时有可能孵化,想保住小命乖乖待好!听见没有?!”
安置好镇民,余下人都去轮流把守着院子了,厅堂里只剩下房璃和徐名晟的人傀。
烛火爆破,断壁残垣投下颀长的影子,仰头便能看见清冷苍穹中稀淡的星子。
夜风卷着冬寒,往皮肤上狠割。
“你会说俾河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收回去的神识重新放到了人傀的躯壳中,徐名晟站在房璃一丈远的地方,看着她裹紧碧绿的披风,正对着人傀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房璃无聊,单手掰扯着桌上的碎木条,喀嚓喀嚓,像折断骨头一样:“之前学过一点,会几句急用的罢了。”
急用的可听不懂乞丐说的所有。
“谁教你的?”
房璃笑了,说了句和乞丐一模一样的话:“徐道长,你想知道的很多。”
人傀不否认,实际上,如果不是相隔遥远,他问的只会更多。
徐名晟透过人傀的眼睛望向她,一寸寸描过被火光润和的轮廓。
这几天听旁人唤她普璃,隐约听说是普陈路上认的义妹。
然而举手投足乃至行事间都不见胆怯,甚至还很会隐藏自己的锋锐。普陈结识此女是巧合,还是被有意安排,尚不知内情。
徐名晟有心要探查底细,察觉到这个想法时不禁一顿,忍不住在心里自哂。
这个女人底细如何,又关他什么事?
冬夜分外漫长,房璃迟迟没有回房的打算,烛油已经点到了尽头,畸形的一滩融在地上,那点光明明灭灭,徐名晟的神识没有一直待在人傀里的打算,于是开口问:
“你觉得乞丐会藏在哪里?”
解决这个问题之前还有一个要紧的问题,是乞丐的动机。
不管是白监长还是他自述的故事来看,乞丐住在金蟾镇已有数年之久,他是俾河一族逃难的流民,无处可去,只能留在金蟾镇。
但被赦比尸发现魔气却是近一个月的事,说明他并非一开始就有意成为凶手,很有可能在他背后,有另外的人参与。
他长住金蟾镇,确实是孤身一人,不存在亲眷被威胁的情况;开始暗中散播魔种后他依然住在易王庙,连一双鞋都不买,被金钱诱惑的可能性也极低。
房璃折了半晌木条子,将软成一截一截的木条丢在地上:“他手里的魔种非同小可。”
是的,若非如此,他不会坚持把魔种种到其他人身体里去,即使到了紧要关头也不惜拿小孩试验,最后才用到他自己身上,纯粹是因为被逼到了绝境。
金蟾镇一个偏远苦寒小镇,有人撺掇他如此行动,为的是什么?
“姑娘何必问我,”人傀开口,答的是房璃的第一个问题,“你不是已经确信了吗。”
房璃一愣,掩唇瞪大眼睛,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神情,边笑边道:“狴犴宫果真名不虚传,徐道长真乃神人也。”
“不错。”她收敛笑意,懒懒往后一靠,“白监长召集镇民此举,是我赌了。”
这是个多余的安排。
认真计较起来,如果乞丐真的要用镇民做要挟,这样的安排等于将人质集中起来,反倒利于乞丐。所以房璃提出要求的本意不在保护镇民。
她要的,是以镇民为饵。
乞丐不比其他人,徐名晟的人傀短暂交手后就能得出他修为不俗的结论,足见此人功力深厚,可以压住那浑身的魔气。即使有赦比尸在,想要通过魔气追查到乞丐,恐怕也十分被动。
但他中了徐名晟的破魔阵,变数太多,如果房璃是他,一定很想要快点脱身。
徐名晟不知道,房璃在这个地方停留的时间已经超出了她原本的计划,她说烦了,是真的烦了。种种条件促使之下,房璃以金蟾镇剩余人口的性命为饵,使出了一招诈棋。
她在赌,赌乞丐不了解他们的真实战力,赌潜藏多日的乞丐足够谨慎,会计划用人命要挟,藏进今晚躲在客栈的镇民中间。
简直就是在悬崖边上走钢丝。
若非对人心有足够把握的洞察力,徐名晟永远不会这样做,因为他是狴犴宫的人,人命是他要守的城池,而不是棋盘上的砝码。
暖黄浅淡的烛光中,脸上的叆叇折射出细小的光刺,缓缓流动,衬的人笑意盈盈。
徐名晟看着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女子。
她尽管行侠仗义,路见不平。
她的蠢笨和天真连她自己都要骗到,但是扒开了皮,拨开了肉,这尊皮相之下,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冷血怪物。
“徐道长才是神机妙算,”房璃似无意道,“半月前路过就能察觉到异常,不仅推出个白监长,还留下一个降魔阵。”
她叹息:“那阵法真是好生厉害,狴犴宫里的人都像徐道长这般功力高强,是通天域的福音。”
“如果我是他,”徐名晟不理她的套话,顺着思路冷酷分析,“我会易容藏在女人孩子的房间里。”
“柿子挑软的捏,没错。但是如果我是他,”房璃的手没骨头似的点在桌上,“我会选择最不容易设防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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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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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什么?”
听见声音,并玉面不改色,仍旧握着顶针和鞋底钻研,头也不回道:“学习。”
陈师兄:“……学习纳鞋啊?”
“殿下喜欢。”
陈师兄没话讲。他也算是看明白了,这头榆木脑袋平素看着愣,实际上里头装的都是他家尊贵的公主殿下。陈师兄又道:“那你怎么不去守着你家殿下?”
并玉一顿。
“殿下不让。”
“也是,她毕竟把你借给了我师……义妹,”陈师兄不知道自己还要多久才能纠过口,没话找话,“前两日过招,我见少侠身手不俗,师从何门何派?”
“师父教的。”并玉的目光一刻也不曾从那半成品的鞋底上挪开,“去问他。”
陈师兄客客气气:“哦,令师是……”
“战死了。”并玉冷酷。
陈师兄:“……”
哦,要他下黄泉去问呢,至于吗。
夜风起,刮过空荡的街,一阵阵瘆人的呜咽,不安宁的氛围引燃了幼童的泪腺,尖锐的哭声在半空中爬,被他娘一巴掌扇安静了。
电光火石间,陈师兄和并玉同时意识到什么,双双对视,异口同声道:
“不好!”
陈师兄御气飞身上楼,率先打开女人孩子的住所检查;并玉则毫不犹豫绕到客栈背后,掌柜在那里给喜阳留了一间单独的屋子,所有门上都贴了应急的灵符。他克制地敲了敲门,门内传来他熟悉的嗓音,有些沙哑和懒散:“谁?”
“殿下,是我。”并玉斟酌着语气里的急促,“无意惊扰殿下歇息,请殿下恕罪。”
“哦,你去吧,”那声音道,困困欲睡,“我要睡了。”
“……”
房间内,喜阳端坐在床榻上,帷帽斜斜地搁在一旁,雪白的颈上横着一根尖锐的棒槌。
她镇定非常,说完话以后就噤了声,好像真的睡着了一般。
门外沉默片刻,低声道:“殿下好眠。”
待脚步声渐渐远去,喜阳的脊背不着痕迹地一松,乞丐道:“你真该喊他进来。”
“那不就遂了你的意?”
她眼皮耷拉,是真到了该睡的时候,困得不行,方才也并不全是伪装,此刻连字句都黏连,断断续续,“魔种生根时,最虚弱,你,需要一个人质,但是呢,但是……”
这里与镇民的屋子仅有一墙之隔,她话没说完,墙那边不安分的声音却突兀地静了。
乞丐脊背一凉,不理会喜阳的嘟嘟囔囔,立刻转身看去,背后的墙面安然无恙。
他还没松口气,一柄长剑遽然从侧方窗口破纸而入!
剑的速度太快,眨眼间没入太阳穴,乞丐脑袋一歪,栽到床上去。
握着棒槌的手顿时一松,喜阳眼睛合拢向后倒去,下一秒身影从窗口影子一般的钻入,在她的头即将碰到床榻时稳稳接住。
喜阳已经半入梦乡,口中还呢喃着回给乞丐的话:“……但是找错人啦。”
并玉凝视片刻,一边抬一边顺手拿起帷帽盖到头上,扶正以后顺势扛到肩上,大步往外走。
咯吱咯吱……
并玉身形一顿。
他迟疑转身,眼中倒映出了令人惊骇的一幕:
适才一剑穿脑的乞丐躺在床上抽搐,浑身经脉像是被掰断了又重新接了起来,他的口中吐出痛苦的血沫,面颊扭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带着,缓缓从床上坐起。
两点幽暗的红光从他的瞳孔中倏地亮起,带着某种铺天盖地的邪气,瞬间冲破了门板灵符的禁制!
15. 男主祭天
强大的魔力如同海潮,咬着并玉的衣角追上,骤然化作数片利刃呈包裹状扑向两人,并玉眼神一凝,拔剑已然来不及,他翻身将公主抱在怀中,毫不犹豫用自己的身躯生生挡下了这一击!
噗,血肉扎破的声音。
混着沫的血从口中涌出,浑身的灵力争相涌出,不顾一切地裹住两人,直直和快成残影的魔刃相撞,火花四溅!
危急关头,一道悍然剑光当空劈下,陈师兄从天而降,奔流的剑气压制住了暴涨的魔气,两股力相撞,余波甚至击碎了豆腐块似的围墙,尘烟四起,荒凉的街道一览无余。
陈师兄迅速去扶并玉,见他还顽固地抱着怀中安睡的公主,一时凝噎,难得拔嗓吼道:“当心公主跟着你一起殉情!”
并玉如梦惊醒。
恰好房璃疾步赶到,毫不犹豫拉起公主,生怕她有多余动作似的,并玉立刻解释:“嗜睡症,喊不醒。”
“知道了。”
她撑着喜阳公主的重量,看了一眼黑气四溢的卧房,月光照不亮脸上的神情。
“赌差了,魔种发作的时间比想象中要快,”关键时刻,房璃无比冷静,“接下来靠你们,务必把乞丐引到街上去。”
断壁残垣很快只剩下并玉和陈师兄,两人并肩而立,像是从未有过交手的罅隙一般。
并玉冷漠:“你的义妹算计我。”
陈师兄微笑:“那也是公主殿下应允了的。”
话语间两人分道,化作不同的清气流光撞上魔气,陈师兄手持灵剑与魔气厮杀,并玉驭轻功闪躲,试图唤起与剑的联系。
后院围墙已经彻底被摧毁,战场扩至大街上,那魔气大开大合,犹如巨兽触须毫不留情砸向四处。
那些建筑本就要承受风雪,如今更是不堪一击,霎时化作碎石洪流,惊天动地。
“他被我的剑穿脑,”并玉咬破舌尖,争抢剑灵的控制权,大喊,“此刻我的灵力仍在那躯壳之中,他还没有完全入魔!”
乞丐当然也懂得这个道理。
正因为懂,所以他一点也不惧。
因为在他身后,一墙之隔,密密麻麻,都是房璃为了引他而装填进去的活人!
乞丐露出了一抹阴鸷至极的笑容。
他立刻分出一部分魔力,不待并玉和陈师兄反应,握爪狠掏向身后薄薄一片的土墙,锵!
一阵不可思议的金光毫不留情将魔爪弹开,爆出阵阵火花,乞丐脸色剧变,愕然地瞪着这面平平无奇的土墙。
预想中墙摧土塌的局面并没有发生。
为什么?
另一头,卧房内,老少长幼的女人孩子们缩成一团,紧张兮兮地望着墙边上站着的人。
一袭鸦青色大袖袍,上铺暗金色绣花,缎料不菲——如果不说,没人会想到这只是一只人傀。
他站在墙边,满墙都是陈师兄早些时候刻下的符文,密密麻麻,前后连缀,严丝合缝。
落成者基本功相当扎实,就是还缺了一点魄力,不过够了。
人傀背手不疾不徐地欣赏一番,指尖点到阵眼。
几乎就是在魔爪来袭的前同时,浩瀚灵力从阵上铺开,刹时将客栈的正面墙变得固若金汤!
乞丐不信邪,魔爪迅速生长掏向隔壁,也是锵地一声,他的魔气几乎被震碎。
所有人被阵法护住了。
乞丐若想脱身,要么从后,挟持人质;
要么前左右,可后有追兵,前有道士,只要他踏出这扇门,无论如何,他都会被引到大街上。
房璃召集镇民的用意也正在于此——降魔阵非同小可,他们仅剩的战力无法做到为每一间屋子加固,此时此刻只有把乞丐引到街上去,才能保证所有人的安全!
意识到自己进退两难的乞丐发出不敢置信的狞笑。
另一边,房璃将公主安置好,心中陡然生出不详的预感,她大步跑到后院,扯着嗓子喊:“不要让他——”
晚了。
一阵前所未有的磅礴之力从后院中轰鸣而出,陈师兄和并玉躲闪不及被余波掀翻在地,眸中震惊之色尚未褪去——乞丐俨然被逼入绝境不择手段,他爆了自己剩下的半颗金丹!
围猎者遇上困兽,必定是不死不休。夹杂着灵力的魔气在大街上肆虐,房屋地砖就像手无缚鸡之力的乞儿一般顷刻间被卷成碎片,房璃终于嘶声将剩下半句喊出:
“——不要让他找到阵眼!”
众人犹如当头棒喝,顿时清醒。
这家伙之所以不惜毁掉金丹也要将魔力扩散至镇上,是因为要毁掉降魔阵!
任何阵法再强大,也终归有作为基石的阵眼,乞丐不知道阵眼在何处,所以他干脆乱砍乱砸,反正镇子就那么大,早晚能给他蒙到!
两位元婴期的大修登时如离弦之箭一样冲了出去,眼看就要追上,但那不清不魔的力量已然疯狂席卷,忽然触发到了什么,金光骤然一亮,映白了半边天。
陈师兄和并玉下意识捂眼,脚下嗡动,无数符文密匝涌现,地动山摇中,像是终于找到了猎物的困兽,那魔力对准阵眼一角,狠狠地撕咬了下去。
严丝合缝的符文顿时倾斜,盘踞在金蟾镇上空的降魔阵“咕咚”一声,破开了一条裂缝。
与此同时同福客栈后院,乞丐发出得逞的尖笑,他化作一条黑烟钻出,脑袋上还插着并玉那根剑:
“凡人蝼蚁。”
他大笑。
“凡人蝼蚁!”
漆黑的烈火暴生,如同无法餍足的蟒蛇迅速吞遍大街小巷。夜风裹挟着百里荒原的孤寂不平地鸣叫,混乱之中,两道黑影窜上屋顶,逆风狂奔。
人傀背着房璃,迅疾地踏过瓦片,风一样的追赶黑烟。房璃伏在他耳朵尚且完好的一边,温热的吐息洒下:“去阵眼。”
“降魔阵已经破解。”人傀一字一句,说的是事实,“眼下支援其他人阻止他屠镇才是……”
“去阵眼。”房璃坚持重复,她没有说多余的废话,因为她知道,人傀无论如何都必须听。
因为是她撕下来的符。
出乎意料的是,阵眼就设置在大街上,往来过路者每日都走在上面,也毫无察觉。此刻大街中央被砸出了一个坑,带着灼热魔气的烈火在脚底舔舐,虎视眈眈地盯着屋顶的两人。
房璃牵着人傀的手俯望,空气中,尖叫声和坍塌声不绝于耳。
火海骤然腾起黑烟,几度膨胀,翻涌中变幻出乞丐的那张狰狞的脸,皮肉被魔气撑饱,似乎有蠕虫爬动,分外瘆人。他盯着房璃,恨恨道:“我本想放你一命。”
房璃:“我知道。”
“这世上会说俾河话的人已经不多了。”
房璃笑了一下,用只有自己听到的声音喃喃:“我还会写呢。”
“谁让!”他拔高嗓音,打断自言自语,尖锐非常,“你自己找死!”
话音犹在盘桓,魔气已化作千万利刃相向,人傀护主,下意识挡在身前,腾起灵力与魔爪猛烈相抵。
胶着之际乞丐脑中的那把剑猝然一拧,黑烟发出一声愤怒的长啸,直奔客栈那头而去。
这厢人傀太用力,失了对手,脚下无缘无故一滑,面无表情地摔下了屋顶。
“啪”的一声,一只纤弱的手及时伸出,抓住了他。
徐名晟抬头,不含情的漆黑瞳目隔着无光火海和叆叇对上那双脉脉的丹凤眼,房璃道:“这么不小心。”
徐名晟:“……”
“你是一个好人。”
“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你是个忠诚尽职的人傀。” 房璃的语气悲悯异常,徐名晟却心中一动,感到了十分的不详。
“璃姑娘?”
房璃:“相信我,这个世界上总有你来过的痕迹。”
徐名晟:“……”
他好像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徐名晟终于开口。
“璃姑娘,我觉得……”
“我会思念你的,徐饼。”
房璃轻声。
徐名晟的音调骤然拔高:“你敢——”
没有下文。
那只手放开人傀,将他的神识祭入了无边火海中。
黑火疯狂啃噬着人傀周身最后一点灵力,他重重落地,关节摔成碎片,不偏不倚地落到阵眼的坑里。
神识被灼烧的痛楚在识海轰然炸开,人傀透过漫天火光,冷静地注视着屋顶上的身影。
阵眼被补上了。
流失的符文重新聚拢,黑烟像是感受到了某种威胁一滞,猛地抬头,只见苍穹之上,那破损的阵法已经修复,正在缓缓聚拢最后一道雷法,蓄势待发。
不好!
乞丐风云色变,调头转向客栈,只要他和活人站在一起,狴犴宫的降魔阵就没有理由动他。这时一道磅礴剑光从天而降,伴随着熟悉的喝声:
“魔贼,岂能让你如愿!”
陈师兄一剑阻断去路,下一秒插在乞丐脑中的灵剑再次搅动,并玉捏指唤剑灵:“铁马!”
铁马剑与主人心性相通,毫不犹豫张开剑锋,左右追兵袭击,上有阵法压制,乞丐带着浑身黑烟痛苦地扑倒在地,满目赤红,皆是恨意!
一瞬间,阵雷,陈师兄,并玉同时行动,光芒大盛,仿佛要淹没世界,惊天动地的震撼中,魔气迅速消减,火海渐渐熄灭。
房璃站在屋顶,没有灵力护体,她裹紧了那件翠色披风。
天边,一抹嫩白探出荒原,孱弱的太阳缓缓上岗,无力地投射着漫山遍野的白雪和满目疮痍。
新的一天到来了。
_
“现在怎么办?”
躲了整场的赦比尸缓缓走到战场中央,低头看着石头底下正在挣扎的微弱怨灵,“我早说过,入魔的魂灵无法根除,只能收纳,从前我倒是有个无方葫芦,如今我已被剥夺神职……”
陈师兄从屋顶接下房璃,她越过碎碎叨的赦比尸,蹲下来去看那一团不成型的魔灵,像极了一段蠕动的虫子。
虫子在石底挣扎,发出虚弱的呻吟,断断续续。
她看着,无声笑了笑。
“我有办法。”
不等旁人反应,房璃从随身携带的储物袋中捏出一块蓝玉。
蓝的部分粹蓝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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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沉淀着丝绸般的乳白,中央刻雕“房”字,其余部分栩栩如生地绽着般若花,下坠红绸,灵气非常。
蓝色玉佩与魔灵接触的刹那就被“吸了”进去,房璃若无其事地收回,起身就看见了赦比尸如遭雷劈的神情。
蓝玉乃稀世奇珍,唯菁国矿产所有,只供给贵族使用。
当世还存活在世的菁国贵族……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赦比尸呆滞地看着,猝然反应,下巴抖的不成样子:“你你你……你是,你是……”
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叆叇笨重,也挡不住眉眼轻佻。
赦比尸猛地盯向陈师兄,他却别开眼神,满脸若无其事。
“……”
“这蓝玉里封着我半条元神,一旦问世,定会被旁人察觉,”房璃温良地看着赦比尸,“大人也可以向狴犴宫检举,我的身价可不低。”
赦比尸如果真是重利之人,不会为金蟾镇费心至此。
房璃是在告诉他摆在面前的选择:一,向狴犴宫检举,赚那点死钱;
二,跟她合作。
从前做神时没几个人知道他的名号,如今从神域堕了,反倒被认可了价值。赦比尸心中悲喜交加,蓦地意识到自己着相了,他脱离出来,冷静道:“你能给我什么?”
“看大人想要什么。”
何等狂妄的语气。
房璃却好像觉得并无不妥,继续说道:“我知道喜阳有求于你,也是她先求的你,我无意做恶人,大人可以先随喜阳去,等到缘分再聚,我们再谈也不迟。”
赦比尸看着她,既被她的大胆所震撼,也为她的冷静感到空悲。
“你也猜到了?”
房璃矜持地颔首。关键时刻,她总想装一把。
其实不难。
谛听的脸不可外露。
谛听的住所是绝密,吃食都要层层转交,常年被关在深宫,能接触的人不超过五个。
即使房尹若喜爱诗词歌赋,饮酒玩乐,也从来都是她在殿中,其余人在殿外,丝竹管乐,太子独自在座上,捧着那壶来之不易的酒狂饮。
东宫的大门,她这辈子只进出过五次。
而喜阳这般张扬的外出,只能说明一件事。
——这位公主殿下的国,已经不在了。
房璃嘴角浸着一抹凉笑,似嘲非嘲。
“多谢诸位大人救命之恩!”
冬风吹响,驱散静寂,白监长领着劫后余生的镇民纷纷涌到出镇口,对着即将远行的五人拘礼。
“今日之恩,我们铭记于心。”白监长振臂,肥胖的脸颊在严冬之下竟浮现几抹振奋的红潮,“来日诸位若有难,金蟾镇必鼎力相助!”
他语气振奋,心潮澎湃。
……谁会去苛责一个苦寒小镇呢?
众人皆笑了笑,各自驱马的驱马,走路的走路,在茫茫雪原上行出两条长线。
自此大路朝天,分道扬镳。
(卷一完)
***
拂荒城外,地下。
夜明珠的幽光洒落,青砖透着丝丝寒气,喻卜疾步越过前院,曲指叩响了书房门:
“宫主。”
书房内杳无声息。
喻卜心急如焚,踱步几回,咬牙推开门大步走入:“宫主!玄部派人来信——”
他凝滞在原地。
书桌前方端坐着颀长人影,面如冠玉,正闭目入定。
喻卜一噎,千万般头绪也强压下去,正踌躇着,人影蓦地睁眼,闷哼一声,嘴角渗出血点。
放出去的神识如同甩鞭一样收回,在万顷识海中掀起冷涛。
徐名晟的额角冒汗,竟然笑出了声。
喻卜大惊失色,眼神立刻变得肃杀,手刚放到剑鞘上,就听见徐名晟擦掉血渍,缓声道:“何事。”
“……”
喻卜惊疑不定,“宫主?”
徐名晟抬眼一扫,喻卜不再多嘴了,安分道,“玄部来了消息,说是星盘探测到了菁国太子的踪迹。”
喻卜低头飞快报告,没有注意到自家主子的眼神产生的细微的变化,仿似一尾鱼钻入池水掀起的涟漪。
很轻,消逝的也很快。
墨发垂下,徐名晟嗓音不变:“具体消息呢?”
“在北边,很北。”喻卜顿了顿,“这厮当年以肉身凡胎渡过苦海还能活下来,必定是借助了某种手段,时隔八年又出现在那附近,宫主,我看这事不简单。”
徐名晟没有反驳。
他挥退手下,独自静坐在书桌前,桌上静静地摊着一方纸,纸上的墨迹飘逸独秀,仿佛能瞥见落笔人的翩然潇洒。
望着那字,良久,识海里的疼痛才稍稍平息。
普璃。
徐名晟的手指缓慢而有规律地轻点桌面,神思放空,重复着这个陌生女人的名字。
很好,很好。
他安静地看着掌心,仿佛还残余那只手握住自己的温度,漆黑的眼睛里尽是凝成冰的森冷寒意。
只差一步——
只差一步,他的神识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16. 宗门叛徒 山摧树倒,血流漂杵。
山摧树倒,血流漂杵。
没有太阳,长空却总是灰白的,像一张毫无生气的死人脸。
阴冷的长风灌入零散的竹林,诡邪的腥气萦绕在废墟之上,经久不散。
很久之后,一双靴子踏过遍地碎瓦血泥,停在了头颅前。
那人半蹲下,耐心地捡起眼珠放回眶里,挥走飞蝇,捧着那颗头颅,目光描摹轮廓,扫过每一寸细节。
头颅龇牙咧嘴,瞪着一双凹凸眼,也在看着他。
“喻卜大人。”
负责搜查的狴犴宫小道士从坍塌的长明殿中急匆匆出来,就看到了这令自己肝胆俱裂的一幕。
——地上整齐陈列着所有从山上搜集来的断尸残骸,勉勉强强拼凑出一具又一具,喻卜半蹲在那些尸身前,捧着颗断头陶醉地嗅闻着,修长的鼻梁几乎触到头颅的宽额,像极了恶趣味的吻,看的小道士鸡皮疙瘩飞一地,情不自禁大声道:“大人!”
“?”喻卜从沉醉中抬头。
小道士被那黑黢黢的眼睛盯得心里一毛,梗着脖子道:“长明殿搜完了,所有死者都在这里,请大人查验!”
喻卜轻轻搁下头颅,站了起来。
他穿着身朴素的黑色劲装,剑鞘上刻着一个掐金边的“玄”字,悠然踏着步子在二十二具尸身前踱来踱去,鹰一般的目光从薄薄的眼皮底下钻出,忽然一顿,停在了某具尸身的手指上。
喻卜看着尸体嘀咕。
“不算宗主一共五十三,宫主带走了二十一个,还剩,嘶,还剩……”
“还剩”了半天。
小道士离得不远,听得一清二楚,终于忍不住:“还剩二十二个,大人。”
“……我知道!”喻卜瞪了他一眼,“去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回狴犴宫。”
小道士:“查完了?”
“完个屁!”喻卜冷笑,“告诉玄部那群废物,吃鞭子吃上瘾了,同光宗的尸体少了人都没发现,不想干早点去跳崖,省的占着茅坑不拉屎。”
“……”
小道士愈发糊涂了。
喻卜大人这意思,尸体对不上数?
可是整座山上搜出来穿着道袍的,明明就是二十二具啊。
“同光宗内只有剑修,常年练剑的人无名指和拇指下方会生茧,这具尸体的茧却长在食指和中指。”
喻卜踢了踢脚下僵硬的尸体,拍走衣角的苍蝇,重重道,“——这是个弓箭手!”
小道士猝然一惊。
他瞥了一眼弓箭手被划得稀烂的脸,头皮发麻,阵阵寒意从脚底攀升。
小道士是今年刚考进狴犴宫的新人,在喻卜手下工作还没多久,却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伪装尸体,无非是想掩盖身份。
这种情况下,不是主谋,就是共犯。
……同光宗,怕是出了一个叛徒。
***
二月二,龙抬头。
东南之地气候湿润温热,虽然是二月,却已经春风拂面,热阳刺顶。
南妻山脉如美人卧倒,拂荒城门口,一条望不到头的车流绵延接续。
“阿婆,好多人呀。”
一辆破破烂烂的牛车挤在豪华的马车中间,小孩站在青牛旁边张着嘴,粉嫩的牙床上东倒西歪的躺着,字句漏风一样从那些细牙中钻出来。
他伸手拉了拉老妇人的衣角,想要回答。
老妇满头银丝,沟壑纵深,悠哉答道:“莲花经坛一年一开,当然人多咯。”
前头的马车忽然掀帘,探出一个执扇束髻、白头粉面的贵公子来。
“老人家,你也是奔着莲花经坛去的?”
两人的形容与装备天差地别,但见老妇泰然自若,丝毫不见怯:“听闻今年经坛请来了云一大师,原本按照惯例,一月前就要开,为了等大师生生拖了一整个月,我这把老骨头,临死前也想开开眼那!”
公子执扇掩面大笑:“以道观之无贵贱,老人家,请!”
人流继续缓缓前进,城门上方,“拂荒城”三个大字反射着太阳光,沉着气俯望大地。
城脚下,数个草棚支起,雪白的蒸气袅袅,炉灶里的火烧得正旺,脸蛋红铜的膳夫拎着笊篱捞龙须面,往鲜汤碗里一倒,再撒上脆青的葱花。
小二功夫到家,手上两碗肘上两碗,步子流水般顺滑,吆喝着就端到了桌上。
一双筷子迫不及待地比了比,挑起一束汤面就往嘴里送,果不其然被烫了个热泪盈眶:“喔喔喔喔……”
——房璃捂着嘴,烫的眼泪滚下来,在脸上滑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面碗的白气凝在叆叇上,房璃缓过劲,摘下叆叇擦了擦,短暂地搁到一旁,继续鼓着腮嗦面。
相比她这副饿死鬼的模样,陈师兄显得要矜持许多。
他摇摇头,面条蘸汤吹了吹,放进嘴里。
……再冷静地吐了出来。
两个人一边狂喝凉水,一边唏哩呼噜蹭着拂荒城开设的免费面棚。望着从城脚下过去遥不可望的车队,房璃宛若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一边喝面,一边随口就道:
“莲花经坛有这么受欢迎?”
不想此话一出,周围瞬间有数道利剑般的目光射过来。房璃到底有些长进,不待师兄提醒,已经自觉失言,捏起手指在唇前拉了一下,果断闭嘴了。
从金蟾镇出来以后,两人一路南行,听说了不少事情。
同光宗灭门的消息在通天域已经沸沸扬扬,狴犴宫亲自接手调查,除了满山的血泥尸骸以外,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非外人介入,就只能是内部问题。
此案动静太大,狴犴宫如今一边审查尸骸数人头,一边到处寻找幸存者。
房璃逃出来以前留了个心眼,把两具竹林内的尸体伪装成同光宗弟子的模样,还特意划花了脸。
她想让菁国太子自此彻底死在那座山上。
如今回想,这种手段太仓促,不无拙劣,但得了自由身的房璃决计不会让自己再落入他人手里;至于陈师兄,他嘛,一心只想找到宗主的下落。
在避开狴犴宫这件事情上,两人达成了空前的一致。
为了不惹人注目,陈师兄褪去道袍,换上了一身干练白棕色劲装,看上去就像个穷游到此的侠客。
“慎言。”陈师兄道,“若说这拂荒城集的是天下经法心经之精华,莲花经坛便是镇城之宝——你可知拂荒城第一任城主是谁?”
话说到这,房璃也猜出了个大概,一根纤指往上,眸中灵光微动。
“飞升啦?”
“不错,”陈师兄点头,“第一任城主如今已是天宫灵官,莲花经坛就是他的飞升之地。”
怪不得,怪不得。
别说这神神道道的经坛真有什么,光是这一个“飞升地”,就足以吸引天下名流能士。
毕竟飞升的机缘可遇不可求,就算只是来蹭个好兆头,那也是值得一蹭的。
房璃咬着筷子,把心头那股怪异的感觉甩出了脑袋。
这年头空有一身本事不行的,没钱租芥子舟,陈师兄和房璃只能走走停停,接点不痛不痒的委托充当路费。
走到拂荒城时,口袋已经比羊粪蛋还光了,一碗面下肚,汤都溜了个干净,房璃舔舔唇,填饱的肚子让她的底气失而复归,豪气云天把碗往桌上一搁:
“进城!”
——赚,路,费!
通天域统共分为四大区域,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分别由四大城池作为核心镇守:拂荒城,无涯谷,乌莲池,破金山。
这四大镇地受神域直接指挥,负责通天域境内所有修士的管理与教育。同光宗隶属无涯谷。
四大镇地各有各的特色,相比较而言,拂荒城最大的特点,是书。
还有经法。
甫一进城,便觉气候宜人,香氛扑鼻。
书肆书摊俯拾皆是,汇流四海八荒心法术语古典秘籍,随时随地大浪淘金,街边三步一念经、十步一辩经。
耳畔隐约缭绕名师谱作的经法文乐,含商咀徵,似神吟似偈语。
光是站在这,就通体舒畅,呼吸松快,识海前所未有的明朗,即使是愚钝的庸才,也不禁产生了一种体悟极妙,通达大道的错觉。
街上的学术氛围相当浓厚,人影错落,观点墨点齐飞,时不时就要拉住一个路人分辩,逼得房璃这样的学渣不得不到处绕步走。后来绕无可绕,干脆闭上耳朵装聋作哑。
她很喜欢热闹。
但不喜欢这种热闹。
“你先前不曾来过,此地经堂汇集天下名师,亦有大能隐匿江湖后在此地传道授业,去看看也好——”陈师兄转向房璃,习惯性问询,“你上次心经默写多少分来着?”
房璃顺手从路边的稻草靶子上取下一根葫芦鼓转了转,漫不经心道:“没及格。”
陈师兄:“……”
那更要去听听了。
陈师兄在心里盘算着。
柏氏的委托不难,那之后,定要带自家这不成器的师妹去好好熏陶一下。
“你站在此处不要走,”陈师兄说,“我去打探点消息。”
房璃乖巧点头,待师兄前脚刚走,她立刻抹步子就近挑了一家糕点铺子钻进去,片刻后走出来,怀里多了袋炒松子。
人太多了,城太大了。
裹挟在声色洪流中,有一瞬间,房璃感觉脚下踩过某个柔软的物体,她没在意,摇头晃脑地磕松子,下一秒,肩膀就被拿住了。
油纸袋揣在怀里一晃,洒了半袋。
稀里哗啦。
房璃顿在原地,目光从地上的松子,缓缓挪到了面前人的脸上。
那人竟然瞪着她,意识到什么,房璃低头,对方洁白如玉的靴履上多了一个新鲜的深色脚印。
“……”
房璃若有所思。
她依稀记得自己在城外踩过一团牛粪。
“抱歉。”
察言观色技能被动触发,事实证明试图用眼神的真挚换取体谅是个概率性事件,对方不仅没有熄火,反而冷笑了一声。
转头跟旁边的同伴道:“拂荒城什么时候连乞丐也能进了?”
“……”
房璃一件衣服从北穿到南,饱经风霜,全靠师兄给掐净身诀,看上去确实不甚体面。
再仔细一看,对面这几人穿的道服制式统一,华美的绣纹织在缎袍一角,革履衣冠,剑鞘上不是镶金就是带玉.
——豪门大派的气场呼之欲出。
反观她,无依无靠,背后只有一个死了一半的宗门,还是曾经。
房璃笑了。
她可真会踩。
事出有因,房璃也并不想横生枝节,何况她也丢了半袋珍贵的松子。
经过短暂的思考,她抬起右脚踩向左脚,嫌不够似的,还贴心地碾了碾。
崭新的绣花鞋上落下一个不轻不重的脚印。
“……”
房璃:“这位少侠,你看这样可以了吗?”
她的嗓音平和,悠悠扬扬。
街上人不少,来往都是四海八荒的人物,时不时就有浅淡的目光一擦而过,显然目睹了这一场人多欺负人少、大宗霸凌小人物的闹剧。那几个弟子的脸色登时红了,一口气喘在心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不怕争不过,就怕对方连争都不想争。
脸皮厚些也不是不行,但这里是拂荒城,来来往往多少眼睛,谁脸红脖子粗,落到旁人那里,难免要多几种说法。
擦肩而过,被踩的弟子瞪了房璃一眼,拂袖匆匆离去。
“那是青山门的弟子。”
陈师兄的声音从脑后响起,“你又惹到谁了?”
“……”
房璃扭身扮了个鬼脸,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柏府坐落在城东,标准的阔气派头,按照柏夫人给的地图,两人上午进城,午时就找到了。
朱门大敞,走出几个道士打扮的人来,定睛一看,修为都在金丹左右。管家在门口送行,看见走上前的陈师兄,和颜悦色地问:“这位道长也是来看病的?”
陈师兄点点头,简略地掏出一卷纸:“贵府夫人所托,还请行个方便。”
管家接过纸卷展开。
看清字迹后他面色微变,客客气气让路:“少侠请。”
陈师兄踏进门,房璃跟在后面,被一只手突兀拦下。
“这位姑娘,”管家心平气和,“请你在外面等候。”
陈师兄解释:“她和我一起的。”
管家没有收手,冲着陈师兄颔了下首。
“小姐病情特殊,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请少侠谅解。”老管家站在台阶上,俯望的角度让他那对浑浊的眼珠里蓄了几抹光,冷冷地切在房璃身上,语气却还保持着和善,“这位姑娘,委屈你在门口稍作等候。”
陈师兄:“她不是……”
房璃抬眼,迎上老管家倨傲的注视。
可以理解,毕竟她看上去实在平平无奇,既没有精纯的灵力,也没有显赫的华服贵赏。
只是一介凡人。
凡人在通天域是没有地位的。
陈师兄脸色一变,抬脚就要往外走,这时候一个小厮急匆匆从内府赶来,看也不看管家的脸色,越过陈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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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径直对着被拒之门外的少女哈腰道:“普璃姑娘是吧?请进请进。”
他推开管家的手臂,虽然是面向房璃,但话却是说给所有人听:
“姑娘是我们夫人的救命恩人,应当礼待,这庸才之规是老爷在世时订的,如今夫人做主,自然不算。”
管家绷着脸,看小厮光明正大迎房璃进门,僵硬地撇开眼睛。
小厮鞠躬:“见谅,见谅,我来为二位带路。”
府中绿柳垂绦,水池环绕,花团锦簇,亭台楼榭不一而足。小厮引着往里走的时候,房璃没忍住打了个轻声喷嚏,小厮侧眼,陈师兄连忙笑着解释道:
“吾妹自小对花粉有些过敏,不碍事不碍事。”
话没说完,房璃一仰脖,痛痛快快将喷嚏打了出来。
“……”
一边走,陈师兄唯恐房璃贵人多忘事,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跟她复习了一遍情况:
柏氏嫡女患病半年有余,起初只是畏惧强光,如今连一点光都见不得了,整日卧病榻上;
然而这惧光症来得蹊跷,柏夫人疑心这是女儿逃避联姻的手段,这才请来房璃与陈师兄。无缘无故的惧光,不是和邪魔相关,多半是装的了。
换言之,送钱的活,岂有不干之理?
房璃敷衍地听着,脑子里在想其他的。
柏氏从祖上开始从事农耕养殖和长途贩运,到了柏夫人手里,她开始做投资囤积的生意。
先是做了船队纲首,后又一手设立柏氏当铺,是这座崇尚文道的城里不多的纯靠金钱流水饱裕的氏族。
来之前房璃就有设想过,这样锦衣玉食的氏族,掌上明珠的居所只会更加富丽堂皇,不知道会是怎样的……
她的脚步随小厮的动作停下了。
眼前有一座瓦屋。
青瓦白墙,毫无粉饰,窗户被厚厚的黑布蒙住,和旁边阔宅大屋相比,小的就像个茅房。
偏偏就是这样的“茅房”,被一圈高大的铁蒺藜严丝合缝地围住了,上面零零散散地贴了些符咒。
铁蒺藜是作战武器,此刻却被用来关人,这画面太过割裂,令人无端嗅出一股森严冷酷的味道。
小厮弯腰侧让:“这就是大小姐的屋子。”
房璃:“……”
这住的是贵府嫡女,还是犯人?
氛围有些凝固了,房璃又是会来事儿的,见不得场面尴尬,于是随手指着院子里茂盛的花草,开玩笑似的说道:“我看这院子里的绿植长势喜人,欣欣向荣的,比别的地方都好,贵府的花匠真是用心,哈哈!”
小厮:“……”
看着小厮沉默的表情,房璃干巴巴的笑了两下,也不说话了。
蒺藜上先开了一扇门,等走进院子里后,小厮的手指在钥匙圈上拨来拨去,准备开瓦屋的门。
瓦屋的门极窄,约莫只有正常门牖的半扇大小,房璃正研究着,忽然听见了几声异样的摩擦,眼睛一瞥,那小厮的手竟然在颤抖。
为何?
门上挂了个巨大的铁锁,煞有介事的绕了几圈粗壮的铁链,栓出了洪水猛兽的架势,小厮握着钥匙在锁孔颤巍巍划拉了几下,半天才对准。
“为什么门要从外面上锁?”房璃嘀嘀咕咕,声音落到旁人耳朵里一清二楚,“这样里面的人不就出不来了吗?”
与其说是住,倒不如说是……
关押。
陈师兄用眼神示意她切勿多嘴,然而这人本就是个戴着琉璃镜的四眼瞎,压根没看到似的,不安地低声念叨,“这柏小姐别是真中了什么怪病吧,不然女儿看病,夫人连过来看都不看一眼?”
正在开锁的小厮嘴角一抽,陈师兄忍无可忍:“明若!”
房璃把嘴一闭。
明若是她在同光宗的法名,喊了八年喊出了惯性,房璃一听就心悸,只好乖乖闭嘴,手却愈发抓紧了。
“喀嚓”,门开了。
她自小怕鬼怕黑,一个人待不住,紧紧跟在师兄身后,窄门在他们进入的那一刻立即合上,不轻不重,“嘭”的一声。
少女的肩膀不自觉一颤。
门的后面还是一扇门。
一面横跨了整个房屋宽度的木屏风稳稳挡在面前,屏风样式朴实,竹制的折叠式,坠了些云母,没有多余的书画,上面另开了一扇薄门。
推开这扇,房璃的眼前终于浮现出这间卧房的模样。
从没有见过如此完整的黑。
黑暗像实质的黏水灌注在空气中,将所有光线压迫的没有一丝生存空间。
距离和方向在这里失去量度,鼻尖幽幽熏香缭绕,却找不到点香的红点。
视线没有落点,待的久了,连空间和方向的感觉都会淡去,只能靠第六感摸索前进。忽然响起刺耳的摩擦声,房璃的小腿撞到椅子尖,吃痛地“嗷”了一声。
嗷声轻轻叩击在房间墙壁上。
“柏小姐。”
陈师兄的嗓音镇定响起:“我们是来为你看病的。”
床榻的方向窸窸窣窣有了动静。
“又是娘亲找来的?”
房璃的爪子搭在陈师兄的肩上,因为害怕不自觉用了力,陈师兄脸都被她掐白了,声音仍旧四平八稳:
“听说了小姐得了惧光症,大约是怕哪些光呢?”
“这是问的什么话。”
才刚开始,柏小姐就已经表现出不悦,但语气上还保持着礼貌,“惧光惧光,自然是什么光都怕,是光就不行——你真的是专业的吗?”
牵扯到职业质疑,陈师兄正色,温声细语:“之前病发有何症状呢?”
“眼睛疼。”
说到这里,她似乎很快就烦躁了,但教养仍旧叫她维持着基本的礼仪:“你们还有事吗,没事的话再说吧,看见你们,我的眼睛疼。”
怎么会?
陈师兄和房璃四下扫视,不多时就发现了系在房璃腰带上的储物袋。
储物袋里的东西不多,其中包括了那块象征着太子身份的蓝玉。
尽管只是很浅很浅的荧光,像火焰的蒸汽,浅的再薄一点就可以融进黑暗里,连他们自己都没注意,但这位柏小姐竟如此敏感,一下就察觉到了。
这蓝玉虽然自带润泽,却远远不能够发出这种程度的幽光,两人一下就想到了在金蟾镇收入的乞丐怨灵。
——这家伙果然不安分,这时候出来捣乱!
房璃抬眼,透过琉璃镜望着犹如一汪深潭的空气。
她听着陈师兄毫无变化的平淡嗓音,奇异的感觉从心头攀升,渐渐目露疑惑。
……他是演的,还是真的没看到?
17. 此招虽险,胜算却大
“柏小姐音样正常,对话逻辑也没问题,身上没有魔气。”
重新上好锁,陈师兄依样对小厮道,“夫人可以放心了。”
小厮领了意,却不急着退下,而是对二人拘礼:“夫人旧伤未愈,不便见客,但有些话,不得不对二位说。”
房璃和陈师兄对视一眼。
“夫人说,她路遇毛山险些死于歹徒之手,多亏了二位出手相助,如今还接了委托来看小姐,这份恩情,夫人记下了。”
房璃抢在陈师兄之前:“举手之劳,修行之人应该的。”
“……”
两人走出府邸,街道上的人流呈现出一种和谐的统一趋势。
看方向,是拂荒城正中央的书塔。陈师兄一瞧便知:“想是书塔已经开放——明若。”
转头去看,房璃已装聋作哑,逆着人流走出数米远去。
……岂有此理!
庶几,房璃表情木然,被陈师兄拖着往书塔下去。
正中央有一座通天书塔,表面由汉白玉装饰铺设,共八十一层。
每层有十二个角,每个角由四条小龙以衔珠之姿组成,嘴上叼着一串银铃,微风送铃音,散在文乐中,心旷神怡。
塔身巨大,共开十二扇门,朝城门方向的那一扇前搭筑了一座高台,琉璃莲花装饰,金片宝云雕刻。
台下人影攒动,人海汪洋。
天南海北的道袍在此处聚集,谈笑风生如遇知己,陈师兄宗门大师兄的老毛病不改,一边带着房璃往里走一边絮絮叨叨:“这莲座是城主专门为云一大师搭建,你心气不稳修为滞涩,这几日每日都会请一名大师来讲,你好好听……”
房璃早已无心理会大师兄啰嗦,做弟子时就不爱听,没道理出了宗门反倒把本性改了。
她的视线放在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上,轻声念了句什么,陈师兄猛地刹住舌头,侧头道:“你说什么?”
“我说,”房璃指了一指,“那是卿师妹吗?”
今日的人比往日更多。
尘卿走了两步,忽然感觉肩上落了只手,惊弓之鸟般震了一下,剑柄下意识弹出,又被一根食指抵住,缓缓推了回去。
尘卿的头已经转了过来,眸底映出熟悉的倒影,麻木的脸上浮现出不敢置信,旋即惊喜之色溢出:“大师兄?”
“你怎么……”
陈师兄没心思叙旧:“这话该是我问,你怎么在这?你不是随狴犴宫去东南除……”
话到一半他才猛然发觉,此地正是东南的核心,拂荒城!
可是拂荒城怎么会有魔?
尘卿很快地冷静了下来。
这一个月,他们这批仅剩的同光宗弟子四处打探,宗门屠灭的消息却只真不假。
如今见到活着的大师兄,她心中大起大落,不得不强行压下惊涛骇浪般的情绪,迅速领着师兄匿到一旁的巷道中。
为了避人耳目,尘卿掏出屏音符“啪”地拍在墙上,转头道:“大师兄,狴犴宫如今到处在找人,你这一路上有没有遇到奇怪的……”
她的眼神落到跟在身后一脸无辜的房璃,缓缓吐出剩下的字:“……人?”
“……”
陈师兄斟酌解释,“这位是……”
“我是普陈大哥的义妹。”房璃抢先出声。
她的嗓音有点沙,像琉璃碎掉的那一面。
陈师兄:“。”
尘卿震撼捂嘴:“啊?”
***
“我本是无涯谷金蟾镇未出阁的姑娘,父亲染上赌毒,不仅卖了我的弟弟,还打算卖了我……”
陈师兄有气无力地看着两位师妹。
叹只叹他是天生的眯眯眼,让房璃可以问心无愧地忽略那眸中的沉默与疑惑,说书说得有板有眼,抑扬顿挫:
“母亲不肯从,争执之下被关在门外一夜,腊月的冬,就是神仙也冻死了……”
说着说着,她眼眶一红,泪盈了上来,几欲抽泣,情动之深仿佛确有其事。尘卿有些不忍卒听,情不自禁地接话:“后来呢,你父亲入魔了?”
陈师兄是除魔的修士,他出现的地方,必定是因为出现了魔物。房璃却摇摇头:“不是,是我弟弟入魔了。”
陈师兄:“……”
陈师兄的表情就像见鬼了。
一个月过去了,这故事编的是愈发跌宕起伏。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他看着房璃滔滔不绝的模样,脑子里浮现出她此前在宗门里的另一套模样,不禁一阵胃寒。
这是何等的耐心与演技,八年来伪装的不出一丝差错?
“我弟弟杀了半个镇的人,幸好。”房璃一掌落到陈师兄的肩头,后者抖了一下,面色如常,“幸好,普陈少侠从天而降,将他从魔爪下解脱,只不过我一介女子,无依无靠,无亲无故,多亏普陈少侠仁心大义,将我收作义妹,照顾了我这一路。”
她身上的衣服饱经风霜,已经看不出原先清丽的青色,平添了几许憔悴,更像极了被出手相助的路人少女。
房璃擦了擦下巴悬挂的泪珠串,睫毛颤着未干的晶莹,露出一个脆弱但坚强的笑意,“从今往后,不问前尘。”
“我就随普陈大侠姓,你叫我普璃就好。”
普陈是陈师兄的法名,亏她能想得出以此作姓。
好一个惊心动魄的少女遇险记,若不是知道眼前这人的真面目,差点听的他都快以泪洗面了。
在场确实有人以泪洗面了,是尘卿。
她年纪小,又吃过苦,加上失而复得大喜大悲,不住擦拭着脸上的泪痕,此刻更是不疑有他,难过地握住房璃的双手:
“陈师兄的义妹就是我的姐姐,璃姑娘,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我虽不如大师兄那样厉害,接济帮忙什么的,还是可以做一做的。”
房璃感动地反握住,眼泪在眶里转啊转。
陈师兄看她似乎意犹未尽,赶紧岔开话题:“卿师妹,怎么只有你在这,其他人呢?”
尘卿转头,没看见房璃的眼泪顿时“嗖”的一下干了。她难得直视大师兄,音量不自觉压下去:“大师兄,你可知如今的风向是什么?”
“风向?”陈师兄有些糊涂。
尘卿点头,“小武师兄毫无灵力修为,又是未开智之物,不会无缘无故入魔,除非有外人介入。”
“自然,”陈师兄听着语气不对,沉吟道,“狴犴宫查出什么了?”
尘卿下意识要回答,不知为何,又闭上了嘴。
房璃正听得起劲,忽然察觉有一束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她抬眸,正对上尘卿欲言又止的眼神。
陈师兄顿了顿,“她跟了我,就是自己人,不必多心。”
尘卿点头。
“这些都是徐道长告诉我们的,”尘卿道,“此次前去同光宗调查的是狴犴宫玄部的喻卜大人,他专修追踪魔气之术,亲自解剖了小武师兄的遗身,沿着痕迹搜了整座山,说是……”
她支支吾吾。
“说是搜到了宗主的寝殿内。”
“不可能!”
陈师兄被自己的音量震了一下,他缓缓握拳,平复嗓音一字一顿,“这绝对不可能。”
“师兄冷静,我们大家也觉得事有蹊跷,”尘卿安抚着,“如今的风向认定了小武师兄入魔是宗门内部人员所为,但这其中必有内情,宗主下落不明,如果让他们找到了你,宗主的清白、宗门的清白就再难以申理。”
“你们必须立刻走。”
尘卿哽咽了一下,重重道,“徐道长还在这,此地不宜久留。”
听到这,房璃忍不住在心里庆幸。
……幸好。
幸好在金蟾镇一把邪火烧了人傀,不然等那姓徐的收到消息,她和师兄还不直接被当场逮捕,能留到这时候活蹦乱跳?
“拂荒城四通八达,又正值经坛大开,我想,说不定会有宗主的下落。”
陈师兄沉吟,“我们来到这里是受人所托,这段时间我先探探消息,如果没有,完成委托后自会离开。谢谢你,卿师妹。”
尘卿点头:“找宗主这件事,我与其他人知会一声,你们要注意安全。”
话到此处已经走到了尽头,陈师兄似乎还有些欲言又止。
他纠结片刻,在师兄的面子和困难之间摇摆了一会儿,心一横,闭目道:“师妹,你们住哪?”
?
尘卿有些呆了。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面前两人略显寒酸的打扮,顿时醍醐灌顶,捏着拳头踱步,叹气:“也罢,你们随我来。”
走出巷口,房璃指了指人群里的莲花宝台:
“不听讲经啦?”
尘卿:“你都流落他乡了还听啥经,是不是路边哪个酸书呆子跟你说的?真是未经他人苦,不懂轻重缓急!”
酸书呆子:“……”
-
拂荒城面积宽旷,共有两道城墙,第一道城墙划分主城,建高楼铺青石,车马如水流。
第二道在城郊之外,青黛环绕莺飞草长,几十亩良田错落有致,田间有人在种竹叶菜,泥土新鲜的腥香混在空气中,心旷神怡。
尘卿将他们领到这里,不走大路,而是绕上田间路走进山中。
眼看着走的路越来越窄,角度越来越崎岖,道旁杂草越长越旺。
绣花鞋不防滑,房璃不得不捡根树枝当拐杖,开始艰难借力爬坡,一边爬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忖度:
——这是去住宿还是去扫墓?
尘卿还在解释:“前日徐道长进城,被城主留下了,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我和其他人会随时把风,你们先住着——到了。”
房璃抬头。
眼前赫然是一座掩藏在山林杂草间的寺庙,庙的高度比正常的矮一半,小的不像是普通神祇的供奉之所。
瓦片凋落,青苔肆意,藤蔓缠绕,绿意盎然。
生机勃勃原本是个好词,但是放在一座建筑上,就未必是件好事了。
完了。
房璃心道,早知道咬咬牙在城里租个客栈,如今这架势,像是直奔着棺材去的。
她在书里读到过,许多游历道士,没钱住房,就会选择鸠占鹊巢,霸占死人的屋子。
两个月前第一次见到那位徐道长,那般逼格,那般端姿,披的大氅还是凫靥裘,没想到竟是外强中干,连拂荒城的客栈都住不起,只能找这种野路子吗?
“进来呀。”混乱的思绪被打断,尘卿在招手。
进到里面,房璃发现,确实别有洞天。
在这个连狗腰都直不利索的小地方,竟然到处都是漏光的洞,房顶,墙壁,木窗,活像一块被虫咬空的果核。
呆傻之余,房璃将目光缓缓对准正前方的神龛,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成了神还如此落魄,得是混的有多惨?
……神龛里只有一只斑秃的老鼠,直立着身子大胆盯着三人,房璃只看了一眼,便感到恶心的挪开了视线。
尘卿用剑鞘扒开地上的稻草,掀开一块木板,露出地下深不可测的楼梯口,她熟练地走下去,只露出半截身子,冲另外傻掉的两人招手:“这边。”
楼梯的尽头竟是一片木质的平地。
房璃穿着绣花鞋,踩上去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很轻的“咚”。
这是一块厚的木板,底下是空的。
再细看,木板死角矗立着四根长棍,长棍上方有油灯与铁链,铁链缠绕,隐约透出什么机关的造型,没等她反应过来,尘卿握住角落里一个不知名的把手,开口道:“站稳了。”
房璃刚想应答,下一秒,失重感海灌般袭来。
风将发丝扯的痛,心脏的位置不断攀升,分秒之间漫长的好似一个世纪。
终于停稳后,房璃乱糟糟地喘着气,指尖掐得红红白白。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琉璃镜背后的双眸充斥着不敢置信。
——亲娘!这是什么神机?
“还可以吧?”尘卿仔细地瞧着她的脸色,“多了就好了,我第一次站上来比你可惨多了。”
房璃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鞋子踩到最后一层的地面上,抬头,动作一顿。
地下的并非什么地下室。
街道,建筑,池塘,摊车,阁楼,灯笼。
即使已经尘灰蛛网凝结,却不难看出曾经的辉煌与繁华。
——赫然一座完完整整的小型地下城,是真正的别有洞天,虽然空无一人。
连陈师兄也被眼前这幅景象震撼到了,这旷野之下,还有这种地方?
地下没有想象中的闷,反倒是空气通畅,似乎还熏了香。尘卿带着他们在迷宫一样的街道上绕啊绕,鞋底踏在地面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最后他们来到了一家书肆。
门上贴了屏音符,所以直到门缝打开的那一刻,房璃才听到了从里面传出来的动静:
——“一!一!一!”“你傻呀,直接从‘这里’过去吃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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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子无悔!不行不行!”“赌不赌?输了去后院学乌龟爬三圈!”
……
房璃是何许人也,同光宗头号混子,听到第一个音节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即去看陈师兄的脸色,不怀好意地拖长了声音:“哇哦。”
与此同时尘卿猛地一激灵,似乎终于想起跟在自己背后的是哪位,头皮发紧。
她不轻不重地咳了一下,没用,只好深吸口气,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额——”
屋内有人眼珠一错,旋即愣住,猛地用手肘捅旁边的同伴;
一阵揶揄恼怒过后同伴也愣住,如法炮制地去捅旁边的人……然后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他们的目光越过眼泪快咳出来的卿师妹,落到了那道沉默矗立的黑影上。
死寂。
不敢置信。
……活见鬼了。
有人率先反应,大声喊:“大师兄!”
“大师兄?”
“大师兄!”
如同幼鸟归巢,弟子们“哗啦”丢下手中赌局,其中几只脚趁乱踹翻棋局,几只手胡乱将赌金塞进衣袖,所有人泪眼朦胧地扑了上去,七嘴八舌道:“大师兄,你还活着?”“热的!”“你怎么到这了?”“见过徐道长了吗?”“……”
“……”
陈师兄不言不语。
弟子们心虚得要命。
宗主常年不是游历就是闭关,日常修炼生息全权由大师兄代理,大师兄之于他们,等同半个师父。
——不,比师父还可怕,尤其是这种时候,普陈越是安静,接下来的事情就会越恐怖。
“咯吱”,哪里的骨骼响了一下,陈师兄缓缓抬头,仍旧是笑眼眯眯。
“六博?”
弟子们:“……”
“牌九?”
弟子们:“……”
“还有投壶,我是不是该夸你们寻欢作乐之际还不忘练习准头啊?!”
弟子们膝盖一软,哗啦啦跪成一片。
陈师兄头疼得很。
同光宗近些年扩招的一批资质虽好,但年纪小,一颗玩心没人看着就关不住。
但他无论什么情绪旁人都看不出,只有讳莫如深的脸色是真的。弟子们偷瞧着师兄的脸色,一时间悔不当初,只战战兢兢道:“我们知错了。”“前几日都没有耽误练功,今日是徐道长说可以玩我们才玩的!”“真的真的,徐道长说……”
“住嘴!”陈师兄的脸色不白反沉,活像一块烧焦的锅底,“徐道长徐道长,练功需寸积铢累,非一日之功,难道徐道长让你们去死,你们也去死吗?”
叽叽喳喳的鸟雀顿时静的像被掐了脖子的鸡。
陈师兄话说一半意识到不对。
——因为狴犴宫的徐道长倘若喊他们去死确实是有必要酌情考虑死一死的。他顿了顿,话头一转,着重挑了中间的观点延伸拓展。长篇大论后,房璃拉了拉他的衣袖。
尘卿难得高情商了一回,马不停蹄地介绍道:“这位是普璃姑娘。”
照顾到苦主的情绪,尘卿没有再提那令人难过的过往,而是简单介绍了几句。最后轮到房璃问:“你们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尘卿没有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一下顿住。
弟子中有人答道:“是徐道长找到的。”
房璃点头:“徐道长真厉害。”说了跟没说一样。
她没指望亲自从这些弟子嘴里套出什么,因为她有一个万无一失的盟友。
房璃坐在一旁歇息,看着陈师兄和一干同光宗弟子七嘴八舌地叙旧。凡人在修士中的存在感近乎于无,房璃很快就从那些只言片语中,搞清楚了他们这一个多月以来的行动。
总结来说,就是逛街。
每日辰时,二十一位弟子散在城中各处,酉时,再回到地下城,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整理成字,交给徐名晟。
至于为什么不用口述,弟子们支支吾吾说是练字,房璃却明白,写字是三思而落笔,比起口述而言,回忆的内容会更加完备,更加细节。
一个月过去了,她早就把金蟾镇的人傀抛之脑后,此刻却突然地回想起来。
那双寒凉又毫无感情的瞳孔,蓄着冷硬的雪光,谈吐之间温雅,也挡不住内里冷漠的事实。
实力倒是不俗,偶尔也挺贴心。
就是有点自负了。
连写字这点都懒得解释,嗯,应该是相当自负。
房璃靠着墙眯了眯眼,锐光含化在眸底,模样有些倦怠。
——她在想。
同光宗弟子到此地一月有余,竟然还只是停留在调查的阶段。
要么是这位狴犴宫的道长徒有虚名,要么,就是拂荒城的问题非同小可。
和陈师兄看不见魔气有关么?
房璃作为“客人”暂时被安排去歇脚,地下城虽然没有天空,却微风习习,墙壁上挂着随处可见的光石。
植物没有枯萎,青苔,果杏,杂草,围墙里照样有花枝伸出,建筑设施也有模有样的,令人叹为观止。
书肆后院是一片空房,领头的小弟子带房璃来到了其中一间,嘱咐一些问题后便匆匆离去。
弟子的身影前脚消失在院子里,后脚,银蝉扑扇着蝉翼颤颤悠悠地飞出。
红目若灯,一身银皮在漆黑的卧房里发出幽幽的光。
房璃抬手,指如柔夷,银蝉像是寻到了落脚点般巍巍在指尖停下,开口,仍旧是小孩一样细弱的声音:“你就不怕他把真相告诉那些弟子?”
“他”指的是陈师兄。
房璃保持着姿势,目光游离在空气中,明明是发散的状态,却不偏不倚地答道:“怕什么。”
“小武师兄入魔,杀光宗内弟子后再咬破结界杀了竹林内百余人,宗主下落不明,这些尚且解释不清楚,他哪有空说我的事?”
“更何况。”
银蝉一抖。
房璃的眼睛不知何时转了过来,琉璃般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指尖上的它,唇角轻抬。
那嗓音低低的,像从地底而来,宛若恶魔之语。
“他要是不包庇我,该怎么知道他仇人的下落?”
阒寂良久。
银蝉“嗡”地振翅,没入那截雪色后颈,只留下幽幽一道童音:“你所行之路,皆为凶途。”
房璃哑然而笑。
——那又如何?
险途,蹊径,偏锋。
此乃我唯一可求之道。
18. 意外重逢
书肆门口,一只洁白的信鸟迤着细碎的流光缓缓落到剑鞘上。
尘素取下信鸟,展开,徐名晟沉稳有力的墨迹只写了一行简洁的字:
今夜不归,明日进城,中央书塔。
前半句指的是徐名晟,后半句安排的是这批同光宗的弟子。旁边和尘素一块的弟子见了松口气,“大师兄可以多待一会儿了。”
弟子侧脸,发现尘素在看他。
地下城没有光,他的眼睛因此过分漆黑,看的弟子头皮一紧,干巴巴道:“尘,尘素?”
“大师兄,”尘素像是想要说些什么,最后顿了顿,扭头,“……没事。”
宗主不是闭关就是游历,在同光宗弟子的眼中,宗主是一个崇高的精神符号;但陈师兄对于他们而言,却是犹如长兄般严厉又亲近的存在。
没有人愿意怀疑他。
两个人都清楚心中所想,也都不想把话说出口,只好互相沉默着。半晌,另一位弟子才艰难地移开话题:“不过大师兄也真是善良,怎么会突然想起认个义妹?”
义妹,是那位跟在陈师兄身后的姑娘。
尘素陡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甩了甩头,回答道:“这不叫善良,这叫多管闲事。”
大师兄什么时候这么多管闲事了?
尘素收起信鸟,大步走进书肆。
-
“你在写什么?”
房璃握笔的姿势很漂亮,从脖颈到脊背微微曲着,像一株垂头的春兰。
书肆的笔无人用,都落了灰,房璃的脚旁放着一桶院子里打来的井水。她专注地看着纸上的字,并不理会银蝉的叨扰。
银蝉:“你们人类真奇怪,都说信是寄托之物,从同光宗出来以后,你每隔几天就要写信,写完又不寄出去,是写给谁看呢?”
房璃停笔,揉了揉手腕,仔细地检查了一遍信纸,再叠成方块,放进储物袋。
她伸懒腰,延长声音,“一个故人。”
故人?
银蝉仔细想。
没有比银蝉更加深知房璃心性的了。
世间鲜少有她留恋之物,若不然,她也不会在逃跑时果断地抛弃腿脚不便的奶娘。
菁国的宫殿里倒是养过一些狸奴消遣,后来一把火从朱墙烧到屋檐,连只猫尾巴都留不下。
能被房璃惦记的故人?有吗?
——还真有。
银蝉想起来了。
故人,故人,不就是已故的人?这世上能够让菁国谛听念念不忘的死人,除了侍者姬师骨,还能有谁?
银蝉被自己的聪慧震撼到了。
它扑扇着翅膀落到房璃曲起的食指关节,巴巴的学着人类安慰,“斯人已逝,璃不必过于介怀。”
“?”
地下城之上,旷野呼啸的风刷过森森青林,越过城墙,一头扎进城市之中。
檐下风铃晃着旖旎的烛光,洒在雀蓝织金的缎袍衣角,那人坐在黄梨木椅上凭栏吹风。
墨发丝丝缕缕,他支着下颌,长指盖在脸上,一下又一下地点着。
“讲。”
身后不知何时落了个人影,半跪在地,规规矩矩道:“宫主,地下城来了外人。”
“几个。”
“两个。”
……两个?
徐名晟垂下眼帘。
高楼之下灯火繁华,宛如无数朵在夜间绽开的礼花,热闹的街景映在漆黑深邃的瞳孔里,只剩下一片冷冰冰的僵硬。
那就不是狴犴宫的人。
“谁带来的?”
侍卫:“宫主圣明,是同光宗弟子尘卿带进来的。”
徐名晟笑了。
他理了理袖子,站起转身,他的面前是一扇紧闭的阁间门,门后觥筹交错,灯烛投射人影,席间谈笑正欢。
他的手放在门上,“不用管他们,看紧地下城。”
侍卫垂头:“是。”
没听到回声,侍卫再抬头,眼前空空如也,只余透过阁间的烛火和笑声,洪流一样飞上夜空,席卷整个城市。
-
昨天没赶上巧,从柏府出来的时候已经休坛了。今晨在陈师兄的强烈建议下,房璃不情不愿地早早从被窝里爬出来,打着呵欠匿在人群中进了主城。
人还真多。
经坛底下已是人头攒动。
房璃鲜少见这样盛大的集会场面,困顿的疲眼顿时被一扫而空,像个刚出生的幼鸟一样,左右不住好奇打量。
忽而。
从头顶落下一道沉厚有力的钟声,紧贴着头皮震动,房璃的脑袋一阵阵发麻,余波褪去后,方才还嘈杂的广场,已经是落针可闻。
所有人齐齐仰着脖子,脸上的神情或憧憬或崇敬,专注地望向高台之上的身影。
白日高悬,身影被压成一片薄薄的黑,再细看,仙风道骨,骨干遒劲,枯瘦的肢体在空荡荡的道袍底下,宛若一棵古树。
是千篇一律的道长形象。有些无聊,房璃的兴致一下矮了,碍于陈师兄在旁边,她还是做出一副努力的模样,仰着脖子去看。
“这是谢玄子谢道长。”陈师兄在耳朵边轻声介绍。
房璃没听清:“鞋楦子?”有个性的名字。
凡有名者,要么出自名门,要么本事通天。房璃细数一遍通天域大小门派,并未听过鞋楦子这号人物,便知他应该是闲云野鹤散修一介,属于后者。
但见鞋楦子道长周身云雾缭绕,眉目金刚,仿似九天神明下凡,一开口,声音悠扬,又如乐音远荡:“圣君曰:三气共一,一为精,一为神,一为气。”
房璃:“?”
她怀疑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夫人本生混沌之气,气生精,精生神,神生明,气转为精,精转为神,神转为明……”
房璃:“……”
哈?
这不就是修炼最基础的太平心经?
她之前在宗门内因为偷鱼被罚抄了无数遍心经,就是烧成灰也认得。
很想笑,但是连忙憋住,心道普陈吹上天的讲经大师,莫不也是照本宣科只会背书?房璃悄悄环顾四周,这不顾还好,一顾她就发现,这样拙劣的装神弄鬼,竟然真的能骗到人。
至少在场的人,无一不是如痴如醉。
包括身旁这位元婴期的大师兄,还有附近零零散散的同光宗弟子,更有甚者热泪盈眶,再转一圈,有人干脆席地而坐闭目通灵,周身灵气鼓涨,隐隐有破境之势!
房璃大惊失色。
完了完了。
她想过自己或许不通修行之道,却没想到如此不通,全场就她一个跟个文盲一样伫立在感动的人群中,鸡立鹤群,饶是早已洗脑自己接受这一点的房璃,此刻也不禁微微惭愧起来。
正惭愧着,忽然眼神一瞥,落到不远处一个沉默的高大身影上。
——东南二月份,加上修士本就有灵力蔽体,他只披了一件单调的灰蓝色袍子,素冠黑发,穿的泯然众人,一身凌冽气质却扎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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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饶是房璃再不想记得,也像耗子见了猫,心神为之一振——
那张脸,和金蟾镇的人傀一模一样。
可有可无的惭愧顿时烟消云散。
另一种奇异的兴致涌了上来,旁的不说,离开金蟾镇以后,她还是相当思念那只指东不打西的人傀的。
尽管与真正的徐道长的接触不过三言两语。
所有人都静止在原地,满心感激地聆听着高台之上的妙语,竟无人注意到踱步的徐名晟。
这不对劲。
房璃脑子还想着,脚已经动了,拨开人群悄悄跟了上去。
一向看她看得紧的陈师兄也全然没有阻拦,兀自沉浸在太平经一板一眼的经文里,如入无人之境。
徐名晟走的方向看不出目的,半天才发现,他绕了经台好大一圈,直接来到了背面。
背面有一棵五六人抱的榕树,遮云盖日,拂荒城的士兵顶盔掼甲在莲台周围把守,他目不斜视从那些人面前走过,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就转身消失在榕树拐角。
房璃借着人群的掩映跟在背后,对这番举动不置可否。
她思考了一下,决定学着徐名晟的模样,大摇大摆从士兵面前走过。
然而结果不尽如人意,没走几步,那些士兵的目光就像冷箭,冷不丁射过来,扎的她无处遁逃,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不带这么针对的吧!
“你。”
房璃装傻,只当没听见。
“你!”
士兵疾步赶来。
殊不知房璃这人追不得,一追,脑子反应过来以前腿就开始跑;一跑,就是长了八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房璃越走越快,最后倒腾两条长腿,扑啦啦跑了起来。
朝着榕树的方向,往书塔底下跑去。
奇异的是,莲台周围尚且有人把守,书塔附近却空无一人,她毫无阻碍地跨进门,内部的景色顿时填满视野——
没来得及欣赏,胳膊上忽然多了一只手,下一秒,她被用力扯进了一个硬邦邦的怀抱。
“别动。”
房璃:“……”
她自然不信这位徐道长会在这种场合跟她无缘无故上演才子佳人偶遇拉扯的戏码。
但把戏是要做足的,毕竟她现在,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落难女子。
“道长?!”她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这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房璃一只手局促地抵在徐名晟的腰间,趁机胡乱摸了两把,然后抬脸,透明的叆叇印在脆弱的肌肤上,如水瞳孔中掩不住惊慌失措:“你这是……”
叆叇是同光宗宗主给房璃的灵器,可助她这肉眼凡胎至少看得见魔气。
除此之外,还可以顺带改变瞳孔的颜色。所以从徐名晟的角度来看,这是他第一次不透过人傀的眼睛近距离观察,眼前女子的瞳孔有如水玉般的漆黑,盛满了虚伪的慌张。
摁在她背上的手蓦地用了些力,徐名晟对外从来都是温和平淡的,唯有此刻,那股冷冰冰的威压毫不掩饰的压将下来,几乎能感受到胸腔震动:“如果不想被抓走,就安静些,别乱动。”
“……”
房璃含泪闭嘴。
书塔仅开放第一层,眼下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外面的经坛,只有少数人沉浸在高大的书架之间。墙壁上点满无烟烛灯,整个塔室光明如火,古朴的纸卷气息混着烛油燃烧的味道。
士兵们后脚冲进来,脸上挂着冷鸷的阴霾,一架一架地开始搜。
-
21. 冤家路窄
城郊有一村落,桃源人家,袅袅炊烟,正是午膳时分。
而此刻,这种平静的表象被打破,笼罩着一层凄哀阴云。
菜农家一儿一女不过八岁,夫妇俩老来得子,分外疼惜。
院子里有桃树秋千,随处可瞥见平日欢乐温馨的蛛丝马迹,如今一场飞来横祸将这些打成了水中月,支离破碎。
院子里的篱笆瘫倒一大片,泥土上有干涸的血迹和凌乱的痕迹,巡按监来的捕快发现了几枚新鲜的足印,已经派人去柏府里搜查鞋子。
至于搜不搜得到,那就是另一说了。
两个小孩死状惨凄,皆被开膛破肚,脏器流于一地,这个年纪原本饱满的皮肉紧缩成了一张皮,贴在骨头上,眼球突出,瘆人又惨凄。
房璃在厅堂上出过场,公然站在死者对立面,此时不好再在家属面前露脸,于是派了陈师兄乔装去打探消息。片刻以后他从小院出来,两人头也不回往城中走去。
“摸清了鞋印,”陈师兄低沉道,“明日入柏府时,我该如何拿到柏小姐的鞋子?”
“我看那些府内小厮也不对劲,未必对此一无所知,”房璃思考,“可以先试探一下负责蒺藜小院日常起居的下人的态度。”
风起朝阳,飞尘走石,注定是一趟不平之旅。
柏小姐的联姻对象是城中大经师的长子,齐长鹤,人称“齐公子”。
拂荒城的大经师,地位匪浅,齐公子父析子荷,不仅生的一表人才,也喜摆论经会,手下豢养了一批门客,时不时地,再邀请城中各名人文士前来赴宴。
房璃和陈师兄到的时候,论经会已经进行到跳舞这一项了。
是的,齐公子不仅是个仪表堂堂的经师人才,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
论经会自然只是个噱头,走进小花园,入目春色满园,假山流水,粉蝶翩翩,冬日的颓靡一扫而空。
一群“名人文士”醉卧躺倒,半露胸襟,时不时发出洪亮的喝彩。
而在正中央狂舞疯癫的,不是别人,正是举办论经会的主人公,齐公子。
细细地看了拜帖过后,齐公子随手一扔,让小厮放他们进来。
论经会的小院在偏苑,藤花水榭,别有一番野趣。
见外人来,齐公子也没有停下,反倒舞的更加起劲,一袭松散红袍如风扯花瓣,劲瘦雪白的长臂时隐时现,不得正形,恣意张扬。
陈师兄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别开了视线,只觉得堂堂文人弟子,实在有碍观瞻。
殊不知一转眼,房璃竟然看的津津有味,陈师兄忍了忍,没忍住,往她头上敲了一记。
房璃摸着脑袋,满脸莫名,还有点想翻白眼。
齐公子的舞姿很有水平。
西北之地的民间旋舞,看上去随性,但其实动作连贯,气场强大,与一身红绸锦缎相得益彰,观赏性颇高。别的不说,单是那个抬腿扫腿,没有苦练过是绝对做不到的。
一曲舞毕,齐公子红光满面意犹未尽地停下,脚步不甚稳当的晃着,视线停在房璃这边,唇角勾的像画一般:“今日可真是什么巧都赶上了。”
房璃踮脚探了探头,扬声道:
“我们是替柏墨临柏小姐来的,她生了病不便出门,有些话需要我们转达。”
房璃编起瞎话来真是眼都不眨,对着尘卿也是,在堂上审讯也是,站在这里还是。她食指套着红绳,亮出那方饼一样的平安符,一摇一晃:“齐公子能否赏个脸面?”
齐公子的视线落到那平安符上,停顿了不到一秒,随即转移到了房璃的脸上,狐狸眼一勾,笑得狎昵。
“美人之邀,怎能回拒?”
他将两人请到了厅室内部,香薰缭绕,金丝楠木桌上有一套完整的茶具,瓷质细腻,价格不菲。
更重要的是,茶桌上方还有一套一尺高的机关木雕,热水潺潺,吞云吐雾,茶宠在其中活灵活现。
齐公子不仅为人放荡,生活也如此精细奢靡,真是纨绔的令人安心。
齐公子亲手奉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瞧不出任何谄媚,只看到了闲兴。房璃接过:“公子不问问柏小姐的情况?”
“什么情况,”他面色如常,吹了吹飘在水面上的茶沫,“不是装病吗?”
“柏小姐得了惧光症。”
齐公子一顿,茶水起了涟漪,他笑了一下,模样不甚在意:“哦,是真病啊。”
陈师兄始终观察着反应,见他淡定非常,游刃有余,一时把握不准这位齐公子对柏小姐的态度。
房璃没表现出太多举棋不定,拿出那枚平安符,轻放在桌案上,“柏小姐说,这是齐公子去绵光寺求了三天三夜的平安符。”
齐公子呛了口茶水,险些喷出来。
他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脸涨的发红,一边咳一边摆手,笑道:“这……确实是绵光寺制作的,不过并非什么三天三夜,家中侍从上香时顺便买的而已……送礼嘛,自然三分也要说成十分好听。”
他拿帕子擦了擦嘴,狐狸般的眼睛里流露出促狭,“对不对?”
这话十分的不中听,陈师兄心中不悦,却也没说什么。
“入魔”一事本就不在他的观察范围之内,事到如今,只能由编出这个理由的房璃来主导局面。
房璃“哦”了一声。
“也是也是,不过依我看,柏小姐虽然口中说她不认识你,可若是不认识的人的信物,怎么会放在枕头底下?”
齐公子:“……”
齐公子笑了,笑音从喉咙发出,尾音却转瞬即逝,淡淡道:“柏墨临说不认识我?”
“是的。”
“她把这平安符放枕头底下?”他笑的更灿烂了,一副贱礼被当真心捧的嘲弄模样,很是欠揍。陈师兄的拳头握紧了,房璃又点头:“是的。”
“……”
“我们怀疑柏小姐的惧光症和魔物有关。”
她将那金光闪闪的平安符摁在茶桌上,齐公子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看平安符,直到房璃说出“魔物”二字,他才回神,迟疑道:“魔物?”
陈师兄额角的青筋已经控制不住了,因为齐公子看上去简直想笑。
他扶着额头无声地笑了一会儿,浑身颤抖,松垮的衣袍宛如狂风中的花,最后他大笑出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
房璃歪了歪头。
“这里可是通天域拂荒城!美人,我果然没看错,你笨的有些可爱了。”
“这城中修者大能众多,灵力结界森严,经法乐曲更是对魔物有天然的压制作用,退一万步讲,倘若真的有魔物。”
他俯身,虽然是笑着的,却掩饰不住言语间的轻视,上挑的狐狸眼觑着房璃,温声细语:
——“还轮不到你来告诉别人。”
道士的修为虽然不能一眼看穿,却有个大概的范围。房璃旁边这位显然在金丹以上,至于房璃本人,无论怎么看,她浑身上下,一丝灵力修行的痕迹都没有。
凡人在通天域也不足为奇。齐公子更加好奇的是,为什么这两个人的组合,看上去更像是这个凡人女子在主导?
房璃也不恼:“齐公子很有信心。”
“不是有信心,哎呀,”齐公子笑累了,单手支着下颌,眸光压在眼皮里,“是根本不可能。”
“我从巡按监过来,那里的人也是这样说的。”
“那当然,你去问这城里……你从哪过来的?”
巡按监又不是治病的地方。
去那里干什么?
没等他消化突如其来的讯息,房璃趁热打铁:“就是不知道齐公子愿不愿意那拿柏小姐的命赌了。”
齐公子脸色微变:“你什么意思?”
“齐公子可以去打听一下,柏小姐这惧光症得来已久,至少有了半年,半年间见不得任何光,连玉品的荧光都不行,期间身体越来越虚弱,如今连床榻都下不了。”
“即便是这种程度,齐公子也不愿意怀疑,哪怕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柏小姐是被魔物缠上了吗?”
“……”
房璃的态度并不咄咄逼人,堪称舒展温和,像是一条无声的溪流,逐渐掌控了节奏。即便如此,齐公子还是忍不住轻轻吸了口气。
他嘟囔了一句什么,房璃俯下身:“你说什么?”
“没什么。”
齐公子低眉思考了一会儿,最终下了某种决定一般,抬眼张口道:
“少时私塾学经,我与柏墨临是同窗。”
齐公子渐渐收了表情,回忆起往事,他的脸上没有多少感慨和追忆,看上去竟有几分冷漠。
“只不过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她是柏府大小姐,因为她总是沉默寡言,同窗之间经常下棋打牌,喝酒赏花,逃课游春,她也一概不参与。”
陈师兄:“……”
房璃没忍住:“其实这些都挺不正经的。”
“是吗?”齐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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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有些忧伤,“不过久而久之,我们都发现,她虽不参与这些活动,却不是因为内敛。”
“她只是看不上。”
柏墨临长相文弱,细声细气,相处总是当让则让,从不轻易与人争执。
经堂有氏族身份的要求,私塾却人人可进,不少贵族追求清苦修行,纷纷将自家孩子送入私塾,凡子贵人共处一室,矛盾自然不少。
如果把所有人比作风筝,柏墨临就是飞得最高的那一只,因为太高了,所以在缤纷的风筝之间,她显得格格不入,渺小,又平淡。
那份傲气不似眨眼的刺,润物细无声地化在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之间,就像一段柳枝,柔若无骨,只有亲手掰一掰时,方知有多韧多犟。
“怎么会认不出她是柏府的大小姐呢,”陈师兄终于忍不住了,客客气气询问,“柏小姐的地位想必与齐公子相当,在城中也该人尽皆知才是,为何认不出?”
“私塾不比讲经堂,不允许女子踏足。”
这个回答令人有些意外,陈师兄的表情变得微妙,努力不去看房璃,后者神态自若:“女扮男装?”
“可以这样说,”齐公子道,“柏小姐功底深厚,才华横溢,字词诗画无不精通,别具一格,是我们学堂成绩最好的人。”
他的语气平淡无奇。
“后来她的身份暴露,被家里人带了回去,我们就很少见面了。”
房璃道:“原来如此,身份又是如何暴露的呢?”
齐公子姿态随意,一袭红衣铺于座位之间,单手捏着茶杯眯了眯眼,觉得她问的有点太多了。
碍于和柏墨临的病相关,他还是答道:“因为柏小姐的生母逝世了。”
按照私塾规定,他们这群子弟还有半年肄业的时候,柏府的大夫人忽然病逝,紧接着柏老爷不敌亡妻之痛,不到半年溘然长逝。
柏府能主事的只剩下二夫人,也就是现在的花湘玉。
怪不得柏小姐说她并非亲生,原来生母早在多年前就已经病逝。看柏墨临得病后在柏府的处境,这其中怕是也有不少难以言说的尴尬龃龉。
人心是魔物的最佳容器,最怕的就是没有故事,倘若有,那这魔气的形成便有源可溯。
话就问到这里了,齐公子笑道:“说了这么多,还没请教姑娘名姓?”
“我姓普,单名一个璃。”
陈师兄松了口气,差点以为她又要把那一套凄惨故事搬出来卖弄,却听齐公子继续道:“我府上好久没来璃姑娘这般的美人,难得好风光,璃姑娘能否赏个脸面随我去院中舞乐论经?也好更加。”
他邪魅一笑:“深入了解一下。”
陈师兄:“……”
如果不是不方便,他定要去买十斤皂角,给这登徒子去去油。
房璃的回应更是别出心裁:“好啊。”
她用手肘推了推陈师兄:“少侠要不要也一起来?”
这对话实在要命。
陈师兄硬邦邦地站起来,辞让道:“我就不打扰二位雅兴了,在下先行告退。”
房璃懒得管他,一只手伸向茶杯,随口问道:“齐公子喝酒吗?”
“不喝。”
齐公子淡淡一笑。
“酒量不佳,闹出过笑话,今日府上还有客人在,见谅。”
房璃的茶杯悬在半空,蓦地品出一丝不对。
客人?
一旦开头,不对劲的感觉就停不下来了。房璃的第六感一向异于常人,她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清楚那种不祥来源于何方。
直到某一刻,门口响起一串稳健的脚步,那瞬间磁场搅动,没由来的凉气从脊骨窜起,房璃盯着茶杯,余光中,齐公子的口型一开一合,念出了个阴魂不散的名字:
“徐道长!”
噗。
一口茶结结实实呛在了嗓子里。
怎么还阴魂不散了?
齐公子善解人意地递过去一块崭新的帕子,促狭地笑道:“你们也认识徐道长?”
也?
房璃一边擦手,觉得这情节有点眼熟。
她假装喝茶,余光偷偷瞥向门口,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大半光线,轮廓分明,五官不甚清晰,只有稳如沉玉的声音隐约递来:
“长鹤君。”
他在门外站了多久?
房璃在心里琢磨。
他们是因为柏墨临来拜访齐府,那这位呢,又是因为什么?
22. 冤家路窄(已修改
情境至此,房璃只能庆幸陈师兄早早离席,希望他走得越远越好。
没有想到冤家竟如此路窄。
怕什么来什么,越是不想遇到谁,偏偏在最不可能的时候遇到了。
徐名晟一早就看到了厅室里的房璃。
有时候巧合就意味着真相,徐名晟深谙这一点。
她在金蟾镇自称是普陈的义妹,多半和同光宗的案子也脱不开关系。
寒羊说地下城来了两个外人。
如今一看,恐怕就是这两人了。
徐名晟黑沉的余光缓缓擦过,房璃僵硬地挺直着脊背,顽强地喝着手里已经凉了的茶水,仿佛垂死挣扎般,在做最后的努力。
假装没有注意到他。
还在心虚。
这女子不仅来路不明,还分外自信,早上打算偷他的玉令,如今又想装作没事人糊弄过去。
说她聪明,有时却又显得如此……
蠢笨。
“面见城主一事如何了?”齐公子随意寒暄。
徐名晟撩了他一眼。
“还可以,”徐名晟简略道,“城主十分满意贵宗弟子,破格准允他们进入书塔学习。”
拂荒城的中央书塔,是整个城的中心。
藏书卷轶浩繁,有无数已经失传的心经术法,凝聚着古往今来天下心血,这其中藏着多少机缘,可遇不可求,是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
陈师兄的决策果然不错。
能够在众多修士之中单独受城主召见的殊荣,恐怕也只有抱上狴犴宫这条大腿,才能够沾染一二。
按理说,这件事与房璃无关,应该置身事外,但她此刻却定定地看着齐公子,大脑里仿佛有电流涌过。
他刚刚说什么?
……贵宗。
贵宗??
另外两人虚情假意地客气一番,实在没话说了,徐名晟才以公事为由抬步离去。他前脚刚走,后脚房璃就木然回神,复杂地对上了齐公子揶揄的眼神。
她扯开嘴角:“公子莫非……”
“十年前一本稀世古籍在无涯谷出没,我随家父前往探查,路过同光宗,被那宗门里的老东西缠上。”
“勉勉强强吧,当了个门外弟子。”
说这话时,齐公子神色寡淡。
但房璃知道,倘若陈师兄此时还在这,定然要为这番话咬碎牙齿。
宗主秉性清高,餐霞漱瀣,虽常入世却不脱俗,绝无可能是姓齐的口中“被老东西缠上”。
至于个中内情房璃也懒得问。
宗主的规矩就是同光宗的规矩,也就是没什么规矩,门外弟子这回事,也只有同光宗能干得出来。
也正因此,当年她作为菁国太子,渡苦海,见徐轻雪的路上,才能被云游的宗主看上,当了两年的门外弟子,也是她最后的避难之所。
原来不止她一个。
宗主真是……
房璃缓缓地转着手中茶杯,突兀地笑了一下。
……桃李满天下啊。
房璃放下茶杯,“他来干什么?”
“他”的指代很暧昧,但齐公子一下就听懂了,狐狸眼眯出了七分笑,如果手上有扇子,此刻就该摇起来了。
他懒懒道:“找几本书罢了。”
“什么书?”
“普璃姑娘,你想知道的很多。”
房璃听出了这话中暗含的警告意味,并不慌张,笑了一下:“我自然不会白问。”
齐公子来了兴趣:“哦,你要用什么报答?”
“以命相抵,”他语中带笑,暧昧道,“还是以身相许?”
房璃不疾不徐:“我会为柏小姐治病。”
“……”
他恹恹地往后一靠,轻轻吸了口气,扯出一丝笑意:“柏墨临的病关我什么事?”
房璃没动,微笑看着他,一副不打算戳穿的模样。
齐公子被她盯的不舒服,换了几个姿势,茶杯拿起又放下,最终心烦意乱地灌了一口,呵声道:
“我哪知道!”
“家父乃拂荒城第一大经师,也是第一藏书家,仅次于书塔。你别看这府邸大,实际上有一半都是用来装那些黄金屋的,瞧瞧,我堂堂一个长子,都只能住在这种破落小地方,可见那老头子看书看的比人都重要!”
他的语气染上了几分抱怨,房璃环顾了一下这金碧辉煌的“破落小地方”,没吭声。
齐公子顿了顿。
“不过看他去的地方,应该是要找古文字相关的典籍。”
果然是关于俾河文字。
房璃起身:“我知道了,多谢齐公子招待。”
-
踏出齐府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天边的云像块错染的橙紫棉饼一样薄薄贴着。
夕阳倾落,街边的茶馆酒楼已亮了无数夜明珠和彩灯笼,一座书城入夜,竟也有这样绮靡的色彩。
人海交错,陈师兄紧紧跟在房璃身后,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钻出来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逢场作戏,那个齐公子虽然看上去为人浪荡,但对柏小姐似乎有种别样的关心……”
“谁问你这个了?”
房璃没停步,只是侧头:“什么?”
“柏小姐真的入魔了。”
“你以为我在说笑?”
陈师兄终于忍无可忍,用力拉住房璃,强迫她止步。
“既然有,我们岂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少侠莫急。”
“出了事怎么办?!”
“我都说了莫急!”
房璃对这位古道热肠的好心人放缓了耐心,深吸口气,问道:“你知道屋子里为什么那么黑吗?”
“寻常的遮蔽物,再严丝合缝,肉眼也有一定的适应,不会完全什么都看不到。”
陈师兄已经能听出她话里的指向,但是他没吭声,只听房璃继续说道:“那个房子里装的,从头到脚,从天花板到角落,全部都是。”
“所以你第一次去就看见了。”怪不得她那么害怕。
“后来我发现那些魔气没有伤害人的意思,就不怕了,想想看,如果真的要伤害柏小姐,还等得到我们来?”
“……”
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
“是,”陈师兄点点头,“所以现在还有一个主要的问题。”
他指着自己:“我为什么看不见魔气了?”
“这谁知道,”房璃继续向前走,身影和嗓音很快弥散在嘈杂中,“或许是大师兄练功不用心,岔气了。”
“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是我的问题?”
他跟上去,慢慢沉静下来,思考片刻,仿佛笃定了一般,重复道:“怎么可能是我的问题?”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往城外走,房璃衣摆扬起,身边擦过一辆疾驰的马车。
人海相让,一路奔驰,车子缓缓停在同庆楼门口。
掀开帘子,里头走出来的,是拂荒城巡按监监长,苏明道。
他一身幞头青袍,显然是刚处理完公务,还没来得及换下官服便匆匆赴宴。
同庆楼内不见油烟,熏香缭绕,地上铺着昂贵的氍毹,正中还别开生面摆着一道水法,假山盆栽,晶莹沁凉。堂倌引着苏监长到三楼包间,他兀自整了整衣裳,脸上的笑容随着推门一寸寸绽开:
“来晚了来晚了,见笑!”
在座的都是城内的知名人物,苏监长左右逢源,这样的饭局没少赴。酒过三巡,他的脑袋也热了起来,恰好席间提到一个边陲小镇闹出魔物的笑话,苏监长冷笑一声,扬起声音:
“那种地方,尽是些流民黑户,最适合藏些魔物、搞些什么邪术!”
旁边的人顺着话说:“可不是,这要放在咱们拂荒城,就是连只带魔气的苍蝇都飞不进来!”
“哎,别、别说,”另外一人看向苏监长,“我听说今日巡按监就接到一桩,说是柏氏嫡女入魔,虐杀菜农亲儿——明道,有这一回事吗?”
在座的都是带身份来的,苏监长就是不想回,也得顺着说一两句:“有,不过我看,纯属扯淡!”
“哦,”有人来了兴趣,“何解?”
“那柏墨临是什么身份,有必要专程去虐杀两个菜农的孩子,还留下自己的东西?这案子本不必搞这么复杂,结果,”手背往手心一拍,“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非说柏墨临是入魔了!”
席间大笑。
“敢在我们监长大人面前夸下海口,那是何等英雄人物?”
“嗐,什么英雄人物,就是个无名小卒,我看连筑基都够呛!”苏监长眯着眼仔细回想,“叫什么普,普……”
徐名晟刚跨进包间门槛,苏监长记忆奇迹般复苏:“……普璃!”
徐名晟:“……”
何为阴魂不散。
他原想不动声色地继续听,但是显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已经转移,其中一位带头站了起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狴犴宫的徐名晟,徐道长。”
“狴犴宫”三个字如同炸弹,苏监长酒醒了五分,立刻站起来,手里还捏着酒杯,颈间下意识炸出一片冷汗。
在通天域,狴犴宫的等级凌驾于所有机构之上。
名下设有四部八旗,极少人清楚内部具体的架构,只知道它并非由人创建,而是隶属于神域天宫,培养了整个通天域最强的死士群体。
只要拿着狴犴宫的玉令,就算是个普通人,几乎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微服私访,这是狴犴宫八旗及以上级别的人经常做的事。
仔细一想,他冷静了下来。
今天这顿饭请的都是城里有影响的达官贵人,不会无缘无故,这一亮相,才知道是谁的安排。
一个月前就早有风闻,说城里来了狴犴宫的人,原来不是虚传。
苏监长暗自打量。
长相倒是一等一的,只是过于苍白,显出些病态,腰间还挂着个疑似针包的物件。
早听说八旗之内并非所有人都有悍然的境界修为,还有一些虽然修为不济,但精通旁门左道,尤其入世。
对于他们这些拂荒城的人来说,修为根本不是最重要的,反倒是后面的这种角色,才最棘手。
苏监长边想边跟着人群敬酒,不慎对上徐名晟的目光,一瞬间魂都停了,讪笑着握紧了杯子。
盯着他干什么,他可话都没说一句啊!
“虚礼就免了,诸位自便。”徐名晟没带侍从,自如落座,一袭朴实清素的灰蓝袍子,眉眼苍翠,弄的满座华服锦衣不自觉尴尬。
除了长相突出些,倒是瞧不出什么境界。
这位信手给自己倒了杯酒,腕骨瘦劲,对着众人抬了一抬:
“今天这顿饭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与诸位见个面,来日行事好方便。”
“我初来乍到,有许多不懂的规矩,还要仰仗各位请教。”
言罢,徐名晟淡然一笑,饮尽杯中凉酒。
一席话说的冷汗成河。
空气里的醉意都去了五六分,一时间附和纷纷,唯恐出头。
接下来的时间如坐针毡,酒是不敢再喝了,七八双眼睛小心翼翼地瞥着徐名晟。好容易结束一场,众人也不敢停留,寒暄一番匆匆离去了。
徐名晟独自夹了几筷子粉蒸肉,只觉得腻味,搁下筷子道:“寒羊。”
没有声音,一道黑影突兀地在背后闪现,“宫主。”
徐名晟比了比筷子,伸向一碗凉了的蜜汁火方,头也不回平声道:“走正门。”
寒羊:“……是。”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有一件事情。”
“讲。”
“昨天同光宗的弟子尘卿从拂荒城中带回两人,属下以为,这两人必定和同光宗有匪浅的联系。”
寒羊小心地看着自家宫主的脸色,见他面色无虞,便大着胆子继续道:
“但是今日回到地下城的,只有一个人。”
被踩中尾巴的蛇。
徐名晟眯了眯眼,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
他笃定在齐府时,在场的不应只有普璃一人。他的出现引起了她的警觉,所以像被踩中了尾巴的蛇,应激一般蜷缩,企图将自己藏起来。
但是。
有那么蠢吗?
明知道此举会加深怀疑,她这样做,是真笨,还是另有所图?
“再去点一盘鱼,一碟菜,一盅汤来。”
寒羊粗粗扫了一眼桌上的浓香荤腥,应了一声,却见宫主又像是改了主意,筷子尖顿了顿,道:“打荷。”
-
自从白天接连碰见徐名晟以后,房璃路上都在千方百计地思考对策,连陈师兄的话都没听见。
“……只是我这些年随师父也走过不少地方,怎么从未听说过,拂荒城的地下还有一座城呢?”
陈师兄自言自语,有很多疑惑,只是暂时按下不表。
“唉,还是粗心了,徐道长如今已经离开城主府,想必今晚就会回到地下城,明……呃,我们不能回去,得找个客栈。”
房璃又何尝没有想到。
“少侠。”
“你知道打草惊蛇吗?”她为自家师兄的天真感到些许悲哀,语气平静,“现在做多余的动作,反倒惹人怀疑。”
离开宗门的这两个月,陈师兄已经充分见识到房璃的意志和手段,对于她的话从心理上就多信服了几分,“你的意思是?”
“你在外,”房璃言简意赅,“我回去。”
“……”
乍一听,这是个十分矛盾的安排。
但仔细一想,似乎是眼下唯一能够周旋的法子。
房璃目前的身份是百姓,徐名晟没有理由伤她。作为一个无处归依的落难女子,被修士收留似乎也名正言顺。
虽然漏洞也不小,怪只怪昨天心太急钱包太空,没有三四后行。
问世间愁为何物,一为没钱,二为没有许多钱。
房璃长叹一口气。
地下城没有黑夜,墙上奇异的光石整日不眠不休地散发光热,平衡了过于阴冷的氛围。
房璃是客,没有人管她,就在城中四处闲逛。
她不时钻进狭窄的巷道,沿着风声辨位。虽然搞清楚这座地下城的运作原理对她并无用处,不过房璃向来喜欢花时间做没有用的事情,可以认为是一种爱好。
比如写信,比如泡脚。
这都是没有用的。
房璃一边闲逛,神思放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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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梳理着白天的事情,目前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都并不复杂,只是种种迹象之间,始终有一根若隐若现的弦紧绷着。
好像她还漏掉了什么。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房璃背后一冷,她蓦地回神,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座石拱桥上,河道空空荡荡,深的令人心悸。
地下城没有天空。
房璃抬头,一道意料之外的陌生人影缓缓从拱桥另一端出现。
灰色长袍,长发束髻,微微驼背,双目黯淡,病态白的脸阴沉似鬼,走起路来无声无息。
如果不是起伏的胸膛,真要以为是哪只寄居在地下城的孤魂野鬼,被房璃给撞上了。
地下城无风雨,他却执着一柄土黄色的油纸伞,伞上用黑墨画了一只姑获鸟。
房璃视线向下,伞柄上悬挂着一块狴犴宫的玉令。
不是冒牌货。
她的瞳孔微微锁紧。
钻心的刺痛从四肢百骸争相涌出,瞬间吞没了大部分感官,房璃额角渗汗,有些头晕目眩,强行将自己钉在了原地。
面上始终不改颜色。
他慢慢走近。
“姑娘好,”
“野鬼”还挺彬彬有礼,说话间,干燥苍白的嘴唇翻出几抹殷红,“在下是徐大人的手下,小郭,负责看守此城。姑娘是从哪来的?”
负责看守。
那昨天干什么去了?
房璃很想问,但忍住了,因为剧痛,她无法精准控制脸上的表情,只能露出一个自以为的淡然微笑,镇定道:“无涯谷的一户小村人氏。”
小郭颔首,并没有深究的意思,而是转身往桥下走。
房璃也只得跟上。
她刻意地保持着距离,以消减部分玉令带来的影响。尽管如此,那种痛苦仍然似百蚁啃啮,密密麻麻地倾轧在血管中。
小郭第一次与房璃打照面,所以并不知晓,她的步履比往日沉重了许多。
书塔内,房璃看见了徐名晟腰间的玉令,但她没有感受到痛苦,便知那块玉令又是个赝品。
所以当时,她才会大着胆子去偷,赌一把徐名晟对这种量产的假货毫不在意。
只是最后,没有想到他还是和在金蟾镇时一样的小气。
如果徐名晟有手下安排在地下城,那么在他们踏上这座城砖瓦的那一刻,就已经暴露在了猎手的视野里。
房璃的脑子一刻不停地思考。
谁让金蟾镇的人傀徐饼表现的那么纯良无害。
好在,虽然她低估了对手,却没有完全低估。亡羊补牢,时犹未晚。
她跟着小郭漫步在城市迷宫般的巷道之间,一边走,小郭一边说:“……此城是徐大人一个月前寻到的,构造十分精妙,你瞧——”
他状似随意地抬手,墙面上的一块砖被摁下去。
房璃已经痛的麻木,可是在小郭动作的一瞬间,意识中的红线猛地震颤,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裙摆飘动,两只绣花鞋已紧紧闭拢。
而两侧墙底,一排长刺冒出,尖端闪着险恶的光。
距离脚踝仅有毫厘。
倘若她反应稍慢一些,就此时此刻,已经不能动了。
房璃微微眯眸,容色冷峻地盯着小郭的背影,脑中在构想一个完美的杀人现场。
小郭的声音打断了这种构想:“像这样的机关,这座城还有很多。”
“……”
“可惜此地连半点人烟也未留下,无从得知,原住民设计这么多陷阱是为了什么。”
小郭语带遗憾。
话至此,房璃开口:“哪里来的原住民?”
“……”
小郭转头。
少女一袭旧葱色衣裳,面如皎月,琉璃镜片装点眸光,似乎天真,疑惑也不假:“我听说拂荒城建城已逾百年,却从未听说地下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倘若真的有一个城的人住过,再无声无息地消失,这样的手段,怕是连神域天宫也要忌惮吧。”
小郭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
忽然绽开嘴角:“姑娘冰雪聪明,说的是。”
“这地方,或许从来就没住过人。”
两人继续往前走,一前一后,小郭状似无意道:
“昨天我看姑娘身边有一位男子同行,今天怎么没见到?”
“同是江湖沦落人,尘卿道长心善,见我二人可怜,便带着过来了,”房璃答得滴水不漏,“都是过客嘛,今日他沦落了屈居人下,明日又飞升了自去寻道,谁说的清呢?”
她很清楚,这些话最后是说给谁听。
两人一问一答,拐个弯,书肆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明日诸位弟子们便要进城学习,估计要几天不能回来了,”小郭温良道,“姑娘好生歇息。”
房璃回眸,小郭执着伞消失在街角,背影好似一道淡墨,来无影,去无踪。
书肆背后连着一片大院子,经过连廊时,房璃眼尾一扫,蓦地瞧见片池塘,顿时兴起,啵嘚啵嘚颠着步子就去了。
不仅有池塘,还有井,或许因为是地下,井水还结着碎冰。
池塘里的水早就死了,飘满了绿藻,房璃顺手拿根杆子拨了拨,没看见鱼。她撇了下嘴。
“塘里没有鱼,晚饭有。”
房璃回头,毫无预警地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这人的气息敛的太深太静,脚步声跟鬼魂一样,直到看见,方才嗅到那股雪山一样冷而幽的气场。
房璃露出招牌微笑:“名晟君,别来无恙。”
徐名晟看着她。
看着这个虚伪的一如既往的女子,琉璃镜片的边缘遮挡,她抬着眼,那一滴泪痣完完整整的藏着,不见踪迹。
有点像。
但是又说不出哪里像。
这样的想法让徐名晟觉得无比荒唐,他面色如常的开口,简洁又直接,岔开了脑中奇异的形状:
“姑娘真人不露相,能接柏氏的委托。”
“今日在齐府,也是为此而去的?”
他的来意太明显。
因为毫不遮掩,所以房璃有点点不高兴,但她没表现出来,“名晟君言重,柏夫人焦灼女儿的病情,请了许多能人异士,我不过只是其中一个,又缺钱,所以格外勤快了些。”
房璃初到柏府时确实能够见到许多道士进进出出,她说的都是真相。
她缺钱,所以被尘卿收留进地下城,也是真相。
只是这些真相拼接起来,成了一个巧妙的谎。
三两句,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徐名晟笑了一下,他的皮很薄很白,紧贴着深纵的骨骼,笑起来的时候唇角会堆起细微的弧度,像雪地上的一抹淡痕。
“假如我问调查结果如何,看来普璃姑娘也是不知道的了。”
房璃怯怯点头。
徐名晟走近了一步,房璃毫不犹豫退了一大步,半只脚悬在池塘边缘,冰凉的池水紧贴着绣花鞋底。
仿佛是在宣告,她可以站在这里,也可以摔下去。
徐名晟完全不关心这个女子的安危,却不得不在意狴犴宫的名声。
房璃很了解,所以她知道。
狴犴宫的人,全都是这副德性。
24. 嗔痴心结
“也不是很久吧,三天前才见过。”
不等乞丐回复,房璃抚着下巴自言自语,“搞不懂,你不跟我说话,转头跟我的元神下棋?搞不懂。”
“你的元神和你很不一样。”
乞丐突兀地接续上了房璃的话音,“不论我问什么,她都不吭声。”
房璃:“当然,她是个哑巴。”
金蟾镇后,乞丐的残魂被房璃纳入蓝玉之中。
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软磨硬泡、自导自演、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均被无视。
好在,这一个月的努力到底没有白费,终于在今天迎来了新的进展。
房璃也知道,乞丐不会无缘无故选择与她沟通。
她蹲下来,当着乞丐和元神的面,用食指在地上圈圈画画。
看似坚实的地面在她的指尖落下以后变作了柔软的砂砾,像皮毛一样顺从地塌陷下去,乞丐盯着房璃手指的动作,半晌开口:
“这是缚灵咒语——你从哪看来的?”
房璃莞尔:“你想知道啊?”
乞丐:“……”
这句话后面多半跟着陷阱,他被这女人关了一个月,不说知根知底,却也摸清了房璃基本的脾性。
最开始,他甚至想过自裁,但他是魔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是当初选择吞下魔种的代价。
他做好了宁死不屈的准备。
结果这一个月以来,房璃不仅一个关键问题不问,还坚持不懈对他进行骚扰,手段包括但不限于自言自语,讲一些宫廷秘事,那些秘事不至于血腥残忍,但是绝对恶心。
比如,皇帝的龙袍从登基到驾崩都不洗;
比如,宦官尿裤子是常事,底层的太监宫女对食成群结伴,花样繁多;
比如,国师曾在某次宫宴上当众醉酒呕吐,不巧的是这位国师有某些通神的才能,人民大众奉其为镇国之仙,据说他亲口吐的秽物几经包装,辗转反侧,最后流入民间在黑市争相竞价。
比如……
……长此以往。
这谁受得了?
乞丐一百年有八十年活的浑浑噩噩,自诩入魔前除了憎恶凡人还算身心健康。
房璃倒好,不仅没有试图把他的那份憎恶化解,还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栩栩如生的把人性的阴暗面扩大了,加深了,抹黑了。
不遗余力地激化了!
乞丐很无力。
他现在活不想活,死不像死,既没有力气,也没有手段。
面对内心日益膨胀的负情绪,无法报复,也无法解决,只有无能为力。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乞丐一咬牙:“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为我所用。”房璃眉眼平和,说这话的时候,手指还在地上圈圈画画。
乞丐:“我有一个条件。”
松口了!
房璃的情绪一点不显山露水,耐心地看着他,仿佛在说继续。
“我在青山门有一个仇人,如果你能让我亲手杀掉他。”乞丐的眼睛黑黢黢,房璃曾在那双眼睛里见过懦弱,见过恐惧,见过疯狂。
如今,那双眼睛犹如两轮黑月,装的是无穷无尽蛰伏的冷意,“——我答应把俾河族所有的秘密告诉你。”
等的就是这个。
房璃没有立刻答应,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然后在他的注视下摇了摇头。
“我需要再考虑。”
乞丐顿时无语:“有必要吗?”
“有必要。”房璃离开之前丢下最后一句话,“这是你的投名状。”
***
翌日。
房璃进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陈师兄,一五一十地向他复述了昨晚同光宗弟子议论青山门的事情。
——然后满意地看着陈师兄的脸色朝自己预期的颜色一发不可收拾地奔腾而去。
“这群兔崽子。”陈师兄忍无可忍,房璃点点头,正要和他一块批判,却听陈师兄道:“这些话没当着青山门的面说吧?”
房璃:?
呃呃??
“这种舌头背后嚼嚼也就算了,明天要是敢嚼到街上去……不行,等会找到他们,我准得提醒提醒。”
房璃:“……”
她好像知道宗门为什么完蛋了。
清早,柏府响起一串疾风骤雨般的敲门声。
“笃笃笃。”
门后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开门的恰好是昨天带路的小厮。
他穿着短褂长裤,一只手扶着跑乱的小髻,看见门外站着的房璃和陈师兄,顿时“哎哟”一声,“二位道长,有何贵干?”
“看病。”
他又“哎哟”一声,“这样的早,小姐怕是还没起那!”
“没关系,”房璃道,“我们也是来找柏夫人的。”
湘玉夫人起得很早,听到家丁通报的时候,她正在卧房查算这个月的公账。
见房璃和陈师兄来也不多拘礼,甚至不打算去正堂,就地在房内支了张屏风,婢女在奉茶。
春寒未过,仍是昼短,婢女低眉将一枚夜明珠放入小盏,昏暗中晕开一抹清明。
湘玉夫人已年过不惑,细密的皱纹爬上眼角,多年以来的家主位置将她的眉眼打磨的愈发薄情而淡漠。
嘴角下垂,头发还是乌黑,一身青灰色常服垂于坐席间,衣摆盛着珠辉,温婉非常。
“恩公有何贵干?”
湘玉夫人此前因为一批货物出了点账目上的问题,亲自跋涉路过毛山,结果不幸被强盗所劫,当时房璃与陈师兄恰好路过,顺手救下。
也是在那时,房璃接了湘玉夫人的委托,一路来到了拂荒城。
屏退闲杂人,房璃亲口把柏墨临的情况讲了。
之前一直是由小厮传话,失掉了许多细节。花湘玉仔细地听完,因为过于认真微微俯身,包骨的手如同山脊蛰伏在扶手上,平静的眸底毫无波澜。
她没有问其他,而是先抛出了一个意想不到问题:
“恩公善人佛心,只是,”她顿了一顿,“临儿真的入魔了?”
陈师兄没吱声,房璃停下了摸索桌上茶点的手,茫然地看向柏夫人。
她抬了抬嘴角:“夫人难道不知道?”
柏夫人也顿住了,同样面露惑色:“……恩公这是何意?”
“我看夫人将瓦屋围的里三层外三层,难道不是因为柏小姐入魔,”房璃难得斟酌了一下措辞,“恐……生事变才这样做的么?”
令人意外的是,柏夫人摇了摇头,幅度很小,却很果断。
“那不是我做的,”她淡声道,语气中听不出对此事的态度,“是临儿亲口吩咐,安排布置的。”
屋内安静了一瞬。
“……那孩子一向心高气傲,之前还偷偷跑去私塾上学……联姻的事,我听说她与齐公子相识甚欢,本以为她不会抗拒……”
“夫人。”
陈师兄艰难启齿:“你方才说,瓦屋的布置,还有铁链若干,是柏小姐自己布置的?”
“是。”
“小姐对此似乎并不知情。”
柏夫人面色霎时凝重。
“何解?”
“昨日我们去探望柏小姐,看她的态度,大约认定铁链是夫人所为。”陈师兄一口气吐完,顺便将两次柏墨临表现不一细细讲了,每说出一个字,花湘玉脸上的阴云便浓重一分。手掌不自觉握紧了檀椅的扶手,半天吐息,道:
“我知道了。”
花湘玉在思考,眉眼低垂,薄唇紧抿,久久没有说话。
等待间隙,房璃蓦地瞥见角落里一个神龛,她那见不得氛围冷落的个性再次发作,奇道:“夫人信道?”
不怪房璃大惊小怪,商贾之家多讲究实务,一般不太支持修仙这种赌概率和运气的功业,顶天了也就拜拜财神。
花湘玉眼睛都没抬,“唔”的晃了晃头,平声道:“那是小女的牌位。”
“……”
陈师兄的眯眯眼难得撑开一条缝隙,给房璃递过去一个凶狠的眼神。
房璃也很尴尬:“其实,柏小姐没到那种程度,她还有救……”
陈师兄彻底无语了,扶额,撇过脸。
花湘玉:“客人多虑了,临儿是临儿,那个牌位,乃是柏府已逝的长女之位。”
房璃:“……”
哦,苍天。
瞧瞧她这嘴。
提起“嫡女”二字,花湘玉的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好似这个象征的等级地位的词语,在她的眼里早已如同草芥。
神龛一般是供奉神佛,再不济也得是十八祖先,像这样堂而皇之把小辈放在神龛中的,实际上有违常理。但显然,比起常理,花湘玉更在意她的女儿。
“临儿自小深居闺阁,性格木讷,朋友是没有的,若说还有什么故人……”花湘玉的唇角泛起一丝苦涩,视线缓缓落在不远处的神龛上,仿佛有千万般语言,“那就是如鱼了。”
不过她又摇了摇头:“至于她,不会是临儿的心结。”
房璃很想多问一句,但是碍于陈师兄杀气腾腾的眼神,她生生把问题咽下去,舌头都快闪抽筋了才把将要脱出口的话转了个方向:“……方便让我们再看看柏小姐么?”
-
“现在怎么说?”
陈师兄跟在房璃身后,他们的方向是蒺藜小院,“这样一看,柏墨临身上的魔物极有可能来自柏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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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璃:“不是看不到,不信吗?”
“……”陈师兄不去看她的眼睛,木然道,“人命关天。”
房璃“哦”了一下。
“照目前的线索看,八九不离十,跟柏如鱼有关,”她说这话的时候正穿过小花园,洒扫打理的小厮婢女忙忙碌碌,房璃保持着正常音量,周围眼观鼻鼻观心,无人吭声,“柏小姐或许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异常,所以才会吩咐人锁门,还围上那些蒺藜。”
陈师兄:“前提是柏如鱼。”
小厮不敢耽搁,捣腾步子引着两人来到蒺藜小院,犹豫片刻还是敲了敲门:“小姐,道长们来了。”
等屋内的声音细细响起,方才拿出钥匙,捅开了锁。
刚开了条缝,两个人就风一样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旋即大力摁上了门。
小厮:“……”
屋内黑的一如既往,房璃昨天提醒他以后,陈师兄便着重注意了起来,提早开了灵目。
他承认来之前还抱着最后一丝期待,此刻站在这里,那点期待如同埋进沙堆的火苗一样湮灭,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凉意。
心脏“咕咚”一声沉下去。
房璃:“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柏小姐好像早就醒了,又好像并没睡,她的声音清晰如缕,送入耳中:“你没带那发光的东西吧?”
陈师兄闻言,面容微紧地捏了捏手指,房璃则有问必答:“没有。”
骗人的,蓝玉她从不离身。
只不过叫那乞丐安分了一些,没有那扰人的光了。
柏小姐松了一口气,听见脊背轻压床杆的吱呀声,“你们来找我,不仅仅是为了看病吧?”
房璃灵机一动。
“柏小姐真是蕙质兰心,”她上前一步,“问题是有的,不过看病也是主要的,上次走得太匆忙,连脉都没来得及把——那边站着的。”
陈师兄眼神一瞥。
“还不快去拿把椅子,我好给小姐号脉。”
脚步窸窸窣窣的动了,片刻后,房璃听到了木头搁在地上的声音,她指尖游在黑暗里探了又探,摸到冷硬的实质后,她放心地拖到屁股底下,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
纱帐中伸出一截皓腕,房璃摸了摸,轻声道了一句“得罪”。
陈师兄看不懂他这个师妹在想什么。
因为听上去,她似乎真的开始认真把起脉来了。
房璃:“昨天的案子,小姐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避开了适才的提问,转而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果不其然,柏小姐一下紧张起来,即使隔着密不透风的黑暗,都仿佛能看到她那猫一样因为紧张而微弓的脊背:“案子。”
没有用疑问的语气,说明心存戒心。
“那不是我干的。”柏小姐很快说道,“你是想说那个菜农的孩子吧,家里人告诉我了,荒唐!本小姐这半年都病在床上,药碗都拿的费劲,还有人泼这种脏水,真是荒唐!”
听上去很气愤。
“小姐息怒,”房璃不轻不重地接上话,“案子肯定要查,我们现在主要的怀疑方向,是您。”
柏小姐一愣,差点没反应过来:“你说什……”
“……您身上的魔物。”房璃大喘气。
“……”
这回轮到陈师兄反应过不来了。
他茫然地望着房璃的方向,太阳穴突突疼。
不是。
就这么说出来了?
“哦。”
柏小姐冷淡地往后一靠,“具体说说。”
“我们怀疑您已经被邪魔附身,因此时常会出现记忆断带的情况,所谓惧光症也来自于此,附身于您的魔物并不是活物,而是已经死去的灵魂。”
柏小姐似乎觉得很新鲜:“邪魔也分死活?”
“魔物和人一样。”
这句话一出,陈师兄简直想把她嘴捂上。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房璃在同光宗的八年到底学了些什么?
“……魔物和人一样,都是贪嗔痴聚集化于天地的成物,出自于人,也终结于人,”房璃,“世人都知道,倘若死的不明不白,死的心有不甘,那么那些执念就会化作魔气钉入灵魂,怨灵会逃脱地府的纠查,久缠于世。”
“正常的魔物,或者说魔修,不会害怕见光,”绕了一大串,房璃终于将铺垫好的吐露出,“附在你身上的是一个死去的人,柏小姐。”
“……”
陈师兄将灵力灌进七窍,全神贯注地感受着榻上人的反应。
良久,她轻轻地吸了口气,嗓音冷静,没有起伏:
“那我该怎么办?”
“告诉我真相。”房璃道,“我需要为你脱罪,柏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