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夫君白月光气死后》
1. 入宫
大晋朝孝文帝暴虐无道,荒淫享乐,致民不聊生,各地豪杰揭竿而起,都想要在乱世居高位谋前程,战火绵延了数十载。
谁也没想到,最后高坐象征权利巅峰的龙椅的,竟是孝文帝嫡亲大哥,被先帝‘赐死’又死而复生的前废太子——慕容恪。
慕容恪方一继位便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发布多项利国利民政令,百姓们无不振臂欢呼,还曾自发摆了流水席,大宴宾客。
百姓对新帝感恩戴德,今日又逢新帝家眷和留守部众回京,几乎全城的人都涌至城门,想要看看新帝的女人和皇子皇女。
街道上涌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街头巷尾闹哄哄的,却是井然有序,不见丝毫混乱。
城门一开,众人翘首望去。
只见两位身穿铠甲的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开路,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抚着腰间长刀,威严冷肃,叫人不敢靠近。
身后是骑着小马的两个十来岁稚子,瞧着年幼,气度容貌皆是一等一的好,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风姿,想来是新帝的两位皇子。
再后面是一辆宽敞低调的马车,周围绕着骑兵步兵,呈保护姿态,时刻严阵以待,无须猜测,这里面定是皇子皇女的生母柳氏了。
不知谁先起了头,百姓们一茬接着一茬,纷纷跪地高呼。
“娘娘好,皇子殿下好,公主殿下好.......”
柳意绵端坐在马车内,听见那浩荡的声音,没忍住揭开帘子往外瞅一眼,很快便被百姓们的热情逼退,怕扰了秩序,再没掀开过帘子。
怀中五岁的小女儿秀秀坐不住,瘪着嘴不满意的哭闹,她想看京城的风景凑凑热闹。
柳意绵无奈递给她一个小西洋镜,掀开帘子只开个小口让她看。
半晌后,小家伙兴致勃勃说道:“娘亲,他们叫秀秀公主耶,秀秀是公主,爹爹是皇帝,那娘亲就是皇后了,哇,秀秀好开心......”
皇后吗?柳意绵一阵恍惚,她也不能确定。
即便她和慕容恪相敬如宾,她又是他唯一的女人,还为他生了二子一女,但十年来她并无名分,从前旁人只称她为夫人,他也从未承诺过什么。
一颗心忽然揪了起来,眉眼也染了怅然。
十多年前,柳意绵只是西南边境军营中一个小小校尉之女,因母亲早亡无人照顾,父亲拼了命用一身军功换了恩典,让她得以待在军营,在他身侧长大。
及笄后,爹爹多次和她说过他看中了自己麾下一年轻有为的小将,言语之外有意撮合。
柳意绵自小见的都是不爱干净,出口成脏的糙汉子,她还是头一次见这等俊俏儒雅的男子,一眼便相中了。之后他意外救了她一次,至此一颗少女心落在了他身上,默默期待着。
事实证明爹爹眼光不错,这人能力不凡,很快身居高位,不过半年便当上了副将,但爹爹再也没说过将她许给他的话,她也只能暗暗将心思深藏。
柳意绵面对他,无疑是自忏形愧的。
她只是一个军营中长大的野小子,肌肤晒成了小麦色,不怎么漂亮,也没什么才艺,唯一双眼睛生的魅惑灵动,得过不少人夸赞。
他则是前途无量的战神将军,多好的女子都配得上。
柳意绵慢慢的也断了心思,无意高攀。只是伤心了半月后,她忽然听到了一个惊天霹雳的消息。
她心仪的他竟是早已‘死去’的废太子慕容恪,在天下大乱英雄豪杰揭竿而起之际被属下揭露身份,而后自立为王,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举兵攻向京城。
她爹爹也顺其自然,成了追随者之一。
身份悬殊,柳意绵原以为此生注定无缘,没想到慕容恪在一场战役中身受重伤,卧床了好月,此后所有人都劝他娶亲,留下子嗣后代。
一是以防万一,不能断了血脉,二是为了安追随者的心。
大业未成,慕容恪本是不愿娶亲的,多方逼迫下最终不得不同意寻个女子在身侧,开枝散叶。
一时间随军家属区的女子们心神荡漾,有点门路的都送了画像过去,柳意绵鬼迷了心窍,竟不顾爹爹反对也偷偷送出了自己的画像。
也是这一次,她被选中了,成了慕容恪十年来身侧唯一的女人。
慕容恪是个端方君子,待她素来宽厚,二人一开始算不上鹣鲽情深,但后来她在他眼中,曾清晰的看见过她的身影,他心中是有她的。
她信他,定不会负她。
一定不会。
柳意绵一遍又一遍坚定着这个信念,脑海中却始终萦绕着陈嬷嬷的话,叫她心绪不安,难以平静。
回京的前一晚,慕容恪的乳母陈嬷嬷来找过柳意绵,同她说了整夜的话,谆谆教诲,话里话外都是对她未来的担忧。
陈嬷嬷在皇宫多年,见过最优秀最美丽的女子,一开始瞧不上柳意绵,对她百般挑剔。
磨合了几年后,她又生了三个优秀的孩儿,陈嬷嬷渐渐也对她生出了真心,处处护她助她。
陈嬷嬷说京城女子不比豪爽直白的边境女子,说话弯弯绕绕,多是口蜜腹剑,行的事更是腌臜不堪……若日后宫里进了新人,让柳意绵低调行事,靠着儿女和多年情分,总归是少不了荣华富贵。
陈嬷嬷还说,人心易变,须得将真心收回来,莫要强求帝王之爱,否则只怕身心皆损。
后面的话像刀子一样往柳意绵的心口割,钝钝的疼,她听不下去,左耳进右耳出,将陈嬷嬷给气的不行。
其实陈嬷嬷说的柳意绵全都知晓。
她知道她父亲早已战死,身后并无权势相护,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慕容恪的宠爱和三个子女。
她也知往日军中官员们绞尽脑汁想将自家女儿塞进他后院,更何况是权贵和美人多如牛毛的京城。
千百年来的史书上,有几个皇帝没有三宫六院,可柳意绵捂着耳朵闭着眼,不愿听不愿看,她孤注一掷的想赌,赌他是不同的。
“娘亲,娘亲,你在想什么,我们到了。”马车停在了宫门口,秀秀双眸放光,心早就飞了出去,扯着柳意绵胳膊晃,想要下车。
“好,娘亲带你去找爹爹。”柳意绵回过神,眨眨眼将混乱的思绪抛开,领着秀秀下了马车。
大儿子二儿子也聚了过来,母子三人一齐抬头看向威严又华丽的宫门,都存在一丝期待。
环视一圈,未瞧见想见之人,柳意绵心中泛起淡淡失落,但想到新朝初立,他一定忙得焦头烂额,立时又心疼了,想着该如何给他分担分担。
这时,太监总管福全领着几个女官前来接驾,几人身后跟着七八个穿着粉蓝色宫装的宫女,右侧还有十几个抬着步撵的年轻小太监。
“奴才福全给娘娘和三位殿下请安。”福全笑眉弯弯,带着众人跪下请安,礼数繁复,赏心悦目。
“免礼,都起来吧。”
柳意绵从前一直在军营生活,军营没那么多礼数规矩,此刻略显拘束,不大适应的喊他们起身。
福全不着痕迹打量着新主子,见她面相是个好相处的,面上少了些肃穆多了丝和蔼,说道:
“陛下一直惦记着主子们,奈何前朝事务繁忙,还在宣政殿接见大臣。陛下吩咐奴才来接您去未央宫,叮嘱您好生休息,他忙完了便来找您。陛下还说,几位小殿下想来对皇宫新鲜的紧,可在宫内四处走动走动……”
“多谢公公了。”
柳意绵听见慕容恪的安排,微皱的眉眼舒展开来,转头见三个小家伙一脸兴奋的模样,笑着同他们叮嘱几句便放他们同女官离开。
她则乘着步撵去了未央宫,一声起轿落下,视线徒然拔高。
柳意绵好奇的盯着周围富丽堂皇的宫殿,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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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都是黄金玉石,不免生出感慨。百姓颠沛流离,苦于生计,孝文帝在皇宫却这般奢靡,难怪民心尽失,在举国欢呼中上了断头台。
而外面金玉为砌的雕梁画柱只是个开始,进了未央宫才她明白什么是奢华靡丽。
最好的珍珠是串在帘子上的,价值千金的琉璃玛瑙做成了洗漱器具,照明的是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亮如白昼,衣裳罗帐是有价无市的浮光锦........
越是华丽,对柳意绵来说越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一点儿也不适应,内心迷茫着,被一种不安深深束缚。
她不知未来如何在宫墙下度过,她迫切想要看见慕容恪。
可进宫的第一晚,柳意绵等到了深夜也没见着想见之人。本就舟车劳顿,最后实在撑不住,靠着床头睡着了,没听见细微的开门声。
白日里她嫌十几颗夜明珠太亮,只留了一颗,将其余的都收了起来。慕容恪进门时,房内光线微暗。
他一眼便捕捉到了床边小小的人儿,隔着一段距离感受到了她的疲惫,微微一叹,轻手轻脚将人抱起,放入锦被之下。
怀中人儿寻到了一丝温暖,四肢下意识缠了上去,拼命汲取,像一只无八爪鱼,慕容恪无奈,只好抱着她和衣而眠。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夜明珠清凌凌的光华下,两俱分离了半年的身躯无意识贴紧,不留一丝缝隙,拥着彼此,心落在了实处。
_
次日醒来,身侧早已无人。
柳意绵摸着已凉透了的半边床榻,听宫女说慕容恪回来过,十分的懊恼,怪自己睡的太沉,可很快便没了烦恼的机会。
后宫只有她一个主子,虽说还未册封但地位明了,即便再差一个妃位是跑不了的,她一来所有的事儿都得拿主意做主。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慕容恪在前朝忙着江山社稷,柳意绵在后宫也面临种种困境,虽有慕容恪派来的陈女官协助,依旧忙的不可开交。
如今宫内主子少,宫女太监却过多,人人都要张嘴吃饭,银子如流水般花着,她不得不想法子给这些人另谋出路,削减开支。
除开宫女太监,还有孝文帝的一堆妃子也要妥善安置,柳意绵听说有名分的足足有128位,那些被孝文帝沾染的宫婢们都还未计入。
后宫的规章制度也要重新制定。最烦的是还得接见朝廷命妇,和形形色色的女人打交道。
陈嬷嬷说的对,京中女子不爱说真话,随意一句话柳意绵都要品味许久才能分辨真假。
心累极了。
夜间睡梦中,柳意绵都在忙碌着,如同一只勤恳的工蚁,每每一身汗醒来,想要寻求一丝温暖和依靠,身侧却总是清清冷冷。
她和慕容恪鲜少在白日里相见,他勤于政务,她忙着整顿后宫,夜间只能匆匆说几句话,还都是国事,说完便倦意上涌,只剩呼吸声了。
柳意绵偶尔会心慌,委屈,甚至想耍些小性子,让慕容恪多陪陪她和孩子,可念头一起便被摁下,她并非没有大局观,她也知他一向以国事为重。
这种紧赶慢赶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半月后,终于有了些喘息,很多事都慢慢走上正轨。
柳意绵手头只余一桩大事,那便是孝文帝后妃们的安置问题,这事儿多少涉及前朝,她无法拿主意。
“陛下那可还忙着?”
陈女官行一礼,恭敬上前回话:“娘娘,陛下刚结束早朝,方才有公公来报,说是陛下午间会来陪娘娘用膳,下午也无须处理国事。”
柳意绵手心捧着一副孝文帝妃子画像,正吃惊于画中女子出尘绝世的美貌,听陈女官说慕容恪终于有空,忙卷起画卷放在一旁。
霎时间,巴掌大的小脸恍惚开出来一朵绚烂的花儿,笑意如沐春风。
“不等了,你拿着名册和画卷,现在就随我去找陛下。”
2. 醋了
宫中所有人都默认,除了帝王,柳意绵地位最高,从内宫至外朝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宣政殿门口,也无人拦她,径直入了内殿。
慕容恪正低头批阅奏折,手下笔走龙蛇,落下朱红色的批注,听到脚步声,剑眉不悦的拧紧,抬头见了来人,眸中冷意方缓缓收回。
“陛下歇会儿吧,事情总是做不完的,别累坏了身子。”
柳意绵一步步走近,将食盒放在书案上,熟稔的从里面舀出一碗甜汤,轻轻推过去。
看向他时,一双眸子亮的跟水洗过似的,处处温柔、虔诚。
“怎的过来了,再消半个时辰朕便会去寻你。”
慕容恪接过甜汤,顺势将半倾着身子的柳意绵拉过来同他并排坐下,凝着陪伴了自己十多年的女子,眼神越发柔和。
柳意绵深知他是个劳碌性子,做起事来常常忘了时辰,久了容易损伤身体,这才过来打搅一番。
也确实是存了一点私心,想同他在一处待着,以慰相思。
时人含蓄,羞于情感外放,慕容恪更是个沉闷孤冷的性子,说不出温言软语,两人相处虽举案齐眉,但除了床榻间闹腾些,平日都很正经。
柳意绵自然不能说想他了,那太黏糊,也不适合彼此的身份。
待他用完一碗甜汤,她只说自己是为孝文帝妃嫔安置问题而来,顺势将整理好的名册递过去。
慕容恪接过去瞅一眼,神情比方才松弛些许:“看来绵绵有想法了,你且说说。”
说起正事儿,柳意绵心中那点儿小女儿心思散去,认真的娓娓道来。
新朝什么都好,就是太穷,哪哪都需要银子,柳意绵敲着算盘,当家当的越发抠搜了。
她想将家世清白的太监宫女们给一笔银子放出去,节省开支,有皇宫在后头撑腰,想来日子不会过的太差。
至于那些无辜妃嫔,有家人的让家人领回去,想出宫嫁人的,宫里也可给一份嫁妆。无依无靠不想出宫的,亦可留在宫里。
她还准备在宫里办一个纺织工坊,让这些想留在宫中之人自食其力,有事儿做也不会闲出病来。
皇宫里贵人做的东西,再卖出去,稍加运作定会万人争抢,也能挣些银子弥补亏空。
日后亦能让命妇们进宫学习,上行下效,宣扬节俭勤勉奋斗之风.......
“只是——”柳意绵一口气说完,看向慕容恪瘦了一圈的面部轮廓,忽然语塞。
慕容恪偏头望向她眼底,“法子不错。只是不懂这些女人身后势力,怕好事成了坏事?”
柳意绵含糊的应了声,便见男人提了笔在名册上划去了十几个妃嫔名讳。
“这些女子有何不同寻常之处?该如何处置?”她看着圈出来的名字,随口一问。
“有几个后妃父亲在朝中当值,这些人都是京中旧贵,心思深沉,如今朝政不稳,他们的子女须得留在宫中牵制一二。”慕容恪没抬头,亦随口一答,顿了顿又道,“余下的,朕留着赏人。”
柳意绵听着他面无表情对这些女子的安排,心中很不舒服,同为女子她厌恶这种将女子不当人看待的摆弄行为。
可他自称朕,摆弄的是帝王权术,她如何能说这是错的?
柳意绵心里实在窝了火,话不经大脑便冲了出来:“若要牵制朝臣,陛下不如广开后宫,选秀纳妃来的痛快,何须用上这些不知深浅的前朝妃子。”
话尽,两人都愣住了。
视线相交,柳意绵心怦怦跳,竟徒生了恐惧,眼眶越来越热,差点儿包不住眼中泪水。
片刻后,慕容恪主动拉住她的手,眉梢微微动,“醋了?”她一向温顺乖巧,罕见说话含枪带棒。
柳意绵不说话,转过身去,偷偷擦了擦泪。
慕容恪叹了声,将她拉过去,拢在怀里认真道:“好了,朕不曾有纳妃的想法,过个一年半载,朕便能掌控全局,届时咱们日子就好过了。”
“真的?”她抓住他的手,不安的问着。
等他点头,心中的大石头方落了下去,刚想再为那些女子求个情,腰封忽然松开,身上的宫装也不受控从肩上滑了下来.......
仓皇抬头间,撞入一片比墨还要浓稠的欲海。
柳意绵脸刷一下红透了,这可是宣政殿,外面日头还高高挂着,他竟起了心思,也太放浪形骸了。
可她心思不在这儿,她还生着气,他怎能只顾自己享乐......
正要推拒,门外倏地响起急切的敲门声。
“陛下,几位大臣在殿外等着,说是有紧急事儿禀告。”福全在外小心翼翼说话儿。
慕容恪早已打了招呼今日下午休沐,他们却来了,定然不是小事,只得揉了揉眉心,起身去接见大臣,起身间碰到了书案,奏折和宣纸滚了一地。
柳意绵红着脸穿好衣裳,眼疾手快去捡,不忘抬头,“陛下你去忙吧,这儿有我。”
“辛苦绵绵了。”慕容恪点下头,大步往外走,出了门,命福全将大臣们喊去偏殿议事。
柳意绵收拾完奏折,视线突然被角落里一道明黄色吸引住,鬼使神差的打开,竟是两道册封圣旨卷在了一处。
一道是册封她大儿子为太子的圣旨。
大儿子聪慧好学,启蒙后便被慕容恪亲自教养着,这几乎是所有人都默认了的事,并不寻常。
另一道则是册封皇后的,上面的名字郝然是‘柳意绵’三个大字。
柳意绵脑子一片空白,眼睛也花了,看不清眼前的字迹,揉了揉模糊的眼,将眼角揉红了才确认了真实性,捂着嘴喜极而泣。
十年了。
她跟着慕容恪已经十年了。
总于等到了这一日。
往后她便是他的妻,可以并肩而立,堂堂正正出现在众人眼中的妻,而不是他身后籍籍无名之人。
柳意绵抱着圣旨痴笑了足足两刻钟,这才依依不舍的放回,准备回未央宫等慕容恪回来。
分明过了冬至,一路走过去,室外凉风冻人,可她心里飘过一阵春风,扫去了所有荒芜,担忧,惆怅,迷惘.......
回了未央宫,柳意绵嘴角的笑依旧压不下去,温声软语的吩咐宫女们将院子和房间重新布置一番,还亲自剪了几株开得正好的红茶花,放在窗前摆着。
阖宫上下都知自家娘娘心情很好。
待心绪平静下来,柳意绵坐在妆台前,小心翼翼又郑重的拿出箱底一支华贵的红玉步摇。
这是她第一次生产时慕容恪送她的,她只戴了一日便被陈嬷嬷斥责了,说她并非正室,不该逾矩。如今也算名正言顺了。
她心满意足的将步摇插入发间,暗自欣赏了许久。
“娘娘,可是有什么喜事?”陈女官进门,见自家娘娘难得如此欢愉,笑着搭了句话。
陈女官跟着柳意绵有一段时日了,知晓她规矩极好,不该做的事从未做过,一直恪守本分,可瞧娘娘现下的样子,心中某些猜想不言而喻。
柳意绵回眸,浅浅一笑,问道:“陛下晚上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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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打扮好看吗?”她今日穿了一套粉蓝色的宫装,衬得肌肤白皙通透,气质更是清雅高贵。
陈女官眼珠一转,思索道:“娘娘自是盛颜仙姿,不过这衣裳素了些,库房里有一套石榴红的蚕丝襦裙,最衬您了,不若奴婢拿来给您换上?”
柳意绵没拒绝,笑意更胜,陈女官会意,行一礼便离开了。
料想慕容恪那边不会太早结束,柳意绵美美睡了个午觉,之后慢悠悠起来泡澡。
红色花瓣漂浮在水面,鼻尖被淡淡的香气弥漫,舒服的她泡了半个多时辰都不愿起来。
直到陈女官来禀报慕容恪来了,她才利落的起身,头发擦了半干,连外袍也来不及穿,只穿了陈女官拿来的襦裙,外面披一件斗篷便出来了。
柳意绵气喘吁吁进门,缓缓挪到慕容恪跟前,他正立于窗前,修长冷白的指尖把玩着一朵红山茶,让她心跳不受控加速着。
即便一起过了十来年恩爱的日子,孩子也生了几个,她一瞧见他,还是难掩羞涩。
慕容恪快步走过来,发现她发梢湿哒哒的,立即唤宫人来给她擦拭,自己则说了声便去净室洗漱。
想着那两道圣旨,柳意绵如踩在云端,整个人轻飘飘的,头发丝都洋溢着幸福。
等慕容恪回来,她殷勤伺候着,在床笫间更是予取予求。
他从身后拥着她,锋利的牙咬向她脖颈,亲昵又危险的动作,带着强烈的侵略感,将柳意绵吓得全身发麻,不敢动了。
“最近身子可有不适?”
男人突兀的话,柳意绵听不明白,只当他在问她月事可走了。
她咬着唇轻轻摇了摇头,努力放松肢体,温顺的不像话儿。
“绵绵,闭眼。”
柳意绵转过身,没有闭眼,含羞带怯的和他面对面,在男人疑惑中,伸出纤纤玉手,环绕住男人汗湿的劲腰,主动向他绽放。
男人身形一僵,反应过来,怜爱的吻了吻她鬓角。
同时,应邀而至。
随着纱幔落下,视线骤暗。
天边的光华散落,无边夜色滚滚而来,势不可挡。
今夜的慕容恪,亦是令人颤栗,无从招架。
*
一月之后。
孝文帝妃嫔之事总算处理妥当了,但柳意绵依然很忙,进入年关,又要开始准备过年了。
直至京城下了一场大雪,宫内才恢复了寂静。
柳意绵忙里偷闲,难得有了兴致,取了新雪在亭中围炉煮茶,香甜的气息袅袅升空,并着女子娇俏的笑声,造就一副雪中盛景。
梨汤刚煮好,一个宫女急忙忙撑伞而来,还未走近便开口报喜。
“娘娘,大喜,大殿下被册封为太子了,还,还有,福公公正领着圣旨朝未央宫方向去.......”
纵然早已看过圣旨,听了报喜声,柳意绵还是有些飘飘然,傻笑了一会儿,被陈女官提醒,踩着松软的白雪,咯吱咯吱快步回了未央宫。
宫人们也听了消息,都来了正殿想讨个彩头。
一时间严寒的冷风也阻止不了未央宫的热闹和欢声笑语。
柳意绵换了身衣裳,披了件红狐毛大麾,领着宫人们站在院中,个个都满怀期待的等待着圣旨,等人真的到了,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福全大老远便瞧见了这位柳娘娘,扫一眼她身上的装扮,忽然头皮一紧,直觉不妙。
脚步顿了顿,想往回走,最终还是僵着身体走近。
“娘娘,陛下有旨。”
3. 贵妃
柳意绵跪下接旨。
福全轻咳一声,不敢看那张笑容明媚的脸,低头念着圣旨。华丽词藻念了一堆,忽然提了提气。
“.......特册封为贵妃,赐居未央宫,暂掌凤印,钦此!”
贵,贵妃?
柳意绵双眸失了神,大脑仿佛被一道天雷劈开,会不会是弄错了,她分明记得圣旨上写的是皇后。
她握紧拳头努力克制,接了圣旨后仔细瞧着,确认上面字迹无虞,脸臊的通红。
柳意绵眨眨眼,欲隐去眸中泪水,余光瞧见宫人们纷纷低下头去,突然难以抑制情绪。
想起这阵子自己的‘皇后’做派,恼羞至无地自容,好在陈女官及时将人赶了出去。
院中很快只剩二人,柳意绵强撑着让陈女官也退下,她独自回了房间,麻木地将身上的红色一一摘掉,靠着门蹲下,泪如雨下。
她又想起跟了慕容恪,第一晚入他帐中承宠,藏了着少女心思,偷偷穿了身大红色的中衣,却中途被人发现,强行拉下去换了衣裳。
那时所有人的目光,好似利剑,一刀刀将她凌迟着。没想到如今又遭遇了一遍。
柳意绵哭哭笑笑,不知是气的,还是恼的,亦或是笑自己的痴傻,怎会在同一个地方栽了两次。
_
子时,宣政殿。
“她那边,如何了?”
慕容恪处理完政务,不自知在窗前徘徊着,目光移向窗外雪白的一片,觉着有些刺眼。
福全绷紧皮子谨慎回话。
“娘娘许是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过几日便好了。陛下今日——还去未央宫吗?”
“自然。”
慕容恪如是说,却写了小半个时辰的大字才慢悠悠起身回未央宫,步伐比平日慢了一半儿。
样貌依旧年轻的帝王面色深沉,似遇见了什么难事儿,身上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到了未央宫,没见到一盏灯火,房门也落了锁。
慕容恪脸色黑沉如碳,尴尬的在风雪中立了许久,最后不得已灰溜溜离开了。
之后一月有余,也未被允许踏进过未央宫一步。
*
许是忧思过虑,柳意绵整夜整夜的失眠,加上往日存着的亏空,病来如山倒,未央宫的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
陈女官红着眼给柳意绵喂粥,她食不下咽,只用了几口,没多久又吐了,折腾了大半日状况越来越糟糕。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宫人们回头,发现竟是陛下,他双眸阴沉,眉心紧锁,不知站了多久,身上还穿着明黄色的朝服,想来下了朝便赶来了。
宫人们正欲行礼,他大掌一挥,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柳意绵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闭着眼昏睡着,没有一丝精气神,见她如此,慕容恪心狠狠抽了下。
没想到她反应如此强烈,她一向乖巧听话,总是在背后默默的支持着他,他以为这次也一样,她定能理解他的做法。
慕容恪叹了声,紧紧握住她的手,“别生气了,乖乖喝药,好好用膳,养好身子,可好?”
床上的人儿没有回应,片刻后无意识翻了个身,露出的一半枕巾已然湿透。
慕容恪见了,莫名烦躁,血气上涌,一个头两个大。
他不知如何哄她了。
他斟酌再三,道:
“朕欲封你为后,但朝臣不允,联合起来阻挠朕,此时立后不是个好时机,你且再等等……”
等他站稳脚跟,拔出朝堂上的蛀虫,就足够安全了。
柳意绵听完更心酸了,他从前也让她等,等了这么久还不够吗?
她嗡声道:“再等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朝臣是不是还逼陛下选秀了?”
慕容恪没吭声,清隽的眉眼透着股不自然,她便知自己猜对了。
“陛下会纳妃吗?”柳意绵望着他,水汪汪的眸中透着恳求。
慕容恪沉默许久,半晌回道:“我答应你,此生只会有你一个女人。”
柳意绵躲回被子里,眸光寸寸冷寂,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瞬间对什么都没了指望。
*
原以为只是一场风寒。
未曾想这一病便是一月之久,药吃了不少却总不见好,柳意绵都开始怀疑自己得了绝症。
一开始她是真的心痛了,累了,迷茫了,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和慕容恪较劲儿,恃宠生娇,想封后想疯了,但她只是仓皇中拨开云雾,看到了并不美好的未来,现实而露骨。
她害怕了,无措了,若陈嬷嬷说的是真的,她该如何自处。
待伤心劲儿过去,为了孩子,她也想早些恢复,日日喝着苦药,忍着恶心多多用膳,不时还要下地走动走动……却始终收效见微。
直至慕容恪不知从哪求了一副药方,每隔两日用一副汤药,身子渐渐开始恢复,有了力气。
只是她隐隐约约觉着不对劲儿,那药腥味很重,恶心到想吐,慕容恪却次次守着,不论她反抗多激烈,都不准她吐出来。
“唔,将熏香灭了,难受。”
深夜被噩梦惊醒,柳意绵心口一阵恶心,喊人进门,却没人应声。
一刻钟后还是没人过来,柳意绵不得不撑着身子,拿茶水浇灭了熏香。
之后眼皮依然沉重,却睡不着了,躺久了身子还酸痛难耐,索性穿好衣裳去院中看看雪景。
行至长廊,没瞧见一盏灯,视线却并不暗淡,比珍珠还白的雪驱散了长夜的黑暗,竟亮如白昼,却有着白日不曾拥有的静谧安宁。
坐了约摸一刻钟,不远处忽然出现几道脚步声,接着响起宫女细细交谈声。
“唉,咱们贵妃娘娘真可怜,病了这么久都不见好……再不好,陛下就被任那狐狸精勾得死死的了。”
“嘘,小声些,若是被人听见就不好了,陛下严令禁口,不许提任嫔娘娘的事儿。”
任嫔?
这是何人?
柳意绵悄悄走近些,支起耳朵去听。
“不过话说回来,这任清雪以一身侍奉了两代君王,莫不是妲己娘娘转生了?”
“任清雪你竟不知?她可不是什么狐狸精转世,她不仅是当今陛下的前未婚妻,还是他难以忘怀的白月光呢。”
“竟有这等事?你还知道什么,快些说说.......”
两个宫女抱着汤婆子咬耳朵,说着藏了许久的皇室秘辛。
柳意绵这才知晓,原来慕容恪是有过婚约的,他和太医院院史之女任清雪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时间到了便会成亲。
只是世事难料,慕容恪被陷害入狱,母后全族被除,他也丢了太子之位,不得不假死逃离京城。
而任清雪被当时还是王爷的孝文帝强娶为侧妃,一对有情人至此生离。
“陛下是真心喜欢任嫔,这些日子不是来看咱们贵妃娘娘,便是去她宫里,日后宫中说不定她才是正经主子。当然,若是咱们娘娘康健了,也能凭着皇子皇女与她分庭抗礼。”
“哦,对了,你没发现吗,咱们娘娘虽不如任嫔貌美,可那双桃花眼和任嫔的,很是相似呢。”
“什么?你的意思是贵妃娘娘是任嫔的.......”
替身。
柳意绵无声吐出这两个字,转身回了房间。
许是今夜太安宁,听了这话儿心绪竟毫无波澜,哭不出来,也没有愤怒,只有胸腔传来淡淡的憋闷。
柳意绵在处理孝文帝后妃时便记住了任清雪这个名字,也记得她的长相,当真是姝色无双。
她轻易的在一堆画册里找出了任清雪的画像,对比着西洋镜中的自己,莫名笑了笑,笑颜生花,却有泪水滑入唇瓣,泯出苦涩。
柳意绵不是一眼惊艳的大美人,但她知道自己的眼睛生的好看,看人时光华闪烁,明媚如烈焰,很多人夸过她。
慕容恪也总爱盯着她的眼睛看,用一种深情且着迷的眼神,如今想起觉着有些可笑。
她还纳闷慕容恪当年为何从一堆女子中,独独选中了她,原来还存有这等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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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
柳意绵笑着笑着,突然剧烈咳嗽,眼泪沁出,湿透了面庞,直至咳出一摊黑血,嗓子眼的痒意才停歇。
黑血,她中毒了吗?
心蓦地被悬了起来。
次日天一亮,柳意绵打起精神,给远在蜀州的陈嬷嬷去了封信,请她进宫照顾孩子。
若是日后真有个万一,她不在了,希望陈嬷嬷能护着几个孩子。
对于慕容恪,即便他有了别的女子,基本的信任还是有的,她相信他不会给她下毒,也不会苛待孩子。
可很多事防不胜防,就好比她莫名其妙中毒了,而太医院的御医都束手无策。
有多少人想要她死,那想要对她孩子下手的只会更多。
柳意绵觉着必须撑起来,多为孩子做些打算。
宫里的女人她也必须防备,现下她想见见任清雪,看看她是怎样的人,再做打算。
“陈女官,昨日有两个宫人说起了任嫔的事,你将她们二人处置了。”柳意绵用帕子捂住嘴,忍住想咳嗽的本能,语气是罕见的生冷。
陈女官面色骤变,想退下去又听主子说道。
“任嫔在哪,找人带我过去。”
“娘娘——”
柳意绵淡淡扫她一眼,她眸中闪过纠结,最终还是无法违命,领着柳意绵去了任嫔的宫殿。
到了任嫔的宫殿,没想瞧见了熟人,福全和几个宫人正守在殿外,他瞧见柳意绵差点儿跳脚,想进内殿却被喊住。
陈女官在外看着他们不让离开,柳意绵一人进去了。
主殿门窗未关,她方靠近便听见里面传来女子娇艳欲滴的嗓音。
“行简,有点儿疼,还很晕......”
“幸苦了,日后朕会补偿你。”
慕容恪,字行简。
他曾让她这般喊他,她怕乱了规矩,只有在床笫间被逼急了才会喊出来,他当了皇帝后她再没喊过。
房内,一身紫色妃嫔宫装的任清雪脚步趔趄,猝不及防往下栽去,慕容恪眼疾手快拉住她,将她打横抱起,往榻间走去。
柳意绵十指陷入肉里,再看不下去,转身便走。
行了几步,忽然恶心不已,急咳几声,呕了一口血,人也软了,直直栽在地上。
“娘娘,您怎么了?”
“贵妃娘娘,您别吓奴才.......”
慕容恪刚将昏迷的女人放在床榻上,外面的哭喊声刺了进来,耳边熟悉的名字令他心跳停滞了几息,反应过来,人已冲出了房间。
“绵绵!”
意识消失的刹那,柳意绵听见男人悲恸的哭喊声。
他哭了,为何而哭?
她又没死,只是被气到吐血,情绪激动,晕了而已。
“慕容恪,我讨厌你,你跟别的男人没两样,我讨厌死你了!”
“滚开,别碰我!”
柳意绵身子被剧烈晃动着,晃的她头晕,气到咬牙切齿,最后压不住脾气,咒骂出声。
“阿绵,你在说什么?什么行,什么简,他是谁,你为何讨厌他?”
绿茵茵的草地上,一个明眸皓齿的黄衣少女使劲儿晃着地上躺着的绿衣少女,眉头皱成了小丘。
柳意绵猛然起身,愣愣的揉揉眼。
她一会儿看看脚下碧绿的草地,一会儿注视着辽阔的蓝天,最后看向十多年没见过的一张脸,瞳孔中写满了惊讶和不可置信。
“我死了吗?竟然看见了乔乔。”
“呸,呸,呸,你才没死,我也没死,阿绵,你胡说什么,再乱说我可生气了。”
乔乔精致的小脸皱成一团,气的跺脚。
柳意绵后知后觉,抬手捏了捏乔乔的脸颊,温热的触感跟真的一样,她是做了一个尤其真实的梦吧。
听说人伤心到极致时格外想念已故去的人,她梦见了昔日最好的朋友,乔乔,十八岁的乔乔。
想起往日种种,泪水不停从眼窝涌出,柳意绵委屈的扑进乔乔怀中,哭到肝肠寸断,直至晕厥。
4. 断缘
三日后。
“乔乔?营里放饭了,你怎的还在此处?”
安静的平原之上,只有溪流清脆的叮咚声,突然间冲出一道洪亮的男子嗓音,很是瘆人。
蹲在地上专注浣衣的乔乔心跳一窒,受了惊急忙起身,却身形不稳差点儿栽进水中。
“小心,莫摔着了。”一身高八尺,身着铁甲,威风凛凛的男子自不远处驾马而来,长枪朝着少女那伸出,面上写满了担忧。
发现溪边少女已然站稳,男子遂改了道,跨过小溪,用长枪挑起少女坠落水中的衣裳。
这熟悉的声音,是将军没错了。
反应过来,乔乔巴掌大的小脸惊诧褪去,霎时染了笑意,粉面似桃花,眼亮如繁星。
她忘了害怕,跨过平日不敢跨的小溪,来到中年男子跟前,圆溜溜的杏眼上下扫视着他,“将军,你回来了,真好,可有受伤?”
“嗯,回来了。”柳云浩低头想摸摸小丫头的脑袋,见她眉眼明媚,已然是大人模样,不着痕迹收回手,翻身下马,“绵绵呢,她没跟你一起?”
一月前,柳云浩奉命出征,收取肃州边缘一个小镇,为日后攻打肃州做准备,今日才回来。
说起手帕交,乔乔眼底喜悦淡去,绞着衣角酸涩道:“绵绵她……她生病了。”
“什么?病了?我得赶紧回去。”柳云浩听闻宝贝女儿病,脸色大变,立即翻身上马,跑了几步不好留下乔乔一个人,又回来了。
此处离营帐有一段距离,他想将马儿留给乔乔,自己跑回去,乔乔拦下他,说绵绵身体无碍,只是有些虚弱,现下睡着了。
比起阿绵的身体,乔乔更在意她的心理状况。
一连三日,柳意绵都做着同一个噩梦,夜里总会哭着喊着有人负了她,说她选错了路,满心苦涩,还会抱着枕头说想孩儿们.......
清醒的时候她又什么也不愿说,只默默哭泣,眼珠子一直黏着乔乔,一步也不肯分开。
她还说再也不劝乔乔嫁人了,大不了两个人就这么结伴过一辈子,健健康康的,挺好。
乔乔都怀疑阿绵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缠上了。
“绵绵近日可见过主上?”
听完乔乔的话,柳云浩面上愁云惨淡,倏地说了这么一句。
乔乔满心疑惑,摇了摇头,她们怎会有见到主上的机会。
随军家属都安置在别处,离军营尚有十里路,她们即便是随军家属也不可在军营逗留。
她是因着阿绵的缘故才可偶尔出入军营,而阿绵是个例外。
阿绵母亲早亡,父亲柳云浩为生计投军,将她寄养在镇上一户人家,每月按时寄钱回去,谁知终于熬到了千户位置去接她时,她已经被折磨得遍体鳞伤,连话都不会说了。
柳云浩气到肝胆欲裂,将那户人家狠狠教训一顿后带着女儿回了军营,安置在随军家属处,他请了专人照顾她,即便如此她依旧时常被人欺负。
柳云浩只能拼了命的挣军功,凭着一身军功,又不断卖惨,终于将女儿安置在了军营,他的营帐旁边,方便照顾。
可即便如此,柳意绵也见不到主上,军营规矩森严,每个人都只能在规定的范围活动。
“将军何故提及主上?”
柳云浩哑然,垂下眸子,连连摆手,“无事,随口一问,我们赶紧回去吧。”
回到营帐,看见发着高热,瘦了一圈的女儿,柳云浩一个在战场奋勇杀敌从不怯懦的大男人瞬间红了眼,泪水不受控从眼角滑下,滚入茂密的虬髯。
“绵绵,都是为父不好,没能照顾好你。”
忆起女儿往日遭遇,觉着女儿这一生实在说不上平顺,柳云浩内心的自责和疼惜像潮水泛滥,几乎将他淹没。
床上的人儿忽然嘤咛一声,从被子里钻出来一双手,还透着热气,显然是给闷到,想踢被子。
乔乔眼疾手快拦下,跟着扭头说道:“将军,绵绵她睡不安稳,身上出汗多,军医说要隔一段时间用药酒擦身一次,衣服也都要换了干净的,我来照顾阿绵,您去歇息会吧。”
“那便辛苦乔乔了。”
男女有别,身为男子总是不方便,柳云浩只得出了营帐,拿了个磨损严重的矮凳,心事重重的坐在门口守着。
午间吃了药又睡了一下午,柳意绵体温终于恢复了正常,人却一直没醒过,口中不时含糊的说着什么,柔弱破碎的可怜模样,听得柳云浩心一揪一揪的疼。
到了晚上,乔乔依旧在里面陪着,他还是不放心,坚持在帐外守着。
平原的月光格外敞亮,视线里的一景一物没有半分遮掩,看得清楚明白,柔柔冷光洒落,给柳云浩身上添了一份神秘和孤寂。
他仰头痴痴的盯着虚空,毫无睡意,胸腔平生惆怅和迷惘,又一次不知他和女儿的归路。
凌晨的第一声鸡鸣响彻云霄,靠着一根柱子瞌睡的柳云浩脑子立刻清醒了。
刚打了个哈欠,营帐内响起女子轻微的哭泣和呼救,随着时间消逝,里面动静越来越大。
柳云浩扒在门口踌躇难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忍不住高声喊道:“绵绵,别哭,谁欺负你了,告诉爹爹,爹爹在这儿,不要怕啊.......”
话还没说话,怀里突然冲过来一团毛茸茸,炮仗一样突过来,饶是柳云浩身强体壮也退后了几步。
“爹爹,我终于见到你了,呜呜,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我们不打仗了好不好,我们带着乔乔离开这儿,去隐居,过普通人的日子好不好。”
“再不走你就要死了,乔乔也死了,我也死了,都死了,爹爹,别丢下我。”
“爹爹,我好痛好痛,你快带我走……”
怀中少女烫的像个火球,哭声撕心裂肺,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柳云浩抱着女儿,心都快碎了,哽咽到难以言语,只能不断的拍着她的后背,慢慢缓解她的不安。
“没事儿了啊,没事了,不打仗,不打了,爹爹不会死的,爹爹还要看你和乔乔成亲生子长命百岁的,莫慌莫慌……”
“真的吗?”听见熟悉的嗓音,感受着久违的温暖气息,柳意绵眼神清明了瞬息。
她仰头望着爹爹,可怜兮兮吸着鼻子,呢喃求证。
“自然,爹爹何时骗过你。”
得到肯定答复,柳意绵煞白的脸上浮现一抹释然的笑意,紧绷着的弦松弛下来。
情绪大起大落后,她像被抽空了一般,倒在最信赖的人怀里。
乔乔不知何时站在身后,默默垂泪。
柳云浩将女儿抱进营帐,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转头问乔乔,语气沧桑:“这几日她一直如此?”
“嗯,之前反应比今日还要严重。”
“是我的错。”柳云浩长长叹了声,心揪得一抽一抽的疼。
他实在不是个好父亲,没能给女儿安稳正常的生活,害她日日担惊受怕。
天一亮,柳云浩便往主上的营帐走去,想要告个假,好好陪绵绵几日。
然而一进去,发现钟副将,老对手右中郎将周正都在,之后又来了几个将领,人方到齐便开始议事,说起了攻打肃州之事。
原以为会修养生息一段时日,没想到主上竟想一鼓作气拿下肃州,如此一来军中又得忙了起来,他这时告假难免被说闲话。
等人都离开了,柳云浩还是开了口,想凭着往日小恩小惠以及之前的军功,求个假,不过却将原本的三日改为了一日。
高位上的燕王殿下手持一本兵书,遮掩了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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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他的话,未曾抬头,身上气势淸冷骇人,难以靠近。
柳云浩面上有一丝懊恼和紧张,想改口请半日的假,却听他淡淡道:
“左中郎将方立了大功,合该好好歇息,本王允你三日假期。”
“多谢主上恩赐。”柳云浩感激涕零,忙跪下告谢。
没想到主上如此通情达理,他理由都没说便应允了,还多给了恩典,叫他一颗心都澎湃起来,觉着自己跟对了主子,日后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爹爹?怎的回来这么早,不用练兵吗?”
柳意绵正和乔乔在晒衣服,一抬眼发现柳云浩的身影,高兴的跑了过去。
柳云浩大惊,眼睛忙上忙下,手贴上她的额头,检查着,好似她是一块嫩豆腐,碰一下就碎了。
“绵绵,你,你身子好了?”
柳意绵眨眨眼,娇俏道:“是啊,不发热了,爹爹别担心了,听乔乔说你一夜未眠,快去补个觉,晚上醒了,咱们三一起吃个团圆饭。”
她强硬的将爹爹推进了营帐,逼迫他闭眼入睡。
出了营帐,想起爹爹满脸沧桑、眼睛还充斥着红血丝的模样,柳意绵眉心沉了下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往下砸。
这几日,柳意绵脑海中记忆交织错乱,一会儿觉着现在的自己是梦中客,那个嫁了人又死掉的自己才是真实的,一会儿又觉着此刻才是真真实实,爹爹还在,乔乔也还在,什么也没发生。
她分不清自己在何处,也不知哪个才是她自己。
可昨夜听见爹爹的声音,她便决定将那些不美好的记忆当做一场梦。
不管现在这个世界是真是假,能在这逗留多久,她都要好好保护爹爹和乔乔,避免‘梦中’的悲剧发生,至于慕容恪,这一次还是不高攀了。
毒发的痛,被背叛的愤怒,还有那些年藏在角落里无人诉说的委屈,来不及为孩子安排一切的恨悔和牵挂,深深刻入了灵魂。
她真的畏惧了。
只是到了夜里,那些回忆仍然不停的往脑子里钻,而那些说不出的委屈和痛苦,会化作泪水,打湿了枕头,又总会钻入柳云浩耳中。
柳云浩只歇息了一日便被女儿赶回去上值了,但心中藏了事,日日冷面示人,练气兵来仿若铁面阎罗。
练兵场上,士兵们哀嚎遍野,这些人都是长年跟着自己将军出生入死的,一猜一个准,定是将军家里宝贝疙瘩那出了什么事。
大家撺掇深得柳云浩信任的虞校尉前去问个明路,他们人多若真出了事,一起帮衬着,总好解决。
于是虞校尉午间偷摸坐过去问,问的很直接,面对女儿的反常,柳云浩实在没招了,捡能说的说了。
他还没说尽,虞校尉突然一拍大腿惊讶道:“小阿绵莫非中邪了?我老家有个表亲就是中邪了,整日胡言乱语,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天天抱着个枕头当孩子养,后来请了道士做法,喝了些符水,次日便好了。您可别不信,小弟亲眼看见的!”
柳云浩也出身乡土,骨子里是信鬼神一说的,仔细一想觉着像这么回事儿,一听这话,更信了几分,但还是沉着脸故作严厉:“你可别乱说,坏了我姑娘名声,老子揍死你丫的!”
虞校尉身子一缩,适时装出害怕的表情:“哪能啊,将军,你还不知道我,嘴硬的跟石头一样,小弟也是担心小阿绵不是。”
话说完两人沉默了片刻,兀自咀嚼着嘴里淡的没味的冷得发硬的馒头,心不在焉,若有所思。
下午练兵结束后,柳云浩抓心挠肝,鬼鬼祟祟发问,“若真中了邪,该如何?”
虞校尉精明的眼珠子环顾一周,等四下无人,凑近他耳边神神秘秘说了几句话。
随后两人会心一笑,如雨过天晴。
5. 邪术
过了酉时,光线愈发暗淡。
柳意绵晃了晃脑袋,缓解肢体的僵硬,她起身点一盏油灯,继续提笔蘸墨,在粗纸上练着大字。
约摸又练了一炷香的时间,乔乔端着一碗汤进门。
“阿绵,歇会儿吧,将军让你将这安神汤喝了,说是一定要在饭前喝才行。”
柳意绵放下笔,拉过乔乔手心贴在自己面上,漂亮的眼睛弯成了新月,熠熠生辉:“乔乔,你可真好。”
她说完端起安神汤抿一口,难喝得脸皱成了包子,不愿浪费了此番心意才仰头一口闷了。
见了她眼泪汪汪惹人疼爱的小模样,乔乔捂着嘴轻笑一声,塞了块麦芽糖到她嘴里,甜意压下苦味,惹得她再次眉开眼笑。
乔乔满意地端了碗要走,余光瞥到桌面几张大字,不禁皱眉,阿绵还真是继承了将军的随性,这字儿写的横七竖八,鸦飞鹊乱,简直难以入目。
“字还是别练了吧,歇息片刻记得出来吃饭。”乔乔出门前不忘叮嘱。
“知道了,好乔乔,我一会就来。”
柳意绵托腮盯着乔乔,像极了一只娇憨的狸奴,看得人心底暖洋洋的。
待乔乔背影远去,柳意绵面上笑意缓缓消逝,心神乱糟糟的,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喘息一口都极为艰难。
在那个长达十几年的梦中,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儿。
三个月后,慕容恪原本是要和爹爹一起出兵攻打肃州的,临出发前北戎人突然袭击边境,他们背部受敌,以致原计划被打乱。
慕容恪当即决定和爹爹兵分两路,他北上攻打狙击北戎,爹爹则领兵攻打肃州,双箭齐发。
这一战,慕容恪虽胜了,还俘虏了一万北戎士兵,但受了重伤昏迷多日,几度命悬一线,弄的一众将士人心惶惶。
爹爹那亦是险胜。
肃州守城将军是爹爹曾经的战友黄觉义,此人一心忠于朝廷,在慕容恪举兵而反时放弃一切逃去了京城。
二人多年未见,未料竟在肃州碰面,以敌人的身份,处在对立面。
黄觉义对爹爹太过熟悉,肃州一战,爹爹在他手里吃了不少亏,花了两倍的代价惨胜。
也因此,战后爹爹不仅没功牢,反而被降了职,在军中也遭遇了诸多排挤,之后仕途一直不顺,直到梦中那个‘柳意绵’跟了慕容恪,这种境况才好转。
然好景不长,次年,爹爹永远的留在了战场。
乔乔想给爹爹守孝,却被她娘亲强迫嫁人,乔乔不愿,在出嫁当日逃跑,被发现时,已自尽于爹爹坟前。
短短时间内,她一连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这一次,我一定要改变一切,保护好爹爹和乔乔,我们三人永远都不要分.......唔……好困啊.......”
柳意绵握紧拳头,放在心口,郑重的向自己发誓。
说着说着竟犯了困,眼皮越来越沉重,身子软的像一团泥,没一会便趴在桌面,不省人事。
这时营帐的帘子被揭开,柳云浩鬼鬼祟祟闪身而入,将睡着了的女儿抱上床,盖好被子,而后朝外小声招呼,“好了,快进来。”
话音落下,乔乔也进来了。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高大男子,两人都穿着不合身的道士服,头上盘了道士发髻,其中一人还背着一柄桃木剑。
前头站着的中年男子麻利地将包袱里的东西一一摆正,放在床前的桌面上,整理好后抬头,看向柳云浩,那张脸俨然是虞校尉。
“老大,可以了,东西都摆好了,咱们开始吧。”
柳云浩点头,眼神示意虞校尉带来的高瘦男子可以开始了。
高瘦男子跟着颔首,接着抽出桃木剑,将一碗黑狗血洒在地面,再拿出一颗狗牙递给柳云浩。
“将军,还请将这个放在小姐手心,属下要开始做法了。”
柳云浩小心谨慎的将狗牙放在女儿手心。
他眉心紧锁,额间淌着热汗,目光盯着两个学艺不精的伪道士将营帐内贴满符咒,围着桌子咿咿呀呀转圈,紧张无措中含着一丝期待。
柳云浩闭上眼,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
希望今日后绵绵能恢复如初,不再受梦魇困扰,也希望她一辈子平安喜乐,无忧无虑。
只是还未睁眼,耳边忽的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柳云浩耳聪目明,警惕性很高,一听便知有人来了,人数还不少。
他看向还在作法的两人,抬手想说些什么,却不好打断,率先出了营帐,想要瞧瞧究竟。
谁知迎面便撞上一队士兵,为首之人是他的死对头周正,眼皮狂跳,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周正是右中郎将,与柳云浩平级,两人拥有同一个目标,那就是接替老副将的位置,他们二人素来看不上对方,时常互坑。
他比柳云浩大两岁,身材魁梧,不同于柳云浩偏冷硬的面相,他总是笑嘻嘻的,圆滑的像只老狐狸,眼尾微微挑起,透着三分精明。
周正的营帐离这里可远了,此刻入夜了还带人过来........坏了!这厮是冲他柳云浩来的。
“周不正!你来干什么,快滚!老子这儿不欢迎你!”
柳云浩怒目而视,大步流星上前挡着他。
周正摸了把胡须,得意挑眉,“柳云浩啊柳云浩,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这种事都敢做,啧啧,这下落我手里了吧,来人,带走!都带走!”
周正身后士兵蠢蠢欲动,柳云浩大吼一声谁敢,吓退了不少人。
然而周正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后,所有人立时围了上去,便是柳云浩也不敢轻易反抗了。
这时,另有几个士兵押着虞校尉和那个作法的高瘦男子出来,两人吓得满头大汗,手脚不听话的发抖,不过因所属阵营不同,都很硬气的没有求饶。
柳云浩没瞧见乔乔,心放下来,给他们二人递了个安慰的眼神过去。
周正收敛笑意,板着一张脸,违和地摆出刚正不阿的威武气势。
“都带走,先关押起来,明日一早就去面见主上。”
*
柳意绵做了个长长的梦,梦中她赤脚踩在发烫的沙砾上,身体的水分被蒸干,喉咙里也冒着烟,如沙漠中的旅者,陷入了绝境。
倒下去的那刻,她想,话本子里都是骗人的,沙漠哪来的那么多绿洲,只有连绵不绝的漫天黄沙,连象征着一丝希望的海市蜃楼都瞧不见。
她就这样漫无边际的等啊等,等到自己咽气了,空白的大脑才灵光一闪,惊觉是在做梦,强烈念力下,睁开了重重的眼皮。
“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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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柳意绵刚喊了声,坐在一旁抹眼泪的乔乔回神,小心翼翼扶起她,让她在靠自己肩上,喂了一大杯温水。
柳意绵深深呼吸,感觉生机在一点点恢复,只还是没什么力气,虚弱的问,“乔乔,我这是怎么了?”
将军和虞校尉昨夜都被抓走了,听说今日一早就被押到了主上那去,主上治军严明,最重规矩,听闻此事,定然会动怒的。
乔乔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不得不将一切都告诉了柳意绵,她嗓音哽咽破碎,面上泪痕斑驳。
“怎么办,阿绵,主上一定会惩罚将军的。这周正也太可恶了,仗不好好打,只知道盯着将军的错处抓,这次又是他告的密.......”
柳意绵听了,如遭雷击,她是重生了,可不是邪祟附身!
爹爹实在是.......荒唐啊,竟然在军营找道士作法给她驱邪,这可不是小事儿。
脑子过了一圈,最终无奈叹了口气,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她们根本进不去军营腹地,进去了也没能力救下爹爹,只能等消息了。
这事儿可大可小,就看那人怎么处置了,柳意绵赌他需要爹爹,定会轻拿轻放,小惩一番。
果不其然,两个时辰后,柳云浩被几个士兵抬了回来。
他趴在担架上愁眉苦脸,被颠到了伤口就尖叫大吼几声,骂的很脏,都是粗糙的乡话,不过骂的从头到尾都是周不正那一肚子坏水的东西。
柳意绵和乔乔一齐奔了过去。
看见爹爹衣裳带血被送回来,柳意绵的冷静顷刻瓦解,泪水簌簌落下,“爹,你,你伤的重不重,慕容恪他可真狠心,怎能如此对你,你可是他的……”
“绵绵!快住嘴!”
柳云浩张大嘴巴,挤眉弄眼给女儿示意,还有外人在,女儿胆子也太大了,竟敢直呼主子名讳,被外人听了又不得消停了。
柳意绵一怔,意识到自己记忆错乱了,忙低下头装什么也不知道。
两个士兵很好说话,对眼前一切充耳不闻,公事公办,将柳云浩送回营帐便离开了。
柳意绵找了熟人给爹爹上了药,换了衣裳,一通折腾下来,心绪总算平静了。
她从也从爹爹口中得知了这次的处置。
爹爹担了主责,被打了二十军棍,停职一月,其余二人各自被打了十军棍,这事儿就这么了了。
对于爹爹干的糊涂事儿,柳意绵又气又怒,可看着他频频眨眼,心虚憨笑的样子,火气瞬间灭了,罢了,再如何,爹爹也是为她好。
该恨的人是慕容恪才对,这点小事儿忍忍怎么了!她爹可是出生入死跟随他!
柳云浩受了伤,昨晚还熬了一夜,没怎么合过眼,心里还担忧着绵绵,事情一了,父女两说了几句话便困了,憨憨大睡。
柳意绵出了营帐,想要打盆水,刚出来便遇见一个身着红衣,身段修长的妖孽男子。
离的近了,那张艳丽的脸显露出来,似暮色间最后一缕残阳,美的绚丽夺目,雌雄莫辨。
偏偏这样一张美人面,很是熟悉。
这是慕容恪的好友,名唤离戈,他也是这儿的军师,除了慕容恪,军中属他权利最大。
他来做什么?
柳意绵皱眉深思,带着点儿防备和警惕。
6. 戏耍
离戈方一走近便逼了过来,踏入了柳意棉的警戒区,漂亮的桃花眼微眯,语气危险,“你认识我?”
这女人看他的眼神不对劲儿,好似认识他很久了,里面还有很多他读不出的东西,无论哪一种,直觉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柳意绵往后退一步,他则进一步,似一柄紧追不舍的飞剑,强势,嚣张,到了极致。
退无可退,柳意绵胸口一股气憋的难受,忽的像牛犊一样发狠了的往他那冲过去。
离戈一愣,一时未反应过来,见她黑乎乎的脏手快触碰到自己,如临大敌,低咒一声,运起轻功,一阵烟儿般溜走,离她远远的。
这女人,疯了不成,不怕他就算了,还胆敢攻击他?
不对,她这没见识的乡下丫头竟然没被他的美色迷倒,实在不符合常理!
“军中唯一个跟小姑娘一样常年爱穿红着绿的,除了军师还有谁,对了,军师日理万机,怎会亲自来此,可有要事?”
没事赶紧走!
这人两辈子都一个样,骚气,风流,自恋,爱美到了极致,洁癖到了极致,嘴比金环蛇还毒。
前世因她跟了慕容恪,明里暗里不知讽刺了她多少次,说慕容恪一朵鲜花插在她这儿,简直是暴殄天物,让她识趣点儿自请离去。
柳意绵是一丁点儿不想看见这张脸。
她朝他翻了个白眼,语调缓慢,语气里的嘲讽和敌意弥散在风中,落入离戈耳内,跟下战书没两样。
离戈惊愕,瞪大眸子。
高高在上被追捧久了,第一次被一个又黑又丑的豆芽菜鄙视,感觉还挺.......新奇?
不对,是愤怒。
“你这丑丫头,粗俗!无礼!你果然中邪了,脑子看起来挺不正常。”离戈捂着鼻子,嫌弃的扫她一眼,扔了几瓶药过去,“多吃药,长长脑子吧你。”
柳意绵下意识手忙脚乱去接空中的药瓶,好不容易抓到两瓶,剩下的三瓶啪嗒掉在草地上。
所幸地面绿草茂盛,瓶身也足够坚固,并未破损。
即便如此,还是很生气。
她抱着药,抬头想要叫骂,却发现身侧早已无人,那片刺眼的红,只剩一个小点儿了。
心中火气未消,柳意绵决计不忍,蓄力朝那个红点跑过去,累到气喘吁吁才追上,得了对方一个看傻子的眼神。
她平复心跳后直勾勾盯着他的嘴,眼神真挚又无辜:“军师,忘了告诉你,你牙上有菜,还有你别熬夜了,脸上挂着两个黑圈出门怪吓人的,得多注意身子,不然容易变老变丑,会没女人要你的........”
在男人如遭雷击半晌反应不过来时,柳意绵捂着嘴偷笑,像原野上的灰兔,瞪着小腿,跑得飞快。
离戈脸上刷的飘起一朵红云,不知是气的还是恼羞的,下意识拿帕子擦了擦牙,没发现什么菜叶子。
等抬头一瞧,没看见人影,才明白被戏耍了,拳头攥紧,怒极反笑,想捏死那丑女人的心都有了。
回到了主帅营帐,他心里这股气儿还是没顺下去,一进门便坐下狂喝一壶水,喝完使劲儿一拍桌子,好好的桌子顷刻四分五裂,瓷壶落地,噼啪作响。
慕容恪在看文臣递过来的折子,被吵得抬头淡淡瞥他一眼,嗓音低沉,“怎么,你也中邪了?”
离戈噌一下跑过去,坐在慕容恪跟前桌面,愤怒咆哮:“行简,你知道左中郎将家那臭丫头多可恶吗?小冬瓜一样矮矮一只,长的黑黢黢的还穿绿色,更黑了,一点儿规矩也没有,嘴又毒……”
“谁有你的嘴毒。”想起记忆中那个瘦瘦小小却坚强活泼的小姑娘,慕容恪没忍住插嘴。
等离戈看过来,他又补充了句,“勿要道他人长短,尤其对方是个小女孩儿。”
离戈瞪大眼睛,不可置信,气鼓鼓道:“你阴阳我?你哪一方的?立场在哪?”
慕容恪事务繁忙不想听他咋呼,转了身子过去,离戈瞧见,怕真给他烦着了,委屈的闭上嘴,说起了正事儿。
“药送过去了,左中郎将身子骨硬朗,二十军棍对他不算什么,而且也没真用劲儿打,有了我亲自配的药,十天半个月不到就会好,耽误不了大事儿。
至于他女儿,我瞧着挺正常,张牙舞爪精神的很,不过瘦的跟个猴子一样,还有寒症。左中郎将虽宠她,到底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大老粗,还总在外征战,将她养的挺粗糙,半点没有京城那些女子的水灵。”
慕容恪锋利的眉蹙起,放下折子道:“左中郎将乃是忠义良将,不可寒了他的心,你且命人送些药材过去,一并找机会给他女儿调理调理。”
离戈医术高超,有他在,定能药到病除。
“另,给右中郎将找点儿事做。”
如今形式紧迫,周正这厮的眼睛却不分时机场合,总盯着自己人,实该敲打敲打。
“行,大战在即,军营上下确实该整顿整顿了。”
*
柳意绵发现只要自己不在乎慕容恪,她也就不怕离戈了,不必事事忍让,今日口头赢了他一回,心里美滋滋的。
等回到营帐,瞧见乔乔站在外边,似乎等很久了,乔乔满脸担忧走过来,“阿绵,我听见你和军师说的话了,他会不会.......”
“他不会,你放心。”柳意绵斩钉截铁道。
离戈虽然满身缺点,但一颗心还是正的,做不出真正欺负人的事儿,就如稚子的小打小闹一般。
乔乔还是担心,看阿绵一脸笃定的模样,莫名又想相信她。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乔乔回神,低头扫了眼自己手里的信,攥紧了些,支吾道:“是娘来信了,说小弟生辰到了,让我回去一趟。”
柳意绵拉过她的手,盯着乔乔慌乱的眸子问:“你想回去吗?”
乔乔父亲和柳云浩是多年好友兼战友,那时二人都是千户,感情甚好,柳意绵也曾寄养在乔乔家一段时日。
可10岁那年,乔乔父亲战亡,乔乔成了一个孤女,母亲无以度日,没多久就改嫁了另一个千户。
那户人家嫌弃乔乔这个拖油瓶,将小小年纪的她看作下人,动则打骂,时常不给饭吃,一年后母亲生了弟弟,乔乔处境更艰难了。
后来还是柳云浩发现乔乔被虐待,将她强行带走,和自己女儿一起养在军属区,请了专人照顾,一得了军功就将二人接到了军营里。
柳意绵和乔乔二人在军营度过了五年自由自在的时光,可惜前两年乔乔母亲哭着闹着非要将乔乔带回去,乔乔心里也记挂着母亲便回去了。
柳意绵记得这段时日,乔乔母亲一直在给乔乔相看人家,乔乔回去一定会不开心的。
乔乔坚定的摇头,“我不回去,我已经给家里带了口信说过一段时日再回去。将军受伤了,我要照顾将军。”
感受到了好友对那个‘家’的抗拒,柳意绵叹了声,“乔乔,我让爹爹认你为义女好不好,我们当真正的姐妹,永远也不分开。”
日后若乔乔不想嫁人,爹爹也有名正言顺的干预权利了。
“不要!”乔乔突然激动起来,将柳意绵吓怔在原地,发现自己失态了,磕磕绊绊说:“我,我有父亲的,阿绵,我,我先去照顾将军了,他,他有一段时间没喝水了。”
望着乔乔慌乱的背影,柳意绵眸中闪过一丝懊悔,她就不该多嘴说这话。
看来乔乔还没从失去父亲的伤痛中走出来,这事儿还是先放下为好。
.
进入七月,迎来了梅雨季节,一连下了半月的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霉味,衣服鞋子总晾不干,穿着容易闷出疹子。
柳云浩的伤原本快好了,这几日伤口瘙痒难耐,还出了一身疹子,几次将自己挠的满身都是血痕,伤口也感染了。
柳意绵冒雨出门,使了银子找人弄来一捆柴火,在门口架起了火堆烤衣裳,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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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摆好,听见隔壁传来哀嚎声。
“爹爹,你怎么了?”她掀开帘子跑过去。
“绵绵啊,你进来怎么不说声,爹爹到底是个男子,你多注意点。”柳云浩老脸一红,被吓得一个激灵,将被子盖在被自己抓烂的屁股上,语气很是委屈。
“又给自己抓烂了?一把年纪了半点自制力也没有,再乱挠以后伤了残了你就别想上战场了,不如现在就退了,咱们隐居去.......”
柳意绵从青花瓷瓶中取出一块香料,放在香炉里点燃,边做事儿边抱怨,淡淡的语气,强烈的控诉。
女儿奴柳云浩吓得缩在被子里,一句话不敢说。
片刻后,淡淡的香气袭来,柳云浩眼皮渐沉,呼吸也重了,鼾声接连不断。
柳意绵看向爹爹模糊的脸,越看越不顺眼,满脸的胡子看不清五官,还打鼾,脾气跟驴一样倔,一身的坏毛病,难怪这么多年了,没一个寡妇看上他。
在房内呆久了,柳意绵吸入不少香料,也开始犯困,忙退了出去。
这香料还是上次离戈送来的,可助眠养身,最近多亏了这香料,否则爹爹的伤只会更严重,可余下的香料只能再燃一日了。
明日用完后该怎么办?离戈只听慕容恪的,去求慕容恪?
可她不想见他,即便是想,也见不了他,只能找人一级一级往上传信,还不一定能传过去。
正为难着,有人撑伞踏着雨水而来,是给爹爹诊治的吴军医。
“柳姑娘。”吴军医隔着一段距离,朝她招手。
“吴军医?快请进来!”柳意绵惊喜的将人迎了进来,拿了爹爹的衣服鞋子给吴军医换,雨势较大,他身上都湿透了。
吴军医站在门边摆摆手,“不必了,柳姑娘,在下是奉命来送药的,送完就要走了。”
他低头从医药箱中拿出几个药瓶放在桌上,接着继续在箱子里翻找。
柳意绵眼前一亮,打开一个瓶子闻了闻,是香料,和上次离戈给的一模一样的香料。
“多谢军医,上次的药快用完了,我正愁着呢,多谢您了,您可真好,承蒙照料,改日有机会一定要请您吃顿好的。”
“别这么说,在下忏愧,军中近日生病的士兵多,忙的忘了来看将军,还是主上吩咐了才记起,姑娘还是感谢主上吧。”吴军医掏出两个锦盒递过去,又道,“还有这些,也是主上找人配的药。姑娘身体底子不好,还有寒症,容易多病。不过主上找人用了昂贵的药材,制成了这药丸儿,你每日吃一颗,连续吃个一年半载,定会无碍,等你吃完了,我再送过来。”
交代完,吴军医便急忙忙赶回去了,背影一点点被雨幕吞没。
柳意绵打开其中一个锦盒,看着里面一颗颗圆滚滚饱满诱人的红色药丸,目光仿佛被吸住,怔愣了许久,两行清泪无声而落。
心脏也似乎被一根长针贯穿,一开始微微的疼,后来疼痛泛滥,哪哪都疼。
记忆再一次清楚的告诉她,那一切不是梦,真实的可怕。
这药丸她吃过,是甜的,和糖豆一般,有一次她好奇含着药丸不吞,很快便被浓浓的苦味侵袭,皱巴巴了一整天。
慕容恪罕见失态,笑着说她傻,他特意命人做成药丸,还裹了一层糖浆,就是因为知她怕苦,没想到还是被她尝到了苦味。
后来她跟着他走过了风雨飘摇的十年,有了可爱的儿女,尝到了幸福的滋味,却最终和这药丸一般,以苦涩结局。
为何,会是那样的结局,柳意绵不甘心,也想不明白。
意外回到16岁,柳意绵刻意不去打听,也不去想慕容恪和前世的一切,拼命压制着。
可看见那红色药丸的刹那,被压制的记忆和情感如火山喷发,一时不可收拾。
她猛地起身,冲进了雨中,跑了快两柱香时间,终于看见了吴军医的影子。
“吴军医,您等等我,还请您帮我带句话儿。”
7. 旧情
雨势越发大了。
整个世间仿佛只有雨滴落在油纸伞的哒哒声,雨中的声声呼唤,比小兽呻吟还要微弱几分。
柳意绵一直追不上,跑得心急,一不小心踏入深水坑里,跌在泥地中爬不起来,委屈漫上心头,就那么不管不顾放肆哭出声。
哭了不知多久,头顶的雨忽然停滞了。
“柳姑娘,这是怎么了,弄成这样将军可要心疼死了。”折返的吴军医放下护在怀中的药箱,撑伞扶起满身淤泥的柳意绵,递了块干净帕子给她。
柳意绵心中一喜,接过帕子胡乱抹一把脏兮兮的小脸,努力眨眨眼逼出眼眶里的雨水,哽咽道:“吴军医,我,我想请您帮我带个话给主上。”
吴军医:“姑娘请说。”
柳意绵吸了吸鼻子,泛红的眼角隐着化不开的悲伤。
“战场上刀剑无眼,便是武功再高强也难逃明枪暗箭,若有金丝软甲,可叮嘱他穿一件。北边地势凶险,且风沙雨雪多,一日之内气候多变,咱们的将士多来自南边恐难以适应,要多做准备,切莫贪功好进,亦不可轻敌深入,更重要的是警惕小人背后放箭.......”
将憋了许久的话说出,柳意绵浑身舒畅不少,头脑也愈加清明了。
她不是为了他,而是为减少士兵伤亡,更是为了百姓们的未来。
不久之后与北戎人那一战,慕容恪受了重伤,闹的军心涣散,差点儿出了大乱子,不管是出于本心,还是对未来的考量,她都不能放任他生死一线。
即便前世他活下来了,可若有个万一呢,她如何能赌。
多的她不便说,否则容易惹了祸端,几句叮嘱想来应当无事,至于听不听,也不是她能左右的。
吴军医拧着眉头,暗暗摇了摇头。
小姑娘一字一句,情真意切,想来是早已对主上有了心思,然在他看来两人不管是地位还是性情都相差太大,主子又一心扑在国事上,无心风月,恐难求一个善果,可惜了。
“姑娘的话,吴某一定带到。赶紧回去喝口热茶吧,莫要染了风寒。”叹了声,吴军医一口应下。
待回去换了身衣裳,他便来慕容恪这儿回话,将柳意绵的话一字不漏告知,却没说她的名字,只道是柳云浩的意思。
慕容恪对柳云浩也算了解,没缘由突兀冒出这些话儿,他自是不信,敛下眸子,吩咐照看好左中郎将一家,便让其退下。
放下笔,目光虚虚凝着一处,微微出神。
.
道道金光斜斜射下,灿烂生辉,沉闷了一月的天气终于放晴,迎回了蓝天白云,躲了许久的野兔开始四处流窜着,庆祝着。
柳意绵和乔乔将积攒了许久,散发着霉味的衣物被子都拿出来洗了,两人忙活到了大中午才洗完两筐衣裳。
二人合力将衣裳晾好,一起去山坡上坐了坐。
雨后的空气散发着青草和野花的香味,不浓不淡,既提神又醉人,风爱自由却多情的抚在柳意绵鬓角,温柔而缱绻。
她无意识仰头,闭眼,享受这一刻的自由,宁静。
少女时期,总是无忧无虑。
为人妻,为人母,耗费了她半生力气。
该多幸运,才能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可心为何总是空落落的。
“阿绵,我明日要回去了。”乔乔看向沐浴在阳光下的阿绵,敛下眸中不舍,缓缓躺在草地上,目光不经意落在山坡下的营帐处。
“乔乔,你记住,我和爹爹永远是你的后盾,你想我们了,就找人递个信。”柳意绵张了张嘴,忍下挽留的话,跟着躺了下来,主动牵起她的手。
“好。”乔乔应声,目光回落在柳意绵身上,满是纠结。
在军营的这段时日,她明显感觉以往那个明媚活泼的小妹妹不见了,仿佛一夜间长大,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完成了少女向成人的蜕变。
阿绵总是在笑,眼底却有着抹不掉的浓浓愁绪。
“有时候我觉着你好似一个三十多岁,历经世事的妇人。”
乔乔的话像一根棒槌,狠狠敲打着柳意绵的灵魂。
她猛的睁开眼,心跳漏了一拍,“怎,怎会这么说。”
“你喜欢在草地上追着野兔跑,喜欢偷偷躲过监察去山上摘野果子吃,你每次看见奔跑的马儿眼睛会放光,你总看不惯将军的胡须做梦都想给他剃了,你不喜欢刺绣做衣裳,不爱纳鞋底,讨厌写字看书,你也不爱吃甜食.......”
可现在的阿绵一有空就在做衣裳鞋子,有大有小,并不都是将军的尺寸,吃饭总会绕过她爱吃的辣菜,只吃清淡的,偏甜的,房间里的书一日比一日多,兵书,游记,诗词都有。
更重要的是,夜里,总是会哭着喊着陌生的名字。
“秀秀,阿源,阿靳,是谁?”
她更想问,行简又是谁?
听见几个孩子的名字,柳意绵情绪骤然崩溃,失神的坐了起来,抱着膝盖无助哭泣。
她真的好想好想她的孩子们,她不在了,他们该怎么办。
“阿绵,别哭,是我说错了,你别哭好不好。”
乔乔将她一把拢入怀中,后悔极了自己的多嘴,怀中人儿怎么也哄不好,最后只能跟着一起哭了。
两个小女孩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儿,狠狠哭一场后,都没了力气,软在了草地上,抱在一起抽噎着。
柳意绵像是一个终于找到了撑腰人的小孩,窝在乔乔怀里委屈的述说自己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梦里她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一个男人,她因自己身份低微,身无长处而自卑着,为了配得上文武双全,高高在上的他,将自己束缚在条条框框里,没了自我。
她的生活除了相夫教子,学习各种自己不爱的东西,就是在等他,等他从战场平安归来,等他忙完政务,等他处理完国事........分明她最怕的就是等待啊。
作为她自己,她一点儿也不快乐。
她付出了这么多,最后他的心却在旁的女人身上,活活气死了她,叫她如何放得下。
乔乔满眼心疼,劝她:“阿绵,你记住,那只是一场梦,不可入戏太深。只要你想,你说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柳意绵呆呆望进乔乔眼底,许久后哑声附和:“是啊,那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是她矫情了,合该着眼当下,好好生活,努力改变才对。
接连哭几场,发泄了一通,柳意绵豁然开朗,心中的怨啊恨啊都一阵大风刮走了。
夜间,柳云浩练完兵回来,一眼就发现了女儿的变化。
“爹爹,你鬼鬼祟祟做什么,快把那丑胡子刮了吧,差点儿吓到我。”
她迷瞪他一眼,转身进了营帐,很快搬出一盆肉,打算在外边烤肉串吃。
“.......”
柳云浩摸了把胡子,有些不舍,正想含糊过去,又听宝贝女儿在唤他。
“明日乔乔要回去了,但我不放心她,爹爹你能找人照看她吗?必须要忠心又听话的人。”
“这简单,爹爹认识的人可不少,你放心,我一会就去安排好。”
看着女儿拿着肉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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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眼放光的豪迈样子,柳云浩心软成了一团,压在心口许久了的大石头终于挪开了,他也能放心去前线拼了。
他想好了,待主上大业得成,他就辞官回乡下当个富绅,重新将女儿好好养上一回,不会再叫她可怜巴巴等着他回来了,以往他每上一次战场,她都要哭好几日,常常夜不能寐。
这种鬼日子,她一个没娘的小女娃儿,孤零零的,哪能熬的住。
.
翌日,柳意绵泪眼汪汪的送别乔乔,递了个包袱过去,附在乔乔耳边小声说。
“给你带了些干粮,里面还有一个锦囊,你回去再打开,万不可让第二个人知晓,阅完即焚。”
乔乔震惊,心怦怦乱跳。
想说些什么,马车已经到了,柳意绵朝她挥了挥手,她只得点头离开,上了马车。
和乔乔分别后,柳意绵去了她唯一能去的一座山坡上,从这儿可以看见练兵场。
看着下方密密麻麻又鲜活无比的士兵们,想起两场即将到来的大战,心越发沉重。
从前柳意绵的世界很小,能入她心的只有爹爹和乔乔,她想要爹爹战无不胜,平平安安,希望乔乔觅得良人,一辈子顺遂安康。
自跟了慕容恪后,不知不觉,思他所思,忧他所忧,竟也一点点将民生百态放在心里了。
慕容恪虽负了她但他是一个好君王,她依旧希望他平定战乱,成为天下之主,让百姓安稳度日,富足无忧。
柳意绵思考了许久,决意凭借自己上一世所知,助他提前结束这乱世,还海晏河清。
待天下太平,她就带着爹爹和乔乔游览山河去,过自由平安且富足的幸福日子。
不过目前她能做的不多,只能先改变肃州一战,用最小的伤亡代价拿下肃州。
肃州四通八达,地理位置优越,去哪都绕不过此处,若顺利拿下,如断了京城势力一足,大晋的半壁江山便也到手了。
但无疑也是极难攻下的。
她得多做些准备了。
这一思考,天边云彩变换,不知不觉已经是傍晚了,练兵场的人一哄而散,各自忙碌。
山坡下,柳云浩提着食盒,没找到女儿,半晌才找到了坡上的女儿,对着她在的方向,扯着嗓子喊,嗓音洪亮还有些刺耳。
“绵绵,你杵在那做什么,快回来吃饭。”
“知道了,我这就下来。”柳意绵捂了捂耳朵,往山下走。
一回来就对上爹爹放大的笑脸,他一个大男人一边摆着碗筷,一边还哼起歌了,嘴角的喜悦怎么也压不住,少见。
“爹,你遇见什么喜事了?”柳意绵扒了口饭,问。
说起这个,柳云浩喜笑颜开,饭也不吃了。
“周不正那家伙被赶去练新兵蛋子了,这次攻打肃州也没他的份,是我和主上一起去。哼,那日他抓我估计就是为了这事儿,没想到反而惹了主上不喜。啧啧,真是活该!”
“绵绵啊,等这次回来,爹爹可能要升任副将了,到时候爹爹给你抱个小马驹来,好不好。”
小丫头最喜欢奔跑的骏马了,但马儿可是稀罕物,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的他,实在是有心无力。
“好啊,爹爹。”柳意点头,忽然道,“你的将军印在哪,给我看看?”
将军印?
看,看这个干嘛?
柳云浩脊椎骨莫名发寒,甚至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压迫感,下意识想要拒绝。
只下一瞬,撞入乖女儿单纯明媚的眼睛,水汪汪的,清澈见底,刚升起的警惕立即散了。
8. 仙人
柳云浩对自家宝贝疙瘩丝毫不设防,只她一句想看将军印,一溜烟跑进营帐拿了出来,放在她跟前,也不问她为何要看。
巴掌大小的印章,工艺精湛,上面是用青玉雕刻的一尊小狮子,气势凶飒,下方刻着‘左中郎将军章’几个大字,凡是柳云浩下达的书面公文都得盖此章。
柳意绵懒散的把玩着将军印,卷翘长睫垂下,正欲想法子支开爹爹,未曾想有人先喊住了他。
一身着铠甲,手持长枪的士兵焦急赶来,见了他,拱手跪地。
“报,将军,有紧急军情,主上命您即刻前去议事。”
柳意绵眨眨眼间,爹爹已经风驰电掣般跑开,只能望其项背,也好,无需她费心思了。
她转头回自己的营帐,拿将军印在几张白纸上盖章,盖完提笔将白纸覆满潦草到看不清的字迹。
结束后,晚霞已不知不觉缀于天际,星辰初现,爹爹仍旧未归,看来出大事了。
柳意绵并不记得北戎人具体是哪一日侵入边境的,只记得是如今这个月份,想来爹爹过去便是为了此事吧。
她叹了声,无奈回了帐内。
等到了深更半夜,爹爹都没有回来,撑不住睡意,柳意绵和衣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儿。
之后两日过的很是揪心,尤其,柳意绵发现军中集结的动静越来越大,似乎出征北境的日子就快到了。
她猜的没错,事发后的第三日凌晨,刚入眠便被一阵浑厚嘹亮的号角声吵醒了。
起来一瞧,滚滚夜色开了个口子,从中泄下青白的光华,一片晨露中,士兵们纷纷举枪,义愤填膺,高声呼喊:“杀尽北戎蛮子,还我河山......”
柳意绵的心也随着鼓声振奋起来。
随后长长的队伍齐整整的出了军营。
山坡下密密麻麻的小人很模糊,却有一束光落在了为首之人身上,银色铠甲反射着冷寂的光芒,她清楚看见那人骑着一匹汗血宝马,长发高高束起,英姿勃发。
有的人天生就是万众瞩目的。
“他是个天生的王者,绝代的战神,他有大仇要报,有黎民社稷要管,最后的最后才是你.......这样的人是注定立于高山之巅的,高处不胜寒,为父实在不忍心你日日仰望他而活,要不,还是算了吧。”
前世知晓慕容恪真实身份后,爹爹曾这样劝她。
那时怀着满腔爱意,怎听的了劝,跟了他后会遇见什么样的境况,她心里清楚的很,只是善于麻痹自己罢了。
如今重头来过,突然羡慕起前世自己的勇气,她竟妄图摘了苍穹中的月亮,丝毫不怕被冻伤。
“如若你真忘不了他,爹爹可向主上求个恩典,看在爹爹的面子上,还是有机会侍奉主上身侧的,只是你要知道,他的身份,注定不会只有你一人........”
柳意绵转身,不远处,爹爹负手而立,目光复杂。
拳拳爱子之心,叫她红了眼,她微微叹了声。
“爹爹,你想多了,女儿只是在想战争若是能尽早结束就好了,至于他,女儿已经放下了。月亮很美很美,可是太冷了,女儿捂不热的。”
柳云浩惊愕,“真放下了?”
柳意绵颔首,面上没有半分情绪,主动转了话题,“爹爹,你还记得黄觉义吗?”
柳云浩当然记得,那个食古不化的榆木疙瘩,都天下大乱了,还非要逃回京城给那腐败的朝廷卖命,也不看看百姓在朝廷手下过着什么日子。
女儿怎么突然提起了这号人?
“昔日爹爹同黄伯伯是一同参军的,亦曾有过命之交,他对你排兵布阵的方式十分熟悉,若他死守肃州,爹爹有把握打败他吗?”
柳云浩嗤了声,不以为然,“他怎会来肃州,肃州并非他管辖的,而且我听说他在京城并不受重用,人憎狗嫌,京城不少人还拿他当咱们探子呢。”
“........”算了,瞧爹爹神色,肯定不会信的。
“那爹爹预备何时攻打肃州?”
说到这,柳云浩愁眉紧锁,“两日后出兵,先在肃州旁的平陵镇落脚,整顿后再攻打肃州。北边突遭侵扰,已丢失两城,我得尽早结束肃州战事,好去支援。”
主上只带了三万兵马过去,对上蛮子的五万骑兵,并不占优势。
两日后,柳云浩带着浩浩荡荡的七万军队出发了,他目光殷切,左望望,右瞧瞧,始终没见到女儿的身影。
虞校尉打马上前,递了个锦囊过去,“喏,将军,小阿绵给你的。”柳云浩接过锦囊就要打开,被制止,“小阿绵说了,等咱们到了平陵再打开。”
柳云浩有些吃味,瞪一眼虞校尉,小心翼翼将锦囊放在胸口,心中缓缓流淌着一股暖流,却还是嘴硬,“她干嘛不自己交给我。”
虞校尉摸摸鼻子,开怀大笑,“小阿绵大概是怕自己忍不住哭了,然后你也跟着哭,有损将军威严。“
一番解释下,柳云浩这才满意了。
另一边,柳意绵早早赶了马车去找乔乔,走到半路碰巧遇见了乔乔,原来乔乔也得知了爹爹出征的事儿,想赶着来送行,没想到还是错过了。
“乔乔,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了吗?”
乔乔点头,眸中透着担忧,“阿绵,你信中说的事都是真的吗?”
那日从军营回到家中,她满怀疑惑打开沉重的包袱,里面竟有一匣子金条,用衣裳包裹严实,匣内还有一个锦囊,锦囊内有一封信和一张清单。
阿绵在信中说肃州一战黄伯伯会在对立面,将军因此久攻难下,损失惨重。
而那清单上面除了弓箭外,还有粮食、碎银、衣物等.......
她实在看不懂。
柳意绵靠近她耳边悄悄说,自己生病的时候神仙入了梦,告诉了她很多事情。
梦中的很多事都成了现实,比如信中提到的北戎人的侵入,又比如她娘亲给她找了谁相看.......
乔乔觉着荒谬,心中却早已信了七八分,此刻发问也不过是求个心安。
“我能同你一道去平陵吗?”她抓紧阿绵的手问,既忐忑又勇敢坚毅,见阿绵不说话忙道,“我不怕的,不管发生了何事,这都是我的选择,便是死也无憾。”
柳意绵思考一晚上,最终还是带上了乔乔,左右有爹爹在,也没什么危险。
于是又过了两日,柳意绵和乔乔便乘着马车一路往平陵的方向赶去。
二人身后还跟着另两辆马车,一辆坐着爹爹给乔乔找的武夫,武夫应二人要求又推荐了三个可靠的武夫,最后一辆马车是这段时日乔乔按照清单上的内容买下的。
她们在夜幕下赶到了平陵。
几人都穿了士兵服饰,柳意绵更是穿上了乔乔父亲曾经的铠甲,那是千夫长的铠甲,被守门的士兵认出,出示盖了章的公文后简单检查了一番便放行了。
进了城,她随意拉了个街上行走的百姓问。
“兄台,前线战局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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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近日见识过不少士兵和军官,一瞧这架势,几乎有问必答。
他摇了摇头无奈道:“打得正焦灼着呢,原本以为这仗很快就打完了,没想到这么难打,对面数次以弱胜强,实在厉害,咱们主帅还是不......咳咳,长官,小人要归家了。”
他心中是不满的,觉着是那柳将军能力不行,但这话如何能明说,赶紧溜走才是。
柳意绵也没拦他,大致知道战况后,在镇内安顿下来。
次日,她定的十头猪到了。
她赶着猪直奔临时军营,因有了盖了章的公文,无人拦她,进了后厨,以柳云浩的名义,让人晚间杀几头猪给将士们加餐,吃饱饱的,肚子里有油水,将士们才有力气上阵杀敌。
不过这下有人发觉不对劲儿,给上报了。
柳云浩刚在黄觉义手下吃了一个大亏,折了百来个士兵后,一脸愤怒的收兵回了军营,一路上骂骂咧咧,谁都不敢上前。
有人来问加餐的事儿可属实,他想也不想,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吃吃吃,你怎么就知道吃,还想吃肉,你不如把我杀了吃了.......”
“将军息怒。”柳云浩一生气,容易口不择言,将身边将士吓得脸色发白,纷纷跪地求饶。
片刻后,冷静下来,也发觉了问题,哪来的十头猪?
柳云浩领着人去了后厨,一进去果然发现了大白猪的身影,围在刚搭好的猪圈里,甩着尾巴慢悠悠吃着草料,浑然不知自己要上桌了。
“管事的何在?”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脾气暴躁,吼道。
谁知,身后响起熟悉的嗓音,特意拔高改变了声线,但还是被识破了,柳云浩脸黑沉如铁,转身见了人,只有一个想法,完蛋了。
“你们都下去。”他软了声音。
闲杂人等不见了,柳云浩做贼一样将穿着铠甲的女儿拉去偏僻处,头一次冲她发脾气:“胡闹,你这是做什么,像什么样子!”
“爹爹,你先听我说,我有法子打败黄觉义。”柳意绵不作反驳,只是抬高下颌说道,目光中自信又坚毅。
柳云浩愣了愣,想起出发前女儿给的锦囊,里面写了黄觉义擅长的作战方式,优略势,还有应对法子,若非有这锦囊,他怕是会轻敌,犯了大错。
如此一想,看女儿的目光变了又变。
“你跟我过来。”他冷哼一声,抬腿就走。
柳意绵跟着他进了营帐,一进去原本满脸寒气的男人徒然转了气势,忘了一切,像一个操碎了心的老头子,“绵绵啊,这一路多危险,你怎么来了,你还穿着.......唉,你怎么进来的?”
柳云浩满脑子疑惑,竟不知从何问起。
柳意绵将能说的都说了,差点儿将柳云浩气升天了。
他就说女儿怎会突然想看将军印,原来隔这儿等着他呢,若是被人知晓了,两人都得玩蛋儿。
良久,他才缓过气儿,嗓音都在发颤。
“你一个人来的?”
柳意绵摇头,“乔乔也来了,不过她在平陵镇。”
她个子高,长相也比较英气,脸本来就黑,用脂粉遮掩了五官,再弄个假喉结,不容易认出来。
乔乔却是个水灵灵的少女,长的温婉秀丽,胸前也鼓鼓囊囊的,容易暴露女儿身身份,所以她没让乔乔过来。
柳云浩听完两眼一翻,想死的心都有了。
柳意绵也不急,给足爹爹时间反应,待他平静下来才说了自己的计划。
9. 巧计
“小阿绵啊,这样真的行吗?”城楼之下,虞校尉耷拉着个脑袋,眉头都快打结了。
“行,非常行,且看着吧。”
柳意绵望向城墙上的黄觉义,又扫了眼在城楼下只着一身中衣,边哭边喊话的爹爹,颇为满意。
从古自今,世人都难以接受失败,尤其是战场上的失败,即便打了千场胜仗,也不过得一句夸赞,但若是败了,那就是写上史书的耻辱,今人骂,后世骂,另一类名留千古。当事人半辈子过去,梦中惊醒,都要哭一场为何败了。
当年爹爹亦是痛心疾首,写了万字战后总结,爹爹的字极其丑,不堪入目,还是他边哭边说,她在一旁一笔一划记录下来的。
所以这一场战役,她清楚的知道每一个节点。
开战前,慕容恪在京中的细作表明不会有援军到来,但黄觉义死撑了一个月后,还是等到了援军,战势变得更加焦灼,双方死伤无数。
无论如何,此战必须速战速决,不能拖到援军到来。
至于黄觉义,是个难得的将才,可惜不是同一个阵营,所幸并非所有人都能知人善任,给他十二分的信任。
对付他,一个反间计便可。
打仗打的就是钱和粮草,若想赢,还需有才的将领和稳定的军心,黄觉义他们粮草本就不足,若军心不稳,人心不齐,将令难下,便如散沙,轻易能击破。
她让爹爹在下面劝降,声嘶力竭,不说前程,只谈二人以往并肩作战的岁月,以及百姓的民心所向,还有战争带来的苦难。
“........黄兄,可下城门一叙?只我们二人。当年你离开,我们兄弟二人连一句话也来不及说,今日虽各为其主,但生死一战前,可否痛饮一杯?”
柳云浩涕泗横流,眼眶通红,说到深处丢掉常年不离手的兵器,赤脚上前,只穿一身中衣,在城下摆了酒席,诚挚相邀。
“将军,有诈,不可。”
城楼之上,守城副将见自家将军有一丝动容,立即高声劝止。
“无碍,咱们本就是要拖时间等援军和粮草,正好探探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黄觉义思量片刻,脱了身上铠甲,放下手中长剑,亦赤脚下了城楼。
柳云浩见他真下来了,脑海中闪过几个片段,他们一起作战,交付后背,一起喝酒吃肉谈理想和报复……鼻头蓦然一酸,真心落了几滴泪。
他伸出手,想和从前一样拥抱他。
黄觉义眉眼冷肃,厉声喝住他,冷漠的走向在矮桌,席地而坐,目光宛若一柄即将出鞘的剑,死死盯着他,只待闻风而动。
柳云浩缩回手,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也跟着坐过去,还未落座,一道掌风袭来,他下意识跳开,黄觉义的拳头也跟了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便开始近身搏斗,速度快到只见残影。
两方士兵一开始只是张望,后来都义愤填膺举着兵器为自家将军呐喊,声势浩大到不死几个人都难以收场了。
然而柳云浩和黄觉义酣畅淋漓打了一架后,莫名就坐在了一张桌子上饮酒吃肉……
引得一片哗然和猜疑。
“虞伯伯,我们去看看另一边计划实施的怎么样了。”柳意绵看的没劲儿,喊虞校尉同她离开。
两人骑着马,悄摸摸溜走,绕了十里路,到了一座山脚下。
翻过这座山便可直入肃州,但需越过悬崖以及一道湍急的河流,想由此进入肃州,并不现实。
不过柳意绵也没打算从这儿进入肃州。
她命人在半山坡上,通过弓箭,投石车,孔明灯等途径,将她购买的衣物鞋子日用品,银两,粮食,还有劝降书都投进城内。
两人下马准备上山,山上的一队士兵却正好下来了,见了她们便禀告任务已经完成。
“小阿绵,明日还这样做吗?真有用?”
今日黄觉义被拖住,可兴许明日就知道他们做过什么了,他们自己粮草充足,不在乎这点物资,却也怕得不偿失。
“这几日得一直投递物资,即便对方阻止也不停歇。”柳意绵点头应是,问她为何,她却是不语,神神秘秘的。
临走她又提醒了下士兵,“日后若对面放箭来射我们,记得拿草人出来接,给咱们囤些箭。”
“是。”
虞校尉插不上话,摇头叹了声,他年纪大了,越来越看不懂这小孩儿了。
*
城楼之下。
“黄兄,小弟该回去休息了,明日再会。”柳云浩手提一只肥腻飘香的大蹄髈,坐在马上朝已回到城楼上的黄觉义挥手。
他啃一口猪蹄,又指了指旁边架子上烤的焦香流油的大肥猪,大方道,“听说你们粮食见底,这个你留下,都是兄弟,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尔等叛国竖子,去死!”黄觉义自觉被羞辱,气急拔出大刀,差点儿从城墙上跃下砍人。
恍惚劲儿过去,又喊人拿了弓箭,朝柳云浩脑门射去。
一排排飞箭落下,密如飞虫,气势骇人。
柳云浩不慌不忙竖起马背上的盾牌,士兵们也纷纷聚合顶着盾牌摆阵,一时竟无可攻破之地。
箭雨结束,士兵们开心地捡起地上的箭矢捆成一团背在背上。
“黄兄,你怎知我们箭矢不多了,太贴心了,盛情难却小弟就收下了。”柳云浩不要脸的死劲儿再一次将黄觉义气到吐血。
看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像幽灵一样离开战场,守城将领们脸色深沉,眸光闪动,各有各的心思。
“将军,这仗还打的下去吗?”
“都说柳云浩这厮是你带出来的,你是这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属下倒觉着他更了解你,将军真的尽全力了吗?还是您真的顾念昔日之情?”
副将嗓音冰冷,语气里的质疑和不快凝成了实质。
黄觉义怒瞪他一眼,“怎么,如此拙劣的离间计你也吃?”
副将冷哼一声,眼底不见丝毫惧意,咄咄逼人道:“粮草只够我们撑十日了,援军迟迟没有消息,后方也再未运来粮草,还请将军告诉我等,这城要如何守下去。”
“是啊,将军,咱们处境堪忧,得想想法子了。”
“将军别同他们玩儿了,该拿出真本事了。”
“你们——唉——”
看着下属们满脸愤怒,一副他若不听就要揭竿而起的模样,黄觉义真是有苦说不出。
哪是他不愿好好打仗,可三万残兵如何对阵七万吃饱喝足的雄兵,只能徐徐以计谋图之。
奈何柳云浩这小子不知何时长了心眼子,总不按套路出牌,他常常被气的血脉逆行,却也无计可施。
这几日,柳云浩次次带兵来挑衅,却从不主动出兵,不是攀交情便是劝降,想要动摇军心。
他们若主动出击,对方也不迎战,只是躲藏,似乎想要耗死他们。
开战初期敌我兵力相差太大,黄觉义想借天险守城,等援军和粮草,故而躲在城内,偶尔出兵收割一波便回去,让柳云浩吃哑巴亏,若是能叫他们军心涣散便更好了。
可如今,对方不想打了,他们却军心不稳了。
将士们日日都在想,他们能等来援军吗?十日后粮草没了,难道开城门投降?亦或是自刎于城门?
黄觉义忍着脾气,连夜开了大会商讨作战方式,最终却没得出一个好的方法,一个个愁眉苦色。
无奈抬头望望天,忽然瞧见几盏孔明灯飘在半空。
“快,将这些孔明灯都射下。”
士兵们很快拿来了孔明灯。
待见了投放在孔明灯里的劝降书碎银等,气的头晕眼花,能耐了,真是好大的能耐啊!
有一便有二,一查之下,柳云浩发现了有人在半山腰投掷物资的事儿,当即带了士兵过去。
到了河边,正是投掷时间。
平地挤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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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衣着褴褛的男女老少,向着河对面翘首以盼,等一个个包袱投递过来,乱哄哄闹做一团,匍匐抢夺。
霎时间,女子尖锐的嘶吼,男子的破口大骂,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大,此起彼伏。
“让让,都让让,将军在此,不可造次。”几个小将抽出佩刀,想要疏散人群,却显些被人群冲散。
百余号士兵一同维护秩序,堪堪控制住场面。
黄觉义眯着眸子看向半空中即将落地的包袱,一剑斩断,落了一地粗粮,混在泥土里,被踩在脚下。
有一老妇惊叫,出乎所有人意料,猛地跑过去推开黄觉义,趴在地上捡混了沙尘的粗粮。
“粮食,我的粮食,畜生,你们竟糟蹋粮食,是要遭天谴的。”
黄觉义脸一热,扶起瘦得皮包骨的老妇,“阿婆怎能吃嗟来之食,这都是敌人乱我民心的计谋,尔等莫要中计。”
他拿过老妇布袋,将其中粗粮倒入滚滚江水之中,他又看向士兵们,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再三,还是将地上的粮食投入了水中。
老妇反应过来,气到捶胸痛哭,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乳白色的液体,绝望袭上心头,也不管面前人有没有带刀,冲上去就是几巴掌。
啪啪几声,将黄觉义打得脑瓜子嗡嗡的。
“你们这是要害死我们啊,不放我们出城,还要抢我们的粮食,我儿子媳妇都饿死了,我只有一个孙子了,这口吃的都不给,你们滚,都滚,给我滚出肃州.......”
“燕王是好人,柳将军是好人呐,他们想我们活,可你们却要我们去死啊……”
“乡亲们,快把他们赶走,都赶走,不然我们就没得活了。”
老妇哭的肝肠欲断,好不容易静下去的人群被煽动,开始喧闹。
士兵们被挤得身子变了型,眼见对面又投来食物,百姓们立刻分清谁是好人谁谁坏人,团结起来,愤慨不平地反抗士兵们。
“将军,人太多了,且他们情绪激愤,难以控制,不若我们先回去再行商讨。”
士兵们无奈,只得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助将军离开。
脱离人群后,并无人追来。
黄觉义深深回望一眼如野狗夺食一般的百姓们,久久难以平静,一时不知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回到军营,一番拷问下才了解,囤积的粮食根本不够,副将说的十日粮食其实有一部分是找百姓们‘借’的。
难怪了。
“去找人在城内施粥,莫要惹了民怨。”黄觉义揉着酸胀的眉心下令。
副将不愿,却不得不同意,命人去准备施粥,至于做了几分不得而知。
之后将领们披星赶月,商定了一条作战方案。
出了营帐,黄觉义凝望着朗朗明月,心想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定是一盘散沙。
他们需要一场胜仗稳固军心,又或许,他们该破釜沉舟搏一搏。
远在十里外,同一片月色下,柳云浩领着柳意绵和乔乔围在帐篷外烤鱼吃。
柳意绵吃了两条鱼,喝了一碗鱼汤,爹爹还在那哀叹。
“绵绵,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柳意绵眨眨眼,语气俏皮,“爹爹可是将军,你打了那么场多胜仗,还不知道该怎么做吗?绵绵什么也不懂,都听爹爹的。”
大势所趋,民心倒戈,胜负将定,柳意绵已不再担忧。
她说完便进帐篷洗漱去了。
女儿没来前,柳云浩在黄觉义那吃了不少亏,都开始自我怀疑了,女儿来了后他更觉自己不中用,心中正迷茫。
他惆怅的目光飘向乔乔。
乔乔立即坐的板板正正,巴掌大的小脸满是崇拜的回望着他,少女一汪剪水清瞳,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
被这双眼睛盯着,柳云浩只觉胸中升起万丈豪情,腰杆子挺直了,自信也回来了。
他不能让两个小家伙失望。
10. 善行
远处飘来一阵微风,吹散天际疏懒的白云,露出淡淡青光,一点点冲淡夜色的深沉。
抬头仰望,一半鸦黑,一半清亮,万物正沉浸于梦与醒的边缘。
突然,一阵嘹亮的号角声彻底唤醒了这个世界,鸟儿盘旋高鸣,未知喜乐,只知今夜是不眠夜。
听见动静,柳意绵同乔乔急急忙忙出门,依旧来不及送行,只得奔上山坡目送大军远去。
乔乔紧张得发抖,双手合十,闭着眼祈祷,“将军定要大胜而归,无伤无痛。”
柳意绵也跟着许了个愿:希望战争早日结束,伤亡降到最低。
大军这一走便是三日。
乔乔担心的日夜难眠,坐立不安,漂亮的小脸蛋上都冒出了好几颗痘痘,总是泪眼朦胧地去门口守着,柳意绵如何都劝不动。
好在第四日终得了消息,大军得胜,不过却没有归来,而是派人将她们二人接去了肃州城内。
听来接她们的士兵说,
第一日,他们只出兵三万,两方痛痛快快打了一场,虽未攻城成功,但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士气低迷。
第二日,他们照例攻城,出兵四万,重挫对方后立即收兵。
然,都以为第三日才会攻城时,他们吃了顿饱饭后立即杀了个回马枪,七万兵马全部出动,气势如虹。
黄觉义很快不敌,欲破釜沉舟,死守城池,他身边的副将却趁乱带着几千残兵往京城方向逃去。
城门则是百姓们合力打开的,免了他们攻城。
车马在一座豪华府邸门前停下。
士兵领她们去了一间屋子,刚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苦药味,令人窒息。
“将军,您怎么了,哪儿受伤了,疼不疼........”乔乔一进屋便扑去了床边,捂着嘴,哭成了个泪人儿。
柳意绵慢了一步,见床边并无位置,收回还未出的泪珠儿,乔乔哭的太真情实感了,她再哭,怎么看都有点别扭。
就好似,好似.......呸,呸,呸,她在胡想什么?
“爹爹,你的腿怎么回事?可要紧?”
即便知晓爹爹并无大碍,柳意绵还是很紧张。
爹爹可是战士,是将军,若断了腿日后不能上战场,该多伤心难过。
柳云浩靠在床头,左腿被纱布裹得紧紧的,吊起半空中,白色纱布上不仅有血色还有青色的药汁。
他看见两个小丫头,满脸心虚。
“咳咳,绵绵,乔乔别哭,不过是骨折了,养养就好了,你瞧瞧,我一点都不疼。”他开怀笑着,晃了晃受伤的腿,一脸的不以为意。
“不是说好了要完完整整回来接我吗?”柳意绵故作生气,瞪他一眼。
“这,不怪我啊,本来我都进城了,想着再劝劝老黄,谁知那丫的心黑,刚被松绑就踹我,这不,被他害的.......”
他摸了摸鼻子,感觉脊背有些弯了,说话也可怜兮兮的。
他又看了一眼虞校尉,对方会意打圆场。
“小阿绵,小乔姑娘,将军太劳累了,要多多歇息。肃州城内还有很多事要做,现下人手不足,不若二位同我一起去安顿百姓?”
柳云浩急忙点头,“对对对,这本来是爹爹要做的,如今爹爹不方便,你们代爹爹去吧。”
乔乔小手攥紧帕子,惊讶道,“可,可是我什么也不会,我还是留下照顾将军吧。”
柳云浩不应,鲜少不听两人的话,好说歹说非要赶她们去,还不让她们穿男装,女装示人即可。
于是两人被虞校尉带出了府外,门口停着三匹马儿,虞校尉喊士兵来给她们牵马。
柳意绵选中一匹枣红马,扶着马鞍轻轻一跃便坐稳了,而后带着马儿绕了几圈熟悉熟悉。
她动作利落干净,看得乔乔一阵羡慕,“阿绵,你好像很会骑马,是将军教你的吗?”
柳意绵眨眨眼,默认了。
其实不是,她的马术是梦中的‘慕容恪’所教。
在一起的第一年生辰,慕容恪送了她一匹小白马,马儿毛色纯净,像丝绸又像牛乳,风一吹仿佛就能看见云卷云舒。
她很喜欢那匹小白马,常常亲自喂养,可却没怎么骑过。
小时候爹爹教过她几次,但爹爹的马性子烈又高大,每次骑都会将她腿心磨的通红,走路都疼,她没有娘亲教,身边也没有其他女子,羞于告诉爹爹,只能生生忍着,几次后就害怕学骑马了。
她想骑马却总记着那时的痛和羞于启齿,看出她的纠结,慕容恪牵着小马,半是强迫,半是诱哄,一点点教会了她。
只可惜,他很忙很忙,仅教了她几次,所以她马术堪堪够用,并不精湛。
“小乔姑娘,你可会骑马?”虞校尉问了声。
乔乔赧然摇头,无助的目光落在柳意绵身上。
柳意绵晃了晃脑袋,丢掉突然冒出来的回忆,心底呸了声自己,再美好又如何,他根本不爱她,或许谁在那个位置他就会那么对谁。
“没事,乔乔,我带你。”她伸手将乔乔往上一拉,带着乔乔双手圈在自己腰上,三人策马奔去。
约莫两刻钟之后,她们到了一处空旷平地,此处宽敞,却少有落脚之地,目之所及是密如硕果的人头,耳边尽是聒噪的人声。
这是,施粥现场?
柳意绵粗粗一算,约莫有上万人在排队等着领吃食,听虞伯伯说这样的粥棚还有很多。
大战后有伤兵要照顾,有百姓要安抚,有公务要交接.......整个城镇也要恢复运转,恢复生产,一堆繁琐事儿要做,缺人的紧。
一年轻的火头军瞧见几人过来,恭敬喊了声‘虞校尉’,上下扫了眼柳意绵和乔乔,些微惊诧,手上动作却始终不停,舀了一碗又一碗的粥。
“给你找帮手来了,不用管我们,好好干。”
虞校尉拍了下火头军肩膀,低头拿了三个比手臂还长的大勺,自己留一个,其他的给了柳意绵和乔乔。
从前慕容恪每攻下一个城池,柳意绵都会跟去帮忙,做些施粥,教引、安抚妇人小儿这类的小事儿,这等场面应付起来不在话下。
“乔乔,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怕。”柳意绵卷起袖子,将长发捆紧,那着勺子跟着放粥。
乔乔很少抛头露面,扭捏了小半会儿,一忙起来什么都忘了,动作越发娴熟。
等她们做熟练了便单独开了个两个点,有眼力劲儿的百姓一窝蜂跑她们这儿来领粥。
粥完施,夜幕悄然落下,几人这才拖着疲累的身子,赶着最后一缕夕阳回了府上。
听虞伯伯说明日还要去,柳意绵皱了皱眉,不置可否。
她猜爹爹让她和乔乔来施粥,大概是为了日后做准备,想让她们多积攒些名声和功劳,以应对上面的怒火。
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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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州之行,她们女扮男装私闯军营,伪造将军印,挥霍用度,欺上瞒下......桩桩件件都是大罪,人人都长眼,瞒是瞒不住的。
可施个粥能有多大功劳。
柳意绵从虞伯伯口中得知往日恢复生产,安顿百姓的事儿都是右中郎将和副将负责的,此时他们并无得用之人,心生一计,欲将梦中所得经验和记忆编写成册,叫他们少走些弯路。
说做就做,她打着哈欠挑灯夜战,终于在黎明前完工了。
次日虞校尉来敲门,喊她去施粥,她将册子扔给他,关上门回去倒头就睡。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敲门声又起。
柳意绵无奈起身,顶着黑眼圈,对着虞校尉满眼控诉。
“虞伯伯,我一夜没睡,你找别人去吧。”
小小的少女睁着水汪汪的眸子看向虞校尉,虞校尉一颗比寒铁还冷的心瞬间化了。
抬手间想起纸上的内容,心又狠了起来。
“不行,小阿绵,你这计策写的实在太好了,你得亲自去实行,不然就被别人摘了果实了。”
“这有什么,我不在乎。”
虞校尉急得连连拍门。
“你若去了,日后说不定会成为女子表率,女子地位也会因你而提高,不可不去。”
柳意绵软塌塌的骨头,硬了,眼神也恢复了光彩,“这是爹爹的意思?”
虞校尉频频颔首。
看来爹爹不只是想让她免于责罚,还想……他想要的更多,多到她不敢想。
柳意绵还是跟去了,不过没有去粥棚,而是和虞校尉一起召集了肃州本地官员和富商,共同商讨恢复生产和城内秩序的事儿。
一般换了新主子,城内势力也要跟着洗牌,但他们若全换成自己人,并不容易,尤其是在短时间内,人生地不熟的,容易出乱子,还是用当地人稳定肃州比较好。
至于日后的事儿,日后再说。
当下柳意绵不愿过多干涉,欲给这些富商和官员表现自己的机会,谁能出头就各凭本事了。
“虞伯伯,这些富商和官员若肯帮忙,你就派人记下功劳,日后论功行赏。”
“城中百姓须得尽快登记入册,散民专门安顿在一处,务必维护好治安,若是可行,早晚都得安排士兵巡逻。”
“免费粥棚可以停了,马上要入冬,将士们的冬衣冬鞋棉被都需要准备起来,可让难以维持生计的百姓来做活,告诉他们,除了免费的饭菜,还有工钱可以领.......”
柳意绵专心投入,将自己所能想到的,对百姓有好处的,都一一实施,旁人虽有微词,面对虞校尉和柳云浩的鼎力支持,也就没了异议。
一连半月,城中百姓总能瞧见两个妙龄少女结伴而行,为民造福,所过之处,百姓无不争相夸赞。
许是柳意绵做事尽善尽美,鲜少出差错,新奇想法又多,柳云浩看女儿的眼神总是闪闪发亮,还时常会傲娇的向自己属下炫耀她。
在政务上,他拿不定主意时,也要问问她的想法。
“绵绵,主上来信说要打到北戎人的老巢,让我再送些粮草、冬衣和人马过去,你怎么看主上的决定?”
柳云浩眨巴眼,鬼头鬼脑看向女儿。
柳意绵正在拨算盘珠子算账,听见这话儿猛地抬头,脸上肌肉抽了抽。
深入北戎?
慕容恪,他,疯了不成?
11. 找他
柳意绵粗粗算了下,前世慕容恪中箭命悬一线的时间已经过去,想来他是听了劝,过了这个劫难的。
可若他坚持深入北戎,岂不是又将命栓在了裤腰带上?
“他真当自己是不败战神不成?再能耐也不过是肉体凡胎,怎的突然犯蠢了。”
柳意绵重重拍了下桌子,秀气的柳眉皱成两条小青虫。
前世慕容恪征战四方,身上积攒了不少伤痛,一到阴雨天就如万虫蚀骨,疼的彻夜难眠,为此她特意学了针灸和推拿,也只能帮他缓解一二,无法根治。
这人莫不是脑子进水了,完全不将自己身体和生命放在眼里。
即将入冬的北戎气候多变,地势复杂,岂是那么好攻打的,且北戎人的骑兵可不是吃素的。
难道不该养精蓄锐,好好休养生息一段时日,再往京城攻去?
前世也没有主动攻打北戎一说,这其中出入太大,北边是否发生了什么大事?
眼见女儿气性越来越大,连主上都敢骂,柳云浩拄着拐杖去关门,生怕被人听见了。
小丫头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愁死他了,看她担忧主上安危不自知的模样,更犯愁。
柳云浩深思许久,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绵绵,爹爹腿脚不便,且肃州需要有人坐镇,不若你替爹爹去北边送物资吧,你自小困在军营,都没见识过外面的世界,有这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他想女儿定是见识不够,认识的男子不多才对主上情根深种,出一趟门,涨涨见识,心中除了儿女情长,或许还能添点别的。
而且主上性子清冷,她见多了他的冷面,受了挫,也就不会一直惦念了。
更重要的是,经肃州一战,他发现他的宝贝女儿并不是柔弱的小绵羊,她有成长为雄鹰的资质。
他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指不定哪天就马革裹尸了,若是有个万一,他怕她一介孤女独自在世间受欺负。
所以他希望女儿心性能变得更强大,他想放飞她,让她可以脱离他的保护,去完成自我成长。
做出这个决定,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且越发觉着此事可行。
“爹爹,你也疯了?”柳意绵拨算盘子的手一顿,瞠目结舌。
这番话从爹爹嘴里说出来,她是万万料想不到的。
可看他眼神,不见丝毫假意,觉着诧异的同时,莫名生出了一丝向往。
“爹爹,你是认真的?”
柳云浩郑重点头,摸了摸她的发顶,目光慈爱。
“爹爹会安排好一切,你且去玩玩,多听多看便可.......”
*
一周后。
柳意绵懵头懵脑,背着鼓鼓的小行囊,骑着一匹枣红色小马儿,跟在了虞校尉身侧。
她将要随大军去往北境。
柳云浩坐着轮椅,乔乔推着他,两人都红了眼,抹着泪,不舍的朝柳意绵挥手送别。
柳意绵回头,眸中尽是对爹爹和乔乔的不舍,还有离家出远门的惆怅和迷茫。
从前都是她为爹爹送行,而如今爹爹在她眼中渐渐消失,才明白那些年爹爹的难过,比她只多不少。
直到什么也瞧不见了,柳意绵回过身,仰头凝望着蓝天白云间自由穿梭的飞鸟,出了神。
阳光明媚温暖,鸟儿欢呼雀跃,花儿芬芳馥郁,好像,也没那么难过了。
“将军,你的伤还未好,回去吧,阿绵会被照顾的很好的。”
站在风里久了,眼睛酸胀,难以睁开,乔乔忍不住出言喊了声。
柳云浩低头,粗糙指尖抹了抹泪,触及一片发硬的虬髯,失神道:“绵绵不喜欢这个,我要剪了去,等她回来瞧见了,一定开心死了........”他木然的滚着轮椅,往太守府方向去。
萧条的背影,颤抖的肩膀,哽咽的嗓音.......
乔乔知他又难过得哭了,却是不解。
既如此不舍,为何让阿绵一个小小女子去那环境恶劣的北境,徒增悲伤。
算了,想不通便不想了。
乔乔决定在阿绵不在时替她好好照顾将军,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她提着裙摆追上去。
“将军,等等我......”
*
大军日夜兼程,终于在一个月后到达了北境一个边关小城。这是慕容恪从北戎人手里收回的最后一个被侵占的小城,名为坪城。
一进城虞校尉便带着大军入了军营,不过柳意绵没有跟去。
军营事情多,且没有女子,她冒然过去不方便,虞校尉便让她在城内安顿下来,等他忙好了再来接她。
“柳姑娘,这几日咱们暂住在此,属下派人买些日用之物,您也可以在城内逛逛,买些需要的东西。”
说话的是虞校尉给她留下的人,一共有六人,负责保护她的安全。
柳意绵微微颔首,“大家舟车劳顿,用完膳便去歇息吧,不着急,我明日再出门看看。”
“是,姑娘有事喊我们。”士兵们展了笑颜,应声退下。
收拾好屋子后,柳意绵推开窗,望向黄云避日的天际,一路看到好风景的心情落寞下去。
她提笔落字。
“父上大人膝下敬禀: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儿此番远赴北境,收获至深,欲借书信细述……”
信才写一句,柳意绵便将纸张撕了,换了新纸,还是用白话好,不然她怕不爱文墨的爹爹看的头疼。
“爹爹,女儿已安全抵达坪城,这一路上无惊无险,虞伯伯对女儿照顾有加,一切安好,勿念。
外面的世界确实很精彩,女儿第一次瞧见频婆,硕果累累,挂在翠绿枝头,鲜艳欲滴,好似繁星缀于星河。
存果核二三,欲归家种植,同爹爹共同品尝其中滋味。
又一日,偶遇羚羊群迎风奔走,风姿绰约,存画作一副,赠与密友乔乔。
接近坪城时,赶了夜路,马儿和士兵疲累,走的极慢,夜深终是停下,抬头见明月孤立于苍穹,想爹爹了。
深夜寒凉,虞伯伯拿了烧刀子给我御寒,烈酒入喉,辛辣刺鼻,效用却极佳,一点儿也不冷了。
再泯一口酒,恍惚瞧见爹爹擦着银枪,同将士们饮酒碰杯,豪情壮志的一幕,女儿有没有说过,女儿以爹爹为荣。
爹爹放心,这段时日,女儿会好好成长,不辜负爹爹期待……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愿爹爹和乔乔康健无忧,诸事顺遂。”
话已尽,柳意绵停笔,将信和想寄回去的特产、礼物一起装好。次日一早便将信件寄了回去。
今日的天依旧灰蒙蒙一片,柳意绵走在路上,鲜少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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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茵茵的树木,风沙乱眼,周遭空气也极干燥。
环境确实恶劣。
买了些衣物和女子私用物品后,柳意绵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
士兵们没换衣衫,不少百姓往他们身上瞅,挺轰动的。
“柳姑娘,现在去哪?”顶着赤裸裸的目光,士兵们不大自在。
“去买些书便可回了。”
柳意绵如此说,却先进了一家成衣铺,给跟着来的三个士兵买了身衣裳,让他们换了,这才去了书铺。
挑了小半个时辰,手上多了几本书,多是关于北境风俗人文,地理环境的,她还想买些别的,可惜一直没找到。
“掌柜的,这儿可以关于北戎人的书籍?介绍北戎地势之类的也行。”
她想多了解了解北戎人以及他们的风土人情,或是地势地貌。
话落,耳边倏的多了一道轻嘲,“若有这些,北戎还会存在?怕是早被歼灭了。”
柳意绵嘴角抽了抽,不用回头也知道,又是他,离戈。
她置若罔闻,将挑好的书给掌柜的包好,付了钱便要走。
到了门口不出所料,被人伸手拦下。
男人一袭红衣似火,双手环于胸前,椅门而立,半边浓眉微微挑起,往下本是一双含情眸,偏偏目光透着轻视与傲慢,仿佛谁也瞧不上。
“你不好好在肃州享福当大小姐,跑来北境做什么?”
柳意绵推了推,他纹丝不动,索性从他手下钻出去,像泥鳅一样溜走。
还未走出几步,腰间忽然多了一双大掌,一个旋转间被掳上马,颠的五脏六腑都晕乎乎的。
“离戈,你个疯子,快放我下来,你敢欺负我,我让我爹爹杀了你!”
她被粗鲁的横在马背上,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吐,咬牙切齿怒骂。
“哟,死丫头还挺凶,你爹敢不敢杀我不知道,但我若放手,你会先死,坐稳了,驾!”
马蹄哒哒哒,跑了十几里。
到了边境城门口,离戈利落的跳下马。
柳意绵脑子已被颠得丧失了思考能力,身后少了些支撑,浑身酸软的她开始往下滑。
离戈下意识扶一把,见她忽然捂住嘴,脸皱成了包子,半路缩回手逃了。
“呕——”
她双腿发软,没站稳,一屁股跌坐在地,起不来,直接趴在地上吐了。
他站得老远,捂着鼻子,满脸嫌弃:“这就废了?你也太弱了,得多锻炼锻炼,真不像将门之女。”
柳意绵抬头剜他一眼,狠狠记在心里,此仇必报。
等那股眩晕结束,小腹也不翻滚了,她拿帕子擦擦嘴,嗓音凉凉。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不是想了解北戎人吗?我知道的最多,喊声好哥哥,我就告诉你,如何?”离戈淡淡勾唇,语气轻佻,丝毫没有做坏事的心虚。
柳意绵深吸一口气,平静道:“好哥哥,说吧。”
不知是否是错觉,听了这话儿,离戈目光呆滞了片刻,摸了摸耳垂,唇也微微颤了颤,似是惊诧到了。
半晌,他掩面咳嗽几声,转身上了城墙,见身后没动静,捏着嗓子,扭头说了句‘跟上’。
柳意绵不慌不忙跟上去,心底揣度他的用意,却始终不得其解。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这一出是为何了。
12. 欺负
登上城墙的台阶很长,柳意绵没武功体力不支,也没离戈的长腿,没几下便被甩在后面。
过了约摸一刻钟,她终于爬上去,扶着墙大口大口喘息。
等心绪平稳后,凝着不远处男人火红的背影,想上前问话。
然而,耳边蓦然响起阵阵马蹄声,声势浩大,打断了她的思路。
抬首望去,一队浩荡的骑兵从远处奔腾而来,血色夕阳洒落在他们银色铠甲上,折射出幽冷的光芒,军队所过之处掀起片片飞扬的尘土,锐不可挡。
柳意绵眸底多了两道略不过的身影。
为首之人乃是归程的慕容恪,他单手握紧缰绳,策马疾行,为万人开道,气势如虹,宛如战神临世。
而他身侧,另有一道靓丽风景。
那是一位英姿勃发的女将,她眉眼英俊,束发高挽,亦是单手驭马,不同的是,她左臂立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苍鹰。
对上苍鹰那锐利的目光,仿佛心神都被攫住。
“他们很般配,对吗?”身后有人靠近,气息也离得近,语气半是戏谑,半是认真,“你瞧,或许你们得多一个女主子了。”
柳意绵神色淡漠,收回的目光落在斑驳的城墙上,她听见自己细细的声音,“你们想反攻北戎,是因为她吗?”
这个冒然出现的女人,前世她并未见过,也未听说过,这变故,也不知是好是坏。
男人淡笑不答,挑眉反问,“怎么,发现他身边有别的女人,伤心了?”
“军师说笑了,与我没有半分关系的事,我为何要伤心。”柳意绵白他一眼,不欲过多纠缠,转身要走,也不欲探究他为何于闹市掳走她了。
擦肩而过之际,手被紧紧攥住。
她心火骤起,想也不想一巴掌扇了过去,却被离戈半路截住,他顺势拉过她,将她抵在城墙上。
半边身子蓦然悬空,柳意绵下意识闭眼,心慌了一瞬。
直至脸上倏地一阵清凉,睁眼就见离戈的手在她右边脸颊滑动,冰凉的触感像毒蛇爬过,掀起一阵恶寒的颤栗。
这个登徒子!
她猛地偏头,死死咬住他伸过来的手,尝到了血腥味也不放。
离戈皱了皱眉,却不理会,抽出一根手指抹了抹她眼角:“呵,女人的嘴,骗人的鬼,不伤心你哭什么。”
柳意绵身形微僵,她什么时候哭了,风沙迷眼罢了。
可发现根本挣不开他的钳制,眸光一转,抿了抿唇,接着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往下滚,大半落在男人手心。
离戈一愣,似被烫到,掐在她脖子上的手松了松。
柳意绵站不稳,高呼了一声,双手胡乱在空中划了划,离戈下意识去抓。
就是现在。
柳意绵眸光闪动,一个下蹲转身,来到了离戈身后,将他一脚踹下城池。
离戈瞳孔猛地睁大,身子像一片落叶自高空坠落,视线最后是女人轻轻勾起的唇角,那等凉薄,同他竟有几分相似。
“死丫头,你给老子等着!”男人气急败坏,大喊一声。
他不受控往下坠,手忙脚乱,又是运功,又是朝城墙射出飞箭,绕是如此,依旧在落地时狠狠摔了一跤,狼狈至极。
男人龇牙咧嘴疼痛难忍的模样,叫柳意绵看的舒心又解气,她叉着腰,满意离去。
下城墙表明身份后,柳意绵让一个士兵带她去了军营,这儿离军营近,没必要回客栈了。
虞校尉得知她来了,立刻来找她,给她安排得妥妥当当。
衣裳鞋袜,日常用度不用说,她爱吃的小零嘴也准备了,连营帐都是特制的粉色。
“……”这倒也不必了。
往来的士兵们见了这独一份的营帐,纷纷驻足围观,叫她尴尬极了。
说了会话儿,柳意绵将离戈当街掳走她,欺负她的事告诉了虞校尉。
虞校尉一听当即怒了,打算去找离戈算账,这也太欺负人了。不过柳意绵拦下了,她只让虞校尉帮她去和慕容恪告状。
慕容恪治军公私分明,一定不会坐视不管,而且,离戈最在意慕容恪了,被慕容恪亲自责罚,他才会真的难过。
她发现离戈行事越来越过分,前世好歹只动动嘴皮子嘲讽她几句,现在都动手掐她脖子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她得让他知道,她不是好惹的。
只是她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给他教训,他却风风火火冲进了她营帐,寒凉目光死死盯着她。
他俊美的脸上不见平日极爱伪装的笑容,目光如饿狼般攥着她,幽幽道:“你说,一个原本什么也不会的人,突然性情大变,什么都会了,是何缘故。”
柳意绵心脏一紧,原来如此,在这儿等着她呢。
“军师在胡说什么,我听不懂。还有,这是我的营帐,军师冒然闯入怕是不妥,若军师立刻离开,我便不计较,如何?”
他不听,冷笑着靠近,“那便说说你到底是谁吧。”
“柳意绵出生后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而已。可几个月前像突然变了个人……说,谁派你来的,有何目的!”
听到这,柳意绵松了口气,原来他以为她是别人派来的细作。
柳意绵看傻子一样看他,“我当然是我自己了,军营跟铁桶一样,难不成还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换了个一模一样的人进来?”
离戈冷哼:“也不无可能。”
“……”
这厮虽然方向错了,但不得不说,很敏锐,是个当军师的料。
她撇撇嘴,不以为意,指着外面凶道:“你走不走。”
男人巍然不动,锐利眸子死死盯着她,好似要穿透皮相,审判她的灵魂。
柳意绵眸光微暗,咬了咬唇,伸手解了钗发,又拽了拽衣裳……
“你做什么。”离戈面露疑惑,张了张嘴,无意识退后几步。
真是意外,她竟然在他眼中瞧见了惊恐,耳朵好像也红了。
趁他愣在原地,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他,哭哭啼啼跑了出去,姿态些许造作。
“来人啊,救命,军师非礼柔弱少女了……”
她麻溜的往人群密集方向跑,一边捂着脸挤出泪水,一边扭头瞅瞅身后的人有没有跟上。
“救……唔……”
频频回头不看路的后果是,不小心撞入一个比石头还硬的胸膛,脸也被冰凉的铠甲蹭红了,隐隐发烫,伴随着轻微刺痛感。
若不是来人攥着她的腰,扶了她一把,怕是会跌个四仰八叉,可看清护着自己的人是谁时,她倒宁愿跌倒了。
竟是慕容恪!
他怎么来这儿了。
她仰着头,凝着眼前人青涩的面庞,失了神,这还是重生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面对他。
他还是少年人的模样,鼻梁英挺,唇瓣微薄,眉如画中山水,优越低沉中透着锋利,寒玉一般的人,说不出的好看。
如此姿色,难怪能惹得前世的她不顾一切,飞蛾扑火。
.
时间倒回至半个时辰前。
虞校尉为帮小侄女儿报仇,可谓是尽心尽力,他不顾规矩体统,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丧着脸跑去对刚回营帐的主上诉苦,上眼药水,希望主上能好好约束军师。
谁知对方一听,沉思片刻,决定亲自去给小侄女赔罪,还带了一箱子的好东西。
奈何他没主上腿长,速度也不快,落后了不少。
等终于追了上来,隔着一段距离,就见他们那多年来不近女色,冷淡的跟白开水一样的主上,扣着一个女人细软的腰肢,死活不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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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纳闷又觉着新奇,乐得在一旁看出好戏,只是越看越觉着不对劲儿。
主上怀中女子,好生熟悉,那裙摆,那身量,这地方.......
军营除了那个新来的女将军,哪还有其他女子?
遭了,这女子怕不是........
他抖着腿,走近一瞧,脑子更晕了,还真是小侄女。
小侄女正含情脉脉的盯着主上,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眨不眨,双手也抓着主上的衣服不放,甚至,她整个人都窝在主上怀里了。
想起自家将军的嘱托,觉着大事不好,虞校尉忙低喝一声。
“小阿绵,你做什么,快,快过来虞伯伯这儿。”
一声粗矿的吼叫,让柳意绵涣散的意识回归。
发现自己正攥着慕容恪不松手,嘴角嫌弃一撇,厌恶地将人推开,跑去了虞伯伯身后躲着。
此刻身后的离戈也追了过来,百米开外,没瞧见脸也能感受到他的愤怒,风驰电掣奔过来的模样,好似一团燃烧着的焰火。
想起离戈的冒昧,柳意绵气得又挤出几滴泪来,用了矫揉造作那一套,哭哭啼啼闹腾着。
她还故意拔高了声音,确保让慕容恪能听见。
“呜呜呜,虞伯伯,他,他发了疯般冲进我营帐,想欺负我.......”
虞校尉这才发现小阿绵鬓乱钗斜,衣裳凌乱,忙解了披风为她遮掩,他怒火横生,上前同慕容恪拱手,老眼含泪道,“主上,这次您可亲眼瞧见了,您一定要为小阿绵做主.......”
慕容恪如雪山般的眼神扫了柳意绵一眼,眸色深沉,压迫性很强,她有点儿不想对上这道目光,不动声色躲开了。
她侧着身子,看不见他,只能听见他压低的嗓音,清脆如珠落,平白就乱了她的心湖。
啊!她真想咬死这道貌岸然的家伙!
“柳姑娘受惊了,莫慌,本王定会给你个交代。”说完慕容恪便命人将愤怒的离戈押走,一行人转了个弯,不见了踪迹。
柳意绵耳边的声音却没消失。
“行简,你疯了吧,什么也不问就抓我,我是不是你好兄弟?”
“好,你有种,你以后别后悔。”
“不是,你听我说,她心机深沉,行事诡异,她真有问题……”
像是得胜的白孔雀,柳意绵眉梢一扬,满意勾唇。
等那暴躁而急切的声音没了,回转身来,眉头忽的一紧。
“虞伯伯,你怎的坐地上了?”
虞校尉叹一声,抬手抹了把汗,“刚刚差点儿吓死我这把老骨头了,主上和军师亲如兄弟,军师又小肚鸡肠,爱记恨人,以后我这官运不知道会不会到头了……”
话说一半怕惹了误会,又转了口,“虞伯伯不是那个意思,不管是谁欺负你,我都不会放过的。别担心,主上既答应会为你做主,军师定不敢再缠着你了。”
“多谢虞伯伯相助,阿绵不怕。”她伸手想拉他起来,他摇摇头,说腿还是软的,要再坐会儿。
柳意绵索性蹲下,陪着他,心里想着接下来的日子,她在军营该做些什么,学些什么。
前世未出阁前她不爱读书,也没特意学过什么,跟了慕容恪后,为了可怜的自尊心这才开始学习琴棋书画,学习相夫教子。
这些东西,在军营,好像并无用武之地。
她甚至想到了未来,这一世到底该过怎样的生活,却如行走在一片磅礴大雾中,始终毫无头绪,辨不清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虞校尉终于起身了,柳意绵想扶他回去休息,但他还有事情要忙,便打算回去了。
她也跟着起身,似乎是起猛了,眼前的天蓝一点点暗了下去,意识消失前,耳边响起一声粗吼。
“小阿绵,你怎么了——”
13. 试探
天光初绽,还是蒙蒙亮的时候,士兵们已经开始操练了,柳意绵住的营帐离得不远,几乎是声音刚起就被吵醒。
她揉了揉酸胀的额头,掀开被子想要起身,脚踩在地上恍惚踩到了棉花,控住不住跌在地上,同时,胃中酸水也开始翻滚,竟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咦,你醒了?怎么摔着了?”一道洪亮如钟的女声在耳边炸开。柳意绵来不及抬头,身子忽的一轻,双脚跟着离了地。
她感知到自己被人稳稳抱起,可身子软的像一摊泥,力气被抽空,连推拒的动作都异常艰难,直至被放到床上盖好被子,脑中还存着一片混沌。
躺了片刻,脑子没那么晕了,柳意绵干涩的眨眨眼,望着眼前陌生女人,湿漉漉的眸中闪着懵懂和迷茫,好半晌都没说话儿,也全无动作。
“你还好吗?”女人抬手在柳意绵眼前晃了晃,没听见回话,但耳尖听见一阵咕咕声从被子下传来。
女人瞳孔放大,猛拍了自己大腿一巴掌,“嗐,怪我,忘了给你留点饭,你等着.......”
她风风火火而来,又急急忙忙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柳意绵才真正清醒过来,望着有些许微光的清晨,凝滞的记忆渐渐回归。
昨日她似乎晕倒了,再次醒来饥肠辘辘,饿的头晕眼花,提不起劲儿。
方才抱她的女子,穿了一身银色铠甲,身后系着绛红色的披风,样貌英气,威风凛凛,是她在城墙上见过的那位女将军。
她为何会在自己营帐中?柳意绵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
想不通便算了,柳意绵起来换了身素色衣裳,刚洗漱好,就见女将提了个食盒进来,自来熟的在桌边坐下,一并招呼她过去。
“听说你叫阿绵,真是个不错的名字,我名字也好听,我叫钟离期。唉,别光看我了,快过来吃饭吧,军医说你是营养不济,体力不支,这才晕倒的,得多吃些才行……”
钟离期边说边将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放在桌面,一一摆好。
是了。
来北境的路上,柳意绵跟着将士们日夜兼程,吃不好,睡不好,本就弱的体质越来越差。
虞伯伯虽然对她照拂有加,但顶多多塞给她一个比石头还硬的馒头,一壶水而已,一路坚持下来,晕倒也不足为奇。
知晓自己当众饿晕过去,柳意绵尴尬得小脸通红,目光飘忽,一不小心瞟到了桌面。
桌面摆了一碗药粥,一蝶绿油油的小菜,一个松软的白面馒头,还有几块点心,算不上丰盛,但在军营已是将领级别才有的份例。
柳意绵正饿的紧,被香气勾得心痒痒,慢步踱过去,在钟离期身侧落座时小声说了句‘谢谢’。
她低头喝着药粥,吞咽速度很快,姿态却很雅观。
少女长睫垂下,乌黑浓密,微微闪动,像两把小刷子,蛮可爱的。
钟离期撑着下巴看她小口小口喝着粥,眼睛亮晶晶的,等她喝完药粥蓦地说道,
“听说你喜欢慕容恪?”
“什么!”
柳意绵惊得瞳孔放大,猝不及防咬到舌头,捂着嘴掉了两滴泪疼痛才缓过去。
钟离期上下扫她一眼,蓦然沉下嘴角直白道:“我觉着你们不合适,还是放弃吧,日后我给你找个更好的男子,如何?”
柳意绵脑海中闪过钟离期和慕容恪策马奔腾的一幕,以及离戈的话,顿悟了,原是来示威的。
她赶紧摆摆手,毫不在意道:“钟离——将军,没有的事,我跟主上没任何关系,他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喜欢他,您不必吃醋,也无须将我视作情敌。”
这话儿钟离期愈加听不懂了,眉头越皱越深,眼中流露出疑惑。
钟离期品味了许久才有些发觉,于是低头问道,“我为何要吃醋,我与你怎会是情敌?你该不会以为我喜欢那冷面阎王吧?”
柳意绵放下筷子,慢悠悠回望过去,“难道不是吗,听说你们好事将近了。”
“谁!到底是谁在背后败坏姑奶奶名声?造黄谣?靠,老娘要剁了他……”
钟离期惊的跳弹而起,浓眉染了怒火,暴躁的压了压手腕,已是极力克制想要动手的本能。
“离戈,对,就是他。”柳意绵心思一转,默默补了一句。
她就是听了离戈在城墙上说的话,这才误会了。
“哼!果然是他,军中就属他最爱传八卦了,姑奶奶找他算账去。”
钟离期拍桌而起,怒火中烧,踩着沉重的军靴,大步离去。
走了几步回头,握了握拳道,“阿绵放心,听说那小子也欺负你了,我会连你的一起讨回来!”
不合时宜的,柳意绵心中莫名涌出一阵暖流,唇动了动,却来不及说话,面前的人影早已消失。
人一走,她当即松了口气。
钟离期气势太强,说话行事皆不忌,一时猜不出其来意,并不好应付,还好人自个儿走了。
只是,钟离期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这么快就取信于慕容恪了?
慕容恪心思深,不轻易信任他人,可一旦信了,那便是信了至少七八分。
不知为何,因着钟离期的出现,柳意绵隐隐有些不安,记忆出现了偏差,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打击。
午间,柳意绵出来走了一会,能去的地方不多,只绕着自己营帐走几圈散散步。
到了饭点,士兵们轮值去吃饭了,她摸了摸干瘪的小腹,拦下一个士兵,“这位大哥,能否帮我找下虞校尉?”
“不必了,你先下去。”身后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是,少将大人。”士兵见了来人,忙拱手离去。
柳意绵循着声音回头。
视线里,钟离期正单手提着大刀,另一手提着两个食盒快步走了过来,走近了将大刀往地上随意一插,不忘将愣住的柳意绵揽在怀里,往营帐走。
柳意绵下意识去接沉重的食盒,钟离期拧眉瞅她一眼,一脸的你这么弱,行吗的眼神,看得她鼻子哼了哼,果断上手将两个食盒都接过来。
她既坚持,钟离期便松手了,可真接了过去,手上不得劲儿,用了所有力气才勉强站稳,小脸涨红,眼睛也蒙了水雾。
唔,大意了,可真沉啊。
什么吃的这么重,比她之前一个月啃过的所有冷馍馍加起来还要沉。
钟离期爽朗一笑,不再逗弄柳意绵,轻巧夺过食盒,跨几步放在桌面,喊她。
“阿绵快过来,今天有口福了,我将慕容恪和离戈的伙食都打劫过来了。对了,我刚刚没揍离戈,我一过去就发现他在慕容恪营帐外挨板子,整整三十大板呢,他都疼哭了。我不好趁人之危,就没揍他。你过你且安心,日后待他伤好,我再想法子治他。”
听闻离戈挨板子了,柳意绵内心没什么波动,但却为钟离期在军中的特殊而惊叹。
钟离期一定很厉害吧,所以他们才会如此纵容她。
柳意绵难掩艳羡,她也想成为这样的人,但差距太大,匆匆低头。游离的目光扫到桌面琳琅满目的饭菜,牙莫名有些酸。
人比人气死人,难怪都想往上爬,普通士兵一碗糙饭,一个馍馍配一勺大酱都是难得的,他们那却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
她只是闻一闻,味蕾都快软化了。
“别愣着,快吃啊,一会凉了不好吃了。”钟离期夹了两个大鸡腿放在柳意绵小小的碗中,“多吃点,你太瘦了,我一只手都能拎起来。”
“你拿了他们膳食,他们不会生气吗?”柳意绵低头看着满满当当的碗,盛情难却,她咬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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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腿,试探问道。
“咳咳,那个……”钟离期稍显尴尬,摸了摸鼻子,眼神闪躲,“以前嘛,是得挨顿揍才能走。今日就不同了,我说是给你补身子的,就没挨揍了,或许是你的面子大吧。”
柳意绵:“.......”
她还想从钟离期嘴里套些话出来,余光瞥见对方一手一个馒头大快朵颐,恨不得将手指都吃了的幸福模样,默默把话咽了下去。
钟离期这人怎么瞧着既厉害又笨呼呼的,算了,还是直接找虞伯伯问问她的来历吧。
柳意绵胃口小,吃的不多,钟离期却很能吃,一个人吃了十几个馒头,桌上的菜也几乎被她一扫而空,可瞧她样子似乎还未饱餐。
她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砸吧嘴,意犹未尽,“真好吃啊,阿绵,我明天能不能再用你名头要饭去啊?”
柳意绵差点儿一口茶水喷出来。
这是人说的话吗?要饭就要饭,怎还打着她的旗号。
”多谢钟离将军,但不必如此,士兵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不必铺张奢侈。”
“好吧。”钟离期眼神里的光瞬间蔫了下去,叫柳意绵怪看不下去的,竟想收回了那话。
不过片刻后,钟离期眼底光彩便重聚了起来。
柳意绵悄悄松了口气。
吃饱喝足后容易犯困,钟离期慵闲的伸了个懒腰,就要去歇息。此时脑中却灵光一现,想起自己还有事没做,风驰电掣跑了出去,只留下声音飘荡在原地。
“哎呀,遭了,到练兵时间了,竟然忘了,你且等等,我去去就回。”
望着钟离期远去的背影,柳意绵嘴角微微上扬,竟觉着她这冒失的性子有几分可爱,不似城墙上瞧见的那般锐利、冷漠。
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强大,神秘,又反差感极强的女将,柳意绵心中生了强烈的好奇。
……
与此同时,挨完板子的离戈正红着眼躺在床上,疼得面目狰狞,忍不住哀嚎。
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他条件反射起身,刺激到伤口又跌了回去。
“好你个慕容恪,你给老子滚,我不想看见你,你这个见色忘友的小人!”
他将床上能扔的都扔在了来人脚下,噼里啪啦砸了一地。
床幔被他拉下,绷得紧紧的,同他的心境一般,急切需要有人帮助舒缓,否则一口气堵在心口,那才是要人命的。
然而等了许久身后也没动静,他没耐心了,一扭头倏的对上一双清淡无波的凤眸。
慕容恪就那么居高临下,若有深意地盯着他,怪渗人的。
对峙许久。
慕容恪率先收敛气息,放下一瓶上好的药膏在床头,平淡的语气说道:“好好养伤,日后少招惹她。她和她父亲都是功臣。”
说到此处还不由加重了嗓音,毫不掩饰的施压,“你若再乱来,必依军法处置。”
离戈越听越气,急躁的喊住要离去的他,“等等,她有问题,你分明知道,为何不细查.......”
这不是慕容恪谨慎的性格。
大军出发前,吴军医的那番话,离戈也听到了,那话不可能是柳云浩说的,极有可能是‘中了邪’的柳意绵说的。
一个天真懵懂的少女,突然说出那些话儿,是个人都会觉着奇怪。后来他们收到了肃州战报,亦知晓了这女人做的那些胆大包天的事儿。
离戈有派人去查,得到的结果是,柳云浩一无是处的女儿和现在的‘柳意绵’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奈何找不到一丝证据。
两个字,诡异。
自己人中有这样一个琢磨不透的人,太过危险,所以在坪城看见她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便是试探。
他既做了这军师,势必要掌握一切先机,斩断所有潜在威胁。
14. 见她
“世人皆有秘密,你有,我亦有,何必逼着旁人剖心问迹。以她和她父亲的功劳,若换不回信任二字,我看这大业不成也罢。”
“且她,对你我二人亦有救命之恩,不是吗?”
慕容恪背身而立,帐外射入的冷光渡在他身上,如他吐出的话一般,锋芒锐利,令人遍体生寒。
即使慕容恪没回头,离戈也仿佛能瞧见他目光凛冽似冰锥,毫不留情往他心里扎。
离戈终是泄了气,软了腔调。
“我……也没真打算怎么着她,不过吓唬吓唬罢了。”
他自然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辈。
来北境前,离戈和慕容恪便发现自己人中有了狗皇帝派来的奸细,奸细暗中勾结北戎人,欲以十城为代价,里应外合,重挫他们势力。
为防止跟京城交战时背部受敌,慕容恪这才大费周章亲自带兵迎敌,他想要一举打掉北戎至少五十年,乃至百年国运,如此,方无需瞻前顾后。
而这几个月,他们拔出了不少奸细,也拿回了被攻陷的城池。可那北戎人深谙地形,擅长弓马游战,作战经验丰富,实在难缠,拖了许久未能一举反攻。
更令人憋闷的是,他们无法在广袤无垠的草原,准确无误的找到北戎人的老巢,致使战事陷入胶着之态。
离戈和慕容恪也曾亲自领兵去探测地形,期间遭遇了多次刺杀,还遇上过天险和风沙,若非他们穿了金丝软甲且获悉了不少地理常识,怕是难以次次幸免于难。
这些防护措施,多少渊源于柳意绵当初那番诡异的话,显然,她的话虽令人疑惑,却说的极对,他们也都听了进去。
这般说来,她确实可以说是他们二人的救命恩人。
想到这,离戈嚣张的气焰一下子灭了,头顶仿佛被泼了盘冷水,潮湿阴冷,哪哪都不舒服。
目的达到,慕容恪肃冷的面色缓和,大步出了营帐,走了片刻忽的停下步子,回头吩咐了声,“去请柳姑娘过来。”
侍卫首领沈其岸拱手行一礼就要退下,却见主子又摆了摆手。
“罢了,她身子弱过几日再请她来,让她好好歇息。军营行事诸多不便,你再仔细挑个侍女给她使唤。”
“是,属下这便去。”
沈其岸眉心微皱,恭敬退下,慕容恪则独自回了营帐处理公务,沈其岸盯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转头去给柳意绵挑侍女。
这一路上,他心底都在琢磨主子的话,越品越觉着古怪,甚至,他发现‘柳姑娘’三个字一出,周遭沉闷的气压很快就散了。
不知联想到了什么,沈其岸忽然露出大彻大悟的表情,脚步也越来越快,浑身上下透着有力的干劲儿,做事越发仔细认真。
他亲自挑挑选选,直到次日才挑了满意的人选,送去了柳意绵那儿,他态度恭敬又热情,令人招架不住。
柳意绵从开始的震惊到最后实在推脱不了,这才别扭的暂时留下了一名唤作漱玉的少女。
终于完成任务,沈其岸长长松口气,正要拜别离去却被喊住,“还请沈大人稍后片刻。”
柳意绵说了声忙往自己帐内跑,几个呼吸间便出来了。
她手里拿着两个鼓鼓囊囊的油纸袋,不知里边装着什么,“沈大人,这是我亲手做的牛肉干和猪肉干,你拿回去打打牙祭吧。多谢你今日送漱玉过来。”
沈其岸下意识摇头推拒,他什么也没做,无功不受禄。
只是余光瞥见油纸袋中被红辣椒腌入味的肉干,鼻子一吸,香气诱人,手却不受控伸了过去。
他不知多久没吃过家乡的辣子了,很难经禁受住诱惑。
“在下也是得了主上吩咐,听命行事。不过柳姑娘实乃心灵手巧,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沈其岸拿了肉干,囫囵说完便红着脸告辞了,生怕遭了对方笑话,却忘了告知柳意绵主上召见一事。
目送男人远去,柳意绵回头瞧见一身丫鬟打扮的漱玉,有些头疼,不知如何安置她。
柳意绵自己在军营就是个尴尬的存在,一时半会都不知道该干嘛,现在又冒出个丫鬟,说是要伺候她,怎么都觉着怪异。
难不成她要在北境军营吃吃喝喝当大小姐?
柳意绵一筹莫展,频频小声叹气,身侧的漱玉似察觉到什么,主动上前说道,“小姐,奴婢在您旁边搭个小帐篷可好?如此也方便您传唤奴婢。”
“好,我们现在就可以去领个帐篷和日常用具过来,你也别唤我小姐了,叫我意绵便可。”
去领帐篷和用具的路上,柳意绵纠结了许久,说道,“漱玉,我并不需要人伺候,我自己什么都可以做,今日一时未找到推脱之法,日后我再开口送你回去可好?”
漱玉皮肤白皙细腻,尚无被风沙侵蚀过的痕迹,她容貌姣好,身段似弱柳扶风,像是被精心养护的闺秀,却被唤来做伺候人的活计,说不定是难以拒绝不得已而为之。
“小姐这是要赶奴婢走吗?可是奴婢做错了什么,亦或是说错了话?奴婢不要帐篷了,奴婢可以宿在您帐外,奴婢不想回去,还请小姐开恩……”
柳意绵原是一番好意,未想漱玉反应如此之大,她话刚出口,漱玉便抬起小鹿般湿漉漉的眸子控诉的看她,晶莹的眼珠儿说掉就掉。
柳意绵还是第一次遇见书里说的水做的美人儿,她心肠一软再软,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边擦边小心安慰。
“莫在哭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罢了,你先留下,日后去留皆随你愿……”
“多谢小姐。”
漱玉感激的握着柳意绵的手,破涕为笑,喜不胜收。
“不过,我还有两个要求。”
“您说,奴婢定一一遵从。”
“其一,不许叫我小姐了,叫我名字,意绵,或阿绵。其二,在我面前不要自称奴婢。”
“阿……不行,不行的,主上会怪我的,我喊你姑娘吧,无人处再唤你名字如何。”
漱玉比柳意绵矮几分,她仰着粉扑扑的小脸,眨巴眼可怜兮兮朝柳意绵撒娇。
她本就哭得梨花带雨,美人含泪更添风情,惹人垂怜,好似一只软软糯糯的小猫儿。
柳意绵被那双大大的杏眼盯得心软软的,便应了她。
她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即使除了名字,她对她一无所知。不过漱玉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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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纯,无需她问便将自己身世交代了个干净。
漱玉是个孤儿,她生于北境,却因北戎人袭城放火,失了父母和所有族人,后被镇守北境的慕容恪母族旁支救下,成了养女。
慕容恪母族被陷害降罪时,她因未计入族谱又成了唯一幸免于难之人,之后更是碰巧遇见了慕容恪,为他所救。
再往后的事和其中细节,漱玉没说,柳意绵也没去问,一个平静的说,一个安静的听着。
轻描淡写,寥寥几句,却是漱玉惨淡的前半生。
柳意绵不知她是如何轻松说出这些话的,她唯一能做的是不去触碰这个女孩的伤口。
权当没听见吧。
气氛隐隐有些逼仄,好在很快到了领帐篷的地方,两人领了帐篷,回去便一起搭帐篷,再也没说过那些伤感的事儿。
两个小女孩凑在一处依旧叽叽喳喳,多是柳意绵津津有味听着漱玉说北境的风土人情和新鲜事儿。
不得不说,在全是男子的军营中,多一个同龄女子陪着,柳意绵心上的乌云悄然散了几片。
柳意绵很喜欢漱玉,晚间甚至想拉着她一起同睡一床,彻夜长谈,然而漱玉却委婉拒绝了。
临走前又突然告诉她,慕容恪两日后要见她,吓得她瞌睡虫全跑没了。
是夜,柳意绵心乱糟糟跳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她不想见他,怕瞧见那张看过十几年的脸,会压不住翻涌的怒气,想要指着他的眼睛,控诉他。
辗转到深夜,当愤怒的情绪渐渐散去,又担忧到了别处。
离戈在怀疑她,那么慕容恪呢?
漱玉是他的人,是他派来监视她的吗?
她在肃州做的那些事,是否会牵连爹爹和乔乔?
越想越深,柳意绵几乎一夜未眠,凌晨鸡鸣时分终是合上了疲惫的眼帘。
就这样煎熬了两日,沈其岸再次出现在了柳意绵眼前。
他领着她去了慕容恪平日同臣子们议事的营帐,到了门口,他自觉退下。
柳意绵已事先做足了准备,她想尽量低调,不去看他,努力忘却前尘,只将他当做陌生人。
然而事到临头还是踌躇沉闷,最后咬咬牙,一掀帘子,进了营帐内,她微微低头,瞧着谨小慎微,一副老实人姿态,余光一直窥视着周围的一切。
营帐内,除了她,不见一人。
正好奇着,抬头踱了几步,想要探探究竟,下一瞬身后传来脚步声,吓得她一个弹跳跑出几米远。
“可吓着了?”
属于男人修长的手臂兀的出现在柳意绵眼前,似乎想要去扶她。
柳意绵怔愣片刻,回过神来,听着自己聒噪的心跳声,小脸通红,眸光内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紧张,惊惧,愤怒,还有一丝被抓包的恼羞。
她踉跄着退后,不知踩到什么差点儿跌到了地上。
慌乱中,那只大掌又伸了过来,且离她更近了些,却被她冷不丁一巴掌拍开。
“啪!”
清透的声音在空气中层层炸开,两人都怔住了,目光对上,纷纷瞧见了彼此眼底的震惊。
15. 马屁
慕容恪率先回过神,往后退几步,退到了柳意绵警戒线外,他手握成拳,抵在鼻尖虚咳几声,化解方才那一幕的尴尬。
柳意绵也意识到自己的不恰行径,暗自懊恼后悔,心中百感交集,她低头做了番心理建设,微微福身,敷衍说了声‘给王爷请安’。
慕容恪很少听见旁人如此称呼自己,他听得最多的是大将军或主上,被她一喊,竟恍惚了片刻。
他微微颔首表示回应,余光一直在观察着面前的小小少女。
少女身上总透着股倔强和压抑不住的愤慨。
她细微表情变换了一次又一次,尤其那双眼睛,滴溜溜转着,仿若雪地里的白狐,很是灵动。
她一点儿也不怕他。
甚至,他感受到了她淡淡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敌意和排斥。
从前,分明没有的。
他不禁在想,这具小小的身躯里,究竟藏着多少令人惊艳的秘密?
尽管他并无探究分明的心思,还是忍不住被牵动着,感到好奇。
“王爷唤小女所谓何事?”
他到底在发什么呆,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太瘆人了,柳意绵眉头越皱越深。
她一瞧见慕容恪就会想起他前世的背叛,心里冒着火,极力压抑才能平和,此时站得久了,腿麻了,更加没耐心。
慕容恪垂眸从袖口摸出一封信,放在少女跟前的一方矮桌上,骨节修长的手指着信说,“左中郎将的家书,昨日收到的。”
爹爹的信?
柳意绵水眸一眨,敌意顷刻退散,唇角不自觉勾起,拿了信就要拆开,她太过欣喜激动,手有些抖,拆了几次都没拆开。
慕容恪已经走到了自己办公的书案前坐下,又抬手招呼她坐下,随后斟酌道:“边关苦寒,且战事频发,并不适合你,原是要送你回去的……”
“我不回去!”
柳意绵刚坐下,听了这话,蹭的一下跳起来,打断了他。
小姑娘身体绷得紧紧的,双手捏着那封未拆的信,眼底迸出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倔强又隐忍。
分明柔弱到他两根手指头都能捏死,却那么勇敢、无畏。
慕容恪想起了柳云浩给他的信,信中百般恳求他留下柳意绵,让她多经历些事情,历练心智。言外之意,竟是要当儿子培养了。
可未经世事的她,见过鸦雀啄尸吗?见过肝脏肠子裸露一地吗?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炼狱场吗?
“若留下,你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男人唇角微勾,却是冰冷的笑,像是幽井里的水,修长指尖有节奏的轻敲桌面,又似是一把重锤,一下一下敲在柳意绵心尖上。
这还是第一次,他在她面前毫不收敛上位者气息,强烈的压迫感如洪水猛兽侵袭着她。
她忍不住后退几步,心扑通狂跳,有些喘不过气。
他这是试探?亦或是,有其他深意?
柳意绵也不知自己在这能做什么,但她很清楚,来都来了,是决计不能被轻易送走的。
她仰起头,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烁着萤火虫一般的暖芒。
“听说这儿很神秘,我想看鹰击长空,星垂草原的奇景,想徒手摘一颗北斗七星,想见识夜晚比蓝宝石还要闪耀的湖泊……”
这些都是书上说的,北境独有的风光,实际上,那是更北的地方,是属于北戎人的。
没错,她在拍马屁,她祝他早日拿下北戎。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柳意绵越来越局促,生怕说错话引了更多的怀疑,进而连累爹爹。
还好,这一关是过了的。
品味完她的话,男人脸上虚冷的笑意真实了几分,他起身,一步步走到她跟前,抬手虚扶她一把,“既如此,你便留下。”
柳意绵暗暗松了口气。
这儿太压抑,她想要离开,囫囵行了个礼,道了声谢便要溜之大吉,慕容恪却抬手拦下了她。
“这青鸾玉佩你且拿着,凭着此物,非机密之地,都可前行。”
男人手心躺着一枚质地温润的圆形镂空青白玉佩,用精巧工艺雕刻出鸾鸟飞天形态,再以五色丝绦和东珠装饰,显得庄重而华贵。
柳意绵下意识接过玉佩,感受其中暖意,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又是一件旧物。
前世她也收过这枚玉佩,是她第一次以他内眷名义,帮他打理照顾新打下城池里的妇女老幼时,他送她的,说是见玉佩如见他。
手中玉佩成了烫手山芋,她不想收,可若不收,她在军营可谓是寸步难行,去哪都要打报告。
“多谢王爷。小女先退下了。”她抓紧玉佩,头始终低着,遮掩了心神,而后又行了一礼,这次比之前要庄重些。
少女急不可耐,掀开帘子跑出去,脚步匆匆,背影很快消失。
慕容恪清透冷眸半阖着,俊脸幽深,她行礼的方式,怎会是宫廷礼仪,且是后宫中高位者才会的。
也难怪离戈抓着她不放,她确实足够神秘,连他都很想去探寻她的秘密。
发现柳意绵离开,沈其岸拍了拍手,擦了擦嘴,进了营帐。
方才有探子来报,安静了许久的境外突然出现了一支北戎骑兵,他们不攻城不抢掠,鬼鬼祟祟的胡乱游走。他需要请示主上。
慕容恪听完只是让加强警戒,并加快速度发放将士们的过冬物资,马上要下雪了。
“你身上什么味道。”蹙着眉忍了许久,慕容恪还是问出了声。
沈其岸听后脸色通红,身体绷得笔直,在一道尖锐目光注视下,尴尬的拿出吃了还剩下半袋的牛肉干。
“请主上恕罪。这,这是柳姑娘送的肉干,口感太好,属下一时没注意就……”
就像上瘾了一般,没事干的时候总想嚼几颗。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脑袋快碰到胸腹了。
慕容恪眉头皱起,惯常淡漠的俊脸上,一派正气,“无论处世还是为官,都要清廉奉公,日后再不可乱收百姓财务。东西放下,你出去吧。”
“是是是,属下错了,一定改。”沈其岸脸上血色蔓延到了耳尖、脖颈,他懊悔不已,无地自容,挠着脑袋出去了。
这可是他头一次收礼,还是吃食,也不贵重,他原想着不碍事,现下不仅被捉住了,还挨了一顿骂,心中酸楚横生。
下次,他一根针线都不会收了。
帘子放下。
慕容恪盯着桌面的油纸袋,微微出神,半晌,垂手捻一颗方方正正的牛肉粒,瞧着怪可爱的。
浅尝一口,微辛辣,后回甘,如她的人一般。
.
从慕容恪营帐出来,柳意绵依旧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中,胸口沉闷,提不起劲儿,走到自己营帐门口,眼前忽的一亮。
好俊的一匹汗血宝马,怎会出现在此?
“阿绵,你回来了?”
营帐内适时走出一人,银冠束发,赤色披风比云霞还张扬、热烈,是钟离期。
她瞧见柳意绵,寡淡的眼底瞬间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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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了喜色。
柳意绵目光移到她身上,撑起一个自认为满意的笑容,却被拍了拍肩膀,生生揭穿了。
“心境不顺?谁欺负你了,我去帮你揍他!”
“没事,没人欺负我。钟离将军怎么过来了。”
她似乎很忙,有几日没见面了。
“刚出任务回来,许久没见,有些想念你。”钟离期说话直白大胆,即便是个女子,也让一生含蓄的柳意绵红了脸。
不待她回应,身子忽的一轻,眨眼间她便被钟离期单手抱到了马背上,方坐稳些,身后又抵上了一具温暖的胸膛。
唔,脸更热了,她素来不习惯同旁人过分亲密,尤其是肢体接触。
“你要带我去哪?”
“带你跑马兜风去。”
两道声音在风中渐渐消散。
马儿越跑越快,快到柳意绵眼底只有马儿飞扬的鬃毛,耳边只余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啸的风声。
她身子被颠得左右乱晃,抓紧了马鞍还是不行,情急之下,一个转身抱住了身后人遒劲有力的腰肢,脸也埋在了她温暖的胸前。
“慢,慢点儿……”她口齿不清,嗓音有了惧意。
一声豪迈大笑从头顶响起,接着柳意绵感受到自己脑袋被人不轻不重拍了拍,手里也塞了个东西。
是缰绳。
“你来驭马。”钟离期说完,从衣领下掏出一枚口哨吹了下,像是在召唤什么。
“不要,我不行的,你,你快让马儿停下……”这马性子太烈,速度太快,柳意绵急得快哭了,她拙劣的马术并不能让她在这种情况下游刃有余。
“阿绵,相信自己,你可以的,你只需要握紧缰绳,眼睛平视前方,注意路障即可。”
钟离期只教她如何驭马,并不接她递过去的缰绳,甚至,她余光瞥到另一匹马朝她们跑了过来。
眼皮狂跳,莫名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匹白马迅速凑了过来,而钟离期像幽灵一样跳了过去,两匹马在原野上并肩疾行。
怎么办,怎么办,只有她自己了。
“前面有条小溪,按我说的方式,跨过去!”
钟离期嗓音很大,冲淡了浓烈的恐惧,想到她不会帮忙,柳意绵死死咬住唇,勒紧缰绳,俯下身子跟着马儿一起冲刺。
一声令下,马儿飞跃而起,柳意绵感觉到了一股滞空感,她的心也跟着飞起,直到马儿平安越过小溪,她的魂才跟了上来。
马蹄落地刹那,有什么东西被踩成了碎末,是恐惧,也是沉重的心事。
柳意绵抬头望向苍茫的天,云海之下,她发现头顶盘旋着一只苍鹰,苍鹰在看她。
从苍鹰锐利清澈的眼中,她感受到了一股旷野的自由,没有一丝束缚,恍惚新生的一株嫩芽,拥有着无限生机。
马儿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钟离期翻身下马,又去帮柳意绵牵马,扶她下来。
“有没有舒服些?”
“嗯,谢谢你。”柳意绵赧然地点点头,一下马腿还是有些软,顺势坐到了有些枯黄的草地上。
虽然钟离期的行为让她受了惊,吃了些苦头,可也很有效,她喜欢上了极致的速度带来的快感,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她,甚至,还想再来一次。
见柳意绵恢复了正常,钟离期勾勾唇,也跟着躺在草地上,脸朝向她,想要说些什么。
只是下一瞬,瞥见她腰间系着的玉佩时,眸色徒然深沉。
16. 权利
“你还是喜欢他,对吗?”
“阿绵,明月高悬于苍穹,非常人所能攀折,且他也并非你想象中美好……总之,你不要再靠近他了,也别收他的东西。”
钟离期意外深长道。
父亲曾说,一个男人是没有爱情的,男人只想从女人身上得到母爱,以及占有一个女人的快感。
钟离期深以为然。
柳意绵是个很有灵气和智慧的女人,也注定和她是同路人,她有必要阻止她步入情爱的深渊。
然这话落入柳意绵耳内,却是酸涩刺耳的。
前世这种话不知道听了多少遍,所有人都认为她和他是云泥之别,她配不上他这朵高岭之花。
差距太大,发出这般感叹也算人之常情,可现下,她从未表露过,也从未去主动靠近他,为何一个两个还要贬低她。
离戈如此,钟离期亦如此。
好像她是地里的泥巴一样,和他的名字并列在一起都是罪过。
“钟离将军,今日多谢你为我排忧,但我已经说过,我和他什么也没有,再试探就冒昧了。我更不想听你说他有多好,而我又有多差!”
柳意绵眼底伤痛一闪而过,总是笑盈盈的眼角爬满了愤怒,她死死咬着唇,头也不回的走了。
被压下的情绪再次喷薄而出,泪珠儿不受控,一颗接一颗,滚落进枯草里,又迅速沁入泥土中。
钟离期心脏一缩,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猛地扇了自己一嘴巴才拔腿去追生气的人儿。
她拉了拉柳意棉袖口,不出意外被甩开了,“我没轻视你的意思,你听我解释。”
柳意绵吸着鼻子,闷头往回走,走路的姿势都很倔。
有什么可解释的,钟离期从一出现就对她很热情,热情过了头总透着古怪,之前她不想深究,现在,听她说这话,她已经厌烦了。
钟离期最看不得女孩儿流泪了,一个脑袋两个大,无措之际,竟一把将气呼呼的柳意绵抱了起来,用抱小孩儿的姿势。
“你干什么,你疯了,快放我下来。”被用这么诡异的姿势抱住,柳意绵脸唰的爆红,恼羞成怒,挣扎着要下来。
钟离期的手却死死捆住她,她无法动弹半分,只得瞪大了双眼,羞恨的盯着她。
“我觉得你哪哪都好,但慕容恪那厮不好,他就是个大坏蛋,面上清风朗月,心比墨汁还黑,满身都是算计人的心眼子,我就是觉得他配不上你。”
柳意绵不挣扎了,懵懵的,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她听错了吗?
竟然有人说出身高贵又素有战神之称的慕容恪配不上她?
“你,这是何意?”
柳意绵终于平静下来,钟离期松了口气,拉着她的手坐回地上,向她倒起了苦水。
从钟离期的诉说中,柳意绵了解了事情的始末和她的来历,也知自己真的错怪了她。
百年前,大晋王朝还是鼎盛时期,四海臣服,小国年年缴纳岁贡,北戎人也和大晋签订了和平盟约。
彼时在边境,北戎人和晋人互市通婚也是常态。
两族通婚孕育出的后代,不仅拥有北戎人高大威猛的体魄,对骑射和力量有着天然的爱好和天赋,面容也完美融合了北戎人的深邃和中原人的婉约。
可后五十年,大晋国力日渐衰弱,北戎人却兵强马壮了,他们撕毁盟约,边境恢复了交战状态。
先前与北戎人通婚的一批人和后代都被排斥了,两方都不认可他们,他们内心是认同大晋的,却被大晋抛弃,即便如此,他们也没和北戎人同流合污。
他们被赶进了荒原,居无定所,遮遮掩掩。钟离期的父亲便是这群人的现任族长,他们为中原文化教化,一直渴望回归。
据钟离期所述,几个月前,他们因大晋和北戎开战被迫迁徙,迁徙途中,钟离期救下了在荒原昏迷不醒的慕容恪和离戈,这才结了缘。
“真是孽缘啊!”钟离期后悔的哀嚎着,“我爹只生了我一个孩子,没生儿子,我为了继承族长位置,想挑个赘婿稳定人心,先上位再说,挑来挑去,最后看中了捡来的慕容恪的美色。结果,结果他忘恩负义,带兵将我们一锅端了。”
“你不知道他有多腹黑,多无耻,问也不问我们是否愿意,就将我们收编了,还让我们去前线做向导,侦查地形,挥大刀,杀北戎蛮子……”
若真后悔,钟离期怎会嘴角上扬久久下不来,表情更像偷腥后装无辜又止不住嘚瑟的猫儿。
柳意绵懒得揭穿钟离期,收编一事正中她下怀,她心里指不定偷乐了不知多少回。
钟离期轻轻蹭了蹭柳意绵肩膀,说话有些小心翼翼。
“这天下终究是男子当道,男人最是薄情寡性,女子在他们眼底和黄白之物没什么两样,都想多多益善。慕容恪更是未来的天下之主,要开后宫坐拥佳丽三千的。我只是不希望你成为他后宫中的某一位,沉寂于情海,不可挣脱。”
“咱们若是像男子一样建功立业,有了权利在手,想要多少男人都行,那时就是男人伺候我们俩,何必委屈自己,你说呢?”
女人离经叛道的话一遍又一遍柳意绵脑海内回响,叫她一颗心上上下下,异常活跃。
为什么心跳的这么快,为什么她觉得钟离期的话是对的?
柳意绵感到心底有什么在冲刺,即将冲破什么。
她想要听钟离期说更多的话,可对方却闭口不言了。
见天色渐晚,钟离期将她送了回去。
入睡前,她脑海中还是盘旋着钟离期的话,最终‘权利’二字深深拓印在了心底。
是了。
没有权利什么也做不成,只能像上一世一样,困在方圆之地。
她想明白了,她要主动去追逐、握紧权利,如此才能保护自己,保护所爱之人。
.
清晨。
柳意绵打着哈欠,从营帐露出半颗脑袋,目之所及,士兵们跑来跑去的,没了往日规矩和纪律。
“漱玉,今日不练兵吗?怎的一大早就闹哄哄的。”
漱玉拿了早膳过来,支了个矮桌,将膳食放在柳意绵跟前,贴心道,“营里正在发放过冬物资呢,听说今日不练兵,休养生息。”
“原来如此。”
柳意绵吃完窝窝头,不知想到什么,眼睛亮了亮,拉着漱玉的手就跑,“我们过去看看吧。”
赶过去一瞧,发现发放物资的人正是几日没见的虞伯伯。
她从后绕过去,调皮的拍了下他肩膀,吓得他差点儿拔刀了。
“是小阿绵啊,你怎么来了,伯伯年纪大了,可不禁吓了。”他哀怨的瞪她一眼。
“虞伯伯,我当然是来帮忙的呀,瞧我多心疼你。”
柳意绵从容地走过去,拿起地上的物资,递给排队的士兵。
军营里女人可是比凤凰还少见,士兵们看得双眼冒光,不过大多数目光都在肤白貌美的漱玉身上。
虞校尉黑着一张脸,大喝几声,他们才收敛不少,却仍是窃窃私语,眼神总溜到她们身上。
被这么多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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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直白露骨地盯着,柳意绵有些脸热,偏头一瞧,漱玉也在帮忙发放物资,比起她的扭捏,漱玉要大气平和多了,面不改色心不跳。
她也就定了心神,一心一意去帮忙了。
忙活了一整天,事情总算做完了,身子虽疲累到虚脱,但她找到了喜欢做的事,一点儿也不空虚迷茫。这是好事儿。
翌日一早,她还想过去帮忙,却发现人都散了,事情都已忙完,她又无事可做了。
回去的路上,她像一朵被烈阳晒蔫了的花儿,没精打采的。
漱玉便提议去跑马,柳意绵眸光一闪,有些意动,仗着有青鸾玉佩,去了重兵看守的马场。
才进门便听见嘈杂的声音,有马蹄啾鸣声,男子爆粗口的声音,还有女子的嗤笑。
走近了些,看守马场的一位士兵前来解释。
“柳姑娘,钟离将军正在同下属们比试,她邀请您二位一同观赏。”
柳意绵和漱玉被请到了看台上,看台桌面摆满了瓜果点心和茶水,她们边吃边看,悠闲自在,肆意欣赏着台下的武斗。
一开始,六七位士兵和钟离期一起,骑着马在一个圈里械斗,谁出圈了谁淘汰。
这些士兵个个人高马大,胸肌发达,四肢矫健,武艺也是一等一的好,但他们一个接着一个都被淘汰了,最后圈里仅剩一人一马。
毫无意外,钟离期胜。
柳意绵以为结束了,谁知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比试。
这一次,是车轮战。
钟离期下了马,只穿一身轻便铠甲,眉眼冷肃,马尾高高束起,利落干净,她站在圈子里,圈外另一批年轻士兵眼底喷薄着野心,跃跃欲试。
柳意绵看得入迷,难怪慕容恪会收下钟离期,她果真不是凡人,竟能以女子之身以一敌百。
随着时间过去,十几个威武雄壮的男子都被她打败了。
柳意绵热血沸腾,拍掌不止。她以为这次总该结束了,然而很快,被打倒的男人们突然疯了般一齐冲了上去,将钟离期围困,出尽狠招,穷追不舍。
“快让他们住手!”柳意绵着急的喊旁边的守卫,对方却冲她摇了摇头,“柳姑娘别担心,这是常事,无需担忧将军。”
可钟离期双拳怎么抵得过几十双大男人的手。
自然是敌不过的。
钟离期早已力竭,用了歪法子才从围困中脱逃,身上拳头脚印没少挨。
柳意绵帮她上药时,眼眶都红了。
“别哭,我皮糙肉厚不疼。”
药水沁入伤口,钟离期疼得龇牙咧嘴,反过来还安慰起她。
柳意绵吸了吸鼻子没接话,专注的帮她上药,漱玉则是拿来了换洗衣服,放在钟离期手边。
“其实我自觉还挺厉害的,只是势单力孤,若是多几个像我一样的人应战,势必逆转局势。女子未必不如男。你们说,对吗?”
钟离期目光炯炯,她看向柳意绵和漱玉,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
柳意绵思索着,似乎悟出了点东西,便直接发问,“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要打哑谜。”
钟离期终于不卖关子了,认真道:“好吧,其实,我想你们两个和我一起,在这乱世划分权利的游戏中,分一杯羹。”
所以,这就是钟离期接近她的目的?
“可我们并没有你的能力。”柳意绵抬了抬自己的细胳膊细腿,无奈极了。至于漱玉,更纤弱了。
钟离期却不以为意,大掌一挥,意气风发,“无碍,你们有野心就行,我会教你们成长的。”
17. 修罗
接受钟离期的邀请吗?柳意绵想了很久都无法确定。
毕竟,女将军的路,不是谁都能走的,跟着她,真能有出路吗?
漱玉觉得没有,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所以她拒绝了。
可内心深处,柳意绵依旧蠢蠢欲动,当不知该往何处走时,有路就要去尝试,不是吗?
她辗转难眠,索性起身披上最厚的一件大麾,拿火折子点了盏油灯,拿纸笔开始涂涂画画,这是她犹豫不决时最爱做的事儿。
一个时辰后,心已经平静,而她也有了决断。
俗话说,三人行,必有我师。遇见钟离期这般能力卓越的人,定是要多多向她学习的。
而她身无长物,就该孜孜不倦抓住一切时机,充实自己。
得到柳意绵的回答后,出乎意料,钟离期只给了她一张关于北戎的残缺地图和几册兵书,让她自己没事就去研究。
除此之外,有空了会来教她强身健体,练习武术、射箭和马术。
日子也算过得充沛。
然而柳意绵果真不是学武的料子,学了半个月只学会了一点花架子,顶多一个人打两三个漱玉。
“算了,天命如此,你是当不成将领了,以后就给我当军师好了。”
钟离期最先放弃。
柳意绵红着脸,尴尬得想用脚趾抠出一间房子。
“不过该学的还是要学,等有机会我带你去出去实践一下。”
“什么时候?做什么?”这段时间钟离期早出晚归,一直在外侦测敌情,这是让她跟去的意思吗?
“很快了。”钟离期望着远处黛青山色,表情罕见阴沉,鹰一样的眸底暗色涌动,柳意绵看不懂。
只是平静的心湖被挑动,隐隐有些不安。
到了晚间,天气骤变,冷风呼啸不停,说是要下雪。
柳意绵得了消息,早早躲在厚厚的棉被里取暖,她体寒格外怕冷,漱玉便主动提出要陪她睡,两人抱在一起,总算暖和了。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柳意绵被一阵诡异的声音惊醒。
帐中炭盆早熄了,一丝火星子都瞧不见,稍一抬头,寒意便像蛇信子舔过后颈,冻得她立刻蜷缩回棉被中。
耳畔只有漱玉均匀的呼吸声,可方才她分明听见了其他声响——闷闷的、若有似无的震颤,顺着地脉爬进床榻,让她莫名恐慌。
置身黑暗中,心越来浮躁,她支起身子,发丝滑过棉枕,又落在了漱玉脸上,将她也弄醒了。
“怎么了,姑娘。”漱玉揉揉了惺忪的双眼,沙哑的问着。
“我听见了奇怪的声音,我想出去看看。”柳意绵掀开被子就要起身去穿鞋。
漱玉几乎是弹坐起来,按住她肩头的手凉得刺骨:“姑娘听岔了,是北风在呼啸呢,快睡吧,别冻着了。”
“可我总觉着心慌。”
柳意绵被拉着躺了回去,眼睛虚虚一处,始终心神不宁。
漱玉还想安抚她,刚要开口,一阵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地面的炭盆都跟着轻颤起来。
“真的有人来了,一定是出事了。”
柳意绵迅速下床,穿好衣裳出了营帐,漱玉根本来不及阻拦。
刚出营帐,一阵寒风裹着雪粒子往她身上扑,凉意霎时沁入到了骨子里,视线内,皆是白茫茫一片,原来雪已经这般厚了。
再抬头,雪地反射的冷白光芒中,赫然出现了一抹飞扬的鲜红。
“啾!”
马儿啾鸣一声,抬起前腿挥舞几下,在柳意绵身侧停稳。
钟离期深深凝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她伸出手。
柳意绵心狠狠跳着,她已经猜到了什么。
尤其是,她看见不远处的天边,出现了点点红光,后来越来越红,她还听见了号角声。
那声音裹着凛冽雪原的呜咽,震得柳意绵后槽牙发酸。
终于,开战了。
马儿再次啾鸣,频频跺着马蹄,白雪被它踩成了烂泥,它鼻孔喘着粗气,似乎是在催促她。
柳意绵脑子一片空白,被蛊惑着,伸出了自己的手。她被拉上了马,朝着火光的方向奔去。
漱玉穿好衣服赶出来,只瞧见了一地的马蹄印,那串印子很快又被新雪覆盖了去。
她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霜雪覆盖了眼睫。
越靠近城墙,厮杀声越发震耳,这是柳意绵第一次直面战场,懵懂而来,不知该做什么。
到了城门下,钟离期将她抱下马,递了套铠甲给她,等她穿好又赠了她一柄长剑。
她急中有序,还给她左手绑了一套袖箭,“别怪我,阿绵,你要成长,总是要踏出这一步的。”
“我给你安排了人手,他们负责保护你的安全,你且看着,无需参战,保护好自己即可。”
钟离期殷切叮嘱完,背上背了一把弓箭,右手执长剑,上了城墙,背影如暗夜战神,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耳边的哀嚎声不停,有敌军的,也有自己人的,柳意绵眼眶胀痛,拼命咬唇止住泪,她被十来个士兵围着,哆嗦着上了城墙。
风中浓稠的血腥气令人作呕,柳意绵拿着冰凉的佩剑,指节用力到泛白,还是颤抖到险些握不住。
咻咻咻!
“是箭雨,卧倒!上盾牌!”有人高声呼喊,士兵们唯命是从,有序的躲过了这阵箭雨。
柳意绵也蹲了下来,被周围人保护者,没有收到丝毫伤害。
可也就是这一阵儿的时间,城墙下已经架起了云梯,越来越多的北戎蛮族爬了上来。
柳意绵听见冷兵器刺入□□的声音,分不清是敌是友。
她看见了颈间鲜血是如何喷溅的,红艳艳的血洒在皑皑白雪上,有种诡异的泼墨美感。
她发现人的头颅滚在地上时,眼珠子也是会动的……
她该害怕的,她该退缩的,她该逃离的,可死的人太多了,爬上来的敌兵也太多了。
“你们,去帮忙吧!”她听见了自己在风雪中破碎的声音。
“可我们要留下来保护您。”
“留两人足矣。”
柳意绵双手撑着剑站了起来,剑身闪烁的寒光中,映着她染血的脸颊,还有一地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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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士兵们纠结几息,对视一眼,朝她抱拳后纷纷加入了战局。
战况越来越激烈,冲上来的蛮族如野兽般凶残,守城士兵死伤众多,她身边仅剩的两人,也都红了眼,被迫参与战斗,努力维持着一方清净。
柳意绵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僵了,也就不发抖了,她举起没有知觉的左手,射出了一支短箭,正中一个刚露头的蛮族。
那蛮族掉下去前蹬着眼珠子,死死盯着她,她心猛的一缩,恐惧过后竟然一阵难以名状的舒爽。
从一个人无助的蜷缩在城垛,到握紧染血佩剑、杀人,好像也不是很难。
“当心身后!”柳意绵尝到了泪的咸涩和血的腥味,愣怔刹那,一个年轻小将横冲了出来,拿剑格开一支流矢。
箭锋从柳意绵身后擦过她耳畔时带起火辣辣的疼痛。
“发什么呆,还不快去帮忙。”小将粗鲁地拽着她来到墙垛一个空位前,让她守着,千万不要放过一个爬上来的蛮族。
她还来不及感受方才生与死的近距离,手中长剑已经下意识戳进了一个蛮族的心脏。
之后的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死也不能让一个蛮族上来。
她记不清自己挥了多少次剑,又被回砍了多少刀,感受不到疼,她便一直坚持着。
直到再握不住剑,视线里弥漫着血雾,脑子也如混沌初开。
“要...死在这里了吗...”
剑峰碰撞在城墙的青砖上,拖出刺耳的鸣叫,她也如断了线的风筝,即将随风而落。
忽然腰身被人猛的一扯,她被捞了回去,天旋地转间鼻尖抵在了坚硬的铠甲上,熟悉的松香味涌入鼻腔,让她有了片刻清醒。
不是濒死前的幻梦,而是最熟悉不过的怀抱。
没抬头,她也知道是谁,身体比眼睛先感受到他的温度。
“你怎么....才来....慕容恪,我好害怕....”
柳意绵像孩童般扑进男人怀中,嚎啕大哭,滚烫的泪水冲开双颊上凝滞的血色,似乎要将滔天的委屈和害怕宣泄出来。
听着少女破碎的气音,慕容恪的心像被千万根细针同时扎破,刺痛感让他手足无措。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上城墙,竟遇见了目眦欲裂的一幕,不敢想象,若他稍晚一步……
怀中少女脆弱的像泥塑的一般,呼吸微弱到几不可闻,往日灵动的双眸蒙了一层阴翳,看不见一丝光亮,他无意识用力将她抱紧了些。
“没事了,我在,别怕。”
他大掌有节奏拍着她后背,轻轻安抚,内力也源源不断往她体内输送,为她驱寒护体。
柳意绵哭着哭着,体力已到了极限,在男人怀中寻了个舒适的姿势,放任自己晕了过去,即便如此,依旧眉头紧锁,难以安稳。
确认她性命无忧,慕容恪唤来沈其岸送她回去就医。
望着城墙上下堆积如山的尸骸,又想起柳意绵沁血的双眸,慕容恪缓缓抽出长刀,唇角浮现一个阴森残冷的笑。
他静静的站在那,仿若修罗临世。
今夜的雪,注定是淬了血的。
18. 伺候
待一切归于平静,天光乍现,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大雪纷飞,山河只见轮廓,千军万马渺如天河星,唯有地面多了一道晦涩的景。
血与雪交相辉映着,恰似雪中红梅绽枝头,过分美丽,又过分阴翳。
慕容恪收了长刀,单手驭马往城内走,路过同样满脸血污的钟离期身侧,一双凤眸冷厉而凉薄。
钟离期不敢与其对视。
她已然知晓了自己的罪孽,她想跟着他一起回去,但离戈和他都走了,只能由她来打扫战场。
从未觉得时间过的这般慢,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从战场退下,慕容恪归心似箭,直奔柳意绵营帐。
“她伤势如何?”他利落的翻身下马,问在外头守着的沈其岸,微颤的指尖,暴露了内心的暗流。
“柳姑娘性命无忧,但双手被砍了数刀,失血过多,精神又崩溃了......回来便一直昏睡着。”
何止如此,若非及时封住了穴脉,又得到了救治,命都得搭上去。
可这话儿他不敢说,生怕惹得眼前男人发了疯。
慕容恪双眸一直盯着账内,哑声道,“我去换件衣裳再过来。”他怕身上的血腥味冲到她鼻腔,令她睡梦中都不安生。
一刻钟后,换了身月华常服回来,男人身上肃冷的杀气消散不少,多了些烟火气。
他进了帐内,发现里面围着不少人,离戈在给昏迷的柳意绵包扎伤口,漱玉在一旁协助,虞校尉蹲在床榻一角抹眼泪儿。
“药拿来。”
离戈冷着脸头也不回,朝身后伸手,漱玉眼疾手快将放凉了些的汤药递了过去。
他并没有医者的小心谨慎,反而行事粗犷,拿了药抬起柳意绵脑袋就开始灌,漱玉想阻止却被他气势镇住,在一旁踌躇不前。
慕容恪看不下去,大步上前夺过他手中药碗,总是淡漠的脸上焦急一闪而过,离戈眸光微顿,见是他便让开了去,只唇角勾着,微不可闻轻嗤了声。
“你扶她起来,拿枕头放她腰后...”慕容恪轻声对漱玉说道。话未尽,离戈便插了一嘴,“她腰上有伤坐不起,直接灌多好,反正她又没知觉。”
男人视若未闻,自顾拿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往柳意绵口中喂药,药汁稍稍流出一些,都被他温柔的用热帕子拭去。
“啧啧,少见了,没想到你还挺会伺候人的。”离戈说不出当下是何种心境,他只知道自己有些憋闷,想刺人。
依旧没得到回应。
空气中有股无形的重压,他觉着无趣,便离开了。
没想到和赶来的钟离期迎面碰上了,她似乎迟疑了下,下一瞬,砰一声跪下,跪的笔直。
离戈语气狭促,“见了我叫声好哥哥就行,不必行如此大礼。”
钟离期冷冷剜他一眼,默默移开位置,不理人。
啧啧,真无趣啊,一个个的。
离戈走了,走前大发善心,说了柳意绵的状况,叫她松了口气,然而没多久,听见里面传来女子难受的呻吟声,一颗心又揪了起来。
她急切的冲了进去,却被里间男人锋利刺骨的眼神吓退,只能重新跪了回去。
喝了药后,原以为柳意绵会安睡,毕竟男女有别,慕容恪准备出去,没想到才几眼没看着,她便从床上掉了下来。
她发热了,身上一会冷一会热,伤口上敷的药也在发挥效用,带来了难言的痒意,难受得在床上打滚,慕容恪不得不折返。
“抱住她,别让她乱动碰到伤口。”她双手被包扎成了一团,因剧烈挪动沁出不少血,本就苍白的脸色更透明了些,慕容恪欲制住她,不让她动弹。
“不行,奴婢抱不住。”漱玉力气太小,且不敢碰触她伤口,根本无法抗衡。
“你先出去,在外面守着,别让人进来。”慕容给柳意绵点了睡穴,她一下子安静了,脑袋软软搭在他坚实的右臂之上。
“可是......”他是男子,怎能和未婚女子单独在一个营帐,且他动作未免过于亲近。
漱玉内心万分复杂,当男人冰冷的目光扫射过来,迫于压力,她还是识趣的退了出去。
待旁人也都被支开,慕容恪沉沉的叹了声,他给她双手重新换了药,包扎好,额头也敷上冒着热气的帕子,心底估摸着时间。
没多久她果然醒了过来,疼得全身颤抖,显然普通的药,点睡穴都无法帮助她了。
慕容恪用锦被将她包裹住,只留一个脑袋和两只被包扎得肥嘟嘟的手放在被子外,他迟疑不决,最终还是闭着眼将女孩儿连人带被子紧紧抱在怀里牵制着,想帮她熬过这阵。
“好疼,爹爹,我好像又要死了,我怕。”哽咽不断从喉间溢出,柳意绵脑子浑浑噩噩,身上到处都疼,却被困住动弹不得,泪水如泉涌一般。
“呜呜,我杀人了,杀了好多人,我有罪.......”
“我想回家。”
柳意绵的眼睛是睁着的,里面却没有神采,慕容恪迟疑着,指尖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似乎看不见了。
心一沉再沉,但想到离戈什么也没说,又有了些力量感,应当是能治好的。
慕容恪眼眸垂下,下颌抵在少女柔软的发丝上,一字一句带着力量感,说,
“别怕,都结束了,你安全了。”
“那些都是坏我河山,杀我族人的贼子,死不足惜,你无罪,你是保家卫国的功臣。你和你爹爹一样,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乖绵绵,快睡吧,睡着了就不痛了.......”
身后抵着一具温暖的胸膛,耳边是浑厚好听的嗓音,柳意绵心底的恐慌和不安被男人一点点抹去,烙印在血液里的颤栗也渐渐没了。
“可是好疼,睡不着,爹爹唱歌哄我,像小时候一样。”
柳意绵皱着鼻子,可怜兮兮的男人怀中闹腾,闹得慕容恪心房塌了一角,又酸又涩。
他张了张嘴,脑子一片空白真的不会唱,实在窘迫,眼见她又要哭了,他不得不哄着她,被赶鸭子上架。
想起自己当年还是个小兵的时候,柳云浩曾教过他一首乡间小调,虽不记得词义,旋律却还未忘尽。
帐内突兀的响起男子吟唱的轻柔小调,很快传到漱玉和钟离期耳边,又在风雪中荡漾开。
漱玉震惊地回头,久久无法平复心跳。
钟离期也跟着往帐内瞅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看不清神色。
惊诧过后漱玉回过神来,给跪着的钟离期递了杯暖茶,她却拒绝了,倔强得让人想朝她喷火。
“这件事,你做的太过分了,我早已同你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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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谁都能当女将军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怎么还改不了强人所难的性子。”
钟离期抬眸,认了错,却没全认。
“思量不周害她险些失了性命,是我的错,若有必要,她可来拿了我的命。但旁的,我没错。她和你不同,她藏着的野心比你我都强,这是她必须走的路。她可不是你,菟丝花般,一味依附强权!”
“你!”漱玉气乐了,她就不该同情这人,“你个蠢货!再理你我就是狗!”她一气之下摔了茶盏,跑开了。
钟离期愣了愣,后悔话说重了,可她说的没错啊。
“一直在舒适圈子里不出来,怎能突破重重阻碍,超越自我,得到自己想要的。爹一直是这么教我的,只有置身危险,潜力才会被激发出来.......”
她红着眼,自言自语的低喃着,被水雾氤氲的眸底,突然闪出一道人影。
男人居高临下,眼神睥睨,朝她厉声道:“揠苗助长,不亚于毁人根基。你去瞧瞧她如今的样子,还觉得你是对的吗?”
他允她接近、教导柳意绵,但却不是这种教法。
“我.......”
“她长自南方,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漫天大雪,可今后,她看到雪只会想起尸山血海。你有罪!”
慕容恪每说一句话,钟离期心头便会被巨石砸中,她滚落进愧疚的深海,寻不得出路。
“去看看她吧。”他长叹了声,背过身去。
钟离期紧咬下唇,拖着没了知觉的双腿进去,看着呼吸微弱血色全无的女孩儿,心被刺痛了,强装的镇定卸下,只余恐惧。
她害怕了。
若柳意绵真因她而掉下城墙,她死万万次都弥补不了。
.
整整昏睡了三日,柳意绵才清醒了过来,之前发热时做过的事全然不记得,像醉酒断片。
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字‘饿’。
“漱玉,我饿。”
漱玉趴在床边睡熟了,她喊了好几声才唤醒。
“姑娘,你醒啦,太好了。我去告诉主上。”她开心得快哭了,嗓音哽咽,一溜烟跑没了影。
她饿啊。
跑去告诉慕容恪做什么,等漱玉回来,她会不会已经饿死了,眼前恍惚,都出现诡异小人了。
不过漱玉还是很靠谱的,她没亲自去禀告,只唤了小兵过去,她则去取早早备好了的流食。
“漱玉,点灯了吗?”闻到了饭香,柳意绵急切的坐了起来,然而什么也瞧不见,包成粽子的手在空气中胡乱摸索着。
有双温热的手勾了勾她指尖,她没那么慌张了。
“姑娘,你眼睛感染了,需用几日药才能复明。”漱玉抽噎着说,心疼得泪珠儿一直往外冒。
柳意绵眨了眨眼,想说话嘴巴却抵上了一根勺子,香气扑鼻,似乎是青菜肉粥,勾人的紧。
她砸吧砸吧小嘴,一口吞掉了送到嘴边的食物。
“好吃,还要。”
少女歪着小脑袋,漂亮的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又像只毛绒绒讨食的猫儿,狡黠灵动。
然而这只软糯的小猫儿没能得到香喷喷的食物,只听勺子哐当一声,砸在了地面,碎开了。
她吓得身子一缩,当即要爬起来,却被一只大掌轻柔的按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