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第一反赌司女官》
1. 第 1 章
宁城,荣乐赌坊。
林芷是被颠醒的。
她被困囚车,眼前被无边黑暗笼罩,耳边滚轮阵阵,人声沸乱,夹着“押大赔大,押小赔小——开!”的声音,捆缚她手脚的麻绳很紧,任她如何咬牙挣扎,磨红磨破了双腕,都无法挣脱其束缚。
“阿姐,萱儿好怕……”
身旁的女孩紧紧依偎着她,体温隔着衣服布料传来,林芷握紧她的手,正想出声安慰,滚轮停了。
嘶拉一声,囚笼的遮布被掀开,灯光一刺,她双目微眯,险些落下泪来。
“冯老板,您看这对姐妹花,可够得上这黄金十两吗?”
待视线渐渐明晰,见男人粗糙的大手朝她伸过来,手上的铜臭味让她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林芷并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三天前,身为现代反赌专家的她在执行收网任务途中,遭遇意外车祸,再醒来,便穿越到了与她同名的身体里。
而原主哥哥是个实打实的赌鬼,重男轻女的父亲为了偿还抵赌,让她和妹妹被迫签了卖身契,被发卖到这个赌场,当她醒来时,就已经被关在此笼之中了。
“瞧瞧这小娘子的脸,嫩得可掐出水来,还是个雏儿,这柳腰,不知在床上可有多销魂。”
说话的男人身材虚胖,一脸的横肉,镶了个大金牙。他狠掐了把林芷的腰,无视她要吃人的眼神,目光扫向她身边妹妹淤青的脚踝,“小的虽瘸,眼珠子倒是水灵,大人可以剜出来当琉璃球耍,也是别有番乐趣。”
小妹林萱一听自己要被挖眼,脸色刷得白了,到底还是年纪小,竟当众失声痛哭起来。
对面坐着的,就是那个被称为冯老板的人,他捧着莲花暖手,身穿镶兽毛边襕衫,拇指戴了个镶金玉扳指,面色有些不怡:“真吵。”
金大牙二话不说,拿出囚笼钥匙,拿着林萱的胳膊要把她抓出来。
“放开她!”
林芷死命拉着林萱,但敌不过对方力气比自己大数倍,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被拖出去,细嫩的手指夹上冰冷的拶指。
在林萱惊恐的眼眸中,大金牙眼闪幽光,指尖收紧,紧接着是女孩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冷汗从林萱额头涔涔落下,她双眼一阖,竟生生痛晕过去。
林芷扒着栏杆,指甲掐进掌心,她死死咬住唇,心头的悸动一半来自原主身体姐妹连心的本能反应,一半也忆起她们相互依偎这三日,令人绝望的黑暗中,将她的小手放在掌心,笃定地答应她,一定会带她逃出去。
眼睑慢慢浸湿,晶莹的泪水滑过少女白净姝丽的脸庞,一滴滴砸落在囚车的木板上。
“美人含泪,我见犹怜。”冯大人脸上露出可惜之色,“此等佳人,我是没福享受了,不过可以献给的周大人,那老色鬼定然喜欢。”
他口中的周大人,是都转盐运使司的盐运使,只要赌赢了,别说这十两黄金,就算是千两黄金,他也能靠着对方发的盐引,轻松挣回来。
金大牙眼睛不住地瞟向台上的黄金,道:“那冯老板这意思是?”
“我同你赌!”冯老板眼神迸发出贪婪的光芒。
林芷只觉遍体生寒,原主残留的记忆里,这周大人名声并不好,刚年过半百就一脸花白的胡须,相貌丑陋不说,还很暴虐,在他手下蹂躏致死美人数不胜数,林芷去了,只怕撑不过几月,就得同她们的结局一样,香消玉殒,死无葬身之所。
“骰宝比大小,赌注美人与黄金,三局两胜!若比分相同,再比一轮。”
金大牙叫来荷官,荷官正要开局,就见冯老板手一抬,指向囚笼中的少女:“让她来。”
牢笼打开,林芷被架到赌桌旁,她穿着单薄,一缕阴风夹着赌场特有的腐烂气息迎面拂来,寒意砭骨,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金大牙的手抚上她的肩:“小娘子,你尽管摇,看看你这双妙手,究竟能摇出个什么样的结果。”说着,目光灼灼要去摸她白皙的皓腕。
林芷强忍不适用手拂开,硬着头皮道:“两位老板,既要小女子坐庄摇骰,那小女子也想与二位一同赌一赌。若是三局之中,有二局能全然不差猜中骰子数目,那便算小女子胜。”
“而赌注,便是我们姐妹俩人的身契。”
金大牙愤然拍桌道:“大胆!你可知你两姐妹已是笼中之鸟,怎敢以桎梏之身,同我们妄谈条件。况且你父兄还债已散尽了家财,哪来的赌注?”
“我当然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林芷挺直脊背,与他对视,“我也并非空手而来,我母亲娘家也算富庶,她虽两年前死了,但也为我们姐妹悄备下了丰厚的嫁妆藏于某处,只告诉我一人,不被父兄所知,如若全数拿出,抵这黄金十两,还是绰绰有余。”
金大牙又想出言驳斥,就见周大人张开三指,沉声道:“二局太少,三局。”
林芷点头应道:“三局便三局。”
金大牙阴恻恻道:“若是你输了,又找不到你母亲所藏的嫁妆,你妹妹的手脚,我们可就收下了。”
“成交。”
二楼阁楼飘来糖渍梅子的甜腻,林芷抬头,见一姿容雅隽的贵公子倚靠在美人塌上,他身穿暗紫绣黑金蟒锦袍,外罩白玉色狐皮披风,睫帘微垂,神情慵懒。
“引火自焚,真是有趣。”
他伸手用修长的指节夹住一粒饱满珠圆的梅子,送入丰泽红润的唇中。
鼻尖的甜腻挥散不去,林芷连着好几日没有吃食,翻涌的胃酸让她头脑发昏,眉心皱起。
她身体向前抵上大理石赌台,手肘贴着台面,冰凉的触感才让她稍稍缓过来神。
金大牙道:“开始吧。”
见她的指腹飞速抚过象牙骰蛊和三枚六面骰,抬手间,骰子碰撞蛊面在空中发出脆响,林芷闭上眼,前世训练出的肌肉记忆倏然苏醒,她耳尖微动,细听骰子转动的轨迹,几个来回后,蛊落骰定。
冯老板:“大!”
金大牙:“小!”
林芷睁眼,嘴角微微勾起:“二、三、五,合十,开!”
林芷抬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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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开骰蛊,众人皆围过来,只见结果果真如少女所说,二、三、五骰面朝上,分毫不差!
全场哗然。
“这小娘子也太神了,这也能中!”
“连数字都一一对上,我要有这运气,做梦都能笑醒。”
“才第一局,还有两局,大家且继续瞧着。”
听着围观人的议论,冯老板和金大牙面露难色,金大牙这把胜了,直言催促林芷继续下一轮。
林芷再次起手,同样的动作,同样的收尾,只是这回,另外两人迟迟没有发声。
林芷耐不住,启唇道:“一,一,六,合八。”
冯老板跟着道:“小!”
金大牙犹豫了一会,也道:“小!”
骰蛊被打开,一、一、六骰面朝上,又被林芷猜中了。
“神了,神了,又中了!莫非这不是运气,而是她真有这能力,能听声辩位?”
那人一叫嚷,围观的群众也越发多了,一时之间几乎全赌场的人都来看热闹,将他们三人这桌围得水泄不通。
“好个听声辩位。”阁楼倚着的贵公子嘴角微扬,声音懒散,带着几分冷意,“上次见到有如此特技之人,还是在蓟京。”
楼下金大牙与冯老板对视一眼,后者先按耐不住:“这也太过蹊跷,哪有两局连中的,这该不会是你们联合出的一场戏?”
“冤枉啊冯老板,这可是您指的人。”金大牙鼻尖沁出冷汗,有些语无伦次,“不是,这么多年了,我是什么人您还不知道吗,你再好好想想。”
见对方不语,金大牙擦了擦汗:“最后一局,让我们的人坐骰,阿青。”
林芷被请下台,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蒙面青衣的妙龄少女。
在众人目光的汇聚下,青衣少女行了一礼,随后双手抚上骰蛊,一时之间,全场屏息凝神,气氛寂然,落针可闻。
她抬手,将骰蛊高高举起。
“胜负由天定,一掷定乾坤!”
青衣少女声音脆朗,久久回响于整个赌场,骰子的撞击声适时响起,只见她手脚迅疾,将那骰蛊掷于半空挽了个花,又接着一通左摇右摆,还未看清动作,就将骰蛊重重落在了赌台上。
冯老板皱着眉,闭眼听骰,金大牙虽也皱着眉,但目光觑来觑去,似也在努力听骰。
蛊中的骰子从翻滚到停歇,几秒之后,再无动静。
见冯老板双眼睁开,金大牙目光也不再游移,他们很有默契,齐齐看向林芷。
“都看着我,那便是让我先猜咯。”
方才听到金大牙提出换人,她并不紧张,过去在反诈局禁赌科,骰宝是基础中的基础,但凡工作有点年限的科员,都磨练了一副神一般的耳朵,别说是听数字,就是骰蛊和骰子的材质,哪里装了机关,哪里又有裂缝,都能靠声音辨得一清二楚。
林芷眸光渐敛,寒声道:“骰蛊亥时方位有机关暗格,如果我没猜错,应是藏了一枚骰子。”
她谑笑地看向金大牙:“你出千了。”
2. 第 2 章
是的,对方出千了。
无论她此时答什么,只要对方启动机关,暗藏的骰子就会落下,取代已落定的骰子,一举改变赌局。
金大牙脸涨得绯红:“不可能,你胡说!”
林芷正色道:“我胡没胡说,将这骰蛊拿来,一验便知。”
“金哥。”青衣少女渐渐露出惶骇的眼神。
围观赌徒可坐不住了,他们可是这个赌场的老主顾,在此不知道消费了多少真金白银。
其中一人率先发话:“兄弟们,等着做啥,上啊!”
他们一拥而上,争先抢夺青衣女手中的骰蛊。
啪——清脆的一声,象牙骰蛊被摔碎,里面内部构造暴露无遗。
一时之间,全场沸然。
“那小娘子说得不错,果真有机关暗格!”
“怪不得最近老是输,还以为是运气不好,原来我们都被这狗彘不如的东西被骗了!”
身处其中人群中,冯老板表情阴晴不定:“金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大牙颓然坐在位置上,他张了张嘴,我……我说了半天,也没向下吐出半个字。
“还等什么,大伙上啊,抓他报官去!”
人群纷纷朝金大牙涌去,林芷趁乱叫醒了在角落里昏迷的林萱。
她朦胧睁开眼:“阿姐,怎么周围这么吵闹?”
“先别管这么多,阿姐带你出去。”林芷抄起林萱的胳膊,带她灵活穿过人群,朝门口那片光亮走去。
金大牙习过武,那些绵软无力的赌徒不是他的对手,但压不住人多,他艰难地扒开人堆,朝林芷她们的方向咬牙嚷道:“来人,给我抓住她!”
林芷心头突突直跳,一边逃命,一边还要顾着瘸腿的妹妹,实在是跑不快,好在众人同仇敌忾,气焰正盛,看见有追她的人,会主动帮她拦下。
等跑得远了,回头再看,发觉追她的人没追来,也没注意前面,只听林萱惊呼一声:“小心!”。
砰的一声,一头撞到坚硬的物体上。
“哪来不长眼的小娘子。”
那物发出声音。
林芷捂着额头龇牙咧嘴,低头瞥见一对男人的袜舄,口齿不清道道:“对不住这位公子,小女子着急逃命,一时不察冲撞了您,请您让一让。”
“原来是你。”
林芷抬头,只见眼前之人,正是方才在阁楼的贵公子。
“你虽冲撞了本公子,但本公子大人有大量,不同你计较。”他掸了掸衣袍,“刚才在赌场目睹姑娘的胆魄,本公子心中甚是钦慕,不知可愿移步,与某共赏醉仙楼新推的龙井茶。”
“我没这一意愿。”
那人身上还泛着梅子的甜腻,林芷不是很喜,又怕后面的人追来,搀着妹妹抬脚要走。
“姑娘且宽心,他们不会追来了。”贵公子将她的心思看穿,饶有兴致道,“别急着走,先听我讲完。”
他有着一副能蛊惑人心的漂亮嗓音,说话时凤眼微弯,嘴角挂着谑浪的笑意。
“姑娘这手听声辩位的功夫,埋没在闺阁实在可惜,不如跟着本公子,本公子带你下海捞金,保你从此之后吃香喝辣,尽享富贵荣华。”
“公子,您怕是误会了。”林芷最恨便是这些嗜赌的纨绔公子,她表情一瞬冷下来,“今日若不是身陷囹圄,我也不想出这风头,公子与我并非同路人,告辞。”
贵公子眼帘垂下:“我可以治你妹子的腿。”
“不劳您费心。”
林芷不欲和他多嘴,牵住妹妹的手:“萱儿,我们走。”
两人一高一矮的背影渐渐远去,目送之后,贵公子眼底笑意尽失。
“冷影。”
“公子。”一人从暗处走出,朝他作揖。
贵公子嗓音冷冽道:“替我查查她。”
…
深夜寒重,月明星稀。
林芷带着林萱跌跌撞撞出了城,她们找到一处僻静破败的荒庙,两人便枕着草席,仰头是满墙的蛛网,听着漏进屋的冷风,就这样将就过了一夜。
第二日,林芷给自己和妹妹蒙上面,她们又进了隔壁通城,想找点吃食,没走两步,就听见路旁茶肆有人在谈论。
“听说了吗,宁城最大的荣乐赌坊,昨天夜里被一群人洗劫一空,那镶着金牙的大老板,直接被他们扭送到官府,说是举报他手底的荷官出千。”
“我也听说了,最开始揭发的人是一个姑娘,这姑娘可神了,就靠只耳朵便听出来荷官作弊。”
“怪不得我在那里十赌九输,真晦气,哪天开堂,我也要去,当面把输的钱讨回来!”
“那姑娘好生厉害。”
林萱听了,眨着水灵的眼睛,仰头看林芷,“阿姐你看到她脸了吗,昨日我们也算是她救的,下次见到,一定要当面谢谢她。”
林芷轻轻摇头,又微笑摸了摸她的脑袋,不多言语,心里头想着,现在大概率是不会有人再追她们了。
林萱道:“对了阿姐,我们现在去哪啊。”
林芷收回思绪,道:“去找大姐。”
……
南安伯府。
南安伯世子夫人林菀坐于堂上,一向自矜持重的她再也控不住表情,握拳狠狠锤向桌面。
“没想到啊!父兄竟然做出此等丧良心之事!”
林芷此时与林萱一同捧碗吃饭,她狼吞虎咽嚼着饭菜,言语也有些含糊不清:“起初我也是不敢信,但看到父亲亲手在我与妹妹的身契画押,这才死了心。”
“敢情在他们眼里,女儿不过是可以随意弃掷的物什吗。”林菀背着手,在堂内来来回回踱步,胸膛剧烈起伏着,“自母亲两年前被那对狗彘气死,我便发誓再也不踏入林家半步,却忽略了你们两个还身处虎狼窝之中。”
林菀抚摸林萱红肿的手指,本应是最受家人疼爱的小妹,如此却被折磨得如此模样,还有那腿,听说是讨债人上门时打断的,一时间,她心里宛如油煎火燎。
“萱儿,你受苦了。”
“大姐,萱儿不苦。”林萱摇摇头,“二姐才苦,这些天都是二姐在照顾萱儿,在那吓人的赌场里,但凡发了些吃的,她都留给萱儿,自己一口也不吃,可萱儿明明听见二姐肚子在叫。”
林菀眼中泪意闪烁:“芷儿,萱儿,你们放心,既然来了姐姐就安心住着,住到何时都可以,有姐姐在,再也没有人敢欺辱你们。”
林芷心中也十分动然,怕气氛太过压抑,她转移话题道:“世子呢,怎么没看见他。”
林萱也道:“对啊,姐夫去哪里了?”
林菀道:“过几月秋闱要开始了,这个点,应当是去书院课读去了吧。”
就这样,林芷和林萱在南安伯府连住了好几日,喂饱了肚子,养足了精神,林家姐妹三人也趁这机会,好好叙了叙旧。
唯一遗憾的是林萱这腿,专门请了医工来瞧,都说治不好。
一日早晨,林菀从书房出来,唤来身边的贴身丫鬟:“小七,我的上等冰阳绿花翡翠手钏,你可曾瞧见?”
那个被唤小七的丫鬟应道:“不曾,夫人。”
“奇怪,记得我前两日明明就放在书房了。”林菀的语气颇为乏累,这些日子丢东西不是一次两次,从开始的金镶玉耳铛,再到四蝶银攒珠步摇,起初还以为自己记错,但次数多了,让她很难不怀疑家里是不是进了贼。
“姐,昨日我瞧见世子好像来过书房。”林芷正好路过,听到她们主仆二人的对话,“当时看他进去没多久便出来了,出来时我还和他打招呼,他囫囵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去,像很是着急的样子。”
说来伯府的书房,下人是不准许进入的,伯爷不常住,女眷里除了林菀,常来的也只有世子了。
林菀摇头否认道:“不可能是他,文叙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此时远远走来一女子,是南安伯夫人身边的丫鬟,走近之后,规矩地朝二人行礼。
“世子夫人,林二小姐,大夫人堂上有请。”
聚德堂。
苏禾香漫过帷幔后的太师椅,南安伯夫人许氏端坐其上。她身穿沉香色金线云纹裙襕,满绿翡翠镯子卡在松弛腕间,两边的白鬓梳理得油光整齐,唇角下垂如倒挂银钩,混浊眼珠里凝着几十年掌家的精光。
林菀领着林芷行礼。
“菀儿给婆母请安。”
“南安伯夫人好。”
“不必多礼,都坐。”许氏掀开青瓷杯盖,抬起茶杯吹着里头的热气,“你就是林二小姐吧,不知在伯府住得还习惯。”
林芷应道:“承蒙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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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姐姐照顾,一切还算适应。”
许氏抬臂,宽大的袖子掩去唇角:“昨日陈知州夫人还问我,说咱们伯府何时养了群白吃闲饭的雀儿,叽叽喳喳,也不觉得吵闹——”
品完茶,她将那青瓷杯放下:“我回她,说是家里人乐善好施养的,这也就罢了,那雀儿竟飞到屋子里来,将主人家的食粮也一同也吃了,你们说说,这是个什么事儿。”
林菀再不聪明,也不可能听不出南安伯夫人口中的关窍,直言道:“婆母,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芷儿和萱儿是家中突逢变故,作为亲姐,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们露宿街头,至于这——”
林芷打断她道:“雀儿并非吃白食,古有黄雀结草衔环相报救命之人,可见这雀儿并非不懂得知恩图报。况且,这伯府里不止有雀儿,还可能有鼠儿,虫儿,夫人怎么肯定,一定是雀儿偷吃了粮食?”
许氏盯了她一会,见对方毫不怯场与她对视,又别开眼。
她曼声道:“你倒也是个伶俐人儿,比你姐姐强上许多。”
林芷与林菀匆匆对视一眼,又见许氏从袖中掏出一物:“这是伯府的账本,今日我派人去库房去查,发觉有好几笔对不上。”
她喊来林菀,把账本交予她手中,喟叹道:“我年纪也大了,管家这些年,很多事情都力不从心,菀儿,你进府也有几年,未来还是你们小辈当家,去查查。”
林菀恭顺道:“是,婆母。”
拜别了南安伯夫人,林芷和抱着账本的林菀一同出来。
“方才婆母说的那些,你切莫放在心上。”
听了林菀的话,林芷却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哪敢有意见,只是姐姐你这性格未免也太软,平时没少被你婆母训话吧。”
林菀被她说得一噎,脸也红了起来,她低头翻起账本,转移话题道:“原来库房里的东西也被偷了,只有账本,这可怎么查?”
林芷道:“姐姐你说你的首饰不是一次丢的,而是分好几次丢的,是吗?”
林菀点头应是。
“伯府守备森严,旁人进不来,只有府里人能下手。”
林芷转了转眼珠,忽然想到什么,拉住林菀道:“我有一计,姐姐不妨听我说。”
…
一日后。
林菀越过门廊,急忙找上在院子里和妹妹玩耍的林芷。
林芷见状,支开了妹妹,收起笑脸面向她道:“上钩了是吗?”
林菀跑得急,说话时还喘着气:“是的,按你说的,将涂有无色荧光粉的金条放在书房的暗格里,今天下午去看,金条已然不见了。”
林芷道:“快,叫全府的人集合。”
很快,两人就将南安伯府所有仆人集结到一起,让他们排队去往暗房一一查验手心,没有一人有异。
林菀眉头蹙起,就在陷入僵局之刻,只听丫鬟小七道:“夫人,世子回来了。”
“大堂怎么这么多人,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南安伯世子不见其人,但闻其声,不一会,就见一身穿天青湖碧色文雅锦袍,姿仪隽拔的公子从堂前走进来。
林菀对他行礼道:“文叙,伯府近日多物失窃,疑似府里内贼所为,我和妹妹正在排查。”
“姐夫好。”
范文叙扫过林菀,目光落在面庞白净姝丽的少女身上,林芷没她姐姐那般规矩,对上视线后朝他扬了扬下巴。
忽然范文叙想到什么,撇开视线,直言说自己要去里屋换身衣服。
此时最后一个人从暗房出来查验完毕,林菀看向林芷:“这里的全都不是,难道不是府内人所为?”
范文叙正要离开,林芷盯着他的背影,道:“姐姐别急,这不还有一人还没验吗。”
说完,她追上了对方,拦在他面前:“世子走这么急,莫不是心里有鬼?”
范文叙被她盯着,喉咙微微发紧:“你胡说什么,谁有鬼了。”
“一日前,姐姐将块金条放在书房的暗格,今天下午,金条就不见了。”
林芷背着手,眼盯地面,围着他绕走一圈:“那偷金条的人定然想不到,我们提前将金条撒上了些许肉眼难见的荧光粉,而这粉末非一次水洗能轻易冲掉,若居于暗处,粉末就会显形。”
“那么世子,请吧。”
3. 第 3 章
范文叙红着眼,声音嘶哑地驳她道:“你算什么人,竟敢怀疑本世子,黄金是在你来后失窃的,最可疑的不是你吗?”
“世子这是哪里话,我这两日可全程和姐姐在一起。”林芷冷笑一声,“要说最可疑的还得是你,那日我看你从书房拿着东西出来,需要我提醒吗?”
“无稽之谈。”范文叙打断她,声气愈发不好了,“让开!”
林芷见他要走,张开双臂阻拦,见对方要拿自己胳膊,她转了转眼珠,在他手触碰到自己那刻向后顺势一倒。
她嚷道:“姐夫推我,姐姐快来救我!”
林芷柔弱无骨地倒在地上,林菀见状,敛裙跑来。
“芷儿,你怎么样了。”林菀扶起她,对还没反应过来的范文叙嗔怪道,“文叙,推我妹妹做什么?”
林芷眼眶里泪珠乍涌:“我不过是好心请世子查验,谁想他竟恼羞成怒推了我,姐姐,你可要给我做主啊。”
她将脸埋进胳膊里,掩面假哭,林菀心疼极了,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冷冷地睇视范文叙。
后者被盯得头皮发麻,他脸黑如锅底,活了这么大岁数,还第一次碰见这么不要脸的女子。
半晌后,他咬牙切齿道:“验就验。”
很快,范文叙就被领到暗房,只是到了门前,迟迟不见他进去。
“文叙?”林菀侧脸看他。
众目睽睽下,范文叙的脸笼在阴影之中,辨不清神色,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垂于两旁的手紧握成拳。
突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抬起头,凉声道:“是我拿的。”
他匀了匀气息,但表情仍然扭曲:“我承认是我拿的,不过是看乡试快到了,有同窗认识考官,想着托他帮忙打点一二。”
林菀吃了一惊,想不到真是他偷的:“那你怎么不与我说。”
范文叙盯住她,目眦欲裂地吼道:“不是怕你告诉父亲吗!”
林菀第一次见他这副表情,面色尽褪,林芷正想替姐姐发声,就听有人喊。
“何事喧哗?”
众人看清来人,纷纷屏退一旁,留出道路。
南安伯夫人由婢女搀扶着,她身穿织金蹙绣的孔雀纹裙襕,胸前八宝璎珞压襟,暗蓝色裙裾随步子摆动,缓缓走到人群中央。
林菀走到她跟前,欠身道:“婆母,按您的吩咐,查到偷拿财物的人了,是……是世子。”
许氏微微抬眉:“哦?”
林菀便将来龙去脉陈述了一遍,范文叙就在旁听着,一言不发。
“既然是叙儿为了考试,这事就罢了。”许氏扶了扶霜白发髻上的缠枝牡丹钗子,道,“叙儿,还差多少钱,母亲贴你。”
范文叙眼睛一亮,原以为自己会被责罚,没想却被到轻轻揭过,立马躬身揖礼道:“谢母亲!”
同样出乎意料的还有林菀,她内心挣扎了一会道:“世子方才还推倒了妹妹。”
“我看你妹妹这不很好吗。”许氏打量了下旁边站得好好的林芷,道,“想必叙儿也是不小心,让他与你妹妹道个歉就好了。”
林芷见范文叙要对自己行大礼,摆手制止:“那不必了。”
林菀支吾道:“可是,可是……”
“叙儿还有几个月就要考试了,伯爷前些日子还来信关切,如果没什么紧要事,就先散了吧。”
许氏说完招呼儿子,转身走了,范文叙在身后跟着,眉梢的喜色藏也藏不住。
林芷在后,拉住对着她们背影欲言又止的林菀,悄声问道:“姐姐,你真相信世子说的话吗?”
林菀看她道:“你的意思是?”
“若是为了买通考官,直接开头向你婆母要钱就是了,你看她今天答应的多痛快,何必躲着。”林芷板着脸,道,“而且先前听姐姐说,丢的物件都是隔五六天不见的,所以我感觉,这事没那么简单。”
“这两天我跟他出去,替你探探他。”
…
“赌坊?此事当真?”林菀拍案而起,筋骨细颤,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
林芷身着男装,她刚从外面跟踪回来,抄起一壶水就往茶杯里倒:“我敢用性命起誓,用这双眼睛亲眼看见他进了赌坊,如有虚假,天打雷劈。”
“自家里出事之后,他就对我发过誓,此生绝不碰赌。”林菀将手中的帕子拧作一团,心头像被狠狠锤了一样,眼神都是木的,“没想到他竟然骗我。”
她见林芷喝完一杯想要再倒一杯,捉住她的手,道:“有办法让我婆母知道吗?凡赌者皆不得入仕,她这次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林芷道:“办法是有,就是到时需要姐姐配合一下了。”
…
万源赌坊,八十八号赌桌。
男人死死盯着荷官手里的骰蛊,因为紧张过度,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抓住桌子边沿的手微微颤抖。
和他同开一局的对手也露出相似表情,神情紧绷,脸部不自觉地抽搐,不停吞咽口水。
随着那骰蛊抬起又落下,两人的眼神一同聚焦在那小盒子之上。
围观的赌徒也在起哄,大声嚷嚷道:“开!开!开!”
在如此灼热的气氛中,荷官各自扫了两人一眼,面无表情地抬手,将谜底揭晓。
仿佛被人当面打了一棒,范文叙踉跄地后退几步,定定地看着对手将赌桌上押注的银子尽数拥入怀中,并发出欣喜若狂的叫喊声。
“四、五、六!是大!我赢了!我赢了!”
范文叙不敢相信,他又冲上赌桌去,将那筛蛊和骰子抢来,用颤抖的手一遍一遍检查,在确认没有什么作弊机关后,像被抽去脊梁骨一般,失魂落魄地垂下头。
得胜的对手见他这副模样,掀起眼皮,用询问带着点轻蔑的语气问他道:“要不,再同我们来一把?”
范文叙垂丧着头,神情隐藏在阴影之中,他伸手摸到袖子里,一片空空,再仔细一摸,摸出一块玉镯。
这是疼爱他的祖母生前为他留下的唯一遗产,那时南安伯和南安伯夫人在战场御敌不能归家,是祖母将他一手带大的,这玉镯虽然谈不上多稀罕,但也是个上等货,能值不少银子。
范文叙将唇咬得死白,最后他苦笑了下,麻木地垂手。
“算了,下次吧……”
他输了。
他又一次把带来的钱都输光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与赌桌上的人作的别,范文叙脚步虚浮地往出口走去。
他的脑中很乱,他想,如果这让父亲知道会怎么样,父亲如此严厉,对他光耀门楣寄予厚望,而自己资质平庸,乡试必然不中,他只是想在此之前,换个方式证明自己而已。
先前他是赢过的,怎么现在会一直输?对,一定是一时气运问题,如果再给他一笔钱,他定能……
就在此时,一个蒙着面的人撞住了他,往他怀里塞了一张纸条,想看是何人,发现对方已经消失在人堆里了。
范文叙心头觉得古怪,他将纸条展开,只见上面写字如下——
[钱庄新设,可放低息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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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未初一刻,城南通宝当铺后堂静候。]
…
林芷留完字条,想抬脚开溜,只听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她。
“又见面了,林二小姐。”
林芷回首,见身穿紫袍锦靴的男人斜靠在花梨木椅上,他神情慵懒倨傲,指节修长,正捏着一枚小小的筹码把玩着,不是那日所见的贵公子是谁。
四周来往人多,林芷怕被发现,压低声音冷冷诘问:“你调查我?”
“别这么说嘛。”贵公子睫帘微垂,语气玩味道,“就像林二小姐这回来的赌坊,不会也说是身不由己吧。”
“与你无关。”
林芷懒得和这类人废话,转身欲走,就听身后之人幽幽道:“等你看完这个再走也不迟。”
待看清他手中之物,林芷瞳孔缩紧:“是我与妹妹的身契,为何在你手里?”
贵公子不答,谑笑地看着她,林芷被她这副恣意之态激得头脑发热,劈手想夺,却被对方侍卫拦住。
林芷想硬闯,谁想这侍卫武艺高强,她试了几次都无法突破。
“你是想让整个赌坊的人都知道,有个女人混进来了吗。”
贵公子起身撇开护卫,凑近林芷。她身着男装,半蒙着脸,只留杏圆如墨的双眼露在外面,眼波流转,水光盈盈,颇有种妩媚动人的韵致。
男人微微倾身,身上的月麟香极富侵略性,林芷眯起眼,左手继续悄悄朝身契的方向探,却被对方觉察挡住。
忽然,她眼神一凛,猛地推开对方,急步退到几米之外。
她抬起手,右手拿起手中之物朝他晃了晃:“假动作,你被骗了。”
不是别的,正是方才挂在贵公子衣袍上的和田玉佩。
“姑娘身手真好。”贵公子也没恼,他勾起唇角,语调轻蔑又邪性,“想要身契,七日后申时,就在这最大的雅间见。”
…
林芷看向掌心那枚卷云雷纹玉佩,佩身温润如脂,莹然生光,佩顶用篆书小字单刻个“沈”字。
林菀道:“沈……莫非妹妹口中的贵公子,是沈家的老幺沈墨?”
林芷凝眉:“沈家?”
“沈家并非通城人,大约两年前从蓟京搬来的,从事宝货生意。起初并不出名,但那沈家家主性机敏,善权变,操奇赢之术,贱取贵出,短短一年,就一跃成为通城首富。”
林菀顿了顿,接着说。
“而这沈墨,那可是通城头一号败家子。整日泡在勾栏赌坊这些销金窟里不说,仗着家底雄阔,竟一夜之间,在通城最大的赌坊输掉千两黄金。”
“那日债主们登门,他怀里还搂着花魁,醉醺醺拿金叶子当赏钱撒,活脱脱个散财童子转世,次日便举城闻名。”
原来此人还是个狎邪浪子,林芷听罢,原本对他不佳的印象又减几分,她握拳道:“可我与妹妹的身契还在他手里,我必要去。”
林菀摇头道:“万万不可,谁知他是何居心,妹妹你一个弱女子,单枪匹马如何应付?”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一商贾之子,还敢为难南安伯府的人吗?”见林菀还是担心,林芷抚上对方的手安抚道,“好啦,到时姐姐带人候在外面,若是到点我没出来,姐姐就让人进去捞我出来。”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人声。
“请问通宝当铺是在此处吗?”
看来鱼上钩了,林菀咳了一声,迅速退走。
林芷在屏风后理了理衣服,压低声线对门口喊道:“是这里,贵人请进。”
4. 第 4 章
“贵客前来,所为何事?”
山水屏风后传来女子变调的声音,范文叙隔着屏风,只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看得并不分明。
他垂头拱手道:“听说贵庄有低息贷银,敢问借十两金可否,息钱几何?”
女子直接反问道:“公子姓甚名谁,借钱何用?”
范文叙有些犹豫不敢答:“这……”
女子挥袖道:“既踏上我们当铺门槛,我便说个明白,此番只是例行询问,勘验你资信深浅和通财之资,并非存心刁难,若非诚心交易,那便请回吧。”
范文叙隐约觉得对方说话语气有些耳熟,但又想不起是谁,赌坊输钱的那幕仿佛就在眼前,他握紧双拳。
“等等,我说。”范文叙呼吸一口潮浊的气,道,“我乃南安伯府世子,借钱是为赌。”
“可有去别处借过债?”
“有。”范文叙老实答。
“多少?”
范文叙愣了下,他略作思考,没正面答:“我家有处别宅,目前空置着……”
意思是实在还不上可以把宅院卖了。
林芷端坐在屏风后,见他如此,语气生愠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休得多言。”
范文叙也怕自己真借不着钱,表情僵了僵,唯唯诺诺道:“约百两金。”
屏风后的人猛得站起身,范文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好啊文叙,你竟敢欺我,借了如此多钱,还染上了赌博!”
范文叙见到夫人林菀,瞳孔倏的缩紧,他浑身一颤,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怎么在这。”
他见林菀怒气冲冲朝他走来,下意识转身要跑,却被一个女子纤弱的身影拦下:“姐夫,你这是要去哪里?”
范文叙明了什么,恼羞成怒道:“刚刚屏风后的那人是你。”
林芷朝他扬了扬下巴。
“当初你对我发誓,我还信了,现在我只恨自己瞎了眼。”林菀腿摇身颤,她闭了闭眼,又张开,“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赌便赌了,那又如何!你出门看看,现在谁家不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范文叙梗着脖子,颈间青筋微鼓,“只要赢一次,所有本钱都能回来,什么狗屁科考,我日入百金,父亲还会让我去科考?”
林菀气急:“你真是被赌一字冲昏了头脑,有没有想过输呢?你今日负债家里尚且负担得起,那来日呢,你要将伯府败光了才满意吗?”
“就像……就像我哥那样。”她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林芷连忙拉住她的手。
范文叙一听,脸刷地红了:“我能跟你哥比吗?你就是不信我能赢!”
“跪下!”
范文叙猝然一惊,林芷林菀也同时抬头,他讶然道:“母亲,你怎么也……”
来人正是南安伯夫人,她眼神寒峭,冷冷睇视自己的儿子:“给我跪下!”
范文叙面色晦晦,敛袍曲腿,膝盖重重砸在地面。
“你们每一个人都看不起我。”
范文叙的头压得很低,他眼睛盯着双膝,嗒然道,“课读课读,每日我都去了,别人作文章,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我写个策问开头,都要剖心剜腹半日,最后还被夫子批''粗制滥造,不堪卒读''。”
“我压根不是这块料,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许氏眉心的川字纹收紧:“咱们伯府爵位三代世袭,到你这代就断了,伯爷让你读书考功名,是想趁着伯爷还在朝,可以提携你一二。”
“课读是苦了点,娘也在想办法疏通,但秋闱你总要去的吧,看你现在做什么,凡赌者皆不得入仕,万一被人检举,你让伯府未来怎么办?”
“儿孙自有儿孙福,与我何干!”范文叙后面几乎是咆哮着道,“我早就受够了!你和父亲总拿这些虚的压我,却丝毫不关心我在想什么。我想用赌技证明自己,难不成还错了吗?”
范文叙猛地抬头盯住林菀,双目红得似要滴血:“还有你,让我发什么鬼誓,我今日能输成这样,肯和你脱不了联系。”
林芷皱眉挡在林菀面前,却被她拂开,她见姐姐一改先前模样,眸光渐敛,冷笑道:“说到起誓,我倒想起来了,你曾说过,如若碰赌,我们便和离。”
范文叙先是一寂,然后声色震厉道:“和离便和离。”
“疯了,都疯了。”许氏长叹一声,手中的沉木杖重重敲击地面。
见气氛僵持,她去拉林菀,枯枝般粗糙的手掌抚过她柔嫩的手心:“一日夫妻百日恩,叙儿也是一时糊涂,说的都是气话,他还年轻,何不再给他一次机会。”
林菀抿唇不答,睇了睇范文叙,见他撇开了脸,不与她对视。
林芷见状,出言道:“姐姐既已嫁人,这是姐姐的家务事,我本不好插嘴,但涉及婚姻大事,父兄又不在,我就代表娘家人说两句。”
林芷面向许氏道:“夫人今日劝姐姐,不过是怕伯府丢脸,儿子和离在人前不好看,我林家虽然凋敝,过去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今日姐姐被夫君蒙骗,心中的委屈又何尝少过。”
林芷又面向范文叙道:“还有世子,姐姐过去那么信任你,是你辜负了姐姐,明明是你做错了事,却给她摆脸色,这让我姐姐谈何原谅?”
“天底下没有这么欺负人的事,既然伯府如此专横跋扈,那我们林家女儿不待也罢,姐姐,我们走。”
林芷叫上林菀,林菀朝她点头,就这样两人毫无阻拦走出了屋。
林菀大概也觉得解气,跨出门槛的那刻,原本凝重的表情竟也纾解了不少。
只是二人没走多远,就被匆匆追来的范文叙拦下了。
他跑得心急,停下时还喘着粗气:“菀儿,方才是我一时糊涂,我向你道歉。”
他牵起林菀的手:“我保证下次不再赌了,我立字据,如果再赌,要杀要剐,随你便,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林菀看向妹妹,而林芷闭口不言,心下拿不定主意。
范文叙突然跪倒在林菀面前,抓起对方的手腕招呼在自己脸上:“如若你心里有气,那你打我吧。”
他也是发了狠,手掌击打脸颊发出声声脆响,顷刻间,俊秀的脸颊上便落下了鲜艳的红印。
“够了,文叙。”林菀从他手中挣扎开,她浑身战栗,手臂无力垂下。
视线逐渐模糊,她恍然间回到了三年前那个下午。
那是他们的初遇,她正在东肆闲游,珠钗玉簪,香囊绣帕,街坊品类琳琅,迷人眼目,她兴致缺缺地用指尖拨弄香囊下垂的流苏,却听见身后有人叫住她。
“姑娘,你的帕子掉了。”
她面颊绯红,从他手中接过帕子,她不记得其他细节,只记得那天他的声音低醇悦耳,举止投足尽显风度。
惊鸿一瞥,一眼万年。
收回思绪,林菀长吐了一口气道:“此次姑且再信你一次,如若有下次,我定不会像今日心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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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文叙起身抱住她,两人相拥,不知过了多久,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
第二日。
“你是说,你要开学堂?”林菀哭了一夜,眼睛有些红肿,她有些忧心地看向妹妹,“女子开学堂可未曾听过先例,你是要请先生?地址找好了吗?”
“放心吧姐姐,我就是先生,地址也定好了。”
林芷思绪飘向昨日,她见范文叙送林菀回房歇息完,正从房门出来。
对方一见她,便面露不怡,谁想问出的话却出乎他意料——
“世子,那个闲置的别宅,可否借我一用。”
“放心,并非白租,先写一月借条,后挣了钱,每月还租。”
林菀的话又将她拉回来:“你是先生,那你教什么?”
林芷莞尔:“自然是,戒赌。”
她从第一次见过南安伯夫人就有这个想法了,妹妹林萱年纪小也就罢了,自己成年人有手有脚,还赖在别人家“吃白食”受人白眼,她可不干。
林菀有些不敢相信:“戒赌,妹妹何时会这个?”
“自然是……”林芷思索了一会,道,“自然是姐姐嫁人后学的,不然你猜我怎么从赌坊逃出来?”
“姐姐你且放心,你妹妹可是专业的,届时还需要姐姐帮忙宣传宣传。”
…
没过几日,通城便出现这样的传言,城西要开一家“戒赌书院”。
为赌博开设的赌坊不稀奇,但为戒赌开设的书院可就稀奇了,何况大梁赌博之风盛行,民间十户九赌,百姓卖儿鬻女不计其数,不少人对赌深恶痛绝,在市场可谓是求大于供。
开院首日还推出试听班,免费为学子教学,大家都抱着既然不要钱那就试试看的心态,短短几日便有三十余人报名,远超林芷想象。
她还为这个书院起了个名,叫“洗心堂”,希望入学的学子能洗心革面,珍爱家庭,远离赌博。
开院当日,日丽风和,“洗心堂”赤金牌匾沐浴在阳光下,光耀夺目,熠熠生辉。
林芷穿了件天青色长衫,云鬓绾作燕尾髻,发间插着松烟墨锭雕成的发簪,浑身散发着一股出尘的书卷气和利落感,在院外笑靥盈盈迎接大家入院。
因为可以旁听,大多是家属陪同而来,一时之间,室内坐满了人,见还有人不断从门口进来,林芷不得不将讲堂搬到院子里。
许多深受赌博之害的人在这里找到了共鸣,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有人道:“李嫂,你也来了,上次听你家儿子不是说不赌了?”
被称李嫂的道:“唉——别提了,没过一月又去了,各种法子都试了,这不来碰碰运气。”
又有一人道:“赌博真是害人,我在外面负债累累,把房子都卖了,悔不当初,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这该如何是好?”
有人道:“也不知道这个戒赌学堂靠不靠谱,先生会是谁,又会教什么?”
就在这关口,一个大汉粗狂的声音在人群里响起:“说了不想过来偏要我过来,我不需要戒赌!之前输是运气差!臭婆娘,别再拉着我,快松手——”
旁边的女子似是他的娘子,一直在旁边劝他,但耐不住对方力气比自己大,眼看就要劝不住。
“喂!”
大汉回头,众人的眼神纷纷聚焦在林芷身上。
日光下,少女脸颊如雪,唇色嫣然,远远对他道:“出去前,同我猜一次牌,如果赢了再走,如何?”
5. 第 5 章
大汉就一卖体力的粗人,没什么文化,也没上过一天学,对于书院印象无非是一些年纪大的老夫子拿着本书,摇头晃脑满口念叨着之乎者也。
他婆娘让他来此地,他原以为是找理由圈住他,而他就赌牌这一点爱好,一天不赌浑身难受,自然不肯来。
谁想到,等今天他来到书院,竟也能来赌,这一下就激发了他的兴致。
大汉目光灼灼:“猜什么牌,我同你猜!”
林芷拿出本地最常玩的长牌①,置于桌面。
“长牌会吗?”
大汉点头:“会,平时玩得最多的就是这个。”
林芷道:“先洗牌,您再选三张牌出来,再放回去重新洗,信不信,我能立马找出您刚才选的三张牌。”
大汉狐疑地向前,多年混迹赌场的经历让他洗牌的技术相当熟练,三下五除二就洗完了,他从中抽出三张牌,分别是六饼,三万,二条。
他将牌面亮给众人,人群开始议论。
“一副牌一百二十张,这也能猜中?我可不信。”
“站着的那位就是先生吗?一开始看她站在门口还以为是礼宾来着。”
“看这打扮应该是,但上来就带头赌牌,到底是不是来戒赌的,我们是不是走错地儿了。”
林芷未理会众人议论,对着大汉说道:“既然亮好了牌,请把牌放回去,重新洗好。”
大汉依言照做,林芷看着他洗完牌,从他手里接过牌,重新开始洗,一边洗,一边对众人道:“诸位慧眼识人,不错,我就是这里的先生,小女子姓林,双木林,大家可以叫我林先生。”
“承蒙抬爱,在此先欢迎大家光临本院。”
她的手法非常娴熟,还秀了一把三段花切,并且手上动作越来越快,肉眼都难辨其动作。
“戒赌戒赌,先要识赌,智者不打无准备之仗,在赌之前,你要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而你胜算的概率又有多少。”
话音落下时,牌也洗好了,她将前三张牌向前推,递给大汉,用眼神示意他上前。
大汉犹疑地接过牌,在众目睽睽下一亮。
“乌龟精、许仙、吕洞宾②。”林芷唇角微勾起,“我说的对吗?”
“对,对,就是这个……”大汉瞪圆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全场更是一片哗然,一位在赌场混迹多年的老赌徒发出惊呼。
“天哪,这也太厉害!这怎么做到的。”
另一人道:“不止是猜牌,洗牌的手法也是一绝,眼睛都看花了都没看清动作。”
台上的大汉张口结舌道:“你不会在牌上做记号了吧?”
林芷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道:“那便再来一次,你带牌了吗?”
大汉道:“有带,有带。”
他摸出牌,待林芷接过验完牌,听她道:“这次玩新的,你喊你想要的牌型,我从你的牌里找牌,如何?”
她又将牌交给大汉洗了一遍。
大汉洗完牌,将牌递给她,道:“我想要文钱。”
林芷没着急接牌:“我先确认一下,是你洗的牌吗?我可全程没动过。”
大汉道:“是的。”
“那便看好,别眨眼。”林芷接过牌,将牌背面朝上在桌面开扇,眼明手快从中取出三张,朝人群亮牌。
不是别的,正是大汉口中的文钱,即“一二三”的丙。
“还有。”林芷手指一动,又从牌堆抽出了一组文钱。
“还没完。”又抽出两组来。
一共四组文钱,全被她抽出来了。
林芷将文钱展于手中,看他:“还要吗?”
“不……不……”大汉说话有点气虚,随后反应过来什么,一把薅住林芷的衣袖,“那个,先生,传我两手绝活,我给你钱,不,我把所有身家都给你,请教教我先生。”
大汉的婆娘见状,冲了上去拽住他:“对不住林先生,夫君鲁莽冒犯了您,请别计较。”
下台时,见丈夫还不死心,眼巴巴望着林芷,恨铁不成钢地啐道:“你这死鬼怕不是脑子受了潮,也不看看先生是做什么的,我这张脸都被你丢尽了。”
台下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不同于之前的哗然,这次人们都在小声讨论。
“这不可能吧,四组文钱都找出来了,一个不差。”
“像变戏法似的,不会是动了什么手脚……”
就在此时,忽有一人站起,质问台上的林芷:“方才那人,不会是托儿吧?”
还没等林芷开口,大汉也站起来扯着嗓子回他:“我不是托,我要是托儿就好了,别说当先生的托,就算当先生的狗,我也乐意。”
林芷抬手虚按,安抚两人就座,道:“既有人质疑,那我就再给大家露两手。”
只见她拿出一张红花,将牌放置于掌心,手腕轻摇晃动手掌,再见手心,原本的红花已然不见。
“此为单手藏牌。”
然后,她又晃动掌心,将红花变出,再将其放置桌面,面朝众人展示手心和手背。
旋即,她手心朝上,五指并拢伸直,忽然手指微微弹起,只见一喜百搭从袖中滑出,赫然出现在掌心。
“此为袖箭。”
她又将手里的牌放在一边,撸起宽大的袖子,抬手同样展示自己的手心和手背,随即右手在胸前飞速滑了一下,出手,就是一张财百搭。
“此为胸牌。”
“好——”
“好好好——”
掌声骤然响起,伴着此起彼伏的夸赞声。
“今日当真是大开眼界,先生这手牌技,简直神乎其神!”
“原以为就是讲讲大道理,但先生这手上的功夫,没个十年八载怕是练不出来。”
“要是在赌坊遇到,怕是连裤衩都得输光,现在想来,保不齐从前就真碰上过。”
林芷按了按快要震碎的耳膜,道:“大家静一静,我有话想说。”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她的目光锐利,越过众人,直指先前的大汉。
“方才,你是想让我教你技法?”
无数道目光盯着他,大汉耳根发红,应了一声。
林芷道:“可这出千的招数哪能随便教人,请诸位想想,若我今儿个教你一人从赌局里抢食,那明儿满大街都是输红眼的赌鬼。”
“况且你若穿帮露底,那下场轻则被人断手断脚,重则失了身家性命,到那时候,你不会记得我这做师父的心好,只会发了命的恨我,为何要领你上这黄泉路。”
“先生说的好!”
有人忍不住评道。
只见大汉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他臊眉搭眼把头低下,像做了错事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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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芷面向众人,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
“诸位,赌场千术繁多,防不胜防,我在此展示的仅为冰山一角,谁又知道,你今日面对的对手,藏了多少腌臜手段,宁城的荣乐赌坊便是活生生的案例。”
“都以为赌博赌的是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手气,殊不知,在这些贪夫徇财的人眼里,你们只是砧板上抖着膘的肥羊。”
“这便是我教大家的第一课,放堂!”
学子们听得有些痴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见林芷要走,呼啦一下将她团团围住。
“林先生,下堂课何时开,教什么?”
“束脩多少,再贵都接受,我现在就回去准备。”
“这手艺哪儿学的,能透露一下吗?”
林芷被众人围得头晕目眩,道:“明日会再开一课,讲的是赌徒为什么永远赢不过庄家,束脩的话,一人一课收三文吧,手艺在哪学的不便透露了。”
“三文?一只肉包也才三文钱,先生这也太良心了吧!”
“明日我要叫我侄子也来听课,还有董娘子的儿子,一起叫来,先生给我留个位儿啊。”
“你们一家这么多人,我们怎么办,先生先记我的,我们家就一人。”
林芷道:“那便一日开两课,上午一堂,下午一堂,内容相同,上午轮不上的,那便下午来。”
“姐姐!”
林芷抬头,见林菀领着林萱站在院门口等她,林芷上前几步,林萱扑进了她的怀里。
林菀迎上前道:“怎么提前开课了,方才我们只看了后半程,可吓到我了,这还是我妹妹吗?”
林芷摸着妹妹的脑袋,道:“遇见了点意外,不过是雕虫小技,唬人眼球的。”
林萱仰脸,眨着水灵灵的眼道:“这么说,那天识破金大牙出千的,其实是姐姐?”
林芷听了忙捂住林萱的嘴,用手比“嘘”。
“文叙,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听到林菀喊自己,范文叙霎时红了脸,目光在林菀与林芷间游移,结巴道:“不过是来看看,妹妹书院开得如何,别租钱都不够付的。”
“世子放心,保管够。”林芷忽地扑哧一笑,“你若想,明日也可来,不过可先说好,束脩照收。”
…
第二日一早,林芷来到书院,发现门外已经排满了人。
有等候者闲来无事,干脆席地而坐打牌,边打牌边哼唱着。
“七簇星在天空照,七星坛借风破曹,不知你下家要不要?”
“上家的牌出得好,游下来的到,九天仙女下凡尘,董永槐树脚下把亲招。”③
林芷走到他们跟前:“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那两人一个激灵,磕巴道:“林……林先生,我们没……没赌钱,就是纯打牌。”
林芷道:“不是,我想问你们刚刚嘴里说的是什么?”
其中一人挠了挠头:“噢!先生不是通城人吧,这叫牌儿经④,打牌的时候唱着玩的。”
林芷虽然反赌,但对这些纸牌的民俗文化并不排斥,相反,她还十分感兴趣。
林芷点点头,笑道:“有点意思,等下了堂教教我。”
“当然可以。”
殊不知,她今日随手所学的牌儿经,没几日,就在万源赌坊最大的雅间派了用场。
6. 第 6 章
“抛开千术不谈,你们觉得,在一场掷铜币正面为赢的赌局里,赌徒获胜的概率有多少?”
林芷眼波流转,见有人举手道:“铜币有正反两面,当是有五成。”
“好,五成。”林芷点头,“那下一局赢的概率又是多少?”
“应该……还是五成。”
“那若连输两局,赢的概率又是多少?”
“这……”
“许多人在这个时候是不是想,我连输两局,或连输三局,下一把,总归轮到我赢了吧。”
“这时候,你会做什么?”
有人抢答:“加筹码,若是赢了,那前面输的全回本了。”
“抛开以上不谈,那么,这局赢的概率是多少?”
林芷见众人支吾不答,张开五根手指:“还是五成。”
“有的人说,赌博是个运气游戏,要我说,这是个赌徒必输的概率游戏。”
“人性是贪婪的,赢了,只会幻想自己还会赢,但你不会永远幸运,总有输的一天。”
“输了,就会像我上面说的那样,赌上更多筹码。”
“这里就涉及另一个问题,你有多少筹码?”
林芷顿了顿,扫视位置上的学子:“有人能回答我这个问题吗?”
有人出声:“百两银子!”
“好,就用这百两银子,假如赌局一直进行下去,赢了继续,输了加倍,你可能一直赢,也会碰到连续输,但到那时候……”林芷摊开双手,“别说百两银子,就是千两,万两,都会化为泡影。”
“记住,庄家的资金是无限的,他们可以做到让赌局一直玩下去,但你不能,你输了,那便是倾家荡产,再无翻身之日。”
“有人说,我会及时止损,见好就收,既然大家来到这里,你们回想一下,你们会吗?”
“输了,你们甘心输吗?赢了,你们满足止步于此吗?”
不少学子如大梦初醒,愕然张着嘴,瞳孔剧颤。
“原来如此,怪不得过去我猜大小,明明有输有赢,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就像先生说的,我们的筹码有限,而庄家是无限的,一直玩下去,我们必输……”
“赌坊为何赚钱?就是有我们这些二愣子前赴后继为它送命,他们吃人不吐骨头,哪会管我们这些虫豸死活。”
“是啊是啊!你们说的都对,若是有人能彻底掀翻这些赌坊就好了,谁去带头,我定第一个加入!”
林芷深吸一口气,正想说什么,就听门口传来一人的呼喊。
“救救,救救我儿子——”
来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妪,身穿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脊背像虾米样佝偻弯曲,撑着个破烂的老拐杖,步履蹒跚地走来。
林芷上前扶住她,耐心问道:“大娘,发生什么事了,慢慢说。”
“我儿染上赌瘾,此时正将家里所有的物什往外搬,还拿走了房契。”
老妪的双目已然浑浊,流出悲戚的神情,“他阿爷已被他逼得悬梁自尽,结发之妻连夜遁走,留下尚在襁褓中的一对儿女,不久前,也给他尽数卖给了牙行……”
“老身残躯朽骨,活了大半辈子,已经自足了,可我儿还年轻,如今赌海沉沦,我不能看着他再行差踏错下去!”
她的声音哽咽道:“所以,求求您,求求你们诸位……”
眼见老妪要向她们跪下,林芷忙扶起她,捏紧老妪的干枯的手,朝身后的学子喊道:“赶紧,来几个身强力壮的,随我来。”
林芷带着几个大汉来到老妪的住处,正好撞见老妪口中的儿子。
“你们是何人?难不成是要债的?”
他正将箱底藏的一串旧铜钱塞进胸口,还没等他完全塞进,眼前忽然一花。
“做什么,放开我!”
大汉们将男子摁住,其中一人正色道:“看你比我年长,姑且叫你一声大哥,小弟我当年亦在赌海浮沉,可近日才得知,赌场里尽是些千门手段,你再赌下去,莫说祖产田宅,就是身家性命,也要折在这催命的魔窟里。”
另一人道:“你老娘这么大岁数,颤颤巍巍拄着拐也要为你四处求人,你倒好,不是气死爹,就是卖了儿,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就这样了还要赌,苦了你老娘,夜夜为你要将泪洒尽。”
“原不是要债的。”男子咕哝一句,他咬着后槽牙,直犟道,“我爱做什么做什么,与你们何干。”
此时老妪也来了,见儿子被制,蹒跚着想上前。
就在大汉们为她让路的时候,男子得了空,突然暴起。
“哎呦——”
老妪被推,跌倒在地,林芷见了,忙上前去看。
幸得老妪无事,林芷松了口气,扶起她,大汉们一拥而上,重新将男子制住。
阴影之中,林芷眼睫下垂,辨不清神色。
她凉声道:“是,这与我们并无关系。”
她突然想到前世,她刚刚参加工作,当时禁赌科的科长就问她,为何要加入他们科。
整个反诈局,只有他们禁赌科最苦,也最危险。
他们常常直面那些疯狂的赌徒,这些赌徒不能用人类来形容,在他们眼里,人类社会的一切道德规范,都是他们在赌局里获胜的阻碍。
他们就像失控的野兽,任何阻拦他们,企图控制他们的,他们都会毫不留情将对方撕咬得鲜血淋漓,生吞下肚。
所以当科长问她这个问题时,林芷没有立即回答。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道。
——因为他的父亲,那个曾经她最爱,也是她最恨的男人,是个赌徒。
“啪——”
一巴掌下去,男人忽然疯狂扭动起来,眼睛瞪得通红,直勾勾盯着林芷。
林芷揉搓了下火辣的掌心,眼中阴霾渐起,声如冰霜拭刀般:“我就是看不惯,你们这些沉溺在赌场里的烂人。”
那些母亲歇斯底里尖叫的夜晚。
还有那从高处坠落,洞穿了她的心脏的一声闷响。
顺着石板纹路蔓延开的血流,像地狱的曼珠沙华,是她这辈子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
林芷转向掩面啜泣的老妪,道:“大娘,您儿子这病已经到骨头里了,普通的法子根本治不了,只有将他当作发狂的畜牲,关进铁笼里锁着,才有一线生机。”
老妪掩面拭泪,悔不当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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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我和他阿爷就是心软,你说的对的,你说的对……”
男子挣扎着起身又被按下,梗着脖子道:“你们要将我关起来,那我情愿去死。”
“那你此刻便去!”林芷眸中的寒芒掠过他,似要洞穿他的灵魂,“像你等臭虫烂虫,就算毙了性命,也是天不收地不葬!你若白绫绕颈,便让苍鹰啄腐肉,野狗拖肚肠;你若溺毙江潭,便让鱼鳖食眼目,虾蟹啮脑髓!”
“以你犯下的罪孽,死了还不算完,到地下去,也是玄铁寒钉琵琶骨,无间地狱烈火烧!以上皆是你的报应,报应啊——”
男子听着惶惑不安,身体来回打晃,冷汗涔涔直下。
林芷看着他,冷笑一声:“何况,你既死都不怕,还怕活吗?”
男子像烂泥一样委顿倒地,他手指插入发间,面孔流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
林芷不再看他,而是眺向远处。
话虽如此说,可她真的想从今生越到前世,去问问她的母亲,为何她不怕死,而更怕活。
可惜……
她忽然苦笑一声。
“姑娘,单凭老朽一人,是看不住我儿,我愿出些薄钱,雇一些你的人。”
老妪言辞恳切,林芷连忙摆手道:“大娘,钱就不必了。而且这些并非我的人,都是来我这听课的学子。”
一大汉热心肠道:“没事的大娘,不就是看个人吗,我家有地窖,往里一关便好,可密实了,保管他有十只手十条腿,都逃不出去。”
“还有,我不是报了先生的戒赌班吗,日后听了课,可以天天在你儿子耳边念叨,我和你说,先生教的可好了,相信你儿听了,肯定能有所转变。”
“那便,谢谢诸位了。”
老妪拱手,肃拜下去。
林芷忙扶起她,心头忽然思绪万千。
起初她开书院,是为了凭自己前世的手艺赚些钱,她过去经常会开此类公开课,但此时她却在思考,这些课真的有用吗?
可能短时间,小范围还有点效果,但更久远一点呢?
过去的她,总是跟随着局里的前辈,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几年的禁赌行动,也确实取得了成效,至少在明面上,已经看不到赌博的出现了。
但这次,她只有一人。
林芷长吐一口气。
她只是个小人物而已,想这么多做什么。
是嫌饭吃得太饱?还是日子过得太顺?
…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与沈墨约定的日子。
林芷站在路边,今日的她换了身男装,她抬头看了看万源赌坊的方向,那日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细赏。
万源赌坊是通城第一大赌坊,占地宽广,光门面便有八丈宽,门前的汉白玉石阶光可鉴人,左右各自蹲着六尺高的翡翠貔貅,雕栏玉砌,金碧荧煌,门楣悬金字牌匾,狂草体书着四个大字——“千金一掷”。
进出此地,不是豪商巨贾,就是名公巨卿,赌坊一日的流水,也是平民难以想象的存在。
“万事务必小心。”
林菀拉着她的手,说了最后的嘱咐。
林芷点了点头,径直走了进去。
7. 第 7 章
林芷进了赌坊,巡睃一圈,找到堂倌。
“请问,你们最大的雅间在何处?”
堂倌笑着躬身:“您是沈公子的人吧,这里请。”
林芷随他一路向上,万源赌坊共五层,他们直接上了最高楼。
林芷耳力过人,进雅间前,便听见里面有人在悄声讲话。
“当年我们第一次见沈二,那小子看着恣意妄行,一出手真是惊掉了我的下巴,哪有这么撒银子的,全城的钱都姓了他家不成。”
“别说,我那一局略施小计,直接将他八百两金收入囊中,你猜怎么着,人冤大头非旦不恼,反拉着我袖口要往醉仙楼摆席赔罪,这不就是人傻钱多吗。”
说到高兴之处,他们忽然同时发笑,笑声中带着强烈讥讽之意。
林芷敲门。
进来时,屋内两人集体噤声,气氛有些微妙。
其中一人生得膀大腰圆,他身着燕羽觞暗绿裘袍,脖颈挂着腕粗的金链圈,脚踏孔雀翎毛滚边乌皮靴子,左手盘着两枚象牙鬼工球,肉肠似的两片肥唇一碰,先开了口。
“你便是沈二口中那个厉害的捉刀,瞧着年龄和个子都不大,模样倒是清秀。”
另一个是张老板,觑了他一眼,幽幽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朱老板,莫要小瞧人家咯。”
不同于之前的朱老板,他身材瘦削,头戴紫貂冠,外罩的绛紫色大氅乍看朴素,细瞧覆着层轻薄的蝉翼纱,仅小小一寸就价值不菲,他笑时眼缝细如麦芒,眼仁射出油滑的精光。
林芷冲两人含蓄一笑,她穿青色素衣,不声不响落坐在空余座位上。
末了,两位老板也不说话,只转着眼珠盯着她瞧,这让她颇有些不自在。
等了半响,张老板道:“怎么只有你一人,沈二人呢?”
林芷心里也正嘀咕,约的人是他,到现在还不来,难不成是放她鸽子?
朱老板将鬼工球狠狠一碰,道:“管他作甚?保不齐在哪个窑子里喝花酒,被妹妹绊住了脱不开身,既已凑了三角,还不开桌?再不开,小爷我的财运都要散咯。”
他抬手招呼了下,玄衣侍从捧着白玉托盘趋步向前,端来算筹,将其按大小分类,一垒垒整齐地码在赌桌上。
“先说规矩,我们只玩长牌过五关,每局单押,后局算筹不得低于前局,每局结束计胡数,按码数分钱。”
朱老板掀开眼皮,瞧向林芷:“是通城府籍吗?听你口音不像,不是就算了,没啥意思。”
林芷拿起茶杯斟茶:“沈公子不也不是通城人?”
“哪能比,人家可是通城首富之子。”朱老板眼睛一转,“你我们第一次见,可否亮个字号?”
林芷指间轻拢茶盏:“在下只是沈公子的捉刀,身份不便告知,是不是通城人,且听在下唱一曲。”
她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万喜良去把长城造,万花楼歇息一遭。玩是玩笑是笑,万喜良你把长城造。”
“二姑娘,上了你的当,头顶露水脚踏霜,半夜三更爬腰墙,针柴钉儿挂裤.裆,踏破多少水汪塘,刮破了多少新衣裳。”①
她唱的正是前几日刚学的牌儿经,没想到能在此处派上用场。
林芷唱完拱手道:“给各位大人献丑了,大人们可以随便出牌,我可接着唱。”
朱老板摆了摆手:“唱的是什么市井粗俗玩意,罢了罢了,直接开吧。”
三人先摸座,朱老板摸了张1,林芷摸了张2,张老板摸了张3,三人按这顺序逆时针坐好,并轮次做庄。
朱老板第一个做庄,自然由他来洗牌,只见他将牌背朝上摊在桌上,肥白手指将牌灵活地揉搓合拢,再各抓一半,小指上翘用劲对插,不一会功夫,牌便洗好了。
随后便是腰牌,将洗好的牌铺整后,从中分开,前面的牌腰到后面去,再是抓牌,三人顺次摸牌,待到朱老板摸完23张,看完自己手中的牌,确定要后,从牌铺上翻出两张朝上——三饼,白花。
三人开始押注,因为是第一局,先押注一百,朱老板觉得自己牌好,开局就摸出来两张百搭牌和一组文钱,多压了一倍。
“今天我定能拿个开门红,你们且瞧着。”朱老板喜上眉梢,出牌道,“二条!”
“二条碰。”林芷又摸了一张牌随手出:“三饼。”
张老板道:“过。”
又碰了几轮,牌局逐渐明朗,林芷见上家朱老板想做大牌,道:“六条碰。”
朱老板拧眉:“你怎么胡乱碰,驼子里的对子也碰,会不会玩?”
林芷默然不语,只顾摸牌。
又碰两轮,朱老板节奏被林芷打乱,面露烦躁,张老板也愁眉不展,保险起见,他打了一张熟牌。
林芷立马碰了,再摸一张三万,将牌一摊。
“胡牌!”还是素牌。
朱老板和张老板皆是一惊,朱老板哼了一声,道:“算你运道好,再来。”
经此一局,他们知晓林芷的打牌看似毫无章法,实则另有巧思,他两对视一眼,似达成了某种默契。
第二局开始,轮到林芷做庄洗牌。
“嗒——”
一枚长牌从她指间滑落。
朱老板冷笑道:“这洗牌手法,还以为有多厉害,新手运道旺,难怪上局。”
拿现代话语来说,就是暗嘲林芷在新手保护期。
林芷不响,腰完牌,便是开摸,摸完林芷便掀了两张将牌。
新一轮押注,朱老板是八百注,张老板是六百注,只有林芷没有加注,押的两百注。
林芷先打:“八条!”
打了一圈,朱老板叹道:“还是沈二在时玩得痛快,就你这点算筹,连爷养鸟的粟米钱都不够……六饼杠!”
林芷一哂:“沈公子没吩咐,我一个捉刀,怎敢替他散千金,那不是越到他前头去了。”
张老板也不满道:“哪有捉刀人不带口信的,莫非……你们压根不熟?”
“只见过一面又怎样。”林芷出牌,“一条!”
张老板:“四条。”
朱老板:“七条。”
林芷微微皱眉,发觉他们死往她一条线打,是想联手压她。
“两位老板不地道啊,明明是三人的局,怎么打出只有两人的样来。”林芷扫了眼手中的牌,抽出一张,“七条碰!”
张老板道:“那只能说我和朱老板牌运相似,毕竟是多年的老牌友了。”
意思是欺她生,也是很正常的事。
林芷冷静分析了下局势,目前她手里两个搭子,红花白花成对,目前上下碰了四路,红花白花各露了一张,上下家很大概率在孵红花,白花对。
哪里还有漏洞。
林芷将打过的牌在脑中飞速过了一遍,最终在茫茫牌堆里让她抓住了关窍。
是了,到目前为止,三到七万一张不见。
“五万。”
没人要。
林芷又摸了张五万,又打出一牌四万,张老板碰后出五万,林芷又碰,再出三万,朱老板碰,他见自己还剩白花成牌,犹豫地出了张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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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芷:“胡了!荤牌!”②
朱老板盯着她扔在桌面的一张红花,瞳孔剧烈震颤:“这不可能,你怎么知道……”
“运气。”
林芷莞尔。这当然不是运气,全依仗的是她前世的看家本领——记牌术。
别说记这区区几十张牌,就是全部的一百二十张牌摊出来,何时出的,谁又碰掉的,她在脑海里还原地丝毫不差。
她就猜到上下家手里必有红白花,所以她主动出击,逼出他们手中的红白花,做成了荤牌。
“啪——啪——啪——”
门口传来掌声。
众人循声望去,见沈墨拿着把折扇,敛袍跨门而入,进门便十分自然地落坐在林芷身侧。
他身上穿的雅青色锦袍,浅色衣装更衬得他俊眼修眉,顾盼神飞,也是巧了,与今日林芷的青色素衣正好配成一色。
两人离得近,林芷似乎闻到什么,耸了耸鼻尖。
这是……酒味?
林芷回头,见沈墨眼神真有点迷蒙,往下撇了撇嘴角。
朱老板手中的鬼工球转得飞快,张老板在一旁凉着脸道:“沈公子真捉了把好刀,上来就连吃了我们二局,这也就罢了,您还来得这般晚……”
“正好有事绊住了。”
沈墨笑眯着眼,撩起袖袍,露出腕骨分明,从桌上抓了一叠算筹:“这些为两位老板陪不是,可够?”
张老板见他抓的算筹起码有一千,脸颊猛地一颤,朱老板先绷不住,堆起满脸笑纹,道:“好说好说。”
“不够,我这局再押一千。”
沈墨又抓了一把算筹。
他与林芷挨得近,衣袍擦过,熏得林芷指尖一颤。
朱老板粲然,胡髭直要往脸上翻:“我就喜欢爽快人,直接开吧。”
几轮摸牌出牌下来——
沈墨觑了眼林芷手里的牌;“你方才九万不碰,反而碰这九条?”
这人怕不是智商低,不知道她想做素牌就算了,还直接爆她牌。
林芷瞬间没了心思,直接摆烂,开始随意出牌。
两轮过后,张老板道:“一饼碰,胡了!”
林芷将手牌一摊,说话毫不客气道:“沈公子还是莫瞧着我好,您一瞧,感觉手气都没之前顺了。”
“你懂什么,这叫否极泰来,没人比我更懂运道。”
沈墨装模作样地闭上眼,开始扮演道士:“我掐指一算,下把你定然赢,我给你押双倍。”
说着,便急吼吼地去拿算筹。
林芷见状哂笑,眼睛快白到天上去了。
肯定赢是吧,那她就输给他看,反正又不是她的钱。
一局过后,如林芷所想,她又输了。
面对成堆的算筹,两位老板眼梢淌出欣喜,贪婪地起身,将其尽数瓜分到自己手里。
林芷瞧了眼沈墨:“不好意思啊沈公子,你失算了。”
沈墨摸了摸鼻子,道:“是吗?那估计是下一局,这局我押四千!”
四千!两位老板皆是惊掉了下巴,这可是比他们手里算筹的两倍还要多,而且这种局他们之前押的,最多也就两千。
真是个疯子。
林芷内心腹诽道。
忽然,沈墨想起什么,伸手摸索衣襟:“今天出来着急,钱好像没带齐,诶——这里正有个好东西。”
他笑呵呵地把那物拿出来,展在台面上,林芷一见,怔忡了下。
是身契!
靠,竟然威胁她。
8. 第 8 章
沈墨冲林芷挑眉。
林芷碍于局面不好发作,按轮次来算,这局轮到她坐庄。
还是像之前一样,洗牌,摸牌,翻将,押注。
因沈墨押的多,张朱二人眼热,竟也跟着将赌注连翻三番。
两轮下来。
朱老板摸着肥圆的下巴:“张老板,你这牌打得有点凶啊。”
“朱老板谬赞。”张老板盯着手中的牌,目光一寸不移。
两人间火药味浓,毕竟那么一大笔筹牌摆在那里,反观林芷,前面连输两轮,反到不被他们注意了。
林芷纤指推出一张牌:“二条。”
张老板:“二条碰!千字。”
张老板觑了眼桌子中间堆得像小山的筹牌,眸色闪闪。
他抽出两张牌:“千字碰!”
碰完,他又去牌铺摸了一张牌。
林芷瞳孔微缩。
尽管动作不显,但还是瞥见他绛紫色袖口无风自动。
张老板不动声色,将“摸”来的牌插入自己的手牌中。
林芷挑眉,她知道,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牌。
——早在第二轮结束,她就已经摸清这里所有的牌,所以第三第四局的时候,她才有自信摆烂。
她知道,只要她想赢,那她就必赢,这里的牌对她来说是明牌无异,更遑论她会单手藏牌等千术。
但现在情况不同,张老板出千了。
这下就有点难办。
林芷有些犹豫,要揭穿吗?
张老板丢出一张八饼,朱老板过后,见林芷迟迟不动,催促她道:“呆着做什么,还出不出了。”
“过。”
林芷瞧向沈墨。
“这般看我,莫不是羡煞了沈某这张脸?”沈墨将折扇一展,眉眼间透着三分戏谑。
见林芷眯眼,他佯佯一笑:“没事,你只管放手施展,打输了算我。”
可林芷分明见他手指轻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桌面,袖口下压的泛黄文书,正是她与妹妹的身契。
沈墨却已转头望向张老板:“待此局终了,张老板可否赏脸,与沈某同去醉仙楼一聚,有桩买卖要与张兄细说。”
张老板道:“沈公子客气了,打完这局再看吧。”
林芷也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手牌思索着什么。
阖目间,先前打过的饼、万、条在灵台依次铺陈,再睁眼,她唇角掠过一丝冷峭的笑意。
纵使对方出千又如何,她照样能胜。
她出牌:“一饼!”
张老板脊背陡然生寒,冷汗顺着后襟蜿蜒而下,他死死盯着桌面上那张一饼,指节攥得青白。
——这是在逼他出那张换了的牌,难不成她知道……这不可能。
朱老板见张老板变了色,眉心沟壑骤深,张老板怕自己老搭档看出异常,忙举袖佯作拭汗,生生将惊惶咽下喉头。
或许是凑巧呢。
“过。”
张老板嗓音发涩,先前换的牌竟迟迟不敢落地。
林芷唇角笑意愈深,下一回合,她动了些手法,从牌铺里“抽”出自己想要的牌。
一二三四五六七九万,两张四万,她就缺这个八万。
“自摸清一色,胡了!”
“刷——”
张老板霍然起身,身边的茶杯被他震翻在地。
他讶然张着嘴,结结巴巴道:“定是耍了手段!这牌……这牌分明……”
朱老板也心中骇异,他本抱着将沈墨打劫一场心态而来,没想到反被对方的捉刀带进沟。
“耍没耍手段,将手牌一验便知。”林芷漫不经心抚过手底下的牌面,悠悠道,“你说呢,张老板。”
张老板忽地跌坐回,他盯着满地瓷片,哑声道:“我服输。”
“既有疑问,为何不验?”朱老板面带狐疑瞧向他,手中死捏着象牙球,手背青筋暴起。
张老板脊背冷汗流下,他定了定心神,沉色道:“方才是我看岔了牌路,哎!还是你我太过轻敌,才叫他赢了去。”
“不好意思了两位老板。”沈墨适时打断,“沈某小赢了一回,一会醉仙楼,两位要不同来吧。”
张老板躲过一劫,暗擦把汗,不过他们二人算下来共输八百金,自是心中不快,相继推托没空去。
沈墨也不再客套,往椅背的方向向后一仰:“两位老板,不知赌金如何交付?”
朱老板摆手道:“自然不会欠你的。”
沈墨道:“听说半月后,有艘蓟京的赌船靠岸通城,沈某颇感兴趣,只是那邀帖……”
张老板与朱老板对视一眼。
沈墨引诱道:“若有消息,这次赌金就免了。”
张老板沉吟了会,道:“我认识个人,倒可以替你弄到这邀帖。”
…
林芷踏出赌坊门槛,给候在槐树下的姐姐比了个平安手势。
青石巷转角处,沈墨正倚着砖墙边,嘴角噙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沈公子大费周章,就为张邀帖?”
林芷走到他跟前,仰首见他领口微敞,露出半截白玉似的锁骨。
“嗯……”沈墨喉间滚出醉意朦胧的应答,大约是酒劲上来了,他眼神虚浮,身子也有点摇晃。
他打了个哈欠:“困,先回了。”
林芷张开手臂拦住他,冷声道:“你身契还没给我。”
见他反应迟钝,林芷心头窜起无名之火,手比眼先一步行动,指尖已探入他襟口。
沈墨骤然发力,将她的手腕一把钳住。
男人的掌心滚烫,他手劲很大,骨节分明,他的唇角上扬了点弧度,抓她的指节渐渐收紧。
“装什么装,松手!”
林芷手腕吃痛,倒吸一口凉气。
她使劲挣扎,见对方非但没有放开之意,还好死不死往她跟前继续凑。
酒气夹杂着月麟香,如狂风掠草般侵略而来,林芷拧眉,脑中忽忆起朱老板先前说的那句话。
——管他作甚?保不齐在哪个窑子里喝花酒,被妹妹绊住了脱不开身。
她胃酸翻涌,差点呕出来。
大约觉得她挣扎过于剧烈,沈墨微微皱眉,忽地卸了力道。
林芷立马脱手,一道红印留在了手腕,她搓了下,搓不掉,心里直骂娘。
“你说……身契吗?”
沈墨终于想起了什么,开始在衣襟里摸索,动作迟缓如九十岁耄耋。
待那泛黄文书将将露出边角,林芷飞扑了过去,沈墨旋身避过,叫她扑了个空。
“沈!墨!”
林芷齿间迸出二字,看他时眼神带着火星。
“他们都不陪我吃饭。”沈墨两指夹着身契轻晃,绯色酒晕衬得他眼波潋滟,“要不,一会你陪我?”
“不去!”
林芷脸黑如锅底。
“好吧。”他的语气有点受伤,将手中文书往前一递。
在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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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再戏耍自己后,林芷劈手夺过,待检查无误,见身侧人静得出奇。
她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挥了下,沈墨眼仁不动,无半分神采。
真醉了?
林芷眉头一跳,心里攒的火忽然散了大半。
“你先在此候着,我一会便来。”
林芷疾行数步,回头确认对方站在原地没动,扭头继续走,忍笑忍得肩头微颤。
片刻后,她手里端着只粗陶碗回来。
沈墨盯着碗中青红交织的浊液蹙眉,听少女在他耳旁软语:“沈公子,此乃我家乡特产,名叫七窍玲珑销魂汁,专门解酒的,您尝尝看。”
林芷温言絮语,继续蛊惑他道:“等你喝了它,我就陪你吃饭去,好不好?”
沈墨思考了一阵,点点头,接过她手里的碗,仰颈饮尽。
“咳咳咳——”
沈墨踉跄后退,扶着墙壁呕出酸水,眸中醉意褪尽。
“林芷!你给我吃了什么?”
“苦瓜涤肝胆,青柠剜心肠。”林芷掰着手指细数,“佐以红椒焚五脏,巴豆洗尘腑——沈公子,现下可神清气爽?”
“你!”沈墨扶着腰,又对着墙干呕了一阵。
“我?我怎么了?”
林芷憋住笑,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你看你现在酒也醒了,是不是该到感谢我的时候了?”
沈墨以袖拭唇,听了她这话,忽地冷笑出声。
“欺人者自被人欺,沈公子,我们后会无期!”
林芷凉着脸,语毕,她不再留恋,旋身潇洒离去。
林芷走出巷子,往书院的方向走。
自从开张,她就住在书院,虽没南安伯府方便,但总归自在一些。
刚从街角出来,远远见到一人在书院门口徘徊。
那人一见她,眼睛就亮了,急急跑来。
“妹妹,真是你!”
林芷觉得此人有些眼熟,搜刮了原主的记忆,蓦然反应过来,此人不就是原主欠了赌债的垃圾哥哥吗?
林芷退后半步,眼神寒峭:“林佑,你把我和妹妹坑的这般惨,还有脸过来?”
“芷儿妹妹,我那时候是没有办法。”林佑见她毫无反应,双手合十,低眉顺眼道,“哥哥向你赔罪好不好,就原谅我一次。”
说完他就卖惨:“父亲不愿管我,大姐住那么大的府邸,也不愿给我开门,我现在是真的没处去了,芷儿妹妹,你也忍心让林家三代单传的男丁在外漂泊吗?”
“你可知这些日子,我们又是如何过的。”
林芷讥笑一声,记忆仿佛又拉回到那个阴暗吃人的赌坊,她眼神发冷:“你当年为了还你那狗屁赌债,央父亲签下我们姐妹身契的那刻,我们兄妹情就已经断了。”
见林芷要走,林佑急了,拉住她的胳膊。
“那你借我一点钱好吗?我立欠条,我……我给你跪下!”
说着,便真将双膝砸在青石板上,当她面跪了下来。
林芷挣脱开他的手,用鄙薄的目光看着林佑,语气冰凉道:“那你便跪着好了,跪上几天几夜,就算跪死在这,我也不会再看你一眼。”
语毕,便头也不回,大步迈进书院里去。
暮色四合时,青石板上的影子缓缓站起,林佑掸去衣上尘埃,望着紧闭的朱门冷笑。
“好个铁石心肠的妹妹。”
他最后望了眼“洗心堂”的金色牌匾,转过身,如鬼魅渐没入长街阴影里。
9. 第 9 章
三日后,暮色沉沉。
城南雅室,素纱屏风半透,淡青长帘低垂。
矜贵公子斜倚在紫檀雕花的太师椅上,锦缎衣摆垂落曳地,靠门不远的榧几上,静燃着一炉袅袅烟香。
香线忽被穿堂风搅乱。
“姚大人。”公子眼未睁,唇角却扬起弧度,“下次来,可记着带上蓟京金樽居的好酒。”
话音未落,沈墨已直起身来,烛光昏黄,灯影跳跃,在他刀刻般的侧脸留下深深浅浅的影子,衬得那笑意愈发深邃。
“这回走得急,下次定给你带。”那个被他称为姚大人的,名叫姚祝安,时任大梁大理寺少卿一职,他身穿藏蓝色素袍,衣襟松散地敞着,下摆还沾着夜露,丝毫不见朝廷命官威严,倒像个江湖客。
刚入门,便抄起案上茶壶往嘴里灌,感觉不够爽快,索性揭了壶盖仰头痛饮。
“失态失态。”
姚祝安用袖口拭去唇角的茶渍,捏着茶盏,抬眉问道:“说正事,你在信中说,漕运一案已有眉目?”
沈墨从袖中取出一封崭新文书,轻轻推至案上,指尖轻叩:“半月后,蓟京赌船''金鳞舫''将抵通城,据线人报,巡漕御史俞元良的漕运船恰于当日抵岸,他本人更会夜登赌船,与蓟京方面洽谈漕粮事宜。”
姚祝安道:“此乃天赐良机!圣上思虑漕运贪墨多年,不久前还问及我,为何陆一鸣伏诛后,漕务腐败反而愈演愈烈,那些多余的漕粮究竟到哪儿去了?”
姚祝安忽然重重搁下茶盏,长叹一声:“我不敢说啊,人是圣上亲笔朱批定的罪,若贸然喊冤,岂不是在打圣上的脸。”
“但此番不同,只要当场拿下俞元良,人证物证俱在,便是铁证如山,届时圣上定能明察秋毫,还陆义士一个清白。”
沈墨回忆道:“陆一鸣,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是个直言不讳的端人正士。”
五年前,东南大旱,赤地千里,朝廷漕粮税赋不减,不少百姓穷困不堪,扶老携幼逃离故土,靠乞讨活命。
当时还是平民身份的陆一鸣舍身请命,在道路中央硬生生逼停宣城知县张抚的马车。
马蹄惊起发出嘶鸣,车夫勒紧缰绳,怒目而视:“何人如此大胆,敢拦张大人的马车!”
陆一鸣伏跪在马车前,正词崭崭道:“知县大人,我有法子让农户按时纳粮!”
“你!”车夫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扬起马鞭,“大人怎会听你等草民妄言,还不快让开。”
“啪——”
马鞭击打地面,在身侧扬起尘土,陆一鸣丝毫不动,以头抵地,朗声再次重复:“知县大人,我有法子让农户按时纳粮!”
“大人……”
车夫见张抚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他也正为漕粮的事情发愁,扫了眼伏在脚边的陆一鸣。
“你且起来,与本官说说,你有何法子?”
陆一鸣起身,垂眉拱手道:“知县大人,草民认为,每户纳粮数可各打八折。”
张抚嗤笑:“笑话,皇粮国税,岂容儿戏?”
陆一鸣道:“皇粮国税自不能轻动,可下面浮收可动,去年水涝歉收,今年又遇大旱,不少农户颗粒无收,大家都太难了。”
张抚道:“我与你明说了吧,百姓难,我们官家又何尝不难,我这点俸银,光城北修路一事,上上下下都要打点,不动漕粮,如何推进?到时朝廷怪罪下来,掉的可是我的脑袋,更何况还有各级漕运,都要从中抽成……你说九折如何?”
“大人,不能再低了!”陆一鸣言词恳切,“再低下去,您修再多的路,也没人会走,也没人会再交粮,大家要么背井离乡,要么就揭竿造反了!”
张抚霍然一惊,仔细思索后,答应了他的请求。
陆一鸣的良策见效极快,百姓们积极交粮,附近州县纷纷效仿,他也凭此为自己积累了威望,但这触动是地方官员的利益,张抚怕这些人怪罪到他头上,于是贴出告示——奉旨八折收漕。
转眼三年过去,变故出现,巡漕御史俞元良在对比往年缴粮数目的时候,发觉各地上缴的漕粮数量,比三年前少了二成不到。
他派人去查,从漕运总督,到河道总督,再到各地知府知县,就这样一路查到了张抚头上。
俞元良将厚厚一叠告示掼在地上,纸页哗啦作响。
“好一个奉旨,张大人可知,私造圣旨该当何罪?”
张抚跪在地上,全身颤抖似筛糠,眼前金花乱窜。
“御史大人明鉴。”他突然抬头,上前爬了几步,抓住俞元良的袍角,“是那陆一鸣蛊惑民心,下官……下官也是被他蒙蔽啊!”
俞元良当即下令抓捕陆一鸣,那时乡里乡亲正给他庆五十大寿,来的人不只是亲戚朋友,还有各地仰慕他义举的江湖好汉。
陆一鸣举起酒杯:“有劳诸位,不远千里参加寿宴,陆某何德何能,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
“义士休要过谦!当年大家被逼绝路,是您舍身请命,才让我们有了活下去的机会。”
“是啊是啊,若不是您,我家三丫头早被卖到勾栏里去了,您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话音未落,一群手持长刀的铁甲官兵突然出现,将他们团团围住。
“大胆陆一鸣,伪造圣旨,把持漕运!”为首的捕头展开手中的缉捕令,纸张在风中猎猎作响,“御史大人有令,漕收恢复原制,即刻捉拿陆一鸣,入京问罪!”
大家一听救命恩公要被带走,还要将八折收漕取缔,当然不肯,与前来捉拿的官员爆发激烈的反抗。
陆一鸣怕拖累大家,在人群中大喊:“各位休要再动手!待我随大人们入京,将大家的苦楚奏明圣上,相信圣上定会圣明烛照,明见万里!”
殊不知,这一切都是俞元良精心设计的圈套,他特意选在陆一鸣寿宴之日发难,就是要坐实他“聚众抗官”的罪名,寿宴上的江湖豪杰、乡里百姓,都成了他谋反的“铁证”。
诏狱的黑暗吞噬了陆一鸣整整五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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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
在这里,他遭受了各种非人的酷刑——铁钩穿骨、烙铁灼身、夹棍断指、盐水泼身……狱卒们变着花样折磨这个“反贼”。
没有饭吃,他就啃食墙角的青苔,伤口溃烂生蛆,他就用指甲一点点剔除,他每日听着更漏声,就期盼能有面圣申冤的那一天。
然而等来的,却是一纸皇帝朱批的定罪诏书。
“刁民陆一鸣,集聚乡众,纠约抗粮,辱殴官差,把持漕运,罪不容诛!着即处斩,枭首示众!”
这是他五个月第一次重见天日,刺目的阳光让他有了一瞬恍惚,入狱时是初春,出来时,已是仲夏。
热浪裹挟着市井的喧嚣扑面而来。
“看!那就是陆一鸣!听说他在宣城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听说他还纠结一堆刁民,殴打官差,简直是手眼通天,目无王法!”
“可不是,连知县大人都要听他号令,此等奸佞不除,天理难容!”
烂菜叶和臭鸡蛋纷纷砸在囚车上,汁水顺着木栅往下淌。
陆一鸣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无奈,有悲凉,更有一份超脱。
他跪在刑台上,刽子手的刀尖在烈日照耀下迸出寒芒。
他轻声吟道:“我本白衣客,不愿惹尘埃。”
轰隆一声,天际突然雷声大作,狂风卷着黄沙呼啸而来,霎时天昏地暗。
“奈何风云变,蝼蚁撼高台!”
头颅滚地的那刻,他残留的意识看到自己的身躯,仍直挺挺伫立在原地,脊梁没弯过分毫。
——虽九死,志不渝。
蓟京的这场暴雨,连下了整整三天三夜。
没过几日,便有十几名乡民赤足披发,长跪在大理寺门前,为陆一鸣叫冤。
姚祝安至今还记得那些人红着脖颈,用额头将石板生生磕出血痕的模样,可惜彼时他还是个小小评事,连递状纸的资格都没有。
“砰——”
姚祝安的拳头重重砸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他咬牙道:“后来我听闻,陆老夫人得知儿子死讯,当夜就悬梁自尽了,八十岁的老人家,死了整整七日才被人发现,尸身都臭了。”
沈墨眉头紧锁,他虽听过陆一鸣的事迹,却不知其中竟如此惨烈:“那他的家眷……”
“俞元良这个畜生!”姚祝安突然拔高了声调,又强压着怒火低声道,“那个畜生为了逼他伏罪,将陆夫人和两个儿子绑作人质,但陆一鸣死不认罪,他们就……就当着他的面……”
沈墨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沈墨道:“姚大人放心,此次围猎俞元良,我已做了周密的计划,只是这计划目前还差枚棋子。”
姚祝安眯起眼:“可需要我做什么?”
沈墨眼前浮现出少女娇俏的面庞,唇红齿白,明眸善睐,嘴角还噙着抹狡黠的笑意。
沈墨挥动袖袍,似要将她在脑中拂去。
“暂且不必,若那枚棋子不肯入局,再来劳烦大人。”
10. 第 10 章
清晨,薄雾微笼,空气潮润。
城西的“洗心堂”人声鼎沸,来参加戒赌班的男男女女坐了满院,都七嘴八舌地谈论。
“前些日子来书院的老妪还记得吗?她儿子就关在我家地窖,现在我每日给他复述林先生的课,今早你猜怎么着?那混账竟说''我不赌了,再也不赌了''”。
“那你可要当心了,林先生曾说,‘赌徒尝过赢的滋味,就像虎狼尝过血肉,断不会轻易松口’,他这话是真是假,还得两说。”
“所以我紧紧遵照林先生的嘱托,对他严加看管,但凡有赌瘾复发的苗头,就立马掐灭!”
“不知今日先生会教什么?”
“啪——”
众人一寂,齐齐朝前看,见台上的少女着天青色长衫,乌丝白肤,瑰姿花颜,她一手撩起宽袖,另一手将一块惊堂木在桌面重重一拍。
少女朱唇微扬:“诸位早上好,今日这堂课,咱们来品评一位兄弟的赌博心路。”
她低头去看手边的宣纸,这里的赌徒大多不识字,若有投稿,都是她根据对方口述记录成文。
指尖触到一张纸页,还未拾起,人群忽然吵嚷起来。
“这是哪家的贵公子?衣饰这般华贵!”
“看着有些眼熟,好像在哪个赌坊见过……噢!我想起来了,这不是通城首富家的二公子沈墨吗!”
“沈墨?他来这里作甚?难不成也来听林先生的戒赌课?这……这也太荒唐了!”
林芷身体微僵,稍作停顿后抬眸,朝门口之人扬起一抹疏离的笑:“沈公子,你可知,进我们书院,需先交束脩,人满还需排队。”
今日沈墨一袭玄色斜领大袖袍,腰束嵌玉鞶带,姿态慵懒地倚在门框边,晨光斜落,衬得他面容秀仪,宛若姣好玉石。
他闻言眉梢一挑:“真不好意思先生,初来乍到,不懂规矩。”
他又从袖口摸出一个银锭,高高举起:“敢问先生,这点可够?”
感情这人以为什么都能用钱摆平吗?
林芷心跳丛生,嗓音清冷:“沈公子,我们这一节三文的束脩,不改价,何况今日座满,已无位置。”
沈墨不以为意,手臂一展宽袖拂风,背手悠然道:“那我便站着听。”
话音未落,一个矮胖男子站起来,冲沈墨谄媚道:“沈公子,您坐!我站着就行!”
“啪——”
林芷气急,将惊堂木重重一拍,直指沈墨:“莫要让!就让他站着。”
沈墨闻言,唇角笑意更深,竟也真按林芷所言,老老实实站着。
林芷强压心中的怒意,拿起手中的宣纸,抬头正要开讲,却因沈墨个子高挑,无论换哪个方向,那道颀长的身影始终如影随形,扰得她心神难定。
林芷决心眼不见为净,将目光牢牢锁在纸上。
“诸位,我们继续来看这篇投稿,姓名便不念了。”
她清了清嗓子:“林先生好,去年三月,我初涉赌博,起因是有人说媒,与姑娘见过几面后,心中对她十分倾慕,可女方父母要百两银子作聘礼,我家父母都是普通农户,哪能凑得出如此多钱。”
“我便进城卖苦力,干一天才赚三十文,攒够聘礼不知道猴年马月,自然是心急,这时有个工友找上我,说他知道有个来钱快的门路,我便抱着试试的心态,第一次踏入了赌坊。”
堂下渐渐安静下来,连沈墨也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神色。
“当时玩的是骰宝,我投了一百文钱进去,一路赢一路赚,当日就赚了四百文,比本金翻了四倍!”
惊堂木“啪”地一拍,林芷话锋一转:“诸位,这正是赌坊最险恶的地方!新客入门,必让你先尝甜头。莫说连赢五六局,就是偶尔失手,下一局也定会让你翻本!”
“没错没错!”一个满脸风霜的汉子激动地附和,“我第一次进赌坊,本钱翻了五倍!还以为是自己时来运转。”
林芷瞥见沈墨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说道:“我们接着看。”
“——三百文净利,抵得过我十天血汗,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后来做工时,我满脑子都是那天的场景,三日后,我带着三千文又去了。”
“我又赢了,看着手里两枚沉甸甸的银子,感觉特别不真实,我开始幻想,如果每天赢个两枚银子,不出两个月,我就能赚满一百银,迎娶心上人。”
“但也怕输,后来陆陆续续赌了几次,有输有赢,直到有一次,我贪了心,骰宝时见前面好几次都是小,估摸着后面一定是大,我便押上了全部身家。”
她的声音突然轻如羽毛:“那次我输了四十两银子,当时感觉天都塌了。”
堂下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林芷顿住,突然目光投向沈墨:“沈公子,不知您有何高见?”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沈墨身上,他显然没料到这一问,满不在乎地笑道:“区区四十两,还不够小爷我塞牙的,这就觉得天塌,说明此人心态太差。”
周围人纷纷嘘声。
“沈墨!”林芷猛地拍案而起,“这里是戒赌堂,不是您炫耀家财的地方!若再说这等混账话,就请出去!
一个国字脸女人也凉凉道:“沈公子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四十两银子什么概念,那可是我们一家人不吃不喝七年能赚的钱。”
沈墨闻言轻笑,细长睫毛微颤,一双桃花眼里闪着让人捉摸不透的光。
此时台下有人举手道:“林先生方才想说的是不是,只要赌局持续,输光本钱是迟早的事?”
林芷点头道:“这位同窗听得仔细,这正是我们''赌徒必败''一课的精要。”
她用指节扣了扣桌面:“更要紧的是,世人常误解赌博是一朝倾家,实则如这位投稿人所言,是个温水煮蛙的过程。起初小输小赢,可随着在赌局里的不断刺激,下注便会成倍疯涨。”
她继续诵读稿件。
“——输光后,我总以为是运气作祟,于是四处举债,亲朋邻里,钱庄印子……凑足二十两,毫不犹豫再入赌坊。”她忽然加重音调,“结果呢?落得个血本无归!”
“现在的我非常迷茫,也不敢与家人说此事,请问林先生,现下我当如何是好?”
她抬起头,环视众人:“有谁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一个疤脸汉子霍然起身:“该说!必须全盘托出!我曾留三成私债,结果事后又拿着家中赎金去赌了!”
林芷示意他落座:“这正是赌徒通病——留尾巴自还,实则不敢直面曾经的荒唐;更有人觉得借钱不算赌,赢了还便是,才会如此肆无忌惮,一赌再赌!”
“好!说的好!”
堂下掌声雷动,不少赌徒如梦初醒,更有几人突然以袖掩面。
林芷声音陡然转厉:“现在,曾反复发誓又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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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破戒复赌者,举手!”
手臂如林,林芷点头,示意大家放下。
“我知道在座各位在跪地哭诉时都是真心,可还会反复去赌,可见赌瘾比你们想象的更加可怖。”
她下了讲台,走向人群,天青裙裾扫过地面:“今日课后,三人成组,彼此监督戒赌,违约者罚,守约者赏。”
她突然停住,抬手重重拍在某个颤抖的赌徒肩头,一字一顿道:“唯有斩断所有退路,方有重生之机!”
“今日课毕,散堂!”
林芷转身时,满堂喝彩如潮,有心急的赌徒们,已经开始张罗寻找戒赌的同伴。
一个粗布短衫的汉子拽住身旁两人的衣袖:“老李头!老张头!咱们三家就隔着一条河沟,不如搭个伙?”
被称作老李头的男子点头:“成啊!赏罚怎么定?”
老张头提议道:“这样,若是谁破了戒,就去对方家里做一个月农活,若是都守住了,咱们三就去醉仙楼,好好吃顿红烧肉!”
汉子一听击掌道:“好!再加一壶梨花白!”
一炷香的时间后,人群渐渐散了,只剩沈墨还留在原地,在晨光中投下修长的影子。
他忽地朝林芷抱拳行礼。
“林先生今日教诲,当真令沈某受益匪浅,茅塞顿开,醍醐灌顶,甘拜下风,五体投……”
“打住。”林芷瞄他一眼,“沈公子今日是撞了邪还是吃错药?说话这般阴阳怪气。”
一个落在最后的赌徒插嘴道:“林先生上回的千术演示才叫精彩呢!什么手心藏牌,袖里乾坤……”
“哦?”沈墨侧过脸,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原来那日,你是这般破局的?”
林芷挑眉:“沈公子是想揭穿我?”
“当然不是。”说着,他摸出十锭金子,指尖在上面轻轻一弹,“思来想去,过去拿你身契作为要挟确实不妥,这点金子,就算你上次帮我的报酬。”
林芷冷哼一声,让他先候着,扭头去了库房。
不多时,她抱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包袱回来,先是让沈墨重新取了枚银锭,再将包袱往他怀里重重一塞。
“找你的钱,拿好。”
沈墨解开包袱,瞧见里面九千枚铜钱串得整整齐齐躺在里面,外加几百枚的散钱。
林芷在他身侧冷言道:“我没细数过,沈公子若是回去发现缺了,再向我要便是。”
沈墨知道她这是拒了他的礼,只收了束脩钱,故意叹气:“林先生好狠的心,这是要沈某生扛着这九千铜钱,招摇过市?”
林芷反唇相讥:“怎么?富可敌国的沈二公子,连这点小钱都拎不动?”
说完便用手推他,满眼都是不耐烦:“我要休息了,劳烦您拿着钱赶紧出去。”
“砰”的一声。
朱漆大门在沈墨鼻尖前阖上,他摸了摸险些被撞到的鼻梁,眉心拧紧。
转身时,脚正好踢到沉甸甸的包裹,他低头,瞧见包裹里串得整齐的铜钱,倏地舒展了眉头,低笑出声。
他弯腰拾起沉甸甸的包袱,铜钱碰撞发出脆响,抬头看向紧闭的院门。
“既然如此,那沈某可回去一枚枚数了。”他生怕林芷听不见一般,故意又拔高音调,“届时若是发现少了,林先生可别赖账!”
铜钱声渐行渐远,林芷倚在墙后,嗤笑一声,转身进了里屋。
11. 第 11 章
幽暗的屋舍里,破碎窗棂漏进几缕冷风,泄出寒意,鼠虫窸窸窣窣爬过的角落,一个血肉模糊的男子如死尸般躺倒在地。
“哗——”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地上的人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发出闷哼,缓缓睁开眼。
他的视线蒙上一层水雾,只能隐约瞧见不远处坐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醒了?”
座上那人声音冷得凋敝,一身锦缎华服,他用袖口掩住鼻子,眉毛皱起,似乎有些厌恶他身上的血腥气。
“我……我实在是拿不出钱了。”男子意识陡然清明,嗓子像被塞了棉花一般,“求求你们,再宽恕我几日……”
“混账东西!”黑暗里走出一壮汉,朝他心窝狠踢了一脚,“我们老板宽恕了你多少次,你能活到今日,已经是天大的福气!”
男子在地上疼得翻滚。
“林佑是吗?”
座上人慢悠悠站起来,手指上的金色板指在黑暗中泛着冷光,他的声音阴沉如鬼魅:“你欠了我们钱庄三千两银子,且逾期三月,按规矩,今日应该是你的死期。”
林佑不敢再动,像个死虫一样软倒在地,哆嗦着嘴唇压低了头,不敢看他。
是了,自从拿到那两个赔钱货的卖身钱,他以为自己又有了翻盘的机会,于是全拿去赌,谁曾想,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可他有什么办法,现在谁都不待见他,就连一向听他话的芷儿妹妹,见到他都将他拒之门外。
那人走到他身边,掏出把刀,“锵”一声插在地面。
那刀尖离他鼻尖只差微毫,吓得林佑浑身猛的一颤,深寒刀刃映照出他惊惧万分的面庞。
那人见状冷笑一声,将刀从地面拔起:“算你命大啊,有人拜托我,让我留你一命,要你办件事。”
“什么事都成!”林佑猛地抬头,紧紧拽住那人衣角,指甲钩进绸缎里,“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愿意去做!”
那人勾起唇角,俯下身子,对上林佑逐渐紧缩的瞳孔。
黑暗中,林佑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你可知道,城西有家书院,名叫‘洗心堂’?”
…
更深露重,烛影摇曳。
林芷站起身,展开双臂,活动了下紧绷的筋骨,又俯身将备好的课案收好,提着油灯来到床边。
房间倏的一暗,吹灭了油灯,林芷躺在床上,盖上被褥,看着窗外月影婆娑,星河低垂,困意如潮水席卷而来,她缓缓阖了眼。
“嗒——”
一个细微的声响从门口传来,林芷猝然睁开眼。
她下床起身,走到窗边,见窗外舍院寂寂,树影微摇,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估计偷食的耗子发出的声响。
就在她以为是她神经太敏感,准备继续睡时,只听门口轰的一声。
她疾步走到房门口,心中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取下门闩,用手掌推了推,发现推不开,再用肩膀去撞。
“砰!”
肩头撞得生疼,房门依然纹丝不动。
林芷捂着肩抽气,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脊梁,忽然,窗口被捅开一个洞,有清亮的液体正顺着窗台蜿蜒而下。
林芷耸了耸鼻尖。
是酒。
…
另一头。
万源赌坊的灯笼还亮着,沈墨掂了掂鼓胀的荷包,走出赌坊,一富家公子在门口见着他,作揖道:“沈二公子,今天收获不错啊。”
沈墨扬了扬荷包,挑眉微笑道:“手气好罢了。”
他拱手作别了富公子,揉了揉有些酸涩的脖子,此时已是丑时,除了像他一样的赌鬼和青楼客,街面上人迹寥寥。
就在他心里头盘算,找附近哪里的酒楼宿一晚时,忽然,他见有个人影提着水桶急匆匆从街面路过。
他瞧那人有点眼熟,诶了一声,抓住他胳膊:“你半夜提着水做什么?”
那人是参加过林芷戒赌班的学生,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喘着粗气道:“林……林先生的书院着……着火了!”
边说,边颤抖地用手指向西边夜空。
沈墨心头一凛,袖袍翻飞,抄起那人手中的水桶,朝城西的方向疾跑。
…
这边房门被堵,又倒了酒,是有人纵火的前兆。
林芷心头不妙,忽然记得床底里有个密道连通厨房,于是推开床,钻了进去。
窗外传来火石擦响,回头正见一点猩红抛进屋内,酒液触火的刹那,“轰”地炸开一团金红,热浪掀飞了妆台上的铜镜,火势瞬间暴涨开来。
林芷连忙将密道盖上,密道里霉味刺鼻,且漆黑一片,她摸着湿冷的土壁前行,直到面前无路可进。
她推了下上面,发现果真有个盖子。
出来后,她环顾厨房,找到正门,推了推纹丝不动,再一看后窗,不知何时也钉上了木板。
——对方把所有退路都堵死了。
而她的卧室就在隔壁,火苗蔓延过来是早晚的事情。
林芷后退几步,有些绝望地跌坐在地上。
…
沈墨赶到时,“洗心堂”已葬身火海之中,烈焰将夜空映照得血红如白昼,砖瓦梁木在火中爆裂,噼啪声混着焦糊味扑面而来。
周边的围了一圈人,正七嘴八舌地对着书院指指点点。
“这火来得蹊跷,怎么会半夜突然着火的?不会是有仇家来寻仇吧?”
“这么大的火,林先生别困在里面应该是出不来了,早上我还来听她的课呢。”
“哎——这么好一先生,年纪轻轻的,真是造了孽。”
沈墨见状,将提来水泼了上去,但火势不减,反而有越烧越旺的趋势。
火舌吞吐,人群像受惊的雀儿往后缩,沈墨扯着嗓子:“都站着干嘛,快去接水啊!”
有个妇人站出来道:“公子,火太大了,我们刚刚试了,根本没用,灭不掉。”
忽然,她眼前人影一闪。
“公子!”
伴随着一阵惊呼,沈墨一头猛扎进了火海。
…
林芷蜷在灶台角落,火舌从四面八方舔舐而来,幸好厨房有水,她将身上衣服打湿,又用湿帕子捂住口鼻,才勉强撑到了现在。
“噼啪——”
一根燃烧的横梁砸在她脚边,火星溅上手背,林芷哆嗦了一下,热浪卷着灰烬钻进鼻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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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呛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她将湿帕子捂得更紧些,指节都泛了白。
究竟是谁对她有深仇大恨,不惜深夜纵火杀她。
林芷意识越来越模糊,少女的身躯在火海中摇摇欲坠。
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沈墨的身影,毕竟前日她刚给对方摆了臭脸,还甩给他一大袋铜钱让他数。
可能他真听了她的话,回去后一枚枚数她给的钱,于是数着数着越想越气,起了报复之心。
林芷喃喃道:“沈墨,若是你害得我,我便咒你挫骨扬灰,不得好死!”
“砰——”
忽然大门被撞碎,热浪中,一道人影踏火而来。
那人进门时袍角还燃着火,好像是……沈墨。
是她出幻觉了吗?
“你说谁不得好死?”
男人气极反笑,穿过浓烟朝她伸手。
“你……”林芷还没回过神,掌心相触的那刻,才清醒了过来。
这不是幻觉。
沈墨真来救她了。
男人大力搀起了她,手臂结实有力,掌心烫得惊人。
沈墨勾起嘴角,眸子被火光映照地发亮:“真沉,看来平时没少吃。”
“闭嘴。”
林芷扬手将湿帕子招呼在他嘴上。
沈墨扶着她往门外跑,忽然,有火浪在沈墨身侧轰然炸开。
“嘶——”
沈墨似乎被灼到,倒吸一口凉气。
林芷有些慌张瞧他:“你没事吧。”
沈墨垂下眼睫,强撑着笑:“逗你的,咱们快出去。”
冲出院门的刹那,寒风扑面而来。
“看!他们出来了!”
周边的人呼啦一下围住他们,林芷腿一软,险些栽倒。
一国字脸妇人冲上来,情绪激动道:“谢天谢地!林先生,我们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另一个大汉在旁边应和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林先生您没事就好,日后我们还指着您给我们上课呢。”
林芷惊魂甫定,声音虚浮:“谢大家关心,主要还是谢这位公子……”她扭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
奇怪,刚刚还在这儿的。
林芷劝慰完众人,站在原地觉得有些冷,找人要了件披风,周围看了一圈,最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沈墨。
他垂着头靠在墙边,撕扯烧焦的衣袍,听见脚步声,懒洋洋地抬起脸。
林芷走近他,扫了眼他胳膊上被烫破的衣料:“方才谢谢你了。”
沈墨扬起唇,漫不经心道:“反正都要不得好死了,这不赶紧救你,给自己积积德。”
林芷脸上露出不悦。
这人真是一点正形都没有。
“来看此物。”沈墨从袖袍掏出一个物,道,“我在书院周围找到的。”
林芷接过,是只有些破旧的深蓝色香囊,虽然材质普通,但针脚十分细腻。
她觉得此物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
她眼睛蓦地一亮,因为她也有只同这一样的香囊,只不过她的是藕粉色。
林芷手心将香囊收紧,脸色沉了下去。
“我知道是谁纵的火了。”
12. 第 12 章
通城县衙门前,人头攒动,议论声此起彼伏。
“听说了吗?三日前林先生的书院烧得只剩个空架子,先生差点被烧死在里面,放火之人,是林先生的亲兄长!”
“兄长?这是有何深仇大恨,要对自己亲妹妹痛下毒手。”
“听说她哥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而妹妹不愿意填这个无底洞,于是起了杀心……”
人群里挤着两个一高一矮的姑娘,正是林菀和林萱,她俩踮着脚尖,抬着头着急向里边看。
“看!林先生来了!”突然有人高声嚷道,人群如潮水般分开,只见林芷一袭素衣踏阶而来,她走到堂前,敛衽而跪。
“肃静!”
惊堂木劈下,满堂嘈杂瞬间消了音。
推官王大人端坐于案后,头顶“明镜高悬”匾额格外引人注目,两侧衙役手持水火棍整齐排列,肃立如松,他目光如刀,刮过林芷的脸,朗声道:“堂下何人?”
林芷在下掖手行礼:“民女林芷,状告家兄林佑,三日前纵火焚书院,锁门闭户欲取我性命!”
王大人挥动袖袍:“传林佑!”
须臾,就有衙役拖着一人出来,那人见到林芷,情绪瞬间激动,疯狂扭动着,铁链哗啦作响:“林芷!你血口喷人,污蔑兄长!我没有放火,放开我——啊!”
林佑脊背受杖后向前扑倒,龇牙咧嘴躺在地上,王大人语气冷硬道:“公堂之上,岂容咆哮!”
他又对林芷道:“林姑娘,状告亲兄非同小可,可有实证?”
“大人,此为物证。”林芷拿出两只香囊,呈到堂上,道,“深蓝色那只在书院外围捡到的,藕粉色是我的,此香囊是我母亲一针一线绣制,我们兄妹四人每人一只,除了颜色,材质落针均相同。”
“而深蓝色的,就是母亲赠给家兄的那只。”
林佑抬起头,嘴角流下一抹血痕:“这又能说明什么?或许是白天我恰好路过掉的,或者是有人故意丢弃栽赃给我。”
王大人捋了捋胡须:“此言有理,确实不算铁证。”
林芷掖手道:“大人莫急,民女还有人证。”
王大人捋须的手顿了顿:“传!”
堂下人群忽然骚动起来,一个头矮小的男人从人缝里钻出,他缩着脖子,显得有些胆怯。
林芷声音清脆对男人道:“李掌柜,你如实说便好,莫要害怕。”
李掌柜瑟缩的身影稍稍挺直了些,朝堂上拱了拱手:“王大人,在下是如意酒行的掌柜。”
他手指瘫软在地上的林佑:“三日前,正是此人从我们酒行买下了二十桶烧刀子,此为我们酒行的账本。”
李掌柜将账本呈上,林芷转身,对大姐林菀使了使眼色。
林菀立刻招呼仆人,抬着个黑黢黢空酒桶,“咚”地杵在堂中央。
“大人,这是在火场周边寻着的,统共十八个空桶。”林芷朝李掌柜伸手,比了个请的姿势,“现在就请李掌柜上前查看,是否为那日酒行售出的烧刀子。”
李掌柜凑近那酒桶,仔细查看一番,对王大人弯腰拱手:“大人,酒桶上有标识,确为我们如意酒行所出,这''戊''字批次的烧刀子,也实与三日前林佑购置的同批。”
王大人眉头一皱:“本官勘察现场时确实闻到酒味,书院门锁也有被烧刀子浸泡痕迹,如此说来,是林佑买酒纵的火。”
“大人!”林佑梗着脖子申辩道,“就算是我买的酒,又怎么证明是我纵的火?兴许是凶手从别处买的,只不过恰好与我买的酒类型批次相同。”
王大人目光灼灼扫向他:“既如此,你购买的那些酒现在何处?”
“这……这……”林佑眼睛一通乱转,忽然指向王大人,“他说谎!对……他说了谎!我根本没有在他酒行买酒!”
“你说话前后颠倒,一会说你从酒行买的酒,一会又说不是……”王大人声音陡然转厉,“公堂之上,最忌作伪,来人!先赏他五个板子!”
两个面无表情的衙役将林佑摁住后,水火棍随即落下,林佑的喉咙发出发出凄厉的嚎叫。
“啊啊啊啊!!!”
由于情状太过惨烈,围观的百姓纷纷别过脸去,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更是捂住了孩子的耳朵。
“住手!快停下。”
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男子踉跄扑来,他膝盖直直向林芷跪下。
“芷丫头……他再混账也是你亲哥啊!有什么事,咱们回家再说,好不好?”
他转头又朝堂上砰砰磕头,前额顷刻见了血:“大人!吾乃林佑的父亲,老朽教子无方,希望大人容许老朽将这孽子押回家,我定将他好生管教……”
王大人目光掠过林芷,按照《大梁律》,家事若苦主撤诉,确可就此作罢。
林父老泪纵横,去够女儿的手:“芷丫头,爹知道你心里委屈,你有什么气,都朝爹撒!放过你哥哥吧。”
“放过?”林芷冷笑一声,手腕一翻甩开那只颤抖的手,“可当时,你又有放过我吗?”
林芷几步走向王大人,向他递上了一张泛黄文书。
“大人,此乃我与妹妹的身契,上面有我父亲的亲笔画押。”林芷忽然扭头,双目炯炯盯住地上的两个男人,“也就是说,我现在与林家父子,已无半点关系。”
林芷一步步走向林父,微俯下身。
“父亲,不,此刻应该叫你林远山。”她目光深寒,声音淬着冰碴,“当年林佑第一次偷家里田契去赌,是你搂着他哭说‘孩子还小’,这也就罢了,后来他偷拿母亲给我们姊妹准备的嫁妆,被母亲发现,逼得母亲呕血身亡,也是你拦着不让报官,说什么‘家丑不可外扬’。”
“我们听你的,原谅了一次,两次,三次……再后来姐姐跟家里恩断义绝,你也不管,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不远处的林菀紧紧牵着林萱的手,脸上早已是被泪水浸湿。
林芷低头盯着额头上满是汗珠的林父,提高了声调:“那后来呢,林佑欠下两百两银子的时候,你又做的是什么!”
林父用手捶胸,痛心疾首道:“我也是懊悔,签下了你们姐妹的身契,为此我失眠了好几日,担心你们姐妹有没有吃得好,睡得好,所以后来,我就决定把这个逆子赶出家门……”
“不,你是怕!”林芷冷哼一声打断他,“当发现林佑再一次赌博欠债之后,你怕他盯上你,盯上家里的唯一房子!”
林父心事被戳中,身躯猛得一阵,被抽了筋似地瘫软下去,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芷甩袖转身,朝王大人躬腰:“大人,火灾前几日,林佑就找过我,问我要钱,可是当时我并没给他,我猜他是出于报复,才在深夜纵的火。”
人群一片哗然,都在议论林佑的丧心病狂和林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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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心偏袒。
王大人见状,用惊堂木猛地拍了下桌子,冲林佑道:“林佑,你可承认,你是因为仇恨,而放的火!”
“不,不是这样的!”林佑捂住耳朵,整个人筛糠般颤抖,瞳孔剧颤,“我没打算纵火,不是我故意放的!”
王大人转问林芷:“林姑娘,你既指认林佑欠债,可有实证?”
“民女请了人证,应该快到了。”林芷踮起脚,不自觉地绞紧袖口。
她频频望向衙门外,但不见任何人来。
难道她又被放鸽子了?
等了一会,王大人有些不耐烦:“本官公务繁忙,若你那证人再不来——”
“证人在此!”
一道清朗嗓音破空而来,众人齐刷刷回头,见男人身材颀长,英姿俊朗,正是沈墨,他和林芷隔空对视一眼,而跟着在他身后,是一位锦缎华服的男子。
“你就是证人?报上名号来。”王大人眯起眼睛。
地上的林佑闻言抬头,待看清锦衣男子的脸,突然僵住。
锦衣男子拱手道:“小人乃丰隆钱庄的赵富,我能证明,林佑我们钱庄五百两银子,这是欠条。”
赵老板说完,便将欠条呈递给王大人。
他额头上的汗落下来,怪只怪沈墨开出的条件太过诱人,许诺的酬金比上个主家翻了好几倍,不然他断不会坏了行规来作证。
“大人若无疑问,小人就先走了。”赵富擦着汗往后退。
“赵老板!”林佑突然暴起,扑过去企图抓他,却被衙役按下,“你怎么就这样走了,您当初明明说会保我周全!”
“胡说什么!”赵老板如遭雷击,眉毛倒竖,陡然变色,“大人明鉴,这疯子血口喷人!”
林佑眼中最后一点光熄灭了,沉寂片刻,他眸中燃起了熊熊怒意。
“大人。”他艰难地直起身,咬牙往堂上的方向跪去,用手指向赵老板,“是他!是赵富指使我纵火!那些酒,也是他指使我去买的!”
“你!”赵老板瞪圆眼睛,他也没想到对方会鱼死网破,拖他下水。
惊堂木再响,王大人话锋对准他:“赵老板,可有此事?”
赵老板遍体生寒,心头隆隆作跳,拱手道:“大人,冤枉啊!我未曾做过此事,是那林佑污蔑我。”
“赵老板。”沈墨忽然缓步走上前,人群纷纷给他让路,“据我所知,丰隆钱庄有条规矩,若是欠债超过两千,且逾期超三月不还,就要以命相抵。王大人不妨看一下欠条日期,是否已经逾期。”
王大人低头看向手中的纸张,低头沉吟:“确实是超了三月,可这又代表什么?”
沈墨挥袖,负手而立:“那就说明,赵老板留着他一命,定是有别的用处,比如杀人。”
林芷站在沈墨身侧,脚底升起寒意,她原以为是林佑因仇纵火,没想到这背后还有这么多牵扯。
“沈墨!你是故意的!”
赵老板双手握拳,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早知如此,他就不会贪这一点小钱。
他向王大人拱手:“大人明鉴,这都是沈墨的猜测,不可轻信。”
“哦?是吗?”沈墨抬手,动了动指尖,“冷影!”
只见玄衣男子提着一人破门而入,将其惯倒在地。
沈墨嘴角勾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似笑非笑:“赵大人,你看看,这是何人?”
13. 第 13 章
“此人乃是赵老板手底下的小工。”
沈墨斜睨着地上瑟缩的小工:“公堂之上,最忌作伪证,你掂量清楚再说。”
“我说,我说。”小工不敢看赵老板,脖颈几乎要缩进衣领里,“那日天刚蒙蒙亮,钱庄的门板还没卸完,就有人找来,我以为是来借债的,谁知他说不是,要见我们老板。”
“我便带着他去见老板,后来听到他们在议论,说是想让林佑去杀一个叫林先生的人。”
王大人在堂上问道:“你说的林先生,可是眼前的这位林姑娘?”
小工猛地抬头,瞧向林芷:“原来林先生是位姑娘?我听那人说林先生开了家书院,影响他家做生意……”
“那你可看清对方的模样?”
小工摇头:“不曾,那人当时蒙着面,我记得穿着一身黑衣,人倒是挺瘦的。”
王大人瞧向沈墨:“除此以外,还有别的证据证明吗?”
“启禀大人,暂时还没有新的证据。”沈墨弯腰拱手。
起身时,见林芷眸光闪烁,指尖无意识地搓着衣袍,她轻声道:“既然说我的书院影响了他家的生意,那么赌坊是最有可能的,可通城有这么多赌坊,到底是哪一家……”
王大人扫了眼堂下:“眼下还有别的证据要呈给本官吗?”
无人应答。
王大人轻咳一声,惊堂木重重落下:“好!本官宣布,林佑杀人纵火,罪证确凿!依《大梁律》,判处斩刑!”
“至于雇凶杀人一事,目前仅有人证,物证未齐,着三班衙役严加查访,待证据集齐后择日再审!”
语毕,两个衙役冲上来,动作粗暴地架起脸色苍白的林佑,他膝盖软得直往下坠,眼泪鼻涕糊了满面:“大人!冤枉啊大人!”
他转向站在一旁的林父,脖颈青筋暴起,哭喊道:“父亲!救我!”
林父看了看被架着的儿子,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别过脸去。
林佑见状,突然挣着往前扑向林芷:“妹妹!哥是一时糊涂!你打小最心软了……”
林萱冲上来抱住林芷,对着林佑啐了一口:“林佑!你害死我娘,还想烧死我姐姐,想让我姐姐原谅你?做梦!”
林芷轻抚妹妹的头,冷冷道:“林佑,你落得今日下场,都是你咎由自取,原谅你?呵——等你到地下,去向母亲求原谅吧。”
林佑一听,知道自己再无生路,浑身剧烈颤抖,忽然身下一热,竟是吓尿了裤子。
林芷冷漠地看着衙役像拖死狗一样将他架下去。
“好!”
“判得好!”
待王推官和衙役离开后,围观群众顿时爆发出喝彩声,林芷也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
“这位公子,你盯着姐姐看做什么?”林萱突然从林芷身后探出头,狐疑地打量着沈墨,低声嘀咕,“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沈墨眯着眼,笑得像只狐狸:“小丫头,本公子这么英俊,你在梦里见过也正常,毕竟丑的人千奇百怪,帅的人千篇一律。”
“呀!”林萱耳根瞬间通红,朝他啐了一口,“你这人好不要脸!”
“你别跟小孩子胡说。”林芷嗔怪道,见大姐林菀走来,轻推妹妹,“萱儿,去找菀姐姐。”
她又朝远处的林菀喊道:“姐——我有话要和沈公子说。”
片刻后,无人的小巷中。
沈墨抱臂倚墙而立,嘴角挂着玩世不恭的笑,略带戏谑道:“说吧,打算怎么谢我。”
林芷张了张嘴。
以往总与他针锋相对,此刻要道谢,竟不知从何说起。
她斟酌片刻,略显别扭地说道:“沈公子高义,火场救命之恩,助我找寻真凶,您不计前嫌,大慈大悲……”
“打住!”沈墨伸手打断她,“这些奉承话本公子从小听到大,耳朵都起茧了。”
“那你想要我怎么谢你?”
沈墨突然退后半步,目光在她身上打量,林芷心头一紧,下意识环抱双臂。
她有些结巴:“那……那个不行!”
“想什么呢?”沈墨嗤笑道,“就你这样,本公子还看不上。”
林芷恼道:“我还看不上你呢!”
沈墨见她气鼓鼓的样子,语气缓和:“开个玩笑,你不是要谢我吗?请我吃顿饭如何?单我来买。”
林芷睇了睇他:“我不喝酒。”
沈墨扶额叹道:“可惜了,本公子本想请你尝尝我珍藏四十年的醉三秋。”
“四十年?你年纪还没四十吧?”
“家父传给我的,不行吗?”
沈墨见她脸色又不太好了,话锋一转:“今后呢,有什么打算。”
林芷也有些迷茫,书院被烧了,她就这点一技之长,又能做什么赚钱?
“还想着你那个书院?”沈墨试探问。
林芷沉默。沈墨冷笑道:“我劝你省省吧,指不定哪天又被烧了。”
林芷嘀咕:“你懂什么。”
但沈墨说得不无道理,她已被人盯上,现在重开书院无异于自寻死路。
沈墨挑眉:“还有件事我很好奇,当初你为何要开这戒赌班?”
“自然是为了赚钱。”
林芷脱口而出,随即又觉不妥。起初确为赚钱,但历经种种,见识了赌徒的众生相后,似乎又多了些别的意义。
林芷见沈墨仍盯着自己,皱眉道:“跟你这纨绔子弟说这些,你也不懂。”
沈墨嗤笑:“不说也罢,当本公子稀罕听似的。”
看着沈墨那副欠揍样,林芷突然喂了一声。
沈墨挑眉,只听她说:“你别再赌了。”
他忽地一笑:“林先生这是要单独教导沈某?”
“因你救过我,才好言相劝。”林芷见他漫不经心,语气逐渐转冷,“既然沈公子不领情,那便作罢。你的死活,与我何干。”
“不劳林先生操心。”沈墨忽然想起什么,凑近她道,“若遇难处,可持我玉佩来府上寻我。”
他特意重读“玉佩”二字。林芷后退半步,冷笑:“我不喜欠人情,这就去取。”
林芷转身欲走,不料沈墨也急着离开,在她身后凉凉道:“何时取来?怡香院宋姑娘还候着我吃酒呢,我现在就要去了。”
林芷背对沈墨,攥紧拳头。经此一事,她竟天真地以为他有所改变,原来骨子里仍是那个烂人。
“那你快去吧!别让人家姑娘久等!”
她气呼呼地快步离去,沈墨立于原地,嘴角微扬似笑非笑,目送她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
转眼便到了与沈墨约定的日子,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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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是,约她吃饭的地点不是什么酒楼,而是定在一艘船上。
林芷穿行街道,往目的地赶,却被路上一列蜿蜒长队吸引了注意。
她问队尾的汉子:“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因着男装打扮,汉子回道:“交漕粮呢这在,小哥不知道吗?”
队首处,一位佝偻老者正拖着破麻袋向官差挪去。
一名坐着的官差执笔问道:“汝是何人?家住哪里?家里人口多少?”
老汉颤颤巍巍,用手比划着:“我叫孙阿喜,住在城南,家里就我一个了。”
官差问:“你婆娘呢?”
老汉答:“前年病死了。”
“你子女呢?”
“长子早年打仗死了,次子和婆娘一样的病,也死了。”
“没有孙辈?”
“两子皆未娶妻便去了。”
官差头也不抬:“大爷,你们家按一口人算,今年需缴十五石。”
老汉递过麻袋:“我年纪大了,无力耕作,都是些陈粮……求官爷留些口粮,家里就剩这么多了。”
官差解开麻袋,略瞥一眼里面的谷粒,道:“那也要等我验完再说。”
旁边是专用来称重的官斛,他将粮食尽数倒入其中,随着谷粒越积越多,有一部分超出斛壁的,像小山一样堆了起来。
这时官差取出铜尺,将高出部分刮落地面,而老汉只能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谷粒被刮到地上。
老汉咽了咽口水:“官爷……”
“砰——”
官吏猛踢斛壁,斛口浅层的谷粒随着震动纷纷落下,吓得老汉噤声,见官差又拿起麻袋,将剩余的粮食继续往里倒。
待斛口重新倒满之后,他才将干瘪的麻袋交还给老汉。
见老汉发愣,官差不耐烦地催促:“大爷,拿好你的袋子!后面人还等着呢,下一位快快快!”
人流动了,汉子挪前一步,在林芷旁边小声啧啧说道:“连孤老都不放过,这些官爷真是一年比一年贪了。”他忽又叹道:“还是想念八折收漕的日子,可惜啊,世上已再无陆一鸣。”
林芷见官差脚边散落的谷粒已堆至脚踝,不禁蹙眉。
这时那老汉蹒跚走来,林芷见状,上前将银锭塞入他手中:“大爷,一点小小心意。”
…
夕阳江畔,浮光跃金。
沈墨早已携护卫冷影候在江边,他今日身着玄色锦衣,衬得身形修长,腰身窄紧,暗金纹路在夕照下微泛光泽,衣袂随着江风轻扬。
“来了?”他遥望走来的林芷,晚霞映在他含笑眼中,“怎么有些心不在焉的。”
“路上有事耽搁。”林芷敛神,“不好意思,来晚了。”
“何必道歉,你来我就谢天谢地。”沈墨不正经地笑着,挥袖转身,“走,随我上船。”
游船停在不远处,金雕玉砌的船门,雕梁画栋的船身,船顶的琉璃瓦映着粼粼波光,在夕照下极尽奢华。
三人走近,却被两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拦于门口:“来人请出示请帖。”
沈墨不慌不忙从袖口抽出请帖,递了上去。男人仔细验看后,扫了眼他身后的二人。
“沈公子见谅。”男人拿着请帖示意他身后,“今日仅持帖者可入,您的那两位兄弟,恐怕是进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