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生活指南》
1. 第 1 章
丝丝春雨将姑苏笼得似烟胜梦,顾家别院里,蔷薇花边的惊鸟铃①被一对欲栖黄鹂撞得摇晃。
“叮——”一声,玉片声在雨丝中格外轻灵,受了惊的黄鹂鸟倏忽飞起另寻避处。
“三月前推倒姐姐不说,昨日又用泥巴扔她,翻过年你就七岁了,做出这种事可知错?”
正堂,当家主母——崔氏,神色肃穆,正训诫庶女。
“小五知错。”
梳着双丫髻的女童顾亦璇垂着头,做出恭顺听训的样子。
她前世是一名政客,
谁知昨天醒来成了苏州知府顾成弘家中排行第五的小庶女。
三月前原身将四娘子推倒冰面,惹得主母震怒,将母女两人贬到郊区的别院思过。
前几天顾家人来别院暂住。
娘俩原以为惩罚结束了,谁知姐妹见面时四娘子又嘲笑原身“你与你娘都是乡下野种,再也别想回城。”
原身愤怒之下甩了她一身泥巴,被罚去跪祠堂。
于是睡梦中两人悄无声息换了魂魄。
原身跟顾一昭长相名字都相同,想必她也穿过去了。
顾一昭在前世打拼多年有房有车,再加上她所在新国福利完善,
就算原身一无所知也能衣食无缺。
至于自己嘛……
顾一昭意识到穿越后,五分钟内已经毫不客气满祠堂翻检,将族谱、灵牌、祖先画像这些翻了个底朝天寻找关键信息:
这个朝代为大雍,相似于明朝中后期。
自家姓顾。
虽看不懂画像上祖先官服代表什么官职,但十几个都穿官服、连带女眷的画像珠宝璀璨,就知道顾家累宦世家、家底丰厚。
今早又寻亲娘打听,才知道家中主母为续弦,出自与顾家门当户对的清河崔氏。
家中姨娘众多,生了九个子女,
自己亲娘是四姨娘,
本是佃农的女儿,进府做灶娘后机缘巧合成了姨娘。
再多问亲娘就一问三不知了,又紧接着被叫来挨训,因此无法获得更多信息。
顾一昭没有继承太多原身记忆,但凭借直觉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光是推倒事件就处处透着蹊跷:
古装剧里哪个小娘子身边不带几个丫鬟,偏原身推四娘子时两人身边都没人,怎么就那么巧?
昨天四娘子又屡次挑衅原主,似乎是故意不想让自己娘俩回家……
疑点重重、山头林立,
自己唯一的依靠就是亲娘,……
而自己亲娘……
自己亲娘正贪婪看家具。
她先看豆绿云母笺裱糊的山墙下一水的黄花梨百宝嵌顶竖柜②,
再一一巡视浪里梅窗棂下铺着石青色牡丹靠背、秋香色引枕的罗汉床,
连左右分设的官帽椅和维扬木杌都不放过。
眼睛里的艳羡是遮也遮不住。
她过于露骨,旁边服侍的小丫鬟们,甚至嫡女二娘子,都面露鄙夷。
顾一昭收回余光,无声叹口气。
饶是她精明能干,匹配到这样的队友也要无语。
四姨娘举止粗鄙野心勃勃,偏偏谋略全无、心思都摆在脸上,
只怕不知“死”字怎么写。
单看她今日穿着。
外罩海棠红方孔纱,上面绣着的缠枝莲偏偏是翠绿!
内穿胭脂色小袄,就连脚上的绣花鞋都是煊煊赫赫的朱颜酡色,还贴着翡翠莲叶薄片。
一水深深浅浅的水红翠绿,色泽饱满又俗艳。
衣服还都是几年前流行的样式,现在穿出来样式古旧、褪色不均,就很有几份滑稽。
一抬手,七八个铜镀银镯子“叮叮当当”响,引得人人侧目,边缘上银皮锈锈斑驳,露出金黄带绿的铜胎底。
也多亏四姨娘生得好,才能将这破烂穿出几份精神来。
刻意卖惨、不够庄重,惹得周围服侍的丫鬟婆子们纷纷侧目。
崔氏训完话,斜依着旁边的黑漆嵌螺钿龙戏珠纹香几,接过丫鬟殷勤递过来的六安瓜片抿了一口润舌,才开口:“话说回来,你们在山庄住了三个月,可还习惯?”
“……”
四姨娘还在看家具,看了又看,没听见。
顾一昭原本安心装傻,此时再也忍不住了,
一边轻推亲娘,一边乖巧答话:
“回太太,山间的确比城里更寒凉,但习惯了也还好,倒是太太乍到,晚上要记得添件衣衫。”
还知道关心嫡母?
主母脸上原本淡淡的怒色散了大半。
四姨娘回过神来,也赶紧答话。
只不过一开口就将顾一昭气了个半死:“太太,我们没赶上春日裁衣,那这份料子……”
都被困在小山庄里了还惦记着蝇头小利,贪财丝毫不知收敛……
“少不了你的。”崔氏倒有城府,片刻哑然之后立刻温和道,“陈妈妈,一会挑几匹尺头送过去。”
“谢太太。”
四姨娘喜滋滋道谢,还不忘提,“太太,说起来,我房里打碎了个汝窑的茶盏,配不成套,正好顺便给配一个……”
谁家受罚还能连吃带拿?
眼看着她越说越不像话,顾一昭赶紧开口:“母亲一路舟车劳顿,姨娘事先摘了艾叶,说是艾叶水蒸脸最能去乏。”
艾叶?太太看向五娘子的眼神多了一丝探究:她衣饰朴素,五官虽精致但到底是女童样,倒是那对眼睛生得灵,让人想起骤雨才过还晴,正是东风云开时,一派开阔之意。
早有身边侍奉的丫鬟招手,将早放在廊下的艾叶拿上来,
竹编小筐里铺满绿面白底的艾叶,都是嫩叶,上面朝露的水汽盈满鼻端。
“听庄头说第一缕太阳照到的艾叶阳气充沛,除邪湿最有效果。所以姨娘天还没亮就去摘了一筐。”女童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很是讨喜。
旁边二娘子开口:“明明外面是下雨,怎得还有太阳?”
“二姐姐有所不知,这几天日头都是辰时露个脸,之后便绵延一天雨。姨娘说才采了多半筐,雨丝就飞起来了。”
打湿了衣裳?
主母的目光顺眼扫了四姨娘一眼,果然见她裤脚沾了春泥,还带着几根绿绿的青草渣。
她那些愠怒就散了个一干二净。
顾一昭说到一半停顿一下,刻意打量了下太太神色:“原来还担心太太一路颠簸,如今看着太太精神十足,不像舟车劳顿的样子。莫非这回出门换了大船?”
“傻子。”二娘子不屑“嗤”了一声,“庄子外的河就那么宽,哪里载的动大船?有钱也换不了。”
“原来是这样啊。”顾一昭放心点点头,“可我看母亲气色这么好,脸上红里透白,瞧着年轻了许多。”
“笨蛋,那是人参养荣丸。”二娘子嘲笑她,“娘这几个月一直在吃外祖母寄来的人参养荣丸,最是滋养不过。”
“二姐快别笑话我了。”
顾一昭双手抬起,一把捂住了脸,装出了小孩害羞状。
她丝毫不觉得自己这一番造作肉麻,政治场上政客们拍起马屁来可比这肉麻多了。
太监学是政治学的核心。
某种意义上,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太监王国。
这么说,在古代当太监和在现代当太监也并无本质上的不同。顾一昭心中自嘲。
好话谁人不爱听?太太脸上的笑变得真切了些,
语气也带了些发自内心的喜悦。
她笑道:“呦,我们家五娘子如今也会疼人了?”
本来的训斥也就此放下,不痛不痒说了几句话,便挥挥手:“你们下去吧。”
“是,太太/母亲。”五娘子就和四姨娘两人起身告退。
四姨娘一路嘟囔:“没想到太太就算住庄子上,都用那么好的家具!”
顾家富庶,即使是田庄别院也修建得青砖绿瓦很是气派,然而娘俩房里陈设不过是普通木质,比不上主母院里金碧辉煌。
“炕桌上那一面紫檀边座百宝嵌蕃人进宝图插屏,啧啧啧,不说那紫檀木紫得发亮,不说屏面上一水的螺钿、青金石雕的“万字不到头”,光是藩人所举盘中各色祖母绿、鸽血红、矢车菊蓝都是实打实的宝石。”四姨娘念念不忘,“差点闪花我的眼。”
顾一昭反而更关注那藩人。
雕刻的金发碧眼栩栩如生,非亲眼目睹不能有如此神韵,而匠人能熟悉外国人说明这个朝代还算开放,或许能给她带来新的转机。
再者只是来消夏避暑的别院就能随便摆设价值不菲的家具,更说明顾家财力不薄。
四姨娘丝毫没发现女儿在沉思,而是心疼女儿:“我的儿还这么小就已经会看人脸色,还不知道先前吃过什么亏呢。”。
顾家家规,孩子都要送到太原祖宅养。原身因为体弱去年才送走,却偏偏半路生病,耽搁在了姑苏一年,才打算继续走又收到亲爹调令,是以直接来了苏州,是以亲娘和嫡母都不大熟悉她为人。
顾一昭庆幸如此,否则她还要费尽心力伪装。
四姨娘心疼完女儿又想起了新的话头:“艾叶是我采来做青团的,清明前艾叶最鲜,绞出青汁和着糯米做青团,你怎得就送太太了?”
她原想挨训回去后做青团,谁知道就这么巴巴被女儿献出去了?
想着想着恍然大悟:“你还夸了太太气色好,莫不是要学那个马屁精二姨娘?”
还好雨中没什么人走动。
顾一昭教导亲娘:“我们如今沦落庄子上,搞不好回不去大宅,还要那体面作甚?”
“哼!”四姨娘明显不屑一顾,“等老爷回来我先生个儿子,到时候这院里谁大还不一定呢!”
顾一昭一阵头疼。
四姨娘这么嚣张跋扈,简直是政客大忌。
她赶紧扯着四姨娘回小院。
娘俩住在西北角最偏僻的一处小院里。
听说是为了让犯错的五娘子修身养性,特意选的简陋院子。
墙漆脱落的墙面与纵横的青苔将墙面斑驳成绿墨白三色相间,让人看着就犯怵;瓦片年久失修,看得见残瓦半片,上面的蓬草还在雨中晃动;房舍窗棂破损,原本的贝壳砖残破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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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时换了几张白纸贴补残片。
更不用提屋内家具老旧,缺胳膊少腿,桌子瘸腿下面垫着半块砖。
顾一昭审视一圈,顾家奢侈到黄花梨放别院,周到到别院祠堂都能另画一副祖宗画像,却也能有这么破败的院子。
这就是世情冷暖,若不力争上游,便只能沉沦苦难。
她沉思,四姨娘可不管那个,只夸张吸吸鼻子:“好香!”
一股浓香雨雾中格外诱人。
随后四姨娘美滋滋唤丫鬟:“赶紧上菜。”
谁知压根儿没人过来,只有个胖丫头“哎”了一声,屁颠屁颠摆盘。
“别看咱被贬,可娘有手艺啊,你瞧,一桌菜。”
四姨娘给女儿擦干了头发换了衣裳,这才喜孜孜坐到餐桌前,
“我估摸着太太要训话,所以先炖了猪蹄膀,这会正好炖得烂糊一片。”
她得意说了一长串,顾一昭看着桌子惊讶。
桌上满满当当:
嫩嫩的枸杞芽与黄灿灿鸡蛋翻炒是一道枸杞芽儿鸡蛋;
雪白竹笋烩入金华火腿,就是一道金镶玉;
还有一道香酥鹌鹑骨,卤过的鹌鹑,骨头看着一碰就碎。
压轴大菜则是一大盆芸豆白汤猪蹄膀。
院里没有小厨房啊?
再一想,进门时看见廊下摆了两个放着砂锅的小泥炉,想必菜式就是这么做出来的。
香酥鹌鹑骨是剩菜,砂锅上的猪蹄膀是早上四姨娘炖的,枸杞炒鸡蛋是个快手菜,也就烩个金镶玉费时些,不过靠着砂锅也能勉强做出来。
“你娘我厉害吧?这都是我私房钱买的。你跪了一夜需要补补。”
四姨娘将女儿也拉到桌前,
一边抬起下颌角往窗外努努,“不像那几个肯定饿着呢。厨房刚从城里来,人仰马翻,又是做菜又是烧洗澡水,肯定是先紧着太太来,其他人有大锅炖菜就不错了,哪有咱娘俩吃香喝辣来得自在?!”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舀勺切得稀碎的韭菜根、一勺青翠嫩嫩的小芫荽末、一勺豆酱、一勺豉油,混合了筷子“叮当叮当”搅匀蘸水。
随后捞出猪蹄膀,淋淋漓漓汤水四溅,
四姨娘眉头都不皱,直接盛到碟子里,
筷头一动轻轻一拎,
猪蹄膀立刻和骨头分离,
肥瘦相间的炖肉就这么颤巍巍举在了筷间。
再放进蘸水里,
蘸了正面蘸反面,确保四角都沾染上蘸水了,
这才殷勤递给女儿:“快尝尝。”
顾一昭没胃口。
她满腹心思,昨夜翻检一晚上,还要趁天亮复原,紧接着又是打起精神应付太太,这具小孩身体有些支撑不住。
可不知道为什么。
四姨娘在旁边据案大嚼,
又是啃着骨头咂吧,
又是自吹自擂:“鹌鹑是庄户小孩前天设笼掏的,竹笋枸杞芽鸡蛋是庄户们孝敬的,火腿是我从城里带来的,也就猪蹄膀是花钱从乡集上订的,又样样俱全又花不了太多钱。”,
勾得顾一昭也渐渐有了些胃口,
她犹豫了片刻,到底开口:“我也来一份米饭。”
四姨娘大喜。
见女儿开吃,又挥挥手遣散胖丫头:
“你也下去吃吧,这么冷的天吃点热乎的猪肘芸豆汤,正好暖暖身子。”
胖丫头喜笑逐开,行礼应是后忽然想起:“姨娘,除了木兰姐姐去买药,其他几个都不在,我给她们留吗?”
顾一昭了然。想必是娘俩失势后丫鬟们踩高捧低。
古往今来冷门部门就是留不住人。
四姨娘也明显带了几丝气:“不许留!煮菜端菜都没份,吃饭也没她们的份!”
说罢冷笑一声:“等她们偷懒回来,正好吃厨房发下来的大锅菜!”
丫鬟们去哪里了呢?
顾一昭沉思,
是去攀高枝好调职回大宅吗?
还是各派系安插来的卧底正好去述职?
四姨娘可不管那么多,骂完丫鬟们就起身给女儿又盛了一碗芸豆蹄膀汤:“多吃好,多吃长个子,别像小六她们鹌鹑缩脖子样,就应当像你娘我这么高才显富态。”
说到“你娘我”,话说出口赶紧缩了缩脖子,四下张望:“别让外头听见说我嫡庶不分,到时候又扣月钱。”
还叮嘱女儿:“记住外面不许叫娘,要叫姨娘哩。”
顾一昭心里一动:四姨娘说到底也只是个20多岁的年轻女孩,眼界浅薄些也难免。
于是接过勺给四姨娘也盛了一碗汤。
芸豆绵软即化,长时间炖煮后蹄膀的胶质融入汤底,雪白奶汤又香又沾嘴,简直能用余音绕梁胡乱形容。
四姨娘喝汤喝得眉目舒展,
将空碗一推,
往椅背后舒服一靠,
惬意叹口气:
“说不定明年我就能荣升二房!将那起子告密的贱人都打发不说,还能有自己的小厨房!!!”
咳咳!
顾一昭差点被噎死。
2. 第 2 章
胖丫头叫宝珠,是四姨娘昔日做灶娘时的小跟班,一个人吃掉了一盆芸豆汤。
出去买药的丫鬟叫木兰,性格稳重可靠,话不多,做事缜密。
看来也就这两个丫鬟忠心耿耿,不离不弃。
这奢侈菜式也不是天天吃,是四姨娘看女儿又跪又挨骂才拿出私房钱整治的,平日里娘俩也是吃厨房做的大锅菜。
而且自打到了别院就没有发过月钱,全靠四姨娘积蓄支撑。
侍女离心、坐吃山空,总不能在别院待一辈子吧?
顾一昭吃完饭就拉着亲娘梳理府上情况:
这具身体的亲爹顾介甫是个成功的政客,四十就当上了知府,不过有点——克妻。
第一任妻子生了一对龙凤胎不幸去世,太太作为填房进府后生了二娘子伤了身子,就再也没有生育过。
除去太太,府上要数大姨娘地位最稳健。
她曾经是顾介甫贴身丫鬟,与顾介甫青梅竹马,非常受宠,生了三娘子和六娘子,再加上娘家兄弟在边疆战出了百户之位,因此不容小觑。
太太进门时大姨娘还怀着孕呢,彼时太太年少气盛,没有今日的城府,罚跪了大姨娘,害得大姨娘流产了个成形的男孩。
老爷连着半个月不与太太说话。
太太就收起锋芒,伏小做低,将自己贴身丫鬟开了脸,生了四娘子后就提做了二姨娘。
先前老爷在福建做官,太太要留在太原侍奉公婆,老爷便只带了大姨娘赴任。
随后听报账的管事说大姨娘简直如同副太太一般风光,下面那些属官太太和商户太太们更是围着她众星捧月,风光无二。
岂有此理?
太太就咬咬牙将二姨娘送过去分宠。
一边老爷子也心疼儿子在外面做官,赐了个丫鬟,因着是长辈赐所以还有几份面子,所以虽然一直没有生育也被封了三姨娘。
老爷只有大少爷一个儿子,偏偏大少爷脸有胎记做不得官。这偌大的家财和官望还需要一个健康的男婴继承。
三位姨娘都卯着劲想胜出,
谁知老爷去庄子上散心,看中了来端菜的阮氏,一问,是庄子上佃农的女儿,爹娘灾年去世后厚着脸皮进了庄子厨房做灶娘。
再回来时老爷就带了阮氏,还未生育就提成了四姨娘,很受宠爱。
三姨娘不甘落后,又和大姨娘联手得宠,大姨娘借着这股东风生了六娘子。
福建六年任期一满,老爷调任苏州知府,太太也终于来到苏州随行,要狠狠杀一杀姨娘们的威风。
第一个举措,就是将四姨娘母女赶到了田庄上。
当然以上是昭棠整理版。
四姨娘的原话夹杂诸如此类:
“大姨娘娘家有靠山了不起?还不是跟我一起做妾室给大房端洗脚水?”
“二姨娘马屁精,舔着夫人的腚就很看不上我!”
“三姨娘那个笑面虎,响屁不臭臭屁不响!”
昭棠算是听清楚了。
府中山头林立:太太占据了明媒正娶的主母位,旗下阵营二姨娘;
大姨娘是青梅竹马的老派常青树,手段情分了得;
三姨娘是长者赐,代表长辈在这一房的体面,轻易发作不得。
三国鼎立群雄逐鹿的时候,自己娘横空出世,既无娘家也无谋略,就靠着一张脸打乱了三方计划,乱拳打死老师傅,怪不得能被三方都视作眼中钉。
太太能容忍这么多姨娘,说明不善妒,
她与四姨娘才认识三个月也不会有什么深仇大恨,
那么应当不是恶意贬谪娘俩。
太太一直在山西老家长期侍奉公婆,男人却在外头宠溺美妾,换成谁都受不了。
想必是她到苏州之后要“新官上任三把火”,
而四姨娘肯定做了不少跳脱之事,
这时候又冒出推人事件,
因此太太才会将娘俩一杆子支到了城外的农庄杀鸡儆猴。
既这样,自己娘俩不算太太的眼中钉,还有机会从农庄搬回城里?
只不过作为政客,顾一昭深谙上位者面子的重要,既然说出口一般轻易不会收回。
太太就算对四姨娘母女没恶意,但出于维护自己尊严的考量也不会轻易改口让两人回去。
顾一昭想先借助外力,问四姨娘:“爹可派人探望过我们?”
四姨娘撇撇嘴,说了自顾一昭穿越来听到的第一句清醒话:“老爷若是靠得住,怎么会让我们娘俩被罚到庄子上?”
后宅人事繁杂,娘俩又没有靠山。
亲娘美貌而心机不足,明明被独宠了三年却没有经营任何势力。
恐怕前路渺茫。
只盼望娘俩在田庄上受磋磨的这三个月,能让太太的怒火能小一点。
*
正院里,郑妈妈殷勤给太太捶背,一边笑道:“今日那四姨娘故意穿破衣烂裳,倒像是来打秋风的亲戚。”
“提她作甚,晦气。”二娘子撇撇嘴,猴在太太膝上解白玉九连环。
太太膝下只有二娘子,难免将唯一的嫡女养得如珠如宝,是以二娘子说话颇有些骄纵。
“你这孩子……”太太睁开眼睛,不轻不重提点她两句,“先前被我溺爱坏了,如今到了学习打理家务的年纪,也该知道些人情世故。”
“哼,我才不学呢。”二娘子抬起下巴,光洁如鸭蛋的脸上充满骄傲,“我是嫡出,自然是不用跟她们打交道。”
太太满脸慈爱叹口气。
摸摸女儿绸缎一样的乌发:“娘也不愿你学什么腌臜做派,只是身为女儿家无法承继家业,又无法像男子一样做官经商,就守着这么个螺狮壳,只能好好做一番道场,今日不历练,难道等今后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再历练?”
一派慈母做派,二娘子噘着的嘴角慢慢平复,脸上若有所思。
太太这才开口接起了郑妈妈话茬:“她是故意落魄扮惨。”
将她放到庄子上三个月,又不是三年,哪里就那么穷了?
想想摇摇头:“也罢,我冷眼看着,她就是那么个不着四六的性子。”,本来以为她卖惨是想表达不服气,结果说到漂亮布料就眼睛亮,看来是想卖惨索几件衣裳。
福建传来的消息说老爷偏疼这个四姨娘,还当她是个恃宠而骄的心机美人,如今看来高估了她……
想想也是,
阮氏本是农家女,父母双亡后哥嫂无暇管教,她便如野丫头一般在田间长大,耳濡目染学的是乡野粗俗做派,哪里懂什么心机?
“这人粗鄙,上不得台面。”
郑妈妈做了论断,又拿起蜀锦包裹的小玉槌,轻轻在太太后脖颈敲击,力度不轻不重,
其殷勤程度,谁能想到她在外头是威风八面的管家婆子?
太太“嗯”了一声。
三月前她刚来江苏时,姨娘们借口自己也是刚到,一问三不知,
但轮到自己管起家来姨娘们却又处处掣肘,阳奉阴违。
为了杀鸡儆猴,她才将四姨娘贬到庄子上。
现在看来,倒不应该一开始作筏子发作她……
“太太宅心仁厚,要我说啊,她到底是个妾室,就算提脚卖了也不稀奇。”郑妈妈凑趣。
“也罢。”太太起身,“若是发作个心机深沉的,只怕又在老爷跟前上眼药,倒是多个仇敌……”
反倒是四姨娘眼皮子浅,心思都摆在脸上,反而不惧怕她耍手段。
“老身倒有一计……”郑妈妈看了看去玩九连环的二娘子,压低了声音,小声给太太献计,“四姨娘这种人,也能做一把好刀。”
太太没搭话。
说不清脸上是个什么神情。
郑妈妈便乖觉住了声,
掀开石榴石珠帘,从外头侍立着的小丫鬟手里接过一个青花瓷莲花瓣鱼洗①:“太太,艾叶水煮好了。”
她拧了一个桑蚕丝小把巾,在盆里浸了浸,小心拧干了水。
这才复又散开平铺在了太太脸上,小心替她敷脸。
热乎乎的蒸汽带着艾叶的清香袭来,
让旅途劳顿的人一下精神倍增。
太太眉目舒展:“小五这孩子倒有几分乖觉,看着是个能知恩图报的。”
*
春雨缠绵,姑苏变成了一副水墨长卷,唯有山间盛放的山桃灼灼如华,星点粉红让整个黑白水墨卷透进了一丝活意。
顾一昭正在沉思,忽听得外面通禀:“四姨娘可在?”
几人从敞开的轩窗看过去。
却是适才在太太房里见过的郑妈妈,撑着油纸伞,身后几个小丫鬟捧着托盘。
太太房里有四个陪嫁婆子,每人分管不同。
郑妈妈四十岁左右,国字脸,板起脸很凶,像教导主任,她管着府里的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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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了太太的意思,来给院里送春日布料。”
顾一昭赶紧起身,扬声吩咐胖丫头去迎接,将郑妈妈迎进正堂。
“哎呀!好漂亮的缎子!”四姨娘扑到缎子上翻看,眼睛挪都挪不开,“太太好生大方!”
郑妈妈四下环顾。
屋里寒酸得紧,一间上房用了枣核帘子分隔成两间,外头算是待客的正堂,里头就是娘俩居住的卧房。
正堂里也就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一个乡下土窑烧制的陶茶壶,壶嘴还破裂了,旁边摆几个不成对的杯子。
“您喝茶!”
郑妈妈回过神来,却见五娘子亲自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递过来。
郑妈妈一愣。
嘴上道:“您这不是折了老婆子的草料?”,
却还是毫不谦虚接过了这杯茶。
深褐色茶叶沫子在茶杯里漂浮,散发出的气味也带着一股陈旧。
郑妈妈瞥了一眼,没喝,
只捧在手里捂手心:
“今春发的料子,有江宁织造署漏下的一批四合云花缎,还有泉州市舶司旧人送来的一批丝缎,都算不上好东西。”
江宁是陪都南京,老爷在苏州做官,自然也有交情,上贡的东西检查严格,残次品便会流到市面,当然有时候没问题的贡品也能以“次品”的名义流到官员后宅。
泉州市舶司就更不用说,老爷在福建经营了六年,根深蒂固。
是以府里眼界都高,对比四姨娘对着这料子大惊小怪,越发显出浅薄。
“唯一可取之处是这批云布,按照丝经棉纬织就,既有桑蚕丝的光泽温润,又兼具棉花的暖和,春寒料峭时最好。”
郑妈妈说得不紧不慢,“还有一份银鼠皮②褂子,是太太特意恩典,说五娘子既然觉得冷,特意命翻捡送过来,说是改成被褥也能抵御风寒。”
顾一昭乖觉:“多谢太太惦记小五,也谢谢妈妈冒雨辛苦这一趟。”
她想起看过的古装剧,给宝珠使了个眼色:“还不打赏?”
哪里有什么钱?宝珠是个实诚孩子,愁眉苦脸:“五娘子……”
顾一昭了然,没发月钱,四姨娘又不会经营,只怕没什么钱。
思来想去,从发间拔下个银簪递过去:“辛苦妈妈跑这一趟,小五和四姨娘以后还要多仰仗妈妈。”
郑妈妈瞥了一眼那细细如草的银簪,眼中的不屑一闪而过。正院里就算是不入流的小丫鬟都能拿出几根厚实的银簪。
却也收下了,本来欲走倒也停留多说了几句话:“你这院里丫鬟们都去了哪里,怎得连个通禀的人都没有?”
此时不告状更待何时?顾一昭赶紧开口,做出委委屈屈的样子:“她们……唉,自打我和姨娘搬来田庄,她们就这样。”
与此同时当然也要保自己人,她赶紧把宝珠推出去:“幸亏两个丫头仁义,一直候在我们身边。这是宝珠,还有个玉兰。”
“不像话!回头我禀告夫人,将那起子丫鬟们敲打敲打。”郑妈妈一脸威严,又看了看宝珠,“这丫头倒是个忠义的。”
宝珠眼睛亮闪闪。
也要适当给手下人甜头,帮手下人争取荣誉,否则谁跟你卖命呢?
顾一昭赶紧行礼:“多谢妈妈。”
郑妈妈是太太心腹陪嫁,地位非凡,但五娘子再落魄也是主子,不应当给她们这些仆从行礼,所以这一礼就让郑妈妈很是受用。
想起适才亲自倒茶,再打量下五娘子,朴素的双丫髻都遮不住眉宇间的出尘气质,眼神坚定澄澈,五官精致,已经隐约现出了美人像。
……长得美又能随时俯就,这样的人说不定有大造化。
郑妈妈就忍不住想结个善缘,临走前意味深长来了一句:“五娘子是个灵醒的人儿,福气还在后头呢。”
为何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顾一昭眼皮微垂,遮住满腹疑窦。
四姨娘看着满目的四合云花缎、锦缎、云布、银鼠皮缎子,乐得合不拢嘴:“这块土灰色,这块秋香色,这块酱色……”
“咦……不对啊?”她摸着绸缎的手忽然一顿,“怎得都是老人的颜色?谁家青春年少的穿这种颜色?
随后两手叉腰:“气死我了!!!那起子惯做表面功夫的小人!欺负我失势了不成?!我要告到太太那里!要告到老爷那里!!!”
怒发冲冠就往外冲。
3. 第 3 章
顾一昭扶额:主母将自己娘俩发配到别院来,从某种角度又何尝不是变相救了四姨娘?
否则以四姨娘这虎劲,只怕还能捅出更大的篓子。
她赶紧转移话题:“娘,一般是夏天消暑,怎得这回家里春日就来了?”
四姨娘果然安静下来,也跟着纳闷:“是啊,现在才发春日衣裳……”
“老爷不曾来……你庶兄和寄读家中的几位堂兄弟都没有来,其他几房姨娘也没来……”
她琢磨着琢磨着,忽然一拍大腿:“莫不是太太想吃庄子上的春笋莼菜?春菜要现吃才新鲜,运到城里总失了风味。”
顾一昭:……
也罢,横竖日子还长,留待慢慢琢磨。
她随手拿起了银鼠皮褂子又抄起一块秋香色缠枝莲纹缎比划:“娘,我要帮太太做个手围子,您帮我找找纸样子。”
有时候,世情转机来自这些琐碎小事。
“太太?”四姨娘很是惊讶,“她哪里缺这个?…”
顾一昭耐心:“太太从外地风尘仆仆来苏州,我们若是不卖好,她哪里知道我们对她的诚心?”
难道要指望上司有“透视眼”,能看见两颗红心?
顾一昭刚入职时恨“马屁精”、“PPT精”在领导跟前献媚大肆宣扬工作成果,可当她自己居于高位时才明白,上位者极短时间内很难界定员工的工作量和忠心,这时那些主动上前汇报的人反而会得到关注。
四姨娘还不算笨,很快领悟了顾一昭的意思,倒吸一口气:
“你是让我像二姨娘一样,做夫人的叭儿狗?”
随后板着脸强硬拒绝:
“不干!”
“不去!”
“哪里就是叭儿狗了?再说叭儿狗也不是想做就能做。”顾一昭失笑,叭儿狗也要求极高的能力和天时地利好不好。
“只是告诉夫人,我们俩没有对她没有恶意。”
“夫人从太原老家来,骤然接手这么大一个家,难免两眼一抹黑,你虽然没管过家,但将家中上下告诉清楚,好叫她知晓底细,再加上我襄助一二,至少不会让夫人再针对我们娘俩。”
顾一昭眼看四姨娘有几分意动,便继续加把力:“否则别人穿獐绒宋锦,我们穿粗布麻衣。别人在城里,我们在田庄待一辈子。吃不完的苦。”
又故意露出艳羡:“适才我看郑妈妈腰间挂着的香囊球转起来都不撒,怕不是纯金的?”
“傻孩子,纯金还在其次,最难得是当中工艺。”四姨娘摸摸一昭的头。
说到这里她也终于咬咬牙:“也罢,我便去汪两声,给我孩儿讨口吃的不丢人。”
她也是爽快人,敲定了了方针之后便不再纠结,动手做起了手围子。
量尺寸、剪刀裁剪、布坯做样件、寻垫布,娘俩一点点忙活起来。
外头春雨如雾,一树杏花被笼成了淡粉色的烟雾,映照小轩窗下母女俩忙碌针线活的场景,小院内居然有了几分温馨的意味。
顾一昭也有了时间琢磨:
与原身结仇的四娘子出自二姨娘,二姨娘背后却是太太。
可第一面判断,太太虽然冷漠些,但能及时对讨好做出反馈,不像是一味针对小妾的执拗之人。
她一时无法断定,再加上时间久远无法翻案,只能静待时机。
为今之计,只有表现得人畜无害,引得太太怀疑那两件事都是旁人嫁祸,才能将泼在自己身上的污水洗白。否则顶着“心狠手辣”的名头,以后肯定会吃亏。
她前世也算得上位高权重,如今再活一世,自然也不甘于在这逼仄僻院做个不起眼的庶女。
可惜打听了一圈,本朝女性地位似乎不大高,无法科举无法出仕,本来还计划以亲爹的官衔进宫中由宫女升做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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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不然,自小扬出早慧博学的名声,日后做个道士女冠,退可著书立说,进可面见宫眷,也不失为一条青云路。
再多问娘几句,便得知大雍朝极其封建,不准女子自立女户,也不准女子经商考学,州府里出名的几个女冠居然都是打着修道旗号的妓家。
而大雍朝主张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宫女并不会从大臣女儿家里选拔。除非她便宜爹行差踏错入狱,女眷才能被罚没入掖庭教坊司之类的地方。
唯一的途径就是好好在后宅经营这一亩三分地。
四姨娘缝完底布,见自己女儿呆坐窗棂下,望着屋檐下避雨的燕子不做声,还当她小孩儿家喜欢鸟儿,殊不知女儿已经在脑海里盘算了好几种扬名立万的路途。
到底看着女儿可爱,便结结实实在女儿胖嘟嘟的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好乖的囡囡!”
娘!!!
顾一昭瞪圆眼睛。
反应过来后顾不上伪装,赶紧疯狂擦脸。
她前世既是孤儿又是独身主义,两世里还是头一次这么被人狠狠亲,当即吓得手背上汗毛都要立起来了。
“你如今大了,倒不似小时候一般与我亲近了。”四姨娘言语间很是遗憾,又笑嘻嘻砸吧下嘴,“刚才提到春笋,不若我们去采春笋?”
?
如今坐困愁城,哪里来的心思采春笋。
“去嘛去嘛。”四姨娘撺掇她,“我去摘艾叶时发现一片竹林,今天下雨,这会肯定冒尖了。”
“这么多人来别院,后厨肯定挖光了笋做菜。”顾一昭拒绝。古代又没有超市,田庄上吃食都来自地里,像春笋这种时鲜菜肯定必上后厨菜单。
“挖光了也能再挖。”四姨娘笃定,“笋长起来可快呢,上回我在竹林起锅,特意寻了块空地,可是饭还没熟,锅底就先被笋尖掀翻了。 ”
顾一昭:……
4. 第 4 章
向晚炊烟将烟雨熏得多了丝灰蓝,丫鬟们才终于回来。
顾家规矩:姨娘身边两个大丫鬟,小姐身边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
因此房里就进来了好几个丫鬟,一下子挨挨挤挤,显得房舍越发窄小。
此时见四姨娘横眉冷对、大马金刀坐在厅中,你看我我看你,当即各个福礼请罪:“姨娘休怪。”
除了木兰是听差办事,其他都是摸鱼,这个说自家去厨房寻了一碗好汤,那个说贪玩去荡秋千,总归都理直气壮。
顾一昭在旁边认真打量。
“算了,谁习惯做人奴婢?你们偶然贪玩也就罢了……”四姨娘脾气却来得快去得也快,见她们乖觉就摆摆手,不痛不痒说了几句,“可整整一天都不在!今儿个太太那边来人看见,害得我怪没面子。下回可不许再犯!”
“怎得太太来瞧您了?”有位削肩侍女笑着凑近四姨娘,“莫不是来责罚您?”
见送来的布料皮草后,又笑道:“小的听说过紫貂、石青貂,海龙皮,再不济也有狐皮,怎得还有老鼠皮?”
“什么老鼠皮,是银鼠,说是鼠,其实是鼬。”四姨娘耐心纠正她,“我们在福建也富贵过,怎得你不认识?这玩意儿也不便宜呢。”
“那这块银鼠皮也有些老旧了,穿出去不体面,现在春日正是减衣的时节,莫不是太太不要的旧衣裳?”又一名绿衣丫鬟开口。
那几个丫鬟围着四姨娘做功,知道四姨娘同情奴婢,所以能轻易蒙混过关。
无人在意旁边默默无闻的五娘子。
顾一昭安静喝茶,眉目微敛。
这两人左一句右一句挑唆,若不是她今日下午已经成功给四姨娘洗脑,只怕四姨娘现在就要摔桌子去寻太太闹事。
再一扫,有名丫鬟腰间挂着一方荷包,内里鼓囊囊,布料正是今春的“云布”。
四姨娘也是今日才得到云布……
这么大咧咧挂腰间,要么是嚣张到不怕被发现要么是吃定了四姨娘性格粗疏。
这小小的半亩方塘,居然也不太平呢。
晚饭四姨娘嘴上刻薄:“厨房大师傅偷懒,炖了桌一锅出。”
顾一昭定睛看,四喜烤麸、红烧肉、红烧冬瓜、干烧带鱼,这几个菜的确像是一锅出来的。
四姨娘不知道从哪里端来一碟响油鳝丝,浇到顾一昭碗里:“昨儿个跪了一夜,正好补补。”
响油鳝丝油亮汪汪,吃起来带点甜,肥香满口,四姨娘还自己腌了一碟酸萝卜丁,酸酸辣辣正好搭配解腻。
顾一昭就着这菜式,不小心就吃了大半碗米饭。
**
第二天清晨,顾一昭特意起了个大早带四姨娘去请安。
春天的江南早晨还是略带凉意,园圃里青苔上晨露未晞。
四姨娘打着哈欠慢悠悠一步挪一步:“其他几个都不请安,我看着我也很不必去……”
“那能一样么?”顾一昭不许姨娘走,“其他姨娘都没来别院!”
又回头示意:“今日便叫银珠跟着我们吧。”,甚至还将木盘里拿来簪的桃花都赏了银珠一朵:“簪上看看。”
大宅也算是中型公司,每日请安便是难得在大boss(主母)跟前露脸的机会。
银珠就是佩戴云布荷包的人,得意看了宝珠、木兰一眼。
宝珠倒是不急不躁,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木兰看都没看,低着头帮顾一昭系好风扣:“五小姐小心,别灌了冷风进去。”
一行人进了太太所住的宅院,已经有个小娘子在走廊上候着了。
顾家九个小娘子,老大和小七在太原陪伴老太太,其余几个还小,所以来庄子上的便只有2、3、4、6四个。
听四姨娘说,原配生了大娘子和大少爷一对龙凤胎,
现在的太太嫁进来后生了二娘子,她旗下的二姨娘生了四娘子,二娘子傲气,四娘子是二娘子的应声虫 ;
大姨娘本人生了三娘子和六娘子。三娘子跟大姨娘一样“贤名远播”,六娘子爱读书,是才女。
顾老爷五行喜火,家里女儿便都以“日”字旁命名,以求能旺他。分别叫曼宁、曦宁、时宁、晃宁、昭宁、星宁、映宁、智宁、早宁。
顾一昭打量过去,对方小娘子衣着淡雅,鹅蛋脸上挂着得体的笑,见她过来便挥手招呼:“五妹。”,甚至还微敛裙踞跟四姨娘行了个半礼:“见过四姨娘。”
想必这便是贤能的三姐顾时宁。
顾一昭便也赶紧回礼:“见过三姐。”
四姨娘对三娘子印象也很好,大咧咧问她:“时姐儿怎得不去里头?”
“正要进去。”三娘子说话不紧不慢,让人听着就惠心和畅。
顾一昭眉头不动,三娘子应当是早来,但又怕第一个进去显得太出挑,衬托得其他姐妹晚到,因此才慢悠悠在庭院里磨时间。
这么答四姨娘,轻描淡写将自己早起对恭顺主母的事揭过。
既能早起对主母恭敬,又情商高懂得藏拙。
这个三姐姐,果然当得起一个“贤”字。
正思忖着,三娘子笑道:“四妹妹来了。”
来的是四娘子顾晃宁,趾高气扬,对三娘子“哼”了一声算是答应,对顾一昭则是鄙夷瞥了一眼。
顾一昭无话可说,又推倒她又甩泥巴,两人梁子算是结下了。
四娘子将手里的一个竹篮递给廊下侍奉的侍女:“给母亲的,你先收着。”又赔笑给门外候着的郑妈妈:“妈妈,您先前手腕风湿疼,我送来的药油可还管用?”
凑到门外正房仆从跟前说笑得热闹,对姐妹们置之不理。
四姨娘鼻子里“哼”了一声。
顾一昭看她虽然没说话,但鄙夷神色明明白白写着“叭儿狗的女儿也是小叭儿狗!”
六娘子顾星宁也进门了,嗔怪三娘子:“姐姐不等我。”,她与三娘子是一母同胞,自然亲近。
“我看你昨夜读书到半夜,便叫丫鬟看着你多睡一会,横竖不误了时辰就好。”三娘子帮她将一丝碎发挽到耳后,“冒失,怎得失了礼数?”
六娘子这才留意到廊下站着顾一昭母女,赶紧吐吐舌头,行礼。
顾一昭觉得,私下用影视剧人物作比,三娘子更像袭人,六娘子则像满身书卷气的才女,虽然大姨娘听着城府很深,但她两个女儿至少明面上不难相处。
于是她笑眯眯搭话:“六妹昨夜看了什么?”
“新得了《遂初堂书目》,对着我的藏书目勾画一回,查漏补缺。”六娘子认真答。
能对着藏书目录说出“查漏补缺”的话,可见是真读了不少书。
两个女儿,老三一团和气贤惠得体,老六饱读诗书,这位大姨娘倒有些本事在身上。
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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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没让诸人等太久,很快打帘小丫鬟就卷起珠帘,招呼众人:“太太传唤。”
几人收了轻松笑容,正正衣冠,敛神进屋。
崔氏所住之处是正堂,左右各有隔间,最中间的堂房是训诫仆从、接待通家之好的地方,最为正式,类似客厅。东厢是吃饭的地方,西厢由一个碧纱橱一分为二,里头是她的卧室,外头则做了起居间。
平日里跟儿女们说话,便是在西厢靠窗的炕床上,以示亲近。
此时崔氏手肘扶在炕沿上的牡丹蔓草纹锦缎大迎枕上,眉目和蔼,身上着家常串枝锦鸡纹绫?暮山紫?对襟衫,同色系水绸裙,头上简单梳着江南一带时兴的“一窝丝”,只簪了一根玲珑草虫儿金簪。
女儿们排列,一一上前请安:“请母亲安。”
隔着碧纱橱,二娘子慵懒的声音从内间传出来:“请母亲安。”一听还没起床。
几人吓了一跳,随后崔氏嗔怪:“作怪。”
几个小娘子便露出艳羡的神色,这回来庄子上没带姨娘们。
她们几个毕竟还是小孩子,难免思念生母。
郑妈妈凑趣:“原来曦姐儿昨夜在太太这里睡了一觉,也难得,从曦姐儿五岁时就不跟太太一起住了。”
“昨夜我有些寒喘,曦姐就帮我拍背了半响,难为她孝心一片。”崔氏道。
明明是二娘子任性撒娇,却用孝顺的由头遮掩,免得流传出去二娘子“娇气”的声名。
可怜慈母心。
大家自然都知道崔氏是替二娘子遮掩,但都笑着称赞二娘子孝顺。
唯有四姨娘一脸狐疑,不大相信。
一派其乐融融,郑妈妈递过竹篮:“四娘子带来的这是甚么物件?”
四娘子立刻接腔:“这是我挑好毛的燕窝,还有除掉碎枝叶的桃胶,拿来给太太煲汤用。”
一盏盏米白燕窝叠放,表面看着干净,看不见细碎的燕毛。
旁边一嘟噜一嘟噜的红褐色桃胶微微透明,常见黏在桃胶上的碎叶杂物也一扫而空。
一看就是用心准备的。
崔氏就笑:“我看晃姐儿也孝顺。”
其他人脸上各有各的神色,唯有三娘子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神情。
“在说什么这么热闹?”二娘子伸着懒腰从碧纱橱后面出来。
正有婢女上来回话:“太太,今晨的早膳有银丝鲊汤,您可要用?”
银丝鲊汤美味却有腥味,一般不在早饭时吃,但却是崔氏心头好,因此厨下拿不准,特意问一声。
果然崔氏点点头:“上吧。”
说完后奇道:“怎得别院也有鲊?”
“是我腌的。”三娘子站起来,“我来别院时连青瓷小坛一起带来,正适合做银丝鲊汤,知道母亲爱吃这个就给了后厨。”
春季的鲊要腌制四五天,可见不是临时起意,早在出发前就腌渍了,还能惦记着一路颠簸带来。
“难为时姐儿惦记着。”崔氏眉目舒展。
旁边的赵妈妈开口:“时姐怎得也不说。”
一贯的不显山不露水,若不是厨下来问,谁知道这件事?
大家就想到刚才四娘子,对比四娘子捡点燕窝就嚷嚷着满世界知道,三娘子的确内敛得多。
虽太太的脸上还是不显山不露水,但四娘子自己脸上有些讪讪挂不住,但很快就换上了笑容。
5. 第 5 章
人人表现,顾一昭便也拿出一副秋香色缠枝莲纹缎银鼠皮皮面的手围子。
“太太,这是给您暖手的。”
样式简单,不过是两块长方形布简单缝合就是,但太太昨天才叫人送过去灰鼠皮,可见是她连夜赶工。
太太也很给面子:“送银鼠皮是怕小五冻着,没想到这孩子倒反过来惦记我。”
郑妈妈在旁打趣:“太太教得好,家里的孩子们,真是一个赛一个孝顺。”
顾一昭做出憨笑:“我冷,想必太太也冷。”
“真是傻。”二娘子摇摇头,嘲笑她,“小舅舅说,人之体质不同,如天壤之觉、冰炭之乘。”
崔氏最小的弟弟不问朝堂,醉心修道。崔氏就露出几分想念:“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处名山大川游历。”
说话间下面的侍女上了银丝鲊汤,热气腾腾端过来。
四娘子立即找到机会:“鱼鲊腌不好容易腐坏,上来后我先替母亲尝过。”
六娘子促狭笑,小声说:“没想到我家也出了个御史。”
二娘子面上露出了茫然,但却挺直了腰背,骄傲不问。
顾一昭虽也听不懂,但直觉知道这不是好话,明智选择了沉默。
倒是四姨娘多嘴:“星姐儿,这话什么意思?”
六娘子只是捂嘴笑,冲着四姨娘摇头。
反而是她的侍女开口:“回姨娘,唐时郭弘霸为了讨好生病的高官,亲自尝粪试探,果然当上了御史,被人骂作尝粪御史。”
原来是讽刺四娘子巴结太过。
三娘子赶紧轻斥侍女:“哪里有编排主家的?我看这丫头该掌嘴。”,
又轻拍六娘子一把,打圆场道:“老六就是嘴上促狭,四妹妹素来孝心可嘉,哪里就是你说得那样?”。
看似在帮四娘子说话,实则是拉偏架。
她已经斥责了六娘子,四娘子就不好开口了。
只好讪讪找补了一句:“别看六妹妹是姐妹里最饱读诗书的,可嘴上那刻薄劲却不输市井。”
六娘子毫不客气:“子曰: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正是读书多才会骂得酣畅淋漓。”
顾一昭坐在其中,忽然觉得这些古代小娘子可比前世那些肮脏政客有趣多了。
因着厨下呈上了银丝鲊汤,太太便顺势留了众女儿们吃饭:“难得一起用早膳。”
这种母慈子孝的场景按道理四姨娘应该识趣告退,但她看见甜白瓷大盆里冒着热气的银丝鲊汤后眼睛就挪不开了:“ 那妾身也偏太太一顿。”
太太这里的早餐果然不同凡响:红膏炝蟹、油焖笋、藕脯、菜卤笋、马兰头炒笋……
光是主食就有:黄鱼面、荷花饼、香蕈荠菜水晶饺、蟹粉包子、片儿川、山药百合粥好多种。
透明的水晶饺里面嫩绿荠菜、粉红虾仁、淡褐香菇,看着精巧。
红膏炝蟹的红橙色蟹膏蟹油流得到处都是,咬一口满是鲜美。
藕脯里各色藕莲子红枣白果马蹄红豆炖得软烂,又甜又糯,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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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将嘴巴都甜得黏上了。
太太示意小丫鬟给女儿盛:“都说三月黄鱼四月虾,曦宁自幼就喜欢黄鱼,正好尝尝。”
也没忘了招呼各位庶女:“给她们几个一人上一小碗黄鱼面,再上一份木樨清露冲菱角粉解腻。”
又嫌弃:“这还是去年的菱角,早就不鲜甜了,也就趁着如今青黄不接吃个稀罕。”
这黄鱼面是挑了江上的小黄鱼,先是将鱼肉鱼骨煮成奶白鱼汤,煮了一夜,直到汤里连半点鱼肉都看不见。
煮好的汤面放入鱼汤里,再将拇指粗的小黄鱼剥出鱼排用葱姜水腌制过煎锅后铺在面上,旁边码上春笋条、荠菜末、香葱丁,看着就色香味俱全。
喝一口奶白鱼汤,鲜香满口,再就着鱼排吃一口面,简直鲜掉眉毛。
顾一昭这样不讲究口腹之欲的人都吃了一整碗。
太太自己则在喝银丝鲊汤,一边喝一边称赞:“时姐有心了,这与我娘家腌的那个味一样。”
四姨娘则在旁一会询问灶娘那荷花饼是如何掐成花瓣形状,一会给太太出主意:“过些日子到立夏,我给太太摘乌叶做乌叶饭。乌饭叶浸泡后淘箩搓洗,和糯米一起煮成乌蓝色,又好看,又鲜甜。”
一边说还咂吧了下嘴,似乎在回忆记忆里的美味。
太太没有怪她多嘴,而是颇有兴致:“好。”
要住到立夏?顾一昭筷头一慢。
到底出了什么事,能叫当家主母放着一大摊事不管直接在别院住这么多天?
6. 第 6 章
等吃完饭,诸人漱口后又喝起了茉莉香片。
顾一昭闲闲开口:“昨日我翻书,看了一句柳线牵风缀玉帘,下一句却怎么也想不出来,都说六妹妹学问好,还请六妹妹指教。”
孩子们讨论学问,崔氏乐见其成,笑眯眯点点头:“我们这样人家女儿,到底是要读书的。”
顾一昭就想,原来古代还是很重视女子读书的,想想也是,《红楼梦》里黛玉说“略识得几个字”只是出于谦虚谨慎,别说主角团,就像李纨贾敏都是饱读诗书,纵观全篇也就王熙凤一人不读书,但也认识简单的字。
“桃花、柳树上雨水滴答……”六娘子果然上钩,“那桃花带雨悬银珠如何?正好工整。”
“果然好句。”顾一昭拍手。
六娘子跟自己同岁,才七岁的年纪,居然能对出这么工整的对联,当真厉害。
四姨娘听不懂诗词,却也懵懂搭话:“这什么桃花,什么银珠,不就正是我跟前叫银珠的丫鬟?”
顾一昭趁机从太太、郑妈妈、二娘子几人面上扫去。
见她们神色平静,不像知道这丫鬟的意思。
再加上太太虽然冷漠些,但看她这两天行事是赏罚分明的人,要赏卧底早赏了,不会拖到昨天才赏。
两相结合,便知这丫鬟并不是太太的人。否则当众揭发银珠不是打太太的脸?
顾一昭心中有数,便知如何行事,装作天真:“银珠今日正好簪了桃花,可不就是顺应了我这对联?人在哪儿呢?赶紧上前,给太太请个礼。”
诸人顺着她手指方向,都看向了站在后头的银珠。
果然桃花簪耳边,俏生生面如桃腮。
银珠今日正得意,还以为顾一昭有意让她露脸,闻言挺了挺胸走到前头,行了个礼,还抚了抚自己耳边的桃花。
“你这丫鬟……”郑妈妈眼尖,一下就看见荷包,蹙眉,“腰间挂的荷包……?”
银珠闻言色变,本能想去捂荷包,手伸到一半却赶紧又缩回来,一时进退维谷,汗如雨下。
早有侍女手快一把撕撸下来,送到郑妈妈手里。
郑妈妈打量后狐疑:“这荷包不是今春我们府里发的云布么?你家姨娘也是昨天才得,怎得你马上就有?”
诸人闻言各有反应,四姨娘更是“啊”一声,先是惊讶:“你这丫头哪里淘弄来的好布料?”,后是恍然大悟:“莫非……莫非别人给你的?”
顾一昭敛神,仔细打量几位小娘子神情。
她故意将此事在众人面前揭发,就是想看看是谁下的手,姨娘们老奸巨猾,可小娘子们毕竟年幼,还没彻底学会遮掩神情。
二娘子好奇打量了银珠一眼就失了兴趣,懒洋洋去看太太神色;
三娘子以巾帕遮嘴,似乎惊讶这种事,又很快用担忧的眼神看向了顾一昭,面露怜悯,似乎很是在乎这位五妹;
四娘子则唇角一抹冷笑,满脸幸灾乐祸;
六娘子相比之下最自然,双目不可置信圆睁,又赶紧去看三娘子,想看自己亲姐姐如何动作。
太太最沉稳:“我记得看看那云布花纹,就知是哪房的。”
所有人都明晃晃看见银珠腰间挂着的荷包。若是赏赐出这荷包的人自然会面露异色。然而几位小娘子包括崔氏都没有什么异动。
顾一昭纳闷。
“你这丫鬟,被贬到庄子上哪来的荷包?”郑妈妈沉声问。
银珠已经汗如雨下,赶紧跪下,一味喊:“太太饶命!”
如此没有城府,倒显得她背后的主使脑子不足了。
其实她大可推到自己有家人亲友从苏州城里带过来,也可推到外面买来,偏偏只问了一句就露馅,总让顾一昭觉得怪怪的。
谁会安插一个这么蠢的卧底呢?
太太眉毛都未动,自然有郑妈妈使眼色命左右将这丫鬟带下去慢慢调查。
后面的人自然有郑妈妈处置,也不是这些闺阁女儿能听的,小娘子们便
识趣起身告退,顾一昭却拖拖拉拉磨蹭到后面,欲说还休,似乎有什么心事。
“小五,可有什么事?”
崔氏端坐正堂中,窗外的光线从她背后透过来,越发衬得她如神邸一般高深莫测,就像她稳稳看着小娘子们斗嘴而不在乎时一样神情。
顾一昭熟悉那种稳坐钓鱼台的滋味。
那是她曾经得到过,现在仍渴求的东西。
权利。
顾一昭垂首,定了定心神,行礼后才道:“小五有事要麻烦太太。”
“你说就是。”
顾一昭便答:“先前母亲远在太原,后宅无人主持大局,姨娘和我身边的丫鬟便有些良莠不齐,除了这银珠,还有许多。”
“就拿昨儿来说,一个丫鬟说银鼠皮不及貂皮好,一人说太太要扔旧物才送给我们……聒噪不宁。”
“啊?”四姨娘在旁边小小嘀咕了一句。她没想到女儿会这般行事。
郑妈妈和太太旁边伺候的几个丫鬟也正色起来:四姨娘身边挑唆主母,这是何居心还用说吗?这背后到底是什么人?
倒是崔氏片刻讶然之后恢复平静,似乎并不奇怪。
“姨娘和小五不懂识人,因此特意请母亲受累,派些稳妥的丫鬟换了那些人。”
顾一昭早就想好了对策,眼下强敌环伺不如抱大腿为王。
索性就都撵走,只留下宝珠和玉兰两名忠仆,来一招釜底抽薪。
崔氏没回答。
只是看向了顾一昭,眼光中审视意味十足。
顾一昭不慌不忙,她与此事上本就没有阴谋。
雨后晨阳从窗外照进来,折射着室内无数细小灰尘逐光而动,纷纷扬扬。
崔氏凝视着那灰尘,似乎出了神,半天才收回目光,道了一声:“好。”,面露欣慰之意。
顾一昭就知道自己是通过了考验。
从崔氏这里出来,今日倒是没有下雨,淡淡的金色阳光照得人暖暖的,淡蓝色的烟岚从远处山间飘起来。
四姨娘犹沉浸在刚才的惊愕中:“怎得就忽然赶走了银珠?”
“还有,她的荷包是什么人给的?”满腹狐疑。
走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可你训斥审问两句便能问出来,何必闹到太太这里?”
顾一昭伸手将路边一根旁逸斜出的迎春花枝挡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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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口答:“不值得耗费心神。”
在管理过程中真正的大佬并不会越级处理问题,说得直白些就是直接处理底层下属掉价,反而给底层下属抬咖。
“再者……”顾一昭带着四姨娘一路穿花拂柳,从一树雪白梨花下经过,“太太摆明了杀鸡儆猴,我们自然要乖顺些。”
“可……”四姨娘还没转过弯来,“自己的婢女都让太太插手,岂不是让其他几房笑话我没能力?再说她才罚过我们,不是越发叫人笑话我们软柿子?”
“罚算什么?”顾一昭不以为然,“我们这么一做作反让罚成了赏。”
说不定旁人还会嘀咕这一出贬谪记是四姨娘和太太串通好的呢。
而且母女俩并无任何势力,对身边丫鬟本身没有任何掌控力,倒不如拿这张牌换大老板的信任。
就像一个扑克牌里最小的2,打好了也能换王炸。
“到底是……”四姨娘似懂非懂,但还是纠结,“那……面子上怎么过得去嘛……”嘟嘟哝哝。
顾一昭不觉得有什么。
过不了脸皮这一关只能说无缘官场。
脸皮厚,并且天大的事都要若无其事,这是她从政学到的第一堂课。
大老板拿你杀鸡儆猴,你若是从此与她为敌或就此沉寂,才应了坏人的期望,反而是夹起尾巴从此唯大老板马首是瞻,才能让大老板觉得你上道。因着冤枉你的那份情分,待你也能更宽厚些。
四姨娘摇摇头,虽然不懂,却只连声心疼女儿:“我的囡囡才离开娘身边两年就懂了这么多,肯定是吃了不少亏才学会的。”
顾一昭稍稍动容,她前世辛苦无数,有艳羡的有嫉妒的,却没有人心疼过她。
四姨娘心疼后又想着要给女儿食补:“如今虽然没什么钱了,但胜在山货便宜。”,给女儿做了那一顿吃食后就捉襟见肘了。
好在如今住在山庄里,她带着宝珠去挖雨后的竹笋,在竹林里掰了灰褐色胖乎乎的香蕈,连带掐了一背篓嫩绿刚抽芽的枸杞头。
回来后将嫩笋、香蕈、枸杞头一起焯水后凉拌,盖在汤面上,便是一道山间三脆面。
还惋惜:“可惜厨房现在不听我的,不给我上肉臊子,否则这道面才香呢。”
又摇头:“老爷喜欢这道面素雅,我却觉得没有肉淡出个鸟来。”
顾一昭却觉得滋味正好:简单素面,铺上清新浇头,雪白嫩笋和着浅褐香蕈,还沾染着跺得碎碎的枸杞头,又嫩又香,简单油盐凉拌都盖不住山间清香,正好就面。
吃完饭没多久,郑妈妈就带着一批新丫鬟来了,顾一昭惊讶。
她原以为崔氏会将涉事那两个丫鬟带走,却没想到她直接来了个连根拔。
郑妈妈板着脸叫人将原来的丫鬟们都带走。
跟着四姨娘好歹还能有回城的希望,可现在等顾家离城时多半就要留在别院。
丫鬟们这下才知道害怕,纷纷跪下求饶。
可此时已晚,郑妈妈板着脸训斥她们:“你们平日里踩高捧低,当我做兽医二十年,猜不着驴肚子里病?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往日里勤拜佛,免得这会子急烧香。”,将她们遣散各处。
7. 第 7 章
郑妈妈带来了一批丫鬟:“太太吩咐过,挑了一批本分的,由着四姨娘挑。”
虽然挑来挑去都是大房的人,但崔氏很给面子,并没有毫不客气直接全部安插。
也算是投桃报李了。
顾一昭从这个细节看出崔氏算是有分寸的人。
顾一昭没有挑大丫鬟,而是挑了几个小丫鬟,又说:“空出来的大丫鬟位就放着,能者居之,这期间先让木兰暂领两人份的俸禄。”
四姨娘觑了一眼女儿,赶紧跟着发言,很是乖觉:“那我这里大丫鬟位也空着!”她发现了,女儿脑子比她的好用。被赶走的金珠铜珠都是大丫鬟,四姨娘便将宝珠从二等丫鬟提拔成了一等丫鬟。
侍女们垂手而立,心中忐忑。她们都听说了银珠趾高气扬跟了出去却自此就没回来,还见识到了四房里其他丫鬟懈怠主家被直接赶走。
谁能想到这位五娘子不显山不露水,甚至连训斥都没半句,直接就辞了一名大丫鬟不说,还直接将丫鬟们都赶走了?
丫鬟们唯恐下一个是自己,因此不敢懈怠,站得分外笔直。
郑妈妈看在眼里,暗暗点头:先是釜底抽薪逐走小人,不动声色示威,再是请太太安插人手向太太示忠,如今又空悬高位引起竞争,还没忘了给宝珠木兰两位忠仆奖励,
恩威并施一举多得,五娘子可谓是俯有拾、仰有取,想必四姨娘这里从此就要井井有条起来喽。
因此郑妈妈这回告辞时就没忘了认真行礼。
等她走了,小丫鬟们便一起站着回话:“还请姨娘、小姐赐名。”
顾一昭喝口茶,她对这种异化人性强调奴性的把戏兴趣不大,先问她们:“你们想叫什么名,随你们心意就是。”
丫鬟们没想到会等来这么一个回答,你看我我看你。
倒是有个小丫鬟先上前道:“小的在家挨打又被卖,不想再用原来名字,听说二十四番花信风风雅,小的就想叫麦花。”
顾一昭顾一昭打量着麦花:
中等个头,人也瘦弱,看着有点怯生生,跟自己对视时更是脸红了大半,目光有点胆怯。
连对视都脸红,说明内向,却能鼓起勇气第一个站出来要改名,说明有心气。
顾一昭很赏识这样的下属。
她点点头:“很好。这个木妆匣赏你,以后好好当差。”
妆匣虽不是黄花梨鎏金这样昂贵物件,但上下三层皆是木胎髹漆,上面还有可翻起的小小镜台。
麦花喜出望外,赶紧行礼。
小丫鬟们你看我我看你,不再迟疑,又有一个侍女赶紧开口:“小的本名叫山茶。”,看着很伶俐。
起完名字问来历,麦花来历简单:“奴婢是灾年被爹卖了的,原本在太原当二门上洒扫的小丫鬟。”
没有亲人根基所以愿意来苏州,其他仆从有家有口就不愿挪动,所以来苏州的仆从每一个都升了职,她也意外之喜从小丫鬟升成了二等。
山茶却根基繁盛:“奴婢祖传有一手梳头的好手艺,奴婢姥娘是老夫人跟前的栉工①,娘在夫人跟前梳头,家里表姐妹更是在各房做梳头娘子,只不过奴婢贪玩不爱学,技艺不精,一直是没什么盼头的末等丫鬟……”
她不好意思吐吐舌头:“姥娘就求了老夫人恩典,让我跟着来苏州。”
老宅卧虎藏龙,她升二等太难,调外地才能名正言顺升二等,过几年回山西也能顺理成章平调二等。
哦,原来是关系户。顾一昭听明白了。
顾家发展苏州分公司时,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背井离乡,所以涌现出大批升职机会。这里面像麦花是歪打正着升职,而像山茶这样的“仆二代”就是由家人精心策划一个“曲线调动”。
樱桃和山矾是太太从崔家带来的,娘老子都是陪嫁,樱桃俏生生,削肩窄腰,山矾则国字脸,平和持重,她最大的亮点是识字。再加上四个三等丫鬟,分别叫英儿、小莲、坠儿、小蝉。
丫鬟们除了崔氏陪嫁,还有顾家家生子、外面买来的,一问就知崔氏在这件事上厚道,没有将自己的人马尽数派来监视母女俩。
当然,即使全部是她的人也要笑纳,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四姨娘的身契都在太太手里,还能翻出什么花去?
只不过如何收服这些人彻底为我所用,就要看本事了。
顾一昭先将这些人交给了木兰:“这是我房里的大丫鬟木兰,你们便听从她安排。现下我们虽然一穷二白,但跟着我,我必会带大家东山再起,也不会亏待了你们。”
部门一穷二白,当然要先画饼,不然下属人心浮动,恐怕也干不长。
丫鬟们齐齐回答“是。”
*
当天夜里点灯时顾一昭就问木兰:“你冷眼看着,这些人性情各自如何?”
这是要看看自己能否驾驭麾下。木兰心领神会。
她给顾一昭梳头的手便停了下来,沉吟片刻后有条不紊说出自己的想法:
“麦花自告奋勇去扫全屋的灰,是个有担当的忠厚人。”
“山矾虽识字却不自傲,还主动帮我核对大伙儿的名册,很热心。”
“樱桃虽然漂亮,但不叫苦不叫累,帮大伙儿擦桌子污了她一条褙子都没抱怨。”
“至于山茶……”木兰犹豫,“她很活泛,就是……太活泛了些。”
山茶仗着自己是有根基的家生子,不爱干活,惯于四处说笑,讨人喜欢,但就是不太像……侍女。
跟自己观察的差不多,顾一昭点点头,又问:“那把山茶赶走可好?”
“不成!”木兰一愣,本能回话。
反应过来后又耐心给小姐解释:“她是太太送来的,打鼠伤了玉瓶,没得为了她下了太太面子,再者,她也没有什么错……。”
说着说着她明白了过来,看向了五娘子,却发现五娘子正侧脸专注盯着自己。
“你明白了就好。”顾一昭见木兰丝毫没有流露不忿,点点头,吩咐她,“你拨些碎银买点香糖果子给山茶,叫她四处走动打探,去各位小娘子房里找小丫鬟玩,探就说我别院待着无聊,想知道其他姐妹都在吃什么玩什么。”
山茶还不是自己人,当然不能说得太明白。
木兰恍然大悟,看向五娘子的神色顿时郑重起来。
顾一昭点点头,证实了她的猜想:“我们现在势力单薄,自然要听太太的话投诚。”
可
也不能来什么吞什么,连自己的秉性都失了。”
“总归要一一归化,让她们自此都向着我们。”
一一归化。
木兰咀嚼着这四个字,心中澎湃起来:时日长了,未尝不能收服那些人。
虽然眼下山穷水尽,但听着五娘子的话语,她对未来莫名有了野望。
说了声是,就要告退。
可等走到门槛处又住了脚步,不好意思道:“小姐,我明白了。我们无法挑拣,可却能为我所用。”
她说着,微微脸红,为自己不懂小姐的深谋远虑而羞愧。
是啊,谁不想要全能下属?又忠心耿耿又脑子活泛又会察言观色。
可是手里只有这么多牌,自然就要照着每个人的性格发挥最大效用。山茶虽然是不爱干活的关系户,可她嘴甜外向背后又有错综复杂的家生子关系网,若是能被适当利用就是一张好牌。
顾一昭对她很和气,指着窗外点点绿意:“无妨,我们都还小,如今不过星点,总有山花烂漫时。”能迅速承认自己的缺陷,是个能当大用的。
木兰看着窗外,仿佛看到江南草长莺飞绿意葳蕤之时,劲头十足,脆生生回答:“是。”
四姨娘有了人手后干劲十足,当天就带着丫鬟们去庄子上拾地衣挖竹笋掰竹荪,还惋惜不能去卖钱:“若是能换钱,我就头着地也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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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还没顾上吃,先被顾一昭截□□木兰送给崔氏,说是四姨娘谢太□□典,因囊中羞涩便只好去挖了山货,算是自己孝敬太太的心意。
“那么软的地衣!那么嫩的笋!那么白的竹荪!”四姨娘在房里一边比划着,一边长吁短叹,说到心痛处“邦邦邦”直捶心口。
谁知晚饭时,大房的豆蔻就领着灶娘送来了一桌菜:“太太看见就来了兴致,叫后厨做了菜,还叫我给姨娘补上月钱。”
顾家姨娘们的月钱是二两四串钱一月,三个月就是六两并十二串钱,摆在木盘子里分外夺目。
四姨娘喜出望外,将还在捶打胸口的湘妃竹“不求人”①放下,扑到银子上左看右看。
顾一昭从里面捞了一串铜钱给豆蔻:“劳烦豆蔻姐姐跑这一趟。”,上次在太太房里豆蔻将茶替换成白水,就让顾一昭对豆蔻颇有好感。
“快别客气了。”豆蔻笑嘻嘻将铜钱递过去,“我捞这巧宗是为了透透气,可不是为了银子。”
顾一昭明白过来:四姨娘穷又抠,大房的丫鬟们自然不愿意跑这一趟,想必豆蔻性格温和才愿意接下这活计。
越是这样越不能亏待了好人,顾一昭便将手腕上一个玛瑙戒指抹下来递过去:“算不上值钱玩意儿,但好歹是我们娘俩谢姐姐的心意。”
豆蔻要拒绝,顾一昭佯装板起脸:“姐姐不收,可是嫌我们寒酸?”
豆蔻便不再坚持,收下了玛瑙戒指,又行了个礼:“哪里是嫌寒酸,是……”,她咬咬嘴唇不再说话,却莫名其妙转移了话题:“先时我姥姥还活着时,也是崔家的灶娘哩。”
怪不得,原来是移情四姨娘曾做过灶娘,体恤娘俩生活艰难。
顾一昭对她笑笑:“豆蔻姐姐若是不嫌弃,得闲来我房里打打牙祭。”
“就是,我做灶娘也是一把好手,下回给姑娘烧我的绝活炖猪头!”四姨娘虽然看不懂人情往来,却听懂了灶娘这句话,黏在银子上的目光转而怜悯看着豆蔻,手却还没忘了捏着银子。
“敢情好。”豆蔻笑着应付两句,再行礼退下时几人之间的氛围便亲近了不少。
送走豆蔻,四姨娘便宾退丫鬟们,紧闭门窗,开始数钱。
顾一昭也觉得饶有兴趣,
她比较熟悉的是“一贯钱”,贯就是绳的意思。
可真穿越到了古代才发现,一贯钱用麻绳串起来一千个铜板,如果单独一串大约有一米五,非常巨大③。
民间便在一贯钱之下又使用了吊和串的概念:
一吊是500文,俗话里骂人“半吊子”就是250的意思;
“串”,一串250文,是一贯钱的四分之一,大约有A4纸那么长,也更方便携带④。
按照顾一昭用手机衡量一切尺寸的习惯,目测这一串钱大约有两个手机那么长,这么四串一提溜,才算是一贯钱。
想想《红楼梦》里也曾提到过一贯等于四串,想必流传到了后世出现偏差,倒让后世误以为一串就是一贯。②
本来四串钱=一贯=一千文=一两银子,可发展到明代通货膨胀,要一千五百个铜板才能兑换一两银子,所以民间才会把“两"和“贯”分开,四姨娘的月钱也就是二两四串钱,而不是三两。
四姨娘将十二串钱分给女儿一半,装进了钱匣子做零用。
可六个小银锭怎么藏却难煞了她。
最后分成了三批装进荷包里,再将三个荷包鬼鬼祟祟放到了带铜锁的梳妆匣里、地上残砖的缺口下、尿壶底下。
想一想还不把稳:“小偷拎着梳妆匣走怎么办?横竖也就是一斧头就能劈开锁头。”,将板凳放到圆桌上,就要上房梁藏荷包。
顾一昭:……
她赶紧打岔:“娘,先尝尝太太送来的山珍。”
四姨娘这才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咕”叫,想起山笋竹荪地衣,大叫:“啊呀,钱果然能充饥。”
8. 第 8 章
竹荪母鸡汤、嫩笋烩金华火腿鸽子蛋、地衣酱肉包,再配上蜜汁火方、鲍肺汤这样寻常姨娘吃不到的美味,便知道这一桌菜是厨房特意孝敬太太的。
“我们也算是沾了太太的福。”四姨娘一屁股坐下,伸手去捞筷子,美滋滋准备开吃。
“且慢!”顾一昭抢过她的筷子,面对四姨娘不解的目光提议道,“不若给丫鬟们赏些下去?”想让下属死心塌地,可不能光靠画饼啊。
顾一昭昨天看过丫鬟们的菜,黄豆炖豆芽、香菇、蒜苗、萝卜,里头漂浮几片肉,数量不是很多。虽然比外头的平民吃得好,但毕竟也只是普通大锅炖。
得宠丫鬟像是大房自然有太太赏下来的饭菜,再不济厨房也会孝敬有头有脸的仆从,像红楼梦里柳嫂子巴结晴雯,一个芦蒿巴巴儿问肉炒还是鸡炒,人家嫌腻,她非但不生气还说‘自己发昏’,炒制后“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金瓶梅》里贲四娘子置办了一桌酒菜宴请四大丫鬟。这些得势者少不了好吃食。
可是像不得宠的丫鬟或是四姨娘这样冷灶处,就只能委屈大伙儿跟着大厨房吃大锅饭了。
唯一好一点的是四姨娘对丫鬟们很是宽松,吃饭时自己吃而不是让丫鬟们服侍,丫鬟至少还能吃口热乎的。
此时听顾一昭提议,四姨娘也点点头:“很该赏下去,都是爹生娘养的,没得让人家白白做丫头。”
木兰自然拨了一份给丫鬟们,又要上来谢恩,顾一昭赶紧摆摆手婉拒。
娘俩折腾一回,这才专心吃饭,菜却还是热乎的。
顾一昭仔细打量,才发现原来顾家的碗、盘别有妙处:盘子和碗是中空的,里面灌入了热水,起到了给菜保温的作用,世人唤作“温盘”、“温碗”。
一饮一啄都见底蕴,想想现在住的地方,只因老祖宗也曾在苏州当官所以建了别院不说,居然在别院又另建了祠堂,足见奢侈讲究。
怪不得要宅斗,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地衣被称庄子上百姓称作“雷公菌”,说是春日打雷才会出现的上等品,厨房很是上心,将地衣里头混合的青苔、松针捡拾得干干净净,这才与
得月楼的五香酱肉一起剁碎,包进了小笼包。
发酵过的小笼包外皮雪白,冒着腾腾热气,吃一口面皮都觉得软和香甜,白面特有的甜泛上味蕾,里头蓬松的结构更是让人口中回津。
里头的馅料更是一绝:墨绿色的地衣薄薄的,吃起来却脆生生中带着柔韧十足,“咔嚓咔嚓”,口感非常独特,比木耳多一点韧劲,比海藻多一点脆,带着山野间特有的春日气息,格外鲜。
混合了五香酱肉,肉香四溢时地衣脆爽正好解腻,嫌地衣单薄时酱肉喷香补充不足,馅料里两种成分一文一武,正好互补。
得知顾一昭主动投诚了太太后,第二日去请安姐妹们看顾一昭的态势就不对。
三娘子目光充满探究意味,六娘子刮目相看。
四娘子多了些友善,倒是二娘子仍旧是不冷不热,满脸傲气。
顾一昭本人仍旧是那副波澜不兴的模样,顶着几对探照灯一样的目光走入正堂,如往常一般恭顺行礼。
太太本人待四姨娘也多了些和气:“可怜见的,怎得下雨天还淌水过来?拿双宫样棠木屐给你。”
棠木漆得油亮,木屐样式时兴,边沿金线画了一圈蝶恋花图样。四姨娘忙道谢:“多谢太太。”,看了看木屐又咂吧嘴:“下雨天我穿了木屐钓鱼,给太太加个菜。”
屋里就笑。
太太招呼她:“等不及你的鱼,先喝喝我的茶。”
太太房里的木樨青豆茶是将烘干的青豆撒上黑芝麻,腌渍好的桂花酱,与一小撮盐巴,漂浮上两丝橙黄的橘皮丝。
顾一昭喝不惯这种又咸又甜还一堆小料的茶,不过不能失礼,便勉强自己喝了一杯。
再续第二杯的时候,顾一昭心里已经有些勉强,可定睛一看,自己茶杯里清清爽爽是一盏清水。
顾一昭微怔,却见倒茶的丫鬟冲她善意眨眨眼。
原来是太太身边叫豆蔻的一个二等丫鬟,想必是看她喝得勉强所以换了清水,顾一昭便也趁着诸人不留意,冲她笑笑。
四姨娘出来后跟顾一昭咬耳朵:“太太莫不是假好心,故意做出大房的宽厚样子?”
顾一昭哭笑不得,娘啊,该算的时候不算,不该算的时候又乱揣测。她拍拍四姨娘的手背:“太太捏着您的身契不够威胁,还需要讨好您吗?”
四姨娘缩缩脖子,转而又高兴起来:“刚才太太还给我一盒子松瓤鹅油卷,回去咱娘俩打打牙祭。”
松瓤鹅油卷外表有点像小花卷,但要比花卷更加酥酥软软,一口下去软绵绵在嘴里,发酵过的面卷内里结构松软,充满空气,所以吃起来也是软得像云朵。吃起来更像点心而不是主食。
滋味也不错,顾一昭原本以为鹅油的就有鹅味呢,谁知压根吃不出来腥味,只有奶香十足,香甜无比。惹得人忍不住一个接一个吃。
四姨娘吃了一个又一个,又担心积食:“留着午膳时再吃。”,嘴里这么念叨着可到底还是又掀开盖子偷偷摸了一个。
顾一昭只做看不见,在旁边厢房里听山茶说话。
山茶果然效率,很快就拿到了信息,进来絮絮叨叨跟顾一昭汇报:
“……六娘子嫌山庄潮湿打湿了她的宝贝画册……佃农给二娘子送了一头小羊羔烤肉,二娘子哪里舍得吃?张罗着给羊崽子喂米喂水,还拿了一块织金宝相花的锦缎给羊崽子缝小衣裳……”
顾一昭认真倾听。
“嗡嗡嗡”房舍里飞进来一只野蜂,找不到窗口急得乱撞。
四姨娘丢下松瓤鹅油卷,张嘴欲唤其他丫鬟进来,可一看顾一昭主仆两人认真样子,便又合上嘴,自己手忙脚乱驱赶野蜂。
“……刚来时二娘子铺盖还没拆,就叫人去附近县城买了几本书回来。”
“三娘子托看门的老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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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买了一本《保定河山志》。”
顾一昭神色一顿。
三娘子怎得对保定感兴趣了?
保定是大宁都司的驻地、京畿北大门固然不假,可三娘子远在苏州,买那里的河山志干什么?
此时地图是重要军事资料,河山志不会描绘地图,只有些风物人情罢了,三娘子看保定的风土人情做什么?
“莫不是想吃驴肉火烧了?”四姨娘听见,咂吧下嘴,“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呢。”
顾一昭百思不得其解,却又直觉上觉得有问题:三娘子不爱看书,怎么忽然买风物志?
再说,郑妈妈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又是为了什么?
主母撂下一大家子来别院避住,又有什么内幕?
是以她这一天明面上绣花,实际却在琢磨这件事,直到掌灯时还放不下手里的活计。
山矾上前将一盏红纱铜灯点燃,手脚轻便姿态玲珑,半点灯油都没倒出来。
铜灯边缘还有点绣绿,灯油特有的油脂四散,灯芯打结处一缕黑烟袅袅而起,既比不上太太那里的宝盖珠络琉璃灯、羊角镂金灯,灯油也差强人意,不够纯净导致燃烧起来冒出黑烟熏得人眼睛生疼。
山矾点完灯后却没走,而是小声问顾一昭:“五娘子……”
看着有话要说,顾一昭看其他丫鬟不在,便点点头:“你说就是。”
山矾便仰起头,诚恳道:“二娘子买的书,是高力士、李辅国、王继恩、童贯等人的传记。”
顾一昭放下手里的绣绷,静静看着她。
山矾赶紧跪下:“五娘子明鉴,奴婢是听山茶在搜寻各房娘子玩了什么,又见娘子端坐一天,手里这方绣棚子却连个叶片都没绣满,这才想着打探一二,为娘子分忧。”
“山居无聊,我问其他姐妹有什么玩乐把戏很正常。倒是你……”顾一昭好整以暇打量她,“怎么会想到将这件事拿来回我?”
山矾咬咬嘴唇,五娘子当然要询问,毕竟自己是太太赏来的人,而且自己本是崔家的奴仆,在几位二等丫鬟中最扎眼:
山茶是顾家世仆,毕竟不会完全受太太主使;木兰身家青白又有共患暖的情谊;
如果太太在四姨娘这安插卧底,那最大的可能就是自己……
答不好,就会让自己彻底被疏远,答得好才能有后面的机会。
总之,现在是争取五娘子信任的机会!
想到这里山矾鼓起勇气抬头,诚恳看着顾一昭:“因为小的想出人头地!”
“哦?怎得不在太太那里出人头地?”顾一昭佯装不懂。
“我来娘子这里时,钱妈妈的确叮嘱过我,要我多个心意,别忘了对太太忠心耿耿。”山矾目光诚恳,“可小的不信!”
她苦笑:“不瞒娘子说,奴婢父亲赶车赶得好,娘绣得一手好花,因此有幸被挑中给太太陪房。日子一开始过得不错,爹娘也将奴婢送去识字,想着借爹娘助力以后进府谋个好差事。”
9. 第 9 章
这个时代读书花费很多,一般平民文盲率很高,女孩子就更难有机会识字了,所以识字的侍女都能担任比较高的职位。
“谁知几年前冬天奴婢父亲冒雪赶车时起得猛了,当场就……去世了。”
“我娘昼夜哭泣,再加上经常绣花坏了眼睛,居然变成了半盲。”
亲友们夺走家中的积蓄后就对娘俩避之不及,任由她们自生自灭。
这样一来六岁的山矾只好进府,从骄养小户女变成了一名洒扫丫鬟,一扫便是八年。
山矾娘去世后,山矾一人便苦苦求生。
好容易遇到来太原这个机会,就拿出身上所有积蓄求了人,终于将自己塞进了来太原的队伍中。
“可我爹去世后并未任何抚恤,管事不来吊唁不说,还对外说我爹玩忽职守,害得太太在妯娌跟前丢了脸。我娘忠心耿耿了一辈子,眼睛坏了之后也被赶出了府。”
山矾擦去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的眼泪:“可是我到了姑娘这里,既无倾轧又能公平以待,木兰姐姐耐心教导我们,一点都不怕我们抢了她的饭碗,姑娘自己有一份吃的都要分给我们,让我觉得有了盼头……”
不患寡患不均,这点顾一昭倒是能理解,现代社会有的部门虽然是冷衙门,没什么福利,但大伙儿在一起整天乐呵毫无勾心斗角,再兼之领导赏罚分明,也算是一份好工作了。
“我虽然识字,可既无钱财打点又没有靠山,所以不得重用,只能数十年如一日洒扫。”
“如今能得这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我自然是牢牢抓住。”
山矾重重磕了一个头。
顾一昭不说话,只看窗外,窗外东厢房走廊里四姨娘正带着丫鬟们衣服。
她们用的是火斗,是一个手机大小的三角铜熨斗,镶着枣木柄,烧得通红的炭夹进火斗里,利用热气熨烫衣服。
熨烫时为防止火星子四溅引起火灾都在空地熨烫,如今梅雨季节就放在了走廊里。
红得发白的木炭,隔着铜熨斗烫到了布料上,立刻腾起小小的白色蒸汽,在夜里让人看着就多了一丝暖意。
的确有山矾这样的人,如火斗中炭火,满腔炽热一心上进。
不放过任何一个向上的机会,总是积极进取,只求出人头地。
顾一昭并不反感山矾这样的人,说到底她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因此格外理解这种人骨子里的那股渴求。
太太的亲信来投靠的确是一场小小的危机。
可危机就代表危险和机遇两者并存,
只要自己有本事唱好这一出《无间道》,未必不能扭转局势……
山矾一直跪着,目光不偏不斜,却还是透出了丝丝惶然。
“照你所说,你在苦痛里挣扎多年,盼着我给这个上进的机会。”顾一昭半响才收回目光,慢条斯理问,“可反过来,也可说是太太许了你一个上进的机会,所以你分外珍惜。”
山矾目光越加坦荡:“我所求是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我既然在小姐身边能做到一等大丫鬟,又何必等着太太给我?”
“太太许诺我事成之后做一等大丫鬟,可小姐如今7岁,我14岁,要服侍7年才能等小姐出嫁,那时候我已21岁是个老姑娘了,再去做大丫鬟也做不了一年半载就会被嫁出去,何苦来哉?
“娘子或许要说,也保不齐许给我的是管事媳妇职位。可太太房里能人如过江之鲫,轮不到我。我要是能出头,这八年里早出头了!”
“甚至还因为我识字,反而更被大丫鬟排挤,生怕我有个契机被太太看重自此飞黄腾达,都不让我去太太跟前露脸,有次暑天她们躲懒不在,太太从外面进门我开的门,太太多跟我说了一句话,当天我就被大丫鬟罚着跪了两个时辰。”
这的确有点道理。在新国十六个内阁部做政务官很难,但去个冷门城市的分公司冷衙门就容易得多,反正都是政务官职位,收入待遇一样。除非你存了贪污受贿的心,但那也代表牢狱风险指数飙升。所以对普通人来说这也是一条道。
顾一昭微微颔首。
山矾心中一喜,越发认真:“我爹娘去世,太太那里没有把柄,再者我看遍了亲友冷眼,自然也不会像其他家生子一样纠缠不清。”
家生子这点很重要,她们亲友遍布府中各处,天然便于搜寻信息,也代表了互相制衡。
山矾若真是忠心,倒比其他家生子多点可靠。
顾一昭便点点头:“我给你一个机会。”
不说我相信你,而是我给你一个机会。
但山矾已经喜出望外:“娘子放心,忠心不是说出来的,娘子只给我机会,看我表现。横竖以后时日还长,我定会慢慢打消娘子的疑惑。”
顾一昭点点头。崔氏自然会借着这机会给她房里安插人,她也不能因噎废食,一个两个都防着不使唤。
山矾便认真回话:“二娘子非但买了高力士等人的传记,还在翻书时念叨‘先前汉唐宋三代虽然朋党相争,毕竟都不是任由阉党结朋,越不过士大夫去……”
二娘子毕竟是嫡女,跟着崔氏耳濡目染,见识便不同。
感慨前朝好那就是本朝不好,说明本朝必然阉党结朋,权势还大过了士大夫。
答案呼之欲出……
顾一昭收回了思索,冲山矾点点头,微微一笑:“本朝可有什么有名的太监?祖籍保定?或者如今主政保定?”
山矾摇摇头,一脸茫然:“恕小的愚钝,不知外面的事。”
顾一昭失笑,这才想起来古代不比现代,深宅大院里的小丫鬟没有途径接触外面的世界,更遑论朝政了,问亲爹的幕僚还差不多。
便吩咐山矾:“既然姐妹们都去镇上,那你也去帮我买些胭脂水粉,再帮我打听打听可有什么有名的太监,再打听下新近可有什么选秀的传闻?”
山矾识字,又比山茶更便于打探消息。
这是要开始重用她了。
山矾不敢置信,看了顾一昭一眼,见她不像开玩笑,喜悦立刻从脸上流露出来,郑重行了个礼:“是,小的定不负所托。”
顾一昭浅浅一笑:“木兰一人又管账又管琐事,难免精力不济,我有心从你们几个中挑一个提成一等丫鬟,你知道这事便好。”
这是在提点职业前景。
果然山矾眼睛越亮,再告辞出门时甚至还多了一丝泪意。
大太太房里,大太太正手把手教导二娘子:“说起王芜和王曹两兄弟,倒也是跌宕起伏…… ”
王芜出身贫寒,十几岁就考上了秀才,被十里八乡誉为天才,村人还给他起了个“王状元”的诨号。
也不知是不是伤仲永,后面他屡试不第,家财散尽,原本那些资助他的大户们也放弃了资助。王家父母病了也舍不得求医问药,就这么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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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坐馆也能应付生计,但王芜被幼时的成功冲破了头脑,一心觉得自己必是状元之才,执念深种,不惜一切代价,届届科举都要参加。
最后一次赶考前唯一的弟弟王曹将自己插了草标卖给戏园子,将得了的银钱送给王芜科考。
谁知王芜仍旧名落孙山。
他没脸回老家,便一狠心断了尘根,入宫做了太监。
因为识字,又懂人情世故,所以他被提到了鲁王跟前,服侍起了当时还是六皇子的鲁王,又跟着他就藩青州。
事成后他寻觅到了自己亲弟弟王曹,此时王曹已经成了戏园子的武生顶梁柱,王芜痛哭流涕,跪在鲁王跟前只求能将弟弟赎回。
鲁王听说这件事后颇为感慨,将王曹带回自己身边,封了个小武官的官职,后来还在围猎时替皇帝荡箭。
后来太子自尽,诬陷太子的齐王和赵王一被斥责一被贬谪,最后居然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鲁王登基。
王芜跟着水涨船高,成了皇帝身边第一得意的人。王曹也很受器重。
王芜对这个弟弟充满愧疚,因此待他也格外好。
两兄弟一表一里,可以说是春风得意。
伴随着皇帝登基,王家兄弟这段往事也被朝野上下官员熟知,有不少巴结两人的。
“如今皇上宠幸王芜,授司礼太监,几个月前力保王曹得了保定总兵的官职,承担京畿防卫的要职……”崔氏脸上也多了许多郑重。
曦宁歪着头不假思索就道:“宦官乱政!”
“嘘——”崔氏以指竖唇,阻挡女儿说下去,赶紧起身探看。
还好,因着今天要跟女儿说些心事,所以早就叫当归打发走了外面大小丫鬟,推开窗也是人烟俱尽。
只有屋檐下一根蜘蛛丝晃悠悠随风而动,窗外雨停,春光正好,袅晴丝被风吹来闲庭院,被春日暖阳照得发亮,晃了人眼睛一下,摇漾春如线。
崔氏这才放心关上窗,嘴上不忘教导女儿:“我们这样人家最忌讳祸从口出,千万要谨慎。”。
眼中却流露出了欣赏的眼神:女儿如今才八岁,就能有这般的见识,可见天资聪颖。
这么聪慧的女儿,怎么忍心她进火坑?
*
顾一昭当天也从山矾那里得来了消息。
山矾居然找到了县学后门的茶摊上,跟往来的夫子和书生们闲聊。顾家婢女比小门户小姐还气质出众,又生得好又穿戴体面,适时露出崇拜的眼神,那些书生们晕乎乎什么都卖弄出来,再说王芜的发家史人人悉知,又不算“妄谈国事”,所以一五一十都倒了出来。
顾一昭很欣赏山矾,点点头吩咐她:“买来的核桃酪你拿走一包给大伙儿分了,买来的纸张你去裁了,我写大字用。”
虽然只是琐碎小事,但这是不见外了,山矾面上流露出欣喜:“是。”
两兄弟一个是司礼太监一个是保定总兵……怪不得三娘子翻了保定的书看。
涉及太监,难道是皇帝派了王芜来江南选秀?
可选秀是12岁以上,家里上下也就远在太原的大姐姐12岁,剩下最大的二娘子也才8岁!
要躲选秀也是大娘子躲!跟她们这些小妹有什么干系?
再说选秀进宫,何必看保定的书?难道王曹也要择妻?
顾一昭便吩咐山矾:“你打听打听,王曹可有儿子?或者王家还有什么旁支?”
10. 第 10 章
“听说五娘子昨天打发丫鬟去长洲县了?”第二天再在太太院里聚首时四娘子就问顾一昭。
眉毛也随之一挑,
看似随口一问但皮里杨秋,明摆着的。
顾一昭冲她微微一笑,不搭话,只抬头看院里的风景。
崔氏生性怕冷,所以院里原本的芭蕉被砍去换成了草本植物,如今一株紫薇春意盎然,满树艳红,让人无端遥想不久后微紫如雾的梦幻。
“被说中了吧?”四娘子得意笑,越发气焰嚣张,“居然还四处偷跑?看我怎么告到太太那里去!”
她随着二姨娘算是太太嫡系,可以说除了二娘子她便为大,谁知太太这两天忽然对顾一昭青眼相待,一股危机感油然而生。
再加上之前结下的旧怨,新仇旧恨一交接,请安后四娘子就迫不及待开口:“听说五妹妹打发丫鬟去了长洲县,却是为何?”
几位小娘子们手里端着的盖碗还没揭开呢,崔氏也是一愣。
像顾家这样的书礼传家的门第,女眷讲究行动有止,出行都要父兄陪同,虽然私下遣了身边丫鬟出去是常事,但这么大咧咧说出来自然是不够守规矩。
何况五娘子如今还在禁足期间呢。
四娘子鼻端飘来明前龙井清新的气息,狠狠吸一口,简直沁人心脾。
她趁胜追击:“五妹妹就算嫌禁足无趣想透风,也该告知太太一声,这样私自遣丫鬟出去算什么?”
二娘子眉头微拧,三娘子施施然揭开茶盖喝茶,六娘子倒面露担忧。
四娘子就得意洋洋看向顾一昭,一脸“我看你怎么办”的嚣张。
五娘子一捂嘴,像是不好意思。
这是为何?四娘子心里一动,不好的预感升腾起来。
郑妈妈就咳嗽一声:“五娘子是派人来问过太太的。”
六娘子也适时开口:“买些零嘴算什么打紧?何况五姐姐送来的核桃酪我吃过了,极为美味。”
二娘子想附和话到嘴边却停住,扭头看母亲。
“甜滋滋是不错。”太太点点头。
“大伙吃得好就好。”顾一昭依旧和颜悦色,闲话家常,“我有点馋嘴,问过了太太后打发丫鬟去附近县里跑腿买零嘴。倒是让四姐姐瞧见了。”
她像是好奇:“四姐姐也去长洲县了?要不怎么看见的?”
“……”四娘子一时咽声。她的丫鬟的确是路上遇见了山矾,可这一回答,不就暴露了自己吗?
而且五娘子禀告太太过了明路,自己可是私自派出去的!这不是自爆其短吗?
大家都听了出来,六娘子捂嘴笑,三娘子悄悄扯了她衣袖一下,二娘子面露好笑。
这可如何是好?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想起刚才自己指责五娘子的话,顿时变成了刺向自己的刀剑。
四娘子不顾后背狂冒汗,赶紧转移了话题:“怎得大家都吃过这核桃酪,就我没有?”
说着还拿起帕子掖了掖眼角:“莫不是五娘子对我有意见?”
五娘子却还是稳稳当当的样子:“还说呢,我吩咐丫鬟们往各个院里送了一回,樱桃那丫头还喜滋滋跟旁的丫头炫耀得了二娘子赏钱,说二娘子人如其名大气爽利,就四妹妹院里没开门,还骂了她一句。”
三娘子专心品茶的手一顿。
五娘子真是厉害啊。
一句话,既提了自己友爱家人,又捧了太太亲女儿,还踩了四娘子。
有这样的本事,只怕挤掉四娘子指日可待。
听说她当时生病在苏州待了半年拖着不回太原,有这种心机,说不定那病也是装出来的。
太太慈爱一笑:“倒是个知道友爱手足的。”
四娘子面色一下变得惨白,她本来想告状,谁知将自己告了进去:私自派丫鬟出门、蔑视姐妹、心胸狭窄。
更扎心的是条条罪证都是自己亲手递给太太的。
她嗫喏着想说什么,可此刻说什么都是欲盖弥彰,顿时恨不得地上有个大洞能钻进去。
太太笑得和蔼,并未追问四娘子,而是换了个话题:“五娘子那碗核桃酪勾出了我的馋虫,今天早上又叫厨房做了一碗,你们几个留下,尝尝可还是那个味?”
核桃剥去灰色的核桃衣,露出雪白的核桃肉,再将刮出来的红枣泥,一点枣皮不掺,加了混合白米磨出的米浆一起煮。
煮得醇醇的,再盛入蓝底白卷草纹的小瓷盅里,上面撒几粒微红果干并几片雪白杏仁片,单是看颜色就是一幅画。
喝进肚里,又有枣子的甜香,又有核桃的浓香,一起混合入肚,在春寒料峭的江南清晨,真是说不出的畅快。
“还是自家厨房做出来的好吃。”收了碗筷,四姨娘还在回味。
太太喝茶漱口后才再次开口:“以后你们想买什么就去找来旺家的,她每隔五日就去县里买一回。以后不可再私自出门。再者,姐妹间也要友爱。”
说最后一句话时,她看了四娘子一眼。
四娘子脸一下涨得通红。
不愧是太太,不偏不斜各打三十大板。
几个小娘子们垂手起立,恭敬听训。
“好了好了。”太太摆摆手,或许是女儿们的乖顺,她带了一丝笑意,“拘束你们太过倒像是我的错,也就乐呵闺中这几年……”,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不知在想什么。
四娘子敏锐捕捉到了,立刻笑着凑趣:“我也给太太做了一副手围子。太太可不许偏心小五,也要戴戴我做的。”
“怎得又是手围子?娘要那么多手围子干嘛?又不是蜈蚣。”二娘子接过,嫌弃看了看,随口道,“不如叫人捎给爹。”
提到丈夫,太太脸上有尴尬一闪而过,神色有点不大自然。
顾一昭瞥了一眼,想起了山茶再次行走各房打探来的消息。
说是太太临出门时老爷没送他。
太太从太原过来,水土不服先病了几个月,还没彻底好起来就收拾东西到了别院,还没有丈夫相送。
一方面听这意思崔氏还未掌握府中上下,要不也不至于能让这么大的事传出了正院,一方面也说明这件事多半与太监有关。
从崔氏这里出来,三娘子罕见邀请顾一昭:“五妹妹可要随我们去找蜻蜓翅?”
捡蜻蜓翅?
顾一昭一愣。
问清楚才知道,时人流行花钿装饰,花钿材质一般是金箔、彩纸、翠鸟毛或孔雀毛,还有鳜鱼鳞!
蜻蜓翅膀也可以。
“蜻蜓翅膀上蘸取金泥描画小折枝花子,贴上去与旁人不同呢。”六娘子在旁兴致勃勃,“只不过不好找,要在园子里弯腰找好久才能遇到一副蜻蜓死后脱落的翅膀呢。”
顾一昭对花钿不感兴趣,倒想跟大家一起走走,便友善笑着点点头:“好啊。”
三娘子也不厚此薄彼,还邀请了二娘子和四娘子。
二娘子昂着头,勉为其难:“本来我要弹琴,可娘刚说要友爱,那我也去吧。”,可眼睛里的跃跃欲试背叛了她。
四娘子本来拒绝了,可见二娘子要去,便也改了口:“我也去看看。”
于是几位小娘子就带着自己的丫鬟往别院里的后院闲逛而去。
山里自然比苏州城地方宽敞,别院建得老大,后院绵延连接了好几座茶山。
此时青草萋萋,竹叶轻摇,明黄与米白色的木香花藤蔓从亭子上慢慢垂落,月洞门上淡紫色紫藤花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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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飘扬。
大家找了一会,可惜自然死去的蜻蜓常见,但翅膀不是被蚂蚁搬走了就是残破了,都算不上好看。
二娘子个爆炭性子,寻一会就气呼呼道:“没意思!我不看了!还不如看小舅舅送给我的鼻烟壶呢!”
四娘子眼珠子一转:“不如这样可好?我听说有人用绳牵着雌蜻蜓尾巴‘放风筝’,叫它吸引雄蜻蜓,这样一个咬一个尾巴能扯一串,到时候我们撕翅膀下来可好?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还能给太太呢。”
活阎王。
六娘子面露气愤。
“活扯啊?”二娘子连连摇头,“好残忍。倒是放风筝扯一串有意思,玩完再放生就是了。”
也没好到哪里去。顾一昭见四娘子已经张罗着喊碧荷去拿麻绳,赶紧拦着这些熊孩子:“不如我们去爬茶山吧?回苏州府可就没机会爬山了。”
果然吸引了她们注意力。
二娘子点头:“好,小舅舅可是名山大川都爬过了。”
茶山有简易小土路,应当是照看茶园用的,几位小娘子开始兴致勃勃爬茶山。她们最多也就爬到四分之一处就遇到顾家的瓦墙拦在前头。
“怎么回事啊。”二娘子撅起嘴,一边擦着额头的汗气喘吁吁道,“我还能再爬一会呢!”
“二姐姐,这里风景已经很好了。”三娘子柔声宽慰她。
这里能看见两侧茶山起伏,还能看见茶山中央有溪有河,河水两岸平野里农家一块块金黄色油菜田与白墙黛瓦,荷锄的小孩牵着不听话的牛过溪流,牛不走,伸头慢悠悠去吃溪边草,小孩气得跳脚,将锄头小心放到桥面,就扯着缰绳,奈何牛力气太大,反害得小孩摔了个屁股蹲。
姐妹几个是第一次见这样风景,一时都惊呆,顾不上说话,各个贪婪看了看去。
等看了山景往山下走时,才知上山容易下山难,不是嚷嚷着累就是没力气了,走了一半放下那些虚礼,也顾不上谁跟谁不和了,你拉着我我扶着你从山上下来。
这一回小玩,倒是让姐妹几个和睦了几分。
等又过了两天,顾一昭就从山矾那里又得到一个惊天大消息:王曹还有个继子!
王芜没有生育能力,王曹也不近女色。
民间有人不怀好意说王曹早年间流落戏园子被亵玩出了阴影,可顾一昭听说男子十四五时变生,喉结突生,不利于唱戏,所以戏园子有时候会给男童去势。
总之不管如何,王曹在青州时从慈幼院领了个小童作为养子。
这小童如今也有了十岁左右。
真相一下就水落石出:
王芜来江南办事,顾介甫想巴结王芜,便想将家里一个女儿说给王芜儿子结亲。
崔氏不愿意,就带着女儿们躲到了别院,气得顾介甫连送都不送。
想到这里,顾一昭倒对崔氏改观。
她以前觉得崔氏冷漠,可这件事上崔氏避到山庄可是带着所有小娘子们的!
如果是那种坏心肠的主母大可以只保护自己亲生的二娘子,将其他庶女推出去顶账,也能维护好夫妻感情不是?
看来自己选择抱主母大腿是正确的。
因为多了一丝敬仰,所以顾一昭给崔氏出主意就更用心,第二天请安时遇到苏州过来回话的管事高升。顾一昭就主动提及:“听说县城有家点心铺是湖广人,做的洞庭饐一绝,我就买了一份,又给爹爹做了一双鞋垫子,不知可否随着高管事一起送给爹爹?”
洞庭饐是将莲花与橘叶捣出汁子,调和了蜂蜜和米粉微发酵,再放在橘子叶上蒸熟。吃起来清淡爽口。
高升对老爷忠心耿耿,自然是欣然应下:“是五娘子的孝心,小的一定带到。”
11.第 11 章
古代夫权父权还是很大的,若是顾介甫真想好了要卖女求荣,哪怕她们躲在别院,顾介甫那边还是可以定下亲事。
截至目前顾介甫都没有贸然定亲,可见他也在犹豫。
所以还不如让老爷和太太和好,两人有商有量,还能更有利于小娘子们。
太太闻言先是一愣,倒是她跟前的郑妈妈抢先笑道:“五小姐孝心可嘉。”,扶住了太太:“我们在庄子住着,都怪挂念老爷的。”
顾一昭了然,郑妈妈身为太太陪房自然是希望太太夫妻和睦,所以才会和稀泥。
这也是她的目的,借口自己传话给太太或老爷一个下台阶的机会。
夫妻之间不怕吵,怕的是长久冷战。
如今顾介甫三妻四妾,夫妻赌气起来一下就是几个月,反正不来正院有的是去处,可这样无法解决问题。
太太想必也是想通了这一遭,也挤出一个自然的笑:“其他几个还有什么给你们爹捎带的?”
三娘子时宁倒是早有准备:“正好我给爹打了个石青配嫩绿柳叶纹络子,爹爹认挂腰间正和春景。”
四娘子晃宁满脸焦急无奈,才搬来别院两天,她什么都没做,不由得愤恨瞪了顾一昭一眼:都是老五要掐尖表现!否则她哪里会错过这么好在爹爹跟前露脸的机会?!
顾一昭坦然受之,这鞋垫子是原身禁锢在别院时所做,晃宁刚来这里几天自然是来不及做,可话说回来,原身被禁锢在别院明晃晃是四娘子的手笔,如今也算她自食恶果了。
二娘子和六娘子也没女红,但二娘子曦宁坦荡荡笑道:“告诉爹爹,女儿想送清风明月,奈何高升的太平船载不动。”
高升乐呵呵笑:“二小姐说笑了,小的太平船可是有两层,结实着呢。”
六娘子星宁则借了太太房里笔墨,在自己带的空白折扇上两三笔画了一枝金黄油菜花:“聊赠一枝春。”
高升作揖行礼:“几位小娘子们放心,小的一定把话带到。”
送走了高升,几个小娘子乖觉散去。
郑妈妈便留在后面,小心服侍太太。将蒸过的沉香放入铜丝香炉①,任由香气晕染,见太太面色仍旧郁郁,便大胆开口:“太太,这回高升来还带了些侍从车夫在前院,我家那小子凑过去倒听了个笑话。”
“哦?”太太漫不经心在烟雾晕染中长长出了一口气,摇摇头,“你说。”
郑妈妈见太太今日没有熏香的兴致,便乖觉熄了沉香,又将摆在青花瓷高脚大盘里的金黄佛手挪了挪,让清香果香散得更浓些,这才开口:
“咱家铺子里有个二掌柜黄三官很有钱却吝啬,旁人来他家做客,他倒好,到了饭点便躲在厢房跟妻儿吃饭,留着客人干喝茶,等出来时客人就说府上梁柱里有白蚁,黄三官看了一圈纳闷没有,客人就笑:躲在里头吃呢②。”
太太果然吃吃笑起来,笑完后想起一遭:“这黄三官是什么人?我陪嫁里头不曾听过,莫非是老爷在福建新带来的人?”
郑妈妈面色郑重:“说是三姨娘表哥。”
“听说黄三官媳妇貂鼠暖耳、金丝翠叶冠、遍地金妆花缎什么时兴穿什么,就连梳子都是纯金镶玳瑁的包背!”
“她一介仆从,最多丈夫做个管事,哪里来这么多银子?”郑妈妈说到激动处眼里带泪,一撩裙摆跪了下去,“太太,老婆子我托大说一句,可不能再跟老爷赌气了!”
太太并未生气,而是伸手去扶她:“我们主仆一场,亲如姐妹,你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用心良苦劝我,我怎么会生气?”
郑妈妈听到这句话盈满眼眶的泪也落了下来。
“如今五娘子倒是个乖觉的,提出送东西的话头,您也就顺势与老爷和解了罢。”她苦口婆心劝崔氏,“何苦为了那几个庶出丫头伤了老爷面子。”
说起来随便发嫁一个庶女做人情便是,老爷自己不疼自己生的女儿,太太又何必疼丈夫与旁的女人的种?
“再说您帮她们避火坑,那几个姨娘说不定还觉得是您耽搁了她们女儿的青云路呢!”郑妈妈愤愤不平,“您又何必吃力不讨好?”
“我不单是为了这个。”崔氏苦笑。
多了的话却不好跟郑妈妈说。
她二嫂写信过来,看似随意说上个月京城给王芜做寿,老爷子不去,也勒令几个哥哥不许去。
崔氏父亲是入了内阁的阁老,历经了两朝的重臣,眼光独到,多少年朝堂风雨屹立不倒。
二嫂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政治眼光独到,她的信不单是家信,更是老爷子对顾介甫小夫妻的叮嘱。
崔氏看到信就明白了,要待王芜敬而远之。
谁知丈夫却一心觉得岳父是不识时务,还说崔氏父兄是“淮西佬”,“自己把持朝政就见不得旁人……”
崔家是淮西世家。淮西富庶,文风兴盛,这许多年包揽了朝堂上许多官员,都说“淮西若地动,大雍一半官员要丁忧。”,因此政敌们给祖籍淮西的官员起了“淮西佬”的绰号,私下讥笑嘲讽。
可谁都能这么说,身为淮西女婿的顾介甫不能这么说。
崔氏大怒。
郑妈妈虽然不懂朝廷上弯弯绕,可她很快就明白太太这是夹在娘家和婆家之间为难呢,因此眼中越发柔情脉脉,照着崔氏还在闺中时的称呼喊了一声:“小姐!”
“老爷和太太既然把您许到顾家,就明白了以后您得与顾家绑在一起,如今您便是向着婆家,老爷太太也不会说什么。”
崔氏叹气。
她的确为难,顾家虽然也是大族,但顾家子嗣众多,顾介甫并不显,也得不到太多家族助力,早些年顾介甫羽翼未丰时处处奉承岳父,如今做了苏州知府后便渐渐不大把老爷子放在眼里,隐约有自立山头的意思。
郑妈妈擦擦眼泪,赶紧把她拉回来:
“太太,我自小随您从崔家嫁到太原,又一路到了苏州,眼看着您和老爷越来越疏远,实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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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福建时由大姨娘和三姨娘管家还能说是不得已,可如今一家团聚,都过去三个月了,她们居然还不乖乖把管家权交过来,老爷也不发话,难道就这么下去?”
郑妈妈想想就咬牙切齿:“大姨娘城府深,三姨娘仗着老爷宠爱飞扬跋扈,她是个泼脚子货!一家人有名的泼皮破落户,莫不是要把府里搬空了?这可都是二娘子的嫁妆、是您将来的小少爷的家产啊!”
她想到伤心处忍不住又掉了眼泪,可还是将眼泪生生咽下去,保持理智:“如今您当务之急要收回管家权,和老爷好好生一个自己的嫡子。其他都是小事。您这么向着娘家,难道崔家侄子们长大会祭祀姑姑吗?”
崔氏本来满腹愁肠,听到这里倒微微一笑:“你这话,怎得与当年狄仁杰劝谏武后的话一模一样,什么未闻侄为天子,而祔姑于庙者。武后最后的确也传位给了自己儿子。”
郑妈妈虽然不读书,但女帝的戏文谁让不知,所以附和道:“就是,武后可是古往今来头一个,女人中的表率,她老人家的做法还能有错?”
崔氏被逗乐了,“噗嗤”一笑,笑完后点点头:“也罢,我思量下叫人给苏州府捎些笋干过去。”
郑妈妈暗喜,知道崔氏面皮嫩,捎笋干就是要和好了。她笑嘻嘻起身:“说起来前儿个针线房做了几双袜子,老奴叫我儿子抄小路送去码头,还能赶上高管事的太平船呢。”
崔氏红了脸,要拦她却没拦,把话岔开:“笋干给五娘子也送些过去,难为这孩子孝顺。”
顾一昭也正在吃笋干呢。
肥瘦相间均匀的五花肉切成麻将牌大小,配上洗净焯水的笋干,加了酱油和麻糖,搁在小风炉上慢慢炖了一上午。
此时一揭盖,红烧五花肉层次分明,琥珀样的肉块上沾着厚厚的酱汁,笋干已经完全舒展开,吸满了红烧五花肉汁水。
不敢想象,这么一大勺舀起来盖在热气腾腾雪白晶莹的大米饭上,该有多香。
四姨娘美滋滋用勺子捞一勺五花肉混合笋干,浇到女儿碗里:“饭就应该这么吃才香。”
入口后,丰腴的肥肉几乎没有肉油,只有满口甜嫩,油脂几乎要化在嘴里,瘦肉一点都不柴,三层五花的绝佳搭配让这口肉肥瘦相间,一口就能领略到两种口味。
笋干更是点睛之笔,本来这种笋干是去年的冬笋晒干的,放到现在新笋出来季节已经有点略被嫌弃了。可是在五花肉汁里一泡,肥油满口。
吃进去之后五花肉的汁水搭配笋干本身的清爽,而且笋干的脆口柔韧又能化解五花肉吃多了的腻味。
原本雪白的米饭更是冒着米香,搭配着这道菜成为了绝杀。
顾一昭这么不讲究吃食的人也忍不住起身加了一回米饭。
四姨娘不吝啬,娘俩盛完后这小砂锅里的红烧肉就散了给丫鬟,一时之间整个小院非常安静,人人都在拼命干饭,平日里定量的一盆粟米饭,最后居然连盆边沿上沾着的米粒都一扫而空。
12.第 12 章
没想到老爷居然真愿意就着台阶下坡,第二回高升再来别院时,郑妈妈就喜气洋洋来主院报信:“随车送了些漳绒布料来,高升说老爷特地给太太的。”
主院的仆从好话跟不要钱一样往外涌,钱妈妈说:“獐绒保暖,春衣鲜少有用獐绒的,要不是老爷心细如发,谁能想到送獐绒呢。”
郑妈妈则笑:“太太素来畏寒,不然也不会放着苏州的罗汉床不用特意砌了大炕,说起来砌砖的瓦匠也是老爷从太原找来的,要不然本地工匠哪里见过那个啊!”
管着针线的青蒿接过料子:“我给太太缝一件漳绒云字披肩,早晚搭在背上保暖。”
几个仆从你一句我一句,将太太说得眉开眼笑,笑着挥挥手:“你们啊。”
等诸人都散去时单留了郑妈妈和钱妈妈说话。
郑妈妈笑吟吟恭喜太太:“太太与老爷到这年纪能有这恩爱,甚是少见。”
把个崔氏说得脸上飞红,嗔笑:“你个狗才,单管胡说。”
“油嘴不油嘴,太太得想下一步了。”郑妈妈开口,“老爷示好,您可就得彻底放下那口气了。”
钱妈妈也跟着点头:“如今三姨娘和亲戚黄三官一内一外,把持顾家,再加上大姨娘也跟着管家,两人一起捞钱,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太太开口要回钥匙才是正经。”
太太是个傲气的,来苏州病了三月,这期间老爷不提管家权移交,太太就也不开口。
两夫妻还赌了这一层气在里头,要不然也不会只因王芜之事就吵成这样。
郑妈妈就又说起要紧的:“说起王四也是个油盐不进的,我家如意儿请他吃酒不来,塞他银子不愿……”
絮絮叨叨汇报自己儿子贿赂老爷马车夫的事。
钱妈妈落在旁边,看了一眼跟太太越发亲密的郑妈妈,又妒又羡。
太太身边四个妈妈:郑、钱、孙、李。
孙妈妈两口子留在太原照看资产;李妈妈去世了,提拔了她儿媳妇李贵媳妇管着太太的大厨房;来旺家的是个出名的老实木讷人,只能管着一些杂活。
原本几人平起平坐,可如今看郑妈妈这态势,隐约要做太太身边第一人的野心。
钱妈妈撇撇嘴:乾坤未定,鹿死谁手还未知呢。
说着说着茶壶没水了,郑妈妈便唤了豆蔻上前倒水。
豆蔻不敢多留,垂首拎了茶壶进来,恭敬倒了水便又赶紧蹑手蹑脚退出去。
倒是郑妈妈多看了几眼豆蔻。
等豆蔻出去,她便灵机一动,小声给太太献计:“人哪有金刚无缝的?王四虽不贪杯又不爱财,可我听我家如意儿说这王四是个好色的。”
“你的意思是?”崔氏皱眉。
郑妈妈点点头:“听说王四浑家去年病丧了,他如今还是个光棍汉。太太何不给他跟您身边丫鬟做媒?我瞧着豆蔻就很好。”
钱妈妈脸上鄙夷一闪而过,很是看不上郑妈妈的做派:“马车夫毕竟跟我们年纪一般大,都能给豆蔻做爹了,再说是个鳏夫,说不定是个克妻命……”
“豆蔻才二十!虽然样貌不显,可到底是青春水嫩的女儿家,那不是作孽吗?”
郑妈妈耻笑:“你可别看不起马夫,马夫寻常跟着老爷什么行踪秘密都知道,都说只有真正的心腹才能做马夫呢!”
这个崔氏倒知道。特别是官场上,见了哪位官员、私会了哪个派系、谁又行贿,这些肯定都瞒不过车夫去,所以官员们的车夫都是彻头彻尾的自己人。
郑妈妈见太太意动,更加巧舌如簧:“老爷有什么事自然是不会全跟我们内宅说,可马车夫摊上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妙龄老婆,那不得宠到天上?有急事不回家他总要跟自己浑家捎个话说一声吧。豆蔻知道跟太太知道有什么区别?”
“以后老爷平日里见了什么人,和谁做什么,外头喝花酒,太太不是一清二楚?”
几人商量了半天各执一词,倒让太太为了难。
郑妈妈却不放弃,等两人起身告退时还拖拖拉拉留在后面,想再次说服太太。
钱妈妈一时气闷。
这要是被姓郑的得逞,以后自己岂不是在太太身边退一射之地?
不行!
不能让这个老货献殷勤!
钱妈妈气呼呼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一喜,拐弯去了东厢。
东厢芜廊下豆蔻正守着茶水炉,太太喝茶讲究,连炭火都要求是果炭,水滚过一回不能烧二回,为了让太太能随时喝到新鲜的现烧水,豆蔻正认真照看。
此时她见钱妈妈过来,便起身笑迎:“妈妈怎得贵人踏宝地?”
“适才说话多了口渴,跟豆蔻姑娘讨一碗好茶水。”钱妈妈也笑笑。
豆蔻自然给她盛了一碗好茶,钱妈妈一饮而尽,问:“怎得就你一人,不见那些小蹄子?她们可是偷懒去了?”
豆蔻是二等丫鬟,手里还管着小丫鬟呢。
“是我让她们出去的,这会子按例无事。我一个人应付得来。”豆蔻答。
这却是有心替小丫鬟打掩护了,一般这个点太太都要小睡,所以丫鬟们掐准了点早跑了,豆蔻这么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就是怕小丫鬟们被责罚。
钱妈妈点点头:“你倒是个好的。”
她意味深长看了豆蔻一眼,又回过头看了看紧闭的正房大门,摇摇头:“可惜了。”
她走后豆蔻心里纳闷,忍不住捏着茶壶去了门扇外。
里头的声音透着宝瓶窗棂的薄窗纱传了一句两句:“太太若是觉得对不起豆蔻,大不了给她陪嫁丰厚些。”、“王四虽然年纪大了些,可年纪大才会疼媳妇!”
豆蔻手里的水壶都差点没端稳,心中惊涛骇浪掀过。
*
老爷非但送了獐绒,隔天休沐时居然直接来了别院。
顾一昭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自己亲爹顾介甫:一袭玄色潞绸长衫,腰间简单挂个玉佩,长身玉立,脸非常帅气。
顾一昭:!
没想到亲爹这么帅,简直比许多男明星都好看,而且气质儒雅,多了书卷气的加成比那些男明星更出众。
按道理亲爹也四十多了,可岁月和阅历反而给他身上增添了成熟魅力,举手投足更让人眼睛都挪不开。
一直以为亲爹肥头大耳,跟刻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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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里老登政客差不多,更没想到帅气儒雅和善于钻营并不对立。
回想起来有迹可循:自家几个姐妹生得都不错,原先还以为是遗传自母系,这么看来父系也出力更多。
她发着呆,被顾介甫敏锐捕捉到,上下打量她,笑问:“小五怎得与往日不同?”
顾一昭便老老实实答:“小五觉得爹爹更显潇洒。”。
全家人就大笑,崔氏更是笑道:“你爹当年可是金銮殿上钦点的探花郎。”,容貌自然是一等一的。
顾介甫虽然听惯了恭维,但还是心情大好,笑道:“小五送来的洞庭饐爹吃过了,你有心了。”
“爹偏心!” 二娘子曦宁嘟着嘴站到前头,“爹怎么不记得我?”
“你还说呢,你叫爹喝西北风?”顾介甫摇摇头,见二娘子不解便又挑眉道,“不是送清风明月吗?”
家人笑起来,屋里活跃着温馨的气氛,顾介甫就留下跟儿女们一起用餐。
期间六娘子给爹爹念书,说新近在读《楚辞》,得了赞赏;三娘子叫丫鬟呈了一份自己亲手腌的小菜,也露了脸。
顾一昭则老老实实低头干饭。
顾介甫能爬这么高,说明也是个人精,自己与其智斗不如扮个老实人。
等吃完饭喝茶漱口后,才期期艾艾上前说:“爹,小五先前推四姐姐错了。”
听得见身后有人嗤了一声,不用说,是四娘子。
三娘子看在眼里不吱声:这个老四只一心跟着生母追寻太太,却忘了后宅再怎么也大不过老爷去,真是傻。
五娘子置若罔闻,只恭顺垂首。
崔氏看在眼里,便也笑着说话:“这丫头在别院住了三个月倒一夜之间长大了,又是给我缝手围子,又是给我送艾叶,我倒偏了她不少好东西。”
“你们母亲得了贿赂,倒要我送人情。官场哪有这样的道理?”顾介甫心情似乎不错,笑着跟孩子们开玩笑。
到底还是松了口:“既然你们母亲开口,那就不罚了。”
顾一昭松了口气,总算不会被留在别院了。
不过还没完,她还得给崔氏投桃报李,谢过父母后又道:“是母亲教导得好。前几天还给我们念《公羊传》来着。”
妻子待庶女慈爱,顾介甫很是欣慰,看崔氏的目光多了些柔情:“难为太太。”
顺势又提:“说起来如今阖家团圆,孩子们的功课也很该认真学起来了……”
看样子是要把她们接回城里了。
大人们商量正事,小孩子们有眼色的退下。
这几天横亘在二娘子眉梢的那一抹似有似无的愁意荡然无存,看着五娘子的眼睛也多了丝善意。
等几人从院里退出来后,她便走得离顾一昭近些,没头没脑说了句“多谢。”,不过含含糊糊吞音严重,要不是顾一昭耳力好还真听不见。
顾一昭就做讶异状:“二姐姐说什么我听不懂。”
“哼。”二娘子也不解释,又说了一句,“反正我承你的情一次。”
说完就昂着头,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这个二姐姐,还真是好玩。
13.第 13 章
青苔铺地,砖痕苍绿,江南的雨是停了,但绿意却到处蔓延。
白墙黛瓦下,四姨娘正候在朱红漆院门口摩拳擦掌:“老爷来了!我要去见老爷!”
她身边几个丫鬟一左一右的劝,看见了五娘子过来都松了口气:“见过五娘子。”,还是五娘子有先见之明,一听说老爷回来了就勒令她们“服侍好”姨娘,不许姨娘出门。
五娘子点点头。这些太太派来的新丫鬟倒是能干。
不是她为难四姨娘,实在是今天老爷和太太和解,自然不想见到小妾,要不适才全家吃团圆饭时也不会不叫四姨娘过来。
作为一个还在禁足的姨娘,此时就不要主动向前晃太太的眼了。
谁跟丈夫怄气想被小妾看见啊?太太觉得丢脸之际再罚四姨娘怎么办?恰逢老爷为了主动跟太太求和向着太太帮腔怎么办?
两大巨头都下令惩罚,顾一昭不能保证自己还有本事再免除一次惩罚。
她吩咐丫鬟们退下:“你们辛苦了,各自寻木兰领赏钱。”
丫鬟们行礼,面露喜色,都说五娘子这里是冷衙门没什么油水,可来了之后却发现三五不时就有赏赐,跟下去也有些盼头。
四姨娘这才知道是女儿拦住了自己,气鼓鼓瘪嘴:“ 好容易你爹来,怎得拦住我?”她要找老爷求情,还要告状,都是正事!
“爹已经当众解除了对我们惩罚,姨娘和我可以一起回城了。”顾一昭简单明了。
“真的?”四姨娘原本拧过去跟女儿赌气的身子迅速转了过来,噘着的嘴也长成了个圆。
她是个简单一根筋的,注意力直接转移到新话题上:“老爷不罚我们了?太太也不生气了?”
“对。”顾一昭点点头,“还是太太帮忙说了几句好话,老爷便让我们也跟着一起回去。”
“太太?”四姨娘不可置信,连着问了两遍。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面露惊讶:“我还当大妇必妒……”
顾一昭心中一动:“娘,是谁告诉你这句话的?”
“是……”四姨娘思虑起来,“三姨娘说过,大姨娘身边的绿依也说过。”
就知道这几位姨娘不安好心,眼看要从无拘无束的福建搬到苏州太太麾下,便先挑动头脑简单的四姨娘出头,自己好坐收渔利。
顾一昭便将这道理掰碎了讲给四姨娘听。
“不会罢?”四姨娘蹙眉惊讶,“不会这么坏吧?大姨娘身边的绿依还被她训斥了一顿呢。”
“大姨娘素来有贤惠的美名,听娘说绿依跟着她多年想来耳濡目染也能学几份贤惠,又为何开口挑唆?”顾一昭说话犀利,"就如戏台子似的,做白脸扮红脸,横竖姨娘是被挑唆起来了。"
四姨娘慢慢咀嚼着这些话。
不过要走总归是高兴,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她又欢天喜地起来,兴致勃勃搬运起了东西,一会要在肚兜上缝暗袋装银两一会要打包走自己晒的笋干。
顾一昭就任由她忙,有点事做总归是好事,省得她满脑子宅斗还斗不明白。
或许是太太对四姨娘的乖觉很满意,等晚饭时就派人叫了四姨娘一起吃团圆宴。
四姨娘这回聪明了,问过女儿后婉拒:“其他几个姨娘不在,妾身去了还得单开一席,就不麻烦太太了。”
拒绝得很生硬,但也符合她一贯不会说话的秉性,所以太太非但没恼火,还叫当归又送了一碗梅干菜炖肉以示安抚。
所以这桌团圆宴就摆了一桌,一家人团团坐满一桌。
可能今天太太心情好,厨房也要卖力讨好老爷,所以这一桌菜格外丰盛:烧笋鹅、清蒸糟鱼、风猪肉、油炸小河虾、甘草荼蘼花羹、黍米凉糕、木香叶拌着油盐做的凉菜……
鹅是庄子上养了几年的,风鱼是庄头自己捕来腌制的,小河虾是庄户孩子们现捕捞的,荼蘼和甘草黍米都是庄子上的特产,对于久居城里的顾家上下来说,这些特产都算是新奇有趣。
顾介甫看着这桌餐就笑:“莫笑农家腊酒浑。”,饶有兴致,还赋诗了一首,崔氏叫六娘子写下来回去装裱:“难为你们爹爹有雅兴。”
三娘子不甘示弱:“爹爹治下风和日丽,才有百姓富足。”,惹得顾介甫大为开怀,被二娘子翻了个白眼。
顾一昭则安静吃饭。这几天被四姨娘熏陶,她倒对美食也多了几份兴致:笋干红烧配鹅块,红油赤酱是甜咸口味。
风猪肉是腊肉切块后蒸煮过,看上去晶莹剔透,更绝的是垫在腊肉下的芋头,吸满了腊肉的油脂后又软又香,而且还带着微微的甜,吃起来恨不得连那点烫都顾不上了。
小河虾被油炸后酥皮脆脆,本来惹人厌的外壳此时变成了食物本身,也能直接咬碎咽下去,毫不费力,外壳上沾染着的胡椒孜然粒也满口生香,里头的虾肉更是细嫩紧致,让人吃得格外过瘾。
崔氏还特意吩咐了厨下给老爷再烫一壶黄酒:“这小河虾配酒肯定香。”
黍米凉糕是新鲜黄米加糖加红枣煮熟,用勺子挖一勺后黏黏的小黄米送进嘴里又软又糯又甜,搭配上红枣鲜甜,堪称完美的饭后甜点。
顾一昭吃着吃着就拿了一盏放在手边,想着一会散席了给四姨娘送过去,反正这是冷食,不用担心放凉。
想想四姨娘又觉好笑,她肯定这会在屋里眉飞色舞吃扣肉呢,也不知道太太还会不会再赏赐给她旁的菜?
宴席上还有城里很少吃到的凉拌木香叶和甘草荼蘼花羹,一个香油盐粒简单凉拌都能极其美味,一个甘草淡香荼蘼花嫩,别有一番风味。
太太就吩咐:“做两道菜的厨子带走,回头老爷宴请同僚时用,既有野趣又开胃。”
也不知道是哪个厨子要出头。顾一昭想,这小小的庭院里每日每刻都在上演职场升职记,也是,以顾家的体量,放到现代多少也算个世界五百强,员工们明争暗斗才是正经。
像这会,抓住这小小的机会就能从别院直接到府上大厨房做事,算是飞黄腾达。
顾介甫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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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我还想着赵同知那里也该宴请一回。”
同知是五品官,相当于是副市长,虽然顾介甫作为市长,但他初来乍到也不能直接以权凌人,还是需要私下有点私交恩威并施才更有助于开展工作。
太太出主意:“听说赵同知夫人是陇上人氏,我倒有个堂妹嫁到了那边,到时候看能不能攀上亲……”
两人就小声聊起了公事,顾介甫看崔氏的眼里多了丝柔情。
顾一昭默默想,政治联姻应当就是这样的,就算情爱不再也有许多共同利益绑定,这种情形下四姨娘所谓的情啊爱啊就统统靠边站了。
吃完饭喝着茶,顾介甫满意看着膝下女儿们各个绕膝的天伦之乐,闲闲开口:“先前的独孤信也不过如此了吧。”
独孤信是南北朝时大将军,三个女儿分别成为北周明敬皇后、隋文献皇后、唐元贞皇后,被称为一门三皇后。
顾一昭警铃大作,看来顾介甫虽然有意跟崔氏修复关系,但并未完全放弃跟王芜联姻。
她瞥了一眼崔氏。
崔氏果然脸色不好,刚才还是恬淡安逸的少妇,现在脸上已经多了紧张,握着茶杯的手骨关节也微微发白。
三娘子目光微闪:“爹说的是,说不定我们家以后也是《满床笏》呢。”,言语间有挡不住的野心勃勃。
二娘子则看了一眼母亲,急急回答:“一门三皇后固然尊贵,可改朝换代时儿女厮杀,独孤信难免被世人指指点点,颜面难存。”
不愧是母女连心,即使得罪亲爹也要维护太太。
顾介甫的脸色就一下变得有点阴晴不定。
几个小娘子你看我我看你,大气都有点不敢喘。
眼看气氛就要崩坏,顾一昭想一想,开口:“前些天女儿读史书,看见了‘国?’二字,不知爹爹可听说过?”
顾介甫面色一顿,原本想发火也止住了。
“我听说过!”六娘子答,“窦怀贞本就出身高官士族,为更进一步攀附权势依附于韦皇后,改名为窦从一,迎娶韦皇后乳母,时人讥讽为‘国?’。”
窦怀贞等韦皇后失势后最终自缢身亡。
顾介甫就陷入了沉思。
顾一昭并未再多说,作为政客顾介甫应该会明白自己会面临什么。
顾家世代官宦,财富人脉已经累积到一定程度,顾介甫就算稳打稳扎也能靠自己谋求个高位,何必再多此一举?
攀附上宦官飞升得快,可也掉下来得快,要是像窦怀贞一样被政治斗争连累又何必?
崔氏大喜,看顾一昭的神情更为和蔼:“回城还要收拾行李,你们姐妹几个先下去收拾吧。”
姐妹们乖乖行礼退下。
顾一昭也跟着退下,她没有再画蛇添足,再说多了只怕顾介甫又要怀疑到崔氏身上。
顾介甫的确没有怀疑崔氏。五娘子跟着四姨娘,又是被崔氏罚到庄子上的,顾介甫再怎么也想不到顾一昭是有心帮崔氏带话,只觉得是女儿聪慧。
14.第 14 章
王芜押宝成功,如今做了御前第一人,得了皇帝信任,又比普通太监有学问,还能放下面子,随时舍弃读书人尊严,只怕是个狠角色,可这样的人也极容易在权势斗争中翻车。
背后没有功勋显著的世家,没有一步一个脚印的业绩,到时候清算起来连个依傍都没有。
将女儿嫁给他的养侄,必然会背上“奸佞”的印记,得利不得利两说,可顾家几代清白书香门第明摆着会化为乌有。
顾老爷并未在别院久留,当天就坐船又回了苏州城,他并未说什么,可从第二天请安时崔氏脸上明显的喜色就知道这件事是不成了。
顾一昭松口气。
崔氏肯定舍不得亲生的二娘子,又不会推前头夫人生的大娘子,否则一个“歹毒后母”的名号就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根据她跟大姨娘的争斗史也不会推三娘子和六娘子,否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来来去去,就只剩下了四娘子和自己。
万一二姨娘受了太太影响也不愿四娘子嫁过去,那岂不是最后倒霉嫁过去的是自己?
虽说现在还小只不过顶个名头,而且还能狐假虎威让自己日子好过些,但日后真嫁过去了,只怕抄家灭族起来也跑不掉。
说服顾老爷让他放弃这门亲事才是上上选。
此时顾一昭还不知道,她跟四姨娘偷偷推开船舱里的窗扇,往外张望。
姑苏人烟阜盛,百姓枕河而眠。
顾一昭讶然,她还从未见过古代水乡呢。
十步一水港,五步一小桥,石桥朱塔处处相望,纵横城中到处是水路,细雨垂杨系着各式小船,有卖菱藕的,还有卖唱花船。
看见花船后四姨娘吓得赶紧捂女儿眼睛,想了想又松开:“看看也罢,万一走丢了还知道不能上那种船求救。”
接着正色教育顾一昭那种船不是好东西,不得靠近云云。
顾一昭忍不住偷笑。
原来四姨娘教育理念还挺先进,知道疏不如导的道理。
从阊门进城后四姨娘就给顾一昭讲解:“那是乌鹊桥,还有阖闾城,老爷说南浦春天里一川烟草俱绿,是极好的景色呢。”
又指点风光:“听你爹说从苏州城一路往西北上,就能到金陵府,再沿着京杭大运河,还能到更远的地方。”
她这点见识都源自老爷,但也让顾一昭听得津津有味。原来古代就已有这么发达的水上城市,比威尼斯都繁华许多。
沿河进了城,又在一处码头停下来,过了许久,顾一昭才听见仆从在外面说:“请姨娘、娘子们落轿。”
下了船,偷偷打量看见这里是个小码头,落在河边,朴素石头不显,也不知是特意清场了还是自家仆妇多,居然没看见顾家仆妇之外的人。
后来坐了轿往码头后头走,看见码头靠岸这一侧都圈了以来,顾一昭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私家码头。
即使知道顾家有钱,也没想到能这么有钱。
坐了轿子又走了半盏茶功夫才到顾家大门口。
四姨娘旅途劳顿,不满嘀咕:“怎得刚才下船不直接进府啊?非得绕这么一圈累死人?老娘都快憋不住了,急煞人。”
顾一昭赶紧扯扯她袖子,仔细询问,才知下船地方是顾宅后侧的一处码头,太太偏要坐着轿子进大门,所以才绕了这么一圈。
旁边服侍的小丫鬟不明所以,倒豆子一般说出来:“实在是不巧,原本我们家大门挨着的那块河道淤堵清河,所以只能委屈太太从后门进来。”
顾一昭摇摇头,顾介甫是一城长官,在封建皇权下哪个清河道的不长眼,敢专挑知府夫人进门时清河道?想必一般都会跟府上打招呼,和管事询问核定过日期后再动工。
崔氏不在家,那对接的管事想必就是两位姨娘的人……
崔氏也没接这茬,而是让人又抬轿子到正门,怪不得先前在码头耽搁了那么久。
太太轿子从正门进了宅,顾家这些小娘子和姨娘走得西侧门,四姨娘趁机去五谷轮回之处,轿子又走了一段距离,这才听见一声“落轿!”
顾家别院已经够让五娘子惊讶,没想到城里的顾家大宅更是宏伟,大约有60亩地,40000平方米,相当于五个足球场,要知道恭王府也就90多亩地,也多亏祖上置下这片家业,否则真不敢住。
“那算什么?那一整条街都是顾家的宅邸。”四姨娘小声给顾一昭讲解。
据说老爷嫌官衙挤窄,索性就搬进了这套祖宅,反正是祖产,也不怕言官们弹劾。
等进了正院与太太汇齐,自有仆妇打帘,除了老爷,为首几位珠翠满头的早立在日头下,恭顺行礼:“见过太太。”
太太却并未让礼,由着她们几个在女儿前行礼,倒是几位小娘子有眼色赶紧侧身去不受亲娘的全礼。
顾一昭小心打量,打头那个绝色美女应当是三姨娘,非但生得好,一举一动都柔弱无骨,所以即使一脸的飞扬跋扈也让人心生怜惜;
旁边长得朴素的应当是二姨娘,上来就亲亲热热来扶崔氏,一脸“我要告状她们欺负我!”的神色;
而两人背后很低调随大流的应当就是大姨娘,笑得得体,站得笔直,就是总让人感觉没有灵魂,有一种伪人感。
“小五看什么呢?”
顾一昭不提防忽然被老爷点了一句,赶紧低头做不好意思状:“我觉得咱家真大!”
老爷笑:“倒不及太原老家一半大。”,一边伸手来扶太太进院:“这几个月园子整修完了,正好今日搬进去。”
太太便问起院子的修缮情况。
两人一问一答,倒衬得其他人多余了。
几位姨娘看着老爷扶太太的手,就流露出各种神色,却也都懂得收敛,反应过来后相视一笑。
这一笑倒把几人素来的恩怨冲淡了几份,于是携手热热闹闹进了听松堂。
听松堂是顾家正房,从大门——议门——中轴线一路过来,稳居正中,便是太太的院子,也是家里起居的中心。
其余几人便要住在园子各处。原来先祖建宅邸时前房后园林,顾介甫整修时就觉得太过清冷,索性叫装修的工人将园中观景的亭台楼阁都整修成能住人的小院子,由儿女们挑拣着住,图个热闹。
大太太洗了手脸后才松了口气:“说起来这一路也颠簸。”
正说着,大姨娘便上前行礼:“妾身正要给太太赔不是呢,定好了日子清河道,没想到太太倒来了,这来得突然,原本请大师看好的动土除淤的吉日又不能改,只好委屈太太……”
不卑不亢,条理清楚,让人听着觉得若是崔氏就此做文章反而显得主母小肚鸡肠借题发挥。
太太果然面上划过一丝怒意,但到底是压了下去,仍旧扯了扯嘴角挤出了个笑容,她旁边的郑妈妈赶紧上前补充:“太太说了,家宅安宁为上。倒是这日头下来回折腾,害得太太中了暑,让老奴想起当年在宝鸡那一回。”
“还说呢。”太太想起从前,不由得失笑,“那时候年轻,以为宝鸡是西北苦寒,谁知道夏日热起来比南方也不输,我又急着赶路去和老爷汇齐,中了暑也不知道,还问大夫我是不是有孕了。”
顾介甫便也流露出怀念的神色:“宝鸡热起来是真热。”,那时两人新婚,顾介甫在宝鸡为官,得了病,崔氏接到信心急如焚,就求了老太爷老夫人,亲自动身去宝鸡探望夫君。
也算是糟糠妻了,这情分自然不是妾室们能比的。
顾介甫面露柔情。
郑妈妈瞥了一眼大姨娘,唇角微微勾了勾:哼!拿那些不入流的手段想跟太太斗?门都没有!
太太回忆完青春后开始处理正事,叫四姨娘母女俩分院子:“分院子时你们不在,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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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只能挑旁人剩下的。”
顾一昭便拿了家中宅邸的草图看,左边水闸引了一条水,自西向东在园中分了三道后汇入大湖,湖上三个岛,湖东边一个大假山。
各处院落就罗错在园中,颇为有趣。
顾一昭看了看,挑了湖西边溪流旁一处地方。
虽然离着后厨近,有食物气味又难免嘈杂,但胜在那块地方清静。
定下了房舍便是取名,原本这处居所叫“偎玉居”,老爷题字时沉吟:“这名字过于娇柔,不适合女儿家。”,他说得含蓄,其实是过于香艳的意思。
“煨芋居,挺好的啊?”四姨娘不明就里 ,“火堆里煨山芋,又能吃饱又暖和,哪里娇柔了?”
大家笑。
顾介甫也笑着看了四姨娘一眼,这还是几月来两人第一次见面。
他就笑着说:“那就煨芋居吧,耕读传家方能兴盛门庭。”
他也没有厚此薄彼,给其他几位儿女们都题了名字:外出读书的长子挑的是拜石轩,老爷称赞:“那里清静,是读书的好去处。”
二娘子所住挹秀台,在假石山最上方,顾家后花园挖池塘沟渠时多出来的土方就造了一座小土山,遍植奇珍花卉。
居高远眺,一眼就能将园子中动静俯瞰得一览无余,也合乎她嫡女的傲气。
她的跟屁虫四娘子于是就近挑的是澹月坞,正在山脚下:“二姐看山,我看山月。”一排小屋不是宽房大舍,好在间数多。
三娘子跟大姨娘一个性子,宽厚平和,人人都说贤,挑了人人都不要的卧波阁:“池中小岛,姐妹们都嫌太潮,我却住着正好。”
二娘子撇撇嘴:“就她最贤能?”
六娘子是个才女,住在枕流斋,是在石山往下流淌的溪流上临水而筑的建筑,取自“枕石漱流”这样高雅的典故,顾一昭觉得很有几份宾州流水别墅的格调,虽然六娘子是大姨娘的亲女儿,这一份才气却很是难得。
大娘子和七娘子在太原老家侍奉祖母,太太便做主替她们挑了:“给大娘子挑了青筠阁,在一处竹林里,凉快得紧。正好她爱吃竹笋。”
又给七娘子挑,却面露尴尬。
她也不清楚七娘子喜欢什么。
听说七娘子是从外面抱进来的孩子,生母不详,祖母也不甚爱护,太太便也不是很上心。
还是大姨娘体贴搭话:“不若去梅坞探雪,梅花盛开,听说那孩子极喜欢梅花。”
顾一昭暗暗吃惊。
大姐一直长在太原老家,大姨娘在太原时大姐还小呢,后面大姨娘就跟着老爷在福建,怎么会这么清楚老宅的动静?
但太太没搭理她。
这就显得大姨娘多嘴多舌了。
大家不敢做出头鸟,都缩脖子看手边的摆设,二姨娘眉眼轻抬,却很快收敛眸光,垂首继续替大太太按摩脖颈。
三姨娘专心看手里的茶盏,似乎那青花瓷莲花缠枝纹很值得琢磨一样。
唯有四姨娘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沉默了,只跟着凑趣:“住那个曲什么水吧,离我煨芋居近,回头烘了热山芋,也给那孩子送一个。”
太太跟前的郑妈妈往太太脸上扫了一眼后,捂嘴笑:“四姨娘说笑,那个叫做曲水觞,取自曲水流觞的典故,里面挖了九曲十八弯溪水道,放上杯盏就可以顺水漂流,漂到谁跟前就要作诗。”
“什么劳什子。”四姨娘摇摇头,“还是山芋来得实在。”
太太哈哈笑,大家也跟着笑,适才那凝滞的氛围荡然无存。
大姨娘坐在旁边,顾一昭悄悄打量,见她神色不变,也跟着大伙儿笑,唇角的微笑平和,不知道的还当她刚才没有被太太冷落呢。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顾一昭一下就想起了从前那些城府极深的上司。
大姨娘,没那么简单啊。
15.第 15 章
煨芋居坐落在园子西边。
最西的水闸从元和塘引入水系,经过沁芳闸分成三条小溪流再汇入大湖,煨芋居就位于其中一条小溪旁边。
院子原本是戏班子居住地,由两个一进的小四合院合并而成,外面连着一个戏台,戏台被改造成了大开间,比寻常房子要高出一米高。
四姨娘和顾一昭就各住一个四合院,各有出门的地方,只在中间墙上打通了一个小门,彼此守望又不互相打扰。
顾一昭很喜欢那个戏台,叫人把大开间布置成了书房,推窗视线开阔,让人心旷神怡。
四姨娘高兴得什么似的,一直念叨着:“没想到在苏州也能住上大房子!”
娘俩被罚去别院前在前院一处浅浅小院里凑合,当时理由是“要等太太回来分配了再定”,可大姨娘和三姨娘早就住进了大院子。
她原本想着就算回来了也只能去原来的院子,没想到太太这么慷慨,大手一挥就给她们一座又大又宽敞的好院子!
非但如此,太太还吩咐人送来一批家具,虽然不是花梨木那样名贵木材,但也结实美观,算得上很体面。
四姨娘心服口服,觉得太太不像那些姨娘说得那么可怕。一直念叨着:“托了太太的福。”
顾一昭悄悄笑,任由她念叨。
已经摸清楚了她身边几个大丫鬟都不是太太的人,那想必就在四姨娘身边安插着,多说太太好话也能传到她耳朵里去不是。
再请安时四姨娘就很积极,早早就带着女儿去听松堂门口等太太。
一到门口,崔氏还没醒呢。山茶八卦,跑去聊了一会后悄悄跟顾一昭说:“今早老爷在,想必睡过头了。”
看来亲爹和嫡母和好如初,顾一昭点点头,颇为欣慰自己能躲过穿越来的第一个劫。
还捎带着解救了顾家其他姐妹嫁进太监之家的不幸。
然而其他姐妹不这么想。
一开始她们还懵懂不知,大家稀里糊涂坐船回了苏州府,可等回到府里各自与姨娘相见,有大人分析清楚后三娘子和四娘子便对顾一昭怒目而视。
今早请安时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想必是觉得顾一昭挡了自己的青云路。
倒是二娘子对顾一昭态度不错,微微颔首。
六娘子也笑眯眯打招呼:“五妹妹。”,却被自己姐姐三娘子扯了扯衣袖。
大姨娘嗔怪她们一声:“这孩子。”,不好意思冲五娘子笑笑,又跟四姨娘打招呼。
四姨娘个没心没肺的,在别院时气冲冲骂过大姨娘“响屁不臭臭屁不响”,可听了大姨娘几句友好的问候后又跟她亲切交谈起来。
倒是三姨娘,看着树下人人母慈子孝的场景,微微蹙了蹙眉,哼一声就站在旁边,从怀里掏出个小把镜,对镜理完褙子理发型,忙得不亦乐乎。
过一会房门开,几人进去。
顾介甫今日还要去动身去衙门,所以穿着官服,看着颇为威严。
崔氏皮肤白里透红,看着气色又比在别院上好了一大截,斜靠在靠枕上,倒像是仕女画里养尊处优的曼妙少妇。
几位姨娘都神色黯然。
不过也都调整过来,恭顺带着女儿们给崔氏请安。
崔氏懒洋洋免了她们行礼,问起各房如何安置院子的事,才聊了两句,忽得想起什么似的开口:“对了,大少爷虽然在书院,他住的拜石轩也要摆设陈列好。”
郑妈妈就适时递上话头:“回太太,又给大少爷书斋又多加固了窗棂,这样外面鸟鸣杂声也吵不到少爷读书。”
顾介甫点点头,很是赞赏。
郑妈妈趁机回话:“可是这钱……是外院走账还是……”
大家喝着茶的手就都一顿。
顾家账册分为内外院,外头顾介甫开销和人情往来都是外院账,内宅家眷走账便是内院账。
原先外院账是顾介甫心腹高升管着,内院由两位姨娘管,可如今太太来苏州了,那两位居然装聋作哑,这账册就一直没交还。
顾介甫却面色如常,吩咐郑妈妈:“走外院,回头我叫高升过来看看。”
居然矢口不提半句交账的事。
简单吃了点早点他就起身去衙门,留下一屋子妇孺各怀心思。
太太自打老爷那句话之后就一直心不在焉,也没有心思再敷衍妾室,摆摆手就示意大家散去。
顾一昭慢慢思索:老爷为什么不愿意把管家权给太太呢?
最有可能就是权利制衡。
她以前从政的时候见过不少老登中登,在外面享受权利还不够,还要将外面那一套带进家里,在家人中搞三角测量法、权利制衡那一套。
想必顾介甫也是如此。崔氏有个强势的娘家,又有进内阁的父亲,顾介甫不想成为岳父的职场小卒就只能从内宅入手。
反正崔氏没有儿子,又是继室,靠这两点就能制衡她。
崔氏却没想这么深,她忍着泪水,进了后堂就呜咽了起来,慌得郑妈妈钱妈妈赶紧摈退左右。
郑妈妈心疼得直转圈:“我的姑娘啊,这又何苦来着?”一着急连旧日称呼都冒出来。
“当着那么多人,他给我没脸!”崔氏抬起埋在枕巾里的脸,一脸的泪。
“太太,您稍安勿躁。昨天老爷不还歇在了这里么?”钱妈妈给她拧了个帕子递过去,“再说也是我们不对,一大早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您跟郑家的闹这么一出,老爷岂不是也脸上挂不住?”
她柔声细语安慰太太,一边看了郑妈妈一眼。
郑妈妈又羞又恼,她出的好主意,哪想到会失败呢?
昨天她劝太太先跟老爷过夜,等第二天早上趁机当众询问钥匙移交的事,想着又有夫妻情分又名正言顺,拿回这钥匙理所当然,谁能想到铩羽而归还害得自己在太太跟前落了这么大一个没脸。
钱妈妈就循循善诱:“太太,您是大房,何必像个妾室一样靠色相诱人?老爷能从顾家近百号庶出嫡出子弟里脱颖而出又一路高升,说明他就是个性情刚毅不好拿捏的,这样的人是能轻易拿捏的?”
崔氏渐渐收了泪,可手里的帕子也拧成了团:“难道我就好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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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比老爷年纪小十岁,又委委屈屈做了填房,只因爹爹看好这个学生,难道就不能骄纵些?
“您别想左了。”钱妈妈耐心安抚她,“说不定老爷早就想好了移交钥匙,被您这么一打岔倒让他生气不想给了……”,循循善诱,柔声劝慰下去。
四姨娘根本看不懂那些眉眼官司,回到煨芋居先是嚷嚷着要吃早饭:“饿了。”
宝珠纳闷:“才在太太房里吃的早饭啊。”
顾一昭笑:“你上菜便是,我也跟着吃些。”,谁家应酬餐能吃饱啊?还不如自己清清静静吃点。
枣泥糕撒着葡萄干甜甜软软,荷叶小饼里头夹一勺雪菜酱五丁搭配卤酱肉,醇醇一碗八宝粥里头混合各色坚果,桂花酱糯米糕芳香扑鼻,大院里的伙食果然比别院好许多。
四姨娘吃完后就开始劲头十足布置房子,一会从自己的行囊中翻出张双面绣金鱼戏莲的花绫张罗着要做成靠枕,一会摆出对粉红芙蓉玉兔子圆月摆件让顾一昭摆台面上。
顾一昭就纳闷:“不是说没钱了么?”
四姨娘吐吐舌头,小声跟女儿嘀咕:“都留在行囊里了,没跟我去别院。”
又摈退左右翻出大木箱给女儿盘点:“那是老爷赏我的琉璃盏,这是泉州时得来的龙泉窑青花盘……”,满满当当琳琅满目。
原来四姨娘跟着顾介甫多年也积攒了不少好东西。
只是这个时代妾是附属,不具有财产权,大妇提脚把你卖给人贩子,身上的钗环都能剥得一干二净,再多的私产也拿不走。
就像娘俩一样被赶到别院,再多几箱的私产也无法搬运走,也是崔氏不是那等威严主母,否则全部没收四姨娘也只能有口说不出。
四姨娘捂着胸口后怕,然而没高兴一会就大惊失色:“我的东西少了许多!”
“莫不是记错了,或者在旁的箱子里?”
“不可能!”四姨娘翻出自己的册子给女儿看,“我虽然不识字,可都有数哩!点了三遍都没有,东西可都在这里了!”
她不识字,但也学着账房先生做了妆奁清单,不会写名字就画,还央求了顾介甫讨来一套颜料,平日里闲着无事就将自己得了什么赏赐都画下来。
“那套玳瑁梳篦只留了个篦子,那串翡翠圆珠配青金石佛头缀珍珠流苏的十八珠不见了,还有我那对纯金镶珍珠镯子,一个寿山石的砚台,从老爷那里讨来说好给你开蒙用的……”
四姨娘越说越心慌,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浑然不觉,只急着去找太太讨回公道,又想起女儿这些天的教导,抬起脸怯生生问她:“能去找太太么?”
这些日子都是大姨娘和三姨娘管家,在她们手里丢了东西,再去找太太要,万一太太为难怎么办?
“找,非但要找,还要将这事大张旗鼓说出来。”顾一昭想起了太太面临的困境,灵机一动,“我拿着册子,姨娘哭,后面再找木兰宝珠扛着空箱子,越大张声势越好。”
今天看顾介甫意思并不愿意轻易交还管家权,她必然要助一把火,帮太太把管家权夺回来。
16.第 16 章
“我的玳瑁梳篦圈啊……”
“我的翡翠圆珠配青金石佛头缀珍珠流苏珠串啊!“
“我的纯金镶珍珠镯环啊……”
午间时顾介甫用膳,还未动筷就听外面传来凄凄惨惨的哭声,一句悲伤一句愤怒,九曲十八弯,还押了韵脚。
“怎么回事?”崔氏被左右劝过,打算走怀柔路线,正夹了一个红烧鸽子蛋要给夫君。
青蒿从外头进来,一脸为难:“太太,是四姨娘。”
“吃着饭呢,她不来侍奉主母,巴巴儿跑来闹什么事?”顾介甫看了一眼正恭顺垂首站着侍奉太太用饭的大姨娘,对比之下心里就有了一丝火气。
青蒿不敢再说话了。
今早老爷明摆着扫太太的脸面,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时候不能上前当出头鸟,否则被波及了怎么办?
眼看崔氏就要开口叫四姨娘回去,豆蔻一咬嘴唇,上前道:
“回老爷的话,四姨娘去别院回来后,发现自己打包好的箱笼少了好多东西,带着五娘子来求太□□典。”
这时四姨娘的声音也渐渐清晰,能听见她的哭腔:“太太,我的东西被偷了!”
“被偷?都在自家,谁能偷了她的去?”顾介甫皱眉。
崔氏却心里一动,“噗通”一下,原本夹给丈夫的鸽子蛋也落回到了她自己碗里,她却顾不上,脑子转得飞快,开口吩咐下面人:“老爷说的是,青天白日谁敢偷到知府家里?叫四姨娘上来,若是撒谎就堵了她的口舌,免得传出去有人参我家治家不严。”
豆蔻应了声“是”,将四姨娘带进来。
四姨娘刚才得了女儿指点,将那些诅咒小偷祖宗十八代的话删除,只剩下条理清晰有理有据:“那日我被罚去庄子上没有带箱笼,回来后发现登记在册的一些首饰摆件都不见了。”,
说着就拿出自己的册页给老爷太太看。
顾介甫也曾看见过四姨娘别具特色的登记册,当初感情浓时也曾玩笑帮她画过一两笔,倒信了大半。
再看四姨娘,她虽然粗鲁,可生得实在好,这一哭梨花带雨,眉目微红,珍珠大的泪滴垂在脸颊处,看着倒像是特意画上去的妆容一般,更加楚楚动人,增加信服力。
太太本就想借此契机生事,自然更加愿意相信四姨娘:“谁是当日看管箱笼的人?管着她的管事又是谁?统统带来问话!”
一番大动干戈。
顾一昭瞥眼大姨娘,大姨娘仍旧是施施然给太太倒杏仁茶,似乎天塌下来都不能干扰她倒那碗醇香浓厚的杏仁茶,可那微微颤抖的茶面还是透露了她并没有内心那么平静。
押来的陈婆子满脸横肉,可是个外强中干的,没被郑妈妈呵斥两句就瑟瑟发抖,一五一十就想全倒出来:“太太饶命啊……”
顾介甫对这样的腌臜事没太多兴趣,不耐烦点点头:“就交由太太处理便是。”
等到晚上时崔氏手下便已经审理出了结果:原来陈婆子并不是唯一嫌疑人。
她四姨娘院里看门婆子,负责看守箱笼,四姨娘走后便有人来找她时不时开门,神神秘秘。
陈婆子偷看几回发现那些人拆了箱笼偷拿四姨娘的首饰钗环,她便也生了贪念。
而偷拿箱笼的那些人也都被抓了起来。
晚膳时崔氏便遮遮掩掩:“回老爷的话,此事有了眉目,只不过还要屏退左右,等我慢慢说。”
“为何要屏退左右?”顾介甫还是有些官员的自大在身上,“怎么在苏州府还有我们顾家怕的人?”
崔氏掀起眼皮,为难看孩子们一眼:“还是让孩子们下去罢。”
顾介甫也想明白了,一瞬间嗒然无语,挥挥手,示意孩子们下去。
孩子们虽然听话都起身告退,但都耳朵竖得老高,满脸惋惜于要错过大戏,等走到屋檐下时二娘子便迫不及待说道:“我打赌肯定是福建那边的人。”
三娘子和六娘子面露黯然,福建那边仆妇可都是大姨娘提拔上来的。
四娘子附和二娘子:“就是,我们太原的仆妇都经过太太调教,不做那没根没基的事。”
三娘子面露凶狠,更是没好气瞪了五娘子一眼,平日里的“贤惠”荡然无存。
顾一昭没所谓:站队西风就要得罪东风。
当墙头草看似稳妥,实际则是两边都得罪,还不如只承受一方怒火呢。
她顾不上跟这些人说话,拔脚就往湖边走,一边吩咐山茶:“你先回去吧,我有事。”
“大晚上的,你去水边干嘛?”二娘子问完后想起来,听松堂吃饭的花厅后面就是家里的大湖,是偷听的好地方。
索性也拔脚跟上:“我也去!”。
急得四娘子一路小跑:“二姐姐等等我!”,一边忙着吩咐两人丫鬟:“别跟上来。”
三娘子和六娘子互相对视一眼,也甩了自家丫鬟跟在了后面。
大湖这里有个小船坞,船娘们早吃饭去了,只有一艘小船停泊在外面,顾一昭跳上了小船,摇了橹就要往听松堂划。
没等她划离岸边,“咚咚咚咚”那几个一串都跳上了船。
二娘子傲气:“我是长姐,我怕你出意外。”,四娘子嬉皮笑脸:“我跟着二姐姐。”。
三娘子还对顾一昭带着气呢,不吭声,倒是六娘子开口:“劳烦五姐姐。”
顾一昭也很大度,没有赶她们下船。她以前为了健身划过皮划艇,虽然木橹笨重些木船也要更重些,但也像模像样划到了花厅后面。
几个小娘子默契住了声,悄悄侧耳倾听。
花厅里灯火通明,顾介甫正勃然大怒:“让你们管家是为了信任你们 ,居然放纵手下做出这等事?这与强盗何异?”
太太在旁求情:“她们也管不得手下那么多人,被蒙蔽也情有可原。”
看来在郑钱两位妈妈劝诫下太太也学会装贤惠了。
三姨娘正期期艾艾哭:“妾身是真的不知……”,隔着窗纸看得见她柔美身影,可以想见本人该是如何风情万种。
而大姨娘要更理智些,说话仍旧清晰稳重:“当时在福建时因着太太不在内宅便混乱不堪,老爷便让我俩暂时管家,妾身诚惶诚恐,推辞了几回,老爷仍信任妾身,让我等接了钥匙,没想到今日出了这种事,实在是辜负老爷太太信任……”
一番话,先是捧了太太,再是提及当初是老爷任命,又说自己再三推辞。
果然勾起了顾介甫回忆:“也罢,当初是我硬让你们管的家,这件事我也有责任。”
眼看风向要变,可横刀杀出个胡搅蛮缠的四姨娘:“王素娥!难道哪个官员砍头皇上也要跟着打板子?官员可都是皇上任命的!你少扯前事!你先把我的钗环还给我!”
说着又哭了起来:“我的玳瑁梳篦圈啊……”
果然顾介甫思绪被扯了回来,虽然训了句四姨娘“不许喧哗”,可接下来说出来的话却正常了许多:“先不说牵连,下头人犯事,你们究竟知不知情?”
太太的话音里也带了一丝喜意:“都说四姨娘糊涂,我看她很清醒,这钗环到底哪里去了,可是最后流到两位姨娘手里?”
郑妈妈早有准备:“回老爷太太的话,那些管事已经交待,说钗环首饰如今还没来得及销赃,还握在手里。”
钱妈妈不甘示弱:“已经拿了他们的花名册和卖身契,上有他们的亲戚攀扯,请老爷过目。”
顾介甫翻动了几页后“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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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拍在桌面上:“墨书,这件事怎么与你亲眷有关?”
三姨娘惊了半死:“妾身真的不知啊……”说着又要哭,哭得期期艾艾,愁肠百结,似乎真是被冤枉了。
“怎会不知?她可是你姑姑独女,每两日里都要来拜访你。”崔氏哼了一声。
却被钱妈妈打岔:“老爷太太别气坏了身子。”
看来钱妈妈颇有脑子,知道这时候要让男人自己联想,不能步步紧逼。
果然顾介甫自己越发生气:“将钥匙交给你们是信任你们,谁知出了这种事,不管是失察还是沆瀣一气,这钥匙都不能交给你们了!”
说着大怒:“先前是太太不在,如今太太回来了三月,为何还不将钥匙交回去?”
越说越生气,好像之前刻意回避交钥匙的人不是他一样:“莫不是驽马恋栈豆,舍不得当家的威风?”
三姨娘越发哭得哀戚,倒是大姨娘仍旧冷静:“是妾身不是,原想交,结果太太水土不服生了病,这时候交出去倒像是不给主母分忧,于是勉力照顾太太,等太太好了又去了庄子上,妾身要交也交不出去,这才晚了些。”
一边吩咐自己的丫鬟:“绿依,将那个托盘拿过来。”
拿过了托盘便道:“里头是钥匙、账册等物,老爷给妾身如何,妾身如今交上来如何。账册截止到昨日,还请老爷太太过目。”
说明不是嘴上说说,而是早就做好了交接准备。
她这一招以退为进果然高明,顾介甫迟疑了一下,刚才的咄咄逼人也荡然无存:“既如此,那就交了吧。”
崔氏也被她的爽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还是让二姨娘接过来。一直沉默的二姨娘此时才应了声是。
三姨娘的哭声戛然而止,半天才冒出一句:“既如此,妾身也回去拿账册。”
两相对比,顾介甫点点头:“四姨娘那边管事婆子一贯是三姨娘管着,出事也与她有关,倒是让素娥受了无妄之灾。要罚也只罚三姨娘一人就是。”
太太不情不愿应了一声。
“老爷,老爷!妾身确实不知情啊……”三姨娘慌得连忙哭求。
可顾介甫已经下定了决心:“就算你不是沆瀣一气,失察的罪责也少不了,就罚你一个月禁足,罚月钱一月。也好长长记性。”
想了想又道:“罚没的月钱就补偿四姨娘。”
四姨娘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哎!”了一声,满是喜气。
等姨娘们都下去后,顾介甫还余怒未消。
“我身为知府,顾家自己先出了这种事,传出去真是让苏州城笑话。”顾介甫哼了一声,“这起子黑心肝的仆从先按照家法打一顿,再发卖了出去!”
太太忙开口:“这些仆从都是泉州口音,卖了大批太扎眼,不如就让他们动身去泉州,就说回去看产业,路上再陆续卖在外地,也免得招人口舌。”
“还是太太思虑周到,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
两人说着话渐渐声弱,显然已经从花厅离开了。
几位小娘子都沉默不语,各有心思。
顾一昭摇船停泊到岸边,也不管她们,自己跳回了岸边。
“哎哎哎。我不会,五妹妹,你等等我。”二娘子慌了,一连声叫顾一昭。
顾一昭就转身扶了她一把。
其余几人却都不要顾一昭帮忙,因着大姨娘无事,三娘子也恢复了贤惠本性,还知道问顾一昭一声:“五妹妹回去急得涂些药在手腕上,免得明日里手腕疼。”
顾一昭嗯了一声。
几人悄悄又各回各院,顾一昭才穿过湖,眼看离煨芋居近了,却见从□□斜刺里冒出个丫鬟,“噗通”一声跪在她跟前:“求五娘子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