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服》
1. 楔子 刺客
刺客握着他的剑,浑身是血,走在嗡鸣的甬道上。
面前是通往目标最后一道门。那后面是飞龙宝船的核心,帝国皇帝休憩的舱室。一千个日夜之前,不夜城出现在京都上空,飞龙舟也随之出现。陷入疯狂的皇帝陛下,就坐在那里,乘驾在这座人力搭建、却又远非人力能及的千尺巨兽之上,进行着每夜不断的巡游。
在这万丈高空的甬道上,堆叠着许多着甲的尸体,那些穿金甲的是驻守龙舟上的敌人——对于刺客来说,也许也是故人。而穿黑甲的是他的同伴。
他走到了这里,但是他心中充满恐惧。
所有人都知道,帝国皇室拥有强大的力量,可以让他们拥有超人的能力与视野,研制并掌控这巨大的天城与龙舟。但对于大部分普通人来说,这些微不足道的念力只能让他们与亲密之人互相感应。在这次行动里,刺客留在地面上的辅助部队有人马一千,进入龙舟底层的有两百,随他一起冲上龙头的又有八十八人。但此刻,在神秘的心灵世界里,他只感觉到了自己一个人的心跳声。
他走到了甬道尽头。走到了那扇门前。
门不知道是用什么木料打造的,光滑,耀眼,难以捉摸,就好像那高悬的不夜城一样。
刺客鼓起勇气,把手放在上面,门一碰就开了。
室内靡丽又恐怖。异国香薰的味道扑鼻而来。高悬的帷幕吹来阵阵香影。在那些带着花纹的暗影之间,刺客看见了一个个熟悉的面孔。都是他的手下,姐妹,兄弟,他们双目大睁,脸上满怀愤恨和恐惧,成为一具具的死尸。
而这一切的中央,没有武士,没有将领,也没有皇帝。
宝座上坐着一个——小女孩。
确实还只是个小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容貌介于幼童的天真和少女的青涩之间,但已经能看出未来的倾国之姿。她穿着看起来过分庄严的华服,坐在一架雕成巨大莲花样式的宝座上。每一瓣花瓣里都雕刻着更细小的精美纹饰,用金线细细描绘,把她衬托得像一尊闪光的佛子,神女,或女王。
高踞在一地尸体上的女王。
小女孩身边的阴影里,有一个护卫,她原本在和护卫说话。听到动静,她转过脸来,看到了寒山,高兴地叫了一声。
“哎呀,寒将军,你来啦。” 她说道,“我本来可以不让你上来的。但是我想,我们还是旧相识呀,我应该要见你一面。”
她注意到了刺客的视线,哼了一声。刺客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她,她好像有些不高兴。
“你的手下们未免有点胆小嘛,我还没有开始吓唬他们呢,他们就一个个地自杀了。”
刺客看着脚下的一地尸体,脸上有意外,有痛楚,也有迷茫。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道:“你是……宁乐公主?”
“正是我呀。”小女孩笑嘻嘻地说道,“将军忘了吗,甘露十二年元宵节的时候,我说将来要率军踏平西域,将军哈哈大笑,说若有那一天,愿为我先锋。”
她语调一变,在满室熏香阴影下,显得有些诡谲。
“只可惜还没有到那时候,将军已经造反啦。”
刺客仿佛被这句话提醒,往前走了一步。
“殿下,此事与你无关。”他沉声说道,“陛下在哪里?”
年少的公主笑了笑。
“陛下不在龙舟上。”
“不在?” 刺客说道,“殿下何必诓我。陛下如果知道我们来袭,怎么会让公主置身险地?”
公主把一只莲藕般细白的手臂支在莲花座上。
“将军还是没有听明白呀。”她柔声说道,“陛下不在龙舟上,不是因为陛下知道将军要来行刺。是因为,她原来就不在这里。”
“从一年前开始,每晚架龙舟巡游京畿的,就已经是我啦。”
有一会儿,刺客仿佛被这难以置信的消息击中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样的反应,公主今天晚上已经看了很多次,多少有点失去兴趣。她撇了撇嘴,想要说句什么,刺客身形一动,忽然一步冲到了公主面前,他高举长剑,猛地要砍下去。
公主面不改色地仰头看向他。视线接触,刺客浑身一震。
——那从剑锋下望着他的不是帝国公主,而是他年幼的亲生女儿!
刺客大骇,强行收剑,险些砍到自己手腕。
一股剧痛袭来,有人一刀从他面颊直砍到胸口,把他砍得直飞出去。
他一跤跌到门边,不顾流血的伤口,只盯着那舱室中央的人影。公主坐在那里,她的脸却不再是小公主青涩的面容,光影伸缩变幻,有一会儿,她看上去像他在龙舟轰响中死去的幼女,然后又像他早亡的妻子,像他那正躺在地面上的,遗容写满恐惧的师妹,又有一瞬间,看起来正是二十年前,含笑接受他效忠的皇帝陛下。
那以长刀重创了他的护卫后退一步,回到公主身边。他的面容在光影中显露出来,是个俊秀的年轻人。神色冷漠,毫无表情。
刺客睁大了眼睛。
“小师弟!” 他惊奇地说,“你不是——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转头,又看向公主。
“你为什么要保护这个……”
他指着宁乐公主,却无法说出合适的词来。
护卫仗剑横在公主之前,双目低垂,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刺客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答案,他受创的面孔上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好。”他用剑支撑着自己,慢慢爬了起来,“既然如此,请师尊在天上做个见证,我今日不但为民除掉魔头,也一并为师门清理门户。”
“别傻啦,丑八怪。”小公主说道,仍然坐在她精致的宝座里,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你已经输啦。就算我站在这里让你杀,你也伤不到我。”
“我们确实不能拿你怎么样。”刺客说道,他的表情反而平静下来,“因为我们还有良知,我们不愿意伤害无辜。但是现在,我明白了。”
“世人皆云陛下疯了,可原来是你。”他对小公主说,“你是个妖物,你做的事情,不是凡人可以理解的,对凡人的方式,也不能用来对抗你。”
小公主甜甜地笑了起来,看得出来,这段满怀恨意的指控竟让她十分受用。
“这飞龙巨船,就和这浮空城一样,本不该出现在世界上。”刺客说,“它能量可怖,所向无敌,内核却十分美丽小巧,就如公主一般。这也是它的弱点。”
“怎么,你想毁掉我宝船的动力核心嘛?”小公主饶有兴趣地说,“那之后呢?它失去控制,会撞上浮空城,那可是几十万人的性命啊,你可自称是个好人呀,真的会做这样的事吗?”
刺客笑了。
“如果坐在这里的真的是大圣皇帝,我或许不会这么做。”
小公主也笑了:“说得真有气势,可你又如何能做到呢?”
“公主殿下天生非凡,身怀念力,可以隔空御物,甚至能隔空杀人。”他说道,“我们普通人就不行了。即使相隔百米之内,一个人想要以念力破坏一块石头那么大的东西,也是不可能的。”
护卫一直没有说话。但此刻,他忽然震惊地转头看着刺客。
“但正因为如此,我们必须以命相博,前仆后继,就像拿鸡子撞击石头……”
护卫喊了一声:“师兄!”
刺客没有看他。
“今日为诛杀降世邪魔,本门二百八十九人以神魂为祭,死于此处。若苍天有眼,庇佑九州,寒山当为最后一人!”
他的话坚决,冷硬,裹挟着一股带血气的意志。好像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正在用自己全部的灵魂去撞击这龙舟中心的一块石头。
然后他头一歪,倒在地上,躺在了所有自杀的刺客之间。
一片寂静,什么也没有发生。
公主的小脸上本来颇有几分凝重。等了一会儿,她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
“什么嘛,说得我还真的紧张起来了。”她说道,“不过今天活活气死了一个常胜将军欸,挺有意思的,也不枉我等他这么半天了。”
“咔嚓”一声。
两人都听到一声可怕的,崩塌的脆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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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来自飞龙巨船的核心。什么东西碎裂了。然后一瞬间,船舱巨震,甲板变形,琉璃瓦崩裂,帷幕间到处着起火来。
“殿下,快走!”
“我要去驾驶舱!原核碎了,我们也可以手动改变航线!”
“阻止撞击的概率是百分之四。防护壁垒的能量是有限的,我无法在规模这么大的爆炸里保证你的安全!”
“我不走!”公主边跑边愤怒地喊道,她小小的身体在起伏崩裂的通道里非常灵活,身上屏障不时闪现,护卫居然一时抓不住,“林一七!你的工作是保护我,而不是干涉我的决策!你知道造一座不夜城花了我多少钱吗?怎么能就这样被愚蠢的袭击毁掉?”
林护卫追赶不及,一脚蹬在飞龙仓壁上,窜到公主身前。公主撞进他怀里,护卫强硬地把她拦腰抱了起来。公主刚才还怒火万丈,这时候在他怀里扭了一下,居然不动了。
“哎呀,哎呀,”她嘀咕说,“这样的感觉也不错……”
林一七抱着公主直奔回主舱室,里面满地横尸,死去的人像玩偶一样在雕琢着精美纹饰的甲板上震动,看起来有种惊悚的喜剧感。林一七冲到公主华丽的宝座前跪下,打开下面的暗格,抽出来一件古怪的外衣,链接着一个大背包。
“切,”公主评价说,“救生衣在座椅下面,这是什么愚蠢的古生代设计。”
“夺”地一声,一柄长剑穿透林一七的后背,力道之猛,直接把他钉进了那异香扑鼻的宝座上。那剑尖本应顺势穿进小公主的胸膛。但是她身上的透明屏障再次浮现,剑头从旁边滑过,没有扎进去。
是刺客,他居然还活着。
“哈,哈,哈。”他惨笑道,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松开手臂,后退了一步,身体滑落到甲板,“小师弟……”
他的头颅砸到地上,脸上有一行泪水,眼睛凝固不动了。
林一七看了他一眼,从背后握住剑柄,试图把长剑拔出来。但是飞龙船剧烈晃动,无法恰当地施力。他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血液溅到小公主脸上,她居然很镇定,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无法移动,重要脏器破损,这具身体不能用了。”林一七说道,“殿下,现在马上,把降落设备穿好,打开舱口跳下去。生还几率是百分之六十五。”
“只有六十?”公主惊道,“那我不是有可能死掉吗?”
“很抱歉事发突然,目前情况不能做到更好,但还是比较高的……”林一七说道,机舱剧烈晃动时,长剑在他身体里摩擦,血从他嘴里涌出来,“我不能和您一起去,远程团队会马上跟进联系,提示您打开降落伞……”
“等一下!”
公主丢开她沉重的广袖,研究她身上设备的系带。
“你先别死!这个怎么穿?”
这时候,前舱传来一声巨响。
如果此刻有人——不,此刻确实有数以百万计的人,正带着惊恐又困惑的表情,站在大地上,仰望着夜幕中的天空。他们在无法自制的战栗中看到,象征帝国皇权的龙舟甲壳脱落,像一头着火的巨蟒,疯狂地扭动着,撞上高居天穹中央灯火璀璨的不夜城。
浮空城市发出一声可怕的巨响,往下倾圮,仿佛天空塌陷的前奏。
烈焰挟着冲击波汹涌而来,砸在公主身上,她周身无形的屏障闪烁了一秒钟,无声碎裂了。
公主双眼圆瞪,伸出手,好像要大喊什么,然后——
她眼前突然出现了一行血淋淋的大字:
“你死了!”
真是三个大字,粗体,3D带阴影效果,附加一枚感叹号,硬邦邦地戳在视网膜上。公主仍然保留着大喊的姿势,但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她失去了对身体的知觉,只有意识像鬼魂一样盘旋在甲板上空。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火焰吞噬,却一动也不能动。世界逐渐模糊,蜕变成灰色,视野和巨大的死字一起消散了。她委屈得不得了,气得嗷嗷大叫起来。
“客服!客服017你过来!哪有这样的!我要投诉你们啊啊啊!”
2. 万界(1)
卷一:王子
“傲慢总是瞄准幸福的居所,人类想成为天使,天使想成为神。”
——亚历山大·蒲柏
林一七睁开眼睛。
她戴着一顶半闭合式头盔,仰坐在一个银白色的金属舱室里。四壁光滑,光线幽暗,耳边回荡着单调的机械音。她在有限的空间里挪动了一下,发现自己后背被汗水浸透了,特殊材质的紧身制服不舒服地黏在皮肤上。
“咣当”一声,舱门从外面打开了。明亮的光线伴随着嘈杂的交谈声蜂拥而至,仿佛把她迎头撞进一个巨型公司的客服部门——或者确实如此。林一七摘掉头盔,眨着受刺激的双眼,背景能看见被塑料隔板切分成无数小房间的巨大办公室。身着各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来来去去,分辨不清的机械和人声此起彼伏。离她最近的几个声音简直就响在耳畔。
“但是那个文案组长坚持认为’轻功’是一项飞行技能,技术部想找人暗杀他——”
“您当然有权食用专属世界里的任何生物。但是烹饪宝可梦可能会触犯特定辖区的道德规范,强烈建议您关闭实况和录制功能。”
“在恋爱游戏里因为心动过速而死是罕见情况,没有考虑到客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我们深感抱歉,这就把您转接到——”
“还愣在那里做什么?出来做测试!”
一个身材高挑,穿一袭白大褂的亚裔女人把林一七从全息舱里拉出来,力道一点儿也不温柔,让她在地板上一个趔趄。林一七抱着疼痛的脑袋,伸手在小隔间的墙板上摸索到一个按钮。透明的墙面发出一道柔和的白光,渐变成乳白色,包裹住了整个不大的单间。外界熙熙攘攘的人声也随之被隔绝在外了。
“医生,你下次进屋以后能关门吗?”她有气无力地说。对方丝毫没有理会她,用笔杆敲了敲手里拿着的电子薄本。
“医疗部修复科L280,任务期间检测到C级非正常死亡。触发了系统预警,现在做一下精神鉴定。我赶时间你说快点。工号,怎么死的,哪里痛,有没有失忆症状——咦?我是不是见过你?”
“地面客服,工号C2077A017,直接死亡原因是微型原子炉爆炸,外加被利刃刺穿脏器,有点幻肢疼痛但影响不大,随时可以出门挨训。”林一七回答,“以及,是的柳医生,你这个季度见过我四次。你住在12层,最喜欢的颜色是薄荷绿,周末会做拳击训练和室内攀岩,梦想是养一只比狗还要大的猫。”
柳医生从电子本里抬起头来,幽幽望着她:“那不是’比狗大的猫’,那是炽焰咆哮虎。”
“我会试着记住的。”
“算你通过了。”医生大度地把手一挥,把本子揣回白大褂的口袋里,“没错,你的通知上跟着一个约见提示,去找海伦娜挨训吧。”
林一七叹了口气,她先走到格子间一侧摆着的办公桌边操作一番,墙面随之变化成一面全身镜。林一七把身上的银白色制服调整成一套黑色西服裤装,又找到梳子和便携吹风机整理自己被头盔压乱的短发。柳医生倒也没急着走,在一边饶有趣味地看她。
“不愧是客服部的,业务精神太到位了,见个纸人都这么严谨——还是得罪了客户啊?”
“是的。客人下线前说要投诉我。”
“哪个客户?就刚才这个单子吗?”医生又把笔记本掏出来看了看,“哇,你麻烦大了,这可是位公主殿下。”
“能定做专属世界的,都不是普通人吧?”
“有钱有势的人之中也有区别。”医生耸了耸肩,一只手比了个向上飞翔的手势,“这是月亮上的人。”
林一七的手顿了一下。
“听起来我完蛋了。”
“是啊。”医生没心没肺地说,开门往外走。人声随即再次涌了进来。林一七跟着她走出房门,医生没出几步就转弯进了另一个隔间。林一七沿着走道走出老远,仿佛还听见她中气十足的声音对另一个倒霉鬼训斥道:“快出来做检查,我赶时间呢!”
***
离开拥挤的客服部,通过两重玻璃门,就进入了展示厅。和人挤人的工作空间相比,这里空旷又安静,高高的穹顶上投下梦幻的日光,透明地板下流水淙淙而过。每隔几尺的地面上有一个3D投影装置,把一幅幅真人大小的立体海报投放到空气里。
林一七向一幅海报走近,一个雍容的黑发美人浮现出来,高鼻深目,眸色幽蓝。她像希腊神话中的女神那样身披轻薄的丝袍,赤足踏在空中,面露居高临下的微笑,一手持着染血的长矛,一手托着金色的苹果。
旁边浮动的细长字体写道:“你的奥德赛,你的万神殿”。
身边另一幅海报随之亮起,也是这个女人,依旧是锐利的蓝眼睛,但变成一头蓬松的金发。她身着环绕奇异花纹的长裙,头戴一顶宽檐帽,手臂间抱着一只黑猫。她朱唇轻启,与亮起的广告语一同呢喃道:“点梦成金”。
林一七犹豫了一下,越过一尊宝相庄严的女菩萨和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又触发了一幅海报,这是一位干练的都市女郎,搭配修身风衣和高跟鞋,看起来像个企业高管。她墨镜下的蓝眼睛含笑观察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一边的广告词用一种略带戏谑的字体写着:“扮演神明,但保证公平”。
林一七走到海报边,虚拟光线构成的黑发女郎向她转过脸来,唇边带着一个诱人的微笑。
“我是海伦娜,有什么可以帮您?”
“我是客服部017,海伦娜女士。”林一七说,“您有话对我说?”
女郎眸光流转,定在她脸上。她的蓝色瞳孔瞬间聚焦,形体也变得更加浓郁。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神色变得平淡而严厉。风衣美人从海报上走出来,高鞋跟触地的声音清脆地叩响在空旷的大厅里。
“是的。”她说, “塞西莉娅小姐要见你。”
***
两人穿过展示厅向前走。海报的光束如雾气般浮现又消散,一双双相同的蓝眼睛转向林一七,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力。她忍不住先开口了:“您有处分命令要给我吗,女士?”
“你认为呢?”
“我认为游戏失败不应该是我的错。”林一七老老实实地说,“在当时的情况下,原子炉的爆炸应该是无法阻止的。而且,以塞西莉娅小姐分配资源的方式,这个国家的毁灭也就是时间问题。”
“玩家的游戏策略不是你可以评论的内容。”
林一七立刻认怂:“对不起,女士。”
“因此招致的死亡结局也不是你的责任。”海伦娜女士用平静无波的语气继续说,“游戏无法回档,玩家愿赌服输。这是’万界’定制游戏的第一条款。客户对失败感到不满是预期之内的现象。行政部不会因为这种理由惩罚员工。”
“感谢您,女士。”
“另外,塞西莉娅小姐不是无理取闹的性格,不必担心她迁怒于你。”
“您说的对,女士。”
“但我有另一件事要问你。”海伦娜女士说,“记录显示,游戏人物发动自杀式攻击之前四十秒,你出声干扰他,你已经看出了他的计划?”
“是的,但是我没有想到他真的会成功。”
“当时有六名远程人员监控游戏状况。虽然原子炉确实受到了持续攻击,但单次攻击的数据微小,并且方式出人意料,他们都没能察觉。你是出于什么依据作出的预测?”
“角色理解。我曾经和寒山——那个发动攻击的NPC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了解他的性格。”
“有趣。”海伦娜女士说,“既然你不认为他会成功,你又为什么要引起他的注意?”
“我想是本能反应,女士。虽然我不觉得他会成功,但是我感到意外,震惊于他的团队打算付出的牺牲。”
这位主管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
“这不是你的故事。除了客户的要求之外,你没有本能反应。”
“是的,海伦娜女士。”林一七说。
对方点了一下头。林一七不知道这是否表示她满意了。
***
两人横穿过展示厅,进入了贵宾休息室,环形墙面上有一扇扇闪光的门扉。海伦娜女士带着林一七走进其中一间。门刚打开,一阵香气扑鼻而来。
房间里面十分宽敞,以白色和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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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主色调,摆满了各种少女风格的居家陈设。甚至门边站着的一队保镖都身着搭配粉色领巾的白西装。此外,半空中有个看起来很眼熟的莲花宝座,造型和不久前被炸毁的中世纪宝船上的十分相似。这一尊宝座的材料更加轻薄,在空气里呼吸一般地浮动着,还散发莹莹的柔光。
呼吸的花蕊间斜倚着一个齐刘海的长发姑娘,正在观察手里一个投影3D地图。她的面孔长得和“宁乐公主”有八九分相似,然而眼睛是金色,头发也是粉色的,看起来有种超自然的美艳。
林一七看到那个投影地图是一座悬浮在空中的城市,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做这个可真是太花功夫了。
执着于浮空城的大小姐闻声转过头来。海伦娜女士介绍道:“塞西莉娅小姐,这是客服部的017。”
林一七躬身行礼:“017为您服务。”
说起来她们也算是熟人了。虽然海伦娜女士认为这位月亮上来的大小姐“通情达理”。但在游戏里,她可是全身心投入地扮演了一个天生坏种的反派。林一七不由有些紧张。莲花宝座悠悠降到面前,大小姐抱着一个心形抱枕,睁大眼睛看着她。
“啊,”她失望地说,“你是个女孩子呀。”
林一七——这个开在现实生活中的账号,确实属性为女性,并且自个儿对此还挺满意。她和月亮上来的大小姐面面相觑。对方托着下巴,挑剔地上下打量她一会儿,又问道:“你在中枢城有帐号吗?”
“有的。小姐。”
“和这个造型一样吗?”
“是的。小姐。”
大小姐叹了口气。
海伦娜女士站在门框边笑而不语,看起来像一幅真的海报。林一七后知后觉:“我不排斥使用男性角色,如果您需要陪同的话——”
大小姐摆了摆手,让她不要说了。
“别误会,我喜欢女孩子。”她和颜悦色地对林一七说,“但是暂时不想破坏了我护卫队的队形。”
“你工作很努力嘛。”她继续说,“欢迎你回来我的团队。不过这群老顽固已经和我说啦,游戏没法儿回档,也不能重开,只能在之前的世界观上新建一局——是这样吧?”她问海伦娜女士。
“是的,小姐。”海伦娜女士说道,“我们需要这些时间进行世界观更新和建模调整,您再次回到独属世界时,会有一个新身份。目前暂定的调整期是两周。如果有一定的时间误差,我们会在三天内通知您。”
“在我的用户体验里记下这一句:你们效率太低了。”大小姐恹恹地说,摆弄了一下手指,“下次来时你们最好能有进步。”
她优雅地从宝座里支起身来,盈盈落在地面上。身后站的一队保镖悄无声息地上前簇拥,为她披上披肩、接过掌机、收起座椅。林一七这才发现,这些保镖都是身材出众、气质各异的年轻男人。大小姐的取向果然十分稳定。
月亮上来的大小姐从她身边飘然走过,伸手在林一七脸上轻轻拍了一下。
“别伤心,亲爱的。”她眨了眨眼,“下次再一起玩吧。”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走了出去。海伦娜女士走过来,谐谑地瞥了林一七一眼。林一七本能地站直了。
“抱歉……”
“这可不是公司的损失。”海伦娜女士说,“你原本可以获得两周的带薪休假呢。”
听起来不怎么样,林一七并不向往加入大小姐的粉色团队。她走到门边调整一下按键,把粉红色的少女陈设恢复成了统一的银白色。
“那我的下一个任务是什么,女士?”
“到D组去报道。他们正在接待新客户,需要人手参与世界搭建。”
“具体是什么类型?”
“骑士传说方向,或多或少吧。”海伦娜女士回答。房间墙面上有一张电子屏幕,展示着“万界”的图标:一个由彩色像素构成的无限符号,在一阵阵海浪般的波动中变幻出不同形态。海伦娜女士转向那屏幕,身形虚化成同样的像素光斑,就这样飘然消失了。只留下了一道临别语音,悠悠响在林一七的耳畔。
“小心点,这是最难对付的那一类客户。”
3. 万界(2)
当代社会,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人类的生活范围日益狭窄,环境也更为逼仄。当对宽广世界的需求无法在现实中得到缓解时,游戏变成了一种意料之外的解决方案。越来越多的技术人才进入游戏领域,为饱受束缚的都市居民提供逃离现实的途径。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赫克特·杨推出了他的第一款全息游戏作品《中枢城》。应用最新的技术,这款游戏可以把玩家带入到细节极度逼真的幻想世界。这一作品的成功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中枢城》的传播度如此之高,以至于全息设备一度成为类比黄金的硬通货。游戏中使用的计时方式“中枢时间”成为一种通行的计时单位。人们提起“去中枢城逛一逛”,仿佛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辖区。
然而,《中枢城》毕竟是一款线上多人游戏。相对固定的世界观和需要共享的游玩模式逐渐无法满足部分玩家的需要。针对性更强、资源投入也更为奢靡的“万界”系列应运而生。
在“万界”中,玩家可以定制属于自己的游戏。他们可以指定时代背景、故事剧情、关键人物、甚至结局走向,从而在完美的虚拟世界中,享受前所未有的创造自由和游戏体验——理论上确实如此。
作为一个骨灰级游戏爱好者,“万界”的开发者杨并不赞同“绝对自由”的理念。在他看来,令人随心所欲的幻想仅仅是一场美梦,算不上一款游戏。一个成功的游戏作品必须给玩家创造具有挑战性和紧张感的体验,而在一切元素都能高度定制的框架中,杨决定只有一样东西能为所有玩家带来平等的挑战——死亡。
“万界”是一款不支持存档的大型全息游戏。在精心构筑的专属世界之中,玩家操纵的角色一旦死亡,只能更换角色、或在有区别的时间线上再次开始,无法从头再来。这当然引来了无数抱怨。许多批评者声称该设计违反了基本的游戏原理,针对这一特点开发的竞品也层出不穷。然而,或许是公司的技术硬件遥遥领先,又或许杨的这一理论确实有独到之处。创立五十年至今,“万界”仍然屹立不倒,在定制游戏市场占据垄断式的地位。
“人死不能复生”的原则听起来直白而残酷,然而实践中,并没有那么多玩家真正遇到挑战。毕竟,在一个量身定制的游戏世界。如果一个人不想死,方法有的是。在极速飞车赛道,你可以给车辆配备最先进的安全系统;在甜蜜的恋爱之城,你可以规定这里的犯罪率低到不存在;而如果你想要进入一个体验极为真实、死伤难以避免的冷兵器战场,但希望后台有人偷偷给出提示,告诉你做什么会有风险,那也没问题——事实上,林一七供职的整个客服部门,几乎都是在这个基础上产生的。
客服部根据玩家的需求,提供个性化的服务。其中,远程团队根据游玩状况提供分析数据,帮助玩家优化策略。而地面团队会创立角色,亲身进入游戏,提供实时的支持和引导。他们共同目的都是帮助玩家规避风险,最大程度地体验游戏乐趣。刚入职时林一七曾暗自思忖,这好像是一种和创始人“对着干”的行为。不过随着工作年限增长,她也有所领悟:或许“有原则的游戏设计师”只是一种营销理念。就像“金色斑点的天竺葵”或“全服只有十把的蝴蝶刀”一样,意在强调稀缺性。在这个格外昂贵的游乐场,通关“杨的游戏”成为了一枚特殊勋章,吸引各式各样的玩家慕名而来。有些人甚至并非游戏爱好者。他们来此专为无法反悔的战斗,证明自己是不惧挑战的强者——比如说,眼前这一位。
“我还是不明白。”他说,“为什么我会需要一个客服?”
***
此人正是林一七负责接待的新客户。大概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休闲西装,脚踩一双看起来就很昂贵的运动鞋。他的五官十分立体,有一副大迁徙之前北方种族的长相:身材高大,浅金色头发,灰色眼睛。挽起的衬衫袖子下,手臂肌肉线条清晰可见,或许在某项运动中颇有造诣。
尽管相貌不凡,他脸上却带着一副生人勿近的神色,似乎对周围的环境十分不屑。林一七不由揣测,这是西北辖区某个家族精心培养的继承人,上学前就修习十门课程。他在生活中可能从未打过传统电子游戏,中学时代也对同龄人热衷的“中枢城”团建嗤之以鼻。然而此刻,为了对某个女孩儿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或单纯为了在个人主页上增加一个像素风的时尚徽章,中了赫克特·杨高瞻远瞩的营销陷阱,非要来打这么一把。
他身后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白发老人,彬彬有礼地补充说:“拉尔斯少爷的意思是,不必为他提供任何降低游戏难度的操作。他希望用自己的能力通关这个游戏。”
贵宾室里陪坐的是几个前期部门代表:创意部的一名编剧,手里抓着电子笔,此刻不知听到了什么关键字,正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技术部的一名工程师,穿着留有咖啡渍的套头衫,看起来神游天外。行政兼市场部的门面海伦娜女士,这回身着一套商务式的白西装,倚坐在沙发上,脸上完全是程式化的公关表情。林一七深感指望不上队友,只好奋起为自己的部门辩护。
“您可能对‘万界’的运行方式有所误解,先生。客服并不是通常所说的‘外挂’。由于‘万界’的真实程度过高,在许多种类的故事场景中,玩家完全可能因为与游戏策略无关的原因——比方说,走路不慎摔下悬崖——死亡,从而失去辛苦积攒的进度。客服不会干涉玩家的决策,只会保证游戏顺利进行,您可以把我们看作是‘万界’自带的防护系统。”
“听起来我理解的没错。”“拉尔斯少爷”简单地回答说,“这就是外挂。”
林一七噎了一下。后面管家模样的老先生善解人意地圆场道:“我相信少爷的顾虑是,如果有一个角色始终跟随在他的身边,提醒他可能遇到的种种危险,这不仅会降低他的游玩兴趣,还有碍观瞻吧?”
林一七没有明白“有碍观瞻”的部分,但她努力回答了问题。
“客服会用合乎故事逻辑的方式出场,最大可能减少违和感。举例而言,如果拉尔斯先生成为游戏中的王子,那客服可以是他的其中一位骑士,如果拉尔斯先生不愿意接受人类陪护,客服的形态也可以是他饲养的一只会说话的猫。”
“但如果观众发现,这只神奇的猫会在遇到危险时进行提醒,是不是也很不自然呢?”
林一七恍然大悟:“你们打算直播吗?”
这下就能说通了。这局游戏无疑是某种自我能力的证明,说不定还是一个意义重大的赌局。林一七努力为客户献策:“如果拉尔斯先生希望在屏幕中显示自己是独立完成游戏,客服可以假装不认识他,但照样为他提供帮助。每个角色都有自己的故事背景,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
“听说你们有远程团队,”管家说,“让远程人员在遇到危险时直接提示玩家不可以吗?”
“远程的对接需要外置设备,通话时也会有反应时间,在直播过程中可能会被注意到。而且,远程提示是有限的,远不如——”
“都说了我不需要这些东西。”拉尔斯打断了他们的讨论,棱角分明的面孔上明显写着不耐烦,“不管什么形式,不要外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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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您重新考虑一下。”林一七诚恳地说,“这是‘万界’基于数据统计和玩家反馈选出的最佳方案。您所选择的是高危险性的传说类别游戏。独立玩家在二十四小时内死亡的概率超过百分之八十。如果您希望保证屏幕效果,那可能更加——”
她无疑说错了话。年轻人刷地站了起来。林一七吓了一跳,也跟着站起了身。编剧和程序员都如梦方醒,抬头盯着他们。
“你们公司不是号称做最难通关的游戏吗?这不就是你们的卖点?”拉尔斯直接转头对海伦娜说道,“哪来这么多废话?花这么多钱,连‘不要保姆’这么简单的要求都做不到?”
海伦娜女士优雅地举起一只手,做了一个休战的姿势。她款款站起身,走到年轻人身边。林一七顺势退出几步。
“请不要责怪我们的客服人员。”海伦娜女士含笑说,“她只是职责所在,把您当成了能力有限的普通玩家。如果这是您想要的玩法,我们当然无权置喙。”
她翻过手里透明的笔记本,空气里开始用白色小字滚动显示一份长长的电子合同。
“现在在这里签字,我们马上就开始进行世界搭建。您选择的是有指定摹本的游戏,数据要求相对简单。只需要三天,您就可以进入为您准备的新世界了。”
只需要三天吗?林一七有些惊奇,但她明智地保持了沉默。拉尔斯走到电子合同前,海伦娜了然地为他滑动到相对应的文档部分。林一七看了一眼,是一份弃权声明,“地面客户服务”和“远程客户服务”两个栏目的选项上都打了叉。
大男孩审视虚空中的文档,然后他举起右手,腕表上弹出了一道白光,把现场的环境拍了进去。
“正在‘万象’总部签字。”他先把摄像头对准放大的文档,又半转回来,侧脸对着摄像头说。接着他伸手接过电子笔,在弃权声明下方签了一串长长的花体字:“狗崽子们,等着看好戏吧!”
***
不知道大少爷的开战宣言能在他的社交媒体上获得多少评论和点赞,但林一七很高兴送走了这尊大神。老实说,这说明她根本不需要工作,就能获得这项合同运行期间的基本工资,简直是意外之喜。她满意地目送大少爷的灰西装背影走出了贵宾区,一扭头,居然看见那位管家先生折了回来。他先向林一七点头示意,又向海伦娜女士躬身行礼。
“请原谅少爷的不敬,他对贵公司知之甚少。”他说道,“长话短说,我是比耶尔克家族的常务主管阿尔文。我有意为拉尔斯·卡尔·比耶尔克先生签署另一份合同并投入使用。其余安排不变,只需稍作更改客服部的条款。”
“已经签署的合同需要取消吗?”海伦娜女士波澜不惊地问。
“请不要这么做。”管家回答,“如果款项被退回,少爷会察觉的。”
海伦娜双手一摊,意思是“悉听尊便”。她在电子板上重新弹出那份表格,林一七站在一边,对有钱人家作弊的方式感到大开眼界。
“所以,”她谨慎地问道,“您想要实际运行的这份合同里,对客服部有什么特殊要求吗?”
“正是如此。”管家客客气气地对她说道,“我希望你们安排最出色的地面和远程人员,全力协助拉尔斯少爷进行游戏。在此过程中,不能让观众和他本人发现。”
编剧和程序员原本已经走到了门边,闻言都转过来盯着林一七。林一七望着老先生慈祥的面孔,准备好的应答哽在喉间,竟没能及时说出来。
我就知道。她麻木地想。自称不要外挂的客户,都是最麻烦的那批人。
4. 万界(3)
四小时后,林一七靠在会议室宽大的圆桌边,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打了个哈欠。冷白灯光照亮的桌面上缓慢旋转着一个地形波澜起伏的3D地图,河流和山脉之中,古典风格的城池若隐若现。地图中央站着拉尔斯少爷身着铠甲的虚拟形象。他的面孔在光影间闪烁,金发和坚毅的表情格外醒目。
地图边的标题是:《破碎王冠:女王的幽影》(Shattered Crown: Uneasy Lies)。
身边围坐的是共同参与这项任务的各部门同事,大多双目无神,看起来已经能量耗尽。而海伦娜女士站在地图边,神色如常,正用电子笔把白板上的一项项行动方案飞速地整理归档。
“略作总结,”她有条不紊地指点道,“技术部方面的改动不大,要点之一是修改远程与地面团队的对接方案,使沟通变得更加隐蔽。此外,需要将其中六位NPC,也就是传统剧情中的非玩家角色,变更为可扮演角色,并由地面客服接管。这一部分也要创意部和客服部的协调配合。”
“我们会深化这些选中角色的剧情线,让他们与玩家更容易产生联系。”早上一起开会的编剧哑声说,她看起来倒乐在其中,面前的笔记本上画满横七竖八的线条。“由于《破碎王冠》是已经被公开展示过的世界摹本,很难在人物起源上做手脚。但至今并没有玩家成功完成全部故事线,所以仍然有很大的挖掘空间。我们今晚会把相关线索发送到对应客服的邮箱。”
“请把我的保留意见记录在案,”林一七强打精神,举手打断她,“我仍然认为,编剧组有必要把‘所有’故事线分享给‘所有’客服,而非让每个人都只知道自己的角色。这次任务本身已经非常复杂,隐藏关键信息只会导致混乱。”
“你不明白剧透对这个故事的影响!”编剧大怒,“《破碎王冠》的剧情是完美的!如果一个人从一开始就知道结局,他的表演在观众看来绝对会非常不自然,你们根本就没法完成这个卧底行动!”
明明拿的是同一级的工资,为什么客服部都是到点下班的牛马,创意部却能成为有理想的艺术家?林一七无言以对。编剧乘胜追击:“也是出于相同的理由,创意部认为,客服之间只能单线接受远程联系,不应该提前获悉其他客服和玩家的身份。”
是可忍孰不可忍,林一七再次举手抗议:“这是什么猜谜游戏吗?敌友都不分,怎么可能做好协作?如果我们失手把同事杀了怎么办?如果我们把客户杀了怎么办?”
“剧透的问题,技术部不予评论。但我们支持单线联系这一模式。”套头衫上粘着咖啡渍的工程师夹在她们两个中间说,他的声音含糊,半个脑袋都埋在第六杯咖啡冒出的雾气里。“玩家有直播的需求。‘万界’的直播以没有延迟和卡顿著称,不可能在这一场中例外。并且当一个剧情人物与玩家相遇后,即使玩家不在场,观众也可以选中该人物,跟踪观看相关剧情。可以想象,如果‘卧底’的客服表现得像在等待虚空提示、与素未谋面的角色一见如故、或者对主控玩家格外友善,都可能招致观众的怀疑。”
“这不正是编剧应该改进的内容吗?给他们格外熟悉的理由?”
“相同的剧情之前出现过,你总不能明目张胆地修改吧?”
“说好的剧情发展千变万化呢?连这点容错度都没有?”
“那你们客服部的专业性呢?连活人和NPC都分不出?”
“你——”
“好了。”海伦娜女士不容置疑地说,林一七和编剧都闭了嘴,隔着工程师怒目而视。圆桌两侧坐着两个实习生,捉着电子笔噤若寒蝉。另一边坐的是一位深色皮肤、银色卷发的小个子美人,穿着闪光的丝缎长裤和滚边衬衫,耳垂和手腕上带着金色圆环。这是市场部的一名中级策划,在此前大部分讨论中都百无聊赖地盯着地图,此刻她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
“仅从舆论角度考虑,鉴于一般观众不可能想到比耶尔克先生签署了两份合同。只要客服部不出现当场穿帮那样的重大纰漏,细节不那么要紧。”她慢条斯理地说,“无论做得多么完美,网络上的质疑总是有的。把签字的合同一贴,剩下的不用担心。”
林一七刚要表示赞同。
“然而,”她话锋一转,说道,“拉尔斯·比耶尔克是金融世家的继承人,他的女朋友又有一个千万粉丝的社交账号。不出意外,不仅他的剧情直播能获得巨大的浏览量。与玩家相遇、和他组队的重要角色也有极大概率被追踪观察——而这,会是一个证明‘万界’剧情灵活度的绝佳营销机会。”
“三比一,市场部完全支持创意部的观点。”这位时髦的经纪人伸出食指碰一碰唇角,对林一七抛去一个飞吻,“请各位同仁努力工作,贡献一场精彩的演出吧。”
***
这天下班时林一七的脸色十分难看。在同一个接驳口等电梯的同事见了她,纷纷谨慎绕行。只有柳医生兴致勃勃地凑上来观察。
“看你的样子,像是在自家通风管道里发现了一窝白蚁。”
“你们住在天光区的人,也有白蚁问题吗?”
“我自己是没遇见过。”柳医生耸了耸肩,“今天刚听手下的实习生讲的。顺带一提,她看起来糟透了。”
电梯正好到了,阻挡了林一七对她投去的死亡注视。两人一起走了进去。
与其说是电梯,不如说是一辆观景吊车。车厢的外墙是透明的,内部大而宽敞,地面光可鉴人,音响中流出悠扬的音乐。玻璃幕墙外是现代化建筑构成的回廊,柔和的白光从高处播洒下来,一层层直至不可见的深处。
医生两手空空,只在风衣口袋里插了一个电子本,十分潇洒。林一七背着印有公司Logo的旅行背包,里面塞着一个起早贪黑的打工人的各式装备:工作平板,折叠好的制服和运动服,便携水杯,保温餐盒,甚至还有洗漱用品。
两人分别在操作系统前刷卡。液晶屏用机械音报出数字,先是“十二”,然后是“两百一十二”。林一七刷完卡,找个角落站好。柳医生跟在一边,倚靠在玻璃墙上。
“说起这事儿,我也很纳闷。”她望着玻璃外的楼层说道,“‘万界’待遇不低吧?你又不是初级职员,怎么会住在两百多层?”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们也算是熟人了吧,不能交个朋友吗?”柳医生十分坦然,“悄悄告诉你,林小姐。你是十年来客服部记录里死亡次数最多的。你欠了公司钱吗?把名字都卖给资本家的那种?”
“……”
“或者你其实是生化人?我听说他们有在做这类研究。”柳医生笑嘻嘻地上下打量她,“午餐吃的是什么?下次和我一起吃饭怎么样?”
“意面和苹果。”林一七一脸无语,“你想多了,医生,我只是穷而已。”
“真的吗?我不信。”
“如果你是因为这些来找我聊天,还是算了吧。”电梯已经在第一个站点停住了,玻璃门无声滑开,外面是一条彩色瓷砖铺成的小径,通向一个绿草如茵的广场。一边的立牌上写着“天光区-十二层”。林一七为她让开过道。“公司有保密条例。”
“意思是真的有秘密协议对吧!”柳医生高兴地说,在一群神色各异的面孔注视中迈出电梯。门板关上前,林一七还看见她透过玻璃对自己挥手:“记得明天和我一起吃饭哦!”
她的声音消失了,气氛恢复了沉闷。林一七在管弦乐声中注视着显示屏。在这个区块下车的人很少。电梯分别在17,21,25层稍作停留。抵达31层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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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门再次打开。音乐不知何时停止了,机械提示音说道:“请前往微光区的乘客在此下车,更换接驳车辆。”
同事们鱼贯而出。林一七拎起包跟上。又一重铁门打开后,噪声扑面而来。门外是一个四方形的接驳大厅。那道照彻中庭的白光已经消失了。来自不同建筑的数十台电梯缆线发出阵阵轰鸣。
地面上各色标志把电梯中涌出的人流引向不同方向。黄色是“微光区(31-100)”,红色是“暮光区(101-230)”,绿色是“菌生区(231-530)”,紫色是“岩隐区接驳口(531)”。
林一七跟着红色路线往前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敏捷地挤进了一个车厢。相比起十分钟前的音乐电梯,这看起来只是一个锈迹斑斑的庞大金属箱,里面容纳了上百人。后面的乘客仍在往里涌入,直到电梯响起超载的警报。几个人嘀咕着退出。铁门闭合了。然后“咣当”一声,开始向下急坠。
确实是坠落。下坠的失重感让林一七胃部痉挛。她紧抓着墙壁上突出的金属扶手,感到脚底在地面上滑动,头皮毛发耸立,身后的背包带向上弹跳起来。这样的扭曲感持续了接近20秒。下落骤然停止,让大部分人一个趔趄。乘客们在喃喃的咒骂中各自站稳。提示音说道:“暮光区,101层,到了。”
门外是嘈杂的金属碰撞和机械轰鸣声。若干人走了出去。林一七靠在电梯角落,心不在焉地等待着。单调的下坠和开门声反复持续了半个小时,电子音终于说:“212层,到了。”
林一七和几个剩余的乘客一起走出金属门,进入一条狭窄的甬道。四下非常安静,只有头顶排风扇持续不断的低鸣。通道地形复杂,又光线昏暗,几乎像一座低矮的迷宫。墙面是粗粝的土红色。林一七连续在三个岔口左转,同行人逐渐消失在红墙之外。她独自一人又在暗红的光线下直行五分钟,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门洞。她从背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嵌在墙面上的铁门。
里面是一个单人房间,被一盏紧贴墙面的小灯照亮。形状是规整的长方形。从入口处开始紧凑地划分出淋浴间、厨房料理台、储物柜和一套桌椅。桌边有一段竖直的扶梯,通向上层的卧铺。
林一七关上门反锁,把外套挂在门后,背包丢在桌上,走进淋浴间。通勤花费了超过一个小时,当她用浴巾揉着冒着湿气头发坐在小方桌前时,感到精神比下班时更加疲惫。她打开餐盒,里面是水果切片、饼干和奶酪块,是她午餐时间在公司食堂顺的。
房间没有窗户,灯光混沌,分辨不出时间。空气中回荡着低沉而持久的嗡鸣。林一七草草解决了晚饭。爬到自己的卧铺上,天花板太低,几乎直不起身。她赤身在被褥里躺平,伸手到枕边,掏出一个银白色的头盔,线路的另一头连接着电源。她闭着双眼,摸索着把头盔套到脸上,合上透明面甲,手指按动了开关。
“滴答”一声。面前豁然一亮。
林一七睁开眼睛,她站在一个悬空的透明平台上,轻薄的外套随风舞动。湛蓝天幕中,阳光如溶金般倾泻而来。
平台位于一座摩天大楼的顶端,透过强化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下方数百米的景象。街道上人流如织,各色广告牌流光溢彩。四周建筑高耸入云,有的呈现出流线型的金属质感,有的被绿色植物环绕,有的则不断变幻着色彩。楼宇之间,光轨如织,造型各异的飞行器穿梭不休。
透过倾斜的玻璃外墙,可见平台后面的顶层公寓。自然光线穿透风格简洁的客厅。她换下的工作服挂在门边,背包躺在毛绒地毯上。
“235级玩家林一七,欢迎回到中枢城。”一道温柔的女声传来,同时穿透碧蓝的天空和她逼仄的陋室,在她耳边说道,“现在是万界中枢时间,下午六点二十三分。”
5. 幸运儿(1)
历经多年的战争和自然灾害,地球表面已经不再适宜人类居住。幸存的人类转入地下,构筑起全新的生存空间。如今,这个官方命名为“泛欧亚内域共同体*”,民间戏称为“地下城”的庞大实体,早已超越了旧时代国界的藩篱,其具体规模之巨,难以精确衡量。
广义的“地下城”包含六个深度区间,垂直落差可达到三千五百米。在其中,只有被称为“天光区”,即地表以下前三十层的部分,拥有完善的通风和光照系统。这一区域单层深度平均为八至十米,在最先进的技术辅助下,足以支持区域内植物正常生长,提供新鲜氧气。
越是深入地下,空间愈发狭窄,先进技术也就更难普及。在大部分中产者居住的“微光区”,主要交通工具仍然是由复合材料钢缆所牵引的缆车。然而,在“天光区”,电机驱动的观景车厢却能凭空悬浮,优雅地穿梭于楼宇之间。
假设一位二十一世纪的旧时代居民,从地下近一千米,被岩石压力和黑暗笼罩的蚁穴式社区,来到宽敞明亮的“万界”公司总部,一定会有一番时空穿越般的奇异体验。
而这,就是林一七每天上班时目睹的景象。
但林一七并非感时伤世的社会观察家,只是一个勤勤恳恳的打工仔。她如往日一样经过曲折的上升轨道,全部思绪都被紧随其后的工作任务占满:今天正是拉尔斯·卡尔·比耶尔克先生的游戏正式启动的日子。
***
“虽然客户提出了苛刻的要求,并不代表我们有义务全部满足他们。”在临行前最后一次的视频会议上,林一七对同事们说,“客户之一希望他的游戏体验不受打扰,客户之二则希望游戏一帆风顺。另一方面,行政部希望我们尽可能多地推动剧情和人物,对观众展示公司的技术优势。万一产生冲突,这里面谁的要求最重要?”
“行政部!”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说的对。”林一七对屏幕窗口上的几位同事挥手,“那就祝大家好运吧,我们曼尼加德见。”
曼尼加德,就是这个名为《破碎王冠》的故事所发生的大陆。在本地语言中的含义是“月亮降临之庭”。这名字大概不是胡乱编造的,林一七几乎可以想象,在一团混乱的创意部办公室里,一群编剧为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在意的引用大打出手的样子。
她整理好自己的制服,坐进游戏舱,全息头盔自动垂落下来,等待她装备完毕。与市面上常见的只涉及头部设备的全息游戏相比,“万界”的游戏在感官、动作方面逼真度更高,玩家在线的时间通常也更长,还配备身体数值的检测,所以需要在专用的游戏舱中进行。林一七做好准备工作,用语音进行确认。
“客服编号017,准备好进入游戏。”
“确认登陆。”虚空中一个缺乏情感,听起来很像海伦娜女士的声音说道,“即将进入定制故事摹本《破碎王冠·女王的幽影》,正在加载地图……地图加载完毕……正在加载剧情……”
虽然“万界”的宣传要点是“打造属于自己的世界”,但实际上大部分轻度玩家都会陷入选择恐惧症,并在琳琅满目的展示厅里给出“都可以”“随便吧”这样令乙方抓狂的万能答复。于是,“万界”推出了“故事摹本”这种流水线式的解决方案,方便那些知道自己想要的大致风格,却不愿对故事内容多费心思的玩家。
在拉尔斯大少爷的案例上,林一七已经通过简单的搜索得知,至今未被通关的《破碎王冠》成为了某个富家子弟派对里的热门话题,许多有钱有闲的年轻人跑来指定要玩这个摹本,只是证明自己没有落伍,增加朋友圈子里的谈资。而那位信誓旦旦要独立完成游戏的大少爷,不知道是否做了一定的功课,他的直播又在哪里开始……
林一七走神到这里,耳边听到:“角色加载完毕。现在进入开场剧情。”
***
在三个月亮轮流升起的曼尼加德大陆,女王以智慧和慈悲统治着这片土地,王冠上闪耀着各个部族进献的宝石,是至高权力的象征。
然而,当最后一丝月光隐没,灾难在唯一纯净的夜色中降临。女王抛弃冠冕,王国分崩离析。宝石失落,战火重燃。
“镣铐必须斩断!”掠夺者在阴影中呼喊,“血债将用血来偿还!”
“盟约已成尘埃。”长生者于高塔上聚会,“我们不再回应呼唤。”
“王者虽逝,誓言犹在。”守卫者作出担保,“我们必不袖手旁观。”
“永夜将至,吞噬万物。”观星者窃窃私语,“唯有灵光指引向前。”
“王座的归属毫无意义。”秘语者笑容玩味,“谁能带来更大的利益,我们便侍奉谁。”
……
被封锁的王城之下,忧伤的公主正在奏响失落的音乐,等待勇者前来,在烈焰中重铸王冠。
一位勇士将踏上征程,追寻宝石,结束战乱。当他抵达王座之下,面对的不仅仅是国王的重担,还有他自己的命运。
当三月同辉之时,隐藏的真相也将显现。
“你所看到的,是胜利的辉光,还是其下的幽影?”
***
用双倍价钱定制了服务的拉尔斯先生进入游戏时,会得到闪闪发光的标题特效和玩家引导。林一七的体验就简单粗暴得多:她看完开场动画,发现自己盘腿坐在一个冰冷的陋室里。石砌的墙壁上爬满藤蔓,天光从半面坍塌的屋顶照射进来。她直起腰,丰沛的黑发随之垂落。她耳边带着长流苏的水晶耳饰一阵脆响,身上缝着补丁的厚重长袍发出窸窣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斗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燃尽的火堆边有一张铺着斗篷的床板,看起来是她睡觉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焚香的混合气味,地板上有几本牛皮封面的小册子,写划着一些星象符号。还有一个雾蒙蒙的水晶球,摆放在一堆修得长短不齐的炭笔之间。
水晶球里照出她一半面孔:苍白的皮肤,一双安静的银灰色眼睛。林一七起身走出腐朽了一半的门框,往外看去。她栖居在一座倾斜的石头塔楼中段的平台上,上层已然倒塌,下半截也被土石掩埋。塔楼坐落在一条连接谷地和远处平原的大道边缘,可以俯瞰各个方向。一座废弃的瞭望塔。
林一七环顾四周,确认只有自己一个人,然后冲着空气说道:“其他人都在哪里?”
一阵沉默,然后她耳垂上的水晶片里传出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哎呀林姐,您这么直接问不好吧?”
“哪里不好?”林一七教训同部门的后辈,“创意部脑子进水,你们也不清醒吗?这地图有一个小国家那么大,不会真要我们七个人在这儿上演瞎猫撞上死耗子吧?”
“那个,其实你们是八个人……”
“八个?”
“那位管家先生也上线了,今天早上,你们登陆以后才改变的计划。”远程飞快地说,“他的身份我也不能告诉你。老人家说,他是最后一道防线。”
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少爷是上了战场。林一七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远程听起来也十分不满:“这样给后勤增加了很多工作量。但他选的角色比较稳定,所以目前还算按计划进行——姐,你的身份没忘了吧?”
“阿斯特丽德·星尘,”林一七回答,从打着补丁的长袍里抬起自己带着各色戒指的手掌,“占星术士?”
“和魔法师差不多。”远程言简意赅,“故事流程你已经知道了。宝石一共有十二块,分散在不同的部落领主手中。勇者从初始村落出发,可能前往六个方向中任意一个触发相关剧情,只要打败对应的关卡Boss获得两块宝石,就有资格去王城根下与公主对话。如果你没有在你的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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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遇到‘王子’,就不要在大地图里寻找他,直接组建自己的寻宝队伍,拿到一或两块宝石,然后去王城和他汇合。这样不会影响主线剧情,又可以借机加入他的队伍,一起进入王城。”
“王子”是客服部内部给拉尔斯先生取的代号。林一七思索了一下。
“一般会有几个拥有自己宝石的NPC队伍到达王城?”
“取决于玩家的夺取方式,总体来说,百分之四十五的玩家能拿到两块宝石。那其中又有百分之二十的玩家会在前往王城前获得一半以上的宝石。如果是你遇见‘王子’,建议他至少获得五块宝石,这会提高他最后的生存概率。”
“因为可以遇到更多同伴?”
“因为会解锁更多游戏剧情。”
林一七终于忍不住吐槽起来:“这个剧情难道不是老套得一眼就能看穿吗?种族设定俗得不行,过场动画也毫无新意!那群编剧在骄傲什么?就为了这点东西把我们一群人耍得团团转?”
“哎呀,毕竟不是每个玩家都很熟悉游戏的模式嘛。”远程顾左右而言他,“总之,我还是不能告诉你大家都在哪里。但是你们之中肯定有一个会遇到目标,也有确定的汇合地点,所以不用太担心。而且透露一下,姐你这个角色在当前环境下还是很有优势的。每次到王城的队伍都有她一份。”
“你是说这个幻想吉普赛人。”
林一七撩了撩自己的长发,发辫间镶嵌的亮片在夕阳折射下闪闪发光。“我的优势是什么,出现在哪里都能先让敌人知道?”
“您好好看过背景资料了吗……不是战斗优势。”远程听起来也很无语,“这是一位占星术师。在故事设定里,女王宝石的能量来自月亮,和星象有关。占星术士们受长老会派遣,在大陆各地搜集星光,阻止黑暗降临。所以如果身边有人携带宝石、或受到过宝石能量影响,您会是第一个注意到的人。”
说到这里,林一七忽然心中一震。
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她心跳加速,手心冒汗,浅色瞳孔因悸动而收缩,身上缝补着奇异花纹的长袍无风自动。这片编织着浪漫幻想的大陆上,太阳正在西沉,半坍塌的塔楼把她纤细的身形掩盖在阴影之下。林一七回首向大道另一头望去,金红色晕染的平原上,一个拉长的人影正缓缓朝她的方向靠近。
“开局五分钟,第一块宝石出现了。”远程听起来也很惊讶,她耳边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我不太了解占星师的支线,但感觉还是不太常见的吧,可能随机到特殊剧情了。”
“那……”
“根据这一次市场部的要求,从和宝石接触开始,主要NPC的剧情是可以被观众回溯观看的。抱歉姐,我要切入单线模式,现在开始你就靠自己了。”
但是——开场五分钟,携带关键道具,这合理吗?难道这是个人形Boss吗?就这样出现在主干道上?如果打起来,我总不可能拿水晶球砸晕对方?林一七留在原地。脸上十分镇定,内心问号奔涌。她扶着倾塌的断壁,在平台边缘坐下,等待那股让她毛发直竖的强烈魔力反应平静下来。这期间,那位神秘旅人已经从大路另一头行至瞭望塔之下。看起来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陪着长剑,穿着普通的战士皮甲。他应该看到了林一七,侧过头看了看她。但并没有作出额外的反应,眼看就要走过去了。
“你好,尊敬的陌生人。”林一七在暮色中开口说道,“愿暗影消散,星光护佑你。我是占星师阿斯特丽德。”
对方抬起头。一个深色头发的年轻男人,或者只是个大男孩。他面颊上还带着一丝稚气,浅蓝色眼睛睁大了。那神色称得上惊讶,好像没想到她会对他打招呼似的。
“你好呀,占星师小姐。”他友好地、有些腼腆地回答,“我只是路过这里的旅客。我的名字是艾伦。”
6. 幸运儿(3)
在物理学的历史上,产生过关于宇宙运行规律的激烈辩论。一些学者坚称“上帝不掷骰子”,认为宇宙应该是一个有序的系统,所有现象都遵循确定的规律。另一派则认为,随机性是自然现象的一部分,超出人类固有的对规则的理解。
尽管科学家们仍对此争论不休,但在“万界”的作品里,答案很明显:上帝不但投掷骰子,还运营整座赌场。有限的人类编剧无法为规模惊人的游戏沙盘设定所有琐碎的细节,大量历史背景,自然风光和次要角色,都由公司专属的人工智能系统随机调配。就像天光区广场上那副巨大的公共壁画,金光闪闪的主体图案由人类艺术家创作后,繁复的底板花纹则交由灵敏又勤奋的机械手来完成。
这样的速成品会不会有缺陷呢?曾经是如此。在公司技术尚不成熟的时期,你可能会在游戏过程中遇到质量拙劣的配角,脑中空空,口中念叨牛头不对马嘴的台词,衣服上的纹饰混搭自两个不同的文化体系。但五十年后的现在,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了。“万界”每一个有机会与主角交互的背景人物都能完美运行,性格可能简单,建模却绝不粗糙。如果你和他聊起家常,他甚至有整个值得分享的生平——就像林一七遇见的这个一样。
但无论如何,他们只是装点背景的道具。他们也可以像那些被精心设计过的角色一样,迎娶公主,走上人生颠覆,成为传奇故事的主角吗?
***
隔天早上,两人讨论接下来的路线时,林一七脑海里就盘旋着这个问题。艾伦表示他打算按原计划前往港口,并对她提出了邀请。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宝石到了我的手里,但是现在我有义务把它送到王城。”年轻人说,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她,“你呢?你如果能和我一起去,我会感到放心得多。”
“我们最终会需要把它送去王城。”林一七说,“但我想要先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前把它给你的女人,你还有印象吗?你记得她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她遮住了脸。不过如果听到声音,我可能会有印象。”艾伦迟疑了一下,“从村子出发,可以去三个方向……你觉得我们应该去追她吗?那会是什么人?”
“我听说人类领地的宝石属于传奇剑士伊米尔。但他应该是个男人。”林一七说,“或许还有第二块宝石。我也没有更多信息,但这事不可能是有人突发善心这么简单。”
“啊?为什么?”
“就是不可能。”林一七有些不耐烦,“你是个好人,你长得很可爱,你可能是这个地区最有潜力的探险家。但这都不可能让人主动把那种东西给你。背后一定是有原因的。”
艾伦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耳朵红了,看起来傻乎乎的。林一七略感无奈。
“总之,如果你这就去港口,我也不拦你。”她说,“但是走之前,最好告诉我更多……”
就在这时候,她注意到天上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起先只是一个黑影,在两人头上盘旋一圈。像是鸟,但是有点过于巨大。几秒钟后,那黑影越来越近,速度也越来越快,几乎是冲着他们俯冲下来。
“小心!”艾伦喝道,长剑出鞘,把林一七猛然推到身后。
——一声巨响,烟尘四起。
一头足有两米高的巨鹰,黑金相间的翅膀展开有四五米。它利刃般的指爪铿然作响,伴随着扬起的气流和尘土,激烈地刮擦在地面上。
两个人还在震惊之中。巨鹰颈后一阵耸动。它背上跳下一个小女孩,身材瘦小,看起来不会超过十四岁。她黑色短发,黑色眼睛,身后背着一柄比她整个人还要高的白色阔剑。
“你们是什么人?”她厉声问道,扬手探到背后的剑柄上,“和艾尔达·潘特拉是什么关系?”
虽然她态度凶恶,但外形实在娇小。那把夸张的大剑背在她身上,比起武器,更像是负重。林一七和艾伦面面相觑。
“我们不认识这个人。”艾伦先说,他后退了一步,剑尖垂落向下,“小妹妹,你在找人?需要帮忙吗?”
小女孩警惕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脸上写满怀疑。然后她做了个奇怪的举动:扭回头去望那头巨鹰。猛禽抬起双翅有力地忽扇了两下,又伸长脖子对艾伦尖锐地叫了一声。
“别对我撒谎!”小女孩又调转头来瞪着艾伦,“咔嚓”一声,她纤细的手腕把那柄巨剑拽出了匣,“你一定见过她!我的鹰闻到了她的气味!”
这是一把惊人的剑。
剑身尚未落地,剑气已经呼啸而来,两个成年人都大吃一惊,各自向旁边闪避。如有实质的气流环绕着巨大的剑刃涌动,形成一道滚滚的白光,随着小女孩的奋力挥舞,轰然一声掠过地面,所过之处,劈开一道长弧形的深坑。
林一七又是困惑又是惊讶。她看一眼艾伦。
“冷静。”艾伦留意到了她的目光,“不用怕。这不是她的剑。”
这只是个陈述句,但女孩瞬间被激怒了。大剑气势如虹地向他攻去。
显然,艾伦的判断是对的。女孩的剑威力惊人,却并不完全听她使唤。每一次出击都需要她全力挥舞。艾伦敏捷地连续躲过几次攻击,然后抓住间隙抬起自己的剑柄,铿然一声接住了砸向自己的白刃。
“我们不想和你打架,”他先说道,“小朋友——”
一排金光闪闪的长羽毛猛然拍在他身上,把他一下掀翻在地。
巨鹰发出一声尖啸,双翅伸展,明黄色的长喙像一把闪闪发光的匕首。女孩借力腾空而起,双手挥动大剑,合身向对手劈下去。
“停!”林一七喝道。
一个巨大的法阵出现在女孩背后,像一张蛛网把她粘在了几尺高的空气里。她奋力伸展一下胳膊,发现自己动弹不得,露出惊恐的表情。
林一七伸出手,像牵动丝线一样往回拉拽。旋转的法阵带着女孩退后几寸,回到她身边。猛禽已经把猎物按在利爪之下,钢刀似的爪尖按在艾伦的臂甲上,黄色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林一七说道:“你要是伤到了他,我就不客气了。”
巨鹰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趾爪放松了一些。
林一七心下稍定,她扭头转向自己的人质,想问个明白。女孩困在法阵中央,小脸涨得通红,咬牙盯着她直看,乌溜溜的黑眼睛里忽然冒出了泪花。
“哇!”林一七吓了一跳,“你别哭啊!”
巨鹰大怒,脖颈扬起就冲着艾伦啄去。这年轻人倒是当即立断,把剑一丢就地一滚,直接窜到了林一七身后。
“这是误会!”他举起双手大喊道,“小妹妹,鹰大哥!我们没听懂你们在说什么!先解释一下行吗?”
***
“我叫萨迦。”十分钟后,三个人和一头鹰挤坐在拥挤的营地里,小姑娘眼角还泛着激动的红晕,把巨剑抱在怀里,“她是英格尔。”
所以鹰哥儿其实是鹰大姐。林一七面无表情地想。
“你好,萨迦。”负责做好人的家伙说,“我是艾伦,她是阿斯特丽德。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萨迦皱着眉头,审视着他。显然,虽然艾伦一直努力表现友好,但她更不信任艾伦。但她再次开口时,声音很冷静,带着超出年龄的果断。
“伊米尔·温德死了。”她说道,“我是他最后的弟子,却挥不动他的剑。他是看管月亮宝石的英雄,也是尼比兰德一直以来的守卫者。魔物很快会入侵这里,人类需要为生存而战。如果你们与他的死无关,请尽快把这个消息传播给需要知道的人。”
这几句话信息量十分之大。现场一时陷入了沉默。
“看看,这才是正经NPC该有的剧情水准。”不知何时上线的远程悄声说,“顺带一提,她的名字意思是‘记录者’。”
尽整些没用的。林一七整理一下思绪,提问道:“你怀疑我们和他的死有关——所以,你在追的那个,是杀死他的人?”
“‘血焰’艾尔达,她曾经是师父的学生。”小女孩咬着牙说,眼泪又涌了上来,“师父留她在家里过夜,叫我去镇上寄信。等我回来时,他已经死了。”
听起来是另一个暗藏玄机的故事,但林一七无意深入。她继续问:“她有没有从你师父那里拿走什么东西?”
一旁坐着的艾伦“啊”了一声,惊奇地转向她。
“月亮宝石。”小女孩狐疑地在他们之间端详,“师父把它做成一个挂坠,它现在不见了。肯定在她的手上。”
林一七还没有说话,艾伦已经把那个木剑护身符掏出来放在手上:“是这个吗?”
“哎呀!”萨迦惊叫起来,她伸手去抓护身符,一道淡淡的白光把她的手指挡在一寸之外,她目不转睛地凑上前,“这个……不是。”
“哈?”在场的人都问道,连老鹰都发出“嘎”的一声。
“乍一看像,但不是。”萨迦有点尴尬地收回了手,“这是大剑的造型。师父的挂坠是他自己的配剑。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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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剑,喏,就是这一把。”
以林一七的标准看来,她抱着的那把凶器无论怎么看都在“大剑”的范畴。但既然受害人家属自己都这么说了。她也就没有提出异议,转而解释道:“我的朋友两天前遇到过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她给了他这件东西,说这是一个护身符。”
“她是不是深红色头发,一只眼睛上有伤痕?”
“我没有看清脸。”艾伦说,“但是她说话声音很低,有些沙哑。而且她看起来行动不方便。当时我以为她年纪很大了。”
“一定是受了伤!”萨迦激动地跳了起来,“那个阴险的家伙!师父死前一定重伤了她!你是在哪里遇见她的,快告诉我!”
然后她又怀疑地眯起眼睛。
“她为什么把那个东西给你?”
“呃,这个我也……”
“闲话就先不说了。”林一七也站了起来,“既然我们都想要去找那个女人,不如现在就一起动身吧。”
***
根据艾伦的说法,从他生活的村落出发到他们所在的位置,花费超过一天的时间。但是萨迦邀请他们一起乘上巨鹰后,预期的行程就缩短到一个小时。这头野兽的脊背非常宽阔,负重也十分惊人,搭载了三个人,飞行仍然平稳。
“既然你无法完全控制这把剑,”林一七观察一番高处风光后,探头问坐在巨鹰颈后的萨迦,“为什么带着它去找凶手?”
“‘暴风’是一把危险的武器。”女孩低声说,“我没有时间给师父下葬,但是我也不能把它就那样留在地板上。”
“我的意思是,你在追踪一个杀害了最强剑士的人。”林一七说,“你用这把挥不动的剑,能打过那个人吗?”
女孩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恼怒,又有点茫然。林一七猜测这孩子一路跑来全靠一股戾气,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没关系。”艾伦安慰她说,“我们都会帮你的忙的。”
这鼓励似乎比林一七的疑问更加冒犯了萨迦,小姑娘盯着前方的路线,不再搭理他。
***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林一七先说道:“前面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确实如此,地面上隐约能看到一个不大的聚落,上面升起几道黑烟,像是着了火。
“失火了?”艾伦也往下看去,“哎呀!那就是我们的村子!”
巨鹰加速下行,强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越是靠近,空气中灼烧的烟气就更加刺鼻,伴随着令人反胃的焦糊味道。几人在路边降落。林一七从鹰背上抬头,就看见一阵跃动的火焰撩上了一栋三层塔楼。更多屋顶开始燃烧起来。
“没人帮忙吗?”艾伦叫道。他从鹰背上跳了下去,沿着小路向村子中央跑去。
萨迦扭头与林一七对望一眼,眸中带着不安。林一七对她点了点头。她先在手心里捏了两个法阵,示意女孩跟在她身后,然后才谨慎地往村落里面走去。
街巷中诡异地安静,既没有惊慌奔跑的人群,也没有求救和警示声,甚至没有马嘶犬吠。只有艾伦一个人的呼唤声在前方的巷子里回荡,声音逐渐变得尖利。
“妈妈!阿梅莉亚!阿玛尔!”
萨迦跟在后面,在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叫。林一七随之望去,在一边的木门上看见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血迹越来越多,黑红相间,在地面上呈现出拖拽的形状。两人走到村落中心的小广场上,只见石板铺就的空地上摆了数十具男女老少的尸体。这些人体大都是胸口染血,腰腹被利刃破开,有些手脚都不齐全。这些死人被僵硬地排列成一个松散的圆形,簇拥着中心一座熊熊燃烧的篝火。每张面孔上都带着惊恐万状的表情。
艾伦跪坐在几具尸体中间,脸色苍白,声音已经嘶哑了。林一七跪下来查看他,年轻人失魂落魄地望着地面,嘴里仍在喃喃念叨着什么。
“是艾尔达。”萨迦跟在她后面,轻声说,“借助血液的力量,与纵火的恶魔交易。所以人们叫她‘血焰’。”
林一七没有说话,伸出手臂轻轻搭在艾伦的背后。大男孩的额发靠在她肩膀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忽然发出断续的哽咽。占星术士轻轻叹气。她银灰色的双眼掠过血与火浸染的村落,望向头顶的天空。湛蓝的天穹中万里无云,阳光明媚而热烈。
果然如此。她有些冷淡地想。在一个已经决定了主角的世界里,不存在被神明眷顾的幸运儿,只有随机枪口下的倒霉鬼。
7.幸运儿(3)
在物理学的历史上,产生过关于宇宙运行规律的激烈辩论。一些学者坚称“上帝不掷骰子”,认为宇宙应该是一个有序的系统,所有现象都遵循确定的规律。另一派则认为,随机性是自然现象的一部分,超出人类固有的对规则的理解。
尽管科学家们仍对此争论不休,但在“万界”的作品里,答案很明显:上帝不但投掷骰子,还运营整座赌场。有限的人类编剧无法为规模惊人的游戏沙盘设定所有琐碎的细节,大量历史背景,自然风光和次要角色,都由公司专属的人工智能系统随机调配。就像天光区广场上那副巨大的公共壁画,金光闪闪的主体图案由人类艺术家创作后,繁复的底板花纹则交由灵敏又勤奋的机械手来完成。
这样的速成品会不会有缺陷呢?曾经是如此。在公司技术尚不成熟的时期,你可能会在游戏过程中遇到质量拙劣的配角,脑中空空,口中念叨牛头不对马嘴的台词,衣服上的纹饰混搭自两个不同的文化体系。但五十年后的现在,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了。“万界”每一个有机会与主角交互的背景人物都能完美运行,性格可能简单,建模却绝不粗糙。如果你和他聊起家常,他甚至有整个值得分享的生平——就像林一七遇见的这个一样。
但无论如何,他们只是装点背景的道具。他们也可以像那些被精心设计过的角色一样,迎娶公主,走上人生颠覆,成为传奇故事的主角吗?
***
隔天早上,两人讨论接下来的路线时,林一七脑海里就盘旋着这个问题。艾伦表示他打算按原计划前往港口,并对她提出了邀请。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宝石到了我的手里,但是现在我有义务把它送到王城。”年轻人说,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她,“你呢?你如果能和我一起去,我会感到放心得多。”
“我们最终会需要把它送去王城。”林一七说,“但我想要先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前把它给你的女人,你还有印象吗?你记得她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她遮住了脸。不过如果听到声音,我可能会有印象。”艾伦迟疑了一下,“从村子出发,可以去三个方向……你觉得我们应该去追她吗?那会是什么人?”
“我听说人类领地的宝石属于传奇剑士伊米尔。但他应该是个男人。”林一七说,“或许还有第二块宝石。我也没有更多信息,但这事不可能是有人突发善心这么简单。”
“啊?为什么?”
“就是不可能。”林一七有些不耐烦,“你是个好人,你长得很可爱,你可能是这个地区最有潜力的探险家。但这都不可能让人主动把那种东西给你。背后一定是有原因的。”
艾伦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耳朵红了,看起来傻乎乎的。林一七略感无奈。
“总之,如果你这就去港口,我也不拦你。”她说,“但是走之前,最好告诉我更多……”
就在这时候,她注意到天上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起先只是一个黑影,在两人头上盘旋一圈。像是鸟,但是有点过于巨大。几秒钟后,那黑影越来越近,速度也越来越快,几乎是冲着他们俯冲下来。
“小心!”艾伦喝道,长剑出鞘,把林一七猛然推到身后。
——一声巨响,烟尘四起。
一头足有两米高的巨鹰,黑金相间的翅膀展开有四五米。它利刃般的指爪铿然作响,伴随着扬起的气流和尘土,激烈地刮擦在地面上。
两个人还在震惊之中。巨鹰颈后一阵耸动。它背上跳下一个小女孩,身材瘦小,看起来不会超过十四岁。她黑色短发,黑色眼睛,身后背着一柄比她整个人还要高的白色阔剑。
“你们是什么人?”她厉声问道,扬手探到背后的剑柄上,“和艾尔达·潘特拉是什么关系?”
虽然她态度凶恶,但外形实在娇小。那把夸张的大剑背在她身上,比起武器,更像是负重。林一七和艾伦面面相觑。
“我们不认识这个人。”艾伦先说,他后退了一步,剑尖垂落向下,“小妹妹,你在找人?需要帮忙吗?”
小女孩警惕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脸上写满怀疑。然后她做了个奇怪的举动:扭回头去望那头巨鹰。猛禽抬起双翅有力地忽扇了两下,又伸长脖子对艾伦尖锐地叫了一声。
“别对我撒谎!”小女孩又调转头来瞪着艾伦,“咔嚓”一声,她纤细的手腕把那柄巨剑拽出了匣,“你一定见过她!我的鹰闻到了她的气味!”
这是一把惊人的剑。
剑身尚未落地,剑气已经呼啸而来,两个成年人都大吃一惊,各自向旁边闪避。如有实质的气流环绕着巨大的剑刃涌动,形成一道滚滚的白光,随着小女孩的奋力挥舞,轰然一声掠过地面,所过之处,劈开一道长弧形的深坑。
林一七又是困惑又是惊讶。她看一眼艾伦。
“冷静。”艾伦留意到了她的目光,“不用怕。这不是她的剑。”
这只是个陈述句,但女孩瞬间被激怒了。大剑气势如虹地向他攻去。
显然,艾伦的判断是对的。女孩的剑威力惊人,却并不完全听她使唤。每一次出击都需要她全力挥舞。艾伦敏捷地连续躲过几次攻击,然后抓住间隙抬起自己的剑柄,铿然一声接住了砸向自己的白刃。
“我们不想和你打架,”他先说道,“小朋友——”
一排金光闪闪的长羽毛猛然拍在他身上,把他一下掀翻在地。
巨鹰发出一声尖啸,双翅伸展,明黄色的长喙像一把闪闪发光的匕首。女孩借力腾空而起,双手挥动大剑,合身向对手劈下去。
“停!”林一七喝道。
一个巨大的法阵出现在女孩背后,像一张蛛网把她粘在了几尺高的空气里。她奋力伸展一下胳膊,发现自己动弹不得,露出惊恐的表情。
林一七伸出手,像牵动丝线一样往回拉拽。旋转的法阵带着女孩退后几寸,回到她身边。猛禽已经把猎物按在利爪之下,钢刀似的爪尖按在艾伦的臂甲上,黄色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林一七说道:“你要是伤到了他,我就不客气了。”
巨鹰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趾爪放松了一些。
林一七心下稍定,她扭头转向自己的人质,想问个明白。女孩困在法阵中央,小脸涨得通红,咬牙盯着她直看,乌溜溜的黑眼睛里忽然冒出了泪花。
“哇!”林一七吓了一跳,“你别哭啊!”
巨鹰大怒,脖颈扬起就冲着艾伦啄去。这年轻人倒是当即立断,把剑一丢就地一滚,直接窜到了林一七身后。
“这是误会!”他举起双手大喊道,“小妹妹,鹰大哥!我们没听懂你们在说什么!先解释一下行吗?”
***
“我叫萨迦。”十分钟后,三个人和一头鹰挤坐在拥挤的营地里,小姑娘眼角还泛着激动的红晕,把巨剑抱在怀里,“她是英格尔。”
所以鹰哥儿其实是鹰大姐。林一七面无表情地想。
“你好,萨迦。”负责做好人的家伙说,“我是艾伦,她是阿斯特丽德。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萨迦皱着眉头,审视着他。显然,虽然艾伦一直努力表现友好,但她更不信任艾伦。但她再次开口时,声音很冷静,带着超出年龄的果断。
“伊米尔·温德死了。”她说道,“我是他最后的弟子,却挥不动他的剑。他是看管月亮宝石的英雄,也是尼比兰德一直以来的守卫者。魔物很快会入侵这里,人类需要为生存而战。如果你们与他的死无关,请尽快把这个消息传播给需要知道的人。”
这几句话信息量十分之大。现场一时陷入了沉默。
“看看,这才是正经NPC该有的剧情水准。”不知何时上线的远程悄声说,“顺带一提,她的名字意思是‘记录者’。”
尽整些没用的。林一七整理一下思绪,提问道:“你怀疑我们和他的死有关——所以,你在追的那个,是杀死他的人?”
“‘血焰’艾尔达,她曾经是师父的学生。”小女孩咬着牙说,眼泪又涌了上来,“师父单独和她在一起,叫我出去寄信。等我回来时,他已经死了。”
听起来是另一个暗藏玄机的故事,但林一七无意深入。她继续问:“她有没有从你师父那里拿走什么东西?”
一旁坐着的艾伦“啊”了一声,惊奇地转向她。
“月亮宝石。”小女孩狐疑地在他们之间端详,“师父把它做成一个挂坠,它现在不见了。肯定在她的手上。”
林一七还没有说话,艾伦已经把那个木剑护身符掏出来放在手上:“是这个吗?”
“哎呀!”萨迦惊叫起来,她伸手去抓护身符,一道淡淡的白光把她的手指挡在一寸之外,她目不转睛地凑上前,“这个……不是。”
“哈?”在场的人都问道,连老鹰都发出“嘎”的一声。
“乍一看像,但不是。”萨迦有点尴尬地收回了手,“这是大剑的造型。师父的挂坠是他自己的配剑。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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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林一七的标准看来,她抱着的那把凶器无论怎么看都在“大剑”的范畴。但既然受害人家属自己都这么说了。她也就没有提出异议,转而解释道:“我的朋友两天前遇到过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她给了他这件东西,说这是一个护身符。”
“她是不是深红色头发,一只眼睛上有伤痕?”
“我没有看清脸。”艾伦说,“但是她说话声音很低,有些沙哑。而且她看起来行动不方便。当时我以为她年纪很大了。”
“一定是受了伤!”萨迦激动地跳了起来,“那个阴险的家伙!师父死前一定重伤了她!你是在哪里遇见她的,快告诉我!”
然后她又怀疑地眯起眼睛。
“她为什么把那个东西给你?”
“呃,这个我也……”
“闲话就先不说了。”林一七也站了起来,“既然我们都想要去找那个女人,不如现在就一起动身吧。”
***
根据艾伦的说法,从他生活的村落出发到他们所在的位置,花费超过一天的时间。但是萨迦邀请他们一起乘上巨鹰后,预期的行程就缩短到一个小时。这头野兽的脊背非常宽阔,负重也十分惊人,搭载了三个人,飞行仍然平稳。
“既然你无法完全控制这把剑,”林一七观察一番高处风光后,探头问坐在巨鹰颈后的萨迦,“为什么带着它去找凶手?”
“‘暴风’是一把危险的武器。”女孩低声说,“我没有时间给师父下葬,但是我也不能把它就那样留在地板上。”
“我的意思是,你在追踪一个杀害了最强剑士的人。”林一七说,“你用这把挥不动的剑,能打过那个人吗?”
女孩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恼怒,又有点茫然。林一七猜测这孩子一路跑来全靠一股戾气,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没关系。”艾伦安慰她说,“我们都会帮你的忙的。”
这鼓励似乎比林一七的疑问更加冒犯了萨迦,小姑娘盯着前方的路线,不再搭理他。
***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林一七先说道:“前面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确实如此,地面上隐约能看到一个不大的聚落,上面升起几道黑烟,像是着了火。
“失火了?”艾伦也往下看去,“哎呀!那就是我们的村子!”
巨鹰加速下行,强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越是靠近,空气中灼烧的烟气就更加刺鼻,伴随着令人反胃的焦糊味道。几人在路边降落。林一七从鹰背上抬头,就看见一阵跃动的火焰撩上了一栋三层塔楼。更多屋顶开始燃烧起来。
“没人帮忙吗?”艾伦叫道。他从鹰背上跳了下去,沿着小路向村子中央跑去。
萨迦扭头与林一七对望一眼,眸中带着不安。林一七对她点了点头。她先在手心里捏了两个法阵,示意女孩跟在她身后,然后才谨慎地往村落里面走去。
街巷中诡异地安静,既没有惊慌奔跑的人群,也没有求救和警示声,甚至没有马嘶犬吠。只有艾伦一个人的呼唤声在前方的巷子里回荡,声音逐渐变得尖利。
“妈妈!阿梅莉亚!阿玛尔!”
萨迦跟在后面,在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叫。林一七随之望去,在一边的木门上看见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血迹越来越多,黑红相间,在地面上呈现出拖拽的形状。两人走到村落中心的小广场上,只见石板铺就的空地上摆了数十具男女老少的尸体。这些人体大都是胸口染血,腰腹被利刃破开,有些手脚都不齐全。这些死人被僵硬地排列成一个松散的圆形,簇拥着中心一座熊熊燃烧的篝火。每张面孔上都带着惊恐万状的表情。
艾伦跪坐在几具尸体中间,脸色苍白,声音已经嘶哑了。林一七跪下来查看他,年轻人失魂落魄地望着地面,嘴里仍在喃喃念叨着什么。
“是艾尔达。”萨迦跟在她后面,轻声说,“借助血液的力量,与纵火的恶魔交易。所以人们叫她‘血焰’。”
林一七没有说话,伸出手臂轻轻搭在艾伦的背后。大男孩的额发靠在她肩膀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忽然发出断续的哽咽。占星术士轻轻叹气。她银灰色的双眼掠过血与火浸染的村落,望向头顶的天空。湛蓝的天穹中万里无云,阳光明媚而热烈。
果然如此。她有些冷淡地想。在一个已经决定了主角的世界里,不存在被神明眷顾的幸运儿,只有随机枪口下的倒霉鬼。
8.血之焰(1)
很久以前,当三个月亮还是好朋友的时候,她们一起帮助人类。白色的赫维塔,在夜空中洒下温暖的光辉,为人们带来安宁;红色的劳德鲁娜,教导人类追求梦想,激励他们开拓新的领地;镶嵌银边的弥尔克维娜,洞悉生死与变化,帮助人们理解自然的周期。
好景不长,长着翅膀的黑暗使者从天空和地底出现。它们让村庄燃烧,庄稼腐烂,大地血流成河。面对邪恶的入侵,女神们决定联手抵抗。赫维塔用歌声治愈伤患,劳德鲁娜用利剑刺穿敌人,弥尔克维娜创造千百种化身,将恶魔诱入陷阱。在一场惊天动地的战斗之后,她们终于将恶魔击退,恢复了世界的秩序。
然而,在战斗之中,月亮们因误解而产生了间隙。争执与不和让她们逐渐疏远,选择各自的道路:赫维塔的信徒崇尚和平,劳德鲁娜的信徒尊重力量,弥尔克维娜的信徒探寻变化。自那以后,三个月亮再也没有一同露面过。
***
“你是谁的信徒?”那天晚些时候,两个人一起坐在新堆砌的木台旁休息时,萨迦问林一七,“我听说逐光者和密语者都信仰弥尔克维娜,这是真的吗?”
“不是很准确。”林一七思考了一下,“占星术士和铭文工匠总是被黑月吸引,因为她变化莫测,光芒和角度总是偏移,是最神秘的月亮。而妖精和女巫们向她祈祷,是因为她投射的力量最为强大。”
“意思是,你们信仰弥尔克维娜。”萨迦说。
“算是吧。”林一七承认,“但是事实上,大部分术士和普通人一样,同时向三位月神祈祷。黑月流派传承的法术与白月的没有什么本质不同……至少我没听说这和恶魔有什么关系。”
“你想多了,我没有质疑什么。”萨迦硬邦邦地说,把手里弯折的草叶丢到一边,“对月神的信仰与善恶无关,这我还是理解的……但恶魔是真实存在的,据说,它们正是通过黑月的力量进入人间,污染和引诱地上的生灵,制造了第一批掠夺者。你相信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林一七说,“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继续去找艾尔达报仇吗?”
她其实已经知道答案:在发现村落里的屠杀之后,萨迦并没有乘着她的鹰一走了之。而是留下来帮助他们一起熄灭大火,清理遗体。同时为这么多人挖掘墓地是不现实的,也可能招来野兽。他们最终还是决定使用火葬。在准备过程中,她明显感到萨迦身上的犹豫不安。
萨迦耸了耸肩。
“我猜你说的对。”她仍然用生硬的语调说,“我一个人杀不了艾尔达。如果她刚刚通过献祭仪式召唤了帮手,就更是如此了。”
“你们也要去找她,对吧?”她不等林一七回答,继续冷冷地说,“那边的傻大个要为他的村子报仇。而你想要被偷走的月亮宝石。”
林一七好奇地与她对视。
“你说这些,是想提出什么条件吗?”她说。
“葬礼需要三个人在场。”萨迦说,“我带你们去找艾尔达。但你们要先和我回铁棘城,帮我埋葬伊米尔。”
“当然。”林一七说,“伊米尔是保护人类的英雄。就算你不做什么交易,我们也会愿意帮你的。”
小姑娘没说话,望向前面去了。林一七越过她的肩膀看去,见到艾伦怀里抱着一些衣物和仪式用具,向她们两人走来。他年轻而快活的脸庞在短短的一夕时间里产生变化,哞光黯淡,眉间出现了痛苦的折痕。
“艾伦……”林一七说道。
“我听见了。”年轻人说,他转向萨迦,“你帮我埋葬了我的母亲,我会为你埋葬你的师父。”
萨迦点一下头,默不作声。他又转向林一七:“谢谢你。”
林一七学着萨迦的样子,沉默地点点头。
***
三个人站在清理过的广场上。中央用木头和柴草堆起一座平台,遇害者们合上眼睛的遗体被并排摆放整齐。艾伦自己披上一领白色斗篷,递给萨迦一领深红色的,林一七拿到的是黑色的,边缘镶嵌着银边。
“悼词有什么要求吗?我只在小时候参加过一次葬礼。”萨迦小声说。
“没关系,就用你知道的。”艾伦回答。
三个人依次站好。艾伦拿出口琴,吹奏了一段忧伤的旋律。起初音调有些颤抖,然后逐渐平静。他把口琴一起放进木台上,一个年轻女人交叠的双手中。
“在这悲伤的时刻,”他说道,“我们仍然感谢生命的降临。这段旅程曾让我们多么欢欣。温柔的赫维塔,请您用光辉照亮前路,帮助逝者们在永恒中寻得平静。”
他后退一步,萨迦走上前,把一束鲜花放到平台边沿。
“在这不幸的时刻,”她说,“我们仍然拥有美好的回忆。心中的爱意永远不会停息。勇敢的劳德鲁娜,请您用光辉照亮前路,激励生者们在痛苦中继续前行。”
她后退到林一七身边,林一七点燃手中的火炬。
“在这公义被践踏的时刻,”她说,“我们不会停在原地。万事有果必定有因。智慧的弥尔克维娜,请您用光辉照亮前路,帮助我们找到凶手,就像复仇的箭矢找到心脏,鲜血找到罪恶的火。”
她用火炬点燃倾倒了油料的木台,火焰一下蔓延起来。林一七确认火焰已经覆盖了所有范围。又回头望了望艾伦。后者对她点一下头。林一七把火炬一起丢进木台上。然后发动了脚下的法阵。火焰一下窜得更旺,由玫红到橙黄,又变成炙热的蓝白色。扭曲的气流滋滋作响。过不了多久,火焰熄灭时,整个平台都彻底燃尽,只剩下一堆深浅的烟灰。
***
他们离开村庄,赶了一段时间路,又在沿路的第一个小镇停留,把袭击的消息留给当地人。再次启程时已经是傍晚了,巨鹰飞升到高处,翅膀上映射着身后落日的余晖,前方看见一轮红月从幽蓝的群山中升起。萨迦开始讲述自己此前的经历。
“师父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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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我们一边走一边寻找能做的事,几乎没有长时间定居过。我就是这么长大的。”她说,“我们周游过矮人和巨人的领地,学过精灵语,也曾经潜伏在兽人的猎场。大概是三个月前的一天晚上,就是,你们应该都知道吧?我们坐在营地里休息。忽然之间,听到像是链条砍断那样的哗啦啦一阵巨响,地面震动起来,三个月亮一起出现,又全部消失了。天空一片漆黑,然后非常明亮的流星出现,飞向各个方向。”
“所有人都看到了。”艾伦点点头,“那是破碎之日,女王击碎了王冠。”
“但是伊米尔是宝石的持有者之一,对吧?”林一七问,“之后发生了什么?”
“其中一颗流星飞向了我们。”萨迦说,“阵仗特别大,把整片森林都照亮了,简直像是大军袭击过来。我吓坏了,踢翻了茶壶,还把剑拔了出来。但是师父坐在那里,就这么一伸手,把它接住了。我凑上去一看,原来只是一团光。”
“当时我觉得,真是太神奇了。但是我去看师父,他的表情特别吓人。然后他说,我们要回尼比兰德。因为有糟糕的事情要发生了。”
“他指的是什么?”林一七问。
“现在想来,我一直没有弄清楚。”萨迦说,“第二天在附近的城市,我们听说女王陛下和维达尔王子都去世了。我以为他指的是这件事。几天之后,又听说王夫也消失了,王城只剩下了昏迷不醒的薇尔莉特公主。兽人立刻开始侵犯边境。接着我们回来的路上,发现魔物开始出现。我听一个路过的巫师说,几十年来,只有一些躲藏得很好的邪教徒会召唤恶魔。就算这么做了,也很少会成功。但是现在,他们就像烂树根上的蘑菇一样接连不断地冒出来。”
“所以你们回来是为了保护尼比兰德的人?”
“这是我要说的部分。”萨迦说,“遇到你们之后,我又反复想了整件事。现在我怀疑,师父赶回来,是为了及时杀掉艾尔达。因为他知道,如果放任不管,她会惹出大麻烦的。”
这个推测听起来不怎么合理。固然这个神秘凶手十分强大,但是她的危险性能和整个国家的混乱相提并论吗?并且,就算她十分危险,为什么此前并不是威胁,而在宝石散落之夜后才是?林一七想到这里,忽然灵光一现。
“你是说……”
“你大概猜对了。”萨迦说,“之前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们。但是现在既然你们都到了,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
巨鹰在夜风中收起双翅,开始滑翔,她伸手指向前方。
艾伦和林一七同时抬头,看到红色的月轮之下,有一座高耸的古堡。整个塔楼表面黝黑,四壁光滑,像是钢铁浇铸而成,没有任何攀附的支点。周围环绕的高墙上狰狞的尖刺林立。
“这是铁荆城,专门用于关押艾尔达·潘特拉的监狱。”萨迦说,“虽然师父没有提起过。但我猜测,她曾经也是尼比兰德的英雄,自愿把力量献给女王冠冕的人。”
9.血之焰(2)
巨鹰在高塔周围盘旋,并没有立即降落。从高处向下观察,铁塔周围环绕着不规则的多重城墙。地面布满错落的尖刺,墙面上还能看见一排排细密的孔隙,似乎会有钢针从这些隐藏的机关里发射出来。
“这边。”萨迦说。
巨鹰滑翔到城墙侧面,月光直射的方向,能看见塔身破开一个大洞。城墙仿佛被一个醉酒的壮汉推倒,不规则地向各个方向坍塌。铁荆棘东倒西歪,沿途的地面一片黑红,夹杂可怖的器官碎片。仿佛巨量的血液和人体组织曾爆发式地流淌出来。
“这不对吧?”林一七喃喃说,她伸手比划了一下,“这么高?”
“艾尔达·潘特拉是一个巨人?”艾伦问。
“不。”萨迦说,她垂眸看向地面,“伊米尔是。”
***
他们很快在破口处不远发现了那具格外高大的遗体。伊米尔·温德身高近三米,体格并不特别壮硕,应该算是精悍有韧性的类型。他金棕色的头发,脸颊瘦长、鼻梁高挺。在往日里应该是温和而英俊的面相。但此刻表情僵硬,仿佛难以置信,棕绿色眼睛大睁着。
他身上皮开肉绽,四肢满是深可见骨的划伤。胸腹有一道几乎贯穿性的破口。那裂口是集中而爆裂式的,似乎什么圆形物体在很近的距离里炸开。
地面上的血迹从他脚下一直延伸进城墙上的破口。可以想象,这样一位勇士从城墙内部接受一个人类体型的对手的冲击,直至撞破钢铁城堡、多重高墙以及满地尖刺,最终被开膛破腹,是怎样一副骇人的景象。
巨鹰发出悲伤的啼鸣声,萨迦在巨人伤痕累累的手腕边跪了下来。林一七摘下兜帽,艾伦把右手按在前胸上。
“我猜胸口的伤口是致命伤。直接撕裂了心脏。”林一七打破沉默说道,“地面只有血迹,没有很深的足印。他应该是在城堡内被杀的。在第一次袭击时已经死了。如果他活着被推出这么多的荆棘墙,不可能没有挣扎或抵抗。”
“而且,”她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他的表情看起来更多是惊讶,而不是痛苦。”
萨迦没有说话。林一七不知她是否会因此感到宽慰。她又说道:“这座监狱应该有守卫吧?他们还活着吗?”
“应该有。”是艾伦回答了,“这些血和器官数量,不止是一两个人……就算是巨人。”
但他们没有看到更多人类遗体,反而只在城墙破口处发现了十几把各式兵器和盔甲残片。没有肢体,但是有不少破碎的骨骼混合在血水和浆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
“已经快两天了吧?这么大量的血,居然没有招来野兽。”艾伦环顾四周,“这里有魔法屏障吗?”
“有很多。”林一七说,“但没有针对动物的。它们应该是被别的东西吓跑了。”
她跨过黑红的污泥和破损的砖石,踏进这座阴森的监狱。里面通道狭窄,但天顶非常高,足以让巨人进出。印入眼帘的首先是一个损毁的铁笼子,铁链和碎屑到处都是。打开的笼口完全变形,磕在被污血浸透的石阶上,似乎是从顶层砸落下来。
石阶上也有大摊血迹,几乎能看出人的形状。转角处的血泊里掉落着一柄短剑,一盏燃尽的油灯和一具空铠甲,还有一个皮革笔记本。林一七走过去,把那个笔记本捡起来。展开看了一页。
“囚犯不允许食肉,”本子上用有点笨拙但态度认真的字体写道,“也禁止任何含有动物血液的食材。同时需警惕,不可使她处于饥饿状态。食物按时按量供应,必要时使用强制进食道具。”
“不允许任何人与囚犯产生沟通。语言交谈,皮肤触碰,眼神交流都属禁止。有访客时,需蒙起囚犯双眼,确保四肢都处于无法行动状态。”
“关注月相变化,确保没有月光进入囚室。黑月时最为危险,囚犯可能陷入狂躁状态……”
“阿斯特丽德?”艾伦在石阶拐角处探进身来,“萨迦还在外面等着,我们先把伊米尔带出去吧。”
***
萨迦说,按照巨人的风俗,他们要执行船葬。古堡本身位于一段海岸悬崖的高处,其下不远就是波涛汹涌的海岸。三个人合力抬着伊米尔的身体,把他拉上巨鹰的后背。英格尔带着两人先降落到海滩上,然后又回来接林一七和艾伦。两人在满是石头的浅滩上落地时,发现悬崖下没有船,但有不少漂浮在水中的木板和圆木,大小、纹理都参差不齐,应该是海浪从不同的地方带来的。
“他不会在意的。”萨迦说,“师父喜欢来自世界各地的东西。”
三个人一起制作了一只简陋的木筏,又把巨人的遗体搬到上面。但没有多少能放在他身边的纪念品。艾伦用剩余的木料燃起篝火,萨迦唱起一支声调悠长的歌。唱了几句,又停下了。
“这是守卫者的歌,属于冰川河谷里的巨人。”她说,“他们是忠诚、团结、非常善良的民族,葬礼上不会只有一个人唱歌。我来教你们。”
林一七自觉毫无音乐天赋,但这首歌的旋律非常简单,萨迦教了几次,她也就学会了一点调子。三个人一起在海风和火光的阴影里哼唱了起来。
在那平静的峡湾上
是谁乘小船漂向无尽的远方?
哦,是我最心爱的兄弟
他明亮的双眼已经闭上
在那汹涌的波涛上
是谁乘小船寻觅最初的故乡?
哦,是我最勇敢的兄弟
他英俊的面颊暗淡无光
他有力的长剑不再挥舞
他嘹亮的歌声不再飞扬
雪山不再听他的脚步
欢笑不复现他的面庞
月亮呀,请照亮他的前路!
我们最出色的儿子将要再次启航
大海呀,请看顾他的旅途!
我们最敬爱的兄弟不会迷失方向
载着我们临别的歌声
英雄将会回到家乡
载着我们真挚的祝福
英雄将会回到家乡
回到家乡
三个人一起把木筏推进顺风的海潮中。萨迦跪在地上,最后亲吻了伊米尔的前额,然后点燃了上面的火引。木筏载着巨人的遗体,一边燃烧,一边顺流而去。过了不久就消失在黑暗中,那一点明灭的火光也看不到了。
过了好一会儿,萨迦才开口道:“谢谢你们……”
这时候身后有人哑声说:“可惜,我好像来晚了。”
***
萨迦整个人都弹跳起来。艾伦也做出了防御的姿势。林一七没反应过来,吃了一惊,在石头滩上接连撤出几步。她站定身体,往回看去。只见篝火后的阴影里站着一个高挑的人影,浑身都笼罩在带兜帽的深色斗篷里。
火光映照下,只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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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苍白的下颔,以及颈边垂下的一撮深红色的卷发。
英格尔站在不远处,也像是十分吃惊似地,伸长脖颈,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
“是你!”萨迦震惊地嚷道,“你居然敢回到这里——”
“为什么不。”名叫艾尔达的女人说,“如果有机会,我也想为伊米尔唱一支船歌。”
她的声音非常低沉,沙哑,好像是一个疲惫的老人,又好像是一个年轻人的声带受了伤。然后她歪过头,看到了艾伦。
“哎呀,我是不是见过你?”
她说话的态度如此自然,好像不是刚刚大开杀戒、与面前的两个人都有血海深仇的凶手,而真的只是一个路过葬礼、想要致以悼念的客人。以至于所有人都陷入惊愕和怀疑之中,一时没有人有动作。艾尔达又开口了,这次对萨迦说道:“‘暴风’呢,我想看看他的剑。”
萨迦瞪着她的样子像是即将和对方同归于尽。林一七抢先问道:“是你杀了伊米尔吗?”
“是我。”艾尔达坦然回答,然后又看着林一七,“你是个占星术士?”
早在她说出“是”的那一瞬间,萨迦已经拔地而起,双手持起大剑,当头向她劈去。
林一七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听哐当一声,火光四射,那一剑深深劈进了碎石中间。卷起的气流携得火星四射,使那女人的身形一阵晃动。
这是一个阴影与火焰形成的,格外逼真的影子。
“你说的对,我‘不敢’到处现身。”艾尔达的影子微笑了,“我需要一段时间的休息,还需要一把趁手的剑。不过既然你喜欢它,小师妹,那‘暴风’就让给你吧。”
“那天早上把这个给我的人,也是你,对吧?”艾伦说,从衣袋里掏出那块月亮宝石。他看起来还算冷静,但声音低沉,手臂上肌肉紧绷,“是你屠杀了整个村子?”
“有这么回事吗?”艾尔达居然扬起头,好像想了想,“哦,对,好像那也是我。”
艾伦声音颤抖:“为什么?”
“他们的运气不好。”这位女魔头回答,“抱歉,年轻人。人生就是如此呀。”
然后她又转向林一七:“你是一个占星术士,对吧?”
“是。”林一七回答。
“蛮少见的种类。能帮我算个星象吗?我在这方面很差劲。”
萨迦气得浑身发抖,看起来又要冲上去,林一七伸手拦住了她。
“你要算什么?”
对方倒很坦率:“最近的月亮宝石的位置。”
“你已经有一块了。”林一七说,又示意艾伦的方向,“你甚至还有一块多的送给他,你记得吗?”
“哦。对。但是那个没有用。”魔女耸了耸肩,“那一块是我自己的。我没法把它销毁掉。还会招来麻烦。”
林一七皱起眉毛,连艾伦和萨迦都露出疑问的表情。
“你是说,你想要毁掉其它的月亮宝石?”
“是啊。”艾尔达有些疲惫地说,抬头看了看天色,“你到底帮不帮忙?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你可以和我说说你的故事。”林一七说,“如果理由合理,说不定我会被说服的。”
一阵沉默,然后火焰中的女人微微一笑。
“你可以听听看。”她说,“不过我要警告你,这个故事可没有说服伊米尔。”
10.血之焰(3)
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人,即使不信仰任何一位月神,也一定听过所有月亮的传说。关于月亮的光辉如何划分世界,如何把魔法赋与万物。当然,还有月亮女神们如何与恶魔作战,并因此反目成仇。然而,神话和歌谣都只是故事,是人类根据眼前所见编织出的幻想。真正熟悉战场的勇士,或者研究月相的法师都知道,月神是不存在的。
啊,不用急着反驳。我们当然知道,这世界上存在魔法,存在超出凡人理解的伟力。牧师在白月的园圃里种植草药,战士在红月的光辉下淬炼刀锋。每当黑月升起,术士的魔法格外强大。但月亮可从未领取过这份功劳。无论你对好心的赫维塔,了不起的劳德鲁娜,或那神秘莫测的弥尔克维娜献上多少情真意切的赞歌,她们不会回答你!
女王的主教说月亮会和他说话,好吧,但他可能是骗你的。
但恶魔是存在的。所有人都能看见。它们从地底和天空诞生,渴求鲜活的血肉,在黑色的黏液里孕育它们的畸形儿。如果是为了对抗它们,我不在乎挥舞薇格蒂斯制作的月亮旗帜,也不在乎跪在主教的脚下,让他在我脑袋顶上念咒语——说实在的,他们给我解释过,但到底这个月亮宝石是怎么做成的,到现在我也不明白。
那时候,对我来说,真正的信仰来自和战友们形成的纽带。如果薇薇和伊米尔认为这是正确的,我就去做。说起来,我是伊米尔的第一个学徒,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一个人闯进巨人们住的冰风谷,叫他出来和我比剑。他大概没有和你提起过。
“他提起过,很多次。”萨迦冷冷地回答,“说他曾经有个红头发的朋友,喜欢烈酒,使用双手剑。只是我没有把她和你联系起来。”
“哦,这样。”艾尔达说,“不愧是他啊。”
***
“事情发生的时候,战争已经持续了十年。说起来真的很滑稽,那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要胜利了,人们开始讨论战争之后的计划。薇薇和艾斯特尔决定结婚,斯帕克要回家给他老爹盖房子,伊米尔想要去旅行。他说他还没想好要去哪里,我说,无所谓,我和他一起去……第二天,我们的分队遭到了敌人最大的一次反扑。杀死那只魔物时,它全身的骨刺也穿透了我的身体,我马上就要死了。
“我躺在地上,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对月神祈祷。
“让我活下去,弥尔克维娜。我记得我这么说,我为我此前所有的不敬,叛逆和狂妄自大而忏悔。献上我全部的身心,只要你向我展示这一次的奇迹,我一定成为最虔诚的信徒,坚定不移地供奉你……也没什么稀奇的,就是些将死之人会说的绝望的鬼话。
“但奇迹出现了。
“黑月回应了我。透过她奇特的光辉,我清晰地感到力量进入我的身体。感到我的血肉在蠕动着抗拒死亡。当我再次醒来时,胸口的大洞愈合了,全身毫发无伤。我痛哭流涕,向月亮表达万分的感恩。我回到营地,拥抱战友,亲吻旗帜,向主教道歉。他说,即使在最虔诚的信徒里,这样的事也很少听说。我回到自己的帐篷,立刻为弥尔克维娜设置了圣坛,每个晚上都对她祈祷,感受神圣的光辉进入我的身体。那时候我太激动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甚至收拾战场时都没有思考过,为什么附近战友的遗体都消失了。”
几个听众表情都很震撼。
“你难道是说……”
“是啊。”讲故事的人似笑非笑地说,“通过我敞开心灵的祈祷,逐渐占据我的身体的,不是月亮的光辉,而是一只吃人的恶魔。”
***
“没有人相信我的话。主教,牧师们,所有皇家术士,钻研月相的学者们。有人说我自己胡乱祭祀恶魔,误会了它与月神的联系。也有人说我已经被完全转化,是敌人用来离间联军的工具。甚至薇格蒂斯也认为我是疯了。她最喜欢的将军被恶魔污染,还要指控所有人信仰的神。我在神殿前和她激烈争吵。我告诉她,我可以接受死刑,但她必须彻查关于月神的事。在我受污染的真相查明之前,人们至少要抛弃对黑月的信仰。不然,她闪耀的三重冠冕随时可能坠入污秽。
“我说完了我最后的谏言,女王下令逮捕我。
“或许束手就擒是个更好的办法,但我到底是个叛逆的傻瓜。我逃亡了一阵,发誓要自己研究出真相。在这过程中,那只恶魔越来越深地渗入我的身心,影响我的思维,控制我的言行。有时我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自己浑身是血,周围只剩下啃食一半的尸体。我的身体在我无意识时变化,滋长獠牙,萌发多余的器官。我不得不用别的办法来压制自己,避免我完全失去理智,但那个方案也是饮鸩止渴。简言之,我大概真的没救了。当他们派伊米尔亲自来抓我时,我和他轰轰烈烈地打了一架,表现得像个货真价实的魔鬼。他也毫不客气,把我关在笼子里一路载了回去。”
“‘别的办法’?”萨迦打断她问道,“你是说,被恶魔附身以后,你有办法来保持清醒吗?”
“糟糕的办法,你不会喜欢的。”艾尔达在火光中端详自己的指尖,“可没人因此夸过我。”
***
“伊米尔大发雷霆。我怀疑他出生以来就没这么生气过。他指责我背叛了自己的承诺,被恶魔引诱,临阵脱逃,还因为狂妄的自尊心而滥杀无辜。巴拉巴拉,就是你能想到的那些啦。我对他说,如果他们这些人像真正的战友那样信任过我,愿意帮助我查出真相,而不是一味地指责我胡言乱语,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这个地步。而且,就算他们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会坚持自己的指控是正确的。他回答说,任谁看到我现在的样子,都会认为我不值得信赖。那声音真是和巨人河谷的北风一样冰冷。然后他把我留在这个耗子洞里,转身就走了。五十年过去,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和身体里的恶魔一起被困在这个监狱里,时而嗜血发狂,时而烈焰焚身。每当月光照进我的视野,我就用最恶毒的话诅咒它。即使在所有这些狂乱之中,我也很确定我没有弄错,恶魔借助月光而来。我曾经对月神献上自己,恶魔却欣然笑纳。一直以来人们没有发现它,可能只是因为被附身的对象都已经死亡或失去理智。我也本该如此。但我决定忍受下去,我有种强烈的预感,他们对我的忽视迟早会为这个国家带来灾难。
“灾难果然来了。即使在这个狭小的笼子里,我也听到了王座崩塌的声音。我知道薇格蒂斯已经死了。我心爱的姐妹,我曾经宣誓效忠的君主。如果她当年相信我的话,一定不会落得这样的结局。但现在既然她已经幡然悔悟,我还是会完成这个任务,履行我对她的誓言。”
***
艾尔达说到这里,面前的三个年轻人面面相觑。
“什么誓言?”
“毁掉这些宝石,阻止他们重塑这顶王冠。”艾尔达不耐烦地把手一挥,“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薇格蒂斯天天沉浸在她月亮神殿的光辉里,终于被恶魔污染了。但当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减少损失,让王冠承载的力量回到当初贡献的人手中。这样才能阻止恶魔通过她和王冠的联系获得强大的力量。不然的话,你怎么解释她要把那玩意儿毁掉?”
好像有道理,但好像又没那么有道理。林一七沉默一阵,问道:“所以,你对伊米尔说了这个想法,而他持反对意见?”
“他穿越半个国家来到这里,只是确认我没有逃走。”艾尔达耸了耸肩,“可笑的是,他反而给了我逃出来的机会。”
“你是怎么做到的?”林一七想起自己捡到的看守日志,“就算你得到了额外的力量,你怎么能攻击他?”
火焰中的女人对她张开口,几个人都看见,她的舌根到喉咙口的位置都血肉模糊,粘连着半成型的血痂,仿佛刚刚从内侧被利器划伤过。
“怎么样,小朋友。”这位曾经的女英雄懒洋洋地说道,“故事听完了,是不是该给我想要的东西?顺带一提,当年持有宝石的都是我的熟人。如果你胡说八道的话,我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
“还有一个问题。”艾伦开口说,双眼盯着艾尔达兜帽下的半张面孔,“你说的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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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并没有解释为什么你要杀掉村子里的人。”
“你非要知道吗?”
“是的。”林一七回答。
“好吧,我其实已经告诉你们了。”艾尔达两手一摊,“我找到一种办法,阻止身上的恶魔完全吞噬我的理智。而这个办法有点麻烦。”
她伸手摘下兜帽,把遮盖身体的斗篷展开,露出战士的身体。按年龄来说,她应该已经是个老人了。但是她的肌肤健康,肌肉紧实,看起来异常年轻。但这身体一点也不优美,她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创口,边缘溃烂,渗出黏液,仿佛要从内部长出黑紫色的触手。而这些伤口的边缘又冒着黑烟,阴燃着火焰,与那股向外生长的黑暗力量动态地僵持着。
深红的鬈发下,她的一只眼睛深黑,瞳孔外有一圈野兽般的猩红。另一只眼睛紧闭,边缘布满火焰形状的灼伤。
“血和火……”萨迦喃喃道,“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不兼容的恶魔。”
“过度使用血肉生长的力量,会把渴血的恶魔唤醒,争夺我的身体。”艾尔达说,“此时,我只能举行献祭仪式,喂养另一只恶魔。当两种能量相当时,没有一方能彻底压倒我。我就能像正常人一样保持理智,自由行动。”
“逃出铁棘城触发了血魔的力量。来到你的村子时,我已经在失控的边缘。”她对艾伦说,“我可能被血魔吞噬,把所有人都吃掉。也可以用他们作为祭品召唤火魔,然后和平地经过这片地区所有剩下的村子。你要这么想,他们的牺牲是不是变得有价值了一些?”
“你在说什么啊?”艾伦茫然地盯着她,“伊米尔说得对,你是个疯子。你根本就不该离开你的笼子。”
“令人惋惜的观点。”艾尔达哂笑一声,她重新拉回她的斗篷,兜帽重新盖住了双眼。
“知道吗?你们都是群目光短浅的蠢货。现在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知道王冠真相的人。我是月神与恶魔勾结唯一活着的证明。我不能被烈火吞噬,也不能被鲜血逼疯,我要战斗到最后一刻,并且是为了你们的利益。虽然你们不值得合作,也不懂得感恩。”
萨迦和艾伦同时开始对她大声叫喊,她果断地转向林一七:“矮人和巨人,依你看,谁手里的宝石更近?”
林一七回答:“矮人。”
“矿坑和山颠之城选哪个?”
“矿坑。”
“巨人手里的东西有没有换过主人?”
“没有。”
“那你们呢?接下来打算要去哪里?”
“精灵领地。”
“是吗,有意思。那我就不打扰了。”艾尔达咧嘴一笑,她的身影从火焰中消失了,“祝你好运,小术士。”
***
艾尔达一消失,同伴们同时转向了林一七。
“你疯了?为什么要告诉她?!”
“那完全都是胡说八道——”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可能带来数不清的麻烦!”
“噶!”
“冷静,冷静。”林一七举起双手,“我随便回答的,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萨迦和艾伦都脸色难看,林一七一脸无辜。
“可能她以前打交道的都是女王手下的顶尖术士,问什么就能答什么。我哪有那种水平啊。”她说,又望了望即将熄灭的篝火,“不过有一点我没有骗她。我们应该去精灵的领地。”
“为什么?”萨迦尖锐地说,“我以为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们应该去艾尔达要去的地方,然后杀了她。”
“很抱歉,萨迦。我觉得以我们三个目前的能力,就算追上去也没法杀掉她。”林一七说,“但精灵们是最古老的自然学者,他们那里可能有我们需要的信息。”
“比如什么?”
林一七抬头看向天空,冷风吹动黑压压的云层,在每个人身后拉出扭曲的影子。红月升至最高处,照亮整个动荡不安的海面。
“比如说,六十年来,月相是不是真的改变了。”
11.月之岭(1)
和所有风靡一时的游戏一样,“万界”设置有防沉迷系统。如果玩家登陆达到设置的警戒时间,无论你是在挖掘神秘宝藏的现场,在对真爱表白心迹的关键时刻,还是身处一场轰轰烈烈的白刃战中途,都会被友善地请求下线。三次警告无效之后,系统自动做离线处理。
林一七使用的终端也有登陆限制,但不是因为防沉迷,而是因为一次轮班超过八小时违反劳动法。不过事实上,作为陪同玩家的服务人员,她很少真正长时间一直在线。比方说,跟随塞西莉娅小姐的地面客服有三人,当她和喜欢的角色互动时,林一七会下线休息,吃午饭,甚至抽空去喝杯咖啡。
因此,当她自己身处一段独立剧情之中,完整地玩了八小时游戏才下线之后,她感到腰酸背痛,晕头转向,而且饿得要命。
“别和我说话,我不想聊工作。”她在公共浴室冲了澡,在按摩椅上躺了一小时,吃掉了两份牛扒盖饭,坐在部门休息室啜饮热茶,期间统一地对走过来搭话的同事说,“除非你是那个天杀的编剧,想要向我解释那些诡异的月亮。”
“我也搞不懂月亮的事。”最后走来的人笑嘻嘻地说,“我来是想告诉你:姐,你火了。”
他递过来一个平板,上面是某热门社区游戏频道的主页,播放量最高的一列是各路主播的观看反应,一列是剧情解析视频。除了少数几个骑士拉尔斯在冰原上摔跤的图片,大部分都用占星师小队的剧情线做了封面,甚至还有惟妙惟肖的Q版人物。
林一七毫无波澜地扫了一眼,问道:“这能算进绩效奖金吗?”
“大概不能。”
“那有啥用。”林一七把脑袋磕在马克杯上,“如果市场部高兴,请他们下次给我安排点好相处的客户吧。”
“广告效果做得越好,就越会招来对游戏本身不感兴趣的玩家。”对方一针见血地说,“我看你注定要失望了。”
林一七叹了口气,把平板推回他面前。
“好吧,那你那边进展得怎么样,伊三五?”
“非要这么叫我吗?”伊三五作出一副夸张的悲痛表情,“我和你们这群工作狂不一样!我入职证件上是注册了自己的名字的!”
“对不起,我又忘了。你叫什么来着?”
“伊奥安尼基·斯塔尼斯拉沃维奇·瓦拉基米洛夫。”
“好的,伊三五。”林一七说,“你怎么样?他们把你分配到哪儿去了?”
有着拗口名字的斯拉夫人双手捧心,对她的忽视表达了抗议。但他显然也不是真的计较,还吃起了林一七从夜宵食堂拿来的特供饼干。
“我那边无聊得很,几乎毫无进展。”他边吃边说,“没有王子,也没有宝石。我把角色放在墙边坐着,然后中途下线,再回来换个姿势,半天都没人发现。我还看了俩小时你们那条线的直播。顺带一提,那位恶魔女士的建模可真辣。”
“啊?你在哪里?”林一七有点惊讶,“没有支线剧情吗?”
“有,但是一言难尽。”伊三五翻了个白眼,“别笑,很快就轮到你了。”
“你出生地就在精灵领?露娜希尔?”林一七更惊讶了,“为什么困难,能给点提示不?”
“你要不联个网?我给你推荐几个剧情主播?”伊三五开了个玩笑,马上作出投降的手势,“要说也行,不过在这儿讲多没气氛呀。我觉得还是你自己发现会更有趣一点。”
***
直到第二天上线之前,林一七也没有去搜索网络上的剧情切片。一部分是试图维持点专业性,一部分是因为她累了。而这身心俱疲的因素也很好解释……她登陆进游戏,在晨光中睁开眼,发现同伴们都已经醒了,各自干着自己的事。没有一个主动和她说话。
没错,前一天晚上,在半个小时关于路线的争论之后,萨迦和艾伦都生气了。
他们借宿在铁棘城的警卫室里,如果不考虑被吃掉的人的存在感,生活物资还算方便。林一七在令人尴尬的沉默中简单地洗漱,收拾了行装,还观察了底层几个额外的房间。其中一个房间像是给访客的,石头台面上散落着凌乱的羽毛笔和亚麻纸,纸面上还有一些划痕。
萨迦曾经说,伊米尔派她去送信。巨人知道自己可能被杀吗?那封信是送给谁的,里面写了什么呢?
她站在窗边,对着晨光展开留有痕迹的纸张,试图找到一些信息。这时候门边传来脚步声,林一七回过头,看见是艾伦走了进来。
“早上好!”林一七首先说,努力表现得友好,“我又想了一下,其实我们也可以——”
“我已经说服萨迦了。”艾伦有些平淡地说,“她正在让英格尔做准备。早上出发,我们下午就能到港口,然后转向露娜希尔。”
林一七眨了眨眼睛。
“哦,”她说,“谢谢你。”
“不用。”艾伦说,走过来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信纸,“你说的是对的。我们不知道艾尔达如何行动,不能判断她的位置,也不知道如何对付她身上的恶魔。不如寻找离我们最近的线索,反而会再次碰见她。只不过大家的处境毕竟不同,如果她还在生气,也请你谅解。”
“当然,”林一七赶忙说,“遇到选择时每个人想法都不一样……”
“不,”艾伦说,“我的意思是,你没有失去你在意的人。”
一阵沉默,艾伦大概自己觉得话说重了,露出抱歉的神色。但他张了张嘴,也没有说出什么解释。林一七主动打破僵局,把信纸收进长袍内袋里,说道:“那这就动身吧。”
***
他们果然在下午到达了弗里霍芬港。这里是尼比兰德与其他种族领地之间最大的中转站,通过水路可以通往精灵和巨人的领地,通过山道则可以深入丘陵地区,见到聚居在那里的半身人。若是往山下走,则会遇见地下洞穴,金属矿脉和熔岩湖泊。
港口人声鼎沸。看起来十分繁忙,但是也酝酿着不安的气氛。许多旅行者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魔物”、“入侵”、“女王”之类的词语不时进入耳中。看起来随着时间流逝,全国的局势都变得更加紧张。
几个人在街道中央的布告栏前停下,阅读前往不同地区的交通指引图示。金属浇铸的大地图旁边还贴有一张印有金色皇家徽章的文书,施加了魔法以确保不会褪色。林一七瞥了一眼,正是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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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人们去寻找宝石、解救国家的那一张。署名是薇尔莉特公主。
“艾尔达的提问其实有点奇怪。”她转回去望着地图说,“她说想问我最近的宝石的位置,但就尼比兰德来说,精灵的领地比巨人和矮人的都要近。要么她并不是真心要问我,要么她觉得,这个地区的宝石有什么特点,让她可以先搁置在一边。”
“又或者她只是不想先惹上精灵。”艾伦说,“他们是强大的魔法师,可能有对付她的办法。”
“我不觉得是这样。”萨迦搭腔道,终于又开始和他们说话,“上次路过港口时,伊米尔曾经得到消息说,埃斯特尔回到了精灵领。可能那女人不想先去找他。”
艾伦和林一七困惑地对视了一眼:“谁?”
“埃斯特尔·希尔维里安。”萨迦冷漠地说,“精灵议会的长老之一,女王的丈夫,公主的父亲。想必他们曾经也是‘战友’吧。”
旁边有人说道: “一派胡言!”
***
三个人循声望去。他们身边站着一个穿灰色长袍的人,也带着看不清面孔的兜帽。从身型看,他个头比艾伦还要高一些,但听那怀着怨愤的声音,似乎是个还没长大的青少年。
经过艾尔达的事情之后,林一七对打扮成这样的人多少有了点心理阴影。她还没说什么,萨迦先尖刻地说道:“你又是什么人?连面都不敢露,就随便对路过的人指手画脚?”
“你也知道自己只是个路人,就敢对不认识的人的家事胡说八道?”对方同样刻薄地回答,“而且谁说我不敢露面?只是免得你像个傻子似地盯着看罢了。”
他随之转过身来。露出被布料遮盖的正脸。果然是个高个儿的青少年,看起来似乎十六七岁,还没完全长开。他碧绿的眼睛又圆又大,下巴尖尖的,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皮肤黝黑,蜷曲的头发是银色的。
三个人都睁大了眼睛。
“暗精灵。”艾伦吃惊地说,“这个种族真的存在啊?”
“没有‘暗精灵’那种东西,蠢货。”对方毫不客气地回答,“露娜希尔的子民是受月神的赐福降生的。肤色、性别和魔法的属性都由月神决定,和你们人类那些肮脏的所谓‘婚姻’‘血统’毫无关系。这也是为什么埃斯特尔是个令人蒙羞的败类。他跑去和人类‘结婚’,居然还有了孩子。完全把议会的传统和荣誉踩在脚下!”
萨迦和他大眼瞪小眼一阵,转身去看艾伦,艾伦摇摇头,她又转向林一七。林一七回答:“我没听说过。”
“你看,我们都没听说过有这事。”萨迦双手叉腰,“他们俩都结婚五十年了,全大陆每年都庆祝女王的结婚纪念日。如果精灵对女王和王夫的结合如此不满,他们也没说出来啊。你又是哪位?这不是你自己瞎编的吧?”
“你才是瞎编的呢!”对方大怒,“我告诉你,我是——”
但他还没说完,远处有人唤道:“欧里安大人!我们的船过来了。”
几个站在港口边的人,也都穿着遮盖大部分面孔的长袍。正指着驶来的船只向这边招手。
叫做欧里安的精灵止住话头,狠狠瞪了萨迦一眼,转身走了。
12.月之岭(2)
意料之外的是,没有船愿意送他们去精灵领。
“出两倍的价格,我可以把你们送到静谧之森外的河口。你们沿着水道徒步进去,之后再自己想办法离开。”一位面相很机敏的老船长坐在他的货船船头说道,“露娜希尔很可能不安全了。没有船只愿意停在那里。”
“发生什么了?”艾伦惊讶地问。
船长左右看了看。
“你们有没有听说,”他压低声音说道,“那件事之后,埃斯特尔大人就离开王都,独自回精灵领去了?”
是在说刚刚提到的那位王夫,几个人都点点头。
“听起来很奇怪,对吧?女王和王子都去世了。只有薇尔莉特公主一个人留下来。在这种时候,他怎么走掉了?”
按常理来说,确实有点古怪,但根据之前那位黑皮肤精灵透露的情况,精灵们的婚姻家庭观念或许与人类的有很大的差距。林一七想到这里,一旁萨迦先犹豫地说道:“或许他很伤心,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呢?”
“小姑娘,你也太天真了,这是伤心的时候吗?”船长一拍大腿,“埃斯特尔是什么人?活了几百年的魔法师,上一次战争中的英雄,据说他手那么一挥,天上就能掉下流星雨。难道这种人遇到事的反应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哭吗?”
“这……”
“而且,公主向全境发出通告,请大家为她找到宝石的线索。埃斯特尔就算撒手不管,也应该找人协助他女儿吧?但是呢?”
“怎么着?”林一七也被他抑扬顿挫的语调吸引了。
“他回去之后不久,精灵议会就发出通告,禁止精灵参与宝石之争。”
三个人都吃了一惊,甚至还有路人也凑过来听这件事。
“他们是这么说的?”
“还可以这样?”
“但是,精灵议会是我们的盟友,他们有义务协助公主吧?”
“所以,”林一七想起了进入游戏时的过场动画,一群穿长袍的人在月下的高塔上聚会,“他们毁约了?”
没人回答。四周的人类听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船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斗,在木板上叩掉里面烧焦的干草叶子。
“总之。”他总结说,“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精灵们似乎不打算帮助我们。所以大家都不敢去露娜希尔。你看那些白色的大船,都是住在这边的精灵决定回老家的。”
“但钱给到位,我还是可以送一半。”他话锋一转,拿烟斗点了点林一七,“怎么样,你们给钱吗?”
***
实际上,萨迦才是这个小团队里负责付钱的人。艾伦是个初出茅庐的剑士,全部家当也不值多少。而林一七是占星术士,除了昂贵的水晶球和更昂贵的一堆神秘药材,非常符合刻板印象地一贫如洗。
“而且我还需要一样武器。”当几个人和一头鹰挤在货船后面的甲板上时,林一七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制作阵法需要时间和合适的媒介。按现在的水平,如果遇到战斗,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这个世界的占星师算是魔法师的一种,但与传说中“能召唤流星雨”的战场法师相比,更倾向于后勤类的工作。他们可以治疗伤员,制作屏障,识别路线,也可以制作具有攻击性的强大阵法,可如果需要和敌人正面交锋,大概率是不堪一击的。
她多少觉得自己拖了后腿,不料萨迦和艾伦都大感愧疚。
“对不起,是我的实力太差劲了。”萨迦难过地说,“团队里有占星师,居然需要人家自己上战场。”
“你还是小孩子呢。”艾伦安慰她,“这是我的责任,身为战士应该给大家安全感。”
萨迦顿时怒了:“你才是小孩子!你觉得你个子高就打得过我吗?”
我看你们都还是小孩子。林一七嘴角抽搐,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用船长的捞渔杆在甲板上比划起了剑法。英格尔蹲坐在她身边假寐,金黄色的眼睛半闭着,从毛茸茸的胸脯里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啼叫。
***
他们必须乘船前往精灵领是有原因的。船只离开港口不久,水面上就起了大雾。在迷蒙的雾气中,零星的幽光若隐若现地出现在前方的水道上。林一七盯着那些光线,在它们靠近时认真观察,发现那似乎是一些带有荧光的水生动物,在海潮里不紧不慢地漂浮着。
“星光水母,”船长在船头介绍说,声音一半模糊在雾气里,“它们比人更认识路。”
跟着水母的痕迹,他们穿过了一整片雾气弥漫的水域,漂流过巨大的岩洞,避开了一些尾随在渔网后的头型尖尖的鱼群。林一七靠着巨鹰的翅膀,逐渐昏昏欲睡。她干脆下线休息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时,发现他们进入了一片巨大的水上森林。层层叠叠的枝干遮住了天空,细密的藤蔓不时从头顶垂落下来。
她肩头靠着萨迦,小脸紧绷,沉沉地睡着了。甲板另一侧坐着艾伦,光线透过树影落在他的侧脸上,浅色的眼睛闪闪发光。
他神色倒很轻松,应该是在先前的比试里获胜了。
“你醒啦?”他看见林一七抬起头来,对她笑了笑,“我们应该快到了。”
沿着水道能看见三尊巨大的石像,导向一座密林尽处的关隘。三位都是穿着华丽,姿态优雅的女神。第一位女神面露慈祥的微笑,臂弯里怀抱着洁白的满月。第二位目视前方,手里拉开一张长弓,弓弦是一轮新月,第三位一半面孔藏在阴影之中,长发如云雾笼罩全身,她从这似真似幻的形象中伸出手,手心托着一轮中间挖空的纤细的圆环。
林一七仰头观察的时候,听见艾伦问道:“你觉得艾尔达说的是真的吗?”
“我认为她没有骗我们,但是她自己可能被误导了。”林一七说,“毕竟她被关了那么长时间,没法接受自己是错的。”
这应该是三个人共同的看法。艾伦点点头,又问道:“那埃斯特尔的表现又怎么解释?”
“我觉得可能有三种情况,但都不能完全自圆其说。”林一七说,“第一,艾尔达是对的,月亮害死了女王。埃斯特尔也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不愿意帮助公主。他无法说服王城的人,只能回到精灵领,要求精灵不介入这件事。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应该告诉大陆上所有人才对。”
“也许他尝试了。”艾伦说,“只是没人相信他,也没人为他传播。”
“好吧。但我还是觉得不太可能是这样。”
“为什么?”
“我不认为月神是邪恶的。”林一七望着那座捧着月环的庄严石像,“我觉得……不是这样。”
这倒也无需解释,毕竟占星术士本该是黑月的信徒。艾伦没有反驳,只问道:“第二种呢?”
“港口那些人怀疑的那种。”林一七说,“埃斯特尔本人和女王的死有关,所以他直接逃走了,背叛了对妻子和孩子的承诺。而公主作为继承人,不管是出于政治还是亲情的考虑,没有揭穿他。”
“这个说法有什么逻辑问题?”
“好像还真没有,除了他的动机。”林一七想了想,“你也相信这个?”
“小时候玩冒险游戏,选旅伴的时候,我总是首选大法师埃斯特尔。”艾伦耸了耸肩,“还有呢?”
“或许女王是赶走他的人。”林一七说,“重塑王冠是公主的想法,对吧?都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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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王自己砸碎了王冠,是不是含有不要找回宝石的意思?她认为月亮是危险的?还是单纯厌弃了这个国家?或者她遇到了别的危机,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挽救?如果原因并不合理,但确实是她的意思,他会保持沉默吗?”
艾伦认真思考了一下。
“如果这是我爱人的遗愿,就算与全世界的人的想法都相悖,我还是会服从的。但那遗愿到底是什么呢?”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小船在密林中静静穿过造型各异的石像。然后有人评论道:“还挺浪漫的。”
林一七&艾伦:“哈?”
居然是老船长,在货仓另一头呵呵地发出笑声。两人探头过去,看见他正搓着被烟草熏黑的胡子。
“别不好意思嘛!老头子年轻时也幻想过为了某个美人与全世界为敌之类的事。”他挤眉弄眼地说,“你们到了,下船吧。”
***
尽管有那些令人不安的流言,精灵领并没有对外人封闭。一行人沿着堤岸走了一阵,来到守在水流交汇处的关隘,努力辨别门口贴着的几张告示。林一七出于职业要求,能看懂古精灵语,却不能很灵活地沟通。萨迦则是在旅行中学过日常对话,却认不得几个单词。两个人磕磕绊绊地在关卡门口商量了半天,反而是守门的银发女郎从窗边探出脑袋,用流利的通用语说道:“你们别费劲了,我能听懂。”
“种族,职业,姓名,来这里的目的——学术交流?别蒙我了,你们是为了月亮宝石来的吧。”这位关卡守卫飞快地给三个人各自填好了一张小卡片,把几个人类说得一愣一愣的,“反正也就是那点事儿……我看看,给你们填七天的许可怎么样?够去竞技场轮三个来回了。”
“等一等,等一等。”林一七打断她,“真抱歉,我们没听懂您的意思。为什么是七天?为什么会有竞技场?”
“还有,”萨迦也扒着窗框问道,“我们从港口听说,精灵被禁止参与寻找月亮宝石,这是真的吗?”
“啊?”大大咧咧的女精灵眨了眨眼睛,“有这事吗?”
然后她一拍脑袋。
“哦,是的。议会要求精灵不得擅自离境寻找宝石。不过现在大家都不是很关心那件事。”
林一七更加惊讶:“为什么没人在意?那你刚才说的宝石又是指什么?”
精灵伸手往布告栏上一指,林一七随之看过去,看见两张用银色墨水写成的布告,落款很正式地盖着复杂的纹章。两张的关键字都有“宝石”、“月亮”,其中一张是关于“禁令”,另一张则提到了“试炼”和“魔法塔”。
“由于维伦魔法塔的试炼造成的伤亡过于严重,议会已经仿制了一个微缩版本,复制到露娜希尔中心的竞技场。”守卫说,“挑战者需要先通过竞技场,获得资格,才可以去挑战维伦魔法塔。”
“但是为什么要去挑战这个,维伦魔法塔?”
“你们是真的不知道吗?”守卫瞪大了眼睛。
三个人一起摇头。
“那你们知道月亮宝石吧?”
三个人一起点头。
“知道埃斯特尔大人?”
点头。
“埃斯特尔大人从王都回来了,他有一块月亮宝石。”守卫言简意赅地说,“他说,他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无论是谁,只要能进入他的魔法塔,就能够得到那块石头。”
林一七和艾伦面面相觑。萨迦目瞪口呆:“啊?就这样吗?可是,他人呢?埃斯特尔自己做什么去了?”
“那就没人知道了。”守卫耸了耸肩,“他再也没出现过。我老爹说,那家伙多愁善感得很,可能一个人躲在哪里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