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梦蜉蝣》
3. 落雨声
本来林晋慈把表妹和小姨送回家,打算去事务所加班。
手头一堆待办事项,其中民宿改个人博物馆的案子刚到概念深化,还没有定下来,这项目本来不由林晋慈负责,前同事离职后,草草交接了工作,搬来两箱杂乱无章的项目CD,光是手底下的人重新翻完再整理归类,都不是一项小工程。
据说还是个不好应付的奇葩甲方。
但小姨不让林晋慈走,热情挽留,做了一桌子菜。
小姨叮嘱她,平时工作再忙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手也没停,打包一些日常的营养品让林晋慈饭后带回去:“这个阿胶是小姨托熟人做的,比外头卖的那些好,没添加剂,健康!”
林晋慈回着工作信息,抬起头,弯了弯嘴角,说谢谢小姨。
小姨手上理着袋子,笑着嗔她一眼:“跟小姨还客气呢。”
饭桌上,表妹接到一通试镜电话。
经今天的事一闹,小姨对表妹当演员的态度已然大变,之前还是不支持也不反对,现在态度强硬,不管表妹说这机会有多好多难得,小姨都坚决不许。
“你也不小了,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找个事情做?哪怕你什么事都不做,成!妈妈养你,这都不是问题,咱能不能就不当什么演员明星的!咱以后不蹚娱乐圈这浑水行不行呢!”
“不行!”
这话像是戳到痛处,先前挨打都能撒娇耍赖的小姑娘,这会儿直接发火
“什么老老实实,为什么永远都要我老老实实!我哥做的都是什么鬼生意,就他那个脑子做得明白什么生意?他年前亏的三百万,爸现在还在外地出差卖厂子给他平账呢!你们怎么不让他老老实实?”
“你哥哥他是男人,男人跟女人不一样,你说你一个小姑娘家——”
“小姑娘怎么了?男人折腾败家就是天经地义?小姑娘家就该老老实实?”表妹荒谬地笑了一声,“你跟爸爸总说你们没有重男轻女,其实根本不是!你们要是拿三百万给我,我都能找个小剧组当资源咖了,可是你们不会,你们就是重男轻女!”
眼看表妹越说越激动,桌边的碗筷要被碰掉,林晋慈伸手去护,表妹以为林晋慈要来相劝,直接反手一挥。
林晋慈的手一下被格开。
旁边的碗筷也没能幸免,当啷坠地,四分五裂。
“姐姐,你这种独生女根本就不明白我的处境!”
林晋慈微滞了一下。
几乎是同一时间,表妹和小姨都反应过来刚刚响彻屋子的一句话,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二人脸色霎时都变了。
林晋慈倒还好,就滞了一瞬,便如常地弯下腰,拾起筷子。她正要捡碎瓷片,小姨回了神,忙叫她别碰,跑去厨房拿来扫帚。
“姐姐……”
歉疚的声音在很近的距离里传过来,林晋慈将捡起的脏筷子放到一边,又把桌边的另一只汤碗往里推了推,以免再有摔碎的风险,然后看着表妹泪痕蜿蜒的脸,从桌上抽来一张纸巾,递到表妹眼前。
林晋慈说:“没事。”
表妹鼓起嘴,似乎歉疚的原因也不好讲出口,只默默擦了擦泪说:“……对不起,我刚刚气糊涂了。”
林晋慈瞧她一副泪痕未干的可怜样儿,看了一会儿,有点哄她的意思:“情绪爆发力还挺强。”
表妹果然没忍住破涕为笑,笑完更不好意思了,偏着头,用湿红的眼睛看着林晋慈。
“我可能的确没办法完全理解你的处境。”
小姨拾完玻璃渣去倒,林晋慈瞧见她刚刚推门时,偷偷摸了一把眼泪。
“可能你妈妈也做不到。可你妈妈对你好不好你是知道的,你今天一出事,她都不知道找谁帮忙,她不敢告诉你爸,只能来找我。”
“我知道今天让她担心了,可是姐姐,我就是觉得不公平,我知道我妈妈爱我,我也觉得不公平。”
这个问题林晋慈也无法简单回答。
不公平如同意外擦燃的情绪火苗,只会点燃那些因没有应对措施而愤怒、又坚信此处应当公平的干草。她当然不会这样跟她的表妹说,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白了,人类社会的道理并不通用。
就像她的妈妈和小姨虽然是亲姐妹,但对待孩子却完全不同。林晋慈所受到的教育里,叫嚷、落泪、说委屈,都是徒劳无功的幼稚行为,但表妹成长的二十几年里,这是百试百灵的金科玉律。
小姨倒垃圾回来又去了厨房,林晋慈思考了一些事,决定也当一当这金科玉律的执行者,问表妹:“刚刚给你打电话的剧组靠谱吗?”
表妹立马点头如捣蒜:“肯定!”
林晋慈对她因一通电话就这样坚信,眼神流露出一丝怀疑。
表妹解释:“电话那边说是启映传媒的项目,姐姐,启映传媒你知道吧,很厉害的,就是拍《瞭望春秋》《集客镇》《得鹿梦鱼》的影视公司!”想起来这都是近几年上映的片子,她的表姐回国不到一年,之前一直在国外读书工作,恐怕对国内的影视作品了解不多,于是抛出一个更久远的知名影片来。
“《尘浪》!《尘浪》总知道吧,章岩导的武侠片!当年这片子大爆,国内外拿奖拿到手软,启映也赚得盆满钵满,听说后来因为上市的事儿,几个合伙人闹分家,差点把启映闹没了!”
表妹讲起坊间八卦神气十足。
林晋慈也没有打断她,像在认真听,又似想起什么,微微走神。
大学时代的林晋慈不关注影视信息,进影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那部电影叫什么名字,时间太久,她也给忘了,是大学同乡会的人包场,通知她的人这样说。
那天大家对章岩的武侠江湖高谈阔论,太多耳熟能详的经典角色,天涯浪子,寒江蓑客,泥金画里的抚琴女,红绸鼓下的喊冤人……林晋慈只觉得这些故事背后都有一个很奇怪的逻辑——人在孤独的时候就会想去爱一个人。
真的好奇怪。
虽然在看完电影后不久的一个雨天,她又有了新感悟。
那天请客看电影的人,递给她一沓男主演的签名照,说那天散场听到她跟其他女生一块在聊这位剧情里的孤胆英雄,林晋慈认可了其他女生夸该男演员颜值高的话题。
林晋慈没有接那一沓签名照,她回忆了一下,然后说,自己并不喜欢他。
当时说“嗯”只是基于少一点麻烦的谎话,她说不喜欢,就会被追问为什么不喜欢,她说不认识不清楚,可能会得到过分热情的科普安利,只有说“嗯”是最简单的,其他女生听了,就像一句势在必行的夸奖得到了妥善收尾的应和,可以去夸该演员另一方面的长处了。
他明白了,但还是要把这些签名照塞给林晋慈,让林晋慈去送给那些喜欢该演员的女生。
他撑着伞,对她说:“那你喜欢谁,告诉我。”
伞面上的雨点密集,落雨声像重叠的心跳。
林晋慈想起那天电影里一个衔接流畅又极具美感的镜头,也是一个雨天,水汽成灾,伞就成了陆地上的岛,人一直不像人地活着,爱上某个人的时刻,好似才真正以自己的面貌存在。
电影里管这个叫“不枉此生”。
林晋慈在一个相似的雨天里恍然。
那个人追问她喜欢谁。
“是没有,还是不想说?”
雨还在下,林晋慈撑伞踩过校园路上浅浅的积水,不去看他,也不说话。
……
表妹谈起章岩也同样头头是道。
“网上都说章岩纯艺术咖,商业运作的事他搞不来,后面启映重整,就剩章岩这块招牌,那几年也拍了不少片子,《尘浪2》被骂到底裤不剩,说消费情怀,网友说如果给章岩一个按钮,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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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有一部片子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一定会选《尘浪2》,不过据说那时候章岩拉不到投资,再牛的美学大师也只能屈服于狗屎资本。《炉香未烬》和《集客镇》叫好不叫座,还是章岩式的武侠江湖,不过很多观众已经不吃这套了,《澡雪》票房口碑都一般,这片子也不是章岩导的了,直到《瞭望春秋》上映,启映从传统武侠古装大片转型,一边开始往小成本文艺片里布局,一边做动画,据说他们的特效团队也很强,启映就此,病树逢春!开启第二轮捞金时代!”
等表妹一气讲完,林晋慈很轻地点了一下头:“嗯,你说得还挺好。”
“那当然啦,我做了功课的!”
表妹鬼鬼祟祟往厨房位置瞥了一眼,观察亲妈行踪,收回视线,也一并压低了音量,凑到林晋慈跟前说:“我本来是准备投其所好,跟傅易沛说这些的。”怕林晋慈不知姓名,又补了一句,“傅易沛,就是下午酒店房间里的那个男人。”
林晋慈在心里说,她知道。
她当然知道他叫傅易沛。
林晋慈在宜都的南安高中跟他当过两年的同班同学,大学都在崇北读书,崇大和电影学院近到步行可至,她和这个人吃过饭,看过电影,做过许许多多的事。
表妹习惯了林晋慈对事少有评价,见林晋慈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放出自认为更重磅的消息。
“傅易沛不仅是章岩的外甥,而且还是启映现在的老板,权力很大的,本来嘛,我准备这些是打算跟他从风花雪月聊到诗词歌赋,好让他引我为知己,哼!结果才刚见面他就说我误会了,请我离开!”
气愤完的表妹陷入新的困惑之中,想拉着林晋慈一块分析:“姐姐,你说他下午才一脸对我毫无兴趣甚至厌烦的样子拒绝我了,这才过去几个小时,他公司的人就打电话约我去试镜,这什么意思啊?欲擒故纵?”
林晋慈思忖片时,提议道:“要不,你试试当编剧?”
表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很是羞耻地鼓腮,跟个河豚似的哼哼:“姐姐~”
小姨从厨房端着甜汤过来。
“姐妹俩聊什么呢?有说有笑的。”
话音刚落,表妹就立刻不笑了。
林晋慈接过汤碗,回答道:“在聊刚才那通试镜电话,说是一个大公司打来的,我问她可不可靠。”
“是啊,这年头骗子太多了。”小姨坐下来,一脸忧心地附和着,“所以你表妹一个人在外面跑剧组,我跟她爸爸是真不放心。”
表妹嘴噘得能挂油瓶,甜汤在手也一口不喝,用很重地力道将碗搁回桌面上。
餐桌气氛俨然又要结冰。
林晋慈轻瞥了一眼表妹,对小姨说:“好像机会挺难得的,刚好我明天没什么事,到时候陪她一块去看看,要是电话里的消息不实,我就送她回来。”
小姨最终松了口。
“小慈,真是麻烦你了。”
林晋慈捧着汤碗,笑了一下:“刚刚您还说我们之间不用客气。”
甜汤喝完,林晋慈没再久留,跟她们告别。
小姨家住的是老居民楼,楼道装的是声控灯,到一层,亮一层,快到一楼时,林晋慈两手空空,才想起来小姨打包好的东西忘了拿。
折返回去,隔门听到里头的对话,伴着收拾残羹剩菜的声响,小姨怪起女儿来:“你刚刚也是,昏头啦?跟你姐姐说那种话,什么独生女,以后提都不要提!”
林晋慈收回按门铃的手,在门前顿了几秒,重新在黑暗里一阶阶走下去。
灯总是迟缓地亮,她也不因缺少光线而脚步急躁。
她总是很能适应。
或者说她缺少许多常人的感知,偶尔得到小心翼翼的保护,她反而会有些莫名其妙。就像习惯了阴湿环境的植物,被抱去晒暖和的太阳,会觉得,其实也没必要。
4.受害者
臻合建筑事务所在一栋洋房式的三层小楼里,灰砖铺就的停车坪年深月久,风侵雨蚀,难免坑坑洼洼,停车体验感不是很好。
林晋慈从小姨家驱车过来,以为周六晚上事务所没什么人,却意外看见老板唐蓁的车子停在对面。
亮屏的手机显示表妹发来的信息,一条地址分享,一条长语音。
林晋慈将车子停稳,拿起手机,没点开,转了文字,看着屏幕上的信息一点点生成。
“姐姐,我之前查启映传媒的信息,忘记看地址了,你看,跟你公司好近哦,好像就隔了两条街,上次给你送东西我都没注意,原来旁边那栋亮灯的大楼就是。”
何止表妹,连林晋慈也从没有注意过。
林晋慈去年入冬回国,连春节都留在事务所赶工期。除夕夜唐蓁带着女儿茜茜来给事务所加班的员工发红包和礼盒,给林晋慈单独带了一份饭。唐蓁一进办公室就打趣她:“林工真是实在人,我请你回来帮帮我,你这头一年,就给我卖上命了啊?”
林晋慈坐在三楼窗边的椅子上吃饭,城市禁烟火,新年夜也没什么热闹景致,倒是手机里一堆积压的非工作信息,震动得没完没了。未接电话也有好几通,都是林父宜都打来的,林晋慈把手机放到视线之外,没有要管的意思。
穿着红毛衣和小裙子的茜茜,蹦跳着来到林晋慈身边,忽然指着窗外,要她看:“小慈姐姐,你看,那里在放烟花!”
市区哪来的烟花?
林晋慈转过头,不远处高楼的外立面上有烟花的光影,一朵朵,忽明忽暗,如真实的烟花腾空绽放,是那片黑夜里唯一醒目的光。璀璨到有几分寂寥。
林晋慈下车,点开表妹发来的地址,屏幕跳转到导航页面,点击路线,显示距离为1.2千米,三角形的定位箭头反了,随着林晋慈挪步转身,箭头也调转为正。
看到那栋曾经亮过新年烟花的大楼,那一刻,导航里毫无情感的女声提示林晋慈:方向正确,开始为您导航。
下一秒,林晋慈将整个导航页面从屏幕上删去,声音图像骤然消失,周遭连同微微沸腾的血液都安静了下来,只有被她操控的车钥匙,按一下,突兀的锁车声响,封闭了一切。
林晋慈插兜,深呼吸,朝事务所走去。
那栋大楼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又无声无息地始终亮着。
周六晚上是唐蓁答应茜茜的亲子时间,通常这个时间点,唐蓁很少还留在事务所,但车的确停在下面。
工作区亮着几台电脑,工位上没有人,可能是去吃饭了。
在去自己办公室的路上,林晋慈碰上焦头烂额的实习生。
臻合一般不会安排新来的实习生画cad,实在人手不够的情况除外。
最近就是特殊情况。
前同事陈鹤鸣设计院出身,又是臻合元老级别的高级建筑师,跟唐蓁政见不合早有苗头,林晋慈的到来给臻合带来更具国际视野的新能量,同样也让曾经的“第一员大将”忧恐地位不保,陈鹤鸣跟臻合一拍两散是迟早的事,可一下带走两个老员工,投奔死对头,还是让唐蓁很不好受。
人事接到紧急任务,在招到兵马之前,这批实习生得先当牛马用一阵子。
实习生连事务所的软件都还没用明白,捧来电脑,跟林晋慈请教问题。
林晋慈刚说完,隐隐听到一些激烈的对话声,像从唐蓁亮灯的办公室里传来。
实习生缩着脖子,小声跟林晋慈透露:“唐蓁老师从晚七点过来,就是这样了。”
“怎么回事儿?”
“刚刚琳达姐进去汇报听了一嘴,好像是陈鹤鸣之前负责的‘大野之宴’民宿改造项目,他要带走。”
林晋慈了然,即使橄榄枝是直方那边先抛出来的,陈鹤鸣去了新地盘,也得有拿得出手的案子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唐蓁一贯强势,绝不可能允许自己碗里的肉被抢去,还成了老员工给死对头的投名状,但林晋慈一早听说,这个徐姓客户跟陈鹤鸣有私交,先前就一直是由陈鹤鸣负责的。
臻合想要力挽狂澜留下这个客户可能也不容易。
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林晋慈把助理整理出来的新资料看了一遍,先前的项目档案也一同调出来,这位徐先生的审美实在包罗万象,既崇今,也爱古,中式西洋来者不拒。
本来林晋慈打算去找唐蓁聊聊,不料唐蓁倒先敲了她的门,没进来谈谈事务所的当前难关,站在门口,匆忙挽着羊绒披肩,焦心难掩地跟林晋慈交代:“茜茜发烧了,我得先回去,大野之宴那个项目,周一开会我要跟你好好讲讲。”
“好,路上开车小心。”
人都走远了,唐蓁还不忘返身回来提醒:“你也早点回家,别在公司一忙就是一个通宵!还没到打仗的时候呢,别天天冲在一线,注意休息!”
林晋慈从不认为自己是工作狂,只是能让她觉得有意思的事情不多。她宁愿休息日都待在工作室里,接到来自父母的电话,告诉他们,现在工作很忙,没时间回宜都,也不愿意回到摆满珍馐的家中,从他们期待的阖家团圆的戏码里领一个寻常女儿的角色。
她也演不好。
该喜极而泣时,她无动于衷,旁人掏心掏肺起来,她冷眼旁观,也总是令人尴尬。
这么难演的戏,干脆能不演就不演了。
所以读书时她爱学习,长大了爱工作。
倘若真是人生如戏,她也更偏爱那些无需太多情感参与的选段。
曾经有人点破她的状态不健康,说她一直在规避人与人之间可能产生的麻烦,可是人与人之间一旦没有了互相麻烦、没了牵绊,也就一并丧失了产生快乐的可能。
那时候的林晋慈不喜反驳、懒得解释,连这种出于善意的劝导,她也只会敷衍地笑一下,说谢谢。
第二天早上,林晋慈开车到小姨家,接表妹去启映试镜。
表妹坐上副驾,塞进来两个大袋子。
“姐姐,你昨晚忘记把这些东西带走了。”
林晋慈知道,只是疑惑。
“怎么……这么多?”
当时她看着小姨打包的,袋子没有这么大。
表妹将袋子费力地塞去后座,解释说:“你忘带走了,我妈那个人,你也知道,这不东想想西想想,又塞进去许多。有的保质期不长,我妈给你贴了纸条,你记得及时吃哦。”
林晋慈说知道了,通过车内的后视镜望了一眼。
小姨一直对她很好。
在崇北读大学时,小姨总喊她来家里过周末,林晋慈从来不会说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被问也不会说,小姨却会观察她动筷的频率,留心记着她的喜好,渐渐地,她不喜欢吃的东西都不会出现在周末的餐桌上;会在林晋慈生病时赶来医院,说她是小孩子,小孩子生病身边是不可以没有大人的;会给林晋慈织和表妹一样的帽子围巾,给她求避灾的平安符,给她炖补汤。
那些被照顾的时刻,是在宜都成长十八年的林晋慈从未体验过的,林晋慈难免有些奇异之感,有的妈妈不仅能照顾好自己的两个孩子,还有余力来照顾别人的孩子,而有的妈妈,却好像爱和精力都非常稀少有限……
“姐姐!”
表妹喊了两遍,林晋慈才回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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凑近观察林晋慈的脸色,表妹担心道:“怎么发呆啊?姐姐,你没休息好啊?”
“没有。”林晋慈摇摇头,启动车子。
避开早高峰,路况意外地通畅。
到启映楼下才遇见一点小问题。正准备停车,一个年轻的保安出现在挡风玻璃前,保安从车牌车标看到驾驶座的林晋慈,问道:“你这是外面的车吧?”
林晋慈降下车窗说:“是。我妹妹收到通知来启映试镜。”
保安道了一声“稀奇”。
表妹也不晓得人家在稀奇什么,赶紧降下车窗,点开手机里的信息,想以此证明。
保安却摆摆手,说他不管这个:“你们试镜归试镜,车不能停在这儿,上面通知了,大领导今天要来开会,外面的车都要停到地库去。”
林晋慈照做,朝一旁的地库入口开去。
副驾驶的表妹却觉得莫名其妙:“什么领导嘛,感觉笨笨的,争外面的车位干什么?停在地库不是更方便,直接坐电梯就上去了。”
林晋慈也不清楚,进地库停好车。
表妹解开安全带都准备下车了,半只脚伸出车门外,发现一旁的林晋慈毫无动静,眨了眨眼问:“姐姐,你不下来陪我去啊?”
地库的冷光昏暗,林晋慈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收紧了几分力道,她明白上去了也未必就一定迎头碰见,可预想到那样的场面,喉咙还是不禁地微微咽动。
表妹来之不易的试镜机会或许是人为赠送的好运,再碰见,大概率不能再像昨天那样装不认识。
昨天傅易沛从酒店房间追出来,却没说话,是忽然明白了不急于一时吗?
昨天答应表妹陪她来试镜,不能说不是一瞬而起的冲动,此刻一瞬而起的冲动,是想要临阵脱逃。
“我也不懂演戏的事,你一个人,应该可以吧?我还要去上班,要不等你这边结束了,我来接你去吃饭?”
“姐姐,今天周日啊,还上班?”
林晋慈恍然把日子都忘了,只得圆话:“事务所最近有点忙。”
“那也不是这么忙的呀。”表妹下了车,拉开驾驶座的门,对林晋慈央求撒娇,“刚刚那个保安一说什么大领导,给我也弄紧张了,你陪我嘛,就当休息了,然后我请你吃饭,好不好嘛,好姐姐~”
林晋慈想了一会儿,抛出一个问题。
“你刚刚不是说你试镜的角色是男主角的前女友吗?”
表妹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说:“嗯,怎么了?”
“那你说,一个人伤害过另一个人,也没有道歉,时隔多年,所有强烈的感情大概也都淡去了,再遇见,如果还有接触的可能,那个受害者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强烈的感情都淡去了……还有接触……”表妹思考着,得出结论——“那肯定是想给他点颜色看看!”
林晋慈低声说:“哦。”
“要是我,我就要一模一样地还回去!也让他尝尝被伤害的滋味,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表妹附赠科普,“这就是影视剧里的爽点,非常重要,一定要有,不然别说是受害者了,就连观众都会觉得憋屈死了。”
林晋慈很浅地笑了一下:“你挺专业的。”说完下了车。
表妹喜滋滋挽上林晋慈的手臂。
“你在考我啊,我回答得还不错吧?其实我也是真想好好做这行,我挺喜欢演戏的,我妈不信我。”
表妹一路嘀咕,两人进了电梯。
四方金属镜面,将其间的人照得无所遁形,林晋慈在轿厢内站定后,没什么表情地抬起头,朝角落的监控看了一眼,又很快地垂下眼睛。
5.宜都菜
电梯将她们带上了一楼,启映的前台接待核对了预约信息,请她们在开放式的会客区小坐片刻。
没一会儿,来了一个戴鸭舌帽的工作人员,让表妹填了一份表格,随后领表妹去了试戏的地方。
林晋慈一个人坐在会客区。
刻板印象里,影视公司应该入门可见最新的影视剧海报,墙上挂满一排当红明星的时尚写真,随处可见员工三两碰头聊些密不外传的娱乐八卦。而此刻所见的启映传媒不太有急躁的娱乐气息,从设计布局到整体色调,看起来都很舒展疗愈。
留心建筑结构是林晋慈的职业病,甚至发着呆,她都会无意识地去观察。
目光转至门口时,猝不及防出现一张熟悉的脸,这脸的主人正嘻嘻哈哈调戏前台,将两个年轻姑娘逗得合不拢嘴。见对方有回头的趋势,林晋慈将视线闪避开。
但显然无效。
对方已经看见了她,并对她的回避动作视而不见。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一连串问题抛过来,跟记忆里没两样,夸张得要命。
“呦!这是谁啊?我没眼花吧,林大建筑师?听说你在国外混得风生水起,什么时候回国了?没有耳闻啊。”
不耐被压在眼底,林晋慈表情几乎没有变动,声音也如常冷淡:“你认错人了。”
魏一冉“哈”地一声笑,衣摆一挥,直接在林晋慈对面坐了下来:“你这一出声,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了,林妹妹,你冷幽默的本事不减当年哪。”
林晋慈并不接他的腔。
魏一冉没法唱戏,便故作识趣地说:“哦,我知道了。你不想跟我说话。”装起天真无知也是一把好手,“为什么呢?咱们好歹算老同学,就简单叙叙旧也不成?不是说国外开放吗,你瞧你,还是这么冷若冰霜的。”
林晋慈还是不语。
魏一冉像个受委屈的苦主:“你心虚,也犯不着对我吧?我又不恨你,对吧?”
话里的某个字眼,像针一样,尖细地朝林晋慈的心脏上扎了一下,她掀起眼皮,望着眼前一张过分灿烂的纨绔笑脸,好像看见她难受,这人才会有快意。
目光对峙,林晋慈渐渐只觉得无力,以前傅易沛的朋友对她都不差,连油嘴滑舌的魏一冉也不例外,如今阴阳怪气也算事出有因。
后悔坐在这里时,林晋慈的脑袋里冒出一个念头,不晓得此刻这点不适,属不属于“给点颜色看看”的范畴。
如此一想,林晋慈不禁露出一丝笑,被人察觉,深感莫名的人就变成坐在她对面的那个。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林晋慈回敬他四个字:“不用你管。”
试戏的流程比想象中简单轻松,结束得也比预料快,表妹还没走近,便将这场面气氛瞧得清楚——她的表姐横眉冷对,这个皮相不错的花花公子在纠缠不休。
这戏码表妹熟,“有资本”的男人大多自视甚高,未尝败绩,一旦被拒绝便恼羞成怒,这种时候太讲礼貌反而不管用。
表妹上前,直接大吼一声:“喂!我表姐有男朋友了,能不能麻烦你克制一下热情啊?”
魏一冉耳朵震得发懵,回头先看见表妹,视线朝后移一段,视线中心是跟着助理一块赶过来的傅易沛,看来是有人去楼上报了信,这才“姗姗来迟”。
不过,看傅易沛面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变化,应该没错过刚刚的关键信息。
“有男朋友了啊。”
魏一冉音量颇高地念了一遍,看着向林晋慈,不怀好意地咧嘴,“我知道啊,有男朋友了是好事,老同学为你开心。”
魏一冉又对云里雾里的表妹解释:“小妹妹,你误会了,我叫魏一冉,跟你表姐是多年未见的老同学,难得碰上,想请你表姐吃顿饭,这没什么问题吧?”
表妹向林晋慈投去目光问询,她的表姐并没有跟她交流眼神,而是拿起她刚刚留在沙发上的包,起身要走,路过花花公子身边时,目不斜视地留下一句:“心领了,也不必。”
表妹自然是要跟着走的。她紧紧贴在林晋慈身边,视线仍偷偷在魏一冉身上疑惑地逡巡。
什么老同学碰面的气氛会这样奇怪?
而且她了解自己的表姐。
即使林晋慈平时话少,也不是见风就破的美人灯,绝不会随随便便被人从气势上拿捏。
她们这样离开,怎么隐隐有些心虚回避的意思?
那个花花公子倒底气十足,挑衅不断,还在后头说:“难得碰见,这点面子也不肯给?”
她在她表姐脸上看到一抹忍耐的神色。
还好在场有人是绅士,很快打断了魏一冉的话音:“你少说两句。”又对她们说,“不好意思,要不我来请客做东?”
表妹对傅易沛露出教科书式的淑女笑容,客气推辞道:“这就不用了吧,太麻烦傅总了。”
“不麻烦,都是老同学。”
那道男声很近,很温和,林晋慈却有种被胁迫的感觉,比听着魏一冉阴阳怪气还要忐忑些,她可以用一切欠缺礼貌的反应面对魏一冉,面对傅易沛,却无法继续再装不熟。
魏一冉听不下去了。
“合着你又当好人?人家那么大一尊佛,你刚刚没听到?有男朋友了,请得来吗?”
林晋慈瞥去一个冷眼,先前的沉默如数反击:“少用这种激将法!因为实在低级,刚刚忘了说,这么多年你也没怎么变,还是幼稚得要命。”
林晋慈脸色微微泛红,好像是气的,但要论暴跳如雷,另有人在。
魏一冉:“林晋慈!你现在会骂人了你!”
傅易沛的安慰机制并不按怒气值高低平均分配,他对魏一冉说“也没冤你吧”,然后对林晋慈说:“别生气,待会儿吃饭,让他买单,好吧?”
魏一冉自是不肯:“我凭什——”
傅易沛担保:“他绝无怨言。”
刚刚傅易沛说“都是老同学”,这个答案让表妹意外至极,毕竟昨天傅易沛才和她表姐见过,在酒店,她也在场。两人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表妹脑子冒出数个无从解答的问题。
但此刻她从在场人的种种反应,结合不久前在车库,表姐不愿陪同她上来,后来又问了那么一个奇怪的问题,她现在全都看懂了。
甚至当四人坐在餐厅时,连来龙去脉,表妹都已经分析得有头有尾了。
这位花花公子大概跟她表姐好过,表姐曾经伤害了他,所以才有如今表姐的理亏沉默,以及对方因爱生恨,想给她表姐一点颜色看看。
傅易沛作为魏一冉的朋友,在酒店和兄弟的前任意外碰见,尴尬到无话可说也是情理之中。
再细想想,自己突如其来的试镜机会,和魏一冉今天会在启映和表姐遇见,或许也都不是巧合。
林晋慈和表妹都推辞点菜,菜单便到了傅易沛手里,他问了表妹的忌口,很快和服务生确定了要点的菜,最后菜单递给魏一冉,问他还要不要添什么。
魏一冉点了一瓶酒,说是配中餐。
林晋慈开车来的,不能喝。
他吊儿郎当地表示理解:“没事,我喝,就当庆祝你跟你男朋友情比金坚,你们在一起挺久了吧?这么感人的爱情故事,他怎么不给你写一首歌?哦,我知道——”
傅易沛看向魏一冉:“你再这么说话,干脆只结账别吃饭了。”
表妹这时再看傅易沛,又多了一份才华之外的欣赏,想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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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暴躁症男主身边的温柔系好友,言行举止都叫人如沐春风。
傅易沛给魏一冉夹适合他吃的苦瓜,让他降火,又关心姐姐的口味,把两道宜都菜转过来,说这家主厨做得很地道,让姐姐尝尝喜不喜欢。
姐姐看着傅易沛,眼底微微有些情绪涌动,最终没说话,只是顺从地用筷子夹了菜,塞进嘴里,垂下眉眼,慢慢地嚼。
表妹懂了。姐姐对魏一冉阴阳怪气的话不满,这顿饭是吃不下去的,但魏一冉的朋友帮他圆场找补回来了,于是姐姐选择了妥协。
表妹也跟着尝了那两道菜,的确是很正宗的宜都口味。
真周到啊。
没了傅易沛,这个家得散。
看着一杯接一杯喝闷酒的魏一冉,表妹也不满,演情种呢?很双标地想:长得帅又有钱了不起啊,脾气这么差,活该被甩被伤害,还想给她姐姐颜色看,绝不可能,下辈子吧!
估计是叙旧尴尬,以老同学名义攒起来的局,没人追忆往昔,桌上话题反而不痛不痒围绕着表妹的演艺工作展开。
表妹没心眼,说到兴起刹不住车,一个接一个圈内八卦往外蹦,又跟傅易沛打听各种圈内消息是真是假,用餐气氛不至于太差。
一顿饭到尾声,林晋慈和魏一冉也没再说上什么话,表妹后知后觉才截住话兴,忙着观察桌上的其他人。
但没什么异常。
服务生来上了餐后水果,傅易沛起身说出去抽根烟,表妹心想,果然是完美助攻,连成全男女主的二人世界都如此丝滑。
表妹正纠结要不要效仿,自己也别在这儿当电灯泡,到底是对魏一冉有先入为主的成见,这么一纠结,旁边的林晋慈先起了身,跟表妹说去趟洗手间。
表妹惋惜,看着玩手机的魏一冉更是觉得这人很不成器,连机会都不会把握,浪费傅易沛的一番好心。
包厢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她是看在傅易沛的面子才开口的,以林晋慈表妹的身份,所以腰杆挺直,语气也如寒梅一般高傲。
“真要是旧情难忘,就拿出点诚心来,不怕告诉你,我表姐多的是追求者。”
魏一冉怄气已经怄了一顿饭。
没见傅易沛对旁人有这份细致体贴,连忌口偏好不用问都还记得一清二楚,林晋慈是什么九天仙女下凡吗?都被甩了,这么多年还拿人当心肝呢?
林晋慈表妹鼻孔看人的这段话,不亚于往烈火上浇油。
餐后水果里有蜜瓜,魏一冉将啃到半截的瓜皮,朝自个餐盘里狠狠一撂。
“还要诚心?!怎么着?命给你们?”
表妹被呛,脸色也瞬间不好了:“朽木不可雕也!”
魏一冉告饶,连连摆手:“哎呦,可不敢!不敢再劳动贵姐了,你姐姐那可是玩刀的高手,专往人心肺里戳。”
表妹瞪着眼,懒得再理会。
此刻,林晋慈在服务生的引导下,找到这家古色古香的私房菜前台。
她报上包厢名,想要结账。
穿旗袍的收银小姐柔声告知她:“傅先生已经买过单了。”
“什么时候?”
“就刚刚。”收银说完,视线偏向一边,看向稍远一些的地方。
林晋慈稍有些迟缓地转头。
她先预感到那边可能站了什么人,才慢一拍地感知到此间有风,微风从那边吹来,混着秋日气息,有宜人的香味。
并不刺眼的光线里,她看见穿着浅灰色薄毛衣的傅易沛站在窗子边,可能是听到了林晋慈要结账的声音,回过身,也正朝这边看。
瞬息之间,风有了具象的质感,吹过傅易沛的额发、睫毛,使他眨眼的频率被动变快,又朝林晋慈涌来。
6.折金桂
这阵风缓慢而经久。
人被注视时,时间流速如同从胶质淌过一样被延长,缄默相望的场景,于林晋慈而言,十分难熬。
擅长活络气氛的表妹,以及试图破坏气氛的魏一冉都不在,林晋慈和傅易沛仿佛成了一场实验中缺乏催化剂的两种化学物质,毫无干扰,直白呈现各自的特性。
视线中的傅易沛,自在、不见局促,甚至带着一丝微笑。
林晋慈缺乏表情,却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内心的局促外显了,被人捕捉,她看见傅易沛嘴角的笑容括至近乎温柔的弧度,对她说:“要不要过来看看?桂花开了。”
林晋慈起初没作声,抓着手机的指骨不由捏紧了一下。
她想到她和傅易沛相识之初。
朋友问她为什么会讨厌傅易沛,十六岁的林晋慈脑海里,浮现的也是傅易沛的笑容。
她低垂着眼睫,不讲理地冷淡出声:“就是不喜欢。”
彼一时的心境,如今已经找不到踪迹。但此时看着傅易沛,二十六岁的林晋慈仍感到讨厌。
她讨厌他颠倒了他们之间的秩序,面对林晋慈,傅易沛没有理由再用这样的笑脸。
林晋慈看着他那只搭在窗外的手臂,可能夹着烟,灰毛衣捋到小臂,纤维在阳光里染上柔软色泽。
沉默过久的林晋慈,语气生硬地拒绝。
“不了。闻不惯烟味。”
“没抽烟。”傅易沛声音低下去,笑意浅淡,“早戒了。”
林晋慈微微愣了一下。
傅易沛读电影学院的时候,带林晋慈跟他们系里的人吃过饭,因为等林晋慈下课,他们两个迟了一个小时才到,包厢里打过一轮扑克,无论男女指尖都夹着一支烟,一室笑语,吞云吐雾。
傅易沛让服务生另开一个包厢,一伙人跟着迁移,一位女同学熄了烟,跟林晋慈开玩笑,说他们这些搞创作的半桶水,金蛋未必能孵出来,对尼古丁上瘾的恶癖,倒一个没能幸免。
那时的林晋慈没说话,看向傅易沛。
她没有置喙他人的意思,仅是惊讶,可能是那时候她对傅易沛的关注太少,好像从来没见过傅易沛抽烟。
傅易沛安排好干净的新包间,来到林晋慈身边,面孔十分明亮地冲她笑了一下,对她说,以后都不抽了。
林晋慈比烟瘾更早离开傅易沛的世界,所以并不清楚他什么时候戒了烟,戒烟的原因又是什么。
大概以为林晋慈不信,傅易沛将那只窗外的手抬起来。
没有烟。
手上捏的,是一小截缀满金桂的细枝。
“过来啊。又不会吃了你。”
“我又不怕。”林晋慈走过去说,“是你先在里面待不下去的。”
“是有点待不下去。”
他应着声,指尖转弄一小枝桂花,开熟的几粒金黄色,脱枝坠进一丛花影里,没了踪迹。
“我怕你表妹再追着我问,柯燃和许絮到底有没有谈过。”
刚才表妹在饭桌上的确刨根问底过娱乐圈知名荧幕cp“燃絮”be的瓜,多个版本的故事泛滥到自相矛盾,表妹想知道一个石锤。但傅易沛并没有正面回答,应付过去了。
林晋慈有些故意:“那到底有没有谈过?”
傅易沛笑了一下,靠在窗边,打量着林晋慈:“你也问?你连这两个人是谁都不知道吧?”
“在你眼里,我是这样无知的人?”
“不是无知,是你以前从来不关心这些。”
“那是以前。”
意识到这四个字很有深究之处,停在这里有些不合适,林晋慈很快补了一句话,“我家楼下商场有许絮的手表广告,我见过,记得。”
傅易沛默默垂敛眼睫,林晋慈的手腕戴着一只表,极简的表盘,大三针搭配了日历月相:“你这块就是。喜欢这个牌子?”
林晋慈也低头看了一眼。
她有好几块手表,风格都差不多,有时出门着急,不用管搭配,随便拿一块也不会出错,这块表显正式,倒不是她私下最常戴的那块。“我不太懂表,这是别人送的。”
“那你朋友还挺大方的。”
林晋慈罕见地语顿了一下:“有合作,品牌方送的。”
傅易沛猜到是谁,毕竟该品牌启用的国内男艺人屈指可数。
甚至不必这样猜,换种说法,整个娱乐圈愿意送林晋慈昂贵手表的男人,大概有两个,而林晋慈会接受赠送的,只有那一个。
也合理了。
林晋慈才不会莫名其妙地关注许絮的手表广告,这个手表品牌,在她心里另有指代。
傅易沛没说话,只幅度很小地挑了一下眉,了然又并不在意的样子,侧着脸,任由风在面颊上吹拂。他已经尽可能不让林晋慈尴尬,以彼此心知肚明的沉默,略过可能会破坏当下气氛的话题。
可林晋慈依旧不自在。
根本无心去看楼下种满金桂的小花园。
不晓得古代是否有这种刑罚,让问心有愧的人去面对不计前嫌的受害者。这应该也算一种精神折磨。
小臂被风吹得发凉,林晋慈想去捋袖子,傅易沛却先一步伸手,动作划破空气,靠近过来,林晋慈犹如被定身,避无可避。
最后,那手只轻轻在她手表上虚点了一下,甚至碰都没有碰到她。
“这里刮坏了。”
绷紧的脊柱没有完全放松下来,林晋慈再一次低头,更细致地观察——手表侧边的金属上的确有两道刮痕。
她想起来了。
上一次她戴这块表去施工现场,在大理石上蹭的,本来放到一边打算去送修,结果把这事儿忘了,今天又戴了出来。
林晋慈简单解释,说话间,将手表摘了塞进衣兜里,她忘了摘手表前她本来打算把袖子扯下来,小臂已经冒出一小片鸡皮疙瘩。
傅易沛却记着她刚刚怕冷似的缩肩,也注意到她小臂肌肤上的变化。
他没有碰到她,但确确实实逾矩,拇指和食指捻她堆叠的黑色线衫袖口,两边都扯了一下,白皙的手臂严严实实被保护住。
“这么怕冷还在瑞士待那么久。”
这种唠叨似的话,淡淡道来,剔尽暧昧,像一阵没有目的的暖风,拂近即散。
林晋慈对此感到陌生,甚至惶恐,宁愿这样好的风别吹来。
“学习,后面是工作需要。”林晋慈回答得很官方,她本来想解释没有一直待在瑞士,在米兰也待了大半年,遇见现在的老板唐蓁,继而有了回国的想法。但稍加思忖,便没了倾吐欲。
傅易沛说:“了解。”
他甚至都不问她如今在哪里工作。
魏一冉不久前打听时,她语气很差地说无可奉告,或许是如此,傅易沛不会再强人所难。
一扇窗好似被划成了楚河汉界,两人各居一端,直视对方的面庞,一个云淡风轻,一个淡漠疏离。
渐渐的,傅易沛的表情先有了细微变动,可能是由林晋慈此刻的状态,联想到昨天在酒店那次视若无物的对望。
“昨天你站在门口,我知道你大概不想跟我打招呼,希望今天这顿饭没有为难到你。魏一冉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你知道的,读高中那会儿他就经常来咱们班挑事儿。我回头说他。”
在随性松弛这点上,少年时代的傅易沛就是林晋慈所见之人中的典范人物,后来游历他乡,也见过能人无数,依旧无人能及他。
林晋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昨天不想跟他打招呼是真。她一直缺乏在情感过分充沛的场景下调度自我的能力。
曾有机会担任过导演系学子期末周作业里的小小配角。
林晋慈对演戏一窍不通,但那次体验良好,她完成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个镜头,回到铺着餐布的草坪上,身边的男生在研究新镜头,她看了一眼,便把目光投向碧蓝如洗的天空。
有些雀跃,又有些天然的忧郁。
“他们说人生如戏,可是真实的人生根本没有导演,我希望,在某些时刻,像刚刚那样,当我站在人生的重要场景里,能有个导演在镜头后讲戏,告诉我该如何反应才恰当,如果我做得不好也没关系,可以NG一条,再重来。”
身边的男生举起相机,相机挡着他的脸,相机后的声音如阳光般暖:“讲戏的导演来了,林晋慈,看镜头——”
林晋慈看向傅易沛,淡淡地弯了一下嘴角:“谢谢。也没有放心上,只是嫌他吵。”
虽然傅易沛没问,但林晋慈想说一下自己如今工作的地方,毕竟她已经知道他的公司所在,就当礼尚往来。
“我现在工作的地方在润甫园区。”
“哦,那不远。”
“嗯。”林晋慈很轻地点了一下头,“隔着东环路,是臻合建筑事务所。”
傅易沛“嗯”了一声,不知道是否出于客套,他说他听过臻合事务所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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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在业界颇有名气。
林晋慈以为他认识唐蓁,她晓得唐蓁在国内人脉颇广,之前所里也有不少客户是影视圈的人。
她本欲延伸一下,唐蓁是她同门师姐,但傅易沛先一步移下去了目光,看着她捏在手里的手机,声音很淡。
“有人给你打电话,你先接吧。”
屏幕正亮着,是一通微信电话,致电人的姓名备注“成寒”连同一张吉他头像都赫然显示着。
林晋慈看到屏幕,心跳鼓胀了一下。
她很快看了一眼傅易沛,对方好像误会了她的意思,立刻转身作避嫌状,将修长的手臂搭在窗沿,心无旁骛,躬身赏花。
林晋慈的心烦加重,但并不能像处理一条毙命的丽丽鱼那样,捞起、扔掉,就算解决。
她深呼吸,接起电话,放到耳边。
“喂,什么事?”
“怎么,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我们都多少天没见面了,你算算日子。林工近日忙否?”
“少怪腔怪调了。”
那语调亲昵,傅易沛不由地侧目轻瞥,不多时,又将视线重新挪至窗外。
阳光反射在叶片上,亮到惨白,让傅易沛的眼睛不太舒服,他没有将目光移开,只是静默无声地承受着这种不舒服。
林晋慈没有刻意再走远,就在一步之遥,但她侧过身子,背对着在场的另一个人,似乎不想让人看到她同人打电话状态。
然而声音无孔不入。
她的轻声细语,以及电话那头的春风得意,另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虽然老本行早就放下,但可能是科班生的老毛病犯了,傅易沛闲着也是闲着,由这一刻的春风得意,去追溯。
艺人到底不是艺术家,会给自己写传记的少,不然成寒这小半生,拿来拍电影也够了。
从职高不入流的乐团吉他手,走到知名音综节目导师的位置上,不可谓不成功;年少落魄时鼓励他追求梦想的女孩子,凡尘至青云,十几年不离不弃,也实在感人至深。
春风得意,应该的。
傅易沛听圈内朋友提过一嘴,成寒冬天的档期不太好约,托谁的面子都不好使,因他这些年有雷打不动去瑞士滑雪的习惯,但傅易沛清楚,成寒高中跟人打架伤了右腿,日常走路不影响,滑雪这种剧烈运动,除非他嫌腿多了。
成寒去瑞士,大概也不是为了滑雪。
走了神,失了焦,连身边的电话结束,傅易沛都后知后觉。
林晋慈正看着他,他调整呼吸,恍若未闻刚刚那通电话,只客客气气地开口:“是不是有急事要先走?”
林晋慈没来得及回答,不远处先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姐姐,你们怎么好长时间都不回来啊?”
表妹旁边的魏一冉,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老同学嘛,叙叙旧。”
“妒夫。”表妹小声嘀咕,“不跟你叙旧就吃醋。”
后面那句魏一冉没听真切:“什么妒夫?谁是妒夫?”
傅易沛劝他:“能不能别一言不合就跟人呛起来?”
“就是啊。”表妹附和,“你属炮仗的吗?”
魏一冉叫表妹客气些:“你别忘了你现在要拍的这部戏,还有我投的钱,注意你对金主爸爸的态度!”
表妹直接翻白眼说:“神经病。”
“投资人了不起啊,别以为我不知道,这部戏是启映主投的,只有傅总才能拍板,傅总还在这儿呢,轮得到你说话吗?”
魏一冉冷哼一声:“你们俩还真是亲姐妹,恃宠成娇的本事都是一家的!”
表妹蹙起眉:“什么恃宠成娇?禁止文盲乱用成语,谁恃宠成娇了?”
魏一冉跟表妹的呛声不知要持续多久,一些无由来的疲惫覆上心头,林晋慈从表妹手上拿过自己外套,打断他们的对话,问表妹:“你还有事要回启映吗?没有的话,我送你回家。”
傅易沛看着林晋慈,说了寻常的客套话:“开车注意安全,路上小心。”
林晋慈“嗯”了一声。
两人又互相道了再见。
火药味这才歇下。
魏一冉却还不嫌事大,扯着嗓子一句句地喊:“要不要送你们上车?免得你妹妹又说什么没诚心,要不再劳您等两分钟,我喊个敲锣打鼓的仪仗队来?够不够诚心?”
表妹边走边回身瞪魏一冉,表示无语嫌弃。林晋慈则是低声问“没诚心”是什么由来。
7.摸木头
表妹没讲在饭桌上跟魏一冉呛声,由此诞生了“没诚意”,含糊过去,对林晋慈说:“真正释怀翻篇的人,根本不会上蹿下跳,哼,还不是旧情难忘的纸老虎!姐姐,不管你愿不愿意再跟他和好,但别轻饶他!”
林晋慈听不懂表妹声声冷笑在说些什么。
“别轻饶谁?”
“那个魏一冉啊!”
表妹抱起手臂,理不直气也壮,“虽然可能说是咱们有错在先啊,但是呢,是个人,就会犯错,对吧?只要不是那种移情别恋、中途甩人,其实也是情理之中嘛。魏一冉那么得理不饶人,就是没有复合的诚心啊!扣分!必须扣分!”
林晋慈不晓得这么大的乌龙是怎么产生,解释道:“你误会了。不是魏一冉,”
“啊?不是他?”
表妹久久愣住,“……那为什么他那样啊?”
林晋慈沉默开过一段路,想着表妹刚刚说的内容,字音里带着些许斟酌,不答反问:“中途甩人,很严重,是吧?”
表妹一时头大如斗,有点想笑,但不敢笑,也有点想做哭脸,凄凄地拖着声:“不是……姐姐……你,你……你真,真干了这种事啊?”
“应该是吧。”林晋慈不太想继续讨论这个问题,“算了,不说这个了。”
“不会是对傅易沛吧?”
突然,表妹发抖似的出声。
未翻过去的一页又重新摊在眼前。
林晋慈没有像刚刚那样第一时间反驳,即是一种回答。
本来只是猜测,一被证实,表妹反而难以消化,自言自语起来。
“真是傅易沛啊……我就说,你跟魏一冉之间要是没事,那傅易沛的反应也有点奇怪了。”
表妹想着,表情越渐生硬,声音越渐阻塞,“可是——你要是跟傅易沛曾经好过,那他现在的反应也太奇怪了吧。他不怪你吗?”
不久前傅易沛在饭桌上怎么周到照顾表姐的,有双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还有餐后他和表姐一前一后出去、聚在窗边聊天,虽然表妹赶去时,并没听到什么对话内容,但气氛肉眼可见,同窗外秋阳一样的和谐融洽。
林晋慈在心里应了一句:不知道。
或许在傅易沛替她扯衣袖时,她脑海有过片刻消散的感知,但连这种感知都是不可名状的。
“姐姐,我们改道去启映吧?”
“怎么了?”林晋慈扭头看了一眼,表妹脸上少见如此忧心忡忡的表情。
“我想了想,我还是不要这个角色了。”
林晋慈说:“不要了?你不是跟你妈妈吵架都要争取这个机会吗?”
表妹也很犹豫,“那时候我不知道你跟傅总还有这一层的熟人关系,我怕,他是有意给我这个机会,我倒是没什么志气说拒绝走后门不想当关系户,但是呢,我担心傅总是想用我这层关系报复你,对你不好。”
林晋慈唇瓣稍动,声音未出。
会吗?
傅易沛会这样对她吗?
表妹下了决心:“还是不要了!”
车里安静了几秒。
随后林晋慈的声音依旧无波无澜:“安心演你的戏吧,没事的。”
林晋慈也不清楚何来“没事”,若问依据,大概是她记忆里的傅易沛一向光风霁月。
回国后,偌大崇北,林晋慈不是没有遇到过老同学,甚至参加过一次同学聚会,长桌旁坐的都是从南安高中毕业、如今在崇北定居或工作的老同学。
谈及母校,谈及高中时代,即使本人不在场,傅易沛也几乎是不可能绕开的话题。
女生们异口同声,赞他教养不凡,待人温柔。
姗姗来迟的林晋慈坐在一旁,以沉默应和,听着傅易沛的种种耀眼事迹,心想的确如此。
来人之中,只有林晋慈和一个男生跟傅易沛同过班,自然成了重点的打听对象。
有人八卦起傅易沛的感情经历,提问者殷切望来,林晋慈答不出一言半语。
同行的女生替林晋慈解围:“哎呀,你问她简直是白问,我们林学霸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而且她高三转走了。”说完也好奇地问起林晋慈,“哎,你高中跟傅易沛说过话吗?感觉你们两个毫无交集。”
林晋慈顿了顿,淡声道:“说过吧。”
“哦,也对哦,你们都是课代表,统计啊开会什么的,应该也要讲讲话的。”
话题很快转去聊别的,但依然时不时能听到“傅易沛”这个名字,在各种各样的校园回忆中,像一息一息跳动着的火焰,即使是曾经刻意与之保持安全距离的人,也无法不受到其光其热的波动影响。
“姐姐,你对傅易沛……”表妹欲言又止,可能意识到不适宜,没有继续问下去,换了话头,“怪不得呢,我问傅易沛燃絮be的事情,他也没回答。”
林晋慈不解:“这有什么关联吗?”
表妹两手比出一颗圆润爱心,朝两侧做掰碎的动作:“因为他也有一段be啊,怕触景生情吧。”
林晋慈浅浅笑着,摇了一下头。
表妹这样说,其实自己也不信。
如果真怕触景生情,傅易沛应该不会给林晋慈的妹妹试镜机会,今天也不会主动请林晋慈吃饭。傅易沛平静从容,没有半点怨气,好像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与林晋慈真成了情谊尚存的老同学。
“姐姐,从傅易沛现在这个表现来看,有两种可能——”
表妹分析给林晋慈听,“第一种,他受了什么高人度化,已经没了凡人该有的贪嗔痴,为积善缘,所以以德报怨;另一种是,傅易沛可能在酝酿一场更大的报复,以既往不咎来暂时放松我们的警觉,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你致命一击!”
林晋慈听着觉得熟悉,接起话:“就是你说的影视剧里如果没有,观众都会觉得憋屈的爽点?”
表妹忘干净了这一茬儿。
她深深憋了一口气,最后憋不住了,才极小声道:“……对。”
林晋慈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隔了一会儿,似掂量,似点评,冒出一句“挺好的”,不晓得是说什么挺好的。
“这种也就放在那种无脑电视剧里挺好的,太套路了,现在的观众估计都已经看腻了……”表妹斟酌再斟酌地把话往回圆,“而且这种戏份一般都是给反派女配的,女主角不会有这样的戏份。”
林晋慈像听科普:“哦。”
把表妹送回家,林晋慈去了事务所。
车子行驶在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上,林晋慈忽然注意起了旁边的大楼,与往常没什么两样,依旧是高高耸立、通身泛蓝的大片玻璃反射着日光,却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如同失物招领处的一件物品,被人认领,东西没变,但此刻有了附属于谁的属性。
客观存在的建筑,有了主观上的情感意义。
林晋慈想起曾经跟傅易沛讨论建筑设计时,傅易沛提过的人文色彩。
收拢险些要朝记忆里沉去的思绪,林晋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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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心开车,也不许余光再频频偏移。
到事务所时,里头正热闹,林晋慈一进去,便被聚在一块的人吸引去了。
成寒穿着黑色的短皮衣,衣摆袖口露出一截设计感十足的条纹衬衫,微廓的牛仔裤,压着黑色鸭舌帽的脑袋,正低下去,手握笔,就着沙发旁的小几,给几个实习生签名。
林晋慈差点忘了,成寒也是臻合的客户。
一年多前林晋慈还没有回国,成寒在崇北买了位置很好的大平层,林晋慈擅长做空间规划,这种更需要私人温度的居家设计,她不敢称翘楚,给成寒推荐了臻合的另一位设计师。
实习生在打听下一次演唱会的事,成寒看见林晋慈,很快把手里写好祝福的本子递出去,起身对林晋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我就知道,来这里等你准没错,你要么在这儿,要是在外头忙事情,忙完了还是要回这里。”
这么说也没错。
家是休息的地方,除了睡眠之外的时间,林晋慈几乎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去工作的路上。
回到办公室,林晋慈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问起成寒房子的事,前几天听成寒说打算在年前办暖房趴,不知道现在进度如何。
历时一年,那房子已经完工。只差几件订制的家具和一盏客厅的主灯还没送来,主灯是成寒亲自挑选的,他很是中意,说等林晋慈去看就知道了。
再说到暖房趴,成寒含糊地一语带过:“再等等吧,我找人算个日子。”
林晋慈不禁失笑:“你现在越来越迷信了。以前去福兴寺,你连一炷香都不肯上,现在发新歌要算日子,开演唱会要算日子,连办暖房趴也要算日子,有那么多好日子吗?”
“你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成寒反应很大,如果面对的不是林晋慈,他大概率要发火。成寒四下看了看,指着林晋慈桌上木质摆件,近乎孩子气地命令,“你快摸一下木头。”
林晋慈坐进办公椅里,正要整理文件,听成寒催促,只好顺从地伸手摸了一下。
说来奇怪,“摸木头”这种做法,还是读书时林晋慈教给成寒的。
那时候的成寒有许多消极的想法,时不时会说些灰心丧气的话。林晋慈提醒过,他改不掉,林晋慈就教他摸木头,摸完木头,不吉利的话便不算数。某天,他从画板凹槽里拿走一截林晋慈用剩的铅笔头,“我把这个带在身边,以后再有这种不好的念头冒出,我就摸一下。”
时间更迭,人也在变。
成寒从桀骜不羁开始相信天意,林晋慈回顾自身,好像也在无声无息中地覆天翻。
忽然,成寒捉住林晋慈的手腕,低头纳闷看着:“你今天没戴表啊?”
林晋慈手腕内侧有一处指甲盖大的烫伤疤,不喜暴露人前,常年佩戴手表。
林晋慈缩回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月相手表,哒一声,搁到桌上:“戴了,表坏了就摘下来了。表盘擦到一点,不知道里头有没有出问题。”
成寒认出这是他送给林晋慈的那块表。
先前他没告诉林晋慈具体价格,只说是品牌方送的,但也担心林晋慈束之高阁,今天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她戴了,嘴角不由地弯了弯,立时将表拿过去。
“盒子和保修卡还在吧,我帮你拿去修。”
林晋慈本来不想麻烦成寒,没有那么着急送修,平时戴其他表也是一样的。
但见成寒已经把表拿去,恰好这时手机也响了,伸出去的手,便先接起电话。
8.便利店
电话是唐蓁打来的。
说是已经私下约到了徐东旭,下周去对方的私人会所面谈。唐蓁自信直方挖人过去是给他们赚钱,陈鹤鸣没那么大的话语权,也开不出比臻合更好的价。
唐蓁说哪怕赔钱赚吆喝,也绝不开被人打脸的首例,此威不立,日后小人难绝。
林晋慈理解唐蓁的势在必得,却坦白道:“原方案我看过,我不打算沿用之前的概念了。”
“推翻哪部分?”
林晋慈说:“全部。”
“为什么?”唐蓁一惊,“这个方案先前客户来所里开过会,徐先生已经有七八分的满意了,再精细精细就很稳妥,这是现在最有把握的方案。”
不知道成寒什么时候把帽子摘了反戴,没了帽檐遮掩,脸孔清楚曝露,他托着半边脸,一动不动地看着林晋慈打电话。
林晋慈目光平平直视过去。
他又立马捡起一本林晋慈桌上的建筑杂志,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低头翻起来。
像坏学生试图作弊被当场抓包,假动作许多,林晋慈在心里觉得好笑,但也顾不上多看他,翻开自己手边的牛皮笔记本,她昨晚查了不少资料。
“你也说了,陈鹤鸣是小人。”
光是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唐蓁就来气:“有才无德,说的就是这种人,不是小人是什么。”
“我们能私下约到徐东旭,他只会约得更快,赔本赚吆喝他办不到,但他那样能言善道,估计也不会闲着。”
“就他那张嘴,还不知道会在背后怎么添油加醋的编排,方案是公司的,但说到底这个创意概念是他小组弄出来的东西。”唐蓁忧心道,“现在时间不多,赶一个新方案出来,我倒不是不相信你的专业能力,可是……”争来争去,不过是争谁更能把握客户的喜好。
唐蓁的欲言又止,林晋慈知道是什么意思:“那就做两套方案吧。”她道,“我有点把握的。”
不同于其他人可能夸夸其谈,为争取信任,好话一贯说在前头,林晋慈说“有点”把握,那至少有百分之五十。
唐蓁定心不少,又问了一些有关新方案的问题,随后更是长舒一口气,满意道:“那就辛苦我们林工了。等这件事尘埃落定,我一定好好给你放个假!”
林晋慈的电话挂断,成寒也把翻完的建筑杂志放回桌上。大篇幅的专业英文他其实完全看不懂,就草草浏览了一遍里头的插图,跟看画册没两样。
但不妨碍他心生自豪。
这些英文,林晋慈看得懂。她不仅看得懂,她的名字和作品也曾被录进这样的杂志里。
“刚刚过来,就听你们所里的实习生在叫苦,你得带头忙了吧?”
林晋慈“嗯”了一声,打开了电脑。
“听说有人事变动,走了谁?是不是那个开蓝宝马的色鬼?”
“色鬼?”林晋慈按在鼠标上的手顿住,一想蓝宝马,也正是陈鹤鸣的座驾,只是不知道成寒何出此言,“色鬼?是怎么得来的?他骚扰谁了?”
林晋慈跟所里的同事们私下来往并不密切,但如果出了职场性骚扰这种大事,她也不可能不知情。
“我看出来的啊。去年你入职,来你们所不是碰见他了,”成寒往椅背上一靠,不掩鄙夷道,“色眯眯地喊你小慈。”
“色眯眯?”
这倒不至于。林晋慈在茶水间听同事提过一次,陈鹤鸣很可能不喜欢女生,但林晋慈对他人私事既无八卦心也无求证欲。她保持客观,就事论事地为陈鹤鸣解释了一句:“你可能误会了,他这个人只是比较爱笑,对谁都是那样的笑脸。”
甚至喊“小慈”,可能也没亲切示好的意思,倒像自行宣誓位分高低,意指林晋慈是后辈。
林晋慈也不晓得成寒怎么会有陈鹤鸣对她色眯眯的观感。
听了林晋慈的解释,成寒还是难改对陈鹤鸣的坏印象:“表面笑嘻嘻,谁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有的没的?爱笑的男人哪有什么好人啊?”
“也不是吧。”林晋慈说,“你别一棒子打死所有爱笑的男人。”
成寒当然知道。
他的武断发言也不过是随口而出的玩笑话。
可林晋慈这么一反驳,他脑子里忽的冒出一张以男人视角去看也称得上好看的笑脸——被优渥滋养,风光月霁,那么举重若轻。
那张笑脸的主人,很少出席圈内的公开活动,毕竟高层们聚会也无须选在这种四处都是镁光灯的场合。
成寒只遇见过他一次。
是两年前,在某个颁奖礼现场。成寒进场后,被指路去第二排入座,经纪人低声跟成寒说,坐第一排的都是圈内大佬,但大佬么,也不一定都坐在第一排,话落,视线朝后面示意去。
那人坐在不显眼的角落位置。
就那天的场合而言,打扮不算正式,连一身正经西装都没穿,浅色的开司米外套里是一件同色系的高领衫,很是温文尔雅。
那里的光线也不明亮,大概是不想被颁奖环节跟观众席互动的大屏幕拍到,但主办方的高层特意陪他坐到那个位置,同他相谈甚欢,他忽浅忽深地笑着,有着与年轻相貌不相符的自信从容。
后来陆陆续续有艺人上台领奖,那人坐在角落高处,附和台下的掌声,跟着拍拍手,面上也是那种淡淡的笑容,慷慨随和。
像古装剧里赈灾济贫的大户,要米给米,要粥给粥,如同这些人人竞相追逐又被包装得如梦如幻的星光掌声,谁想要,谁就从这儿拿去。
反正这些都是这个人从不缺或懒得要的东西。
成寒上台领奖时,将他看得更清楚了。
他跟这个人认识这么多年,也“并不熟”了这么多年,从重点高中的校内校外,到颁奖典礼的台上台下,无论他多么努力,他们之间的差距,好像从来没有消失。
可能他永远都比不上这个人。
明明年少成名,音乐事业也称得上顺风顺水,成寒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冒出这种消极挫败的念头了,久到林晋慈过去的提醒仿如隔世,久到他站在万众瞩目的聚光灯下,感到一种不可企及的气馁,没握话筒的那只手,下意识伸进兜里,想去摸木头,那支铅笔头已经不再了。
兜里是空的。
他忘了,他现在出门穿什么衣物都已经不由自己决定。这套价值不菲的高定西装是品牌方送来的当季秀款,粗糙的木质铅笔头没办法放进这样昂贵的真丝内衬里。
获奖感言是工作室一早准备好的,但成寒一贯喜欢临场脱稿自由发挥,粉丝也爱他不羁皮囊下的真性情,那天他讲得真情实感。
尤其是举起奖杯的最后一句——
“最后要感谢一位此刻身处异国但非常重要的朋友,谢谢你告诉我‘培风图南,无远弗届’,谢谢你欣赏曾经的我,谢谢你一直陪着我。”
漫天金纸落下,再朝台下看去,便看不清楚角落里那个人是否还在从容鼓掌了。
林晋慈见成寒走了神,看了一会儿,掌心朝上,指节在桌面“咚”地敲了一下。
“听到没有?”
成寒显然没有听到:“什么?”
“我说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很忙,晚上不能陪你吃饭了,去餐厅再回来,来回折腾太浪费时间。”
言下之意是预备送客,但成寒说:“那你总不会忙到连饭都不吃了。”
饭当然是要吃的,林晋慈说:“在附近随便吃点就行了。”
“那我跟你一起随便吃点。”
林晋慈说“随你”。
本想把成寒安排到楼下的休息区,但一想刚进事务所的阵仗,他去楼下待着,估计会影响其他同事的工作效率。
“你就在我办公室待着行吗?别乱跑。”
“行啊。”
成寒一口应下,求之不得的样子,很快给自己找到落脚处,往不够长的沙发上一躺,交叠的腿,伸出去一大截,说:“我打会儿游戏,保证不打扰你。”
落地窗外日光渐暗,近处的植物和远处的建筑都慢慢失去轮廓,隐进夜色。
成寒听到林晋慈腹部发出一声咕响,如雷达感应一样,迅速跳起来拉她出门觅食果腹,也不管林晋慈申明自己其实还不太饿。
两人出了事务所,没走多远,坐进一家便利店的简易餐区,各捧一份关东煮,林晋慈还是觉得这个场景有些奇怪。
“你平时也吃这些东西吗?”
成寒喝完一口热汤,从圆形的盒口探出头来,望了望有此疑问的林晋慈,摇摇头说:“不吃啊。”
他很是严肃正经。
“我们当歌手的,混得好的,一般都去珠宝店就餐,吃点金子就点钻石,混得不好就去乐器店吃,啃啃吉他贝斯什么的,经济实惠一点。”
林晋慈噗嗤一声笑。
成寒也跟着笑了,“你知道你问了什么奇葩问题了吧?”
林晋慈身体都笑歪了,便利店的高脚凳很窄,成寒担心她摔下去,悄悄挪出一支手臂虚虚挡在林晋慈身后,以防有意外的跌落情况。
而从玻璃外的某些角度看,很像黑衣男子搂住了正在笑的恋人,两人相视而笑,亲密得仿佛形成一个只有他们两个的小世界。
成寒误会了,林晋慈是担心这些食物热量会破坏艺人的身材管理,表妹中午就吃得非常少。
林晋慈不知道成寒怎么做到说出那段话都不笑的,还演得一本正经,夸道:“你不当歌手,应该也可以去当演员。”
说到演员,成寒想起林晋慈的妹妹:“之前不是说你妹妹想当演员,你小姨他们不同意吗?现在怎么样了?”
“拗不过她,就随她去了。”
林晋慈此刻不是很想提遇见傅易沛的事。
“傅易沛”这名字就好像一个巨大且复杂的压缩包,一旦解压,不知道要飞出多少说来话长的老旧文档。
曾经下定决心,将此文档连同所有附带的信息都一并打包封存,但人生并不像电脑操作似的一了百了,删除过的压缩包还会第二次出现。
她的逃避法则也并非万能。
成寒感觉到林晋慈的情绪低落了下来,以为是提到表妹烦心的缘故。
之前他就不太赞同,身处其中,他比旁人更明白这个圈子瞧着有多光芒四射,歪门邪路就有多四通八达,就连他自己也有免不了要应酬陪笑的时候。他不曾告诉过林晋慈,却也不想让她的表妹体会。
过了一会儿,成寒说:“要不然我托我经纪人去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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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晋慈说:“不用了。”顿了顿,“她接到戏了,好像国庆就进组了。”
“那就好。”
林晋慈对成寒说:“不用操心她,她是成年人,有自己的想法。”
“我哪是操心她,”成寒起身,长手长脚又穿着黑皮衣,很有存在感地站在旁边,收走两只关东煮的盒子,扔进垃圾箱里,“是担心你,天天工作这么忙,还要烦你表妹的事,脑子过载用坏掉怎么办?那世界上不得少了一个建筑天才。”
“什么天才。”林晋慈哂然,又问他,“你平时出门会不会被认出来?”
“有时候会。但我一般都不承认,就装傻说‘成寒谁啊?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类似的情节,不久前在街对面发生过一遍。
认出成寒的人也算业内人士了,叫蔡平川,现任启映高管,其实一开始是做星探入的行。
今天早上蔡平川忙开会,接待两位上头来的领导,说傅易沛不重视,他连公司的地库的监控都调出来看一看,说他重视,蔡平川奔四的年纪提醒年轻的健忘老板,你昨天不是下了通知,领导的车停在外头吗?有必要看地库的监控吗?
会议中途,也不知道有什么急事,助理匆匆来报,傅易沛就提前离开了。
等会议结束,蔡平川准备去老板办公室汇报工作,从傅易沛助理处得知“傅总请客吃饭,刚刚跟小魏总一块走了”。
蔡平川不忿:“请客这种事怎么不喊我?”
记下一笔账,晚饭时间又去了一趟傅易沛办公室,傅易沛不是天天来公司,一般来了就是积极高效地处理工作,蔡平川推开门,头一回,看到他望着窗外夜色发呆,心中还有些纳闷,不过还是示意他起身,说走着吧。
傅易沛问,去哪儿。
蔡平川安排妥当:“你请客,至于去哪儿……”本来他已经打开手机,选定一家新开的人均消费三千的日料,不等蔡平川报店名,傅易沛竟然主动起身,很慷慨地答应了。
“行,我请客,走吧。”
这下换蔡平川发问,去哪儿?
傅易沛拎起外套,从办公桌后走出来,脚步径直朝门口先走去,声音却慢了一会儿:“去……就在附近,有家很正宗的餐厅,我助理说味道很不错。”
蔡平川欣然而往,打算尝尝到底是何等美味。
距离不远,但傅易沛好像连地址都忘了。蔡平川问他是什么餐厅,他对店名也毫无印象,带着蔡平川在园区里唯一的一条商业街上,从街头走到街尾。
附近晚上要加班的上班族除了点外卖,就是在这里觅食,中午过来估计满街都是人,入夜时分,不算热闹,也不算清冷。
蔡平川浑身火热,纯走出来的,“算了,你打电话给你助理问一下吧。”
“想起来了。”
蔡平川舒心一笑:“那还等什么,带路吧!是不是那种老夫妻开的小苍蝇馆子?但这条街,看着不像有这种店的啊。”
傅易沛补充说:“想起来了,我助理说那个店倒闭了。”
“……”
蔡平川郁闷到失语。
是真走累了,也走饿了,不然蔡平川一定把傅易沛拖去十公里外的日料店,狠宰一顿,而不是就近找家可能都是预制菜的连锁粤餐厅凑合。
已是委曲求全,服务生微笑告知,前面还有两桌,还要稍稍等位,更是雪上加霜。
蔡平川一忍再忍:“他们家的虾饺皇里最好是包了金子的,不然实在很难给我惊喜。”
说惊喜,居然还真发现一处。
盯向一路之隔的对街,蔡平川拿不准,示意傅易沛去看对面那家通火通明的便利店。
大片玻璃里,是长长窄窄的餐台,两个餐椅,坐着一男一女,男人穿黑皮衣,而他身旁的女人,所穿的那件黑色线衫,傅易沛很熟悉。
数个小时前,他还曾扯平这件线衫袖口堆叠的衣褶。
就算拿镜头特意去拍这样寻常的情侣互动,都很容易过头,显造作,可他们天然就那么彼此契合,从色调到氛围,大概把他舅舅章岩请来,这画面,也指点不出什么错处。
傅易沛收回视线,无事发生一样:“看什么?”
蔡平川伸手指了一下:“看那儿啊,那黑色衣服的男的是不是成寒啊?”
“成寒谁啊?”傅易沛冷冷道。
“我真服了,歌手成寒!餐饮界的店名你忘了也就算了,怎么咱们圈的歌手你也能给忘了?怪不得有人装你老婆去酒店给你送公章,酒店前台一听就信,我看你是真需要了!赶紧找个脑子好的老婆替你记记事儿吧。”
傅易沛也不反驳,只静静看着对面。
蔡平川又问:“是成寒吧?跩跩的,这身形气质看着都像啊。”
“你认错人了吧。”傅易沛说。
“也可能。”蔡平川想想也是,瞥一眼傅易沛,鼻孔里笑出一声,“哪个明星会来这条街吃预制菜?也就我俩!”
很快有了空桌,刚刚的服务生来请他们进去,对街便利店的感应门也在这时打开,温暖灯火里,走出来一双登对的男女。
蔡平川还欲细看。
傅易沛轻踢了一下眼前驻足不动的皮鞋,低声催道:“赶紧进去吧。”
9.设计师
这两天林晋慈都在忙手上的工作,期间接到一通来自母亲的电话,问她国庆回不回宜都。
也是罕见,自从母女两人在跨国电话里大吵一架,夏蓉给林晋慈单独打电话的次数,屈指可数,以至于林晋慈接起电话,听到夏蓉如饱墨般顺滑柔和的声调,倏然一顿。
林晋慈隐隐觉得熟悉,随后了然,可能又是周期性地想要修复母女关系,夏蓉有这样的习惯——单方面既往不咎,影后一样演起好妈妈一职,并希望林晋慈也拿出一些本事,尽释前嫌地当个懂事好女儿。
夏蓉在电话里说,前些天林父律所的几位下属来家里吃饭,其中有一位同林晋慈年龄相当的才俊,当行出色,品貌不俗,她跟林孝全看了都觉得挺好的。
“你国庆回来,顺便跟人家见一见好吗?”
林晋慈说,忙,国庆不回去了。
这话老套到已经不止缺乏新意,甚至敷衍得有些不礼貌。
但林晋慈无所谓,也没打算改正。
电话那头静了片刻,没有发作,依旧轻声:“知道你一直工作忙的,没事。就是你爸爸律所的人,什么时候回来都能见,以后再安排也行。我跟你爸爸已经商量了,你国庆要是不回来,我们就去崇北看你,正好,也好几年没去你小姨家玩了。你忙你的,不用来接,我跟你爸还不至于老到路都不认识了。”
林晋慈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起伏:“来的路上注意安全,我先工作了。”
说完便将电话挂了。
看着桌上摊开的文件资料,她沉下心,试图将自己调回这通电话前的状态。
跟唐蓁去见客户那日,是个万里无云的碧蓝好天。
崇北秋季的风光好,商务车路过一处旧址,黛瓦红墙下挤满五湖四海的游客。
想到父母也即将过来,林晋慈忽的陷入一种无可避免的心烦。
唐蓁开着车,看了她一眼,玩笑道:“别紧张啊,徐东旭没那么可怕吧?”
“有点晕车。”
林晋慈这样说,顺势按下一点车窗,吹来的风里有桂花的气息,蜜糖一般的柔甜花香,一阵阵软绸般拂来,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
——“要不要过来看看?桂花开了。”
又牵动另一层不为人知的思绪。
好在很快到了徐东旭的会所。
林晋慈已经看过这间会所的部分图片资料,所以下车亲眼目睹时,并不觉得陌生。
下沉式的圆形大厅,大到空旷出奇,二楼围一圈罗马柱,装饰颇繁。
走进来,像踏进斗兽场。
会所里的迎宾引她们到一楼沙发上入座,说徐总临时有个客人来访,正在谈事,叫她们稍等,随后离开了。
唐蓁低声嗤笑:“没准这位客人还是老熟人。”
林晋慈知道唐蓁意指陈鹤鸣。
但她想不到,这位客人虽不是陈鹤鸣,但也算得上她的老熟人。
迎宾走到一间办公室前,敲门进去,里头两个年轻男人正品雪茄。
“徐总,臻合建筑事务所的人到了。”
徐东旭说知道了,收起原本高翘的二郎腿,倾身往烟灰缸里敲了敲雪茄。
烟灰缸另一边的魏一冉,调侃道:“你这正事不干,一天到晚客人还不少啊。”
徐东旭不胜其烦“唉”了一声:“都是同一档子的事儿!前头那个现在是另一个建筑所的,就是我买的那个旧民宿,正找人设计呢。”
“那你先忙?”
见人拂拂衣灰要起身,徐东旭连忙跟着起身留人:“别啊,小魏总,你也知道我这个人,耳根子软,不爱拿主意,要不你跟我一块过去,帮着参考参考?”说着又是一声叹,“你说,今天要是傅总也在就好了,他是行家啊。”
魏一冉装作听不懂。
那天从包厢出来,一顿饭也就结束了,魏一冉了解林晋慈的个性,傲骨铮铮嘛,提前出去,肯定是把账结了,想到被林晋慈的表妹又呛又怼,勉强安慰自己从这顿饭钱上找补回来一点。
谁料,目送完那对姐妹,他也要走,前台喊住魏一冉。
“小魏总,傅先生帮您结了账,但划的是您在这儿开的账户,还是要你本人签一下字呢。”
魏一冉以震惊加无语的眼神谴责傅易沛,后者很是理所应当的样子,说破财免灾,为他消消口业。
他有什么业障要消?魏一冉眉毛倒竖,说到底,他都能算替天行道,他认了,签了字,能有傅易沛这样的朋友,很难说他上辈子没有造孽,魏一冉签得心不甘情不愿,还傅易沛一句:“你少操心我的业,我佛不度情种,你先自求多福吧。”
此刻魏一冉还在生傅易沛的气,根本不可能帮徐东旭摇人。
没想到徐东旭并不死心:“傅总最近忙吗?说起来也是许久没见傅总了。”
魏一冉佯装为难,对徐东旭说:“忙着呢,新电影开机呢。”
“就在大野之宴取景的那个?”
“好像是吧。”
徐东旭疑惑:“我问了曹莽,他说傅易沛不管具体的拍摄,开机仪式好像也不参加,而且这片儿不是国庆节开机吗,还没到时间呢。”
话说到圆不回来,魏一冉窘了窘,只好另行一招,打岔道:“哎,你刚刚说不好拿什么主意来着?”
这一提,徐东旭就有说头了。
“设计师嘛。前头那个我之前合作过,还行吧,那人挺会来事儿的,我们私下也吃过几顿饭,不过他最近跳槽了,跟我说了不少前司的毛病。现在等着的那个,我听臻合的主理人说了,这个姓林的建筑师虽然年轻,但履历挺牛的,拿过不少奖,本科读的崇北大学,之后去了……瑞士还是瑞典来着?反正是那个爱因斯坦的母校。”
魏一冉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你等等——”
稍加梳理,姓林的建筑师,本科在崇北大学,留学去了爱因斯坦的母校。
这还能有第二个人?
徐东旭问:“怎么了?”
魏一冉拉着人往就外走去,在二楼栏杆边一站,朝下一眼瞧得清楚,脱口一句“果然!”又退回来隐藏身形。
徐东旭也跟着鬼鬼祟祟往后退,被魏一冉的言行举止搞得一头雾水,又问:“怎么了?‘果然’什么?”
魏一冉哼了哼,玩味一笑:“这个林大建筑师,我认识呢。”
“真的?”徐东旭两眼放光,惊喜异常,“这么有名?”
“林晋慈嘛,是很有名。她玩弄过我一个朋友的感情。”
徐东旭更有兴趣了:“怎么玩弄的啊?”
“就……”魏一冉稍停了停,“就玩我朋友跟玩狗一样。”
徐东旭既吃惊又同情:“这么惨?”
“是惨啊。”魏一冉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低声唏嘘,“这儿,已经不是正常人思维了。”
要不然干不出用他账户买单的事儿。
徐东旭倒吸一口凉气,露出些许后怕:“看来,陈鹤鸣讲的也不一定是假话。”
“谁?什么话?”
“陈鹤鸣,就是前头来的那个设计师。他说林晋慈在国外路那么顺,没少出卖色相,很多业内同行都心知肚明。”
饶是魏一冉这么不喜欢林晋慈,听到这样的话也忍不住翻白眼,他不会为林晋慈解释,但也不怎么乐意这种背地里造女人黄谣的没种男人占到便宜。
“捕风捉影的话,哪个行业都有。”
“但你不是说你朋友被她玩得跟狗一样,脑子都坏了吗?”
魏一冉毫不犹疑地点头:“这是真的。”
徐东旭说:“嗐,我这人心软,就见不得这种伤害男人的事,我——”
“但她能力肯定是可以的。”
眼见徐东旭像是要下定论,魏一冉立马打断,又拍了拍徐东旭的肩,“东旭啊,我知道你这人最仗义,但说实话,你为了我朋友仗义到换掉一个挺好的设计师,这也有点太仗义了,你懂我意思吧?”
一般人不知道,以为执着走小众高端路线的徐少喜欢被人吹懂艺术、品味好,实际他自己听着也心虚呢,但你要是夸他仗义,那才是真踩到点子上了。
徐东旭立马有种身在江湖的傲然之感,两排肋骨刷得干干净净,就等着为知己之人插刀。
“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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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说这些虚的?你的朋友就是我朋友,我懂你意思了,你就跟你朋友瞧好吧,哥们我办事儿,你就放一百二十四个心!绝对妥妥的。”
林晋慈和唐蓁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徐东旭姗姗来迟,迎面一张笑脸,说着致歉的话,要跟她们握手。
“久等了两位,刚刚朋友带了盒雪茄来找我一块品,想着散散烟味再来见客。”
唐蓁跟他握手,也笑着客气道:“感谢徐先生拨冗会见,还这么心思周到。”
“哪里哪里。”徐东旭自谦一句,目光与手臂一同朝向旁边的林晋慈,面上笑容更盛,“这位就是林大建筑师吧,实在是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初次见面的过高赞誉反倒引人起疑,林晋慈跟唐蓁对过一瞬视线,扬起礼仪性的浅笑,接下伸到跟前的手:“徐先生谬赞了。”
徐东旭并无异样,握了一下便松开,落坐一旁的沙发上。
很快切入正题,由林晋慈主讲,唐蓁在旁做一些方案之外的补充串联,整个沟通过程意外顺利。
即使知道林晋慈做足了准备,顺利程度也还是令人吃惊。
唐蓁观察仔细,林晋慈讲解一个全新的设计概念时,能看出来徐东旭眼里那种外行人的惊喜感频频溢出。
显然是满意的。
但徐东旭并没有当即敲定合作。
听完大致的设计概念后,徐东旭称心快意地起身一拍手说:“好!林大建筑师不亏是爱因斯坦的校友,艺术见解果然不一般。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刚才林小姐提的那两个国外小众案例,挺让我耳目一新的,我很有兴趣了解,过两天,我安排个饭局,我请几个对建筑艺术也感兴趣的朋友,到时候林小姐来给讲讲,我们再详谈好不好?”
情势显好,唐蓁本有意再推进。
但徐东旭说完便看了看手表,有送客的意思,便不好急于求成,只能先到此为止。
唐蓁又跟徐东旭握了一次手。
“难得遇见像徐先生对建筑艺术这样有热爱和追求的人,徐先生有兴趣继续了解,我们求之不得。”
从会所出来,唐蓁长舒了一口气,坐进车子里,复盘起刚刚的谈话过程:“你一开始就否定了原方案,我真是捏了一把汗,徐东旭要是不满意新方案,那旧方案估计他也能按你的话挑出一堆毛病来。”
“不破不立。”林晋慈说,“而且,他不会不满意。”
闻声,唐蓁不由弯了弯唇。
她算林晋慈的伯乐,对林晋慈有知遇之恩,异国相识,除了同胞之情,更有爱才之心,她最欣赏的,便是林晋慈身上这种不张扬的自信,如藏锋于鞘的刃。
所里现有的资料都是陈鹤鸣留下的,并没有什么重要信息,林晋慈把网上所有相关词条能搜到资料和信息都翻了一遍,徐东旭参加过不少艺术活动,能查到的采访文章就有数篇。
林晋慈掬诚拜读,发现徐东旭的发言规律:大谈特谈,其实什么也没谈上。
又意外搜到负责过徐东旭会所设计的业内人士,曾在个人公众号上分享和客户沟通的心得,提到某会所案例和客户徐先生。
“……徐先生年轻前卫,对设计的理解力和包容度都相当好,所以我们用了一些比较少见的前沿设计和新材料,徐先生跟其他客户非常不一样的地方是,他不排斥听一些专业解释,对建筑艺术有自己的思考,但还是更相信我们的专业选择。”
乍看似赞扬,实则——这人没什么主意,你敢推翻他,他就敢相信你,追求小众,又爱噱头。
同这样的人兜售,讲究对症下药,最好是一把平平无奇的椅子都能附赠七八个渊源典故,供其日后吹牛。
林晋慈自己发论文都没有这样引经据典,今天算是卖了十成十的力。
徐东旭会满意算是预期之内的结果,但林晋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林晋慈虚无地盯着车窗外,绿灯亮起,车流行动时,旁边忽然驶过去一辆银灰色的跑车,引擎轰鸣,挂着霁A的车牌一闪而过。
林晋慈隐隐觉得这车熟悉,可脑子似乎因工作过劳,陷入间歇性怠工,想不起半点头绪。
10.鸿门宴
林晋慈做事惯有一套自己的准则,不对无关紧要的人多加关注,不在旁枝末节的事上空耗心神,所以之后并未琢磨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辆跑车。
等她想起来时,已是九月的最后一天。
傍晚下过小雨,以至华灯初上,喜迎长假的热闹氛围里有了一丝降温的冷意。
金碧辉煌的酒店内感受不到,何止温暖如春,几杯推诿不掉的红酒下肚,林晋慈面颊已经有了些许蒸腾发热的兆头。
林晋慈了解自己的酒量界限,徐东旭再示意旁边的服务生给她斟酒,她以手掩杯,视线平平环顾桌上一圈。
对面的两男一女都是徐东旭请来的朋友,但据说他对建筑感兴趣的朋友,另有其人,得迟些到,徐东旭不拘小节先开了席,说边吃边等。
实则是边喝边等。
徐东旭的这三位朋友,健谈又热络,虽然对建筑没什么浓厚兴趣,但劝起酒来个个都是行家。
人家笑脸相迎,林晋慈再疲于应付也不好冷下场子,不留神就多喝了好几杯,这会儿问起徐东旭:“您另外两位朋友什么时候到?要不再打个电话问问?”
徐东旭早打过了。
打不通,今晚发给魏一冉的信息,也一律石沉大海,没有回复。
徐东旭也怪自己不细致,那天没问清楚魏一冉那个朋友姓甚名谁,加个联系方式也好,不至于一时联系不上魏一冉,只能白白干等。
来的朋友也是知情的,知情程度为魏一冉那天怎么告诉徐东旭的,徐东旭就怎么跟他们讲了一遍。
见惯风浪的三人驾轻就熟就来了,在打脸渣女的爽文剧本里虚与委蛇当着暗自吃瓜的NPC,也算尽职尽责,一面跟林晋慈天南海北地大谈特谈,邀林晋慈频频举杯,一面等着今晚真正的主角闪亮登场,将故事带向高潮。
听徐东旭转述时,其中一个,点了点太阳穴:“这个出问题的意思……不是傻了吧?”
要是真傻了,这情伤也太重,那可不是一顿罚酒就能打脸回来的。
徐东旭摆摆手,很同情地说:“那倒不至于。魏一冉的朋友,至少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吧。估计就是情伤太重,或许有点心理变态也说不准。”
朋友放心了,甚至愈发期待:“心理变态……那合着好啊,变态对渣女,啧啧啧,味儿更正了。”
这一等再等,等到酒都快喝饱了。
别说林晋慈着急催促,他们也等得也有点不耐烦了,什么级别的变态,出场前摇这么长?
抱怨在心里,明面上NPC的活儿还是要干,笑嘻嘻跟林晋慈说:“没准车在路上出问题了,咱们边喝边聊不也挺好么?林小姐,我再敬你一杯。”
服务生往林晋慈酒杯里倒了酒,对方先喝了,林晋慈手指扶着高脚杯,酒液暗红,她没举杯再喝,只抿出一丝笑,声音淡淡的:“是挺好的。”
“我不太会说话,所以对你们这样健谈的人,格外多一分欣赏,你们都很好,但我怎么感觉,今晚没来的那两个才是重头戏呢?”
林晋慈面相清冷,笑起来另有一种沁人的气质,对面的女生低声跟同伴附耳:“她挺真诚的哎,还夸我们。”
同伴暗嗤道:“渣女的手段罢了!”
桌上无人回答。
林晋慈望向徐东旭,“是什么戏呢?徐先生?”
一开口,仿佛她才是掌握这顿饭节奏的人,徐东旭看着那张既漂亮又缺乏情绪踪迹的脸,不由觉得渗人,心想不愧是能把魏一冉朋友当狗一样玩的女人,果然有两把刷子。
手机里的消息还是没回应。
事已至此,徐东旭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故作轻松地一笑,说:“林小姐果然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那我也不绕弯子了。”
林晋慈又是一笑,静静候着。
“其实我个人是很欣赏林小姐你的能力的,不怕跟你说实话,其实陈鹤鸣私下也来找过我,带了优化后的新方案来,各凭本事地说,我是倾向于臻合的。”
“只是——”
林晋慈不急不忙地帮他转折,“困扰您不能按本意倾向于臻合的原因是什么呢?”
原本还要再渲染铺垫一番的徐东旭不得不跟着林晋慈的节奏提前来到“只是”的部分。
“只是呢,林小姐可能不太了解我,我这个人重感情,林小姐应该认识魏一冉吧?”
林晋慈恍然,终于想起来那天吃宜都菜,魏一冉开的就是那样一辆银灰超跑,因喝了酒要找代驾,在停车场还打过照面。
果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难怪不记得了。
“魏一冉是我好哥们,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林小姐自己也应该清楚,你欠谁一笔账,我呢,也是很爱好和平的,想着当好人、组个局,崇北就这么大,以后抬头不见低头的,林小姐要是肯喝一杯赔罪酒,咱们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
轻念着,林晋慈有些走神。
“虽然我朋友现在来不了,但江湖规矩在这儿,只要林小姐有诚心——”徐东旭跟林晋慈说着,给朋友眼神示意去倒酒,“也是一样的。你们的事儿,在我这儿就算是过去了,我跟臻合也好继续合作愉快啊。”
徐东旭说了这么一串话,林晋慈既不显怒也不逢迎,反倒露出一些不该出现的疑惑。
“为什么来不了?”
对面的女生又去低声附耳:“她怎么好像还期待真的有人来啊。”
徐东旭有些面子挂不住:“……可能路上出了什么情况吧,得晚些,但肯定会来的。”
林晋慈没再追问,从提包里拿出一份合同,递给徐东旭,她手旁的酒已经从红的换成了白的,杯子小了,一排三杯,排开的量却不小。
执起一杯,论起圆滑虚假,林晋慈不输徐东旭。
“理解您的难处,也很高兴您愿意大费周章给我这样一个为您解决难处的机会。”
酒劲上来的很快,刚刚还只是热意上脸,红的换成白的,眼睛看灯已然晕眩,可能是难受,喝完第二杯,林晋慈伏到桌上,想缓一缓。
桌上人面面相觑。
这显然是已经喝高了,按一开始的剧本,不把人灌到不省人事大概不会罢手,但这会儿,没人出声去催林晋慈喝剩下的酒,在场的女生甚至示意服务生倒了一杯茶,放在林晋慈手边。
其他人齐齐沉默,自然是在看徐东旭的态度。
徐东旭也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情况,最后也坐不住,跑去一边的阳台上给魏再打了一通电话。
他想,既然是魏一冉的朋友,他一母同胎的哥哥不可能完全不认识。
徐东旭平时跟魏一冉来往密切,跟魏再多见过几面,够不着称兄道弟,所以电话那头的魏再听了来龙去脉却不说话,也着实叫徐东旭犯怵。
“……那位朋友你看能不能联系上?”
“能倒是能。”
魏再话里有话地停下了,关心起别的,“那位林小姐现在什么情况了?”
徐东旭扭头朝玻璃门内看了一眼。
他的三个朋友跟呆鹅一样排排坐着,林小姐还趴着呢,服务生上前询问什么,她反应有点迟钝,伏在双臂间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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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已经喝多了,但等那朋友来,道个歉,说几句软话估计没什么问题。”
闻声,魏再在电话里笑。
小魏总是交际花是笑面虎,连魏一冉自己都调侃自个是老魏家的一茬歪枝。魏再跟他弟弟完全不一样,大魏总根正苗红,少见这样发噱。
徐东旭心里长毛一样,更怵了。
魏再笑够了,又问:“道歉?谁道歉?”
“……林晋慈啊。”徐东旭声音渐渐虚浮,“不是说她玩弄小魏总那位朋友的感情,把人玩得跟狗一样吗?”
“魏一冉就跟你说了这个?”
魏再故作头疼不已,“魏一冉也真是,他没告诉你那个人是傅易沛吗?”
“啊……是傅总……”
徐东旭顿时失色。
魏再言简意赅:“你可能是捅娄子了。”
“什么意思呢,傅总怪我多管闲事?”徐东旭更加惶惶了。
魏再又笑:“傅易沛这人一向和气得很,不怎么怪人多管闲事,但那位林小姐要是少了一根汗毛,这账又要另算。”
徐东旭实在想不通傅易沛会是魏一冉说的那位朋友,横竖他看傅易沛也不像为情所困的人,徐东旭心里虚着,问魏再要主意:“那我先知会傅总一声?”
“我帮你通知。”魏再好人做到底,“你准备准备吧,傅易沛今晚在他舅舅那儿吃饭,离你那儿近,估计一会儿就能飞去。”
阳台的门终于打开,徐东旭回来了,几个翘首以待的朋友连忙询问情况:“来吗?来不来?”
徐东旭挤出一个字:“来……”
据说还可能是飞来。
目光落到林晋慈跟前,徐东旭瞳孔一缩,又是一阵心颤,他去打电话时,林晋慈面前还剩一杯酒,此时杯子里只剩一半。
朋友还以为徐东旭忽然瞪大眼,是怪罪他们没催促,帮着解释道:“她说她会喝完,应该是实在不舒服,过会儿会喝吧。”
不舒服?徐东旭一听头更大了,扫到合同还在桌上,连忙催服务生拿笔来,弄好后又叮嘱服务生放林晋慈包里。
又等了好一会儿,就在众人怀疑林晋慈是不是醉到就此长眠的程度,敞开的包厢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林晋慈。”
林晋慈的确昏睡了一会儿,额头抵在桌沿,她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过量的酒精窜跳,大脑运行得比平时慢,连眼皮掀开的动作都不太顺畅,可耳朵仍然有分辨力,认得声音的主人是谁。
她摇摇晃晃直起身,脸色通红,目光却不像喝醉似的胡乱张望,只静静地出神,瞧着虚无,过了一会儿,她低下头,桌上那几人也迅速跟着垂眼,去寻林晋慈的视线落点。
在伴随一声惊呼的不解目光中,林晋慈捏起面前剩下的半杯酒,干干脆脆地仰头,将酒喝完。
喉腔翻涌的辛烈气,催得她连咳不止。
徐东旭阻拦不及,只能陪着胆战心惊,他觉得林晋慈应该是醉大了,不然烈酒下肚,脸都咳红了,怎么还抿唇傻笑了一下。
脑袋又要往下坠。
但这一次,林晋慈的额头没有磕到冰冷坚硬的桌面,而是贴进一只宽大温热的掌心。
这只手的主人及时的摊掌垫来,却在手指碰到林晋慈脸上的皮肤时,下意识地伸直远离,指尖空空悬置,但没停两秒,像顺从、更像认命般的溃败,指节回缩,又那样轻、那样不为人知地贴上去。
林晋慈酒气粗重的呼吸里,钻进一股夹着寒气的檀木香。
像寺庙的佛香,是很安宁的气味。
11.抱抱我
“林晋慈。”
第二次听见有人喊自己时,那声音很近了,像依托幻觉载体才会有的轻柔。
这幻觉也并非无来由。
林晋慈的脑海里有这样一段记忆——应该是某个校园活动日,活动结束提前放了学,铃声未响的校园早就空空如也,没参加活动的林晋慈趴在课桌上补觉,脸埋在双臂间,睡得很沉,有人这样喊了她一声。
“林晋慈。”
“放学了,他们都走了,你不回家吗?”
林晋慈长觉初醒,揉着眼,和许多书堆桌椅一块在破窗而入的浓郁晚霞里发愣。
视线里的高大身影,和她一样,在并无管束的活动日仍规规矩矩穿着校服衬衫,那人逆光走向讲台,抬起的小臂上上下下动作,擦净值日生遗忘的黑板,密密麻麻的解题步骤被一片片清除。
眩目的光圈渐渐褪去。
林晋慈眨眨眼,眼帘内,远一些的,是水晶灯流苏垂下的尾部,近一些的,是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孔。
“放学了吗?”她不太确定地问傅易沛。
结束的铃声好像一直没有响。
傅易沛没有回答,只是不悦地皱起眉,责问的目光转去一旁:“喝了多少喝成这样?”
徐东旭哪敢实禀。
他那几个朋友也是相互对望,噤若寒蝉,彼此支吾半天吐不出一句准话,说红的喝了一点,白的应该也喝了不少。
张口就来的瞎话倒是敢往外放。
“你看看,林小姐实在是爽快人,哈哈哈,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劝一劝呢,这就喝多了,真是豪爽啊。”
众人又附和,将林晋慈没头没尾吹赞一番。
林晋慈没有精力去分辨周围杂乱的声音,脑袋像一台过载到发烫的机器,陷入宕机后的散热状态,四肢绵软,没有力气,脑子又沉坠得难受,软体动物一样只想朝桌上趴去。
傅易沛的胳膊轻轻揽住她,“别在这儿睡。”
林晋慈歪下的脑袋,无法及时停顿,醉沉沉靠在傅易沛伸来的手臂上,眼睛循着这只手臂上移,仰头盯住他的脸,分辨着什么。
傅易沛同样也垂眼望着林晋慈不似以往的样子,醉态中和了这双眼本有的漠然,她一直是心墙高筑的人,少有这样脉脉如诉的眼神。
傅易沛不由朝她发问:“又要装不认识?”
谁知林晋慈看了傅易沛一会儿,将染上绯红的眼皮敛下来,低低吐出两个字。
“认识。”
不久前,傅易沛正在舅舅家准备吃饭。
他舅妈有饭前敬香的习惯,他入乡随俗,跟他舅舅章岩一块陪着净手焚香,舅妈还要念一段经,舅甥两个退回餐厅,边等边聊天,舅舅说这个习惯舅妈是一餐也不落的。
所谓敬神,宣之于众的花架子好做,难得就是这么一点无人处的虔心了。
直到电话响起,魏再简单讲明情况,暗暗替魏一冉辩白一句:“他也是好心,替你不平,想叫林晋慈服个软、道个歉。”
傅易沛说,没必要。
时过境迁,真要论起还剩什么,大概他也只剩这么一点虔心——不愿她为难。
傅易沛对林晋慈说:“送你回家,起来吧,自己能行吗?”
林晋慈垂睫想了想,竟拒绝了,“也……也不顺路。”
傅易沛想笑。
醉到不知今夕何夕,他们高中回家不顺路倒记得清楚。
他没笑出来,只淡淡看着林晋慈,扶她起来,说不顺路也送。
林晋慈被傅易沛半搀半扶,脚步踉跄地往外走。落在桌上的手机,放在椅后的提包,徐东旭立马殷切地收起来,跟着往外去送。
“林小姐,你慢点走。”
身后追来一句忙巴巴的关心,脚步本就不稳的林晋慈脚腕一扭,险些摔跤。
她醉了酒还是照旧,做决定十分高效,谁给她的生活添麻烦,她就毫不留情让对方滚。
对一双鞋也是如此。
当即踢开两只细跟鞋,林晋慈捡起来,要往前面的垃圾桶里送。
傅易沛跟过去,从狭窄的垃圾桶口救下来,心内深叹,像是有所触动的同情:“鞋子好好的,一定要扔?”
傅易沛一手替她勾着鞋子,另一侧手环过林晋慈后背、攥着她的手臂,不让她胡乱栽倒。
走廊花纹复古的深红地毯有尽头。
提包拿物的徐东旭稍后几步,看到在步入大厅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时,林晋慈赤着一双纤细雪白的脚,人微晃,被打横抱起,香槟色的裙尾压在傅易沛的手臂上,又垂坠下一段。
之后,那波浪一样的裙摆,便随傅易沛的脚步微荡。
出了旋转门,等候在旁的司机远远地把车门打开。
夜风瑟瑟,傅易沛大步走过去,弯身把人送进宽敞的后座。
刚出酒店时,林晋慈忽然挣扎了几下,像是推拒,傅易沛抱着她,语气有些冷淡:“怎么了,我照顾不好你?是不是要成寒来?”林晋慈不知听清没有,秀致的眉心拧着,罕见的,有股茫然的孩子气,又自顾自扭动了几下,将手臂搭上傅易沛的肩,才静下来。
可能只是不习惯别人这样抱她。
傅易沛后知后觉,自己实在小心眼,林晋慈现在估计人都辨不清了,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
可人有了气,总是要发的。
转过身,傅易沛从徐东旭手里接过林晋慈的提包和手机,面色不算好,略浮上一点客套笑容,饶是一副温润如玉的皮相,也显出几分不好相与的城府来。
“徐少。没记错吧?”
徐东旭赔笑说:“是是是,徐东旭,没想到跟傅总实在有缘。”
傅易沛看他两秒,点了一下头:“缘不缘的另说,今晚——”傅易沛笑意泛冷,拍了拍他的肩膀,“这顿款待我记着了,改天我请。”
这轻轻一拍,徐东旭半边臂膀都有些发僵,着急张口解释,但傅易沛已经没工夫再理会,阔步如风,绕过车尾,去了另一边的车后座。
只有关上车门的中年司机,有礼节地冲他颔首致意了一下,随后将车子驶入浓深夜色里。
徐东旭并他几个朋友呆呆站在这一阵车尾气里,像行注目礼,这时候还有拎不清的操起心,见识倒有几分,认得人。
“这是傅易沛吧?他就这么把人带走了?那……那个人来了怎么办?”
一旁的人问:“‘那个人’?谁?”
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示意:“那个脑子坏了的。”
徐东旭立时又气又笑,冲他大声:“你以为谁是那个脑子坏了的?”
气话一出口,徐东旭心里倒冒出一句豁然清醒的自嘲——是他,大概是他脑子坏了,才搅进这么一桩事里。
下了飞机的魏一冉这会儿电话能打通了。
徐东旭一通怨怪叫苦,问魏一冉怎么不告诉他,那个朋友是傅易沛。
已经接过魏再电话的魏一冉,毫无危机,反倒老神在在:“我哪一点说错了?是不是被林晋慈玩得跟狗一样,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徐东旭定心一想,居然无法反驳。
魏一冉托辞要先去忙,语速很快:“我这两天在新湾出差,你也别怪我那天不跟你说清楚,傅易沛的事,你想想,哪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等我回去,我再好好跟你讲讲。”
托傅易沛朝傅老爷子讨一副字画的事,怕是要打水漂了,徐东旭心里难受,还有一串怨言要说,魏一冉已经把电话挂了。
-
车子开出酒店,并无方向地汇入主道。
呼吸是无法自我调节的沉重,林晋慈低声说着热,眼眸半睁半闭,连按上车窗的手指尖都透着红。
长风灌入,车内立时侵了冷气。
傅易沛偏过脸,看着她裸露在外的雪白肩头,被外头一盏盏飞驰退去的路灯照亮,几缕乌浓发丝,落在斜肩裙未遮蔽住的肌肤上,有的蜷进深陷的锁骨阴影里,像有生命一样,蓬蓬舞动。
而这发丝的主人,面庞静然。
落合的眼睫下方,生一颗小痣。眉目冰冷看人时,这小痣愈显寡情薄意,闭着眼,倒似泪印,有一股天生的悲悯。
傅易沛拿了自己的外套,披在林晋慈身上,又把大开的车窗升上去一些。
司机不知方向,问要开去哪儿。
傅易沛先问了林晋慈,不出意料没有回答。
他考虑要不要托人去林晋慈的表妹那儿打听,因此一时沉默。司机则提议,将林晋慈一块带去他舅舅家,那院子大,不愁没地方安顿。而且有他舅妈和家里的阿姨在,帮着照顾女孩子也方便一点。
林晋慈就在这个时候把眼睛睁开了,眸子黑亮得像跌进溪底的星,眼波沉静如泠泠的水,无声望着傅易沛。
傅易沛亦看着她,又问了一遍:“你家住哪儿?”
他不指望林晋慈还能头脑清晰报出一串精确到门户的地址,但也小瞧了林晋慈,她四下看了看,像在找什么东西,傅易沛把她的包拿过来,她就是要这个,翻出自己的手机来。
前头有车抢道,司机急踩了一脚刹车。
林晋慈跟手机一块猛掼到傅易沛的膝上,手机掉下去,“咚”一声,磕出闷响,她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拦腰捞住了,才得幸免。
她趴在傅易沛腿上,胸腹气短,脑子晃得更加晕眩,一时无力起来,只感觉到有宽大的身子从背后压下来,贴身的裙布薄软,男人挺括的衬衫面料贴来,窸窸窣窣蹭两下,触感清晰,很快傅易沛直起腰,将她的手机捡起来。
可能是刚刚摔到按键,手机屏幕已经亮了,停在灰暗的输密界面。
傅易沛拿在手里,望着她问:“要打给谁?”
有些许杂光自车窗掠过,林晋慈看到傅易沛的脸笼在不明亮的车内,居高睨着人,唇线隐隐下垂,这种神情的傅易沛,有些陌生。
但林晋慈并不怯,还是命令一般:“打开。”
见她不清醒还如此执拗,傅易沛语气也不怎么好,没有乐于效劳的态度,硬邦邦吐出两个字:“密码。”随后望着她,又调侃一句,“还记得吗?”
林晋慈顿了一下说:“六位数,生日。”
傅易沛反应迅速,手指按下六位密码毫无停顿,屏幕迅速解开,林晋慈手机的冷光直入傅易沛的眼。所显示的界面,是林晋慈没有退出的备忘录。
里面有她打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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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是一串精确到门户的地址。
将地址报给司机,傅易沛仍拿着林晋慈亮屏的手机,直至自动息屏。
黑暗反馈声响,车子正蜗行于高架拥堵的车流中,不时有尖锐的鸣笛远远近近传来,傅易沛的心,却忽然安静得像一间尘封多年的空房子。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原来这样清楚地记着林晋慈的生日。
或者这样说。
他从来没有忘过。
傅易沛不是一个执意念旧的人,也从未演过苦情戏码,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这人很豁达、也随和,心宽如洋,少见计较。
他跟林晋慈是通过电话道别的,虽然“你很好,但我还是不喜欢”这种欲抑先扬的话缺乏新意,但男女之间,多少潦草结尾,不是这样殊途同归?
傅易沛曾苦中作乐地想,他们的恋爱细究起来好像名不正言不顺,无由而始,无疾而终,但分起手来,倒很模范——体面挥别,兼有祝福寄托于未来那些不再相交的日子,漫漫时光,融断牵扯,没收音信,而后再无联系。
魏一冉总替傅易沛不平,好像傅易沛受了天大的委屈,傅易沛觉得没必要,他要是为林晋慈寻死觅活,郁郁寡欢,那声讨还有理,但他不是一直好好的么。
他坏不掉的。
因早有预料,意外也算不上。
那些回忆起来似是春日永驻的日子,任由暧昧困锁,甘心受心动的缚,可哪怕在做极亲密的事,傅易沛也从没有一刻笃定林晋慈是喜欢他的。
她也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他。
她只是在难过时有些依恋他的怀抱,允准他一再的靠近,默许他莽撞的亲吻。
高中就已经有人同她出双入对,他只是在那个人不在的日子,暂代一段聊以慰藉的替身。
主角奔赴星光,凯旋而回,该退场的自然要退场。他是电影学院出来的,对此桥段谙熟,故事里,男女主角的事业线圆满后,感情线自然也要迎来幸福的结局。
失意是预料中应得的。
他只怪自己不够好,怪那个人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不怪林晋慈。
她只是选她喜欢的,又有什么错。
等身边的朋友再提及似乎许久不见林晋慈,才知道他们早已分手,傅易沛面带微笑说两句云淡风轻的话,众人信这一页的年少爱恋无关紧要,一齐揭了过去。
林晋慈这个名字,除了魏一冉,没人再提。
车子在半途停下了。
林晋慈急促拍着车门,说想吐。
车刚停稳,傅易沛来不及喊她穿上鞋,她已经打开车门,裙角摔出去,踩着水泥地面跑远。
附近是个开放式的小公园,垃圾桶旁边有一张供人休憩的长椅。
林晋慈吐完,趴在椅子上,背后的蝴蝶骨凸出来,仿佛一双被人剪去的羽翅残骸,瘦伶伶的,显得很可怜。
傅易沛拿着外套和矿泉水跟过来。
林晋慈漱了口,眼底因刚刚呕吐冒出来的一片生理性泪花未退,雾涟涟望着近在咫尺的傅易沛。
只剩半瓶的矿泉水被林晋慈攥在手里,她抠着瓶身的凹槽纹路,像摸索自己的心,捏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响。
声音混在这种稀碎的乱响里,很慢地问傅易沛:“你,要不要给我一点颜色看?”
傅易沛怔了一下,当她胡言乱语,颠倒主次,直接将这段话拆了、重新对号入座,应声说:“先不说这个,魏一冉出差了,等他回来。”
夜风未歇,林晋慈脸上横过来的一缕头发,掸到她眼睛里,让她不舒服地眨着眼,傅易沛伸手,轻轻替她捋到耳后。
司机听傅易沛吩咐,从后备箱找来一条白色的新毛巾,送过来,傅易沛接过来折成趁手的大小,问林晋慈要水:“还喝不喝?不喝给我。”
林晋慈递给他。
傅易沛把毛巾浸湿,伸另一只手,对她说:“走吧,上车把脚擦干净。”
林晋慈看着他,并不动。
傅易沛扫了一眼:“在这儿吹冷风,脚不冷?”
没有矿泉水瓶子能供她在思绪混乱时捏揉了,手里空无一物,林晋慈还是那样看着他,也不做声。
傅易沛把披在她肩上的外套拢好,很耐心等着一个醉酒之人的迟钝反应,林晋慈过了很久很久才说话,吐出几个见风即散的字音。
“抱抱我。”
傅易沛动作顿住,心里蓦的空出一块,早有疑惑的问题如夜风涌进,贯通其间,过了片刻,才问:“你是不是知道我会来,才喝多的?”
也是了。
他所认识的林晋慈,哪会轻易受人摆布。
高中时便看淡同龄人排挤的小把戏,漠视流言,独来独往。
偏偏这样的人,此刻眼眶通红地看着他,露出些许无措,点了一下头。
再没有别的举动了。
傅易沛却如同枯枝复萌,心头一震。
她靠过来,小声说别走,他就轻轻抱住了她。
傅易沛想,没有办法的,追溯相识之初,许多年前的夏夜,林晋慈问他:“你走了吗?”
他回答过了。
“我不会走的。”
12.环岛纪Ⅰ
林晋慈看过傅易沛监制的电影,表妹嗑生嗑死的“燃絮cp”,正是从《瞭望春秋》里一炮而红的荧幕情侣。
片头曲是手风琴慢悠悠的独奏,背景音里绿皮火车轰隆隆行驶,脱离雪原,由北至南。
火车猛地钻进漆黑深长的隧道,画面一片茫然黑色,白色的演职人员字幕,落叶一样,从一侧吹来,短暂停留,又朝另一侧吹散而去。
其中有傅易沛的名字,拂来又散。
电影的第一个人物画面,伴随一下沉重的盖章声响,圆印鲜红,男主角接过一张转学证明,并不知道此后人生将会截然不同。雪原之外,另有一片草长莺飞的春野。
林晋慈的故事,如果拍成电影,大概也可以套用这个开头,只是她并没有自己去学校办过转学证明,仅被家里通知,以后要去另一个学校读高中。
至于理由,不像电影里主角丧母一般不得不行,但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那一年,宜都的夏迟迟不去,夏末炎暑,像一场久不能愈的重病。
晚六点,落日仍烈。
林父火急火燎地驱车,从城西至城东,将林晋慈送来一所她从未接触过的新学校。
教务处鸦雀无声,只有一位不久前通过电话的主任特意在等。从速办理了入学手续,交到林晋慈手上的,除了校园卡、校训手册、宿舍钥匙,还有一套尺码不合适的军训服装,白衬衫,迷彩服,料子都很粗糙。
见林晋慈捏着缺失一枚纽扣的领口,长久盯看,已将本校吹嘘一番的主任,捧起茶杯,吹了吹茶沫说:“我们这儿军训都快结束了,你就凑合穿穿吧,明天参加一下闭幕仪式就好,怎么说以后也是我们南安高中的一份子了,青春嘛,最重要的就是体验。”
女寝门口立着男士止步的标牌,林父进不去,行李箱搁在宿舍前的阶梯上,接起一通工作电话,林父就匆匆忙忙走了。
或许是林晋慈一贯叫人省心,所以连象征性的关心叮嘱也没收到一句,好在她自己也不是很在意。
夏衣单薄,林晋慈口袋里的手机已经亮屏了好几次,碍于林父一直在场,这时独处,她才拿出来看。
是聊天软件里的新消息。
成寒:[到了,我在南门等你。]
成寒:[附中今天开始新生军训,特地过来给你个惊喜。]
成寒:[你回家了?]
三条消息之间,间隔了一个小时。
林晋慈打字回复:[没有回家。不读附中了,去了新学校。]
林晋慈握着手机,站在行李箱旁边,抬起头,从女宿一隅环视可见的校园建筑,大片棕红辅以米白,平面规矩,主道绿植分明,纵香樟,横玉兰,秩序井然,一座小小的尖塔耸立其间,有些苏联式建筑的影子。
收回视线,林晋慈又在对话框里打了四个字。
[南安高中。]
成寒没有立即回复,林晋慈把手机重新塞回口袋里。
宿舍钥匙孤零零一把,钥匙环上吊着一小片塑料,标明宿舍门牌号。
林晋慈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一路磕到四楼。
宿舍门半敞着。
林晋慈推开,四人宿,上床下桌,里头两个同龄女孩正挤在镜子前涂芦荟胶,研究脸上的晒伤。
见到门口的林晋慈,两个女生也不意外,今天中午宿管阿姨就来通知过了,说有一个转学的新生要来。
她们主动跟林晋慈打了招呼,随后告诉林晋慈,对面那张床位住着汤宁——汤宁不在,去洗澡了。
刚刚上楼时,林晋慈遇过两个结伴上楼的女生,她们身侧散着湿润皂香,脸盆里放着衣物毛巾和一些洗护用品,应该是洗澡回来了。
林晋慈没有集体生活的经验。
她家就住在附中旁边最好的小区,步行十五分钟就能到校。
林晋慈在家庭中的存在感十分微薄,似乎只有在外人夸赞他们是儿女双全的有福之家时,才会像聊胜于无的附赠一样,让她的母亲感到瞬刻称心。
她记忆里零星几句“小慈也不错”之类的夸奖,几乎都来源于此。
初中三年,林晋慈成绩优异,奥数竞赛和计算机都拿过市里的奖。附中一直以保送竞赛生见长,林晋慈本该在同窗艳羡和师长厚望中进入附中高中部,再创辉煌,而不是寄读来以培养留学生和艺术生为特色的南安高中。
转学的决定很仓促。
林父跟林晋慈说的时候,语气倒是很温情。
“附中的学习压力太大了。爸爸想,你妈妈最近情绪不好,你弟弟一离开,对她打击特别大,你这个暑假也过得很辛苦,不适合再进入高压的环境,我跟你之前的班主任也沟通了,这边学籍保留,寄读去别的学校,学校爸爸也查了,南安高中氛围轻松,课外活动丰富,到新环境里也能换个新心情,你觉得怎么样?”
林晋慈明白,是她妈妈不想再天天看见她,她更明白,她觉得如何根本不重要,她的话,从来都决定不了什么。
“随便吧。什么时候走?”
林父说明天。
林晋慈就这样被送了过来。
转学像逃难,东西潦草收进行李箱,此时一摊开,还是一片乱糟糟的。
书带了几本,衣服带了几件,洗漱包,小药箱,还有一些日用品,七七八八塞满了这个并不宽裕的方形空间。
书桌上放着一个浅蓝色的塑料盆,里头也放了几样日用品。林晋慈回身扫视一眼,同样的塑料盆,宿舍地上还有两只,放着换下的脏衣服。
林晋慈便知道了,跟寝具一样,这是学校统一发的。
林晋慈学着别人,也用这只蓝色的盆装上衣物毛巾等物品,问跟她床位同排的女生:“我想问一下,洗澡要去什么地方?”
女生跟林晋慈吐槽起这所学校的糟心之处。
南安高中的基础设施不差,甚至在重点高中里算得上拔尖,本来宿舍楼每层都配了专门的淋浴间,但暑假新设备更新,现在热水还没通。据说国庆会完工,现在要洗澡,只能去篮球场旁边的大澡堂。
“你要是不怕冷,倒是能在淋浴间凑合,冷水还是通的,我昨天去迟了,不想排队,就在楼里洗了,你听——”女生凑过来,小狗一样吸吸鼻子,不通气,“一下就感冒了。”
“你要吃药吗?”林晋慈拿来自己的小药箱,“你要吗?”女生拿走几袋冲剂跟她道谢,劝她还是去大澡堂洗热水澡。
“你现在去,应该没什么人了。不用排队了,你刚来都不知道,每天下午军训结束那是什么盛况,学生跟蝗虫一样乌泱泱冲进食堂,然后又乌泱泱冲进澡堂,排队排死人。”
另一个女生说:“你去吧,太晚了搞不好会停水,你现在去,没准儿还能遇见汤宁。”
林晋慈抱着那只统一发放的蓝色脸盆出了女宿。
宿舍楼有好几栋,前面是女宿,后面是男宿。跟回归寂静、虫鸣草间的校园相比,那些宿舍窗户里都亮着热闹的灯,有学生追逐打闹的身影。
林晋慈顺着室友说的大概路线,往篮球场方向走去,果然绿漆网围住的球场旁边有一栋贴灰瓷砖的建筑。
夜晚将白天的暑气淘澄干净,昼夜温差此时显了出来,运动区的校园空旷得有些吓人,快走近时,才看见有一个男生提着澡篮从那栋建筑里走出来。
林晋慈踩过水泥台阶,澡堂入口处有一台红色的自动贩卖机,如室友所说,可能真有蝗虫过境,里头除了矿泉水其他饮料都卖空了,墙上挂着图文并茂的澡堂守则,以及“爱护地球,节约用水”的牌子。
两边入口都挂着印有校徽校训的暖帘。
林晋慈刚目读了“弘德明志”,“崇实尚新”那一边的帘子就被人从内拨开。
一个头发湿漉漉的男生钻出来,灰毛巾擦着后颈,看到林晋慈,愣了一下,又很快移开目光。
这样的场景里碰见不认识的男生,林晋慈也有些不自在。于是归拢视线,加紧脚步,快步走进另一侧帘子里。
可能太晚了,里头没人,但各种沐浴露和洗发水混合的湿润香气,仍存留在空荡荡的澡堂里。
分辨了一下,清凉的薄荷味偏多。
这样仅用一道道隔板做间隔的公共澡堂,林晋慈还是第一次进来,新奇之余难免多打量。挨个看了,每个隔间都一样,一个莲蓬头配一个连接校园卡扣费的水机。
因越往里,光线有些阴森,林晋慈选了靠近门那侧的第二个隔间。
机子一插上卡就会按秒扣费并立即出水,站在温热的水流下,林晋慈弯身从盆里拿洗发露,听到有人走了进来,脚步落在潮湿的瓷砖地上,声响有些重。
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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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她用手臂下意识往胸口挡了挡。
担心那人从这道无门遮掩的隔间前走过,会一览无遗,她有些不能接受自己在陌生人面前赤身裸体,哪怕是同性。
好在那人一步都不愿多走,直接进了第一个隔间。
林晋慈这才放心地挤出洗发露。
旁边的隔间里,校园卡贴上水机的嘀响不断,却迟迟没有水声落下。
直到疑惑的声音传来——
“不出水是什么情况?同学,你那边出水的时候,黄灯亮吗?”
林晋慈猛然僵在哗哗流淌的热水里。
是男生的声音!
很快脚步声挪动,像是要过来亲自看,林晋慈迅速抽来毛巾遮挡身体,并惊慌大喊:“你别过来!”
脚步声停了,那边的男声同样低低惊讶:“……女生?”
两秒后,又深深不解。
“你为什么要到男浴室来洗澡啊?这是什么新出的真心话大冒险吗?”
什么真心话大冒险?
林晋慈的脑子里像打翻一桶浆糊,明明刚刚看到有男生从另一边出来,这边不就是女浴室吗?
“我不知道……你出去,你先出去!”
那男生倒是没为难她,很快出去了。
校园卡一拔出,水也同步停下。林晋慈想穿上衣服赶紧出去,结束这场乌龙,发丝间却还有大量泡沫没冲干净,不舒服地提醒着她。
没想到第一天来新学校就会遇见这样的事,心情差极了,但这会儿没功夫在低落情绪里耽搁,她当即做了决定,大毛巾当裙子裹住身体,稍稍往隔间外探去,尝试出声。
“你走了吗?”
潮湿空旷的浴室里,那声音,跟浮起的一小抹热气似的,转瞬散了,又跌进更深的一片安静里。
林晋慈正觉得郁闷至极又别无他法。
很快,这片令人尴尬的安静被一道门帘外的男声打破,仿似空谷里的回音。
“我不会走的。”
林晋慈怔然一瞬,被湿暖水汽熏过的脸上,闻声又添一层红热的莫明。
外头的男生似乎也意识到刚刚这话需要解释,声音再度传来。
“我的意思是——我要是走了,待会儿可能还有男生过来洗澡,又跟我一样冷不防冲进去算怎么回事儿,你快点洗好出来吧。”
林晋慈没想到这个人如此心思周到。
“谢谢……”她还有另外要拜托的事,“你能把那个黄色维修牌放门口吗?我很快就出来。”
可偏偏就这几分钟里,还是来了两个男生。
林晋慈一边慌忙穿衣,一边紧张捕捉外头的声音。
那道悦耳的男声,很确有其事地在胡诌。
“你们等会儿来吧,喏——没看到这牌子么,里头正维修呢。”
这才又松下一口气。
等确定那两个男生走了,林晋慈将小毛巾搭在湿头发上,试图藏住脸,不想留下夜闯男浴室的证据,低着头,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
那男生过来拦她。
林晋慈看路没看人,步速匆匆,两人面对面一下撞到一起,属于男生的陌生气息瞬间扑进鼻腔。
林晋慈赶紧把头再往下低。
“你等等——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吗?干嘛往男浴室跑?”
林晋慈明白,夜闯男浴室,很难不被理解成有问题的女变态。
但她要怎么解释?
其实变态另有人在,因为之前有男生从女浴室出来,而这澡堂并没有醒目的区分男女的标识,她初来乍到,不设防,不小心,阴差阳错,误打误撞……总之,就这样进了男浴室。
这解释起来太麻烦了。
林晋慈持续低头,更显得心虚鬼祟,简而又简地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可能是搞错了。”
“搞错了?”这个站不住脚的理由显然难以令人信服,“这也能搞错?你叫什么名字?”
那话听着像审犯人。
毛巾捂着,浴后的热气散不出去。林晋慈的双颊上一股股的窘热乱窜着,口舌一急,脑子一转:“我叫,我叫林……林小红。”
也不管人听没听清,说完推开人就跑。
等傅易沛回头时,女生瘦瘦的背影,在门前昏暗的夜色里一晃,转瞬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