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他为何那样》
1. 一
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古来便有,但把戏就是把戏,成不了事实,更遑论发生在血统严明的皇家。
因此,姬檀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是那只被调了包的卑贱狸猫。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某些心怀叵测的人如果以为这样就能将他拉下明堂,取而代之。那更是,愚蠢得可笑。
“太医孤已经请过来了,不必几次三番地过来求见孤。”
姬檀声音淡漠,态度疏离。即使他就这么长身玉立、并未刻意施加任何为难地站在房间一隅,通身的气势和久居上位的威压还是一下子沉甸甸地压在了面前妇人头顶,教沈玉兰不由打了个寒颤。
沈玉兰无所适从地绞紧手指,怯生生道:“是。多谢殿下。”
她抿了抿唇,回头担忧望向重伤在床的养子,不过眼见太医已经过去诊治了,心稍微放下来,还是面前的亲生儿子占据了上风。
沈玉兰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看着姬檀的眸光不住颤动,眼眶发红。
最终,她忍不住露出一个关切的笑来:“殿下不必太过操心,我们绝对不会给殿下添麻烦的。还有……看殿下这两日似乎清减了些,再如何也要好好用膳,照顾好自己才是。”
突如其来的亲切关心,让姬檀蓦地变了脸色。
他目光一凛,乜向沈玉兰,声音比方才还要冷漠:“孤很好,不劳费心。”
若非是她,姬檀又何至于食不下咽。
什么事都让她做了,什么话也让她说了,天底下竟然有这样惺惺作态且虚伪至极的人。
还是他的亲生母亲。
有那么一瞬间,姬檀连对自己都无比地嫌恶,他的脸色更是要用难看形容。
这下,饶是反应再迟钝的沈玉兰也意识过来自己说错话了,她忙想开口补救,却被姬檀先一步打断:“不必再言。”
未出口的话就这么堵回了嗓子眼,沈玉兰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但她也知道,眼下这种情况不是谈话的好时机,于是悻悻然闭了嘴。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太医把脉和看伤的细微轻响。
姬檀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心,还是举步走上前去。
太医把完了脉,朝姬檀颔首示意,旋即继续专心检查病人身上的伤势,姬檀不由顺着太医动作望去。
只见伤重昏迷的男人面部、脖颈等裸露在外的肌肤俱横陈着深浅不一的伤口,伤势重得几要看不清男人原本的相貌了,却仍能窥得其眉梢深邃,鼻梁挺直,是很俊美的骨相;闭阖的唇瓣苍白偏薄,不失形状优美。
这样形容的一个人,即使重伤一动不动躺在这里,周身的书卷温润气质也掩盖不住。
想起之前琼林宴上他曾对顾熹之惊鸿一瞥,姬檀就忍不住满心的憎恶。
那时,他还不知道顾熹之的真实身份。
更没料到今日这番光景。
太医看完了外伤,又解开顾熹之衣裳细瞧。直到这时,姬檀的注意力才重新转了回来,他的视线落在太医检查顾熹之的胸膛臂膀上。
太医一心埋头诊断,姬檀却纤毫毕现地看清了顾熹之右肩、距离锁骨半指有余的地方有一点绯如朱砂般的醒目胎记。
霎那间,姬檀心里一突。
最后怀抱着的一丝侥幸也彻底消失殆尽了,心如死灰。
原来,他真的不是太子,眼前这个躺着的人才是!他不过是只彻头彻尾偷了别人人生的卑贱狸猫!!
日前,沈玉兰在东宫门口拦下他,告诉了他这个秘辛。
出于琼林宴上对顾熹之的欣赏,姬檀起了笼络之心。在问清来人身份后,但见她焦急泣泪,又垂怜她救子心切,姬檀没有犹豫直接单独接见了妇人。
好让她放松下来,慢慢说。
却不想,这妇人愚笨地打了一张哪壶不开提哪壶、生硬唐突的感情牌。
她说,皇后不是姬檀的生身母亲,她才是;她说,姬檀也不是太子,顾熹之才是。
姬檀当然不信,当即勃然大怒,势要把这胡言乱语的妇人轰出宫去。
沈玉兰见他不信,也急了,抢里抢慌说出姬檀出生当日的具体细节,就连皇后栖梧宫里的情形,当时服侍接生的下人,全都分毫不差。
姬檀难以置信一怔,又把人留了下来。
旁敲侧击问了她几个鲜为人知的问题,却全部滴水不露!
瞬息间,姬檀心里翻起惊涛骇浪,疑窦丛生。不敢不信,但也不会全然相信,焉知是不是有心人蓄意指使。
不过看沈玉兰那言辞恳切、声泪俱下的模样,以及她多年不曾踏足京城,又不太像。再者,谁会冒着风险拿这种轻易即可拆穿、掉脑袋的谎言指使,除非对方蠢得命都不要了。
姬檀被搅得到底存了五分疑,神思不属。
他眉峰一凛,瞥向妇人,疾言厉色警告,此事若是泄露出一个字,即刻便要了她性命。
她和她的儿子,都得死。
沈玉兰连忙磕头发誓,她不会说的,她绝不会坏了姬檀的事!
姬檀冷冷觑她,一言不发。
从沈玉兰进入东宫的那一刻,说出这件事的时候起,就已经坏了他的大事了。
偏偏赶巧,白日里东宫门口人多眼杂,消息四通八达。否则,现在的沈玉兰已是一具死人了。
眼前的情势众人有目共睹,姬檀唯恐这妇人胡言乱语走漏风声,只好答应请太医来为顾熹之诊治,先稳住她,不过——
姬檀眉梢蓦地压紧,在事情查清楚前,他不会放沈玉兰离开。
顾熹之,他也会派人接来,一并安置在东宫别院。
全权接管,以确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如此,姬檀总算放下了一点心。
让人把沈玉兰带下去,姬檀第一时间回到房间,立在铜镜前,细细端详起自己全然不肖似帝后的面容。
姬檀的面容不像皇帝那样肃方板正,相反,格外的精致流畅。若单瞧他隽秀白皙的脸,这宫里大抵人人都以为他是随了皇后。
皇后雍容华贵,端庄秀丽,乍一看,姬檀遗传了她的好相貌。
可细看之下,就会发现姬檀那双昳丽莹然的桃花眼,俊秀文静的五官和她没有丝毫相像之处。
反倒,在刚才的沈玉兰脸上,姬檀看见了一双沧桑、却仍不减风韵的桃花眼。
和他如出一辙。
原本的五分陡然涨至七八分。
姬檀心尖一颤。
铁证就在眼前、在镜中,他仍不信邪地不肯相信。在脑中翻箱倒箧搜刮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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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要找出自己和沈玉兰绝没有任何关系的反证。
终于,还真让姬檀找着了一点零星久远的回忆。
那还是在姬檀很小的时候。小孩子无一例外,都对母亲有着极高的需求和深深眷赖,不论姬檀多么天潢贵胄,有多少仆妇前簇后拥地照顾,也始终代替不了母亲的位置。
可是,皇后并不喜欢他,甚至到了排斥抗拒的地步。
小孩虽然懂事不多,却也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这让幼小的姬檀怎么也想不明白、不理解,他明明已经很努力地听话了,为什么母后还是不喜欢他。姬檀甚至有想,是不是母后更喜欢活泼好动的小孩,为此他尝试了各种模样,但结果皆不尽如人意。
皇后的反应总是淡淡的,淡漠得……就好像姬檀不是她的孩子。
可这怎么可能呢?!
姬檀难以释怀,半夜偷偷蜷在被子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憋闷的哭泣声惊动了贴身照顾他的嬷嬷。
嬷嬷自小服侍伺候皇后,见她的孩子如此,心疼得不得了。
抱起姬檀哄道,皇后并非不疼爱他,只是,年轻的帝后两人各有立场难处,皇后没有办法接受、也不知道该怎么去爱他,皇后心里其实比谁都要难过,难过到都生出了心病。
姬檀关心母后心切,闻言顿时连哭都顾不上了,一个劲地追问嬷嬷,母后怎么了。
嬷嬷本不欲说,但又怕孩子伤心过度,只好提了一嘴。
说皇后是因为太过在意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相处,情绪矛盾之下恍惚认为姬檀不是她的孩子,凭空说她的孩子肩上有一点朱砂胎记。
可姬檀出生的那天,嬷嬷全程守着,哪有什么胎记。
大抵是皇后记岔了,以此来慰籍自己。
当时的小姬檀信以为真,十分心疼母后,果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他一心想着,等自己将来长大,好好向母后尽孝,他们终会重拾母子亲情。
却原来,这从一开始就不可能。
皇后没有记岔,是他,根本不是皇后的孩子。
胎记,也是有的。不在他身上,而生在,真正的太子顾熹之肩头。
半晌,姬檀深深地闭了下目,再不复来时的平静,他需要竭力才能勉强稳住内心急剧起伏的情绪。
顾熹之是朝廷亲授的探花郎,他的一应情况朝廷都会过问。姬檀既然已经把人接到自己的宫里诊治,就要对他担责,否则,便真脱不开干系了。
至于沈玉兰,那天东宫众人、以及宫里来往的数双眼睛都瞧见了,同样动她不得。
姬檀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想要除掉两个人,却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医为威胁自己的隐患诊治。
他呼吸一深,将仅剩的希望放在太医身上:“他的伤势如何?”
太医检查完,将顾熹之衣服重新拢好,蹙眉道:“探花郎伤势过重,情况不容乐观。若是再晚上个一时半刻,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了!”
闻言,姬檀面上一喜,一句“当真?”还没出口,又听太医道:“不过,殿下放心。以臣的医术,保准能将探花郎从鬼门关拉回来,不出三月即可恢复如初!”
姬檀唇瓣微不可察一颤,表情欲笑难笑:“……是吗?”
2. 二
太医为太子殿下救治人才不遗余力,在姬檀发出疑问后笃定点头:“自然。殿下只管放心便是。”
得到事与愿违的结果,姬檀希望破灭,唇角迟到地艰涩一提,不再问了。
他一点也放不下心,更不想救顾熹之。
但事已至此,姬檀的教养致使他还做不出卑劣迫害人的小人行径来,只好作罢。
答应沈玉兰的事姬檀已经做到了,顾熹之也如愿脱离了生命危险,后续太医自会按时过来复诊,向他禀告,一切统统安排妥当。
这里姬檀一刻也待不下去,他转身便要离开。
正当这时,沈玉兰怯勇上前,又一次地拦住了姬檀的去路。
姬檀顿时眉梢压紧,眼神锐利:“顾熹之孤会派人一应照料好,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还有其他事要说吗?”
沈玉兰被姬檀的眼神一蜇,哆嗦了下,但她实在按捺不住,目光切切地问:“……殿下,还会再过来吗?”
眼见她情绪趋向失控,姬檀眸光终于一沉:“孤在东宫还有要务处理,无事不会过来。你有任何需要告诉别院下人即可,他们自会通报于孤。至于旁的,管住自己的嘴,方为明哲保身之道,明白吗?”
“是、是,太子殿下。”
沈玉兰声音苦涩,再次保证:“民妇谨遵殿下教诲。等熹之好了,民妇一定教他感恩戴德,效忠殿下!”
“不必了。”姬檀视线越过沈玉兰,再不逗留,拂身而去。
然而,甫一到房门口,又被人拦住了。
这次不是旁人,是姬檀自己的心腹太监,小印子。但见他快步走来,一躬身向姬檀禀告:“殿下,高府台高大人拜见。他人亲自过来的,现下,应该快到东宫门口了。”
“怎么回事?”
不怪姬檀疑惑,而是此人一贯效忠他的皇弟,和东宫没有任何往来交情。此番忽然前来,难免叫人疑他用心。
小印子探身往房里瞥了一眼,斟酌答道:“……似乎,是和探花郎有关。”
“什么?!”
姬檀眉心一拧,觑向跟在他后面过来的沈玉兰。
方才,沈玉兰在听到高府台三个字时明显神色有异,没有逃过姬檀的眼睛。
姬檀眼睛轻轻一眯,问她:“你知道什么,这和顾熹之又有什么关系?”
沈玉兰猝不及防被点名,又是一惊。
但她也知道,这件事不解释清楚是不行的。
事情还没有了结,养子到现在还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只能倚仗姬檀的庇护。
“这便是熹之身受重伤的原因了。事情还要从我们刚来京城、参加会试时说起。”沈玉兰将缘由长话短说。
如果不是养子身受重伤,她又求医无门,沈玉兰纵使再挂念亲生儿子,也不会找来东宫,搅了儿子的天潢贵胄。
而招致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高府台高家的公子。
顾熹之带着寡母一同赴京赶考,在到达京城后的首要任务便是先安顿下来。他们的盘缠不多,租不起贡院附近的旅舍,顾熹之找了牙人租下一间便宜近郊的小院,院落主人正是高家公子。
起初,一切还算顺利,直到他们入住两日后,发现这院子是一院两租,另有一对做生意的姊妹也租了这间院落。
会试在即,顾熹之实在腾不出时间处理这些琐事,于是和另外的租户商量,且先一起住着,等有闲暇再去找牙人算账。
所幸这院子布局紧凑,双方将就下倒也能勉强合住,对方欣然同意了。
顾熹之谢过对方,没有再管,只一心进行最后的复习。
又三日,顾熹之见到了高府的下人。
不是他主动找上门去,而是他们自己过来的。几人在外与人起了争执,恰好被顾熹之听到动静,瞧见了。
顾熹之隔窗观望,见几人神色狠戾,一把从一百姓怀中扯出什么,并将人推坐在地。不等百姓嚎叫,又嘲弄威胁,得意洋洋晃着手中纸张,直把那百姓逼得以头抢地,恸哭不已。
电光火石间,顾熹之来不及心惊,先看清了那纸张为何物。
竟是京郊附近的房屋地契!
顾熹之很快通过刚才几人的对话分析出,这高府公子倚仗权势公然违背市场规则,再假借整治之名,实令手下强抢百姓房地,以权谋私。
因被抢的人是商人,士农工商,商人位低不受待见,此间又由京官管理,一手遮天,行事便如此放肆。
顾熹之租到的,便是这样强抢得来的房屋。
还没中进士入朝,先见识到了京畿不堪黑暗的一面,顾熹之当下就心潮翻涌起来。
下一瞬,他猝然屏住呼吸。
但见原本要离去的高家下人顿住脚步,转身朝他的院子而来。难道是方才窥伺被人发现了?
顾熹之一瞬不瞬盯紧几人动向,其中不乏有紧张,直到几人在院中停步,笑得一脸谄媚下流。
顾熹之顺着对方视线望去,看见了姊妹两人留守在院中晾衣服的妹妹。
彼时阳光正好,佳人回眸莞尔一笑。直把几人瞧得双目发直,浑身窜过一阵过电般的酥麻,登时就痴怔了。
不出所料,几人步步逼近,动手动脚,并称是高公子想邀小娘子去高府的亭台水榭一叙。
眼见姑娘即将落入虎狼之手——
顾熹之瞳孔倏地一缩,手比脑子反应更快,已然推门而出将姑娘护在身后。
想当然尔,被坏了好事的几人怒不可遏,出口成脏,扬言要先打顾熹之,再把这小娘子抢来好生磋磨。
顾熹之一介书生,毫无招架之力,在几人动手前他抢先亮出举子身份,想来对方便不敢造次了。
不成想,这几人压根不带怕的。
举子?举子算甚,满京城的年轻人几乎都是举子,平白少了一个,又有谁会注意。
顾熹之见状心一沉。
脑筋一转,转口说出高公子在京郊侵占房地并牟取租金一事,天子脚下公然犯法,往更深处说,还涉有官官相护之嫌,一旦被人揭发,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这下,不用顾熹之吓唬,几人自己就白了脸。
上头的事他们不懂,但其中的厉害还是知晓的。
架没开始打,方才嚣张的气焰已经全熄了,不仅如此,心里畏惧更甚。
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甘心被个书呆子拿捏住,顿时色厉内荏起来,狠狠瞪了顾熹之一眼,放话警告。
旋即一转身,脚底抹油溜远了,奔回家去向自家主子禀告。
这样得罪人的事顾熹之既做了,便没有后悔一说,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但他还是远远低估了对方的恶意,也疏忽了招惹上身的祸端。
顾熹之起先被针对是在贡院参加会试时,高公子托关系打听到了顾熹之所在的考场位置。
考试当晚,又是让提调官在料峭春夜只给顾熹之冰水用,又是不小心撞上他,将水洒在顾熹之的卷面上。
好在顾熹之性情坚韧,又有打草稿的习惯,并未弄脏卷面,顺利完成了会试,最后还高中进士。
之后一路赴殿试,点探花,得皇帝青睐授编修一职入翰林。打马游街风光无限,琼林宴上才学尽展。
就连那端坐高位、贵不可言的太子殿下都不由为之侧目,起了笼络他的心思。
而这段时间里,高公子一直销声匿迹,顾熹之顺风顺水地也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
时间来到琼林宴散的那个晚上,顾熹之都快走到家门口了,在途经最后一条暗巷时猝然被人迎头堵住,旋即眼前一黑,狂风骤雨般的拳脚不住往身上招呼。
顾熹之实乃文弱书生,当下便痛得蜷起身体,连呼救都喊不出来,意识随着剧痛迅速坠入无边黑暗。
涣散血糊的视野中最后呈现出的画面是一个男人的狞笑,顾熹之曾见过的。
正是那几个高家下人之一。
再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沈玉兰发现时,顾熹之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了。他们这段时间只得罪过一人,想也知道是谁做的,沈玉兰既没法子替儿子讨回公道,找来的大夫也救不了顾熹之。
大夫说,顾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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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势过重,只有宫中太医或能回天。
旁的,再无他法了。
沈玉兰听罢心头一凉,不敢耽搁,想尽办法凭借曾贴身服侍皇后的路子入了宫。
她不敢求见皇后,只能去找身居东宫、如今已是太子的亲生儿子,姬檀帮忙。
一切由此开端。
姬檀没有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一层牵扯。
了解了前因后果,高府台的来意并不难猜。他无非是来探姬檀虚实,想知道姬檀到底知道了多少,毕竟光顾熹之可能掌握的把柄,就足够影响他的仕途,何况还有高公子着人殴打朝廷命官这条重罪。
其次便是来要人。
这是位高权重官员惯用的手段了。
与顾熹之私下讲和,顾熹之若同意,他便将人拉入自己的阵营,过往一笔勾销不再计较;顾熹之若不同意,便动用权势将其打压,使其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这下麻烦了。姬檀忍不住心生烦躁。
他甚至埋怨起高家公子,既然动手,为什么不做干净,一劳永逸。
如果是那样的话,姬檀毫不介意帮高府台一把,将这件事彻底掩埋。
却偏偏,顾熹之命大留了一口气,撑到太医救治。
现在人已经在东宫了,姬檀不可能放人,身世的事绝不能再出任何差池。
姬檀再不情愿,也只能冒着得罪高府台的风险,维护顾熹之,将人留在东宫。
“真是会给孤找事。”姬檀回头,恨恨乜了一眼仍旧昏迷不醒的男人,带着小印子快步离去。
一个时辰后,会见结束。
姬檀目送高府台离开,神色也随之沉了下来。
他坐在案桌后的椅子上,一手支颐,一手心力交瘁地揉了揉眉心。
和高府台的会见远比想象中长久,情况也更糟糕。
对方的态度十分强硬,非要出顾熹之不可,姬檀如果不是太子,还真不一定能阻止得住他。即便如此,也还是将人得罪了个彻底,日后对上免不了要起争端,都是因为顾熹之。
一时间,姬檀对顾熹之的恨意简直攀升到了顶峰。
但是,还不是时候。
姬檀可以在甫一得知顾熹之的存在时毫不犹豫除掉这个隐患,但顾熹之这样落入了他手中,他反倒没办法趁人之危,只能静候时机,另寻他法以解决。
姬檀再一次压下心中翻涌上来的恨意,保持镇定,着手处理积冗的政务,试图用这种方式麻痹自己。
一抬头,眼角余光瞥见小印子在书房门口和人嘀咕讲话,对方似是东宫别院过来的人。
是顾熹之又出事了?
姬檀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举步上前。
来人已经走了,只留给姬檀一抹背影。姬檀转而问小印子:“你方才在说什么?”
小印子是姬檀身边最得力的心腹,许多事不用姬檀吩咐,他自己就能心领神会,传令下去办好。
这次,显然又体察了主意。
他道:“殿下为探花郎费了这许多心思,奴婢自是要教他知道的。”
“多嘴。”
姬檀刚抚平的眉心重又蹙起。他何曾想要顾熹之知道了,不过是解决麻烦罢了。
不过这个中缘由,也没必要对小印子道也。
小印子见状讶异:“欸?殿下不是想拉拢探花郎吗?”
姬檀唇线抿紧,这件事确实不太好解释。他做出讳莫如深之态:“兹事体大,越是这种时候,孤手底下的人就越要慎重。你去派人盯紧顾熹之,一有状况即时向孤禀报,另外,查清他的背景经历,事无巨细,孤全都要。”
“是。”小印子领命。
“你还有疑问?”姬檀见他还杵在原地不动,出声问。
小印子垂下眼,挠了挠头讪讪道:“……奴婢不知殿下远虑,已经着人去告诉探花郎了,此刻,他定然全都知道了,方才那边过来人回禀,正是要告诉殿下,探花郎醒了。”
小印子抬头偷瞄姬檀一眼,一鼓作气问完。
“殿下,要过去与他见一面吗?”
3. 三
“罢了,下次吧。”姬檀眉眼间满是倦怠。今日一连发生了许多事,他实在没这个心情再去应付顾熹之。
“好。那奴婢就说殿下政务繁忙,去回了探花郎。”小印子赶忙将功折罪。
“嗯。”姬檀点头。
转身回去书房,他的背影消失在原地的光和影之下。
与此同时,东宫别院。
顾熹之在得到下人的回复后并没有太感意外,太子殿下日理万机,能百忙之中拨冗救他性命已是不易,哪还有时间再来看他。
是他心急了,一听母亲说完来龙去脉就亟不可待地想要感谢太子殿下,反而失了分寸礼数,顾熹之不由得为之懊恼。
自他知道所有事情以后,心潮澎湃难以遏制,对这位不过仅一面之缘的太子殿下好奇心和好感都达到了空前强烈的地步,险些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连床榻都下不了,何其狼狈,又怎能见那样天潢贵胄的贵人。
太子殿下没来,其实是好事。
等他身体好些,或者,至少能为殿下尽心效力的时候再见不迟。
起码,那个时候他的姿态能好看一些。
顾熹之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书看不进,去翰林院上任当值的时间也推迟了三个月。听母亲说,太子殿下一切都替他安排妥当了,他只管安心养伤便是。
因此种种,顾熹之心情愈发难以平静。
他又忍不住唤来母亲,想听她再说一说这位难能可贵的太子殿下。
即使母亲所知的也不多,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再说也不过是周而复始,顾熹之也还是想听,甚至乐此不彼。
沈玉兰谈起亲生儿子,那叫一个眉飞色舞沉浸其中。
一个想听,一个乐于说,一时间气氛分外融洽,时间飞逝。
顾熹之就这样,一字不落、认真而又专注地反复听她讲述,藉以度过这痛乏而又无能为力下榻的整一月时光。
却说姬檀起先推说政务繁忙不过是为了打发顾熹之,不愿见他,现下确是真的忙碌起来了。
原因无他,顾熹之招惹的事端远没有结束。
姬檀为留下他而彻底得罪高府台的代价很快到来了。
高府台心里始终惦记着顾熹之所掌握的把柄,并把太子执意不肯交人的行为划为一体。倘若只有个顾熹之,他倒无需担心,可若是顾熹之背后站着的人是太子,那性质就大不一样了。
高府台终日悬心吊胆,夜不能寐,最终决定,先下手为强。
在太子揭发他之前,联合礼部侍郎以及御史台交好的官员,先行参姬檀一本。
还真让他们找着了理由,并捅到皇帝跟前。
自今年年后起,姬檀就奉皇帝旨意,在东南沿海一带州郡负责推行桑苗种植一策,这是皇帝交予他拓展海上丝绸贸易、充盈国库的重大任务。
兹事体大,其中参与官员与国帑耗资不计其数,除了姬檀,再无合身份地位能力的人可堪大任。
这本该是一桩双赢的策略,却使得皇帝对姬檀忌惮颇深。
没有任何一个正值春秋鼎盛的皇帝会喜欢年轻有为、手段铁腕的继承人。
姬檀亦不能幸免。
他被册立为太子的时间太早,又过早地展示出出色不俗的政治能力,皇帝唯恐他独大,只拨了原本应该参与的一半官员给他。即使是这样,姬檀也不能够出错,否则便表示他没有身为太子该兼具的能力。
姬檀委实成也太子,败也太子。
毫无退路可言。
高府台他们正是掐准了这一点,趁机参他。
这件事若说没有皇帝的纵容准许,姬檀是决计不信的。
被参的事故往年也常有发生,春汛冲毁堤坝,淹了沿海郡下两个就近的小县良田,姬檀第一时间做出应对,及时派人跟踪处理,务必保证这两县的百姓吃食不受影响。
并设法促进两县百姓利用被淹良田,率先改种桑苗,为他县做为标杆。
只这一切还未顺利实行,就先被高府台打断了。
一大早上,姬檀被皇帝叫进御书房,不由分说厉声斥责了一通,皇帝听都不听姬檀解释地直接给他安上一个疏忽大意、维护堤坝不力的罪名,一挥手定音,叫他回去闭门思过,好好反省。
这不啻于在姬檀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
太子惹得皇帝雷霆震怒的消息更是不胫而走,朝野内外都在议论这件事,质疑如沸。
东宫大臣和詹事府官员闻讯即刻赶了过来,劝慰姬檀不要心灰意冷,需以长远为计,徐徐图之。
姬檀不置可否地应下,从容以对,将一众东宫门党看得一愣。
倒不是他们不盼着姬檀好,而实在是,姬檀的反应太过于平静了。
平静地,教人惴惴不安。
几位官员面面相觑一眼,都唯恐姬檀把情绪积在心里,闷出心病,登时深感担忧地宽慰了姬檀好一阵,直到无话可说方才告退,临走前还不放心地望了姬檀一眼。
这场景把姬檀看得颇为无言,但他真的没有心情阴郁,相反,他早就不对皇帝抱有任何期望了,又谈何失望。
骤然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姬檀心里更畅快了。
他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在代顾熹之受过。
既如此,他享用顾熹之的身份、地位以及权势,也都是应得的。
没道理他替顾熹之遭受了这所有的风刀霜剑、如履薄冰,到头来还要把自己的性命搭上,这是决计不可能的,姬檀不会允许。
他会恪尽履行太子的职责,顾熹之也该谨遵为人臣子的本分。
君君臣臣,身份尊卑,永不僭越。
如果顾熹之能够全然做到这一点,兴许他还能留他一命。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将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看好,万不能再出现任何纰漏。
这件事,姬檀交给小印子亲自去办。
旋即姬檀举步回到房间,立在铜镜前双臂平展,近身服侍的下人为他更换了一袭绛红直裾打底、杏金色宽袖缎面的常服,他稍后要去寿康宫陪太后用晚膳。
至于为什么不是去皇后的栖梧宫,姬檀想也知道,皇后多半又在礼佛。即便不是,也不会想要见他。
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这样。
放眼整个宫里,只有太后疼他,知道了白日的事情,定会在皇帝面前为他说话,姬檀也想见皇祖母了。
更完衣裳,姬檀带着下人出发前往寿康宫。
·
那厢,东宫别院。
顾熹之足足将养了一个多月,日常下地行走活动不成问题,虽内伤断骨还是严重,但时间耽搁不得。
太子殿下对他百般照拂,不代表这是应该的。
何况,顾熹之早按捺不住了。
自他醒来后一次太子殿下的面都不曾见过,他知道太子殿下政务繁忙,就连东宫别院的下人每日都步履匆匆。
顾熹之看在眼里,愈发坐不住了。
见不着太子,他决定先去翰林院销假上任,哪怕是做些微不足道的事也好。
皇帝对科举进士的关注不减,尤其是前三甲,因此顾熹之销假的流程十分顺畅,当天就办好了。
不过上任还要再等一天,且顾熹之赶得正是时候。
由于朝堂政策出了变故,明日皇帝要召翰林院协助典籍侍奉六书,御前伴驾左右。顾熹之作为探花,现任翰林院编修一职,自是要一同前去的。
上峰侍讲学士再三叮嘱他们三人提前做好准备,以备考察。
其他同僚已经抓紧时间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温习典籍,独顾熹之还有要事要办。
他准备重新租房。
从明日起顾熹之就正式当值了,他每月的俸禄足够养活自己和母亲,不能再理所当然地接受太子殿下的慷慨。
这件事等回去和母亲具体商量一下,他今日先了解市场行情。
但还没等顾熹之见到沈玉兰,就先察觉了东宫不同于往日的紧张气氛。
平日顾熹之只待在别院养伤,很少见到东宫其他人的面孔。今天从外面回来,正好迎面遇上两个时常往来别院和太子殿下身边的下人,对方朝他恭敬一礼,顾不上多说句话就疾步离开了。
顾熹之随即回首,见那两人交头接耳,目色凝重,他隐约听见“宫里”“种桑”和“殿下被陛下重责”几个字眼,未及多想,心里就先猝然一突。
是太子殿下出事了吗?
顾熹之想上前问人,奈何两人已经走出很远了,不得不作罢。
而且,就算他问,对方也未必会说;即便说了,也未必是实情,他们不过议论而已。
倒是这几个字眼——
顾熹之几乎立刻地就回想起侍讲学士提到的明日协助典籍的内容,分明一件事。
竟是与太子殿下有关。
可惜他这段时间都在养伤,足不出户,和翰林院的同僚也不熟悉,一时间连个了解详情、能打探消息的朋友都没有,只能揣着一知半解先回去。
回到别院,顾熹之还是决定过两日再搬出去。
他实在太想知道太子殿下的事。
然而甫一进门,顾熹之就愣住了。
看着母亲拾掇好的行囊,还有站在一旁的小印子,顾熹之心道,也好,他们已经麻烦太子殿下太久了,早些搬出去,也省得给人添麻烦。
反正,他明日御前伴驾就知道了,届时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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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行事便是。
顾熹之正要开口感谢他和太子殿下多日的照顾,小印子就先一步笑眯眯地道:“探花郎看看,还有没有行李要一并收拾带上的?”
顾熹之虽疑惑,却也没有直接问出口,环顾一周,见所有东西都已收拾妥当,没有遗漏。
不仅如此,行李里还装了不少东宫的物什。
顾熹之见状赶忙推辞:“这如何使得,还请公公收回去……”
“欸,探花郎先别急着拒绝,听奴婢说完,”小印子抬手阻止他再推却:“这些东西可不是送给探花郎的,而是搬去殿下的新居。”
“公公这是何意?”
顾熹之没听明白。这些物什不是和他母子二人的行囊混装在了一起么。
“探花郎明日就要去翰林当差了,东宫不大方便。正好,我们殿下还有一座空置的合院,就坐落在皇宫不远处,又毗邻街市,生活便利,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地方了。”
这下,顾熹之懂了。
太子殿下不但救了他性命,连住处都帮他安排好了。
如此周到,如此细致。分明自己还身陷囹圄。
“公公——”
小印子仿佛预料到了顾熹之要说什么,一莞尔,道:“探花郎就不要再推辞了,我们殿下一贯如此。何况探花郎的伤后续太医还要照看,探花郎就当是帮我们殿下的忙,替殿下看管房子了,如何?”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顾熹之本也没打算再拒绝,邃莞尔道谢:“好。那便劳烦公公替我多谢太子殿下,等改日殿下有空,熹之一定亲自登门拜谢。”
“探花郎客气了,好说好说。”
见他上道,小印子神色轻快,一挥手叫人把行李都搬到马车上去,正好能赶在日落前搬去新居,沈玉兰也麻利地过去帮忙。
顾熹之退至一旁,没有动作。
等屋里的人来来回回,没有人注意他这边时,顾熹之压低了声音,问小印子:“太子殿下近来可好?明日翰林应诏伴驾,有什么我能帮助殿下的吗?”
小印子闻言侧首,注视向他。
无言的心照不宣蔓延开来,两人都是聪明人,一点即透。
小印子只消一瞬便判断出顾熹之所问非虚,他是真的关心太子殿下。不过少顷,小印子就拿了主意。
殿下为探花郎做了这许多安排,不正是为了眼前的这一刻么?
至于殿下说的兹事体大,顾熹之的大致背景他们已经调查清楚了,没有问题,更详细的还在深入调查中,又有人盯梢,不会出事。
东宫眼下正紧缺翰林院的人手,既然顾熹之有知恩图报的心思——
小印子也不和他客气,直接将人拉到一旁,将能告诉顾熹之的部分全盘托出:“探花郎有心,那奴婢也就不瞒探花郎,实话实说了……”
别院的下人还在来回搬装行李,大都是顾熹之的书册之类,而里面的两人始终在角落一心埋头窃窃私语,仿佛密谋什么大事。
正好,行李搬完,小印子的话也说完了。
他按照姬檀的吩咐,将顾熹之送上马车,耳提面命车夫将人仔细送去新居,目送他们离去,方才回去姬檀身边。
傍晚,暮色四合,马车到达姬檀安排的合院。
车夫帮忙把行李搬下来,沈玉兰将东西往屋里搬,正要喊儿子一块帮忙,顾熹之已经拿着笔墨纸砚先行去房间了,留下一句:
“母亲,晚饭我就不吃了,还有事忙!”
沈玉兰看着儿子急匆匆的背影,话音落地:“诶?这孩子……”
无奈,只得自己动手开始收拾。
房间内,顾熹之简单一整案桌,着手准备撰写明日御前呈递的奏疏。
他已经知道有关太子殿下部分的前因后果,和姬檀想法一样,顾熹之不认为仅仅此事就让皇帝雷霆震怒。
不过事已至此,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解决措施。
一个能让太子殿下摆脱眼前困境,皇帝下达的政策行之有效的急救措施。
顾熹之专心查阅典籍,再结合小印子告诉他的内情深入浅出分析,斟酌提笔梳理要点,几次多番修改研究,眼前却始终萦绕着一层迷雾。
不过这点困难和他想要达成的目标相比实在不算什么,顾熹之一直钻研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分。
夜幕高悬,案几上的一豆烛光逐渐黯淡,顾熹之草拟的奏疏总算有了雏形。
恍惚间,那一晚在琼林宴上也是这样影影绰绰看不清楚,直到太子殿下垂眸,远远地朝他望来,顷刻所有灵光毕现。
顾熹之执着的狼毫笔尖悬于纸面,最后一笔在他方才想起太子殿下面容时落就。
奏疏,完成了。
4. 四
翌日,姬檀一早就前往御书房去向皇帝请安,想要转圜与皇帝间僵硬的关系,却被御前总管太监拒之门外。
总管太监悻悻与他解释,今日六部、内阁以及翰林院的要员皆在,共商朝政大事,皇帝腾不出空见他,请他先回。
姬檀险些听笑了。
他一手经办负责的差事,结果反而沦落到他听不得的地步。
也罢,反正他也没有很想来,不过是完成太子应尽的职责而已。
只一点,令姬檀心头微沉。
皇帝如今对他的忌惮连太后说话都不管用了,直接被摆到了明面上来,再这样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不用顾熹之身份暴露,他这太子之位就先岌岌可危了。
说起来,方才那总管太监还提到了翰林院。
姬檀侧首,乜了从昨晚开始就格外沉默寡言的小印子一眼。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孤说的?”
姬檀倏然开口,小印子一个激灵,顿时悻悻地抬起了头,一脸讪笑:“殿下不必太过担心。今日翰林院也在,翰林态度中立,在其中调和之后想来陛下也就不会再生殿下的气了。等晚些时候,殿下过去与陛下讲个和,这事儿也就翻篇了。”
他不提翰林还好,一提姬檀狭长的桃花眼直接眯起:“你如何确定?今日翰林都有哪些人在?”
小印子对着手指,讷讷道:“两位侍讲学士,一位典籍,还有本次科考新擢升的修撰、编修都在。”
闻言,姬檀毫不意外一哂。
小印子脖颈一缩,把自己埋成只鹌鹑,再不敢提顾熹之的事了。但他不说,姬檀也已经猜到了。
姬檀没打算责备他,只是,他见不着的人,顾熹之当值第一日便见上了,姬檀心中忿忿罢了。
更有甚者,姬檀唯恐这对亲父子见面会露出什么端倪来。
他眸光一沉,吩咐小印子:“去,你去看着点御书房那边,探探顾编修都说了些什么,陛下反应如何。”
“是,殿下!”这事小印子擅长,他忙不迭领命去了。
姬檀一拂袖,带着剩下的人先回东宫。
这一上午,他什么政务都没有处理,尽顾着等小印子消息这一件事了。
一直候到近晌午,但听外边有疾步声传来,人都还没看清,就先听到了小印子亟不可待的一嗓子。
“殿下!喜事,大喜呀!”
姬檀微微端正斜倚着的身子,抬起眼睫睨了进门的小印子一眼:“都什么时候了,孤能有什么喜事。有话好好说,让你打听的事情如何?”
小印子眉飞色舞道:“奴婢正要和殿下说这事呢。”
“殿下操心的问题,解决了!多亏了探花郎。听说他亲笔书写了一封奏疏呈至御前,内容针砭时弊剖析入理,甚得陛下欢心,陛下还当着御书房众官员的面夸赞探花郎有经略之才,连带着对殿下的过失也不计较了。今日之后,探花郎在朝中定然炙手可热!”
“……依奴婢看,探花郎明显是向着殿下的。殿下何不顺势,招揽了他?”最后一句是小印子的私心。
却也是实实在在,为自家殿下打算。
他不明白殿下为何一直在这件事上举棋不定。
“此事孤自有考量。”姬檀眉梢轻蹙,没有正面应答小印子的问题。
他现在的心情自是极不爽的,可一想到皇帝的亲儿子、本该金尊玉贵的太子在御前为他说话,维护于他,姬檀心里就说不出地快意。
两种情绪交相拉扯,一时间教他也犯了难。
姬檀当然不愿和顾熹之有任何牵涉,他恨不能与其死生不相往来。但现实的情况是,他不得不将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明管暗控,那么,仅让人住在自己府上就远远不够了。
需得笼络于他,恩信并施,让顾熹之在朝堂也脱离不了自己的股掌。
这就要求姬檀必须拉拢顾熹之,与其深交,姬檀再百般不情愿,也只能退步妥协。
“孤想一想,你先出去罢。”
姬檀头都要痛了,指尖拢上眉峰,按揉上面平添的几分郁色。
“是。”小印子轻步褪下。
姬檀团坐进榻里,仔细思忖他与顾熹之间的情况。站在顾熹之的角度,他救了他一命,顾熹之也相应地在朝堂上为他说话,帮他解决麻烦,算是偿了这个救命恩情,姬檀实在拉不下脸面再主动请人过来。
左右为难,反将自己弄了个闷闷不乐。
就在姬檀心情郁闷时,小印子又进来,一叠声地喊他:“殿下!殿下!!”
姬檀眉梢蹙紧,眼帘欠奉:“又怎么了?”
小印子神色激动地:“探花郎——他来东宫了!现下人已经到了会客的前厅,殿下见是不见?”
姬檀腾地站起身来,全然不顾是顾熹之主动前来,还是小印子又暗中牵线搭桥。总之,他人来得正好。
姬檀一整衣襟,道:“走,随孤去看看。”
“是,殿下。”小印子忙跟上自家主子,笑眯眯地往前厅去。
与此同时,前厅。
顾熹之被侍女领着坐下,奉上茶水点心,极尽周到之能事地请他稍等,太子殿下随即就到。
顾熹之颔首谢过侍女,端起茶盏悠然品茗。
侍女恭顺褪下,默立一旁,暗自叹服探花郎俊美无俦的形容和从容不迫的定力。
但若她再细看,就会发现顾熹之从方才坐下开始目光便一直凝在茶盏上,半点没有往厅内环顾打量。
第一次正式拜见太子殿下,说不紧张是假的,顾熹之亦是情怯,不过他心中期待更甚。自顾熹之从御书房出来碰到东宫的下人起,又听对方说太子殿下整上午都在东宫,顾熹之不可抑制地心中一动。
拜谢投诚,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除此之外,顾熹之私心地,不太希望太子殿下淡忘了他。
就在顾熹之出神之际,门口传来一声清脆的“太子殿下到”。
顾熹之立即放下茶盏,扶正帽檐,起身转向门口方向,待看到那道贵不可言龙章凤姿的高挑身影时,顾熹之行云流水般单膝下跪行礼: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姬檀走到顾熹之面前顿步,垂敛眉眼,视线居高临下地觑着青年的乌纱帽顶,再滑过顾熹之饱满的额顶中间一点美人尖,方才道:“免礼。”
哑金色卷云纹袍裾没有停留直越顾熹之,迎面而过的檀香扑了顾熹之满鼻,然而不等他辨闻,那阵香风已然消散,坐落在了主位。
姬檀一揽袍裾端坐好,见顾熹之仍未起身,他神色莞尔:“探花郎不必拘礼,坐。”
顾熹之这才起身坐下,复又拱手道:“殿下,之前微臣命在旦夕,是殿下及时请太医来为微臣诊治,微臣才得以康复,却耽搁到现在才来拜谢殿下,实在失礼,还望殿下恕罪。”
说罢,他又欲起身行礼。
姬檀赶忙出声制止:“探花郎无需多礼。那日孤体恤你母亲救子心切,何况像探花郎这样的俊彦之士,谁见了不伸手帮一把?你身子才见好就入朝当值,又立刻赶来见孤,何罪之有啊,你坐便是,尝尝孤这里的茶,合不合探花郎口味。”
“多谢殿下。”
顾熹之心安下来,虽还是有些紧张,不过相比之前,已经好多了,他端起茶盏轻呷。
东宫的茶不消说,自是极好的,顾熹之哪怕不懂茶,也知道其中的珍贵。
太子殿下,更是极好的人,一如想象中平易近人。
不过交谈一句,顾熹之就对这位太子殿下好感倍增。
顾熹之在心里想着太子,姬檀也同样在打量他。
只见青年端庄沉稳,哪怕是乡野里长大出来的,这通身的气度礼数也丝毫不逊于世家子弟。如若不是刻意学过,便是与生俱来的天分了。
想到此,姬檀目光一深。
宫廷礼仪他也精心学过,可故作终究比不过顾熹之的浑然天成,这便是真的与假的分别么。
白天鹅纵使掉进了鸭窝,长大也仍是白天鹅。不像他这只丑鸭,再怎么努力融入,始终白费心机,无法真正取而代之。
顾熹之初次伴驾就得了圣心,如果两人身份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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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互换,今日是顾熹之做太子,境况是否会有所不同?
姬檀忍不住深想。
再看顾熹之,已经没有先前的自若从容了。
他这个假太子再刻意维持礼节风度,那才是真正落了下风,不如坦率恣意,全了自己。
姬檀在任何人面前都能极尽周全之能事,唯独在顾熹之面前,他不愿。
姬檀干脆放松了身体,斜倚案几,捻起一块点心不疾不徐品尝,间隙中问顾熹之:“你住的地方如何,可还适应?翰林要务繁多,要是后方还不妥当,贻误正事就不好了。”
顾熹之道:“一切安好。谢殿下关心。”
说话间他抬眸看了姬檀一眼,神色微愕,但眨眼转瞬即逝。
取而代之的,是顾熹之心头一热,太子殿下姿态放松,竟丝毫没有拿他当外人。
顾熹之登时更加坚定了他此来的目的。
姬檀眼见头起的差不多了,放下糕点,用帕子净了手,莞尔切入正题:“听闻探花郎今日在御前呈递了一封奏疏,父皇见了龙颜大悦。说来不怕探花郎笑话,孤因维护不力导致堤坝被冲毁一事,父皇直到现在都不肯见孤,孤还要向探花郎好好讨教一二呢。”
顾熹之闻言大惊,又想起身回话。
姬檀抬手阻止:“孤说了,你坐便是。这里又没有外人,这么拘谨做什么。”
顾熹之只好坐回去,道:“殿下博闻强识,微臣如何能及,又谈何讨教。微臣不过是借殿下之花,献佛罢了。”
姬檀眉梢一挑,好奇道:“这是何意?”
顾熹之解释:“殿下负责推行桑苗种植的政令已久,此番生的变故正好可促进其发展。被淹的县田地受到影响,拿来改种桑苗再合适不过,至于这两个县的生计——”
“微臣仔细查阅过这两县户籍,每家每户都有兄弟若干,如若每户腾出一半的人丁田地改种桑苗,剩下的一半粮食足够他们全家吃食,等桑苗长成,再被官府征收,他们家也就回了本了,还有多余的银钱生活,以此形成良性循环,带动周边郡县。长此以往,殿下的困境自然迎刃而解。”
“探花郎深谋远虑思量周全,难怪父皇夸奖你了。”姬檀唇角一弯,眼有亮色,只是,这笑意却不达眼底。
顾熹之没看出来,还道:“微臣不过是先殿下而见了陛下,若是殿下先觐见,那想到此法的定然就是殿下了。”
“你如何知道孤能想到此法?”
顾熹之坦言:“堤坝被冲毁的第一时间殿下的人就救下了百姓,说明殿下一定留有后手,即使不是这个主意,也会有更好的方案。微臣运势好,先殿下一步,但这功劳却是万万不敢居功的。”
这下,姬檀真心笑起来,并开始认真地审夺顾熹之。
但见被审视的人始终不卑不亢,姿态从容。仿佛姬檀不论是太子,还是旁的人物,于他来说都是一样,没有任何分别。
这样沉得住气、又有能力的人,如果不是碍于他的真实身份,姬檀无论如何都要拉拢过来。
可惜,为何偏偏是他。
顾熹之越是才华横溢,侃侃而谈,姬檀就越觉得他面目可憎,几要到了掩饰不住的地步。
姬檀指尖一下下毫无规律地点在座椅扶手上,他无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并轻佻道:“探花郎不必谦虚,这功劳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愧是探花郎,好生厉害,孤见了也十分欣赏。”
“殿下谬赞了。”顾熹之心情上扬的同时,不免觉得太子殿下的语气有些怪异。
他形容不上来,就好像,从前没有进京时邻里邻间的相互捧哏,分明是夸赞,落在人耳里却格外的刺耳,教人不爽。
但是,太子殿下怎会如此。
定是他会意错了。
顾熹之当即摒除胡思乱想,直抒来意:“微臣所做相较于殿下的恩情实在不值一提,能够帮助殿下,为殿下效劳尽忠,是微臣的荣幸。”
姬檀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情,他向前微微倾身,不可置信确认:
“你是说,你想要效忠于孤?”
5. 五
据姬檀所知,近来想接触顾熹之的人不少,其中不乏有位高权重官员,只是碍于顾熹之一直在养伤,未曾得见。
今日之后,顾熹之怕是连拜帖都收不过来,想与之交往者数众,顾熹之大可先与其他官员往来,再择明主。
此外,如果他不想沾染任何一方政治势力,直接效忠皇帝是最明智的选择。
以顾熹之的能耐,他有得选。
可是,他却说,他是在为自己效忠。在没有接触对比其他任一官员的情况下,连最优选皇帝都被直接排除在了外。
这无疑取悦到了方才还对顾熹之满是恶意的姬檀。
顾熹之抬眸看向姬檀,这回确认了,太子殿下是高兴的,于是他直言不讳坚定道:“是。微臣愿为殿下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
光说不够,顾熹之再一次向姬檀郑重行礼。
宛如立下一个践行终身的誓言。
姬檀唇角仍挂着那副清清浅浅的笑意,却多了几分意味不明,在虚假和真实之间来回变幻。
顾熹之的主动投诚是他没有想到的,初入官场就站队储君,探花郎简直性情中人胆大包天得出人意料,尤其再配上他那一无所知又分外清澈的表情,瞬间姬檀心里的厌憎都被冲了个四分五散,神思一滞。
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笼络他,结果得来全不费工夫。
巨大的惊喜淹没了姬檀,让他终于绽出今日第一抹纯粹柔和的笑意。
至于顾熹之的后路、日后想再改效他主断无可能,这就不在姬檀的考虑范围内了。
顾熹之迟迟没有等到回应,原本笃定的心情也变得惴惴起来。
他略抬起头,看向姬檀,想从中窥出些许太子殿下的反应,却一眼撞进了姬檀堪称云销雨霁般的笑容里。
刹那间,顾熹之只觉自己的胸腔都停滞了一瞬,心脏跳动由慢及快,牵连着肺腑呼吸都不畅紧促。
顾熹之立即低了头去,勉力平复鼓噪的心情。
他手指掩在绯红袍袖下紧紧掐入了掌心,面色发白地等待原本信心十足的宣判。
直到姬檀春风和煦的声音落入耳里:“探花郎快快请起,孤就喜欢探花郎这样的青年才俊。好了,说了这么些话,探花郎喝茶,再尝尝东宫新做的点心。”
话音落地,顾熹之方才从泥里重新回到了云端,心口重重一松。
他从未有哪一次如这次般地劫后余生过。
好好的投诚被自己失态弄成了这样,幸好太子殿下没有介意,还热情地接纳了他。
顾熹之心定下来,拿起一块和姬檀手中一样的糕点细细品尝。
糕点的甜味沁入舌尖,浓淡正好,一抿即化,一如顾熹之此刻的心情,甜津津的。
姬檀不错眼地打量着他,见顾熹之喜欢,又吩咐人多上了些糕点种类。
正好,到了午膳时间,顾熹之在这个点过来见他,他不留人用膳委实不好,但若留人用膳,姬檀心里亦不舒坦,将这些点心送予他,权当午膳了。
姬檀打着这个算盘,莞尔看顾熹之恍若受宠若惊之态,连番局促地道谢,不由兴味盎然。
能让他逗个趣儿,倒还不算百无一用。
不过今日他想说的、想做的,都已经达成了。
这顾熹之也是个妙人,看在他为自己御前上疏的份上,姬檀大方地赏了一块他新得的方墨,墨身施金错彩,装进盒中连同打包了些的点心,一并给他。
顾熹之意会,主动提出时候不早了,他需要回翰林院当值,向姬檀告辞。
姬檀也不挽留,只清浅微笑:“今日和探花郎相谈甚欢,孤受益匪浅,望探花郎得空再常来东宫,孤定倒屣相迎。”
顾熹之躬身行拱手礼:“微臣亦是。期待与殿下再次相见。”
说罢告退,离开了东宫。
下晌,翰林院。
顾熹之甫一进院门,其他用过午膳的同僚也陆续回来了。迎面碰上,几个庶吉士率先向顾熹之热情招呼,几人本欲请顾熹之指教一二,却见后面状元郎和榜眼相继过来,便打住心思,各自回了各自的位置。
顾熹之第一日当值,只早上和两位同僚简单地相互寒暄过,两人比他多当了一个月的差,经验也更丰富,顾熹之主动上前问好。
状元郎娄进目不斜视地越过他,顾熹之眼瞧着对方轻蔑冷哼了一声“哗众取宠”,施施然拂袖而去。
顾熹之倒没有介意,反而是榜眼谢晁楼主动打了圆场:“娄前辈就是这个脾气,顾兄莫要介怀,我们一道进去罢。”
娄进知天命年中状元,年龄比他俩足足大上了两轮还多,又是修撰,尊称一声前辈也当得。
顾熹之点头,与他一同进去院阁。
两人序齿相仿,顾熹之略大些,他有意与同僚交好,恰逢谢晁楼又是个性子玲珑的,很快便熟稔起来。
谢晁楼道:“顾兄今日的奏疏实让谢某拜服,不知稍后能否再借来一阅,供某学之?”
顾熹之莞尔:“自然可以。谢兄的想法另辟蹊径独树一帜,我正想和谢兄讨教呢。”
“那正好,我们一拍即合了!”
谢晁楼一合掌,碰到了顾熹之提着的木盒,里头的墨块发出沉闷声响。
都是读书人,对笔墨纸砚尤其钟爱,世家出身的谢晁楼一听便知是好东西,问了顾熹之,果不其然。
他双眼发亮,忙央顾熹之给他看一眼:“这墨是江南上贡的,统共也没几块,只几位皇子和酷爱习字的淑妃娘娘分了去,你运气真好。”
顾熹之不知这墨还有这样的来头,登时心中一热。
又听谢晁楼笑道:“顾兄真是羡煞我等了,你都不知道,这官署的午膳有多难吃,要不是不方便,某都想自己带膳过来,不像顾兄,第一顿就在东宫用了,还得太子殿下青眼赏赐。”
顾熹之微怔:“是吗?”
谢晁楼便又和他说起官署的午膳有哪些菜,做的如何难吃,太子殿下多么礼贤下士、宽厚待人云云。
顾熹之从中敏锐地抓住了一个细节:“你是说,太子殿下常邀人用膳吗?”
谢晁楼点头:“是啊,你不也吃过了。今日你上疏陈情,一出御书房就被东宫的人请走,难道不是太子殿下宴请?”
顾熹之抿了下唇,没有答话。
他不是被宴请,而是主动前往拜见东宫的。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顾熹之终于觉察出太子殿下的态度哪里不太对劲了,先前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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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意错了。
现在想来,并非如此。
不是说太子殿下一定要邀他用午膳,而是,这不符合太子殿下一贯的待客之道。
两相对比,显得他像是被轻慢了。
可太子殿下对他的奖赏又十分厚重,言语间不乏有欣赏之意,两人相交甚欢,这让顾熹之不禁感到违和。
连带着同谢晁楼交谈的心思也没有了,言简意赅地回答完他,陷入了一阵缄默。
好在到了上值时间,谢晁楼同他暂别,没有发觉,顾熹之也被侍讲学士领去另一边整理文献典籍。
他顿时收束起神思不属的心情,专心处理政务。
再一抬头,是金灿灿的落霞晃了眼睛,顾熹之阖上手中典籍,他今日的政务完成了。
顾熹之态度恭谦地请侍讲学士过目,并询问还有没有其他要务需要处理的。
侍讲学士查阅顾熹之整理的典籍,沉吟过后点头,表示不错,再看他时神色稍微温和了些,与他详细介绍起翰林院的状况和他日常当值的政务。
顾熹之垂首恭听,不时应答发问,求知若渴的务实态度终于让侍讲学士松了神色。
侍讲学士语重心长提点他:“我知你有经略之才,非池中物,只是切莫和东宫走得太近。你当知道,越是鲜花着锦的地方,其背后越是诡谲难测,翰林院虽不算特别位高显重,却是个稳妥、能好好打磨人的去处,脚踏实地,方能走得长远。”
顾熹之一愣,目光望去,侍讲学士说完话,已然转身离去了。
这无疑又在顾熹之心头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他向太子殿下投诚不假,顾熹之辨无可辨,也不后悔,但他所做决定并非是追逐名利,只为报太子殿下的救命之恩、照拂之情,出于深思熟虑和心之所向下慎重做出的选择。
但旁人却不这么以为。
顾熹之自己虽不在意这些揣测,却担心于太子殿下名声有碍。
侍讲学士一席话,也映证了这一点。
这就让顾熹之困惑了,从头到尾都是他在主动,太子殿下固然言语称赞他,却不曾向他抛出过橄榄枝,顾熹之亦不会自作多情到认为太子殿下非要笼络他不可。
那太子殿下的态度就十分地不对劲了。
不仅是待客之道的轻慢,热络却又保留的态度,甚至有些散漫轻佻的语气,顾熹之也是到现在才冷静地回过味来,太子殿下不是不拿他当外人,而是压根没有在意过。
说不在意都牵强了,顾熹之甚至觉得,太子殿下是在敷衍他。
但这就更矛盾了,太子殿下既没有招揽他之意,又何必如此上心,不仅给他和母亲安排了住处,还处处周到照拂。
仅仅体恤,需要做到这个份上吗?
况且他现在可以自食其力,太子殿下完全不必再多费心。
救命之恩,足以让他用余生报答,虚与委蛇的客套反倒多此一举。
顾熹之实在是想不出缘由了,更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价值可图。
那么,当他排除掉所有不可能,剩下的答案即使再难以置信,也是事实:
“——太子殿下,是不是不喜欢我?”
结果自然无人回答,却毋庸置疑。顾熹之怆然地闭上了眼睛。
6. 六
顾熹之提着木盒走回家,这一路上他心情起起落落,临到家门口时才猛地恍然,太子殿下喜不喜欢他又有什么打紧,他是来效忠殿下的,不是要求殿下喜欢他的,险些陷入了歧路。
何况,殿下对他已是好极。
顾熹之不是不思图报贪得无厌的人。
这般想着,心头阴郁一扫而空,顾熹之重又舒朗起来。
甫一进家门,沈玉兰告诉儿子今日有好几人往家里送了拜帖,其中还有东宫的。顾熹之一听,对其他拜帖置若罔闻,边急忙打开东宫的帖子看边问母亲:“东宫来的人还有说什么吗?”
沈玉兰摇了摇头:“都在帖子上了,你看看。”
不消她说,顾熹之已经看到了。
是太子殿下邀他明早东宫一见,帖中未阐明是何事,但足够顾熹之喜出望外神采飞扬了,他珍惜地将拜帖往怀中一揣,兀自回房间去。
沈玉兰无奈地在后头喊他出来吃晚饭,顾熹之遥遥回了声“知道了!”,人却迟迟没出来,也不知道在房里忙活些什么,沈玉兰管不了他,叹气作罢。
时间一晃来到了翌日一早。彼时,晨光熹微,东宫庭院。
一道沾着露水的剑锋划破晨空,飒飒生威,银亮剑身倒映出主人行云流水婉若游龙般的矫健身姿。倏而,剑锋翻转,速度快得只剩下令人眼花缭乱的残影,和主人衣袂翻飞的景象融为一体。
小印子快步跑来,不敢离得太近,隔了两丈远向姬檀禀告:“殿下,探花郎来了。”
唰地一声,长剑收势,向后轻灵一挽,姬檀停下动作:“带他进来。”
“是。”
小印子转身去了,姬檀将剑收回剑鞘,改为练拳,这是他每日必坚持的功课之一,日勤不辍。
顾熹之进院,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面,太子殿下身着一袭松石青色上衫搭配橘红马面袍裾的轻装,没有穿惯常的宽袖外袍,清晰可见纤细的腰肢被玉腰带束地盈盈一握,随着练武动作柔韧绷紧。
顾熹之这次有所准备,提早垂了眉眼,恭敬行礼:“微臣见过殿下。”
姬檀听见他的声音也没有停下动作,只放慢了速度,道:“免礼。你过来。”
顾熹之便举步走上前去,垂着眼睫不去直视太子殿下因为习武而泛起红润、分外昳丽的面颊,温声道:“殿下。”
姬檀笑意吟吟地转过头:“昨日不才见过,探花郎怎的又这般拘谨。”
顾熹之被太子殿下忽如其来的热络弄地不知所措,他明知太子殿下并非表面上的这样,却仍忍不住认真,相信,一再地心生好感。
见人是真局促,姬檀也不难为他了,放松了身体温和莞尔:“孤叫你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言毕,一双剔透莹然宛如琉璃般的桃花眼清清浅浅地笑看着他。
顾熹之猝不及防与之对视,当即就讷讷地下意识接住姬檀的话头:“什么好消息?”
姬檀唇角笑意愈深,难得带着三分真心实意,将昨日下晌皇帝的旨意告诉他。
原来是昨天下午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过来,召姬檀前往御书房觐见。
经皇帝和朝政大臣商议过后决定,姬檀负责的政令继续推行,不但要将此次的过失解决妥当,之后任何进展都要随时禀报于皇帝,这些姬檀早有预料,答应得也干脆。
紧接着,皇帝问起了顾熹之在朝堂上疏一事,正中姬檀下怀。
姬檀不卑不亢答道,探花郎有此举动全是为了报他的救命、知遇之恩。
皇帝了解过后未予置评。良久,才言简意赅说这措施既是他想出来的,便跟着姬檀一起办罢。
姬檀从善如流地替顾熹之谢过皇恩。
从此后,顾熹之的仕途就和东宫捆绑在一起了,掌握在他的手里。
姬檀知道他这位父皇,最是忌惮臣子互结朋党,尤其科举是为皇帝、为朝廷选拔栋梁。顾熹之本有大好的前途,却效忠太子,心向东宫,不中用了,皇帝随手一拨,将人交由姬檀处理。
姬檀时刻紧悬着的心终于沉甸甸地落了地。
不枉费他这段时日对顾熹之悉心安排。
“旨意上午应该就能送达到你手上,陛下对此十分重视,孤亦会全力而为,探花郎意下如何?”
姬檀说话间,顾熹之已将他的未来思忖清楚,既然决意效忠太子殿下,便要不断向上爬,为殿下做更多力所能及之事。太子殿下都主动递出了橄榄枝,他岂有不接之理。
顾熹之当即一撩袍裾,单膝下跪行礼,铿锵坚定道:“微臣定当竭尽全力,但凭殿下吩咐。”
“好!”姬檀满意莞尔。
手掌撑在顾熹之肩头,轻拍了拍,“孤果然没看错你。起来罢,不必总是这般拘礼。”
顾熹之被肩头温热的掌心一熨,怔愣一瞬后方才起身,垂敛眉眼,不去直面笑靥盈然的太子殿下。
姬檀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
顾熹之似乎总是这样,每当他许他好处时,对方或是受宠若惊地行礼,或是拘谨地垂敛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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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不敢抬眼看他。
这倒新奇,顾熹之不像是会在贵人面前怯懦的人。
不过这样也好,拿捏他就更容易了。
一大早上,不但可以将顾熹之彻底控制在股掌间,还能见他卑躬屈膝、对自己忠诚不二的模样,再没有比这更舒心的事了,姬檀心情大好,连带着对顾熹之也和颜悦色起来,边活络筋骨边与他闲谈。
“听太医说你的伤大好了,后面好生将养着就行。”
“是。宫中太医医术高明,已无甚大碍。”
“那便好。”
姬檀最后转了转手腕,站直身体,端抱着臂转身往庭院外走,顾熹之始终保持落后一步的距离跟在姬檀身后侧。
姬檀心中满意,莞尔道:“距你当值还有半个时辰左右时间,可用早膳了?”
顾熹之本想回答“用过了”,然话在舌尖转了一圈,还是如实道:“尚未。”
“那正好,在孤这一起吃。”
顾熹之闻言不太置信地一抬眸看向姬檀,似在辨认姬檀是客套,还是真的诚邀他用早膳,然而他只看到了姬檀笑意款款白皙柔和的侧颊。
拒绝的念头从未升起,顾熹之就先踟蹰应下:“多谢殿下。”
姬檀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不由有些忍俊不禁,不过一顿饭而已,至于他思量再三?顾熹之平日瞧着挺机敏,应对政事也从容不迫,条理分明,怎的这时候反应木讷成了这样?
莫不是书读太多,读朽了。
真是块木头,姬檀心里发笑,面上仍自不动声色。
只是对顾熹之的态度愈发和缓了,“本来昨日就该邀你一道用膳的,只是考虑你初入官场,不便与东宫往来过密,以免落人口舌,便罢了。不过今不同昨,父皇已命你在孤的手下办事,日后接触不可避免,自然无需再避嫌。”
话音未落,姬檀就再次欣赏到了顾熹之脸上堪称喜形于色的表情。
不过顺着他的反应说,效果竟这般立竿见影。
顾熹之好拿捏得远超想象,姬檀如是想道。
顾熹之万没料到是这个原因,太子殿下为他思量,考虑周全,他却以为殿下有所保留,不喜欢他,顾熹之顿时愧悔不已,对太子殿下的忠心更是无以言喻。
因此造就了一个蓄意拉拢、一个甘之如饴听从,分外相得的和谐场面。
这幅场面一直持续到姬檀命人传早膳,顾熹之吃过了早膳去翰林院当值,姬檀也需先回房更衣,稍后接见东宫大臣商讨政令一事时方才散场。
7. 七
接见大臣商讨政令推进一事顺利,只其中的一项决策,教姬檀犹豫不决。
在东南沿海郡县敦促百姓种桑,势必要安排自己的人过去经办,姬檀手底下不缺这样的人,只是他想将顾熹之外调任职县令,远离京城,一来好培植自己在地方的根基,二来顾熹之离得越远,他也就越放心。
可惜皇帝没有这个意向,这一批科举进士目前尚留在京畿任命,姬檀不能越俎代庖;再者,顾熹之缺乏历练,经验声望也都不足,恐难以在这样的局势下担当大任。
还是不合适。罢了。
他再想一想顾熹之的去处,总归人捏在自己手里,跑不了,姬檀倒也无需太过担心。
姬檀最后指派了门下一名心腹官员前往赴任,先熟悉当地的具体情况。虽不过几日时间,微末之处就可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次,他断不会让高府台之流重演,而务要将所有可能的风险都控在自己可预料内。
故而姬檀又开始忙得脚不沾地,日常不是处理政务筹谋划策就是和门下官员商榷政令安排一事。
此事繁杂牵涉甚广,暂时还不必顾熹之参与。
姬檀将他需要知道的部分整理成册,派人送去给他先行了解,等到了时候自会召他过来,再论政事。
这一忙就忙了整整一旬时间,期间姬檀一次也没有召见过顾熹之。
他几乎已经将人抛之脑后了。
还是小印子过来禀告他,说探花郎上门求见,姬檀这才想起来,叫人带他进来。顾熹之特意挑在姬檀晨练时间,不会影响到他日程安排,是个懂事的。
姬檀略略提起唇角。
等着他来。
顾熹之再次踏足东宫庭院,明知院内布局景色,也知道太子殿下所在的位置,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局促鼓噪,不过他面上已然端得不动声色,举步上前,向姬檀行礼。
姬檀直接:“探花郎来了,过来说话。”
顾熹之驾轻就熟上前。
姬檀也不多寒暄,莞尔切入正题,问他一早过来有何要事。
顾熹之微微垂敛眉眼,恭谦但十分简明扼要地道:“微臣看了殿下遣人送来的文册,算算时间,殿下指派的县令也该到任了,微臣有些问题想要向殿下确认,以便后续为国策推行略尽绵力。”
“你说吧。”
顾熹之猜出了他的人,时间也完全估算准确,无疑给了姬檀一点惊喜。
顾熹之见太子殿下态度如常,未有对他的主动不满,便放松下心,将自己困惑的地方和见微知著猜测的详情一一告诉姬檀,并从中关注姬檀的反应,连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和殿下早日共事的殷切期待。
姬檀起先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依然保持晨练姿态,并未多在意顾熹之。
直到对方剖析渐深,侃侃而谈却不失条理,连其中的逻辑关系都圆融丝毫不错漏。说是问题,倒不如说是顾熹之将里面的政治民生以一个全新的角度重又诠释在姬檀面前,甚至无需他指出错处,一论到底。
恍惚间姬檀仿佛看到了那日在御书房上疏、耀眼夺目教人叹服的探花郎。
这些干系、本质他早分明,却仍忍不住为之侧目,真是有意思。
顾熹之不间断地说完话,发现太子殿下一直笑靥灿烂地看着自己,顿时局促起来,无措别开眼睛:“……殿下,微臣僭越了。”
眼见人头垂地愈来愈低,姬檀再忍不住,清清浅浅地笑起来:“无妨,你说的极好。等过两日县令的八百里加急传回,你再过来与东宫大臣一起相与。”
这便是通知顾熹之明确过来的时间了。
顾熹之连忙正色应“是”。
姬檀不置可否地打量着他,不明白顾熹之分明胸有应策,洞若观火,虽还不及东宫大臣老练,但已是极为难得,况且,也是他自己主动过来的,做什么却表现出一副木讷温驯的模样。
姬檀喜闻乐见,但还没忘记笼络顾熹之的目的。
他不禁柔和了声音,款款莞尔:“难为你想到这许多,花了不少心思罢,翰林院那边的政务可顾得过来?要是太忙,孤就吩咐侍讲学士,不必什么修文编纂的事情都叫你做。”
“多谢殿下,不过微臣活计不多,每日当值的时间就能完成,未有影响。”顾熹之受宠若惊地谢绝了太子殿下好意。
他不希望太子殿下认为他能不配位。
“好罢。你自有安排就好。”姬檀没就这件事多说,既然顾熹之不需要,便算了。
“嗯,翰林院的史书典籍浩如烟海,既是修整也是从中学习,方才微臣所言,正是由此获得的感兴。”顾熹之谈及自己熟悉的事物,眉眼轻抬温润流转,总算有了几分这个年纪的青年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松快。
姬檀略微调整了姿势,顺着他的话莞尔续问,多是些翰林院的问题,或是顾熹之日常乏善可陈的政务,或是他在翰林院与人的往来交际。
都是些小事,姬檀也调查得详尽清楚。
他此番问,不过是为了和顾熹之拉近关系,顺便想知道这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而已。
结果自然没有令他失望。
顾熹之对他堪称推心置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姬檀想知道的,都能从他口中问出。
一问一答,彼此无间,气氛一度和谐到两人不似君臣,倒像是知己的地步。
姬檀微微眯起桃花眼,避开渐次高升的日光,提醒顾熹之:“今日你在东宫待了许久,怕是要赶不上当值了。”
顾熹之一怔,回神道:“今日休沐,微臣记着时辰的。”
“原是这样。”
姬檀清浅一笑,才知是他记岔了时日,怪道顾熹之这样本分的人,却在东宫逗留许久。
也罢,来都来了,气氛也烘托得恰如其分,姬檀今日没什么紧亟的要务处理,正好趁这个机会多笼络顾熹之。
故而,他非但没借口教顾熹之褪下,相反,态度更加热络了。
“好了,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时间还早,探花郎就在东宫一起用早膳吧。正好前几日膳房送了一批肥鱼过来,做成鱼片粥鲜美得紧,探花郎也尝尝。”
“多谢殿下美意。”
顾熹之接受地很是从善如流了。
姬檀唇边泛着莞尔笑意,领顾熹之往前厅走,这一段路的距离他也不会放过:“孤瞧着探花郎身体文弱,光靠食补可不行,往后的政务只多不少,探花郎也要多注意增强体魄。唔,探花郎如果需要的话,孤这里有合适的教习师傅,不用根基底子也能练。”
言毕,视线似有若无地从顾熹之身上踅摸过去。
顾熹之装得不动声色的面容腾地一下烫了起来,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太子殿下眼里是何种形象,初见时便重伤不起,即使到了现在,伤势痊愈也仍旧文弱。
这并非是他不想,而实在是,他不是什么习武的料子。
幼时顾熹之就曾和父亲练习武功,不但没有长进,还常把自己弄地一身是伤,反而,他在文才方面表现优异,天赋异禀,后面就一直以读书为主。
但这绝对不是说他体力差,或者身体差。
父亲过身后,家里的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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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顾熹之一力挑起来的,他什么重活都能做,也不觉得累,他只是纯粹不会武功,才会着了套被人殴打重伤。
事实胜于雄辩,顾熹之手足无措地试图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让他看起来更木讷了。
还是夹杂着无助可怜的那种,姬檀又见识到了顾熹之的一种新情绪,登时好笑:“不知道怎么说就不用说了,不过你还是要锻炼身体,否则后面吃不消耽搁公务孤也帮不了你。”
“是,殿下。”顾熹之的声音都低了不少。
姬檀却愈发心花怒放,道:“孤这里有一本太极拳的拳法,很简单,稚儿见了都会,也是孤小时候练的,你拿去练习吧。”
“是。”顾熹之答的恭敬,声音却彻底蔫了。
姬檀心情大好,终于走到前厅,他一挥手,早早等候的下人即刻下去,旋即一个个端着粥碗和精致小食的下人鱼贯而入。不消片刻,份量不多但将近摆了满桌的早膳便准备妥当,姬檀招呼顾熹之落座。
赧然无措的青年这才重新活了过来。
被姬檀尽收眼底。
姬檀对顾熹之的熟悉和掌控又进一步。
两日后,姬檀收到了县令传回的八百里加急密信,信中无外乎是当地的民生情况,包括但不限于百姓态度、当地父母官的辖管,以及可能牵涉到的其他政治势力,姬檀即刻令小印子召东宫大臣和詹事府的心腹官员前来商讨对策。
当然,也包括顾熹之。
彼时的顾熹之正在翰林院当值,不过这是陛下的意思,无人违抗,翰林院的上峰也不会再说什么,自放他离去。
从这一刻,顾熹之便从明面上、所有人眼中彻底站在了东宫一边,休戚与共。
谈及政事的时候姬檀并不会过多关注顾熹之,他的重点都在如何办好手底下的事情上,这些大事姬檀多和东宫大臣商榷,一直以来也都是如此。兹事体大,他与官员商讨出的决策还要由少师少傅记录,稍后向皇帝禀告。
过了皇帝那一关,才算是得到了初步许可。
程序都如此复杂,不提其中还有诸多的弯绕,决策实行后具体落到每位官员手上能取得的成效,其背后又会不会有官员徇私枉法,阳奉阴违,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百姓对于种桑的踌躇,愿不愿意配合官府行动。
桩桩件件,都是相当棘手的麻烦。
顾熹之第一次直面这样的困境,他发现平日在书史策论上的游刃有余到了实际应用中却是这样的举棋不定,寸步难行。
商讨的整个过程,顾熹之几乎都在虚心聆听太子殿下和大臣们的有商有量,从中学习,不懂的地方暗自记在心里,等之后再努力寻找答案,亲身实践。
这也是顾熹之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和真正身在官场斡旋捭阖的官员之间的差距,不可谓不小,他之前在太子殿下面前侃侃而谈此刻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不能为殿下分忧丝毫,这无疑让顾熹之感到了莫大的挫败。
姬檀的殚精竭虑、慎重前行更是如铁烙般深深烙进了他心里,挥之不去。
一直到商讨结束,官员散场,顾熹之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沉溺其中。
姬檀也未出言留他,而是让他与其他官员一道离开。
这样好的一个机会向他展示身为太子的不易,顾熹之亲身所历,心里又会怎么深想。
这些姬檀通通不感兴趣。
他只确信一点,往后的顾熹之会更加奋进勤勉,忠诚于他,为他所用,受他控制,这就够了。
这正是姬檀今天所要顾熹之看到的目的。
8. 八
顾熹之一如姬檀所料地勤勉学习,许多关窍他不明白一是因为他对其下的官员不了解,二是他对朝廷的官僚体制运作亦不熟悉,三则是见识经验浅薄的原因了。
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深谙的,但顾熹之从来都是一个执着的人。
他想要达成的目的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地去学,而且,他总有一种感觉,太子殿下会乐意告诉他他想知道的内容,并希望他这么去做。
这绝不是什么顾熹之的自作多情,而是他再一次去东宫拜见太子殿下时,向殿下讨教,太子殿下知无不言地告诉了他,顾熹之就更肯定了。
太子殿下明知他初涉官场,认识的、能够帮助他解惑的官员无几,翰林院的上峰需要回避,旁的官员就更不可能了,东宫的近臣也不是顾熹之能够轻易攀扯的,算来算去,竟只有太子殿下一人。
若不是先前才误解了殿下,顾熹之几要以为这又是殿下的手笔了。
但这怎么可能。
顾熹之已不会再犹疑误会,而是笃定。
太子殿下这样好的人,处处为他考虑着想,甚至亲自指教他,他怎么还能怀疑殿下的用心呢,顾熹之再也不会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事了。
他只会全心全意,忠于太子殿下。
而对于顾熹之的这一变化,感受最深的毋庸置疑是姬檀,毕竟这是他一手造就的结果。催着顾熹之揠苗助长,好教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对自己投以最大程度的忠诚,物尽其用。
但真的看到顾熹之一步步如自己所愿,突飞猛进,姬檀又忍不住心生失望。
他欣慰顾熹之的才能,却又始终忌惮他的身份。
顾熹之越是这般,姬檀就越忐忑。
有时候姬檀甚至希望,顾熹之是个平平无奇的庸人就好了,这样他就不会这么进退两难、焦心受怕了,最好从未遇见过他。
“殿下?”
然而,这根本不可能,顾熹之一出声,姬檀立刻从如梦幻泡影般的神游回到残酷的现实。他定了定神,才道:“怎么了?”
顾熹之摇了摇头,有些担忧地:“微臣观殿下眉宇间似有倦色,殿下若是乏了,万不可逞强,好好歇息身体要紧,微臣先告退了。”
说完一揖,倒退几步准备离开。
“不必,孤还有事同你说。”姬檀阻止他离去的动作,抬手揉了揉眉心,不再为难自己,干脆倚过身子靠着身后的软榻。
小印子察言观色,适时在姬檀身后垫上一块软枕,将人伺候妥帖方才退开,默默地伫立一旁随时听唤。
顾熹之本要离开的脚步重新走上前来。
“你自己看吧。”姬檀不多赘述,半阖上了眼睛兀自养神。
顾熹之不明所以地看了太子殿下一眼,旋即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信便递到了眼前,顾熹之下意识想问姬檀,但见人在闭目休憩,又闭上了嘴,从小印子手里接过密信安静地看了起来。
这是沿海郡县发回的最新政况。
按照顾熹之在御书房提出的补救措施和姬檀结合当地情况后所做出的行动结果,顾熹之原以为哪怕遇到阻碍,起码大方向上不会出错,可信中却说毫无进展,推进不了一私一毫,百姓抗拒意图明显。
怎会如此?!
顾熹之做过两县的背景和户籍调查,怎么也不至于到这番境地。
倏然间,顾熹之神思一滞,想起先前姬檀被参的原因,以及东南沿海郡县的官员势力,莫非又是——
顾熹之顿时抬眼看向姬檀,眸中压抑着的愧疚几乎要化为实质。
心口也跟着一阵阵酸涩了起来。
“不是高府台,他手还没那么长,和你也没关系。”姬檀仍阖着眼,但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顾熹之一瞬的心情变化,并向他解释了这一句。
就当是对他进步的褒赏罢,顾熹之已经能在看信后第一时间意识到里面的本质问题。
熟料,顾熹之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好转。
姬檀睁开了眼睛。
因为方才一直闭目养神,此刻尽管姬檀一如往常般精明,落在顾熹之眼里,那双清透的桃花眼却是带着些许茫然和不解的,这让顾熹之心里更加歉疚了。
“都是微臣的错。”
顾熹之毫无厘头地说了这么一句,姬檀还听懂了,他微微蹙拢眉心,不赞同地看着顾熹之。
顾熹之愈发艰涩了声音,道:“是微臣给殿下添麻烦了,如果不是微臣,那一次殿下就不会被陛下责骂,更不会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结果反而还要殿下费心来指教微臣……”
顾熹之越说越沉浸其中。
姬檀两弯纤长的眉都皱了起来。
他是想利用顾熹之的感情催他奋进、要他忠诚不假,但他还不想矫枉过正,这么快地就物极必反了。
于是乎,姬檀站起身来,亲自阻止了顾熹之不断发散的愧疚。
姬檀右手按在顾熹之的肩头,不轻不重捏了一下,专注的目光直直撞入顾熹之漆深的瞳底:“孤说过了,与你无关。”
不论皇帝还是今日种种,都不是顾熹之的过错。
皇帝对他忌惮积深,就算没有那件事,也会另找由头敲打他,结果不会好到哪里去;至于这次政策遇阻,硬要说是顾熹之的错,那更是无稽之谈了,朝廷水深,连姬檀都只能被裹挟着被迫往前走,更遑论一个初入官场的小编修。
姬檀对他上心,是为着他的身份,旁人可不会。
顾熹之自投入东宫门下,从前递拜帖想和顾熹之结交的人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哪能受他影响,确实是顾熹之想太多了。
虽有姬檀推导的因素在,但顾熹之实算无辜,因此姬檀安慰起来也十分得心应手,挑些能说的说,很快将人稳住了:“这次的事一定要算清楚也是多方政治势力博弈的结果,连孤都没什么头绪,这下你可安心了?”
顾熹之大胆地和姬檀对视了片刻,旋即垂下眼帘,又看到姬檀还按在自己肩头处的手,他不禁也抬起了手,在触及到那温热白皙的肌肤前猝然收了回来。
顾熹之抬起头,认真道:“微臣安不下心。”
姬檀刚要问他原因,就听顾熹之肃然续道:“政策是殿下负责的,事情一日不解决,微臣就一日安不下心。”
闻言,姬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还是为了他啊。
就结果来看,他的手段还是很高明的,连顾熹之的负面情绪都能掌控,并为己所用,极好极好。
姬檀心满意足。顾熹之一瞬不瞬看着太子殿下,亦心满意足。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太子殿下,连殿下脸上透明的细软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由此更见殿下肤如凝脂,目若秋波,一笑宛如桃瓣漾开,檀香拂面。
瞬息间,熟悉的鼓噪再次涌上心头,顾熹之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别开了眼。
少顷重新转回来,见太子殿下没有发现,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将注意力回归正题:“连殿下都没有头绪,那该怎么办是好?”
顾熹之刚才一瞬的悸动是真的,现在的担忧也是实实切切。
姬檀松开了按在他肩头的手,转身往门口走,正好一览无余地望见前边花园亭榭。
东宫花园修建地轩敞开阔,园中池塘锦鲤,花草珍奇,样样别致,其中最有趣儿的当属锦鲤,鱼食一洒,沉鳞竞跃地争相浮出水面,迅猛夺食。
姬檀饶有兴致地看了片刻,见顾熹之视线望来,朝他莞尔一笑:“不知道怎么办就不办。等鱼饵够了,鱼儿自会出来竞相抢夺,我们且再等一等。”
顾熹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见姬檀微笑,他不禁福至心灵,同样一莞尔。
“殿下说的是。”
顾熹之离开东宫,心里对姬檀接下来怎么做大致有了个数,太子殿下果真冰雪一般的人物,顾熹之愈发心向往之。
被惊艳的同时,不禁暗愧自己萤火之辉,未能替殿下发光散热,殿下实是特别好的人,即使是这样的他,也依旧给足机会予以重用。
殿下都不介意,他自当勤勉百倍以回馈才是。
想着,顾熹之决心更坚,连带着回翰林院的步履都步步生风,他要去继续查阅典籍,为殿下的决策提供更强有力的支撑,并充盈自己。
顾熹之的这些举措姬檀也都是知道的,原本单方面送去给顾熹之的疏册、信件,顾熹之回以了他查阅到的案例,相关佐证等。
再之后,不单单是这些,还有顾熹之写予他的折子,或是请安问好,或是请他指教,一次比一次内容繁长。
姬檀倚在榻上一页页地看得兴味盎然,顾熹之这份心思实在不错,主动送上门来由他掌控。
心情大好之余,也开始提笔回复顾熹之的折子。
虽然只有寥寥几句话,甚至有时只有言简意赅的已阅两字,却足以让顾熹之喜不自胜了。
如此一番来回,顾熹之回复姬檀的折子就更丰富了,除却以上这些,还有自己亲手所做的芸笺,用金箔纸和植物纤维精雕细制成长条,轻薄又好看,夹在书信里也不占位置,连姬檀这样讲究的人瞧了都不由眼前一亮。
可见顾熹之其用心。
姬檀对于顾熹之的表现亦很满意,不论他的进步还是别出心裁。
日子在这样繁忙紧凑、偶尔还有一点小惊喜的状态下匆匆而过。
终于,姬檀抛出去的鱼饵有动静了。
又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信传回,姬檀亟不可待打开,快速浏览完,旋即将信纸放回信封内。
小印子伫立一旁,从过分安静的氛围中判断不出情况好坏,少顷,但见姬檀唇角露出一抹微深笑意,他心知稳了。
从善如流地走上前去:“殿下,要奴婢召几位大臣过来相商么?”
姬檀点头,从容道:“去吧。”
小印子得令,一个箭步离开书房,叫上除自己以外的麻利太监,分别去请几位大人过来东宫。
姬檀则不疾不徐地整理这段时日一共传回的信笺,心里有了盘算。
影响种桑推行的官员除却自己人,其他几位皇子和朝中重臣势力俱有可能参与,甚至一起插手干涉了,姬檀查不出具体是谁在里面搅混水,导致百姓惶然而不敢种植桑苗,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放出了足够令这些人出洞的消息,结果也相当令人满意。
要知道,国库虽然没钱下拨,但涉及到的政策推行官员调动,其背后都代表着巨大的权利更迭,不但关乎自己的政途势力发展,整个家族兴旺,甚至还牵动着经济命脉。
现在的起步阶段暂时是没利润,但一旦桑苗种成,丝绸贸易顺利,中间的每一环节就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没有人会和权和利过不去。
这两样鱼饵足以让所有政治势力闻风而动,土崩瓦解。
因利维系的结盟最终也会因利散去,官场就是这样,没有牢不可破的关系,只有永恒的利益,姬檀直接将这些阴私全摆到台面上来。
他奉皇帝旨意行事,是为朝廷,为生民,谁也没有立场指摘置喙,但那些为了自己牟取私利的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既不敢明目张胆地插手落下把柄,又唯恐别人先行于自己一步,故而几股势力都在互相警惕着、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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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伺机而行。
一段时间内东南沿海郡县都会风平浪静,无人再胆大包天作祟。
这时候,就是姬檀出手的最佳时机。
之前顾熹之告诉他,桑苗种植也是讲究时节的,眼下春季都将过了,他们的进度刻不容缓。
小印子脚程很快,大臣更是知道举足轻重,没有丝毫耽搁即刻赶至东宫,紧急在书房召开了一场如何消解百姓惶恐落地种桑的集议。
原本的补救措施被地方官员打乱,已然是行不通了,他们需另想他法。
沉吟过后,一名司谏提出,不若直接在沿海郡县全力推行政策,总会有百姓愿意试种,以少数带动多数,渐渐地政策自然顺利推行下去。
姬檀却是直接否了。全面推广范围太过庞大,势必又会落个之前一样的结果,那他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就全白费了。
还是得逐个击破,姬檀打算从被淹的两县着手。
“这两县已经派了我们自己的县令过去,天时地利人和,都更便利。”话是这么说,姬檀心里却并不乐观。
“要不,直接一纸诏令,张贴公榜,百姓莫敢不从。待他们从中尝到了好处,自会主动兴起种桑热潮,届时一切难题自会迎刃而解。”另一名少詹事道。
姬檀更是摇头。
他们今日敢这么办,明日御史台的弹劾奏折就能压死他们,都不是好主意。
“切入点还是在百姓身上。”姬檀提醒道。
若是之前,官府发布政令兴许还有用处,但现在的百姓人心惶惶宛如惊弓之鸟,谁也不愿冒险,太难了。
更难的是,这些大臣站在为官者的角度或可提出百般策略,但要他们易地而处,站在百姓的位置思考,这就行不通了,接连被否后几位大臣皆是一筹莫展,无法真的感同身受,姬檀亦不能体会。
集议一时陷入了僵持,只有微不可闻的几许叹息声响。
顾熹之默默无言听了半晌,总算将太子殿下和大臣们的症结捋清楚,这个问题他倒是能解答一二,顾熹之好歹是乡野出身长大的,多少更了解些。
他的视线在几位大臣之间逡巡了一圈,旋即主动起身一揖提议道:“诸位大人,殿下,微臣有一看法,或许可行。”
几位大臣的目光落在年轻的探花郎身上,并不抱什么希望,也没有答他。
姬檀直接首肯了:“说。”
顾熹之便将自己的看法娓娓道来,遵照姬檀的想法,从百姓出发。
“被淹的两县良田受到影响,今年收成锐减,百姓定然想先把仅存的粮食囤积起来,再尽快耕种新的粮食以度灾年,不愿花时间去种不确定性太大的桑苗,说到底还是生存问题,如果我们能将其解决,是不是就可以落地种桑了。”
“接着说。”姬檀来了兴趣,向前倾身认真听他讲述。
顾熹之的看法总是这么令人惊喜。
“保障两县所有百姓的生计自然不现实,但是,我们可以从中有目标的进行挑选。”
“何意?如何挑选?”
这次急着询问的人不是姬檀了,而是左春坊下设的中允大人,对方从顾熹之的说辞中看到了明显希望,故插言问。
“这两县本就因为春汛洪涝冲击,粮食损毁过半,富庶些的人家尚可明哲保身,但穷苦的人家就未必了,为了家人,为了活下去生存,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莫说种桑了,刀山火海也愿下。”
“我们就从这里面选,逐户攻克,互惠互赢,让当地的官员先悄摸进行。”
“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顾熹之问的是全场所有人,可他眸底倒映着的却只姬檀端坐高位一人的身影。
顾熹之也不确定这能不能行,只是将自己的方法提出,一试罢了。
众人虽然心动,但也不会贸贸然首肯,而是在心中快速权衡着各方利弊,最终的决策权还是握在姬檀手里。
“孤觉得,可行。只是,这件事不能大张旗鼓,底下的官员必须要找信得过的人来做,秘密进行,待木已成舟再看。除此之外,提供给这些百姓的粮食可以等他们种成桑苗收成时抵扣,他们要想获得更多富余,就多种桑。”
“还有其中所需的赀费问题……”
顾熹之不过提出方法,姬檀就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其整个完善,方方面面都考量到位,余下的便是分派给各下属官员的任务了,姬檀知人善任,安排有条不紊,迅速定夺好了人选,下属官员自是如斯响应,无有不从。
这样镇定而又强大的统筹能力再次教顾熹之心折。
他只一瞬不瞬地望着姬檀。
最紧要的政事暂时解决了,姬檀从正色肃然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恢复成了一贯浅笑莞尔自若从容的模样。
“接下来的事就有劳诸位多费心了,盯紧一些,有任何状况随时向孤禀告。”姬檀一番话说的大臣心里舒坦,连忙保证这都是他们的分内之事,不敢懈怠,一定认真做好,办地漂亮。
姬檀微笑:“那便再好不过了。”
众位大臣再次折服,又是一番捧哏太子殿下。
不仅如此,连他看中的探花郎一并称赞,这次是心悦诚服的,顾熹之的才思当得,他们也乐意与之结交。
其中尤以府丞大人,也是皇后母家姬檀的表舅为最,他说:“殿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探花郎才思敏捷实在俊彦,颇有几分陛下当年杀伐果决的模样啊!”
话音未落,场面蓦地一静。
姬檀指尖攥紧了小几边角,视线艰难而又划过一抹微凉地瞥了过来。
“府丞大人说什么?”
9. 九
府丞一愣,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时冷汗如雨下,他扑通往下一跪解释:“下官、下官是说殿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并没有别的意思。”
他就是顺嘴将太子殿下和探花郎一块夸了。
恰好,顾熹之就坐在他一眼看到的位置,顾熹之的侧脸和端庄沉稳的姿态让他不由感到熟悉,宛如故人。
又因着和姬檀的这层外戚关系在,一时没注意分寸,直接秃噜嘴了,祸从口中。
待回过神来,冷汗早已涔涔后背,府丞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他不该将顾熹之放在皇帝面前,叫人误会他说顾熹之和陛下相像。
“殿下——”
府丞着急地想要抓耳挠腮,恨不能狠狠抽自己一嘴巴子,怎么就昏了头说出这样的无脑话来,也不知殿下生气没有。
他头垂得极低,半点不敢抬起来。
良久,才听到姬檀温和莞尔的一声:“无妨,孤自然知道府丞的意思,不会误会,诸位大人也不会。好了,今日的集议就到这里,孤乏了,你们自散了罢。”
“是。”
众位大臣未再多言,纷纷起身作揖,后退几步散去。
顾熹之走在人群最后,有些担忧地望了姬檀一眼。他一直有在关注太子殿下,方才见殿下神情不对,脸色有一瞬的发白,怕他身体不舒服。不过殿下既这样说了,他也不好多逗留,只能跟着大臣一道离开。
想来是殿下殚精竭虑操劳过度,累着了,好好休息自当无碍。
他下次再来看望殿下。
顾熹之也离开了东宫,姬檀独自面对空无一人的书房,房中下人尽数被他谴了下去,直到这时,姬檀才敢袒露自己的真实情绪。
他面色沉郁地可怕,连指尖都颤抖不停,掩在宽大的袍袖下被完全遮挡住了。
天知道刚才那一瞬间他有多慌张,可他不能自乱阵脚,被人看出一丁点不对。这件事要是曝光,他死无葬身之地,丝毫侥幸都不能抱有,为此他只能大度地饶恕府丞的错误,并把这个小插曲轻轻揭过。
而这也给姬檀敲响了一记警钟。
他知道府丞是无心之失,对方不过捧他惯了而已,脱口而出。但在这脱口而出的背后,他如何就能这么自然而然地说出顾熹之像陛下,是他潜意识里察觉了什么,而自己本人没有意识到吗?
如果是这样,他会不会哪天突然又想起来了。
会不会有更多的人发现此事。
彼时无人注意是因为顾熹之人微言轻,在官员面前露面的机会也不多,那以后呢,顾熹之常出入朝堂宫阙,会不会再有人发现,继而联想到顾熹之肖似皇帝皇后。
顾熹之相貌清俊,结合了帝后两人各自的优点而长成,不仔细看其实看不太出来,但他那与生俱来的独特温润气质,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不可以。绝对不行。
不能让事态有任何扩展发酵的风险。
姬檀长于深宫之中,最是深谙其中的厉害,说不准哪天这事就被人给抖罗出去了,而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哪里露了马脚。
这可不成,姬檀端抱手臂在书房内来回焦虑踱步。
顾熹之这么大一个人,也不是他说藏就能藏起来的,顾熹之总会不断遇到新的人,与人接触交往。今日的事他可以盖过,甚至往后朝堂之上他都能大言不惭地掌控,在旁人起疑前将其往错误的方向引导。
那私下里呢?
顾熹之日常结交朋友,参加宴请集会等,与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又该如何知晓。
姬檀虽一直派人暗中盯梢,但也只能监测顾熹之的活动去向,无法探听到顾熹之与人的全部对话,乃至细微的表情、神态上的毫末不对。
还是有暴露的风险啊。
沈玉兰也是个不中用的,管不住顾熹之一点,还是要靠他自己。
姬檀不放心,唤来小印子,又增派了一批人手近距离盯梢顾熹之,主要排查他私下的人际交往,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立刻禀报。
为着这句无心的话,姬檀一整天都无法镇静,到了夜间也不能寐,没有丝毫困意,安神香都不管用。
他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又唤来小印子,问他盯梢顾熹之的人传话回来没有,小印子说传了,姬檀登时一个激动坐起身来,让他细说。小印子的回答是一切正常,没有特殊之处,姬檀重又沮丧地躺回床上。
他都分不清自己是希望一切正常,还是不正常了。
心里烦闷得很。
姬檀翻了个身,趴在床榻上,用脑门哐哐撞了两下枕头,没有作用,他又伸展手臂揪住床单,抓挠了几下,然后一用力一脚蹬飞了身上的被子,将脸埋进枕头里,这才安静地宛如行将就木般不动弹、也不胡思乱想了。
过了好一会,小印子悄声进来,蹑手蹑脚地将掉了半截在脚踏上的锦被拾回床榻,盖在郁郁颓丧的太子殿下身上。
然后命人再熄灭两盏烛火,点上姬檀惯用的檀香,轻轻关上门坐在外间守夜去了。
直到后半夜,姬檀才伴着袅袅檀香、窗外轻鸣浅浅进入了睡眠。
·
两日后,大朝会散。
姬檀持笏正要离去,总管太监一溜步地踱到他面前,恭敬讪笑:“殿下,陛下宣您在御书房觐见。”
姬檀颔首,调转脚步跟随总管太监前往御书房。
面上温润莞尔,心里却不禁腹诽,开了一大早上的朝会,连早膳都不让人先吃。更重要的是,姬檀在心里揣摩皇帝召他所为何事,他这段时日没再被人参过,按理说没什么要紧事这么着急才对。
罢了,先去看看再说。
到达御书房,皇帝已经在里面坐着了,姬檀驾轻就熟地下跪行礼,直到皇帝说“平身”方才起身,起身后也只是恭谨地站在皇帝对面的案桌前,不敢有丝毫逾矩。
“知道朕叫你来是为了何事吗?”皇帝觑着他,厉眼沉沉。
“儿臣不知。”姬檀低垂着睫。
“你这般玲珑心窍,朕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皇帝不依不饶,觑着姬檀的目光愈发收紧。
“儿臣不敢揣测圣心。”姬檀登时惶恐跪下,额心贴地。
“敢不敢全系你一张嘴,朕又如何能够分晓?”皇帝疾言厉色,心知姬檀的自作主张和独断行事,此时再看他这副温驯作态,不免觉得流于过伪,愈发不喜这个装模做样的儿子:“起来说话!教人看了,你是想让人说朕不慈爱吗?”
“儿臣不敢。”
姬檀立即从地上起身站定,双手握在身前端端正正。
“不知?不敢?好啊,既然你不肯说,那朕就告诉你!”皇帝一手撑在桌上,直直看向姬檀,道:“你让你的人在沧州两县私下鼓动百姓种桑,是何用意?连官府都背着,是不是有朝一日连朕这个君父也不放在眼里?!”
姬檀一惊,这个消息他并没有收到,不过皇帝既这样说了,那就说明,他的策略成功了。
只是,自以为算无遗策,却还是遭了训斥。
姬檀无可奈何解释:“父皇,儿臣绝非此意。只是沧州势力复杂,政策难以推行,儿臣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想等有了成果再来禀报父皇,省得空欢喜一场,儿臣绝没有僭越、以权谋私之意。”
“是吗?”皇帝仍目光漆深。
“是。”姬檀脊背挺直。
皇帝默不作声,姬檀也兀自岿然不动。
“朕信你。”半晌,皇帝这样说。
姬檀松了口气。
然而,一口气没松完,皇帝又道:“不过你的策略已经取得成效,就没必要再背着官府行事了,叫他们一起办,效率高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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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是。”姬檀只能答应。
“那就好。朕不希望这些百姓日后只知太子,而不知朕,明白吗?”
“儿臣,明白。”姬檀瘦削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皇帝眼睛微微眯起,总算温和了声音:“好了,你知道怎么办就好。哦,对了,之前被春汛冲毁的堤坝是不是也是你的人在监督修缮?”
“是,父皇。”
姬檀甫一回答,皇帝便点了点头:“朕知道了,你专心办种桑的事就好,堤坝不必再管了。另外,开展海外贸易的河道漕运,朕已经看好了几位大臣一起监办,你也不必再费心劳神了。”
“是,多谢父皇体恤。”
姬檀低垂着头,没教皇帝看清他眸中神色。
皇帝看了他须臾,率先收回视线:“行了,没事了,你下去罢。”
“是,儿臣告退。”姬檀躬身一揖,后退几步转身大步离开御书房。
一直到出了这扇门,他才重新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方才在御书房不过短短片刻时间,却仿佛已经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是以这段时日,他每见皇帝一次,就愈发地深恶痛绝、难捱一分。
亲子尚且如此,倘若他不是皇帝的儿子,这条命,还有的活吗?
想到皇帝对他忌惮的模样,姬檀就不由发笑。
这个策略,可是他的亲儿子想的啊,可惜那端坐高台的上位者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不让他插手堤坝漕运,绝了他与工部户部之间的联系,乃至六部,那又如何?姬檀只想要活,只想要手上现在经营的一切,只想把眼前的困境解决,为什么他只有这点小要求,皇帝还要来逼迫他?!
日复一日,这金尊玉贵的太子不当也罢。
姬檀看着巍峨壮丽的层层宫阙,看着来往恭顺的奴婢侍卫,最后看着锦衣华服的自己,只觉得他从根里就烂掉了,再焕发不出一丝生机,他在被一点点地侵蚀腐烂,却还要拼拼凑凑拾掇出一个完美无暇呈在人前的太子。
他太累了,这副瘦削的脊柱随时都能够垮塌。
顾熹之,皇帝,谁都能轻易压死他。
姬檀几乎成了一具无法呼吸,也看不见光亮的傀儡,就这么行将就木般失魂回了东宫。
小印子守在宫里,猝不及防看见这样的殿下,被吓了一大跳,险些蹦起来仔仔细细地将姬檀周身都检查了一圈,确认他没有任何受伤,这才稍稍放心了一点。
“殿下——”
姬檀一抬手,打断了他:“什么都不必说了,孤乏了,进屋躺一会。”
“是,殿下。”
小印子刚答应,想起来什么,又嗫嚅着道:“殿下,您之前吩咐派人去调查探花郎的背景,事无巨细第一时间禀报,现下暗探已经回来了,您,要先见一面吗?”
闻言,行将就木宛如老矣的姬檀立马被拉了回来,重又迸发出璨烈生机:“人在哪,叫他即刻过来。”
“是!”小印子忙不迭跑去了。
少顷,一名身姿利落的探子进门,向姬檀行礼。姬檀一摆手:“免了,说说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是。”暗探不再多言,直奔主题告诉姬檀他都追随顾熹之的痕迹去了哪些地方。
顾熹之所有生活过的居所、邻里邻间关系往来,他一路赴京赶考的路线、途中所见所遇所闻,统统都被摸透,一切正常,就是普通人的经历。
“没有别的了吗?”姬檀纤眉蹙紧。
“唔,还有一点八卦轶闻。据说,当初探花郎中秀才后,不少媒婆争相上门要给他说媒,只是,无一成功。卑职也从媒婆处深入打听了,得到了一个惊天消息,不保证其准确性,只是推测,探花郎有龙阳之好。”
“什么?”姬檀不可置信,瞬间澄澈的瞳孔都张大到了极致。
10. 十
男风一好历朝历代皆有之,非是我朝才起源,只是,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轻易为世人所接受的事,因此,姬檀在听到顾熹之可能有龙阳之好时才会如此惊讶,难以置信。
顾熹之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这种癖好的人。
“你再将这些轶闻仔细说来。”
姬檀手心都不由攥紧了,全神贯注听暗探讲述。
他现在有一种非常强烈的预感,或许,这会是他彻底掌控顾熹之的有力手段,想着,姬檀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
暗探道,顾熹之自中秀才后就不断有媒婆上门说亲,彼时的顾熹之年纪尚小,家里负担也重,全部拒绝了算属人之常情;再之后,顾熹之在乡试中一举中举,并夺得第一名解元之称,这时候,顾家的门槛才真正被人给踏破了。
其中不但有普通布衣,就是富商之女、当地官爷的女儿都在其列,欲和顾家结两姓之好。
这些人,都不是顾熹之能够轻易拒绝的。
然而,结果还是没成。
顾熹之和前来说亲的媒婆,甚至是大胆主动上门相看的女儿家说了什么,对方这才偃旗息鼓,息声离去。
姬檀听着皱眉:“有没有可能这只是他应付的借口,顾熹之根本就不想成亲呢。或者,他的眼光更高,想在京城结亲。”
暗探摇头,道:“这一点,那些死心眼的媒婆和爱慕探花郎成执的女子已经确认过了。”
暗探继续和他道,这些话媒婆们虽然听了暂时离开,但仍然不死心,不舍得就此放过这么清俊又有才华的郎君,甚至,连在顾熹之沐浴时偷窥、亲自试探这样的事都干出来了,最后才心如死灰地确定。
姬檀:“……”
这确实是,不太正常。
姬檀从不质疑这些经验老道的媒婆对纯涩少年郎的试探。但是,这也不能证明顾熹之就一定有龙阳之好啊。
暗探挠了挠头,下定结论:“所以说是推测。探花郎一切正常,却唯独对女子毫无反应,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解释了。”
“也是。”姬檀一只手臂端着,另一只支在上面托腮,喃喃自语道。
随即,他水灵剔透的桃花眸狡黠一转,登时就来了主意,勾唇笑道:“既然不能完全笃定,那咱们就试他一试。孤偏要弄清楚,他到底有没有龙阳之好。”
“是!”暗探铿锵领命,旋即又茫然了眸,讷讷发问:“只是,殿下,要怎么试探探花郎啊?”
姬檀闻言,险些一个仰倒。
他好不容易才维持住正色,目光幽深,道:“你先去街上,寻一个人。”
·
傍晚,夕阳西下。
金橙落霞沿着碧瓦朱甍一直铺到了广袤的天际边缘。顾熹之看不了这么远,他的视线止步于出皇宫后一条青石砖道上熙熙攘攘的街市,而他正要下值回家。
倏然,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窜出来一名清丽女子,对方扯住顾熹之的胳膊就激动地:“顾公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席姑娘?”顾熹之转头,不由讶异。
“是我。”姑娘腼腆一笑。
这位姑娘不是旁人,正是当日顾熹之不惜得罪高府台之子护下的那名经商姊妹中的妹妹,席茵。只是,当日对方就已经郑重感谢过了,在顾熹之会试前还经常送他们母子一些自己做的吃食,顾熹之被点探花后才分道扬镳,再没见过。
此时席茵忽然找来,莫非,又遇到了什么困难?
“席姑娘,你可是有难处需要在下帮忙?”不然,顾熹之再想不出原因了。
“不不不,我没有困难。”席茵登时摇头。
“那你这是?”顾熹之不明就里,先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席茵这才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脸,又背过手去,和顾熹之保持距离,低眉顺眼道:“救命之恩是大事,岂是一句道谢就可以的。”想起来时间已过了三月,姑娘有些底气不足,但还是一鼓作气说完:“后来我又仔细想了,不能这么草率对待恩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愿做奴做婢,报答公子。”
“啊?不不不,席姑娘不必如此。”顾熹之被吓得连连后退。
“要的,姐姐也赞同,恩公——”
姑娘每上前一步,顾熹之就惊恐后退,颇为头疼了起来:“真不必如此。那日不论是谁,我都会救,只是恰好是姑娘而已。”
席茵眼见顾熹之是真不想和她牵扯,目的也达到地差不多了,便退而求其次,道:“顾公子既不要我服侍,那总该给我一个报答的机会,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请公子在酒楼吃饭,以这顿饭偿了公子的恩情,过后绝不纠缠。”
“这,好罢。”顾熹之其实连这顿饭都不想答应,但先前已拒绝过人一次,他想将这件事彻底了了。
“劳姑娘破费。”
说罢跟着姑娘,与她一起前往她所说的酒楼。
席茵出手极为大手笔,点的全是酒楼价值不菲的招牌菜,顾熹之越坐着越觉不对劲,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席姑娘缘何今日才出现,出手阔绰地与她以往的风格大相径庭,但思来想去,也不认为席姑娘要对他不利。
大抵真像席姑娘所说,她做生意赚了不少,又想报答他罢。
顾熹之如坐针毡地接受了。
席间一派和乐,顾熹之吃到近半时,席茵起身为他斟酒。
顾熹之当即拒绝,但席姑娘又用上了这是最后一次见他的说辞,顾熹之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喝下了席茵递给他的酒。
毕竟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有人在酒中下药,只为试探他所好究竟是男是女。
顾熹之在吃到尾声时才察觉出不对,浑身一阵发热,他登时抬眸锐利看向席茵。
姑娘被他刺地一颤,站起身来。
手足无措地想上前做些什么,又害怕顾熹之厉色的眼神,后悔今日不该邀顾熹之前来酒楼,但找到她的那个人,实在不是她能够拒绝得了的。
这真是,姑娘着急忙慌地都要哭了。
顾熹之见状,也不好再苛责她什么,压住体内不断上涌的热意,沉声道:“你过来,送我回家。日后,我们便再无瓜葛了,也不会再见面。”
“对不起。”姑娘自知有错,不敢祈求顾熹之的原谅,连忙上前按照顾熹之的意思想搀扶住他。
就在这时,斜里横过来一只手,先一步扶住了顾熹之。
这是一只男人的手,骨骼修长,匀称好看。
然而,顾熹之却无心欣赏,他仿佛被铁烙烫到般,猛地抽回了手臂,却再一次被年轻俊秀的男人扶住。
无人知道这人是何时过来的,又为何对顾熹之执着不放。
席茵见状,登时也从另一边扶住了顾熹之,狠狠瞪着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男人。
于是,两人一左一右俱握住顾熹之的胳膊,僵持不下。
顾熹之愈发不适难忍,但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这个男人毫无分寸的肌肤抵触,他知道自己的取向,才更厌恶。
顾熹之的理智已濒临崩溃边缘,他抬起眸,冷声道:“放开。”
那一眼极具压迫力,甚至隐隐有几分皇帝年轻时的气势,再不复平时的木讷温润。饶是同样都是男子,一旁俊秀的男子也不由得被慑住,松开了手。
“送我回去。”顾熹之选择了席茵。
“好。”
席茵一板身体,紧紧扶住顾熹之,快速带人撤离酒楼,送他回家。
身后的俊秀男子提步欲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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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屏风处走出一个身姿落拓、玄衣劲装的暗探,对方出言道:“不必追了。”
俊秀男子道:“可是,探花郎中了药……”
“不碍事,一点迷情的草药而已,半个时辰就会散去药力,你先回禀上面。”
“是。”俊秀男子一揖,冷静褪下。
暗探一闪身,消失在了酒楼深处。他施展轻功轻松追上顾熹之和那商贾女子,在暗处一路跟随保护,也确定顾熹之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对女子毫无意图。
“他真是这样反应的?”姬檀倚在房间的贵妃榻上,边翻阅文书边问。
“是,探花郎避之不及甩开了我们的人搀扶。”小印子回答。
姬檀搁下书,站起身来,他身上披着的绯红对襟暗纹罩衫逶迤在地,随着姬檀走动一下下拂在榻前铺着的轻薄绒毯上。
“这么说来,是真的了。”姬檀微微笑了起来。
顾熹之宁愿要一个女子送他,也不肯接受男子触碰,甚至避如蛇蝎,这不是避讳是什么。
他竟当真,有这样的癖好。
姬檀想着想着,忽然一阵恶寒,一想到他曾和顾熹之多次接触,而对方却喜欢男子,他就不太自然。
不过这点不自然很快被另一种愉悦的心情所取代了。
他正愁私下里该如何掌控顾熹之,就得知了这样的消息,还真是一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啊。
姬檀原本没打算对顾熹之怎样的,他都想要放过顾熹之一命了,没法将人远调,他就将他安排在自己的手下,等顾熹之再历练几年,他会再提拔他进詹事府,为己所用。
可偏偏,顾熹之被人看出和皇帝相像。
这姬檀就不能够忍受了,他不敢豪赌身世的秘密。
这是他的命脉。
本就心烦不已,皇帝也来逼他,削他权力,苛刻斥他,一步步将他往绝境上逼。姬檀甚至都不敢想象,如果身世曝光,他会落得怎样一个悲惨的下场,他太惧怕了,风声鹤唳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他草木皆兵。
是以,他绝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做些什么,将风险掐灭在摇篮之中,牢牢控制顾熹之,要比之前更加地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朝堂、远处他都能够窥视掌管,唯独私下里,私密地带他无法接触探之。
不过这没关系,他的机会来了。
顾熹之的年纪也不算小了,合该娶一位妻子,勤俭持家,照料于他。
更重要的是,当好姬檀的耳目,做姬檀控制顾熹之的最后一步棋,胜天半子。
如此一来,姬檀的燃眉之急可解,也彻底断了顾熹之的后路。
如果将来顾熹之的身世曝光,届时娶男子为妻的高贵皇子在皇室之中如何自处,皇帝能否容得下他,天下人又会怎样耻笑,姬檀光是想想,就很是痛快了。到那时,即便他真的沦落悲惨境地,也不枉了。
如果身世永不泄露,那就更好了,不但他能活命,还能趁机恶心皇帝一把,一举两得。
姬檀已经迫不及待畅想,他那严苛古板、处处挑他错处的父皇得知,自己的亲生儿子、曾夸赞看中的臣子,喜爱的竟是男人,脸上会露出怎样精彩纷呈的表情。
这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姬檀心情前所未有地痛快过,他一招手,唤来小印子,乐地吩咐:“你去派人,帮孤做一件事,先这样……再这样……”
姬檀附在小印子耳边嘀咕许久,总算把事都说完。
眼瞅着小印子双目逐渐震惊睁大,姬檀乐不可支,清清浅浅地眯着桃花眼笑:“好了,去办罢。”
小印子自动阖上张大的双眸,轻晃了下,然后才一脸坚毅地重新睁开眼睛,决然转过身,褪下照姬檀的吩咐办事去了。
11. 十一
继姬檀被皇帝削去部分职权政务后,沿海郡县的种桑一策推行也稳步顺利,姬檀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可以专心处理顾熹之一事。
姬檀吩咐小印子去办的事情总共有三件。
其一,传信沈玉兰,告诉她该督促顾熹之成家了。古人讲究先成家后立业,享天伦儿孙绕膝之乐,顾熹之也不应例外,此举正合沈玉兰心意。
是以,沈玉兰在接到信的第二日一早就开始给顾熹之上耳风,无外乎说儿子已是翰林院编修,还得太子看中,也该考虑娶媳成家的事了。
顾熹之是早被说,晚也被说。
白日顾熹之在翰林院当值,沈玉兰也在外面边做些胭脂水粉补贴家用,边和京城的妇人八卦,打听哪家哪户的女儿如何云云。每个中年母亲在这方面都天赋异禀,不消一天,就打听了一堆未出阁的好人家的女儿。
顾熹之一回家,就被母亲拉着念叨,各种催他去相看人家姑娘。
顾熹之满面痛苦抗拒。
沈玉兰不由分说,儿子不答应誓不罢休,最后还是顾熹之摆出他的政务还没有处理完,太子殿下的事不容耽搁,这才暂时逃脱了母亲的催婚魔咒。
回到房间,顾熹之瘫坐在椅子上满是惆怅,母亲从前虽然也提过几次叫他成家,但绝没有这么猴急,多半还是顺着他的,最近这是怎么了。
看来以后还是叫母亲少和那些闲来无事的妇人相处,他可消受不起。
再说回成家,顾熹之知道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娶女子为妻,男子也不会,这太狂悖了,他早已做好独身一世的准备。
有效忠的明主,有自己的事业,有侍奉的母亲,足矣。
将来他说不准还会效仿闻名遐迩的先生,教授自己的门生,桃李满天下,这便是人生最快意之事了。
对顾熹之来说,这样即是最好。
但沈玉兰显然不这么想,顾熹之一想到母亲如此热衷,就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哎。
这厢的顾熹之深陷催婚囹圄,终日愁叹,那厢的姬檀却恰恰相反,好不恣意。
顾熹之的遭遇他早就知道了,却乐得看戏。禀报的探子褪下后,姬檀兀自倚在宫殿外间的软榻上,一手翻着本史书典籍看,另一只手拿糕点水果吃,不用处理政务的日子格外惬意,他这父皇总算干了件人事。
小印子随侍一旁,将铺在软榻前的薄毯又新换了一张。
姬檀这样斜倚着软榻时,他的袍裾下摆总是花朵一样绽了满榻,绯红内搭盖住姬檀修长匀称的双腿,身上的哑金色团云纹外袍滑下,流水般倾泻在软榻和前面的薄毯上。
姬檀又伸手捻了颗晶莹剔透的骊珠送入嘴里,这下连袍袖也滑下来了,露出半截细瘦白皙的腕骨和小臂。
小印子将姬檀爱吃的水果往他手边推了推。
姬檀满意地又吃了一颗骊珠,旋即抬眼,问他:“这第二件事,你吩咐下去办的怎么样了?”
小印子摇了摇头:“还没动静。”
姬檀吩咐的其二件事,是为顾熹之物色合适的妻子人选。这人选要求性别男,和探花郎两相匹配,还得能为姬檀所用,值得信赖托付,一时之间不太好找。
姬檀手底下倒是有不少这样的才俊,只是,人家都是正常人,没有龙阳之好。
“哎。”
这下姬檀也叹气了,放下书,坐起身来,拿起一块翠玉糕托着下巴咀嚼。
“殿下,依奴婢看,您这么找人是行不通的。”要是能找到,以小印子的行动效率,早办妥了。
“那你说怎么办?”
姬檀也知道他这要求是高了点,但这不是没办法了么。
小印子道:“莫说世家子弟,就是普通的寻常百姓,也没几个有龙阳之好的。要找这样的人,还得去专门的地方寻找。”
“你的意思是,南风馆?”
“正是。”
姬檀不是不知道京城暗地里有这样的勾当,可这样的人——
“南风馆里的小倌也分等级的,自有那懂得阳春白雪之人,受过专业调教,咱们用起来也方便不是?”小印子继续分析:“要拿捏他们也容易。将他们的身契捏在手里,包括家中族人性命,自能教他们为殿下办事。”
“如此说来,这是最好的主意了。”姬檀清清浅浅地笑着。
只是,这笑意从不达眼底。
罢了。这一回,权当他对顾熹之不住,往后他会加倍地对顾熹之好,补偿于他。
只要这个隐患解决,让他怎么做都可以。
“你亲自去挑人,记着,隐蔽些,多挑些合适的人选,总有一个能成的。挑好了人后先将他们置于外面的宅子里,按照宫里的要求再调教调教,切勿露了马脚。”
“是。”
小印子领命,即刻褪下去办了。
如此,这第二件事便也算妥了,剩下其三,不必小印子亲自出面,他已经提前送拜帖给了顾熹之,邀顾熹之自来与殿下相见。
如果想要促成顾熹之娶妻,光靠外力作用是决计不够的,不过是给他添了桩麻烦而已,时间久了,必然白费心力。而姬檀要做的,就是趁热打铁,让顾熹之有不得不紧急娶妻的理由,他便是再不乐意,也别无选择。
想到这里,姬檀目光一深。
盘算着时间,果不其然,一名小太监进门来报:“殿下,探花郎拜见。”
姬檀登时从软榻上站起身,一整松散衣襟,带上这名太监前往会客。
姬檀走出里面的宫殿,一眼见到已经等在亭榭廊下的顾熹之。
今日顾熹之休沐,加上他在拜帖中说不谈政事,只论私交,顾熹之便没有穿正红官袍,而是着了一袭淡蓝色圆领素净长衫,衬地他整个人愈发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姬檀第一次见他这番模样,下意识走上前并挂着莞尔微笑。
“探花郎来啦。”
顾熹之闻言转身,半身沐阳半身背阴地向姬檀一礼:“微臣参见殿下。”
姬檀立即伸手:“不必多礼,说了今日不谈政事。”
顾熹之便起身,姬檀笑意吟吟地看着他,四目相对。
不知是不是今日天气太好的原因,两人眼里俱闪烁着细碎的光晕,像是同时被对方吸引惊艳住。
微风和煦,金红袍裾下摆和淡蓝长衫下摆皆被风吹地轻轻拂动,姬檀忽地都不想打破这美好的氛围了,然,还是正事要紧。
“今日天色晴朗,不若探花郎陪孤去花园走走?”
“恭敬不如从命。”
顾熹之莞尔一笑,来到了姬檀身边,和他一起往花园的方向走。
侍奉的小太监自动退后,隔了一段距离在后头不远不近地缀着。
姬檀背过双手,惬意地微眯着眼睛和顾熹之例行寒暄。顾熹之有问必答,态度恭顺,实是一个极为难得的听众。
平心而论,如果不是碍于两人身世,姬檀会很乐意与顾熹之结交。
不是君臣,而是朋友。
可惜了,他们这一生都注定不可能。
姬檀带顾熹之走到池塘边停下,负责打理花园的侍女见状,驾轻就熟地递上鱼食,姬檀接过去一拨拨地洒在池塘里,引得鱼群竞相游动,浮光跃金。
顾熹之看着锦鱼,也用余光注视姬檀,终于听到他说:“孤今日叫你来,是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殿下请说。”顾熹之极尽配合之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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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檀停下喂鱼动作,转身看他,道:“孤有个小姑姑,是皇祖父最疼爱的掌上明珠,也是父皇最小、最亲的妹妹,至今未舍得许人家,让她全凭自己的心意挑选夫婿。”
“殿下说的,可是升平公主?”
“正是。你也有所耳闻?”姬檀挑了下眉梢。
“公主温婉姝丽,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你知道那就再好不过了,原以为你不晓得的。”姬檀说着笑容愈发莞尔,桃花眼眯成了月牙形状:“前阵子小姑姑来东宫看孤,正巧那天早上你也来了,可惜小姑姑来时你正好离开,未能见面。小姑姑便向孤打听,问你是谁,孤如实相告,原以为不过随口一问,不想小姑姑竟还惦记着这事,又问起你来。”
“孤瞧着,倒像是对你有几分意思的样子。小姑姑碧玉年华,京中欲求娶者不知凡几,若你也有意,孤可为你二人引荐——”
“殿下!”
顾熹之闻言大骇,顾不得礼数便急忙打断了:“微臣无意。微臣从未见过升平公主,且微臣不过出身草芥,如何配得上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
“你急什么,孤不过随口问问。没有见过不打紧,孤引你二人见面便是。至于出身,那就更不紧要了,你如今已是官身,不再是平头百姓,若尚公主,地位只增不减,如何配不得?再加上还有孤,你有何疑虑担忧?”
顾熹之顿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想也不想就拒绝,尤其是当着姬檀的面。
尽管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总之,就是不想在姬檀面前和任何旁的人,不论男女沾上关系。
“说来说去,你还是介意出身,这个真不要紧,我朝也没有驸马不能为官的规定,你尽管宽心就是。”
姬檀说着,好像下一刻皇帝就要给他和升平公主赐婚了,这让顾熹之怎么能够宽心。
他这段时间又是被母亲催婚,又乍然听姬檀提起升平公主欲招他为驸马一事,到底是不通风月的纯涩青年,一听瞬间惊骇得理智都丢了,再没平时的四平八稳,更没觉察出姬檀言语中的刻意和不妥之处。
顾熹之心乱如麻,只想到了一个拒绝理由:“微臣与公主素昧平生,连一面也不曾见过,微臣的品性习惯、思想观念,公主通通都不了解,又怎会喜欢呢。”
那当然是……姬檀驴顾熹之的了。
除第一次是升平公主主动问起之外,后面的每一次都是姬檀蓄意引导,公主才问的,当然论不上喜欢。
姬檀所说确有其事,只是他将自己的作用全部抹去,这才造就了顾熹之以为的那个结果。
“你得孤重用,品貌德行自不会差。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说的这些都不是问题。再说,对方是公主,难道还怕你待她不好吗?”
“这——”
顾熹之哑口无言,一句也辩不上来。
“公主已见过你,便不算素昧平生。只要公主喜欢,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即使是父皇,也不会拒绝。”
皇帝一言九鼎,一经开口,赐下圣旨,便再没了转圜的余地。顾熹之深知这一点。
但他如何能娶公主,这都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了,而是,欺君。
他天生有龙阳之好,若是娶了公主,岂非凭白辜负人家,落得一个攀权结贵的罪名,又欺骗皇族,后果不堪设想。当然了,主要还是他不喜欢公主,不愿和自己不喜欢的人成亲,哪怕对方再位高权重家财万贯,也执意不肯。
“探花郎怎的不说话,可是想到了什么?”姬檀倏然欺近,一瞬不瞬觑着他。
霎时顾熹之心跳都漏了一拍,急忙后退,别开眼睛。
“还是说,探花郎有什么难言之隐?”
12. 十二
“……殿下,莫要再寻微臣的玩笑了。”顾熹之几乎是有些祈求地艰涩道。
“你觉得孤是在说笑?”姬檀不依不饶。
顾熹之别过脸去,手指攀着池塘边的石栏,指尖都绷紧了,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既无婚配,也无难言之隐,缘何不愿尚公主呢?”姬檀很认真地与他道:“如你所说,公主品貌温良,家私地位样样皆是最上等。与她成婚,于你有百利而无一害,她的资源、人脉也尽可为你所用,扶摇直上指日可待,不好吗?”
顾熹之唇线抿直,执拗反驳:“不能这么算的。微臣,并不喜欢她。”
“皇族之间,喜欢是最不要紧的。便是寻常布衣人家,也未必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公主喜欢你,就是最合适不过,最好的结果。”姬檀并不放过他,将人一步步往绝境里逼。
他不明白,顾熹之为何不说出龙阳之好一事。
曾拒绝媒婆数次的隐秘就在嘴边,顾熹之却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
换做旁人,换做平时,他早就直说了,从不以为耻,可是一碰到姬檀,舌尖上的话就变得异常苦涩,踟蹰不定,如鲠在喉。
他下意识地不想让姬檀知道。
害怕太子殿下异样的眼光,怕他就此介意,弃了自己。
顾熹之瞻前顾后地都不像他了。
他心里愈发混乱,不知该如何应对,但唯有一点,更加清晰、无与伦比地浮现在顾熹之心头:
——他对太子殿下的在意远比他想的更为深刻,甚至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
他见不得自己的阴私展露在殿下面前,更受不了殿下厌弃的目光。
顾熹之心知这是不对的,但他控制不了自己。
“殿下,微臣……确有难言不便言说。总之,微臣和公主绝无可能,如果公主再问起,烦请殿下帮微臣阐明心意。”顾熹之迅速调整好了状态,尽量用正常平和的语气和姬檀说话。
“好。”这次姬檀答应地很干脆。
“只是,未必有用,你如此重情义,不为权势所惑,叫小姑姑知道了,兴许会更加欣赏。罢了罢了,看你实在不情愿,孤勉力一试吧。”姬檀说得十分为难的样子。
顾熹之见状,心头又是狠狠一跳。
唯恐真如姬檀所说。
如果连姬檀都没办法拒绝,那他又该如何是好……
姬檀难得见顾熹之情绪这么消沉,虽然达成所愿,但到底生出了两分不忍来,遂及时转移话题,不和顾熹之逛花园了,带他往自己居住的里殿去。
这里顾熹之还是第一次踏入,一时新奇,不由四下探看,仿佛能从中窥出太子殿下私底下的模样来。
姬檀在外间招待他,命人新上了茶点水果,又搬了叠诗词书赋过来,与他一起鉴赏,当真有几分风月之约的意味了。
顾熹之一页页翻看着当头一本书册,见上面的字与姬檀先前回复他的折子字迹如出一辙,便知是谁所抄录了,登时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这上面。
“你喜欢这个?”
姬檀凑过来,随意扫了眼自己无聊时誊抄来打发时间的诗集。
顾熹之只是单纯喜欢姬檀的字,笔走龙蛇,劲画银钩,别有一番气韵风骨,他不禁伸手轻轻摩挲,连带着对这些诗句也爱屋及乌:“嗯,喜欢。”
姬檀看着那上面或是抒情,或是感慨失意、愁肠百转的诗句,不禁蹙了蹙两弯纤眉。
顾熹之竟喜欢这样的诗,他属实没有想到,心里也颇有几分看不上,不过姬檀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反而顺着顾熹之的喜好与他畅谈。
好在顾熹之的品味虽然不如何,但他的学识、思维缜密程度都不错,没有扫了姬檀的兴致。
两人相谈甚欢。
姬檀再一次在心中感叹,如果不是身世所扰,他们或许真能做一对关系甚笃的君臣,朋友。
可惜了。
可惜,这是姬檀如今对顾熹之唯一能想到的评价。
看着对方一无所知地沉浸其中,姬檀忽然就没有品谈风月的心思了,他阖上自己手里的书,端了碟马蹄糕过来不疾不徐地咀嚼。
顾熹之从来都是个讲究礼数分寸的人,此刻即使心情再不好,从姬檀这里得到了莫大的慰籍,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毫不逾矩,他不过又待了片刻便主动提出告辞离开。
姬檀自是应允他,没有挽留。
临走之前,顾熹之开口向姬檀讨了一样东西,是他亲手抄录的那本诗集。
姬檀一怔,直接送予他了。
眼见顾熹之带着诗集离去,姬檀眸中晦暗不明,看不清底下神色。好不容易生出的两分不忍也终于随着时间消失殆尽了。
姬檀将方才顾熹之翻阅过、做了注解的诗词书赋全都收起来,叫人拿给小印子,让他去送给安置在外头宅子里的小倌们。
弹奏编曲也好,诗乐和鸣也罢,总之,投其探花郎所好。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姬檀从没有一刻忘记自己要做的正事。
·
却说姬檀的这招攻心之术确有奇效,顾熹之自东宫回来以后,是日也思,夜也想,心里一刻也不得安宁,始终萦绕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仿佛一颗沉甸甸的大石笼罩其上,压得顾熹之不断下坠。
由陆及潭,胸腔中的空气被不断挤压殆尽,溺入深水。
终于,顾熹之从一片水花中挣扎而出。
眼前不再是他平日住着的熟悉院落,而是处处张灯结彩,贴喜挂绸。顾熹之一低头,赫然发现自己身上穿的已不再是白日那身淡蓝长衫,而是一袭大红色喜服。
喜服华丽漂亮,绣工精整,却只让顾熹之感到一阵惧怕。
只因他手中还牵着一条红绸,红绸系花,横在他与另一侧的新人之间。那被强迫他娶的女子,还是男子。
究竟是谁。
他在与谁拜堂成亲。
顾熹之心知他是在做梦,意识也完全清醒,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任凭自己像提线木偶般一步步走完成亲的全部流程,直到新娘被人搀扶着送入洞房。
他仍分辨不清那人是男是女。
是何许人也。
脑袋也渐次变得昏沉,头重而步履轻,俨然一副喝醉了酒的模样,是他在新婚宴上被人灌多了喜酒。
周围一片嘻嘻哈哈的恭贺打趣,顾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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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句也听不清楚,糊里糊涂地就被人推入了洞房。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了。
顾熹之脚步一动,发现自己能控制身体了,却还是这一番天地,跑不到别处去,更遑论从梦中苏醒。
顾熹之心沉了沉,思量再三,决定先看看这所谓的新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已做好万全准备,不论对方是人是鬼,是完全空白、分辨不出模样的脸孔也无所畏惧。
顾熹之坚定上前,从八仙桌上取了秤杆,站在新娘坐着的床榻前立住,仔细打量这人的身量,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柔荑。
说是女子,可;说是男子,亦可。
判断不出。
顾熹之又去观测那人的腰身,纤细地不盈一握,像是女子。
可记忆中似乎出现过这样宽度的身量。
是那一次,在东宫庭院,太子殿下玉腰带束身晨练,便大抵是这番模样。
又分不清男女了。
顾熹之呼吸不由急促,饱受摧折。他再也受不住地,一杆挑起了鲜艳的大红流苏盖头,顷刻间一双剔透盈盈宛如琉璃宝珠、又风情万种滟若桃花般的眼睛径直撞进他的全部眼底。
顾熹之瞳孔几乎都无声地扩张到了最大。
耳边万籁俱寂。
只有眼前人,只剩眼前人。
唰然一下,顾熹之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坐在椅子上的身体一抽,手中还紧紧攥着太子殿下亲手抄录的那本诗集。
顾熹之人都懵了。
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双漂亮得仿佛会说话的桃花眼,属于太子殿下。
梦中难辨男女的那个人,白皙修长的手,纤细的腰身,俱是太子殿下。
顾熹之登时心下大惊。
他竟然狂悖至此,做梦做地不知身份尊卑,不知天地为何,只有胸腔中急剧跳动的心脏宛如黄吕大钟,万音齐奏。
心跳声是如此震耳欲聋。
宛如从前每一次见到太子殿下后被他强行压抑下的翻涌鼓噪。
怎会如此。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那自第一次琼林宴上的惊鸿一瞥后就深深根植心中、一次比一次更加炽烈的如催鼓噪,终于在这场荒诞狂悖的梦境下拨开云雾见月明。
他早该分晓的,从纤毫毕现地想起殿下容颜,为他写下那封补救措施的奏疏开始,后面的每一次见面经历都在不断地提醒着他,加深烙印殿下的音容笑貌。
直至一场幻梦,所有的心绪于此刻明了。
原来,他早已心有所属。
所以会悸动,会亟不可待不想教那人淡忘了他,会小心翼翼努力表现,也会倍觉卑劣不堪,不敢将能轻易告诉他人的龙阳之好告诉那人,唯恐他就此厌弃了自己。
顾熹之想通一切,简直比方才梦境中溺水的感觉还要难受百倍。
那是他不能肖想分毫的明月,是冰雪般晶莹剔透的人物,是端坐高台贵不可言的上位者,更是他需仰望一生、可触而不可及的存在。
月光从窗棂中温柔涌入,铺了甫一看透自己心意的青年满身。
然,月明之后。
却徒余一滩清辉苦涩。
13. 十三
顾熹之在骤然得知自己的心意以后,并没有这个年纪青年的知慕少艾、意气风发,相反,在最初的惊骇之后只余满腔的涩然,心里苦的说不出话来。
云泥之别的身份、同为男子的性别、天差地别的人生经历,更别提太子殿下还想说服他尚公主一事。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昭示着两人之间的绝无可能。
顾熹之活像生吞了黄连一般难受。
这份不合时宜的感情,不知道的时候还好,如今知道了,只觉每一次的呼吸都裹挟着无尽的苦涩,心脏紧紧揪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久久难以释怀平静。
顾熹之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思绪混乱,怔坐到了天将明。
终于,他双腿发麻霍然站起。
心知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至少,绝不能和公主牵扯关系,哪怕,太子殿下此生和他都不可能,不会喜欢他,他也不能教殿下误会分毫。
不管是现在,还是往后的什么人,都不可以。
想通一切,顾熹之灵台豁然开朗,他已决意自己去向升平公主解释,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打消公主的念头,再向太子殿下投忠表诚。
说做就做,趁着拂晓时分,顾熹之再一次前来拜访了东宫。
这回和以往不同,他见到太子殿下,眸中多了一抹藏得极深的酸楚。
是注定不得,是近乡情怯。
顾熹之几乎一说完话,就难以抑制地垂下首,竭力压住心头饱胀情绪。
“你是说,你想要自己和公主解释清楚?”姬檀不可置信道,但仍淡然地端抱手臂,从容自若。
倒是他身旁的小印子,闻言一惊,手里抱着的姬檀的剑都险些丢了出去,被姬檀暗暗乜了一眼,这才冷静下来,重新恭谨站好。
“是。婚姻大事,自然是要说清楚的,微臣不敢耽搁公主。”顾熹之态度坚定,一改之前被姬檀牵着走的被动局面。
姬檀右手指尖在左小臂上点了点,心里犯难:“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做此决定?”
顾熹之垂落下睫,言简意赅道:“微臣……只是想通了些事。”
“好罢,既然你意已决,孤也不好拦你,只是,你一介外男,贸然求见公主多有不便。这样,再过半月便是端午了,每逢端午节的前几日,孤都会在宫中的临江清宴设一个小型宴会,邀请的多是京城世家子弟,也有朝廷官员,届时你也过来,孤安排你与公主见上一面,如何?”
“那便再好不过了,多谢殿下。”顾熹之躬身一揖。
姬檀摆了摆手,“不必。今日时候还早,你在东宫用了早膳再过去翰林院当值吧。”
“好。”顾熹之不禁莞尔,一口应下。
姬檀讶异地多看了他一眼,没瞧出什么来,一拂袖作罢了。
小印子立时上前,将姬檀的外袍递过,姬檀将那件与他上衫同色系的松石青色水墨波纹绸缎宽袍穿上,带着顾熹之去往前厅简单用过早膳。
顾熹之用完膳离开,小印子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自家坐得八风不动的殿下,顿时一脸的苦大仇深:“殿下啊,您这谎撒地也太大了,到时咱们用什么办法请公主殿下来与探花郎一叙呢?”
姬檀闻言,拿过帕子轻轻擦拭嘴角,而后才莞尔一笑道:
“孤何曾说过要请小姑姑过来了?”
“啊?可是,殿下刚答应了探花郎的。”小印子目瞪口呆。
“无妨。到那日你提前去见小姑姑,将她的舫船借来,就停在临江清宴远些的湖心亭边,谅顾熹之也不敢过去。反正人孤已经请过来了,见不见得到,又与孤何干。”姬檀一言甫毕,狡黠一笑。
小印子被自家殿下灿若桃花般的笑容晃了眼睛,神色一怔,登时忘记去问殿下这样做的缘由了。
待回过神来,姬檀已吩咐他新的任务。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让你去调教的人怎么样了?可挑出了合适人选?”姬檀说起正事时满目正色。
谈及这事,小印子也不由肃然:“回殿下,都安排好了,共计挑了十二位,各有千秋,类型齐全,只等殿下需要,一声令下。”
“好。”姬檀勾起淡色的唇角。
“孤要他们,在临江清宴宴上露面,好好侍奉探花郎。”
·
流光飞逝,眨眼间便来到了临江清宴宴会当天。
彼时的顾熹之早就拾掇好了,今日他特意穿了一袭月白色鹤纹长衫,以银线和蓝色丝线绣做飞鹤,栩栩如生,这是他新做的最好的一身衣裳。当然不是为了见升平公主,而是,想给太子殿下留个好印象。
毕竟临近过节,又恰逢宴会,还是体面些更为妥当。
顾熹之整理好衣襟,带上他提前精挑细选过的艾草和蜀葵花先前往东宫。
旁的世家子弟或官员都是结伴而行,自去宫中,顾熹之由于还要姬檀安排他与公主会见,便谢绝了谢晁楼的好意邀约,自己前去。
除此之外,他还存了一点自己的私心,想和殿下多独处会,不想在人前保持疏离有礼的装相。
顾熹之到时,姬檀甫一用过了早膳,见他带着艾草和不知名的花束来,挑了下眉梢。
艾草姬檀自是知道做什么用的,东宫也备了不少,小印子已命人在各个殿宇都放置了,不过这花——
姬檀不清楚,便如实发问了。
顾熹之放下花束,莞尔道:“此为蜀葵,也称作端午花。在微臣之前生活的地方,素有用它和艾草一起辟邪的作用,象征着坚勇无畏,亦可入药烹食。”
也是仲夏的第一场幻梦,常被用来赠予爱人,亲友。
自上次顾熹之那场梦境之后,他就想到了这花,此番正好送予太子殿下。
“有点意思,不错。”姬檀伸手抚了抚花朵,笑弯了两枚剔透莹然的桃花眼。
唤来小印子,叫他去寻一只花瓶,将花枝插好摆放进他的里殿去。
顾熹之料到殿下会收下,却不想他直接放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明明早有准备,却还是忍不住地心跳如擂,意气风发,被他紧紧压住了。
“殿下喜欢便好。”
姬檀一抬头,见顾熹之又垂敛着睫,道:“你先稍等片刻,容孤更完衣,咱们再过去宴会。”
顾熹之自然无有不应:“是,殿下。”
姬檀先行离去,兀自留下顾熹之候在原地,也好教他平复内心急剧涌动的鼓噪心情。
约莫过了一刻多钟时间,姬檀更完衣服回来,顾熹之只消抬头看上一眼,方才一刻多钟的心理建设顷刻土崩瓦解,云散烟消。
顾熹之觉得,自己的眼都迷了。
何谓天潢贵胄玉面生霞,不外乎如此了。
姬檀见顾熹之一见自己就别过眼,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着装了。
低头细看,他新换上的是一袭鎏金色内圆领外单边翻领的蟒纹宽袖束腰太子袍服,腰封衔玉,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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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流苏,小印子一早还特意用他宫中特制的檀香熏过,没有问题。
“怎么了?”姬檀不由纳闷道。
“殿下龙章凤姿,微臣叹服。”顾熹之实话实说,满心赞誉,言语神态中不乏任何谄媚作伪,只有满目的欣赏和真心诚意。
姬檀被他过于真诚的目光看得一刺。这次是他先遭不住顾熹之的坦诚相待,不自在地别开了眼。
“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发罢。”
顾熹之自然顺从,始终跟在太子殿下身侧后半步的位置,绝不逾矩。
一路往临江清宴走,这个时间点想必他宴请的人员还未到齐,且他作为东道主,实无必要出席过早,距离好戏开场也不着急,姬檀索性带着顾熹之沿着皇宫内湖慢慢走过去,这里环境清幽,人也稀少。
“等到端午那天,这片就热闹起来了。陛下会命人举办划龙舟比赛,唔,还会有船上歌舞等节庆,届时宫中妃嫔,王公重臣都会参加。”
“听着倒有意思。”
顾熹之在脑海中想象着姬檀参与佳节的模样。
太子殿下玉指修长,光洁细腻,大抵是不会亲自下场的,而是端坐高台之上,品尝端午盛宴,随众迎风赏玩,也别有一番逸趣。
闻言,姬檀眼神却微微冷淡了下去,轻笑一声:“伴君如伴虎。”
哪有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看都看腻了,还要随时应对敏感多疑的皇帝问话和满腹曲折的大臣算计,不如在东宫里惬意地睡个午觉,下一盘棋,吃一碟水果。
几乎是立刻地,顾熹之感同身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神伤。
“……殿下。”他什么也没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不点破,不探问,点到即止,直至将太子殿下从这阵黯然的情绪中拉扯出来。
“好了,走罢。”
姬檀一笑置之,这是他在代顾熹之受过,还轮不到顾熹之来同情他。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都缄默了许多,姬檀是因为没了好心情,顾熹之则是心里说不出的发紧、滞塞,想抚平太子殿下无言的悲怆,想僭越一步好好地安慰一番他,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立场资格,唯有沉默不语伴他左右。
即使是这样,也只能克己守礼,诸多限制。
难以如愿。
顾熹之第一次这么愧恨自己不过只是一介小小的七品编修,未能帮助殿下分忧解难,有心无力,徒劳无功。
快至临江清宴时,人影渐多,远远地已能瞧见那边集聚喧嚣的人群,姬檀面上也早已拾掇的滴水不漏,仍是那一副清清浅浅、泛着如沐春风般的笑靥模样。
顾熹之下意识看向太子殿下,却见殿下面色猝然变换,顾熹之不由也顺着姬檀视线望去——
但见一位身着月季桃花月白色旗装和同色系织锦马褂、头戴罗钿娟花,清丽却不失雍容雅贵的妇人迎面走来。
姬檀在看到皇后的一瞬间便遽然变了脸色,下意识上前将顾熹之挡在身后。
顾熹之旋即垂敛下了眉眼。
姬檀都忘了这是去宫中宝华寺佛堂的必经之路,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从善如流地单膝下跪向皇后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顾熹之在见到来人着装时就已猜出了对方身份,此时见状,也随姬檀一道下跪行礼:“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的视线看向姬檀,继而踅摸掠过,最后停留在了他身后侧方顾熹之的头顶。
“都起来吧。”
14. 十四
“这位是?”皇后下意识望着站在姬檀身后、低垂着头的顾熹之。
“回母后,这是今科探花,现任翰林院编修一职,被父皇安排到我的手下协办政务。”姬檀一板一眼正色道。
两人不像母子,倒更似君臣。
顾熹之有些讶异地旁观了一番太子殿下和皇后间的关系。
闻言,皇后略一颔首,即表示知道了的意思,对顾熹之的兴致不免大打折扣,也不再问了。
还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嬷嬷热忱,见状顿时打圆场道:“奴婢方才随娘娘途经临江清宴,那边好不热闹呢。”
姬檀也笑着应和,终于将有些冷待的气氛活络起来。
“端午节那天,殿下可千万别忘了来栖梧宫吃粽子,奴婢们已经亲手备好了殿下爱吃的馅料,就等着殿下过来了。”掌事嬷嬷一看姬檀就忍不住满心的慈爱,不由眯起眼睛,温声细语笑道。
姬檀自是一口应下,不过见皇后始终不置一词疏离的模样,便没再和嬷嬷多聊,恭称不打扰母后礼佛,退至一边,让皇后先行。
皇后带着嬷嬷干脆离开,姬檀和他身边人仍保持躬身恭送的行礼姿势。
姬檀甚至还能隐约听见嬷嬷和皇后的说话声。
“娘娘。”嬷嬷为姬檀抱了句不平,皇后一如既往地没有什么反应。
“不必再说了。”
从小到大,姬檀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一句话。不必,莫再提了,姬檀对于皇后即是如此。
“可是,娘娘对一个小官都能出言询问,缘何对殿下这般凉薄呢。”嬷嬷实在没有忍住,将心里话问了出来。
彼时皇后已经走出很远,姬檀再听不见她们的谈话了。皇后软和了眉梢,言语间不禁夹杂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苦涩:“方才远远瞧见那孩子,总觉得面目似曾相识,倍感亲切,就问了一句。既是太子的人,便罢了。”
嬷嬷吃惊,毕竟,皇后可从未对姬檀用过“那孩子”这样亲昵的称呼。
一直都是皇子、太子的喊。
就像人心是偏的,姬檀是皇后的儿子,更是嬷嬷从小看着长大的,皇后虽然不置可否,但嬷嬷却偏心疼到了心坎里,也是真心实意觉得:“奴婢不觉得那个探花像谁,倒是殿下,懂事地叫人心疼。”
皇后刚想说什么,一想到当年,又叹息作罢了。
“不提了。走吧。”
嬷嬷便安静地闭了嘴,侍奉皇后左右,陪她前往宝华寺祠堂礼佛。
与此同时,另一边,顾熹之看着太子殿下云淡风轻的侧颜,心里格外地不是滋味。
“你想说什么,问吧。”姬檀反倒很坦然。
“殿下,和皇后娘娘……”
顾熹之欲言又止,姬檀却将他未竟的话听明白了,只莞尔笑道:“孤和母后的关系从小就不大亲厚,一直如此。”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顾熹之自是听明白了,可也不明白。
他能够想见姬檀这么多年在这句话的背后都是怎么过来的,就好比东宫富丽堂皇雕梁画栋,却找不出多少人情温暖滋味来。
顾熹之属实没想到,不过走段路的距离,他就窥见了太子殿下内心如此之深的隐秘。
“怎么不说话了?”姬檀饶有兴味地看着顾熹之愣神。他那是什么表情,好像经历这一切的人是他一样。
“殿下——”
顾熹之的心又紧紧揪作了一团,无与伦比的心疼潮水一样淹没了他,咸涩酸软一片。
姬檀转头缄默看他,等他说话。
半晌,顾熹之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摇头:“没事。微臣只是想说,殿下还有很多弥足珍贵的东西,有许许多多忠义之士的追随,有更广袤无垠的风景去看,还有万千民众的钦佩景仰。”
闻言,姬檀不出所料地被哄高兴了,他笑起来,眨了眨一双潋滟惊绝的桃花眼,道:“那你呢?你也追随景仰孤吗?”
“当然。”顾熹之听见自己无比坚定答道。
他不仅景仰,还深深喜欢。
喜欢着太子殿下。
顾熹之忠诚于他是姬檀一早就知道的事实,但每每听他诚心剖白,还是忍不住被取悦到。
于是乎,姬檀笑得更开心了。
顾熹之见他开心,心中的咸涩慢慢化去,也莞尔一笑。
“好了,要到了。”姬檀停住步,看向顾熹之。
顾熹之回过神来,在此和太子殿下分开,独自进入临江清宴。宴中侍奉的小太监一看有大人前来,立即恭恭敬敬迎了上去。
姬檀见他进宴,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提前过来部署安排的小印子一见自家殿下,登时从侧边小跑着出来奔回殿下身边,告诉他一切都已妥当。
姬檀点了点头,一整袍袖,信步自宴正门迈入。
最前头侍奉的奴才婢女们最先看到姬檀并下跪行礼,一叠声的“参见太子殿下”此起彼伏,旋即是宴会中所有官员、世家子弟,或躬身作揖,或单膝下跪行礼,所有人皆朝向姬檀,一时间场面颇为壮观。
姬檀笑意吟吟,温声随和道:“诸位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众人再谢,而后起身。
姬檀穿过众人,目不斜视越过站在最前端甫一直起身的顾熹之。
登时一阵轻柔的香风抚过顾熹之面庞,他下意识循着那香望去,只见太子殿下已站在宴会的首端正中间,极尽宾主之谊地请大家吃好喝好乐好,不谈国事,不拘礼节,只贺天中。
毫无疑问,赢得众人一片喝彩声。
太子殿下性情随和与众同乐的形象深入人心。
姬檀热络地叫大家自行落座,旋即他也转身,拾阶踏入自己的座位处。
姬檀的座位位置轩敞,用竹帘和绸幔错落层叠地简单做了两层隔断,外边基本看不到里面,姬檀却可以通过间隙和更高的地势一览无余。
实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小印子总揽。
姬檀安心一挽袍裾,大方落座。
顾熹之和翰林院的几位同僚打过招呼,正准备和他们一起,小印子前来,笑眯眯地一抬手请他:“顾大人,这边有请。”
顾熹之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和同僚示意后离开,随小印子去往另外一边。
这边近半都是熟面孔,或在东宫见过,或从太子殿下及其下属官员口中听闻过,顾熹之顿时了然,看来这边的人都是东宫门下了。
再仔细看宴会分布,世家子弟、朝廷官员,以及东宫的门生,都是严格泾渭分明的。
顾熹之环视一周,并不以自己位低而无所适从。相反,这个位置距离太子殿下的首座极近,顾熹之一掀长衫下摆,从容满意落座。
姬檀坐在上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端起一杯茶盏轻呷,唇角微微弯起。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姬檀收回视线不再看顾熹之了,他边品茗边打量整个宴会,盘算着还有没有能再笼络的俊彦之士。
皇帝向来不喜他和朝中重臣走得近,那他就不走动。在皇宫举行宴会,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不谈朝政,皇帝自然也置喙不出什么来。
太子殿下安排的面面俱到,会中众人推杯换盏,宾客尽欢。
倏然,有人兴之提起,不如玩些消遣。
往年也有这个环节,或是在不远处的湖中划龙舟比赛,或是作飞花令。前者此处为皇宫重地,为避免意外大家都收着难以尽兴,后者则是都腻歪了,无甚新鲜的。
这时,有名风雅之士提出,此间正好布置了水道,又有湖水为引,宴席分散,不如效仿前人办一场曲水流觞,引水置酒杯,以酒作诗令,作出的诗和令最优者,大家可自行出彩头,博一乐子。
这倒是个新鲜玩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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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纷纷附和,拊掌赞同。
姬檀也欣然同意,并第一个出了一套珍稀文房四宝的彩头,可分别获得。另,活动结束之后还有安排。
这下,众人都兴奋了,出彩头的出彩头,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的已经在脑中快速回忆学过的知识并着手准备了。
一切准备完毕,流觞曲水正式开始。
宴席中热闹得紧,姬檀即使不下场也被这欢快的气氛感染,不过他端坐高位,其间又以竹帘绸幔作挡,到底是隔了一层,体会不一样的。
姬檀遂放下茶盏,朝小印子使了个眼色。
小印子立时上前告诉他,只待曲水流觞一结束,那十二人便会出场。
姬檀这才心满意足,弯起了被茶水沾湿而分外水润的唇瓣,双手支在案几上交合托着下巴,兴味盎然地看着众乐乐。
顾熹之心头一直装着事,起先是与公主解释一事,后来看到太子殿下和帝后关系并不亲近,又心系太子殿下。
此番见殿下独立于众人之外,再一次为他感同身受到一阵寂寥怅然的情绪,久久挥之不去。
临到酒杯停在了他面前,顾熹之这才猝然反应过来。
赶忙从水中执起酒杯,正在思考,忽觉一道熟悉的、带着些许探究意味的目光自上首落到他身上,顾熹之登时挺直腰板,连神色都肃然了起来。
不像玩乐,倒像是随时准备应付皇帝提问似的。
“还是那副木讷样。”姬檀笑着低喃了声。
话虽这么说,他却看得一瞬不瞬,直把顾熹之所有的模样尽收眼底。终于,顾熹之福至心灵,作出一对令来,引得众人一片叫好之声。
顾熹之唇角正要一提,旋即想到落在自己身上注视的目光,又立即耷拉了下去,总觉得还不够好,不够格,他应该再想一想的。
可思忖时间太久,殿下会不会认为他名不副实。
哎,还是罢了。
顾熹之脸有些发烫,耳廓也通红,他急忙伸手搓了搓降温。
姬檀看着纳闷,睁着两汪剔透水灵的眼睛喃道:“怎的越来越呆了,木不愣登的,跟小印子以前养的那条小笨狗一样。”
小印子在旁边抬起头:“?”
姬檀没理会他。
顾熹之还不知道,他被他倾慕景仰的太子殿下用以小笨狗来作比。待酒杯顺着水流漂移到了对面座席时,顾熹之这才冷静下来,正襟危坐,吃了一块点心舒缓心情。
姬檀也挪转了视线,望向他人行诗作令,看看还有没有漏掉的青年才俊。
一个时辰后,曲水流觞酒令结束。
姬檀的文房四宝分别被谢晁楼获得墨砚、顾熹之获得月宣、方才提议的雅士获得彩漆管描紫毫笔而结束,其余参与的众人也俱有所得。其中最高兴的当属谢晁楼,他看上顾熹之那块墨好久了,终于得到手了。
余下的人便只有羡慕的份了,毕竟这前两位才参加科举后不久,知识储备和记忆力都处在巅峰状态。
他们能一饱眼福就不错了。
不过光这些还不足以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有人记得活动开始前太子殿下说过还有安排,顿时好奇起来,想问殿下还有什么惊喜。
姬檀心知众人期待,眼见气氛也被烘托到了热潮,不再卖关子,一抬手拍掌。
清脆的一声响。
登时整个临江清宴几乎都安静下来,注目看向太子殿下处。
姬檀没有出声,而是目光直视最前方。
旋即,十二位或环抱丝竹管弦、或双手端放身前,身量纤纤俊美玉立的男子步入宴中。
众人在没有看到脸时还只以为是姬檀安排的歌姬乐师,现下看清了脸,不禁惊诧地轻抽了口气,双目睁大。
这清一色的、雄雌莫辨的美人表演者,竟全是男人。
简直见所未见。
15. 十五
姬檀对宴中众人反应满意,他不禁看向顾熹之,期待从那人脸上看到同样的讶异和惊艳,好为自己的计划完成添上最关键的一笔。
然而,姬檀失算了。
顾熹之的反应和平时别无二致,甚至,更木讷了。
姬檀疑惑地偏了偏头:“?”
怎么回事,他不是有龙阳之好吗,怎么这时候一点反应都没有?旁的正常人见状都不免惊叹,对顾熹之来说难道不是更加吸引的诱惑吗?还是说,他看得怔住了,连反应都反应不过来?
不确定,姬檀再观望观望。
他哪里知道,顾熹之心有所属,在见识过他这样惊为天人世无其二的人之后,又岂会看上旁人。
何况,顾熹之也从不是以貌取人的人。
皮相、通身气韵、经历、性情习性和思想内涵,正是这些特质构成了独一无二的姬檀,旁人差一毫厘便是差之千里,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让顾熹之如此悸动鼓噪。
唯姬檀一人尔。
因此,顾熹之此刻看着这群形容俊美的男子,也只当作看戏罢了。
姬檀朝小印子一颔首,小印子即刻将宴会中场清空,由这十二名男子依序而入。
配合的下人搬来几凳,其中四名坐下,剩余八位以不同姿态鹤立,一时间竟是显出了梅兰竹菊之风,引得在场人大为赞叹。
乐师弹奏在场众人俱是见过不少的,但多以女子为主。
尤其三教九流,在京城这样出身门第的人家,鲜少会有男子以此来作为谋生之道当众展示,不过是附庸风雅,藉以充盈自己罢了。
从没有这样的配置。
众人惊诧之余,不想男子演奏竟别有一番君子清正之风,纷纷期待起来。
骨节修长匀称的手指抚过细弦,轻轻一拨,一阵舒缓的乐声缓缓流淌,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旋即是不同的器乐和鸣,渐入佳境,美人赏心悦目,如听仙乐耳暂明。
就在众人阖上眼皮细听之际,一首首圣人之诗以乐曲轻吟的方式展现出来,又令众人心潮澎湃。
精彩,实在太精彩了!
今日这场佳宴盛况必名躁京城,被广为模仿!
姬檀听着都满意之至,旋即,他掀起眼帘看向顾熹之,果不其然见那人被深深吸引了,计划第一步轻松成功。
姬檀的计策是,待顾熹之看去,名为乐师实为小倌们立即转换风格,改成顾熹之喜欢的诗词歌赋曲调,并发挥他们的长处,明眸善睐柔肠百转地望着探花郎。
以顾熹之有龙阳之好一癖,定然拒绝不了。
就看他们谁能搏得探花郎青睐了。
顾熹之认真听着,起先喜欢他们的君子气节,而后闻乐曲中的调子愈发婉转,虽然适合宴会惬意轻松的氛围,顾熹之却并不喜欢。
再有,顾熹之不喜欢他们似有若无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便低了头去,躲避开来。
顾熹之会对摘以姬檀字迹的诗集爱屋及乌,却不会对不喜欢的人分以丝毫注目。
这一步,姬檀又算错了。
他自以为顾熹之的低头是因为赧然,不好意思直视,殊不知顾熹之根本无心于此。
一曲终了,姬檀满意令人褪下,并着手准备第二步。
宴会开场至今,茶水点心不断,但重头菜品都还没上。不一会儿,数名奴婢端着托盘鱼贯而入,为每位宾客呈上菜品,从独占鳌头到赛龙夺锦,一共九道大菜,其余小菜点心不计入其内,每位宾客都一般无二。
唯有一点不同。
上菜的人选不一样。他们的是奴婢太监,顾编修的却是方才演奏的俊美乐师。
“……”
这区别对待的未免过于明显了。
于是,有官员开始感到不满,并嘀嘀咕咕,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站起身来恭声问姬檀,这是为何?
顾熹之也发现了自己待遇特殊,同样看向姬檀,等一个回答。
姬檀便出声为众人解惑了。
他自然不会说这是南风馆的小倌,而是声称这些人都是他帮扶的可怜人家的孩子,走投无路,便让他们学了个一技之长傍身,学成之后,他们甘愿留下为东宫效力,此番出来是主动为众位大人侍奉的。
又有人不满了,问,那为何只紧着顾大人一人侍奉?
这个问题,姬檀双手一摊,表示他也不知道,他从未吩咐过乐师上菜,全都是他们自己拿的主意,自作主张。
言下之意,便是说乐师们只想为顾熹之侍奉,而不想为他人侍候了。
问话人自讨了个没趣,也不再问了,悻悻坐回用膳。
姬檀心念电转,也觉得这样不太合适,遂又换了个法子,唤来小印子命他下去办了。
须臾后,方才的乐师们改头换面,以覆带面纱半遮面的全新形象出现,主动为在场的各位大人斟酒。当然,主要还是直奔顾熹之,但不再聚集,而是轮番上阵。
这下,打消了场中人所有的疑虑。
但却更引人注目了。
原本这十二位乐师就生的样貌不凡,令人惊叹,但因他们奏乐吟曲时位置距离有限,未能窥清全貌。
眼下好不容易能近距离见识庐山真面,偏偏又半遮半掩了起来,这副作态岂非更让人心痒难耐,想摘下面纱一探究竟?
好奇心是人的本能,任谁都无法幸免。
姬檀不信顾熹之心不动。
只要有一个成功了,便不枉费他这一番筹谋设计。
是以,姬檀边不疾不徐地用膳,边不时望向顾熹之翘首以待。
但顾熹之又岂会是一般人,没有超凡的定力何以从没有任何背景资源的寒门之中脱颖而出,登朝入仕。
因此,他对这些所谓乐师真不感兴趣,甚至丝毫未觉这是专门而为他设的局。
小倌们眼见眉目含情目送秋波不起作用,登时转换策略,改为在为顾熹之斟酒、上最后一道菜时提前熏香,以香诱他。
从前在南风馆时没有客人能逃脱得了这一招。
除非,那人不行。
做足准备信誓旦旦的小倌端着最后一道菜品粽叶艾团亭亭上前,一双修长精致的手轻轻捧起青瓷高底圆盘躬身放到顾熹之面前。
顾熹之像前几次一样始终连个眼神都欠奉,并不看他。
不过这没关系,小倌还有最后一招。
他直起身绕至顾熹之身侧,柔软的身体几乎快贴上了顾熹之,动作优雅挽袖为他斟酒。
顾熹之避之不及,刚要褪开,一股浓烈馨香先闯入了鼻腔,顾熹之被呛到,险些失态咳嗽起来,眉峰蹙起,有些不太高兴。
他不喜欢这股馥郁的味道,也从没有熏香的习惯。
唯一近距离闻过、习惯且喜欢的香味是来自于太子殿下惯常使用的檀香。
好闻,清新,能明他心镇他欲。
再无其它。
是以,顾熹之抬头,正欲出言拒绝对方再行靠近侍奉,却先看见了一双低垂着的、泛着些许紧绷郁色的桃花眼,眼睫轻轻一颤,顾熹之脑中立刻浮现出了另一双剔透莹然,分明过得并不称心,却总爱将自己拾掇地清浅柔和的桃花眼。
因为对太子殿下瞬间的心软,原本到嘴边的坚硬拒绝之词也变成了:“你褪下罢,我自己来就好。”
不免温和了两分。
以为自己彻底失败,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就要被遣回南风馆的小倌登时不可置信地抬起了眸,眸中闪烁着熠熠亮光。
顾熹之发觉自己对桃花眼也几要爱屋及乌了,见他神色有异,不禁问:“怎么了?”
小倌摇头解释:“我们为殿下效力,若是此时褪下,怕会被认为是能力不够,不能再为东宫继续尽忠了。”
顾熹之心想,不会的,太子殿下是极好的人。
但他旋即又想到,在其位谋其职,自己也常常自省做得还不够好,恨不能为殿下尽上十分之一百的努力,便不好宽慰旁人了。
只能让其留下,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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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他意。
不过顾熹之也不要他再近身侍奉了。
结果这么做又导致了小倌孤伶伶立在一边,一副多余又无地自容的尴尬模样,顾熹之顷刻头都有些疼了起来。
看在对方同为东宫效力的份上,还是主动搭话:“你们为何要蒙着面纱?”
小倌微笑直言:“自然是神秘、新奇,教人耳目一新。”
顾熹之一想便明白了这个理,太子殿下如果想通过这场宴会吸引人才,或是广传贤名,那么在会上的出彩表现就尤为重要。这种表现不单单看上位者,反而更看东宫手底下的人行事作风,也是给想投效东宫的才俊一份参考。
不愧是太子殿下。
心思玲珑奇巧。
因为顾熹之的态度改变,惯常在底层讨生活、十分会看人眼色行事的小倌即刻意识到了眼前的顾大人对东宫、对太子殿下感兴趣。
如此这般,他就好找话题切入了。
计划重新变得顺利。
姬檀隔了一段距离远远瞧着顾熹之与人言笑宴宴谈话,见他似乎颇为愉悦的样子,不由打量起那名小倌。
不过小倌身体侧着,又覆带面纱,姬檀只能望见对方仅露出的眉眼。
莫名的生出几分不喜。
这份不喜不是因为顾熹之对旁人像待他一样亲近,或是其他别的什么,就是单纯看那人不喜欢。
姬檀从不委屈自己,心情不悦就直截了当问小印子:“那是谁?”
小印子往下看了一眼小倌,道:“那是这十二人里最拔尖的一个,心思也活络,名叫琳琅。”
“琳琅。”姬檀仔细咂摸了下这个名字,在心里暗忖。
似是要思考出自己不喜欢他的缘由来。
正当这时,琳琅与顾熹之谈到戴面纱也有隔绝污秽、辟邪的意思,不过一想到这宴中的都是大人物,就算辟邪也不该对着他们,如此反倒不合时宜了。
左右太子殿下的安排重要,琳琅抬手一揭,索性将面纱摘了下去。
也正是这一瞬间,教小印子纤毫毕现地看清了琳琅长相。
遽然大惊失色:“殿、殿下!”
姬檀眼神欠奉,头也不抬地:“怎么了?”
小印子头皮发紧,几乎不敢答话。恨不能回到挑选人的那一天,把他们一个个头全抬起来,仔细审阅,而不是见着个低眉顺眼都相貌出挑的就选了来,此刻即使再后悔,人也塞不回去了。
小印子脖子一梗,视死如归,道:
“探花郎看中的那人,眉眼间有几分肖似殿下。”
“什么?!”闻言,一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姬檀都险些失态了。
却说顾熹之从今晨开始,一颗心就全系在了太子殿下身上。看清他与皇帝皇后之间的关系,疼惜于他;见他隔绝在众人之乐外,为他感同身受。
不论顾熹之看向哪里,与谁说话,他的余光总归是属于那一个人的。
因此,姬檀离席的第一时间顾熹之就知道了。
他并未让人去询问,太子殿下离开定然是有要事要忙,顾熹之不会这么不识趣,再有,宴会也快要结束了,作为东道主即便提前离开也不妨事。
顾熹之回去的时候直接走皇宫午门,和东宫就更不是一条路了。
故而,顾熹之也未多想。
太子殿下离开,他重又叫琳琅褪下。这次琳琅没说什么,躬身一礼后直接下去了。
顾熹之仍坐在宴会中用膳,打算等众人俱吃好离开的时候再一道走。
只是,用着用着,顾熹之后知后觉想起自己似乎忘了一件事。
不好!升平公主!
顾熹之陡地忆起,他此番前来赴宴是为了请太子殿下帮他安排与公主见面解释一事,结果他把这事完全抛之脑后了,直到殿下离开才猝然回想起来。
完了。顾熹之绝望地闭上眼。
他太深知这一次来之不易的机会意味着什么,而他因为自己的失误,完全错过了。
16.十六[本章未完,勿入
预想的一章没有写完,后面有点卡文,看有读者在等,还是发了部分出来(这部分也要重写,刚看了下也不行),明天会把这章重写,辛苦大家到时候重新看下,然后下周因为没完成字数没榜了,我正好把前面梳理精修一下,再攒一点存稿,后面争取日更吧,真是抱歉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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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熹之立时站起身来,在宴会中试图寻找熟悉的身影,只要是姬檀身边侍奉的、知道这件事的人,不论是谁都可。顾熹之亟不可待想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公主一面。
哪怕没有,他也要死心个明白。
片刻后,顾熹之在人群中看到了忙碌穿梭的小印子。
幸好,他还在这,顾熹之稍稍松了口气,赶忙举步过去,询问他升平公主一事。
小印子一拍脑袋,恍然道:“瞧奴婢这记性!差点把这事给忘了,探花郎请随奴婢过来。”
顾熹之自然不会置喙,这本就是他自己的事,也是自己疏忽遗忘了,闻言即刻跟上小印子。
“殿下有事先行回宫去了,吩咐奴婢如果探花郎问起,就带探花郎前往去见公主,也是奴婢事忙,忘记提醒探花郎了。”小印子眯起眼睛笑时和他主子如出一辙。
顾熹之哪会怪他,闻言心里的急火都被抚平了大半。
太子殿下从来都是一个心细如发妥帖入微的人,是他不好,都是他的错,不能为殿下效力一二,还总是给殿下添麻烦。
小印子悉听他这样说,一脸折煞模样:“探花郎怎的如此妄自菲薄,您即便不相信自己,也该相信我们殿下的眼光啊,殿下看人是不会错的。”
“嗯。太子殿下不会错。”这一句顾熹之完全赞同。
在他心里,那人总是千般万般好的。
小印子虚着眼睛,笑眯眯地不再说话,对探花郎关于自家殿下的评价不予置评,只是一味地心虚加快脚步往湖心亭去。
终于,临近湖心亭边,远远地就瞧见一艘舫船停泊在那里。
小印子说那就是升平公主的船,公主定在里面。顾熹之闻悉脚下步履都更快了,恨不能即刻就上前解释清楚。
然而,下一瞬,他的脚步倏然顿住了。
只见原本停泊不动的舫船缓缓划动了船桨,向前驶去。船只顺水前行,虽然行驶速度并不算快,却也非人力脚步所能及。
见状,小印子的脸色比顾熹之还要火急火燎,若不是顾及自己在外代表东宫的脸面,他一副恨不得跑起来叫停的架势。
此时此刻,顾熹之却比他冷静得多。
小印子折返回来,满脸凝重问顾熹之:“要不,奴婢去请湖心亭的侍卫,叫他们帮忙将公主的船截停下来?”
“不必了。”顾熹之听见自己这样说。
他的声音极沉重,仿佛历经洪水冲刷之后软烂的湿土地,正一点点地将自己进行重塑,重新凝固坚硬起来。
小印子见状不由生出几分担心:“探花郎,您……没事吧?”
瞬息间顾熹之呼吸都紊乱了,手掌紧紧攥起,被他极力压住了。
“没事。”
事实上怎么可能没事,但他不能叫小印子真大动干戈动用皇宫侍卫。且不说这大材小用不合规矩,便是为了一点儿女情长就惊动宫里,不但会给太子殿下增添麻烦,让人觉得东宫的人都不明事理,也会给自己招致莫大的祸端,顾熹之是有多鲁莽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这实在,太不像话了。
晚了一步就是晚了一步,没有机会了,顾熹之只能认命。
只是,明知这一点,却还是抑制不住心里不断上涌的急剧悲恸。
顾熹之深知,若他今日无法解释耽搁太久,最终又不会尚公主,这对公主来说,他和那等贪心不足得陇望蜀的负心人有何两样;若他日后再向公主解释自己的难言之隐,这种说法就好比在告诉一位天潢贵胄,她喜欢上了一位连残缺人都不如的断袖,这不啻于是在扫公主的颜面,将其往地上踩。
即便最后公主能大度地原谅他,顾熹之也不敢冒着得罪天家皇室的风险。
到这一步,不论解释还是不解释,都不起任何作用了。
此路已绝,他麻烦大了。
霎时间,顾熹之心如死灰,整个人宛如一片枯败的落叶,风一吹就会整个破裂粉碎。
小印子见状担心不已,一直问:“探花郎,您没事吧?要不要奴婢送您回去?”说着想上前搀扶他一把。
“不用了。你自去忙吧,这会子宴会也该散了,你还要安排人拾掇收尾,我自己回去就好。”
顾熹之说完鼻尖都红了起来,深吸一口气,态度坚决。
这话倒是没错,小印子确实还有不少事忙,没法真送他回去,只好再三叮嘱,让顾熹之一路小心,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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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回家。
然而,顾熹之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拂开小印子在一旁随时准备扶住他的手,失魂落魄离开皇宫,步履艰涩地家去。
·
翌日晌午,东宫。
小印子在书房刚整理完姬檀上午处理好的政务案牍,就听一名侍女来报,说太子殿下没去用午膳,而且人都找不着了。
小印子大惊,登时放下手中案牍,奔出门外,四处去寻太子殿下。
最终,在东宫花园的池塘边一隅找到了正在用小石头砸水里锦鲤的姬檀。
“殿下。”
小印子期期艾艾唤他。
姬檀不予理会。
“殿下,您再砸,这些鱼都要受惊游瘦了。”小印子忍不住为鱼发声。
姬檀闻言哂笑一声:“这不更好,你瞧瞧这些鱼,都胖成什么样了,游都游不动,孤正好给它们减减重,也好教它们游得敏捷些,省得哪天撑死了。”
小印子:“……”
小印子无奈调整了下脸上表情,讪笑哄慰姬檀:“殿下,您就是心情再不好,也不能和自己的身子置气啊,这不用膳怎么行。您说说您,东宫内务和地方政务这么复杂的东西都能处理得一丝不苟,偏偏一不高兴就不乐意吃饭,这是什么毛病道理?”
姬檀侧身又砸了一颗小石头,不理会他。
小印子便绕到另一边,拽住姬檀今日穿的靛蓝戗金水波纹袍服的宽袖。
“孤没不高兴。”姬檀蹙起两弯纤眉。
“殿下有。”小印子肯定答道。
姬檀又不理会人,小印子便自顾自地道:“殿下不喜欢琳琅,奴婢将他送走便是了,殿下犯不着为了这种事情置气。”
“不必。”姬檀拒绝小印子的提议。
他好不容易才设局引得顾熹之意动,一切都安排好了,连小姑姑都搬出来充作借口,岂能半途而废。
他唯一觉得心里极不舒服的,是顾熹之看中的那人肖似自己。
据小印子所说,那个琳琅和自己眉眼生的极像,也是一双潋滟动人的桃花眼。
这令姬檀只要一想到就倍觉不适。
他可没有龙阳的爱好,顾熹之时常与他往来,当真瞧不出那人像自己吗?
如果他瞧出来了,却仍选择琳琅。
这是何意?
他是在明知故犯地冒犯自己吗?
17.十七
又几日,顾熹之休沐在家,难得没有任何要务处理。
太子殿下经办的政务推进顺利,连带着他也闲赋下来,除了为一些公文整理典籍参考或提出意见外便没有什么事了。
政务轻松,顾熹之也可以好好在家休息,然而,他却并不高兴。
这意味着他见太子殿下面的机会也减少了。
本就不多的机会,现在愈发少了,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自那日临江清宴后太子殿下就对他冷待了许多,不仅没再召见过他入东宫,就连他主动写的请安折子也没有一字批复。
往来传送公文的小太监换成了琳琅,问他太子殿下近况如何,他总以一句“殿下一切安好”就囫囵结束。
这让顾熹之更不高兴了。
不由忍不住深想,是不是他最近总添麻烦惹得太子殿下不高兴了,还是他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顾熹之时时自省,却始终没有头绪,整个人魂牵梦萦,坐在案几前一筹莫展地看着太子殿下抄录的诗集。
正当这时,沈玉兰敲门,告诉他东宫又过来人了。
顾熹之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发觉自己略有失态,赶忙拾掇好表情,期待这次来的人是小印子,或东宫其他脸熟的下人。
结果,顾熹之还是失望了。
又是琳琅。
甚至他都没有什么正事,来这一趟就只为了给顾熹之送点心。实无必要,顾熹之心想,若不是想要知道东宫和太子殿下的消息,顾熹之都不愿再与之来往。
但人来都来了,顾熹之还是以礼相待。
直到琳琅说,这不是东宫厨子做的点心,是太子殿下让他送来的,升平公主亲手做的糕点。
闻悉的一霎那,顾熹之手指松动,险些食盒都摔了下去。他脸色微微发白,难以置信再次问道:“这是,公主亲手做的?”
“是。”
琳琅肯定点头,他还特意从东宫的奴婢那打听了。
据东宫的下人说,公主对探花郎一见倾心,意欲招他为驸马,这才有了诸如眼前的种种行事。
琳琅还知道,顾大人不喜公主,且有龙阳之好,为此太子殿下特意安排他来与顾大人接近,欲结两姓之好。
顾大人的品貌琳琅第一次见便已了解,这般霞姿月韵才华横溢的男子,他自是心生倾慕。得知有机会嫁与他,不必再回南风馆艰难讨生活,必然是要牟足了力道争取的。
故一抬睫,添油加醋道:“看公主势在必得的架势,大人若是无意,还是尽早绝了公主的心意为好。”
这话扎到顾熹之的心坎里去了。他面色愈发不好看。
琳琅知道,这时候的大人最需要温柔小意的贴心问候,于是轻声细语地安慰起了顾熹之,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在听到这阵似含情脉脉的话语时顾熹之陡地回过神来,与其拉开安全距离。
蹙起眉梢刚想要疾言些什么。
又顾念对方是东宫过来的人,他的关心即代表太子殿下的关心,顾熹之再如何觉得不适也只是勉力压下,没有在面上发作出来,失望地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并嘱咐母亲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
琳琅闻言微有沮丧,但旋即就重新振作了起来。
只要顾大人不喜欢公主,不会娶公主为妻,那他的赢面就是很大的,再如何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他有信心。
琳琅眸子一转,就有了主意。
他将目光放在院中侍弄花草的沈玉兰身上,笑意吟吟过来:“夫人,我来帮您一起。正好,对于制作胭脂水粉我也有些心得。”
沈玉兰没发现琳琅和儿子之间的暗流涌动,热情地欢迎他参与。
琳琅自是抓住机会乖巧嘴甜地讨沈玉兰欢心。
只是不知道这顾家母子是什么毛病,都对东宫和太子殿下兴味盎然。
顾大人效忠太子,喜欢探讨与太子殿下有关的话题便罢了,怎的连沈氏也是如此,十句话里至少有六句都离不开太子殿下,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才是她属意的儿媳呢。
真是太奇怪了。
天大的恩情也莫过于此了,琳琅在心中腹诽。
不过他面上端地愈发可人懂事了,直把沈玉兰哄得心花怒放,对他赞不绝口。
父母之命拿下了,媒妁之言还会远吗?
上头交代了,他的任务只有一个,就是不择一切手段让顾大人对他倾心,继而水到渠成成婚。这点,出身南风馆的琳琅还是信心十足的,拿下一个不懂风花雪月、一心只沉迷圣贤书的君子还不容易。
可结果是,琳琅不但失算了,并且备受打击。
这些天他日日都来,不是亲手制作糕点香囊赠与顾大人,便是带了自己的古琴来,在顾家名为沈玉兰弹奏,实为吸引顾大人的注意,可始终毫无进展,顾大人分眼不瞧,亦不接受。
不仅如此,连对他的态度愈发淡漠了。
顾大人虽未明说,琳琅却敏锐细致地察觉到了。
怎会如此。按理说以他的手段不该拿不下一个只知道读书的年轻男子才对。
从前在南风馆时他也不是没遇见过这样的客人,都是表面正经,或是开始正经,后来还不是被他迷得五迷三道分不清东南西北。
除非,顾大人心有所属。
要让一个有龙阳之好的男人爱上一个男子容易,可若是想让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移情爱上另一个男子,那会比登天还难。
琳琅不确定,只是合理猜测。
且通过这些天的接触,他也不是一无所获。琳琅的直觉告诉他,顾大人对太子殿下的感情不一般,绝不是单纯的臣子对明主的忠诚,一定还有别的。
要佐证这一点也很简单,只需要多打听太子殿下的消息就足够了。
琳琅每日从顾家离开,都会将进展及时禀报小印子,再从小印子处获得新消息,以此作为和顾大人接触交往的由头。偶尔理由不充分时,让印公公多透漏些也是可以的,譬如太子殿下今日心情如何,都用了什么菜,喜欢吃什么水果,这些都可以。
而琳琅凭借着太子殿下的媒介和自己八面玲珑的巧思,成功和顾大人关系取得质的进展。
这所谓质的进展是,顾熹之可以和他单独在顾家的院里走走了,顾熹之也会听他抚琴吟曲,然后,再听他谈论有关太子殿下的讯息。
是的,仍是太子殿下。
即便两人再言笑宴宴,其话题也必定是关于太子殿下,一旦脱离了太子殿下,两人即刻回归至缄默无言的原点。
这对琳琅来说不是没有打击,但,管用就行。
旁的东西,对琳琅这样的人来说从不会奢求。
和顾大人进一步接触后,琳琅又发现了些不得了的隐秘,他偶然注意到,顾大人在看着他的眼睛时不禁愣神,这让琳琅在心里留了个心眼,私下里和东宫来往的奴婢打听,这才知他的眉眼竟十分肖似太子殿下。
也正是这一发现,让琳琅的猜测有了明确的方向。
好似,他马上就要轻舟已过万重山了。
是以,接下来的两天琳琅都没再去顾大人家里与他增进感情。
反正,也增进不了。顾大人从不会对他施以丝毫注目。
琳琅转道去了裁缝店拿出自己好不容易积攒的全部积蓄定做了一套衣服,加急赶工,两日后他就要取。然后又从东宫下人处细致地打听了太子殿下的爱好,日常装扮,行为习惯等,尤其是和眉眼相关的细微表情。
最后,琳琅从各人的描述中大致拼凑出了一个十之八九的太子殿下。
准备阶段完成。
琳琅用一天时间打听了所有需要的消息,又用一天时间对镜练习,终于,在第三日晨光熹微之际先去见小印子时,露出了一个清清浅浅眼睫微弯的和煦笑容。
在看到小印子神色有异但到底没说什么的时候,琳琅知道,自己模仿成功了。
亟不可待去裁缝店取了新衣裳换上,重新绽出笑容,就这么从容自若驾轻就熟地再次拜访了顾家。
沈玉兰向来对东宫来的人倒屣相迎,又被琳琅哄地高兴,更加喜欢他了,一见到人来立刻将人迎进家里。
琳琅也没什么架子,似寻常家人般边帮沈玉兰清洗花瓣制作口脂,边与她话家常,也不着急去见顾熹之。
约莫过了两刻钟时间,顾熹之在屋里看书看地累眼,走到窗前向远方眺望舒缓。
倏然,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一截绛红色领口被掩在似鎏金又似杏色的宽袖缎面外袍里,视线再往上,修长素白的柔荑掩住面容,恰好露出一双浅笑莹然熠熠生光的桃花眼。
等顾熹之反应过来时,他人已经步出了房外,径直看向那人。
瞬间,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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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过来了?”顾熹之难得话中泛着冷意,一瞬不瞬觑紧琳琅。
琳琅被青年凌厉的眸一盯,登时生出怯意,故作的从容再也维持不住,瓦解消散了个彻底。他垂下眼睫,声音低低柔柔地:“我行经此处,记着太子殿下的吩咐,便过来看看。”
“日后无事不必再来。你若还记得殿下的意思,便该知道,殿下是最勤勉、精于政务的一个人,不会乐于见手下无所事事。”
这话可谓是相当地不给面子了,琳琅被说的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沈玉兰想插嘴帮腔,又不知道说些什么,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最后还是悻悻作罢了。
然而,这还不算完。
顾熹之道:“这身衣裳不适合你,日后莫再穿了。你从前穿的翠绿长衫,兰花纹样一类的衣服就可以。”
一言甫毕,手端负在身后,头也不回地断然离开。
琳琅顿时身体虚软,险些栽倒下去,幸而沈玉兰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住了,连忙安慰他道,儿子平时不这样的,一直都是温文尔雅的好性情,定是近日心情不好一时没收住脾气,叫他不要往心里去。
琳琅缓和过来,轻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他无事。
截至此刻,琳琅终于确定心中猜测,当然也知道顾大人是为何而发了雷霆,因为,他模仿了大人心中那位山有木兮的太子殿下啊。
东施效颦,期待落空,自然教人心情不爽。
若他是顾熹之,只会比这更加生气,更为疾言厉色。
顾熹之能忍到这种程度,算是对他很客气,人很不错了。
琳琅亦知道,顾熹之没有与他翻脸,不过是看在他是太子殿下的人的份上罢了。
这就很有意思了。
顾熹之心悦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知不知情暂且不知,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太子殿下想要顾大人成婚,并监视顾大人的一举一动。
这是为何?
以琳琅的出身见地,他实在想不通透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不过这并不妨事,他只要知道两人的心思目的,想要达成什么结果就够了。
而他也能在夹缝中利用好这一点,来为自己牟取最大的利益。
这才是他想要的。
想罢,琳琅转身利落离去,再不模仿姬檀。
“听你的意思,那个琳琅是在效仿孤?”姬檀从小印子口中听闻,不可置信地从软榻上端正了斜倚着的身体,双腿盘起团成一团猫坐着。
“是,连笑模样都相差无几。”小印子表情忿忿。
“不过,他比殿下可差远了,便是学得再像,鱼目也成不了珍珠,终究东施效颦。”小印子转瞬又笑了,这也是他今日为何没有斥责琳琅的原因。
“这倒是新鲜。”姬檀唇角浮现出一抹浅笑。
“殿下,要管管么?再这么放任他大不韪下去,恐要冒犯了殿下,日后于殿下名声有碍可就不好了。”小印子计深远,总一心为着姬檀打算。
“不必。”姬檀摇头。
他为顾熹之择妻,可那位被选定的妻子却费心来模仿他,这又是在弄哪一出啊。
姬檀问起之后顾熹之的反应如何,小印子道:“不欢而散。”
“这么严重?!”这个结果是姬檀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们之前不还相谈甚欢么,据琳琅回禀,他日日去见顾熹之,两人关系渐笃,那琳琅做什么还要好端端地模仿他,而顾熹之因此情绪大恸,竟是险些翻脸,闹到不欢而散的地步。
与他有关,可到底有什么关系,姬檀想不分明。
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以手支颐。
小印子顺势为殿下往前推了推一碟刚切好的新鲜雪梨,姬檀拿起一块慢条斯理地咀嚼。
旋即道:“之后琳琅若再打听,能透漏的你便都透漏给他,孤倒要瞧瞧他究竟想做什么。”
为什么要模仿他。
顾熹之又为何这般动气。
姬檀心中隐隐生出了一点浮光掠影的想法,但总看不透彻,抓不住其中关键的草蛇灰线,每每都差了些许。
唯有一点可以肯定,琳琅有事瞒他。
他与顾熹之之间并不像他所说的那般私交甚笃,尤其今日一事,他只能自己去探索答案了。
正当这时,又一名小太监进门来报:“殿下,探花郎刚刚差人往东宫递了拜帖,想要求见殿下一面。”
18.十八
顾熹之想见姬檀从不是什么一时兴起,而是积久日深,琳琅恰好做了压垮思念的最后一根稻草。顾熹之再也忍受不住,即刻提笔,笔锋遒劲地一笔一划深深刻出拜帖中每一个炽烈欲见姬檀的楷字。
姬檀指尖摩挲着几乎力透纸背的字迹,脑中可以想见出顾熹之写下这封拜帖时的情形。
他漆黑的眉梢一定压得极紧,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极度不悦。
或是被琳琅气狠了,或是对琳琅连日的打扰感到相当不满,现在来诘问他这个幕后推手。
说是诘问其实也不太准确,顾熹之既不知道此事是他所为,又则,他哪怕控制不住落笔的力道,呈递给他的东西也依旧一如既往地恭敬,满是赤诚,教人一见便能知晓他的心意,是非意图尽数跃然纸上。
姬檀在顾熹之心里一直都是一个待人亲和、特别好的人,又岂有不见他之理。
不过姬檀愿意见他倒不是这个缘由。
而是,他准备收网了。
一切皆已恰如其分,再耽搁下去反而易生变故,教顾熹之看出破绽起疑就不好了。
打铁还需趁热,姬檀将见面时间定在了翌日上晌,东宫花园的凉亭内。
顾熹之在收到回音时简直欣喜若狂。
这次终于不再是琳琅了!不是说琳琅传信有什么不妥,而实在是,他的没有边界和分寸感让顾熹之屡屡觉得不适,甚至,打从心底里生出一丝委屈来,太子殿下知道他手底下的人这般行事作风么。
他不是在怨怪殿下,只是,抑制不住心头的涩然委屈罢了。
但只消殿下一份回音,所有负面情绪顷刻烟消云散。
翌日上晌,顾熹之准时来到东宫,太子殿下已端坐在凉亭之中等着他了。
清风徐来,太子殿下身着的靛青绣金丝纹宽袖随着手肘支在石几上而垂滑下来,露出的一截细瘦腕骨白皙泛光地晃了顾熹之的眼睛。他眼眶不禁发酸,信步上前向姬檀恭敬行了一礼。
姬檀登时回首站起身来,花瓣一样绽开的绯红袍裾重新贴拢垂顺。
“探花郎来了,坐。”
“跟你说过很多次了,私下里不必这般拘礼,你次次都不听。”姬檀笑着打趣他,重又坐下来,招手让顾熹之坐在对面。
顾熹之盛情难却,一揽官袍坐下。
小印子即刻为他沏上刚泡好的雨前龙井茶,旋即退至一边。
顾熹之捧着茶盏,温热的茶水雾气上腾氤氲了他的眼眸,瞧着竟像是要哭出来似的,姬檀不禁一瞬不瞬看着。
旋即,顾熹之开口了,声调和平时一般无二,果然是他看错了。
“殿下,微臣今日过来,还是想问公主一事。临江清宴那天,是微臣的过错,误了公主,不知公主如今的态度是?”
“这件事啊。”姬檀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悬着的心、寄希望于公主能够主动放弃的幻梦破灭,顾熹之彻底心如死灰。
“端午家宴那日,小姑姑在席上当众提起,孤在父皇开口前为你挡下了,但也挡不住几日,父皇这条路不通,下一步小姑姑定然会去直接找太后帮忙,届时,便是板上钉钉了,孤也没有办法。”
姬檀这句话不只是在为顾熹之说明,也是在告诉他他为他所做之事。
明知姬檀和帝后关系不好,还牵累他再为自己的事费心,惹得皇帝不快,想来姬檀这几日也不好过,没有批复他的请安折子也俱有了答案,瞬间无尽的愧悔和心疼漫溢至顾熹之的四肢百骸。
让他连自己的事都顾不上了,一心只有姬檀。
“殿下。太子殿下。”
一字字、一声声,皆是情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
宽慰之言,没有立场;真心实意,莫敢吐露,连仅能的称呼都只能称姬檀的尊称。
姬檀无端从这两句称呼中意会出了几许微不可察的温软来,心弦一动,又被他满腹的筹谋压下。
“你,现在是何打算?”姬檀亟不可待地将自己从这阵情绪中抽离出来,转移话题。
然而,顾熹之唯余缄默。
公主如不打消念头,打算一事不是顾熹之能说了算的,他没得选择。
姬檀见他迟迟不肯表明心迹,不明白都到这一步了顾熹之还在犹豫什么,只好自己打破沉默:“你若准备尚公主,安心等旨便是。”
这句话终于令顾熹之抬起了头。
他声音艰涩,目光却仍坚毅地看着姬檀:“那如果……微臣不愿呢。”
“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在圣旨赐下之前,率先成婚。这样,公主便无计可施了。”
果然,只剩这个选项。
顾熹之早就知道了的,可真正到了走投无路的这一刻,他还是忍不住满心的悲怆。
不愿尚公主,难道就愿意娶别人么?
“孤见你最近和琳琅走的甚近,琳琅的意思是,你们是一样的人,若是你也有意,孤可为你做主,将他指给你。如此,难题自然迎刃而解,你意下如何?”姬檀错眼不眨地打量顾熹之的反应。
“什么?!”顾熹之眉梢紧拧,难以置信到瞠目结舌。
他震惊的不是太子殿下欲将琳琅指给他,而是,殿下说的那句——你们是一样的人。
太子殿下他,早就知道了么?
他原知道了。
顾熹之顿时心内百感交集,说不清是阴私被骤然说穿之后的无所适从,还是太子殿下一点也不介意、劫后余生般的后知后觉的欣喜,抑或是没有将其早说出来拒绝公主而落到骑虎难下境地的深深愧悔。
顾熹之没有早说,是想维持在太子殿下心目中美好的形象。
如果他知道殿下早就知道,那他绝不会——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已经迟了。就差一步,只有一步,阳错阴差。
顾熹之没有及时说出自己有龙阳之好,在第一时间就拒绝公主,又没有把握住第二次解释的良机,失误错过了公主的舫船,如今将自己弄得进退维谷,竟是误了自己的一生,他都做了些什么糊涂事啊!
得知真相的顾熹之甚至无法原谅之前的自己。
整个人彻底陷入悔恨的泥沼。
姬檀眼见他情绪不断变化,从震惊到苦苦挣扎,最后再焕发不出一丝希望,整个人被灰败的阴霾完全笼罩,心里最先感受到的竟然不是掌控顾熹之的快意,而是有些莫名的揪紧。
就好像,他玩牌九玩大了。
难以收拾场面。
但这怎么可能,顾熹之的反应在他预料之内,更是他一步步亲手造就的,怎会收不了场?
他只要按部就班地、完成计划最后一步,这事情也就成了。
日后,他会更加重用顾熹之,虽说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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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掌控的成分在,但对于顾熹之来说事业有成、贤妻在侧,未尝不是梦寐以求的美事一桩。
说不定,他到时候感谢自己都来不及。
又岂会失控。
如此一想,姬檀心里畅快多了,再没有任何负罪感,他向前微微倾身,问道:“探花郎思量地如何了?”
顾熹之紧咬牙关,抬起头时一双漆黑的眸都湿润了起来,他像平常请教姬檀般地、微不可察轻颤开口:“殿下也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吗?”
姬檀闻言,右手拇指撑着下颌,指尖点在腮上,沉吟道:“嗯。于你来说,确是最好的结果,否则,便是欺君之罪了,且你与琳琅交好,他亦倾慕于你,这难道不是琴瑟和鸣打破世人偏见的一段佳话?”
顾熹之的血液一点点凉下。
事已至此,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诚如太子殿下所言,这是最好的结果。为了一点儿女情长,他已经困扰了这许多天,再继续争论下去,非但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反而会在太子殿下面前出糗,教殿下觉得他不够稳重。
而且,他喜欢的那个人,是九天之月,是人间谪仙,是金尊玉贵高不可攀的掌权者,更是他永远也不可能追上、望其项背的存在。
既然不会是他,那是谁又有何分别?
或许,顾熹之真的该认了。
太子殿下只说成婚解决眼前困境,又没有一定要他与琳琅举案齐眉鹣鲽情深,且,他太知道喜欢一个人却求而不得是何滋味了。
琳琅这段时日为他费心良多,他与他之间,也该做个了结了。
但也,仅此而已。
旁的情分他一概给予不了,这点琳琅心知肚明,他二人不过各取所需。
思忖至此,一切都已明晰,顾熹之该答姬檀的话了,可他的喉咙却像是糊了黄连汁液一般粘稠不堪,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郁的苦涩滋味:“微臣,再考虑考虑。”
到嘴边的话再次变了调。
在姬檀面前,他如何能够屈从,又如何能够违背本心啊。
他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
“没关系,你想好了随时告诉孤便好。”姬檀莞尔一笑,端起一杯茶盏轻呷,并不着急。
顾熹之看着太子殿下姿容无双坦然自若的模样,再也无法静坐下去,手脚沉重地站起身,向太子殿下一揖,仓皇告退。
姬檀颔首点头,没有留他。
人走后,小印子上前为姬檀的茶盏满上,好奇道:“殿下,都这样了探花郎还不肯答应么?”
姬檀笑着摇头:“不。他已经答应了。”
顾熹之此人姬檀最是了解不过,这样径直应允的话他是决计说不出口的,不正面拒绝就是答应的意思,总要给人一点缓冲的时间不是。
姬檀抬起头,笑得一脸狡黠。
天光落在他身上,亦不及锦衣玉食供养出来的殿下璀璨夺目。
小印子探头探脑发问:“那,殿下,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要?”
姬檀站起身来,拂了拂靛青织金丝纹宽袖,转身往自己的宫殿走:“不错,可以着手经办婚事了。虽都是男子,但礼不可废,该准备的礼服花轿宴席乐仪绸缎首饰,一样不可或缺,咱们就等着探花郎拿聘书礼箱俪皮对雁过来迎亲罢。”
小印子自是知道自家殿下莲藕心眼,顽皮性情,登时笑意吟吟亦拱手应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