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有禧》
1.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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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
闹钟第五次响起时,床上的女人终于伸长手臂,探到床柜上,啪嗒一声。
不断震动的手机瞬间止住。
窗帘的遮光性极好,隔音效果也好,馨香浮动的室内,唯有床头一盏月亮形状的夜灯散发着柔和光晕。
女人的手臂线条细腻纤长,藕粉色桑蚕丝睡衣滑落下去,露出白如羊脂的肌肤,散发着盈盈光泽。
哗啦——
智能马桶工作着,季舒楹用纸细细擦干净手,拧着眉从厕所里出来。
今天是15号,但她的姨妈已经推迟一周了。
她历来姨妈准时得很,28天一个周期,无论刮风下雨,降温高温,从未迟到过。
难道……
季舒楹心里涌现几分难以言说的郁燥,深呼吸了几口气,拿起手机,瞥见几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毫不犹豫地删除拉黑一条龙。
她打开衣柜,挑了十分钟,挑得眼花缭乱才挑好一套衣服,又选好搭配的包包和鞋。
待坐到梳妆台前,已经临近上班点,季舒楹还是一丝不苟敷了面膜,画了淡妆。
律所很近,车程不到十分钟,季舒楹踩着打卡考勤的点坐到工位上。
当初实习时,她也是因为这套公寓离律所近,才选择的这里。
“小舒。”
季舒楹刚坐下,打开桌上的笔记本,隔壁跟她一样实习的女生就投来视线,细声细气道:“我都以为今天外出办公你不去了。”
季舒楹落在薄薄笔记本上的指节一顿,抓住关键词:“今天要外出办公?”
女生应了一声,“对呀,昨晚组里临时发了邮件通知,你没收到吗?”
季舒楹没说话,开机后先登录邮箱,点开一看,确实有两封@她的未读邮件。
只是她周末习惯了抛开工作,基本从不查看邮箱。
“我周末没看工作消息。”季舒楹跟隔壁女生说,语气坦然。
天大地大,都没有她周末休息来得重要。
“……”隔壁女生还没说话,旁边响起另一道温柔的女声:“小季居然不知道今天要外出办公吗?”
一身白色西装的赵昕妍在旁边,唇角笑意浅浅,眉头微蹙,状似担忧地道:“那岂不是什么准备都没做?等会杜律来了,万一要骂你怎么办啊。”
“要我说呢,小季你以后还是周末保持联系比较好,万一老板找。就算周末出去玩,也不能不看工作消息呀。”
赵昕妍和季舒楹在同一个学校,比季舒楹先到君德律所几个月。
但两人八字不合,赵昕妍一直把季舒楹当做强有力的竞争者,害怕季舒楹抢走她转正的机会,毕竟季舒楹的学历、英语能力都比她更好。
平时,有意无意地在带教律师面前告黑状,小季不太服从分配任务、总是到点下班……种种之类,不放过任何一个打击季舒楹的机会。
今天也不例外。
季舒楹瞥赵昕妍一眼,说:“比起操心我的事,不如管好你自己,毕竟有的人能不能毕业还是个问题。”
“……”
被直接戳中痛处,赵昕妍唇角浅浅的笑容滞了一下。
她有一科理论课重修还是挂掉了,学分不够,今年六月能不能毕业还是个问题。
察觉到其他同事吃瓜竖起的耳朵,赵昕妍深吸口气,看季舒楹一眼,不说话了。
季舒楹开始临时抱佛脚,查看邮件。
这次争议解决组接的是个大案,酬劳不菲,难度也大,横跨两个国家,能参考的案例太少,负责对方公司法务部分的,是直接跟KS这样的顶级红圈事务所合作的,律师团实力极强,阵容雄厚。
今天两方律师团临时决定的一次会面,看似为了商量和解,实际上是一场不动声色的交锋和试探。
有人翻看着那边的律师团资料,嘀咕道:“KS律所那么多案子,怎么这次会撞上?”
圈内众所周知,君德创始人就是从KS出来的,带走不少客户,崛起的过程不算太光明磊落。
案源是律师的根本,这样不亚于虎口夺食,两家律所历来是互看不顺眼的竞争对手。
“主事律师竟然有这位……”另一个也在看资料的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了?”有人好奇地凑过去,看清那一串密密麻麻的字后,也倒抽一口气:“这履历,也太豪华了,这怎么打?”
“前段时间听说的,顶级红圈律所最年轻合伙人,厉害吧?斯坦福JD*,在美国顶级事务所LCK工作两年,不是哥们,那边一年几十上百万刀,回国跟我们抢饭吃干什么啊?”前面的人说。
“斯坦福JD?”后面的人咋舌,“那挺有钱的啊,家里也是法律背景吧。”
“我有朋友刚好是他美国同学,听说是全奖加补助,那年全院一共就两个。不过应该也挺有钱的,毕竟S市本地人。”
“主事的这位裴律,是被高层挖回国的,KS里出了名的大魔王,很严苛不近人情,我这儿还有个小道消息——”
说话的人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他有三不接的原则,原则之外,哪怕是至亲好友亲属跪着哭着求,也没用。之前听说他前女友作为KS客户,砸了200万,就为了求复合,结果他转头当了前女友对面的当事律师,前女友败诉赔了两千万,赔了夫人折了兵……”
一群人津津有味地讨论着,工作太过枯燥乏味,唯有八卦比冰美式更让人兴奋提神。
直到组长到场,众人瞬间噤声。
涉外诉讼组长也是资历深厚的诉讼律师,四十岁出头,就等着这个机会一举升级成为高级合伙人,同时也是季舒楹等实习生的带教律师。
他看了一圈众人,最后落到季舒楹身上,“小季,来我办公室一趟。”
而后便转身进了办公室。
有人要倒霉了。
赵昕妍唇角微微翘起,心情不错,将跟组长的聊天框叉掉。
季舒楹倒是淡定地起身,走进办公室。
安静的工位,众人没再说话,看似都忙工作,小群里却消息飞快。
【杜par肯定要骂她了,啧啧啧】
【活该啊,哪有她这样的,做我们这行的,不都得周末24小时待机吗?】
【说不定是走后门进来的,不然就她那样每天准时上下班,一到周末就消失,怎么在大所混】
【之前还说实习工资太低?想涨薪?能来君德实习她不倒贴钱就不错了,怎么好意思】
【我觉得还有可能靠……上位的,报道第一天就背了个白金BK,实习生哪买得起这些?】
【确实,这年头长漂亮不走正道的人太多了,说不定背地上了……】
坐在季舒楹隔壁的女生,弱弱发了句:【万一小舒本身家庭条件不差呢,我之前听她说过,她家好几个阿姨,一个月工资都几万……】
这话一出,立马遭至更多的反驳:【你就听她吹吧,肯定是装的,这种心高气傲的人最拜金了】
【就是就是,她说你就信了?我看她今天穿的衣服也像大牌A货】
……
没过多久,办公室门再度被打开。
赵昕妍状似不经意地余光一扫,却没能在季舒楹脸上看到一丁点眼眶红的痕迹。
上一个被组长单独叫进办公室的女生,当季绩效考核最低,直接试用期走人,是哭着从办公室出来的。
赵昕妍低嗤了一声,“杜律真是怜香惜玉呢——”
她话音未落,季舒楹脚步顿了一下,赵昕妍心虚地看向电脑,鼠标胡乱点击着。
季舒楹俯身下来,轻声道:“你以为你们的小群,我不知道吗?律所的所有电脑都被IT部监控着,一查便知。”
赵昕妍睁大了眼,不敢置信。
“再乱造谣,我不仅让你们丢掉转正的机会,还送你们一起去警察局喝茶,明白吗?”
赵昕妍没说话,只是放在鼠标上的手指微微颤着。
季舒楹瞥她一眼,轻哼一声,起身回去了。
上午十点,争议小组众人准时到达KS事务所所在的大厦。
身为全国最大的经济中心,世界GDP前三的一线国际城市,S市经济新区高楼林立,甲级写字楼里,白领们神色匆匆,每一分每一秒,有公司在华尔街敲钟上市,亦有公司宣告破产清算。
有人在明珠高层俯瞰着外滩夜景,纸醉金迷,夜夜笙歌;也有人在破旧的城中村里勉强度日,寸步难行。
地铁出来,S市中心大厦、环球金融中心和国茂大厦,三座极高建筑拔地而起,明珠一线耸入云端,俯视着车水马龙、繁忙如织的外滩景色。
而KS律所位置异常优越,位于国茂高层,似是隐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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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繁忙城市的中心,优雅贵重。
众人跟在组长身后进入大楼,电梯厢内锃亮如新,烟灰白的大理石坚硬低调。
电梯一路攀升,径直滑至88L。
律所设计是极简风,会客大厅挑高设计,弧形的大片落地窗干净明晰,视野极好,远远眺望,能看到明珠一线耸入云端,似高奢宝石。
正值初夏,日头升高,落地窗外阳光明媚,反射出刺眼光晕。
律所的玻璃也擦得格外干净,有个女生进门时没注意,直愣愣地走上去,季舒楹余光瞥见,拉了一把。
“小心。”
语气不算有多温柔。
“……”
女生才发现眼前竟然不是空气,而是干净得几乎透明的玻璃,吓了一大跳。
不敢想直接撞到会有多疼,她心有余悸地转头道谢:“……谢谢。”
一转头。
虽被墨镜遮住了半张脸,仍能看到流畅精致的下颔线条,纯白衬衫简约利落,收腰A字裙,恰到好处地展现出属于女性的纤秾合度,带着都市丽人的利落干练。
薄背挺拔,身形高挑,天鹅颈,露出来的肌肤白得晃眼,细细的锁骨那里坠了一条Bulgari 的白贝母,扇形平添几分柔美的曲线美感。
肤白貌美、气质出众,连身边的空气都是高贵的香味。
无可挑剔的精致。
女生才发现,拉她一把的人,竟然是最近律所里传得沸沸扬扬的‘红人’。
季舒楹。
刚入组不久,已经接连在两个case里表现出色了,听说学历好,外貌好,很得上面人的青睐。
不过……
“不客气。”
季舒楹随口道,压根没正眼看女生一眼。
没想到女生还愣着不进去,季舒楹侧头,有点好笑地扬了扬眉,“也没撞上啊,怎么傻了?”
动作间墨镜下滑,露出原本遮住的巴掌大的小脸。
明明是略显得有些攻击性的明艳五官,漂亮的荔枝眼微弯时,却分外迷人。
似一盅清甜的糖水,沁人心脾。
好像跟大家背后说的……不太一样。
女生呆了呆,不知怎么的,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这画面在旁边的赵昕妍看来就有些刺眼,她左看右看,语气微酸:“大小姐就是不一样呢,外勤办公还戴墨镜。”
季舒楹脚步顿住。
她紫外线过敏,日头稍大出门必定墨镜口罩防晒服,全副武装,此刻进来了,还没来得及取下。
但赵昕妍非要阴阳她几句,她也不介意——
“裴律。”
忽而响起的一道招呼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季舒楹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
玻璃门被刷开,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双黑色牛津皮鞋,经典、禁欲、冷淡。
西裤垂感利落,锋锐,质地精良。长腿往上,一只手插在兜里,腕骨分明、凸显,很有男人的力量感。
银色腕表,稳敛、雅致,不动声色的锋芒,昭示着其主人不俗的品味;袖扣也一丝褶皱都无,被熨烫得极其平整。
淡蓝色方领衬衫,暗纹领带与之搭配,温莎结。
最后,是一张眉骨深刻,五官优越的脸,周身气质冷淡,似雪山。
他旁边是一名四十岁出头的女人,打扮干练,后面跟着三名年轻人。
一行人都戴着KS律所的工作牌。
男人视线扫过众人,乍一看似乎并无压迫感,却莫名让人无意识地站直身体,绷紧,等待审判。
“裴律、陈律早上好。”
“裴par好。”
“陈律好。”
路过的低年级律师纷纷打招呼,语气恭敬谨慎,在阶层分明的律所,毫无疑问,这两位律师是处于食物链顶端之一的人。
被叫做裴律的男人微微点头,算作回应,而后看见了在这边等着的季舒楹等人。
“他不会就是……对方团队的主律师吧?”
赵昕妍有些失神地喃喃出声,目光停留在这位裴律脸上。
季舒楹抱着文件夹的手轻轻环紧,心底翻起巨大潮浪。
同事们口中的大魔王、红圈所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高级合伙人,竟然算得上她‘认识’的人。
——一个多月前,她睡过的男人。
2. 02
一个多月前,一些模糊的、在酒精作用被掩盖的画面,混乱地涌出来。
酒吧里迷乱跳动的灯光,昏暗幽微的氛围,荷尔蒙的味道无声蔓延,属于都市男女放纵的场合,纸醉金迷,夜夜笙歌。
酒店套房里,昏暗光线,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隐约感受到紧绷着的线条。覆上的力度有些重,重得人发疼,像是克制,又像是压下所有的情潮。
白似雪的床单里翻滚,好似永不跌落的云端,身体里最初的酸意褪去,最后变为极乐的巅峰。
人的身体会逃避一些难过的、苦涩的回忆,譬如那天白天是如何哭着从季家老宅离开,心被割了多少片,季舒楹记不清了。
只记得次日醒来后手腕上被人扣住勒出的红痕,季舒楹只匆匆看了一眼旁边人的睡颜,就傻了,立马落荒而逃。
本以为是点了个男模,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那道红痕敷了药,好几天才消下去,季舒楹一边疼一边后悔自己被美色昏了头。
杜律率先上前一步,笑眯眯地伸手:“好久不见啊裴律。”
裴远之收回视线,礼貌回握,幅度也带着很淡的高傲,“杜律。”
“上次见面还是去年在京北昭阳法院上,没想到现在这么快又见面了,说起来也是有缘。”
杜律继续寒暄,笑容幅度更大了,热情示好:“裴教授身体如何?我听说令尊回校返聘了。”
“家父一切甚好。”
裴远之微微点头,眸光意味不明,让人看不清情绪。
众人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组长竟然认识对方主事律师的父亲,看来今天的谈判,至少不会硝烟四起。
然而社交性的寒暄并未持续太久,裴远之抬手看了眼腕表时间,单刀直入,“下午两点我有个开庭,先去会议室聊聊?”
杜律原本挂着的热情笑容稍微顿了一下。
他还没来得及引出接下来关键的话,就被对方早有预见地打断了。
对方压根不打算给他拉近的机会。
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杜律很快又笑眯眯地道:“当然,律师的时间都很宝贵,如果进行得顺利,说不定我们还能一起吃个午饭。”
“请。”
裴远之说,礼貌地抬手示意,一旁的助理收到信号,走在前面带路。
君德的众人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切入正题,面面相觑。
倒是跟在裴远之身后的年轻人习惯了自家老板干脆利落的工作风格,问君德的众人喝什么,确定每个人都照顾到之后,再领着一行人跟上去。
脚步声散落而远,旁边的女生走到一半,发现季舒楹没有跟上来,又专门回来叫她,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角,“小舒,走了。”
季舒楹回过神来,“好。”
像她们这样的实习律师,平时在律所写写文书草稿、做做尽调,顶多出来见见世面,并没有进入会议室的资格。
更不会真正参与桌上的谈判。
核心都去了旁边的会议室,季舒楹等人在另一个小型的会客厅等着。
待门合上,里面都是自己人,众人都松懈下来,原本的紧张凝重氛围也随之一松。
“他就是裴律吗?气场好足,杜par在他面前都完全被掌控节奏……”
“确实好吓人。”
“刚才看到外面好多证书荣誉,都写了他的名字。厉害就算了,没想到这么年轻,还帅。”
“你们看他手上戴的表了吗?”赵昕妍压低了语气,说:“几十万的表戴手上,年薪恐怕不止百万,得上千万吧?”
提到薪水,众人都沉默了一下。
毕竟实习生的工资最低,几百到几千不等,处于整个城市的底层,在S市超高物价的环境下,根本不够用。
等待的时间乏味无比,季舒楹中间去添了一次水,路过会议室时,她扫了一眼,门紧闭着。
刚要收回视线,门忽而被打开了,有人匆匆出来。
“目前收集到的相关证据,足以证明你方涉嫌恶意诉讼……”
是道低沉磁性的男声。
声量不大,明明是训斥的内容,口吻却冷淡平静,让人心脏猛地一跳,压迫感十足。
她抬眼看过去,透过一线门缝,肃穆的长型会议桌后,主位的男人双手交握,从容自若,面前是一沓文件。
下一秒,会议室的门就被人关上。
一切都被阻挡在外。
季舒楹回到旁边的小会议室,将接满水的纸杯放到桌上。
“……嘶。”众人显然也听到了那边的声响动静,此刻都有些忧心忡忡,替自己人担心。
几口冰凉的水下肚,季舒楹小腹忽而有些坠坠的疼。
腰也发酸,像被人栓了石头,一个劲儿地往下坠,胸口似有若无的胀痛,季舒楹一开始秀眉蹙起,旋即展开。
应当是迟到一周的大姨妈姗姗来迟。
她微松一口气。
来了就好。
悬着的心放下去,季舒楹舒一口气,拿过包,翻找出卫生巾,刚准备去厕所,却有人叫住她:“舒楹。”
季舒楹抬眼,是团队里的一个同事,此刻脸色不太好,“杜par让你把上周整理的这次的资料送进去一下。”
什么资料,需要中途一个实习生去送?
“好。”季舒楹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低声问:“姐,我好像有点痛经,等会能先回家吗?”
“啊,怎么不早说?今天你可以不来的。”同事有些惊讶,“那你送完文件就走吧,晚点结束了我帮你跟杜律说一声。”
“谢谢姐姐,你真好。”季舒楹笑起来,语气也娇,一改面对外人的高傲,惹得原本忧心忡忡的同事也笑了,只是一想到会议室里的情况,又收了笑容。
季舒打开文件夹,找到之前就已经整理打印好的资料,起身走到会议室门口,轻敲了几下,而后推开门。
会议室内的冷气开得很足,扑面而来,裸露在外面的肌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气氛却比冷气更凝滞,看两边的律师人的脸色,能猜出此刻占上风的人是谁。
而此刻,一股恶心却从胃部反涌,直冲天灵盖。
季舒楹忍住呕吐的冲动,快速走到杜律身边,将手里的文件放到杜律面前的桌上,低声说了几句。
待杜律点头后,她便匆匆转身准备快速离开。
刚靠近门,忍了又忍,季舒楹还是没忍住,脸色泛白,手掩着唇,弯腰干呕了一声。
原本安静得落针可闻的会议室,立马陷入死寂。
众人朝季舒楹的方向投来视线。
连坐在主位,不动如山的男人也微微抬眼。
季舒楹身体滞了一下,眨了眨眼,还没想好怎么办,裴远之已经收回了视线,修长手指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文件,“没想到贵所的实习生比正式律师更能干。”
言下之意,君德的其他律师都在吃白饭,全靠实习生完成工作。
淡淡的讥讽,所有人都不敢大喘气。
杜律干咳一声,低声问季舒楹:“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可能没休息好,感冒了。”季舒楹说。
杜律招了招手示意她出去,“不舒服的话先回去休息吧,不用回公司了。”
季舒楹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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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步走出会议室,也顾不得身后其他人的目光。
走出来,皮肤接触到正常温度的空气,那点子反胃的感觉并未消失,季舒楹扶着墙,胃里一阵翻涌,冲到垃圾桶旁又呕了一声。
干呕,什么都没吐出来。
“小舒,你没事吧?”原本坐着的女生慌忙冲过来扶她,轻轻拍她的背。
赵昕妍也听到了这边的响动,她静静看着季舒楹,像是在思索什么。
季舒楹接过旁人递过来的温水,先漱了漱口,再慢慢地喝下。
忽而听到有人冷不丁地说:“怀孕了?”
“咳——”季舒楹差点被呛住,女生连忙又拍了几下,才将这口气顺下去。
季舒楹抽出一张纸,细细地擦干净水痕,只是拿着水杯的手指有些微颤抖。
她看向赵昕妍,语气微冷,“你再说一遍?”
“被我说中了?”赵昕妍盯着季舒楹,轻笑了一下,“系里怀孕休学的又不是没有,你不用这么紧张……”
季舒楹打断,“关你屁事?”
没想到季舒楹会骂脏话,赵昕妍神色一僵,“我好心……”
“你好心?整天长舌妇一样,胃不舒服吐一下你就能想到怀孕,看到胳膊你就能想到性,又蠢又笨,但凡你把这些心思用在学习上,也不至于读了三年书连个学位证都拿不到。”
季舒楹将湿巾纸扔进垃圾桶,看也没看赵昕妍,只看另一个女生,“我身体不舒服,杜律给我批了假休息,我先回去了,你们加油,回头请你们喝下午茶。”
“好、好的……小舒你身体不舒服,就好好休息,有什么回头我会跟你说的。”
女生小声安慰道。
季舒楹嗯了一声。
下了楼,她没回去,而是径直打车去医院,师傅自来熟,好奇地问了句:“小姑娘哪儿不舒服?怎么去医院?”
“没什么。”季舒楹闭着眼说,心情很差。
纵是工作日,公立医院依然人满为患,空气里弥散着消毒水的味道,季舒楹又想吐了。
“挂什么科?”窗口后面的工作人员问。
季舒楹本想说肠胃科,然而赵昕妍说的那两个字,总在脑海里来回闪现,似针尖刺入血管,似有若无的疼,象征着某种不祥预兆。
她咬咬牙,说:“产科。”
产科里来来往往,家属陪同着孕妇,几乎没有形影单只的,独自一人的季舒楹难免引起陌生人的注意。
只是,分外年轻、看着像还在上学的漂亮女生,独自来到产科,打量的眼光就算不上尊重,隐约含着一些意味不明的轻视。
季舒楹被那些人的目光弄得浑身难受,偏偏对方又并没有做什么,她无法径直开口,气血翻涌,深呼吸了几口气,才静下来。
直到坐在医生面前,交代完一切始末,季舒楹都还有些不真实感,甚至还怀揣着某种侥幸心理。
医生抬眼看了下,像是觉得季舒楹看起来年纪小,还在读书的样子,多问了一句:“小姑娘一个人?男朋友没陪你来?”
“……没、没有男朋友。”季舒楹有些底气不足。
医生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开单、抽血查孕酮和HCG,一系列操作下来。
抽血结果第二天才能知道,季舒楹拿出路上买的一根验孕棒,忍住羞耻,去了厕所。
第一次用验孕棒,季舒楹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弄完,她小心翼翼地捏着,屏住呼吸,目不转睛。
等待的时间难熬得要命,每分每秒都像被无线拉长。
验孕棒上,慢慢浮现出两道杠。
一道深,一道浅。
3. 03
手一抖,验孕棒掉在地上,季舒楹慌忙捡起来,扔进垃圾桶,处理完残局后,拿着手机开始疯狂搜索——
验孕棒的准确率高吗?
两道杠有没有可能没有怀孕?
……
得到的答案都不尽如人意。
离家以来的所有勇气都在此刻消失殆尽,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季舒楹从厕所里出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眼神放空。
过了一会儿,季舒楹低下头,将脸埋在膝盖里,紧紧咬着唇,差点哭出来。
她就知道,酒店的避孕套质量差得离谱,这种垃圾避孕套牌子就该破产!倒闭!
可这能怪她吗?虽然高中上生物课时不太认真,老师也讲过避孕套成功避孕的概率很高,接近98%,这种2%极低的概率也能被她撞上,真的是见鬼了!
还是那晚上操作不当?季舒楹醉得迷糊,仍记得确认过,对方确实带了套的。只是后来精力不济,那一夜到底翻来覆去了几次,她也数不清了。
过了五分钟,又或许是十分钟,季舒楹重新打起精神,低头翻找着通讯录。
她现在迫切地需要一个同盟。
需要一个人,来分担她此刻的不安和担忧。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通。
“……怎么了楹楹?”
女声从听筒那头传来,犹带着困意,像是刚睡醒不久,含糊,“这个周末想我陪你?还是钱不够花了?”
听到姐妹熟悉的声音,季舒楹却没有第一时间将事情讲出来。
打电话给姐妹是本能,理智却在此刻刹车。
那边林真真还在含糊不清地问:“是的话我再转你三十万,不过我爸知道我上次偷偷接济你,也冻了我信用卡,你得省着点花了,实在不行我把上周订的几个包退了……”
季舒楹勉强维持的理智瞬间崩塌。
那件事发生后的一个月以来,她的世界天翻地覆,唯独发小一直坚定地站在她身边,“真真,我——”
声音也哽住。
“怎么了怎么了?”林真真原本还有些没睡醒,现在一下子清醒了,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
毕竟季舒楹离家出走以来,除了第一天买醉痛哭了一场,后面的一个月,她没看到季舒楹掉过眼泪。
旁边的床伴听到动静,低声问怎么了,被林真真不耐烦地推开,“先出去,别打扰我打电话。”
季舒楹听到林真真那边的动静,知道对方大约是昨晚又玩了一通宵,只是脑子里乱成一团乱麻,无暇去调侃对方。
“我——”
怀孕了,现在该怎么办?
季舒楹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扣着手机的指尖也顿住。
按照林真真的性格,如果知道了这件事,肯定第一时间会确认孩子他爹是谁、然后麻溜地给她爸妈打电话交代这件事。
毕竟这件事,太大了,不属于离家出走这种在长辈看来小打小闹的程度。
圈子里最讲究体面,根本瞒不了。
到时候,所有季家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本身这段时间季家就动荡不安,外界多少人等着看热闹,看季父季母的闹剧怎么收场,讨厌她、看不惯她和母亲的人,不知道背后还要怎么落井下石。
得先按下。
理智回拢,季舒楹迅速收了眼泪,维持着声线的平稳,“没什么,就是突然有点想你了,想听听你的声音。”
她清了清嗓,尾音故意拖长,反而带了几分似嗔似怨的味道:“怎么,现在给你打电话都得排队吗?怪我打扰你的好梦了?”
“我哪有这个意思。”林真真对季舒楹这倒打一耙撒娇的一套,从小到大都没有抵抗力,立马举械投降,“谁敢怪季大小姐你啊。”
季舒楹轻哼一声,“好了,听你声音就知道你又玩了一宿还没睡饱,继续睡吧,等你休息好了我再找你宝贝。”
?
所以打电话真只是为了听她声音?
林真真摸不着头脑,不过季舒楹做事从来随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高中时失眠了就偷钥匙去教学楼天台放风筝,地理课上学到了极夜,第二天就偷偷包机跑去希尔科内斯,说好了出国又临时改主意要参加高考,一起‘叛逆’一起挨骂。
应当也没什么大事。
林真真打了个哈欠,“好,那我挂了。”
挂断电话,季舒楹捏着明天取检查报告的单子,无意识地折成一折,一折,又一折。
屏幕闪动着,有人打来电话,季舒楹没接,只是盯着屏幕,出神,有些茫然。
另一边。
S市第一人民医院后门,一辆黑色轿车低调入,保安认出司机,机灵放行。
车内,一个年轻棕发女人正靠在椅背上小憩,她穿着宽松的针织连衣裙,手轻轻扶着腰,肚子微凸,脸上浮现着一点柔和的母性独有的温柔。
旁边的男人像是刚从什么正式场合下来,西装外套搭在臂弯,衬衫扣子解开了两颗,领带微松,淡蓝色袖口挽起,露出一小截线条紧实的小臂。
修长手指在笔记本电脑上快速滑动,胸前的一枚律师工作证随动作轻微晃动。
江宜菱睁眼,看向裴远之,踌躇了一下,还是有些不安地开口:“抱歉,又麻烦你陪我来医院,清野那边实在是走不开,他家里又一直反对我两……”
“没事。”
裴远之关掉文档,合上屏幕。
江宜菱不说话了,只是第一次跟丈夫的好友相处,有几分惴惴不安。
她在投行工作,酒桌应酬上,偶尔也从大佬们的口中听过裴远之的辉煌战绩,却没想到自己老公会认识对方,更没想到两人关系不错。
这半年来,丈夫也提到过几次,有困难实在没法了,可以找裴远之解决,事儿都办得漂亮又快。
今天这次,也是紧急情况下的不得已而为之,她初回S市,没有信得过的人,保姆是婆婆派来的,段清野不放心,临时打了电话让兄弟过来帮忙。
轿车在停车场停稳,裴远之勾着衣服下车,走到另一边,替江宜菱打开门。
裴远之一眼看出江宜菱心底的不安,语气稍微和缓了几分,“我跟清野是朋友,不必太客气。”
“……好、好的。”江宜菱点了点头。
有裴远之这句话的保障,她稍微放松了一点,手撑着腰走在前面。
裴远之跟在身后,一边看着周遭人流,一边吩咐了助理几句。
产科副主任是他外婆的学生,他又给对方打了个电话,寒暄了几句。
挂掉电话后,裴远之指尖快速滑动着屏幕,一目十行处理着工作消息。
临时受托,所里所外都还有一堆事务需要他审阅点头。
只是社交软件里,一个群不断冒出@他的消息。
裴远之点开来。
段清野:【@Ferek 老二,你们到医院了吗?挂号了没?菱菱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段清野:【@Ferek 别忘了买点橘子,她不舒服想吐的时候吃橘子会好一些】
【对了,今天S市是不是降温了?记得提醒她带件外套添衣,别感冒了】
段清野:【@Ferek 人呢 我很急!!!】
……
Ferek:【?】
段清野:【对我宝宝温柔点,检查报告拍照发我,回来记得安全送到楼上,等保姆到了再走】
段清野:【还有,别把平时工作那幅样子带过来,她胆子小,别给她吓哭了】
Ferek:【说晚了】
段清野:【??????不是你不会真把我老婆凶哭了吧?】
段清野:【她怎么没回我消息,你不会真给我老婆吓哭了吧????啊??@Ferek 】
段清野:【等着,我现在就请假订最快的机票回来】
Ferek:【你现在从日本游回来,大概来得及参加你孩子的满月宴】
段清野刚想打电话过去,紧接着收到一张照片。
是在医院门口,照片里的人看着状态不错,没有哭过的痕迹。
段清野长松一口气:【吓死我了……帮我照顾好菱菱,要是我回来发现她哪里磕到了碰到了,我一定跟你算账!】
裴远之轻嗤了一声,骨节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轻点。
【你老婆,关我什么事。】
熄灭屏幕,裴远之将手机扔进西装口袋,不欲再浪费时间跟这群狐朋狗友聊天。
余光扫到侧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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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步伐加快,高大的身躯挡住另一侧挤向前面人的人流。
-
又发了会儿呆,季舒楹还是想去找林真真面谈,但她不会说是她,而是‘我有一个朋友,遇到一个问题’。
总之,最下下下策,才是找当夜正主商量。
打定主意,季舒楹拎起包起身,视野里却意外出现一道略显眼熟的身影。
那支银色腕表的主人,她并不陌生,毕竟今天上午还在KS碰过面。
只是……
季舒楹低头,摁亮手机看了眼时间。
下午一点,工作时间。
裴远之怎么会在这里,谈判结束了?
而后又想起更怪异的事——
他,一个男人,又怎么会出现在医院产科?
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季舒楹眉头一跳,有种不祥预感。
下一秒,她听到一个柔曼的女声。
“……不好意思啊,等会还要……”
季舒楹身体僵住,抬眼。
说话的女人正侧头,看着旁边的男人,侧颜清秀,气质温婉,戴了一对珍珠耳环,浅杏色针织长裙掩不住微凸的肚,周身都散发着一种稳而柔和的气场,像是母性的光辉。
旁边的裴远之正在打电话,此刻手掩住听筒,稍微低下身来听女人说话。
一个冷淡,一个温柔,俊男靓女,像一对年轻夫妻,在产科长廊里,看起来分外登对亮眼。
两人具体聊了什么,季舒楹没听,耳膜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
……裴远之居然结婚了?
不仅有家室,孩子都有了?
她居然跟一个有家室的419了!
尽管知道一个多月前那一夜,是自己的选择,成年饮食男女,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但一个多月前的事发生后,她现在最讨厌的,就是渣男。尤其是有家庭还出轨的男人。
季舒楹啪嗒一声合上手机,提起包,怒气冲冲走了过去。
产科长廊,大着肚子的孕妇在家属的陪同来来往往,头顶屏幕上,普通话标准的女声播报着排号,喧嚷却又不失秩序。
“渣男!”
一道略显年轻的清亮女声,如同惊雷炸开,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众人纷纷循声望过去。
“怎么会有你这种衣冠禽兽、见色起意、狼心狗肺的渣男!”
说话的女人眉眼精致,漂亮得过分,乌黑长发下一双清甜的荔枝眼,明艳又张扬,拎着一个HERMES金棕包,胸口剧烈起伏着,白皙的面颊因激动而隐隐染上粉晕,“结婚了还在外面乱搞,你对得起你的妻子和孩子吗!”
被她骂的男人一身正装,身影颀长,单手插兜,臂弯间搭着一件西装外套,微垂着眼看面前的女人,神情淡然。
“哇——”
围观群众低低惊呼了一声。
瓜!
有瓜!
还是超级劲爆的一男二女的瓜!
连旁边路过的一个大肚子的孕妇,都悄悄放慢了脚步,看着这边的一男二女。
没想到这个男人看起来人模人样的,一派精英熟男、气质优越的模样,竟然脚踏两条船,真是人不可貌相。
揭穿了这个渣男,季舒楹看到裴远之旁边的女人脸上浮现出错愕,微微张口,想说什么,又转头看向裴远之。
像是因为过于震惊,又乍然被这样的爆炸消息惊吓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再看裴远之,他没什么表情,反应出乎季舒楹意料的平静,好像被骂的人不是他,道德亏损的人也不是他。
季舒楹血压更高了。
明明出轨了,被她当众揭穿还不心虚脸红,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季舒楹气得耳朵涨红,呼吸急促,“怎么不说话?心虚了?”
越说越气,她拿起包直接砸过去——
预想中的画面却没发生。
裴远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
对方的皮肤很凉,掌心却宽大有力,乍一相触,像是雪遇到火,季舒楹手腕细微地抖了抖。
她很快反应过来,正要挣扎,裴远之视线滑过季舒楹的脸,彬彬有礼而又淡漠地开口,“你是?”
4. 04
季舒楹想过对方的很多种反应。
唯独没有想过,是这么一句轻轻淡淡、疏离至极的‘你是?’。
她呆了一下,随后不敢置信——出轨就算了,还装不认识。
渣到一定境界了。
她今天要手撕这个狗男人!
江宜菱在旁边看了全程,终于明白了大致情况,连忙开口解释:“那个……小姐姐,你好像误会了。”
误会?
刚把腿伸出去的季舒楹顿住,狐疑地望着江宜菱。
江宜菱清咳了一声,“远之是我老公的朋友……我老公出差去国外了,所以拜托他送我来医院。”
“啊?你的意思是说,他是你丈夫的朋友,不是你的……?”
季舒楹磕磕绊绊的,大脑有点运载过度。
“你要是不信的话,我让我丈夫现在给你打个电话?这样就能证明了。”
江宜菱声音温柔和缓,安抚的姿态,只是眼里泄露出了几分笑意,“阿远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季舒楹:“……”
所以,是她先入为主了,其实是个宇宙无敌大乌龙?
不远处,有个男家属不耐烦听八卦,拽了拽旁边的妻子,“走了走了,我就跟你说吧,一般长得帅的男人都很花心的,结婚还是要找我这样的老实人。”
季舒楹有些心虚地看向被她骂得狗血淋头、被围观群众唾成‘花心’的当事人。
当事人眉眼清朗,眸光沉静,经历了这样一场闹剧,仍是神色不变,像是永远冷峻的上位者。
唯有那只力度轻却牢牢扣住她手腕的大掌,成为箍住她的囚笼,她肌肤的温度渡过去,将他的指腹也染上她的炙热。
季舒楹浑身不舒服,尤其在知道可能误会了对方之后。
她视线上上下下打量着裴远之,迟疑着问:“所以你真是单身?”
裴远之目光落在她脸上,淡淡嗯了一声。
季舒楹:“……你怎么不早说。”
“你似乎没给别人说话的机会。”
裴远之说。
季舒楹:“……”
她好像、似乎、确实从头到尾劈头盖脸只记得一顿输出了。
“那、那就是我误会了……”
她窘迫地咬了咬嘴唇,脸比之前还红,薄薄的耳垂也浸上粉晕,像被蒸腾的雾气拢着,烧起来,偷偷把自己的腿收回去。
季舒楹以为自己的小动作很隐蔽,然而身量高的人看来,一切无处可藏。
裴远之扫过那双纤细瓷白的腿,水钻高跟鞋,根很细很高,如果不是江宜菱拦住,刚才就要踩上他,一字带的设计,衬得脚踝细得伶仃,似乎轻轻一扣就能掌住。
脚趾上还涂了酒红色的指甲油,浓烈明艳,更显得皮肤白似一捧雪。
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漂亮娇气的人,骂起男人来毫不怯场,盛气凌然,甚至还能动手。
季舒楹试着挣扎了一下,裴远之松了力度,她连忙把包拎到身后,悄悄后退了一步。
犹豫了一下,季舒楹微启唇,从齿关里挤出几个气音:“不好意思。”
音量很低,哪怕是说着抱歉的话,尾音依然带着不肯低头的高傲。
江宜菱看出气氛有些尴尬,善解人意地圆场:“你两还有什么误会,不如一起开诚布公说清楚。”
“不不不,是我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他。”
季舒楹连声否认,干脆利落,像是说晚了就会发生什么讨厌的事。
江宜菱看了眼裴远之,总觉得两人不像是不认识的关系。
刚才两人的肢体拉扯,她没看出裴远之有什么排斥。
这段时间跟裴远之见过几面,她能感觉到,对方做事都很有分寸,跟人保持着疏离适中的社交距离,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在中间。
再说,不认识的话,裴远之会任由对方这样骂他,只在对方动手时才制止吗?
真正不认识的关系,恐怕第一句的时候,就已然控场了,不会给对方无理取闹的机会。
季舒楹不知道江宜菱此刻的想法,只想光速逃离这个社死现场,看也没看裴远之,只一顿胡说:“他背影跟我男朋友有点像所以我认错人了,不好意思我先走了打扰你们了再见——”
她后退了几步,转身要溜走,就听到有人开口:“等下。”
季舒楹下意识地停住。
她回过头来,漂亮的脸蛋上挂着甜美的笑容,只是那幅度一看就不是发自真心的,“请问,还有事吗?”
“我看这位女士也有些眼熟,在哪里见过。”
裴远之视线攫住她,咬字慢条斯理而又清晰,似羽毛,一下下挠着季舒楹紧绷的神经,“不如请你吃个饭,当作赔罪。”
“……吃饭?”
季舒楹秀气的眉微微蹙起,第一个想法就是拒绝。
一分钟前,这个人还在问她哪位,现在又说她眼熟,请她吃饭赔罪。
怎么看,都没一句实话。
“我……”
“是啊,一起吃个饭吧。”旁边的江宜菱也帮腔,“你是不是第一次来产科?我可以跟你讲一些我的经验,免得你遇坑。”
季舒楹刚要开口婉拒的话停在舌尖。
江宜菱的最后那句话,完美戳中了她心里的小九九。
她现在没有同盟,不敢跟其他人说,不如顺势而为,打听一点经验,以防万一。
再说了,她心虚什么?
说一万道一万,也是裴远之的问题。长了嘴不解释,还问她是哪位。
“我是走错楼层了,不是要来这里。不过既然姐姐你这样说了……”
季舒楹摆出一幅难为情的模样,像是盛情难却,犹犹豫豫地答应了,“那、那好吧,谢谢姐姐。”
江宜菱很是受用她这声姐姐,主动温声道,“走吧。”
就这样,季舒楹跟着两人走了。
她一贯嘴甜,只是平时懒得示好,眼下有求于人,季舒楹左一口一个‘姐姐’,右一个‘你这么漂亮宝宝肯定也很可爱’,哄得江宜菱笑容不断。
“我叫季舒楹,在君德实习,姐姐你叫我楹楹,小舒,小季都可以。”
季舒楹眉眼弯弯,嗓音甜美,堪称顶级变脸,哪里还有之前跋扈张扬的模样。
三分钟前,还像个斗志昂扬的战士,即动口又动手,眼下嗓音清甜,又像是乖巧无害、不谙世事的好学生。
跟在两人身后的裴远之轻笑了一声。
季舒楹眉头一跳,刚转头要问笑什么,脚下突然崴了一下。
她慌乱地伸出手,想要找到一个支点。
一只有力的胳膊,从身后扶住她。
稳稳地掌住她将要摔倒的身体。
季舒楹下意识抓住这根稻草。
视野里是半挽起的衬衫袖口,属于男性独有的劲瘦有力线条。能闻到清冽的男士香水味,沉静,让人有过片刻的失神。
与那一夜,男性身体独有的侵略气息截然不同。
像是一切隐藏压抑的东西,都被抑在他衣冠楚楚的皮囊下。
“看路。”裴远之说。
他瞥了眼被她抓皱的袖口。
季舒楹游离的思绪被拉回来,快速松了手,稳住身体,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我知道。”
谁稀罕他来扶了,语气还那么差,像是在说她不长眼睛一样。
裴远之收回手,没回她,像是懒得跟小朋友计较。
季舒楹更不爽了。
在律所,对方和杜律握手时,也是这样。这人看着礼貌,动作里全是居高临下的,淡淡的高傲。像是有洁癖,跟人多接触一下就不舒服。
她讨厌这种人。
不再管讨厌的裴远之,季舒楹专心跟江宜菱聊天。
糖衣炮弹下,季舒楹很快就得知了眼前温柔的女人叫江宜菱,二十七岁,在投行工作。
她的丈夫段清野是知名外企的高层,现下日本出差,所以裴远之会在这里。
“你男朋友呢?怎么没陪你来?”江宜菱反过来问她,温婉的面容上浅浅疑惑。
季舒楹卡住,她现在哪来男朋友?
前男友倒是有一个。
季舒楹思考得认真,没注意到副驾驶座上的男人抬眼,看向后视镜。
两边茂盛的梧桐树被疾速掠过的风吹得飒飒,车窗开了一条缝,初夏清落落的日光洒进来。
后视镜里映出漂亮明艳的一张脸,长而翘的睫毛微眨,似展翅的蝶翼,在光影里轻颤,若有所思着,看上去乖巧又可爱。
日光为她精致的侧脸染上一层光晕,褪去了几分带刺,显得格外温软,整个人像是沐浴在温柔的剪影里,连细小的茸毛都清晰。
几秒后。
前面的人收回视线。
季舒楹想起那个前男友,有些咬牙切齿,“死了。”
“……死了?”
江宜菱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季舒楹是在说气话,扑哧一声笑出来,“跟男朋友吵架了?”
“……”
季舒楹这才发现自己那句话说出来,像是热恋中赌气的小情侣。
但是她懒得再解释,误会就误会了吧,今天一系列下来,消耗了太多力气和心神,她没再说什么,进入了低电量模式。
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休息,闲暇之余,季舒楹还不忘内心默默点评——这车内的配置还行,加热按摩座椅是标配,麂皮绒包覆车饰,质感不错,勉强能入她的眼。
江宜菱看一眼放松状态下,没骨头似的季舒楹,刚过膝盖的裙摆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小腿,指尖还摆弄着手机壳背面上的水钻,有些好笑。
她温言细语地跟季舒楹讲起了自己怀孕遇到的趣事。
“之前有一次,我没忍住,贪嘴吃了冰西瓜,肚子痛得很,把我丈夫吓坏了……”
季舒楹听得入神。
江宜菱也没想到这个姑娘长得这么漂亮张扬,性格却这么单纯,开始还气势汹汹又是骂人又是要打人的,现在就乖乖跟着他们去吃饭,一点子心眼都没有,还这么耐心地听她讲这些琐碎的事情。
她怜爱无比,忍不住逗季舒楹,“就这么跟着我们走了?你就不怕我跟他把你卖了?”
季舒楹撩睫,有些无语。
她看起来像幼儿园的三岁小朋友吗?
再说了,裴远之,堂堂红圈所大律师总不能违背宪法,当一个法律狂徒吧。
不过前面她刚说过她不认识裴远之,眼下只好扬了扬自己的手机,认真道:“姐姐,我是成年人,遇到危险会报警的。”
江宜菱这次是真的绷不住,笑出声,“我逗你玩的,你怎么这么可爱,还当真了?……那你等会想吃什么?”
季舒楹也不客气,“我想吃……可以吗?”
“好呀。”江宜菱满口答应,又想到这顿饭还有两个人一起吃,她看向前面的裴远之,“你们呢?”
“女士优先,听你们的。”
裴远之说,只是视线未从眼前的屏幕离开。
季舒楹在心里冷哼一声,这人说着女士优先,压根没看她们,假正经,真敷衍。
-
法餐店里。
法式装潢精致,金碧辉煌而又带着一点中世纪的复古味道,挑灯设计豪华而又带着浪漫情调,餐布上绣着繁复的花纹,细口瓶里的朱丽叶花瓣轻颤着,新鲜娇美。
黑松露作点缀,番茄牛腩与红酒的香味融合得很好,浮动着红酒的甜香与干净的香薰味道,空气清新而温度适宜。
前菜、主食上齐之后,造型甜美的甜点也依次摆上,青提布拉塔、巴斯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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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吃好了,去上个洗手间,姐姐你慢慢吃。”季舒楹放下刀叉对江宜菱说,余光扫了眼对面的裴远之。
他好像很忙,一顿饭基本没怎么动过,一直在回消息。
反正不关她的事,饿死也活该。
“去吧。”江宜菱笑着回。
看着季舒楹离开的背影,江宜菱又看了眼对面裴远之。
比起之前的硝烟四起,这顿饭吃得相当平和,平和中又有些微妙,她摸不清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阿远,季小姐是你……”江宜菱语带犹豫,有些拿捏不准用个什么样的词。
段清野跟裴远之关系不错,如果对方有女朋友或者妻子,他们一圈人,没道理不知道。
若说不认识,一路上这两人又给人感觉怪怪的。
“……是你认识的人吗?”
江宜菱保守地用了认识这个词。
“算,也不算。”裴远之说,放下手机,慢条斯理地用了几口餐。
他脊背挺拔,身子清正,简单的动作做来也赏心悦目,雅致悠然。
江宜菱好奇心顿时上来了。
托段清野的忙,时不时会跟她讲一些这位发小的事迹,譬如曾经有过一位前女友,分手后狮子大口要200万的分手费,差点被他送去吃牢饭。
她很难想象,裴远之这样的人,有一个女朋友,或者说妻子,是什么模样。
“那你们……”江宜菱还想问,裴远之提前截断这个话题,“等会我先送你回去。”
他放下刀叉,拿过旁边的手机。
江宜菱也察觉到自己有些越界,大约是季舒楹太自来熟,也太好相处,让她有些失掉平日的社交分寸。
她敛了敛目光,笑着说:“好,麻烦你了。”
另一边。
上完洗手间,季舒楹想去前台结账。
她从来不是会占别人便宜的人,在提出来这里吃饭时,她就准备自己买单。
服务员礼貌告知:“小姐,您这一桌已经结过账了。”
“是谁结的?”季舒楹问。
今天这顿饭人均几千,不能让江宜菱一个人出钱。
“是从裴先生卡上走的。”
季舒楹有些诧异,裴远之什么时候结的账?她吃得太认真,压根没注意过。
不过男士请女士吃饭,天经地义,她坦然回去了。
回去不久,江宜菱说也想去上个洗手间。
这家店的服务很周到,专门有工作人员陪孕妇去。
看着江宜菱的背影,原本和睦热闹的氛围冷下来,桌上只剩她和裴远之两个人。
气氛有些微妙和尴尬。
原本还有个司机,现在司机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季舒楹低头装作在玩手机,随便划拉着。
江宜菱怎么还没回来?
她有些坐立难安,不停地换着姿势,只是呼吸起伏的节奏有些乱。
再看对面的男人,还在处理工作,平静、淡然,压根没有和一夜情对象偶遇、吃饭的尴尬。
季舒楹不喜欢被忽视的感觉,也讨厌看对方这样淡定。
她想了想,决定率先出击,掌握主动权,“裴……先生。”
“嗯?”
季舒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壳,“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彻底醉了的男人能……吗?
好像不能吧。
那么,那天晚上他一定是有意识的。
“我们不是上午才见过面吗,季小姐。”
裴远之清清淡淡道,头也未抬。
当然不是上午在KS见的那一面。
他明明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
季舒楹默了几秒。
憋了又憋,还是憋不住,她向来是直来直往的性格,除非有什么想要得到的东西,才能忍住,稍微迂回一点。
“你知道的,我说的不是今天。”
季舒楹手撑在桌上,抵着下巴,指尖绕着一缕发丝,转啊转,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的男人,打直球,“我说的是……比如一个月前?”
她的视线灼热而又直接,让人难以忽视。
大有一幅从裴远之这里,得不到答案不罢休的执拗。
裴远之指尖揿下按钮,咔嗒一声,将手机锁屏放旁边。
终于抬眼看她。
季舒楹生得一张精致得有些过分的脸,纯媚的眸,红冽的唇,娇艳潋滟。
此刻,葱白的纤指绕着一缕乌黑发丝,不安分地揉弄着,极致的颜色对比,猫爪似的挠人。
像是高傲娇矜的波斯猫,居高临下地质问,怎么会有人记不得她。
“季小姐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裴远之语气淡漠,将问题又抛给了她。
灯光柔和,光与暗在男人的面容刻下浓墨重影,眉骨处一点黑痣,显得薄情,扣子开了一颗,修长脖颈上喉结分明,线条衣冠楚楚而又几分禁欲味道。
当他真的正眼看一个人时,季舒楹才真正感受到这种压迫感。
像是透明人一样,被打量,审视。
一切小心思都无处可循。
空气里除了香薰味和新鲜食材被高级香料烹饪后的味道外,季舒楹还闻到一丝似有若无的男士香水味。
乌木沉香,后调温润雅重,丝丝缕缕的,神秘又暧昧。
季舒楹指尖无意识地捏紧餐布,揉来揉去,快把温厚的餐布揉得凌乱不堪。
她强忍住回避裴远之目光的冲动,说:“不正面回答一位女士提出的问题,这好像不太礼貌吧?”
裴远之看她几息,语气淡淡,带着几丝玩味,“有人把我当按/摩/棒,睡完就跑,似乎更不礼貌。”
“你觉得呢,季小姐?”
5. 05
这三个字在公共场合,被对面男人偏冷的声线念出来,从容得像是在说今晚吃什么一样平常。
从小到大都未曾直面这么直白露骨的字眼,季舒楹肉眼可见地漫上绯红,她慌乱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斥责:“……你在乱说什么!”
如果不是顾及到颜面,季舒楹恨不得现在就拿包遮住脸来表示根本不认识对面的男人。
“哪句话不对?”裴远之轻抬了下眉梢,反问。
季舒楹被问得一堵。
当然是哪句话都不对。
“我……”明明最开始质问的是季舒楹,现在却变成她有口难言。
她总不能说是把对方当成男模了吧?
季舒楹还在绞尽脑汁怎么反驳,裴远之已经游刃有余地换了个姿态,伸手取过一旁未曾开封的红葡萄酒,“那换个问题。”
“……什、什么问题?”
季舒楹还没从前面的炸弹缓过来,下意识问。
裴远之取过高脚杯,徐徐斟了小半杯。
浓郁饱满的红棕色透明液体轻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缓缓落入杯中,一点气泡也无,只有很轻的声响。
空气里逐渐弥散开很淡的樱桃和莓果清香,发酵后的酒精引人醉溺。
裴远之语气也淡然,仿若不经意地提起,“季小姐来医院产科,是为什么事?”
季舒楹心跳频率一下陡然飙升。
那目光实在太有穿透力,仿佛一切小心思都无处可循。
他不会知道了吧?
“我、我不是说过了吗……”
季舒楹回忆着之前说过的说辞,只是因为心虚,底气便弱了几分,却还强撑着,“我朋友生病住院了,所以我走错了楼层。”
裴远之将斟好的那杯酒,推到她的面前,又为自己杯斟上,动作绅士至极,语气也从容,不容拒绝,“那请季小姐赏脸喝一杯?”
“……我酒精过敏,喝不了酒。”季舒楹下意识拒绝。
她现在怀孕了,不可能喝酒。
只是刚开口,又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毕竟一个多月前,她曾喝得大醉。
发现自己不经意间说错了话,季舒楹有些懊恼地咬了咬唇,看向对面。
裴远之掌着杯,却没有喝,轻轻把玩,像是在赏味佐餐酒的色泽。
“我想问的问题已经问完了。”
他道。
这一套动作做来优雅悦目,分明是吸引人视线的,季舒楹却满脑子都是他刚才说的话,翻来覆去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着餐桌上白色绢布。
纯白似雪。
她想起什么,被烫到似的,放开来。
一时间气氛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让人坐立难安,季舒楹恍然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变成了被律师要求必须据实以告的当事人。
受不了了。
季舒楹匆匆起身,因为动作过大,桌椅摩擦发出一声声响,惹得原本安静的大厅内,其他桌的客人投来视线。
江宜菱刚回来,就看到季舒楹站了起来,唰地拎起包,跟炸毛似的猫匆匆道:“宜菱姐,我突然有点急事得先走了,你们慢用。”
“啊?”
江宜菱还没反应过来,季舒楹已经踩着高跟鞋快步离开了。
人还是美的,身姿摇曳,只是背影怎么看都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架势,像是晚几秒就会发生什么可怖的事一样。
“她怎么了?”江宜菱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去卫生间的这段时间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只好看向裴远之。
“她不是说了,有急事。”
裴远之把季舒楹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敷衍的味道很重。
江宜菱自是不信,只是裴远之神色淡淡,将情绪掩盖得很好,她更看不出什么,只好作罢。
回去的路上,季舒楹闷闷地看着自己的指尖,怎么会有这种人,讨厌死了。
还血口喷人,她哪有睡完就跑,分明是酒店工作人员失误,房卡给错了,她第二天还在床头柜留了三千块小费。
普通男模都才八百一千呢,她留了三千。
手机上,新加联系人的头像那里弹出一条新消息。
在车上聊天的时候,季舒楹加了江宜菱的微信。
菱:【小舒,怎么突然回去了?是哪里不开心吗,你可以偷偷跟姐姐说】
哪怕对裴远之很不爽,季舒楹并不是迁怒的人,还是回复了江宜菱的消息。
【没有,是真的有急事,这周末有空一起逛街呀菱菱姐。】
菱:【好,那等安全到家了给姐姐回个消息。】
……
因为白天发生的事,季舒楹晚上的睡眠质量也不太好,梦到些模糊不清的梦,第二天起床时也是哈欠连天。
出门换鞋时,季舒楹难得地犹豫了一下。
鞋柜上琳琅满目地摆满无数双高跟鞋,rv,manolo blahnik、christian louboutin、小猫根、绑带款、尖头玛丽珍、裸带尖头、系带酒杯款……各式各样,颜色昳丽,这还是她精挑细选最后带出来的,每双都是她的心头好,穿着率高,最低的根也有6cm。
季舒楹思考了几秒,俯身拿了双最底下放着的平底皮鞋。
奶杏色尖头小羊皮,这是她唯二的平底鞋之一,风格也与她平日截然不同,设计相对温婉柔和,通勤风,只露出脚背处肌肤。
尽管很困,精神不太好,之前组长安排的任务季舒楹还是提前且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她向来信奉工作时间该做的做好,绝不影响她别的休息时间。
组内周会,杜律还特地表扬了下她。
“小季这周的工作完成得不错,完成度高,效率也好,继续努力,争取实习期满拿一个好的评级。”
不出意外,季舒楹余光瞥见赵昕妍攥着黑笔的手指都用力到泛白了。
她轻笑一声,悠悠然地去了茶水间。
“小舒。”去茶水间的间隙,之前帮过季舒楹几次的卓清夕关心地问她,“你身体好些了吗?昨天是怎么了?”
“有点感冒而已,回家休息吃了药,已经好多了。”对方是好意,季舒楹礼貌地回答。
“你困吗?我今早刚好买了几杯咖啡,你要不要来一杯?”说着,卓清夕从外卖袋里取出一杯,牛皮纸的袋子上画着深蓝色的小鹿图案。
先不说季舒楹平时喝不太惯这类咖啡,现下可能怀孕了,她更不会喝,干脆利落地拒绝:“谢谢你,我不喝。”
“啊……”卓清夕拿出的动作一顿,有些失望,还是讪讪地收回了,“那好吧。”
“嗤。”
一声不合时宜的低嗤声响起。
不远处,看了全程的赵昕妍装模作样地跟旁边人低语,“有人总上赶着讨好别人,人家大小姐每天穿的都是名牌,家里阿姨一个月工资抵五个你,也不想想别人看不看得起你。”
这话语明面上嘲讽卓清夕,暗地说季舒楹装腔作势。
显然,经过昨天的一遭,赵昕妍为首的小团体转移了目标,来到火力不够的卓清夕身上。
“不用理她。”季舒楹安抚地拍了拍卓清夕,看卓清夕脸涨得通红的窘迫样,想了想,还是取了一杯咖啡,“谢谢你啦。”
卓清夕冲她一笑,瞬间转好。
赵昕妍都做好了被季舒楹怼的准备,没想到对方只懒懒瞥她一眼,就回了工位,大有一幅‘今天本小姐懒得理你’的架势。
对方不按套路出牌,赵昕妍嘀咕了一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很快,她发现了季舒楹身上还有些不对劲。
季舒楹穿衣上很有一套,衣服也都很有质感,重设计性,身材也高,穿高跟鞋更是气势十足,颇有几分律政俏佳人的味道。
哪怕律所里有人会看不惯,在背后嘴她装富,也不得不承认季舒楹的穿搭品味确实很好。
只是今日——
季舒楹一改往日的风格,衣服风格更加休闲放松,甚至只穿了一双平底鞋。
又看到季舒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伸懒腰的姿态里带着几分娇憨,一个念头浮上赵昕妍心上。
午休,季舒楹没什么胃口,干脆请了两小时假,直接去医院拿验血报告。
季舒楹刚走没多久,隔壁工位有人在私下嘀咕。
“又请假……”
“她今天居然没穿高跟鞋,震惊了。”
“确实,感觉她今天怪怪的……”
-
哪怕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拿到检查单时,季舒楹难得的有些无言。
“要不要?”医生头也不抬地问。
季舒楹低头,腹部还是平坦的,跟平时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很难想象,这里面居然有一个新的生命了?
她居然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骨血?
随之而来的又是茫然。
平心而论,她是有点想要这个孩子的。这个世界上,有了一个独属于她的羁绊。
但是,怀孕这一事项,从来不在她的计划里。
她理想中的怀孕,是在与喜欢的人结婚后两三年,适合的环境下,再去着手备孕。
眼下,她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根本没做好成为一个妈妈的准备。
季舒楹盯着检查单,几秒后才狠了狠心,“……不要。”
医生终于停了下敲键盘的动作,看了下季舒楹,有几分意外,“为什么不要?家里人不同意吗?看起来也不像养不起的,宝宝来了都是缘分,你还年轻,要不再回去好好想想,尽量要吧。”
季舒楹垂睫,“……这个孩子是个意外。”
和孩子的父亲是意外,这个孩子也是意外。
医生没再坚持劝,“不要的话,过半个月来手术,选药流还是人流?”
季舒楹问:“这两个哪个对身体伤害小?”
“流产都对身体有伤害。”医生说,熟练地开检查单:“手术前空腹,不能吃饭喝水,带着7天内检查结果,术后2-3天内尽量避免体力劳动。”
说完,把检查单交给季舒楹。
季舒楹捏着医生开的诊治单,走出诊室,心头有几分空落落,说不清的怅然若失,又带着尘埃落定的释然。
另一边。
钟表的时针向前拨动,倒转至八个小时前。
WJ酒店,清晨六点。
窗帘遮住了熹微晨光,室内光线昏暗,不待闹钟响起,床上的男人睁开眼。
一双黑眸冷而深,自然而然地醒来,不需任何反应时间,也没有普通人刚睡醒的惺忪和不适应。
他抬腕看了眼,手环上显示了一连串的深睡、浅睡和REM数据,证实他昨夜的睡眠质量并不算好。
昨天的事,或许还是有一定的影响。
裴远之阖了阖眼,再睁眼时,眼眸分外清明,摒弃了其他无关的信息。
起床,洗漱,裴远之换了身休闲的黑色运动服,先去楼下健身房里跑了会步。
轻奢酒店里专为VIP客户设置的有健身房,供贵宾使用,人少而精。
跑步机上的速率调到最大,裴远之始终步伐平稳,姿势标准,不见疲态,只是呼吸声稍重一些,修长的脖颈上渗出点薄汗。
半小时快跑结束,他来到器械区,简单练了会儿。
一旁同样早起来锻炼的男人们肌肉鼓鼓,看到旁边人硬拉的数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不服气和胜负欲。
不过多时,一个穿着修身瑜伽服的年轻女人,走到裴远之身旁,有几分扭捏地问:“你好,我想请教一下这个器械怎么用呀?”
说话间,她的视线不动声色地划过对方的肩颈线条,再往下,黑色运动服下藏着的年轻有力躯体,空气里都是荷尔蒙的味道。
一看便是优质男人,外貌和身材都是顶级,气质还分外清冷独特。
她最喜挑这类人下手,经验告诉她,热情主动的男人要不得,廉价。
相反,低调的,才是最昂贵的。
“你可以请教他们。”
眼前人淡淡回了一句。
嗓音如她所想的一样,磁性悦耳,质感分明,咬字轻却有力,运动中的声线依旧平稳。
这里说的‘他们’,自然是指在旁边看着两人,跃跃欲试的年轻男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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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处于发情期的野兽,肌肉蓬勃之下掩不住被荷尔蒙支配的冲动和觊觎。
年轻女人哽了一下,却没有被拒绝的恼怒,而是语气进一步放轻,示弱的姿态,“……我,我性格比较内向,不太好意思麻烦其他人。”
“但是我第一眼看见你,就感觉很亲近,你肯定是个乐于助……”
“请个健身教练,经济高效,还不用麻烦他人。”
裴远之打断。
顿了顿,他又道:“如果你财务上窘迫,请不起教练,公园或广场上的公共健身区会适合你。”
“免费,且附赠大爷们的热情教学。”
女人:“……”
对方的态度彬彬有礼,语气也平静,像是对客户的咨询给出客观建议,细品却又带着几分淡嘲的刺。
似冬日山谷里的冰湖。
女人干脆不绕弯子了,打直球:“我也喜欢健身,要不要加个联系方式,以后有空一起?”
“抱歉。”
裴远之微抬起下颔,用毛巾擦了擦汗,一个眼神也未给到对方。
运动中的身体是热的,血液是沸腾的,肾上腺素分泌着,一丝不苟地运转。
他的嗓音和语气却都极冷,让人想起凌晨四点的雪面。
频频被打扰,裴远之心情不算太好,提前结束了晨练。
回到套房,先去冲澡。
浴室水的温度开得偏低,水速却开到最高,偌大空间腾升起弥散的水雾,水柱冲刷过湿漉漉的黑发,一路向下,从肩颈的利落线条,再落入更深处。
磨砂玻璃也蒙上一层薄雾。
空气里逐渐弥散开清爽薄荷味的沐浴露,须后水的味道。
裴远之惯例在早上六点五十洗澡,单独的空间,无人打扰,只余水声,能帮助他更专注地思考这一天的安排和要事。
十二岁以来,这个习惯雷打不动,伴随了他整个青春期,也随之顺延到了后来出国留学时期,以及,现在。
洗完澡,神经愈发清明,裴远之垂眼,一边思考着,一边穿衣。
镜子对面,映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庞,男人慢条斯理地穿上衬衫,西服提前挂在了衣柜里,被助理提前熨烫过,取出来也是平整,让人赏心悦目。
修长分明的指间拿着一根深蓝暗纹领带,沉稳,雅致,质感精良,他姿态优美地打了一个正式的温莎结,领带分毫不差地束至衬衫领口,一丝不苟,像是被精密计算丈量过。
再取出袖扣扣上,烟灰色西装裤利落垂感,端的是衣冠楚楚,斯文沉稳。
今天是涉及跨国的并购案,客户方是W集团,算是今年A股上市公司最大规模的资产重组案,W集团本身有自己的法务团队,但为了求稳,也是重视,还寻求了其他律所的帮助和合作。
眼下,酒店72楼,餐厅里的时钟刚过八点,这个点,来到餐厅的大多都是商务人士,餐厅很安静,只有极轻的餐具碰撞琳琅轻响,和细碎的谈话声。
KS律所出差的众人一边吃早饭,一边探讨着今天将要见面的W集团负责团队。
“W那边好像不止找了我们一家,还有另外一家老牌律所,跟我们一起合作。”
“没事,有裴律在,那么多大案子都拿下了,何况这次。”
“话说回来,我昨天不是请假带我妈去医院吗,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有人好奇地追问。
说话的人悄悄地压低了声音,“我看到裴律和——”
余光里扫到光洁大理石地面的倒影,原先还说得起劲的女人话音一滞,神色骤变,讪讪道:“裴、裴律早上好。”
众人都是心头一跳,纷纷转头打招呼:“裴律早。”
“裴律好。”
“早上好裴律。”
众人恭恭谨谨,小心翼翼,生怕在这样的关头,惹了大魔王不开心。
裴远之瞥了一眼众人,又抬腕看了眼时间,只留了一句,“等会八点半,我们先开个内部小会。”
众人忙不迭地点头,视线跟着裴远之。
看到他随便拿了一份早餐,放到远处的桌子上吃,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裴远之刚升任合伙人时,请过组下的律师们吃早饭,那顿早饭众人都吃得战战兢兢。
他清楚上位者管理的要点,没有跟下属一起用餐,也未曾计较背后的讨论。
业务上要求严格,其他维度便可松一些,以免高压影响团队稳定性。
他速率很快地用完了餐,提前来到会议室,吩咐助理一系列事项。
小会还没开始,手机一直不停地响,裴远之去旁边的小会议室里接了个电话,出来时恰好撞上出来一个有些眼熟的年轻男人。
“好久不见。”穆骁一身正装,唇角微勾,笑意落拓,率先打招呼,“没想到能在这里见面。”
裴远之挑了挑眉,没想到今天还能遇到个熟人。
穆骁是他在美国时的校友,同样的法律背景,高知家庭,家中长辈多在法院、检察院任职,或是法律大牛,家里有些渊源。
回国后,两人也保持联系,算是人脉关系之一。
只不过与他的作风不同,比起业务能力,穆骁情商更高,在圈里吃得很开,风流出了名,很得出手阔绰、出身不凡的女客户喜欢。
而裴远之向来信奉能力至上,甚少用糖衣炮弹博得客户的信任,能力却毋庸置疑,压倒性的干脆利落。
两人截然不是一路人,私下关系却尚可。
“看你最近在KS发展得挺好的,前面那桩案子打得漂亮,我爸天天在我面前夸你。”
旁边有人的视线偶尔探过,穆骁拐弯抹角地说了些有的没的。
裴远之应付得有些不耐烦,懒得跟朋友玩过家家的把戏,“有话直说,别浪费时间,我等会还要开会。”
穆骁闻言,终于揭下寒暄的面具,语气露出几分真心实意,“好吧,不跟你说这些你听烦了的话了,主要是替裴叔叔,关心一下你的终身大事——”
他环顾四周一圈,而后笑了下,只是笑容怎么看带着几分戏谑和不怀好意的味道,“我怎么听说,你要当爸爸了?”
6. 06
说完,穆骁看向裴远之,想从那张惯来冷淡且处变不惊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裴远之挑了挑眉,像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你从哪听说的?”
“有人看到你跟人在医院产科,消息都传到我这儿了,你知道的,圈里不少人都关注着你的动向。”穆骁说。
这话是实话,原话更难听一些。
不过他对这类小道消息都持怀疑态度。
在美国时,他就了解裴远之的性格,典型的工作狂,读博三年从未跟人date过。
回国后,裴远之的桃花也泛滥,从同圈层书香门第的千金,到年轻漂亮的女学生,再到赏识有加的上司公司女老板,主动的、温婉的、热烈的……数也数不清,众人一度感叹,都被他这幅好皮囊蒙蔽了。
奈何他本人过分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加上堪称薄情的拒绝方式,久而久之,敢主动迎难而上的人就不多了。
穆骁很难想象裴远之谈恋爱的状态,甚至怀疑对方的字典里就没有成家这个计划,毕竟他常年996甚至是007的状态,众人曾打趣过挣那么多钱做什么,毕竟单身,没有家庭的压力,更别说结婚、做爸爸。
光是想象那个场景,都有些世界观崩塌。
初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穆骁也被吓了一跳,恰好当时裴叔也在那一桌上,多问了几句,他便笑着主动揽过这个差事来打听打听。
“所以到底真的假的?我有个朋友,盘条靓正,硕士刚毕业,还寻思着帮忙牵牵线,认识一下,真的的话,我就婉拒人家了。”
穆骁将话题拉回来,半是试探半是认真。
“事是真,但是是帮朋友的忙,陪他妻子去产检。”裴远之言简意赅地解释,反问穆骁,“你什么时候改行做红娘牵线了?”
“没有没有,我猜也是假的,不知道谁在背后乱传,那我帮你辟辟谣。”
穆骁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拍了拍裴远之的肩,语气促狭,“作为辟谣的辛苦费,你那边如果有什么优质女客户,别忘了介绍给我。”
裴远之身形微动,避开了他的手,轻笑了一下,语气淡淡嘲讽,“你想当鸭,当初就不该学法。”
穆骁笑容凝固在脸上:“………?”
裴远之轻飘飘地上下打量穆骁一圈,下结论:“挺适合你的,趁没到三十岁,想转行尽早。”
穆骁:“…………??!!!”
穆骁正要反驳,远处有一个助理模样的人扬声唤了一声‘裴律’。
裴远之彬彬有礼地颔首,幅度很淡,“助理叫我,先失陪了。”
穆骁站在原地,看着裴远之离开的背影,仍有些没缓过神来,真实消息没打探到,反倒被人损了一道。
本以为裴远之回国这几年锋芒有所收敛,然而嘴还是跟当初一样淬了毒。
想起裴叔叔的话,穆骁又摇了摇头。
男人总不能一辈子不结婚,等着吧,以后总有人让裴远之吃苦头。
-
捏着诊治单转了一会儿,这样的大事,季舒楹有些想给妈妈打电话。
一个月没见妈妈了,她有些想念。
踌躇着,季舒楹指尖落在那串号码,却难得的有些胆怯。
未曾想,屏幕忽而跳动起来。
竟是季母率先打来了电话。
季舒楹指尖顿了一下,点了接通。
那边的人像是没想到会有人接,惊喜而又不可思议:“楹楹?!”
久违地听到妈妈的声音,季舒楹心头有些酸涩。
无论如何,父亲出轨,母亲都是受害者,不离婚,或许是母亲有别的考量。
季舒楹应了一声,有些别扭地道:“是我,妈妈,我好想你呀,你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吗?哥哥呢?……那个谁,没有欺负你吧?”
只字不提季父。
季母又是惊喜又是酸涩,怨女儿离家出走不打招呼,搞僵家里的氛围,又酸涩女儿这样做只是为她、为自己争口气,一时间心情复杂。
“家里一切都好,妈妈也想你,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年纪上来了,这段睡眠质量不是很好……”
两人聊了会儿,季母试探性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总不能一辈子在外面吧。”
一提起这件事,季舒楹又有些炸毛,“那个人什么时候从公司滚出去,我就什么时候回来!妈,爸都这样对你了,你为什么不离婚呢。”
她想不明白。
季母五味杂陈,要怎么告诉娇养长大的女儿,这背后的利益牵扯太多,弯弯绕绕,不是她能理解的。
她的女儿从小无忧无虑长大,但有些事,不是黑白分明。她不想让女儿变成第二个自己,一生都在拿自己做筹码。
“下个月妈妈的生日,你总得回家吧?妈妈想见你一面。”季母语气温和地转移话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你来看看妈妈,好吗?”
季舒楹下意识地看一眼时间。
离开家的这一个月,她刻意地逃避所有季氏有关的消息,竟然都没发现下个月马上就是妈妈的生日。
心底掠过几丝愧疚,像被蚂蚁啃噬着,丝丝缕缕的疼。
季舒楹很快下了决定,“好,我肯定会回来的,妈妈你准备到时候在哪过?在季家老宅吗?”
那是她的家,哪怕父母关系破裂了,不复之前,也依然是她的家,妈妈的生日,她作为女儿,回去给母亲撑腰理所应当。
季母说了一个地址,就这样商定了这件事,又开始絮絮叨叨地关心女儿,“最近的钱够不够花?妈妈往之前给你的那张副卡又打了点钱,你该吃吃该喝喝,千万别委屈自己。”
那张卡是季舒楹16岁的时候,妈妈给她开的副卡。每年年底,都有季氏家族办公室准时准点给打过来的分红和基金。
离家后,季父冻结了别的卡,唯独这张妈妈给的卡没动,但是季舒楹有自己的坚持,一分都没动过卡上的钱。
季舒楹哼哼唧唧地撒娇,“还是妈妈最好了,不像某个人,压根不在乎我的死活。”
季母叹口气,“你爸爸也有自己的考量……”
在季舒楹炸毛之前,她转移话题:“你住的习不习惯?妈妈在那边有套房子,要不你住过去,别租房了。而且夏天到了,不准吃凉的知道没,不然等你小日子来了,又要痛得脸都白了。”
季舒楹顿时有些心虚,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单子,边角卷起边,“我现在住得挺好的,懒得搬……知道啦,我肯定不会吃冰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她三言两语敷衍过去,还是没敢跟妈妈说怀孕的事。
挂了电话,季舒楹短暂地茫然几秒——这样的大事,还能跟谁说呢?
她很快下了决定。
只是第一步,就折戟——她压根没有裴远之的电话号码。
荒谬。
荒谬至极。
她准备打掉孩子,却联系不上孩子的爸。
好在互联网时代,一些基础信息还是好找。
季舒楹滑动着手机,搜索,找到KS中华区的官网,翻啊翻,不出意外地在领导团队展示里,找到了裴远之的名字。
很商务简洁的摄影风格,黑底,在一众或平庸或臃肿的中年男人里,那张脸显得过分优越,清爽悦目,攫人视线。
下面有KS律所的联系方式,一串座机号。
怎么没有私人的联系方式?
季舒楹蹙眉,勉勉强强输下这串数字。
律所电话居然还在通话中。
等了又等,电话终于通了。
“您好,这里是KS律师事务所……”
“我找裴远之。”季舒楹径直打断。
那边的人有些为难,“裴律暂时不在律所,有什么事我帮您转达?或者我帮您联系他的助理?”
“我有很重要的事,需要联系他本人。”
季舒楹故意加重了语气,夸大事情的紧急程度,又兼糖衣炮弹、撒娇卖萌,弯弯绕绕的,终于从助理那边拿到了裴远之的工作电话。
电话打过去,这次接通倒是很快。
“你好?”
冷淡低磁的男声,礼貌,疏淡,像是在什么很嘈杂的地方,环境杂音很大。
声线却很抓耳,似一捧雪,让人瞬间清明。
“我是季舒楹。”季舒楹开门见山,“有点事想找你面谈。”
那边没说话,像是在走路,周围的环境杂音稍落下去,裴远之的声音再度传过来,清晰了很多,“什么事?”
季舒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电话里说不够正式,我想约你面谈。”
答应她不就好了,具体什么事见面的时候她肯定会说。
“什么时候?”
“今天,或者明天,比较急的事。”
“稍等。”裴远之说。
季舒楹不知道他那边什么情况,似乎有人交谈的细碎声响,除此之外,空气很安静,迟迟没有回应。
等得有些不耐烦,季舒楹正要开口催促的时候——
“我下午三点要见客户,六点的航班,出差四天后回来。”裴远之慢条斯理道,语气清淡,“你现在来KS,来得及的话,我们可以谈半小时。”
季舒楹:“……”
她瞬间想挂电话。
指尖都快按到挂断键了,又觉得不对。
这是他应当肩负的责任,凭什么因为他一段话她就嫌麻烦不干了。
她偏要浪费他的时间,他必须为此付出精力和代价。
“行,那半个小时后KS见,就这么定了。”季舒楹干脆利落道,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
挂了电话,她直接打车杀去律所。
再次来到KS律所,身处繁华金融中心的大厦高层,依然是锃亮的大理石地面,干净得近乎透明的落地窗,外面高楼伫立,繁华如织,空气里弥散着咖啡的醇厚香味和高级香水味,时而有穿着正装的精英模样的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
却又和上次不一样。
上次初来乍到,有同事作伴,什么都是新奇的体验,这次季舒楹却来势汹汹。
“季小姐,麻烦您稍等一会儿,裴律跟我交代过,他大概十分钟后到。”
会客厅里,说话的前台小姐姐一边倒了杯热茶放在桌上,一边偷偷打量着眼前的女人。
分明极具攻击力的一张脸,眉眼精致,明媚而又张扬,偏偏那双清丽的荔枝眼又减弱了几分攻击力,显得甜美无害,惹人心怜,忍不住想靠近。
白衬衫,雾蓝色半身裙,收腰设计,掐出细腰,流畅优雅的剪裁,一看就极有质感的面料,价值不菲的奢牌包就这么随意地扔在沙发上,闲适得像是出门买菜提了个包当篮子。
很有几分都市丽人的味道,又带着几分千金的骄矜感。
“谢谢。”季舒楹随手撩了撩长发,长腿交叠,端起茶杯来,热气蒸腾而上,氤氲了那双漂亮灵动的眸。
她想起什么,冲前台莞尔一笑,“能帮我换成白水吗?我不喝茶。”
“好、好的……”盛世美颜攻击,前台说话都有些磕巴。
KS律所时常有客户来访,但客户大多都是商务人士模样,甚少有这样长得漂亮且气质出众的。
律所的众人看似忙碌到飞起,实则私下偷偷议论。
“来了个绝世大美女,听说是等着见裴律的,不会又一个主动出击的吧?”
“应该不是,上一个暗恋裴律的实习生都没通过试用期,被毫不留情拒绝,最后哭着离开的。”
“也可能是前女友?”
有人惋惜:“这么漂亮的大美女,怎么就想不开看上裴par这种大魔王了呢?不如看看我。”
说话的人遭到了旁人一致的唾弃:“呸,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你配吗。”
“房贷还了没?车贷还了没?还想谈大美女,白日做梦吧你。”
也有人小声道:“有没有感觉这个美女很眼熟……好像前段时间见过?”
“我也有印象,好像是君德那边的律师。”
人影来往,或打量或惊艳的目光一一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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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舒楹从小到大都习惯了接受这样的目光,很是坦然自若地接受了。
只是等着等着,困意后知后觉地泛上来,季舒楹今天没午休,撑着下巴,等得有些昏昏欲睡。
还是前台过了会儿叫醒她,“季小姐,裴律已经在办公室等您了。”
季舒楹睁开眼,‘唔’了一声,迷迷蒙蒙地被前台带到办公室外。
前台礼貌地敲了敲门,“裴律,季小姐到了。”
里面有人应之后,前台才打开门,请季舒楹进去。
咔嗒。
办公室门被轻轻关上,隔音极好,将一切讨论都阻隔在外。
合伙人都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但是在寸土寸金的CBD,办公室的面积也有限,一般放个书桌、饮水机、一体式书柜,就差不多塞满了。
譬如季舒楹所在的君德,合伙人的办公室也不大,只能说堪堪够用。
裴远之的办公室则不然,相当的大,开阔,视野极佳。
——还挺会享受的嘛,这个人。
季舒楹心中嘀咕了下,一眼看到站在落地窗边的身形。
颀长,落拓。
裴远之正在打电话,单手抄兜,听见响动,侧身对季舒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季舒楹视线停留在那双骨节明晰的手上,冷白的皮肤,青筋微凸,腕表换了一支,更冷淡一些。
她不客气地推开皮椅,坐了下来,环顾打量着。
设计也是意式极简风,黑白灰的色调,显得正式、沉稳、理性。
看着就很压抑。
季舒楹还是喜欢鲜亮的颜色,亮蓝、玫红、草绿……等等,只要是生机勃勃的颜色,富有生命力的,她都喜欢。
桌上只一个灰色笔记本,一个笔筒,一叠文件,显得过分阔落。
内饰装潢简单,棱角分明锋锐,线条居多,更显得空间大。
书柜也不像其他律师,密密麻麻地塞满各类法律相关的书籍和报纸,相反,黑胡桃木的书柜上只简单地撂了几本。
有公司法,也有股权架构,还有几本认不出具体名字的拉丁文小说,参差错落地摆放着。
季舒楹皱了皱眉。
无论是在律所还是在家,她都喜欢把自己独属的一片空间塞得满满当当,摆满一切她可能会用到、需要的东西。
这摆放设计,她实在欣赏不来。
季舒楹打量完的当,那边裴远之也打完了电话。
“裴律业务繁忙,想见一面还要预约。”
看他忙完,季舒楹将手机丢到桌上,颇有几分上门找茬的气势。
裴远之拉开皮椅,并不在意她语气中的阴阳怪气,“季小姐什么事?离三点还有半小时。”
言下之意,让她抓紧时间。
季舒楹反骨上来,他想速战速决,她偏不,就要浪费他的时间。
她看一眼桌上,“你们律所就是这么待客的吗?水都不给喝一杯。”
面对她的挑刺,裴远之挑眉,“待客待的是客,而不是同行,还是说季小姐已经从君德辞职了?”
“……”季舒楹一噎,只当做没听到,继续找茬,“这就是裴大律师连杯水都舍不得给我喝的理由?”
“想喝什么?”裴远之不欲多纠缠。
“白水吧。”季舒楹说。
等裴远之用纸杯接了放到桌上时,季舒楹看一眼一次性纸杯,嫌弃地开口:“有茶吗?突然不想喝白水了。”
裴远之淡淡看她一眼,那目光让季舒楹后背凉凉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季舒楹忍住退让的冲动,盯着书柜,故技重施:“KS这么大个红圈律所不会连杯茶……”
嗒。
茶杯被取出的清脆琳琅声响。
裴远之没喊外面的助理,纡尊降贵地又泡了壶茶。
淡淡的茶香在室内漫漶开来,雾气散开。
男人提起茶壶,修长如玉的骨节下是青瓷茶壶,手背上浮着淡青色的经络,白玉与淡青色交错,色彩鲜明,像一幅清冷悠远的水墨画。
“请。”他将茶杯推过来。
季舒楹端起茶杯,嗅了一口,秀眉微蹙,“西湖龙井?像是旧茶,我喝不太惯,有大红袍吗?或者金瓜贡茶也行,我不挑。”
“想品茶,你可以现在出门下楼,找个茶馆。”裴远之已经打开笔记本,点开合同文档,不再正眼看她。
这是在赶她走了。
季舒楹放下茶杯,正要说话,裴远之一边滑动鼠标,一边闲散地补了句:“实在想喝也行,我现在请助理出门买了大红袍送上来。”
季舒楹顿时一滞。
她是想折腾裴远之,但并不想折腾无辜的助理。
季舒楹眼睛眨了眨,“那我还是喝温水吧,不能太烫,也不能太冷,最好是刚好40°的那种,稍微超过一点……”
“季小姐。”
裴远之指尖点了点桌子,打断,像是耐心告罄,提醒,“有什么事,可以直说,你的时间也是时间,不是吗?”
季舒楹看出他指间的淡淡不耐,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没耐心的男人,她这才哪儿到哪儿呢,再说了,能跟她说话,应该是他该珍惜才对。
真是没意思。
还好她准备将一切意外扼杀在摇篮中。
想到这里,季舒楹也失了耐心,只把检查单从包里拿出来。
薄薄一张纸,被她卷得有些皱了。
季舒楹将检查单放到桌上,咬字清晰:“是这样的,想告知你一件事——”
裴远之很轻地抬了抬眉梢,示意他在听。
“我怀孕了。”
季舒楹说。
裴远之神色未变,扫了一眼她手中的检查单,“我的?”
尾音微微上扬,是平静的反问语气。
“……”季舒楹默了一秒,蹭的一声站起来,“不是你的,跟你没关系。”
她啪嗒一声取走桌上的检查报告,冷笑:“放心,我会给孩子找个好爸爸,以后再见面,保证让孩子叫你叔叔。”
7. 07
办公室外,众人看似在工作,实则小群消息飞起。
【进去了十分钟了,居然还没出来】
【按照裴律的正常速率来说,三分钟谈完一位,这位居然撑了这么久,应该是客户吧】
【但我还是觉得关系不一般,前女友的可能性更大……】
【不会这位大美女最后也是哭着出来的吧QAQ那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指望大魔王怜香惜玉?人家骂哭的人比我这辈子吃的盐都多】
正讨论得热火朝天,办公室的门却忽而被人打开。
之前众人感叹的那位绝世美女,正冷着脸匆匆离开,跟鞋敲击大理石瓷砖传出清脆声。
那张精致的脸愈冷,却越发明艳,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这是发生了什么……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就看到有人快步追了出来,一把扣住女人的手。
俊男靓女,身高差明显,画面如此美好。
——如果忽略男人是谁的话。
律所里一刹安静得鸦雀无声。
连键盘打字的声音都止住,只有远处茶水间咖啡机工作的声响。
……好劲爆!!!!
他们看到了什么?!大魔王居然在追人!还……牵手了!
裴远之扣住季舒楹的手腕,淡淡瞥一眼旁边看戏的众人。
众人连忙移开视线,装作忙碌的样子。
在季舒楹恼怒开口之前,裴远之快速说了句,随手推开了一个会议室,拉着人进去了。
众人听不清,只听到门打开的声音。
咔嗒。
会议室的门被关上,将一切探究的视线都隔绝在外。
“卧槽!”实习生率先沉不住气,捂住嘴低呼出声,“我看到了什么……”
“裴律居然也有追着女人跑的一天?是这个世界幻灭了还是我幻觉了?”
“我就说不是客户嘛。”说话的人难掩兴奋,“说不定是女朋友。”
“第一次看裴律这样追人……之前那个漂亮的实习生告白,好像也是说拒就拒,压根没犹豫过吧。”
一个高级律师清咳一声,拦住众人愈发大胆的八卦,“别聊了,今天的工作都完成了?不想周末加班就赶紧专心忙自己的事,在背后聊老板的八卦是能提高你们的工作能力还是帮你们完成任务?”
众人噤了声。
“好的王律。”
“知道了。”
会议室里。
在门关上的一瞬间,季舒楹就挣脱开男人的手,胸口起伏着,仰头看去,“我们已经谈完了,还有什么事?”
室内没开灯,窗帘被拉上,可见度极低,很安静,浮浮沉沉的昏暗里,她只能凭感觉仰头看向面前的人。
没有光源的会议室,上头悬挂着的投影仪的蓝色按钮未关,一闪一闪微渺的光,隐约勾勒出眼前人的线条。
“……说话。”
太过安静,季舒楹沉不住气,再度开口。
视觉受限,嗅觉听觉反而愈发敏感。
昏暗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季舒楹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
还有近在咫尺,很淡的男士香水味。
沉稳、优雅、洁净。
像雨后竹林,清透冷冽,顺着空气抚平人紧绷的神经。
他今天换香水了。
季舒楹的第一个想法。
不是上次的乌木沉香,这是她很喜欢的一款男士香水,只是后调偏些微辛辣,又过于冷,相比别的热门款,这款要小众一些,专柜买不到。
她买了几瓶,都放在家里专门的展示柜里,未曾拆封,只做收藏。
“听我说完再走。”
寂静中,裴远之缓缓开口,像是在斟酌合适的措辞。
“……不是说了,跟你没什么好谈的了。”季舒楹侧过脸,想要拉开门出去。
只是手刚放到门把手上,就被拦住。
“前面的话是诈你的。”
季舒楹动作顿了一下。
他的声线仍是清冷低磁,只是相比前面,口吻温和了很多,“如果让你感到不适,我很抱歉。”
说着抱歉,他却扣着她的手腕,没有松开的意思。
炙热温度透过相贴的皮肤,密不透风地渡过来,不容拒绝地桎梏住她。
季舒楹不合时宜地想到一些别的。
他好像很喜欢扣人的手腕,无论床上,还是床下,像是习惯性地掌控一切,确保所有都在计划之内,没有偏差。
“这件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做什么选择,我都尊重并配合。”
他语气温和,像是安抚。
季舒楹情绪平复了一点。
她刚想开口,又听到男人淡声补充:“不过,这个社会的就业环境对女性尤其苛待,孕妇更甚。”
“等你回去冷静下来,考虑清楚,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意思是,让她不要因为前面所说的气话,做出错误的选择。
季舒楹脑中的那根导火线再度被点燃,她噌地一下抽出手,冷冷道:“都说了,跟你没关系,你听不懂人话?”
“就当我从没找过你,谢谢。”
撂下这两句话,季舒楹打开门。
外面再度陷入死寂。
似有若无的视线投向她这里。
众人都在屏息等着,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季舒楹微仰起下颔,没看身后人的反应,也未曾给其他人一个眼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一次。
身后人没再追上来。
-
哪怕心情差,季舒楹还是坚持把下午的班上完。
大约她的低压太过明显,连平时喜欢偷偷嘀咕几句的赵昕妍今天也安静如鸡,一句话没敢说。
季舒楹冷着脸,敲键盘的手指如飞,写起文书也是效率极高。
六点整,下班时间到。
整个律所没人走,一片安静的白噪音里,季舒楹旁若无人地起身收拾东西,看也没看高级律师的眼色,径直下班。
打车到家,季舒楹进门就将鞋甩掉一边,换上自己柔软舒服的拖鞋,包包随便扔到地上,将自己整个人甩进床里。
脸埋在柔软如云的床里,真丝床单光滑地包裹住她,凉凉的,很舒服。
恍若置身宽大的怀抱里。
季舒楹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一些混乱的碎片。
明明床上那么欲的一个人,工作和生活却那么理性分明,像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冷静得有些过分。
她甚至都怀疑自己找错了人,那一夜的男人,根本不是裴远之。
旋即又起身,懊恼地把枕头扔到一边。
她为什么又在想他?这个人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
想起一个小时前查的资料,孕前期激素的影响很大,人的情绪和心情会不受控制。
她偏要跟生理本能对着干。
季舒楹起身,赤脚去找包里的手机。
除了一个陌生号码孜孜不倦发来的一系列短信,工作群里的通知、妈妈、好友、以及一些狐朋狗友塑料姐妹发来的消息,再无别的。
也就是说,整个下午,裴远之一个电话、一个短信也没发。
她说跟他没关系,他就真的觉得没关系了?
觉得可以顺理成章地逃避责任吗?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又开始翻涌,季舒楹破天荒地点开了陌生号码发的短信。
换做平日,她是一眼都懒得看的。
11:22
【楹楹,能把我微信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吗?】
15:21
【小楹,今天降温了,记得添衣】
16:47
【给我个地址好吗,我不知道你到底去哪了,真真也不愿意告诉我,怕你在外面吃不好,买了你最喜欢的荣记,你给个地址,放心,我跑腿送过去,不会纠缠你,也不会让你困扰的】
17:30
【下班了吗?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18:00
【好想你,宝宝。】
18:40
【我知道你看得到的,楹楹,给我回个电话好吗,我想你想得要疯了】
……
桩桩件件,季舒楹看着,心情舒坦了一些。
这个死去的前男友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至少比那位说话好听。
最后一条未读短信。
【小楹,今天我去看季阿姨和季叔叔了,他们好像状态都不是很好,你什么时候回家?我相信季叔叔不是那种抛妻弃子的人,他肯定有自己的苦衷,或许是公司有什么内幕,你也不要太任性了,人总是要长大的……】
季舒楹啪嗒一声将手机扔向墙!
小小的物体划过抛物线,跟墙面相撞后,无助地摔落在地板上。
一声闷响。
季舒楹伸手捂着脸,难以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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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怎么会喜欢上这种人呢?
怪就怪她以前被对方看似清润温和的性子给骗了。
她以为他是因为爱,因为喜欢,所以心甘情愿,任打任骂,忍受她一切坏脾气。
实际上不过是利益下的取舍。
一听说她父母可能离婚,她可能不再是之前那个众星捧月的季大小姐,就支支吾吾,态度犹豫,甚至连这种毁三观的话都能说出来,替她爸开脱。
缓了缓,季舒楹冷静下来,起身捡回手机。
手机质量很好,哪怕被她这样又砸又扔,屏幕竟然完好如初。
季舒楹都有点气笑了,就这样把短信统统删除,再拉黑号码。
不过是天下男人一般黑。
收拾完一切,后知后觉的委屈涌上季舒楹的心头。
从小到大二十多年来,都没吃过苦头。
偏偏这两个月受的委屈,加起来比前面八千多天遇到的所有都要多。
不知是否是因为怀孕,情绪的大起大伏都比以往来得浓郁深刻,季舒楹咬了咬唇,眼眸里浮现出一些雾气。
她盯着天花板,裹紧了被子,想睡觉。
只是季舒楹向来憋不住情绪,在床上翻了两下,最后还是打电话给好友林真真。
“我真受不了了世界上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季舒楹一顿酣畅淋漓地输出。
当然,她选择性地省去了怀孕这件事,只重点描述狗男人们有多么多么讨厌、过分。
林真真跟她同仇敌忾,一顿臭骂,情绪价值拉满,季舒楹瞬间好受不少,原本的气去了八成。
“别管这些了,要不周末去点男模玩玩?放松一下心情。”
那边林真真说。
“……”
季舒楹一听到男模两个字就头疼。
她现在肚子里这个孩子,就是因为男模这个起因,阴差阳错搞出的人命。
同样的错误,她不会再犯第二遍。
“这个还是算了。”季舒楹语气恹恹,气若游丝地道,“有没有健康一点的活动?我现在对男色没什么兴趣。”
“那下个月L牌的内部新品发布会,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品牌方给我寄了两张邀请函。”
“唔,那我看看时间。”聊到买买买,季舒楹来了兴趣。
跟好友煲完电话粥,季舒楹又顺手跟江宜菱约了周末逛街,她从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势必要在别的地方填补回来。
行程安排好之后,季舒楹又约了美甲师上门,换了个新美甲。
期待感冲淡了前面的一切,这一夜尚算睡得不错。
翌日。
初夏的风吹起纱帘,茂盛的梧桐树舒展着枝丫,清透日光影影绰绰。
闹钟还没响,门铃率先响了。
季舒楹秀眉微蹙,迷迷糊糊地摸过手机看了一眼。
七点半,大清早的,物业一般不会在这个点上门,不会真是找了跑腿送餐过来?
“放门口就行。”
季舒楹咕哝着说,只是太困,声音小,那铃声又响了一遍,悠长地回荡在整个公寓。
“真的是,不是说了放门口就行吗……”
季舒楹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地起身,赤脚走到门口开门。
门打开来。
刺眼的初升日光被挡住。
季舒楹站在阴影里,对上那双黑眸,眨了眨眼,恍然有些还在梦中的错觉。
初夏日光斑驳地透过走廊玻璃窗,窗外树影婆娑,视野里是一张清隽俊美的脸,黑眸沉静,低饱和度的蓝色衬衫,衣冠楚楚。
一个按理来说,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你……”季舒楹大脑有些宕机,堵了一会儿才说出下半句,“……你怎么知道我地址的?”
裴远之视线滑过眼前人。
黑粉色的缎面冰雪丝睡衣,吊带很细,有些下滑的趋势,露出莹润肩线。
像是刚醒,漂亮的眼眸蒙着薄雾,乌黑的发睡得凌乱,落了几缕在裸露的白瓷肌肤上,更添几分不经意的撩人。
“入职信息上有家庭地址。”裴远之淡声说,移开视线。
季舒楹尚且有点未睡醒的迷蒙,闻言‘哦’了一声,尾音拉得很长,声音还带着困倦的慵懒微沙。
“有什么事?”
温度适宜,像是入了夏,空气里是树叶被日光照射过的新鲜味道。
裴远之抬腕看了眼时间,云淡风轻地答,“送你上班。”
8. 08
送她上班?
季舒楹看着眼前人,第一反应是自己没睡醒,还在梦中,第二反应是幻听了。
像是季舒楹眸中不可置信、见鬼的含义太明显,裴远之难得耐心地补充了句:“怀孕挤地铁不方便。”
季舒楹原本不甚清醒的大脑瞬间清醒了。
原来是担心她肚里的孩子。
看她未婚先孕可怜吗?
昨天裴远之说的话,做的事,都还历历在目,她记仇得很。
再说了,她随便一个电话,也能让别的男人心甘情愿接送。
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施舍和可怜她。
季舒楹双手环胸,微抬下巴,骄矜的姿态很足,“我怀不怀孕,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恍然无觉自己现下的状态,双手环抱,更显得春光旖旎。
裴远之后退一步,稍微拉开距离,只看另一侧,“自然是作为孩子血缘上直系亲属的关系。”
“你……”要不要脸。
季舒楹话说到一半,对面的门突然打开了。
这一层对面住的是一个老太太,公寓一梯两户,季舒楹之前在电梯里碰到过,老太太像是独居,态度友善,谈吐也很有文化。
此刻,老太太愣在原地,显然也没想到,大清早的,一开门就看到这样的场景。
像是认识,但又很微妙地对峙着。
气氛有些诡异的沉默。
老太太目光先在裴远之身上转了会儿,颇有些惊讶,心底叹了句好俊的后生。
而后迟疑着跟季舒楹开口,“……姑娘,早上穿这么少,小心感冒了。”
季舒楹闻言,下意识低头。
才发现自己穿着吊带睡裙就来开门了,薄薄的缎面冰雪丝,大片锁骨和皮肤都裸露在外面。
这都还好,更要命的是根本遮掩不了里面……
季舒楹耳朵腾地一下就烧红了。
从小到大,只有家里的阿姨、美容师、好友姐妹这类同性看过她穿这类睡衣的时候。就连母亲,在她上国际高中后,都很少晚上进她房间。
她又羞又窘,忍着发烫的耳垂跟老太太道谢,再狠狠瞪一眼裴远之。
他明明发现了,却不提醒她。
伪君子!
只是配着云蒸霞蔚的一张脸,更似娇嗔,不似生气。
裴远之接受到她埋怨的眼神,挑了挑眉,然而季舒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砰!
门被关上。
季舒楹背靠在门上,平复着呼吸,用微凉的手背贴了贴面颊,而后又俯身,仔细听了下外面的动静。
老太太好像带着笑意问了句“小情侣吵架了?”
而男声则很低,听不清说了什么。
季舒楹回到房间,有些烦躁地脱掉睡衣。
光滑温软的面料顺着肌肤滑落,从小腿坠至脚边,还染着她的体温。
卧室里残留着昨夜睡前她点的一支香薰挥发出的甜香,还有沐浴露的玫瑰馨香。
黏糊又旖旎。
不知为何,季舒楹脑海里出现的却是刚才在门口时,男人微淡的视线滑过,而后移开,后退一步的姿态。
一切都是无声中进行。
她却在想,那一瞬间,裴远之在想什么?
……一定是孕激素的影响。
这么一遭闹剧下来,季舒楹的睡意全部消失了,干脆准备收拾洗漱。
手机偏偏在此时震动起来。
第一下是消息提示音,第二下是她订的闹钟开始响了。
季舒楹揿亮按钮。
来自一串有几分熟悉的陌生号码。
-【楼下等你,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
她从洗澡、穿衣、卷发、化妆整个流程下来,最快也要一个小时。
季舒楹看完短信,手机扔到一边,压根没理。
他要等就让他等吧,反正她从来没答应过让他送。
瓶瓶罐罐地捣鼓着,季舒楹像往常一样,踩着点出门。
此时,距离收到短信已经过去了快一个小时。
只是今天挑的鞋设计不太合脚,有些反人类,才下个楼梯,脚跟已经有些被磨得隐隐作痛。
季舒楹微微蹙了蹙眉头,忍下这种不适。
小区绿化覆盖率很高,挺拔茂盛的梧桐树在阳光下绿意盎然,风吹过树林,发出窸窣的声响。
明知对方可能已经走了,季舒楹还是下意识扫了一眼两边宽阔的停车位。
都是熟悉的那几辆,并无新车。
果然,他根本不是那种有耐心的人。
季舒楹说不清什么情绪,出了小区,准备打个专车时,余光里扫到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在身侧停稳。
喇叭响了两声,正是裴远之。
季舒楹只诧异了一秒,便行云流水地开了副驾驶的门,上车。
她想通得很快。
把裴远之当做家里的司机就好了,送上门的免费司机,不要白不要。
“不是说二十分钟?”
上车后,季舒楹抬头,反光镜里映出驾驶座男人的半张侧脸,鼻梁高挺,下颔线利落,轮廓流畅分明得像是造物主的杰作。
“先去办了点事。”裴远之说,启动了引擎,又淡声提醒,“安全带系好。”
……合着主要是办事,顺便接她的?
季舒楹有些无语。
以前上男士的车,谁不是主动而又绅士地替她系好安全带。
然而裴远之压根没有看她一眼,更别说帮她系安全带了。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公事公办,而任务对象怎么想的,并不关心。
季舒楹心痒难耐,搞不明白裴远之到底在想什么。
偏偏她摸不透。
“堂堂裴大律师,竟然只买得起这种车吗?”
季舒楹看了圈车内,找不到别的漏洞,只能挑刺车的价格。
她对玩车没兴趣,但父亲和哥哥喜欢收藏,家里车库一溜儿的各类限量版跑车和顶奢一线车。
相比之下,裴远之的这辆,牌子太过低调,并不是叫得出名的贵宾车,商务、体面、沉稳有余,却够不上他的社会地位。
车速放缓下来,靠右。
裴远之指尖点了两下方向盘,“不想坐现在可以下去。”
话落,季舒楹这边的车门锁咔嗒一声,开了锁。
季舒楹:“……”
她确定了,人还是那么个人,一点儿没变。
她忍不住阴阳怪气:“有你这么跟孕妇说话的吗?”
“季小姐一小时前不是说过,跟我没关系?”红灯转绿,裴远之打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道。
这是用她早上的话又堵了回来。
季舒楹一噎,干脆闭目养神,只当自己打了个专车,只是这个司机说话不好听。
哪怕季舒楹讨厌他的处事方式,也不得不承认裴远之的车技很好,一路行驶得稳稳当当。
座椅柔软舒适,椅靠弧度符合人体工学,恰当好处地支撑着,换气系统也是一流水准,最重要的是,车内没有那种劣质真皮或刺鼻的香水味,反而是洁净清透的气息,像置身雨后竹林。
蓝牙播放着很舒缓的轻音乐,温度湿度适宜,车窗隔音效果也极好。
很适合补觉。
许是最近有些嗜睡,季舒楹头陷在颈托里,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车内安静下来。
红灯间隙,裴远之左手搭在方向盘上,右手点了下手机,一个新的来电提醒。
季舒楹被吵到,樱唇嘟嚷着什么,很轻,偏头换了个姿势,刚好转向裴远之这边。
裴远之侧头看了一眼。
她睡得很浅,长而翘的乌睫投下阴影,轻轻地颤着,像是有些不安稳,静谧惹人怜。
比起醒时的骄纵明媚,睡着时更纯净温软,像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褪去清醒时的刺。
长指一滑,裴远之挂断了来电。
即便如此,系统音还是惊扰到了旁边副驾驶座上的人。
季舒楹眉心微折,侧头转向车窗。
短暂地在她的耳垂上停顿一秒。
裴远之收回视线。
-
“裴律,大老板Kaleb说有事找你。”
上午九点,KS律所正是最忙碌的时候,人人面色匆匆来往,脚步飞快,会议室里一组又一组开着会,工位上的白领手速飞快,键盘声、通话声,文件翻阅声,连成一片密密的白噪音。
电梯门开,裴远之刚走进律所,跟组内成员谈了几句,助理就小跑过来,有些惴惴地道。
闻言,裴远之起身,单手抄兜,点了点头,“你跟他说我忙完过去。”
Kaleb是KS律师事务所的管委会主席,同时也是中华区的律所主任,中美混血,日常都是在各大洲之间来回飞,南半球北半球两边跑,甚少来总部。
今日倒是一反常态,来了中华区的总部。
无数个念头、千条消息运转而过,面上丝毫不显,裴远之处理完待办事项,走到Kaleb办公室门外,叩响门。
礼貌性的,很有节奏的三下。
点到为止。
“进。”
发音腔调有些怪异、但字正腔圆的男声从办公室里面传来。
裴远之推开门。
偌大的办公室里,主席椅上的中年白人正背对着门,看向外面的城市景色。
鳞次栉比的高楼,一线明珠遥遥矗入云端,日光反射,科技感与繁华并存。
这间独立办公室是整个S市视野最好的办公位之一,也是无数合伙人想要往上成为的目标之一。
闻声后,Kaleb转身回来,看向眼前的年轻男人。
男人一身黑色西装,眉骨优越的一张脸,天生的淡然感,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Kaleb想起中国古话里的一句——君子,“如琢如磨”。
“坐。”
Kaleb眼神示意,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相比在外应酬时的浮夸热情,多了几分真心实意,“好久不见Ferek,你比之前更帅了。”
当初他选择提举Ferek破格成为高级合伙人,除了Ferek本身令人咋舌的华丽履历、候选人中绝对压倒性出众的能力,以及优渥的教育背景家庭环境下,还有一些更多的考量。
当然,不否认也有外貌的因素影响。
律师这一行,注定要与各类人打交道,从法官、当事人、到各类客户,一幅好的皮囊,无疑是一张好的名片。
更别提名校与红圈所的履历加成,高效的沟通能力,加起来将是绝杀。
换言之,在KS内部不动声色的明争暗斗之下,他将选择将篮子里的鸡蛋之一,压在Ferek身上,无疑是正确的决定。
他看到了这个年轻人身上藏得很好的野心,隐而未发,只待一击致命的狠劲与野心。
事实也正如他所想的,对方手腕利落,能力卓越,短短两年便给KS创收超千万美元,扶摇直上。
只是Kaleb知道,对方的目标远不止于此。
不过眼下……
“我听那边说,跟L集团那边对接的主律师换人了?换成了chen?”
待裴远之坐下后,Kaleb率先开口。
裴远之眉梢也未动一下,颔首,“是。”
“Ferek,我怎么记得原本负责的不是你吗?你的能力我向来信得过,换成chen,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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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担心。而且,我记得你的助理曾跟我说过,昨晚六点的航班,今天这个时候,你本应当到京北了。”
Kaleb的中文有些生硬,但不影响交流,他直接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是这个并购案哪里出了问题,还有没有明白的风险,所以你退出了这个case?”
裴远之轻笑一声,“不是,Kaleb,你多虑了,不是业务上的问题。”
他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措辞,而后缓缓道:“是有一些私事。”
Private business?
Kaleb来了兴趣,毕竟对方工作狂的名声早在美国时,就有所耳闻,倒是第一次听说因为私事改了出差的行程。
原先的疑虑放下,Kaleb兴致勃勃地问:“是哪方面的?我知道这样问可能有点冒犯,不过第一次看你因私误公,真是稀奇……”
裴远之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提了几句,将这事揭过去,又回到业务上。
“下周我也会去京北协助陈律,以保证案件顺利推进。”
Kaleb点头,“你办事,我向来放心。”
正事谈完,Kaleb敲出一个小木盒,抽出一支雪茄,示意,“一起去旁边的雪茄室?”
裴远之抬手婉拒了,“最近不碰这些。”
Kaleb有些讶异,倒也没有勉强,只是两者相加,他想起什么,恍然大悟:“你前面说的私事……不会是谈女朋友了,为了约会?”
-
许是早上在路上补觉过的原因,季舒楹今天一反常态地没有犯困。
只是……
她低头,第十次看向手机。
短信栏里,没有新消息;社交软件里,联系然那一栏也没有新的好友消息。
季舒楹有些咬牙切齿。
什么意思,他是觉得送她一次,就能抵消他的所有责任了吗?
果然是狗男人。
就不该有任何期望。
将这些扰乱思绪的东西抛到脑后,季舒楹开始专心工作。
下午六点,季舒楹照样准时收拾东西下班。
意外的是,收拾时,余光瞥见赵昕妍那边,跟另外几个同事也在收拾东西。
无可避免地,众人一齐等电梯。
周五的下班时间,电梯也比往常来得慢。
季舒楹百无聊赖地玩手机,计划着明天出去逛街时穿什么,听到旁边人的低声讨论。
“好羡慕你啊昕妍,专门有人来接你……”
“就是,不像我男朋友,说坐个地铁就回去了,压根不会主动来接我,如果可以,谁想挤地铁啊。”
“听说条件还很好,是个富二代,昕妍,是不是下周就能听到你的好消息了?”
赵昕妍偷偷打量一眼旁边的季舒楹,状似不经意地道:“也没那么快啦……人家只是约我吃个饭而已。”
“而且他条件也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好。”
“哪有,我看他上次来接你都是开的宾利,这辈子都没坐过,羡慕死了。”
“不至于啦,那你们家离得远吗?要不我让他顺道送你们一起好了?”赵昕妍顺势问。
几个同事一开始还婉拒,后面拗不过,笑着答应了:“昕妍人美心善,我们真是沾你的光。”
赵昕妍虚荣心得到满足,她假装才看到旁边的季舒楹,“呀,小舒也在呢,要不要顺道也送送你?”
季舒楹压根没心情玩这些过家家的把戏,懒洋洋地掀了掀眼,“不用,我还不至于眼界这么浅,把别人的宾利当成自己的宝炫耀。”
“你……”赵昕妍刚要反驳,想起什么,忽而又笑了,“没关系,理解你,好像小舒都是自己一个人上下班吧?羡慕你这么独立呢。”
叮一声,电梯到,季舒楹懒得理赵昕妍,径直走进去。
电梯一路滑至大厦一楼。
宝蓝色的天幕,将暗未暗,川流不息的车流,将远近高楼的星星点点衬得华美绚烂。
出了大堂,脚跟磨得疼,季舒楹干脆放慢步速,慢悠悠走在后面,给好友发消息。
赵昕妍一行人走在前面,忽而看到什么,低呼了一句:“那……是不是裴律?”
熟悉的字眼抓住季舒楹的神经。
季舒楹睫毛抖了下,抬头,顺着声源看去。
男人身形颀长挺拔,蓝色衬衫,意式条纹领带,似阴天弥漫着的铅蓝色薄雾,敛静,不动锋芒。
他靠在车边,时不时抬头跟旁边同行的人说话,袖口挽起,小臂虚虚撑在车窗,露出一小段修劲利落的线条,衣冠楚楚的斯文与男性独有的力量感,同时出现在他身上。
哪怕是在繁华迷人眼,节奏快、精英众多的CBD,那份气场也是独一无二的出挑,游刃有余的从容。
是裴远之。
“还真是,裴律师怎么会在这里,上次的会面不是说进行得很不顺利吗?”
“回来的时候杜律发了好大的火。”
“……要不我们去打个招呼吧?”
赵昕妍挽着身旁女同事的胳膊,笑吟吟地出主意,“上次在KS,我们连会议室都没能进,这次机会不就来了?”
“再说了,刷刷脸,多认识一个人,就是多一份人脉,说不定以后用得上。”
不知道那边的人聊了些什么,陆陆续续离开了,只余下裴远之一个人,他低头,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敲击,像是在发消息。
在赵昕妍不懈努力地撺掇下,众人终于同意了,人多壮胆,准备一齐过去。
在前面人迈开步伐的同时,季舒楹包里的手机也震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
裴远之熄屏手机,似有所感地,抬眼看向她们这边。
9. 09
赵昕妍感受到裴远之向她们这边投来的视线,心中一喜。
顾不得其他,她加快脚步,挽着女同事走到身前,盈盈一笑,“裴律。”
声音刻意端了一下,显得清新、悦耳、曼妙。
裴远之垂眼看着眼前的一行人,胸前君德的律师工作证很明显,“君德的?”
“对,我是君德事务所的律师赵昕妍,刚到君德一个月。”
赵昕妍没想到裴远之居然认识她们,惊喜之余,也抓紧机会介绍自己。
她声音温柔和煦,更似沁了蜜,“入职前就听说过您的大名,上次在KS,有幸因为业务见过您一面,真没想到……”
说完这句,赵昕妍故意停顿,等待裴远之的反应,没想到裴远之的视线压根没在她身上,而是虚虚看向后方。
她后面是有什么人吗?
赵昕妍想起什么,心头一紧。
她状似不经意地移动了一下脚步,想挡住对方的视线,“您是来这里办事吗,还是等人?有什么我们能帮上的忙吗?如果是找君德的人的话,我可以帮您联系和转告。”
说着,赵昕妍拿出了自己的手机示意,笑容甜美,眼睛轻眨着,温婉中不失热情。
裴远之的视线终于落回到眼前。
赵昕妍本以为对方再不济也会跟她寒暄几句,没想到——
“什么时候,连执业证也没有的实习生,也能称自己为律师了?”
裴远之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放下袖子,将袖扣扣好,语气平淡。
像是在叙述一个事实,却未给她留任何颜面。
赵昕妍身体僵住,一阵头晕目眩,之前的欣喜如潮水般褪去。
连旁边的同事都有些紧张地攥紧了她的手臂,替她感到尴尬。
赵昕妍手指扣得泛白,面上却还要勉强维持着甜美的笑容,“是、是我表达不准确,我的意思是见习生……”
另一边。
季舒楹在看到是裴远之之后,就停下了脚步。
隔着十来米的距离,她看到赵昕妍一行人上前去,不知道在说什么,笑容分外热络和殷勤。
而裴远之微微低头,像是在听人说话,保持着疏离性的礼貌。
按理说是很普通的社交场面,落在季舒楹眼里。却像是一粒沙子。
不痛,却膈应得很,沙沙的,很不舒服。
这种生理性不适进一步变成了生理不适,甚至有几分恶心,季舒楹蹙起眉,几秒后忽而转身回到大厦。
季舒楹一阵风似地踩着跟鞋回到大堂,匆匆去了洗手间,刚推开门,就忍不住干呕一声。
“哗——”
按下冲水键,季舒楹平复着呼吸,将包随意地挂在挂钩上,拿出未拆封的纯净水,拧开瓶盖,漱了漱口。
一个下午未曾进食的胃部翻涌着,那种恶心反胃的感觉仍旧挥之不去。
离检查还有几天,再熬几天,她就能处理掉让她孕反严重的罪魁祸首。
手机在包里震动,季舒楹洗完手,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才拿出来看了眼电话号码。
一边跟赵昕妍他们聊天,一边还能有空打她电话?
季舒楹气笑了,直接挂断。
没想到那边又打来第二通电话。
本想再次挂断的,季舒楹想了想,临时又改了主意,点了接通。
“在哪?”那边人问。
声音还是清清淡淡的,似凌晨四点的雪面。
季舒楹翻了个白眼,“怎么,裴先生不是忙着跟人聊天吗,给我打电话做什么?”
“我短信白发了?”裴远之不轻不重地反问。
季舒楹想起前面的那一声震动,滑动了一下屏幕。
短信框里躺着一条未读消息,她点开来。
七分钟前。
-【几点下班?】
她当时并未来得及看。
所以他其实是来接她的?
季舒楹有些心虚。
只是想起早上那茬,那句冷冰冰的‘不想坐现在下去’,还是有些不爽,“怎么,准备像早上一样,接别人,再顺路接个我?也不知道你的破车能不能装下这么多人。”
“季舒楹,你是在跟我发脾气?”
裴远之揉了揉眉骨,按捺着为数不多的耐心。
相比客套疏离的季小姐,季舒楹这三个字念出来,更显得不近人情。
季舒楹像被踩中尾巴跳起来的猫,“我哪里说错了?你早上自己说的,只是顺路来接我。”
说句专门来接她是会死吗?
“不回消息,不接电话,二十多岁的人活得像个刚毕业的高中生,觉得所有人都应当围着你转。”
裴远之语气没什么起伏,只是淡淡的嘲讽掩盖不住,“君德一年不如一年,从录取人的素质上,可见一斑。”
季舒楹气得眼前发晕,偏偏对方还带着律所一起抨击。
君德名声、实力确实不如KS,这么多年,也未曾挤入红圈所这一阶级,常被外人说道。
但君德也并不是什么不入流的小律所,多多少少也算个仅次于红圈所的大所,季舒楹能拿到这个offer,也是过五关斩六将争取来的。
然而在他的口中,都变得一无是处。
“……是是是,你是高级合伙人,你了不起,懒得跟你说。”
季舒楹气得胸闷,撂下这句话后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犹嫌不解气,又把电话号码也一起拉黑。
挂了电话,季舒楹扶着门框,又呕了一声。
只是干呕,吐不出什么东西,她何曾受过这些苦头,眼眶里浮现出一些生理性的水雾,委屈极了,也倒霉透了。
再给她一次机会,她绝对、绝对、绝对不会被男色迷昏了头脑。
另一边。
电话被挂,裴远之拧着眉,过了几秒,再打过去。
冰冷的女声提醒:【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裴远之收起手机,径直开车离开,不欲再浪费时间。
他应做的已经做到位了。
对方不接受,那是对方的事。
晚上九点,国金大厦依然灯火通明。
夜幕愈浓,愈显得远近高楼绚烂如星。
律所里加班是常态,KS事务所里,除了少数人能正常下班过周末,其余人都在加班加点赶deadline。
争议组组长也没想到,原定京北出差的裴远之行程延迟,又恰好最近一个所里重视的案子判决结果下来,不如人意。
众人原本都很有把握,觉得这个案子胜诉概率极大,证据充足,对手也不甚厉害,因此也就放松了警惕,加上本就忙,难免懈怠了些。
没想到出乎意料地败诉了。
偏偏这时,负责数据处理的实习生还犯了大错。
这样的翻车史无前例,众人都战战兢兢,更糟糕的是客户不满结果,不依不饶上门要说法。
“新实习生是谁招进来的?”裴远之看完,问众人。
没什么起伏的一句,老员工们却下意识地抖了抖。
坐在工位里的实习生,尚且还没从考核成绩不合格的打击里缓过来,听到裴远之的话,吓得心跳都要停止跳动了。
“……一面和终面的人事考官是我,二面是别的组的。”人事部副部长说,努力想要开脱,“但我们只是负责整体的考量,具体拍板并不是……”
“KS每年给你开这么高的薪水。”
裴远之打断,语气微妙地停顿一秒,“是让你上垃圾堆捡废材的吗?”
副部长:“……我、我……”
“来我办公室一趟。”裴远之压根没看实习生,将那叠资料扔到桌上。
没过多久,副部长脸色难看地从办公室里出来了。
副部长跟实习生说了几句,实习生嘴唇惨白地起身过去了。
许是因为太紧张,实习生进去的时候门未来得及关严。
隐隐约约的声响,透过门缝传出来。
“那个表格数据本来不是我负责的,是组长说太忙让我帮忙,高级律师并没有跟我讲过要怎么处理……”
实习生的声音抖得跟筛糠似的,还是努力地据理力争。
“没讲过为什么不主动问?怎么,你嘴巴长来只有吃饭的功能?”
男声低沉磁性,分明是悦耳的声线,却似山巅的一捧雪,从胸口砸进去,冻得人透心凉,牙齿发颤。
“我、我看组长很忙,怕耽误她的工作,所以想着等她忙完了再去问……下次我就知道了,我我是想说,裴par,我会努力学习的。”
“你的工作能力跟你的语言组织能力一样,低到令人发指。”
一分钟后,实习生红着眼眶出来了。
她显然第一次直面大魔王,被劈头盖脸骂傻了,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泪珠盈在眸里,好不可怜,回到工位之后就埋着头擦眼泪。
众人还未来得及松口气,负责败诉案子的主律师又进去了。
“你当律师这些年的饭都白吃了?不跟客户保证案子能胜诉,我以为这是刚入行的新人才会犯的低级错误。”
办公室内,裴远之压根没看这位律师,淡淡道。
“你在客户面前拍拍胸脯保证能胜诉,装完了爽了,现在轮到我给你的不专业收拾烂摊子,你好得很啊。”
主律师深知是自己犯的低级错误,才被客户抓住把柄,现在还需要裴远之出面摆平客户那边。
纵使他平时庭上多么能辩,此刻也憋不出一句话来。
……
三分钟后,这名资历深厚、唯独这次栽了跟头的高级律师出来,脸色跟家里死了人一样,一言不发地离开。
从上到下,不论是刚来三个月的实习生,还是经验丰富的老律师,就连来看好戏的别的组的组长也未曾幸免。
大魔王依旧发挥着高超的办事效率,两分钟一位,最多不超过五分钟。
半小时后,众人都战战兢兢,埋头苦干,不敢多说。
直到深夜十一点,裴远之离开后,众人才松一口气,陆陆续续下班了。
群消息早就翻滚如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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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虽然知道业务翻车了会被骂,但是裴par也太可怕了啊啊啊啊啊啊】
【还好吧,不算火力全开,客户闹成那样,他也没扣人奖金和绩效】
【这叫还好吗……】
【感觉这时候路过一条狗都会被骂】
【别说了,就是大老板kaleb在,都阻止不了,裴par狠起来连大老板都要一起骂的】
【瑟瑟发抖……】
【我怎么感觉裴律今天心情不好呢??】
【他什么时候心情好过……】
【老板的心思你别猜,算了,跟着他干奖金多,工资高,忍忍吧,哪能跟钱过不去呢】
【+1 隔壁组业绩不好这个月都裁了三个人了】
【也是,唉,钱难挣屎难吃啊】
-
周一,季舒楹被借调到另一个组。
实习生便是这样,没有过硬的专业能力,大多接手的活计都是跑腿之类的打杂,像一块平平无奇的砖,哪里需要就搬到哪里。
“所里人手不够,接下来两周,你先跟着王律那边办事。”
季舒楹分到的是另一个带教律师王律,专门负责谈案的。
王律翻看了一下季舒楹的资料,先简单分了一个任务下来,“下午你和小赵跟我一起出外勤,我们去见一下这个案子的客户。”
季舒楹点点头。
外勤不比在办公室内吹着空调坐着办公,要辛苦很多。不过她上周脚后跟磨破了皮,这几天都穿的平底鞋,不然要受大罪。
下午两点,季舒楹跟着王律和另一个同事,一齐到达附近的写字楼。
办公楼离君德不算远,客户所在的公司是世界百强,门禁严格,登记了才能被人带领着刷卡进去。
前台登记的间隙,有个商务模样的中年男人,一眼注意到季舒楹,走过来攀交情,“美女,你也在这里工作吗? ”
“我不是这里的。”
季舒楹刚进来就听到这句话,她取下墨镜,淡淡道。
“噢,那你在哪工作的?看起来这么年轻,不会还在上学吧,要不要我请你喝杯星巴克?”
中年男人并不在意季舒楹的冷淡,毕竟长得漂亮的小姑娘多多少少都有些脾气,笑眯眯地继续道。
季舒楹不耐地双手环抱,樱唇轻启,“没听清,你说什么?”
“……”
中年男人一时看不出季舒楹是装的还是怎么的,又把前面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上班时间,没空。”
她眸光轻慢,“当然,如果你有什么法律相关的问题需要帮忙,可以联系君德事务所。”
“原来美女是律师啊,真是失敬失敬,怪我以貌取人了。”
中年男人有些贪婪地看着那张如花般娇嫩的面容,目光停留在黑白西装束着的玲珑身材上,继续道:“那能不能咨询你几个问题?”
季舒楹戴上墨镜,直接后退了几步,打量了几下中年男人,居高临下,“律师咨询半小时300,你付得起?”
她语气的挑衅太明显,旁边的同事有些紧张地看向季舒楹。
她也听说过季舒楹的名声,招进来的硬茬,担心还没见到客户,就在这里闹出什么难看的事。
“你……”中年男人被呛得没面子,肉眼可见地脸色微沉,有几分丢面子的不虞。
他正要发火,旁边的客梯在此时到达一楼,叮地一声,打开。
里面一行人走了出来,都是西装革履的精英打扮,甚是年轻,三十岁上下,几乎没有大腹便便或者超过四十岁的。
季舒楹跟着同事一齐后退了半步,等待电梯里的人先出来。
刚退后了半步,不知道哪里牵扯到了本就不适的身体,又或许是前面中年男人太过油腻,季舒楹的胃部又翻涌起来。
季舒楹背过身,虚虚扶着旁边挺拔高高的绿色植物,掩唇干呕了一声。
从上次拉黑裴远之的电话号码后,他并未再来找过她,甚至连换个电话号码联系也未曾有之。
季舒楹更加确定了自己要打掉孩子的心,约了周日的手术。
再熬几天,就能解放。
然而。
莫名其妙的,肚子里住着的小房客却在此时兴奋起来。
触动了本就敏感紧绷的神经。
季舒楹捂住嘴,俯身,又是一阵干呕。
“小姐,你不舒服吗?”靠近季舒楹这边的年轻男人注意到了她的不适,好心问。
季舒楹无力说话,只能虚弱地摆了摆手。
半垂下的视野里,旁边却有人递来一瓶水和一包纸。
季舒楹顿了顿,还是接了过来,礼貌道谢:“谢谢。”
余光扫过握着那瓶水的手,骨节分明,似修长的竹节,冷白的手背皮肤上交错着青筋,微凸,腕上是一支银方块腕表。
是Rolex的经典款式,质感光泽高级,一看便知价格不菲,无端衬出几分沉稳、矜贵、清冷。
有几分熟悉。
季舒楹心神一滞,抬眼,恰好与来人对上视线。
10. 10
季舒楹手僵住,只觉得像是接了个烫手山芋,第一反应想把水瓶和纸都扔掉。
然而顾及到身边还有这么多人,她扔掉反而显得她反应颇大,只能稳稳地握住。
眼前人眉骨深刻,黑眸深幽,薄唇线条优美,正装勾勒出颀长挺拔身量,不是裴远之又是谁。
他递过来之后,就收回了手,甚至还让出一点新鲜空气的距离,保持着疏离的态度。
像只是为陌生女士顺手展现一下绅士风度。
“要不我让物业帮你倒杯热水过来?”前面说话的好心男人又问。
季舒楹摇了摇头,婉拒了。
她此刻不想说话,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怼人。
一行人打头的人转头说了句什么,年轻男人应了一声,“走吧,阿远。”
一行人离开,季舒楹看着那道身影被众星捧月着走出去,在大堂门口停下,像是在等待什么,与同行的人说了几句。
仍旧是清清冷冷的侧脸,线条利落干净,远远望去,端的是精英模样,衣冠楚楚,举手投足都散发着利落独特的气场。
她这几天被孕反折磨,吃不好睡不好,孕吐严重,结果对方看起来还这么精神抖擞,丝毫没有被影响的样子。
“舒楹,你没事吧?”同事不知道季舒楹怎么了,连声问,想到这段时间所里的传闻,心底也有些起嘀咕。
她狐疑的目光投向外面。
“……可能有点中暑。”季舒楹压下那股子不适,缓慢道。
今日烈阳,已经初有盛夏的味道,外面太阳高照,柏油马路都被蒸腾得升温,而大堂里冷气又开得极低,从室外到室内,胳膊都受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她的脸有些微的泛痒,不知道是不是出来得匆忙,墨镜和口罩遮不到的地方被阳光晒到了。
“那你先去那边沙发坐着休息一会儿吧,我帮你跟王律说,等会如果有需要再联系你。”
“嗯。”季舒楹应了一声,慢吞吞地走到大堂一侧的休息区里。
坐下来后,将包扔到一边。
大堂里人来人往,匆匆忙忙,没人注意到一侧脸色不太好的季舒楹。
季舒楹嘴唇有些发白,拧开水瓶慢慢地喝了一口,喝水的中途又想呕,一时间被水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有人站在沙发后面,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掌心温热,替她和缓着。
悄无声息。
季舒楹本以为是同事跟过来了,鼻尖却嗅到清冽好闻的男士香水味,似雨后竹林,带着清新却足以安抚人的力量。
她指尖微滞,转身,与那双冷水洗过似的黑眸相对。
看了眼大堂外的人,都还在等着,时不时地向她这个方向看来。
只不过男人高大修长的身影挡住了所有探究的视线。
“好些了吗?”
裴远之轻拍着,不经意地问,抬起另一只手看了眼表盘时间,“还是说送你去医院?”
低低的声线似冰镇后的烈酒,清冽醇厚,撩动着敏感的耳廓。
“孕吐是正常的孕期反应,去了医院也没用,反而瞎折腾一顿。”
季舒楹闷声道,字字句句都是无声的控诉。
“请假休息?”
裴远之手中的动作没停,节奏却愈发低缓。
“之前已经请过好几次了。”季舒楹再度喝一口水,吐出一口浊气。
很奇妙的,在那种富有节奏而又轻柔的轻拍下,她胃部的翻涌逐渐止住了。
像是揉皱的纸张,被手指温柔的力度一寸寸抚平,回归到最初的平整与洁净,烦躁一扫而空。
季舒楹舒服得指尖微蜷,头皮微热,又忍住喟叹的冲动。
“你们律所历来习惯把实习生当牛马?”
季舒楹胸口刚舒坦一些,听到裴远之的这句话,禁不住翻了个白眼。
前不久还有人说君德招的实习生一年不如一年,现在又说君德苛待实习生。
怎么不想想,她现在这么难受的罪魁祸首是谁?
裴远之垂眼,居高临下的姿态,连她这样的小动作都尽数收入眼底。
说来也怪,连翻白眼这样的动作,她做来也显得娇矜漂亮,一点也不世俗。
像一只繁复华丽的花瓶,哪怕插上最烂俗的花,也依然赏心悦目。
季舒楹精神好了一些,想了想,说:“我约了这周天的手术。”
那只轻拍着她脊背的手顿了顿,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想好了?”
季舒楹抽出纸,展开,蜻蜓点水地擦了擦唇角的水渍,又补了个口红,理所应当地享受着身后人的服务,“嗯,我考虑好了。”
“需要我做什么?”
“星期天你陪我去。”
“周天我有个客户要见。”
季舒楹柳眉一竖,正要说话,裴远之又慢条斯理地补充:“不过时间上,我可以推迟,来配合你。”
这么一件私事,被他公事公办的口吻讲出来,像是在会议上讨论这个案例的合理风险一样。
怎么做到把私事也变得公事一样客观、理性、不带任何的感情的?
季舒楹一瞬间很想撬开这个人的脑袋,看看里面除了工作赚钱之外还装了什么,“你想说的就这些吗?”
“……”裴远之沉吟了两秒,“那我问你。”
“嗯?”季舒楹抬眼。
“你确定这是你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确定。”季舒楹说,只是垂落在身侧的指尖微微抖了一下。
裴远之点头,“如果你确定,届时我陪你。”
季舒楹蹙眉,“你不会以为就那天陪我去就了结了吧?”
“自然不是。”
季舒楹扳着指头,像是在数落人的罪行,“后面的小月子,我不能进行体力劳动,不能干重活,造成的经济上的损失,请假的误工费、还有我的精神损失费,经这一遭的补偿、营养费……你都要负责,事后的照顾和关怀也不能缺席。”
“可以。”
“口头答应的不算,提到的这些,包括具体数额,我都会拟成合同,黑字白纸,签字红印才算。”
裴远之眉梢抬了下,“可。”
“还有别的,等我想到了再补充,最终解释权归我所有。”
季舒楹又道。
“行。”
季舒楹没想到裴远之答应得这么利落,荔枝眼微睁,想从那张俊美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他凭什么答应得这么快。
是对自己的绝对自信?不担心自己趁机做手脚?还是有诈?
裴远之收回手,抽出一张湿巾纸,擦了擦指尖,提了另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怎么联系?”
季舒楹:“……?”
这人在说什么胡话?
当然是电话联系啊还能怎么联系。
大约是她眼神中的疑虑太明显,裴远之将湿巾纸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咬字清晰:
“我是说,你现在能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
“……”
季舒楹恍然想起,她之前一气之下,把裴远之拉黑了。
“你借别人手机不也能给我打电话么。”季舒楹嘴上这么说着,手指还是轻点了几下,“好了。”
裴远之点点头,“那边还在等我,先走了,有事电话,没接就是在忙,留言我看到会回。”
季舒楹:“……”
这公事公办的口吻,谈完就走,他把她当客户了?
走之前,裴远之还抬手看了眼时间。
季舒楹下意识地也摁亮手机看了眼。
好像,从交谈到结束,全程不到五分钟。
默了两秒,看着裴远之离开的背影,季舒楹没忍住从唇齿挤出几个字:**男人。
-
结束外勤任务,到家时,季舒楹累得不行,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
约了卸妆师和按摩师上门,季舒楹一边享受服务,一边不忘敷手膜和脚膜,睡前养护。
女按摩师很年轻,手法熟练,只是体力一般,不一会儿就按得满头大汗,小心翼翼地问季舒楹合适吗,力度会不会太小了。
季舒楹浑身酥软,闻言娇懒地嗯了一声,“可以了。”
却莫名想起了另一个人。
思绪不受控制,忍不住比较,好像,男性的力气是要比女性大很多……
她还想起白天裴远之的那句话——
“你确定,这是你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他为什么会再问一遍。
是觉得她会有别的决定吗?比如,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怎么可能。
裴远之这种工作狂,性格又差劲,毫无风度,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好爸爸的料。
他这种人,估计婚后关于带孩子的分工都能出一个合同来,严格按照法律规定各自应负担的责任。
周末一家三口想去踏青,说不定都要提前预约他的行程。
稍微一想那样的画面,就觉得可怕极了。
季舒楹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颈,又无语——她为什么要想裴远之能不能成为一个好爸爸这件事。
把乱七八糟的事抛到脑后,季舒楹进入甜美的梦乡。
周六,季舒楹睡了个足足的懒觉,直到下午两点,江宜菱打来电话时,才迟迟转醒。
“嗯嗯……是的姐姐,我起床了,再给我一个小时收拾……姐姐你半个小时后过来就差不多。”
季舒楹眯着眼睛,嗓音微哑,还带着初醒的倦意,一边接电话,一边握着杯子,慢慢地喝了半杯温水。
她的日常习惯,每天早上起来先喝一杯温水,雷打不动。
她每天都要喝很多水,喝不够的时候心情就会很烦躁,干什么事都不爽。
今天,她之前就提前约好了跟江宜菱一起去逛街,当做是上次不告而别的小小补偿,顺便买买买。
买买买永远是提高多巴胺分泌、转换心情最快最粗暴的办法之一。
一个小时看起来多,实际上用起来根本不够。
季舒楹先洗了个澡,再慢悠悠地把头发吹干,用卷发棒烫卷时,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
简单从衣柜里挑了一条微露肩的长裙,画了个淡妆,再拿出专门周末用、不含化学物质的纯天然香水往手腕、颈后喷两下,季舒楹踩着高跟鞋出门了。
一辆车已经停在楼下,打着双闪。
“小舒。”江宜菱坐在后排,率先开了车门下来,温婉面容上淡淡笑意,跟她打招呼。
“来啦宜菱姐。”
季舒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小跑着上前挽着江宜菱上了车。
落座后,季舒楹才发现副驾驶一个有些陌生的中年女人,她疑惑地看向江宜菱,“这位是?”
“这是我家阿姨,曼姨,跟我婆婆关系很好,专门来照顾我的。”
江宜菱微笑着介绍,又对曼姨道,“这位是季小姐。”
季舒楹眼眸一转,她是从复杂的大家庭出来的,自然知道这句‘跟婆婆关系很好’之下隐含的含义。
她仍保持着最表面的礼貌,只是笑容褪去几分真心实意,“曼姨好。”
“太客气了,季小姐长得真漂亮。”曼姨上下打量着季舒楹,从头到脚,眼睛一亮。
她眼光刁钻,一眼看出眼前的季舒楹是娇养长大、家世不错的样子。
车子驶动不久,曼姨似是无意地问起:“小季有没有男朋友呀?如果没有,阿姨这边表姨家的儿子,刚毕业,国企上班,可以介……”
“小舒有男朋友了。”江宜菱恰到好处地截断曼姨的话,语气温和却坚定,“就算没有男朋友,说这些也不太适合,人家有自己的交友圈。”
主人家都这样说了,曼姨只能收回自己最初的打算,讪讪地,“好、好吧。”
季舒楹没想到江宜菱平时看着性子温柔软和,必要的时候也态度坚定,有些意料之外地挑了挑眉。
江宜菱握紧季舒楹的手,笑了笑。
没告诉她,今天她也是受人之托。
两人到达市中心的商圈,挑了个商场,有一搭没一搭地逛着。
“这个好看,小舒你要不要试试?”
“这款我有了。”季舒楹扫一眼,大部分都是她之前家里有的,每个奢侈品牌,她都有相熟的sale,基本会提前把每季新品送到季家老宅,请她挑选。
而如今商场里的,很多都是她有过的。
两人便转而逛起一些稀奇古怪的店铺。
“小舒,这个呢?好像蛮适合你的,很可爱……”
耳边的声音已听不见,季舒楹的脚步顿住,眸光定格在某一处。
离家一个多月,她偶尔夜里也会想念父母,尤其是季茂明,又爱又恨,想回去,却又咽不下那根刺,像圆满的镜子,摔碎之后,缝隙难平。
她一直在等,等着季茂明处理好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等父亲率先低头认错,给她打电话,承认是他的错,他会改正,以后都会好好对妈妈。
她还抱着一种奢望,这个家能回到从前的美满和和睦。
然而。
季舒楹没想到,只等到了眼前这一幕。
季茂明虽皱纹密布也掩不住的儒雅清润脸庞,此刻,季茂明身边跟着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女人,妆容精致,一身名牌,旁边还有一个跟季舒楹差不多年龄的女生,学生模样,书卷气很浓。
不知道说了什么,季茂明笑着伸手抚摸了下女生的额头,每一处皱纹都仿佛刻着无可奈何的宠溺。
女生眉眼跟父亲有几分相似,那双桃花眼更是如出一辙。
眼下,那和睦美满的一家三口,刺得人眼睛发疼。
季舒楹终于在今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真相——
她记忆中的那个家,早就不复存在了。
支离破碎得彻底。
一朝所有的侥幸和信念都破灭,她想要自欺欺人也不能够。
水雾模糊了视野,季舒楹没有眨眼,那几个身影却早已消失在人群里。
江宜菱察觉到季舒楹没有跟上来,转过头,看季舒楹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第一次从季舒楹的脸上看到一种类似迷茫的神情,眼睫也未眨一下,像是精致的瓷娃娃,被人一瞬间抽掉了灵魂。
那些蓬勃的生命力,都被凝固住,只有茫然和空白,像是在巨大的冲击之下,人类机体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
“怎么了?”江宜菱有些吓到了,上前轻轻拉住季舒楹的胳膊,晃了晃,语气柔和得像是怕把季舒楹碰碎了。
季舒楹没有反应,江宜菱又轻摇了一下,顺着季舒楹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了摩肩接踵的背影。
季舒楹恍然回过神来,嘴唇微张,“没、没什么……”
江宜菱看出季舒楹状态不对,提前结束了逛街,找了一家水吧坐着,替季舒楹点了一杯温水喝。
季舒楹捧着水杯,没说话,罕见的寡言。
过了一会儿,季舒楹打起精神来,又继续跟江宜菱买买买。
她给江宜菱买了一对channel的耳环,又给自己买了一个胸针、一套新衣服。
购物完,两人从步梯下去,准备回去。
季舒楹站在步梯上,视线随着下移的缓慢速度划过商场内的店铺,不经意间被一家店吸引了目光。
玻璃透明的橱窗柜里,放着一大一小两个模特,身上穿着粉蓝色的亲子装,很难想象小小的布料是怎么剪裁出这么精细的设计,可爱、活泼、甜美。
看得就让人心头发软。
如果选择……她和她的孩子……是不是,就成为了一个新的家庭?
季舒楹放在扶梯上的手一瞬间收紧,想到明天的手术,忽而有些不是滋味。
来时一路欢声笑语,气氛融洽轻松,回去时却异常沉默。
车上的司机换了人,裴远之来接两人回去。
江宜菱面上不显,只是时不时地担心地看向一侧的季舒楹。
季舒楹撑着下巴,说不清什么心情,往日,买买买对她来说都是解压的有效途径,没有什么不开心是买东西不能解决了,但是今日,越买却愈发空虚。
心头空落落的,像是坍塌了一角,空空地漏着风。
她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斑斓模糊,脑海里回想起的却是一小时前在商场里看到的那一幕。
爸爸和别的女人,还有一个看起来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女生,眉眼还跟季父有些相似,继承了那一双温润多情的桃花眼。
再眨一眨眼,浮现的又是精致华美的玻璃窗里,那一大一小的一套亲子装。
柔软,舒适,温馨,却唯独不属于她,买回去也没什么用。
裴远之先把江宜菱送到家,而后再开车送季舒楹回小区。
手机里跳出消息提示,江宜菱问她怎么了,好像今天后面的情绪都不太好。
连刚认识不久,不甚熟悉的江宜菱都发现了她情绪不对劲,唯独孩子血缘上的父亲却毫无所觉。
裴远之一直在忙,开车的间隙时不时会接个电话,红绿灯时又会抽空回个消息。
或者说,有所觉,只是觉得没必要花时间处理。
季舒楹也就干脆只把对方当做司机,一路无言,到小区之后提着包开门。
下了车,车窗被人降下。
季舒楹转身的动作一顿,看向车窗,还以为是这男人良心发现,知道她现在情绪不太对劲。
没想到——
“早点休息,明天手术,记得禁食禁水。”裴远之说。
季舒楹:“……”
“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
翌日。
季舒楹一夜没睡好,梦里总反反复复地想到昨天看见的一幕幕。
周末的交通异常拥挤,三甲医院门口更是水泄不通。
季舒楹心跳怦怦的,异常加速,连一贯静心养神的轻音乐也无法缓和。
“紧张了?”裴远之间隙侧头看一眼副驾驶上的女人。
与工作日上班简洁优雅的通勤装不同,季舒楹今天穿了一条荡领长裙,微露肩的设计,细细的肩带勾勒出轻薄香肩,更显得肌肤莹润剔透,女士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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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迷迭香一样馨香、甜蜜。
不像是去医院,而是像要去看秀,或是参加晚宴。
“……没有。”季舒楹捏紧包带,条件反射地嘴硬。
为了缓解焦虑,她低头搜索着信息,查看着人流的步骤、可能会有的后果。
【优点:终止妊娠更彻底,成功率高;缺点:容易对子宫造成损伤,手术有风险……】
季舒楹啪嗒一声,揿下锁屏键。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裴远之忽而淡声开口。
“……我没后悔。”季舒楹看着车窗外。
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被夏风带过,季舒楹无暇去揣测其中代表的意味。
快要踏进医院门之前,季舒楹内心的胆怯达到了巅峰。
一想到冰冷冷的器械要伸进□□,反复搅弄,如果清理不干净,还要刮宫……
季舒楹害怕得要死,腿都忍不住发软,还在强撑着。
第一次检查结果出来时,医生还会劝一劝,问一问不要的原因,今天直接走流程,唰唰唰开了检查单子,指挥两人先去抽血化验。
又要抽血……
季舒楹整张小脸都皱起来,半个月前她才抽过血,现在又要抽。
来到采血窗口前。
裴远之伸手接过她的包,站在旁边。
季舒楹在窗口前坐下,小心翼翼地问:“能轻一点吗,我怕痛……”
医生见多了,一般都懒得搭理,只是看季舒楹可怜兮兮的样子,难得善心大发,安慰了句:“放心吧,不痛,就一瞬间的事。”
季舒楹不情不愿地伸出手,忍着恐惧转过头,嘴唇咬得死死的。
橡胶带捆上细白的胳膊,勒住。
刺鼻的碘酒碰触到白皙的皮肤,晕开,冰冰凉凉的气息。
针尖还没触碰到皮肤,那种未知的恐惧已然要将季舒楹淹没。
季舒楹紧紧闭上眼,一瞬间恨不得自己在此刻晕过去。
等了很久,却也没等到那点快准狠的刺痛,只听到医生说,“你的血管太细太难找了,换只手吧。”
季舒楹眨了眨眼,听话地换了只手,又闭上双眼。
等待。
半分钟,又半分钟过去。
医生翻找来去,又长叹一口气:“你这血管怎么长的,这么难找……”
后面一个一米七左右的黄毛等得不耐烦了,开始抱怨:“怎么这么慢啊,医生在干嘛,都是吃白饭的吗?”
队伍里其他人无人说话,都低头在玩手机。
医生看了黄毛一眼,没说话。
黄毛见没人说话,顿时气焰更嚣张了,双手抱胸,又把炮火对准一直闭着眼紧张的季舒楹身上:
“有的女的也是,磨磨唧唧的,抽个血不知道在装什么,矫揉造作……”
季舒楹还没来得及开口,裴远之瞥黄毛一眼,冷冷道:“狂躁症还是不识字?”
黄毛:“……?”
裴远之微抬下颔。
黄毛顺着裴远之的视线看过去,【请勿大声喧哗】的黄色警示牌很显眼。
裴远之:“不识字、无法控制情绪、认知障碍、过分狂躁,都是弱智的表现之一,左转门诊挂号精神科,而不是在这里发病。”
黄毛:“…………???!!!”
周围人低低发出嗤笑,黄毛意识到自己丢了面子,但是却不知道怎么反驳。
他压根没听懂对方在骂什么。
总之不会是好话。
黄毛有点想动手,但是估摸着对方比他高太多,一看就是经常健身的高大身影,怎么也讨不了好。
他向来只会欺软怕硬,撇了撇嘴,啧一声,转过头不说话了。
季舒楹第一次发现,裴远之这张嘴,如果怼的是外人的情况下,听着还是很爽的。
黄毛安静下来,医生也终于找到血管了。
季舒楹闭着眼,羽毛似的鸦睫轻轻地颤,似小刷子,原本潋滟娇嫩的红唇也被咬得失去血色。
忽而。
有冰凉粗粝的指腹擦过她的唇,帮她松开了牙齿。
季舒楹睁开眼。
一只属于男性独有的宽大手掌落在眼前,冷白的手背上浮着交错的青筋,凸显着力量感,禁欲而又斯文。
“咬这个。”裴远之垂眼,说。
季舒楹只是犹豫了一瞬,毫不犹豫地张口咬住。
她没收着力,咬得很用力,甚至带着发泄恐惧和害怕的味道,包括这段时间身体上的不适,生理心理上的无法接受。
淡淡的血色从皮肤表层渗出,裴远之眉也未动一下,甚至还抬手轻轻拍着季舒楹的发顶,安抚的姿态。
无论她如何用力,那只手都稳稳的,纹丝不动。
季舒楹竟然还有闲心去想——
他手的温度温凉,光滑,好似一柄折扇美玉。
浓稠的暗红色血液,顺着细细的透明管,慢慢地落到试管里。
一管结束,医生用棉花摁住,眼神示意,而后利落地抽了针头。
“好了。”裴远之从医生那里接过按压棉花的任务,俯身低低道,“结束了。”
季舒楹还没反应过来,就结束了,下意识地跟着裴远之站起来,让出位置。
注意力被转移,她压根忘记了针尖刺入皮肤的那瞬间的痛感,满脑子里都是裴远之的那只手。
她好像咬的是他的左手?
应当不影响生活吧……
走了没几步,季舒楹发现不对。
“你的手……”
她视线落在他的手背上。
清清楚楚的月牙印,皮肉翻滚,渗出了血丝。
“没什么。”裴远之瞥一眼手背,漫不经心地道,并不在意。
跟那夜抓挠的力度比起来,今天季舒楹咬的力度只是毛毛雨。
季舒楹不说话了,难得的有些安静。
有种微妙而又相同的情绪在滋长。
今日今时,她与他都流了血。
只不过她是为了检查出的血,他却是被她咬出的血。
抽完血,紧接着又是B超检查、心电图。
跑了一个小时,检查终于做完,又要等结果。
季舒楹忍不住碎碎念:“都怪你,你倒是爽了,根本不用承受这些,唯独我要受苦。”
“那天你没爽?”裴远之问她。
季舒楹一堵,又窘迫又羞恼,不知道怎么反驳,干脆一锤定音:“反正就是你的错!”
“……”
“好了,下午一点的手术,先去排队,等着换手术服吧。”
安静的诊治室内,医生将单子递过来。
裴远之接过。
季舒楹嗯了一声,起身,有几分心不在焉,裴远之走在前面,替她打开门。
长廊里人来人往,喧嚷声一瞬间扑面而来。
很多都是丈夫陪着妻子来检查,或者是老人陪着女儿女婿,热闹热闹闹,幸福美满,眼神晶亮,那种对于新生命的向往,对生活的期望,是消毒水味和森冷绿光也掩不住的。
季舒楹忽而想起24年前。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是不是也是怀揣着希望,期盼她的降临?于是有了这么多年她的幸福快乐。
然而。
然而。
一个家庭破碎得如此容易,轻而易举。
如今,又一个小生命悄然地在她的身体落地,生根,她有了一个新的血缘链接,有机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全新的家庭。
她却要亲手拔掉这根芽。
季舒楹脚步不知不觉慢下来,脑海里无数想法缠绕着,一个目标渐渐清晰。
父亲会成为别人的父亲。
她无法选择,也无法更改。
但,她的孩子永远只是她的孩子,承载着她的爱意降临。
她有选择的权利和余地。
“裴远之。”
她忽而叫住走在前面的人。
裴远之脚步顿住,侧身,垂眼看她。
季舒楹手下意识放在小腹的位置,想要从那里汲取到一点力量。
周数不多,手下的触感跟怀孕之前没什么差别,甚至连一点点的凸起也感受不到。
“如果,我是说如果——”
但是,很神奇,她好似能触摸到,孩子心跳的声音,一下下的,跟随着她的心跳声,此起彼伏地交叠在一起。
逐渐汇聚成坚定的,无声的力量,支持着她此刻的决定。
“……如果我说,我改主意了,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呢?”
季舒楹直视着裴远之,语速缓慢又清晰,态度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裴远之也察觉到了她身上的不同,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空气里陷入沉默。
只有医院长廊的吵闹喧嚷,像是人生百态的白噪音。
几秒,又或许只是短暂的一息。
每一毫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似乎很漫长,又似是极快的刹那。
“如果你想生下来,”裴远之顿了一下,很快回答,“那就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