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得丑就不配攻略病娇了吗[穿书]》 1、红鞋 后院,东厢房。 李秀色嗑了一地的瓜子。 而后唰一下从床上蹦了下来,嚷道:“小蚕,这会什么时辰啦?” “小姐!”小蚕在外头伸长脖子,可劲儿回应:“酉时初刻了!” 李秀色望向窗外。 太阳已然下山,许是因为方下过一场小雨,天色灰蒙蒙的。 她舌尖轻巧地剔了嘴里的瓜子壳:“行,我出门办点事,你不必跟着。” 小蚕眼见着三小姐出门,片刻又退回来,自屋里挑了双浅黄色的绣花棉鞋,拍了拍上面的灰,这才抱着走了。 李秀色一路走到后门守着,没过多会儿,便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偷摸打伞过来。 她眯起眼,看见骨伞上头蹦出了三个大字:【李秀荷】 李秀荷目光自伞下看过来。 似是没想到会有人在后门,先头一惊,脸色很快难看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秀色打量她:“等你。” 李秀荷生得好看,细眉杏眼,唇红齿白,装扮也精致。穿一袭翠裙,外披深绿色的绒毛大氅,耳侧的两串珍珠坠子晃悠弹到脖颈的一圈毛领上,颇显几分灵动。 唯独神色有些凶:“等我做什么?滚开。” 李秀色摇头:“今夜外头不大安全,姐姐还是别出去了。” “你是什么东西?我做事还需听你的?” 李秀色佯装叹气道:“顾家少爷并非只有今日去那长斋阁,姐姐何必急于一时?” “胡说什么!”李秀荷被戳中了心思,声音顿时尖利起来,生怕被下人听见,又很快压下去,低声道:“我当你为何要拦我,怎么,自己修得这幅尊荣没脸见人,嫉妒我与二妹花容便罢,而今还管起我见谁来了?” 李秀色堵着门,似笑非笑:“要出去也行。” 她似乎懒得多言,掏出自己带来的绣花鞋,低头看向李秀荷脚上那双大红色翘头屐,开始睁眼说瞎话:“姐姐脚上这双脏了,不如先换一双。” 李秀荷烦不胜烦,没等说完,一把便夺了那鞋,朝地上水坑一丢,再嫌弃地擦擦手,哼道:“鞋都与人一般丑。” 李秀色深吸一口气。 得,这人想死也拦不住。 她看着李秀荷,就像看着头就要被大卸八块的死猪,须臾,将撑门的手一松:“您请便吧。” 语毕,拍了拍手,头也不回,大步走了。 李秀荷踏出后门,回头睨了个白眼:“丑东西。” 细雨又下起来,打在油纸伞的骨柄上,砰砰啪啪,落开朵朵玉兰。 * 这边,李秀色回到东厢房,独自进了屋。 她将鞋丢一边,裙边一撩,上床没什么形象地盘腿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又嗑起瓜子,而后开启脑内系统,上来便问:“我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 “宿主,您刚来这里半个时辰,什么也没干,人也没救成,就吃完了半斤瓜子,便想着要回家了?” “那不然呢。”李秀色不依不挠:“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宿主,是这样,您能不能活着,都还是个问题。” “……” 李秀色盘着的腿突然抽了下,态度登时端正了些:“这个,说起来,这书里的李秀色,也就是我,是什么人物来着?又是怎么死的?” 小说名为《尸舍》。 被普通的大一学生李秀色随意点开。 她看书纯属睡前消遣,一目十行,真正能进脑子的没几个字,正看得云里雾里,名都没对上几个,大约只读完第一个副本,便突然眼前一黑,再醒来时,已经躺在这东厢房的床上了。 系统贴心地在她醒来时和她打招呼: 【您好,欢迎来到《尸舍》世界。您现在的身份是钦天监监正李潭之已故妾室所出的庶女,李家三小姐——李秀色】 【由于您与李秀色小姐非但同姓名,样貌也基本相同,系统将您真身替换,并稍加改貌,祝您好运。】 李秀色险些又晕了过去。 ……她穿书了,还来的是个刺激的身穿? 不过她对这个同名同姓的姐妹有点印象,因为原主就出现在本书的第一个副本里。 李潭之有一妻一妾,小妾方氏诞下原主后难产而亡。 原主上头另有两位姐姐,均由正妻梁氏所出。 二姐李秀衣没有过多笔墨描写,至于大小姐李秀荷,虽出场了一章,但迅速被游尸咬死,领了盒饭。 游尸乃僵尸的一种,集怨气而生。一般游尸咬人只是让人也染上尸气变成同类,而胤都游荡的这位爷咬人直接一口咬破大动脉,再撕掉两个耳朵,掏心抽肠,满地血腥。 被咬的人没了全身,连化僵尸的可能都没有。 且他害人也颇挑剔,夜黑风高,专对穿红鞋独行的女子下手。 书里写,李秀荷爱慕顾太师长子顾隽,几次三番制造“偶遇”接近,终于在冬月初一酉时,在去长斋阁的小巷里遇害。 脚上正穿着一双大红色牡丹纹翘头屐。 * 屋内,系统兢兢业业,正在头顶认真地科普: 【原主在书中是女炮灰,于土匪山上与女一女二一同被困,其二人均被救出,无人施救于你,故被僵尸活活咬死,死不瞑目,怨气聚体,在僵化前被男三颜元今一把火烧化于无烬洞中。】 “……” 【卫朝好俊美之风,胤都美女如云,喜女子脸净,原主样貌丑陋,为人耻笑,天性自卑,心系太仆寺卿之子高复而不得,故终日郁郁寡欢。】 “等会,”李秀色实在听不下去了:“样貌丑陋?你不是说我与原主长得一样?” “是呀。” ……那也没到不堪的地步吧! 【故,宿主需完成系统任务‘倒贴男三号一百次’,才可在本书中保留性命。完成该任务后,方获得‘回家’可能。】 李秀色:“……多少次?” 【附加条件:每日至少倒贴一次。否则即刻原地暴毙。】 “?” 系统贴心道:“呀,宿主,您今天只剩下三个半时辰啦!” * 李秀色骂了系统八辈祖宗。 她坐在桌前,掐着人中,努力冷静地捋了一捋。 这个男三号李秀色看书时没什么印象,问了系统半天,才套出了几句关键词: 广陵王颜安独子,胤都男子榜榜首; 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天之骄子,最烦丑人。 胤都满城尽花容,男子貌若潘安、女子沉鱼落雁者比比皆是,俊美之风气盛行下,城里推举了个“男子娘子榜”,以美为先。 李秀色知道书里女主乔吟就是这胤都女子榜榜首,算是卫朝第一大美人,但委实没想到,男子榜第一居然不是男一号那个小道长,而是这个听上去就不怎么好惹的世子男三。 她抬头看向镜子,的确是自己的模样。 一张圆脸,红血丝与雀斑相□□缀,配着参差不齐的眉毛,不怎么大的眼睛,塌塌的鼻子和圆润的鼻头,以及一张没什么血色的小嘴,唯一的优点是天生显小,还是因为发育不良。 李秀色深知自己普通,但也没被指着鼻子骂过丑,觉得至多是有些……磕碜? 她天性乐观,反正这十七年也这么磕过来了。只是致命的是,李秀色发现自己穿来后,脸上不知怎么突然多了一道长长的胎记,这是书中古人最忌讳与不耻的。大概有食指长度,红黑相间,自右额角起,树纹般一直弯曲延伸到右眼下方,远看好似面上趴了条虫子。 李秀色扶额:嘶……真的不好看哈。 不好看便罢了,这原主约莫自怨自艾,整日只知哭哭啼啼,更自暴自弃,不加装扮粉黛,只穿身灰白毫无生气的裙子,挽着松垮难看的发髻,满脸愁容,明明及笄之年,气质活活老了十岁。 李秀色脑海里突地蹦出系统之前贴心的提示: “目中无人的广陵王世子,生平最讨厌女人和丑人上赶子在他跟前晃悠,惹烦了拖出去打死都有可能……” 贪生怕死的李秀色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现在要去倒贴大帅逼,还是个以貌取人的大帅逼。 李秀色抬手便把簪子拔了,直接朝门外一丢,嗷一嗓子:“小蚕!本小姐有什么大红大绿顶顶漂亮的衣裳没?统统替我找出来!” * 长斋阁位于胤都城东,楼高景美,素有天下第一阁之美名。 顾太师长子顾隽独爱长斋,三天两头便要去一趟,每回要拉上自小一块玩到大的同窗颜元今。 今天自也不例外。 雨还在下,石板路上湿湿嗒嗒,李秀色一手提着裙尖让它不沾水,一手撑着伞,疾步小跑着。 她换了身衣裳,深紫色的短襟小袄搭风铃百褶裙,披件乳白色大氅,领部由抽绳系紧,坠二只绒球。发型改作双丸髻,系了两条流苏飘带,一直垂到胸前。 不仅如此,李秀色还兴致勃勃替自己画了眉,涂了粉,抹了胭脂。 古代的胭脂水粉属实难用,她虽惊觉自己化完愈发像个女鬼,还是那种双颊红通的吊死鬼,但仍坚信“有总比没有好”的真理,自信地戴上了个帷帽遮住脸,兴致冲冲出门了。 出了回廊巷,便到了一分叉口。向左是大路,向右是去长斋阁抄近的一道幽深无名窄巷。 李秀色抬脚便朝大路走。 天色已晚,许是下雨的关系,路上都见不到半个行人,李秀色没走几步,忽被一路边乞丐伸腿拦住,他一身破衣褴褛,打结的头发混着雨水,嚷嚷道:“前方过河桥行不通,娘子还是换条路走罢。” 他腿上的泥垢蹭到李秀色的衣摆上,寻常姑娘早就退避三舍,李秀色却浑不在意,只急道:“怎么不通?” 那乞丐看她一眼,没说话,伸出脏手晃了晃。 李秀色跟他大眼瞪小眼片刻,刚要击掌过去,那老头活像快被非礼似的嗷一嗓子:“娘子作甚!” 李秀色一拍脑袋,立马矜持地朝后退一步,机灵地从随身钱袋里倒出两粒铜板递过去,客客气气道:“老爷爷,为何走不得了?” 老头哼一声:“那石桥半时辰前无故塌陷,天亮前估计不会有人来修,若不是老头我在这提醒你一嘴,摸黑见的,掉进去也恐怕无人搭救。” “原来如此,多谢爷爷。” 老头没吭声,只偷摸打量她,这丫头片子穿得挺好,可惜脑子有点问题,整个胤都就没见除了她还有会谁对着个乞丐“爷爷长、爷爷短”的。 李秀色道了谢,又为难起来。 大路走不通,就剩那条窄巷了,可……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紫鞋,还在纠结,忽听“啊——!”的一声,状似女子的凄厉惨叫。 大路上唯有她和乞丐面面相觑,李秀色张了张嘴:“你听见了吗?” 老乞丐赚完吃饭钱,将湿漉漉的草席盖在身上,窝在墙边,充耳不闻:“没有。” “……” 李秀色咬了咬牙,朝来路回望过去。 可她听见了。 那叫声源自窄巷,正是书里李秀荷遇害的地方。 2、游尸 夜色渐深,窄巷中油灯枯残。 李秀色收伞成棍,抱在胸前,小心翼翼地朝前摸索着。 说起来,李秀荷也算是个痴情种,每回为了顾隽偷溜出去,还会先绕到街店里买些红枣桂花糕捎上,她知道顾隽欢喜吃,便有意等他出了长斋阁时佯装偶遇,再红着脸将糕点送上。 顾隽个性温和中几分木讷,不懂拒绝,见了吃的更是双眼一亮,每回欢天喜地收下,还得感激一句:“多谢李姑娘!” 李秀色绞尽脑汁想着书中剧情,推算了下大致时间,李秀荷先绕远路买糕点,再回来抄近路走窄巷,这一个来回,此刻差不多刚刚被那游尸害完。 书里写,李秀荷是直到第二天才被人发现,那东西也不知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害了人不说,竟极有兴致地在漫长寒冷的冬夜里,一点点摧残她的尸身。 她的死状很是惨烈,两只耳朵没了,面上血肉模糊,肠子拖了一地,还被扒光了衣服,待男女主赶去时,血腥味都差点让女主乔吟呕出来。 其实李秀色穿来就想过要不要拉李秀荷一把,因为当时系统提示多积德行善可获得隐藏道具,于是她还没弄明白道具是啥,又有啥用,便急匆匆奔后院“救人”去了 奈何那厮说话难听,李秀色又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大善人,便直接放了手。 李秀色边乱七八糟地想着,边谨慎地走出一段路,脚下突然踢了个什么,心下顿时一咯噔。 是个红木食盒,盒边散落两块红枣桂花糕,周围的水渍颜色颇深,一路蜿蜒到巷深处的柴堆后。 隐隐的血腥味。 李秀荷应当已经遭受了袭击,被一路拖行而去。 李秀色心扑通扑通跳,突然为自己的莽撞生出一丝后悔,早知不走这巷子了,无论是完不成任务暴毙、还是从大路塌桥上掉下去淹死,都比硬着头皮经过这里被怪物一口一口撕了吃好。 她停在原地,脚底灌铅,进退两难,竟是半分不得动弹。 便在此时,那柴堆后,倏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 “哗啦——” 柴堆倏地被一把推翻,一通乱倒。 李秀色来不及反应,便看到柴堆后出现一个高高跳起的身影,地上还倒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那女子身体尚且完好,只是半边脖子血肉模糊,正是李秀荷。 跳起的身影高大无比,远看头顶青官帽,脚踏短黑靴,一身深色似有花纹的官服上满是喷溅的鲜血,周遭散着尸气绿光。 它四肢明显僵硬,两条胳膊直直横起竖于前方,两脚并拢,一蹦三尺。 肤色死白,青面獠牙,嘴里还含着一块血肉,恐怖如斯。 李秀色活了十七年,看了无数僵尸动作片,头一回看见真的,整个人都懵了,下意识屏住呼吸。 那游尸没发现来人,原地跳了两下,身子忽的半折,视线向下,尖长又发黄的指甲直直欲扎入李秀荷心口。 【滴——】 【系统提示:宿主请注意积德行善,满分后可获得本阶段隐藏道具!】 动也不敢动的李秀色头皮正发麻之际,忽听脑中一瞬间响起这不合时宜的欢快声音,登时浑身一抖,魂飞万里。 要说刚穿来时她还知道去后院拦一拦这位姐姐……可现在怎么还有提示? 人都死了这个德还怎么积! 【宿主可即刻阻止该游尸残辱受害者尸身,增加功德分!】 李秀色连连摇头:不行,不可能,干不了。 【道具对宿主完成倒贴任务活命有重要帮助哦!】 “……” 李秀色大脑当机一秒。 而后忽而咬咬牙,也不知哪来的冲动,脑门一热,猛提一口气,拼尽全力将手里骨伞朝那游尸身上方向狠狠一砸。 投掷得出色稳当,正砸在它距离李秀荷心口半寸的指尖。 【滴——】 【系统提示:恭喜宿主抓住机会,功德分+2!祝早日达成十分!】 李秀色干完大事,撒腿就跑。 被打乱动作的游尸先是一顿,而后身子瞬间绷直,两肢朝胸前重重一并,獠牙嘶声,凶神恶煞,朝她逃走的方向看去。 它高高跳起一步,似要向她追命而来,却突然闻到什么气味,嗅了嗅鼻尖后,竟直接原地转过身子,腾空跃起,跳出巷边围墙。 寂静阴森的夜里,只听得规律的“砰、砰”声,脚步渐行渐远。 李秀色心脏狂跳,察觉那玩意没追上来,终于双腿一软,正要朝前栽去,忽被人拦腰一抱:“当心!” 她手忙脚乱,一把抓住那人藏蓝色道袍袖口,抬头时正见他眉眼清俊,面露忧色,墨色长发披肩,深色道冠横插一桃木簪,而簪上稳稳停着三个大字: 【卫祁在】 及一行系统小字介绍: ‘——《尸舍》男主角,阴山观小道长,十八岁下山历练,但通道法,不通世故。性情刚直,行侠仗义,一心问道,不问红尘。’ 李秀色头脑懵懵地想,这是男主提前到了。 那女一号呢? 还在想着,下一刻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稍显几分醋意的女声:“小道长,你抱着谁呢。” 李秀色心下一激灵,立马拾起炮灰女配的自觉性,识相地从男主身上蹭地爬了起来。 卫祁在蓝衣蓝鞋,道士打扮,腰间别着囊袋,斜挎一方布包,胳膊搭着一柄拂尘,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气质出尘稳重,微微颔首,致歉道:“小道情急之举,姑娘见谅。” 李秀色头甩得拨浪鼓:“不不不妨事。” 她朝卫祁在身后望去,果真见到一红裙蓝氅的同龄女子,额头光洁,并无刘海,青丝垂落,发间别着两朵桔梗珠花,美艳中几分脱俗。 女子身形更是姣好,成熟丰盈。容颜惊为天人,细眉狐眼,红唇娇艳欲滴。 【乔吟】 ‘——《尸舍》女主角,乔国公独女,胤都女子榜第一,千娇百媚,擅长抚琴,倾慕卫祁在,与男二顾隽有婚约。’ 李秀色正看得发呆,便见乔吟柳眉轻皱,略带醋意的目光打量她一番后又很快移开,上前一步道:“血腥味很重,我们怕是来晚了。” 卫祁在上前半蹲查看李秀荷尸首,神色凝重:“第三起了。” “是女子……也穿着红鞋。” 乔吟忽地“呀”一声:“这、这死者我似乎认识!” “你认识?” “应当是钦天监李大人之女,”乔吟皱眉:“春宴上见过一次,叫作什么……” “李秀荷。”李秀色在两人身侧提醒。 乔吟恍然:“对,是李秀荷。” 她说着,扭过头去,望向一旁那个头戴帷帽、看不清脸的小姑娘:“你……” 李秀色道:“她是我长姐。” 乔吟瞳孔微微睁大了些,半晌才道:“节哀。” 李秀色不自在地抠了抠手。 卫祁在面露同情,小心地询问李秀色些案件经过,李秀色只说是碰巧撞见。 乔吟则是有些诧异,她虽看不清李秀色面容,但见这姑娘明显除了些惊魂未定,似乎并无悲痛之音。想来这李三娘子与自家长姐定是关系一般,所以才不伤心?不过即使如此,竟也能出手相助。 她态度顿时亲近几分:“李妹妹以后切不可如此莽撞,若不是小道长与我碰巧路过,被那游尸闻见他‘樱桃酿’气息后放弃对你下毒手,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只可惜还是让它逃走了。” 李秀色点点头:“樱桃酿是?” 卫祁在微赧:“乃小道腰间囊袋中所盛狗血,由我师傅加入奇丹炼化,一般的僵尸都会有些忌惮。” 乔吟在一旁冲他眨了个眼,波光流转:“狗血唤作樱桃酿,小道长模样古板,内里倒有情趣。” 卫祁在一怔,别过目光:“是、是师傅取的。” 李秀色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像瓦亮的电灯泡。 说起本书的男女主,是个英雄救美的爱情故事。 乔吟去阴山南侧的长安寺上香,回程途中不小心落入猎人捕兽陷阱,幸得卫祁在搭救,还背她下山,替她疗伤。卫祁在模样尚可,但算不上出挑,偏偏第一大美人乔吟对他一见钟情。 书上写,卫祁在虽然也一秒心动,但碍于道士身份和坚定不移的斩断红尘之信念,一直对她礼貌疏离,不冷不热。 “李姑娘,”卫祁在自地上捡起骨伞:“其实,如若不是你勇敢丢出这一下惊动了游尸,令姐现在只怕……” 他没说下去,相比较之下前两起,李秀荷的样子已经算是可观。他虽是道士,也知晓胤都女子最爱容貌,任谁都不想如此难看地离去。 “脖颈半边不存,尸首并非全然完整,因此不会化作僵尸,李姑娘,通知家里人,收尸吧。”他掏出块白布,将尸体盖了住,回过头,见李秀色还愣在原地没动,误以为是自己的吩咐不妥,便忙道:“不,姑娘受了惊吓,还是让小道护送你回去送信。” 李秀色还急着去长斋阁找颜元今,闻言连忙摆手:“不不不必了,回去也不过两里路程,我自己可以,真的可以,道长和乔姑娘可还有事做?你们先去做,不用管我。” 乔吟面上登时染些红晕:“我们哪有什么事做。” “两里路……”卫祁在闻言眉头却倏然皱起,反复琢磨这三个字,而后忽的大声道:“两里!” 李秀色吓了一跳:“怎么了?” 卫祁在自袖中掏出一卷胤都舆图,摊开道:“李姑娘有所不知,这游尸两日前自赶尸队中脱逃而出,狡诈异常,不仅毫无气味,更是不留痕迹,难以追踪。加上令姐,它已残忍杀害了三人。案件第一起乃城东的瑶乐林,第二起在六牌楼,第三处便是这里。” “我只执着寻找三位遇害者的相似特征,多亏姑娘方才言语提点,方让小道将这三处地点联想起来。巧得很,请看舆图上标记,瑶乐林与六牌楼相距刚好三十有两里,而此地距六牌楼不偏不倚,也恰是三十有两里。” 李秀色“啊”了一声。 “应当不止是凑巧。由此可见,它行凶方向便是自城东某处往西来,每隔三十里杀一人,想来,下一处应当就是……” 他的指尖在某处一点,乔吟心领神会:“城西地界的长杉巷!” 卫祁在道:“夜还长,游尸不眠不休,曦出之前,它许还会找人下手。” 二人拿定注意,需立马赶往长杉巷,李秀色求之不得,积极强调了无数遍自己一定会当心回府,这才将他们放心劝走。 人离开后,她先是对着李秀荷默哀片刻,而后绕大路去叫醒之前那个老乞丐,再送他几粒碎银子,托他去李府送信。 办完这些,才又匆忙折回朝长斋阁赶去。 长斋阁夜不闭店,李秀色到后直奔二楼,抓了个小二便问:“广陵王世子在么?” 小二上下打量她,啧一声:“不在,早走了。” 走了?! 李秀色急道:“什么时辰走的?” 小二哼道:“两炷香了罢。” 他语气颇有些不客气,这一天天的,来找世子投怀送抱的姑娘家也太多了些,虽说个个如花似玉,但也委实不大矜持,世子不烦,他都烦了。 好在那广陵王世子也是个不好惹的,从不给任何人面子,前天燕禾郡主来寻,包间门都未进成便哭着走了,世子来一个赶一个,甚至都不屑于赶,直接把赶人的活丢给他来做。 说起来,那顾隽顾大公子要比世子好说话得多,来找他的姑娘也投机取巧,知他喜欢吃,天天十个八个餐盒送过来,偏偏他还都收了。要换成那小世子,真不耐烦起来,不把吃的扣人头上便不错了。 李秀色不知小二在心里瞎嘀咕什么,只急得团团转。 从长斋阁这端出去,路可就不止那一两条了,四面八方,纵横交错,她连他从哪走的都不知道。 就剩两个时辰了,她现在要去哪,直接冲进广陵王府抓人? 李秀色原地哀嚎了两声,不顾小二“此女子怕不是情场失意得失心疯了”的眼神,忍痛递去一个大大的银锭子:“小二,替我叫辆马车!” 3、倒贴 李秀色被马车颠得有些想吐。 她掀了帘子,同车夫搭话,试图分散些注意力:“师傅,还多久能到?” 车夫是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专行夜车,闻言道:“姑娘,小的听您吩咐,正快马加鞭呢,不过这怎么说也有三十多里路,您再眯会儿罢,马上便要到了。” 说完,又关切道:“您这会儿要去王府做甚?大半夜的,不安全哪。” 做甚? 李秀色苦着脸,皱皱鼻子:“去救个命。” 车夫挠挠头,不作声了。 他本以为这姑娘是倾慕世子成疯魔了,没想到说是去救命的,难不成是哪个妙手回春的医馆小姐?这么急,也不知那王府出了什么事。 马车疾驰,李秀色瘫回车里,开始搜刮自己脑海中为数不多的《尸舍》剧情。 其实方才在窄巷里,卫祁在提出“距离”观点时,她便已然懵了。书里应该是有这个点的,但李秀色看书不过脑子,除了大致走向,是一点细节都没放心上。 剧情发展到现在,她就记得男女主发现李秀荷的尸体后,的确又赶往了下一个地点,但还是晚了一步,于六牌楼发现第四具三岁小女童的尸体后,还和碰巧路过的男三吵了一架。 是了,李秀色突然对书里的广陵王世子有了点印象,这人貌似连道士都看不起,一出场就挺招人烦的。 李秀色听车夫的,想着先睡一觉,方眯上眼,却又腾一下坐了起来。 等一下。 第四具尸体在…… 六牌楼? 李秀色脑子嗡嗡,脑子里不知怎么阴魂不散地蹦出了系统那句吊着嗓子的“积德行善”,忽而再度掀开帘子,她方向感不大好,只问道:“师傅,咱们现在是朝哪边去?” “向西去的。” 李秀色忙又道:“你方才说,王府距长斋阁三十多里?” 她心算了下距离:“那长杉巷离王府近么?” “近啊。”车夫奇道:“姑娘?您第一次去王府行医?那广陵王府,不就在长杉巷前头么。” 行医?李秀色没多想,只咬牙道:“那、那我们先去长杉巷一趟。” “得嘞。” * 守了近一个时辰了。 卫祁在的“樱桃酿”被他藏在了较远的地方,确保身上无味后,他躲在暗处,望着巷深处他安置的木偶假人。 那木偶假人乃阴山观所造,可随意放大缩小,观中真人为其施法术,使之能散发出似真人气息、呼吸及心跳声,一向作诓骗并吸引僵尸用途。此时,那假人正女子装扮,配着一双绣花红鞋。 只是,这巷内还丝毫没什么动静。 莫非他判断有误,游尸今夜并不会再来? 扭过头来,只见一旁靠墙的姑娘已经托腮打起了盹儿,她身下垫了块桔梗味的帕子,应是嫌石墩上脏,这么个养尊处优的性子,却毫无怨言,陪他东奔西走了一整晚。 卫祁在的心冷热交替,不自觉抬起手来,而后倏然一怔。 他的指尖离她的发顶就差半寸。 心噗通噗通直跳,而后握了握拳,收起了手。 “小道长,要摸便摸,有心却不敢,算什么英雄好汉。” “……” 卫祁在清清嗓子:“小道只是见姑娘头上落了墙灰,失礼了。” 乔吟狐狸眼睁开,看向他时眼神娇媚,而后掩唇打了个呵欠,方欲出声,忽听后方传来一串马车轱辘声。 卫祁在也当即警觉起来,却见那马车吁声过后而止,帘子掀开,从车上跳下来一小小的人儿。 那人头戴帷帽,穿一身嫩紫,正是方才见过的李家三小姐。 乔吟讶道:“李妹妹,你怎么来了?” 让车夫去巷外等着,李秀色一路小跑过来:“乔姐姐!卫道长!” “我……”她随口扯了句谎:“我听归府的丫鬟说六牌楼那儿似是不大太平,你们要不要去瞧瞧?” “六牌楼?” 卫祁在颔首行君子礼:“那处是第二起事故发生地,虽然已过了一天,但附近人心惶惶,有些慌乱也是情理之中。” 乔吟道:“你专程来跟我们说这些?可是令姐不是……你们府上现在岂不是很乱?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李秀色当即煞有其事道:“姐姐出事,我……我确实很是伤心,更心有余悸,只是我已经见过一桩惨案了,不忍再有此类发生,想着只有卫道长能对付那骇人的东西,又知道你们在这,才偷偷从家中溜出来的。” 说完,再一次问:“六牌楼似有游尸动静,你们要不要过去看看?换个地方守守?” 虽然不知道卫祁在的距离推算法出了什么差错。 但是既然李秀荷的窄巷地址没改变,那么那第四起小女孩所在的六牌楼肯定也不会错。 卫祁在闻言,点头道:“李姑娘不顾心中惧色深夜赶来,勇敢至斯,小道属实钦佩。只是……” 只是他总觉得此地也有些许诡异,他既在暗中,仍感觉还有人在另一处暗中盯着自己,那目光略带偏见,让他有些不大舒适。 还未说完,忽听一阵风动。 “嘘——”卫祁在当即道:“好像来了!” 来了? 李秀色傻眼,难不成真是她记错了? 风动之后,听见半空中一声长“咻——”,似有什么穿透夜空疾驰而来。 随后,便是“砰”一声。 一粒石子,稳稳地扎刺在了立于不远处巷中木偶假人的脑门上。 假人晃了晃,弱不经风的,倒了。 三人愣在原地,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头顶不远处传来“呀”一声,随即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射歪了。” 李秀色循声望去,便见左侧雄伟高墙内似是谁家宅院,院内有一株参天大树,树叶繁茂,树枝庞大,而在最粗的一截树干上,斜斜地倚坐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浅桃色缎袍,袍内露出镶金云纹的银色滚边,袖口纹着两朵大粉桃花,正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手里的弓绳。 李秀色默默感叹,这厮穿得好生招摇。 殊不知少年样貌更加招摇,十七八岁年纪,肤色偏白,眉眼张扬出挑,男子俊逸中又透几分俏丽。他扎着一束马尾,由银色镶宝珠发冠扣着,未戴发簪,倒是马尾内还单拎出来一条细细编成的小辫子,辫尾处系着三块极小的烫金铜钱币,由更小的翡翠铃铛隔开。 他手腕处也戴着一串铜钱镶玉链,腰间别着一柄长剑,剑鞘上还挂着一串铜钱。 卫朝多僵尸,僵尸惧铜钱,这一看也是没少和那些怪物打交道的。 李秀色再度感叹,这厮走起路来八成叮当作响,果真是风骚作派。 诚然是人生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李秀色欣赏完,眯了眯眼,认真看向他头顶三个闪亮的大字: 【颜元今】 还有底下密密麻麻、层出不穷、一看就知道这人极其麻烦的小字: ‘——《尸舍》男三号,广陵王世子,胤都男子榜榜首。性格骄矜,武功高强,情绪多变。” “眼高于顶,自小好看到大,不喜道士,不喜太监,不喜女子,更不喜面相丑陋穷酸者。’ ‘曾被女主乔吟撞破秘密,因乔吟为其守密,加之样貌上乘,故其对之并不厌烦。待之为异性中唯一特别。’ * 乔吟最先出声:“颜公子?” 少年没答,只摆弄着手中短弓,而后伸手弹了弹,掏出粒更小的石子,又朝天射出,只听“砰”一声。 翅膀乱飞。 空中落下一只溅了血的蝙蝠。 少年啧一声:“这下才对。” 卫祁在见他样貌俊美,先是愣了愣,又觉出他貌似来头不小,不禁皱了皱眉。 想来方才那目光便是这少年的了。 他礼貌问道:“公子,小道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打坏在下的木偶人?” 乔吟毕竟和颜元今是相识,也知他身份尊贵,便也客气道:“世子何不下来说话?” 树上那人好似这才听见他们声音,垂首看过来,点点头:“好啊。” 他轻巧下树,伴着发间丁铃铃的清脆响动,稳稳停在巷中,打量他二人一眼,颇有些不要脸地先发制人:“二位深夜鬼鬼祟祟,在我广陵王府后巷做什么?” 李秀色在一旁皱皱鼻子,“二位”,这厮是直接把她当空气了。 乔吟欠了欠身:“世子见谅,我与卫道长来此是为了今日都城中游尸一事,卫道长算到游尸恐怕要来这里,所以与我在此处布下陷阱。” 颜元今道:“原来如此。” 乔吟方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颜元今看了她一眼道:“你来此处可以。” 而后顿了顿,目光移到卫祁在脸上:“只是不知这位道长是否未曾听闻,我虽平易近人,但一向不喜修道之辈,王府附近向来不许道士出入碍眼,卫道长今日却逼居于府墙之下,啧,莫非你是觉得,本世子太好说话?” 乔吟心道坏了,这事小道长不知道,她却知道,广陵王世子面对自身喜好,一向态度蛮横。 她忙道:“世子,是我非要带卫道长来这里的,我们也是救人心切,还望世子通融一次,过了今夜无事,道长也不会再来。” “救人。”短弓在掌心转了个圈,颜元今歪起头,发间的铜钱垂到颈间:“你们当本世子是个摆设?” 李秀色眉心一跳。 这世子深夜躺在树上玩弓,难不成也是在望后巷的风? 她在这种事上机灵得很,几乎一下便反应过来,恐怕颜元今也算出了长杉巷,所以早早从长斋阁回来,正守株待兔呢。 他要么是那种懒得管多余闲事的,只是不想让自家后巷沾惹血腥,所以直接跳过了李秀荷出事的窄巷,只管这里;要么就是他也曾想去救李秀荷,但赶到时李秀色已经遇害了,加上卫祁在他们在,所以他干脆没出面,只在暗中看了看,便立马回王府了。 ……嘶,竟还不是个草包。 乔吟道:“我们没有那个意思……” 卫祁在也道:“小道见世子轻功了得,想来定是深藏不露。只是僵尸类案素来由阴山观掌管,我知世子心地良善,但僵尸乃邪物,尤其眼下是具更为凶残的游尸,旁人擅自动作实属过于危险,若是生出什么变故,恐得不偿失。” 颜元今忽的笑了:“你且说说,怎么个不偿失法。” 李秀色本来是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空气,可听他们你一言我一句掰扯个没完,尤其那骚包世子好生烦人,也不知道为何要针对卫祁在,还有系统不是说乔吟知道他什么秘密,他对乔吟很特别吗,怎么一点没看出来? 等下。 难不成、难不成是因为他见乔吟和卫祁在待在一处,所以吃醋了? 对嘛。原来如此!这就解释得通了。 李秀色豁然开朗后又开始发愁,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浪费时间了,且不说这三人谁也没把她“六牌楼”的话听进去,光是她自己的小命,也没时间再等了。 她目光透过帷帽偷偷瞧上颜元今,见他侧身靠着围墙,单手托着腮,笑吟吟一副悉听尊便的架势,眼底却无丝毫笑意。 卫祁在还在旁边一本正经:“世子不知僵尸凶险……” 妈的。不管了。 “这僵尸……” 卫祁在没能说下去。 因为他忽地察觉到身旁闪过一道风,那风伴着胭脂香,像是有谁朝前扑了过去。 李秀色左脚狠狠绊右脚,算好了距离,对准了目标。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和命比,脸又算什么。 “哎呀,”她一把抱住了对方的大腿,毫不矫揉造作地道:“人家摔倒了呢。” “……” 4、蝴蝶 卫祁在张大了嘴,乔美人呆若木鸡。 李秀色原本是想直接扑颜元今身上,但没想到这广陵王世子反应如此敏捷,千钧一发之际,竟还能朝后退了半步。 她只能顺势栽地上,再一把捞住他大腿,一面豁出去死死抱着,一面闭着眼在心里默数:一秒、两秒、三秒…… “叮——” 【恭喜宿主,完成第一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1/100。请再接再厉哦。】 成了! 李秀色激动得眼泪都要冒出来,刚睁开眼,忽觉被抱住大腿的那人突然一动,而后抬脚一甩,她顿时受力向后一仰,立马狠狠摔了一记。 “李姑娘!” “李妹妹!你没事吧!” 没等人过来,李秀色已经坚强地自己扶腰站起了身,没人看见她帷帽下疼得龇牙咧嘴,只听她佯装淡定道:“啊?没事啊,没事!好、好得很!” 卫祁在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夜寒天冷,实在不宜在外久留,李姑娘还是早些回府休息吧,姑娘平地站着都能摔跤,想来是弱不经风的。” “……”李秀色无比心虚道:“不小心扭了一下。那什么,意外、意外。” 说完,朝颜元今那边佯装羞涩地飞了一眼。 颜元今在旁边一点动静也没有,仿佛方才不过踢飞了一只虫子。 他约莫真是见多了这种场面,连眉头都懒得皱一下,只是投怀送抱的伎俩是有,还没人能真的碰到他。思及此,广陵王世子的脸色才难看了一分。 这一跤导致气氛莫名诡异了一会儿,一行人沉默半晌,忽听颜元今道:“道长怎么不继续说了?” 他语气平常,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乔吟在一旁看了看他,见这世子依旧是靠在墙边,把玩着手中短弓,满不在乎的模样。不由暗忖他委实目中无人,旁人姑娘摔跤,直接给甩开便罢了,更是视之为空气,看都不看一眼,现在居然还有闲心聊他话,若换做她是李秀色,被人这么无视,心中指定是要不适的。 扭头去看李秀色,却见她偷偷抬手捏了捏脖子,虽看不清脸,但仍能看出莫名放松的模样。 卫祁在皱眉道:“世子,我方才说到,那僵尸……” “罢了,我又不想听了。”颜元今忽而出声打断,而后站直身子,啧一声:“抓紧滚吧,本世子今夜心情不大好,懒得与你计较,便放过你了。” 乔吟眉头一跳,这叫什么话。 心情不好懒得计较,心情好倒要找事儿了? 卫祁在的容忍度似也到了极限,开口道:“世子应当尊重……”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颜元今已轻嗤一声,再不搭理他们,越过围墙归府了。 他轻功确是极好,几乎是瞬间在三人面前消失,卫祁在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倒是李秀色在边上连忙道:“卫道长、乔姑娘,眼下还是正事重要,你们也看到了,这长杉巷有那世子盯着,就算他不盯,我夜观天象,今夜这里也不会出什么事。你们还是去六牌楼吧,我听我家丫鬟说,那里似乎真有古怪。” 乔吟奇道:“李妹妹,你还会观天象?” ……这是重点吗! 李秀色煞有其事地点头:“是的!学过一点。” 卫祁在也看过来,钦佩道:“既然如此,我现在就赶过去。二位姑娘也抓紧回府罢。” 乔吟道:“我会些拳脚,跟你过去还有个照应。李妹妹,你身体弱,快让车夫送你回去,我与小道长骑了马来的。” 李秀色心知乔吟巴不得时时刻刻与卫道长黏一起度二人世界呢,便赶忙点了点头。 她转身欲走,忽听脑中突兀响起一声—— 【恭喜宿主煞费苦心,成功纠正主角方向,功德分+2!】 “……” 虽然她本意不是为了这个,倒还真是个意外之喜。 * 回到李府时,头脑已困得发昏。 前院这会儿灯火通明,哭得昏天暗地,李秀色自后门溜进去,回到东厢房,小蚕已然等得如热锅蚂蚁,她见李秀色回来,双眼登时通红,边迎上去,边急道:“三小姐,你可回来了!” 李秀色累得伸腰,佯装不知情道:“怎么了?” 小蚕哇一下哭道:“秀荷小姐出、出了事,说是有游尸害人,小蚕见你一直没回来,担心你也出事,吓、吓死我了。” 《尸舍》中并未有对这小丫鬟的半点描写,只知原主不招人待见,亲爹不疼正室不爱,两个姐姐大抵也是处处刁难没事找事,日子过得如履薄冰好不凄凉,却没想到身边还有这么个贴心小暖炉。 李秀色难免共情,心生感动,上前揽住小丫鬟的肩,又替她抹抹眼泪:“别哭呀,我这不是没事么?走罢,我们回屋睡觉。” 原主性格温软,待小蚕也是不薄,可从未如此近身亲切过,小蚕眼下当即一愣,受宠若惊了一番后,哭得更大声了:“小姐,咱们不去前院看看么。” “不了,”李秀色脚步顿了顿,低声道:“我送过她了。” * 次日,李府上下都挂上了白灯笼,二小姐昨夜便哭昏了过去,李谭之整宿未曾合眼,又是忙着给她找郎中,又是时刻拦着夫人梁氏莫伤心过度意图寻死。外头一团乱麻,东厢房内倒一片安静。 李秀色睡到晌午才起,睁眼便唤小蚕道:“你出门替我打听一番,六牌楼昨夜可曾发生什么事端。” “是。” “啊等等。还有,去长斋阁问问,广陵王世子今日会不会再去。” 吩咐完后,李秀色随便换了件灰白色外衣,深吸一口气,往前院去了。 甫一过去,便见梁氏正抱着白绫,扬言要一头撞死在心肝女儿的棺材板上,李谭之大抵是劝不动了,吩咐下人拦着,自己则满眼红血丝,抚额沉痛道:“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他年方四十,身材偏瘦,本就是文官的书生气质,此刻瘫坐在长椅上,凭空又添出几分落寞狼狈来。 李秀色走过一厅鸡飞狗跳,欠身道:“父亲。” 李谭之痛失爱女后形容憔悴,似也刚哭过没多久的模样,面上两抹泪痕干渍,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你昨夜何处去了?” 李秀色道:“回父亲,女儿整夜就在房里。” “府里出了这么大动静,你一点声响都没听见?” 李秀色摇头:“女儿早上才听闻。” 李谭之见自己这小女儿脸上未见半分哀恸之色,心中竟也并不奇怪。说起来,他何曾不知自方氏死后,她所受怠慢。他向来不管内宅闲事,对她也确实从无袒护,许是因她容貌丑陋、性格懦弱,加上他本就不喜方氏,醉酒荒唐之后才得的这个小女儿自也不讨他欢心,便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揉揉眉心:“罢了。府内丧葬七日,这七日内,你哪儿都不许去。” * 钦天监有急务,李谭之走得匆忙,梁氏与李秀衣也早已累极去休息。小蚕回来时,正见自家三小姐独自在灵堂跪着,身披麻服、额束白绫,头半低着,替大小姐烧纸。 她上前欲说话,李秀色“嘘”了声道:“出去说。” 小蚕规规矩矩道了声是,待出了灵堂才小声道:“小姐,你让我打听的都问到了。那六牌楼还真出了事,说是昨夜没了一个小女童。那女童本是遭人贩拐,趁那贩子睡着想要自己回家找娘亲,便独自那附近溜达,夜深人静的,不知怎么就遇了害,听说死相那个惨哪,可怜见的,小小年纪,两个耳朵都没了,身上也……” 李秀色深吸口气:“知道了,不必说下去了。” 小蚕继续道:“长斋阁我也问过了,广陵王世子今日不去。但听小二提起,昨日他听世子身边常跟的小厮说,世子今日在东郊马场有比试。” 李秀色垂下的眼睫又抬了起来:“比什么?” “说是骑射。这奴婢也有耳闻,每半年一次,回回都有许多人围观。世子最喜玩这些,他年纪虽小,但已连续三年拿了头筹。“小蚕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小姐今日怎么关心起世子来了……” 李秀色没法解释,只能清清嗓子,转移话题道:“小蚕,似今日这种比试,是否会有许多官家小姐去?” “那是自然,”小蚕颇为老成:“广陵王世子那行人在姑娘们眼里那就是最艳的花,多少蜜蜂蝴蝶都想朝上凑呢!” 行罢。 这么多蝴蝶,多她一个也不多。 * 问完了小蚕,李秀色便从灵堂偷溜回了东厢房。 她脱下丧服,麻利地换上了紫襟小袄,手法凌乱地胡涂乱抹了一通,戴上帷帽,匆匆出门了。 马车一路颠簸,直奔东郊。 东郊马场四周设有围栏,围栏边上早已聚满了莺莺燕燕,看得出都是精心打扮了番,面上多戴轻纱或是幂篱,三五成群,娇声说笑。 李秀色甫一至便油然生出股误入盘丝洞之感。她捂好头顶的帷帽,艰难地自美人中挤出一条小道来,趴在最里的栏杆上,透过缝隙朝场内打量。 5、骑射 场内四周有数十余匹骏马,李秀色一眼便瞧见了那个最出挑显眼的身影。那人坐在马上,身着深紫色缎锦,腰间由一镶玉缎带束紧,脚上是双黑色长靴,正闲散地搭在马镫处。 轻微一动,发间的翡翠铃铛与铜钱便叮铃作响,不是颜元今是谁。 他所骑骏马金身银鬃,高大挺拔,背上扣着亮银色宝珠马鞍,马脖上也挂了串玉铃铛,与主人一般张扬。 这广陵王世子此刻正拽着缰绳忽悠那银毛马原地打转,马儿转得晕头转向,摇摇晃晃,他倒是兴致大好,优哉游哉。 李秀色正在琢磨等会要怎么去投怀送抱,忽听身旁人窃窃私语:“世子今日几次发挥失常,这一回莫不是要谢小公爷拔得头筹了?” “瞎说什么,殿下是挂念顾大公子伤势,前几局未好好比罢了,没看见他那淡定自若的模样?哪像是要输的。谢小公爷射箭虽有准头,可他骑术不好,方才都是走运,也不见得次次能在马背上坐稳当。” 顾大公子伤势?李秀色不小心偷听到了个八卦,连忙竖起耳朵。 “唉,”一个偏瘦的少女娇滴滴叹了口气:“怎的偏偏叫顾隽哥哥撞上那游尸?我与哥哥相熟,知他平日可是最不信那些鬼神的,如今还被伤了,柳儿心疼得紧。” “柳妹妹,”又一高个女子咯咯笑起来,娇嫣如花:“我怎不知你与顾大公子乃是熟交?据我所知,顾公子对吃食向来是来者不拒,妹妹不会是送成过几次糕,便以为他与你关系匪浅罢?” “姐姐真会说笑,我自然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是顾隽哥哥经常邀我切磋书画罢了。可惜柳儿比不上哥哥一双妙手,每每都叫他笑话。我知姐姐最不喜这些文墨之事,不然怎么说都要唤上你一起的。” 另一人闻言面色果然一阵青白,不作声了。 眼看她们说得好好的突然话题跑偏,李秀色赶忙收了耳朵,心里却忍不住犯嘀咕。 男二号顾隽竟被游尸伤了? 在哪?六牌楼? 可游尸不是只伤穿红鞋女子? 李秀色疑云满腹,忽听场上铜锣敲声:“末回开始!谢小公爷先行!” 她朝场内方向看去,便见一眼生的公子骑黑色骏马行至起始之点。他眉眼清雅,不难看出斯文气质,背起箭囊来倒意外有几分英气。 箭靶立于纵向百步之外,他则横向来往三个回合,除了第三次有些稳不住身子,每回都射于靶上正中,可谓是百步穿杨。 场内外顿时喧哗不已,先前几个看好小公爷的姑娘家更是不好意思直观郎君英姿,丝帕捂脸,又喜又羞。 “谢寅,用时三分之一刻,十环,全中!” 李秀色也默默赞叹,还没多看两眼帅哥,便见他谦逊地牵马下场,紧接着又一人驾着晃晃悠悠的马蹄子飘了上来。 场内有专主事判决的行官,见广陵王世子已然准备好,便当即换上了一炷新香,毕恭毕敬道:“可以开始了。” 颜元今半天没动,嘶一声,忽道:“等会儿。” 行官立马凑上去,靠在马边问:“世子有何吩咐?” 颜元今道:“我的‘小桃花’晕了,待她缓缓。” “这,”行官挠头:“殿下,这香已点上……” 颜元今点点头:“算时间里。” 李秀色听不清那边讲话,只知道用来计时的香正一点点烧,颜元今却仍旧在原地与他那转圈上瘾的骏马掰扯。 围观众人皆是紧张起来,行官更是抹了把冷汗。 香燃至四分之一时,那骏马才终于冷静了下来,颜元今拍拍它脑袋,似笑非笑:“待会收拾你。” 小桃花委屈地举起了前蹄,倘若它说人话,怕是要破口大骂这主子是不是有毛病,将它转晕了,不反省自身,还怪罪于它。 颜元今在场上终是动了起来,银毛骏马一声长嘶,疾风般于场上奔驰。 少年左手自背后掏弓,右手自腰侧箭囊中取出三支利箭,指尖打了个旋儿,齐齐控在手里。 而后侧过去脸,双手松开马绳,脚踏马镫腾空站起。 有人讶道:“这是要三箭齐发?!” 话音未落,便见他轻巧地将三支箭别于弓绳上,朝后拉开到极致,身子也随之微微后仰。 “唰——” 三箭穿云而出,少年莞尔收弓,看也不看战绩,只重拾缰绳,原地勒马回头。 行官先吸口气,再而狂喜:“广陵王世子,用时三分之一刻不满,三箭齐发,十环,全中!” “——终轮,世子胜!” 身旁一阵欢呼吵嚷,李秀色只觉得心惊肉跳。这么一花枝招展的大蝴蝶,他怎么做到的?这以后万一惹到了他,是不是只消这么一箭,她就死翘翘了? * “世子好箭术。” 马场边上,谢寅长身玉立,等候多时,见银鬃骏马停在面前,便忙吩咐下人递上水壶,一面道:“这壶中备好了紫苏熟水,添了些秘方,殿下不如尝尝?” 颜元今下了马,瞧他一眼,倒也未拒绝,拆开壶盖微微一嗅,闻出了饴糖香气,仰头便一饮而尽。 “幼时与殿下同窗,知你喜甜,口味竟多年未见一变。” “谢小公爷自幼体弱多病,我与你同窗之际,也未曾料想今日得见你如此变化。”颜元今左手拿壶,右手将小桃花的缰绳扔进身旁小厮怀里,回头道:“属实欣慰。” “多谢世子关心。”谢寅见颜元今喝完还晃了晃壶,有意犹未尽之势,唇角便又现出一抹笑意:“这紫苏糖水乃舍妹亲手熬制,殿下若喜欢,我回去让她多做一些,差人送来。” 颜元今将空水壶一丢,拍了拍手:“不必了,也没多喜欢。” 说完,扭头便大步走了。 小厮立马牵着小桃花小跑着跟了上去,偷偷看主子脸色,见他并无不悦之神采,才壮着胆子搭话:“我看爷挺喜欢喝的,怎么不要?” “差人送来,”颜元今轻哼一声:“送哪?广陵王府还是我房里?” 小厮立马顿悟,想到主子不是没在这种事上栽过跟头。 顾隽少爷喜欢吃,幼时不知从哪收了个白桃浆,主子恰巧去顾太师府上作客,尝了一口觉得不错,顾少爷为人大方,便叫下人送他了半壶。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了顺天府赵达光的耳里,他认出是自家闺女赵燕燕的手艺,便赶来王府卖了个殷勤,并吩咐女儿隔三差五来王府给世子送上一壶。 即便世子从未与赵燕燕见面,白桃浆也只叫下人收过一次便吃腻再也不要,但坊间还是很快就传了艳闻,说赵家有女饱受那眼高于顶的小世子青睐,马上便要攀上高枝,气得颜元今小小年纪半天吃不下饭,从那以后论谁的东西也不碰一下。 小厮一拍脑袋,立马笑眯眯换个话题道:“场子我已经给您包好了,主子现在过去?” 颜元今嗯了一声,斜睨小桃花一眼:“闹脾气,玩心重,扣它半日粮草。” 小厮狗腿点头:“好嘞。” * 李秀色自围栏外观察着颜元今的动向,还没看清他要从哪个方向走,便被几匹大马挡住视线,待视野再度清晰时,人早已经没了影。 她连忙一路寻过去,赶至侧门时正见角落一牵着银鬃骏马的小厮,李秀色认出那马是颜元今的,想来这人也是他的,顿时放下心来。 只见那小厮背对着她,正专心顺着马背毛,一边叹气:“可怜见的小桃花,多好一匹马哟,就是没生在好人家,命苦哇!” 李秀色:“……” 小厮絮絮叨叨了半天,不乏偷偷说主子两句坏话,一会“没人性”一会“没良心”,正兴起时扭头见一帷帽少女正静悄悄站在自己身旁,当即吓了一跳。 他见少女并未看向自己方向,猜想应当是碰巧在此处等人的,便颇有分寸地和她拉开距离,转身牵着小桃花朝前方去了。主子腿脚快,先他一步过去,他只好一边哄着小桃花这祖宗一边慢腾腾赶。 李秀色悄声跟在后头,一会停下装作锻炼腿脚,一会跐溜窜进路边树丛。 很快便到一亭楼边上,小厮将缰绳递到了店家手里,言语吩咐:“马厩里休息便可,世子吩咐了,不给它喂草。” 说完便上楼去了,李秀色要跟上,还未进门便被人伸手拦下:“这位姑娘,扬州亭今日已被包了,您明日再来罢。” 李秀色未硬闯,只问道:“世子可在楼上?” 见那店家点头,她便乖乖在楼外供路人歇脚的露天茶棚内随意挑了个位置坐着,不让进去,守株待兔总可以。 扬州亭距马场不远,乃一三层木制小楼,本质为一茶馆,亭子四面镂空,风景独到。 小厮上了楼,一路走到最靠窗边那人面前,恭敬道:“主子。” 颜元今漫不经心地拨着手腕上的铜钱玉链,抬眼道:“替我去顾太师府上给他儿子送两句问候,我今日有别的事要做,便不过去了。” 小厮道了声是,忽听颜元今又道:“陈皮,你是怎么过来的?” 6、羞辱 陈皮一听主子突然唤自己大名,登时一激灵:“啊?小的走、走过来的。” 颜元今唔一声:“过来。” 陈皮立马乖乖上前,摆出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下一瞬,头顶便挨了一记暴栗。陈皮痛得“哎哟”一声,正晕头转向之际,听主子问:“可察觉自己被跟踪了?” 被跟踪?被谁跟踪? 陈皮委屈地捂着脑袋:“未、未曾。” 颜元今哼道:“笨。” 说完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滚吧。” 陈皮“欸”了一声,麻溜跑了,跑出扬州亭,登时吓了一跳,外头茶棚内竟不知何时已多了许多姑娘家,还有人正娇声与店家争论:“我每日都要来这里吟诗作画,凭什么今日二楼就不让进了?” 那店家抹一把头上冷汗:“姑娘当真日日前来?莫不是走错地儿了?就算是,今日楼已有贵人包了,我又怎能放您进去?”说完,还用目光朝上暗示了下:“是谁也不必我多说,你何必惹上他呢。” 那女子脸颊一红,很快又仰首挺胸起来,摆出副不畏强权的架势,嗓门更高,生怕楼上听不见似的:“管他是谁,有两个臭银子,身份尊贵就了不起了?本姑娘才不稀罕。这么大个楼,他才几个人?掌柜的你若是不好说话,就让我与他当面商谈。” 陈皮自她身边跑过,见她眼神正偷偷朝楼上飞,不禁在心里叹气,这吸引人的手段也忒老套,放在旁的纨绔身上指不定好使,可他主子是谁,那可是胤都第一难搞的软硬不吃。 好好的漂亮姑娘,怎么个个想不开呢。 陈皮飞速远离是非之地,跑出老远,才又想起来琢磨,主子还说他被人跟踪了?外头这么多人,指的是哪个? 那些人又不傻,随便一问就知道广陵王世子在这,犯得着跟踪他么?主子可真会冤枉人。 * 李秀色也不晓得怎么才一会茶棚里便多出这么些人来,那世子在楼上不见下来,外头的人便也没一个能进得去。 楼上下来个小厮,在店家耳边说了两句什么,便见店家对那还不依不挠的女子笑笑,在她一脸期待的目光中大声道:“来人——” “世子吩咐,给她拖走!” 李秀色咽了口唾沫,眼睁睁看着那貌美如花的姑娘哭哭啼啼被两个黑脸大汉不留情面地扛下去没了影儿。 店家笑眯眯:“世子爷还有话带到,说今日这楼是他双倍银子包下的,谁若是不满就直接出更高的价,少在这边唧唧歪歪。” “……” 没人吱声,世界清静,店家心满意足地溜了回去。 李秀色不敢造次,只能继续干等,正候得有些乏时,忽觉面前走过道熟悉身影,她一愣,登时坐直了身子。 那身影径直入了店,小二火速上楼通报后,便毕恭毕敬将她迎了上去。 外头羡慕纷纷,有人小声道:“方才那人便是乔国公独女罢?当真是艳色绝世。” “是她,胤都上下能入得了世子青眼的,除了她还有谁?听说前一阵世子还送她一把上好瑶琴,你们可曾见过他对谁这么上心?瞧现在,咱们在底下等那么久也没被多看一眼,人家一到便楼上座了,这可真是独一份的。” 一人语气发酸道:“那又如何,谁不知乔国公与顾太师两家有婚约,世子再喜欢她,还不得拱手让人。” 李秀色在旁边默默听着,越发觉得这本书定是好一出“三男争一女”的狗血四角恋大戏。 一个出家人、一个纯吃货、一个大骚包。 这三人里她铁定压卫祁在啊。 不过乔吟现在来找颜元今做什么? 李秀色正好奇观望,忽觉周围似乎有些不对劲。 她抬眼朝右方看去,果然见那桌有一高个的幂篱女子正上下打量着自己,而后突然起身气势汹汹走了过来,横眉道:“李秀色?” 李秀色没想到戴着帷帽也能被认出,被喊得愣了愣,下意识道:“你谁?” 那人愠怒:“你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 “是这样,”李秀色正色道:“前些日子我走路撞着了树,不小心将脑子撞坏,别说不记得你,连我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 那人见鬼一样看她半天,嚷道:“你装什么!若非去年春宴上你不小心坐着了我高兰的位子,旁人又怎会将你认成了我,以为我样貌丑陋,传出那些闲话?!” 还有这档子事。 李秀色迅速明哲保身,撇清关系:“哦哦!你认错人了。” 高兰气得跺脚:“我知你为何不承认,听闻李家正值丧葬之期,你却不在府里好好待着,居然出现在这里?定是偷溜出来的罢!” 李秀色继续面不改色:“姑娘真的认错……” 没等说完,那高兰竟抬手要掀她帷帽,一面还道:“认错人?你不仅害我被误认丑女,还不自量力勾引过我兄长!你当我不认得你身形?别以为今日颜色穿得鲜艳,就忘了自己那张脸什么德行了!你既不承认,露出来给我瞧瞧不就得了!” 周围人早已被争执吸引了目光,不乏交头接耳:“呀,她就是那个据说长得极丑、面带污垢的李家三娘子?” “我听说这三娘子爱慕高兰长兄,曾以书信告白,还被高复当众羞辱了一番,拉她去青楼和小妓比较,都比不过人家姿色三分。啧啧,这才过了多久,竟又按耐不住来这打广陵王世子的念头了?” “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想飞上枝头做凤凰,掀了也好,我倒想看看她面相究竟有多吓人呢。” 李秀色“嘶”一声,护住帷帽后退,厉声道:“我是或不是也轮不到你来掀我帽子,高姑娘还请自重,你若再动手动脚,我可便报官了。” 高兰记得这李三小姐是个懦弱性子,本有意学大哥在众人面前羞辱她来解气,却不想她居然还敢威胁自己,好歹对方也是钦天监家的庶女,高兰不想把事情闹大,便没再动作,只翻了个白眼:“丑人多做怪!” 李秀色到底是有些忍无可忍,正要说话,忽听人群又一阵骚动,是颜元今下楼了。 她抬眼望过去,见他正与乔吟一前一后出来,乔吟正低声说着什么,他一脸漫不经心,但不难看出听了进去。 棚内个个安静了下来,矜持乖巧,见郎君有佳人在侧,只能眼巴巴望着,却再没胆大的敢迎上去。 乔吟先行上了马车,店家自马厩牵了“小桃花”出来,颜元今也随后翻身上马,发间叮叮呤呤,眼看便要离开。 李秀色这才反应过来,这骚包骑马不知要去哪,现在放他走,今天就算完了。她咬了咬牙,匆忙绕开人群朝茶棚外走,心跳如擂鼓。 杀千刀的系统任务,等她有朝一日回家,非买上一百本《尸舍》烧了! 一而再再而三地干这事确实需要点心理素质,李秀色素质不高,好在脸皮挺厚。她出了棚,眼见着颜元今要经过,再度推算好距离,瞄准了他搭在马镫上的黑靴,确定假摔过去能刚好抱住那长腿,终于深吸一口气,正要扑倒,脚底却忽然不知被谁狠狠绊了一下。 李秀色来不及反应,竟真的全然失控摔了出去,扑通一声重重砸到了地上。 头顶帷帽混乱中不知被谁一把拽掉,她只觉鼻子被砸得生疼,眼泪都一下冒了出来,面前更是黑乎乎一片,大脑生懵了几秒。 小桃花大抵没想到有人突然摔在自己跟前,右蹄险些就要踏上去,生生收了回来。 李秀色浑身酸痛,下意识抬头去看,迷糊中见马上的颜元今似歪了歪头,目光在她的方向停了一瞬,而后一拉缰绳,没什么情绪地策马从她身上直接跨了过去。 李秀色早料到如此,脑袋疼得又沉了下去,耳旁忽响起一声娇滴滴的:“哎呀,本想伸个腿,谁料把姐姐绊着了。” 那人凑过来,看见李秀色侧边面容,忽然夸张地尖叫一声:“啊!姐姐脸上……怎的有虫子!” 这一叫惊动了不远处马车里的乔吟,她掀开帘子回头张望,见颜元今正坐在马背上慢悠悠过来,便好奇问道:“世子,那边发生了何事?” 颜元今道:“我怎么知道。” 李秀色被叫得头疼,偏偏这女子她有点印象,之前在围栏外见过,唤作柳儿。此刻与高兰同行,不知怎么一唱一和了起来,高兰安慰道:“哼!哪有什么虫子,不过是胎记罢了。” “胎记?”柳儿抹抹脸上的虚泪:“许是形状太吓人……我还以为是虫子。” 高兰低头瞧李秀色,语气好不幸灾乐祸:“哟,之前我还当真以为自己认错人了,这可不正是李三小姐么。” 乔吟坐在车上探着头,闻言眉心一跳:“李妹妹?” 那边厢,李秀色俨然已成了人堆里的焦点。 “她便是那个丑娘子?怎么生这副模样?这胎记也忒吓人了些。” “脸上脏了那么一片,我若是长这般,早投河自尽了。” “哎呀,姐姐貌美如花,何必开这种晦气的玩笑?” “你们见她方才么?分明是想朝世子身上扑的,幸亏世子看都不屑看她一眼,当真是一点颜面都不要了。” …… 7、怒怼 秀色闷头从地上爬了起来,忽被人伸手扶住:“李妹妹,你没事吧?” 人群中议论的声音顿时小了一些,许是未意料到乔吟怎么突而过了来,又不知这丑娘子怎跟第一大美人搭上了关系,原本仗着自己姿色不错的也都立马噤了声。 李秀色点点头:“没事,谢谢乔姐姐。” 乔吟看她面上胎记,这才想起过去曾听人提过一嘴李家三娘子的样貌,她从未放在心上,眼下看见竟有些心惊,抿抿唇道:“你不要在意……” “我在意什么?”李秀色发髻微乱,鼻头蹭得红红,冲着乔吟笑笑:“我还有急事,咱们走吧。” 谁料她刚朝前一步,却有人非要拦住她二人去路,言语讥讽道:“乔姑娘没看见,我柳妹妹都被她脸上的东西吓哭了。长成这样不是她的错,出来吓人可就不对了吧?” 柳儿在旁边掩面抽泣:“高姐姐,我没事,你不要怪李姐姐,是我胆小,她也不是故意的。” 说着,她从地上捡起李秀色帷帽,泪眼朦胧道:“我见姐姐不大方便,还是戴上罢。” 高兰扑哧笑出了声:“是呀!快戴上。大白天的,叫人看见也不好。” 欺人太甚。 乔吟眉头轻皱,正要开口,却见半晌没动静的李秀色深吸口气,忽道:“有什么不好?能将人吓哭,我倒觉得有意思得很。” 高兰一愣,气道:“你、你这什么态度!柳妹妹人好不与你计较,你不道歉便罢了,长这样子倒还嚣张起来了?” 李秀色点头:“我有什么不好嚣张的,伸腿绊人的又不是我。” “你——” “我什么?”李秀色气笑了:“倒是该道歉的哭哭啼啼,一口一个李姐姐不是故意的,我倒是好奇,她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不瞒你们说,吓到人我高兴得很,仍觉得不够,吓死了才好呢。” 高兰脸色登时难看至极,气得说不出话。柳儿更是站在原地连哭都忘了,李秀色朝她看过去,摸了摸脸,笑眯眯道:“柳小姐还不知道吧?我这标记是恶鬼投胎,不怪你害怕,你既看了,便是被缠上了,嘶,若是那鬼今夜梦里去寻你,记得代我问一声好。” 此言一出,连带着其他姑娘们都吓得惊呼出声,纷纷捂住脸,再不敢多瞧她半分。 柳儿脸色煞白,李秀色上前拿过她手里那帷帽,礼貌道:“多谢。” 而后她将帷帽在手里掂了一掂,停顿一瞬后,猛然朝着对面身上砸了过去,高兰与柳儿皆是吓了一跳,朝后跌去。 “哎呀,”李秀色有样学样:“本想扔个东西,谁料砸着你们了。” 她咧嘴一笑:“这东西高姐姐方才不是喜欢?又抢又偷实在可怜,便送你了。” 说完,不跟她们废话,扬长而去。 乔吟看了好一出戏,也笑吟吟地跟了上去,一面道:“李妹妹往何处去?可要我载你一程?” 李秀色压根没听清,她耍了帅便走,眼下心砰砰直跳。 倒不是屈辱或羞耻,只是不理解、觉得憋屈、甚至委屈。是,诚然她现在多了个胎记,又有什么错,至于被这样指指点点?他们胤都人当真都好看上天了吧?才能这么把别人碾进尘土里。 她走出好远,忽然抬头,目光正与不远处那个闲着无聊使唤马儿原地转圈的世子爷对上。 这大概是颜元今第二次向她看过来,但也不知他有没有看清,他看着她的方向,而后不耐烦道:“能叫我等这么久的,你还是第一个。” 李秀色一怔。 等她? 她来不及思考,下意识要张嘴:“你……“ 却听乔吟的声音自她正后方传来:“世子见谅,我这不就来了。” “哦。”颜元今懒散地应了一声,扭开了头, 李秀色倏然停下了步子。 方才还不觉得的屈辱感忽然莫名其妙地涌了上来。 她大概真是脑子撞了树,竟以为这骚包刚刚在看她。 广陵王世子见乔吟过来,似是丝毫懒得再等半刻的意思,稍稍抬绳,小桃花便率先甩起了蹄子,将那马车抛在了身后。 乔吟忙挽住李秀色的手,亲切道:“妹妹,先上马车罢?” 李秀色愣了愣,从善如流,收拾好心情,便掀帘跟了进去。看样子女主和那骚包是要一路走的,她与他们通行,总能找到机会倒贴上。 这一路乔吟生怕李秀色介意,总避开看她的脸,李秀色倒一脸无所谓,一会掀开帘子看看那讨人厌的男三号有没有走远,一会又主动寻了个话题:“乔姐姐与世子现在是要去何处?” “顺天府,”乔吟道:“我见城内接连发生事故,又捉不住那游尸,思来想去,还需防患未然。叫那顺天府尹在城中各处张贴告示,自今夜起不许女子穿红鞋独行。” 似怕李秀色困惑,乔吟瞧车外一眼,又道:“那府尹赵达光是个在其位不谋事的,城中府衙向来不接管僵尸类案,我去说了恐怕他也不过敷衍了事,但广陵王世子不同,赵达光一心攀附,加上世子早年险些拆了他家祖宅,他自那后言听计从,但凡世子开口,约莫天还没黑,满城的告示都可贴满了。” 李秀色这才恍然,难怪乔吟今天会主动来找颜元今。不过看来颜元今对她的确上心,她一开口他就去做,换做旁人,怕是连楼都上不去。 乔吟眨了眨眼:“我要求与世子同去,也是做好打算,叫那府尹晓得我与他是一起的,以后万一再有什么事也能方便些。” 李秀色托腮点点头,忽道:“对了乔姐姐,我怎么听闻顾太师长子昨夜被游尸伤了?” 她一提起,乔吟的脸色便沉了下来:“说到这,还是我和小道长不好,竟没想到那畜生会真的折回六牌楼,若是我们能早听你的,动作快些,或许那小娃娃还不会……谁能想到,它居然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李秀色心中一揪,低头道:“乔姐姐和道长昨夜能信我过去,已经足够尽力,实在不必自责。” 乔吟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至于那顾公子,虽然昨夜是晕了过去,但其实倒也没受什么伤。” “没受伤?” “嗯。”乔吟道:“他是被吓晕的。” “?” “六牌楼于太师府附近,顾隽大抵是归宅途中撞上了行凶后的游尸,游尸急于逃走,并没对他做什么,倒是他自己,第一次正面撞上僵尸,冲击力太大,有些接受不了,便直接晕过去了。” 乔吟嫌弃地咂嘴,提起自己这未婚夫丝毫不留情面:“据说吓到现在还卧床不起呢。” “……” 两人聊着天,便很快到了目的地,乔吟让李秀色在马车里候着,办完事再顺路送她回去。李秀色趴在窗口见她和颜元今一同进了顺天府,不过半柱香的时辰,便被一个肥头大脑、满脸精光的官帽男人弯腰哈气、毕恭毕敬地送了出来,一口一个:“世子殿下这就走了?眼下是要去哪儿?何不在这多坐会儿?” “我让你去办事,你倒是有功夫在这一通废话。” 赵达光一激灵,立马道:“您放心!三个时辰内保证把事办成!” 颜元今嘶一声,扭头看他。 “……两、两个半时辰一定贴好。”张德杜苦着一张老脸:“世子,这真是极限了,您看,胤都这么大个地,我即便派出所有精锐快马加鞭,就是累死几匹马,也赶不过这日头啊。” 颜元今善解人意地拍拍他的肩:“限你一个半时辰,办不好这个官你也别当了。” 张德杜痛苦地嗷一嗓子,连滚带爬干活去了。 乔吟随即向着颜元今道了谢,后者在一旁顺着小桃花的毛,只道:“你方才说,你们今夜会守在瑶乐林?” 乔吟点头:“我与卫道长推算,既然那游尸原路折返三十里回六牌楼,那也许下一处……” “也许?”颜元今嗤道:“你们怎能料定那畜生会这么乖巧,还按照三十里来一成不变?打它没去长杉巷起,就该知道这推算怕是早不作数了。” 乔吟好看的脸上现出一抹苦色:“是如此。但那游尸实在狡猾,毫无踪迹,阴山观的追踪术也没有任何用。除了去试,我们别无他法。” 颜元今唔了一声,哼道:“所以说,道士有什么用。” “……” 乔吟心向小道长,知晓这广陵王世子没什么好话,便不再与他多说,匆忙结束了话题,二人就地分道扬镳。 眼看颜元今上了马要走,乔吟也转身欲进马车,却在这时自车上忽然跳下一个身影,一阵风似的,蹭蹭蹭一顿——直接拦在了小桃花的面前。 乔吟愣了愣,诧异道:“……李妹妹?” 李秀色自己也傻眼,她大抵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不然怎么会正横开着双手,作死地挡住广陵王世子的爱马去路,还与那小桃花大眼对小眼地僵在原地呢。 她视线慢慢朝上移,马背上的人也终于稍稍低头,垂眼看向了她。 这一回是真的看她,先是不咸不淡地看了眼她的胎记,而后对上她的眼睛,一双凤眸看不出喜怒,半晌,拧起眉头:“有事?” 8、洗脸 李秀色没想到他会先开口,被问得一愣。她倒也没什么事,主要是见他又要走,慌不择路罢了。她要如何讲,就说世子,我只是想拦住你,抱一下你的大腿? 不行,除非她不想活了。 李秀色咬咬牙,认命地将头一昂:“世子且慢,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广陵王世子点点头:“哦,不听。” “……” 他浑不在意地拽起缰绳,没等李秀色反应,小桃花前蹄已然高高翘起,像是不顾拦路,要直接朝她当面砸过来。 乔吟在不远处吃了一惊,正要上前搭救,却见李秀色咬了咬牙,心道你不仁别怪我不义,身子一歪躲过,再朝前一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美地、熟能生巧地第二次抱住了广陵王世子的大腿。 颜元今:“……” 马上的人僵住,乔吟则震惊地托住了下巴,撑住车门让自己勉强站稳。 “叮——” 【恭喜宿主,完成第二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2/100。请变换新意,再接再厉哦。】 终于完了! 李秀色这回不等被踢,迅速自觉地松了手,直起身子,又咳一声道:“那什么,抱歉,脚滑了。” 偷偷瞟那骚包世子,却见他一声不吭,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秀色原地迟疑了一瞬,下决心脚底抹油,立马撒腿就跑。却听“小桃花”一声长嘶,前蹄再次高高翘起,又转身落下,换它直直堵住了她的去路。 马上的人脸色黑得厉害。 他半低下头,目光阴恻恻地落在她头顶别歪了的花簪上,语气也冰凉:“哪儿去?” 李秀色咽口唾沫:“回、回家。” “抱完就想走?” 那不然呢。 李秀色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没作死这么说,只试探道:“世子有事吩咐?” 广陵王世子冷笑:“说吧。” 李秀色抬头:“啊?” 马上的人似乎并不想看见她这张脸,眼神多了几分不耐烦:“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李秀色愣了愣,立马拨浪鼓摇头:“没有没有,没有话说。我怎敢叨扰世子,您还是该忙啥忙啥去吧。” “没有话说?很好,那方才就是在骗我了。”颜元今点了点头,满意地笑了,他生得明艳好看,笑容自比桃花还要晃眼:“你可知上一个骗我的人,是个什么下场?” “……” 没等李秀色回话,他的手便拨上腰间剑鞘上的铜钱串,叮叮清脆间,幽幽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被我砍了双臂,卸了双腿,再割了舌头罢了。” 李秀色当即两腿一抖,嘴角轻抽,大脑飞速转了两圈,立马道:“我,我我想起来了,我的确有话要说!” 颜元今轻嗤:“说。” “那个,”李秀色壮了壮胆,诚恳道:“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想问下世子,明日您会在何处?”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总归以后每天都要倒贴的,这骚包整天到处乱跑,她不可能把时间都浪费在寻他身上,问一问应该没关系? 颜元今鸦羽似的睫毛一扇,似乎不觉得意外,语气轻描淡写:“打听我行程?” 李秀色点点头:“算是吧。” 他忽而冷笑一声:“你胆子不小。” “……” 不是,他非要说的,怎么他还生气了! 正当李秀色想要解释之时,忽而有人挡在面前,将她拦在身后,笑吟吟道:“李妹妹并非有意冒犯,还望世子息怒。” 颜元今将目光慢慢移到乔吟脸上,没说话。 乔吟继续道:“李妹妹长姐昨夜遭游尸残害,悲伤至极,一时难免有失分寸。她挂心于游尸一事,又知世子今日是来顺天府为此事奔波,想必只是想向世子表达感激之情的,问世子行踪,也是担心您的安危……李妹妹,对罢?” 李秀色违心地点头:“是!感谢世子,世子真是位大好人。” 这还是第一回有人如此敷衍地当着他的面夸他大好人,颜元今似是被气笑了,呵道:“看出来了,果真是悲伤至极的。” 乔吟忙又道:“妹妹乃钦天监监正之女,遗传了李大人观天象之能。说起来,昨夜我与卫道长能改去六牌楼,也还得多亏她提醒。” 她这话说得巧妙,一来在气头上的世子面前说了李秀色几句好话,改善点印象,二来又提醒了世子她毕竟是个正五品家的女儿,虽在广陵王府面前算不上什么,但还希望他能留几分薄面。 李秀色知晓乔吟用意,感激之外又哭笑不得,她昨夜随口乱编的话,倒误打误撞与她书里老爹的身份对上了…… 颜元今话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但乔吟袒护得太明显,他也懒得再浪费时间,只不耐道:“行吧。” 眼见他要离开,明日堪忧的李秀色刚在心里叹了口气,忽见小桃花的步子倏地停了下来。 马上的颜元今偏了偏头,似乎想起什么,目光看向了她,开口道:“你……” 李秀色下意识抬头。 少年居高临下,眸光清亮,眼神落在她额角,顿了一顿,啧一声道:“是不是从不洗脸?很脏。” 一旁的乔吟一愣。这世子脾性差她是知道的,但说的话委实伤人自尊了一些。 转眼看李秀色,见她也僵在原地,神色看不清所想,半晌,才语气生硬道:“这是胎记。” “哦。”广陵王世子点了点头:“我管你是什么。” 说完,看也不看她,策马离去了。 铃声清脆,渐行渐远。李秀色许久才从出离愤怒中回神,深吸口气:“我不干了。” 系统在脑中蹦了出来:“收到!请问宿主,现在就原地自杀吗?” “……” 发个牢骚都不行吗! 乔吟在一旁叹气,料想她定会心中难过,或是哭闹一番,正欲安慰,谁料李秀色在原地静默一瞬后,竟率先提腿便朝马车处走,一面还道:“乔姐姐,就麻烦你了。我们得快些,若是我回去晚了,被我爹抓住可就完了。” 乔吟心中奇怪,却也没多言,二人上了车,向着李府方向而去。 一路上她瞧李秀色脸色,见她背脊挺得笔直,面上有些未褪去的潮红,靠在马车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想来这一天下来受了两回气,必是打击不小,便也自觉没出声打扰。 马车行了半程,忽然被另一队车马拦下,乔吟掀了帘子去看,只见对面车上下来一胡子花白的老人,正是乔国公府上的老管家吴吉。甫一见着自家小姐,吴吉便难掩激动道:“小姐,总算寻着你了,您出走数日,老爷担心得很,城中近日不太平,快跟老奴回去吧……” 乔吟秀眉一蹩,出声打断:“吉叔,我同他说过,婚约一日不去,我便一日不归,你家老爷如今是改主意了?若是还没,那吉叔便回去复命罢,就说我好得很,不必挂念。” 说完便要回车里,吴吉忙嘶声拦道:“小姐!老爷病了!您快回去看看罢。” “病了?”乔吟动作停住,转过身来:“几时病的?现在如何了?” 吴吉叹气道:“老爷本就有心疾,数日前您与他争执后便郁结缠身,您一出走,他当晚便咳了血,病倒在床,不见好转。老爷不叫我与您说,可、可这如何瞒得了……” 乔吟神色先是紧张,又是狐疑,而后咬唇道:“我跟你回去,你若诓我,我自有办法叫他再也寻不到我。” “诶!是、是。” 吴吉忙不迭要扶乔吟下车,却见乔吟又钻回了车里。 李秀色听了个大概,不等她先说话,便主动道:“乔姐姐不必担心我,我自己可以回去,你还是赶快回府罢。” 乔吟只叹气道:“原本想着顺路,送了你后正好一路行至瑶乐林寻小道长,眼下却……罢了。” 说到这,又想起什么,两指屈于唇前长“吁”一声,片刻,车窗外便飞进了只全身白毛的雀鸟。 雀鸟落在她指尖,圆鼓鼓的白色眼珠一转,乔吟俯身在它耳边说了两句什么,而后那雀鸟的眼珠一瞬转成了黑色,在她头顶盘旋两周后,便飞了出去。 李秀色奇道:“这是……” “传音雀。”乔吟眨眼道:“乃小道长师尊度衣真人所造的宝贝,虽看起来与寻常鸟无异,却不是真鸟。每一对传音雀分雌雄,可日行千里传音,小道长下山带着一对,我便向他讨来了一只。这雌鸟记下我要它带的话,便能立即赶到携带雄鸟的他身边,原封不漏、甚至声音也不变地传达过去。听上去是不是挺神奇?” 李秀色很给面子地点点头,心中却暗忖,这个可比打电话麻烦多了,又想,人家大概玩的就是情趣,一人一只,成双成对,怕不是别名叫做“情侣鸟”。 乔吟笑道:“据说当年那度衣真人统共就打造了两对,另一对似是贡给了宫里,落到谁手中便不得而知了,宫里那群人哪认得什么宝贝,没准儿都积灰了。” 言罢,她拍拍袖子:“好了,我得回去了,马车留给你,你自己路上当心。” 9、教训 乔吟走后,李秀色便在车里打起了盹儿,正睡得香,马车忽然重重一晃荡,她屁股狠狠一跌,直接被晃了个清醒。 车夫在外头道:“姑娘,走不了了!” 李秀色掀了车帘,见外头天色早已黑了下来,仍有些懵:“怎么了?” 车夫手指向后头:“您瞧,也不知此处怎么有个陷下去的大洞,车轮在里头卡得死死,动不得了,推出来还不知要什么时候,剩下的路您只怕得自己走了。” 李秀色点了点头:“行。” 这车夫是乔吟雇的,见着乔吟美貌,便一路热情万分,如今车里就剩下个模样差了去的小姑娘,他不光先头行车速度早就慢了下来,态度也敷衍了许多。李秀色不是听不出他语气中的怠慢,并未多言,抬脚便朝前走了。 走出一会儿才有些后悔,她方向感属实不好,不认得什么路,当初能找到长斋阁,也是提前问了小蚕一嘴,眼下竟像是有些迷路了。 残月当空,李秀色胡乱走过一个拐角时,正看见墙边贴着两张红字告示。 她不由感叹,顺天府腿脚果然麻利。 许是贴了告示的缘故,路上并没什么人,月光将她影子拉得极长,李秀色正犹豫着要不要退回去重新找路,忽觉后方似有道阴沉沉的目光盯着自己。 她察觉出异样,下意识回头去看,却是空荡荡、黑漆漆的一片,并没有什么人影。 李秀色皱起眉头,继续朝前走。 走出一阵后,忽觉背后发凉,那躲在暗处的目光似再度出现,甚至愈发近了些,黏腻地、蛇一样攀爬上她的背。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脚上的紫色布鞋,先松了口气……应当不是。 回过头去,依旧什么也没看见,却敏锐察觉那双眼仍藏在暗处,目光死死黏在自己身上,李秀色心下一沉,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她一快,身后跟着的竟也快了起来。李秀色心头顿时狂跳不已,额上冒出虚汗,总觉得快要被追上,只顾闷头疾走,拐弯时却倏然间撞上一个人影,那人影“哎哟”一声,骂了句:“要死啦!” 李秀色也被撞得一歪,停下来看去,才发现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穿一身大红大绿的料子,颈间挂着串珍珠坠子,一身商户贵气,除了脚上那双鞋是黑的,整个人艳得跟朵花似的。身边还掉了两个包袱,应当是方才被她撞落的,看形状似都是些衣物鞋袜之类的物什。 老婆子破口大骂:“哪里来的小妮子,走路不长眼!” 李秀色经这么一嗓子,紧张感登时去了七分,这才意识到身后的压迫感不知何时早已消失,急忙回头去看,也没见任何异样。 她登时松了口气,弯腰去帮忙拾包袱:“对不住,对不住。是因为方才有人在追我,我实在紧张了些。” “追你?”老婆子皱起眉头:“我怎么没瞧见你后头有人?” 李秀色见她不信,也不再多说,只将包袱递过去:“许是那人见着有旁人出现,便逃走了罢,还要多谢阿婆了。” 又道:“阿婆要往何处去?眼下各处已张贴了告示,城中有个杀人不眨眼的僵尸,夜里独行还当小心一些。” 老婆子哼了一声,又看了看周围,嗤之以鼻:“知道了!你可瞧见那院子?我再走两步便到家了,怕什么?多嘴!” 李秀色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果然见街边一处宅院,门匾上挂了个“方”字,的确很近。她点了点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老婆子又道:“倒是你,冒冒失失!一个小姑娘,晓得不安全,这么晚还在外头游荡什么!” 李秀色被凶得一懵,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迷路了。” “什么?迷路?你这么大人了,脑子长屁股上了?!” “……” 老婆子见鬼一样训了她半天,而后没好气道:“前面左路是死胡同,你记住了,往右边拐,一直走到大路,路口有家没关门的糕点店,递给老板娘两锭银子,叫她给你指路!笨!” 说完,翻了个白眼,没等李秀色回话,便不耐烦地兀自绕过她朝前走了。 李秀色被劈头盖脸一顿骂后,原地愣了一会儿,而后挠挠头,这老婆子虽是凶巴巴一张刀子嘴,说话也粗俗难听,却没想是个豆腐心。 她乖乖听话拐到了右路,不知过了多久,果然走到了一条横着的大路上,一眼便望见那糕店,正要过去,却忽听一声:“小姐!” 李秀色先是一愣,再而一喜。是小蚕! 小蚕气喘吁吁,一路小跑迎上来,对上李秀色欣喜目光,焦急道:“小姐,老爷归府发现你不在,正生气呢!” 李秀色的笑脸登时一垮。 ……坏了。 * 甫一跟着小蚕进门,便觉气氛低沉,李谭之坐在堂中沉默不语,身后是嘤嘤的哭声。 李秀色目光顺着右侧灵堂中跪着哭泣的梁氏母女二人看了一眼,再行至李谭之面前,欠了欠身:“父亲。” 李谭之并未看她,只沉声道:“跪下。” 李秀色也不辩解,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去哪里了?” “我——” “去了马场,冒犯了广陵王世子,还不知廉耻与人争论,闹了天大的笑话。是吗?!” 李秀色心下一咯噔,低头道:“没有。” “没有?!好、很好!”李谭之厉声道:“衣儿,你说!” 话音刚落,灵堂里便缓慢走出一个梨花带雨的女子,嘤嘤哭道:“我与柳县丞之女柳知艺交好,柳姑娘下午确实见着三妹妹出现在马场附近,后来三妹妹还一直等在广陵王世子包下的茶楼外面,不仅和高家小姐争吵了一番,惹得周围人人旁观指指点点,还在世子出门时不顾一切朝他身上扑,好在被世子躲开才没叫她得逞。柳姑娘心知我们府上正值丧事之期,按理说府中女子七日都不得出门才对,这才差下人来告知了一声。” 李秀色心里暗骂了一句,这书里的人是不是有病,告状告到府里来了?她抬眼瞧去,见说话那人模样娇滴滴,想来就是书中一笔带过的李家二小姐李秀衣了。弱柳扶风的,不愧与那“柳儿”是对好姐妹。 李谭之面色青黑:“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秀色沉默一瞬,抿了抿唇:“没有。” 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爽快,李谭之捂着心口,直接拽起桌上一只瓷杯砸过去,气道:“你姐姐去了,你不伤心便罢,连七日安分都不肯?心肠如此,我生养你有何用!一心只知攀龙附凤,你可知那广陵王世子是什么人物?你又是什么东西?他是你能碰得的?是我们府上配碰得的?!上回你勾搭高家长子高复,叫人好一通羞辱便罢了,连同他老爹见了我也来拿你说事叫我抬不起头!我本不愿说你,但谁知你竟如此胆大妄为!但凡你有些廉耻之心,也不会三番五次出去丢我的老脸!” 李秀色头偏也未偏,正好被砸到了额头,顿时殷殷冒出血来。 小蚕在旁边心急如焚。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担心三小姐,却见小姐直直跪着,眼眶红了一圈,却任凭额上血珠滚落,哼都未哼一声。 她知道老爷虽然吃穿用度从未怠慢,却是打心眼里不疼爱小姐的,可就算他因为大小姐的事痛苦,一身躁气无处疏解,也不能拿东西砸三小姐呀! 李谭之方才在气头上,眼下骂完许久才缓过来,长顺了一口气道:“罢了,说你也无用,你姐姐在天之灵,怕是见了你也要生气,你收拾收拾,过些天回青山镇上的乡下祖宅住!什么时候反省透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李秀色半晌没动,许久才擦擦额头,又擦了擦眼,道了声“是”。 * 灵堂前一闹,李秀色便被赶回了房间禁足。 小蚕替三小姐处理着额前伤口,眶中眼泪包不住,又委屈地呜呜哭了起来:“老爷这么对小姐,小姐不难过么?” 她一哭,手上动作便不稳,李秀色无精打采,正悠悠地说着“禁足了才好,省得去灵堂跪着……”突然间疼得倒吸一口气,嗷嗷叫道:“小小小蚕,动作轻点!” 小蚕只顾着哭,一时间手忙脚乱。 “行了!我自己来。”李秀色干脆一把抓过药膏,对着自己额头胡乱抹了一通,拍手满意道:“就这样吧。” 抹完药,见小蚕依旧梨花带雨,她便长叹口气,拍上小丫头的肩,语重心长道:“小蚕,我跟你讲,比起生死大事,这点委屈都不算什么,明白么?” “可是小姐,青山镇那是什么地方,”小蚕哭道:“穷乡僻壤的,祖宅还失过火,比乞丐桥洞都不如,早就没住过人了,小姐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说起这个,李秀色倒真有些头疼,倒也不是不愿意去那什么鬼地方住,可若是去了,倒贴的活怎么办呢? “罢了,先不想这个。”李秀色摇摇头,乐观道:“小蚕,有伤心难过的功夫,不如替你小姐我好好想想,明日要怎么溜出去。” 小蚕惊了:“小姐竟还要出去!” “那要不不出去了?”李秀色嘶一声,努力思考番后,点头道:“没错,是我考虑不周,又不是只有投怀送抱才算得上倒贴。” 说完,大抵是联想到明日或许不必再去见那个杀千刀的倒霉世子,李秀色长舒一口气,朝床上一躺,几乎是瞬间便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一大早,李秀色便兴致勃勃招呼了小蚕进来:“去,去帮我寻些纸笔来。” 小蚕云里雾里,虽有些奇怪,仍依言照作。早在三月前小姐写了情诗给那高复却被羞辱一通后,小姐屋里就没见过笔墨纸砚这类东西了,说是怕见了触景伤情,眼下突然竟又需要了起来。 李秀色坐在桌前,期待地搓搓手,待小蚕抱了东西进来,便铺开了宣纸,咬着毛笔蘸上几滴墨,先冥思苦想了片刻,而后双眼一亮,大笔一挥写上了十个大字。 小蚕自小被卖入府中为奴,并不识字,好奇道:“小姐写的是什么?” 李秀色乐呵呵道:“我念给你听。” 她的指尖顺着第一个字依次点过去,一字一顿:“广、陵、王、世、子、你、个、王、八、蛋。” 念完又兴高采烈道:“如何?” “……” 10、看信 烈日当头,冬日里也晒得慌,小蚕脸颊涨得通红,焦急地在城西地界广陵王府周围乱窜。 她手里的信封捏出了汗,心中也紧张如擂鼓。 她怕不是来送信的,而是来送命的。小姐与那世子到底有何深仇大恨,要专程写封信来骂他? 广陵王府外有人看守,小蚕不敢逼近,只能干等,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府中蹦跶出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 小蚕眼疾手快,立马蹭蹭蹭追了上去,气喘吁吁道:“且慢——” 那小厮吓了一跳,愣在原地:“姑娘在叫我?” 小蚕点头,而后不等他反应,用力将信封朝他手里一塞,语速极快地道:“这是我家小姐给广陵王世子的信件,我家小姐说了,信中内容无比重要,需世子本人开启来看,不看定会酿成大祸。我家小姐还说了,你只管收信便是,做好事不留名,不必知道她是谁。” 小厮张了张嘴,显然脑子还未转过弯,方“啊?”了一声,面前的姑娘早已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 颜元今从外头回府,甫一跨进大门,陈皮便迎了上来,一路跟着问道:“主子,可查出什么了?” 颜元今将手里的三沓纸丢他怀里,脚步未停:“去,城东这十八家一一问过去,看看有没有至少十年前家中曾死过壮丁的,死期至多二十年。记得讨份画像回来,顺便打听下那些府上女眷的习性,有喜穿红的最好。” “是。”陈皮应了声,一路跟进栖玉轩:“主子这是又要帮阴山观捉僵尸了?” “帮?” 说错了!陈皮立马拍自己的嘴:“不不,是抢……不不不,阴山观算什么东西,主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和他们没半点干系。” 见颜元今哼一声,没再说什么,陈皮才呼出一口气来。 主子平生最讨厌僵尸和道士,偏偏自前朝起僵尸类案都归阴山观管辖,所收的作恶僵尸都要先送回观中,旁人基本不得插手。 只有主子从不守规矩,自四年前毛还没长齐便开始抢活了,一是他恨僵尸入骨,要亲手刃之灭之赶尽杀绝,二是偏想和阴山观对着干,他们不让管,他偏偏要管,最好抢了人,叫那群臭道士一个两个回去交不得差。 陈皮跟在后头拍马屁:“主子做得好,主子做得对!” 拍完又想起什么,从袖中掏出个信封:“对了爷,这是晌午时候一姑娘托我……” 颜元今看也未看朝前走:“扔了。” 说完,又嘶一声:“等会。” 他脚步忽然停下来:“胆子肥了,替我收东西?” 他步子这倏然一停,头上的铜钱辫便是高高一甩,陈皮避之不及,直接被砸了个准,疼得“哎哟”一声,脸色登时苦了下来:“主子,您可冤枉我了!这、这是她硬塞给我的,说是她家小姐写的,里面的内容重要极了,须得主子您亲自拆开来看才行,不看、不看还会酿成大祸!” “大祸?”颜元今气笑了,摊开手来:“给我。” 陈皮立马乖乖递过去,又道:“写信的小姐还说了,主子不必知道她叫什么。” 颜元今轻嗤一声,进屋随手将信封扔桌上,而后脱下外氅,坐下喝了杯水。 陈皮跟进屋,没挪步,在一旁小心提醒道:“爷,今日是十五,这天也快黑了……您要不现在就进密室歇着?” 颜元今没吱声,只把玩着掌中的瓷杯,半晌才轻飘飘道:“放了什么进去?” 陈皮一激灵,立马道:“没有,什么也没放,您嫌那些生畜脏,从来也不碰,我哪敢再放东西进去惹您心烦。” “做得不错,”颜元今扯了扯唇角:“吩咐下去,今夜谁也不许进我院中,有违命的,把他脑袋摘了。” 陈皮连连称是,忙不迭跑了出去。 * 待陈皮走出许久,整个栖玉轩都空了,屋内的颜元今才动了动身子,单手支腮,慢吞吞将目光移向了屋内靠墙的书架上。 他随手往桌上摸,本想摸个茶盖,却摸着了一个硬硬的信封。 广陵王世子动作一顿,似乎觉得茶盖还是信封都没什么差别,便将那信封捏在两指之间,眯起眼,对着远处书架上的一块玉狮比划。 而后弹指一丢,那信封便飞了出去,宛如利剑,直直砍上玉狮的脑袋。 “啪嗒——” 狮头掉落的瞬间,书架瞬间位移,墙后轰隆一声,慢慢转开一道石门。 信封完成使命,没了内力加持,瞬间软了下来,晃晃悠悠地从书架上掉落,又一并飘进了石门后的密室。 颜元今抬脚,也慢腾腾走进了黑暗之中。 在他背后,窗外的月光缓缓洒落进来,铺起满地银辉。 密室中,仅有一张冰玉床,一条铁链,链上还系着两副手铐。 颜元今习以为常,懒散地分别将自己的两只手腕铐上,又将钥匙丢至一旁。如此,便不会在发作时控制不住出去伤人。 冰玉床寒气森森,他却恍然无知觉,没骨头似地躺了上去,闭目养神。冰玉可消心中业火,减去几分彻骨之痛,他自幼便是躺惯了的。 一炷香。 两炷香。 …… 铜钱铃铛突地开始急促晃动。 皓月当空,广陵王世子的双手倏然间微微颤抖了起来。 * 李府。 李秀色在床上打了好几个滚,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看着窗外愈来愈暗的天色,不放心道:“小蚕,你确定亲手把信交给广陵王府的人了?” “是呀小姐,”小蚕道:“您都问我第三十遍了,我真的交给了王府的小厮,那小厮模样挺好,瞧着便是世子身边的人。” 是了,也只有那以貌取人的骚包挑下人都得挑顺眼的。 可…… 李秀色抱着脑袋哀嚎:可为什么系统现在还不提示通关啊! 难不成她失策了?广陵王世子根本没收她的信?还是直接连带信封一块不耐烦烧了?那家伙眼睛长在头顶上,怕是真的不屑于打开吧? 过了一会儿,小蚕收拾碗筷出门,抬头望天道:“小姐你看,今儿个是十五呢,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 李秀色哪有心思赏月,她再也不敢等了,抓了抓头发,作势就要穿鞋:“不行!我要去一趟。” 小蚕见三小姐跌跌撞撞,当即吓了一跳:“小姐!你不能出去了呀,老爷昨夜刚发的火……” “我呸。他发火重要,还是我小命重要?” 见小蚕一脸莫名,李秀色也懒得再多说,抬眼瞧瞧头顶的月色,忍不住吸一口气,花前月下,她却要亡命天涯。 她叹了口气,前脚便要不管不顾踏出院门,后脚却忽听脑内传来清脆的一声—— “叮——” 【恭喜宿主,完成第三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3/100。世子成功看了您的信件,请继续加油吧!】 李秀色的步子瞬间愣在原地。 成、成了? 她怔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欢天喜地跑回去晃小蚕的肩膀,雀跃道:“小蚕!我活下来了!那骚包看了我的信,果然还是看了我的信啦!” 小蚕被晃得有些神志不清,晕晕乎乎想,三小姐疯了?广陵王世子若真看了信,单凭那句“王八蛋”,不得灭了她么? * 颜元今一双凤眸生如琥珀,此刻于暗室中,却殷红似血。 他的唇也是红的,面色苍白得吓人,额间挂着细细密密的汗,胳膊上是一道又一道牙印。 也不知过了多久,待眸中的红色渐渐褪去,咬人的欲望被压进了身躯,颜元今蜷缩如虾子疼痛颤抖的身躯,才终于慢慢松开,瘫在冰床上大口喘息。 如此,便是又熬过去了。 广陵王世子缓过了神,在床上发了片刻的呆,目光落到被铐住的、青筋遍布的手腕处,竟轻轻地笑了一声,很好,这便是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若明月无暇,他此时此刻便是阴暗中最见不得人的蛆虫。 他笑完,随手去摸一旁地上的钥匙。摸来摸去,却又摸到了一份信封。 颜元今眉头轻轻皱起。这东西阴魂不散,究竟打哪儿来的? 哦,是陈皮在外头擅自收的。 他本碰都懒得碰,偏偏那两句装神弄鬼又激起了他一点无聊的兴致,想看看究竟写了些什么,若是些矫揉造作、矫情卖弄、或故弄玄虚的长篇大论,惹得他心烦,定也叫那人没好果子吃。 他靠在床边,没什么气力地撕开,摊出内里的纸张。 统共竟才十个大字,透着冰床的莹光,歪歪扭扭,狗爬一般,似乎写得格外得不用心。 颜元今嗤笑一声,随手便要撕了,撕至一半,却又顿住,忽觉喉头有些干燥,下意识舔了舔唇上的血。 ——“今今胜皎月,色色心向之。” 哼。 什么玩意,狗屁不通。 11、荷包 翌日,陈皮一早便在世子房门前候着,正有些困意,身子不自觉朝门边上倚时,“吱呀——”一声,房门忽然从内打开,他毫无准备,登时朝前一个趔趄。 颜元今手还撑在门边上,没等他摔进来,一脚便给他踹了出去。 陈皮滚出去,又坚韧地爬了回来,嗷一嗓子:“主子!您还好么!” “死不了。” 颜元今抬脚出门,陈皮立马屁颠颠跟上,瞧他脸色,见气血均匀,精神济济,举手投足间尽显张扬,便晓得主子这一夜是恢复了过来,当即狗腿道:“那便好,小的担忧得紧呢。” 行至偏厅,桌上已布好了早膳,广陵王世子随意捡了块甜糕扔嘴里,没骨头似的倚在桌边,一面道:“昨日吩咐你去做的事如何了?” 陈皮忙道:“主子,这城东十八家家中,确实有三宅于十多年前死过壮丁。” “这三人画像我也寻来了。”他从袖中掏出画纸,递去道:“除了高氏、张氏宅中本就备着还算清晰,底下那个亓氏是我找画师依照他家中老母疯疯癫癫的描述画的。” 颜元今将画纸随意朝旁边一放,“嗯”了一声:“继续说。” “高氏死于十八年前任职时救人溺水,府中仅剩一对遗孤,现已长大成人,做些商人生意;张氏于二十年前死于咳疾,府中女眷不少,现在早全跑光了,过去单小妾便有七个,但问了一圈,没人偏喜红的;至于那亓氏,府上就一个老母亲,口口声声说他是十年前被狐狸精害死的,这亓母似乎早就疯了,问不出来别的。不过说来也巧,这三个男人竟都在京里做过小武官。” 巧? 颜元今指尖敲敲桌面:“我前日让你替我去看望那被吓得奄奄一息的顾大公子,他说了什么,再重复一遍听听。” “顾隽公子与游尸打了个照面,说那东西头顶青官顶帽,穿一身暗黑色补褂,褂上纹路似是海马……海马……”陈皮乖乖说到一半,登时福至心灵,顿悟道:“九品武官服!” 颜元今道:“阴山观的那些臭道士每年赶尸入棺前,一律会为僵尸换上练雀服,与九品文官所穿极为相似,这是前朝便有的规矩。之所以仿制官服,一为保证入棺前有官气压身,寓意皇恩浩荡,驱散妖邪;二来九品练雀乃最低阶文官衣着,暗示文官力弱,即便有怨气,也可削减其力——” “这畜生既然是从赶尸队伍跑出来的,为何穿的却不是练雀,而是专属九品武官的海马服?说明赶尸人还未来得及给他换,既是没换,穿的便是自己死时的衣裳了。” 陈皮机灵道:“小的明白了,您早猜出那游尸身份,又因它只在城东作案,推测与生前轨迹有所联系。所以昨日才专程去顺天府调出了城东家所有曾任过九品武官的人事卷宗。” 颜元今哼了一声:“游尸乃人死后吸食日月精华所化,非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死期而不得,更别论能练成那畜生的程度,修为狡诈,懂得隐藏气息踪迹。可二十年前胤都曾有过一次地动,在那之后城池重新修建,面貌早已焕然一新。它作案时能对地形如此了解,可见是个死了至多不过二十年的玩意。我倒是好奇得很,究竟是多大的怨恨,能叫它比常尸化邪的速度快了如此之多。” 陈皮煞有其事道:“定是死前受了极大的冤屈。” 颜元今冷笑一声:“那可不一定。” “行了,备马吧。”他吃完糕,慢条斯理擦了擦手,将画纸拿在手里,掂了一掂,懒洋洋道:“我去太师府瞧瞧顾隽那厮死了没。” “是。” 陈皮正要出去,却又被“嘶”一声拦住,颜元今似是忽然想起什么,轻飘飘道:“今日你若是再敢擅自替我收什么,就把自己和那东西一块烧了吧。” “……” 陈皮腿一抖,立马屁滚尿流地退了下去。 他心里苦哇,这些年来献殷勤的是不少,可主子自白桃浆一事后便再没收过别人东西,也没人敢来王府门前送,这昨日也是千年见一回胆大包天的敢来登门送信,把他给唬住了不是。 那主子不也拿过去了么,这信里究竟写了什么玩意惹他生气,怎么今日就突然翻脸了呢! * “我信里当然写的是些肺腑之言。”李府,东厢房内,李秀色正趴在桌边跟小蚕得意洋洋地科普:“就是夸他,一个劲夸他,夸他胜星星胜月亮,再稍微表露一下情意,把他夸上天了,他自然便高兴了,一高兴,我的倒贴任务也便完成了。” 小蚕尚在云雾中:“小姐,倒贴是什么?” “就是……反正不是好事,说了你也不懂。”李秀色摆摆手,继续道:“总之,虽是有些许肉麻,还有点儿恶心,但效果终究达到了。” 说着,她便从一旁的木盒里抽了张新信纸,提起笔,又是唰唰唰一通发挥。 小蚕在一旁道:“小姐今日又写的什么?” “今今比星辰,色色*欲摘之。”李秀色自信道:“我编的,是不是显得很有文化?” 小蚕一个劲点头,有没有文化她不大了解,总之不是骂人之词,那可真真是好极了。 李秀色欣赏完情诗,又将信纸翻了个面,于背面的角落客客气气写上一行小字:“此封也为抛砖引玉,明日信中才是真正大事,事关生死,世子定要亲启。” 小蚕好奇道:“这又是什么?” “鱼饵。”李秀色笑眯眯道:“昨日那封我也在背面写上了,想来那骚包肯定看得见。” 她好一副胸有成竹:“你放心去,有我昨日打过招呼,他这封定然会收下的。” 小蚕点点头,莫名跟着自信了起来,方要出门,却听身后“哎呀”一声,回头去看,却是小姐不小心打翻了桌边上的木盒,盒中纸张唰啦啦落了一地。 “小姐!” “没事,”李秀色一摆手,弯腰要去捡,却眼尖看见纸张底下竟还有个精致的小荷包,荷包底下用黄线绣着个小小的“复”字,不由奇道:“这是什么?” 小蚕连忙过来帮忙,却有些支支吾吾:“这、这……”她咬咬唇道:“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您上次让我把这东西拿出去扔了,可我忙着去做活,将它先随手一放,想着过会再扔,后来想找却又找不着了,没想到怎么压在了这木盒底下,许是夹在纸张中间,我没发觉……” 她解释了一大通,李秀色却是一脸茫然:“我让你扔了?为什么?” 她把荷包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观赏:“这不是挺好看的呀。” 小蚕愣了愣,难不成小姐伤心过头,患上失忆症了? 她吞吞吐吐道:“您上次被那高复公子拒绝,回来哭了小半月,过去绣好的荷包也没法送了,所以才叫我扔出去的。” 高复? 李秀色一愣,目光定在荷包上的“复”字上,仔细地回忆了一番。 想起来了,李谭之骂她的时候提过,在扬州亭外和那高兰吵架时也听她提过。 是高兰的长兄,原主心心念念鼓起勇气写了情书告白,结果被他当众羞辱、拉去妓院、还高调嘲笑了许多天的那个狗男人。 李秀色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这狗男人和那骚包世子就应该被捆在一起丢进河里浸猪笼。 她将荷包朝桌上一拍:“烧了!” “是!” “哎!等等。”李秀色见那荷包还有个抽口,便又拿过来拆启,掏出来条由细绳编成的红色手串:“这也是给那狗东西的?” “……”小蚕消化了下这个称呼,而后挠挠头,似也记不清了,不确定道:“这手串似乎不是,我见小姐过去好像戴过,或是小姐你不小心放进去的?” 李秀色瞧了半天,见这手串做得精致,小巧玲珑,上头还坠了几颗珍珠,应当花了不少心思,一看就是女孩子家的饰品,便点了点头:“那这个就不丢了。” 她随手套在手上,像讨得了什么小宝贝,美滋滋道:“真好看。” 小蚕也跟着高兴,收了荷包要出去,却又被李秀色拦下,她手里晃着毛笔,随口问道:“对了,我快两天没出门,外头可曾又发生了什么?比如说……我阿姐那样的?” “啊,是有一桩。” 李秀色笑容凝住:“什么?” 小蚕叹气:“我也是今早上才听柴房的人提起,前晚的事了,说是又有位老娘子在夜里遭了游尸迫害。不过这老娘子却不是在外头出的事,而是就在自家宅院里,貌似是刚从乡下探亲回府,因半途晕马车便要自己下车走回去,可还没走到前堂呢,就被杀了,听说带了两个包裹,洒了满地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对了小姐,你可还记得前夜里我去迎你的路上?听说就是那会出的事,老娘子出事的地方就在你来的方向,离那儿不远呢。” 李秀色手里的笔“啪”一声落在了桌面上。 她一愣,下意识问道:“出事的宅子,是不是姓方?” “对对,”小蚕奇道:“小姐怎么知道?听说就是方宅。” 李秀色忽然有些坐不住,她脑中嗡嗡一响,仿佛仍能看见那人一身大红大绿的花褂子,背着包袱撑着腰,恨铁不成钢地骂她这么大个人了还迷路。姿态凶巴巴,口水乱飞,也不知哪来的“多管闲事”的劲头,脸上的褶子和训人的表情倒是很有她现实生活中奶奶的神韵,不过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人家。 她心头没来由的一刺,蓦然涌起一股涩意,半晌才低声道:“小蚕,你确定她是被游尸所害?” 小蚕点头:“有个阴山观里出来的道长去勘验过。说是遇害原因及死状与前几起如出一辙,是游尸无疑了。” 不,不对。 李秀色皱起眉头,遇害原因怎么可能和前几起一样? 她分明记得那晚,那晚老婆子…… 李秀色深吸一口气:“那双红鞋,她遇害时确实穿在脚上?” “这……好像并非穿着的,我听说老娘子尸首是光着脚的,红鞋散落在边上,兴许是被那游尸抓落的。除了红鞋,周围还有好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自她包裹里掉的。” 李秀色忽道:“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不是也有鞋子?” 小蚕想了想,认真道:“这我便不清楚了,柴娘就听到这些。” “应当是有的,有一双黑鞋。”李秀色自言自语了这么一句,而后沉默半晌,又继续道:“小蚕,其实我前夜里见过她。她……脚上穿的是双黑鞋,至于那红鞋子,才应是从包裹里掉出来的。” 小蚕“啊?”了一声,脑子半天没转过来弯:“小姐的意思是?” 李秀色没答,只道:“还有,前夜里,我被跟踪了。” 小蚕这会直接蹦了起来,捂嘴惊道:“是什么人敢——” 李秀色神色凝重:“一开始我也以为是人。现在看来,应当不是人,而就是那具游尸。” “游尸?!那、那东西为何要跟着小姐?” “不知道。”李秀色摇摇头,声音低了下去:“我在想,是不是我搞错了。那东西一直以来要袭击的……兴许从来都不是什么穿红鞋的女子?” 12、手帕 日头正中,陈皮裹了皮袄,晃悠悠要出门。 主子今日去了顾太师府上,一时半会回不来,他才得闲偷懒,能溜出去听个戏。 只是嘴里正哼着小曲,下了台阶方走出几步,便见一眼熟的丫头唰唰拦路过来,上来便道:“小哥,等很久了罢?” 陈皮:? 那丫头一脸自信地说完话,二话不说便要朝他怀里塞东西。 陈皮这回总算反应过来,见鬼似的连连后退,嚷嚷道:“怎么又是你!” “今日的信,我家小姐早早便已写好。”小蚕闻言甜甜一笑,贴心道:“您快拿给世子吧。明日的我明日再来……” “打住!”陈皮立马抬手,见鬼似地道:“还明日?” 他险些要被气晕,没等小蚕说话,率先嚷道:“这昨日叫你钻上个空子,没计较便罢了,你还来得寸进尺了?去去去,王府不收外信,你哪来的回哪去吧,别再给我递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否则我见一封烧一封!” 笑话,早上主子刚给他下了警告令,他就是长了十个胆子,也不敢再接一下这玩意。 小蚕则是傻了眼,小姐不是胸有成竹说她已经打好了招呼,今日的信会送得较为顺利么?这怎么和她说的不一样? “为什么呀?”她有些急了:“我家小姐明明……” “小姐什么小姐?”陈皮凶巴巴道:“世子殿下做事,还要给你们个缘由不成?” 见小丫头吓得一颤,他便继续哼道:“回去劝劝你家小姐,甭管她是谁,叫她死了这条心,别再痴心妄想,世子生平可是最厌恶这一套。别怪我没提醒你,若再有下次碰见你纠缠,或是在这王府周围乱晃,殿下定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小蚕脸皮薄得很,登时面红耳赤起来,跺了跺脚,转身便跑了。 一回府,小蚕便将原话如数搬给了自家小姐,李秀色立马坐不住,拍案而起,怒道:“他真这么说!” 小蚕用力点点头。 李秀色啪唧一下坐回去:“他说的也没错。” “……” “小姐,”小蚕劝道:“世子爷心高气傲,连小厮也是高人一等,这个信他断不会收的。” 李秀色没有说话,心中却是风起云涌。 不应该,她分明于昨天信上的背面写了一行小字,提醒那骚包世子今天的信也一定要看,他为什么偏偏不收了?这男人怎么就这么难伺候?这叫她还怎么倒贴啊?不干了! 脑内系统不请自来:“宿主,请问现在是否就自……” “你等等,”李秀色揉着太阳穴,冷静下来后,才道:“我还不想死。我就是想问问清楚。是不是送东西,必须他收下才算过关?” “是。” “信不看不行?” “是。” “吃食也一样?” “是。”系统贴心道:“他还需得尝上一口。” “?” “不吐掉。” “……” 如果是攻略对象是顾隽那吃货就好了。 “小蚕。”李秀色砰一下将脑门砸在了桌上,气若游丝:“我要出门,我要去见他。”又道:“你应当不想见你家小姐去死吧。” 小蚕惊了。 小姐竟已到了不去见世子一面便要寻死的程度。小姐她情根深种了! 这、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呀! * 马车到广陵王府前时,正是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晚霞遮去半边天,似盈盈火光。 广陵王府威严森森,李秀色刚到,便瞧见了一抹熟悉的小厮身影。 那小厮在马场边见过,想必是颜元今身边人。眼下他方从外头听戏回来,没等上台阶,便听见一声招呼:“这位小哥——” 陈皮脚下一个踉跄,扭头看向离他两步远、躲在石狮后的那个头戴帷帽的小娘子。 李秀色笑吟吟提裙小跑过来,扶住帷帽,开门见山:“小哥,你家主子在吗?” 怎么又来了一个! 他总觉得这娘子浑身紫衣的装扮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在哪见过,便没好气道:“不在。” “不在?那他何时回来?” “不回来,”陈皮摆手:“世子不见外客,姑娘还是请回罢。” 李秀色道:“我有要事要跟世子说,说完就走。” “天大的事也不行。” “人命关天!” 陈皮嗤之以鼻:“难道不让你见世子,娘子明天便活不成了?” 李秀色鼻头真情实感地一酸,摇了摇头,掩起了面:“你不让我见世子,不用明天,我今晚就要死了。” 陈皮嘴里的话登时噎了一噎。 眼前这姑娘,竟是已经迷主子迷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他看向李秀色的目光中不禁含上了几分同情,好好一个正常人,眼光怎么…… 还没唏嘘完,忽听右侧不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紧接着随风飘来一句慢悠悠的:“哦,那便死去吧。” “……” 陈皮一愣,李秀色更是一懵,下意识侧过头去,便见一金身银鬃的高大骏马正晃着脖间玉铃,缓缓踱步而来。马背之上,广陵王世子一身深红色锻锦,发间叮叮,宛如仙乐。 陈皮立马迎了上去:“主子!” 颜元今懒洋洋“嗯”了一声,而后翻身下马,将鞭绳随手扔进他怀里,便朝府门走去。 李秀色眼见这骚包看都没看自己一眼,想着先追上去,却被马旁的几名侍卫眼疾手快地拦下,只好急道:“世子!我有话要对你说,一炷香……不,半炷香即可!” 陈皮赶忙手脚麻利地挡在她面前,倒吸口气道:“这怎么还喊上了!我说姑娘,赶紧走吧,别再纠缠了。你若再不走,真惹烦了我们主子,少不了有苦果子吃。” 李秀色半句没听进去,只眼见王府门大开,颜元今半只脚已然跨了进去,她深吸口气,孤注一掷道:“我、我是有关游尸的话要说!” 见远处的人影脚下一顿,她登时一喜,继续高声道:“我有线索!” 颜元今停下,转过身去,目光不紧不慢落在了她身上。 背景是夕阳。 这小姑娘踩在余晖下,一蹦三尺高,像是生怕他瞧不见似的。 跳起的帷幔绕出帽下白皙圆润的下巴。 他打量完,轻嗤一声:“带进来。” * 李秀色站在亭间桌边,不自在地打量了周围的假山石水一圈。 她朝对面看去一眼,她二人离得不远,几乎不用摔,伸手就能抱上大腿。但这只能解燃眉之急,无法保证她之后的安全,还是需得做个长远打算。 颜元今坐在桌边,好整以暇喝了口茶:“你是说,你见过最后一个死者。”扫她一眼:“是目击者?” “是。”李秀色煞有其事道:“听闻世子对此事上心,想来能助世子早日抓住游尸,还胤都安宁,也不枉功德一件。” 广陵王世子嗯了声:“说说看。” “是这样,在此之前,”李秀色偷看他的脸色,见并无什么异常,便下决心咽了咽口水:“我,有一个小小的请……” “求”字还没说出口,四遭不知怎的突然刮起一阵邪风,李秀色话头被风扑散,连带着头顶的帷帽竟也吹飞了去。 这帽子本就是小蚕新从绣房拿来,偏大一些,出门时急便将就戴着,眼下竟这么不堪一击,李秀色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捞,便见它已摇摇曳曳、弱不惊风地跌入了一旁的塘中。 池中水深,养了鱼虾,忽地从下窜出一条墨色水蛇,卷住帷幔纱巾,掀起层层涟漪,朝远处游走而去。 陈皮在世子跟前,看清面容,登时一愣,这小娘子脸上怎么…… 李秀色也是一怔,没了帷帽的视野瞬时清晰不少,她心间砰砰直跳,想起系统对这骚包的介绍,下意识捂住脸,看向颜元今。 后者稍稍抬头,漫不经心看她一眼,问道:“请什么?” 见他没什么反应,李秀色镇定心神,悄悄把手放了下来,继续道:“请求……” “等等。” 广陵王世子忽而嘶一声,指尖远远朝着她从脸上放下的手点了点:“放回去。” 李秀色:? 陈皮眼瞧着这姑娘没什么眼力见,连忙在旁边提醒道:“主子这是让你把脸捂好!” “……” 李秀色皱眉朝没再吭声的颜元今方向看去,这世子天生一幅好样貌,眉眼张扬万分,就这么漫不经心坐着,都好似从画中走出来的人。 凭什么。是不是这样好看的人,天生就很了不起,天生就能瞧不起人? 她原本是想捂一下保个小命的,可眼下听到这硬邦邦的要求,却顿时不乐意干了。两手僵着一动不动,脸颊也莫名其妙发烫,心里一阵气闷,忍不住小声回了句:“你自己怎么不把眼睛闭上。” 对方显然没听清,拧了拧眉头:“什么?” “……没什么。” “算了。” 大概是她磨蹭太久,颜元今说完,啧一声,像是懒得再等,起身一把扯过了一旁陈皮身上的外袄,而后两步上前,先是皱眉瞧了李秀色脸上的胎记一眼,紧接着在她呆愣的目光中,居高临下,劈头盖脸将手里的厚袄朝她头顶一扔。 李秀色足足被砸得一懵,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已然被埋进了袄里,罩了个严严实实。 广陵王世子忽觉神清气爽,心情也好了几分,满意道:“就这么说吧。” “……” 隔着层厚重的布,李秀色深吸口气,再吸口气,脸憋得通红,终于“哗啦”一声,将大袄又从身上拽了下来,理直气壮道:“不行,盖这个我喘不过气。” 颜元今:? 眼见着那叫陈皮的小厮瞬间露出了“这娘子竟然不怕死”的钦佩表情,又见那骚包世子脸色一黑,李秀色顿时感受到了一丝危险,缩了缩脖子道:“我的意思是,世子不愿意看罢了,总不能让我憋死。” 见颜元今还是没动静,李秀色心中打鼓,又叹气道:“行罢。您若是实在想憋死我,也不是不可以……” 话音未落,便见面前忽然又不耐烦地砸下来个什么,桃花香沁人,似是一方轻薄手帕,朱红色的,落到了她头顶,堪堪遮住她眼睛。 李秀色一愣,而后听见声不紧不慢的: “再摘一下试试。” 广陵王世子的耐心大抵是用尽了,似乎但凡她敢动一下,脑袋便要呱呱落地。 13、请求 李秀色不自在地眨了眨眼,这帕子上的香气不艳不俗,偏显清冽,分外好闻,看着像是这骚包的随身之物。 她自然没胆子摘下试试,反正盖着也算舒适,便乖巧地一动不动,转回正题道:“世子,那我继续……” 颜元今坐回桌边,扫她一眼,只瞧见帕上好看的桃花纹,便也扫去乌云,懒洋洋道:“你若是想跟我谈条件,现在就可以叫人将你抬出去。” 李秀色当即一震,连连摆手:“也不算条件!” “哦。”颜元今点点头:“既是不算,那待会儿再说。” 他身子歪在椅背处,无比从容道:“先说说看,前夜里,你都见到了什么?” 这人纯粹是仗势欺人,四两拨千斤地让她先说线索,等说完了后,便可以直接翻脸不认人。李秀色头疼得很,又不敢顶嘴,暗暗忖道,眼下只能指望下他不见得会有的良心了。 广陵王世子见她半天没说话,倒是想起什么,好心提醒:“啊对了,若是有半个假字,便叫人将你舌头割了。” “……” 手帕是上等蚕丝做的,染了朱色,却极为纤薄,显得通透。李秀色透过这丝绸看出一丝光影,不难勾勒出面前那厮讨人厌的轮廓,暗骂了两声,方道:“前天夜里,我归家途中,在巷中遇见了那位老娘子,也就是游尸所害的第五人。她身上背了包裹,里头应当是些衣物、鞋袜。” “我亲眼所见,她当时脚上穿的……是一双纯黑色的棉布鞋。” 颜元今抵额的指尖一顿:“继续说。” “听闻她次日被人发现尸首时,虽也在现场发现了红鞋,却不是穿在其脚上的。我想,这红鞋应当是她被游尸突袭时挣扎,不小心从脱落的包裹中掉出的,而她脚上原本穿着的那双黑鞋恰好也甩到了一边,现场混乱,大家自然会觉得她是因为穿了红鞋才遇的害。” 见颜元今没反应,她便继续道:“所以,合理推测,要么根本从来便不存在穿红鞋方遇害一说;要么……就是它已经变换了目标。” “正如它如今毫无章法的作案地点、以及昨夜罕见的没有出现……总之,这游尸眼下恐怕已然无常,是要随机杀人了。” 李秀色一口气说完,见面前的广陵王世子似乎陷入了沉思,只好主动提醒道:“我说完了。” 颜元今“嗯”了一声,没说话。 李秀色咳了一咳,试探道:“那我说说我的请求?” 眼见他未置可否,她便立马趁热打铁道:“世子,其实也无他,不过想烦您举手之劳,就是……”她斟酌了下措辞,颇为温顺且饱含商量意味地小心道:“您今日能不能也看下我的信?” 信? 颜元今有一瞬间的怔仲,脑中不经意跳出昨夜那一句“今今胜皎月”,眉头忽然一动,抬眼看她。 哦,是那鬼爬的字。 李秀色不知道他在琢磨什么,当即鼓足勇气,再接再厉道:“或者,您今后可以都收一下我的信吗?” 广陵王世子:“。” 沉默一瞬:“陈皮,拖下去。” “……” 他果然没有良心! 李秀色脚下一抖,忙解释道:“不不不,我昨日的信……” “你昨日的信,”她倒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颜元今想起背面那行写着‘明日之信世子也须看’的小字,慢条斯理地打断:“要挟我。” 李秀色:? 她被这厮非常人所能理解的脑回路气得不轻,想来正常的法子都行不通了。走投无路之际,便只好咬咬牙,另辟蹊径道:“世子,我知晓我今日的要求有些得寸进尺,但!我也是情有可原,迫不得已。” 她脑海中飞速窜过扬州亭外柳儿那楚楚可怜的姿态,便抬起袖子,学模学样地假意擦擦眼下无形的泪珠,嘤嘤哭道:“不瞒您说,小女自幼体弱多病,奄奄一息,好在通些天象之法,前几日我夜观天星,替自己占得一卦,挂上说,我需得日日送信给一位贵人,方可稳住来年寿命。我掐指一算,那贵人正住在这广陵王府中……”伸出兰花指朝他方向颤巍巍一点:“正是殿下。” 一旁的陈皮看傻了眼。 这么些年,见过死缠烂打的、也见过欲擒故纵的,这么一而再三把主子当傻子诓的还是头一个。 广陵王世子:“拖下去。” “……” 李秀色立马后退两步,高喊道:“等等等一下!殿、殿下若是实在不愿意,我也可以换一个请求。” 广陵王世子头一回让人在自己面前说这么多废话,还是个貌侵,他自幼对此类人反感,眼下好脾气俨然已经超出了限度。偏偏她今日确实线索提醒了他,他再不耐烦,也到底耐住了性子。这么一番折腾下来,眼下闻言,竟是被气笑了:“换个请求。怎么,不用看信,慷慨赴死了?” 李秀色没成想这厮如此咄咄逼人,被他言语一噎,面色登时红了半分,但好在她有所准备,一本正经道:“自然不是,天象尚有破解之法,如若信属实送不出去,那便还有一个法子。” 颜元今耐心用尽,气得不轻,面上倒是和颜悦色:“嗯,说。” “那就是,能否让我每日都能与您见上一面?” 广陵王世子这回没说话,他只是撑起脑袋,仔细打量起面前看不见脸的丑不啦叽的小姑娘,像是在思考一会儿到底该先卸了哪条胳膊好。她身板瘦弱,似是发育不良,打残了估计会更难看……他这么想着,忽然好似反射弧极长般问了一声:“为什么?” 李秀色想也未想:“自然是因为天……” 她见颜元今眉头轻蹩,暗忖是否自己这谎扯得太没诚心了?话到嘴边便立马拐了个弯,正色道:“自然是因为我想日日都能见到你。” 颜元今托下巴的手一顿。 “叮——” 【恭喜宿主,完成第四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4/100。情话缠绵,多多益善哦!】 等等。 李秀色被这突如起来的惊喜砸晕了一瞬。 没有摘星星摘月亮,也能算情话? 她还未来得及高兴,便听等候多时的陈皮已然擦了擦额上冷汗,吼出一句:“大胆!” 他将她剩下的话头全数扼杀在主子发火的预兆之前,忙不迭上前拽住这小娘子的胳膊,碍于礼数没当犯人伺候,只尽力朝外拖:“竟敢对世子无礼!广陵王世子岂是你说见就要见,你想见就能见的!世子心善,今日饶你一回,以后莫要再这般疯癫,满口胡言……” 颜元今头也未偏,原地静默了一会儿,任凭陈皮将人拖走,才好似刚刚回过神来,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 她刚才说什么?日日想要见他? 啧。 走得真是好时机,若再听上这么一两句,他属实有点忍不住想给些苦头吃吃了。 14、垂钓 李秀色一路被陈皮架出了府,倒也未多挣扎,只是还没站稳,掌心便被放上了两块大大的金元宝:“姑娘请回吧。” 李秀色险些没拿稳:“这是?” 陈皮道:“自然是世子殿下给的赏银。” “赏银?” 陈皮知她好奇什么,哼道:“姑娘当真以为我们世子狼心狗肺?你既给了线索,且不说有没有用,功劳还是在的,世子做事向来赏罚分明,这点奖赏您好生收着就是,算是个辛苦费。” 说着,瞧这小娘子一眼:“我知您要说什么,不要、不稀罕是不是?您要的是什么我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但我还是劝您别再做这春秋大梦了。” 他言语傲慢,因为见惯了那种高风亮节喊着“我不稀罕这点臭钱!”的,更何况面前这位的司马昭之心溢于言表,想当然便以为她也要言语激烈一番。 谁知李秀色闻言双眼却一亮,摸了摸手里的元宝,见钱眼开道:“真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 陈皮:? 李秀色将头顶帕子摘了,道:“那这个呢?” 陈皮瞥一眼,不屑道:“世子每日换张新帕,这张娘子扔了便罢。”又道:“反正脏了,主子定不会再要。” 李秀色嘶一声,这小厮怎么讲话跟他主子一样讨厌! 她捏了捏这帕子,质地上乘,一看便不是凡品,心道果然也只有颜元今这么眼比天高的骚包会暴敛天物一天一个说丢就丢。说起那骚包,李秀色忽又想起什么,问道:“世子明日会在何处?可也整日待在府上?” 陈皮警惕道:“娘子问这做什么?” “自是讨新赏银了。”李秀色抛了抛手里的元宝,美滋滋道:“那我明日再来。” * 静亭边上,颜元今正弯腰在塘边,银针挑起盘中活蚓,慢悠悠递至池边,水蛇“唰啦”一下窜上来,殷红的信子瞬间便飞舔了去。 他瞧了蛇身上缠绕的纱巾一眼:“替它解了去,免得勒死。” 陈皮忙吩咐下人入水,随后又道:“主子,那小娘子说要讨新赏银,但我寻思她定没什么其他线索了,准是诓人的。” 颜元今轻哼一声,似是并不在意那丑八怪的事儿,只拍了拍手,起身道:“顾隽没死成,生龙活虎要钓鱼,你安排个景致好的地方,我和他明日过去。” “是。” 陈皮应完,正要退下,忽听颜元今又道:“那亓氏宅院可是就住在城东边上?”他偏头想了想,懒洋洋道:“在那附近找条河便是。” 亓氏? 陈皮回想起那三个九品武官的卷宗,亓氏正是其中一家,忙问道:“主子确定那游尸身份了?” 颜元今起身回到桌边,掏出怀里画像摆在桌面上。画里那人模样粗陋,鼻歪嘴斜,陈皮一眼看出,正是他昨日托画师依照亓家那疯疯癫癫的老母描述画出来的那个亓家十年前死去的壮丁。 颜元今指尖在画像上敲了敲:“丑得倒是显眼。” 陈皮奇道:“是顾隽公子又替您从三张画像中指认出了游尸样貌?” 见主子未置可否,他便又感叹道:“难怪主子今早要亲自去看望他,我就说,您怎么可能这么好心……” 颜元今:? 陈皮腿一抖,眼见嘴没个把门的,当即转移话题道:“我是说,顾隽公子这一回,当真是帮了主子您大忙啊!” 颜元今托腮看他:“陈皮,你最近是不是挺闲的?” 陈皮立马回道:“没有没有,小的整日为主子操劳,没偷过半点懒!” “哦。”颜元今点头:“这么说,你的意思是,我往日过于压榨你了?” “当然不!”陈皮立马后悔,忙道:“小的意思是,主子还是怜爱我,虽给我派了一些活,但还是较为清闲的。” 颜元今道:“好。既然这么闲,明日马厩的活你一人包了吧。” “……” 说完,手中画像卷成折,贴心地敲了敲陈皮脑袋,不顾他的哀嚎声,扬长而去。 * 李秀色回到府中时,天色已晚。 这一天属实疲惫,叫她沾了床便睡死过去。 她虽保住了今日的小命,但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梦里那晚巷中被游尸害的是自己,她没撞见那老婆婆,也没能逃脱,那东西的手掐上她脖子后,就着她脖颈便狠狠咬了一口,瞬间叫她一命呜呼。 呜呼也便罢了,死后灵魂出窍,还能瞧见颜元今那厮站在她尸体身旁,皱着眉踢了踢,然后颇为嫌弃道:“身躯完好,不出半个时辰便要化尸,拿火把来,给她烧了。” 火把丢她身上,火光染红了她半边胎记的面颊,只能听见他啧一声:“死前长得丑,死后灰飞烟灭,也算给这世间积了些功德。” 李秀色吓出一身冷汗,倏然一下睁开眼来,懵了半晌,才发现天已大亮。 小蚕急忙从外跑进来,替她额头上换上一个湿帕,担忧道:“小姐,现在可舒服些了?” 李秀色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嘶,好烫。 她愣愣道:“我发烧了?” 小蚕道:“是呀,您昨儿个夜里起的热,我也是起夜时听见您屋里呓语,才发觉不对劲,冲进来一看,您险些都烧糊涂了,正说梦话呢!” “梦话?”李秀色揉了揉酸疼的太阳穴,皱眉道:“说了些什么?” 小蚕回忆道:“好像说的是‘王八蛋,我化成灰也不会放过你!”她绘声绘色地学完,聪慧道:“小姐,你梦见世子了?” “……” 李秀色:“瞎说。” 她撑起身子,只觉头脑昏沉。 李秀色虽是身穿,却不仅凭空多了个胎记,还继承了原主的体质……只是她属实想不到原主能把自己养成这个德行。 不过是做个噩梦,这身子骨就这么弱? 她就着糖枣随意喝了药,因为过于头晕,竟又昏睡了过去,一觉又至午后。醒来瞧见时间不早了,便忙打起精神,没顾上小蚕“您今日要多卧床歇息”的劝说,坐到铜镜面前老眼昏花给自己上了妆。今日这幅病死鬼的尊荣,再不捯饬捯饬,怕是真能让那骚包世子动上个杀心。 打扮完,便顶着个病躯去王府找人了。然而到了王府跟前,等了许久,却也都没看见昨日那小厮。 府门前站了两个阍侍,瞧见她鬼鬼祟祟半天,便专程注意了一番。谁料这小娘子没多会便直接上了台阶,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直接问他们道:“两位小哥,广陵王世子可在府上?能否帮我通报一声?” 阍侍长剑横拦:“可有拜帖?” 李秀色下意识摇了摇头,眼见着他二人眼神不耐烦起来,忙又道:“但、但我确实是有要事。”她原地转了个圈儿,指指自己,又指指面上蒙着的帕子:“我昨日进过府上的,两位不记得我了?不记得也无碍,总该认得这个,这手帕是世子赏赐我的,原是他贴身之物。” 二人定睛一看,这别致的桃花香,大抵是见府上那小主子用过。又瞧这小娘子虽看不清面貌,但身形诚然眼熟,毕竟过去从未见世子带女子进过府,他们自然印象深刻了些。想来这姑娘是有些身份? 思及此,高个那位便道:“娘子有何事?世子今日不在府上。” “不在?”李秀色眼下有些头晕,稳住身子道:“他何处去了?” 阍侍道:“应是同顾少爷出门垂钓了。” 垂钓?李秀色问道:“哪个湖?” “这……”高个摇摇头:“这我们倒不清楚,不过想来应当是碧云山庄。庄内有一麟波台,湖水晶莹,精致优美,又罕有人至,世子喜静,往日都去的那里。” 李秀色立马谢过,马不停蹄叫了马车朝那边去了。 一路上头昏脑热,身残志坚地将颜元今从头骂了个尾。她整日里累死累活满大街找他,整个胤都地图都快跑遍了,他倒好,也不知哪来的闲情逸致,天天到处乱跑,就没一天消停。 还垂钓? 真恨不得把鱼竿子一脑门拍他头上。 15、昨昨 城东边上,有一条拦水河。 河边常见农妇三五成群洗衣择菜,或是谁家老汉拎桶抬水回去派个用场。 今日倒是稀奇,大树底下阴凉处不知何时多了两条长椅,椅上躺了两个模样好生俊俏的小郎君。 一位穿了身浅桃色锦衣,招摇矜贵,马尾处有一束系着铜钱铃铛的辫子,腰间别着长剑,举手投足间“叮叮”清脆;令一位则是青绿色缎袍,头上束青玉冠,别一柄白鹤簪,墨发垂后,斯文端正。 洗菜的大娘眉来眼去,窃窃私语。 这两人生得天神似的惊艳,定是城中权贵人家的公子哥。 又想,谁家的公子哥脑子不清醒,城中多处山庄不够去,跑这偏僻地处来钓鱼? 且看其中浅桃色那一位,忽而扬手挥杆,“唰啦”一声便钓上来条活蹦乱跳的大肥鲫鱼。 身旁小厮替他将鱼摘桶里,一个劲儿地拍马屁:“主子!您就是姜太公再世!” 小郎君好整以暇道:“数数一共几条了?” 小厮低头翻了翻:“主子,五条了!三条大的,两条小的。” “行,”那主子闻言便把鱼竿一扔,起身拍了拍手道:“够顿晚膳,不钓了。” 说完抬脚便要走,小厮连忙拎桶,再将长椅一折抱起要跟上。另一张椅上始终端坐着抱杆纹丝不动的公子终于出声了:“我还未钓成。” 他抬头瞧了站起的广陵王世子一眼,摇了摇头,叹气道:“昨昨兄,你擅自换了地点,我大病初愈,又与这片河的气场不大对付,所以至今没能钓上来一条,想来这也不是我的过错。可即便如此,你又怎么能不顾兄弟道义,先行离去呢?” “等会,”颜元今脸色难看了一瞬:“顾隽,谁让你喊的我小字?你没听说过,十六岁后就不兴喊小字了吗?” 顾隽讶了一瞬,扭头看向广陵王世子的贴身小厮:“有这规矩?” 陈皮诚恳点头:“主子立的。” 顾隽理解道:“是不大好听了一些,但世子也不能弃之于不顾。你若是不愿意,那便公平些罢。这样,你唤我阿绣也可。” 颜元今一脸嫌弃地啧道:“你这小字与我半斤八两,可见顾太师比起我家那位王爷年轻时肚子里也没多多少墨水,我可叫不出口。” 他说完,扬眉朝后方不远处聚堆洗衣的大娘们瞥一眼,慢悠悠道:“起来,带你长长胆子,办点正事。” 言罢,先行离去。 陈皮忙不迭屁颠颠跟在后面,顾隽也叹了口气,吩咐自己跟来的随从看好长椅和鱼桶,嘱意去去就回,而后转身:“昨昨兄,等等我!” 他见颜元今脚步慢了下来,忙跟上去,疑惑道:“你不是说今日只是陪我来钓鱼?这怎的还有什么正事要干?莫非你换地方,早是有所预谋?” “看见那个没?”颜元今颇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指指另一头岸边,几个洗衣农妇身后,一个正坐在竹轮椅上、头发花白、神色痴呆的老娘子一眼,哼道:“那个,是你仇人的亲娘。” “哪个仇人?” “险些把你吓死的那个仇人。” 见顾隽还是一脸茫然,陈皮忙提醒道:“顾公子,主子说的就是前两天夜里的那具游尸。” 顾隽脸色登时变了:“游尸的娘?” “应该说,是生前的娘,”颜元今指使身后陈皮掏出卷宗,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昨日去看你做什么,真当我关心你吓死没吓死?” 顾隽看了眼那卷宗里夹着的画像,皱眉道:“那夜天暗,我许会看错。” “不打紧。” 顾隽神色严肃了几分,一面回想,一面沉吟道:“不,我是看错了。我今日醒来便想清楚了,这世上定不会有死尸化僵这般的离奇事,大抵是我上个月发热落下了后遗症,想来那并不是什么游尸,八成只是个善于伪装、杀人如麻的疯子……诶,世子,你干什么去?” 陈皮在一旁挠头:“顾公子,你方才说了个开头主子便没在听了,咱们赶紧跟上吧。” 他心中汗颜,这个顾太师长子生得一副好样貌,长眉薄唇,面如白玉。自幼才华横溢、满腹经纶,拜画家名师、写一手好字,为人也向来端正,品性难得,分明是个光风霁月的翩翩君子,就连王爷也老是劝说世子多跟这样的孩子一起玩。 可便是这么个人物,偏偏是个死脑筋。愣是僵尸都站在面前了,还信奉着“世间无鬼神”之说。 两人跟在颜元今后头,见广陵王世子已经停在了那老娘子面前,稍稍弯腰,盯着她发黄的双眼看了片刻,而后笑吟吟道:“梅娘,长泽县人,五十多年前嫁来胤都亓家做小妾,冠夫姓改称亓梅氏,没多久丈夫死了,只留下个儿子,长大进军营当了几年炊兵,后参加武科考,混上个太仆寺马差的九品武官一职,可惜没几年也死了,自那以后,亓府堕落,你便也疯了。没错罢?” 亓梅氏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目光落在颜元今脸上:“你是何人?” “我是谁不重要,”颜元今道:“我只是来问问你,令郎十年前是怎么死的?” 亓梅氏的眼神顿时变得狠戾,厉声道:“被狐狸精害死的!” 颜元今点点头:“狐狸精,是谁?” “狐狸精就是狐狸精!”她目光落在前方几个洗衣娘子处,望了一圈后,手指着稍好看的那个,尖叫道:“她就是狐狸精!狗杂碎,贱女人!” 她声音不小,面前那几个娘子应当都能听见,但她们却是一脸的习以为常,连被骂狐狸精的那位竟也只是翻了个白眼,没说什么。 颜元今继续问道:“她是如何将令郎害死的?” “她下贱!她不知廉耻!她勾结姘头,她害死了我的儿啊!” 亓梅氏疯疯癫癫,说着说着竟呜呜哭了起来,这回倒是吸引了周围人侧目。没一会儿便跑上来一个模样大抵四十多的中年女子,扶住老娘子的胳膊,连声安抚道:“姐姐,没事了姐姐……” 又抬头警惕道:“你们是谁!要对我姐姐做什么!” 颜元今挑眉:“你是亓梅氏妹妹?” 陈皮也一脸惊讶:“我上回来盘查时怎的没见过你?” “关你们何事!哪来的毛头小子!” 陈皮立马喝道:“放肆!”他指了指身边的两尊大佛:“这两位一个乃当朝顾太师的长公子,一个可是广陵王府的世子殿下,眼下问你些话,还不赶紧好好答了!” 那女子顿时一愣,讶道:“世、世子?” 她先是将信将疑看了那两位锦衣小郎君一眼,见他二人气质卓群,想来不是骗人,登时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急忙道:“世子恕罪!旁边这位确实是奴家姐姐,前些日子我大抵出门采买去了,才没与这位小哥碰见。奴家与姐姐不过是一介平民,守着庄废宅相依为命,姐姐年老痴呆,我今日便推她来河边散心,不知是何事惊动了殿下?” 颜元今没吭声,陈皮立马替主子问道:你可认识亓宝权?” 梅秋妹一怔:“认得,是、是我那十年前惨死的侄儿。” “惨死。怎么个惨死法?” 那女子叹了口气,一五一十道:“我本名梅秋妹,十年前一直生活在长泽县,是在我侄儿死后两年亓家没落,才来到胤都照顾姐姐的,死前也未曾多见过他。只知道宝权自小便心地良善,连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只可惜天生样貌丑陋,没少被人笑话,更没少被同龄人欺负,导致性格懦弱了些。但这孩子终是有骨气,长大后发奋图强靠自己当上了个武官,还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 “那娘子江氏,据说是外县人,家境贫寒,却姿色惊人。她当时被人贩拐来胤都,是我侄儿好心出钱给买了下来。婚后亓家上上下下对她极好,宝权更是把她放手心上捧着,街坊谁不知他是个媳妇奴。可谁曾想这江氏竟天生是个水性杨花的主,没多久便露出本性,表面上对我侄儿百依百顺,背地里整日趁他不在沾花惹草,没两年便在外有了奸情。” “我那憨厚的侄儿想着要和她好好过日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那女人蛇蝎心肠,因嫌弃他貌丑,竟不顾夫妻情意,在一天夜里……指使奸夫将他活活勒死了!” “勒死后那奸夫还将他抛尸城外荒野处河中,尸首直至今日也没能捞上来。面前这条拦水河与那荒野处的乃是同源,虽隔数十里,尤能寄相思,可怜我姐姐日日在河边发呆,却终是等不回个黑发人哪!” 顾隽闻言,吃惊道:“竟还有这种事。” “姐姐如今见着漂亮女人便会想起那狐狸精,稀里糊涂骂上几句。”梅秋妹低垂着头:“好在这边都是邻里,知她可怜,不曾怪罪。” 在她说话之时,那几个洗衣娘子也凑了过来,其中一个年长的道:“亓娘子素来是菩萨心肠,过去风光时没少帮助大家,更不会因有个当官的儿子瞧不起谁,我们都感念着恩情,这些年她疯了,自然也要担待些的。” 旁边的人也道:“说起来,亓家那儿子我也见过几次,模样虽是丑了些,但确实是个难得心善的,人也老实。我家那老父还没死的时候,有一回在外头泥潭摔了,还是他二话不说给背回来的,你说他好歹是个官,就这么蹭得自己也浑身是泥,却没见半点嫌弃。对谁都和和气气的,还特别疼老婆,以往干完差事回来,都得捎些小玩意,什么刺绣、书画之类的,叫邻里其他娘子好生羡慕……唉,这样的人,竟落得那个下场。” “还不是因为那江氏!”另一位农妇啐道:“我年轻时瞧见过她几次,搔首弄姿的,将这附近大郎的魂个个都招了去。呸!长得就是张狐媚子的脸!” 陈皮瞧了主子一眼,而后继续问道:“这江氏有什么特征,可还记得?” 农妇摇摇头:“不记得了。我就记得她乳名唤做珍珠。以前听亓家那儿子喊过几次。” 梅秋妹也道:“听说当年官府抓住了她与奸夫二人,奸夫问斩,她却只被判三年。这女人做出如此恶毒之事,如今却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逍遥,实在让人恨得牙痒。” 说着,面上便又现出了几分悲色:“我那侄儿,终究是个可怜人啊……” 陈皮闻言,也难免心中唏嘘,这亓宝权原是生前受了如此大的屈辱,一个人人称道的好人,却落得这么个惨死下场,难怪化游尸后怨念如此之深。 颜元今却颇有兴致地瞧了梅秋妹一眼,问道:“你可知最近城中现出一具游尸,手段残忍,专杀女人?” 梅秋妹点头:“是有听闻。” 广陵王世子嗤笑一声:“可怜完他,别忘顾好自己,不然当心说不准什么时候,你这好侄子便会翻进你家院里,咬了你这好婶娘的脖子。” 16、珍珠 自城东边归来,因顾太师长公子不会骑马,便只好乘马车。 一路上,顾隽正襟危坐,眉头轻锁,似是沉思。 颜元今倒是小憩片刻,醒来刚伸了个懒腰,便听顾隽叹气道:“方才在河边,得知游尸可能是亓宝权时,那本疯癫坐着的亓母似听懂了般直接摔了下来,趴在地上哭喊其子名姓,这一幕属实心酸。” 又道:“想想那亓宝权,如今可恨,竟是因过去可怜之处。” “顾大公子倒是好一番恻隐之心,”颜元今道:“不如让我数数它杀了几个人了?” 他抬了抬手,右手指尖一个个点过去,而后捻了捻手心,唔了一声:“确实,不多,也就五个而已。这五个里面,也不过有一个是四五岁的小丫头,一个是七十岁的老不死罢了。看来顾大公子的意思是,这些人才是真的该死呢。” “……” 顾隽摇头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话音未落,马车突然急刹,驾车的陈皮在外头“哎哟”一声,而后叫道:“主子!出事了!” 颜元今掀开车帘,朝外定睛一望,待看清是什么后,啧道:“眼下有六个了。” * 自城东归程,最先要经过的便是瑶乐林。 这是一片乌鸦鸦的树林,游尸第一次作案便在此处,杀了个夜间捕蛇的小药姑。 白日里颜元今等人路过时,还未见有异样。眼下夕阳西斜,天还未黑,只不过是太阳下了山,这林子里便多出了一具尸体。 那尸体残败不堪,血腥异常,模样看上去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穿一身漂亮袄裙,死时眼睛都没闭上,眸中满是惊恐,脑袋滚在腰侧处,竟是直接被咬断了脖颈。 尸体旁半蹲着位蓝衣蓝鞋的道士,正仔细勘查,听见后头马车声响,也没转过头去。 颜元今停在那道士背后,懒洋洋道:“这么巧。” 卫祁在闻声抬头,礼貌颔首道:“我也未曾想会在这里碰见世子。” 颜元今摇头道:“不是说我们。” 他指指顾隽,一脸看热闹似的:“这位是顾太师公子,乔吟的未婚夫,你们认识一下?” “……” 卫祁在与顾隽是第一次见,双方点了点头,而后心照不宣地将目光移了开来。 小道长知道这世子话里是什么意思,他瞧见顾隽长身玉立,风度翩翩,是难得的一表人才,忽想起也曾听旁人提起过乔姑娘与这顾小郎君自小便有的婚约,以及二人家世样貌上的般配,心中竟不由得生出些奇怪的异样之感,似酸似涩,还多了几分苦楚。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一个粗布烂衫的出家人…… 卫祁在摇了摇头,暗骂句切勿胡思乱想后,便将注意力移回尸首,沉声道:“我也才刚到不久,追踪术总算探查到了一丝那游尸气味,却不想只发现了这具尸体。然而奇怪的是……她脚上穿的竟不是红鞋。” 颜元今目光看去,见这尸首果然穿的是双小白靴,不由下意识回想起昨日那个满嘴胡言的身影来。 啧,那丑丫头说的竟是真的。 卫祁在尤在困惑,皱眉道:“莫非之前判断有误?” 颜元今嗤笑一声:“怎么,你们阴山观在僵尸类案上不是素来连仵作的活计都包揽下来,验了这么多具尸首,如今连个受害原因都没寻上?” 卫祁在知他有意讥讽,虽不知这小世子对他们道观为何有这般敌意,但还是没有搭腔,只自言自语道:“先头几具尸首,皆是穿了红鞋,除却第五个老娘子是光着脚的……若不是鞋的问题……” 他凝神思索,脑海中回想起几具尸体的特征,皆是女子、有老有幼、身份各不相同……到底是何原因叫那游尸盯上了她们? 他这么想着,忽而将目光落在了尸首脑后别的那支发钗上。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是金钗之年,各家母亲会从嫁妆中挑一个最金贵的给女儿戴上。面前这一支自也不例外,虽不显精致,却不难看出价值不菲。 一旁的颜元今似也懒得再同这破道士浪费时间,他站在尸首另一头打量了两眼,目光也几乎同一刻定在了那发钗上。 并不出奇,素气难看得紧,但钗尾处倒是坠着两粒闪闪发亮的物什。 他瞧着那物什,倏然想起什么,一挑眉,偏头问顾隽道:“方才在河边,你听见有位农妇说,那江氏的乳名叫什么来着?” 顾大公子见不得这般血腥场面,正一脸怜悯地站在三米开外远远观望着,他记性向来不错,闻言当即回道:“好像是,珍珠罢。” 卫祁在闻言,心头倏然一跳。 广陵王世子则是稍稍俯身,先行将那发钗尾的两粒小东西扯了下来,捏在了手心轻轻磨砂,呵道:“可不就是珍珠。” 卫祁在怔愣在原地,回想起先前种种,喃喃道:“竟是如此……” 是了,前两具尸首衣上似乎都别了珍珠配饰,因款式不一,又不如红鞋显眼,他先时以为不过同其他装扮一样,是胤都做衣喜好,并未在意。 李家大小姐戴的是珍珠耳环,六牌楼的小女童是红鞋上绣了珍珠,至于上两日的那方家老娘子,是脖间挂了个珍珠坠子…… 虽然各不相同,却终于将每人的共同处串了起来。 卫小道长如拨开云雾般恍然,又惊又惑,忽而想起什么,问道:“敢问世子,顾大公子,二位所说的那江氏是为何人?” 颜元今哼一声,转身便要走,并没打算搭理他。 倒是顾隽和气道:“道长客气了,唤我顾隽便可。至于那江氏,说来话长,是……” 广陵王世子脚步一停,嘶一声道:“不准告诉他。” 卫祁在:“……” 顾隽看也没看颜元今,只对小道长微微笑:“不碍事,我不听他的。来,过来罢,我不敢过去,咱们在这慢慢说。那江氏……” “……” 很快,顾大公子便将今日之事向世子殿下的敌军一五一十交代了出去,陈皮远远在一边看着,瞧着自家主子脸都黑了。 那边的卫祁在了解来龙去脉后,连连道谢,而后分析道:“难怪那游尸要杀身带珍珠之女子,想来是对江氏怨恨极深,执念太过,从而促成了邪念。只是可怜,生前念着的发妻小字,死后却成了他夺命标志。” 顾隽道:“世子知晓那亓宝权怨念太深,今日又是它游走的第七夜,阴气凝至顶峰,许会去寻那江氏的麻烦,所以方才在河边已经一纸信鸽回府,派人去那顺天府尽快将江氏十年前的案卷寻来,卫朝凡是犯人出狱后一年内皆会有行踪记录,顺着那线索摸过去,许会寻着江氏,救下一条人命,顺便来个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说着,又叹了口气:“只可惜天都快黑了,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卫祁在掏出怀中罗盘,正色道:“这是追邪盘,运阴山观追踪术,可指引那畜生方向。游尸一旦脱离赶尸队伍,确实会在第七夜恢复浅薄意识,寻仇家下手,但也会因邪气过浓无法一直掩藏气息,所以一个时辰前才被我寻到了这里。只是眼下那气息突然又消失了,不知何时才会再显露。” “我本就做好打算,要把握住今晚时机将其一举制服,否则过了今夜,尸气彻底收敛难以追踪,便后患无穷了。” “竟还有此等宝物,”顾隽道:“道长果真是神通广大。” “哪里,听闻顾公子才是学识宽广,样样精通。我这做道士的却只会捉僵尸,实在惭愧。” 另一边的主仆二人瞧着他两个相谈甚欢,聊着聊着竟还互相夸奖了起来,做主子的那个冷哼一声,做仆人的那个则是奇道:“主子,顾少爷不是向来不信这世上有僵尸么,怎的眼下却说得头头是道?” 还没疑惑完,便听顾隽又道:“哪里哪里,会捉僵尸才是了不起……不过道长,这世上莫非还真的有这种东西?” 卫祁在似被问晕了:“等等,顾公子这什么意思,您方才同我聊了这么多,不都是关于这东西的事?” “我不过是转述了下今日之事及昨昨兄的分析。”顾隽摇头认真道:“但是要说世上是否真的存在僵尸,我个人认为还是有待考量。就比如眼前这个小姑娘,道长你看,不妨换一种思路,就是说有没有可能其实是被什么杀人如麻的疯子给……” 没等他絮叨说完,头顶忽有什么动静打断,抬头看去,却是一个信鸽正扇着翅膀在上空盘旋,鸽腿上还卷着一张小纸。 陈皮连忙上前抓住这信鸽,又火速将小纸取了下来,一面感慨道:“主子,这顺天府手脚如今够麻利的。” 颜元今问道:“如何?” 陈皮拆开道:“这上面写,案卷上记载江氏出狱后因没有盘缠无法远走,只能在街上卖鱼为生,后屡屡经人骚扰,又被同行欺辱,便不再抛头露面,辗转去了碧云山庄,做了婢女,再之后便没有了记录。” “碧云山庄?”顾隽接过小纸:“这山庄我与世子以往常去,似乎就在西南方向……” 话音未落,便忽见身旁道长手中的罗盘簌簌震动了起来,盘中银针急速旋转,左右晃了一番后倏然停住,恰是直直地指向了西南一边。 * 马车于竹林后一处灰色门楼前停下。 两个阍侍说的没错,这碧云山庄地处偏僻,环境幽静,装修大气中不失清雅,一看便是那些达官贵族常来的地方,门楼前一左一右还刻着两座鲤鱼池,池中假鱼栩栩如生。 李秀色踏进大门,还未出声,便有位扎着双垂髻的小侍女迎了上来,见她一身精致小袄,手上还戴了个镶珍珠的手绳,想着定是哪家的小姐,便热情问道:“娘子是前来散心游玩的?” 李秀色开门见山,问道:“广陵王世子在不在?” “世子?”那侍女摇摇头:“庄内今日是迎来些客人,但似乎……” 还没等她说完,忽听不远处传来嗓音尖细的一声:“老狐狸精,没男人你活不下去了怎的!” 李秀色好奇看去,只见不远处的亭楼上,一个大婶正凶神恶煞地指着面前蒙着面纱的女子劈头盖脸地辱骂,那边骂边啐:“能干就干,不能干便给我滚!” 小侍女也听见了那边动静,当即面色尴尬地解释道:“那是庄内管事的,脾气凶了些,姑娘莫要见怪。” 李秀色点了点头,想着还是不多管闲事,便收回了目光,问正事道:“鳞波台在何处?” “这边来。” 李秀色跟在小侍女身后,下意识又朝亭楼处望了一眼。 恰有清风拂过,掀起那女子面纱,露出半边脸来。模样看上去差不多有三十岁的年纪,肤若凝脂,红唇欲滴,竟是个罕见的美人。 17、救美 山庄内有一方湖泊,名为太公湖。湖水盈盈,桥堤纵横,占了庄内地积的大半。 那供客人垂钓的鳞波台,便建于太公湖之上,乃一蜿蜒长亭,挂满了灯笼。亭中备好了躺椅、鱼竿、竹筒等物,桌上还放着些每半时辰便来换新的点心。 李秀色坐在桌边,头晕眼花地啃上了盘中最后一块海棠酥。 小侍女在旁瞧着她:“娘子,这湖岸你方才都寻了个遍,世子的确不在此处,眼下天也黑了,您看要不要去别处寻寻?” 李秀色嘴里塞满了点心,抬头看了看天,摇头道:“来不及了。” 又叹口气:“我大概是活不过今夜了,你就让我在这吃饱些,总不能让我做个饿死鬼。” 等下了黄泉,她说什么都得恶鬼托梦缠上那颜元今,先把腿打残,再给他五花大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问问他下辈子还敢不敢一天没事到处瞎跑。 拖了他的福,发着高烧还要来这鸟不拉屎的山庄,她眼下找不着人不说,也来不及回去,更别说根本不知道那厮眼下在哪,是不是在府里………她以后墓志铭要写什么,就写史上死于穿书系统第一人? 小侍女见这小娘子嘴里神神叨叨,便摇了摇头,先行去前庄忙别的活计。李秀色独自清净,悲伤了一会后,对着脑内系统恹恹问道:“我真的会死吗?” “你要不给我开个小灶,告诉我颜元今人在哪里?” “再或者我死就死吧,能不能顺便带走一个?比如说这个广陵王世子,我实在有些舍不得他……” “……” 她自言自语了半天,正觉头晕,忽见面前远远走来一个端着盘子的身影,那人行至跟前,先是礼貌对她点了点头,而后规矩地往桌面上置换新鲜的点心。 放完便收了空盘要走,谁知方走出一步,那人手上却不知为何忽然一颤,盘子没有拿稳,“啪”一记摔在地上,直接砸了个粉碎。 李秀色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这女子面上蒙了纱,分明就是方才进庄时那个在亭间挨骂的美人娘子。 美人娘子一边连声致歉,一边去捡拾碎片,袖口垂落露出一小截手臂,上头似有些伤痕,李秀色眼尖得很,又瞧见她指尖发白,且手腕处仍在微微颤抖,似控制不住一般,便忍不住皱了皱眉,问道:“你是生了什么病吗?” 那女子稍稍一愣,将袖口朝下拽了拽,遮掩住胳膊,而后才道:“回娘子,奴家这手小时候落下了些病根,偶尔是会发颤,方才不小心惊动了娘子,我、我给您赔罪。” “不碍事。”李秀色多瞧了她手一眼,又道:“方才那管事的骂你,是因为这个?” 那女子垂头:“奴家手脚笨拙,今日发起病来,扰了几个客人的兴致,山庄易主,新管事的还愿意收留我,没真将我赶出去,已是万般宽容了。” 话音落下之时,碰巧湖面上吹起冷风,李秀色冻得一哆嗦,愈发迷糊了几分,瞧见美人娘子的面纱被风掀开一点,忍不住称赞道:“你生得真漂亮。” 那女子一愣,忙抬手压住面纱,低声道:“娘子说笑了。” 李秀色摇摇头:“没有说笑,”她抬手指了指自己面上的帕子,嘟囔道,“我就不好看,所以才要遮住。如果、如果我能跟你一样好看,或许……或许我今天就不用死了罢。” 那女子抬头,见面前桌边坐着的小娘子帕下隐约透出的红晕看上去有些不大正常,似是发热症状,双眼却亮得惊人,说完话还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真的很有些难过似的。 没等回话,便听那小娘子又道:“美人娘子,你叫什么?” “奴家姓朱。” “哦,朱娘子。”李秀色对她笑道:“你别担心,就跟管事的说盘子是我摔的,她不会再骂你了。” 女子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道:“多谢娘子,奴家……” 还未说完,却忽被湖中一针猛烈的“哗哗”声打断。 李秀色也听着了,她扭头瞧去,见台下水中黑压压的,似是有什么庞大的东西飞速窜过,却又迅速消失无影。 她奇道:“你们这还养了这么大的鱼吗?” 朱娘子道:“这水下都是些冬日鲤鱼,没见过这么大的……”又摇摇头:“许是方才瞧错了。” 说着,她将目光收了回来,轻声道:“娘子,若没什么事,我便退下了。夜寒风重,我见您似染了寒疾,还是早些归家罢。” 见李秀色点点头,她便用粗布包住盘子碎片,顺着蜿蜒亭桥路慢步退了下去。 李秀色托着腮,瞧着她背影渐渐远去,见湖中又只剩下了自己,心中倏然升起了一丝萧索之感。 眼见朱娘子马上便要行至岸边,李秀色也唏嘘完要收回目光,却忽听“唰啦”一声巨响,远处桥边水下倏然间伸出一只黑漆漆的手来,一把拽住了朱娘子的双腿,猛然朝水中一拽。 布中碎片飞洒,朱娘子还未来得及惊呼,便一下自栏杆缝隙被拉进了水中。 李秀色看了个一清二楚,大脑懵了一瞬,见桥上已经没了人影,这才反应过来。她浑身一激灵,边跳起边高声大叫:“来、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喊了几声,却没有人应,四周空荡荡的,只能听见簌簌风动。湖水面也于刹那间恢复了平静,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诡异得厉害。 李秀色跑到边上,许是因将死之人来的勇气,正要准备头脑一热跳下去救人,水下却倏然又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来,死死地抓上她的脚踝,用力朝下一拉。 她猛然脚下失重,重重摔在地上,眼看被拖下去,双手乱抓间一把抱住了桥上栏杆。 笑话,主动英勇地跳下去跟被拖下去送死可是两码事! 因李秀色拼尽全力死活不肯松手,那东西气力又极大,尖长发黄的指甲嵌进她肉里,顿时殷殷渗出血来。李秀色疼得倒吸两口凉气,额上直冒冷汗,倒也从头昏脑热中痛清醒了不少。 只是四肢本就软绵绵,撑不了多久,眼看就要滑落,水中忽然又响起一阵动静,已是满脸鲜血的朱娘子竟倏地挣扎出水面,用力咬上了那只桎梏住李秀色脚腕的枯手。 察觉到腕处枯手因吃痛稍稍一松,李秀色便抬脚一甩,抱住栏杆用力朝桥上攀爬。 她爬上桥面,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水中一记惊雷般的响动,有什么东西从中直直地窜了出来,“砰砰”两声,伴着水气和难以言说的恶臭之息,砸在了她面前。 她抬起头,先是看见倒在桥板上的美人娘子,她面上纱巾已经落下,脸色苍白,左耳俨然已被撕扯下一半,鲜血溢到了面上,却还是难掩惊艳的容颜。 而后目光下意识朝上移,正对上一双绿森森的眼睛。 只对视一瞬,李秀色便恨不得晕死过去。 谁能告诉她,这畜生怎么会在这里?! 那前几日才在窄巷中撞上过的游尸此刻正一动不动看着她,獠牙上还沾着血,时不时发出“嘶——嘶——”的声响,死白的脸上似是贴着层层干枯的老树皮,让原本丑陋不堪的面相多添了几分恐怖之感。 它身上穿着深色官服,浑身血气间还散发着阵阵令人干呕的腐烂尸气。双手正僵硬地高举着,混白的眼珠子却突然一转,直直地盯向了李秀色的手腕处。 李秀色下意识顺着它的目光看向自己手腕上戴着的红绳。上头除了早已没了光泽的珍珠,并没什么出奇。 “小娘子……快,快逃——” 便在这时,只听朱娘子虚弱地叫了一声,而后又忽然扑上前一把抱住了那游尸的大腿,一双眼怒目圆睁,满含恨意,厉声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做鬼也不会放过我……是我多活了几年,是我多活了几年!你个畜生!你杀了我,你杀了我罢!” 前院终于察觉出了这边的动静,有人远远跑了过来,跑至一半,看清是什么后,又惊叫一声,屁滚尿流地逃了回去。 一时间,山庄处处哀声遍野,乱成一团,四处逃窜,却没人敢过来相救。 太公湖上阴风阵阵,朱娘子说着说着竟哈哈大笑了起来,口吐鲜血,宛如个疯子:“可惜亓宝权!你还是比我早死!你死了这么多年,真是大快人心!” 今夜的游尸很是出奇,能听懂一般,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了起来,似是包裹了无尽的怒气,獠牙恶狠狠地一挣,双脚用力跳起,挣脱朱娘子后,又重重地踩在了她的胸肚上。踩踏过后,它倏然弯腰,双手掐住她脖颈,面目狰狞地张大血盆之口,眼看便要咬上去。 “朱娘子!” 李秀色想也不想,混乱中抓起身旁的瓷盘碎片,便朝着游尸身上用力刺了上去。 刺入的瞬间,那畜生的动作便也停了下来,扭头向她看过来。 这已是第二次被她打断了,它自然不会再放过她一次。李秀色深知自己在劫难逃,把身边的碎片乱七八糟朝它身上一丢,而后爬起来撒腿就跑。 谁料还没跑出一步,头顶便越过一道尸气黑影。 游尸几乎是瞬间就僵硬地跳至了她面前,绿莹莹的眼睛先是看向她手串上的珍珠,又转而直勾勾地盯上了她的脸。 李秀色咽了下口水,下意识地朝后退。才退了两步,就撞上了奄奄一息的朱娘子。 “你……你别过来……” 她心扑通直跳,恨不得快要哭了,嘴上却还没有停:“我、虽然我本来就要死了,但我还是想死得好看一些的…” “要不然你咬得温柔一点?你真想弄死我,就别害朱娘子了,她长得那么漂亮,你就怜香惜玉一次,我反正总归是要死的……” 她正颤巍巍说着,还没来得及商谈下一句,便忽见那游尸双手置于身侧,原地朝前蹦,只一蹦,就贴到了她跟前。 近在咫尺,低头就能将她咬死。 眼见着它低下头来,李秀色胃中翻江倒海,心中悲凉间竟也突生出认命之感。 正要闭上眼,任凭那獠牙触上她的肌肤,却在痛感来临前忽听耳边传来“唰”一下风声,似有什么东西自她脸侧穿过,直直砸上了那雪白的獠牙,发出“叮——”一声脆响。 李秀色下意识睁开眼,便见面前那根獠牙竟生生断去一截,随着一块烫金色铜钱币,一并落在了地上。 那铜钱币咕噜噜朝前一滚,滚去老远,才停在了一人脚边。 只听见那人啧声道:“长得丑便罢了,还是个傻的,它要咬你,你就不知道跑?” 18、阵斗 李秀色怔神看去,湖中台心上,那人乘着月光,一身招摇桃色,高高的辫尾处三块铜钱币衬出翡翠铃铛的光泽,随风轻晃时,便发出悦耳的响动。 眉眼张扬出挑,正是那个她骂了一天的广陵王世子。 她头脑一嗡,望见他的一瞬间还以为在做梦,却见他只懒洋洋瞧了她一眼,便将目光放在了正在发飙的游尸身上。 游尸被生生打断了牙,口中瞬间滋滋冒出腐血,它怒极长啸出一口阴沉尸气,抬手便将李秀色奋力一甩,而后原地跳步转身,朝颜元今方向蹦去。 “当心!” 李秀色方飞出去,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呼喊,她眼看便要砸进湖中,余光瞥见那骚包世子并未动作,还在奇怪是谁的声音,下一瞬便被一蓝衣身影飞身搂住。 卫祁在单手扣上她腰间,将她救回岸边,分寸地收回了手,才急切道:“姑娘,你没事罢?” 李秀色惊魂未定中带了些恍惚,只觉肺腑中有些难受,她轻咳两声,方道:“卫道长,你怎么也……” 卫祁在听出声音,不由讶道:“李姑娘,是你?” 又忙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先在此处歇着,我去对付那游尸。” 眼见他说完要走,李秀色先是愣了愣,而后下意识道:“等等,还有那朱娘子……” 可话没未说完,便忽觉脚腕处传来一丝剧痛,叫她登时倒嘶一口气。 卫祁在顿时皱起眉头,稍稍掀开她裙边,果然见腿腕处有几道极深的甲印,那印子眼下已然发黑,有毒气慢慢蔓延。 他从怀中掏出一白瓷小瓶,洒出粉末在其上,沉声道:“李姑娘,万幸你未被那游尸咬中,只为尸甲所伤,所以并不会变化僵尸,只是尸甲中也存有少量瘴气,会使周遭皮肤溃烂,我已替你抹上剔毒砂,可将之消解,你只需明日再涂一次即可。” 说完,他将瓷瓶递给她,而后起身道:“顾兄,此处就由你来照料了。” 顾兄? 李秀色顺着他目光看去,这才发现墙边竟还斯文站着位卖相极好的青衣公子,他正一脸好奇地朝湖心处打量,闻言当即扭头道:“自然。道长快去罢。” 说完,这面若冠玉的公子又低头向她看来,微微颔首道:“在下顾隽,娘子要如何称呼?” 李秀色抬头看着他头顶上冒出的那两个系统大字,愣道:“李秀色。” 顾隽点头:“李姑娘不必担心,道长与昨昨兄定能收服那东西,顾某会在此处护你周全。” 话音刚落,角落里便又钻出来个小厮模样的人,抖着双腿,颤声道:“顾公子,你、你为何看上去一点也不怕?” 他陈皮这两年好歹也是跟主子见过几次世面的,可每次见着新的僵尸,仍是怕得恨不得哭爹喊娘。更别说这顾大公子前几日分明被吓晕了过去,怎的眼下却一脸的风轻云淡? 顾隽闻言,当即高深莫测道:“心中无它,自然不惧。” 说完,又一本正经地解释:“不瞒你说,上一次是我未曾防备,才受了惊吓。你们看,我远远瞧它身形,也不比常人高出几分,许是装神弄鬼都有可能,李姑娘方才也是与它打过照面的,肯定也……诶,李姑娘你老看着我作甚?” 李秀色没答,因她还在艰难地辨认着这顾公子的头顶。因为还发着热,她视线有些晕眩,好不容易才瞧清楚在【顾隽】下那一行小字: ‘——《尸舍》男二号,顾太师长子,胤都男子榜第四,温润如玉,翩翩君子。博冠古今,擅长书画。心胸宽广,佛系喜吃。向来循规蹈矩、不信鬼神,与女主乔吟自幼有婚约。’ 顾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脸怜悯看她道:“莫不是吓傻了?” 李秀色收回目光,忙道:“没有没有。顾公子说到何处了?啊,装神弄鬼是罢。确实,我方才也近距离看见了——” 她拉长了语调,严肃接道:“就是个僵尸。” “……” 顾隽沉默一瞬,对她微微一笑,而后毅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地将目光移了开去。 一旁的陈皮两腿抖得更厉害,又担心主子安危,只好壮胆朝湖心望去,然而只一眼便愣住,惊道:“人呢?!” 李秀色也看过去,只见那长亭上空空荡荡,除却桥面上躺着的朱娘子那奄奄一息的身影,那两人一尸竟都没了踪影。 顾隽道:“我方才见道长将那东西引出了庄墙之外,许是此地不宜施展拳脚。”说着,又道:“先别管这些,去瞧瞧桥上那娘子伤势如何。” 三人忙奔过去,李秀色一瘸一拐,最后一个赶到,见本是第一个的顾隽停在了原地并未再上前,似是惧怕血腥场面,面色也稍稍有些难看。她察觉他不适,便绕过去道:“朱娘子只是被撕了一半耳朵,不算吓人,你大可放心。” 说着,她半下来,见朱娘子还有微弱气息,心中先是庆幸,又见她耳边还在冒血,便咬咬牙,将面上的帕子一摘,揉成一团摁了上去。 陈皮见着李秀色面孔,这才反应过来:“我说这手帕这么眼熟呢!” 顾隽则是微微一怔,先前这姑娘面上蒙了帕子时,帕角及两侧的发丝有意放下遮挡,倒没让人注意,这会儿摘下,便看见她额角处有一条蜿蜒显眼的胎记。这胎记并不算好看,但她却看上去浑不在意,只专心替那娘子止着血,还掏出道长方才赠予的瓷瓶,将剔毒粉帮其抹上。 他正要上前帮忙,却忽听不远处传来追逐击打之声。 抬头看去,庄墙外高高蹦起一僵硬黑影,竟是那游尸又折返了回来。它一跃便至亭台之上,脚下用力一踏,鳞波台顶部构造轰然倒塌,横梁折断,瓦石碎片纷纷坠落。它于一片狼藉中站稳,原地横转过身,正与追逐而来的卫祁在手中拂尘对上。 “孽畜!还不快速速束手就擒!” 卫祁在原地念咒,那样貌普通的拂尘竟于刹那间自手柄处裂开,挤出内里一根两指粗的桃木棍,棍尖似箭般尖锐,直刺入游尸掌心。 那游尸手心瞬间犹如烈火灼伤般燃起,它喉间发出一声嘶声吼叫,绿莹莹的双眼霎时便得乌黑一片,两眼竟如洞般骇人。 卫祁在看见它模样变化,心中方一惊,又忽见头顶那轮月恰被乌云遮住,顿时暗叫不好。 这游尸因生前是个武官,气力极大,加上怨念深重,本就已是个难对付的恶鬼,更何况它于今夜怨气聚顶,邪力大增,眼下无月辉压制,怕是要彻底疯魔,难以招架! 还在思忖,便见那游尸竟直直跳起,朝他身上撞了过来。卫祁在避之不及,方一吃痛,又被抓住两肩,猛然朝庄墙上一甩。 卫祁在重重朝墙上一撞,又狠狠摔在地上,嘴里顿时吐出一口血来。 李秀色远远看着,不由惊呼:“卫道长!” 她呼喊完,忽见黑暗之中,在右方庄墙之上,正居高临下、稳稳坐着一悠哉人影。那人影好似在看热闹,正好整以暇地晃着腰间的铜钱剑穗,眼见卫祁在受了伤,也丝毫无动于衷。 李秀色气得头脑充血,大叫道:“世子殿下!你为何不下来帮道长一把!” 颜元今听见有人喊他,虽用了尊称,却明显是责问,他目光寻下来,定在李秀色脸上,皱眉道:“我为何要帮?” 顾隽忙站起道:“昨昨兄,李姑娘说的没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眼下只有你能助道长一臂之力啊!” 颜元今嘶一声,这顾隽是不是脑子坏了? 广陵王世子这回连吭声都懒得吭,不再理会他们,只低头瞧那游尸动静。这畜生修为属实是近几年所见之最,旁的他一剑就能解决,这一只放在方才它双眼未黑之前,他也只有五成胜算。眼下邪气皆出,头顶还没了月辉,只怕又跌了一成。 他最开始是想和它好好周旋,好好给它弄死。谁知还没出手,那匆匆赶到的臭道士竟一把推开了他,嘴里还道:“此事乃阴山观之责,我来便可,世子切记护好自己,莫要插手!” 说完,便用腰间狗血朝游尸一撒,游尸当即受击,痛呼后目标便已转换,追着那道士跳了出去。 所以到现在,他果然从始至终都没插过手,就是要看看这讨人厌的阴山观道士有多大能耐。 啊。看来也不过如此? 游尸眼下并未继续上前对卫祁在做什么,而是听见声响,又将身子朝李秀色等人那边转了过去。它瞧见她手腕处的珍珠,及脚边躺着的朱娘子,顿时嘶吼一声,獠牙滴血,双手笔直朝前蹦去。 李秀色心中顿时一咯噔,眼见原本离得远远的那东西竟直直朝他们方向冲了过来,她刚升起一丝惧意,便见左侧的顾隽身子晃了晃,不由惊道:“顾公子,你……” 顾隽扶住栏杆,勉强站住身子后,微笑道:“没事,就是腿有点软。” “……” 李秀色嘴角一抽,还没来得及回话,又听右侧“砰”一声,那陈皮竟是比顾大公子先行一步吓晕,一头栽了过去。 李秀色顿时头皮发麻,正思忖她一个病躯要如何“拖家带口”地出逃之时,忽听游尸后方传来一声:“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四壁无间阵——设!” 话音一落,便见游尸周遭瞬间现出阵法光圈,将它包裹于其中,卫祁在忍痛站起,手中拂尘上数根丝麻利剑般飞出,在一片光尘中,又如银蛇般疾速缠住游尸四肢,向四面八方拉扯而去。 19、冤孽 游尸四肢瞬时被扯成一“大”字形,困于原地,奋力挣扎。 卫祁在趁机阵语加持,大吼一声,胸口却突然于此时一记钝痛,唇角溢出血来。 阵眼便在这当口松动一瞬,游尸嘶吼一声,尸气大漫,竟硬生生挣断了右臂上几根银丝。 卫祁在喉中尽是血腥之气,只觉身子摇摇欲坠,掌心也已然生出湿汗。这是他下山独自应付的第一只僵,往日里道观练法都是他和师弟一同布阵,眼下师弟不在,他一人苟延残喘,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那游尸右臂没了捆绑,眼看要朝其余银丝上抓去,阵法也快要被破。右方倏然飞来一串铜钱镶玉绳,“唰唰”两声,直直捆上游尸右手腕,飞速绕了三圈。 卫祁在一惊,抬头看去,却见那广陵王世子正坐在墙头,手中稳稳地拎着铜钱绳的另一端。 这是在帮他修补阵法! 一旦方才阵破,后果不堪设想,这小世子此举显然是救了他半条命。卫祁在心中复杂,只道:“多谢!” 颜元今懒得搭理他似的,一跃而下,右手持绳,左手抽出腰间宝剑,利刃出鞘,直直朝游尸方向一刺。那游尸正因饱受铜钱阳气摧残嚎叫,眼下避之不及,便狠狠受了一击。 剑口溢出腐血,游尸因疼痛癫狂,腹部发力,竟将长剑逼了出去。 这剑名为“今今剑”,是广陵王世子自小用的随身之物,倒是认主,腾空飞了三圈,稳稳落回颜元今掌心。他瞧着刃上臭血,忍不住冷哼一声,这畜生果然不好对付。 好在这一击让那游尸受了重伤,卫祁在乘胜追击,从袋中掏出符纸,口中念咒,指尖捏诀,再狠狠一甩上它眉心。 那游尸一下便僵在原地,双眼紧闭,几乎是瞬间不再动弹。 李秀色远远瞧着,本来心已跳到了嗓子眼,眼下终于喜出望外道:“道长好厉害!” 谁料刚喊完,便见那符纸竟刹那间被尸气侵蚀化为灰烬,游尸双眼又突然一睁,阴气沉沉,再次嘶嚎了起来。 顾隽本来将将要松开扶栏杆的手,还未来得及发表感言,见状又默默搀了回去。 卫祁在眉头紧锁,这东西邪气太深,看来寻常的黄纸黑字符已压不住它太久,须得红字镇尸符才可!可红字符需以人血现场作咒,而他与世子眼下皆在稳阵,不可随意分神,更不可随意失血,要如何画符?! 思极此,他目光便放在了不远处观战的两人身上。 拿定主意,他左手掏出空白符纸,用力朝李秀色两人方向丢去:“李姑娘,顾公子,还请助我一力!” 那黄符正投入李秀色怀中,她急道:“要怎么做!” “以血画符,切记鼎为首,火为底,左三枪,右五叉,中书‘敕令天道压制’!” 卫祁在高喊过后,李秀色却是傻眼了。 什么什么,什么叉? 这古人讲话就是晦涩难懂,更别说他语速极快,她完全一脸茫然。 眼看道长和那骚包稳阵吃力,她正心急,身旁却伸出只手来:“……我来罢。” 李秀色诧异扭头,却见顾隽苍白着脸,显然是被吓得不轻,却微微一笑道:“我来画。” 她将信将疑递过去,见他将符纸放在地上,抬手看了看指尖,而后毅然咬破,挥舞起来。 下笔如有神,虽是微微颤抖,依然行云流水,只用两笔,就迅速画完了最后一勾。 李秀色不由惊叹,这原书男二号看上去呆楞古板没什么用,武力值更是为零,写字画画却有一手,分明一个文弱公子,方才咬手那潇洒派头,倒跟个救世大侠似的。 顾隽将符举起,不好意思道:“有些歪了。” “无碍!”远处卫祁在喊道:“我与世子已将它暂时稳住,公子将符贴于其脑门正中,念下镇尸咒即可!” 顾隽闻言,郑重点了点头,随后转身,将符纸大方朝李秀色递了过去:“姑娘去罢。” 李秀色:? 顾大公子重新扶上栏杆:“我要晕了。” “……” 李秀色心中立马收回方才对他的大侠评价,拿过符纸,稳了稳心神,而后朝着游尸处奔去。 到了阵法面前,见着那东西虽困于其中,却时不时冲她嘶吼一声,面容恐怖,双眼渗人,顿时又刹住步子,腿也有些软了,颤声道:“道、道长……我有点害怕……” “李姑娘放心!它四肢受缚,不能伤你!” 李秀色原地深吸口气,克制住头晕,这才慢慢朝前,小心翼翼地靠近。越近,尸臭味便越重,拿符的手也越是发抖。 因她过于谨慎,卫祁在一手持拂尘,一手捏阵诀,忽觉有些不对劲,额角冒汗,急道:“李姑娘!再快一些!银丝受尸气腐蚀,怕是要断了!” 李秀色闻言,也深知不能再浪费时间,正要跳到跟前,却听“砰砰”两声,游尸左手及两腿银丝竟真于瞬间断了数根,眼看他指甲要向她抓来,位于右方的颜元今眉头一皱,使全力将它朝后一拽。 李秀色见状,登时配合朝前一扑,跳举右手,将那镇尸符“啪”一声拍在游尸头顶。 卫祁在立刻道:“念咒!” 咒? 李秀色愣了,怎么还有咒? “这红字符需结合道咒方能起到镇尸效果,要画符或持符者亲口念出才可!李姑娘快些!” 李秀色这一被催,整个人顿时慌了手脚,脑海中闪过以往看过的僵尸片,忙对着那还在手脚乱动的游尸颇有些试探地喊道: “急……急急如律令!” 游尸停了一瞬,乌黑的眼珠子干瞪她一眼,又疯狂乱动了起来。 “……” 耳边似传来广陵王世子的一声嗤笑,李秀色却毫无心情看他,只心道完了,电影里不都这么演的! 卫祁在恨不得拍自己脑袋,他方才光顾着催李姑娘,竟未意识到她不知是何咒语! 正要提醒,忽见李姑娘身后竟又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似有些站不稳,却掷地有声:“盖鼎焚火,枪杀叉刺——速速驱煞!” 话音刚落,游尸的身子便霎时间猛然一顿,尸气转眼尽收,再也没了动静。 李秀色愣在原地半晌,转过头去,却见不知何时上前的顾隽念完咒后,竟是白眼一翻,彻底吓晕了过去。 “……” * 这一遭惊心动魄,好在是将那游尸定住了。 李秀色壮着胆子在它身周绕了一圈,好奇地指指那上头符纸,问道:“道长,是不是我将这东西撕了,它便又能动了?” 卫祁在:“……最好不要这么做。” 李秀色笑道:“我开个玩笑。” 卫祁在含上两粒还神丹,原地打坐疗伤一刻,面色稍稍复原,才抬头看她,因头一回见着李姑娘真容,瞥见她额角,先是有些愣,后又自动将那胎记略去,只称赞道:“姑娘胆识过人,小道感激不已。” 李秀色拜拜手,谦虚道:“我没帮上什么,倒是顾公子和那骚……” 她“包”字没说出口,却忽然想起什么,登时跳起道:“坏了!现在几时了?” “眼下……”卫祁在方回了两个字,便见李姑娘已经匆匆忙忙朝世子方向奔去。 颜元今正站在桥上,脚边正躺了那两个方才没出息吓晕过去的,还有一个刚刚转醒的。 转醒的那个正是朱娘子,她靠在栏杆边,虚弱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中,隐约看见一个锦衣小郎君,那小郎君先是挑眉看了她耳上包扎的那个他很是熟悉的帕子一眼,又将目光移至她脸上,而后道:“你可知你右耳是被游尸齿间撕咬,尸气入体,剔毒粉对你毫无用处,即便是止了血,不出一个时辰,你便会化尸,无力回天?” 朱娘子无力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知道就好。”小郎君又道:“就是不知你指使人害死亓宝权时,可曾设想过这一天?” 朱娘子闻言,顿时一愣。 颜元今瞧她反应,嗤一声道:“怎么不说话了,珍珠娘子?” 听着他叫自己小字,朱娘子怔了许久,知道自己被认出,终于惨然一笑道:“不是。” “什么不是?” “不是我指使人害死的,”她似陷入回忆,轻轻摇了摇头后,声音缓缓道:“是我亲手杀的。” 颜元今眉头顿时一皱:“亲手杀的?” 李秀色和卫祁在赶至桥边时,正听见颜元今问出这一句,卫祁在见那朱娘子印堂发黑,隐约有尸气纹路,心中一跳,当即道:“娘子,你这是要……” 朱娘子摇摇头道:“道长……我还有些时间,待我说完,你便将我杀了罢。” 李秀色本还挂心着倒贴一事,闻言头脑一嗡,正要去朱娘子身边,却被卫祁在伸手拦住,叹气道:“李姑娘,朱娘子化尸在即,还是随她的心愿,先听她讲吧。” 朱娘子感激看他一眼,方道:“我本名江翠,小字珍珠,方土镇人,因家中贫寒,十六岁那年遭人贩拐,辗转来到都城,被亓宝权救下。那时他大概有……三十岁?新官上任,意气风发,”她说着,口中呛了口血,咳了几声道,“我至今、至今仍记得他那天将我买下来时,眼里的怜惜与珍重。” “我年纪小,又受了太多苦,突然有人将我解救于水火,又对我无微不至,照顾有加,便很快便深陷其中。起初……也是甜蜜过的,刚成亲那三个月,他对我极好,见我常常做噩梦,便整夜照料宽慰,轻拍我背部入睡,久而久之,便将我从过去的阴影中拉了出来,我常常想,这个郎君,大抵上天怜惜我,奖赏我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他对邻里也好,对母亲也好,这世上就没有他不善待的人。” “直至有一日,我归家途中,手中帕子落了,恰好被邻宅的主家捡起,那主家印象里样貌生的不错,我接过后朝他感激点了点头,并未攀谈,便匆匆回府了。开了门,才见我那夫君正站在门后直直盯着我,问我:为何这么晚才回来?” “我心中并未觉得异常,只说笑着进屋,给他试新裁好的衣裳。那衣裳大小刚好,样式却是黑色的,他换上后,突然停在我面前,看我半晌,又问我:为什么只给他定黑色的服饰?见我没答,便阴沉沉道,是因为他貌丑,所以不配穿鲜艳的衣裳吗?” “我那时只觉得他目光有些吓人,却也没放在心上,因我知道他小时候也受过苦,被人嘲笑过,所以便不愿触及他伤疤,将话题搪塞过去。而后第二天,便去裁缝铺给他换了身敞亮的。” “几天后拿回府来,正巧又碰见那穿着一身黄衣的邻宅主家,我记得那黄色,是因我给我那郎君换的也是明黄。到了家,给他换上,本以为他这回会喜欢,谁知他照了铜镜,忽而又发了火,怒骂我为何要故意气他,是不是瞧不起他,是不是觉得那主家好看,魂被勾了去,所以专门定了这个色来彰显他是多么的丑陋,来嘲讽他、贬低他。” “没等我回话,他便突然转身,扬手便给了我一巴掌。” 说到此处,朱娘子竟笑出了声:“你们知道他骂我什么?……荡*妇……哈哈。” “我这宠我、爱我、人人皆知他将我捧在手心上的夫君,骂我是荡*妇!” 李秀色不知为何,忽然有些难过,看着她面上的笑,喃喃担忧道:“朱娘子……” 顾隽与陈皮早便从晕眩中转醒过来,却都没有出声,只怔怔听着。 朱娘子抹了抹唇角干涸的血,又道:“自那以后,他便经常打我,我才知我这夫君竟是个疑心病极重的人,他根本是个疯子!怀疑我嫌他貌丑、怀疑邻里天天嘲笑于他、怀疑我这张脸是狐狸精变的,我路上遇见谁多看一眼,都是存心勾引……怀疑每个男人都垂涎我,和他交好不是因为看得起他,是因想要与我通奸!你们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啊?” “我多么想问问他,他将我从噩梦拉出,我如此爱他,他也说他爱我,可为何又要将我推入另一个噩梦?” 她话音一顿,颤巍巍伸出右臂,掀开袖口,现出上面触目惊心的陈年疤痕,厉声道:“看,这都是拜他所赐……我根本没生过什么病,这双手,是生生被他打成这般的!是他让我变成连个盘子都端不稳的残废!” “可他在人前是什么样呢?他乐于助人,回家便跟我辱骂那老不死身上的泥蹭了他一身,他宠我爱我,每日都要向邻里展示他这个好夫君又给我买了什么好玩意回家,刺绣?书画?哈哈,我手都被他打成这般了,我还刺什么绣,画什么画?!况且我根本不喜欢!” “我与他成亲后,他连盒胭脂都不让我买,我原本听信他说是因为我天生丽质,无需装黛,后来才知,他根本就是不想让我装扮,他恨不得毁了我的脸,叫我再不能出去勾引别人!” 朱娘子的一番话叫大伙儿心中堵上一口郁气,颜元今最先开口:“所以你便杀了他?” “是。”朱娘子眼睛突然红了一圈,颤声道:“我没有办法呀!他日日打我,夜夜打我,我去找我那婆婆,我那婆婆也是个人人称道的好人,我本以为她会帮我的,可她说什么?我儿不会无故打你,还不是你不守妇道!我没办法,连她也视而不见,她只向着她儿子!” “有一日他喝醉了酒,跟我说又有谁在背后骂他丑,笑话他癞□□吃天鹅肉,他生气,见我在旁边不说话,问我为何要生得这么漂亮?为什么要他配不上?说完,便抄起棍子要打我,我躲也躲不过,总觉得这一次他是真的要将我打死,便趁他脚步不稳摔向床沿晕眩之时,用我原本想要拿来上吊的绳子,勒死了他。” “我勒死他后,也不想活了,正要自寻死路,谁知房门突然被人撞开,竟是那个主家。他听见房中动静,破门而入,才将我救了下来。” “你与他关系不错?” 朱娘子摇摇头:“从未说过一句话。那晚是第一次。他救下我,一把搂住了我,一边不顾我反抗亲吻我,一边对我说,今夜的事他都看见了,只要我以后肯跟了他,便不会报官。” 李秀色本还以为是个英雄救美的故事,闻言登时气道:“他怎么这般龌龊!” 朱娘子微微一笑道:“而后我便答应了他。” “你……” “我对他说,只要他肯帮我处理尸体,我便从他。所以他连夜将亓宝权尸首送出了城,丢进了河底。” 陈皮在一旁“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他就是那个奸——” 话没说完,又在主子的眼刀中将最后一个“夫”字咽了回去。 朱娘子却道:“是,他就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一回来我便报了官,将自己与他是一对“奸夫淫*妇”的事主动搬上了朝堂,府尹默认我一女子杀不死壮汉,定是男人动的手,便没听他辩解,盼了他死罪,而我入狱三年,再出来,便是今天。” 说到此处,朱娘子眼里突然现过一丝怅然,幽幽道:“十年了……却好似过了一辈子。” 许久沉默后,顾隽率先道:“你可知邻里皆是另一种说法,连我们,也以为亓宝权乃一至善之人,是你蛇蝎心肠,害死了他。” 朱娘子冷笑:“我早已习惯被他们编排!自不差这一桩!” “你对亓宝权尚且算是自保,那邻宅主家,你大可将他以侵犯罪名送至官府,为何要设陷阱去……” “因为他该死!”朱娘子音调升高,倏然恨道:“他该死!他为何要救我?又为何要亲我?因他不安好心!他与亓宝权一样,救我又辱我,他们都该死!” 李秀色看着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非对错间,只难过道:“你被伤透了心。” 朱娘子唇角勾起一抹悲凉笑意:“谁说不是呢?” 她目光慢慢地移到了不远处的游尸身上,轻声道:“我这夫君怎么会知道,我后来只给他定黑色的衣裳,只是因他在巷口从贩者手中救下我的那一日,正穿了身黑色锦袍,像戏本里才会出现的英雄,那样好看……” 20、风止 语尽时,眼神渐渐暗淡,自嘲一笑,眼角竟垂下泪来。 “我杀他,并不后悔。只后悔……遇见过他。” 卫祁在顺着她目光看去,那游尸远在十步之外的岸边,高大、冰冷,一身深色湿漉漉的官服,宛如河中爬出的恶鬼。 偏执本性、阴暗生平,造成死后怨气深重的局面,连杀五人,不可不畏罪大恶极。 幼时所受欺辱使之心性未开时便埋下疯狂的种子,纵使当上武官,也不能弥补心中自卑。后又因天生性格极端,寡母纵爱,惯会猜疑,便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他有无爱过朱娘子、是否也曾真心相待过,已然不再重要。这扭曲又暴力的情感,本就不过是一场冤孽。 眼下真相大白,众人还未来得及唏嘘,便见朱娘子印堂处的尸气纹路已然蔓延至四肢,她右手指尖开始渗出绿气,指甲竟也在慢慢变长。 顾隽头一回见着这货真价实的场面,下意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脚下一晃,身子又似要软下去。身旁的陈皮这一回倒是稳重许多,大约是朱娘子眼下变化还未至恐怖程度,便并未晕厥,只自觉稍离远了些,又因知晓这向来不信鬼神的顾大公子此刻一定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还主动贴心地搀住了他。 朱娘子眼下已是油尽灯枯,她稍稍喘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轻轻摸了摸嘴边冒起的尖牙,低声道:“我以往常常想,若是我丑一些,我那夫君是否便不会这么对我,可转念一想,若没有这张脸,他兴许当日都不会救下我。” 她说着,忽而又笑了笑:“我现在应该变得很难看了罢?想当年,我也曾是个爱美的小丫头……” 李秀色忍不住抹抹眼,摇头道:“不、不难看的。” “小娘子莫要再取笑我了,我可是要变得和那畜生一般模样,倒是你……”朱娘子目光定在李秀色脸上,咳道:“你……你之前同我说,若是你能长得好看些,恐怕今夜便不会死了。我不知你说的是何事,但见你那般伤心,还是忍不住道一声……美丑并无错,你绝不能因此寻短见。况且、况且你不过是额上多了两笔,有何难看?娘子日后务必保重,你如蒙尘明珠,日后总会有人与我一般,只一眼便寻着你身上光泽的。” 她这一番对李秀色是宽慰,听在卫祁在耳里却挑错了重点,只扭头惊道:“李姑娘,你要寻短见?” 李秀色还在因朱娘子的话感动得一塌糊涂,闻言没反应过来,愣了愣道:“也没有……” 还未说完,便听顾隽又道:“为何要寻短见?” 他站稳了些,讶道:“姑娘今夜莫非是来此处投湖的?” “我……” 陈皮则是火速分析了一番,在广陵王世子耳边小声道:“主子,莫不是咱们昨日对人家太不客气,伤她自尊了?”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这才偏头朝一边那丑不啦叽的小娘子身上看去一眼,瞧见她胎记便又有些不耐烦,嘶一声后将目光收了回来,抬手给自家小厮一个暴栗:“废话这么多。” 他揍完,又重新看向了朱娘子,眼下她已化完七成,最多一炷香,便要彻底失去意识。他眼神定在她渐渐要染成尸绿的眸子,不知想起什么,心中一刺,下意识皱了皱眉。 呵,原来人变僵尸,是这幅模样。 他倏然间觉得没来由的烦躁,抬手便摸上腰间剑柄。这一幕恰被正已有些控制不住颤抖的朱娘子瞧见,她虚弱微笑道:“小郎君,就拿这个,杀了我罢。” 颜元今手上动作一顿,而后没有吭声,只在刹那间抽出剑来。朱娘子也于此刻再也支撑不住,双手剧烈颤抖起来,她惨绿色的眸子忽然一闪,下一瞬,竟直腾空跳了起来。 谁知便在这时,一旁忽伸出一只捏符的手来,卫祁在将黑字符纸于瞬间贴于朱娘子眉心,止住她动作,而后单手立掌,沉声道:“尘前千罪,皆归后土。朱娘子——安息罢。” 言罢,扭头对持剑之人道:“世子,朱娘子已死,你若用剑,是要彻底断她来生,令她灰飞烟灭的。她怨念不深,且初初化僵,就让小道带她归观,让师尊为之超度罢。” 颜元今道:“我没说要动她。” “本世子要杀的,”他手腕轻抬,剑尖便直直点向了岸边游尸方向,啧道:“是这个。” 卫祁在闻言,登时道:“万万不可!僵由人而来,便也有轮*回,罪大恶极者行地狱道,尚可感念者行黄泉道,皆需我带回观中,阵法超度,入棺下葬!” “若我偏要杀它,你奈我何?” “你——” “我?”颜元今看他:“你不让我杀它,是想让我白跑一趟?还是你以为本世子今日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 陈皮立马在后头狐假虎威地伸长脖子附和道:“我主子就是来跟你抢人……不,抢尸的!” 卫祁在俨然也有了几分怒气,正色道:“卫朝有律,僵尸案向来由阴山观主管,无论是否作恶多端,都要降伏后带回观中!况且阴山观每年能从这些僵尸身上提取多种不同血液,从而研制各式法宝,用以制裁于它,这一只游尸仅十年修为便练到如此地步,乃实属罕见,殿下可知若不带回去钻研,以后再碰见此等难缠的,又要费多少功夫!” 广陵王世子冷哼一声道:“关我什么事。” 顾隽对世子向来看道士不顺眼的事也有所耳闻,眼下见双方突然莫名其妙吵了起来,便努力道:“和气生财……” 颜元今:“闭嘴。” 他抬剑,而后懒洋洋道:“不想让我杀也行——那就看你拦得拦不住我了。” 话音刚落,他左手一摸剑穗,食指轻挑绳结,穗上铜钱币便如数落入掌心。他手速极快,手掌一翻,那七枚铜钱便自成一排,稳稳贴上剑身。 卫祁在顿时心惊,还未反应,便见颜元今忽而一挑眉,手上稍稍一用力没,手中剑瞬间飞出,竟是……竟是要直直冲着朱娘子身上而来?! 李秀色顿时惊呼,卫祁在更来不及思索,拂尘当即阻挡而去。 谁料他刚刚伸过手,那冲着朱娘子的剑头却猛然一转弯,如利剑般“唰”一声,几乎只在刹那之间便远远抵上了游尸咽喉。 游尸眼下尸气受制,只听“扑通”一声,脑袋竟于瞬间落地。 剑上的七星铜钱阳气旺盛,燃起烈火,只于刹那之间,便将它烧成了灰烬, “啊。”颜元今道:“你没拦住。” “……” 卫祁在似是被气得不轻,这广陵王世子竟声东击西! 颜元今倒丝毫没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何不妥,只抬眼看他道:“还要多亏了你,若是没被符纸贴住,我还杀不了它。” 卫祁在道:“世子为何非要与小道作对?你这般不可理喻,要我如何回去面对师傅?” 陈皮立马蹦起,替主子表态道:“道长别问了!你还不知道吗?我主子就是存心让你不能回去交差的!” “……” 陈皮说完,见主子并未吭声,深觉马屁拍对了,再接再厉道:“再说了!以往几年主子也抢杀过几次,那些道士都服了主子,并无怨言,事已至此,您这纯属技不如人,便不能怪我主子,赶紧打道回府罢!” 李秀色在一旁观战,要不是她现在有些头晕,只恨不得拿布给他把嘴塞上,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小厮,说这话不是存心气卫道长的么! 虽然灭了亓宝权她也莫名觉得痛快,但是这骚包世子的气焰太过嚣张,她属实也有些看不下去,说起来,今晚要不是他,她也不会…… 等等。 好像忘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 李秀色望望天色,头晕脑热间突然惊醒,坏了,她今日还未做任务! 眼见卫祁在听见陈皮的话后面色青了又青,最后竟然又恢复了原状,他深知亓宝权已无力回天,便不再多看,只深吸口气道:“既然如此,小道在此作别各位,我需速将朱娘子带回观中,今日多谢众位相助,后会有期。” 颜元今并未理会,倒是顾隽礼貌作揖:“道长珍重。” 李秀色也忙道:“卫道长,朱娘子便交给你了。” 卫祁在郑重点头,而后先是用黄纸塞入朱娘子耳口鼻以封三魂,再掏出身上包囊里的无声铃,左手轻轻晃铃,右手在前路扔洒黄纸,朱娘子便双手高举,顺着黄纸方向,一步一步,直直跳去。 这一场景又在顾大公子的人生观里落下颠覆性浓墨重彩的一笔,他见道长跟在朱娘子身后,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黑暗之中,方回过神来,喃喃道:“今夜,当真是……恍然如梦。” 李秀色也从依依不舍中回神,拍了拍自己还在发晕的脑子,倏然扭头看向了几步远的广陵王世子。 世子没在意她目光,倒是陈皮发觉了,偷偷在主子跟前道:“爷,那小娘子朝您走过来了,要我拦住吗?” 又嘿一声道:“这小娘子怎么走路跟喝醉了似的……” 没等他说完,便见李秀色已然停在了主子面前。 游尸风波已过,她的正事却还没干,可不知为何,偏偏在这站定的一瞬,她竟又没来由的一阵晕眩。几乎是这时才想起,她还发着高热,方才许是因为神经过于紧绷才未察觉,一直强撑着精神,眼下松懈下来,整个人竟都变得有些软绵绵起来。 她盯着眼前的广陵王世子,忽然发现这厮怎么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又从两个变成了三个…… 颜元今皱起眉头,他觉得这丫头站得太近,有些放肆,下意识便要朝后退,却发现身后就是栏杆。 他眼下不用低头就能瞥见她头顶,但凡稍稍低头就能看见她并不算长却微翘小巧的睫毛,和一双此刻莫名亮得惊人的眼睛。 虽亮,眼神却迷离。她的脸似乎很红,在夜色下,似火烧一般那样红,衬得整个人都染上一抹艳色,很奇怪的是,这艳色此刻在这张脸上竟不显得违和,而他不过近在迟尺,却已然感受到了她肌肤上的丝丝烫意。 为什么,这么烫? 他没来得及细想,也还没来得及不耐烦唤陈皮将人推开,就听她仰头认真道:“世子……你今天能收我的信了吗?” 颜元今一愣。 她似乎烧得有些神志不清,抬手扶住自己脑袋,再指指自己的脸:“你看,我没骗你,我病很重,我快要死了。” “我那日跟你说的,”她又指指天,摇摇晃晃道:“我夜观天星,给自己算的那一卦……是真的。” 一边说着,她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要从袖中掏什么东西,可没等抽出来,脚下又是一晃,似乎烧过头了,双眼一闭,竟直直朝前栽了过去。 陈皮见状,立马“哎呀”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插入了二人之间,扶住她肩膀,才挡住这小娘子撞上主子胸前的势头。 “主子!她晕了!” 颜元今没吭声,甚至莫名也没躲,目光只移到自她袖口处露出的信纸一角。 那信纸随着她身子的倾斜慢慢滑落了下来。有些皱,却不难分辨信头上这回规规矩矩写了八个一笔一划,虽还有些似虫爬,但看上去认真了不少的小字—— “广陵王世子,展信佳。” 21、道具 李秀色睡了一个漫长的好觉。 梦里她成了一方轻叶,飘在半空,漫无目的,荡至一方瓦檐。 檐下巷尾坐着位粗布衣裳、发丝凌乱的少女,正将脑袋埋进臂间,嘤嘤抽泣着。 “哭什么!”旁边一位刀疤老汉踹她一脚道:“算你有福气!有人已经花钱将你买下来了!这狐媚子脸还真有点用……” 说着,将钱袋揣进怀里,骂骂咧咧地走远。 没一会,自巷口又慢慢走来一个人影,那人身形高大,而立年纪,一身乌黑,径直停在她面前。 少女半晌才颤颤将头抬起,露出一张脏兮兮、却难掩花容的小脸来,她抬头时因阳光刺目,好容易才将面前那人样貌看了清晰,而后稍稍一愣。 “吓着你了?”那男子见状,下意识挡脸道:“抱歉,鄙人一介武夫,样貌是有些……我见娘子身陷囹圄,忍不住出手相助,你不必害怕,我乃都城武官,唤作宝权,并非坏人。” 少女瑟缩着身子,小声道:“奴家珍珠。” “好名字。”男子替她解开手上的绳子,道:“珍珠娘子,你可有地去?若没去处,不妨先在鄙人家中住下,我见你身上有些伤,我府上正好有些能照料的下人,如何?” 少女总觉得应当点头,可不知为何却迟迟没有开口,嗫嚅了半晌,方轻声道:“不……我、我想归家。我家在方土镇,你放我回家,可以吗?” 男子愣了愣,半晌方笑道:“自然。” 又热心道:“可需我……” 少女摇头:“先生救我一回,我已是感激不尽,珍珠记得归家的路,你就叫我一人走罢。” 她说完,兀自低头致谢,起身欲走,却还是停下步子,咬咬唇,回头道:“今日阳光甚好,我见先生一身黑衣,尤为精神。皮囊而已,并无好坏,先生今后无需芥蒂,也自不必再捂着。” 男子一怔,眸中流露丝复杂的神色,半晌,终将手放了下来。 “娘子一路当心,后会无期。” 屋檐上的叶子晃晃悠悠间荡至了两人中间,只见他们一人一边,就此分别,再无交集,天长路远。 李秀色梦至此处,魂从叶中抽离了出来,恢复些意识,迷迷糊糊翻了个身,而后睁开了眼。 目光所及之处,小蚕正坐在桌边,单手托腮,打着瞌睡。 李秀色懵了一瞬,视线绕着屋内摆设转了一圈,最后对上窗外大亮的阳光,茫然看了半晌。 ……等等,好像有什么不对? 她这么想着,脑中忽而一记惊雷,猛然床上“唰”地坐了起来。 小蚕正睡得香,听见动静手肘一滑,下巴顿时重重砸在桌上,痛得“哎哟”一声。她顾不上自己,揉着下巴便奔到了桌边:“小姐,你醒啦!” 李秀色扶着脑袋:“我怎么在这?” 又嘶一声:“我死没死?” 小蚕被问得傻眼:“啊?” 李秀色正要再问,却忽听脑中倏然响起“滴——”的一声: 【系统提示,宿主已完成第五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5/100。毋需紧张哦!】 诶? 【此外,宿主英雄救美于朱娘子,功德分+2;协助主角团制服游尸,功德分+4。恭喜宿主,您已达成第一次满分,获得本阶段隐藏道具——三张免死金牌!】 惊喜一波又一波,李秀色好半天才缓过来,想起了昨夜。自己似乎是走到了颜元今面前,可还没等她拿出信来,便体力不支晕了过去……莫非在那之后,那骚包良心发现,主动将她信看了? 她下床到桌边喝了口水,终于冷静下来,问道:“是谁将我送回来的?” 小蚕道:“哦,是世子……” 李秀色呛了口水:“谁?” “的小厮。” “……”李秀色道:“你说话怎的还大喘气呢!” 小蚕道:“小姐,那小厮说了,爱慕便爱慕,爱慕世子又不丢人,世子已经大发善心看了您的信,您今后别再拿发热装卦相,广陵王府可不吃迷信这套。” 见李秀色还在喝水,又道:“不过别说这小厮还挺机灵的,两日前他将您送回来时马车便直奔后门,我正在门外候您回来,正巧碰见。你说他若是去了正门,惊动了老爷,或是别人,可怎么好了。” 李秀色呛了第二口水:“等一下——你方才说,他什么时候把我送回来的?” “两日前呀,”小蚕叹气道:“您可是整整睡了两日呢,好不容易才退了烧,这下赶巧,过了今日,明日丧期结束,咱们就该去青山镇了,我包袱都帮您收拾好了……” 这边小蚕絮絮叨叨,李秀色那边却是嘴角一抽,脑内系统也随之附和性地再一次欢快响起: 【没错!恭喜宿主,您已经成功使用了两张免死金牌,切记,此金牌仅适用于抵押倒贴天数,不具备危险情况时救您性命的功能哦!】 “……” 李秀色干脆两眼一黑,真是积了大德了,这系统还能再抠一些?还有这辛辛苦苦攒来的功德就换了这么个破道具,听着怎么这么不靠谱? 更别说一觉睡醒,第二天竟就要去那什么青山镇,她本以为还可以有几天谋划的功夫,眼下却都火烧到了胡子。 正在头疼,却见小蚕提着篮子要出去,忙拦住道:“干什么去?” “小姐,我去街上购些您需用的东西,祖宅那地方偏僻,离镇上街路也远,还不如买了带去方便……” 李秀色点点头,忽而想起什么,双眼亮起道:“街上可也有卖红枣桂花糕的?” 桂花糕? 小蚕点了点头,奇道:“小姐何时喜欢上这一口了?” 李秀色没答,她心中冒出一个人影,顿时有了算计,扬眉道:“走,我同你一块出去逛逛。” * 城东街属长斋阁前那一条最为繁盛,此时为一日之晨,满街飘了包子香,各式小摊摆满了长街,游尸一事似乎并未对百姓有何影响,墙上顺天府所贴的告示也于一夜之间揭了下来,人满为患,格外热闹。 李秀色带着小蚕在一众摊位前看花了眼,她书里好歹身份也是个官眷,便狠狠享受了把挥金如土的滋味,一会买个小玩意,一会又朝嘴里扔个热腾腾的古代大烧饼。 小蚕跟在后头,一边艰难地抱着东西,一边道:“小姐,你买这么多,咱们明日的马车会不会有些塞不下……” “不碍事。”李秀色说着,扭头道:“诶!你怎的扛了这么多,来来,我帮你分担点儿。” 没等小蚕拒绝,她已经不由分说地拿过来两袋果子。刚吃了两口,就忽觉旁边有人在偷偷瞧她。 她看过去,见是路边一位男子,瞧着她的额上胎记,正露出些一言难尽的表情,见她看过来,又赶忙将目光移开。 小蚕担忧道:“小姐,您今日出门没戴帷帽,已经有好几个人对您指指点点了。” 李秀色道:“……怕什么。” 她朝那个男子瞪了一眼,将嘴里的果子拟他化,咬得嘎嘣响。朱娘子说她是明珠蒙尘,虽然她自己也这么觉得,但是为什么胤都这些人非要看她用这些眼神? 正生着气,恰好停在路边一家胭脂铺前,这胭脂铺位置极好,对面便是长斋阁。 铺里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忽然听见一阵骚动,只见一个丫鬟模样的人从铺中走了出来,径直走向了街边的一辆犊车处。 那犊车装扮极其清雅,却不失稳重贵气,想来是什么显赫人物。 铺里有几位姑娘探头小声道:“看见没!我就说那是燕瑟郡主的丫鬟,郡主定坐在车里。” “燕瑟?是女子榜上排第三,燕禾郡主那位幼时就回了祖宅养病、几年都没回来过的姐姐?” “就是她。听闻她这次回都,也是因到了及笄的年龄。陛下早年间许诺过他那战死的义兄,允许其女自行挑选夫婿。燕禾已有了娃娃亲婚约,而她却没有,想来这神秘的郡主,这一趟是来选夫的了。” “哎呀,谁家的小郎君会被她挑上?” “我管她呢,只要不是世子便好。不过她要想挑世子,世子还瞧不上呢……” “……” 李秀色听着八卦,眼见不知怎么又扯到了那烦人的骚包身上,便将目光移了开来,落在不远处那犊车上,车夫正巧驾马,车厢的帘子忽而掀开一角,露出内里那隐隐约约,似穿了一身素白色的清雅身影。 坐着的人儿似朝外瞧了一眼,随后便叫丫鬟将帘子盖住,再没见着光景。 李秀色本想瞧瞧美人,却压根没见着脸,不过好在美人就是美人,光看见衣裳都觉得气质脱俗,她感概地收回了目光,而后掏了个果子,正要继续朝前走,却忽觉面前挡了个人。 她朝左走,这人也朝左,她朝右绕,这人也朝右,一看分明便是故意的。 她有些不快,抬起头来,却见着面前站着的是位模样不错、穿着也鲜亮贵气的公子,正一脸玩弄似地瞧她。 李秀色顿时嘶一声,这人谁? 身后的小蚕似乎愣了,倒吸口气,偷偷拽她的袖子:“小姐……” 李秀色却没察觉,只顾着皱眉:“公子为何挡路?” 那人哼一声,眼神故作暧昧:“怎么,不认得我了?” 他们胤都的人是不是都这个德行,喜欢上来先说这么一句。 李秀色道:“不认得。” “哈哈哈,”那公子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目光落到她右手的珍珠红绳上,面露讥讽道:“不认得我,还戴着这东西?李娘子还说不是至今对我念念不忘?“ 李秀色:? 小蚕在后头都快哭了,小姐遇见谁不好,怎么还遇见他,而且小姐这反应,到底是装的,还是真失忆了?她不敢再等,忙再拽拽李秀色袖子,小声提醒道:“小姐,这、这是高公子……” 22、铃铛 高公子? 李秀色先愣了一瞬,而后反应过来,居然是那个原主心系的狗男人高复?她皱起眉头,方才还不觉得,眼下仔细一瞧确实和他妹妹高兰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瞧皮囊是个人模人样的小白脸,内里却丝毫不是个东西。 高复瞧见她表情,面色几分嘲弄道:“这是记起我来了?” 李秀色道:“光天化日之下,高公子无故拦住我去路,这传出去想必不大好听罢?” “李娘子这话说的轻巧,当日在姜桥亭,你不也把我拦住了?让我想想你做了什么来着……”高复故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而后“呀”了一声:“对了,送了我信,还有串说是要定情的手绳。” 他指指她手腕,高声啧道:“李妹妹倒是热情,自己还留了只,这是还想着要与我成双成对?” 李秀色:?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铺里忽然又走出来了个身姿曼妙的美娘子,上前挽住高复胳膊,娇声道:“复郎,你也不等等我。” 说完,看向李秀色:“这位是……”再瞧了眼胎记:“这位便是你说的那个李家的庶女?” 没等高复回话,她又将目光落至李秀色的腕上,讶道:“复郎,这手绳怎的与你那只一模一样?你不是说是什么妖怪送的,还叫我给那阿黄戴上。” 高复闻言笑一声:“那还刚好够上阿黄尺寸,李娘子手艺也不错,若再配上个铃铛便更好了。” 他故意高声道:“李妹妹,阿黄你可认得?长斋阁那条看门狗,叫起来倒是凶。” 这话引得身边的娘子“咯咯”笑了起来,周围人也纷纷凑上来看热闹。 这林小娘子可是娘子榜上排得上前十的人物,又是胤都有名的富家千金,就连那长斋阁也是她家的产业,如今与高公子往这一站,郎才女貌,一对璧人,任谁看都是李秀色在那自取其辱。 胭脂铺对面即是长斋阁,楼上有几位无聊吃酒的客人也纷纷朝楼下望,连带着三楼包厢内正远眺写生的一位青衣公子也从风景那头行至了这头,而后探出脑袋,将目光落在人群间的李秀色身上,奇道:“诶?那娘子怎的有点眼熟?” 在他跟前还坐着位今日身穿一套桃色绣招摇牡丹纹圆领袍的小郎君,那小郎君坐在窗边,啧道:“你看谁不眼熟。” 顾隽手握着羊毫,又仔细瞧了瞧,这才双眼一亮道:“等等,似乎是李姑娘?” 一旁的小郎君好整以暇喝了口茶,闻言连眉都不抬一下,似是并不感什么兴趣。 顾隽回头道:“昨昨兄,我见李姑娘眼下似乎正遭人刁难。” 小郎君掀了掀眼皮:“哦。” “好歹也算是一同出生入死过,”顾隽看他反应平淡,便忍不住提醒道:“况且那夜,我见李姑娘还赠了信与你,想来对你是有可昭日月的一片真心。” 见广陵王世子这回干脆只喝茶不吭声,顾隽不由感叹一句铁石心肠,又兀自默默将目光放在了窗外。 窗外头的李秀色正眼皮直抽抽。 好么,她本还奇怪这高复既已拒绝了原主,也早便羞辱过一番,为何还要这么主动凑上来,这是美人在怀,拿她找乐子来了。 小蚕站在李秀色身后,明显有些气不过,欲上前道:“你们未免也太过分,我家小姐不过是……” 没等说完,李秀色已然抬手将她拦住。 抬起的正是系绳的右手,她扭头看了眼,道:“高公子,你说这玩意我曾赠过你一串,不好意思,想来是我前阵子伤了眼,有些瞎了,什么阿猫阿狗放在眼里都觉得好。” 高复眉头一皱,她这是拐着弯骂他吧? 又听李秀色继续道:“不过既已赠你,那便是公子的东西了,理应公子戴着,公子慷慨挂在阿黄脖上,是觉得它能替你?还是你二者究其根本差不多?” 她点头道:“我倒是不知,公子和那阿黄关系这么好,果然是同类相吸、物以类聚。” 此言一出,那些看热闹的不知谁“噗嗤”一声笑出声,高复的脸上顿时一阵青白。 这原本是拿来贬低这丑娘子,眼下却叫她变着法子骂回来了。 他直觉面前这李家三娘子有些不对劲。 尤记得三月前在姜桥亭,她穿素气难看的黄裙,连头上的簪子也满是土气。而后一脸怯懦地凑上来,手里拿着红绳手串,不敢抬头看他,说话声音都在颤:“高公子,这是我亲手做的,不知你是否喜欢?” 他自然不喜欢,甚至厌恶得很。他不过是幼时不懂事,曾在冬宴上搀她一把,便一直被惦记了上。 也不知她是否从不照镜子,他高复是胤都有名有脸的人物,怎能和这种有胎记的姿色攀上关系?恰有几位熟识路过,撞见他与这丑娘子待在一起,眼见要被笑话,他面子挂不住,为撇清干脆恶劣心起道:“李妹妹,我与同窗们要出去游玩,可要一起?” 这丑娘子听话得很,跟着去了,到了揽芳楼前,他便指着楼前拉客的小妓们问:“你可觉得她们生得好看?” 见她点头,他便哈哈大笑起来:“是了,连这些青楼货色都如此漂亮,我又怎么能看得上你?”又道:“你以为我高复真就一点都不挑?” 同行几人皆大笑出声,他也干脆将信拆了,当众朗读,供众人嘲弄。最后将纸放地上一踩,搂上小妓的香腰,在踏入温柔乡前道: “李娘子下回若想勾搭别人,不如先换张脸来?我真是好奇,你平日都不照镜子?” 只记得当时李三娘子半晌未动,任凭羞辱,随后浑身颤抖,什么话也不说,扭头哭着便跑了。 分明是个怂包子,怎的今日却好似性情大变,不光穿着打扮言谈举止似变了个人,竟还学会了反唇相讥。 他眼下在林美人面前丢了面子,心中不快,立马讽道:“你别以为你如今伶牙俐齿便能如何,当初哭哭啼啼纠缠我不得,现在莫不是因爱生恨了?” 李秀色:? 李秀色瞧见他这幻想症的模样,只恨不得翻白眼,深吸口气,微笑道:“高公子,眼下可是你纠缠于我。” “我都说了,如今我擦亮双目,已分得出面前是人是狗,你怎的还不信呢?”她故作惊讶道:“莫不是我手上这串叫你误会了?” 她说完,懒得再同他浪费时间,抬手就要利落地将手绳摘下来以证清白,最好能甩这狗男人脸上,可偏偏不知为何,拽了一下,却没能解开。 李秀色心中当即一咯噔,坏了。 这手串当日她是随意套上,后觉得松垮便将尾绳系了个小死结,眼下却是死活都解不开,甚至还脱不下来。 高复眼瞅着她动作,顿觉又占了上风,幸灾乐祸般搂住怀中美人,言语讥讽道:“李娘子这可是说一套做一套,我就说,当初可是哭着喊着亲手做来要与我配对,眼下如何能舍得?” “也罢,要些脸面了,就是不知你如今学没学会照镜子,若是会了,那便别再有那些痴心妄想的心思,要知道,这世上也只有我林妹妹这般天仙才能配得上……” 没等他说完,却忽听头顶一阵风声,紧接着,不知什么东西弹至了李家三娘子的手腕处,只听得“唰——”一声,那东西轻轻一割,她正拉扯的手串瞬间崩成了两段。 李秀色顿时一愣,只觉肌肤处一阵微微凉意,那东西擦着她手腕割完绳后,便轻轻飘至了地上,仔细一看,竟是片极其纤薄、仍在滴水的茶叶。 高复顿时大惊失色:“谁?谁扔的东西?” 话音刚落,头顶忽又被什么重重砸了一记,李美人吓得立马推开他躲至一边,高复吃痛之余捂着脑袋看去,见掉在地上的是只羊毫,登时怒不可遏,也再顾不上装什么风度,抬头嚷道:“哪个不要命的敢偷袭我?!” 李秀色也顺着看去,却见路对面长斋阁三楼处开着面小窗,窗户正对着他们方向。 顾隽正站着窗边,露出上身,他似是也没反应过来,先尴尬地瞧了瞧自己突然变得空空如也的手心,再颇为歉意地低头朝高复打了声招呼:“那个,不好意思啊,是我的笔。” “……” 高复瞧见是他,怒气冲冲的神色顿时一收,他一个太仆寺卿家的自是惹不起当朝太师之子,连忙放下揉头的手,忍气堆笑道:“原来是顾公子!无妨无妨,您是不小心落了东西下来?这样,我叫下人再给您送上去。” 顾隽连忙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李秀色见着是顾隽,先是愣了愣,而后只觉得奇怪,这厮素来手无寸铁,怎么能将毛笔扔这么准?还有那解了她燃眉之急的茶叶,力道稳准,一看是些内力功夫的…… 显然高复也察觉了这一点,他扬着脖子,客气道:“顾公子,你方才有没有瞧见是谁丢了个——” 话音未落,顾隽身旁的另一面的窗子忽而“吱呀”一声推了开来。 一道桃色身影靠坐在窗边,懒洋洋道:“是我。” 高复面色登时一僵,连话都不会说了。 “世、世子……”他老半天才干笑道:“您为何要……” 为何要帮这李三娘子,难不成她这些时日突然立了什么功,和王府攀上了关系?可为何他从未听说过? 却不知当事人李秀色乍一看见颜元今,也全然傻眼。 只见广陵王世子托起腮,目光轻飘飘落到高复脸上,好似漫不经心道:“高公子。你方才说,给那阿黄脖子挂上绳后,最好再配上个……什么?” 问出话时,正有清风拂过,辫尾处夹在铜钱间尤为显眼的翡翠铃铛轻轻一晃,发出“叮叮”声响。 23、谋和 “……” 高复突然有些腿软。 谁都晓得胤都上下只有广陵王府的那个小世子身上常年挂着铃铛,又是个素来蛮不讲理的主,他方才不过是为了欺辱李家三娘子随意说的话,怎么还好死不死给这位听见了, 他急忙道:“世子,我并无那个意思。那阿黄、阿黄不过是……” 没等他解释完,颜元今却已然不耐烦地打断,似笑非笑:“本世子头上好几个,需不需要借你一只?” “不不——” 高复连忙摇头,额角瞬间流下细汗,他还没那么傻得去与他作对,这位可是广陵王府的独子,当今圣上的好侄子,前两年连顺天府尹的宅子都敢拆,更别说现在。若是今日之事再传进自己那太仆寺当官的爹耳里,知道他把这小霸王给得罪了,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思及此,他也顾不得面子,忙作势拍了拍自己的嘴:“是我失言……是我说错了话!世子宽宏大量,切莫要与我这张臭嘴计较!” 颜元今见他这模样,似是心情终于好些,慢条斯理接过身旁小厮斟上来的新茶,没再吭声。 那小厮是个机灵的,随机便探出头替主子传话道:“知道错了——” “还不抓紧滚吗?” 这话到底是从个下人嘴里说出来的,虽说是广陵王世子的下人,可高复哪受过此等屈辱,闻言脸色当即铁青,憋了半天,终究敢怒不敢言,只深吸口气,道了两声“是”,转身便要离开。离开时见林美人那一脸嫌弃的目光,深知自己今日是丢尽了面子,当即跺了跺脚,恨声而去。 李秀色见他突然加快脚步,先是一愣,而后顿时反应过来,用力将手里的红绳朝他背后远远一丢—— “别走哇!东西还没还你!” 哪料这高复头也不敢回,一溜烟便消失没了影儿。 李秀色远远瞧着,心中顿时冷哼一声,就他眼下这德行,都替当初对他心心念念的原主不值。她眼下只觉得大快人心,浑身舒爽得不行,恨不得跳起拍手,小蚕更是激动,替她高兴道:“小姐,世子方才可是特意替你解的围?” 特意? 李秀色嘶一声,下意识抬头朝长斋阁楼上望去。 可还没等她看清,只听“啪”一声,广陵王世子那扇窗子便瞬间无情地关上了。 “……” 小蚕无比知趣地悬崖勒马:“小姐,您就当我没说。” 李秀色唇角抽了抽。确实,方才那颜元今看也没看她一眼,想来只是因为那句“铃铛”惹了他不快才想着要教训,至于那茶叶,应当只是纯属顺了手,反正不会有要帮她的意思。不过这也不奇怪,若是这骚包转性了,那才真是世界乱了套。 想到这里,她目光慢慢落在了另一边依旧开着窗,正站在窗边、对她微笑颔首的顾隽身上。 “小蚕,”她一边对着顾隽远远维持客套招呼,一边身子稍稍朝后倚,悄声道:“方才咱们买的红枣桂花糕可还在?” 小蚕立马从一大堆吃的中挑捡出来:“在的。” “行,”李秀色拎过食盒,笑吟吟道:“那你先回府罢,我上去寻个人。” * 长斋阁眼下正是热闹的时辰。 李秀色没理会小二,轻车熟路地上了楼,直奔三楼最内的包厢。方才窗口的位置在此,定不会出错。 她停在天字一号房前,深吸口气,而后“咚咚咚”,敲了三下门。 没一会儿房门便从内里开开,陈皮见着她先是一愣,而后皱眉道:“娘子何事?” 李秀色伸脖子努力要朝里望,果然瞧见窗边有两个熟悉身影,见陈皮“诶”一声要拦着,便主动退步出去,而后冲他道:“我找——” 陈皮忙抬手打住,朝屋内瞥了一眼,一脸意料之中道:“娘子不必说了,你若是为了方才之事想要给世子登门道谢,那我劝你还是赶紧离开,我主子并非是想帮你的忙,你千万莫要自作多情误会了,也不要试图再来三番五次叨扰主子……” 没等他啰嗦说完,李秀色忙道:“不不不。” 她抬手穿过门内缝隙,直指那道青色身影:“我是来找他的。” 没等陈皮反应,便见李秀色忽然挤过他窜进屋里,把他朝旁边一踹,再无视颜元今看过来的眼神,拎起手中食盒,对着顾隽甜甜一笑:“顾公子,可以出来谈谈吗?” 顾隽:? 顾隽意料之外地“诶?”了一声,而后当即热情道:“自然自然,咱们去哪儿说?” 他说着便朝外走去,还不忘回头贴心道: “昨昨兄,你自己在这歇歇,我这有人找,去去就来。” 颜元今:? 两人一消失在门口,陈皮便立马奔进了屋里:“主子!这小娘子怎么回事,这才多久便转移目标了?方才明明是你——” 颜元今皱眉:“我什么?” 陈皮立马自行掌嘴,换了个话题,继续八卦道:“主子,我方才凑热闹听见,原来这小娘子不仅给你送信,还给那高公子送过!” 见主子没说话,他又继续添油加醋:“送那高复还比你送得早。” 啧啧两声:“虽说这娘子眼光是提高了不少,但说到底还是朝三暮四,移情别恋,幸亏主子你没上她的当!” 话音刚落,头顶便挨了记暴栗,广陵王世子的声音听上去很是不耐烦:“废话怎么这么多。” * 那边厢,李秀色神神秘秘地将顾隽带去了三楼一四下无人但拐角,她先行了礼,又将食盒贿赂了出去,这才面色认真道:“其实把公子叫来,是因为……小女有一事相求。” 顾隽道谢后愣了愣,点头道:“姑娘请说。” “顾公子,我爹是钦天监监正,这你应当知道?” 顾隽为难道:“刚知道。” “……不碍事。”李秀色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反正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爹管辖的包含朝中一些星象之事,我是我爹的女儿,自然也能遗传一些这样那样的能力,你可能懂我意思?” 这样那样是?顾隽轻皱起眉头,沉吟道:“……应该?” “懂就好,”李秀色自信地再接再厉:“不瞒你说,我自小便会些占卜天象之法,并在前阵子测出一卦,说是我需日日讨好一位贵人,每日需给他送些信、点心、温暖……之类的物什,方可稳住来年寿命。”说着,她装模作样抹上虚泪:“若是有一日出了岔子,我便要一命呜呼了。” 顾隽当即张了张嘴,讶道:“啊?” 李秀色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贵人……便是广陵王世子。” 顾隽的吃惊更上了一层:“啊??” 李秀色抽抽鼻子:“你是不是不信?”她叹口气:“罢了,我就知道,这事……” “不不不,”顾隽忙道:“李姑娘不要误会,我只是方才知道你竟有如此难言之隐,且也是第一次听说竟还有这般卦相,不过想来,”他脑中回想起碧云山庄那游尸,当即痛定思痛地点了点头:“连灵异神怪都是真的,还有什么事不会发生呢?” 李秀色面上连连赞叹:“难得顾公子有这般觉悟。” 顾隽谦虚地摇了摇头,又道:“所以那日送信……”他奇道:“姑娘不是因为心系昨昨兄才……?” 李秀色一愣,大脑飞速转了一圈,这男二号一看便天生乐于助人,见他这反应,似乎加上心系一说更为保险?她这么想着,便连忙道:“其实!也有那方面的原因。” “总之,”李秀色没等他说话,继续面露悲凉地胡说八道:“你也知道,我这面孔要接近世子,实属比登天还难,可终究我也不能舍掉这条命呀。更不论,我明日便要归乡了,我爹他知道我的卦相,认为我这将死之人放在家中实属晦气,便叫我去那什么偏僻的青山镇住……” 顾隽闻言“咦”一声:“姑娘祖宅也在青山镇?”他颇为惊喜,“与在下倒是同乡。” ……这是重点吗! 没等李秀色要说话,便见他又主动将话题移了回来,恍然点头道:“我大概了解了姑娘的意思。所以,李姑娘要顾某如何相助?” 李秀色顿时一喜。 她没想着这厮竟如此好糊弄,当即凑了上去,小声道:“这样,你只需每日……” 两人交头接耳,顾隽那边一边弯腰倾听,一边连连点头,许是腰弯得久了,身子竟忽然晃了一晃。 李秀色顿时吓一跳,止住了话头:“顾公子,你怎么了?” 眼见顾隽面色苍白一瞬,又很快恢复如初,他扶了扶额,似也奇怪,轻皱眉道:“最近不知怎么了,总觉得有些莫名乏力,许是天冷,身子骨不大好罢。” 说完,又摇摇头:“没事,李娘子继续说。” 李秀色担忧地看了他一眼,确认他没事后,这才继续鬼鬼祟祟道: “说到哪儿了?哦对了,就是随后这样那样……待我再……最后那样这样……” 24-30 第二卷 青山镇 第24章 青山 这一日过去, 便正式过了丧期。 李府终于走完了安葬流程,府内上上下下的白布、及无数只白灯笼也全数在清晨卸了下来。 小蚕早早便收拾好包袱,奔进东厢房:“小姐, 咱们该走啦。” 李秀色闻声落下最后一笔, 匆忙将信纸折了两折, 塞进封中揣进袖里,方道:“好,你先在外头等着,我去同父亲辞个别。” 她一路行至李谭之房间,对着房门敲了敲, 等上片刻,却丝毫没有动静。没多会儿, 廊外远远走来一袅袅婷婷的身影, 停在她面前, 故意“呀”了声道:“妹妹可是来辞行的?可惜父亲一大早便去了钦天监, 你怕是见不着了。” 李秀色扭头看去,原主那小鸟依人的二姐姐正一脸贴心似地瞧她,嘴上道:“妹妹今日便要去乡下了,那地方可是什么都没有的,一些该有的物什可都备好了?到了那儿,千万别着凉了,对了,衣物带够了没?若是不够, 我那还有些穿不下的, 可以送来给妹妹。” 话音未落,身旁跟着的小侍女便跟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话里是关心,话外风凉她如今的处境, 李秀色并非听不出来,皮笑肉不笑道:“不必了。” 李秀衣继续冷嘲热讽道:“父亲许是还不愿见你,妹妹先离开便是,等他回来,我替你招呼声便好。” “多谢。”李秀色瞧了李谭之空荡荡的房间一眼,没再停留,转身便毅然而去。 一路出了府,上了马车,小蚕也将大包小包塞进了后头那板车上,最后才钻进了车厢里。她见自家小姐正掀着帘子朝府门口望,便叹气道:“小姐,您是不是有些舍不得?” 李秀色摇了摇头。 她不过突然有些寒心。走时没一人在意,系统介绍说原主是在化僵尸前被一把火烧死在无烬洞中的,她短暂的生命从此孤独地熄灭在那里,李秀荷方还有母亲妹妹爹爹的疼爱与悼念,那原主李秀色又有什么呢? 她放下帘子:“没事,走罢。” 又“啊”一声道:“对了,绕个路,咱们先去趟顾太师府。” * 马车没多久便停在了位于六牌楼内的太师府门前,李秀色将袖中物什掏了出来:“小蚕,将这送过去。” 小蚕匆匆下车,没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李秀色问道:“收下了?” 小蚕点头:“太师府下人可比广陵王府那个好说话多了,我一说是三小姐您的信,那小厮像是早被吩咐过似的,立马应了下来。”说着,又奇道:“小姐,您今日怎的竟开始给顾公子送信了?” 马车缓缓行驶,李秀色放心地靠在车厢内,眯上眼小憩,嘴里却得意道:“自然是因为你小姐我机智过人。” 小蚕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后又觉得还是有些不大明白,正要再问,却听见浅浅的鼾声,身旁那位竟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 马车一路南下,不知过了多久,李秀色忽然被唤了醒。 她听见有人在耳边“小姐、小姐”地轻声叫她,迷糊睁开眼来,便听小蚕道:“咱们已经到啦。” 李秀色有些恍惚地被扶出了车厢,只见面前是一处模样破旧的高墙大院,蒙了一层灰的门匾上隐约能看清一个“李”字,视线所及之处皆是灰扑扑的模样,就连大门处的蜘蛛网都结了好几层。 她茫然地行至了门前,抬手轻轻一碰,还未来得及推,便听“砰”一声,那大门碰瓷似地朝后直直一倒,溅起尘土一堆。 “……” 李秀色忽觉有些站不稳:“你确定没走错?” 小蚕灰头土脸地咳了一声,沉痛道:“小姐,自老爷上一辈起,家中大大小小全都搬离了青山镇,此处久无人住,更没人打扫,这祖宅便渐渐没落成这般模样了。所以我才说,老爷这回是真的动了怒,对您心狠了一些。” 李秀色抽了下唇角:“无碍。” 她踏着门板径直走了进去,瞧见此地虽破,却有着一前一后两个大院,大大小小的屋舍也有不少间,心中顿时回升了些宽慰。小蚕挑了位置最好、窗口向阳的一间,替她匆匆打扫干净,随后道:“小姐,晚上您要吃什么,好在咱们带了些菜来,我去给您做。” 李秀色跟着她一路进了灶房,见小蚕熟练地在那捣鼓,没一会儿便飘出了幽幽香气,忍不住赞叹道:“你年纪看上去这么小,怎的会这么多东西。” 见小蚕害羞地挠挠头,她还想着再夸两句,却不知想起什么,双眼忽而一亮道:“对了小蚕,你能不能教教我下厨?” 整日送信,那骚包许是会腻,确实是要整些新鲜的了。 说到信,她最后一块免死金牌也在昨日潇洒完毕,以后的命算是一半都嘱托在了那顾隽手里。昨日请求他相助,便是要通过他那一环转送,辅助她完成任务。 只可惜这该死的系统还有个破规矩,当日信只能当日送,若是吃食也须是亲手所做,所以今早只能先给太师府送去一封,明日及以后的,须得每日通过信鸽或是快马加鞭相递。 她仰头看看天色,心中渐渐生出些焦急,也不知顾隽那厮成功了没有…… 还在想着,便忽听脑中传来“滴——”一声: 【恭喜宿主,完成第九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9/100。备注:先前免死金牌已为您抵去三次。请宿主今后再接再厉!” 诶?成了?! * 太师府。 此时已是夕阳西斜,余晖透过窗楞,在石地上洒下斑斑点点。广陵王世子一双绣祥云纹黑靴踏上斑点,懒洋洋坐在桌边,手里捏了张什么,轻轻点了一点:“你将我叫来,不是为了你祖宅之事,而是让我看这个?” 另一边的顾隽着一身丹青色常服,这颜色衬得他面色有些偏白,似是气血有些不足,但面上仍是和颜悦色,温和道:“那事稍后再谈。昨昨兄,这信你看一次,便是救李娘子一次。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应当高兴才是。” 颜元今似是气笑了,再瞥一眼桌上那张信纸,只见上头极其自恋且歪歪扭扭地写着: “广陵王世子,见好。小女今日已归乡,勿念。 ——色色留。” 呵。真是好一句勿念。 他稍稍抬手,将自己那贴身小厮唤了进来,敲敲桌面:“把昨日同我说的,再跟顾公子说一遍。” 陈皮如今会看脸色得很,远远瞅着那信封,便立马对着顾隽将高复与李秀色的前尘往事八卦了一番,最后总结道:“顾公子,你可知那李娘子并非何专情之人,她是给那高复送信送不出去,才退而求其次,来给我主子送的。” 颜元今:? 颜元今:“滚出去,别说了。” “……” 眼见陈皮一脸“主子我错了”的神情边嚎边被拖了下去,顾隽收回目光道:“世子,李姑娘并非退求其次,只是她属实有些难言之隐。” 颜元今冷哼:“若是人人如此,人人都要来送信,那当我广陵王府是什么了?” 顾隽立马“诶”一声,摆下手道:“昨昨兄,别这么说,以你这性子,断没有那么受欢迎的。” 颜元今:? 颜元今道:“总之,我今日只会被你骗来一次,明日我再不会看了。” 顾隽道:“那可不行。” 他神色染上几分凝重:“我已答应了李娘子,要替她保住性命。你怎可让我做出失信之事?” 见广陵王世子不吭声,他又轻咳一声,啰嗦道:“你还记得前几日在碧云山庄?我见李娘子为人勇敢果断,如若不是她上前帖符,只怕最后还不能制服得那般容易,游尸再伤了你也不见得。我是万万没有她那般胆量的,胤都除了乔吟,也未见旁人女子可以这般。人家如今已然远去乡下,断不会亲自来纠缠你,或是惹你心烦。如若她说的星相确有其事呢?你不过看一眼,并无大碍,再者信经我手,也没人知晓,更不会传出什么闲话。” “你若是肯帮忙,我便将府里那张弯晔落月弓借你耍一耍,如何?” 他晓得这世子最喜玩弓。太师府那一把乃前朝大将军所赠,算是这世间顶好的宝弓。顾府上下皆为文人,无人会用,便整日置在后堂中作观赏。颜元今怕是早就动了心思,只是以前他年纪尚小,顾中庭不舍得借与儿子同窗,如今他已长至十七八岁的恣意少年,恰是圆月弯弓的好时节。 颜元今闻言,扭头看了顾隽一眼,却未回答,只哼了一声,起身便要离去。 顾隽正要继续游说,却见他行至门前,而后停下了步子:“本世子今日心情不大好,祖宅之事明日再谈。” 顿了顿,又丢下一句:“明日记得把弓送我府上。” 说完,头也不回,叮铃而去。 顾隽一愣,而后颇有些好笑似地摇了摇头。 他笑着,忽而抬手掩住唇边,似是肺中突有些不适,轻轻咳了两声,一旁下人忙上前道:“公子,该喝药了。” 顾隽摇了摇头:“无妨。” “晚点喝罢。”他道:“这药不过是因府里大夫瞧不出有何毛病,随意开的方子,你也瞧见了,我与父亲这几天喝了也丝毫未见好转,想来是无什么用的。我看不过是我们紧张了,许是过些日子天色回暖便会自动好转。” 说着,又道:“你先叫人给父亲备上一碗,我会儿再过去。” “是。” 顾隽吩咐完,瞥见那封被广陵王世子随手扔在桌上的信纸,便抬手认真地叠了起来,并未瞧一眼信上的内容,只好好地塞回信封,放置进了一旁的抽屉中。 * 滴—— 【恭喜宿主,完成第16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16/100!】 李家祖宅位于青山镇偏北位置,背靠一座名为巫咸的大山,门前便是一条清水长河,岸边长满了排排魁梧冬树,风一吹,便簌簌的响。除了破败些,倒是个风景不错的地方。 一夜过去,河面上结了一层白白的霜,李秀色早早起来,拎着裙边,蹲在岸上舀了满满一勺水,而后匆匆跑回院内,朝灶房奔去。 她停在小蚕面前问道:“这些可够?” 小蚕点了点头,奇道:“小姐,咱们井里不是没水了?我还未去邻家借来,你怎么……” “不碍事,我们需抓紧时间。”李秀色急切道:“学了这么多天,总该叫我大显身手了,快快快,先放什么?” “先放些饴糖,再……” 李秀色蹲在灶台扇了半天,一张脸被炭火熏得活像花猫似的,累得满头大汗,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熬出了一锅紫苏茶。 她先行用小勺乘尝了一口,却甜得眉头一皱,一口吐在了地上,随后便火速将这茶水装进壶中。 紧接着,她又火急火燎地亲手捏出了一笼兔型红枣糕,虽说她坐看右看都觉得这兔子捏得似乎有些不对劲,但还是摇了摇头,想着那骚包配不上吃过于精致的玩意,此般水准已经足够用心,便也一股脑塞进篮中,最后终于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 “行了,叫车夫送去罢!” 许是这几日太过顺利,今日她头一回改送吃食,倒有些莫名忐忑了起来。 自从来到这青山镇的第一日系统提示通关后,便从此一帆风顺到不可收拾。本以为可以直接如此安稳地混到成功完成所有任务后回家,却不想昨日头一回收到了顾隽的飞鸽来信:“世子今日比起昨日更有些不耐烦,若不是我拦着,他都要叫人将这信给烧了。” 又道:“算来已收了七封,许是腻味了些,李姑娘要不要换些花样?” 李秀色这才听从顾隽建议,转而折腾起甜食来,只是没想到那颜元今看上去如此嚣张跋扈惹人讨厌,背地却还跟孩童似的,喜吃极甜的。 说到讨厌,这骚包也确实是天下独一份的麻烦,就说她每日信上都写得不同,从“我今日睡得极好”写到“我今日尚未吃饱”,从“您可吃好?”关心至“您走路千万别崴了脚”……如此用心,他居然这么快便看腻了,不愧是狗男人。 那边厢,顾太师府于四个时辰后收到了李秀色送来的食盒,马不停蹄便捎去了广陵王府。 谁料到了府门前,却被陈皮拦住,一脸为难道:“顾公子,整整七日了,我家主子说了,他已仁至义尽,这辈子都未曾这么善心过,弓还你,那信他死也不看了。” “……”顾隽拍拍他的肩:“无妨。” 随后叫身旁下人亮出食盒,温和道:“我是来给世子送些好东西的。” 陈皮这才将人一路迎进栖玉轩,广陵王世子一身正红色锦衣,正于院中练剑,他眼见有人过来,眉毛一挑,手中长剑便顺势而出,直直朝着顾隽方向而去,又自他脸旁擦身而过,稳稳刺进一旁圆柱之上。 颜元今啧一声:“我这今今剑看来有些不大听话,竟没划伤你那张看了叫人心烦的脸。” 顾隽替他将剑拔下,递过去道:“昨昨兄,我今日带了些旁的给你。” 说着,行至院中桌边,叫下人将食盒放置上去,掏出内里的茶水壶,与一盘点心,而后道:“尝尝?” 颜元今嗤一声:“下毒了?” 见顾隽摇头,他便也不再玩笑,将目光放在那点心之上,只见那是一堆不知被谁捏得模样扭曲、无比丑陋的玩意,只能依稀看得出有两只耳朵及两条腿,他登时嘶一声:“这什么?狗熊?” “……兔子。” 广陵王世满脸嫌弃地抬手一推:“不吃。” 他转而又拿起那茶壶,轻轻嗅了嗅,闻出甜香,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一些,倒在杯中,小酌了一口,神情古怪了两瞬,这才咽了下去。 顾隽问道:“怎么样?” 颜元今没说话,只又倒了一杯,再喝上一口,稍稍扬眉:“甜度较浓。” 顾隽知道他这反应便是尚可的意思,便笑道:“那便好。” “太师府新来的厨娘做的?” 顾隽摇头:“李娘子做的。” “……”颜元今皱眉:“哪个李娘子?” “自然正是那位。” 顾隽道:“她今日不会再送信过来,世子大可放心。” 颜元今冷哼一声,并未说话。 眼见着他将茶杯放下,顾隽又忙顺势将点心盘子推了过去:“这道别看模样一般,其实是有些特别之处。” 特别?颜元今皱着眉头捏起一块,放在嘴里咬了一口,随后面色便有些一言难尽。 “如何?” “难吃至极。”颜元今递了一眼神,身为小厮的陈皮便赶忙将那盘丑兔撤了下去,免得惹主子心烦。广陵王世子这会儿看上去已没了耐心,抬眼道:“我怎么没尝出有何特别?” “特别在——”顾隽笑吟吟道:“它也是李娘子做的。”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陈皮,送客。” 顾隽倒也没要再留,一边主动朝外走,一边道:“看来这紫苏熟水你爱喝得很,我明日再叫李娘子多做一些。” 眼见着人消失在栖玉轩外,陈皮送出了府门后,便一溜烟地窜了回来,见主子仍坐在桌边,便有些好奇道:“主子,您方才为何不拒绝顾公子所言?上回谢小公爷要让他妹妹给您送,您都一口回绝了。” 颜元今哼道:“这两者目的能一样么?我不过是看在顾太师府面子上罢了,又无人知道是谁送的,我为何不喝?况且——” 他说着,目光落在那茶壶身上,只见壶上绑了个难看的小蝴蝶结,一看是小女子才会做出的无聊又没用的举动,脑海中不知怎的现出一张夜色下双颊满是红晕、双眼亮而迷离、却到底不怎么好看的脸来,啧一声道:“味道是还不错。” * 滴—— 【恭喜宿主,完成第十七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17/100!】 李秀色送完吃食,忐忑地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临近傍晚,才听见系统提醒。她懵了一瞬,还未来得及惊喜,便见小蚕匆忙自外头奔了进来,手里还抱着个小白鸽:“小姐。顾公子传了信条给您。” 李秀色连忙将纸条自鸽腿处抽下,又卷了开来,只见上头写道: “李娘子,世子很是欢喜你所做的熟水,恭喜。” 李秀色忙跳了起来,拉了拉小蚕的袖子,呼道:“成了!” 她喜出望外,接着朝下看—— “不过午后世子忽而闹了肚子,王府上医师说是那熟水的水质有些问题。昨昨兄已派陈皮传了话,说是那水他是不会再喝了,且最好你今后不会再回胤都,自生自灭去,莫要叫他再看到你。” 李秀色:? 她笑脸还未维持半刻,便瞬间僵在了原地。不是,这顾隽怎么写个信还大喘气? 小蚕担忧道:“小姐,怎么了?” 李秀色抱着枕头哀嚎一声,痛心疾首道:“没事,是我自作孽不可活。” 小蚕见她这幅模样,还以为是相思成疾,颇有些于心不忍,正要劝说她早些放弃对世子的念头罢,劳心费力又摸不着好,却见李秀色忽而又振作起来,咬牙道:“小蚕,抓紧睡觉,明日你小姐我得做两手准备。” 说完,没等她反应,已然自己滚进了床里,蒙头盖被,竟真的再没了动静。 翌日一大早,灶房里便传来了李秀色“砰砰啪啪”的声响。 她端出一壶用井水做出的紫苏茶,捏出了比昨日要好看上三倍的兔糕,小心翼翼放进了盒中,随后又立马冲回房里拿出笔墨,洋洋洒洒写了五百字字字泣血、皆是致歉真心的小作文。 只是今日有些蹊跷,还没等她要将东西送出去,倒先收到了太师府飞来的信鸽—— “李娘子,我家公子托我今日务必告知于您,他昨日因急事已连夜启程离开胤都,处理家中事务。因事出蹊跷,广陵王世子得知后与之通行,许于今日清晨可至顾家祖宅。” “公子说,姑娘不必再向太师府寄些物什,世子已然动怒,不会再收,他为不能再相助而甚感歉意。明日近水楼台,不如另想他法。” 李秀色愣愣看了半晌,眉心倏然一跳。 顾家祖宅……顾家……青山镇! 那骚包竟也来了这青山镇? 这顾隽昨个傍晚还在传信与她商讨,却又忽然连夜赶路,他与颜元今两人分别是《尸舍》中男二、三号,书中既安排他们这么大阵仗,许是真出了什么急事? 李秀色过了几日远离剧情主线、世外桃源逍遥快活的日子,眼下突然戛然而止,告诉她又要亲自面对那任务,竟还突生些不真实感来。 只是倒贴之事来不及等,她思及此处,忙唤道:“小蚕,我要出去一趟,马车我今日要用,若是晚上没来得及回来,你便先去睡,不必等我。” 小蚕一愣:“啊?”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却见自家小姐根本没等她反应,回去迅速换了身衣裳,随意装扮了番,便已然匆匆上了车。 车夫乃她们从青山镇里所雇,对地形极为熟悉,听见李秀色要去“顾家”的吩咐,当即驾车前去。 这青山镇到底比不上胤都繁华,地形也崎岖不平,李秀色这一路被颠得头晕脑花,直至到了目的地,只来得及给车夫递个供他一天的银子,说句“您去茶馆内坐着等我”,便转身扶上大树,哇哇吐了出来。 吐干净了,方觉得胃中舒服许多,她抬头望了望四周,见面前是一座高墙,檐上砖瓦模样看上去虽也年代久远,却比李家要干净气派得多,且一眼望去,还尚有人烟之味,想来这顾家祖宅是常年有人在住的,应当还是个大家子。 她绕至前门处,见外头路边一角果然停了辆精致中颇显气派的犊车,车旁还站着那脖间坠铃的“小桃花”,正低头吃着野草。 看来颜元今和顾隽已经到了。 宅门内正有人陆陆续续朝外抬出一筐又一筐的东西,远远瞧去,内里不乏些屋舍碎片、泥尘水土。李秀色不由得皱起眉头:这顾家是又在翻修宅子了? 她行至石狮处,正欲上去,可才走了一半台阶,门内却忽而跳出来只个头极大的尖头狼犬,“嗷——嗷!”猛吠了两声,作势要朝她奔来,李秀色当即吓了一跳,头皮发麻地连连后退。 许是她过于慌张,最后一阶踏了个空,眼看要栽下去,身旁忽伸出只手来,将她用力一拖,拽去了一边墙后。 李秀色正要惊呼,却忽被捂住了嘴,鼻尖瞬时染上一抹沁人的桔梗香气。 “别怕,李妹妹,是我。” 这声音娇脆,带了些笑意,李秀色眨了眨眼,待看清面前之人时,方才惊道:“乔姐姐?!” 乔吟今日依旧是一身红裙蓝氅,那艳色衬得她美颜愈发倾城,狐狸眸子稍稍一弯,笑吟吟道:“真是巧,妹妹怎的也在此处?” “我……”太久未见女一号这大美人,李秀色险些都快将她忘了,正呆呆看着,听她发问,又愣了愣,支吾了半天,方道:“我近日已搬到了乡下祖宅处,前些日子结识了顾公子,得知他与我同乡,又听闻今日他归此,正巧方才路过,所以便想着过来看看。” “原来如此。”乔吟点了点头,笑道:“我说方才瞥见一人影像你,果然还真是你。” 李秀色道:“乔姐姐又为何会在这里?你不是……” 你不是应该在家,或是和那阴山观的男主角待在一处么? 乔吟闻言,忽生了些羞色,道:“我是来寻小道长的。” “诶?”李秀色奇道:“卫道长也来了?” 乔吟点点头:“他过不了多久便要到了。” 李秀色顿时一怔,怎的她才几日两耳不闻窗外事,主角团便都聚在一处了? 她皱起眉头:“顾家出了何事,为何你们全都赶了过来?” 乔吟讶道:“妹妹竟然不知?” 见李秀色摇了摇头,她便解释道:“其实我也是听说的,似乎……是一桩怪事。” 怪事? 乔吟低声道:“年上顾老太太去世,顾家祖宅想着于年底翻修一下宅院,说是于一个月前开始动工,府里也请了几位工人,其中一个工人原是要用土,却不知怎么回事,竟在西院掏深了些,自地下挖出来口黑漆漆的棺材。” “顾家上下从未见过这口棺材,皆不知棺材里装的是谁,又从何而来,本想开棺看看,却不想那棺门竟似钉死了一般,即使三两个粗壮大汉一同推掀,也压根动弹不得,于是便有人想着用刀斧砸开,可你猜怎么着?那一斧下去,棺材毫发未损,斧头却直接断成了两截!” 李秀色顿时惊道:“还有这种事?” 乔吟点了点头,继续道:“顾家人倒也未太将这事放在心上,只以为这棺材是什么特质材料做的,又想着许是当年基地建宅时不小心立在了谁的墓上,不过是这些年都没发现罢了。听风水师言棺材之位不可乱移,以免死去亡魂心生不满,便又叫人将它原处埋了回去。” 李秀色听着,心中忽而莫名生出些哭笑不得之感,难怪眼看顾隽那厮心大,竟是家中传统。 “本来这事便要过去,可不知为何,就在将棺材埋回去几天后,顾家上下,都出现了些病症,或是头晕、或是肺咳、抑或是乏力……听闻远在胤都的顾太师及其长子,也都有些症状。” “顾家顿时人心惶惶,都猜测定是当日扰了那棺主清梦,才使得宅中沾染了邪气。他们不知如何是好,便又唤来了风水师,可惜大师作法后宅中病症并未好转,他也没了法子,便建议传信于阴山观,寻观中道长相助,前来作法驱邪。” 李秀色这才恍然,难怪那日在长斋阁她瞧见顾隽脸色似乎不太好,又难怪他今日会匆匆赶来。至于那颜元今,他本就对这类离奇事件颇为兴趣,会跟着过来,倒也并不奇怪。 “至于顾隽,我侍女打听到,本来他是无需回来的,”乔吟隔着围墙上的缝隙朝内望了望,方道:“许是昨夜忽闻顾茵病重,他心中担忧,才连夜启了程。” 李秀色乍一听闻,竟觉这名字有些熟悉,不由皱眉道:“顾茵?” 乔吟道:“全名是茵茵,乃顾太师小女,顾隽的亲妹妹。顾茵茵从小被老夫人养大,年上老夫人病逝,她伤心不已,便回青山镇住了一阵子。原本开春便要回都城的,眼下却因祖宅风水染疾,怕是要耽搁一阵子了。” 听乔吟一番解释,李秀色心中反复念叨着“顾茵茵”三个字,不知想起什么,倏然醍醐灌顶。是了,她虽然穿书前只来得及看了第一个副本,却还是先扫过一眼主角表的,那顾茵茵,可不正是这本书的女二号么! 介绍中提及,那位对男主角一见钟情,任性娇蛮,惹得男女主连生间隙的女二号;在无烬洞中,除了她李秀色被咬,女一女二皆被救出的那个女二号! 乔吟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兀自叹了口气:“我被关在府中那几日,每日都用传音雀给小道长送话,他一次也未回过我,直至昨日我听闻顾家之事,晓得他定要启程过来,便自行偷偷赶了过来。” 说着,她狐狸眼微微一挑:“这笨道士不许我跟着他,我才不听。” 她提起卫祁在之时,面上便会染上些嫣红之色,本就貌美,这般动了少女怀春的心思,顾盼生辉间,着实惊艳众生。 李秀色因美色愣神一瞬,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而后才道:“关在府中?乔姐姐前些日子也被禁足了么?” 这个“也”字一出来,李秀色自知失言,好在乔吟并未在意,只道:“可不是么。” 她轻哼一声,话中不乏讥讽:“乔国公大人果真压根没生什么毛病,那日不过是他为了骗我回去,才故意叫吉叔诓我的。他不许我再与小道长联系,回去后便将我锁在了房中禁足。我只好假意服从,才叫他松懈下来,再渐渐撤去了对我的看管,所以这趟,是我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出来的。”她眨了眨眼:“断不能再被人发现行踪,传进乔公府里。” 李秀色闻言,心中不免感慨,世家女子哪个不是循规蹈矩,唯父母之命顺从,这女主却敢为这卫道长做出此等叛逆出格之事,倒真是一片痴心。且瞧之模样,沉鱼落雁,举手投足间盈盈透出些才女气质,照理应当是只会抚琴不会用剑的人物,这两趟叫她接触下来,却只觉颇有些潇洒的侠气。 她正要说话,却见半空忽飞来只白毛雀鸟,那鸟落在乔吟耳边,鸟喙微张,似是在说些什么。 声音极低,唯有乔吟一人方能听见。 说完,黑色眼珠忽而咕噜噜一转,瞬时滚成了白色,随后便垂下翅膀,倒在乔吟肩上。乔吟抚了抚鸟毛,随手塞进袖中,笑道:“小道长已经到了镇外,我说他为何动作比我慢些,原是被人带错了方向,走了些冤枉路。” 她朝李秀色微微一笑,颇有些歉意道:“李妹妹,我要先行去迎他,恐不能在这陪你了。” “无妨。”李秀色大方道:“姐姐快去罢。” 小别胜新婚,这俩人定不愿身旁杀出个电灯泡来。 目送乔吟离去,李秀色便独自在原地思索,这顾宅前门处有条大狗,她天生惧怕犬类,方才魂都吓飞了,定不敢再从那走,要么看看还有没有其他的入口?只要能让她寻着颜元今便可,虽说眼下时辰还早,但是攻略那厮属实不易,还没见着便已经开始头疼了。 李秀色这么想着,从最初来的方向原路绕了回去,一直绕到东边一扇半开的黑色小门处,方才双眼一亮。 果然!这还有个后门! 踏破铁鞋无觅处,李秀色果断上前,稍稍将门推开,才发现门后是一条窄长小巷,地面上铺设了石子路,一直蜿蜒到假山处,才慢慢变宽了些。 她四下瞧了瞧,见空空荡荡,心中不由奇怪,莫非顾家人都聚在发现棺材的那西院去了?所以东边连个下人也没见着? 李秀色心道,既然没人,就莫怪她擅闯了,随即便小心翼翼地迈进了一只脚。 没事,若有人发现,就如实说是顾隽朋友,因怕狗不敢登前门拜访,才出此下策好了。 这么想着,顿时心安理得,大方地迈入了第二只脚。 沿着石子路朝前,李秀色观察宅中景致,陈设大气,风景优美,比起她住那地方简直天差地别。 她左看右看,眼见快走到假山,却忽听前方传来“汪——汪!”一声。 李秀色浑身一震,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假山后跳出来一只与先前那只一模一样的尖头狼犬,脖间绕着绳子,绳子那端却无人牵着,正呲着尖牙,牙间还冒着股股热气,虎视眈眈盯着她。 要死。它方才不还在前门吗?! 李秀色懵了一瞬,与这大狗大眼瞪小眼半天,而后“啊!”一声尖叫,转身便跑。 那狼犬眼看要朝她身后扑来,却在这时忽然被谁一把拽住了缰绳。 那人三两下将绳头缠在手心,而后轻轻一跃,便落至了正要奔出去的李秀色前头,倚在门边,抬手拦住她去路。 本以为李秀色会适时停脚,谁料她吓得不轻,竟闷头撞了上去。 那人胳膊受力,顿时嘶一声,颇有些不知怜香惜玉为何物地轻扣她眉心将她向后一抵,将她脑袋抵回去后,便瞧了她脸一眼,啧道:“带青青来遛个弯儿,倒叫我抓了个胆大包天的毛贼。” 李秀色只觉得声音熟悉,这才从惊慌中回过神来。 抬头看去,只见广陵王世子正有些嫌弃地擦着方才碰她的手,他右手腕处缠了引狗绳,而在他身侧,那狼犬不知何时已然过来,乖乖蹲坐在一旁,正吐着舌头,一脸乖巧地瞧着她。 李秀色瞧见那犬,先是一愣,随后两眼顿时一黑,竟直接朝前栽了过去。 这回没有陈皮在一旁拦着,颜元今也大抵是压根没想着还会有这一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面前那家伙直直栽到了他身上。 这一下猝不及防,他下意识朝后一退,后背便牢牢抵上了那扇黑门。 那丑不啦叽的小丫头整个脑袋都贴在他胸前,浑身的重量都压在他心口处,仿佛只要他动一下,她整个人便会滑下去。 青青蹲在一旁,看热闹似地“嗷嗷”叫了两声。 颜元今僵了半晌,忽而有些烦躁。一句话不到的时间连被“撞”了两次,还一次还比一次放肆。 他稍稍低头,却正对上李秀色乌黑发亮、冒着皂香的发顶。广陵王世子莫名对着那发顶盯了片刻,而后倏然拧了拧眉头,面色终于难看了起来。 第25章 齐聚 此时这石子路窄道安静得只能听见狼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颜元今目光自李秀色头顶移开,瞥了蹲在他身旁的青青一眼,而后稍稍抬手, 松开了缠在掌心的绳结。 狼犬没了束缚, 极有灵性地绕开面前吓晕的小娘子, 朝假山后奔去,再没了踪影。 与此同时,胸前的那脑袋忽而动了动。 广陵王世子活了十七年从未被人如此贴近过,她稍稍动作,他自胸前肌肤处便忽生出一股异常诡异如虫爬般的酥痒之感。他登时一皱眉, 没给任何缓冲的时间,抬手指尖便摁上了她脑门。 李秀色方才恢复一丝意识, 面前还黑着, 只觉得头顶抵的地方有些硬, 能听见极其缓慢、似有些奇怪的心跳声, 她来不及想,又忽闻鼻尖淡淡清冽的桃花香,下意识吸了吸鼻子,还未抬头,便忽被人丝毫不留情面地朝后一推。 滴—— 【恭喜宿主,完成第十八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18/100。请再接再厉!】 耳边响起提醒时,她脚底正因受力晃了一晃, 险些向后栽去, 却好在终究站稳了住,抬头一看,正对上颜元今不大耐烦的眼神。 广陵王世子语气不善:“清醒了?” 李秀色似清未清地点了下头, 她瞧见那狼犬已然消失,闪过一瞬“我是谁我在哪儿”的茫然感,下意识揉了揉被摁得有些酸疼的脑门。 “倒真是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擅闯民宅,”颜元今冷哼一声:“还试图袭击本世子。” “……”李秀色这才彻底清醒了,当即连连摇头,随后义正言辞地竭力辩解道:“世子,我方才并非有意,你也瞧见,确实是晕了一瞬,才有失了些分寸。再者,这怎么能算袭击呢?况且我若是知道你没能力躲开,我定死也不朝您那方向摔。” 颜元今:? 她这一出倒是将责任推卸得快,颜元今似也懒得同她掰扯,只是忽而想起什么似的,先瞧脸她一眼,而后声音低下来,带了几分阴恻恻:“听闻那紫苏熟水,是你做的。” 这厮突然秋后算账,李秀色先是一惊,当即保险地后退一步,点头又摇头道:“这、这事儿罢……是有那么一桩,但是其实世子可以听我解释——” 还未说完,便听后方不远处忽而传来一声亲切的呼声:“诶?李姑娘!” 李秀色回头,见大救星顾隽着一身淡白色的莲纹锦衣,正于假山一旁站着,只是手里还牵着条绳子,绳上拴的正是方才见过的那只狼犬,眼见他一边招呼,一边便要过来,李秀色当即双腿一抖,连连后退,大声道:“别过来!” 颜元今眉头一皱,朝一旁错开,这才没叫再被撞上。 顾隽见她反应激烈,愣了愣,这才意识到她应当怕犬,便忙招呼身旁下人将狗牵走,而后上缓步前道:“青青虽长相凶恶,实际并不会乱咬人,还是很和善的。” 李秀色见狼犬被带走,方长舒了口气道:“我天生怕些猫狗,让顾公子见笑了。” 顾隽行至他二人面前,讶道:“李姑娘还惧猫?” 李秀色点了点头:“我晓得它可爱,只是确实怕得很,不仅如此,还对它身上的长毛常有些不适的反应,但凡接触多了,不仅呼吸不畅快,甚至身上还会长些难看的斑点,”她煞有其事地抬手指了指额角的胎记,“这跟那点子比,都算不得什么。” 顾隽见她竟能若无其事说笑起来,便也淡笑道:“原是如此,好在府上并没有猫。”说着,又奇道:“李姑娘,今日怎的会过来?” 只见他说完后李秀色先是偷瞧了左侧的颜元今一眼,继而回头对他挤眉弄眼,他瞬时醍醐灌顶,忙自我圆说道:“怎么忘了,是我约了姑娘前来作客。” 广陵王世子斜倚在门前,他今日穿着一身紫地金锦襴袍衫,腰间系一黑色绣金丝革带,左侧配剑,右腰处坠着一方玉佩,整个人神色一如往日张扬,闻言双眼稍稍一眯,哂道:“顾公子家中出了这么大的事,倒有闲心叫人来作客。” 顾隽道:“世子可能不知,李姑娘与我乃同乡,她如今正住在这青山镇上,她今日前来,也其实是出于对府上事宜的关心之情。” 颜元今站直身子,“哦”了声,不再发表何意见,越过他二人走了。 顾隽见他铃声离去,这才关切道:“李姑娘,你今日的……” 李秀色忙互通消息:“今日的任务方才已被我歪打正着地完成了,但我想过了,我断不能如从前般满足于此。”她一脸认真道,“我需得和世子打好关系,最好日日能见着他,多与他呆在一处,至少让这阵子关系好一些,才能免得每日都担惊受怕如此。” 顾隽沉吟道:“有理。” 他说完,忽而眉头轻皱,掩唇轻咳了声,李秀色见状忙上前关切道:“顾公子,你……” 没等他说完,顾隽已摇了摇头:“无碍。” 李秀色歉道:“我也是方才才听闻你祖宅所发生之事,顾公子身体抱恙,我却还让你为我之事奔波,实属不该。”又道:“公子连夜赶来青山镇,可是为令妹病情,她眼下如何了?可有好些?” 顾隽闻言道:多谢李姑娘关心,我们昨夜回来的及时,又多亏世子自王府带来了一方良剂,才叫茵茵缓和了下来,她眼下虽还有些不适,但已恢复许多,正于房中休息。西院上此刻正有工人在刨地挖棺,昨昨兄想来是等出棺等得稍有些无聊了,便带着青青随处逛逛,这才碰见了姑娘你。” 李秀色闻言点了点头,正欲再说些什么,忽见不远处跑来一个下人,停在顾隽跟前,低头传话道:“公子,阴山观的道长至了。” “到了?快快请进来——” * 自东院至前门,倒有一条长路要走。过一座石桥,再经两道圆门,踏过一处小院,才能瞧见前堂处站着的那道熟悉的蓝衣身影,在其身侧,还有位站得极近、面容艳丽的美人。 顾隽上前,先是愣了愣,随后对那美人微笑颔首,这才看向那蓝衣道:“卫道长,又见面了。” 卫祁在的面色却突生一丝不自然,早在门外他已同乔吟提及“姑娘还是莫要与小道走得太近”,乔吟却笑吟吟回他“你若再说一句,我便要将手挽上了。” 他这才无奈没再管她,可直到面前光风霁月的公子迎面走来,他忽而也不知为何,下意识脚步朝旁挪了挪,下意识同她站得远了些。 随后方开口道:“顾公子,别来无恙。” 说完,目光移至站在顾公子后侧的那位一身深紫色短襟小袄,半张小圆脸都快被埋进大氅绒毛里的李秀色身上,讶道:“姑娘也在此?” 没等李秀色回话,乔吟已上前一步,将手亲昵地挽上了李秀色胳膊:“我可是方才便见过妹妹了。” 几人寒暄了一番,卫祁在方道:“顾公子,那棺材于何处?事不宜迟,快带我去看看。” 顾隽点头:“道长,请这边来。” 几人一路朝西院而去,恰与几个提担运泥的工夫擦肩,卫祁在随手拦住一位,探手于筐中捏了一小把泥,先放至鼻尖轻轻嗅了嗅,随后掏出一张极小的符纸,揉进那泥尘中间,只见符纸瞬间燃起蓝火,一眨眼的功夫便烧成了灰烬。 顾隽奇道:“这是……” 卫祁在轻轻皱眉:“此符名为引息符,用以测僵息。方才一瞬引燃,是意味——” 他目光落在前方不远的院门处:“此处的确有尸气。” 话落到旁边工夫耳里,浑身倏然颤了一颤,显然是被吓得不轻。 不敢再耽搁,卫祁在等人穿过一小道圆门,直逼西院,踏进后,恰好瞧见有几位工夫正合力拖拽于一极深大坑中露出的棺木一角,坑中站着两位朝上抬,上头几人再一奋力,只听“哐当”一声,那巨大的棺材终于落在了泥堆旁的平地之上。 院右恻远远站着两位衣着华贵的中年娘子,想来正是顾家人,正一脸惊恐地朝那棺木望着,却丝毫不敢逼近。 她们眼见道士模样的卫祁在过来,忙绕过那棺材,直奔他而来,却没先跟他说话,而是绕过他身侧朝后望了望,疑道:“便没有旁人了吗?就你一个?” 没等卫祁在说话,顾隽已率先道:“两位姑母,这位即是阴山观的卫道长,他道行高深,你们大可放心。” 卫祁在到底也是个初次下山没两次的小道长,听他这般抬举自己,忙谦虚道:“多谢顾公子信任,小道经验虽不如观中师兄父那般深厚,但也定当尽我所能,保大家安宁。” 顾家两位姑母娘子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只觉他面貌年轻,虽气质稳重,可到底不如那些留胡年长的老道看起来靠谱,可又想阴山观既然派他下来,自然也有过人之处,便并未多说什么,客气道:“道长快来,棺木已然出土,我们半月前如何都未能将它开开,您可有些法子?” 卫祁在点了点头,行至院中棺木前,弯腰观察。 这是一具材质极为普通的杉木棺材,染了黑鸦鸦的漆色,棺材周边能依稀看见错落有致的小圆孔,孔周围崎岖不平,似是钉子的痕迹。 这棺材原本也钉了钉子,同旁的也无何差别,只是眼下,那些钉子却都消失不见。 卫祁在不由得稍稍皱起眉头。 既已没了钉子,说明这棺盖眼下未被任何东西压制,为何会开不开? 他伸出手,试探着抬手稍稍一推,果然纹丝不动。 头顶忽而传来一声嗤笑,卫祁在抬头望去,正见颜元今坐在墙沿,居高临下。 周围旁人也都瞧见了他,顾隽无奈地叹了口气,乔吟并不感兴趣,唯独李秀色偷偷嫌弃地想,这骚包似乎尤其喜欢上天入地,不是在树上便是在墙上,八成是有个什么不能站在平地的多动症。 第26章 吃饭 卫祁在将目光收了回来, 继续用手探测棺边,嘴上却淡淡道:“原是世子,倒真是巧。” 他仍记挂着几日前游尸被墙上这厮抢杀之事。那夜回阴山观复命后到底是被师傅教育了通, 虽说师傅最终也只是忽而叹了口气, 提及广陵王世子后若有所思说了句“那孩子真是一点也没变……”, 随后便黯然而去,但卫祁在仍主动面壁思过了三日。 他自认为这小世子是个麻烦,没成想这回又一次碰见,面上虽波澜不惊,心中却稍觉些头疼。 “本世子到得可比你早, 这话应由我来说才对。” 卫祁在并未抬头,只听见那人慢悠悠的回答, 便点了点头, 又道:“世子方才为何发笑?” 广陵王世子哂道:“我笑便笑了, 还需给你找个缘由出来?” 这厮说话素来不客气, 卫祁在倒也不意外,不再多与他交谈,将注意力放回了棺上。 他观察一番后,自包裹中掏出一个圆柱形的竹筒,开盖后从中倒出了些红色粉末,沿着棺木盖边洒了一圈。不出片刻,那红粉便化作浓水,悉数自缝隙中流进了棺内。 只听得“滋滋、滋滋”的声响, 缝隙中瞬时冒出隐隐白烟, 众人顿觉鼻尖涌进一股刺鼻的腐臭酸味。 李秀色登时恨不得掐人中:“好臭!” 顾隽也皱眉道:“道长,这是……” “探尸粉。”卫祁在沉吟道:“若棺中那尸首已然彻底化僵,这红粉便会化烟, 并根据所探之尸的怨气程度散发出恶臭。” 他抬手抚上那棺椁,沉下声来:“这般气味,想来此一具应是怨气不小,尸气凝聚,又因挤在狭小棺身内,才反将顶部棺盖紧紧吸附了住,叫人无法开启。” 一听闻棺材里的已经成了僵尸,远处不敢上前的顾家姑母二人恨不得白眼一翻晕过去,多亏身旁下人搀扶方才稳住身子,稍年长的那位一面掩鼻一面道:“道长、那这……眼下应当怎么办?” 另一位甚至带了些哭腔:“好好的院子里,怎么就挖出来具僵尸呢!” 卫祁在没答,只神色凝重道:“不过,小道暂不能确定它是何种僵类。” 顾隽讶然:“这是何意?” 卫祁在盯着棺身上深重而陈旧的纹路,见它四角黑漆都有些微微泛黄,道:“这棺木应当已在这此处地下埋了上百年——” “百年?!”没等他继续说下去,顾家姑母已经尖叫出了声,她们原本近日便身体不适,眼下面色更是因惊吓白得吓人。 卫祁在点点头,继续道:“因时间久远,棺内僵尸怨气过重,是极有可能化作凶尸一类,若如此,但凡开棺,它便会尸气尽出、跳起伤人。” 一听此言,顾家姑母及那些工夫下人纷纷又颤抖着脚步站远了些,乔吟却上前一步,担忧道:“伤人?那你现在……” 卫祁在摇了摇头,而后直起身子:“无碍。” 他道:“我眼下也动之不得,锁僵之棺需得重见天日搁置数时辰,以洗净一遭凶气,”他掏出怀中罗盘,放至于棺顶,待盘中小针转停,指在“子”字,便道:“于明日子夜之吉时方能开启。” 乔吟当即放下心来,顾隽则不由感概:“竟还有这些门道。” 他瞧了那棺身一眼,并未敢上前,只隔些稍远的距离道:“那便等明日罢,我这就叫下人为道长准备间客房。”又转身冲乔吟颔首:“乔姑娘既已从胤都赶来,想来甚是疲惫,若不嫌弃,不妨也在此住下。” 虽说他二人有自幼的娃娃亲婚约,也对彼此多有耳闻,但实际面都没见过几次,乔吟闻言,只客套地回了个女子礼,生疏道:“多谢。” 顾隽又行至李秀色身边,问道:“李姑娘,你是要东后院南厢房一间,还是北厢房?” 李秀色:? 她也有? 没等她推辞开口说“其实我可以回自己府上”,顾隽已然暗示性地朝不远处的颜元今瞥了一眼,贴心替她做了选择:“那便南厢罢。” 李秀色一愣,登时醍醐灌顶,心底琢磨了一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当即连连点头。此时的顾隽在她眼里就是浑身冒着闪闪佛光的大善人,她对着善人煞有其事道:“多谢顾公子,巧了不是,我自幼给自己算命,就喜朝南的风水。” 两人立马会心一笑。 她胡说八道完,便将目光移到已从墙边下来的广陵王世子身上,这厮俨然不知自己已然被好友“出卖”,正站在棺边,不知道要做什么坏事。 此时那臭气已然散去,卫祁在绕着棺椁外围洒下一圈黄符,正要洒至终点,面前却现出双绣金云纹的黑靴。 他稍稍抬头:“劳烦世子让脚。” 颜元今倒也没刻意刁难,还真朝旁边让了让,卫祁在洒完最后两张,随后道:“多谢。” 见颜元今并未吭声,他便直起身子,斟酌问道:“世子这一回,可是还想着要从小道手里抢尸?” 颜元今饶有兴致地抬手扣了扣棺材板:“当然。” “……” 他答得太快,还这般理直气壮,倒让卫祁在愣了一秒,忍不住道:“此僵不似那游尸,不一定是何罪大恶极之人所化,世子若非要让其永世不得轮回,未免太过于残忍了些?” 颜元今懒洋洋抬眼:“那道长您拦着我不就得了?” 他说完,忽而笑道:“啊,忘了,你拦不住我。” 卫祁在眉头一皱,正要再开口说话,便见广陵王世子没什么良心地丢下这句话后,已然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行至顾隽等人身旁时,步子还稍稍顿了顿,偏了偏头道:“该用午膳了?” 说完,没等顾隽回答,甩了甩袖子,径自走了出去。 顾隽好笑地摇了摇头,扭头道:“那咱们移步偏厅罢。” 几人等待卫祁在布置好棺木周遭,便一道向厅堂而去,路上,卫祁在观察顾隽略显苍白的脸色,随后自袖中掏出一碧色瓷瓶:“此为去邪丹,听闻府中上下皆生病症,许是邪气入体,服用此丹可为之缓解。待我将僵尸驱走,便可如数痊愈。” 顾隽接过:“多谢。” 李秀色跟在后头,见他二人互相彬彬有礼,气氛比和那骚包好了不是一星半点,不由琢磨,难怪那颜元今只是个男三号,再怎么也轮不到他抱得美人归。 扭头看乔吟,见这大美人亦步亦趋跟在卫祁在后头,只饶有兴致地盯着他背影,眼神俨然没分给顾隽半分,便又忍不住在心里替最近与她交情不错的男二惋惜地叹了口气。 行至偏厅,便见颜元今已然独自在桌边悠哉悠哉吃起了菜,身旁有下人奉茶,面前满满一桌珍馐美味,显然是顾宅为了招待这小世子特意做的。 顾家那两位姑母及其他人员碍于礼数,并没跟着过来,于是这一诺大的偏厅内,只有这一行小辈。顾隽带着大家过去,还没到跟前,广陵王世子已然掀了掀眼皮,一双凤眼先是淡淡扫了顾公子身后的几人一眼,又将目光没什么情绪地落回到顾隽身上。 顾隽微笑:“是这样,我本是要带道长几人另行一桌的,但转念一想,昨昨兄一个人岂不会觉得寂寞?我们又不好丢下你。” 颜元今:? “况且,”顾隽瞧桌上一眼:“这么多你一人也吃不完罢。” 没等颜元今说话,作为东道主的他已然客气招呼道:“来,卫道长、李姑娘,大家坐下一起。” 卫祁在与这小世子有些间隙,知他不喜自己,也并不想找些不快,便摇了摇头:“不必了,小道……” 还没说完,便被乔吟拉住胳膊拽至了位于颜元今左侧的位上,嗔怪道:“小道长赶了一天的路,还不赶紧养养精神?你不饿,我都饿了。”说完,又拉了椅子,顺势坐在了他旁边,开始为他夹菜:“来,尝尝这个。” 卫祁在面色顿时微微泛红,忙道:“我、我自己来……” 乔吟娇俏一笑:“好,你自己来。” 李秀色被这对小情侣酸得牙疼,顺势要坐乔吟旁边,却忽而被一道淡白色身影抢先,顾隽坐下后,指了指剩下的那一个位于广陵王世子右侧的空凳,贴心道:“李姑娘,你坐那罢。” 颜元今:? 他从卫祁在坐下的那一刻开始便没吭声,眼下闻言,将目光落至了身侧那最后一方凳之上,再稍稍抬头,与正要小心翼翼挪步过来的李秀色对视了上。 李秀色与他阴恻恻的视线对上,登时浑身一激灵,总觉得这骚包眼神颇有一丝警告意味,流露的意思十有八九是“你坐一个试试”。 试试就试试,她二话不说,拉起凳子便坐了上去。 “……” 生平最讨厌丑人与道士的广陵王世子眼下被左右夹击,面前的所有珍馐顿时都变得索然无味,他黑着脸,似乎无处发泄,筷子随意夹起一片莲藕,还没送到嘴里,便颇有些烦躁丢在了桌面上:“什么东西,这么难吃。” 李秀色本以为这厮会干脆离席而去,却没想着他居然还能乖乖坐着,诧异之余,想起方才乔吟的举动,心道这不失为一个表现的好时机,当即现学现卖,果断自面前的盘中夹起一片青菜,而后无比自然地放进了广陵王世子的碗中,贴心道:“来,尝尝这个。” 颜元今:? 第27章 茵茵 颜元今目光颇有些见鬼似地落入了碗中那一片干瘪的青菜上, 面色黑了三分。过去在王府,也无人敢不经允许擅自朝他碗里放东西,面前这丑不啦叽的丫头竟这般放肆…… 李秀色并不知他心中所想, 正欲再接再厉, 忽听身旁顾隽轻咳了一声, 在她耳边悄声道:“李姑娘,昨昨兄素来不吃青菜。” 啊? 李秀色一愣,忙瞥了眼颜元今拧起的眉头,心道一声坏了,火速将那靠在碗檐边的青菜夹了回来, 放进自己碗里,目光在桌上绕了一圈, 重新挑了片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 体贴地再放在他碗里:“这个这个。” 顾隽神色尴尬:“也不爱吃肉。” “……”这男二说话又大喘气! 李秀色不由嘶一声, 这也不爱那也不爱, 这骚包莫不是吃露水长大的?挑剔成这般,广陵王府养他就不觉得麻烦吗! 不过饶是她在心中将他骂了一通,但也还是乖乖将红烧肉也夹了回来。 顾隽一边慢条斯理替自己舀汤,一边不动声色将糖醋鲤鱼盘朝李秀色方向转了转,小声通风:“喜吃鱼。” 李秀色当即重振旗鼓,忙不迭再夹鱼。 此时卫祁在脸还红着,低头专心吃着自己的饭,丝毫没注意这边, 倒是乔吟发现什么新鲜事似的, 来回瞧了李秀色和颜元今二人一眼。眼见她又将菜放进了颜元今碗中,唇角便现出一抹了然的笑意,轻声道:“李妹妹别光顾着世子, 自己也要吃一些。” 李秀色闻言连连点头,心中却道,她倒是想,若不是想在这厮面前改善些印象分,犯得着假意殷勤?哼,他以后就是饿死她也不会多看一眼。 顾隽在一旁道:“昨昨兄,这是下人今晨自湖中新鲜钓上来的鱼,青山镇山清水秀,养出来的可比胤都肥美得多,宅中厨子惯会做这道糖醋鲤鱼,清甜可口,不妨尝尝?” 李秀色眼巴巴在旁瞧着,见颜元今闻言轻哼一声,面色倒是稍霁,许是这鱼是合了他的眼缘,停了半刻,竟真的举起筷子,将那块鱼肉放至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滴—— 【恭喜宿主,完成第十九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19/100。目标已成功咽下您替他夹的菜品,殷勤已至,请再接再厉!】 只想着先和目标打好关系的李秀色闻声懵了一瞬。 她今日不是已经成功过了,为何现在……等等,难不成任务还可以提前做?一日不止能倒贴一次? 系统听她心声,故作惊讶道:“宿主不会现在才知道吧?” 李秀色:? ……不早说! 李秀色在心里将这马后炮的系统骂了一通,随即心生算计,连忙趁热打铁,一筷又一筷,恨不得将满桌的鱼肉都夹进广陵王世子的碗里,而后万般殷切道:“世子若喜欢便多吃一些,不如将这些全吃了罢。” “……” 颜元今盯着面前碗里被堆成的小山,沉默一瞬,“啪”一声将筷子一放,起身:“走了。” 顾隽忙道:“诶?昨昨兄,才吃这么点儿便饱了?” 颜元今声音幽幽:“这还不得多谢顾公子?”他目光在左右两边落了一圈,似是气笑了:“本世子饱得很。” 说完,冷哼一声,扭头便离去了,桌上的小山碗似乎晓得被人嫌弃,最上头的鱼头“哗啦”落了下来。 李秀色倒也没挽留,只颇为遗憾地摇摇头,她方才有些高兴过度,看来做事还是不能太急于求成。不过也无妨,反正她摸着了走捷径的诀窍,以后总能找到机会。 广陵王世子离开后不久,其余几人也吃得差不多了,正待离开,门外忽又走进来两个娘子,正是顾家的那两位姑母。 她们行至桌边乔吟身旁,惊艳道:“这是乔姑娘罢?” 早在方才于东院两人便注意到了这一位容貌倾城的小娘子,又见她衣着气质不凡,想来便是与自己侄儿有婚约的那位乔国公之女,又想当然以为她这一行,定也是专程为她们侄儿来的。 见乔吟点了点头,年长那位便眼神暧昧地来回瞥了她与顾隽,笑道:“你与阿绣是自小的婚约,人人皆言我这侄儿样貌出众,将来定不能寻个比他差劲的娘子,眼下见乔姑娘这般国色天香,倒还是他高攀了些。”她见那小道长正坐在乔吟身旁低头擦拭着包中罗盘,便随意打趣问:“卫道长,你说是不是?” 卫祁在动作稍稍一顿,便又恢复如常,他面带微笑,看不出任何波澜,抬起头道:“乔姑娘与顾公子郎才女貌,自是天生一对。” 乔吟闻言,神色一滞。 两位姑母登时“咯咯”笑了起来,还要再说些什么调侃,顾隽正要阻止,却听身边忽响起“哎呀”清脆一声,扭头看去,却见是李秀色将自己手中的勺子落在了地上。 她的动静适时吸引了那两姑母的注意,二人将目光落在了这紫衣小娘子脸上:“这位是……” “是侄儿的好友。”顾隽介绍道:“乃钦天监监正李大人之女。” 两位姑母闻言,点了点头,又着意看了李秀色额角一眼,眼神里掺了些异样。方才在东院她们也不是没瞧见这小娘子,模样罢倒也勉强算个清秀,但是这胎记属实是…… 卫祁在这时出声:“顾公子,府里除了两位姑母,其余人在何处?” 没等顾隽作答,年轻些的姑母已先道:“镇中心处有一钱庄及酒楼,皆是顾家的产业,我那夫君与两位大哥清晨便出去忙碌了。” 顾隽道:“我两位堂兄弟也去了学塾,至于舍妹……” 没等他说完,便见厅门外有一下人匆匆赶来,急道:“不、不好了!小姐吃了药睡下,方才醒来竟又吐了!” * 顾茵茵所住房间位于内院侧卧,甫一进屋,众人便听见内里传来阵阵咳声,几位婢女正在床前打扫污渍狼藉,顾隽率先行至床边,担忧道:“茵茵,可还有些难受?” 靠在床边那女子容颜娇嫩,年纪看上去要比乔吟稍小上一二岁,唇下有一粒显眼的美人痣,面色苍白,靠在床前,一双杏眼里包了泪道:“哥哥,我是不是快死了?” 顾隽皱眉:“不能乱说。” “不!我肯定是要死了,不然为什么,你们不过是些轻症,我却要这般难受?我不是已经吃过世子殿下给的药了么?怎么又开始了!”顾茵茵拼命摇头,她年岁本就小,性子又素来娇蛮,眼下竟哭闹起来,旁边恰有下人又端了药碗过来,还未递上前,她一眼瞧见,直接烦躁地抬手用力一推。 下人没有拿住,眼见那药碗便要飞出去,倏然自一旁伸出只手来,稳稳将它抓了住。 碗中的黑汁晃荡了一番,竟是一滴也未洒落出来。 卫祁在将药碗重新递回下人手里,轻道:“世子所开良剂虽不能治根,但也定拿的是宫中王府顶好的药材,这般贵重,姑娘就算不喝,也不能随意浪费。” 顾茵茵瞧见这人这一番动作潇洒,虽有些惊讶,但到底驳了自己面子,又见他面孔生疏,登时没好气道:“你、你是谁?” 顾隽道:“这位是府里自阴山观寻来的卫道长。” “道长?”顾茵茵皱眉:“道长不都是那种长着胡子的小老头么?什么时候有……” 有这么年轻俊秀的。 她不由多看了卫祁在一眼,却见这道长忽然上前,礼貌道:“姑娘身体不适,还是让小道替你把一下脉罢。” 说完,便倾身下来,抬手轻摁上顾茵茵腕间。顾茵茵一愣,瞧见他忽而靠近的侧颜,竟也没将人推开。 卫祁在凝神片刻,稍稍抬头,忽而对上顾茵茵怔神的目光,他轻皱眉头,言一声“失礼”,而后没等她反应过来,又两指轻并,指腹轻点至她眉心。 顾茵茵一动不动,近距离看他微垂的睫毛,不知为何,面色稍红了一瞬。 李秀色远远在一旁看着这女二号神色变化,心中不由唏嘘。 不是,这便一眼看上了?《尸舍》作者感情线未免也太随意,好歹来个英雄救美什么的也行啊? 她扭头看去,只见乔吟站在身旁,也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面上却没有太大反应。许是方才在饭桌上小道长的话叫她有些失落,眼下倒对别的也不怎么关心。 卫祁在把完脉,只觉隐隐有些奇怪。 顾家其他人面上查不出来便罢了,照理说,若是因为那僵尸所致的邪气入体以至顾茵茵这般严重程度,面上应该有显现,至少印堂会稍稍发黑,脉搏也会随之异样,可为何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道长,我妹妹如何?” 卫祁在收回思绪,摇头道:“无妨。”又道:“方才给顾公子的那一瓶去邪丹可还在?顾姑娘症状较重,先给她吃上三粒罢。” 顾隽依言照做,卫祁在正要起身,却忽而被人抓住袖口:“卫……卫道长。” 卫祁在一愣:“顾姑娘是还有事?” 顾茵茵咬了咬唇,脑中思索一番道:“我吃了这丹药,若是还是不舒服怎么办,你会不会马上便要走了?” “无妨,小道会先在贵府住下,姑娘只管休息,不必担心。” 顾茵茵闻言,当即甜甜笑了起来,正要继续说话,却忽听开门声响,似有一道红衣身影离去。紧接着,另一道紫色身影也追了出去。 “诶,乔姐姐……” 第28章 礼物 李秀色追至外头, 见乔吟背靠着墙,俨然不是很想再看见屋内光景的模样,不由道:“乔姐姐, 你……” 乔吟长长的眼睫一扇, 倏尔勾起一抹笑道:“没事, 不过是屋里不透气,我出来透透风。” 又道:“眼下无事,我想出去逛逛,妹妹要不要一起?” 李秀色忙点了点头,她晓得女主想要出去散心, 正巧她来了几日,也还没能去街上看看。 顾宅距镇中心处较近, 算是这附近最为气派的一家, 街道上虽比不上胤都繁华, 倒也还算热闹。 两人在琳琅满目的摊贩间穿行了许久, 李秀色正逛花了眼,手里拿着个荷包翻来覆去地看,忽听一旁乔吟问道:“妹妹是不是对世子有意?” 李秀色一愣,默默将荷包放了回去,随即在心底思忖了番被助攻任务的好处,而后点点头,沉痛违心道:“没错。” 她见乔吟笑而不语,便又佯装叹气道:“乔姐姐也觉得我眼光不怎么样吧?” 此言一出, 倒让乔吟忍俊不禁, 笑出了声。 她道:“世子性子骄矜,虽有时言语刺耳、态度也傲慢了些,却并非什么坏人。” 李秀色没什么所谓地“哦”了一声, 不过听乔吟主动提起颜元今,倒让她突然想起系统所说,女主知道男三的一个秘密……秘密,会是什么呢?不想起倒还好,一想起浑身便如抓肝挠肺地好奇,忍不住都要问出口,却见乔吟忽而停在了一挂满珠坠的摊位前。 她一眼相中了个上镶如意下垂流苏蓝线的玉坠,放在手里掂了一掂:“这可好看?” 摊主是为老娘子,见面前站了个天仙似的姑娘,双眼都看直,见状忙道:“好看好看,姑娘配什么都好看!” 李秀色却瞧出这是男子款式,笑道:“姐姐买来赠与卫道长的?” “我不过是可怜他腰间缺个配饰,整个人看上去暗淡了些罢了,赠不赠另说。”乔吟轻啧完一声,扭头又道:“李妹妹不如也给世子挑一个回去?” 李秀色愣了愣,她方才全然没有这个心思,眼下一经提点,不由心道这确然是个倒贴的好机会,便当即兴致勃勃挑拣了起来。 只是挑了半天也想不出广陵王世子缺什么,这厮头上挂饰有了、腕链戴着、项坠不少、剑穗也齐了,更别提腰间玉坠一天一个样,全身上下能挂的地方都给这花孔雀挂上了,方圆百里就没比他更能招摇过市的,她要买什么才好? 目光转了一圈,倏尔落到最边处一对极小似水钻般散着淡淡光泽的黑色耳钉上,登时眼睛一亮。是了,倒没注意,他耳上似乎一直光秃秃的? 李秀色再不管这么多,忙抬手一点:“大娘,这对给我包了。” * 两人买了些胭脂水粉和一些当地才有的特色小玩意,又在外头的酒楼用过了晚膳,这才神清气爽,踏步归程。 冬季日短夜长,此时太阳已然快要落山。李秀色叫乔吟先行归去,自己绕去了顾宅对面的茶馆,寻着了那车夫。 车夫是为面相朴实的大叔,她送了些打赏,再拖他回去给小蚕带个信,顺道将自己在街上给她买的大包小包也送了回去。李家宅院旁有一邻家,小蚕与那几个女眷较好,想来这两天她不回去,小蚕也不会寂寞,若有何事,也能有个照应。 办完了这些,李秀色方才回了顾宅,此时大家都用过了晚膳,回各自房间休息。李秀色便也直接朝着东后院的南厢房而去,被下人指引至自己那间,正要推门进去,却又顿住了脚。 她侧头朝旁边那间看去,隐约能看见透过纱窗朦胧的烛火亮色。 顾隽是个送佛送到西的,整个东院南厢房,一共三间,一间空下来,其余两间便归给了她和颜元今。眼下房里亮着灯,看来那骚包还没睡? 李秀色捏了捏袖中被手帕包裹的一对两枚耳钉,脚下换了个方向,蹑手蹑脚地行至颜元今门前。 她使劲踮脚试图朝门里张望,却什么也看不清,便深呼吸了口气,抬起手要敲门,然而还没敲上去,动作却又顿住,犹豫了一番。 不行,大晚上上门叨扰,会被这厮当成变态罢? 她想起广陵王世子过去“拔舌头砍胳膊”的警告,理智瞬间战胜了冲动,转身便要离开,只是刚走出一步,冷不防却闷头撞上一堵人墙,瞬间痛得“哎哟”一声,身子朝后一跌,袖中的手帕也应声落在了地上。 夜色中,那人靠在墙边,双手抱臂,没什么情绪地低头打量她一眼,哂道:“今日倒是巧,叫我抓着两回毛贼。” 李秀色捂着鼻子,看清面前那人样貌后,登时浑身一激灵:“世、世子!” 颜元今辫尾的铜钱铃铛恰好垂在耳边,腰间环佩叮当,浑身声响都清脆悦耳,唯独开口时端的是比夜风还冷的阴恻恻:“这么晚了,在我房前,鬼鬼祟祟做什么?” 他低头瞧了地上似乎包了东西的手帕一眼,眯起眼睛:“刺杀我?” “……” 这人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症! 李秀色忙摇头如拨浪鼓,一面捡起那帕子,一面努力解释道:“不不不,其实,我就是路过。” “路过?” 颜元今目光朝她身后的院墙瞥了一眼,李秀色见状也差点咬到舌头,说什么胡话呢!这骚包住的可是最内那间,她房间在外,再怎么路也路不到他门口罢! 忙又道:“不不不,其实,不瞒你说,我似乎是迷路了。” 颜元今:? 见他神色越来越危险,李秀色深知没有什么说服力,叹口气道:“好罢,实话实说,我是见世子房间灯还亮着,关心您此趟没有小厮贴身跟着,不知有无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所以前来问问。” 颜元今笑了:“关心?” 李秀色道:“是。” 他盯着她的脸,幽幽道:“为何关心我?” 他是不是还有健忘症?上一回问她为何要见他,她不是已经把话编得很明白了? 李秀色面色颇为感慨地皱了一皱,随后一本正经道:“关心世子还要什么理由,世子懂我对您的一片赤诚之心便可。” 颜元今嗤一声:“起开。” 他站直身子,俨然是要进屋,嫌她挡着门了。 许是这回广陵王世子除了嘲讽外并未有一丝反应,李秀色等了两秒,也没听见那破系统提示情话通关。 她本要乖乖让开,忽而想起什么,忙将手中的帕子解开后朝前高高一递,正好停在颜元今面前。 颜元今低头,没什么温度地瞥了帕中包着的耳钉一眼,看清是什么后,神色一滞,渐生出些凉意。 光泽很好。小巧、简单、没有多余的累赘。 他印象里“那东西”的耳朵上便有一个,不过是银色的,会在深夜里闪闪发亮。 他只见过一次,从此身上任何地方都可以有坠饰,唯独耳朵不行。 “世子,今日我与乔姑娘去了集市,见有这一对物什很是适合您气质,便买了下来。”小姑娘不知他在想什么,自顾自将脑袋稍稍偏了偏,绕过帕子仰头看他,露出一双算不上大却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亮莹莹的杏眼:“您看看喜不喜欢?” 广陵王世子没答,目光落至她的眼睛。 那日在碧云山庄也是这么亮的眼神,充满期待地看他。他总是被夜风吹得神志不清,能够感觉到心中的不耐烦,照理来说眼下该一把将这帕子扔了,再骂一声“滚”,可不知为何却又鬼使神差地停顿下来。 送信、送吃的、卖弄殷勤、无止尽地在面前乱晃纠缠……他最讨厌的事她倒是一一做了个遍。 颜元今开始仔细打量她普普通通的脸蛋,以及额角的胎记,其实说不上太丑,但就是碍眼,碍眼到多看一眼他都觉得生气。 他见过这世间顶顶漂亮的人,乔吟和那顶漂亮的人相比都要逊色三分。也见过和她一样长着胎记的人,这两种都让他厌恶。 为什么人会将胎记长在脸上?为什么要让他看见? 又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他? 颜元今沉默一瞬,听见自己硬邦邦的声音:“不喜欢。” 李秀色一愣。 不喜欢? ……嘶,不喜欢就不喜欢,真没眼光。 李秀色“哦”了一声,将手收了回来,正要让开再将帕子包上,忽觉远处地面上似乎略过什么黑影。 隐约传来“咚、咚”的沉闷声响,由远及近,一下一下,极为规律。 她稍稍探出脑袋,只见颜元今身后远处的走廊内,没有挂灯,黑暗中有一个似扎着妇人髻的模糊身影,正自左向右,慢吞吞朝前行进着。 看那发型,似乎是白日里见过的那位稍年轻的姑母? 想来许是起夜,李秀色瞧了一眼便要将目光收回,却又倏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忽觉背后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凉意,僵了一瞬,定定看了回去。 月色微弱,洒在廊间。 那姑母眼下脱了白日外袄,只身穿一身全白的睡服,发髻散落一半,侧脸略呈惨白之色,身子立得异常笔挺,双脚紧紧并拢,两手与上身折成直角,伸起,宛若行尸走肉一般,正朝前僵硬地“咚”、“咚”、“咚”…… 一蹦、一跃,一蹦、一跃…… 寒风阵阵,气氛陡然阴森,李秀色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老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世、世子……” 广陵王世子方才情绪不对,眼下思绪飘回,语气中掺了丝不耐烦:“你——” 他想命令她起开,可没等说完,袖子却忽被面前的小姑娘一把紧紧抓了住,皱眉要推开,却倏然发现袖口处发颤,是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第29章 荫尸 “你、你身后——” 她声音也颤巍巍的。 身后? 颜元今放下试图推开她的手, 扭头朝后方看去,只见行廊中漆黑一片,除了廊顶处滋溜爬过的野老鼠, 带落下几粒尘灰, 四下空空荡荡, 并无什么身影。 他收回视线,哂道:“怎么,还怕老鼠?” 李秀色方才因紧张移开视线,眼下看回去,愣愣道:“不对, 刚刚我真的看见……” “看见什么?” “看见——”李秀色正要解释,忽见廊中那“姑母”又蹦了回来, 僵硬地停在原地, 她登时深吸口气:“又来来来了!” 这一回颜元今也听着身后似有“咚、咚”声响, 扭过头去, 倏然一怔。月光下那身影恰是白衣,衣诀随风飘动,浑身散发出一股惨然冷气,犹如鬼魅。 李秀色小声道:“咱们该不是见鬼了罢?” 她说话时正如小鸡崽似地躲在他后头,颜元今察觉她身子似乎凑近了些,险些要贴上他衣襟,不由皱起了眉。 李秀色察觉他反应,忙解释道:“世、世子, 我有点害怕。” 颜元今哂道:“出息。” 他偏头看她拽住自己袖口的手:“松开。” 李秀色生怕放手他便要进屋从而丢下自己, 问道:“您莫不是也怕了罢?” 广陵王世子嘶一声,送给她一个“再不松手这手便别要了”的眼神,李秀色立马咽了咽口水, 乖乖将手松了开。松开的时候还有些后悔,若她方才紧张之时攥的是他的手便好了,握手多亲密,好歹能挣一次任务回来。 松了手,便见颜元今转身,紧盯着远处那状态诡异的顾家姑母。只见她原地僵停了一会,头朝右用力一扭,后脑勺恰对着他们。随后,身子也随着头的方向原地右转,直直地跳走出去。 颜元今稍稍皱眉,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李秀色见状,也顾不上别的,连忙跟在后头:“世子等等我。” 他二人与那“姑母”不近不远地保持着一定距离,李秀色走路都恨不得踮脚尖,她瞧那“姑母”一路顺着廊桥朝右跳跃,到分叉口处猛然停顿了下来,似犹豫一番后,又转身朝左跳去,不由奇道:“她是要去哪儿?” 见颜元今没说话,又小声问道:“咱们这么偷偷跟着她,是准备找机会偷袭?” 广陵王世子依旧没说话,只是将手抚上腰间的长剑,李秀色忽想起碧云山庄那一幕,当即惊道:“世子一会上去不是想直接提剑杀了她罢?这可使不得,你没听卫道长说,任何僵尸都——” “……闭嘴。” “好的。” 因颜元今的语气极其不耐烦,李秀色没说出口的絮叨便登时憋回了嘴里,乖巧保持了沉默。孰料前面那人却忽而嗤一声:“我摸剑,不是要杀她。” 诶?那是要? “是考虑要不要割了你这个满嘴废话的舌头。” “……” 李秀色再也不敢再多嘴一个字,她本身也不是太爱啰嗦的人,不过是眼下过于紧张了些,化恐惧为口水而已。 碧云山庄那回她本是抱着任务失败的必死之心,以及当时头昏脑热急着要救人,加上本来就对游尸的样貌有过心理准备,倒也没觉得太过于渗人。而眼下这个姑母分明是个白日里刚刚见过的大活人,眼下却突然活像个僵尸般可怖,倒叫她浑身鸡皮疙瘩都生了起来。 两人悄声跟着“姑母”一路前行,见她似观察宅院风景一般,走走停停,跳到花园内时,更是连个角落都不放下。 眼下顾家其余人大抵都已睡下,宅中安静得只能听见风吹过的声响。 李秀色及颜元今跟着她走了许久,都未见她有彻底停下的意思,心中不免奇怪,照理说若是想伤人,随便冲进哪间屋子便是,为何就一直在各个院子里乱窜? 几乎快要将整座宅院都要绕了个通,“姑母”方向最终拐了个弯。 颜元今眉心一跳。 她是要去……西院? 西院那一小片挖出棺材的空地已被那臭道士设法用府纸团团围住,外圈也绕了白线阻拦别人随意靠近。 顾家人许是因为害怕僵尸,原住在西院的全数搬了出去,只在院门处留了大狗看管。 等等,狗? 还未等他反应,眼见“姑母”正要跳至西院门前,忽听见“汪——汪!”一声。 拴在院门外草丛中的狼犬忽而狂吠了起来,叫声划破寂静夜空,较近的厢房里灯亮了起来,却暂时还未有人跑出。 李秀色闻声步子一抖,那“姑母”则是倏然停在原地,随后,脚尖慢慢转至朝狼犬方向。 她两手笔直,脚下幅度大了些,猛然一跳,竟是要朝那草丛扑去。 颜元今见状,轻一皱眉,快速朝前一跃,便稳稳停在了狼犬面前,恰与“姑母”打了个照面。 他抬手拾剑,堪堪抵上她脖子,再稍稍挑眉:“叫我看看,是个什么东西?” 月光散下莹辉,可以近距离瞧见这厮样貌,确然与白日里见到的那位是同一人,连上翘的眼尾都一模一样,不过眼下,这眼里倒没了之前的神采,而是两眼如空洞般死寂,黑漆漆一片,没有丝毫的眼白。 乌黑的眸子一动不动,衬得整张脸愈发的白,白得死气沉沉,好似孤魂野鬼,行尸走骨,全然没有一丝生气。 一时之间,倒叫人分不清是个活人,还是死人。 颜元今双眼稍稍一眯,正欲抬手,远处却忽而飞来一柄拂尘,力道极大,直直朝他手中今今剑撞来,他并未闪躲,剑身竟直接被打偏,刺入了一旁墙间。 颜元今面色一沉,回头过来,却见面前这并未有人动她的“姑母”竟忽而原地一个激灵,骇人的双眼倏然一闭,身子竟好似瞬间软下来了一般,倒头朝后载了过去。 蓝衣道士飞奔而至,正将她自后小心搀扶了住,再平稳放至了地上。 广陵王世子一声冷笑:“我当是谁。” 卫祁在抬头道:“世子,这顾家姑母并非僵尸,你若贸然伤了她,要如何与顾公子交代?” “谁告诉你我要伤她?” 卫祁在闻言一愣。 确实,方才他看见这世子手中持剑,便想也不想将之打偏,并未好好思忖他的动机,眼下见世子这反应,想来确实不是要伤人。 思及此,沉声道:“抱歉,是我小人之心。” 颜元今冷哼一声,并未回应,只朝身后还“汪汪”叫个不停的狼犬皱下眉头:“闭嘴。” “……” 狼犬呜咽了一声,竟真不出声了。 李秀色离他们这边数步之远,整个人扒着假山边,死都不敢过去。心尚在扑通扑通跳,肩头忽被人拍了拍。 她吓得“哎呀”一声跳了老远,却见身后站着笑吟吟的乔吟,再旁边顾隽冲她微微颔首,而后疾步朝着姑母的方向而去。 乔吟问:“李妹妹为何不过去?” “……我怕狗。” 乔吟笑了笑,朝那狼犬指指:“别怕。它已被绳拴,你站另一旁,不要瞧它便好。” 说着,挽住李秀色胳膊,似是要替她壮胆。李秀色咬咬牙,便慢吞吞随着过去了。 顾隽行至草丛前,待看清地上躺着的人是谁后,当即讶道:“这?这是……二姑母?” 卫祁在宽慰道:“无碍,顾娘子眼下不过是晕了,睡一觉便好。” “发生了何事,我姑母为何会——” 还问说完,卫祁在已然道:“这事具体经过,还需得问世子。” 颜元今靠在墙边,并未将今今剑从墙上拔下来,而是百无聊赖地抬指轻敲剑身,看剑身如水波纹般微微颤动,再逐渐归为平静。他闻言只嗤一声,颇有些懒散地朝李秀色方向瞥一眼,再看向顾隽:“问她去。” “……” 李秀色忙将方才所见所闻一五一十重述了一遍,略过了她在广陵王世子门前送耳环的事。 顾隽闻言,不由皱起眉头:“你是说,我姑母行为诡异,宛如僵尸,却并未做出何危险出格举动,只在这宅中漫无目的地瞎逛?” “是。”李秀色认真点头:“逛得我腿都累了,也不知她在看什么。” 乔吟道:“这也太过于离奇,白日里见顾姑母还好好的,为何晚上竟变得如此?” “若我没猜错,”卫祁在半蹲在姑母面前,掀了掀她的眼皮,仔细观察其中的眼白,而后道:“她这般大抵是被‘上尸’了。” “上尸?” 卫祁在解释道:“也就是常说的中邪,或者具体说是——‘僵尸附身’。” 顾隽当即一惊,脚下显然晃了一晃,好容易站稳,才咳了一声:“道长确定?” 乔吟在旁边瞧他一眼:“怎么,顾公子还不信他说的?” 顾隽摇摇头:“并非,只是僵尸附身这说法是有一些……”他思索了番,试探道:“道长,是这样,就是或许,有无可能其实不过是我姑母白日里受了棺材惊吓,再做了噩梦,而后梦游了?” “……” 卫祁在:“顾公子说的在理。” 李秀色彻底对这种时候还不信鬼神坚定人设的男二、以及彬彬有礼到丝毫没有原则的男主无语,乔吟则是轻哼一声,扭头道:“卫道长,话题莫偏了,你继续说。” 卫祁在点了点头,沉吟道:“不过这世间能附身的僵尸只有一种……便是荫尸。” 乔吟道:“荫尸?” 她甚是稀奇,这名字倒是第一次听。 卫祁在点头:“荫尸可使尸魂择人入体,操控其人身躯,并在附身期间掠夺该人意识。眼下这附近应当是有一具荫尸,因自身无法动弹,所以窜入了顾娘子的身体。” 李秀色喃喃道:“这么可怕?” 话音未落,却见卫祁在神色凝重:“其实,若说起可怕,荫尸最可怕的还不是‘上尸’,而是——” 他话头顿了顿,忽而迟疑了一瞬,下意识抬头朝顾隽方向看去,沉声道:“而是食其后代,弑其……子孙。” 第30章 名字 众人骇然。 卫祁在收回目光, 缓缓道:“传闻三十多年前师尊度衣真人便曾于照衡山下长河村收过一具荫尸。” “长河村几户人家日子都过得相对水润,唯独姓赵的一户始终贫瘠,别人顺风顺水, 偏就赵家多病多灾、坎坷不断。” “赵家有一幼子天生聪慧, 独自进城闯荡。三月后, 幼子归家,却发现家中冷冷清清,七位亲人都凭空消失,圈中的羊也统统饿死,散落一堆白花花的骨头。不仅如此, 家院后山脚处的棺材不知被谁挖了出来,棺中尸骨也无影无踪。” “幼子便将此事报到了官府, 恰好师尊那时正于照衡山附近云游, 听闻后便赶了过去。到那后, 才发现原来那棺材不是被人挖出来的, 是自己从地中冲出来的。” 乔吟奇道:“自己冲出来的?” 卫祁在点头:“那棺材里放的是赵家的一位老祖宗,这祖宗年老体弱时,行动不便,屎尿失禁,子女嫌之弃之,无人赡养问津,导致他于肮脏环境中活活饿死,死后又被随意埋于地下, 他心中存了怨念, 吸收照衡山山脚下阴气,尸骨上百年不化,从而练作了荫尸。” “赵家数年来诸事不顺, 便是那荫尸的尸咒作祟;赵家七口人失踪,也是因为荫尸终于出棺,将他们皮肉啃噬了干净,至于圈中的那堆骨头,并非是羊骨,而正是那七人的人骨。若非师尊及时赶到,自其怨念中寻出突破口将之艰难收服,当夜那幼子恐怕也要被吃了。” 李秀色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竟这般残忍。” 卫祁在道:“尸骸不安子孙寒,荫尸并不易化,但凡化成,其子孙后代并有七劫之一:易死、易病、易祸、易犯小人、易不作为、易心性歪曲、易不得善终。” 顾隽闻言,久久不语,卫祁在抬头道:“顾公子,若方才令姑母确为荫尸尸魂附身,那小道猜测……”言至此,他朝着西院内望了一眼:“十有八九,便是那一尊。” 又道:“眼下尸魂应当已经窜回了棺中。” 乔吟恍然:“也便是说,西院棺材内的那具,或是顾家祖先?” 李秀色也心中一跳,那它要是活过来,这男二号岂不是很危险? 卫祁在沉吟道:“尚不能断定,还需得明日开棺方可知晓。” 李秀色忽又想起什么,疑道:“可道长不是在棺边周围洒下了黄符,为何尸魂还能跑出来?” “我白日里不知棺中或是荫尸,那黄符只能暂且削弱棺身凶气,便于我明日吉时开棺,并不能束缚棺中尸魂。”卫祁在说完,又道:“李姑娘提醒了小道,我这便再去加固一道锁魂令,虽只能保险一时,但至少今夜不必再担心碰见这般骇人之事。” 话音落下,便事不宜迟,独自进了院中去。 一旁靠墙的广陵王世子也终于站直了身子,懒洋洋打个呵欠:“聊完了?” 他啧道:“聊完便让让,本世子要回去就寝了。” 李秀色瞧见他模样,像是真有些困了似的,忍不住小声嘟囔:“又没人拦着你。” 颜元今双眼一眯:“什么?” 李秀色连忙朝旁边让了个位:“我是说,世子您走好。” 颜元今轻嗤一声,抬手将今今剑拔了,掌心轻轻一挑,剑身闪过银光,利落如流水般顺着剑鞘落了回去。 他拍了拍手,目光扫了扫面前几人,唇角一扯:“再会。” 顾隽:“昨昨兄慢走。” 广陵王世子头也不回,也没要搭理他的意思。 乔吟朝东院内望了望,见卫道长也快要出来,便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回去罢。” 顾隽点了点头:“我先叫下人将姑母送回房歇息。” 拴在院前的狼犬自从被世子勒令闭嘴,便始终乖巧地没哼一声,眼下能通人性似的,听见顾隽几人要走,双耳便耸搭了下来,依依不舍地半蹲在距离最近的顾隽腿边蹭了蹭脑袋。 乔吟见它模样,也欢喜得很,上前去摸了摸它的头。 唯独李秀色不敢上前,站得远远的,却还不忘称赞:“这青青看上去倒挺有些礼貌。” 顾隽摇头:“这是猴毛儿。” 李秀色一愣:“啊?” 卫祁在摸了摸狼犬的毛发:“它并非青青。”? “青青是另一个,乃堂兄所养,猴毛儿则是堂弟所养,两只虽为一胎,长相也如出一辙,但青青胆子过小,夜间只能将猴毛儿独自拴在此处。” 李秀色被绕晕了一瞬,意思是,白日里她于前门和西院见着的实际是两条狗?好好的高家大院养这么多狗做什么! 又难免感慨,果然取名字是个技术活,方才顾隽不说她还不觉得,这名字一对比,她瞬间便觉得那青青比这猴毛似乎是眉清目秀、端庄矜持了不少。 还没想完,便见猴毛忽而将头猛然一抬,似知晓她心中在说自己坏话似的,抬头冲她“嗷呜”了一声。 李秀色登时汗毛一竖,转身撒腿就跑:“乔姐姐、顾公子,我先行一步!” * 李秀色奔至半路上,终于在一道圆门处发现了广陵王世子的身影,他走得很慢,步履却懒散。 许是因为天生身形极好 ,一身紫地金锦襴袍衫愈发衬得整个人身姿俊朗,马尾辫下的烫金铜钱与翡翠铃铛轻轻摇晃,叮叮咛咛,宛如仙乐。 李秀色快步走到他身后,又不能直接超车,想着反正顺路,便也慢了下来,亦步亦趋地跟着。 月色昏暗,她恰巧能踩着他影子。李秀色低头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踏上他紧窄的腰身,不由心道,到底人长的好看,影子这身段看上去也不赖,只可惜这性子太讨人厌,白瞎了这张脸。 正报复性地将他影子当肉饼踩,忽见前面那人步子倏然停了下来,李秀色也立即停下。 广陵王世子转过了身,稍稍打量她一眼,语气颇有些不善:“谁准许你跟着的?” 李秀色被问得一懵,她想了想,诚实地指了指前方道:“世子,我自也不想跟着你,不过不晓得您还记不记得,我也住在那边。” “……” 颜元今嘶一声:“你不会换条路走?” 这要求着实不可理喻,李秀色摇头:“我就认得这一条路。” 她惭愧道:“您认的路多,要是真不想和我走一道,不如您换一条?”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冷哼一声,不再看她,回过头去继续走了。 李秀色心中暗骂这人简直就是个神经病,阴晴不定,走个路怎么都还碍他眼了。 不过她嘴上不敢说,乖乖又跟着走了几步,忽觉有些无聊,还有些沉默的尴尬,视线落在他身上各处的铜钱上,想着既然要打好关系,便主动开口道:“世子,您为何要在身上安这么多铜钱?我可是第一次见有人连辫子上都要绑了铜钱的。” 看上去奇奇怪怪,许是他长得好看,再加上这些铜钱模样都小巧精致,还显得很有些骚包。 广陵王世子没答,似是压根都懒得理她。 李秀色又将目光放在他腰间长剑上,道:“我听顾公子说,您这剑叫作今今剑,为何要取这名字?” 听上去怪幼稚的。 广陵王世子依旧没吭声,只是脚步快了些,大抵觉得身后头那人有些烦了。 “还有,”李秀色越问越起了兴致:“我听见了许多次,为何顾公子老唤您‘昨昨’?” 她对这个词印象深刻,却一直都还没来得及问顾隽,眼下正主在面前,便忍不住好奇道:“是您的小字?” 广陵王世子面色黑了一瞬。 她刚刚说什么。昨昨? 谁许她擅自将他小字喊出口的?谁给的她胆子? 他等不及便要发怒,又听李秀色忽而叹了口气:“我就没有小字,我爹娘图方便,都喊我色色,乍一听没觉得什么,听久了总觉得怪怪的,显得我这个人很不正经,满脑子都是那种不正经的东西,虽然我确实也算不上正经……” 广陵王世子不耐烦到打算直接拔尖割了她舌头算了,却听她又“诶”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轻声问道:“对了,世子,您知道我叫什么吗?” 颜元今脚步微微一顿。 叫什么? 他忽而皱了皱眉,嘶,对,这丑不啦叽的丫头叫什么来着?钦天监监正是谁?姓孙?张?钱?顾隽那厮平常都怎么喊她的,钱娘子? 颜元今天生记性极好,眼下大脑却空白了一瞬,想了片刻,忽而烦躁起来。 李秀色正闷头朝前走着,忽见他步子突然又停了下来。 “我为何要知晓你叫什么?” 他转身,眸色颇有些不屑:“世上丑人这么多,随便谁都要让我记名字?” 他言语刺耳,李秀色早已习惯,眼下倒也没心思生气,只眯眼瞧他:“您是根本就不知道罢?” 真行,这么久了,连个名字都记不住,这骚包怕是压根连尊重二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颜元今眼睫压下来:“你若再多说一个字,我便将你舌头割了。” 李秀色立马捂嘴。 广陵王世子这才高兴,再次转过了身去,一路清净地行至东院,眼见便要到自己房门跟前,忽听身后道: “我叫李秀色。” 小姑娘声音很有些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味道:“——木子李,秀色可餐的秀色。您可千万别忘啦。” 说完,又传来“吱呀”一下的开门声,再“啪”一下,原是她先行回了房中。 颜元今原地停了一瞬。 秀色可餐的……秀色? 嘶。 钦天监监正这名字取得可真不够实事求是。 他嗤完,正打算推门进屋,却忽觉脚下踩着了什么,低头一看,门槛前落着一方手帕,帕中恰是两枚耳钉,散着淡淡光泽。 30-40 第31章 朝夕 李秀色素来能睡懒觉, 这一夜倒也没被那姑母影响,睡得格外香沉,只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忽听一声极为嘹亮的鸡鸣, 叫她瞬间自睡梦中惊醒了过来。 迷迷糊糊间以为自己生了幻觉, 正欲闷头再睡,又听见“喔喔喔——”一嗓子,李秀色彻底恼了,自床上下来,披上衣服就朝外冲。 谁家还养鸡啊?! 推开门, 便见东院墙头上正站着一只桀骜不驯的大公鸡,一声比一声高昂。 李秀色正与之大眼对小眼, 忽听隔壁“吱呀”一声。 她扭过头去, 见广陵王世子身影跨出了门, 这厮今日换了一身青绿色绣叶纹的圆领袍, 腰间别一浮雕螭纹白玉带扣,于清晨霜露间,如画出挑。 他似乎尤喜亮色,从不穿黑白,每日花红柳绿的换,李秀色虽常在心中感慨这人颇为骚包,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艳色他穿来丝毫不会落俗,反倒衬得容貌愈发张扬。 不过他眼下大约也是被吵了醒, 脸色不大好看。稍稍朝墙上望去一眼, 眉头一皱,忽而抬指一弹。 也不知他弹了个什么出去,那大公鸡扑棱一下翅膀, 毛被击飞了两根,瞬间呛出血来,又从墙上栽落,砸至院中。 李秀色瞧着这血腥场面,瞧着那可怜的小鸡,再瞧着可恶的颜元今,惊道:“你你你——” 对方斜睨她一眼:“我什么?” 大早上杀生,还好意思横! 李秀色正要继续说话,忽见顾隽匆匆从院外赶了进来:“宅中并未养鸡,许是外头邻近谁家的飞了过来,我老远便听了见,昨昨兄、李姑娘,是不是惊扰你们了?不用担心,我这便叫下人将它……诶,鸡呢?” “死了。”颜元今这会儿神清气爽似的,兀自朝外走,与顾隽擦肩而过时,懒洋洋道:“替顾公子中午加个餐,不必谢我。” “……” 广陵王世子说完话,身影便消失在了院外,顾隽倍感怜悯地瞧了墙边那鸡尸一眼,无奈摇了摇头。 李秀色则是彻底无语,正要上前,忽见右方那骚包门前地下有道白色影子,定睛一看,竟是昨日她拿来包裹耳钉的帕子,不过上头多了个脚印,似是被谁不小心踩过,那两个耳钉便滚落在旁边,染了灰尘,虽成双成对,却也显得有些凄凉。 顾隽也瞧见了,疑道:“这是?” 李秀色心中忍了气,上前将耳钉捡起来,宝贝地放在手里擦了擦,回头笑道:“是我给自己买的饰品,”她放在自己耳边比划了一下:“可好看?” 顾隽稍稍一愣,而后微笑点了点头。 * 那被广陵王世子斩杀的鸡威力不小,两人出了南厢房,恰看见一前一后自北厢房方向出来的男女主。 顾隽冲行在前头的卫祁在致歉道:“道长可也是被吵醒了?” 卫祁在摇摇头:“无碍。我平日里在观中起得比这还要早些,天不亮便要练阵修法,今日这时已是懒惰了些。” 另一边乔吟冲着顾隽稍稍点头招呼,随后便将目光落在了李秀色脸上,瞧了她耳朵一眼,神色稍稍一变,上前挽住其胳膊,小声道:“妹妹不是说是替世子买的,怎戴在了自己耳上?” 李秀色没答,只道:“我戴着好看吗?” “好看是好看的,只是……” “那就行啦。”李秀色笑摸了摸两耳,想起那讨人厌的骚包,随后才哼道:“他没什么眼光,我还不如自己留着。” 几人又互相寒暄了几句,出了东院,还未走几步,却迎面又撞上一人。 这人是个模样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个子偏矮,穿着一身利落的黄色短打劲装,扎了个高高马尾,额头绑了一个红色护额,腰间也缠着红带,他怀里抱着蹴鞠,瞧见顾隽,双眼便是一亮:“堂兄!” 顾隽见他装扮,稍稍一愣:“阿夕,这么早,你要何处去?” “去和同窗们逃课踢蹴球,”少年笑容灿烂:“得趁我大哥没注意先溜出去,可不能叫他逮着。”说着,冲顾隽吐了吐舌:“堂兄记得帮我掩护下,我晚上回来给你捎些好吃的!” 话音刚落,便要绕过大伙儿朝外奔去,绕道时却不小心撞到一边的李秀色身上,他忙着出门,当即抬头笑眯眯道:“漂亮娘子,不好意思,借过借过!” 李秀色头一回被人喊“漂亮娘子”,登时晕头转向,立马给这极为上道的小弟让了路。 “你——”顾隽这才反应过来,刚转头唤出口一个字,却见他早已拐弯没了影子。 卫祁在见少年样貌与顾隽三分相像,不由奇道:“方才那位是?” “乃顾某堂弟阿夕,性子天生顽皮了些,几位莫要见怪。” 李秀色率先客气道:“自然自然。” 笑话,这弟弟小嘴吃了蜜饯似的,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见怪。 几人一路行至中院,先行去看望顾家的二姑母,那姑母醒来腰酸背痛,还尚在奇怪,眼下得知自己昨夜“中了邪”,当即一个白眼翻晕了过去。 闻讯赶来的大姑母则是大惊失色,腿软在桌边:“怎么会出这种事……” 卫祁在宽慰一番,随后道:“顾娘子,宅中可有记载所有祖先的族谱,能否借小道一看?” 大姑母连连点头:“有的、有的,我这就去叫夕儿自祠堂中拿来。” 说话间,门外便踏进一个身影,语气温和道:“母亲,阿夕不在,还是孩儿去拿罢。” “不在?他不是每日都与你一同去学塾?是不是又逃课,偷偷溜出去玩了?”大姑母脸色难看起来:“这小兔崽子当真不叫人省心,明晓得自己身体不舒服,还到处撒野。” 她说着,又道:“你也是,一个做先生的,自己学生都顾不好,叫你管教他,你却总是惯着。” 男子轻轻替母亲拍背,柔声道:“阿夕是调皮了些,不过近几日书背得还算不错,今早他溜出去我是知晓的,母亲放心,等晌午我便会将他带回学堂,绝不落下一点功课。这孩子天生好动,近日都已经憋坏了,叫他出去一趟,全当健体罢。” 大姑母哼道:“我看这孩子从小到大这么不听话,都是被你这当哥哥的给宠坏了!” 话语间虽是责怪,语气却丝毫不凶,想来面前这个乖巧听话的大儿子素来叫他省心,随意劝哄几句,她心中便也舒坦了下来。 李秀色目光落在那男子身上,见他一身白衣,发丝如墨间配银羽束发冠,面容俊朗,竟生得与方才见过的那位顾夕极为相似,宛如一个模子出来的,不过他眼下有粒泪痣,少了分英气,多了丝阴柔之感,年纪也明显要大许多,气质更截然不同,一看便是仪表堂堂,温润如玉,难怪给狗取名叫“青青”,而方才那顾夕只能取出“猴毛儿”这种。 顾隽介绍道:“这位是我堂兄。” 男子冲卫祁在等人行君子礼,歉道:“顾朝昨夜忙于学生课业,直接在学塾住下,未能归家亲行待客之礼,还请见谅。” 李秀色听他名字,恍然心道,原来这对兄弟是以“一朝一夕”命名,一对如“孪生”的兄弟,养了一对真孪生的狗,倒是有趣。 卫祁在回礼道:“顾兄教书呕心沥血,属实叫人钦佩。” 眼看顾朝微微颔首后便要去祠堂,卫祁在忙道:“还是我们一同去罢。” 顾朝点了点头:“请。” * 顾家祠堂位于整片宅子的最后一间,屋内正中是一面墙,墙外放了许多烛火,与大大小小依次的牌位。 卫祁在等人并未进门,只远远冲着牌位行了鞠礼,便在外安静候着。 不多时,顾朝从墙后抱出了一个被红布包裹的木质箱盒,放置于院中石桌之上,道:“这里头除了族谱,还有些琐碎之物。自老祖宗起流传了数百年下来,年代久远,有些东西或字迹都已看不清了,也有些根本不知是为何物,但都放于其中珍藏。道长请过目。” 卫祁在接过,翻看其中,祖籍上头自顾家何时搬迁于青山镇建宅开始,记载得极为具体,不仅有每位家主及后代的介绍,就连生平及死后埋于何处也有详细资料,虽纸张陈旧、墨汁风干,许多字迹已难以辨认,却也能大致了解其中意义。 箱中还有些碎镯子或长命锁之类的物什,上头刻了些小字,想来也是顾家祖先幼时曾戴过的,除此之外,便是寥寥几个单独的画轴。 卫祁在沉吟道:“这上头道,凡是顾家过世,都埋于离此处数十里远的巫咸山祖墓,似乎无一例外。” “是。” 他皱眉:“可会有遗漏的人员?” 顾朝摇头:“应当不会。” 卫祁在心中奇怪,若没有祖先于这宅院中就地掩埋,又怎会有荫尸? 他本想借祖籍查看有无蛛丝马迹,可眼下却一无所获,想来只有等今夜开棺,一切才有答案。卫祁在点了点头,并未多言,只将籍册放回其中,道:“多谢。” 顾朝合上木箱,正要抱回祠堂,却不知怎的忽而绊了一脚,他手上一乱,那箱子险些要掉,一旁却有人轻松将之捞了过去。 他抬头一看,那人一身青绿锦袍,语气不屑道:“你们顾家的人是不是都有些重心不足,不是摔了便是晕了,啧啧,我还以为就顾隽会这么麻烦。” 第32章 送饭 其人正是清晨杀了鸡后便再没了影的广陵王世子。 顾朝得用两手抱着的木箱, 他单手便能托着。 顾朝虽没见过这世子,但看衣着谈吐,一眼便认了出来, 他晓得这人素来对谁说话都不大客气, 便也并未在意, 只于站稳后道:“多谢世子。” 谢的是他接过了木箱,这东西年代过久,是万万不经摔的。只可惜方才自己手上抖得太厉害,箱子许也未扣紧,虽然世子将之护住, 仍是从中落出了两卷画轴。 颜元今未应谢,只将托着木箱的单手朝前一伸, 顾朝心领神会, 当即抱了回去, 随后便见广陵王世子弯腰将那两卷画轴捡了起来。 展开其中一幅来看, 上头画着一位面容俊朗的男子。 顾朝抱着箱子,行动不大方便,倒是不远处的顾隽上前来,解释道:“这画上是曾祖父年轻时。” 颜元今“哦”了一声,没什么兴趣地将画轴卷回塞了回去。 再展开另一幅,上头的墨迹较为模糊,但不难看出是一对夫妻,作为妻子的那一位怀里还抱着位婴儿, 似刚出生不久。 顾隽似也难辨认, 瞧了眼旁边的姓名小字,道:“这应是高曾祖父与高曾祖母,与我刚刚出生的曾祖父。” 颜元今依旧“哦”了一声, 正要卷回去,动作却顿了顿:“你说这是你高曾祖父母?” “是。” 颜元今仔细瞧了瞧上头那两人模糊的眉眼,稍稍一挑眉。 “如何,”顾隽看他神色,疑道:“是有奇怪之处?” 颜元今摇了摇头,实际他也说不上来,便将这幅也放了回去。顾朝见状,忙将木箱扣好,仔细抱了回去。 顾隽看向这神出鬼没的广陵王世子,问道:“昨昨兄怎的也过来了?” “怎么,这地方我不能进?”颜元今朝不远处的卫祁在等人看了一眼,哂道:“还是只许你道长朋友进?” 顾隽闻言,忙“诶”道:“昨昨兄何必说那见外的话,你不也是我挚友?我们还是于幼时穿开裆裤的时候相识,照理说交情应当——” 颜元今:“……住口吧。” 顾隽住口了一瞬,又望了望时辰,道:“下人应当已将早膳备好了。”他对众人道:“咱们先去前厅用膳罢。” 李秀色早便有些饿了,他话音刚落,她肚子便应景地“咕噜”叫了一声,脸顿时红了,尴尬地挠了挠头。 这一声叫广陵王世子听了个清晰,颇有些取笑意味地偏头朝她方向看了一眼,然而目光落在她耳垂处,却是微微一怔。 * 众人去前厅用膳,唯独广陵王世子自祠堂出来后没打一声招呼,半道上又没了踪影,一直到晌午时,竟还未瞧见他。 正当大伙儿奇怪,便见一下人端着盘冒着热香的精致饭菜自廊间穿过,被顾隽拦下问道:“送哪儿去?” “回公子,是给世子房内送的。” “世子?” 下人点头道:“世子早膳便是我送去的,他说……”这下人说至一半,忽而有些为难地顿了顿,瞧了瞧面前几人的脸色,方才继续诚实道:“他说不想和你们一起吃,便吩咐我剩下两顿也按时送去。” “……” 顾隽默了一默,醒悟道:“想来昨日那顿给昨昨兄留下了阴影。” 卫祁在于旁抿了抿唇,李秀色则是在心中感慨这么些年便没见过比那骚包还事儿多的。 顾隽在旁又叹口气:“去罢。” 下人应了声“是”,正欲退下,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等等。” 回过头去,却见是那额角生了胎记的小娘子,她笑眼弯弯冲他道:“给我,我来送罢。” 一旁的卫祁在很是意外,倒是乔吟一脸意料之中的暧昧笑意,冲着那下人狐狸眼一挑:“还不快给李姑娘。” 下人当即被这一眼迷了个七荤八素,想也不想便乖乖将盘子递了过去。 * 李秀色心底实际是相当不情愿的。 可是转念一想,为了任务她已忍了常人不能之忍,厚了常人数倍的脸皮,多一次又何妨?早些结束,便能早日脱离苦海,眼下便只能硬着头皮,朝颜元今所住的方向行去。 到了门口,深吸口气,轻轻敲了一敲。 等了片刻,屋内却没有丝毫的动静。 她再敲了敲,还是没听着声音。 莫不是人又出去了?李秀色这么想着,终于忍不住出声:“世子,午膳我已——” 话未说完,便听“吱呀”一声,她稍稍抬头,便正对上广陵王世子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 他发丝稍稍有些凌乱,衣裳倒穿得齐整,神色中似有些倦意,眼尾洇染一丝浅色的红,李秀色看到的时候第一反应先是一愣,而后是想,这厮将自己关在房里,竟真的是在睡觉,倒比她还是个睡虫。 她忙将后面的话补全:“我已经送来了,您早些吃罢。” 颜元今并未动作,似是还未清醒,只半低着头,轻皱眉看着她。 李秀色不知他在想什么,只知她说话他不应,正欲再开口,却见面前这人倏然附身下来。 她下意识要朝后退,却见他目光晦暗不明地落在她耳上。 方才于梦中,他也看见了耳钉。 “那东西”身上没有何饰品,只有这一只,银光闪烁,衬得它脸愈发的白。他每每都能梦到它,有时是噩梦,有时是发狂的梦,有时是他在杀人,有时如今日,莫名其妙地,他站在它面前,与之紧阖的双眼对视、长久发呆的梦。 而后他忽从梦中被吵醒,推开门,印入眼帘的便是又一对黑色的耳钉。 梦与现实交织,让他恍惚片刻,随后想起,他记得这个。 昨夜进门前曾不小心踩到,当时低头瞧见,只觉得碍眼,想也未想便随意抬脚踢远了些,继而便关了门。 今天却被她戴在了耳朵上。 其实算不上难看,可不知为何,戴在耳上却要比拿在掌心更为刺眼,更让人心生不快。 李秀色不知他在想什么,只瞧见他目光定定于自己耳侧,终于有些不高兴地开口道:“世子,你可是后悔了?” 后悔? 颜元今太阳穴跳了一跳。 他似清醒了一些,直起身子,眉头也拧了起来:”你说什么?” 李秀色道:“我送你你不要,眼下直勾勾看着,不是看我戴着好看,所以后悔了吗?”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太阳穴又跳了跳,而后道:“本世子方才看你,不过是在思索要卸你哪只耳朵。” 李秀色这回倒破天荒没被吓着,嘟囔道:“您方才分明看得呆了。”她回忆一番,继续道:“像在看我,却又不像是看我,您是想起什么人了?” “……” 颜元今面色冷下来:“你观察得倒仔细。” 分明是你离得太近。 李秀色心中嘟囔,嘴上却没敢多说,瞧这骚包的模样怕不是被她猜中了,她不打算细想,也并不关心,她只关心她眼下盘子端得手酸,见他半晌不接,心中猜测这厮是个难伺候的,便只好试探问道:“可是要我给您送进去?” 广陵王世子将视线移到了她脸上,嗤道:“怎么,迫不及待要进来坐坐了?” 果然吐不出什么好话,李秀色闻言点点头道:“是,不知世子可愿意?” 此言一出,倒是颜元今稍稍一愣,眼见着面前小姑娘说完话,忽而又对他甜甜一笑,紧接着便像是经得了他同意一般自顾自要从他身侧朝屋里近,他下意识抬手一拦。 声音阴侧侧:“你还当真敢进?” 李秀色麻利退出来,笑眯眯道:“自然不敢。” 又道:“既然世子也不让我进去,那我便替您搁于此处罢。” 说着,没等他反应,弯下腰将那白瓷餐盘稳稳搁在了地上。 只听头顶那人道:“谁叫你来的?” 又冷哼一声:“那下人于何处?将他唤来,自己的手脚不能用了,我便费力替他去了罢。” 李秀色起身,故作羞涩道:“寻他做什么,是人家主动要求来替殿下送的。” 颜元今本就心情不如何,瞧见她这突如其来的娇羞模样,忽生出莫名的鸡皮疙瘩,颇有些烦躁地道:“不吃了,拿回去。” 说完,他便毫不留情面地要关门。 李秀色见状,并未深思,只着急伸出手去扒门打算再劝说两句,谁知他关得太快,她刚摸上门边之际,指尖便忽然被门缝重重一挤,登时痛得轻呼一声。 颜元今听见声音,低头一看,才倏然怔住,随后松开了门。 李秀色抽回手时心脏都跟着抽疼一瞬,只觉指尖处冒出火辣辣的灼痛之感,叫她忍不住跳脚。 颜元今盯着她涨红的手,愣道:“你——” 他似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照理说不过是夹个手而已,他过去哪怕真砍了别人胳膊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此次纯粹意料之外,见这小娘子疼成这幅模样,心中除了烦躁,竟还忽生一丝诡异的茫然之感。 他见她对手呼气了半天终于停了下来,又看着她红成一圈却没半滴眼泪的双眼,忽而皱起眉头,鬼使神差问出一句:“你为什么不哭?” 广陵王世子过去不是没扫过别人面子,常将小娘子弄哭,这对他而言已是顺理成章的事,见她没哭,反倒浑身不自在了起来。 秀色却抬头道:“我为什么要哭?” 颜元今见她这模样大抵也没什么事,气性顿时又上来:“你这手若是不打算要了,还不如叫我——” 话未落,却见她忽而低下头:“你也不是故意的。” 广陵王世子话头戛然而止。 听她问道:“现在能吃饭了吗?” 李秀色说完,又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地继续道:“我不过是来送个饭而已,就这一个小小要求,饭趁热吃才好吃,您觉得呢?” 第33章 开棺 滴—— 【恭喜宿主, 完成第二十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20/100!】 李秀色坐在桌边,忽听耳边传来一声提醒。她稍稍低眉, 望着右手那两根红肿后有些发紫的手指, 心道, 不旺她付出这么大代价,那厮到底还是吃了。 她生得普通,连手也算不上好看,旁人是纤纤软玉削春葱,根根修长, 她的手却极小,似被削短了一截的葱, 同人一般也显得有些营养不良, 如今这幅模样, 更是雪上加霜。 不在好在眼下已经不疼了, 想来还得多亏了卫祁在那百宝箱道长。 方才送完饭在廊间偶遇,尤记得他惊讶模样,瞧着她手道:“这、李姑娘,这不会是……是世子打的罢?” “……” 没等她作答,他便摆出了要替她打抱不平的派头,怒冲冲要朝颜元今房门去:“不行,这太过分了!” 李秀色当即头疼拦住说是自己弄的,才避免了一场纷争。这男主为人沉稳和善, 却是个热心肠, 关心几句后,便忙将自己于观中常用的灵创药递了出来。 李秀色随意给自己上完药,舒坦地睡了个午觉, 临近傍晚,才又从床上爬了起来。 * 晚膳时分。 南厢房门前,传来了“咚、咚——”的声响。 颜元今推开门,目光落在门前那个一身紫襟小袄又阴魂不散的李娘子身上。 他瞥了眼被她包得似个小馒头的手,神色稍稍一变,因为落了伤,导致她捧盘时只能翘起两根手指头,稍显滑稽,白瓷盘更因此轻轻摇晃,右上角汤盅中洒出几滴黏在盘底,有些许地扫胃口。 李秀色清了清嗓子,主动笑道:“世子,我又来了。” 她抬了抬手中的餐盘,身残志坚地同他寒暄:“晌午吃得可好?” 颜元今见鬼似地盯她半晌,随后像是懒得同她交流,一言不发将餐盘捞了过去。 再没什么温度看她一眼:“后退。” “啊?” 李秀色不解,方退出一步,面前那大门便“啪”一声关上了。 “……” 虽说门关得极不客气,但这一顿极其顺利,系统在一炷香后便送来了“二十一次”的好消息,以至于直到李秀色与大伙齐聚之时都仍陷于晚上见的是不是那骚包本人的深深怀疑中。 半句都没刁难,他莫不是被什么妖魔鬼怪附了身罢? * 临近子夜,是小道长开棺之时。 西院外围,站着顾家上下,他们这阵时日被这棺材折腾得寝食难安,眼下即将开棺,既是期待又是紧张。 卫祁在独自站在院中,他已事先在棺前正中点燃一盏红烛,左辅右弼置清水,又绕着那棺材外围洒下细碎符箓,将红烛也包裹其中。符箓共有百张,无一用烫金书写了一个大大的“開”字,百张字体各不相同,有如鬼画之符,也有端正认真之楷。 随后,他便端坐于布好的“引破阵”前,安然只待子时之刻。 李秀色离得远远的,见他微阖上眼睛,单手立掌后便再不动作,半晌终于忍不住好奇问身边道:“道长还要等多久?” 乔吟望望天,头顶那月色愈来愈亮,再低下头,红烛摇曳得也愈发猛烈,便眯了眯眼道:“快了。” 话音落下不过一瞬,便见卫祁在双眼倏然间睁了开来。 月光辉辉,面前罗盘眼下所转之处,恰距子时只差半分。他当即凝神镇色,嘴唇翕动,如呓语般念咒,起先还有些听不清,随后伴着身子慢慢站起,声音竟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天雷尊尊,接我号令,暂压凶气,待我一查……天雷尊尊,接我号令,暂压凶气,待我一探——” 念至第三遍,忽听罗盘“滴答”一声,静止般停住。 卫祁在身子赫然一顿,掷地有声道:“天雷尊尊,接我号令,时至则行,待我一明!” 此言一出,头顶晴色夜空竟忽亮起一道无名闪电。 卫祁在紧盯上前方已然开始微微震动的棺盖,见它振动频率与符箓如出一辙,便手持拂尘,于跳跃烛光中朝前用力一击。 他大声道:“吉时已到,天雷速下——” “开!” 一道惊雷从天而降,与他拂尘一齐击于木棺之上,雷鸣光火之间,激起无数烟雾,只听“砰”一声,那棺盖竟直直掀飞了出去。 烟雾浓烈,远观几人纷纷咳嗽了起来,李秀色呛得直挥手,却不想打到了谁背上,听得一声闷哼。 她扭头要致歉,模糊中瞧见转过来的那张属于广陵王世子的熟悉眉眼,登时吓了一跳。 这骚包什么时候站前面的?他不是一直在房间睡觉么? 颜元今挨了一击,黑着脸看她:“你倒是睚眦必报。” 李秀色:? 没等她自证清白,广陵王世子已然轻哼一声,不再理她,径直朝院中行去。 此时烟雾退散,视线也变得清晰,李秀色定睛看去,院中央那顶灵柩上头眼下已无棺盖遮挡,能闻见从中散出的刺鼻尸臭味,叫人忍不住恶心。 有顾家人已然抱着树哇哇吐了开来。 李秀色胃里也一阵翻滚,身旁的乔吟忙从袖中掏出幽香丝帕,撕成两半,递过来道:“李妹妹,捂鼻便好。” 李秀色道谢接过,转过头,见一旁的顾隽也脸色颇有些难看地于臭气中掏出了他的随身之帕。 三人这才朝棺前靠近,顾隽走在最后头,临近跟前也不敢朝里望,只远远打量一眼,瞥见团黑乎乎的东西便将目光收了回来,轻咳一声道:“我怎么瞧着同那游尸长得并不相象?” 如他所言,确实截然不同。 李秀色壮着胆子朝棺中瞧,见棺中似积了薄薄一层尸水,水中央稳稳躺着一具尸首,尸首上爬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小虫,和肉眼可见肥硕蠕动的蛆虫,只一眼便令人作呕。 这尸首同寻常面色惨白的僵尸不同,面目身躯呈的是乌黑状。 它面孔并不似游尸般看上去有许多干枯纹路,而是拥有完好的表皮,看上去竟还有些柔软,长到恐怖的指甲也不似游尸发黄,是黑漆漆的骇然,最令人心中发麻的是它的头发,似因无止尽地生长已然布满了棺身,如藻般厚重,密密麻麻缠绕了整个身躯。 李秀色实在看不下去,忙退了两步,同顾隽难兄难弟地站在了一处。 顾隽钦佩于她的勇敢,问道:“如何?” 李秀色立马干呕一声:“别跟我说话,想吐。” “……”顾隽当即乖乖闭嘴。 乔吟也掩面退至一旁,如此一来,棺边一左一右,就站着小道长与广陵王世子二人,他二人各自蒙巾,丝毫没什么反应地各自观察着。 卫祁在率先沉声道:“果然是荫尸。” 又皱了皱眉:“而且是位女尸。” 乔吟道:“女尸?” 卫祁在点头道:“从身形来看,确然是位女性。而且个头也是偏高,人也偏瘦。尸首双颊及瞳孔皆是凹陷,却因皮相完好,不难看出它本来样貌,生前应当是上乘之色,就连唇下的一粒美人痣都依稀可见。” 乔吟闻言,又撇去一眼,果然瞧见那隐隐一点,心道小道长看得还挺仔细。 卫祁在蹲下身,仔细道:“她身上所着衣物已然破烂不堪,并未有任何佩饰,棺中一眼看去也无甚陪葬之物,看起来生前并不似富贵之人,反倒透出些淳朴之气。还有她的双手,明显粗糙,想来也并非养尊处优之辈,是做过许多活计的。” 说话间,听见有人道:“可祖籍中并未有女眷埋于此处的记载!” 说话的是顾朝,他正与顾夕搀着顾家那位大姑母,远远站着。 顾大姑母声音有些颤:“道长,这东西不会突然跳出来伤人罢?” 卫祁在摇头道:“顾娘子且放心,荫尸素来分两种,一为干尸,恨性八煞,会直接破棺吃人;二为湿尸,即眼下这尊,乃恶性八煞,在棺中尸水消尽之前,除了尸魂会附身于人,尸首暂不会动作。” 他道:“棺中尸水已干了八分,就差最后一些,大抵三日后方能消尽。” 顾大姑母道:“那、那她若是又突然附身……” “这也不必担心,我昨夜已竭尽全力下了锁魂令,”卫祁在道:“不过这令在水尽之后……便也会再无用处。” 顾大姑母听得晕晕乎乎,也没捋太明白,只晓得这小道长的意思是,这三天内僵尸什么也做不了。 她忙道:“那、那还等什么!这不是绝顶的好机会么!” 顾家上下早觉得这棺材不吉利,当初砍也砍不动烧也少不了,如今好不容易开棺,只想着趁早解决道,便继续道:“道长不是神通广大?快趁着它作怪前,将它收服罢!或是直接火化烧了,莫叫它再留在这儿!晦气!” 始终没说话的广陵王世子忽而啧一声:“这事好办。” 他似乎早就有这打算,抬手摸上今今剑,笑吟吟道:“不如我帮帮你,一剑刺死它罢。” 顾大姑母登时感激涕零:“多谢世子,多谢世子!” 卫祁在则是面色难看了一瞬,这小世子竟上来就要抢尸。 不过他眼下倒也不甚担忧,只道:“顾娘子、世子,二位有所不知,荫尸乃僵尸中极为特殊的一类,如它的棺材,随意烧不得、杀不了、也制服不行,不似游尸可以动用武力。就连当年传闻师尊在照衡山收的那一具,也是知晓了其背后冤情,从中突破,才得以将之超度。” “所以,眼下这一具,也只有彻底化解其怨念,方才能动之。” 说着,又转头认真道:“世子若不信,大可以用剑刺一番,看看能否如游尸般灰飞烟灭?小道绝不拦着。” 他话说得认真,一听便所言非虚,颜元今虽有些不快,却也懒得动作。 “所以,”卫祁在道:“此女子是谁,有何冤情,子孙在何处……才是眼下至关重要。” 他目光落在棺中,沉声道:“从尸首看,她虽近月才开始化荫,但应当已经死了上百年。” “上百年?” 顾隽喃喃道:“那至少要往上去了三辈。” 顾朝与顾夕壮胆搀自己母亲上前,于棺中看一眼那荫尸样貌,顾大姑母看一眼便连连摇头,顾夕又连忙将她扶走,于一旁呕吐。 顾朝立于棺前,将怀中册子掏了出来。 卫祁在双眼一亮,这顾朝不愧是做先生的,做事细心,竟事先将带画像的祖籍带在了身边。白日里他虽去祠堂看过,可到底不如眼下一一当面对比,若有面貌相似的,便能一眼认出。 顾朝将祖籍从头翻看至尾,每一位女眷都看了过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顾家没有一个这样的女祖先。 眼下顿时全然没了头绪,卫祁在不由头疼,怎么会?那这女子究竟是…… 还未想完,却见对面的颜元今忽而好似发现什么一般,凤眼稍稍一眯,而后饶有兴致地对着棺中微微俯身。 大抵是怕脏了今今剑,他不知从哪弄来根竹条,在棺中尸水中轻轻一挑,再朝地上一甩。 有什么物什“叮当”一声砸在地上。 众人顿时一愣,仔细看去,竟是块已经生锈的铜牌。 广陵王世子又拿竹条在铜牌上抹了抹,去掉污渍后,便见上头正面赫然出现一个雕刻的小字。 ——“月。” 第34章 送抱 月? 卫祁在盯着那铜牌片刻, 既存放于荫尸棺身中,想来这一小字定同之身份有关,他凝神一刻, 转身道:“顾兄, 你且看看, 祖籍上可有名中含此字的?” 顾朝翻了一翻,停在其中一页道:“有一位带了‘月’字,为曾祖父的小女。不过书上记载她六岁便夭折了。” 卫祁在皱起眉头,棺中这荫尸模样发育完全,身形成熟, 死时至少应有三十岁。他道:“再没别的了?” 顾朝摇了摇头。 那边厢,颜元今也瞧了那“月”字片刻, 忽觉铜牌背部似有什么, 便用小棍将之轻松翻了个面。 他照例用竹条清理一番, 清理干净后, 可看出中间竟是一轮凸起的弯月图案,外围画着一圈锁链。 卫祁在奇道:“这是什么?” 广陵王世子自然没有搭理他,倒是身旁的顾朝蹩眉道:“似是……某种特别的标志?” 标志?卫祁在疑道:“什么标志?” 顾朝摇了摇头:“这我倒是不……” 他话还未说完,便听身后嘶了一声:“诶?我怎么好像在哪见过?” 几人回过头去,见说话的竟是顾夕,这小少年依旧穿着白日里的蹴鞠服,整个人看上去朝气蓬勃,大约是年岁小, 不仅对这种事丝毫感受不到害怕, 反倒兴致高得很。他目光盯着不远处地上的铜牌一眼,似在脑中稍稍思索,忽而双眼一亮, 松开方才搀着的顾大姑母,自顾自走上了前来,再弯腰仔细瞧了瞧,而后才道:“这似乎是……下等族的族徽!” 这话也引起了颜元今兴致,抬眼看他:“下等族?” “是。”顾夕肯定地点头,直起身道:“我在坊间买的野史话本上看过,说是旧时战乱常有一些被流放的战俘,被归为了下等族,有一别称为‘罪人族’,这些人皆要挂着一面粗陋的牌子,不得离身,牌子上刻以锁链包裹其姓氏的图案,意为此族姓中人后辈生生世世都要遭耻辱束缚,终生戴罪,永为下等,无法翻身。” 卫祁在皱眉:“还有这种事?” “话本子上还写了,这些下等族人生来便遭人唾弃,往往都只能给旁人做牛做马做奴隶,凡是那些不入流的行当,都有下等族的身影。” 顾夕说完,又嘿一声:“本以为上头说的都是假的,没想到今日倒真能叫我看见。” 颜元今问道:“那话本可还在?” 顾夕吐舌:“当然没啦。” 他朝顾朝看去一眼,耸肩道:“都被我的好大哥撕了,他嫌我冲撞夫子,结伙打架,课堂上还老是偷偷看书,那一日发了火,我那一书袋的好东西便全遭殃了。” “那些宝贝可难买呢!都是绝版好书,就这么没了,”他说着,故作老派地啧啧摇头:“若不是我顾夕坚强,换个人都得被气哭。” 顾朝闻言一愣,先是颇为尴尬地挠了下头,而后又有些内疚地道:“抱歉,大哥并非是故意要毁你的物什,不过是那次……” 顾大姑母这会儿早就吐了舒服,来了精神,没等顾朝说完,已经恨不得一指尖点到顾夕脑门上:“你大哥那是为你好!整日看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如何才能有出息?啊?得亏我命硬,不然早被你这小东西气死,你就不能学学你大哥,从小到大就没叫我操过心……” 顾夕素来是个顽皮的主,立马敷衍点头道:“是是是。大哥最是好,大哥最是棒,既生瑜何生亮,我这般不省心,娘亲当初生大哥一个不就好了?” 顾大姑母被气得险些要掐人中。 顾隽则是忽而“诶”一声:“阿夕,既生瑜何生亮可不是这么用的。” 顾夕不以为然:“都一样,那便是既生朝何生夕呗。” “……” 卫祁在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随后将目光落回至那铜牌上,正色道:“若如顾小公子所言,那看来,这个‘月’字,并非是荫尸的名,而是她的族姓。” 乔吟疑道:“所谓的……下等族,为何会埋在顾家宅院里?” 顾家乃一世家,几代富贵,到这一辈,除了顾太师那一支从了官,其余人也都从商从文,断然和“下等”扯不上丝毫关系。 莫非这荫尸和顾家确实毫无关系?可若如此,顾家上下为何又会生病,难不成真的只是因为与这棺材生活太久,沾了邪气? 卫祁在也百思不解,他嘴中反复念叨“战俘、奴隶……”,而后忽地心头一跳,扭头问道:“顾娘子,宅中可有府中过去下人奴役的记载抑或是卖身契一类?” “道长这不是说笑么,”顾大姑母刚从小儿子的气中缓回神来,说话间带了些主人家的高傲,摇头道:“卖身契如今的丫鬟仆从倒是有,过去的哪还在。下人便是下人,怎会有主人家留着下人的这些东西,更莫说什么记载甚至资料了。” 卫祁在闻言,只能无奈地收回了目光。 他俯身,也捡来竹条于棺中尸水中小心翼翼搜寻,却再也没有其他物什,看来眼下所有的线索都齐聚在了那一面铜牌上。 乔吟忍不住道:“是不是只能寻着这月氏一族的踪迹,抽丝剥茧,方能确认荫尸身份,查清她背后怨情?” 卫祁在点头。 “只是……”他喃喃道:“就三日了,要往何处寻呢?” 此言一出,李秀色便忽然想起什么,与乔吟、顾隽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齐刷刷落在了不远处正半蹲在地上挑着铜牌乱晃的颜元今身上。 广陵王世子直觉有人在看自己,不由得抬起头,对上几束炽热的目光后,终于嘶一声:“看我做什么?” * 这一夜虽开了棺,却没能彻底将事情解决。 卫祁在重新盖上棺盖,又设下新的拦路,嘱咐大家莫要随意靠近后散了人群。大伙儿虽依旧人心惶惶,可既然眼下并无头绪,便也只好先行回去歇息。 一夜过去,果真如道长所说安然无事,可想起院中留下这么个三日后“苏醒”的祸害,顾家上下还是难以安心睡个好觉。 提前完成两天任务的李秀色这一觉睡得倒是不错,还起了个大早,神采奕奕地推开门时,正瞧见广陵王世子也从房内出来。 他今日看上去精神也不错,又换了身深赤色镶云纹的锦袍,一眼瞧去,极为明艳。 李秀色热情地迎上去:“世子早呀!世子要往何处去?” 颜元今方走出几步,眼瞧着面前突然一阵风似的晃过来个从头到脚都一身紫的人影,不由轻皱了下眉头。 若他没记错,这丫头昨日穿的也是紫色? 她就这么喜欢这紫瓜色? 广陵王世子暗暗地想,等他回王府就要把自己那几套紫衣裳丢了。 他嘴上也懒得回应,脚步未停,活将她当空气似的,直接绕过。 李秀色也不在意,又跟在后头:“是要去衙门查资料了?” 她笑眯眯道:“世子果然是古道心肠,我就说你不会不帮小道……” 还没说完,颜元今步子便顿了下来,他头上的铃铛跟着“叮——”一声响,而后面色不善地转回头来:“我不会什么?” 谁曾想话音刚落,面前那只行走的紫瓜便刹车不及,一头撞了上来。 李秀色哪晓得他突然停步,这一撞正撞上他胸膛,撞得自己登时“哎呦”一声,立马捂着脑袋退了下去。 她揉着额头,正暗骂这骚包没人性,忽觉得有什么不对。 等等,为何这次撞胸这么安静,为何没有系统播报?她想了想,又顿觉恍然,方才还不足三秒,一定是贴着的时间太短了! 岂有此理,那她岂不是白疼了? 李秀色越想越后悔,抬头看看面前那人的身子,又抬头看看那人的脸:“世子……” 她下定决定般道:“要不再来一次罢!” 说完,闷头便直接朝前上。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万万想不到她会说出此等大胆包天的话,也万万不敢信她真能二话不说凑上来,寻常陈皮若是不小心冲撞了他,早溜之大吉,怎么还有胆子再碰他一次。 可眼下这厮不仅撞了,两手还一把抓住他袖子,身子倏然向前,额头忽也靠在他身上。 他猝不及防,胸膛被她轻轻一撞,发间一边的流苏伴随她动作高高跳起恰自他颈间蹭过,反应过来时,怀中突然就紧贴了个紫瓜,伴着胭脂及皂香,一并涌进鼻尖。那香味让他拧起眉头,照理说眼下就应该直接将她推开,好好一番教训,却气昏了头,竟直接僵在了原地。 一秒、两秒、三秒…… 李秀色默数完,便听脑中一声“滴——” 【恭喜宿主!完成第二十二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22/100!】 她稍稍抬头,正看见广陵王世子也恰好低头,对上那双没什么温度的凤眼,只觉他脸色眼下沉得能滴水。 “抱够了?” 李秀色立马松手,后退两步,斟酌了一番措辞,露出了一脸“有话好好说”的笑容:“……世子,我若说我方才被鬼附身了,你信吗?” 是吗。 广陵王世子似是被气笑了,眼底却没丝毫笑意,开口道:“鬼可能会信。” 第35章 香气 李秀色心道完了。 听这语气, 这骚包怕不是真动了怒。 不过话又说回来,无非就是贴一贴么?又算不上占他便宜,真小气。 颜元今低头瞧她正滴溜溜转的眼睛, 这丫头个头不高, 他每回看她都是居高临下, 见她一双杏眼,眼睛不大,眼珠倒是又黑又圆,冒着精光,一看便没在琢磨什么好事, 便嗤一声道:“怎么,又打算编个什么借口?” 李秀色火速摇摇头, 转移话题道:“世子, 您眼下不是要出去?抓紧去忙罢。” “先不急, ”颜元今声音慢悠悠:“毕竟这事儿还没那么容易过去。” ……这人怎的还没完没了! 李秀色理直气壮道:“方才是您突而停下来, 我才撞上去的。这事如何能赖我呢?” 见颜元今脸黑下来,她立马咽口唾沫,继续道:“是。第二次说来是怨我,不过我当真是情有可原。”她一脸无可奈何:“老实同您讲了罢,实际我夜观天象算出的,并非需每日给您送信才可保命,而其实是需要对您……” 话未说完,就听见耳中一阵刺耳尖利的声响—— 【宿主, 您已触发‘暴露任务’警告!若再透露只言半语, 您的任务即将原地失败!】 李秀色被这声震得耳朵都快聋了,登时憋了口气,将“倒贴”二字吞回了肚里。 颜元今却慢条斯理地问:“其实什么?” 他倒要看看她还能说出什么疯疯癫癫的话来。过去送信倘若不是顾隽那厮以弓诱饵, 他断然不会搭理这小娘子一次,算一算也看了她有十来封了,她居然丝毫不消停,还愈发的得寸进尺。 嘶。 他不由打量起她的小身板。 到底哪来的胆子? 李秀色闻言只沉痛道:“没什么。” 颜元今眯眼:“没什么是什么?” 他这是似要刨根问底了。 李秀色想了想,干脆豁出去,抬头道:“其实我就是看上您——” 话未毕,瞧见广陵王世子逐渐要拧起的眉头,立马话锋一转:“身上的香气了。” 颜元今:? 李秀色作势又朝前弯了弯上身,凑近些后吸吸鼻子,一脸陶醉道:“您身上很香,您不觉得吗?” 颜元今轻皱眉头,他眼下并不关心自己香不香,只关心这紫瓜是不是又靠得太近了些? 他继而一声冷笑:“今今剑恰需人血滋养,你若再敢上前,我倒不介意替它加个餐。” 李秀色立马麻利地收回了身子。 其实她方才那句算不得扯谎,这世子身上确然常有股淡而不艳的桃花香。过去总觉得女子身上才好有花香,可放在他身上却也能这般清冽芬芳,独树一帜,也不知是天生自带,还是配了何名贵香料。她与他近距离接触过几次,尤其上回蒙了一天他随身携带过的帕子,只觉这香气清骨养神,分外好闻,每次都要感慨一番这厮真不愧是本书中最大的骚包,整日都不忘将自己捯饬成个香饽饽。 她眼下心中也早整理好了一番应对,先是瞧了颜元今一眼,而后忽道:“说起来,我一直未同世子提过我娘亲罢?” 广陵王世子:“……” 这什么莫名其妙的话题。 他为何要听她提起她娘亲? 未等他不耐烦开口,便听李秀色低头道:“其实,我娘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她去世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雪,”她说着,还不忘伸手比划了下:“大概得有我一个手掌这么大。” “……” “这么多年过去,我如今已忘记她长什么模样,只记得她小时候常抱着我,哄我睡觉,身上便有那么一股淡淡的沁人心脾的清香。” 她意有所指地朝他看去一眼:“和您身上的很像。” 颜元今:? “我方才闻见您身上的香气,忽而便想起了我娘亲,试图再回忆一番她的味道,便忍不住失了分寸。”李秀色胡说八道完,掩起了面:“您若是实在要怪罪,那便怪吧,也罢,是我思念过度……” 她不过是想诓骗他,说着说着倒还真有些情绪上头,毕竟无论是原主还是她自己,她们的娘亲的确都去世了。 她自己娘亲走的时候,也诚然是下雪的日子。 她那会个头极小,并不懂生死,听到父亲红着眼告诉她母亲不在了的时候,她还在问:“什么是不在?” 彼时恰有大雪飘飘扬扬洒下来,她分心伸小手接住一片,天真问道:“是和雪花一样融化吗?” 父亲怔了半晌,才哽咽点了点头。 于是后来她便开始讨厌下雪。好在现在虽已是腊月,却也没在书中见过一场。 广陵王世子不知她在想什么,只觉得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直跳。 没等他生气,便见面前这只紫瓜忽而神色恹恹地抬手揉了揉眼。 他莫名烦躁起来,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眼睫一压,闷声问道:“你便这么想你娘亲?” 李秀色点头:“是。” “有什么好想。” 李秀色皱眉,抬起头看他:“啊?” 广陵王世子嗤之以鼻:“人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好想的?” 这话说的太过不近人情,李秀色突然便有些不快,下意识问回去:“那倘若要让世子与您娘亲分开,世子半点都不会想她吗?” 她话一出口,便见颜元今的脸色“唰”一下冷了下来。 他面上几乎是瞬间染上一层阴郁之色,一字一顿问道:“你说什么?” 这厮素来擅长变脸,可李秀色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神色。她微微一怔,忽觉自己说错了话,她方才未过脑子,本意是指字面上的“分开”,可乍一听岂不是像在暗暗咒人家娘亲? 她想了想,还是张嘴解释:“我并非……” 只是还未说完,却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漂亮娘子!” 李秀色一愣,抬眼望去,却见是顾家那位小少爷顾夕。 他今日换了身明黄色锦衣,如晨阳朝气,正从廊栏上直接翻跳过来,跃进院中,瞧见颜元今后,笑道:“世子殿下,你也在这儿?” 颜元今目光落到顾夕身上,眉头稍稍一跳:“你方才唤她什么?” 顾夕坦然道:“漂亮娘子呀。” 广陵王世子闻言,忽而看了李秀色一眼,再轻嗤一声,再不言语,转身走了。 李秀色见他离去,这才松了口气,还未来得及奇怪顾夕为何会突然过来,却听他问道:“你同世子吵架了?” 李秀色茫然道:“什么?” “我方才都瞧见了,”顾夕老成道:“虽然没听清说的是什么,但世子明显面色不悦,我担心他要教训你,便跑出来了。” 原来竟真是特意来做救兵的,李秀色不由心中一暖,还未来得及出言感谢,又听他道:“那个我也瞧见了。” “啊?”李秀色道:“那个是?” 顾夕笑眯眯地坐上了院中石桌的一边:“你二人抱在了一处,我没说错罢?” 他翘起二郎腿,啧啧两声:“原来你们是那种关系。” 李秀色:“……” 李秀色一时间有些懵,努力揉了揉眉心,随后才组织了下语言:“其实我们……” “不必说了,”顾夕一摆手:“我看过的话本子多了,无非就是抱一抱,不用不好意思。” 李秀色尴尬一瞬,道:“顾公子——” “漂亮娘子不必拘礼,我见你年岁应当比我大上少许,我都没喊你姐姐,你叫我顾夕便可。” 这小少年举止爽朗,说话也轻快外向,天生自带一股亲和力,李秀色对他好感顿时又上了几分,忍不住道:“顾夕,你也能看见我这……”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额上胎记,并未说下去,只道:“又为何一口一个漂亮娘子的唤我?” 顾夕瞧了她一眼:“那有什么。” 他嘴甜道:“在我这里,世间所有小娘子,全是漂亮娘子。” 李秀色不由得被逗笑,这厮眼下就这般会哄人,长大后必定不得了。她想起什么,又问道:“这里是东院,你为何会跑这边来?” 顾夕咳嗽一声,又吸了吸鼻子,而后才道:“我来寻猴毛儿。”他左右望望:“看来它也不在这里。” 李秀色虽然怕狗,但也难免关心道:“它怎么了?” 顾夕摇摇头:“有些奇怪,猴毛儿往常总要蹭我,从昨夜起便不叫我碰了,一直咬自己的链绳,今晨起来见那绳子竟都被它生生咬断,人也不知跑哪去了。” 李秀色皱眉:“莫非它是被那荫尸吓着了?” “猴毛素来胆子大,应当不是。”顾夕道:“况且我看青青就没什么反常,反倒还比往常更黏我大哥了些,我大哥要去学堂,它都恨不得跟着一起去。” 说着,哼一声:“都是狗,怎么有的就这么衷心,有的叫它主人累得半死快将宅子翻了个遍都寻不得个影。” 李秀色宽慰道:“你也不必担心,许是偷偷溜去玩了罢。” “但愿吧。”顾夕揉揉右眼:“可不知为何,我这眼皮直跳,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大好的……” 话没说完,这小少年的目光便定在了不远处,看清来人后,随即长叹一口气:“我就说罢,准没什么好事。” 李秀色顺着他目光瞧过去,只见顾朝一袭白衣立于廊内,先是对她微微颔首,而后看向桌边人道:“阿夕,该去学堂了。” 第36章 喝茶 顾夕不情不愿地站起身:“知道了。” 他朝前走出几步, 回头冲李秀色眨眨眼:“漂亮娘子,你放心,方才我撞见你与世子的那些, 我不同别人讲。” 又道:“我要是同别人讲了, 胤都其他小娘子准要找你麻烦, 尤其那个燕禾郡主,我两年前见过她,吓死人啦!” 李秀色哭笑不得,连忙对他挥挥手,叫他别再在这油嘴滑舌, 快找自己哥哥去。 顾朝倒是饶有耐心地等着,他这个弟弟虽顽劣了些, 却素来为人热心, 想来是与这李娘子交上了朋友, 他也不便多问。 他瞧着顾夕那道明黄色跑来的身影, 倏然发现,这孩子又长高了些。 如雨后春笋,等开春后怕是要赶上他了,到时得提醒裁缝铺子往后的衣裳都要给他改大一截。 又低头瞧见顾夕鞋子似乎有些不称脚,这孩子天生脚生得大,每回都要让铺子给他特定尺寸,眼下怕还是要增,这也得记着。 那日发了火, 一时冲动将阿弟的书都撕了去, 事后虽道歉,却也于心难安,好在他这几日在学堂做了些“工作”, 等过几日阿夕生辰差不多可以完成,也算是给了弥补。 还在思忖着,顾夕已经停在了他面前,眯起眼睛:“大哥,想什么呢?不会又想着待会儿查我功课罢?” 顾朝笑道:“你倒是聪慧。” 两人同李秀色作别,朝院外走,途径假山,正撞上趴在地上恹恹的青青,它一声又一声低哼着,瞧见顾朝,两只眼睛倏尔亮了起来,疯狂地甩着尾巴,“嗷嗷”直叫,若不是被绳拴着,恨不得又扑主人身上去。 顾朝上前摸了摸它的头,轻声道:“为何今日这般黏我?” 见它呜咽,又担忧道:“青青,是不是病了?” 狼犬有灵性似的,甩了甩尾巴,开始一个劲蹭他。顾夕站在一旁瞧着,哼道:“看来是没病。” “我要出门了。”顾朝只好拍拍狼犬头,起身时瞧见它眼里闪烁一下,竟似是隐约泪光,想来这犬如孩童般,近日是过于缠他了,便摇摇头:“青青,听话。” * 顾家二位兄弟离开宅中不久,李秀色也独自去了前厅,正瞧见卫祁在等人。 用膳时自顾隽言语中得知,不出她所料,颜元今果然去的是衙门。 正如顾家其实位于顾氏村的地界,李秀色祖宅周边邻家也多半姓“李”,青山镇及周围几镇实际皆以族姓划村地。 “月”氏于卫朝并不多见,既然荫尸能于青山镇现身,生前想必也与此镇有所关联。虽距其身死已过去了上百年,但县衙多有人口存档,即便没有关于所谓“下等族”的记载,若能寻着“月”氏群居踪迹,也定是一大突破。 青山镇的县衙地处偏远,顾家那几位长辈年岁已大不好奔波,顾隽为人和善不擅交涉,穷乡僻壤多刁官,卫祁在一个小道士与乔吟一介女流他们自也不会看重,此事紧急,算来算去,唯有最不好惹的广陵王世子过去才好威慑。 于是颜元今一早便骑马出了门,还不许旁人跟着,说是嫌他们腿脚慢,拖小桃花后腿。 乔吟感慨:“昨夜相求于世子,见他不予理会,我和小道长都打算自己动身,却不想他却已经去了。” 顾隽笑了笑:“我与昨昨兄相交多年,晓得他口是心非的脾性,别看他表面不应,但分得清轻重缓急。” 说着,又奇怪道:“不过今晨见他出去时脸色不大好,也不知是谁惹了他生气……” 一旁正咬筷子的李秀色闻言齿间一滑,登时咬到了舌头。 她疼得立马倒吸一口气,顾隽见状吓一跳,忙递茶水过来:“李姑娘,没事罢?” 李秀色一边捂嘴一边摇头,好不容易痛感下去,喝了口凉茶缓解,随后才想起什么,扭头似随意问了一嘴:“那个,顾公子,你可曾见过广陵王妃?” 她总觉得那广陵王世子听她提起“娘亲”二字时反应有些大,系统介绍男三号时并未提起过他娘,莫非是这骚包太过叛逆,和她娘关系不好? 顾隽闻言微微一愣,而后摇了摇头,道:“并未见过。” 李秀色“哦”了一声。 却听顾隽又继续道:“王妃已不在世了。” “……什么?” 顾隽叹息:“据说是于生下昨昨兄时去世的,我晓得这应是他伤心事,便有意从未在他面前提起。” 李秀色怔住。 所以颜元今的娘亲和原主一样,也都是难产而死?那她早晨在他面前那么说,不是正巧戳中了他的伤心事? 李秀色心中忽升起一股莫名的内疚来,那骚包虽然极为讨厌,但正如顾隽所言,素来口是心非,他毕竟年纪也不大,十几岁的少年,如何不会想念自己母亲呢?怕不是刻意想回避这个话题,才说话难听罢。 顾隽说完,有些疑惑道:“李姑娘为何要问这些?” 李秀色低下头,闷声答道: “没事,就是随口问问。” * 几人用过膳后,先去陪同小道长检查了一番西院的棺椁,随后又去看望了今日气色已好上许多的顾茵茵。 打从卫祁在进门,顾茵茵一双眼便黏了上来,装疼装热叫道长把脉,乔吟在一旁冷着脸面无表情,似乎并不关心,倒是顾茵茵的眼神常向她与李秀色飘过去。 顾茵茵认得乔吟,那是胤都娘子榜的头一号人物,同她哥哥有婚约在。可旁边那个紫衣裳的小姑娘她没见过。 这小娘子是谁?打扮倒是挺水灵的,可额头上有道极为显眼的胎记,她上回便瞧见了,这么难看,怎么也不晓得遮一遮。 世子殿下总不能交这样的朋友,莫非是卫道长带来的? 顾茵茵不高兴地瞥了那小娘子一眼,心里又暗暗得意,总归自己长得比她漂亮,倒也不用担心。 李秀色不知自己从头到脚都被人打量了番,还在关心女主角的坎坷情路,她瞧见顾茵茵靠在床头,顺势将手放上卫祁在胳膊,说话时都恨不得将嘴凑到他脸上,这道长却仍跟木头似的,只顾低头把脉,她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忍不住小声道:“乔姐姐,不然咱们先出去?” 乔吟笑道:“怎么,你怕我吃味?” 李秀色道:“我见你面色不大好。” “我只是有些不高兴,”乔吟朝着卫祁在光秃秃的腰间看去,狐狸眼一眯:“他既然收下了我送的如意坠,为何却不挂上。” 说着,扭头瞧了李秀色的耳朵一眼:“早知同你一般,还不如自己留着。” 李秀色也有些宝贝地抬手摸摸自己的耳钉,忽听乔吟又道:“李妹妹,你可吃过味?” 李秀色愣了愣,而后摇头。 乔吟意外道:“世子身侧那么多莺莺燕燕,你从不吃味?” 世子?李秀色闻言还是摇了摇头,她为何要吃味? 乔吟见她茫然模样,忍不住笑了笑:“以后你便懂了。” 李秀色见状,只好作势害羞,脑中却忽而冒出那骚包左拥右抱的模样,忍不住在心底啧一声……还是算了罢。 她心中不仅毫无波动,甚至还觉得这画面有些违和,总担心下一瞬那群可怜的小娘子,会被那没良心的广陵王世子用今今剑一下挑飞。 * 直至傍晚,用过晚膳,夕阳西斜时,门外才等回了颜元今的小桃花。 广陵王世子翻身下马,将马绳随意丢进门童手里,踏进前院,方穿过亭桥,还未行至厅内,便见顾隽一伙人迎了上来,领头的卫祁在率先问道:“世子,如何?” 颜元今瞧了他一眼,并未搭理,只径直朝前走去。 顾隽忙道:“昨昨兄出去奔波了一天,想来是累了,先叫他歇一歇。” 众人围聚上前,见颜元今于桌边坐下,执起正中的茶壶,要朝面前杯中倒水,却不想壶中竟只倒出了一滴,原是内中已尽了。 他正欲不满,便见旁边伸上来一只小手,手心中稳稳捏着一小杯新茶。 李秀色一手拎壶,一手递杯,正笑眯眯看他,极有眼力见地道:“世子,喝茶。” 颜元今轻皱起眉头。 说实话他并不想接,但眼下确然是有些渴了。 于是他没什么情绪地扫她一眼,还是接了过去,也喝了个干净。 【恭喜宿主,完成第二十三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23/100!】 李秀色心中一喜,拿起他随手放置在桌面上的空杯,又续满一杯,递上去道:“世子,喝茶。” 这瓷杯形小,杯身极小,方才确实也不够解渴。 颜元今并未多想,又随意接了过去,一饮而尽。 【恭喜——任务进度24/100!】 顾隽见世子眼下大抵已歇够了,忙道:“昨昨兄,县衙可查出何头绪?” 颜元今将杯子放在桌上,没注意一旁有只小手又鬼鬼祟祟将它捞了过去,只抬起眼,懒洋洋道:“过去是有这下等族一说,不过大抵百年前,下等族人提起了抗议,表示虽先祖为罪人,但他们也还了几代的罪,渴望回到正常的生活,不再受人白眼,不再为人奴隶。” “而后呢?” “先朝自然不依,但也懒得管辖,那些下等族便自行偷偷消了族徽,搬离原先住处,掩人耳目地如正常人生活了下来。一百多年过去,改朝换代,人也死了多少拨,再没人记得这下等族一事了。” 李秀色见他说话间停顿,忙默默将第三杯送了上去。 颜元今正在专心说事,并未察觉异样,只觉身侧递上来一杯茶水,便随意接下,轻酌一口,继续啧一声:“好在那破衙门过去有一位敬业的典史,将青山镇历年的大事小事及人口历案都存档了下来,置于档室之中,那档室因机密也从不被人打扫,”他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我今日一过去,好生同那县令提了诉求,他乐于相助,安排了三两人手在档室搜寻,寻了得有好几个时辰,才终于找到这关于下等族的记录。” 李秀色在旁听着,只恨不得翻白眼,好生提诉求?她才不信,这骚包怕不是一过去就把剑架县令脖子上,将县衙掀了个底朝天才对。上百年的宗卷,没十个八个人玩命去找,怎么可能这么短时间就找到? 卫祁在自也不信,但他眼下不关心这个,只问道:“那‘月’氏一群可有下落?” 颜元今掀眼皮瞧他,点了点头:“有。” 而后将茶喝完,放下杯子,好整以暇道:“但我为何要告诉你?” “……” 顾隽忙道:“昨昨兄,你便别卖关子了。”他作势咳嗽一声:“宅中出了此事,你也知道我心急如焚……” 颜元今轻哼一声,这才道:“月氏当年分为了三支,一支留在青山,另两支分布在昭花县的南北两端。” “昭花县?”顾隽皱眉:“我似乎听过……” 颜元今正欲说话,旁边又伸出只递杯的手来,他有些不耐烦地随手接过那杯子,一饮而尽,只觉饱腹之感十足,便放置一旁,而后道:“在巫咸山后方,前两年发过大水,冲了唯一的桥路,只能坐船,与世隔绝,算不上近。” 顾隽闻言点了点头,而后奇道:“诶?昨昨兄,你怎的这么清楚?” “卷宗上写的。”广陵王世子眉头一挑,正欲继续说什么,忽见面前又递上来杯茶水。 他下意识又抬手要接,忽觉有些不对劲。 这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他拧眉朝一旁看去,那紫衣少女正对上他目光,满脸坦然地厚着脸皮冲他笑道:“世子,喝茶,多喝点茶。” 颜元今:? 第37章 分组 广陵王世子凤眼一眯:“多喝点?” 他怀疑她居心不良, 这一杯接一杯的,分明是想要撑死他。 李秀色从这厮眼神中摸着了“你胆敢再递一遍试试”的危险讯息,总归她现在已经完成了二十六次任务, 算来还是赚着了, 便当即见好就收, 撤下手中瓷杯,嘿嘿一笑道:“那算了,过会儿再喝。” “……” 顾隽察觉两人气氛不对劲,忙道:“昨昨兄,卷宗档案上可还有其他资料?” 颜元今也懒得与那不怕死的紫瓜再计较, 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而后道:“下等族有多姓, ‘月’姓为其中人数最稀少的一群, 且月氏祖先实为外邦, 流传下来的个别风俗与先朝并不相同, 譬如下葬,月氏对人之葬法自有一套族规,有一称谈人死后会化为“水中月”,即凡是族中人皆需水葬,且族中因人口不多,也会有所有族人的名册,并将其生死之期记录在内。” 顾隽细细琢磨了一番,沉吟道:“也就是说, 倘若有月氏族人身死, 却并未水葬,抑或是尸体消失不见,族中应当也会有记载?” 颜元今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又道:“这种小族虽已分为三支, 又许隐姓埋名,但风俗定不会改。只要能寻着月氏族人名册,或可摸到那荫尸线索。” 顾隽当即双眼一亮,又问道:“昨昨兄,你方才说这三支分布在青山镇及昭花县南北端,可这两地毕竟都不小,范围过于广了些,可有更具体的位置?” 说话的时候正有下人端点心上来,欲放在广陵王世子面前桌边,颜元今在外奔波了一天,这会儿本应是有些饥感的,眼下却只觉得满肚子茶水,不仅不饿,还有些撑,便烦躁地抬了抬手,叫哪来地端回哪去别放在他面前碍眼,随后才慢悠悠单手支起下巴,回答方才的问题:“当然没有。” 说着,又想起什么,啧一声道:“那衙门里养了堆废物,让他们帮我找个资料都能累晕好几个。虽说我已经吩咐下去,叫他们去寻那月族,若有情况即刻禀至城中顾宅来,但以这群家伙的速度,大抵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毕竟不能指望废物做事。” 卫祁在于一旁神色凝重,他想起当日初至青山镇时还被人带错了路,这地方都这般弯弯绕绕,更别提那更为偏僻的昭花县……寻着月氏一族只是第一关,还需得找到名册才能有那百年荫尸的踪迹,眼下只剩下两日,时间属实紧迫。 他皱眉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今夜我便动身去这三个地方一寻。” “今夜?”乔吟心头一跳,这般急? 她忙道:“我陪你一起。” 卫祁在摇头:“你不必……” 未等他拒绝,顾隽已轻咳一声道:“道长、乔姑娘,眼下天色已黑,时辰已晚,镇中人多数已经睡下,并不方便动身寻人。况且此地有诸多山路,也并不好走,二位不差这一晚,还不如养精蓄锐,趁明日一早。” 又道:“且你二人连着找三处过于辛苦,时间上也会耽误许多。还不如我们兵分三路,分头去寻。” 卫祁在皱眉道:“分头?” “是。”顾隽解释道:“譬如你与乔姑娘去寻一处,我再寻一处。” 卫祁在似乎觉得他说的在理,稍稍点头,却又奇怪道:“那另外一处呢?” 顾隽坦然答道:“自然是由昨昨兄与李姑娘了。” 坐在桌边半晌没说话的颜元今指尖一顿。 广陵王世子大抵是觉得自己听错了,缓缓开口:“你方才说,我与谁?” 顾隽闻言并未作答,只将目光移到一旁的李秀色身上,微微一笑:“李姑娘,还是你想与我一处?” 李秀色同他默契得很,当即感激顺杆往下爬,高声应道:“自然是世子殿下!” 她这声音不小,又恰站在颜元今身侧,广陵王世子险些要被震聋,掏了掏耳朵,嘶声道:“我要自己。” 说着,抬起手,不耐烦地指了指那紫瓜:“你——” 又点了点顾隽:“跟他去。” 语气随意中带些嫌弃,李秀色暗中骂了他一句,心道若不是想创造独处机会,她真是半点不想同这厮接近,但眼下也只能违心地冲他摇了摇头:“不要。” 说完又立马觉得这句话似乎太过直接,恐拔这世子的老虎毛,便硬生生在后头加了个委婉的语气词:“……嘛。” 话一出口,除她以外的四人皆是一愣。 颜元今最觉恐怖地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若他方才没听错,这紫瓜的语气,是在……撒娇? 她在跟谁撒?跟他吗? 她是不打算要命了? 他眉头一蹩,正打算给些颜色看看,却见一旁顾隽反应了过来,率先解释道:“昨昨兄,我此番安排是有些缘由的,因我对青山镇地形相对熟悉,所以青山一片我大可独往。至于你,初来乍到,又从未去过那昭花县,我如何能放心让您一人前往?这未免不大厚道。” 说着,看了看李秀色:“李娘子胆识过人,又与你气场相符,不失为一个好帮手。” 李秀色连忙点头:“没错。” 颜元今嘶一声,只觉得他们越说越离谱,还未来得及开口拒绝,忽见不远处突然跑来一个下人,停在顾隽面前道:“公子,宅外有人非要进来,说是世子的人,专程来寻世子的。” 广陵王世子顿时分心,注意被吸引了过去,他的人? 没等顾隽说话,他已轻嗤一声:“带进来。” 下人退去不到片刻,厅门外便远远响起一声唤魂似的呼喊:“主子——!” 几人朝外头看去,只见一小厮模样的人正飞速朝这边奔来,一边奔还一边道:“主子,我想死你了!” 眼见他奔至桌边,来不及刹车,快要朝广陵王世子身上撞去,却被后者一脚给踹了回去。 小厮登时“哎哟”一声,一屁股摔在地上,又坚韧地跳了起来:“主子!” 颜元今踹完人,还能依旧姿态优雅地托着腮,斜斜睨那小厮一眼,而后面色不怎么愉悦地道:“喊什么,我是死了还是没了,替你主子我号丧?” 这广陵王世子嘴毒起来竟连自己都咒。 陈皮却似乎见惯不惯,只摇摇头,而后激动道:“主子,您不知道,您不在王府这几天,小的可谓是茶不思饭不想,生活暗淡无光,每日以泪洗面……” 这小厮表衷心表得过于浮夸,连带着围观的几人都忍不住扶额摇头。 颜元今更是听不下去,慢条斯理道:“是么?” 他嗤笑一声:“我看你是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巴不得我以后再也别回去。” 陈皮当即摇头,义正言辞道:“怎么会!” 顾隽在一旁好奇插嘴道:“陈皮,你为何今日会过来?可是广陵王府……” 陈皮忙恭敬道:“回顾公子,并非王府有何事,而是王爷不知世子何时才能归府,万一耽搁久了,再过几日……”他言至此,忽然一顿,话头戛然而止,话锋再一转道:“耽搁久了,以殿下的习性可能会有诸多不便,我毕竟是从小照顾主子起居的,在外也能有个帮衬。” 顾隽闻言,并未多虑,只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广陵王世子作为王府的独苗,于万千宠爱中包围,以他如今的性子来看,自幼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眼下地处偏远,许会在饮食起居上有些要求,有个贴身小厮在身边,定也更为周全。 他这么想着,又难免感慨王爷对世子果真是关心有加,不过才出门了两日,便这般记挂。 李秀色站在一旁,却直觉有些不对劲,方才陈皮那句掐了的话头分明说再过几日……过几日什么? 她并无头绪,正百思不得其解,视线却不经意落在对面站着的乔吟身上。 只见这女主角听见陈皮话后,竟定定瞧着颜元今方向,眉头轻轻皱着,眼神中隐隐约约似有一丝意味不明的担忧。 李秀色心中愈发奇怪,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见乔吟已经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了开来。 陈皮的出现是为一小小插曲,广陵王世子打量了自己这素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贴身小厮一眼,忽而想起了他的用处,稍稍挑眉,而后看向顾隽道:“你方才说,要兵分三路?” 顾隽道:“是。” 颜元今懒洋洋地点了点头:“好,本世子同意。” 诶? 只见广陵王世子稍稍直起身子,轻飘飘道:“你方才不是怕我一人没有照应?正好,眼下六个人,两人一组,顾公子大可不必再担忧。” 他说着,下巴朝着陈皮点点:“我帮手来了。” 再睨了眼顾隽和李秀色:“你们自便。” “……”顾隽沉默一瞬:“这……” 他看了看李秀色,思索一番道:“这不大好罢。” 广陵王世子笑了:“有何不好?” 顾隽又看了李秀色一眼,而后一本正经摇摇头:“男女授受不亲,我不能跟李娘子一组,”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大抵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皱眉道:“你说什么?” 顾隽没答,只微笑道:“还是我跟陈皮一组罢。你和李娘子一处。” 陈皮方在云里雾里,他眼下初至,听不大懂顾公子与主子在说什么,只是讶异于才发现周围竟还有另外三人,乔娘子不必说了,同顾公子有婚约,在就在罢。 可那道长是怎么回事,主子不是最讨厌臭道士的么?这怎么还和和气气地待在了一个屋里? 等等,还有这熟悉的胎记小娘子。 她为何也在这里,是对主子痴迷到不顾一切追随至了此处? 主子怎么还未将她赶出去? 莫非是主子在此处孤立无援,所以才被人欺凌到了此种地步?嘶,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还好他陈皮眼下到了,不然—— 还未等他一边惊奇一边胡思乱想完,人却已经被顾隽轻轻带了过去,自动划分了阵营。 顾隽:“陈皮小哥应当不介意罢?” 介意什么?甭管说的什么,这顾太师公子的一句“小哥”已让小厮陈皮彻底飘飘然,只觉身份登时抬高了几截,立马将自家主子抛至了脑后,忙道:“不介意不介意。” 李秀色这回也机灵得很,没等颜元今拒绝,行至他面前,无比果断地表起了衷心:“世子放心!我定会保护好你的!” “……” 第38章 行船 马车疾驰, 车内坐着两位小娘子。 一位藕色裙衣外配红氅,狐眼红唇,容貌美艳绝伦;一位今日换了件兰紫色绣花边袄裙, 双髻处未绑流苏, 反而罕见地插了两朵小粉珠, 额角胎记有些显眼,不仔细打量整张脸的话,倒也颇为娇俏灵动。 这两位,一个是乔国公的独女乔吟,一个自是李秀色。 乔吟阖目稍歇, 李秀色则是扒着车窗,兴致勃勃地打量着四周山景。 马车前正有两匹骏马领路, 一为金身银鬃, 扣亮银色宝珠马鞍, 脖间的铃铛叮叮清脆;一为黑色毛皮, 光秃秃的,相比较其貌不扬。 行在前头的那一匹较为招摇的自是小桃花,它背上的小郎君今日也依旧张扬俊俏,穿一身大金色绣银丝团纹锦袍,袍内露出黑色滚边,嚣张中倒罕见地显出几分稳重。 另一位骑黑马的正是阴山观的小道长卫祁在,他今日换了身白色的道袍,没了那闷沉的衣色, 倒比平日里更显净气逸然, 气质出尘。 他们眼下已快绕过巫咸山山路,下山后便要去河边渡船。昭花县仅一条水路供人前往,所以前半程路, 四人只能同行,待乘完过河船,再分去南北两端。 这一路上,广陵王世子始终将卫祁在甩在身后,若不是山路难行,加上小桃花今日倦怠许多,恐早就先行没了影。 说起小桃花,许是这两日在顾宅被养胖了不少,整匹马快懒成了球,昨日跑去了县衙一趟,今日就开始消极怠工,回王府少说得断个半天粮好好教育它一番。 赶至渡口时,已过午时。 乔吟及李秀色自马车上下来,看见那二位也已翻身下马,渡口边上有一露天驿站,广陵王世子将小桃花拴在其茶棚树下,再随意抛给店小二两粒金瓜子,吩咐照看好它。 他临走前摸摸小桃花脑袋,贴心道:“周围都是草,饿不死你。倘若有人敢碰你,不论是谁,踢他。” 小桃花高高扬了扬脖子,原地雄赳赳地跺了跺脚,大抵是听懂了这主子的吩咐。 卫祁在也将黑马认真拴在了树边,这马是他借顾家的,万万不能丢了。他系好绳,瞧见店小二暗示性地瞥他,先是稍稍一愣,而后立马低头自布包中翻了翻。 他断然不似世子一般出手阔绰,正欲翻出两粒铜板,旁边忽伸出只纤纤玉手来,细葱似的指尖轻轻捏着一锭银锭,放在了小二手中。 乔吟勾唇:“这匹黑马,你也需得照顾好了。” 店小二哪见过这般美貌的娘子,出手还如此大方,当即看得眼睛直了,老半天才连连点头:“诶、诶!一定一定!” 卫祁在沉默一瞬,扭头道:“多谢乔姑娘。” 乔吟狐狸眼稍翘,眼神里带了丝调笑的意味,轻声道:“道长要如何谢我?” 卫祁在抿了抿唇,并未直视她双眼,沉声道:“小道下山时并未带过多盘缠,待回了阴山观,我定——” 乔吟见这厮无时不刻都像块木块,便也烦心再听下去,笑容微收,打断道:“不必了。” 说着,不再看他,扭头先行离去了。 那边厢,李秀色已经跟在广陵王世子后头上了船。 颜元今直觉身后紧紧跟了个尾巴,却也不想理会,只自顾自朝前走。 往返昭花县的船只都偏旧小,仅能承载得了六人左右。船夫是个年过半百的胡须老头,那老头来往接过不少人,却是头一回见着这么群光鲜亮丽的郎君娘子们坐船,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 且看为首的锦袍小郎君一看便气度不凡,稍稍弯腰进了舱,挑了最边上的坐下。 后头跟了个紫衣小娘子,眼看就要顺势在他身侧坐下,却见那小郎君慢条斯理地掀了下眼皮,小娘子对上他眼神,顿时干笑着朝后退了一步,而后惜命地坐在了与他相隔一位之处。 很快又有一个白衣道士及红氅美人坐在了其二人对面。 红氅美人讶道:“李妹妹,你怎的坐得离世子这么远?” 李秀色哈哈笑了一声:“远吗?哦,那可能是我觉得坐在一起太热了。” 她边说边佯装扇风,结果恰巧刮来一阵寒风,登时冻得一哆嗦。 “……” 乔吟见状哭笑不得,无奈摇了摇头,想来定是世子拒李妹妹于千里之外,不让她坐在身边罢。又暗忖这李家三娘子果真是对世子情根深重,饶是如此,也并无怨言,还一心念着。 她又何尝不是? 乔吟瞥了瞥身旁坐定如入定了的卫木头,只恨不得咬他一口。 即将行船时,船上又上来了位袅袅婷婷的小娘子。 这娘子十七八岁年纪,一身鹅黄,生了张清丽的鹅蛋脸,上来目光先在乔吟身上放了放,大抵是第一次瞧见这般容貌惊艳的,神色中有几分诧异,随后目光在舱内转了一圈,落至了广陵王世子身上,眸中倏然一亮。 她留意了与颜元今坐在同一边的李秀色一眼,看其二人中间隔了一位,又见着李秀色额角的胎记,心中顿时有了几分计较。 眼下舱中仅剩了两边各一个位置,一个在乔吟身侧,一个正是李秀色及颜元今中间。 李秀色见这小娘子停在原地许久未落座,以为她是无所适从,便主动指了指乔吟身侧那方向,贴心道:“那边有——” 话未说完,却见那小娘子压根没搭理她,只抬手轻摸了摸自己的脸,而后径直从她面前走过去,带了几分自信,行至颜元今面前,稍稍欠身,娇声道:“这位公子……” 顿了顿,有些羞涩状地指了指他身侧空位,问道:“奴家能否坐于此处?” 广陵王世子恍若未闻。 这小娘子面子上顿觉挂不住,见这郎君头也未抬,许是没听见她问声?便又咬咬唇,再放大了些音量,问道:“公子,您身旁可有人坐?若是没有,我……” 话音未落,便见他抬起了凤眼。 小娘子见他朝自己看过来,面上顿时染上几分红晕。 颜元今却是扫她一眼,随后声音有些不耐烦地道:“有。” 小娘子一怔:“什么?” 广陵王世子:“有人了,没看见?” 小娘子呆呆看了眼看着那空空如也的位子,笑容有些僵硬地道:“……公子莫不是在说笑,这哪有什么人?” 颜元今笑了:“你看不见是你的事,管我什么事?” 这小娘子瞧见他冷淡的神色,顿时一噎,眼眶慢慢红了,什么话也再说不出口。 李秀色一旁瞧着,只觉得那骚包造孽,忍不住又指了指对面,好心对她道:“其实那边还有一个位……” 不过话没说完,却忽被那小娘子瞪了一眼,登时傻眼,硬生生将话憋了回去。 李秀色莫名其妙,被颜元今欺负了,瞪她做什么? 她也是受害者啊! 见那小娘子终于在乔吟一侧坐了下来,李秀色只觉憋屈得很,忍不住斜睨颜元今一眼,恨恨道:“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素来不会给人好脸色的广陵王世子似是丝毫没觉得有何不妥,懒洋洋倚在舱壁,目光瞧着外头远远掠过的风景,好不悠哉悠哉。 卫祁在一心想着荫尸一事,眼见船只缓缓前行,望着那老船夫划桨身影,试探问道:“老师傅,可是昭花县本地人?” 那船夫点头应道:“是啊,道长。” 卫祁在忙道:“那您可知月氏一族在何处?” 话音刚落时,余光瞥见一旁有谁手中的帕子忽而落在了地上,本以为是乔吟,却见是方才坐过来的那位小娘子,她似乎稍稍愣了愣,而后立马举止慌乱地将帕子捡了起来。 卫祁在并未在意,又将注意力放回船夫身上,却见他摇了摇头:“月氏?没听说过。” 船夫奇道:“县中有这个姓氏的?好像没有罢?” 没有?卫祁在皱起眉头,没有多问,只点了点头,而后道了声“多谢。” * 大抵半个时辰,船才行至了对岸。岸边并无人烟,似要行很长的一段路,才能渐渐遇着人家。 难怪说这昭花县与世隔绝,这来往一趟属实麻烦。不过李秀色今日精神却是出奇的好,又是马车又是水船,颠簸一路,竟一丝晕眩之感也无。 下船后一分两路,卫祁在两人朝南,颜元今二人至北。 李秀色同男女主告完别,头一回,却见广陵王世子那厮已没了影。 她连忙小跑着追随而去,直追了半条街,才在一下坡巷口瞧见那厮的身影。 她终于跟上去,气喘吁吁道:“世子,你、你也不等等我。” 颜元今并未回应,仿佛只当她是空气,兀自朝前走着。 李秀色见他手中有一方舆图,好容易缓过来,忍不住道:“咱们要如何寻?是挨家挨户问北边人家有姓月的吗?” 说完,又自顾自摇头道:“不过不是说月氏分布在这县中南北之端?可这昭花县应算不上小,咱们按现在的速度,走到天黑怕是都到不了北部。” 见他不说话,她继续道:“不如咱们去找匹马罢,能快一些。” 她正絮叨着,见广陵王世子的步子停了下来。 吃一堑长一智,李秀色这回没撞上去,只及时地停脚瞧他。 颜元今回身,瞧了面前的紫瓜一眼,问道:“你会骑马?” 第39章 马车 李秀色被问得一懵, 她自然是不会骑马的,便诚实摇了摇头。 颜元今见状嗤笑一声,将头转了回去。随后什么也没说, 只继续朝前走。 李秀色心知自己方才的提议不大现实, 也不再啰嗦, 紧赶慢赶跟在后面。 两人一路穿过了空巷,方才至了有人烟的地界。这昭花县稍显破落,许是与外隔绝,并不似青山镇有些钱庄酒楼生意。李秀色正闷头走着,忽听行在前头的广陵王世子道:“去叫辆马车。” 李秀色一愣:“我?” 她左右望了望, 两旁最多有卖些野果鲜鱼的小摊,并未见可租车马的店家, 路旁也无拉客的车夫, 这要她去哪找? 广陵王世子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扫了一眼过路的行人, 目光落在一位正行驶而来的犊车上,懒洋洋道:“那辆不错。” 李秀色顺着他目光看去,见那车上明显还坐着人,登时起了些不好的预感,斟酌道:“这辆……” 没等她说完,颜元今已然慢条斯理地点头:“嗯。把它抢过来。” 李秀色:? 她断然做不出此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沉默一瞬后方道:“世子,您身上可还有银两?” 颜元今闻言, 偏过头, 淡淡看了她一眼。 那马车终究被李秀色租了下来,未用偷抢,而是光明正大花了两枚金元宝, 这世子素来出手阔绰,不把钱当钱,她自然也不为之心疼。车里原先的客人是位胖胖的老娘子,下车后捧上元宝笑得双眼都瞧不见,更不论那车夫,他将二人欢天喜地迎上去,还不忘体贴关心:“公子,小姐,坐着可舒服?” 行车前又问:“是要腿脚快些还是慢些?” 颜元今舒坦地坐在一边,稍稍掀了身旁车帘,朝着车外路尽头一个身穿黄衣的身影扬了扬下巴,道:“跟上那个便好。” 车夫连连点头,立马驱车。 李秀色坐在另一边,并无窗户,她一时好奇,便起身去对面看。 颜元今见她突然靠过来,身子毫不顾忌地自他肩侧擦过,皂香扑进鼻尖,便慢悠悠开口道:“你若不想被我踹下车,最好乖乖离远一些。” 李秀色闻言,忙不迭一屁股坐了回去。 不过好在方才她也看清楚了,外头那个被他们马车远远跟着的身影应当在何处见过,仔细一分辨,才赫然发现——竟是他们之前在穿上见过的黄衣小娘子! 李秀色打量面前骚包一眼,暗中腹诽,他在船上不还对人家不客气么?这厮皮囊底下莫不是个变态吧? 骚包掀了掀眼皮:“骂我什么,直接讲出来,让本世子也听听。” “……”变态还会读心术! 李秀色忙摇摇头,认真转移话题道:“世子,这娘子莫不是兴许同月氏有些关系?” 见他没说话,她继续分析道:“这娘子与我们一同坐船,见她似对此处地形极为熟悉,八成是这县中人。您断然不会无故跟踪,思来想去,准是方才在船上被您看见了些苗头。” 颜元今挑眉。 诚然这紫瓜说的没错,方才在船上,那破道士言及“月氏”,黄衣女子手中巾帕便闻声掉落。他瞧出此人慌张,下船时便才刻意留意了两眼。 不过他眼下并不想应,只忽然瞧她,问出长久以来心中的疑惑:“你给了顾隽什么好处?” 李秀色茫然道:“好处?” 广陵王世子没答,只细细打量她显眼的胎记:“迷魂汤?” 不等她回答,又兀自摇了摇头:“没这个可能。” 目光移到那双杏眸上:“巫术?” 他似乎当真是在很认真地思考,问道:“还是给那厮下了什么蛊虫?” 除了这些他想不到别的原因了。他在这丫头身上看不到半分长处,样貌不提也罢,看起来也没什么用,可便是这么个人,从送信、送菜,一直到千方百计地安排她在他面前乱晃,也没见那顾少爷过去这么帮过谁,莫不是这紫瓜是有顾家什么把柄? 李秀色摇头道:“顾公子是您的友人。照理说以你二人情谊,世子当晓得他做事定是为您好,您猜了这么多,怀疑我将之收买,就为何没想到或许是我对您的一片真心打动了顾公子呢?” 颜元今笑了:“真心。” 他悠悠然道:“胤都城里那些哪个对我不是真心?” “……” 李秀色活这么大也没见过这般自负的人,她想了想,坚定道:“我定是最真心的那个。” 颜元今:“最?” 李秀色点点头。 广陵王世子面露讥诮:“怎么个最法?” 李秀色想了想,开始胡诌:“就目前来看,大概是世子遇见危险,我会挺身而出、舍己为您的那种最。” 她话中半真半假,这骚包断然不能死,死了她要如何做任务?死后再自生自灭,反正她才不会管他。 她此番话实际上说得格外的不走心,本以为这广陵王世子又要不屑,却见他半晌没动,似是怔了怔,而后眼睫一扇,道:“舍己。” 他念完这两个字,抬眼:“你是说,你愿意,替我死?” 这问题过于直白与严重,李秀色顿时懵了一瞬:“我……” 颜元今神色染上些意料之中的嘲讽:“你不愿意?” 李秀色当即摇头:“怎么会!” 反正只是空话,她打定主意要对这厮示好,立马充沛感情,诚恳道:“我自然愿意。” 她怕他不信,说着话时忽然稍稍起身,朝前一凑,特意迎上他目光,甜甜一笑:“愿意为世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颜元今神色一顿。 随后眉头轻皱,沉默地对上她突然靠近后看过来的透些狡黠之色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秀色思忖必须得让他看清楚自己眼底的真诚方能将之打动,所以才朝前凑了凑,只是本在大胆直视他,见他眸色晦暗难辨,心中便忽有些紧张起来。 他这是什么神情,莫非是在思忖要怎么割她舌头?是她方才的话说得太假惺惺了? 她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脖子,正打算再说些什么挽回一番,忽听耳中一声提醒: 【恭喜宿主,完成第二十七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27/100!】 诶?! 李秀色一下没反应过来,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却见广陵王世子在系统播报的那一刻忽而哼了一声:“好一个死而后已。” 他看上去像是听了个笑话,神情略带轻蔑:“谎话连篇,油嘴滑舌。你便是用这种话诓骗的顾隽?” 李秀色暗中腹诽,别看这骚包面上表现得这般不屑一顾,系统既然会提醒通关,说明他定是有一瞬间被她说动,呵,真是嘴硬。 她并未拆穿,只笑嘻嘻道:“世子不信也罢,总归您也不会出什么事,我自没机会为您做上这些。” 又补充一句:“世子安然无恙,我也长命百岁,这最好不过。” 颜元今扫这紫瓜一眼,见她说话时眉眼弯弯,波光莹莹,因为距离近,甚至能从她眸间看见自己的倒影,心头诡异地涌起几分烦躁,沉默一瞬,方才开口道:“坐回去。” 李秀色嘿嘿一笑,立马乖乖照做,抬眼再看这广陵王世子,见他偏了偏头,已然闭眼小憩,俨然没有要继续搭理她的意思。 她也不再闹腾,安心坐着,马车又行了片刻,忽听车夫在外道:“公子,那娘子上了马车,还跟么?” 颜元今眼也未睁:“跟。” * 昭花县地势也极不平坦,李秀色精神了一整日,这会儿终于被颠得有些难受,兀自煎熬着,不知过了多久,方觉这车马停了下来,随后车外又响起车夫声音:“公子,到了!前路崎岖,车马已不宜通行了。” 李秀色闻声立马弯腰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跳下。 只见前方是一极窄的泥路,坑坑洼洼,似铺着许多砖石作为下脚之处。 她果然瞧见了不远处那黄衣小娘子,见这娘子也方从马车上下来,而后兀自朝里前行。 李秀色打量一番周围环境,好奇问道:“师傅,这后面是什么地方?” “应当是传说中那百家村?”车夫望了一眼那路口,不确定道:“我也没来过。” “百家村?” 车夫点头道:“娘子不知,县中多以祖籍姓氏划地,听说唯独县南及此地人口杂了些。多半是过去搬来的外乡人,没个统一的籍姓。昭花贫瘠,不比青山,没个正统的县衙,便也没人管这些人,他们混居着住,叫了百家姓,久而久之便得了个百家村名。” 说着,又摇了摇头:“不过此村地处偏僻,基本没人会朝这边来,这村子的人也都闭关自守,神神秘秘的,不常见到。” 颜元今在这时下车,他似是刚刚睡醒,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懒散气息,问道:“到了?” 李秀色道:“世子,我见那小娘子的身影快消失了,咱们抓紧跟上去罢。” 颜元今罕见地“嗯”了一声。 见他下车后兀自朝前而去,李秀色忙跟车夫道了谢,而后也马不停蹄地跟了上去。 泥石路狭窄幽长,二人踩着凸起的石块,一前一后穿行,李秀色途中脚底打滑,险些踩空,下意识一把抓住了前方颜元今的衣襟。 广陵王世子腰间一痒,脚步忽而顿了顿。 李秀色见他停脚,以为又要发火,当即干笑一声:“……我并非故意,实在是方才有些站不稳。” 谁料颜元今却沉默未语,只侧头淡淡瞧了她位于他腰侧的指尖一眼。 李秀色见状,立马稳住身子,及时地收回了手。 广陵王世子这才冷哼一声,继续朝前去了。 第40章 地洞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 终于穿过了这一片窄路,李秀色自最后一块砖石上跳下,忽觉地势开阔了起来, 面前大路宽阔干燥, 豁然开朗, 如遇桃花源。 她火速行至世子身侧,只见印入眼帘的是一片平地,中央有一方碧湖,湖后有一处丛林,茂林深篁, 望不真切。 黄衣女子袅袅婷婷,显然是要缓慢朝林间行去。 想来穿过那片林子, 才能到村子处。 二人继续跟上去, 甫一进入, 便觉面前蒙上一层朦胧白雾, 绕于林间,使得视野稍显模糊。 李秀色不远不近地跟在那小娘子后头,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周遭升起一股莫名的寒凉阴森之气,此时她恰巧停在了一根歪脖树前,树身粗大,折断了半截,身子半垂下来, 清风拂过, 上头的枝叶便稍稍摇晃,发出“沙沙”声响。 李秀色听着这声响,忍不住抱了抱胳膊, 嘟囔道:“我怎么觉得这片林子有些古怪。” 她说话时,还在眺望黄衣女子藏于雾后渐行渐远的隐约背影,忽觉双眼看得有些酸涩,不自觉揉了一揉,再睁开眼时,却发现那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诶? 李秀色顿时奇道:“人呢?” 她连忙朝前跑出几步,疑惑地四下张望,目光落至身后广陵王世子脸上,却见他神色淡定,似乎并不意外,声音也漫不经心:“跟丢了。” 跟丢了? 李秀色道:“我方才揉了眼睛没瞧见,世子可注意她朝哪边去了?” 广陵王世子乜斜她一眼:“我为何要注意?” “……”你不注意你跟踪个什么劲啊! 李秀色无语一瞬,又心急道:“那、那现在我们……” 颜元今脚步未停,自她身侧穿了过去:“想来穿过这片林子便是了,不必大惊小怪。” 瞧他语气这般从容,李秀色也并无他法,只好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走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不忘上前紧张道:“世子,你说此地会不会有什么陷阱?” 李秀色谨慎分析道:“我总觉得这林中的迷雾有些蹊跷,想来是故意挡人眼球,为了不让旁人随意进村。那月氏既然一心想要摆脱下等族身份,又避世不见人,藏身在此处,若是足够小心,便说不准会设下一些。” 颜元今哂道:“倘若真的有陷阱,你最好祈祷自己不会中招,若拖了本世子后腿,我可不会救你。” 李秀色闻言,先是在心底暗骂了两句这骚包没人性,而后下意识朝他靠近了一些。虽然眼下是白天,但是这林中雾气实在太大,面前的路都看不清晰,比夜晚好不到哪里去,还是跟紧这厮安全一些。 广陵王世子见她巴不得贴在自己身上,讽笑一声,却也并未多言。 两人又朝前走了一会儿,并未发现什么异样,李秀色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然而不知是不是老天同她作对,刚放下心一瞬,脚下突然一个踩空,身体瞬间不受控制地朝下一坠。 她顿时惊叫一声,跌下去之际,条件反射朝一旁抓去。 慌乱中似乎抱住了谁的大腿,本以为可以稳住身子,谁知或是因为太过突然,那大腿的主人并未反应过来,身子一晃,也被她一把拉了下去。 李秀色在坠落的时候忍不住悲伤地想,莫非就要这么摔死了? 然而当她稳稳重重地坠在一地稻草上,脑袋与广陵王世子砰一下砸在一处,听得他闷哼一声,并且吃痛地睁开眼便同他阴恻恻的四目相对之时却想,还不如就让她摔死罢。 广陵王世子沉默地推开了她厚重的脑袋,从稻草堆上先行站了起来,面上阴晴难辨,听声音却是险些被气笑了:“好本事。” 他声音也阴恻恻:“你把本世子拉下来了。” 李秀色默然一瞬,不知作何解释,只好重重点了下头:“恩。” “……” * 毫无疑问,这里是个极深的地洞。 洞中光线虽昏暗,却不难发现墙壁上画了些乱七八糟的纹路。 颜元今就着微光稍作打量,稍稍皱起眉头,一旁的李秀色也凑上来看,可她断然看不懂,只疑惑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外邦语。”广陵王世子倒是答了。 李秀色恍然:“那内容呢?” 颜元今:“为何要告诉你?” 李秀色深知他就这幅德行,并未生气,只好奇道:“世子怎么还看得懂外邦之语?” 她本意是想顺便趁机夸他博学多才,谁料话音刚落便见颜元今似是想起什么,面色一黑。 李秀色猜测定是哪里又触着了这老虎毛,便立马机灵地转移了话题,朝右方一指,吃惊道:“那里有条路!” 她并未说谎,右侧竟真有一条小路,曲径幽深,不知要通往何处。 颜元今瞧了一眼,神色如常。 墙上的外邦语实际已写下了关于这洞中部分机关的布置,想来建洞之人定也是外邦之人,为不伤及同胞,所以才做了提醒。 那路看不真切,李秀色望了半晌也不敢乱动,她琢磨了半天,还是先开口道:“世子……” 她指了指天,再指了指小路:“咱们是上去,还是过去?” 这洞口极其的高,她自己断然是上不去的,她知道这广陵王世子轻功极好,万一他自己飞了上去,留她自生自灭,那可便完了。 思极此,忙又示好道:“世子放心,你去哪我便去哪,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言下之意是,可千万别将她丢了。 颜元今目光看向她,这紫瓜分明是自己害怕,还非要将话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保护他?呵,真有意思。 他嗤道:“上不去了。” 李秀色一愣:“为何?” 广陵王世子轻轻抬手,察觉经脉异样,冷哼道:“林间烟雾湿重,内含薄毒,倒不影响其它,不过压了我半分内力。” 又观察一周道:“此洞极深极窄,洞壁湿滑,并无立足之处,本身便不利逃脱,加上烟雾作祟,想来是有人有意为之,叫乱闯之人掉入山洞,不得归生。” 李秀色讶道:“是月氏?又无人要追究他们下等族之事,他们为何要这么……” 没等她说完,忽听广陵王世子辫处的烫金铜钱轻轻一晃,“叮”一声响。 她不由皱眉,洞中无风,这骚包也未动,铜钱为何会响? 颜元今自也稍稍一愣。 倘若烫金铜钱币并非因他动作,而是无故作响,只有一个可能,便是碰见了活的僵尸。之前游尸曾响过一次,至于那荫尸未响,是因还其尚未“复活。” 他察觉出什么,视线朝那小路方向挪去,眸色忽而一暗。 李秀色见他神色异样,忙道:“怎么了?” 颜元今未答,只看向她,想起墙上关于机关的布置,莫名挑了下眉,问道:“你方才说,要保护本世子?” 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个。李秀色点头:“是。” 广陵王世子凤眼一挑:“那等会儿你开路罢。” “是……等等。” 李秀色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道:“世子,为什么要我……” 颜元今一本正经看她:“一来,本世子怕黑;二来,你也可以趁着这机会好好表现,保护我。” 李秀色沉默了许久,她明白了,这厮是想看她笑话,而她无疑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颜元今瞧她表情,神色一丝丝冷下来:“怎么,不愿意?” 这人似乎特别喜欢问别人愿不愿意,倘若她说不愿意他会如何,强迫她么?李秀色心中不满,却也不敢明说,只壮着胆子,小声挣扎了一番道:“当然不是,只是世子您顶天立地,英勇盖世,怎会……” 广陵王世子似乎不大想听她废话,没等她说完,已然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不是说都愿意替我去死?” 他最后一个字语气稍稍加重,说话间目光轻轻落在她神色,一双凤眼里波光潋滟,声音悠悠道:“怕了?还是说,你方才果然是骗我的?” 李秀色晓得今日是逃不脱了,忙干笑道:“怎么会!我方才皆是肺腑之言、肺腑之言。” 颜元今“嗯”一声,慢条斯理道:“那便走罢。” “……” * 光线虽弱,但慢慢摸索也是可以走出几步的,李秀色举步维艰,却又毫无他法,只能屏着呼吸,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朝前一步一步挪。 她生怕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或是撞着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广陵王世子在她身后,距离不近,却很是悠闲,时不时还催一催:“走快些。” “脚步再快一点。” “迈大一点。” “快点。” “……” 李秀色慢慢往前走,只觉得现在的她变得好生凄惨,无比悲催,这颜元今个没良心的还在身后指手画脚好不得意,她越想越觉得悲愤,刚想转过头说句什么,却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砸中后脑勺,疼得“哎呦”一声。 铜钱币稳稳地飞回了广陵王世子的手心,他的声音很淡,但不容抗拒:“不许回头。” 李秀色抱着吃痛的脑袋“嘶”气,简直要把颜家的列祖列宗骂了个遍。 颜元今声音幽幽地飘过来:“本世子还是劝你不要在心里骂我,专心走路,若是碰着了什么,我这般没良心的,断然不会管你。” 李秀色腿一僵,开始认命地带路。 这洞中设计倒是精巧,李秀色从一开始便发现脚底下是一块块由砖头组成的方格子,砖色不一,有深有浅。 她走第一步的时候抱着赌一赌的心态,踏了一个深色格子,然而却没有什么事,只有身后的颜元今轻轻地“啧”了一声。 李秀色猜测大抵是这骚包觉得她还是有点胆量的? 于是她便聪明万分,每一步都挑了深的走,大约走到第七步,身后的广陵王世子终于忍不住出声了,皱眉道:“为什么总是走深色的?” 李秀色想了想,胡诌道:“大抵是我较欢喜这颜色吧。” 颜元今默了一默:“你就不能……” 李秀色眼见着马上便要拐弯,立马截了他的话茬,“世子,前面就到转口了。不会突然跳出来什么鬼怪罢?” 颜元今:“难说。” 李秀色心中紧张,却还是咬牙,跳到了转角处中央的一方平地上,她抬头瞧见前方有一丝光亮,似是烛光,总觉得有些对未知的恐惧,半晌没继续动弹。 前路依旧是漫长的一段砖格路。 没等颜元今催促,她自己深吸口气,镇定了心绪,随后道:“世子,您可要跟紧了,我走完您再走,万一有什么机关也好预防一下。” 广陵王世子眉头轻皱:“你不怕?” 李秀色道:“怕啊。” “可您不是说要我保护你?”没等他回话,她又道:“等我走过去就不怕啦,所以我们得快些走才行。” 身后的人怔了一怔,半晌没有言语,却是跟上来了。 李秀色依旧选的是深色砖格,只是甫一踩下,却听得身后一裹凌厉的风声袭来,而后她还未反应过来,却听得一阵丁零作响,短暂的急促后是颜元今沉稳而淡然的声音:“你走你的,别回头便是。” 李秀色深知自己闯了祸,想来是她踩了错的格子,让这骚包替她挡了一箭,可是谁能知道格子到这里就变了,谁又知道那机关暗器是从后面来的?她心含歉意道:“世子……你没事吧?” 颜元今默了一默:“你好好走路。” 李秀色“哦”了一声,立马换脚踩了块浅色格子,原以为会没事,没想到,又是数阵凌厉的风声从身后袭来,她僵在原地刚想回头,却突然想起颜元今的命令,便没有再动。没一会儿,风声渐尽,广陵王世子极为不悦地将断败的箭柄随意扔在墙角:“麻烦。” 李秀色没回头,却也大致听出了他不高兴的语气,便道:“世子,要不您换前面来?” 世子很不耐烦:“好好走路。” 李秀色不知这是这骚包第几次同她说好好走路了,说的似乎她不会走路一样。她暗暗思忖,大抵是这厮很不爽为何机关算尽却没算到暗器会一直从身后冒出来,如今这蹭蹭蹭的,早知道他方才一定会想先走在前面了。 这样想着,李秀色居然很是欣慰,没有良心地偷笑了会,然后开始发愁。 如今浅色的和深色的都有陷阱,她该走哪一个? 似是察觉出了她心中疑虑,颜元今的声音漫不经心,“深色的。” 李秀色愣了一愣:“啊?” 广陵王世子没耐心道:“剩下的深色没有陷阱,你走深的便是。” 李秀色脚尖轻轻地踏上深色格子,发觉真的再没有什么事,再踏一块,接连轻松跨过,心里终于又一次放松下来,又有些惊喜,不由好奇地问身后道:“世子,您是如何知晓这剩下的格子里没有陷阱的?” 颜元今轻哼一声:“为何要告诉你?” 李秀色默了一默,忽地想起方才洞中的那些外邦语,顿时恍然,莫不是他方才早就知道了?包括利箭会从后头出来这件事,所以才要她走在前面? 她想着,又忽然甩了甩头,不会罢,这广陵王世子有这么好心? 李秀色没想明白,也没时间细想,总归现在还算安全,便低头专心踩她的格子去。 眼看终于走到尽头,忽然又发现到了一处分叉路口,左右皆是砖块路。 李秀色自不敢贸然下脚,无比温顺地回头看了广陵王世子一眼,希望他能为此事做个了断。 颜元今轻轻挑眉,山洞所刻的机关提示只写到这里,其余的大约是因为年代久远都已看不清。剩下的路当真是要摸瞎去走。 他狭长的凤眼里流露出捉摸不定的深色,而后唇角一挑,气定神闲向着她道:“你随意选一处走吧。” 李秀色立马“哎”了一声,只是下脚前忍不住问了一句,“真的随意选?” “恩。” 她又问:“要是选错了您不会责怪我?” “恩。” 李秀色想了想:“若是这方向较为危险怎么办?” 颜元今没耐心了:“你若是再问一句,便将你舌头割了。” 这骚包也就会这么吓唬人了,李秀色虽已见怪不怪,却还是识相地噤了声,身形一转便拐入了右道里。 广陵王世子在身后开始唧唧歪歪了:“为什么选右侧的路?” 不是他让随意选的吗?这回换李秀色不耐烦了,随口应道,“哦,方才被您吓着了,脚底打滑来着。” 颜元今:“……” 这一路走得很是安静,只能听得二人一前一后轻微而又谨慎的脚步声,让气氛稍显诡异。 李秀色小心翼翼地走着,忽听脚底的砖块发出沉闷而机械的“咔嚓”声。 她来不及反应,只一声惊呼,便忽觉脚底被什么东西缠住,而后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重心向后半砸在地上,被脚上的缠锁向前拖拽拉行,她朝地上一摔,痛得一懵,还未来得及呼救,忽听耳边风声飒飒,却是两枚铜钱飞了过去。 几声凌厉后,缠绳被打断松懈。 40-50 第41章 受伤 李秀色疼得倒吸口凉气,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直至她停瘫坐在地,大脑还有些发懵, 唯一能察觉臀部、背后及手腕处冒出火辣辣的痛。 身侧的浅色砖格上飘飘然走过一个人影, 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 李秀色想也未想,抬手便抱住了那人大腿。 那双玄色缠金丝长靴这才停了下来,颜元今居高临下,乜斜她一眼。 脑海中意料之中地响起系统提示“恭喜通关28/100!”,李秀色却丝毫没心情喜悦, 她抬起头,露出一丝忍疼的笑:“世子, 我受伤了。” 颜元今点点头, 却问道:“关我何事?” 他语气何其的云淡风轻, 神色仿佛看着一个小猫小狗, 无半分怜悯之心。可方才这厮分明又出手相救,也难怪系统说他阴晴不定,简直整个人都矛盾无比。仿佛只要他自己高兴,上一瞬可以救人,下一瞬便能杀人。 李秀色摸了摸自己的脚踝,试着扭了下,却倒吸口凉气,只好道:“有点疼, 大抵是崴了, 还需劳烦您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好。” 说着,没等他回应, 兀自抽出只手回去,姿势别扭地在袖中掏了半天,掏出一罐药来。她用牙艰难地将药罐的木塞咬开,而后颤着手,将粉倒在自己崴伤的脚踝处,又因单手不好操作,将药罐放置一旁,再将与地面刮破的手腕伤口蹭上了脚踝处的粉末。 做这些的时候,另一只手始终没松开圈住广陵王世子大腿的动作,似是生怕他跑了。 被人这么抱着的感觉很是奇怪,痒痒的,有诡异的酥麻感。但颜元今似乎早就习惯了她这个抱法,从一开始得恨不得一觉将人踹飞,到现在可以视若无睹,只低头打量她的动作。 然而只看了一会他便拧起了眉头:“这是什么?” 她动作笨拙,倒出来的粉末有一些洒在了地面上,随后似是怕浪费,还用手腕全都蹭了干净。他有些嫌弃,还很是费解,乱七八糟,这丫头便不觉得脏么? 李秀色头也没抬,只细细处理着伤口,嘴上道:“灵创药,卫道长那日给我的,我抹了后手指很快便不怎么疼了,我见它真的很灵,便随身带着,没想到真能用上。” 颜元今闻言一愣。她不说他还险些忘了,想起那日那双被挤得青紫的指尖,下意识朝她右手看去,才发现她早没再用布包着,上头还留存些未褪去的淤肿。这丫头长得不大好看,连手也一般,如今肿得稍显滑稽,她怎么却根本浑不在意似的? 他心底升起股莫名奇怪的滋味,低头瞧了瞧抱住自己大腿的手,忽道:“松开。” 李秀色抬头,声音里有些不情愿:“我很快的,您再稍等我片刻。” 她又不傻,这一松手,这骚包必然自己朝前将她甩了。此地机关重重,她又不会武功,说什么都要跟他在一处。 说起来,先前是这厮非要她在前随意挑个路走,如今她遭了陷阱,他连句关心都没有,当真是没人性。 颜元今似乎片刻也不想等,烦躁道:“你若不松手,这手便别要了。” 这怎么行?李秀色碍于淫威,不敢再抱,只好一边松手一边强撑着要起身,一面道:“那我这就跟上……” 没等她说完,只听广陵王世子又道:“坐好。” 李秀色“啊”了一声,不明所以,乖乖坐在原地。 颜元今随意从一旁捡来根半截断箭,而后打量她一眼,稍稍倾身,箭尖落在她脚踝处,轻轻碾了一碾。 那冰凉触感叫李秀色稍稍一颤,讶道:“你——” 话音未落,下一瞬便忽觉他箭风凌厉落下,先是一敲,再一挑一掰,她脚腕受力一动,伴随着清晰可听的“喀嚓”错骨声,冷不防吃痛,叫她不由得惊呼一声。 不过这痛楚虽钻人心肺,却转瞬即逝,李秀色再一动脚,忽觉原先崴疼之处再无他感,顿时惊喜不已,诶,居然好了? 颜元今见她神色,懒洋洋道:“是那破道士的丹药好用,还是我这一记见效?” 李秀色晓得这骚包就喜欢别人吹捧自己,她本也高兴,便顺杆爬道:“自然是世子您了!世子好生厉害,这么轻轻一敲,我便行动自如了,怕是眼下跑八百里都不在话下。” 这丑丫头没别的本事,溜须拍马倒是有一套,不过诚然她说的也都是实话,广陵王世子受用地挑了下眉,随后目光落到她脚边地上被搁置的药瓶处,伸手便捞了过来,捏在掌心,先是皱了皱眉,而后连看都懒得多看,随手便是一丢:“没用的东西。” 李秀色见状吓了一跳,急忙起身要接,可终究没来得及,眼睁睁瞧那药瓶砸在石墙上,砰啪摔了个粉碎。 她登时气道:“您这是做什么!” “我做什么,”颜元今顿了顿,语气闪过一丝不悦:“你没看见?” 李秀色深吸口气,罢了,此人恶劣至极,她跟他压根说不通。她忍住情绪,从地上爬了起来,努力换上张笑脸:“世子,咱们继续吧。” 说着,就要主动率先朝前走,冷不防却又被人揪住后衣领,拎小鸡似的提溜了回来。 颜元今丝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丢在后头,随后擦了擦手,自己朝前走。 李秀色连忙跟上去,奇道:“诶?世子,您不要我保护你了吗?” “保护?” 广陵王世子嗤一声,似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管好你自己,”他脚步不疾不徐,语气轻蔑道:“若是后头冒鬼将你一口吞了,别妄想有人能救你。” “……”这人怎么还吓唬人呢! 颜元今朝前走了两步后便停了下来,手持方才替李秀色敲骨的断箭,稍稍蓄力后,指尖一弹,那箭身便霎时间利落飞出,顺着前路的砖格一连蹦出了好几跳。 而后只听得“刷刷”声,站在后头的李秀色只觉得眼花缭乱,还未看清,面前地上就多了一堆被打落的断箭。 前头那人拍了拍手,解决了什么麻烦似的,好整以暇道:“三深一浅。” 李秀色眉心一跳,他这么容易便寻出规律来了? 广陵王世子腿长,步子跨得极为轻松,照顺序依次走着,果然一路通畅,李秀色在后头稍稍跟得有些吃力,却也勉强没掉队。 不知走了多久,只觉路尽头似又出现了烛光,忽明忽灭,洞中明明无风,却仍在不住摇曳。 “叮、叮叮——” 李秀色便在此时闻见声响,下意识抬头,自背后看见颜元今肩侧垂落的辫尾似轻轻摇晃起来,铜钱发出清脆声响,较比先前更加清晰。 她还未来得及好奇,便忽觉有谁在身后轻轻拽了自己衣领一把,尖尖的指尖略过她脖颈,叫她不禁有些痒。 李秀色下意识抬手要挥开,却忽而想起到什么,猛然顿住了步子,直勾勾瞧着面前颜元今兀自朝前的背影。 不对。他走在她前面,那后面的是…… 未等她细想,颈后忽又吹过一阵彻骨阴风,似有红烟飘过,吹起她一层鸡皮疙瘩。 李秀色身子一颤,想要动作,却惊觉自己似被点了穴般,竟然丝毫也动弹不得,想要张嘴呼喊,喉咙也像被掐住似的,纵然可以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觉身后涌起无尽的寒凉之意,那只手自她脖颈缓慢朝前游走,指尖轻轻刮上她的脸侧,抚摸她的轮廓,又转而向下,拨开她领口,慢吞吞地,似要探入她衣襟。 李秀色登时惊住,那触感极其粗糙,带着股莫名的森气,叫她毛骨悚然,又恶心得恨不得原地死去。她浑身战栗,拼命试图挣扎,可即使用尽力气,也还是动不了半根手指头,再拼命张嘴呼救,可依旧毫无声息。 视野里广陵王世子的步子停顿了一瞬,李秀色心中顿时燃起一丝欣喜希望,可还未来得及高兴,却见他在顿了一顿后,又兀自悠哉悠哉地朝前走去,锦袍翩翩,渐行渐远。 李秀色的心情瞬间又跌入了谷底。她并不意外,他本就素来将她视作空气,不在意她有没有跟上,眼下她无法求救,他便果真毫无察觉,连头也未回。 可她还是心急如焚,又手足无措,只能紧盯他身影,心中默默呐喊,就一眼,但凡他能转头看她一眼也好啊。 身后那东西紧贴了上来,粗糙的手掌一寸一寸,顺着她肌*肤向下探去。 李秀色简直快要哭了,她眼下叫天天不应,分明救星就在前方,却还要眼睁睁看他走掉。 倘若她能动就好了,倘若她也会功夫、也可以很厉害就好了,何必要去求他呢? 她心中涌出一股难受,酸涩感溢满胸腔,隐约有些委屈,与恐惧夹杂在一处,灼得整个人都快要崩溃,忽觉颈部又贴上个什么,似有一双利齿,沿着她经脉下滑,轻轻吐息,浑浊不堪,似乎是在找寻下嘴之处。 她是要被生吞了?还是被活剥了? 远处的颜元今身影渐隐在烛火之色中,李秀色满心绝望,眼眶忽而红了,正欲认命,忽见那烛光忽而一瞬猛烈摇曳,又一瞬刹那熄灭。 四周陷入更深的黑暗之中,身后*那东西似也*兴奋了起来,不住向下摸索,眼见便真的要探入*她衣襟,却忽然被谁一把握了住。 广陵王世子的声音似是在笑,情绪中却无半分笑意:“我方才不过吓唬她,你还真敢从后头冒出来?” 第42章 硎尸(一) 他说话时, 左手掌心中捏着的两枚铜钱轻轻一碰,随即擦出火花,幽幽光色中, 正照出面前那东西的面容来。 印入眼帘是一头森白的散发, 垂落在前, 全然遮住了其面庞,配上一身鲜红似血、并无任何纹饰的古怪长袍,身形极高极瘦却佝偻,好似一具死气沉沉的躯壳,骇然无比。 它正趴在李秀色身后, 尖利的牙齿顿在她右颈侧,一手以极其扭曲的姿势搭在她左肩, 枯槁的手掌做出即将掐弑她脖颈的动作, 另一手原本绕在她身前, 眼下却倏然被颜元今扣住。它原地僵硬半晌, 随后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被发丝覆盖住的面庞若隐若现,透出森冷的白。 颜元今看不清它面容,更看不见它眼睛,只觉得面前是一具诡异的头颅,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常人兴许觉得恐怖,他却只觉心中好生不快,冷笑道:“看我?再看一眼,便将你眼珠子挖出来。” 那东西倏然一顿, 登时抬起另一掌朝颜元今劈去, 后者轻啧一声,身形瞬动,轻松躲过, 随后迅速将其反剪至身后,在其颈后反劈一记,打完不说,还又在背后补了一脚。 广陵王世子动作干净利落,这一脚直踹得那东西朝前一扑,重重砸至了地面上,半晌没再动弹。 颜元今一声轻蔑冷笑,这才得空扭头看了身后杵着似块木头的李秀色一眼,正欲出言讥讽,却见她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眶稍稍有些红,眼里似包了泪珠,黑暗中亮莹莹的。 真是稀奇。 他的声音有些低,带着几分嘲弄:“这么没用,这便吓哭了?” 李秀色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只能抬了抬眼珠子,忍着怒气看他方向。 看了半晌,又将视线垂了下来,似是对他的发问表达不满,眨了几下眼,竟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再抬起眼时,眼底的情绪一扫而空。她眼下没资格同他生气,他再恶劣、再吓唬她、再事不关己,也是他的自由,她还需得做任务,这些都得忍。 “我说,”颜元今打量她:“你方才是不是翻了本世子白眼?” 李秀色眨了眨眼,再违心地摇了摇头。 颜元今见她这般,倒也没追问,稍稍抬手,铜钱火光将她面容映照得愈发清晰,他视线不经意向下,扫至她被扯开后凌乱褶皱的衣口处,微微一愣。 这丑丫头颈部白皙,却沾了几丝红痕,想来是那东西做的好事。 他方才其实自辫尾铜钱轻晃时便觉察出了愈来愈近的不寻常气息,也不知忽然起的什么恶劣心思,并不急着动作,所以始终未曾回头。总归他拿捏住了分寸,晓得何时应当出手。 不过却没想到这东西竟是色中饿鬼,如此下作不堪。 这么看来,她方才应当是真的怕了才是。 他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落至李秀色面上,见她正竭力张了张嘴,唇形无声表达:“世子,我动不了。” 颜元今闻言,眉头轻皱,正欲抬手,却忽听身侧一阵凌厉风声。 转过头去,却见竟是那东西腾空而起,两只胳膊直愣愣地抬起,隔着蒙面的发丝,幽然凝视着他。 这是具僵尸,却分不清是何僵种。 它停在原地片刻,倏然向前一蹦,本就尖长的指甲瞬间长了数倍。 李秀色一愣,眼见着那指尖快要刺上自己喉咙,忽见一旁广陵王世子稍一动作,今今剑适时而出,“铮”一声响,先是砍断其中一根指甲,又朝前一拦,恰阻在她面前。 颜元今单手拉住她衣领,朝后一拽,待其站稳后指尖于她颈后两边轻轻一点。指腹触碰时李秀色不经意一颤,只觉他肌肤格外冰凉,也有些痒意,她下意识抬手要去摸,却忽而惊喜。 等等。她好像……又能动了?! 还未来得及高兴,怀中又被丢来个什么,是一墨色小瓶,内里哗啦作响,似装了什么药丸。 颜元今瞥她一眼:“吃了。” 李秀色心中“诶”一声,抬头诧异看去,广陵王世子瞧见她神色,讥道:“怎么,你以为只有那破道士有灵丹妙药?” 这厮素来说话夹枪带刺,李秀色早已习惯,又想他身为当朝世子掏出来的必然是好东西,许有些用处,便不疑有他,倒出一粒含了下去。 吞下后,忽觉喉间一阵热火,后似有股清甜真气贯穿肺腑,她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嘴,稍稍呵气,发出“呃”的音节来。 乍一听见自己声音,李秀色先是一懵,随即欣喜万分,她能说话了! 她正欲开口,忽瞥见那僵尸足部,它竟是光着脚的,光线昏暗中能见它双足呈青白色,脚指甲却与身上长袍一般也是鲜艳的红,那红甲慢慢冒头,而后迅速伸长,直直朝颜元今腿部逼去。 “世子,当心脚底!” 僵尸因指甲纷纷被颜元今砍断,正冒出熊熊怒火,尸气大盛,力大无比,两爪凌厉如疯魔般朝他错次抓来,颜元今正持剑抵挡,闻声低头,正见那红脚甲行至他腿边,当即玩心一起,右脚轻跺,剑鞘上的铜钱当即飞出了两只,重重打在僵尸的两膝处,它登时吃痛,不由自主朝下一跪,那尖长上翘的红脚甲瞬间弯插进了它的尸肉中。 只听得一声凄厉的痛吼过后,僵尸跪伏于地,那被刺破的尸肉继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皮开肉绽,火花四溅。 广陵王世子左手轻轻一晃,袖中铜钱成链瞬间将僵尸四肢束缚,再不得动弹。 “蠢货。”今今剑在最后抵上来僵尸头颅,颜元今神色轻蔑:“就你还想偷袭我?” 李秀色在一旁默默翻白眼,还不得多亏她提醒! 这么想着,便听脑内系统应景道: 【恭喜宿主,避免目标遭受袭击,功德分+2!祝早日获得第二份道具!】 诶? 太久没听见这提示,李秀色险些都要将隐藏道具的事儿忘了,顿时又如天上掉馅饼般禁不住高兴起来。说起来,上回的三张免死金牌说没用却也派上了用处,要说有用却也着实不够惊喜,也不知这回会得个什么东西。 僵尸仍在不住嚎叫,颜元今打赢得好不轻松,甚至还有些不够兴致。他的剑虽对准它,却迟迟没有下手,只眯眼打量它被白发包裹住的面颊。 这一只大抵除了下作些以外一无是处,却极会故弄玄虚,不仅弄了个机关洞,还穿了这个身僵不僵鬼不鬼的衣服,以及这颜色异样的头发丝,真是丑得可以。 不过他对它的样貌很是新奇,都是僵尸了,还有何不能见人的? 想着先看看模样再杀,剑尖便朝前一近,欲挑上去,只是还没碰上,却见那僵尸倏然抬头,发丝朝两侧一落,恰从缝隙中露出一双眼来。 深红似血。 广陵王世子倏然一怔,手中今今剑也于刹那间顿住。 那僵尸见状,登时龇起尖牙,自喉间吐出阴风红烟,烟雾弥漫,瞬间便要将颜元今两人笼罩。 李秀色瞧见这红烟,当即一个激灵,它虽无味,但她晓得,方才她之所以会忽然定身又失声,正是因为那僵尸在她身后也吹了这阴风! 思及此,李秀色立马用胳膊掩住口鼻。 扭头看去,却见颜元今依然怔在原地,只死死盯着那僵尸的眼睛。她试图叫他一声,见他无反应,便想也未想,另只手上前将他朝后一拽,而后踮了踮脚,努力抬去手去。 温热柔软的触感触上广陵王世子的唇,他鼻尖闻见一股汗香,虽不觉得难闻,却仍旧愣了愣,垂眸看向正竭力覆在他鼻口上的小手。 李秀色在旁边一面替他捂好,一面用胳膊掩好自己,唔唔唔道:“世子,不能吸这个!” 颜元今神色古怪地看她一眼。 李秀色继续唔唔唔:“倘若吸了这个烟会动不了的!我方才便是这般!” 又艰难道:“您太高,我捂得好累,您抓紧自己——” 话还未说完,她的手却被颜元今皱着眉头一把推了开。 他推开后,抬手抹了抹自己唇边,眉头皱起,似有些嫌弃。 李秀色登时气竭,这骚包简直是狼心狗肺! 气完后又有些着急,他是不是不要命了,万一真被定身了怎么办! 只是等了片刻,却见颜元今始终安然如常,甚至还朝前近了一步,俯下身直视那僵尸双眼,而后轻呵一声。 李秀色在后头活像见了鬼,他怎么一点事也没有? 红烟散得极快,李秀色这才敢松开胳膊,咳嗽了两声后,行至他身侧,方讶道:“世子,您为何对这无半分反应?” 问出口的时候又忽然想起方才他递过来的墨瓶,终于觉得奇怪,他身边怎会碰巧带了能解这红烟的药? 颜元今没回答,只凝神盯着那僵尸,与它的红眸四目相对,而后不知为何忽而笑了,笑容低沉中有些嘲讽。他视线移到它两颊前挡住的白发上,忽而有些不耐烦,提起剑利落一滑,那头颅前半的头发丝都被他自额头起横截斩断,瞬时露出下头的整张脸来。 僵尸顿时大怒,面目狰狞,尖牙恶狠狠地龇起朝今今剑上咬来,却又在刹那间被广陵王世子毫不留情地直接砍断,崩到半米开外的平地上。 鲜血滋滋朝外冒,染上今今剑身,颜元今却毫不关心,只再次燃起铜钱火,细细打量它的脸。 李秀色也看去,这是一张与先前见过的两种僵尸截然不同的脸,肌肤光滑无比,如雪似的白,透一丝森冷气息,依稀可见表皮下红色的血管,粗细不一,密密麻麻,树根般盘桓交错。 它面上双颊处竟还如女子般画了诡异的大红胭脂,眉心有一抹朱红花钿,古怪中有一丝格格不入的妖艳之感。值得一提的是它的眼眸,眼白中央是赤色的红,这是李秀色从未见过的,与之映衬的是它同样红的唇,似涂了口脂一般,竟比起寻常僵尸多了几分生气。 它身上穿的这身袍子也极其古怪,鲜红透亮,宽大无比,虽然上头无任何纹路,但乍一看极似喜庆的婚嫁之服。 这念头一起来,便极难消下去,李秀色打量这僵尸身段,不似其他僵尸躯体僵硬,跪伏的姿势竟很是柔软,倘若要从他背后看去,腰肢纤细,长发如瀑,一身红袍,当真穿得如新娘子一般。 僵尸呼吸浑浊,因被打掉牙的痛楚不住喘气,抬起头朝李秀色方向看了过来。 看见她面孔,它忽而便伸出舌*头,一边直勾勾盯着她,一边神色贪婪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口水及血水黏腻在一处,好不恶心。 李秀色回想起方才它贴在她身后,又见他这般模样,顿时恨得牙痒。 她朝后退了两步,冲它痛骂道:“你若再看,我便将你眼珠子挖出来!” 颜元今闻言,偏过头去,似有些好笑道:“你说什么?” 他没记错的话,这话是他方才说过的吧? 这丑丫头在学他说话? 李秀色扭头,气道:这简直就是只色尸!” 颜元今瞧见她炸毛模样,不由哂笑一声,随后道:“是硎尸。” “硎尸?”头一回听广陵王世子主动跟自己科普,李秀色不由奇道:“何为硎尸?” “又名僵腹子——” 颜元今笑容停在嘴角,淡淡道:“也就是,僵尸生下的孩子。” 第43章 硎尸(二) 僵尸的孩子? 此话一出, 李秀色顿时震惊,下意识朝那硎尸看去,却见它正奋力挣扎着身子, 似想朝她扑来, 狞笑不堪。 李秀色一瞧见他那污秽神色, 心中那股气又涌上来,颜元今瞧在眼里,啧道:“别急,一会儿今今剑借你,叫你亲手挖了它这双眼睛。” 说着, 又打量起硎尸身躯,津津有味道:“那两只手不是碰过你?也需得砍了, 不然顺道将两腿也卸了罢, 刚好做个人彘。” 李秀色脑中不由自主现出他所描绘场面, 血腥异常, 残忍至极,顿时一个激灵。虽说她不喜下流变态,但若要她这般操刀属实也下不了手。 她见这广陵王世子越说越离谱,声音还有几分不合时宜的高兴,连忙适时打岔,将话题引回去道:“世子,您方才说它是僵腹子,僵尸不是……” 她话头有些犹豫地顿了顿, 难以置信道:“又如何能生下子嗣呢?” “即便可生, 它们是同何人……”李秀色说着,脑洞大开:“莫不是僵尸界也与常人一般可自行婚配?” 眼见她开始乱猜,颜元今一面将目光落至硎尸身上, 一面道:“冥*婚总听说过罢?” 李秀色一愣,随后点了点头。 她提起这甚是反感地皱起眉头道:“据说有古人常迷信风水,将死去的少男少女并骨合葬,结下阴缘,一称冥*婚,又称‘搭骨尸’;也有干脆替死人寻配偶,将活人与之做婚配,简直愚昧、荒唐至极。” 颜元今本只是随口问问,照理说寻常官家小姐怎会了解这些阴间事端,又听她语气愤慨,似是对此举极为不满,不由多看了她一眼,而后道:“是如此,不过除了活人与死人作配,还有一种世人不尽知的,便是将活人与僵尸作配。” “活人与僵尸?” 广陵王世子今日似乎难得存了几分罕见的耐心,居然好心地继续给她解释起来:“将活人穿大红婚服活埋于僵尸坑中献祭,举行合婚祭,以此消解其怨气。牺牲一人甚至数人,以求家宅、村庄、甚至城县安宁。” 李秀色惊道:“这、这未免也太惨无人道!” “人道?”颜元今冷笑:“能想出此等事来,早便不配为人。” 他道:“不过也并非所有种类的僵尸都接受婚祭,唯有暂还未生出凶气、初初化僵者可因此被镇压。于是一些愚昧无知者,便听信堪舆师言论,为一己私利,屡屡便做出这般下作之事。” 李秀色难以置信:“他们将人活埋……然后让那可怜之人再与僵尸生孩子?” 颜元今道:“换句话说,叫借胎生子。” “尸气渡入其人还未冷却、尚存一丝生气的躯体之中,混人血形成僵胎,待足月后,硎尸便可破肚而出,此便为僵腹子。” 李秀色难以想象,更心情复杂,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升起一股寒意。 广陵王世子在一旁道:“此类僵腹子出生后,会自动穿上‘其母’的嫁衣。” 他拿剑尖挑了挑面前那具硎尸的袖口:“这一件,应当便是当年那位可怜之人的。” “上头毫无纹饰,一是因新娘早已心如死灰,想来她必是出生穷苦人家被迫献祭,她家人也多半没心情替要‘出嫁’的女儿缝制多精美的衣裳;二是准备匆忙,看样子那场婚祭办得极为仓促。” 说完,还不忘评价道:“不过他们祭的那具僵尸应当没什么用,本就掀不起何风浪,不然怎么会生出这么个蠢东西。” 李秀色看向硎尸身上的外袍,又瞧见它额前花钿,以及面上的胭脂装黛,脑中忽而冒出一位腰肢纤细的新娘,也穿着这样大红色的嫁衣,化着这般鲜艳喜庆的妆容,只是颊上依稀有两道哭干的泪痕,在欢天喜地的敲锣打鼓声中,沉默地被众人送进棺材,抬进坑中。 她身旁是另一具沉睡着僵尸的灵柩,岸边围了一群嘴里念叨着古怪咒语,外貌平常、却内心蠢恶如鬼之人,一边跪着给僵尸磕头,祈求它怜悯众生,一边急急忙忙地指挥身旁人挖土埋坑。 大片大片的沙土朝着新娘砸来,她起初还瑟瑟发抖,却又倏然认命,直到再无生息,随着绝望与恐惧一同被埋进地底。 李秀色心中忽生出一股无尽的悲悯,甚至还有些恶心,恨不得干呕。 一旁的广陵王世子没再管她,只弯腰看那硎尸的双眼,不知想起什么,低声道:“这世间红眼僵尸并不多见,唯有生来便是僵尸者,双眼才是红的。” 硎尸本还在一脸色相地盯着李秀色,闻言将目光移至了颜元今身上,它似乎早已放弃了挣扎,眼神古怪地看了他片刻,似嗅出了什么气息,赤红的双眸倏然亮了一瞬,直勾勾地回望向他如琥珀之色的双眼。 很快,阴沉的地洞中,便传来一声诡异而纤细的“咯咯”笑声,不男不女,骇人万分。 李秀色瞧见硎尸喉间震动,不由吃了一惊,大声道:“它会笑!” 不仅会笑,还居然会呼吸! 李秀色这才回想起之前这东西贴在自己身后时那浑浊的气息,鸡皮疙瘩再度起来,她心中奇怪,便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中颤声问道:“世子,是因为它自人胎中生出,所以才身姿具备血肉般柔软,还拥有寻常僵尸没有的气息么?” 颜元今偏头看她一眼,这丑丫头倒是机灵。 不过没等他点头,已听得面前那尖细的嗓音响起:“美娘子,这般关心我,是要做我的新娘子吗?” 那声音宛如幽灵,空灵万分,鬼语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可分明又是因那硎尸喉间发力。 李秀色愣愣听着,险些咬了舌头。 它它它、它还会说话?!那它方才半晌为何始终一声不吭,耍他们玩么? 广陵王世子看上去却无甚意外,只道:“美娘子?” 这东西怎么跟顾夕那厮一般眼光清奇? 硎尸的眼神似蛇一般黏上李秀色,若不是他眼下被束缚手脚,只怕恨不得要朝她扑过来,它音色不比方才尖细,此刻竟瞬间哑得似被锯子锯过一般,幽幽笑道:“美娘子,你可要留下来,与我共度良宵?” “留下来,我会待你好的。” “留下来,做我的新娘子,可好?” 李秀色只觉头皮发麻,气道:“我呸。你声音这般难听,鬼才要给你做新娘子!” 骂完,又生怕它又吐红烟,连忙朝后一退,跳到颜元今身后,只探出个脑袋,狐假虎威地蹬它。 颜元今笑了:“听见没?鬼才给你做新娘子。” “不做新娘子?”硎尸先是轻轻一笑,而后似又瞬间变得怒不可遏,顿时嘶吼起来:“不做新娘子,那就得死!死!” 这一声凄厉异常,震得李秀色耳朵都跟着嗡嗡一痛。 这东西本事没有,吓人倒是有一套,不过李秀色到底还是被吓着了,她断然不想死,忙拽了拽颜元今后衣襟,小声道:“世子,它要我死怎么办?” 广陵王世子侧头瞟了眼她指尖:“你再拽一下,本世子倒不介意助它一臂之力。” “……”什么人哪这是! 李秀色乖乖松手后,便听颜元今蔑笑道:“好狂妄的口气,不如看看你自己眼下除了那张嘴,还有哪里能动?” 硎尸大怒:“你也得死!” 颜元今浑不在意地点头:“我死可以,不过死前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不如先帮我答了?” 这骚包说话一如既往地惯会气人,李秀色都不由在身后替那硎尸无语了片刻。 颜元今弯腰,似颇有兴致地扶起下巴,问道: “其一,既然你居于此地,若我没猜错,这山洞原本便是那婚祭的僵尸坑?” 他话音刚落,李秀色便背后便升起一阵凉意,什么意思,此处竟是僵尸坑? “其二,山洞中墙壁上画的是外邦之语,所以那献祭僵尸产下你的女子,生前应当是外邦人?”不等硎尸作答,颜元今眯起眼睛:“所以你自动继承了母体的两种语言能力。” “其三,你大费周章将此地改造,还设置机关,故弄玄虚,想来只是因为趣味恶劣,玩弄掉进其中的路人罢了。相信在我二人之前有不少人也曾落下,他们自不会这般幸运,大抵都已经死于非命。那些人,是被你吃了?还是杀了?” 话音刚落,便见那硎尸忽而放声大笑起来,笑声桀桀,抓人心肺,与之同时,四周瞬间刮起狂风,风中不知从何处卷起无数物什,朝着二人方向呼啸而来。 李秀色下意识护住头,却见身前寒光乍现,却是今今剑利刃出手,颜元今原地站着未动,只持剑左右劈去,一番动作如行云流水,停手时恰也风止,四周有无数碎片纷纷扬扬洒落下来,似鹅毛大雪。 砰砰落在地上,才发现分明是斩断的森森白骨。 有一个骷髅头正咕噜噜滚到李秀色脚边,她与那两个大洞四目相对,吓得倒吸一口凉气,顿时没忍住又一脚踹飞了出去,只又听“砰”一声,好巧不巧,正踢去那硎尸身上,摔成了两半。 颜元今见她一惊一乍,竟还能给那东西补上一记,脚法意外得准,倒有些新奇地瞧了她一眼,似觉得好笑,勾了勾唇角。 随后便将目光落到满地被他打飞的白骨上,声音嘲讽道:“果然,那些人都被你喝干了血,变成尸骨了。” 他剑尖拨弄地面,挑出尸骨间的其中几块仔细观察了番,上头包裹着一些碎布烂衫,满是泥泞,便不由轻“啊”了一声,道:“竟还有几具被活埋的。” “有意思,你倒是好兴致,怎么,埋上瘾了?” 李秀色听闻这些都是一些惨死之人的尸骨,顿时想起方才那个被自己踢飞炸开的骷髅头,顿时内疚不已,在心中满是歉意地默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 硎尸见如何都伤不了面前这这位小郎君,终于咯咯笑道:“活埋又如何?生我的那女人不也是被活埋的?这是我给他们的恩赐!” 李秀色闻言顿时啐道:“怎么说你也是从母体中诞生,身上还沾了人类的血,竟这般冥顽不灵,叫人恶心!那女子让你在她肚中待了十月,分明才是对她的侮辱,是她的不幸!” 第44章 硎尸(三) “侮辱?不幸?” 硎尸的眼神登时狠戾, 赤眸似要喷出火来。 李秀色这会儿也正气头上,瞧见它神色异样,忽而意识到什么, 恍然道:“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硎尸紧紧看着她, 一字一句道:“是她自己的命贱, 长成那般没用的人类,我借那贱人皮肚而生,当是她的荣幸才是。” 李秀色道:“你口口声声骂她贱人,不还是穿着她的衣裳,留着她的血?” 硎尸阴沉沉道:“是我要她生的?是我想出生的?你当我愿意沾了那贱人的血?” “不想出生?”李秀色闻言, 终于眯起双眼:“你方才不是问我知道什么?” 她眼珠一转,而后壮胆盯上它赤眸, 刻意放缓音调道:“我知道, 你这般激动, 是因为分明你生来便有人的意识, 却只能是僵尸,想必你也很恶心自己罢?” 话音一落,硎尸的面色便瞬时冷了下来。 它声音如坠冰窟:“你说什么?” 李秀色继续道:“你痛恨自己虽留着人类的血,并不是真正的人,只能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洞里,不人不鬼,如蛆如虫,见不得一丝一毫的阳光, 所以只得把怨气撒在那些无辜的过路人身上, 我猜或许你很艳羡他们罢?于是才想方设法设机关玩弄他们,再折磨他们,甚至活埋他们, 从中获取你可怜的快感。你言人为贱,你道你不屑与人相提并论,可到头来不还是靠着人赠与你的脑子与言语玩得不亦乐乎?” “你再说一遍?” 硎尸活像被戳着了痛处,声音嘶哑无比,忽而怒气大盛,浑身上下晃动挣扎起来,身上的红嫁袍也如遇邪风般狂舞,它整个身躯被这血红色摇曳包裹,震得捆绑它的铜钱也叮当作响,夹杂着“哗啦”的衣物风声,声势极大,犹如夺命恶鬼。 李秀色说这些本就没什么依据,不过因愤慨从而逞了口舌之快,气它几句罢了,谁料它的反应竟会如此之大,莫不是还真被她胡说八道说中了? 它虽然动弹不得,但这气氛造得甚是吓人,李秀色连忙再朝颜元今身后一缩,手指不自觉地又抓上他衣角。 广陵王世子分明能察觉到她动作,可这会儿却破天荒没将她手拨开,只是原地沉默了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忽而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什么?” 李秀色下意识抬头,却只能瞧见他背后黑色的发尾,心中不由奇怪,她方才说了那么多,他问的哪句? 没等她开口,忽觉前方狂风骤停,视线望去,硎尸身上的嫁衣竟又软绵绵地垂落至地,它也不再动作,面上竟又咯咯笑起来,仿佛方才的愤怒不过是过眼云烟,说道:“美娘子,你真是调皮,我险些都要上你的当了。” 这东西八成是有些病,上一瞬还嚷着要杀了她,眼下又用这般黏腻地口吻同她讲话,叫她好一阵鸡皮疙瘩。 它眉上胭脂色泽极艳,瞧她的眼神中带了几分缠绵之意,娇面如春光:“美娘子,你故意惹我生气,就是为了不做我的新娘子?” 一听它又阴魂不散地提新娘子,李秀色拽颜元今衣襟的手便愈发紧了。 硎尸目光顺着她动作,落在她揪着广陵王世子的衣角上,又一路移到颜元今脸上,瞧见这小郎君模样,忽而笑道:“我晓得了。你不愿意留下来,是因为他?” 这误会大了去了。 李秀色下意识便想摇头,却又想若能找着借口叫这东西死了那条心也不失为个好机会,她见颜元今没什么反应,便大胆朝前伸了伸脖子,大声应道:“没错!” 她煞有其事道:“你也看见了,我死都会跟着他走,也只会给他做新娘子,你便断了对我的念想罢!” 言毕,便见方才许久没动静的广陵王世子辫尾的铃铛轻轻晃一声,似乎对这话有了些反应。 “哦?” 硎尸哼笑起来,又道:“美娘子,我猜……” 它说话时,上下打量起颜元今,最后慢慢定在他一双凤眼上,幽幽道:“你是喜欢他的皮囊?” “这小郎君的皮囊确实不错,我杀过这么多人,还是头一回见这般俊俏的。”硎尸眼睛朝下垂了一垂,似在幻想抚摸自己的脸庞,幽幽道:“放在我面上,恐怕也不错。” 分明被捆绑住的是它,可瞧它表现仿佛它才是占上风的那个似的,笑容阴森道:“不如便叫我扒了他的皮,如何?” 李秀色立马道:“我才瞧不上他的皮囊呢!” “……” 颜元今终于偏了偏头,见鬼似的瞧了她一眼。 硎尸面上染一丝讶色:“那你为什么不留下来?” 它似乎很有些不解:“他有什么好?让你不愿意做我的新娘子?” 这话问得李秀色也有些难以回答,她偷偷打量颜元今一番,确实分析不出一丝好来,却还是昧著良心道:“他、他哪里都好!” 又道:“你瞧不见是你眼瞎罢!” 硎尸尖细难听的嗓音里掺了几分无辜:“是么?” 它盯着颜元今眼睛,忽而发出古怪的笑声:“可分明,他与我,是同样的货色呀。” 李秀色皱起眉头,这东西八成真是失心疯了,说的话她半句也听不懂。 颜元今闻言则是倏然一怔。 “小郎君,你说是么?”硎尸桀桀笑得愈发诡异:“我们,是一样的货色。” 话音未落,喉咙却便被锋薄剑尖抵住,颜元今面上寒光一瞬闪过,眸色极暗,看着它,低声问道:“你说什么?” “别生气。” 硎尸安抚完,轻轻启唇:“我是说……” 它的声音极其飘渺,这一句话幽幽吐至一半,眉心花钿忽而一亮,竟飞出了一道红光。 颜元今下意识侧边稍移,同时间将抵住它喉咙的剑尖毫不留情地用力前刺,却发现那红光本便不是朝他而来,而是与他擦肩而过,直直地砸向后方谁人的身上。 他只听身后一声娇脆的闷哼,而后手中今今剑朝前的力道似乎被谁用力一阻,稍稍偏头,便对上了一双神色空洞而呆滞的眼。 面前是穿得像个紫瓜的小姑娘,不知何时站至了他身旁,右手稳稳抓上了剑身,不让他再朝前刺,她皮肤本就细嫩,又因抓剑的力道极重,掌心竟已滴滴落下鲜血。 这只手前几日方被门夹伤过,淤肿还未消尽,眼下又被折腾成这般。 颜元今盯着看了半晌,终于轻皱了下眉头,抬头对上李秀色那张木讷又毫无表情的脸,似不知是觉得好气还是好笑,问道:“你做什么?” 面前的紫瓜毫无反应,神如木偶。 硎尸在旁怪笑起来:“美娘子自然是向着我,拦住你,叫你别杀我呢。” 颜元今转过去看它,只见剑尖已然刺破它皮肉,流出殷红的血来。硎尸的血色与常人无异,不过却非热血,而是冷如冰水。 他讽道:“看来还是本世子看的书过少,只知道你这类畜生会定身失身术,竟没想到你的歪门斜术竟是一套接一套。” 硎尸笑容意味深长道:“比不上小郎君,说起来,凡是常人皆逃不过的定身术,为何方才在你身上便失了效?莫非郎君骨子里,也流着……” 颜元今没让它说下去,只道:“还是头一回见着一个僵尸这么多废话。你可知,言多必失?” 硎尸咯咯笑道:“是么?那我不说了,不过小郎君这双眼睛的颜色倒是好看呢。” 颜元今神色冷下来,凤眼中原本的琥珀瞳孔此刻阴沉得厉害,他似乎懒得再废话,今今剑欲要上前,却忽意识到此刻还是被谁牢牢抓住,随着他动作固执一晃。 颜元今慢慢扭头看向那人,两个字似从牙缝中蹦出:“松手。” 若是平常,李秀色早便乖乖听话,可眼下她不仅没松,还直勾勾地看着他,虽说眼神无光,可这姿势活像是在同他叫板一般。 眼见着她右手掉落的血珠越冒越多,却像是丝毫察觉不到疼似的,颜元今心中多了几分不耐烦,没什么好气地道了一句:“自作自受。” 随后他干脆放弃右手刺剑,直接伸左手,随意自袖中一拂,便摸出两枚铜钱来,谁料刚捏至掌心,还未弹出,便被人一把夺了过去。 那小手带着湿答答的润感拂过他指尖,颜元今低头,看见自己手上也因此被蹭了几丝血。 他偏头看过去,那紫瓜果然正胆大包天地抓着那两枚铜钱,木头般地瞧着他。 所以,是他做什么她都要拦着是吧? 广陵王世子气笑了,声音阴恻恻:“很好。等出去再跟你算账。” 他没注意,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那紫瓜身子不易察觉地微颤了颤。 颜元今转头,视线落向正看热闹似的硎尸,大抵是被气得不轻,竟起了丝意外的兴致,问道:“这是尸蛊术?除了抢我东西,还能做什么?” 见他语气嘲弄,硎尸便笑道:“小郎君别急,美娘子还需酝酿酝酿。” 酝酿? 颜元今还未继续开口,忽觉耳边一阵凌厉,他几乎是瞬间敏锐抬手,两指尖轻松便夹住了什么物什。 他偏过头去,先是看了指尖夹住的匕首锋尖一眼,又看向正手握着匕首的紫瓜,笑了:“怎么,还想杀我?” 第45章 耳光 李秀色沉默地对上广陵王世子的目光, 她双眼黯淡无神,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握匕首时攥起的手才能看出眼下是在发力。 颜元今察觉匕首压下的力度, 心中冷笑, 这丑丫头看上去这般孱弱, 这会儿力气倒是不小。 不过在他面前也纯粹是以卵击石,他两指稍稍一扭,便听“铮”一声,那匕首被他轻而易举地弹了开去。 李秀色受力朝后退一步,随即竟又不要命似地大步刺上来。 颜元今侧身闪过, 绕至她身后在颈间快速点下两记,李秀色身子倏然定在原地, 然而只一瞬, 又迅速转身, 挥起匕首朝他袭来。 颜元今方皱起眉头, 便听那硎尸在一侧低低地笑:“小郎君莫要白费功夫了,中了尸蛊,刀不见血,美娘子是不会停下来的。” 颜元今闻言,只冷哼道:“是不是我杀了你,她便能消停了?” 说着,眉尖一凛,今今剑便欲再度出手, 谁料还未到它跟前, 便被横插过来的匕首一下打偏了过去。 颜元今先是皱眉,尸蛊果然是邪术,竟叫这紫瓜反应及气力都变得非同寻常。敢打他的剑, 真是胆子不小。 又想,她这次倒是学聪明了,没又傻不拉叽地徒手来接。 尚在思索,却见李秀色的刀尖竟又已然挥至了他眼前,颜元今虽适时躲开,可只听“嘶拉”一声,袖侧竟让她的匕首长长划了一道。 且不说这一件金衣锦袍用的材质是上月进贡给宫里的百布罗缎,算得上全天下顶好的东西,就光是素来光鲜亮丽的广陵王世子被人这么划破衣服也是头一遭,他低头瞧了一眼,见袖上果然露出一个口来,面色顿时也黑了下来。 这紫瓜今日算是出息了,一而再再而三挑战了他的底线。 硎尸在旁看热闹似的娇笑:“错错错,是她杀了你,才会停下。” 又好不故意道:“等你一死,美娘子自然便会留下做我的新娘子了。” 颜元今扭头,声音无甚情绪:“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硎尸虽五花大绑跪坐在地,却笑得格外高兴,神情分外邪恶:“小郎君当心,刀剑无眼呢。” 伴随着它话语,持匕首的李秀色犹如不知疲倦的死士,任凭掌心血水滴答,还是紧握住湿泞的刀柄,拼命朝颜元今而去。 她动作极其迅速,一下又一下,许是尸蛊作用,每一刺都携带阴风,力道也大得出奇。若换成旁人,许真会有些招架不住。 广陵王世子左右一闪,因不想伤人,只能连连后退,终于似退得有些烦了,直接一把攥住她握匕首的胳膊,垂眸盯上她的脸,问道:“你不让我杀它,是想让我杀你?” 紫瓜似是一怔,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眼睫稍稍一动,似闪过一瞬即逝的慌乱。 颜元今捕捉到,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下意识皱了皱眉:“你……” 只是话还未说完,却见李秀色没被攥住的那只胳膊却忽而高高扬了起来,而后似不受控制般地又重重挥落。 啪——! 下一瞬,结结实实地给了广陵王世子一巴掌。 颜元今:“……” 这一耳光的声响不小,山洞似都有回响,硎尸在旁观戏,双眼都亮了起来,啧啧道:“呀,美娘子下手可要轻些,这皮囊难得一见的上乘,可别打破了,我还是要的。” 广陵王世子沉默了,他因受力稍稍偏头,睫毛微垂,静在原地半晌未动,侧脸的棱角此刻显出几分冷意,垂落的刘海遮住眼下不知是何情绪的双瞳。 脸上很快传来痛感,先是极其细微,逐渐火辣辣地冒出来。 活了十七八年没被人这么打过,即便有,那应当也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可以忽略不计,反正他也不想记得。可以说是自小到大几乎没人敢动他一根汗毛,尤其是这张脸,这丫头上来就是一耳光,若放在陈皮面前,只怕这地洞都得被他的尖叫掀翻了。 李秀色打完那一掌,不知是不是也愣了,只停在原地未动。 颜元今慢慢将头移了回来,目光中看不出情绪,只沉着眼看她片刻,而后一字一顿地开口:“再、打、一、次。” “……” 李秀色滞了半晌,而后胳膊果然再度扬起,眼看便要落下,却被人用力攥了住。 广陵王世子脸色铁青,眸色沉沉,艴然不悦,他声音极低,似压了火气:“你还真有本事?” 李秀色直直盯着他,似不懂他在说什么。颜元今低头,瞧见她左手掌心大片的红,几欲气笑,很好,看样子方才打他那一记当真是卯足了劲儿。 她胳膊纤细,攥在他手中更显瘦弱,似乎但凡他再用一点力,就能被他生生折断,广陵王世子诚然也动了两分干脆折断的心思,但他终究只是黑着脸看她一眼,而后用力甩开了她的胳膊。 他手上有推力,李秀色顿时朝后退了三步,手中匕首这一回并未拿稳,飞出后恰落至硎尸脚边。 李秀色木讷地停了片刻,被尸蛊控制的身子原地旋转,目光看向右侧地面上的匕首片刻后,而后缓缓上前,停在了硎尸身侧。 她弯下腰去捡它脚边的匕首,血水随之滴落地面,硎尸顿时在旁贪婪地吸了口气,闻出那腥甜的香气,神色好不下流鄙陋。它眯眼瞧着她拾刀动作,幽幽道:“美娘子,快捡起来,捡起来,去杀了他。” 李秀色似是听懂了吩咐,神色空洞,慢慢地握住了刀柄。 硎尸笑容猖狂,声音却魅惑无比:“杀了他,杀死他……” 李秀色尤如木偶,沉默地举起了刀。 “杀死他,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尸语如鬼气缭绕洞中,又似一阵阴风,伴着咯咯的笑,轻轻吹在李秀色耳侧。 她起身,视线转向了不远处的广陵王世子。 颜元今目光迎上来,眸色淡淡,注意到那紫瓜再一次对着她举起了刀,心中不由生出一分冷意。 看来这紫瓜今日非杀他不可了? 硎尸面上则是写满了得意与期待,他双眼红得发亮,见那匕首高高举起,跟前美娘子的手肘也运力一弯,眼看便要朝那小郎君刺去,不由愈发兴奋和激动,阴森道:“对,就这样,刺上去,刺上去!快杀了他!杀了他——” 随着它话音落下,李秀色果然同时间朝前猛然伸出胳膊。 下一瞬,只听“噗呲——”一声。 她足尖一转,刀尖狠狠刺进□□,瞬间蹦出鲜血,染上少女因手法笨拙而画得两边不齐的眉。 广陵王世子倏然一怔:“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便没再说下去,只是皱起眉头,神色中有些罕见的讶然。 硎尸的笑容则是刹那间凝固在唇角,先是低头看了眼胸腔处的匕首,再抬头时,正对上一双依旧无神的双眼。 它似是难以置信,赤眸痴痴地看她,而后道:“为什么?” 李秀色还维持着手握刀柄的姿势,只是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为什么?”它的唇角也流下血来,声音先是轻轻渺渺,见她毫无反应,便又瞬间嘶吼起来,狂怒道:“为什么?!” “你不是中尸蛊了?!为什么,为什么要刺我?贱人,你也是贱人!你这个贱人!” 它勃然大怒,煞白的面孔上染上一层狰狞的青,筋骨乍现,眸中起火,洞中瞬间又狂风四起,只见他重重一吼,胸上的匕首便被震动了出去,直直砸在地上。 李秀色在这吼声中胸膛也猛然一震,唇角顿时溢出鲜血,血色黑压压的,极为瘆人,如同逼出了某种蛊毒一般。 她毫无表情的面上终于皱起了眉头,似很是痛苦,又似如释重负,而后脚底一软,整个人的身子朝后栽去。 眼见便要摔倒,身后忽然伸出一只胳膊,自后拦住她的腰。 只是虽拦住她的腰,大发善心地阻止了她继续朝后栽,手却没碰上她,只皱着眉,一言不发地低头看她。 李秀色背靠在颜元今臂弯处,身子稳住了一瞬,随后又控制不住地往下滑。 广陵王世子正犹豫要不要送佛送到西,干脆拽住她算了?只是指尖还未动作,他胸前的衣襟却倏然被小姑娘一把抓了住。 李秀色眼睫微颤,无神的瞳孔中现出了一抹光色,似恢复了一丝神智, 她左手于一侧紧紧拉住颜元今的衣服,勉强稳住,而后稍稍歪了歪身子,右手也好似迷迷糊糊般摸了上去。 眼见她掌心的血珠一点一点蹭上他,将他鲜艳好看的衣裳染得红了一片,广陵王世子心情又随之不悦了起来。她划了他衣裳不说,竟然还敢这般脏兮兮地抹上来,他今日“衣容”上的狼狈可都是她赐的。 只是他尚没未得及生气,便忽觉伴随她手上动作升起一股诡异的酥麻之感,密密麻麻地蔓延至他全身,颜元今倒吸一口气,终于没忍住一把摁住了她还在继续在他胸前放肆地摸来摸去、试图找扶点的手腕,冷笑道:“摸够了没?” 李秀色却忽而嘶了口凉气,眸光逐渐清晰,才活过来似的,找回了声音与意识,眼巴巴看他:“疼……” 疼? 颜元今动作一顿,瞧见她面色苍白,忍不住看了眼自己的手,是他摁得太用力了? 又皱眉头,他分明没怎么使劲,她疼个什么? 饶是这么想,但他指尖仍是松了松,只是仍将她摁着,声音也阴恻恻:“你方才给我一巴掌的时候,可没见你喊疼。” 又打量她一眼:“清醒了?” 李秀色抬头看他,茫然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还没摇完,广陵王世子便嗤一声,而后忽然松了胳膊,连带着她拽住他的手也被扯开,李秀色没了支点,脚下晃了晃,才有惊无险地站稳。 “清醒了便好,”颜元今冲着她轻勾了下唇,却是皮笑肉不笑:“你说我是先解决了它,还是先同你算账?” 硎尸在旁不住嘶吼,这广陵王世子却直接将它视作空气,专心问着面前的紫瓜,一脸极有耐心去秋后算账的好整以暇。 李秀色直愣愣看他,这骚包肤色白皙,以至于能看见左脸上一个清晰的巴掌印,虽说不影响他好看,但巴掌印和这位联系在一起,着实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她咽了咽口水,实际方才她受尸蛊时脑海中天人交战,意识忽有忽无,虽说直至刺出那一刀时才算彻底回神,但早在扇他巴掌时,她便完完全全地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她的手丝毫不受控制,扬起落下,一气呵成,打完自己便也懵了。 瞧见颜元今被打偏了头,她只能呆在原地,察觉不出任何疼痛,也做不出任何反应。 虽然说实话确实有些暗暗的爽,以及不合时宜的高兴,但余下满脑子想的都是“她完蛋了”四个大字。 谁料这广陵王世子是个见了鬼的,竟同她讲“再打一次”,她活了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要求。 再、再打一次? 她深知第二巴掌下去这厮必然会将自己挫骨扬灰,可没等她反应,胳膊就已经不由自主地高高扬起。 好在这骚包还有些理智,晓得拦她,不然他们两个迟早都得疯一个。 李秀色回忆完,终于开口:“先……” 她肯定道:“先解决它吧。” 颜元今气笑了:“是么?” 李秀色也跟着傻笑一声,正未来得及说话,面色却忽然又是一白,头脑也随之一阵晕眩。 她先是抬手抹了抹唇角的黑血,再低头看去,右掌破口处也还在不住地往外冒着血珠。 先前不觉的痛感眼下格外清晰地不住蔓延,李秀色终于叹了口气,商量道:“世子,我好像受了很重的伤,算账的事不急的话,等会儿再说罢。” 颜元今:? “真的。您瞧,”她似乎怕他不信,举起血肉模糊的掌心给他看,喃喃道:“还有点疼……” 话音刚落,整个人便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46章 坍塌 广陵王世子这一回没好心去拦, 那紫瓜便结结实实栽到了地上。他低头瞧她一眼,方皱起眉头,却听硎尸在旁不住嘶叫道:“杀了她, 我要杀了她!我要喝光她的血!” 它浑身布满血光, 胸口处因受了一刀正有大团大团的鲜血涌出, 皮囊好似泄了气,身子不住朝下瘪,见颜元今至始至终未理会自己,便忽然又换作一张变态的笑脸,深吸口气道:“你闻, 她的血味,那样香甜, 正飘在这空气中呢……快, 快给我喝上一口!” 颜元今不耐烦地冷笑:“你觉得你有命来要求我?” 硎尸舔舌:“小郎君别生气, 倘若你不愿意, 我也可以分你一半,这样罢,我让你先喝,如何?” 广陵王世子沉默一瞬,目光定在它身上:“你刚刚说什么?” 硎尸忽而捂住嘴,“啊”了一声:“是我忘了,你现在应当对这味道不敏感,也没有欲望。” 它故作疑惑:“要如何才能有欲望?” 又恍然状咯咯道:“晓得了, 待你这双眼也变成红色, 便会有了罢?” 颜元今笑了:“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言多必失?” “我只是好奇,小郎君并非婚祭而生, 身上留的也尽是凡人之血,为何会落得同我一般下场?”硎尸笑道:“总归我现在快要死了,不如在此之前,解了我心中疑惑?” 颜元今轻哼道:“你算个什么东西。” “那便有些可惜了,”硎尸慢条斯理地扭了扭脖子,似在整理自己凌乱的发丝,继续道:“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揭了皮囊,你与我没什么不同,那我便在阴曹地府,等着看小郎君的好戏罢。” 它说着,又看向晕倒的李秀色,啧啧道:“可怜的美娘子,还不晓得身边那位才是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呢,看来我今日是尝不到你的滋味了,不过别担心,他可以。” “我等着,等着他一口一口,将你喝干抹尽,嘶。” 它声音幽然,舔舌道:“想想,还真是羡慕……” 话未说完,便有一阵凌厉风声,今今剑正正穿过硎尸喉咙,不耐烦地掐断它所有言语,剑身上布满七星铜钱,只听一声轰鸣,瞬间燃起烈火,刹那之间,红衣恶鬼面目狰狞,尖叫声被火团吞没,身躯也于熊熊火光中灰飞烟灭。 没给硎尸任何反应的时间,顷刻间让它化为齑粉,捆绑其的铜钱链随之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广陵王世子轻巧收链,脚底轻轻碾上粉末,冷笑道:“阴曹地府?怕你还没那个资格去。” 他说完话,忽觉身后发出了簌簌声响。 扭过头去,却见是那紫瓜的脑袋微动了动,颜元今眸色一暗,凑近去看,却见李秀色歪着头,双目紧闭,似是还晕着。 他双眼眯起,抬脚轻抵了抵:“醒了?” 李秀色身子随着他动作轻晃,看样子毫无反应。 颜元今沉着的心放了下来。 倘若她醒着,那方才的话她指不定都偷听了去,如此的话,这个人是留不得了。不过看她眼下睡得跟猪似的,应当不会有这个担忧。 他收回脚,目光却没能从她身上移开。 甚至稍稍弯腰,饶有兴趣似的,认真地打量起她。 她脸色苍白,唯独额角的胎记还如往常颜色暗沉,那胎记乍一看像只虫子,但此刻细细观察下来……嗯,更像只虫子了。不过之前总觉得这虫子恶心,许是最近看久了,倒也勉强可以忽略过去。 倘若她脸上没有胎记,会是什么样子? 广陵王世子自她光滑的额头、画得乱七八糟的眉毛、算不上浓密的眼睫毛一路看过去,最后定在她口脂快蹭没了的嘴唇上,非常不客气地下了结论,果然还是很一般。 视线下滑,看向她白皙的脖颈。 那畜生说她的血很香。 颜元今也不知为何脑中会回想起这句话,他盯着她的脖颈看了半晌,似乎能依稀见着下方的青色血管。他定神看着,忽而发起了呆,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方才它还说,他会一口口,将她吃干抹净? 真是笑话。 地上躺着的李秀色便在这时脑袋忽而朝这一边歪过来,如同故意一般,恰好挡住了她露出在外的脖颈肌肤,也让发呆的广陵王世子稍稍回了神。 “……” 她不是晕了?为何脑袋还在动?她到底晕没晕? 他抬手推了推,便见李秀色身子随之一晃,刚歪过来的脑袋又歪了回去。 颜元今古怪地看她一眼,并未多想,只将视线挪到她还残留黑血迹的唇边,这丑丫头强行冲破了蛊毒,眼下应当是损了心肺,受了内伤。方才她刺硎尸那一剑时,着实叫他吃了一惊。照理来说中了尸蛊的人断不能还残存自身的意识,为何她可以?莫非是因为她拥有比常人更坚强的意志?还是因为她有何特殊的身份? 可她不就是一个正五品家的女儿,还能有什么特殊? 她处心积虑接近他、讨好他,一次一次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又是为什么?难道说就因为喜欢他?她就这么喜欢他? 可她是不是没有脑子,要知道除非太阳打西边升起,除非他瞎了废了,不,哪怕瞎了废了,他也死都没可能喜欢她。 他不屑一顾地打量李秀色好一会儿,目光不经意落至她耳垂上的耳钉处,也不知为何,静静看了半晌后,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摸了一摸。 他曾经也这样偷偷摸过那个东西的耳钉。 思及此,广陵王世子先是一愣,眼神中很快闪过一丝厌恶。 恰在此时,指腹不小心触到了什么软软的物什,定睛看去,却小姑娘的耳垂。只一瞬,他便有如碰到什么刺一般收回了手,再迅速起身,抬脚对她踢了踢,端出幅凶神恶煞的模样,语气恶劣道:“晕够了没?” 昏迷的人自然不能回答,广陵王世子问完似也觉得自己好笑,正在此时,却忽觉身遭一阵晃动,叫他脚下也不禁晃了一晃。 四周纷纷掉下石块,墙体脱落,地势摇晃。 颜元今心头一跳,此洞为硎尸所设,硎尸一死,这个洞怕是要塌了。 他抬手一试经脉,见轻功已然恢复得差不多,正欲踮脚,瞧见地上的李秀色,便又大发善心地用铜钱链利落地将她整个身子一卷,扛在臂弯,飞出洞中。 出洞瞬间,身后轰隆隆一声巨响,漫天硝烟,彻底塌陷。 * 滴—— 【恭喜宿主,协助主角斩杀硎尸,功德分+4,已拥有6分功德!】 【恭喜宿主,您今日于地洞中情话表白一次、提醒目标躲开偷袭一次,已累计到任务完成次数中,任务进度30/100。请再接再厉哦。】 李秀色醒来时,正听见系统一连串的播报声,只觉头脑嗡嗡,有些发懵。 她下意识揉了揉脑袋,忽觉掌心又传来丝丝的痛,下意识看去,却见伤口处已然涂上一层白色药粉。 再抬起眼,发现头顶是茂密的枝叶,以及叶后布满星子的天。 她眼珠稍稍转了转,看见最近的一株大树上,似乎正躺着个黑漆漆的人影,金衣黑靴,好整以暇,似在小憩。 她静静看了会,忽听那人道:“醒了?” 李秀色一愣,他不是在睡觉?心中虽奇怪,但嘴上只是应声:“嗯。” 又看了眼身旁的一个瓷瓶,继续道:“世子,是您给我上的药?” 颜元今两手撑在脑后,睁开眼睛,注视头顶星辰,语气漫不经心:“不必谢我,本世子是怕你失血过多死了,举手之劳而已。” 李秀色坐起身,只觉胸腔内还有些微痛,但比较之前好受许多,轻咳一声,而后道:“谢还是需谢的。”毕竟你难得这么好心。 颜元今哼一声:“掉点血便晕了,出息。” 李秀色抬头纠正道:“世子,我不光掉血,我还为避免伤到您,不惜冲破尸蛊,受了内伤。” 原是为表衷心,不想对方听见后点了点头:“说的没错,不光如此,还给了我一巴掌。” “……”这话题怎么还过不去了! 李秀色忙解释道:“世子,您也知晓我是被控制了,那一掌并非我本意。我给你赔不是,您便消消气罢,再者事已至此,打都打了,总不能叫您再还回来?” 颜元今挑起单边眉毛,继续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未尝不可。” “……” 他不会要来真的吧!因知晓这厮素来不懂怜香惜玉,生怕他真要飞下来暴揍自己,李秀色忙戒备地捂住了脸。 谁料等了片刻,也没见那广陵王世子有什么动静。 料想他是诓自己,李秀色这才放下心来,继续斟酌问道:“世子,我晕了多久?” 颜元今道:“天都黑了,你说呢?” “……” “那、那您就睡在树上等我?” 李秀色越说越心虚,毕竟他们还有要事在身,若真因为她耽搁了,她怕是要自责死。 颜元今稍稍偏头,居高临下瞥她一眼:“谁说我是在等你?” 李秀色奇道:“那您是在?” “等人。” 李秀色闻言不由又是一愣,等人,不是在等她醒,还能是等谁? 还在思索,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林间深处亮起火把,摇曳光色中,似有几人正朝这边疾步而来。 颜元今坐起身来,屈起长腿,好整以暇地扶起下巴,慢悠悠道:“这不就来了。” 那几人并未直接来到李秀色这边,而是停在了不远处已被烟尘碎石掩埋的山洞入口前,只听为首那人声音带着分沧桑,焦急道:“怎么会,怎么会塌了!谁干的?是谁干的!” 颜元今脚尖晃了晃,伸指一弹,不知弹出个什么,只听“砰”一声,惊起林中飞鸟。 又一年轻的声音惊呼道:“尤老!那边似有人!” “走!去看看!” 很快,夜色中便有人穿过树丛,直直奔至李秀色所在的这一片。这一见地上坐着个模样狼狈的小娘子,所有人都稍愣了愣。 李秀色也愣了,与之面面相觑。 在她面前,站在三个男子,还有一个小娘子。这小娘子她认得,正是白日里跟踪的那一位。 小娘子似也认出她了,先是惊讶捂嘴,而后放下手来,指着李秀色,恨恨道:“果然是你!” 领头的老者扭头道:“你认得她?” “对,我今日见过她,当时我便觉得——” 话还未说完,忽听身后一阵风声,夹杂着树叶晃动的簌簌声。 一人从树上轻巧跳下,正跳至为首的那老头身后,足尖未发出任何声响,只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老头顿时一惊:“谁?” 广陵王世子从容绕至他前头:“自然是我。” 他轻声一笑:“这可不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吧……月氏?” 第47章 勾结 那老者瞧见面前冷不丁冒出来个人来, 着实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衣着光鲜,容貌惊艳的小郎君。 他面色闪过一瞬慌张, 故作严肃道:“何为月氏?郎君认错人了!” “先别急着不承认, ”颜元今微微一笑:“让我先猜猜, 为何这地洞塌了你们这般着急?你们与洞中的硎尸是何关系?” 他单手抱胸思考状在那老者身侧绕了半圈,另只手指尖有意无意地轻挑着辫尾铜钱,忽而停下步子,轻轻“啊”了一声:“莫不是当初婚祭下葬的可怜女子,便是出自你们月氏一族?” 此言一出, 老者身旁几人神色瞬间紧张起来,那老者更是愕然, 随即面露戒备, 语气压低道:“你、你究竟是谁?” 他眼神警惕地打量起小郎君装扮, 见他一袭金衣, 眉眼张扬,气质出挑,只一眼便晓得定出自什么矜贵人家,这样的人为何要至于此处?又注意到其袖处被明显划破,身前也有深深浅浅的血迹,心头不由一跳,惊道:“是你?是你毁了这地洞?!” 颜元今道:“这可是你冤枉我了,分明是它自己塌的。不过里头那具蠢僵尸倒确实是我杀的。” “什么?!”那老者难以置信:“你、你把它杀了……” 他身侧几人顿时也惊讶不已, 对望一眼, 神色中竟却并无怒意,还莫名带了分欣喜,随后喃喃道:“当真?当真杀了它?” 颜元今并未应声, 只不屑笑道:“你们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为何要与那畜生狼狈为奸?” 老者脸色青白,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倒是身旁年轻男子之一想起什么,急忙矢口否认:“并非你所想,我们……” 话未说话,便见面前寒光一现,长剑搭上肩头,凉凉贴上他肌肤。 广陵王世子持着剑,眸色淡淡:“我只听真话。” 这男子双腿顿时一抖,说不出话来。倒是另一年轻男子见状偷偷举起手中棍子,然而还未使力,不知从何处忽弹来一枚铜钱,只听“锵”一声,他手腕吃痛,那木棍竟直接飞了出去。 颜元今活动了下指尖,神色不屑中带了丝不耐烦:“好话不说第二遍,莫让别人没耐心了。” 说完,抵住的剑身朝男子脖前又近了近,眼看下一瞬便要见血。 老者见身旁两名男子眨眼间便被制住,深知这小郎君功力非凡,当即颤声道:“郎君息怒,切勿动手。我说、我说!” 李秀色这会儿也慢慢从地上站起,这骚包的伤药有些奇效,她眼下痛感渐渐无几,虽说还有些晕,但好在精神恢复了大半。 她行至颜元今身侧,见他眉毛一挑:“这不就得了。” 随后慢条斯理地收了剑,摆出了幅洗耳恭听的架势,冲着老者懒洋洋道:“行了,说罢。” 年轻男子担忧道:“尤老……” 方出了声,瞧见颜元今眼神又淡淡瞥了过来,想起这人厉害,立马又不得已噤声。 那老者摇头道:“没事……总会有这一天的。” 他说完,看了颜元今二人一眼,叹了口气,回忆起什么似的,缓缓道:“当年听先辈提起,我族刚搬来此处时,恰逢此坑中生出僵尸。” “先祖虽立志要开始新的生活,但因初来乍到,仍是穷困潦倒之时,便饱受本地人排挤,那阵子村民正商讨要行冥婚镇僵尸,却一直找不出合适人选,谁曾想竟在暗地里将主意打到了我族人身上。” “他们同老族长提出要求,族长起先不愿,后遭威胁,深觉族人处境艰难,若想要今后能安稳地过日子,表出诚心,便只能献出族中一刚刚及笄的女子。” 李秀色听了个开头便已然极其愤慨,问道:“便这么轻而易举地将一个人随意交出去了?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就没问过她愿不愿意?她家人同不同意?” 尤老低声道:“那娘子家中仅有一对父母,当初在替人做苦工时遭人白眼迫害,双双被打成了残废,心智也因此不再健全,正常生活都极为困难,本就是苟延残喘。老族长便与她达成交易,保证族中人会照顾好她父母后半生,了却她唯一牵挂,劝说她同意了婚祭。” 李秀色气道:“这对她何尝不是种变相的压迫。” 心中又涌起一股酸涩,难怪新娘子的嫁衣这般简陋,不仅因她本就下等族出身,且在族中竟也还活在最为凄苦的那一家。就因为这样的出身,便只能任人宰割,这算什么道理! “冥婚后,那老僵尸果然消了尸气,腐烂而尽,并未出来祸害四方。附近原本的村庄人家倒也果真从此没再刁难我族,不过他们似乎仍心有余悸,惶恐至极,时间一长,渐渐都搬离了出去,于县中其他地界划地生活,更有甚者,干脆离开了昭花县。久而久之……这一片便只剩下我族中人。” “本以为就此能安宁,却不想过了几十年,发现当年活埋那娘子的僵尸坑突然出现了一方小洞,洞口愈来愈大,闹得族中人心惶惶。终于有胆大者冒险下洞探查,才发现其中竟藏着一具新的僵尸,此僵极为出奇,血肉之身,尚有呼吸,更能言语,除开不可见日、以及模样有些恐怖怪异,竟与常人并无太大区别。” “后来才得知,它原来竟是当初的那老僵与那女子所生,是我们族人亲手造出的祸害!它先是害死我族中数人,随后又突然收了手,声称可以不继续滥杀,但我们需与之做个交易,一是助他建设洞中机关,二是每年都要给他送去一个‘新娘子’,他自也会替我们消除所有试图擅自闯入村中的外人。” 李秀色讶道:“每年送去一个?你们照做了?” 尤老低头不语。 反倒是那黄衣女子出了声:“不做怎么行?那畜生不许我们搬离,若不做,村子早被它杀光了!牺牲一两个人,换大家安宁,有何不可?” 李秀色见她长得漂亮,竟却能说出这般冷血的话来,横眉冷道:“话说得这般轻巧,别忘了你也身为女子,怎么不担心下一个便轮到你自己。” 黄衣女子哼一声:“如何会轮到我,我家可是族中最富足的,要献也是献那些快活不下去的玩意,街边女乞这么多,反正也了无生趣,还不够它挑的么?” 李秀色哑然,当年“下等族’竭力要突破世俗等级界线,反抗压迫才来到这里生存,却不想短短百年,自己族内倒是又分出了个三六九等,想想还真是讽刺。 颜元今在一旁啧道:“于是你们便与那蠢东西合作,在林中设下迷雾,引外人掉入陷阱,沦为硎尸之餐?” 尤老道:“这、这也是不得已之举。先祖留下训诫,要我们必须隐姓埋名,开辟家园,不与外界过多往来,如今族人好不容易安宁下来,我们怎愿意被别有用心之人闯入,威胁到大家眼下正常的生活?” 黄衣女子也道:“我早知你们在跟踪,既然甩不掉,便故意引君入瓮。” 又不满道:“谁知你们这么好的运气,竟然完好无损地出来了。” 说完,目光不甘心地落在了广陵王世子身上,暗暗剜他一眼。 李秀色不由恍然,凑近颜元今跟前唏嘘道:“世子,看来是您在船上对她太不客气,才叫人家动了杀心。” 又小声嘟囔:“我原是被您连累了。” 颜元今低头瞥她一眼,似笑非笑:“你说什么?” 总觉得他语气阴恻恻,李秀色当即缩缩脖子:“没什么。” 年轻男子在这时道:“郎君,我晓得你能耐高,不过……你是当真杀了那硎尸?它彻底死了?会不会……会不会又复活过来?” 颜元今眼神扫了扫他,带几分不屑,似是懒得回答这般没用的问题,反倒是李秀色在旁边认真点了点头,抬手指了指世子,再做了个抹脖的动作,替他答道:“挫骨扬灰了。” 又摇头补充:“莫要说活过来,怕是永世不得轮回了。” 这么一说完,砸了砸嘴,隐约还觉得有些残忍。倒是那两个年轻男子大喜过望:“真的、竟是真的……那太好了!” 尤老也看向颜元今,颤声道:“小郎君,实在……实在多谢你斩杀了那畜生,方才我们瞧见洞处燃起硝烟,又见它崩塌,还在担忧僵尸会不会蹦出寻大家麻烦。眼下看来,今后终于可以解脱,不必再做那些杀生之事了啊。” 李秀色道:“你们总共祭过几个新娘,又借硎尸之手杀过多少无故之人,可曾计算过?他们又可还有命解脱?” 尤老无力辩解,只垂头道:“我们自也深知所做之事罪孽深重。但属实无奈,毕竟谁也不想再过先祖那般苟且偷生的日子了。” 颜元今笑了:“如今便不苟且?” “尤老?”他轻嗤道:“姓尤?” 尤老一噎:“郎君何必嘲讽我,你不是已知我族身份。”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也问出心中许久的疑惑:“你二位究竟是谁?看起来并非普通之人,为何要寻我月氏一族?” 广陵王世子笑道:“方才你说族中有记录生死的册子,没错罢?” “是。”尤老愣道:“你……” 没等颜元今继续开口,李秀色已经率先摊开手,机灵且热心地替他说出了后半句:“拿来给我家世子看看。” 世、世子?! 月氏四人则是纷纷愕然,虽说他们猜想这小郎君来历定不一般,可竟未曾想会是这般人物。 尤老颤声问道:“世子……是、是哪一位世子?” 卫朝难不成还不止一位世子?李秀色想也不想介绍道:“那还用说,自然是最无恶不作的那个。” 颜元今:? 第48章 辛柔 “都在这里了。” 屋内, 烛火摇曳。几人在桌边规规矩矩站着,神色中都带有或多或少的惶恐,时不时偷偷朝上座的锦衣小郎君描去一眼。为首的尤老自柜中翻出几摞用红色麻布遮盖的包裹, 恭敬地从中冲抱出一摞递了上去。 小郎君方要抬手, 在他身侧站着的小娘子却忽上前一步, 伸出手来率先抢了过去。 李秀色抱住那包裹,没急着打开,而是又立马回转身递给颜元今,笑眯眯道:“殿下,请。” 几人在后见状, 都不禁暗中唏嘘,果真是位世子, 处事派头极大, 接个东西都得在下人手里过一遭。又想, 原来这小娘子竟是他的婢女, 难怪两人会在一处。 月氏素来不问世事,并没听说过这位广陵王世子,但听这小娘子说他“无恶不作”,似乎并不尽然,至少对待下人还算宽厚,这小娘子面含胎记,是一忌讳,他也能贴身带着, 可见这人也并非能坏到哪去。 广陵王世子并不知自己在他人心中形象有所升华, 只抬眼睨了李秀色一记,这才慢悠悠接了过去,放置桌上。 拆开遮布包裹, 其中果真是数本叠在一处的籍册。最上头那本还是崭新,看样子不过记录了几页。往下去每一本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旧,较下方的几本更已然残败不堪,书脊脱落,被人用极细的麻绳缝补。 尤老道:“世子,您为何要看这个?” 颜元今未答,只随意翻开一本,见上头一行行密密麻麻记录着月氏各家各户各人员的姓名介绍及画像,虽如先前车夫所说,族中在外皆取百家之姓,眼花缭乱,但册上记录的却皆是原本月姓。 身死者基本被一道红线划去,并写上某某年某时按族规葬于某潭。也有些是被黑线划去,并附明葬法特殊。 李秀色也凑过去看,随意瞥见一例,见旁边写道:“月小女,年十五,父母双亡行乞为生,卫和十四年腊月初三日,入祭僵尸坑,破例不予水葬。” 下头附上一张小娘子的画像,‘小女小女”,果真人如其名,娇小可爱,却在小小年纪,死于非命。 寥寥数字,却这般刺眼,李秀色只读了几例,便再也看不下去。 颜元今则是淡淡扫了过去,沉吟道:“如今已是卫和三十六年,若计算上百年前,我要找的那人,应当是……” 他说着,忽而合上手中那册,朝柜中其余几摞看了看,道:“拿朔和年间的过来。” 尤老点头诚实,忙挑出最里的两摞,叫身旁年轻男子抱了过来,一面问道:“世子殿下,您这是要寻谁的讯息?” 颜元今也不卖关子,头也不抬地问道:“青山顾氏,可曾听过?” “顾氏?”尤老思忖一番,摇了摇头:“未曾。” 又转身看向身侧:“你们听过么?” 几位男子也一脸茫然,他们皆不常出村,并不太关心外界之况。 反倒是那黄衣小娘子脆声道:“可是离开主街最近、宅子最大的那家?” “辛柔,你听说过?” 尤老等人倒也不甚奇怪,月氏辛家乃族中最富足的一支,家中开了织布纺,常要外出谈些生意。辛柔也因自幼长相超群,聪慧机敏,深受族人喜欢,她常在身为族长的尤老身边帮忙处理些事宜,尤老便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知晓她素来欢喜外出,不似他人般闭塞,能晓得许多事也在情理之中。 “自然。”只见辛柔揪了揪黄裙边,偷瞄了广陵王世子一眼,娇声道:“我知道那家,属青山镇上顶顶有钱的,还有人在都城里当大官呢。” 颜元今点头:“不错。” 得他肯定,辛柔的面上登时染上红晕,忍不住再瞧了他两眼。她原先只知晓他容貌上乘,叫人一眼便难忘怀,但性子过于目中无人,叫她丢了面子,反正世间美男子不少,她们月氏因族规也不能嫁与他人,于是当她得知自己竟被他们跟踪时,便干脆将他们引进了洞里。 可眼下才晓得面前这小郎君并非凡人,竟乃是当朝的世子殿下。看样子世子也没怪罪于她,似是还对她的回答颇有赞许,她可是族中最漂亮也最见多识广的人了,比他身旁的那婢女好看不知多少,他应当对她印象还是不错的罢? 尤老道:“世子,那顾氏和我们月氏有何干系?劳您这般兴师动众,亲自前来?” 颜元今没吱声,而是扭头朝李秀色方向瞥了一眼。 虽只一眼,但李秀色却迅速读懂了他眼神中带着懒散的意思:你不是就爱抢我话说?本世子累了,你来讲罢。 往常和陈皮出去办事,也是陈皮在那训话,他能少说几句,便少说几句,这两天属实说了太多废话,竟还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广陵王世子这么想着,舌尖方下意识轻抵了下牙关,便听那紫瓜在旁忽道:“尤老,你们这可有茶水,我家世子眼下有些渴了。” “哎,有的、有的。”尤老哪敢怠慢,忙不迭唤人下去烧壶上好的雾花茶来。 李秀色又想起什么,贴心道:“顺道添些蜜饯,世子喜喝甜的。” 这一整套流利的吩咐下来倒让颜元今动作一顿,眼神中随即多了几分不屑。 他心中所想及喜好她竟摸得一清二楚…… 呵,这丑丫头为了讨好他真是无所不用至极。 李秀色吩咐完,这才开始一五一十转述起顾家所发生事端,直说得尤老等人纷纷愕然,末了,她才从袖中掏出两卷画像,递上前道:“这一所画是自顾家院中挖出的那荫尸的画像,二画的是自它身上寻见的铜牌,有正反两面,您瞧瞧,可认得?” 又道:“我们查出月氏如今分为三支布于各地,便兵分三路去寻,铜牌实物在另一行的道长手中。” “是,”尤老点头道:“当年族中人口数量不小,为掩人耳目,不被人察觉下等族身份,便分化为了三支。不过因此地最为隐蔽,老族长便一直生活在此处,其余两地只需每隔半年叫领头人来报道一次,添些籍册上的名号及记录。” 李秀色点头,心道那她和这骚包还真是来对了,这么说关键都存于此处了。 尤老拿过两张画像,看了那铜牌一眼,瞧见上头清晰的“月”字,以及背部弯月锁链图案,讶道:“这、这果真是族牌。” 又喃喃道:“我只在上一辈族长嘴里听过描绘,却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据说先祖们脱离下等族群体后,为保证安全,也不想再被此物侮辱,便将所有铜牌集中销毁殆尽……” 李秀色忙道:“您再瞧瞧那荫尸的,可有印象?” 尤老看了荫尸画像半晌,见之虽表皮完好,但总觉有些瘆人及潦草,便有些尴尬道:“这,这我倒是瞧不出……” 李秀色恹恹地“哦”了一声,她也知方才心急了些,到底是死了上百年的甚至数百年的,这族长虽也是花甲之年,但怎么可能会认得荫尸原身女子。 恰在此时,茶水端了上来,盘中也上了些蜜饯糕点,李秀色见状刚要去接,却被一黄衣身影撞得一歪。 辛柔挤过了她的手,率先迎了过去,将茶水端起,袅袅婷婷行至颜元今身侧,轻轻递了上去,柔声道:“世子,请用茶。” 颜元今闻声抬头时恰看见尚未反应过来的李秀色还神色颇有些呆滞地站在后方,眉头稍稍一挑,心中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好笑,随后将目光慢吞吞移到行至自己面前的辛柔身上,打量了一下她的脸,忽道:“有帕子么?” 辛柔顿时一愣,见他问起这般私人的问题,脸颊顿时又红了几分,而后摇头:“回世子,今日未戴在身上。” 颜元今唔一声:“没事。” 他说着,指尖轻轻一挑,便从袖中变出了一方朱红色的巾帕,染了些独特清冽的桃花香。 李秀色远远瞧见先是一愣,她认得这个,当日在王府亭中这厮扔出的同这是一模一样,陈皮说他主子每日换张新的,看来还真未夸大。 辛柔面色则是愈发得红了,这是要送她帕子? 她以前确实听说过一些男女以物定情,可都是私下里做的羞事,这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赏赐于她,是否过于奔放了?不过他既然是当今世子,定是与族中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家伙不同的。 思及此,便佯装不懂道:“世子,您这是?” 颜元今道:“拿去。” 一旁的月氏其余几人全都看直了眼,尤老更是忧心忡忡,事发过于突然,这世子怎么突然就瞧上辛柔了?虽说她确实样貌上乘,但毕竟是族中人,是万万不可与外人结亲的,更何况对方身份特殊,平时什么样的天仙国色见不到,他对辛柔定是临时起意,绝非是动了真心…… 还在想着,眼见辛柔已然点了点头,羞涩地“嗯”了一声,先将茶水放置在桌上,再抬手帕子,正揉着上头顶好的布料,却忽听广陵王世子轻飘飘道:“好了,把脸挡上罢。” 李秀色:“……” 尤老:? 辛柔不解道:“挡、挡什么?” “脸。”颜元今言简意赅:“你的。本世子不大想看见。” 又奇道:“不然你以为我把帕子给你做什么?” 辛柔握帕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听懂了他话中意思,顿觉无地自容,眼眶登时红了,怎能这般、这般羞辱人? 她声音已然带了些泣意:“世子为何要我……要我……是辛柔长得过于难看了么?叫您见我心烦?” 颜元今本来倒也没那么烦,她一问他便有些烦了,语气却还算客气:“倒也不全然。” 他慢条斯理地评价:“丑是丑了点,但比较某些人还算好一些。” 又啧一声:“不过也没好多少。” 从小人人皆夸貌美的辛柔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她难以置信地抬头,又难以置信地看了眼侧方那面带胎记的婢女,心中忽而生出股荒唐之感,世子口中的“某些人”不会说的是这个丑娘子罢?他竟然拿她与她比较?! 尤老等人也全然愣了,虽有异议,却也不敢出言。 颜元今“啊”一声,继续道:“还有关键一点。” 他道:“我还记得在某些人嘴里,本世子是全胤都最无恶不作的那个。” 李秀色嘴角一抽,这话题怎么便扯到她身上了?这事不都过去了,他怎么这般小气,还记在心里呢? “其实她说漏了。”广陵王世子微微一笑:“本世子非但是无恶不作,还是最睚眦必报的那个。” “……” 辛柔这下终于敢怒不敢言。是了,她之前设计了这世子,又怎么求他放过自己呢?只是心中又实在忍受不了这般屈辱,转身便哭着跑了出去,那帕子也没握住,颤巍巍落至地上。 颜元今这才舒坦起来,拆开了面前包裹,露出其中数本一看便年代悠久的册子,屈指敲了敲,谈正事道:“既然分辨不出,便照着上头画像,一一比对出来罢。” 又道:“手脚快一些,我们时间有限。” 毕竟眼下已是后半夜,过了明日白天,到夜间那荫尸便该苏醒了。 这不是项小任务,可这世子却吩咐得如此随心,仿佛做多了这种事。只是眼下确实也并无他法,尤老及其余两名年轻男子也知事态严重,只得快马加鞭,分头翻找比对了起来。 李秀色捡起地上帕子,正想着要上前帮尤老他们忙,可还未动作,却听广陵王世子看向她道:“愣着做什么。” “还不快给本世子奉茶?” 那茶水分明离他近在迟尺,可他还是懒洋洋扶着下巴,如同自己没有手似的。 第49章 阿柳 李秀色先是呆了一瞬, 随即反应过来,这世子虽说语气不善,但听在她耳里却分明是天上掉了馅饼, 忙不迭挂上笑脸, 点头“诶”了一声, 殷勤地凑了上去。 颜元今见她这般模样,只觉得好笑,活见鬼了,还是头一回见人端茶送水这么开心。 他睨她一眼,慢条斯理接过茶水, 只轻酌上一口,便道:“凉了。” 将杯盏随意丢了回去:“我要喝热的。” 李秀色好容易才接住, 洒了半手茶水, 只觉不过是少了几分热气, 分明还是温的, 火气方要冒上来,又迅速忍压下去,看在任务加一的份上,她不跟这全天下事儿最多的计较。 “这就给您换杯新的。”她假笑着说完,忙又去拎了茶壶给他斟满。 这壶嘴中还冒着热气,李秀色捧杯时都觉得烫手,心说这回不得烫死你。却见颜元今接过后从容地饮上了一口,依旧面不改色, 轻描淡写地评价道:“还行。” 李秀色:? 她神色复杂地盯着他嘴巴看了一会, 还在思考这人舌头是什么做的,忽又想起什么,连忙去将蜜饯糕点也端了过来。 这盘中的点心模样精巧, 香气怡人,李秀色下意识吞了记口水,将之放至桌上,想想又觉得不对,捏起一块送上去:“世子,您累了一晚,也该饿了罢?” 她伸得太快,手都险些怼至他唇边,广陵王世子脑袋未动,只掀了掀眼皮子:“怎么,还想喂我?” 胆大包天。 李秀色心道你若是愿意也不是不行,但嘴上不敢这般直言,忙收回来一些,贴心道:“不是,我是要递给您。” 颜元今笑了:“本世子自己没手吗?” “……”方才叫奉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李秀色将那糕点在他跟前晃了晃道:“世子,您闻,空中都飘着这芙蓉绿豆糕的甜津香气,想来口感定是甜糯可口,您还是快些尝尝罢。” 她说话时鼻子还附和地使劲吸了一吸,为引诱这骚包吃上一口可谓是使劲了浑身解数,只可惜对面神色冷淡,似乎丝毫都不给面子。 正气馁时,忽听一阵“咕噜噜”声。 是从她肚中传来的。 这声响不小,她又离得极近,广陵王世子可谓听了个一清二楚。这才忽而想起,不但他未进食,这丑丫头貌似也饿了快一天一夜了?不仅饿着,还失了不少的血。 他这才不由打量她一眼,见她上了药后这会气色明显红润许多,他先是想,这小身板倒是能撑。又想,怎么这厮和旁人不同,正常人发烧受伤不应神色暗淡无光,她双眼为何还这般得亮?眸如星子,炯炯有神地对上他目光,眨眼瞧他一会,而后瞳中忽而盛上些羞赧的笑意,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世子,不然这个还是我先吃了罢。” 颜渊今:? 说完,没等他回应,糕点便迫不及待地塞进了自己嘴里。 这紫瓜吃东西很不文雅,是一口塞进去的,平常小娘子都不会这么吃。平常的定是会小口小口咬着,细嚼慢咽,矜持淑女,虽然他没见过,但是猜也猜得到。 这么不文雅的小娘子,居然是钦天监监正家的女儿? 又忽而想起上次听谁提起,她似是李家的庶女,噫,该不会是从小没了娘,所以没饭吃罢? 颜元今莫名其妙地盯着她吃东西看了半晌,也不知为何脑中会乱七八糟想了甚多,最后又诡异地想,她吃得好香。 似乎……是挺好吃的? 不过。 广陵王世子轻轻皱起了眉头,这不是要拿给他的么?谁准许她先—— 方有些不高兴地思及此,却忽见面前又伸上来一只小手,手中捧着一块粉青相间、嫩嫩软软的糕点,似乎还怕他觉得不干净,刻意没碰到自身伤口,李秀色笑眯眯递着,期待问道:“世子,吃吗?” 颜元今稍稍一怔,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忽觉鼻尖如她所说,竟真的飘进一股清甜的香气。 他半晌没作声,过了许久才有些不满地问道:“你是狗鼻子吗?” “啊?” 这怎么还突然骂人呢! 李秀色不明所以,还未来得及回话,却见广陵王世子抬手将那块糕点接了过去。 颜元今咬上一口,下意识挑了挑眉,心道,不怪这紫瓜,味道是还不错。 李秀色见状,另只手悄咪咪将桌上盘子朝后拉了拉,眼见广陵王世子大快朵颐吃完了,虽不知他为何突然好似食欲大增的模样,但还是连忙又趁热打铁递上第二块:“给。” 他这一回竟也未见刁难,只随意接过,还未下口,忽听有人惊呼一声:“寻着了!” 颜元今动作顿时一停,眉头扬起,随即将糕点丢回盘中,扭头道:“寻着了?” 李秀色虽可惜这一口没叫那骚包吃下去,但眼下还是更惊讶于月氏几人速度。只见一年轻男子将手中书册小心地递了上来,铺开在桌面丧,恭敬道:“世子,在这本上。” 书册的封面全然掉光,内里也七零八落,被细线艰难地缝补起来,四角有些发霉发黑,一看便年代久远。 颜元今低头看去,只见右页画了三张人像,唯有第二位的名字处被划了道长长的黑线。 ——月阿柳。 名下配一张画像,画中仅有一张脸,许是保护尚可,墨迹倒也算清晰。 看上去大抵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虽年岁尚小,但五官容貌清秀立体,即便是放在现在,也称得上出众。而在其唇下,还有一粒显眼又独特的美人痣。 恰与荫尸点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李秀色也凑上前看,看了几眼,忽而不自觉“咦”了一声:“等下,我怎么觉得……” 她轻皱起眉头,奇怪道:“怎么觉得看上去有些熟悉?” 尤老在旁端详一番:“确实与二位给我看的画像上那僵尸有些神似。” “不。我说的并非是它……”李秀色摇摇头:“我总觉得像我见过的谁,却有些想不起——” 言至此,脑海中却忽而蹦出一个人影,她当即一激灵,下意识道:“顾茵茵!” 尤老等人一怔:“那是何人?” “顾茵茵?”颜元今也只觉这名字有些耳熟,问道:“谁?” 李秀色奇道:“顾公子的妹妹,世子这都不记得了?” 这厮不是和男二号顾隽关系甚好,怎的连人家妹妹的名字都不知道? “妹妹?”颜元今稍稍回想了一番,这才恍然。哦,是了,顾隽是有个妹妹,他倒也见过不少次,连夜从胤都赶回来除了是因对顾家祖宅那具无名棺材感兴趣,也顺道是为了给她送些暂时可救命的名药。 虽然他也没少听顾隽那厮提过顾家小女的名号,可他不记得这人名字不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么?她吃惊个什么?他堂堂一个世子,为何要浪费时间去记旁人姓甚名谁? 广陵王世子看向出言不逊的李秀色,不打算与她计较,只问道:“你说这画像,像顾茵茵?” “是。”李秀色愈发惊讶了,又问道:“您不会没见过罢?还是您不会连她长啥样都不记得了罢?” “……” 颜元今继续认真地回想了一番,确定了自己诚然是不记得顾隽那妹妹模样。虽说他见过不少次,但每回也未曾认真瞧过脸,确实是没放在心上过。不过这也是应该的么?除了与各类案件有关的线索,他广陵王世子凭什么要记无关人员的样貌? 李秀色晓得这广陵王世子只怕是深刻地践行了“目中无人”的理念,别说是顾隽妹妹,只怕普天之下除了乔吟就没有能让他多看两眼的小娘子。她叹了口气后,只能指指书册中的陈旧画像,断定道:“这画中人年岁看样子只比顾茵茵小上一两岁,连美人痣都如出一辙,二者样貌,至少七分相似。” 又沉吟道:“当初荫尸开馆时我并未看得多仔细,加上荫尸面黑,虽可见容貌,但也不算太好辨认,所以我并未多想,可眼下再认真比对起这画像上荫尸样貌,才发现同顾茵茵,也有几分相似。” 尤老奇道:“小娘子口中的那顾茵茵是?” “便是那青山顾家的小姐。” 尤老奇道:“顾家人,怎会同我月氏中人长得相像?况且差了上百年……” 李秀色摇了摇头,她对此也不大清楚,只继续看着书册上名字旁的记录,喃喃念出了声:“月氏阿柳,朔和十七年生人。上有双亲,为夜香工;下有一弟,唤作阿三。阿柳为朔和十七年生人,十四岁卖至商府为奴,一生无子嗣。四十六年其弟去寻,得知一年前意外身死,尸体未寻得,破例不予水葬。” “死时二十有九,”她道:“确实与卫道长所判断一致。” 颜元今忽问道:“可有她胞弟的记载?” “有的。”李秀色翻了一页,正见‘月阿三’一名被红线划掉,说其于朔和五十八年行水葬,享年三十有八,膝下育有一子,唤作月绣。” 月绣? 颜元今听完,捻了捻纸腹:“将月绣,及其后代的也找出来。” 第50章 后代 不多会, 年轻男子之一便递上来一本册子,道:“在这!月绣的记载于此处,上头写, 其有一子唤做端远。” 尤老在旁听着, 只觉自月绣起这名字便越听越觉得熟悉, 忽道:“等等,你是说端远?” 他皱起眉头,上前一步拿过册子:“让我瞧瞧。” 总算是有要摸着藤上瓜的苗头,颜远今挑眉问道:“认得?” “这不是……”尤老沉吟道:“这不是辛柔祖父的名号么?” 辛柔?李秀色讶然,方才被这说话难听的世子气哭出去的那黄衣女子? 尤老翻了翻册子, 确定道:“端远兄长我二十余岁,自我记事起其父月绣便已身故, 且化姓为辛。” 籍册上写月阿柳自身并无子嗣, 如果这族长所言非虚, 那岂不是说明, 眼下唯有辛家她胞弟这一支是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后代了。 这么说…… 李秀色在心中计算一番,忽而一怔,这荫尸便是那辛柔的高曾姑奶奶了? 难怪辛柔形容秀丽,且看月阿柳的画像,便多半能看出他们家的样貌定个个是人中龙凤。 “他可还活着?” 尤老点头道:“端远兄虽早已过鲐背之年,但身体尚好,尚在人世。” 颜元今扶上下巴,笑道:“行。叫他过来同我谈谈。” “这……”尤老闻言, 当即尴尬道:“殿下, 端远兄年岁已大,腿脚不便,常年在床, 恐怕……” 李秀色晓得颜元今那骚包就晓得做些叫人为难的事,忙在一旁主动体谅道:“无碍,我们还是亲自过去罢。世子,您觉得呢?” 广陵王世子淡淡朝她看去一眼,只冷哼一声,陈皮跟着他的时候都不敢三番五次抢他话说,这紫瓜倒是自觉得很。 不过他终究未有异议,只颇有些懒散地起了身,率先行了出去。 他腿很长,大步流星,李秀色忙要屁颠颠跟上去,忽想起什么,又退回去顺了两块芙蓉糕。 * 这一夜似乎很是漫长,又似乎过得极快,踏出门之时,已见日出之曦。 “百家村”在外人眼里,不过是一占地较大的村庄,但只有亲临此地,才知此世外桃源别有洞天。月氏虽常年锁村,但村内从未耽搁建设,道路众多,皆铺上了石板砖,搭桥建瓦,小起高楼,随处可见摊贩商铺。 人们安居乐业,除开街角是有些行乞的老老少少,其余人穿着打扮可谓是看不出半点与当年那“下等族”的联系。 眼下虽说天方蒙亮,但恰是早市热闹渐起的时辰,路上已可见不少行人。许多见着族长经过,纷纷弯腰鞠礼,而后目光便不约而同饱含新奇及探究地看向他身侧那两个眼生的郎君娘子,不乏一些窃窃私语。 这不是族中人罢?族长怎么会带外人进来? 那小郎君神采飞扬,俨然神仙般的人物,走路时环佩作响,叮叮当当,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那小娘子样貌虽普通,却因面上那显眼的胎记,也叫人心生好奇。 李秀色自从摘了帷帽,被人看得多了,眼下丝毫不介意,只偷偷将袖中藏着的糕点拿出来一个,轻轻撞了撞左侧人的胳膊,小声问道:“世子,吃吗?” 颜元今低头,看她不知什么时候竟还顺了这东西出来,嗤道:“你自己留着吧。” 李秀色“哦”一声,其实方才递的册子、两杯茶、及一块糕已然让她迅速任务加四,虽说离预想的还很远,但是胜利指日可待,总归她现在还有些饿,不如见好就收罢。 这么一想,她便心安理得地将两块都塞进了自己嘴里。 颜元今颇有些嫌弃地瞥她一眼后,脚步不由加快了些,只是方拉出点距离,后头那短腿便蹭蹭蹭追了上来。 “到了。” 李秀色正追得吃力,忽听尤老出声,定睛看去,才发现停在了一处在此处较大的宅院面前。 尤老带众人推门进去,入目便是一极为宽敞的宅院,院中杆上晒满了花花绿绿的染布,各角落摆着数只大染缸,以及几台纺织用的脚踏缫车。 眼下天色尚早,竟已有数个女工在晨起做活。 几人在尤老带领下行至一侧屋前,还未站定,不远处便忽而迎出来一位年约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他面容俊朗,打扮得体,稍带些富态,笑道:“尤老,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招呼完,瞧见这族长身旁跟了两个眼生的郎君和小娘子,又稍稍有些诧异,下意识问道:“这两位是……” 一看便是外人,过去可从未有外人进村的先例。 “是两位贵客。”尤老只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未提及世子身份,只开门见山道:“绍磊,端远兄可在?” “家父?”辛绍磊听了听屋内动静,摇头道:“这个点他应当还在睡,老爷子前些日子意外染了风寒,昏沉的时间比往日多了些。” 又奇道:“族长找他做什么?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等尤老说话,颜元今道:“把他喊醒,我要问一些话。” “……” 辛绍磊先是一愣,又稍有些不满,这小郎君究竟是何人,语气怎的这般嚣张? 李秀色在旁小声提醒道:“世子,您这要求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尤老也抹一把冷汗,忙打圆场道:“辛柔还未归家么?” “方才回来了。”辛绍磊这才将目光移回尤老身上,叹气道:“我正奇怪呢,往常她回来定要先逗下院中的野猫,今天竟直接捂着脸回房了,问她什么也不说,进屋便开始砸东西……” 猫? 李秀色闻言,浑身顿时一机灵,在四周望了望,下意识朝颜元今身侧靠了靠。后者察觉她动静,只觉得她整个人都快贴上来,便头也未偏,只伸出一根手指头抵住她脑袋,将她推远了些,末了,还将指尖在衣上懒洋洋地擦了擦。 辛绍磊问道:“尤老,我记得她昨夜外出归来是直接去您那帮忙了,怎的一夜未归,还变成这般……” 尤老顿觉尴尬,清了清嗓子:“这个,说来话长。” 又道:“还是先谈正事罢,既然端远兄未醒,问你也……” 可谁知话音未落,便听屋内传来一声沙哑而苍老的嗓音:“是、是尤弟来了么?” 颜元今唇角一勾,未等辛绍磊阻拦,已然抬手推门进了去。 * 屋内,摆放着一炉安神熏香,其后,是一张年岁久远的松木床。床上那人被辛绍磊搀着坐起,头发花白,面容苍老,时不时轻咳一声。 “这位,你可认得?” 陈旧的名录册翻开至记载‘月阿柳’一页,递到他面前,老人颤颤巍巍看了半晌,忽道:“这是……是我那位姑奶奶?” “正是。”尤老忙追问道:“端远兄,你是听谁提起过她?” 辛端远未应,只缓缓道:“我、我这姑奶奶……是死在外边了。” 颜元今来了兴致,眯起眼道:“可知她是如何死的?又或者,是被谁害死的?” 老人稍稍一怔,并未作答,只似想起什么,右手不自禁地抚摸上籍册边缘。 辛绍磊在旁一脸讶然,他出生时祖父便已过世多年,月氏除族内生死总册外,单家并无族谱,死者已矣,自他这一代起,父亲从未多言旧事,以至于他对上几辈并不熟悉,如今第一次瞧见名册上那位‘曾姑奶奶’的画像,倒也倍感新奇。 可籍册上分明写了这月阿柳死因不明,为何还要专程跑来问他父亲? 那边厢,辛端远沉默了半晌,终于将头移开,忽而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几位请回罢。” 广陵王世子也忽而笑起来,语气轻描淡写:“突然下逐客令,看来是真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老头儿,我见你也是快归土的人了,还有何不能说的?” 他言语刺耳,老人家闻言,不禁连咳了几声,辛绍磊忙替其顺背,见那外人说话何其傲慢,不由气上心头,但仍分寸地压了下来,只沉声道:“小郎君看见了,老父身体不适,还是莫要再逼问了!我家中不欢迎无礼之人,还请郎君尽快离开!” 尤老见这世子惹恼了对方父子,正焦急如何圆场,忽见旁边那紫衣小娘子凑了上去,为家主子收拾烂摊子道:“二位息怒!我身旁这位素来便不大会说话,属实抱歉。但他绝无坏心,不过因是关乎人命的事以至于心急到口不择言了些,还望能不与他计较。” 这小娘子说话时态度与那小子可谓天差地别,又同自家女儿一般大年纪,辛绍磊瞧见她言语真诚,面色这才方有缓解,辛端远闻言则是微微一怔,抬言看向面前的小姑娘,问道:“关乎人命?” 李秀色见态有回转,忙将手中荫尸画像递至老爷子面前,道:“您看,这是我们于青山顾家院中挖出来的那东西,顾氏上下连日诸事不顺、多病多灾,恐正是受其所害。” 辛端远喃喃:“青山顾家?” 又瞧见那画中东西的样貌与名册中极为相似,当即愣道:“这是……” “荫尸。”李秀色道:“传闻此尸可食后代伤子孙,且今夜便会有所动作,唯解其身死谜团方能消灭于它。我们为避其伤人,不得已才远赴此地寻查其原身究竟是受了何等冤屈,为何会不声不响埋于顾家宅地?又是因何而死?缘何怨气?” 辛端远鼻翼翕动,嘴唇稍稍颤抖,许久才摇了摇头,叹息道:“执迷不悟……她这是执迷不悟!不过是孩子罢了,一生为此,死后还要不得安宁,何苦?这又是何苦呀。” 50-60 第51章 生子 此话一出, 李秀色心头顿时一跳,忙追问道:“怎么说?” 辛端远目光渐露回忆之色,低声道:“家父本说, 这是一个秘密, 断不可告诉旁人——” “我那姑奶奶, 原是有子嗣的。” 尤老愕然,惊诧道:“有子嗣?怎么可能,名册上分明……” “那是因祖父有意瞒着。”辛老爷子未等说完,咳嗽一声,忽抬手道:“小闺女, 劳烦你,帮我递杯水来。” 李秀色忙应声, 转身速倒了杯热茶过来, 不忘细心地吹了吹, 方递过去道:“小心烫。” 颜元今瞧在眼里, 忽想起她方才给自己递的那一杯,倘若不是他天生对痛觉不甚敏感,只怕是皮都要脱落一层吧? 心中不由冷哼,她倒是还知道帮别人吹吹。 辛老爷子酌上一口,热了嗓子,方继续道:“她犯了族规,与外人有染,还私自生下了孩子。这放在过去是要行族中火罚的重罪, 如何、如何能被老族长知晓?” 他年岁虽大, 思路却尤然清晰,一边回想幼时父亲所言,一边缓缓道: “祖父与姑奶奶姐弟二人自幼便被卖去了大户人家为奴为婢。月氏阿柳去的, 便是青山镇上,姓顾的那一家。” “那家里有一位独生的公子,大约长她两岁,样貌虽算不得出挑,却气质出尘,博学多才。月阿柳自幼没读过书,那公子性子素来又是个傲慢的,见府上新来了个小奴婢,虽生得漂亮,却大字不识,还挂着下等族的牌子,大抵是整日读书无聊透顶,少年心性,便常常取笑逗弄于她,以此找些乐子。我这姑奶奶年纪虽小,性子并不软弱,次数多了便也会稍加反抗,那公子许是见惯了逆来顺受的,觉得她有趣,又或是为了更好地讥讽她,便留在了身边做陪读丫鬟。” 老爷子叹了口气:“祖父曾言,大抵是做陪读的这几年,二人朝夕相处,才叫姑奶奶动了不该动的心思,生了不该有的情愫,留下了祸根罢。” “几年后,月阿柳早过了出嫁的年纪,公子却行了冠礼,同邻府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迅速定了亲。彼时的公子也再不需陪读丫鬟,便将她赶回了别院,做回个普通的女婢。她一步步看着公子与那小姐相会,上谈诗词,下有歌赋,称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比人,二人也很快成了亲,夫妻琴瑟和鸣,好不幸福美满。” “只是婚后没过几年,当时的顾家老爷却忽然病重,急需冲喜,举家上下便都盼望着能有个孙儿,然而直至又过了几年,老爷故去,那小姐也未能有所出。丧期过后,顾母竟也悲痛过度随之而去。顾家公子一夜之间成了一家之主,许是因短短时间便失去双亲,那一阵子,他整个人便宛如行尸走肉,日渐颓废……有一日,竟在夜晚归家时醉了酒,恰摔在了月阿柳房门前不远处。” “我那姑奶奶本就记挂着他,担心他身体,便先将其搀回房中,想着替他醒个酒,规劝他振作,可谁料后来……后来!” 辛老爷子未继续说下去,之后的事便也并不难猜,他摇头道:“总之,那一夜稀里糊涂地过去,顾公子因醉酒过度醒来一无所知,月阿柳便将此事瞒在了心中。三个月后,她迟迟不来月事,终于发现已有了身孕。” “眼看肚子日益大起来,月阿柳深知发胖的借口越发站不住脚,她在府中快要待不下去了。只是自己又破了族规无法归家,天下之大却无处可去,那几年她本就日渐消沉,早已生无可恋,走投无路之际,很快萌生了寻死之心。可谁知却在最后关头被人拦了下来。” 颜元今道:“顾家公子?” 辛端远摇了摇头:“是他的夫人。” “夫人拦下她,朝她下跪,求她将孩子生下来,过继给自己。” 老爷子言至于此,竟一声冷笑:“原来那一晚出格之事恰被她撞见,只是她并未作声,更不似寻常夫人捉奸在床大闹一场,而是默默忍了下来。” “为什么?”李秀色心中忽而升起一难以置信的念头,惊道:“她难不成……难不成早便有了计划?因自己生不出来,便借月阿柳的肚,生下顾家的子嗣?!” 辛端远看了这紫衣小姑娘一眼,咳嗽两声,随后点头道:“……正是。” “这顾家夫人不仅无法生育,样貌也不如我那姑奶奶,说起来,也正是因为月阿柳的美貌,可遗传给下一代,为顾家存一个好的苗子,才叫她能忍受自己的夫君同别人生这个孩子。” 李秀色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恶心之感,也说不上什么恶心,只觉得这整件事都离谱至极,快要听不下去,只问道:“然后呢?月阿柳同意了?” 老爷子点头:“嗯。” 李秀色气道:“她简直糊涂!” “顾夫人为她打了掩护,谎称此婢生了瘟病需出府静养,在外租了个院子,叫她住于此处。又同时称自己已有了三个月身孕,顾公子得知此消息,欢喜至极,整日留在家中,精心呵护自己妻子和那未出世的孩儿。起先顾夫人还以枕为掩,后怕自家夫君怀疑,便借口要去山上佛堂安心养胎,因她本就信佛,顾公子虽不舍,但也同意了。” “几个月后,月阿柳早产,顾夫人收到消息,也随之‘小产’,连夜将刚出世的孩子抱了过去。” 颜元今嗤道:“真是好一出戏。” “此后几年,恰逢战乱,下等族人趁机反抗,月氏便是闹得最凶的那一支。祖父从他为奴的大户中逃了出来,专程跑去顾家宅中寻十多年未见的长姐,试图将她带走,脱离下等身份,跟随月氏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只是月阿柳却迟迟不肯,祖父百般询问,才自她口中套出了前因后果,知她甘愿留在顾家继续做婢,是为了那个孩子。” “顾家小少爷当时已然有三四岁,生得眉清目秀,冰雪聪明,俨然一个小粉团儿。祖父有一回趴在墙头朝内偷看,正见那娃娃于亭中被顾家夫人抱在怀里逗着玩,手里捧着个布偶,不小心掉在地上,恰沾到一旁月阿柳拖地时溅出的污水渍,娃娃当即大哭了起来,月阿柳连忙丢了拖把,将他将布偶捡起,却被孩子指着鼻子,边哭边骂‘脏了!我不要了!都怪你!下人!坏女人!我讨厌你!’,我那姑奶奶便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脸色有些发白,满眼先是慌张,又转而皆是心痛,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一般。” “祖父气极,说要去给长姐将孩子讨回来,要替她讨个公道,可却被她拦了下来,他便退而求其次,只想将姐姐带走,可后者思虑良久,也还是摇了摇头。” “那布偶终究被月阿柳洗了干净,还连夜在其中塞了个布条,又细细地缝好,才还给了小少爷。布条上头绣着‘阿绣’二字,那是她偷偷替孩子取的小字。” “阿绣。”广陵王世子默默念出这两个字,忽而问道:“是哪个‘绣?’” 辛端远道:“‘绣工’的绣,因我这姑奶奶最喜织布女红,才取了这个字,只可惜也只敢在背地没人的时候偷偷跟祖父这般喊他。” 颜元今挑了下眉。 有意思……呵,这小字真是有些熟悉呢。 老爷子继续道:“第二年,祖父的孩子也出世了,他为让其长姐开心,便将家父的名号也取为了绣字,只为能让这个名字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阳光下,并直言他的孩子便如同姐姐的孩子一般,也算是给了她一些安慰。” “祖父言,后来他与姐姐诀别,彻底返回族中,并依诺诓骗族长月阿柳已死,等过了两年,再回顾家打探,才得知,原来在几月前,我那姑奶奶便已郁郁而终了。尸体不知埋在何处,他并未寻得,只暗中发誓此生再不愿踏入顾家那令他厌恶之地,也不会承认顾家与他有任何联系。” 言尽时,在场数人许久没有作声,似乎仍在对这往事愕然之中。 李秀色最先道:“所以、所以自顾家如今的曾祖父母那一辈,便全是、全是月阿柳的后代?那顾隽……顾隽岂不也是她的血脉?” 虽不知她口中顾隽是谁,但辛端远仍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 颜元今冷哼道:“难怪那日我在顾家翻看祖籍画像时,发现顾氏高曾祖父母样貌一般,到曾祖父那一辈,却生得临风玉树,原来是随了母亲的美貌。” 李秀色奇道:“可是既然那顾小少爷遗传了月阿柳的上好容貌,顾家公子难道就未曾发现二者相似?” 辛老爷子道:“这一点,我那姑奶奶自也想到了,她从外归府后,脸上便整日画着一些斑点,谎称是瘟病后的遗留……” 他语气顿了顿,瞧李秀色一眼:“同姑娘脸上那道一般,或许要比你更甚罢。” 李秀色一愣,下意识摸了摸眉毛。 “顾家上下定不会对一个面上染了污垢的人有多注意,顾家公子更甚,他沉浸在得子的喜悦中,哪回在意孩子长得好看还是一般?更不论还未等孩子长大长开,我那姑奶奶便已故去了,想来那顾公子怕是早忘了她原来长什么模样了罢。” 语毕,又是一声长长叹息。 李秀色心中也难受至极,忽而又想起什么,问向颜元今道:“那日看顾家祖籍册时,我和小道长等人也在场,为何我们却没发现画像异常?” 颜元今懒洋洋道:“大抵旁人都没我以貌取人罢。” “……” 李秀色心说这厮对自身认知得还挺深刻,却还是“诶”一声,道:“世子怎能这般说自己。” 颜元今睨她一眼,忽而哼一声:“谁让本世子眼里素来容不得丑人?” 李秀色忽觉脖间发凉,深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再不敢吱声了。 第52章 下雪 辛氏父子在一旁却睁大了眼睛。 若他们没听错, 方才这小郎君自称的是世子?两人瞧颜元今一眼,虽万般惊讶,却也没有出声。 广陵王世子则是看着被吓得缩了缩脖子的紫瓜, 哂笑一声, 继续回正题道:“难怪顾家上下都历经怪事, 原是祖上乱来了这么一遭。” 又道:“想来顾隽那妹妹便是因她竟生的与自己这真正的高曾祖母年轻时最为相像,才以至于被这东西染上的怨念最深,便也最为病重。” 李秀色又将脖子朝前探了探,不解道:“荫尸见自己后辈长得像自己,不该高兴么?为何还……” 靠在床边的辛老爷子摇了摇头:“越是相似, 便愈发会提醒她回想起昔日往事,叫她心有不甘, 无尽愤恨……以至于, 走到如今这地步。” 李秀色稍怔, 忽想起乔吟曾说, 顾茵茵年初因顾家老太太去世后才回了祖宅一直住着,顶着这张脸,每日与那地底的棺材“朝夕相处”,怕是这般才渐沾上了重疾。 “当年她虽同意将孩子赠出,但想来至死都带着怨恨与遗憾罢。”她喃喃道:“原来……这便是她的怨气所在啊” 话音刚落,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尖叫,似是谁在外受了惊吓。 辛绍磊听出那声音,急道:“是辛柔!” 他眼下在床边搀着辛老爷子, 并不方便起身, 李秀色忙主动道:“我去看看。” 说着,便绕过里卧,行至门边, 然而方拉开门,动作却忽滞在原地,直愣愣地看向前方。 方才在屋内不觉得冷,开门时却觉一阵寒气逼人。 天下细细密密下起什么,乍一看似雨,瞧仔细了,才发现是雪。 他们在屋内的这一会儿功夫,外头竟已变了天,晨曦被云雪抹去,地上也不知何时铺了薄薄一层,远处院中晒着的染布早被人收进了屋,缫车上也没再运作,蒙上银白之色。 这大抵是今年的第一场。 李秀色呆呆看了半晌,才将目光朝右方移去,一黄衣小娘子跌坐在石阶旁,似崴了脚,正指着不远处一个东西大骂:“我好心摸你,你竟敢绊我!” 李秀色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只见角落雪地中,正趴伏着一只黑猫,它毛发极长,正应激炸起,许是与辛柔相撞也被吓着,正警惕地环顾四周,察觉到李秀色目光,一双猫眼绿油油便朝她望了过来。 她登时一机灵,下意识要跑,瞧见辛柔还摔在地上,便咬了咬牙,还是上前搀扶,一边戒备地望着那野猫,一边道:“你没事罢?” 辛柔瞧见是她,一想起那世子将自己同这胎记女比较,心中顿时不快,将她手用力甩开道:“不要你管。” 因动作太大,臂上猫毛飘至空中,恰飞至李秀色鼻尖,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下一瞬,便听不远处忽而“喵呜”一声,那黑猫朝这边窜了过来,李秀色避之不及,恰被它扑进怀中,她只觉腹部吃痛,朝后退贴在墙上,反应过来时,那猫早已跑了下去,一溜烟没了影儿。 李秀色心仍在扑通直跳,低头瞧见自己身上粘了不少猫毛,还清晰可见几处染了污泥与雪水的爪印。 她面色有些难看,呼吸稍显不快,下意识扒住了墙边。 辛柔古怪瞧她一眼,不晓得这婢女犯什么毛病,她兀自站起来,一瘸一拐朝祖父房间方向走,而后进了屋,人还未至,已然出声埋怨道:“爹爹,我早说叫你别把那东西捡回来,脏兮兮的,您瞧它做的好事!” 辛绍磊见女儿进来,问道:“你不是早便回房了,为何会在外头?” “我都听见了。”辛柔语气忽而欣喜:“这么说,青山镇上那顶有钱的顾家,岂不是就是咱们家的亲眷了?” 辛绍磊眉头顿时一皱:“少胡言乱语,什么亲不亲的!” “本来便是……”辛柔艰难地行至里屋,方娇嗔完,瞥见广陵王世子正坐在桌边,虽未抬眼看她,也顿时噤了声。 尤老瞧只有她进来,不由奇道:“那位小娘子呢?” “谁晓得,”辛柔说着,神态委屈道:“尤老,您瞧,我衣服都被那野猫撞脏了,畜生便是畜生,不入流的东西……” 辛绍磊眉头皱起,辛老爷子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膝下就这一个孙女,素来被辛家上下捧在手心,因他自幼过惯了苦日子,便不想叫孙辈也去受苦,可谁知倒将这独孙培养得骄纵了些……倘若叫她回百年前下等族的日子,怕是半天都活不下去罢。 颜元今掀了掀眼皮,忽问道:“外头有猫?” 辛柔不知他怎的关心这个,心中有气,也不敢不答,只道:“是。” 颜元今没作声,只将目光上移,见这小娘子的发丝上,正沾了几粒雪珠。 他稍稍一怔,目光下意识朝门外看了过去。 * 李秀色扶着墙慢慢蹲下,她眼睛有些痒,面上也升起几丝痒意,虽想抬手去抓,却还是艰难忍住。 倒也不怪那猫,只怪自己不争气,惧猫还过敏,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般严重,以后若是因此死翘翘了,旁人知道都得笑掉大牙罢? 正想着,忽听一阵簌簌声,似谁踏雪而来,不多会,面前便停了双如意云头黑锦靴。 “还活着?” 广陵王世子语气轻描淡写,却是稍稍俯身,正要问出第二句,忽见面前这紫瓜猛然抬起头,他与她满脸长出的红点对上,登时吓了一跳,当即起身,正要将这丑八怪推开,却被后者一把抱住了大腿:“世子!” 她听着脑内系统的通关声,声音有些微喘:“我、我呼吸不过来。” 颜元今站着未动,嗤道:“怎么,真快死了?” “……” 李秀色摇头道:“还没到那程度。您可能不知道,我、我不仅怕猫,若触到猫毛,便会立即起一些不适的反应。” 颜元今唔了一声,他其实是知道的,当时听她跟顾隽提起,还觉得这丑丫头胡言乱语,如今见到,才知她所言是真。只是,怎的这般严重?尤其这张脸,本就一言难尽,眼下真是……啧。 他难得好心问:“还能起来?” 李秀色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再缓一下便好。” 颜元今道:“死不了的话,便将手松开。” 李秀色有些紧张:“我怕那猫再过来。” 颜元今:“不会。” 李秀色这才放心松了手,摸摸脸道:“我面上这些……过会便会消掉的。” “嗯。” 广陵王世子淡淡应完,又看向她的脸,嫌弃地摇了摇头。 随后道:“那帕子呢?” 李秀色知他说的是之前被辛柔丢的那一只,她想着材质上乘、丢了浪费才随意捡的,便道:“在我袖中。” “嗯。”颜元今道:“蒙上。” 见这紫瓜未动,他便瞬间没了耐心:“你面上这东西经了风,严重起来怕是小命真的会不保,你想死不要紧,本世子断不会拖个尸体回去。” 李秀色一愣,这才忙将那帕子拿出,系在脸上。 颜元今没再说话,倒也没走,只转身看向院中,见雪势渐渐大了起来,漫天飘扬。 李秀色也怔怔看着,而后道:“世子,你记得我同你说过,我母亲是在雪天去世的罢?” 她皱起眉头,小声说:“我讨厌下雪。” 颜元今答得漫不经心:“不记得了。” 而后笑一声:“我为何要把你的事放心上?本世子对旁人的身世并不关心。” 李秀色瞧上他侧脸,忽道:“但我对世子的关心。” 颜元今闻声半晌未动,旋即转回头看她,神色晦暗不明。 “关心我身世?”他冷笑:“为什么关心?” 李秀色没回,只看向他的眼睛,这人生了一双极好看又极张扬的眼睛,凤眸狭长,眼角微微上挑,眸中瞳色更如琉璃琥珀般清透,虽散着傲慢,却依旧动人心魄。 她忽想起在硎尸洞中昏昏沉沉时偷听来的话,心中只觉得荒唐。 这样一双眼,如何会变成红色的呢? 她很快将目光移开,状似无意问道:“我惧猫,厌雪。世子便没有惧怕、又不喜的东西?” 颜元今道:“没有。” 说完目光又落至她的耳钉处,随后冷哼道:“如若非要说的话,不喜道士,更不喜丑人。” “……”李秀色摇摇头:“我不是指这个。” 她叹息一声,继续看着面前的雪,而后忽而抬起手去,接了一片,小声道:“雪真好看,可我就是不喜欢。” 大片大片雪花落下,她蒙了帕子,只露出一双此刻稍显暗淡的杏眼来,掌心伤疤渐渐被雪覆盖,不多时,远处竟飞来一只全身白羽的雀鸟,稳稳停在了她指尖。 李秀色双眼倏尔便亮了起来,激动道:“世子,你看!” 她一把抓住那雀鸟,又立马从袖中掏出了另一只一模一样,但体型稍小的白鸟,道:“这是传音雀!我袖中雌鸟是乔姑娘在来路马车上借予我的,与飞来这只雄鸟是为一对。雌雄二鸟素来由她与卫道长二人各持,可互相千里寻人传音,此鸟速度非常,极为神奇,闲来无事传传情话,指不定还能增加二者情谊。”她兴致勃勃朝这应当没见过此等宝贝的广陵王世子科普了一番这情侣鸟的功效,最后才道:“眼下想必是他二人有话传来!” 只见雄鸟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转,里头随后传来了卫祁在熟悉的嗓音—— “李姑娘,我与乔姑娘于昨夜艰难寻见月氏一支,得知原来籍册名录皆在你们所寻的那一支处。南北两端相隔甚远,眼下时辰无几,事不宜迟,我二人需先回府布阵,不知你二位可有收获?劳烦速速回信。” 李秀色忙不迭对完成使命的雄鸟说话,将他们已寻着线索的讯息收录进去,并表示也会立马动身回府,叫他们不必担心。 随后拍拍另一雌鸟脑袋:“好啦,眼下用不着你了,你也跟着它回去,去你主人身边罢。” 她松开手,见二鸟张开双翼,渐行渐远。雄鸟在前,雌鸟随后,不愧是一对,倒真有些双宿双飞之感。 李秀色尚在艳羡,忽见远处雪空竟又飞来一只扑扇着翅膀的雀鸟。这一只通体火红,极为张扬。 李秀色眼睁睁看着它停在了广陵王世子的手中,与此同时,在他怀中也掉出了另一只体型偏大的红鸟。 这、这不是—— 李秀色惊诧之余,脑中忽而想起乔吟曾言:世上仅有两对,另一对被奉到了宫中,也不知落至了哪位手里呢。 打她方才开始自顾自介绍起,颜元今便没再出声了。眼下他终于懒洋洋开了口,带一丝似笑非笑:“我倒是想问问你,那破道士怎么会有这东西?” 他幼时去宫中玩耍,在藏宝阁无意瞧见了角落里这玩意,琢磨了两下便学会了玩法,皇伯父见他喜欢便随手赠予了他,只说是旁人进贡的稀奇玩意。后来他出去断案时总会带在身边,也算是贴身之物了,必要时分出一个,纯粹是为了传信方便。 这紫瓜说什么,情侣鸟? 李秀色打了个嗝,怔怔道:“是、是卫道长的师尊做的。” 谁料此言一出,颜元今脸色顿时一变:“哪个师尊?” 李秀色回想道:“好像是叫……度衣真人?” 颜元今面色黑了下来,半晌才道:“你确定?” 李秀色点点头:“确定,我——” 谁料她话还未说完,便见广陵王世子将手上那一对绝情地扔在了地上。 这宝贝他就这么丢了?哪句又惹到他了?! 李秀色只觉莫名其妙,伸手要去捡,忽听那个被摔得在地上滚了两圈的红雌鸟眼珠一滚,随即便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主子——!!我与顾公子一无所获,已回宅中等了,您何时回来哇?您可还安全?你小心贵体,可千万不能出事,不然王爷定饶不了我啊啊啊!” “……” 李秀色忽而觉得好笑。 真是暴敛天物,人家小情侣的玩意,他倒好,拿来跟小厮当信鸽用。 她眼下已缓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拿着这一对红鸟,珍惜道:“世子还要么?您若是真不要了,那我便要了。” 颜元今瞧她一眼,半晌没吭声,也不知怎么想的,看见面前紫瓜要朝怀里揣,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还回来。” 李秀色再次失笑。 果然,这厮就是有病。 第53章 回程 得知颜元今乃是当朝世子, 辛家自不敢怠慢,叫人准备了丰盛膳点,给这两位享用, 李秀色急着要走, 本要推脱, 谁料广陵王世子却痛快地应下了。 虽吃过糕点,终究难以饱腹,李秀色耐不住也喝了一小碗粥,外加一块粟肉饼,她面上红点还未消尽, 不敢摘帕,只能掀开下端入口, 倒也甚是麻烦。饶是这般速度, 比之那厮却也快上许多。 瞧见他竟还慢条斯理地用勺子乘汤, 小口小口喝着, 李秀色终于有些坐不住,提醒道:“世子,咱们该启程了。” “急什么。”颜元今道:“你既已传音过去,想来那臭道士自会摆平。” 这厮语气事不关己,李秀色心中恨不得翻白眼,嘴上只道:“眼下时辰不早了,快要到卫道长所说三日期限,也不知那荫尸好不好对付, 世子您武功高强, 早些回去,也能早些有个照应。我们既已确认顾家乃荫尸后人,可见顾公子他们时刻便会有危险……” 颜元今抬眼道:“担心顾隽安危?” 冷不防被这么问, 李秀色下意识点点头,道:“您不担心么?” 颜元今轻笑一声:“没你担心。” “……” 李秀色总觉得这骚包语气带刺,大抵是自己过去找顾隽帮了太多忙,毕竟原是他最好的兄弟,眼下却几次三番成了她的帮手,想来这世子早就心有不爽,将他俩视作一丘之貉了。 吃饱喝足,广陵王世子终于落筷,擦了擦手:“行了,走罢。” 辛家及尤老忙来送行,临别前颜元今看了忧心忡忡的辛绍磊一眼,道:“你们虽也能算上月阿柳后辈,更是近亲,但看上去并无大碍,除了那老头是年纪到了,”他说着,顿了顿,又朝其身后的家院望了眼,继续道:“瞧这日子过得也算是风生水起,想来那荫尸过去将来都作不到你们头上,安全得很。” 李秀色也道:“几位不必担心了。” 说话时总觉得那辛柔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不经意瞧过去,却见她盯着她面上这眼熟的帕子,神色中竟带些幸灾乐祸的骄傲之感。 辛绍磊也早注意到这紫衣小娘子方才出去了一趟后便蒙上了面,心中不由有些好奇,不禁道:“姑娘这是……” 没等他问完,辛柔已没忍住“噗嗤”一声。这世子看来还是有些品味的,终于晓得叫真正丑的人挡住那面孔了。 李秀色摸了摸脸,正要如实作答,却听颜元今先开了口:“风寒。” 他声音懒洋洋:“风大雪大,本世子这小婢女最经不得风,便叫她戴了上。” 尤老道:“原是如此,世子果真是宅心仁厚,对下人也这般体贴入微。” 颜元今毫不脸红地笑了:“自然。” “……” 辛柔在一旁笑容僵在唇角,半晌没说出话来。 尤老给二人安排了马车,临上车时,辛绍磊道:“家父方才在屋内交代,虽然我那曾姑奶奶已化为僵尸,但好歹是我月氏辛家祖辈,如若允许地话,倘若可将其制服,化解尸气,能否托信让我前去将尸身接回,行族中水葬,以作安息?” 辛柔忙道:“我也要去顾家!我还想见见那高曾姑奶奶的后人都什么模样呢,怎么说也是……” 话未说完,却被辛绍磊摁住。 颜元今讽笑一声,淡淡道:“能有个全尸再说罢。” 语毕,拉下了车帘,大雪纷飞间,犊车轮起,缓速而去。 * 月氏狡兔三窟不说,这一窟原还有另一条仅有族人晓得的出村的通顺小道,无需过那竹林和窄水路,还可通车马,虽距离更绕了些,但也算是方便。 这一趟一波三折,李秀色除了晕过去的那点光阴,算得上是彻夜未眠,加上身上受了些乱七八糟的小伤,眼下当真有些累,本想在和这世子同乘车马之际倒贴两把,却不料上车没多久便昏昏睡了过去。 起先脑袋只是朝下一点、一点,后而便慢慢朝左无意识地歪了过去。 广陵王世子坐在正中位置,他一夜未睡,却毫无乏意,只百无聊赖地望着侧边车窗外的雪。风掀起窗帘,正觉有稍许凉意,肩膀处却忽而靠上来个什么。 偏头看,少女睡得香沉,她发丝有些乱,看得出这两日奔波,双髻处插的两朵小粉珠还掉了一朵,整个人看上去颇有些狼狈和滑稽。 再低一点头,能看见她刘海下紧闭的眼睛,睫毛不长却微微上翘,像一个个小勾子,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地颤,继续往下看,隐隐约约能瞧见鼻子和嘴唇在帕下凸起的轮廓弧线,脸被蒙上了,倒好似比往日赏心悦目一些。 ……等等,赏心悦目? 谁赏心悦目,她么? 广陵王世子晃了晃神,近乎诡异地想,这个词怎么能和这厮联系起来? 也不知为何心中又升起一股烦躁,觉得她脑袋很热,以至于靠得自己的肩膀也很烫,再重新瞧她一眼,能瞧见刘海处微微发亮,恨不得倒吸一口气,这紫瓜几天没洗头了? 在僵尸洞走一遭,脏死了。 颜元今黑着脸,直接一把推向她脑袋:“不许睡。” 李秀色脑袋装了浆糊似的晃了一晃,被迫坐直身体,好容易才半清醒过来,听见脑海中的系统通关播报,也没反应过来高兴,只近乎悲愤地想,睡个觉哪里又惹到他了! “你打呼噜。”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世子说完,哼一声道:“很烦。” “……” 李秀色微赧。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心道,原来她打呼噜吗?她怎么不知道? 两人一路再无话,很快便被送至了渡口,雪路封船,等了许久才招来一叶竹排小舟,此时已过晌午,好容易过了长河,到茶棚边,终于见着了等待许久的小桃花。 店家收了钱,将小桃花照顾得极好,牵至棚下,半丝雪也没沾着。 颜元今满意得很,上了马,才发现李秀色在一旁满脸期待地瞧着他。 哦,忘了,她来时和乔吟共乘的马车,那车送完人便已回去,她眼下是没有坐骑。 颜元今好整以暇问:“会骑马吗?” 这话分明在昭花县他就已经问过一次,李秀色也只好再答一次:“不会。” 说完继续眼巴巴瞧他。 她不介意同乘一骑,影视剧中这种桥段多了,反正他长得帅,她也不吃亏,还能趁机完成点任务。这么想着,干脆稍稍伸出手,做出个“只待您拉我上去”的欲拒还迎的姿势。 “嗯。” 颜元今点了点头,见她伸手,便自怀中一掏,随后在她掌心丢上一锭金子,指了指不远处:“把那个抢了。” “……” 李秀色扭头,正瞧见不远处停着辆一看就是自家用的犊车,登时嘴角一抽。 好容易才劝服自己。 可以,这骚包能给钱已经算是有良心,也不能多求他什么。不过说起来,她今后势必要把这骑马学会了,不然太耽误时间。以及,僵尸洞也给了她提醒,最好还能学会些防身之术,最最好还有个武器什么的。 像那男主角使的是拂尘,这骚包用的是剑,乔吟虽还未见她出过手但是毕竟是会些拳脚的,没准也会用什么武器,系统还说她最擅抚琴,当真是将闺秀气质及侠女风范融为一体的美人女主,还有那顾隽,顾隽……嗯,那位就先算了…… 想来想去,最后又想回这世子身上,一边厚着脸皮给马车主人塞钱,一边回头偷偷瞪颜元今一眼。 * 顾府。 陈皮已经陪着顾家公子在陈放荫尸棺材的北院外守了半晌。虽说那棺材据说被道长封好了,不到时辰里头的僵尸应当也不会复活,可陈皮仍旧有些发怵,扭头看顾公子,见他却一脸沉稳。 不由道:“顾公子,咱们还要守多久啊?” 顾隽叹气:“卫道长和昨昨兄都还未有消息,恐生变故,还是看着点这东西比较好。” 陈皮无奈点头,忽见不远处走来一个白衣身影,那人仪表堂堂,似是方自外归家,撑着一把油纸伞,伞上落了细雪,如他面容一般干净,他停步在顾隽面前,问道:“隽堂弟,这荫尸身世可有着落了?” 顾隽微微颔首:“堂兄。” 又道:“应当快了。” 他目光落至顾朝手中抱着的物什上,问道:“这是?” “阿夕脚大,我特意让铺子做了双新鞋,今日方去取。”顾朝一脸神秘地笑了笑:“过几日生辰拿出来做礼。” 顾隽也笑道:“原来如此。” 他低头瞧见顾朝自己脚上穿的黑靴颇为陈旧,忍不住道:“我见堂兄常给阿夕买新衣或靴子,你怎不给自己也换一双?” “能穿便可了。”顾朝笑容疏朗,一脸无谓:“‘君子以俭德辟难,不□□以禄’,我一个私塾先生罢了,不必过于在意这些。” “堂兄说的是。” 顾朝笑道:“那我便先回房了。” 说完,对二人点了点头,行过此路,渐离渐远。 陈皮在一旁瞧了半天,想起自己家那个一天换一张新帕子的世子,忍不住啧啧摇头,人与人的差距真大,主子什么时候有这顾家兄弟好脾性的一半便好了。 还在想着,忽听身后传来“啪!”一声。 顾隽一愣,忽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陈皮挠了挠头:“是有一个——” 还未说完,又是“邦”一记,如同重砸什么物什,甚是清晰。 顾隽讶然一瞬,慢慢转过身去,朝北院门边看了眼,轻皱眉道:“似乎,是从里边传来的。” 陈皮咽了咽口水:“那、那咱进去看看?” “嗯。”顾隽点点头,率先朝里走,陈皮本就是随口提建议,可谁知这顾公子胆子这回怎的这般得大,只得认命腿软地一边替他撑着伞,一边跟在后方。 甫一进入,二人便都双双怔在了原地。 不远处,那棺材还摆放在当日被挖出的坑边,外头洒了一圈的无字散符和用朱砂绕了一围的红线。 棺材板盖已被卫祁在重新关上,只是眼下,这盖板正一下、又一下地猛烈震动,伴随着“邦——!邦——!”的声响,似有谁在里头努力拍捶。 陈皮的眼瞬间直了,许久才大喊出声:“僵尸、僵尸的棺材板盖不住了!” 第54章 震动 他这一嗓子喊完, 转身便要跑,瞧见一旁顾大公子只保持着微微张嘴的姿势,料想他大抵是被吓呆住了, 便急忙要拉他一起, 谁知一下却没拉动, 又听顾隽忽道:“为何、为何会这样?” 他声音喃喃:“眼下天还未黑,没到应至的时辰,这荫尸为何会如此?” 陈皮急道:“顾公子,没时间‘为何为何’了!还是抓紧逃罢!再不跑,等它冒出来, 咱们便小命不保了!” 顾隽摇了摇头,只兀自不解, 微微蹩眉。 莫非是因为今日下雪, 并无太阳, 它提前“复活”了? 可即便如此, 卫道长也事先贴下了符,如何会镇压不住? 还在想着,又听一声更响的“砰!”,那棺材板竟直接挪开了一丝缝。陈皮在一旁眼瞧着,只觉头皮发麻,颤巍巍掐上人中,才勉强没叫自己晕过去。 顾隽也下意识朝后退了半步,他稳定心神, 努力镇定, 心中默念了声阿弥陀佛,才朝那方向望去,却一眼瞧见正在震动的棺材板上似有什么东西滑落。 他眯起眼, 再仔细一看,才发觉竟是一张符箓。与满地撒着的无字符不同,这一张上头画满了黑压压的线条,正中为一七笔所成的劈天巨掌,想来应是镇压之咒。 只是这黄符黑画上覆了层湿雪,雪水融化,便也化透了那纸张,撕成两半,脆弱不堪,也再贴合不住,随风摇摇欲坠。 顾隽瞧了片刻,忽而福至心灵:“陈皮,去帮我拿笔墨来。” 陈皮惊了,这公子眼下这种关头还有心思吟诗作画么不成?莫不是吓傻了罢!他颤巍巍道:“您要这些作甚?” 顾隽沉声道:“镇压符破了,我需得再画一个贴上,兴许有些用处。” 画符? 陈皮闻言,想着是一线生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忙飞奔而去,只一会儿功夫便抱来了笔墨。他这一路上倒也没碰见几个顾家下人,想来都知道今日是第三日,都躲在房内,没人敢擅自靠近这西院来。 回来时,眼见那顾家公子已从原先的镇定自若变成了扶墙站着,陈皮瞧他比自己好不到哪去的模样,忽觉有些不靠谱,将信将疑道:“您这、这能行吗?” 顾隽接过那羊毫,沾了两撇墨,努力站直身子,点头道:“眼下别无他法了。” 他壮胆上前,自地上捡起一张无字黄符,慢慢朝棺前逼近。 “砰——”棺材板朝上一撞。 顾隽深吸一口气,握了握拳,继续上前。 他停在棺材半步之处,近距离瞧着那滑落了一半的镇压符,稳定心神,将上头的符样记在心中,随后凌空持黄符,依样在上头飞速画了起来,笔尖飞舞,利落潇洒。 只可惜那原先的镇压符已被雪水损了大半,最底部并不清晰,只能看见往下一竖,随后尾端是向左勾还是向右勾便已无从知晓,顾隽画至此处,手上便稍稍一顿。 正犹豫时,忽听棺材又一声响,自侧方缝隙中冒出丝丝白烟臭气,随后竟然扒上一只黑漆漆的僵尸手来,那手指甲尖长无比,骇人之极。 此刻符还未画完,顾隽着实一惊,盯着那手咽了咽口水:“你、你莫要激动。正所谓人死不能复生,还不如早日投胎好好做人,何苦要做僵尸?况且这世上本就应无鬼神,你存在于世间,属实违背常理。” 他语气商量道:“你若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便先把手伸回去,好好想一想……” 陈皮远远瞧着,一边抖着腿,一边听这顾家公子在这关键时刻居然还能在那同僵尸讲大道理,他眼下恨不得厥过去,终于忍不住嗷一嗓子道:“顾公子,您快贴呀!” 眼瞧着那黑漆漆的手还在朝外乱动,顾隽头脑一嗡,来不及多想是对是错,毅然在纸上朝右画去一勾。 完成这最后一笔后,转身抬手,啪一记便将符纸拍了上去。 只听“哧”一声,符纸贴住棺面的边缘倏而燃起一圈黄光,那棺下的手瞬间缩了回去。 顾隽见状,忙又捡起无字符迅速多画了两张。 全数贴上后,便见棺椁猛然激起一阵极其巨烈的颤抖,那板盖也随之不住碰撞晃动,然而只一会,又忽然消停了下来,此后便再无了动静。 “停了?”陈皮难以置信地眨眨眼,随即欣喜若狂道:“停了!您把它压住了!” 他这会腿也不软了,心中只觉得叹为观止,这天下最不信鬼神的顾家公子,眼下却能有这般胆识与用处,瞧他画符的那派头,不晓得的,还以为是道家专业出身之人。 顾隽在前却毫无动静,一动不动站着,陈皮看着他背影,不由探头道:“顾公子?” 他怎的一点也不激动? 却见顾公子朝侧方伸出了手:“扶我一把,快晕了。” “……” * 顾朝与顾隽二人作别后,过了西院,并未直接回房,而是绕至了假山亭外,远远便瞧见被拴在亭边的狼犬。 它趴伏在地,一脸恹恹,见主人过来,终于高兴地摇了摇尾巴,又很快耸拉下去,低声呜咽。 “青青,”顾朝蹲下身道:“我问过大夫,说你并未生病。你究竟是何处不舒服?” 他说着,叹了口气:“算了,还是先把你牵我屋里来罢。” 这狗自小被他养大,与他亲近惯了,这阵子顾家上下生病,他也染了咳疾,又忙于学堂,便对它没怎么关心,青青素来乖巧,想来它是觉得他最近冷落,所以才不开心,也才更加黏他? 说到这,阿夕的猴毛儿倒比青青顽皮许多,不过虽顽皮,但过去素来不会乱跑,也不知眼下回来没有。 顾朝一边想着,一边将青青带回屋内,牵在了柜前。青青体型偏大,就着柜边靠睡了下来,谁知这一靠却让柜身一晃,自里头掉出个牛皮纸包裹来。 顾朝忙上前将包裹抱起,仔细拍了一拍,打趣道:“我好不容易补全的玩意,莫叫你这小东西再给我摔坏了。” 他将包裹放至桌上,与那双新鞋并排一处。心中静想,这两样,当作生辰礼物……阿夕应当会喜欢罢? 便在此时,忽觉四周升起一股微微的冷意,叫他禁不住抖了抖身子。 屋内有火炉,不应当冷。他心中奇怪,摸了摸胳膊,扭头问柜边狼犬:“青青,你冷么?” 狼犬两眼看着他,只呜咽一声。 顾朝下意识向着门边望了一眼,他眼下房门紧闭,自也不会有风吹进来。 不过……为何窗纸外漆黑一片? 天已经黑了? 照理说下了雪后,外头应极亮才对,为何现在…… 还在想着,忽听身后青青闷声哼了一记。顾朝回身过去,正要询问它又怎么了,忽听门外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青青那双狼犬眸子瞬间染上绿光,身上的毛发炸起,喉腔中发出沉闷而警惕的呼声,直直地盯向房门处。 顾朝不禁一怔。 又听“咚”、“咚”。 敲门声极其规律,似在耐心等待。 他压下心中不对劲,转过身去,瞧不见外头人影,只觉得黑压压一片,便试探问道:“谁?” * 雪天难行,路上行人无几,唯有两匹骏马一前一后。 前者乃一黑色毛皮,驾马者身着白衣道袍,面容俊然,似有何心急之事,正快马加鞭;后者为一棕色小马,勉强跟得上队伍,却也稍显吃力,马上红氅美人天香国色,此刻策马也不乏飒爽英姿。 她瞧着前方卫祁在那愈来愈快、丝毫没将她放在眼里的速度,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在那河边茶棚陪这小道长取回马时,因她没有马车,两人踌躇了会,还是那店小二先言:“二位神仙眷侣,何不同乘一骑?” 他记着之前是这美娘子给这道士付的银子,便自然将他们视作了一对。 卫祁在闻言一愣,乔吟则是面上爬上红晕,她笑了笑,对那四个字未置可否,随后掏出枚银元宝道:“同乘便不必了,小二,你们店中可有余马,借我一匹。” 她虽欢喜他,但也晓得礼数,与男子同乘,对世家女子来说过于出格,也过于不矜持。再者,平日里逗弄他两下都将他惹得手足无措,这般亲近,只怕是会要了这木头的命。 不过瞧见卫祁在在她说过话后明显松了一口气,她还是恨不得敲打他两记。 于是两人这一路上便一人一骑,朝青山镇方向赶路。只是乔吟此刻仍是有些后悔,说这道长是木头一点也没错,他骑得这么快,竟也没说等一等她?没瞧见她追不上么?看上这种人,真叫她倒了八辈子霉。 心中正不快,忽见卫祁在长“吁”一声,黑马前蹄高高抬起,原地停了下来。 乔吟见状,转而又高兴起来。 这厮总算是有点良心。 她慢腾腾驾马朝前踱步,狐狸眼微微挑起,轻哼一声,正待说些“你莫以为你等我我便会心领”的话,却听卫祁在低声道:“奇怪……” 奇怪?乔吟秀眉皱起,怎么,他还不是在等她? 卫祁在手中捧着罗盘,并未抬头看乔吟一眼,只静静见盘中银针颤动,喃喃道:“方才便见它莫名动了一下,但似乎被谁迅速压住了。可好像出了什么差错,眼下、眼下竟又—— ” 话音未落,便见那银针颤抖得愈发厉害,险些叫他手上拿不稳。随后再急速飞转一圈,稳稳指向了一个“凶”字。 卫祁在心头顿时一跳。 “不好!” 第55章 尸起 “谁?” 顾朝站在门后, 静等了片刻。 而后将眉头皱起:“是谁在外头?为何不说话?” 依旧没有回应,只是没过一会儿,门外又“咚、咚”地敲响起来。 此时不是夜, 窗纸外却乌漆一片, 听着似还在下雪, 能听见风吹动松叶簌簌的声响,顾朝总觉这气氛莫名怪异,也不知为何让他升起丝紧张之感,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抬起手, 搭上了门边。 青青在这时忽而“嗷呜”叫了一声。 顾朝回头看它一眼,见它眸子死死盯着门边, 反应强烈, 心中愈发奇怪, 但终究还是没有多想, 咬了咬牙,拉开了门。 “吱——” 门外的风声在这一瞬间清晰了数倍,寒气也扑面而来,顾朝下意识闭了闭眼,在看清黑暗中面前那人面庞时,先是愣了一瞬,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是你。” 来者见他开门,顿时笑道:“大哥!你再不开门, 我都要被冻死了!” “快些进来。”顾朝来不及说别的, 只赶忙先将人朝里带,再顺手关上了门。 他一面帮弟弟拍着身上的雪,一面叹气道:“你又去哪玩了?也不打个伞, 这段时日身子本就不好,若是风寒加重了如何是好。” 来人正是顾夕。 小少年今日穿一身明黄色绣祥云纹的束腰圆锦袍,扎了个高高的马尾,额前绑着黄色护额,看上去精神济济,只是顾朝的话音一落,他便应声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道:“没事,我身子硬朗得很,这点小病难不倒我,再说,不是说今晚制服了那僵尸便可痊愈了?” 顾朝无奈摇了摇头,欲到桌边给他热茶,忽撇见摆放在上头的包裹及鞋子,连忙侧身挡住顾夕视线,抱起藏在怀中。 顾夕眼尖道:“大哥,你拿的什么?” “没什么。”顾朝顺手将这两样物什放回了柜中,这才转身岔开了话题:“方才我问你是谁,你在外头为何不应我?” “自然是想吓吓你了,”顾夕懒洋洋坐上桌边,将手中蹴鞠朝桌上一放,抬头笑嘻嘻道:“是不是真把大哥你吓到了?” 顾朝哭笑不得:“胡闹。” 少年托起腮来,忽道:“大哥,其实我今夜过来,是有些事要拜托。” 顾朝点头:“你但说无妨。” “就是……”顾夕斟酌了一番:“就是我今日又闯祸了,母亲若是怪罪下来,你能否替我求求情?” “闯祸?”顾朝讶道:“你又如何了?” “哎呀,也没什么。”顾夕摆了摆手,故作老成地叹口气:“就是我今日踢蹴鞠的时候,用力了些,蹴球便也飞远了些,而后正好砸着了夫子的头。” 顾朝大惊失色:“你砸了夫子的头?” “对,”顾夕挠挠头,继续道:“还砸破了,流了点血。” “……” 顾朝倒吸一口气:“你、你……那然后呢?夫子眼下如何了?” “没什么事,已经找人包扎过了,不过他说要来顾家告我的状,叫娘亲好好管教我,我有些害怕,便来找你了。”顾夕耸耸肩说完,又换作了一张笑脸:“大哥,你便帮帮我罢,娘亲最听你的话,也喜欢你,她看在你的面子上,应当会放过我。” 顾朝看着他,忽道:“你叫我替你求情?” “是呀。” 见他点头,顾朝却未说话,只倒了杯热水,随手自一旁茶罐中捏了两粒柑橼进去,递到顾夕面前:“喝点热的,暖暖身子。” 顾夕接过随意喝了口,而后追问道:“好不好啊大哥?” “不可。” 顾夕当即不悦起来:“为何不可?” “一人做事一人当,”顾朝看了眼杯盏,随后道:“你自己犯下的错,要自己承担,同母亲好好改过,她会原谅你的。” 顾夕哼道:“是吗?可她那般讨厌我,若没你求情,她大抵恨不得打死我才好。” “阿夕,”顾朝心中一涩,蹩眉道:“母亲如何会厌你?” “大哥自然不知道被讨厌的滋味了,”顾夕盯着手里的杯盏,摇了一摇,随即又喝上一口:“毕竟她素来只喜欢你,巴不得当初只生了你一个,不是吗?” 顾朝闻言一滞,张了张嘴,却似乎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此时,忽听柜边传来凶狠的“汪!”一声。 顾夕视线朝着角落里正虎视眈眈瞧着他的青青看去,起身凑过去道:“你这泼狗,不是比猴毛儿乖巧得多么,怎的还敢凶起我来了。” 一面说着,一面蹲下身要去揉它的头,谁料还没碰上,却见青青忽而低头,冲着他指尖“嗷呜”咬了一口。 顾夕当即痛哼一声,朝后跌坐过去。 “阿夕!”顾朝当即跑上去道:“没事罢?” 见顾夕抱着手,指尖殷殷渗出血来,他顿时心疼不已,随后带丝愠怒冲狼犬道:“青青,莫不是平日里太惯着你了,将你养得不守规矩,胡乱咬人?” 青青只呜咽了声,看了眼主人。 “无碍,”顾夕却道:“我堂堂男子汉,被咬一下而已,大哥不必凶它。” 顾朝查看了眼弟弟伤势,叹了口气:“你先别动,大哥去给你找药,抹上一抹,才不会留疤。” 说着,起身朝内卧旁的另一排小立柜行去,一面开抽屉,一面道:“阿夕,猴毛儿可有消息?” 顾夕声音自背后不远处的桌边传来:“早不晓得那小东西跑哪去了。” “你未去寻过它?” 顾朝一边问,一边在柜中翻找。 身后的顾夕这一回却没应声。 顾朝并未再问,只翻至内里,寻着了那瓶金创药,又眼尖瞥见药瓶旁有几本医书,上头还压着一个捣药罐,是前阵子顾家上下染病,他见大夫素手无措查不出原因,便着手自己研究了起来,后来知道或与院中棺材有关,才将这些物什搁置于此。 他将药瓶捏在手里,笑道:“找着了。阿夕,你……” 话未说完,也还未来得及转身,身后突然有一双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脊背爬上凉意,与先前那诡异的寒凉如出一辙。 顾朝道:“阿夕?” 没有回答。 他闭了闭眼,沉声道:“你不是阿夕。” 话音刚落,那双手的指甲刹时伸长,倏然之间掐上了他的喉咙。 与此同时,顾朝手中也握紧什么,朝后一刺,直刺得身后那人双手一松,朝后退了两步。他急忙转身,看着面前熟悉的顾夕面容,喝道:“你到底是谁?!” “顾夕”未答,一双眸子的眼白渐渐被黑色吞噬,很快,便成了乌黑死寂的一片。 顾朝心中大骇,手中的捣药杆也险些没能握住,他下意识后退,撞在了身后的柜墙上,喃喃道:“阿夕虽最爱闯祸,可他性子硬,也格外叛逆,即便知晓母亲对他严厉,也丝毫不加掩饰。这孩子有自己的骨气,虽然他从未抱怨过我这个做大哥的,可我知道,他向来觉得母亲偏心于我,不然也不会从来未曾开口叫我帮他求情过。” “还有那茶。”顾朝摇头:“杆橼性酸,阿夕自小厌酸,他断然不会喝上一口。你虽有他的记忆,也在操纵他说话,模仿他语气,可你还是漏出了破绽。所以,你是谁,又或者——” 他紧紧盯着“顾夕”:“是什么东西?” 再无话语,顾夕只宛如木偶般转了转脖子,面色于瞬间煞白无比,满是乌黑的眸子死死看向他,而后胳膊僵硬横起,唇间发出“哧”的一声,露出尖牙。 顾朝脑中顿时一嗡,回想起卫道长所言,怔怔道:“阿夕,你、你是被‘上尸’了?” * 陈皮站得脚都有些酸了。 他一面替顾隽打伞,一面看着这公子弯腰在花坛边缘的高石上一张又一张画着符,叹气道:“顾公子,咱们这么也不是办法。不如先回去,等我主子回来了再过来?” 顾隽摇头:“不可,荫尸棺材方才已经出现过异样,我们需得时刻观察着,若再有动静,随时准备再将它镇压住。” 他说完,落下最后一笔,将新画好的一张心满意足地放在旁边那已然厚厚的一叠上,而后起身,拍了拍陈皮的肩膀,任重道远般:“眼下只能靠你我了。” “……” 陈皮面上干笑了声,内里却欲哭无泪。这顾公子是不是忘记方才他自己都险些晕过去了? 顾隽活动了下手腕,毫尖蘸了蘸墨,铺了张新的无字符,将将点上,正欲画上精致的第一笔,忽听身后不远处传来极其猛烈的“砰!”一声,他笔尖顿时被震得一歪,画飞了出去。 “……”顾隽看着惨不忍睹的符纸,愣了一瞬,扭头道:“发生何事了?” 却见陈皮张着嘴,双眼瞪得大大,却是全然忘记了言语。 顾隽转身,还未看清是什么,又只听一声爆炸般的“轰!”,再一记“哐当”,地皮都随之抖了一抖。似木块断裂声“啪啪”响起,腾空而上,而后又纷纷砸落在地。 面前顺势被铺天盖地的烟尘与臭气笼罩,二人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纷纷愣在原地,又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呆呆看着眼前。 只见烟尘很快散去,一具黑压压的躯体直直地站在了不远处。 它双手合在身侧,身上似有无数小虫蠕动,指甲黑长无比,双眼空洞无神,面孔如死人皮肉般完好,却乌黑骇人,拥有一头极长却凌乱无比的黑发,发丝间滴着水,黏腻如蛇般缠着它整个身躯,发尾一直长到地上,自四面八方摊开,无止境地朝外不住蔓延着。 在它身后,是空荡荡的棺身,及被炸开后四分五裂的棺材木板。 陈皮傻眼,因惊吓一抽一抽地打着嗝。 顾隽则是懵了半晌,见那东西的眼睛直勾勾盯上自己,下意识吞了吞喉咙,问道:“你……起来了?” ……怎么也没打声招呼。 刚问完,便见那荫尸倏然笔直地朝他蹦了过来。 陈皮在这时也终于找回声音,颤声道:“顾、顾公子,它、它好像是冲着你来的……” 顾隽:“我也察觉到了……” 话音刚落,便见荫尸一蹦三尺高,直直地蹦在了他面前。 顾隽瞬间噤声,只觉近在咫尺的臭气倏然笼罩住他,还能听见头发丝和蠕虫游走的沙沙声响。 他近距离地看着它,愣愣地眨了下眼。 而后忽然对它抱歉地微微一笑:“失礼了。” 说完,默默地伸了伸手,在身后的石头上抓了个什么。 “啪。” 贴在了荫尸的脑门上。 荫尸额前瞬间多了张黄符,符上新鲜的墨迹还未干,而后它眼珠子动了动,发怒般张了张嘴,两根长长的尖牙恶狠狠外露,滴出浓稠恶心的汁液。 不够? 顾隽握了握拳,连忙转身又拿了几张。 “啪”、“啪、“啪”。 荫尸的脸颊,鼻子,甚至脖子上,一时间都贴满了符。 “……” 面前的荫尸安静了一瞬,而后只听“轰”一声,她原地高高一跳,身上的黄符竟瞬间被炸了开去。 顾隽愣了愣,还未来得及疑惑,身旁忽而伸出只手来,陈皮一把拉住他袖子,将他朝外扯:“顾公子,可快别试您那符了!快逃啊!” 第56章 乱斗 顾隽被拉得一歪, 慌乱之间,只得丢了手中符箓,漫天符洒间, 跟着陈皮仓皇逃走。 阴风簌簌, 荫尸原地静默片刻, 倏然转身,朝着二人方向追逐而去。每行一步,地上便留下黑乌乌的一片尸水,滴滴答答,黏腻至极。 陈皮只觉阴气在后穷追不舍, 他一边跑,一边回头瞧那荫尸, 哇哇大叫:“它为何老是追着我们不放哇!” “……兴许, 兴许是因这附近只有我二人?” 顾隽此言倒是不虚, 也不知怎的, 这顾家上下此刻安静得出奇,其余人眼下全然没了踪影,一路上连个下人也没瞧见,许是听见了这边动静,早早藏身了起来。 “这儿!” 二人拼命狂逃,穿过花园,漫无目的地奔至了东院,此时体力略有不支, 眼瞧见右边有一房门大开, 连忙直奔而入,陈皮立马关上大门,抹了把额上大汗, 心中狂跳不已。 顾隽素来斯文,还是头一回这般逃命奔走,眼下停下来,便略有些气喘,喃喃道:“我还是不解,为何那镇压符无用……” 话音未落,却忽想起那符上的最后一笔,瞬间恍然,莫不是他那一勾画错了? 陈皮见他还有心思计较这个,忍下翻白眼的冲动,只道:“顾公子,比起那个,咱们还是想想怎么不被这僵尸吃了罢!” 说着,又连忙双手合十,向天默念道:“主子,求求了,您快些回来罢,您再不回来,小的小命就不保啦——” 还未祈求完,忽听门外地面响起一声“砰!”。 陈皮身子倏然一抖,在窗纸上戳了两处小洞,朝外望了一望,颤声道:“那东西来了!” 顾隽也探身看去,果然见荫尸正自长廊一跃,入东院之中,它落地时四周燃起青烟,动静也极大,可谓是凶气腾腾。 荫尸左右慢慢环顾一圈,脑袋转动时发出“咔咔”声响,倏然正停在了顾隽二人所在房门的方向。 自洞中与之死气而骇人的目光对上,顾隽呼吸登时一滞,连忙朝后退了一步。 陈皮在一旁却忽而捏住了鼻子,急中生智道:“顾公子,快将口鼻捂上!莫要呼吸!” “什么?” “以往陪主子捉尸的时候他用过这招,说是僵尸都是通过闻人气息辨别的,我们屏住呼吸,它便会无法察觉我们所在了!” 说完,陈皮便连忙深吸口气,捏紧了鼻子,再不敢呼一口气。 顾隽见状,忙也依样照做。 果然,二人呼吸一停,门外的荫尸蹦来的步子便倏然一顿。 顾隽及陈皮见有效果,心中顿时欣喜,然而透过窗洞去看,雪地中那身躯依然伫立,正对着他们方向,虽不过来,却也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胸腔肺腑中留存的气息快要用尽,陈皮脸也渐渐憋红了。 他眼瞧着身旁顾隽,却见他仍旧一脸平稳,不由暗暗惊讶,这顾公子也太能憋了! 顾隽也觉这小厮似有些不大对劲,见他面容逐渐扭曲,面色也愈来愈红,方起了一丝担忧,便见陈皮猛然放下了手,一边大口呼吸,一边道:“我不行了……顾公子,对不住了!” 顾隽:啊? 还未理解,便见陈皮两眼一翻,朝后晕了过去。 “……” 眼瞧着陈皮倒地,顾隽瞬间孤身一人,整个人尚且还有些懵,却听“轰”一声,面前的大门倏然之间被谁撞开,朝外直直倒去。尘烟过后,那荫尸的长发便也伸至了他面前,将他身子一把裹住,朝外猛然拖了出去。 顾隽大惊,奈何自己双手被捆得严严实实,眼见着快要被拖缠至那荫尸面前,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何处忽而飞来一根桃木棍,对着那黑发重重一砸,发尾处豁然断开,顾隽登时不受控制地朝后一栽,好在被人抬手一拦,才叫他稳住了身子。 他侧身,瞧见来人,这才颇为惊喜道:“道长。” 卫祁在也微微颔首,沉声道:“顾公子去边上躲着,这边交给我便好!” 说着,举起拂尘,冲那荫尸而去。 顾隽闻言也郑重地点点头,忙一溜烟躲至远处门旁安全处,只探出个头来道:“道长当心!” 那边厢,荫尸动作被打断,似已然发怒,两肢倏然并前,喉间发出丝丝闷气,直直朝顾隽逃离方向跳追而去。 卫祁在适时挡在其前三步之远,临危不惧,只手持拂尘于半空中急速书了一个“困”字,随即朝上一抛,瞬间变出数张黄符,于眼花缭乱之间,齐齐向荫尸飞去,符箓上书困尸咒,火速分布在荫尸四周,将之团团围住。 符纸边缘尤带金光,于阵法光圈中急速变换游走。 ——“万变归宗,魑魅离心,若无他法,请先困行……若无他法,请先困行!” 卫祁在凝神念咒,三遍过后,忽而大声一喝,阵法光圈急速并拢,那围绕着荫尸飞速旋转的无数符纸也于刹那间朝中间飞去,四面八方贴至荫尸身上。 荫尸受力,身子登时一顿。 然而只一瞬,便倏然嘶吼一声,原地振臂,那些符纸便瞬间炸飞了出去。 顾隽远远观战,下意识扶住了门框,心中惊道,原来先前不是他符画错了的缘故,这东西眼下只怕是根本丝毫不惧符箓。 卫祁在作为施阵之人,霎时间也饱受波及,连连朝后退了三步,胸腔也随之一记闷痛。 他心中大骇,当初收那游尸时尚且还能僵持许久,而这荫尸却能瞬间将它“万符困尸”阵法破了,难怪师傅说当年师尊寻着那荫尸冤情前也对之束手无策,竟是果真如何都奈何不了它! 眼下只怕四壁无间阵也对它无用,广陵王世子那二人还未归来,这东西背后的隐情尚无人知,必须要拖延时间—— 还在思虑,忽见荫尸黑发如厉鬼般直直冲他面上袭来,却在此时自不远处闪来一道红氅身影,护在他身前,竖抱长琴,“铮铮”两弹,琴中顿时飞出细小银针,直直穿透厉鬼发间,朝那荫尸双目刺去。 这一刺极准,叫它顿时长啸一声,眼中殷殷流出黑血,朝后退上一步。 卫祁在盯着面前于雪色中红衣飒飒的少女,只觉她侧颜更胜于雪,一时讶然,有些失了声。 顾隽也愣愣张口:“乔姑娘?” 趁那荫尸原地震怒自顾不暇之际,乔吟狐狸眼朝后一望:“顾公子,自你家宅中随意寻了把琴出来,不介意罢?” 顾隽道:“……自然。” 他早就听闻乔国公之女擅长抚琴,也知她琴艺高超,可竟不知是这种高超法,只是……他家的琴里,怎会有银针飞出? 似知他在想什么,乔吟道:“银针乃我随身携带,需靠琴力尚可弹出。顾公子不必多疑,这琴我用完了便还你。” 说完,又忽而偏头,音调上扬了几许,带了几分调笑道:“小道长,你已经瞧了我半天了,我便这么漂亮?” 卫祁在噎了一噎:“我……” 乔吟深知这人打趣不得,只说上一句面上便染了丝窘迫之色,便道:“罢了。不逗你了。” 又问:“你没事罢?” 卫祁摇了摇头,抹去唇边血迹,随即清了清嗓子,方道:“乔姑娘竟有如此身手。” “早便说我会些拳脚了。我爹那迂腐惯了的不许,只准我弹琴,那我便偏用琴来做一番事业。”乔吟说完,弯唇道:“如何,可对我刮目相看了?” “……” 卫祁在沉默一瞬,正欲开口,忽见天空远远飞来两只雀鸟,直奔他二人方向而来。 他双眸登时一亮:“传音雀!” 便在此时,荫尸也重新动作,似尸气大发,利爪直直朝这边刺来,乔吟琴手拨动,卫祁在手中佛尘也是一转,手柄处飞出桃木棍,直逼荫尸面门。 趁荫尸全力迎对这些利器当口,他纵深一跃,将那只雄雀鸟一把抓在了手中,李秀色的声音瞬时从中响起,她语速极快,内容简洁,不消片刻,卫祁在便已掌握了来龙去脉。 他赫然抬眼,瞧那荫尸正一声怒吼,直逼得乔吟怀中琴弦纷纷崩断,显然已再伤它不得。 眼见乔吟朝后一栽,他顿时上前拦腰一抱,随即侧身挡在她面前,再凝视那荫尸,口中掷地有声:“月阿柳,你心中可还有怨?!” 乍一听见这名号,那荫尸身躯赫然一振,倏地停在原地。 卫祁在见状,续道:“你本为下等月氏一族,于顾家为婢,暗自倾慕顾惜之,也便是当时的顾家独子,只可惜顾惜之终是娶了旁人之女,此女无法生育,便有求于你,叫你留下与顾惜之的子嗣,可是如此?” 乔吟与顾隽纷纷大惊,尤其顾隽喃喃道:“什么?” 卫祁在却并未回答,只对荫尸继续道:“顾惜之那夜醉酒荒唐,误入你房中,并不知与你有过一夜,更不知孩子是你与他二人的,你将孩子送出后,以婢女身份留在府中,与之朝夕相处,却只能眼看着他喊别人母亲,看你所爱之人抱着你和他的孩子,同别人琴瑟和鸣。” “所以你开始怨那顾家夫人,怨你所爱之人不知你心意,怨他不知那是你和他的孩子,怨自己千辛万苦生下孩子却终献他人,怨日夜与子相伴却无法相认……” 话音未落,手中拂尘霎时飞出,大喝道:“——月阿柳,你心中所怨,何时得消!” 佛尘放出银丝,如银蛇般攀上荫尸手脚,瞬间缠绕捆绑。 瞧见它浑身颤抖,却依然未动,卫祁在深知时机成熟,当即自怀中掏出一张红字符,一面朝它逼近,一面振振有词:“月阿柳,如今已知你所受冤情,你对此有恨,可你子孙并不知晓当年之事,你断不可对他们擅自加害,今夜顾家子孙定会认祖归宗,偿你所愿,你若信我,便及时收手罢——” 言尽之时,恰立于荫尸面前,抬手将符于它正中一贴。 他口中念咒,见荫尸身躯一动不动,眉头终于渐渐舒展开来。 这一回,总算是能将它定身住了。 可谁知还未松完一口气,忽觉四周倏然之间狂风大作,面前有无数黑发平地而起,张牙舞爪于风中乱舞,红符下荫尸赫然狠狠龇牙,那黑发如棍般便纷纷朝他身上用力砸来。 卫祁在愕然,一时间避之不及,腹部受击,竟直接被掀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小道长——!” 乔吟顿时飞奔而来,扶起他肩膀。 卫祁在喉中吐出一口血来,只怔怔望着那荫尸,心中惊诧万分。 为什么…… 冤情已解,符箓不应对它无用才是! 难道、难道它所怨并非如此?是他们搞错了?还是说……是这背后又漏了些什么? 就在此时,又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惊叫。 顾隽本还在因卫道长方才所说之事震惊不已,一时间尚未消化过来,听见这声响,当即一愣道:“堂兄……是堂兄院中传来的声音!” * “砰——” 屋内,明黄色少年宛若僵尸,双手锋利,插入墙中,竟直将壁间都捅出了个洞。 柜边狼犬紧紧盯着虽躲过方才致命一击,却已然伤痕累累倒地的主人,它喉中不断呜咽,奋力挣扎,一双绿眸中竟满是莹光,奈何却被绳犬拴牢,只得恶狠狠瞪向“顾夕”,冲他不住狂吠。 “顾夕”恍若未闻。 上尸人,无声无觉,无情无己,只将顾家子孙吃干抹尽便是。 没的吃了,再最后将自己送入荫尸本体口中。 他缓缓将手从墙洞中抽出,视线移至不远处倒在地上因疼痛不住痉挛的顾朝,面无表情地朝他慢慢走去。 顾朝眼下浑身是伤,他教书育人,这双手平日里只捧得了书本,如何能抵御僵尸?原本问话后见“顾夕”不答便试图逃脱,却不想被一把拽了回来,硬生生砸在墙上,吃痛之际,那利甲便刮上他皮肉,径直剜下一排肉来,尖牙也对着他颈侧狠狠咬上一口。 那一瞬他只疼得要晕厥过去,握紧手中的捣药棍,朝着“顾夕”身上砸去。 想到面前是弟弟身躯,并未敢下重手,只砸至他腹部,随即趁着“顾夕”力道一松,他站起身来,见利爪又朝自己袭来,便适时朝旁一躲,却终究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他捂着脖颈,脖间殷殷冒着血,眼见弟弟双目无神地注视着自己,渐渐逼近,应是再度要下狠手,他眼下因失血毫无力气,意识也有些恍惚,深知自己已躲不开,不由苦笑一声,静静望着弟弟,声音带着无尽涩意:“阿夕……这样、这样也好。” “大哥、大哥知你自小便觉得委屈,总说若是生了我后,没再生你便好了。可、可你是我弟弟,这世上如何、如何能没有你呢……每回听见你这么说,你伤心,大哥其实也伤心。” “你不要怪母亲,她平日凶你,并非不爱你,只是想让你快些懂事,只是,只是说了你不爱听的话。都怪大哥,没好好劝导母亲,总拿你同我比较,是不对的,是会伤你的心。若我、若我今日去了,你一定莫要再说气话,她说什么你便忍忍,做得更好给她看,好好活下去……听、听大哥的话,你平日里总不听我的话,这一回是要听的。” “对了,待你清醒,也莫要怪罪自己,你是被上尸了,不是你的错。” 顾朝说着,眼睛竟也酸涩起来,遗憾道:“只可惜,可惜你的生辰礼,不能亲手交给你了……” “你也……”言至此,鲜血呛得喉间一咳,续道:“你也,听不到哥哥亲口致歉了。” 话音落时,“顾夕”恰已弯腰站在他跟前,利甲直直向下,却在瞧见顾朝眼中滑落什么时,动作倏然停在了离他胸口半寸。 他低头木讷地看着那滴泪光砸落在地上,晶莹粉碎,不知为何,眉头轻轻、再轻轻地一动。 然而只一瞬又抬起了眼,乌黑的眸子盯上顾朝的脸,锋利的指甲再度朝他心口刺去。 眼见最后一刻,房门忽被谁猛然撞开,只听“汪”一声怒吼,一道黑影直直朝“顾夕”身上扑了过去,将他撞倒在地。 顾朝眼下已然奄奄一息,即便是“顾夕”没再下手,他也自知时辰无多,紧闭双眼,只求死个痛快。 忽听面前动静,他当即睁眼,瞧见那狼犬身影,登时震惊不已。 是……猴毛儿?! 只见猴毛儿一身毛发乱糟糟,染满灰尘泥土,看样子不知在外流浪多久。它狠狠压在这个自幼将其养大的小主人身上,死死咬上他锋利的指甲,试图将那长甲啃落,任凭狗嘴被抓破,也纹丝不动。 “顾夕”被它压制,顿时发怒,另一手自它背后高高抬起,又重重朝犬身刺下。 长甲刺进肉身,鲜血顿时四溢,狼犬却依旧一声不吭,连声闷哼也无,只死死咬住小主人,盯着“顾夕”的一双绿油油的犬眸却忽而盛满了泪珠。 它神色哀恸。 似是在说,主人,醒醒。 第57章 五阳 东院之中, 荫尸尸气大发,原地发狂,黑发于疾风中杀满院空。 头顶黑云压城, 乔吟见状不妙, 只得将卫祁在先朝后搀进房内。 顾隽一边观察外头动静, 一边心急如焚道:“道长,你伤势如何?” 卫祁在轻咳两声,抹了抹唇边残血道:“无碍,方才它被尸气振腔,受了些内伤。” 顾隽道:“眼下可如何是好, 我听堂兄那边动静,似也发生了什么事端, 可我们自顾不暇, 压根无法脱围出去。” 卫祁在闭了闭眼, 神色凝重道:“怪我、怪我未能早些预料, 这荫尸有分魂‘上尸’之力,这东西只怕……只怕是早便分了一半的魂入了不知谁的体。” “分魂?”顾隽愕然:“那堂兄那边……岂不是凶多吉少?!” 卫祁在道:“这荫尸怨气不知为何未能消解,上尸之魂自也不得退散。如今关系两边危安,别无他法,只能拼命一搏了。” 他咬咬牙,不知想起什么,忽道:“乔姑娘,顾公子, 还需你二人助我!” 顾隽一愣:“我?” 卫祁在“嗯”一声, 他眼见荫尸情态,当即道:“既解不得它怨气,只能先努力将其困住, 再另想他法。只是小道一人之力甚微,又内力受损,寻常阵法对它应当也并无多用,只得借你二人之力,与我一同布下‘三阳金钟阵’。” “三阳金钟?” 卫祁在点头:“此阵需阵法中人数为单,最低三人,高可至七人,人数越多,金钟罩尸之力便越大。以往我都是同观中师兄弟一同。” 顾隽踌躇道:“可是道长,你也知顾某并不通武,我、我如何能担此大任……” 卫祁在道:“顾兄不必担心,此阵原理是借人阳气,虽说若有武力更胜一筹,但也并不需你一定会武。” 他抬手一测顾隽腕脉,续道:“我见顾兄脉象旺盛,正为此阵合适之人。你只需站在我所设阵眼之处,拿好手中武器,全神贯注心中念咒即可。” 顾隽一想方才与陈皮一同憋气时自己确实能憋许久,想来应当是阳气十足,但还是有些犹豫:“可以是可以……不过,”他扒住门边:“不瞒道长说,顾某自方才便想晕了,也还行?” 卫祁在默了一默:“今日便争气些,过会儿再晕罢。” “……” 乔吟望外,见那荫尸发狂过后正要逐渐逼近,连忙道:“事不宜迟,小道长快些教我们布阵!” 卫祁在迅速为二人做好安排,沉声吩咐:“二位切记,无论如何,武器不可离手,此为联系阵法的重要之物。” 乔吟抱紧怀中长琴,虽琴弦已断大半,但好在尚且能用。 顾隽则一脸茫然,武器?他何来的武器? “需最衬手的物什,”卫祁在似知他心中所想,一指他手心从方才便一直握着的东西,道:“顾公子便用此物罢。” 顾隽低头看了看手中羊毫,自我怀疑道:“这……” 话音未落,面前便又被那道长不由分说塞过来几张无字符纸:“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安排妥当后,卫祁在眯起双眼,正对大门,与荫尸正面相对,左手施诀,右手拂尘高高举起,口中低声念咒,乔吟顾隽分布左右两侧,心中也随之默念起咒语来。 卫祁在唇瓣急动,忽道一声:“起!” 四周瞬间掀起一道阵法光圈,将荫尸所掀狂风卷入其中,使之位于呼啸中心。乔吟携琴铮铮两声,顾隽也以笔画符,二人一番动作后,同时间奔至道长所言左右阵眼之处,将手中所持之物缠绕上自道长拂尘中散除的银丝,向后用力拉扯。 三人绕圈不断奔走,变换阵眼,银丝也不断缠绕,几乎瞬间便将荫尸外围包裹成了银墙铁壁,又犹如蜘蛛裹丝。 阳气过度至光圈之内,荫尸受阵法捆缚,不断挣扎,厉声咆哮。 见此阵有效,三人虽喜,可仍觉吃力,正当此时,忽听乔吟长琴处“崩崩”两声。 卫祁在心头一跳,不好!武器在阵法间不得有误,可那琴弦竟在此刻断了两根! 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乔吟那头面色一白,似是胸口一痛,唇间猛然吐出口血来。 “乔姑娘!” 卫祁在顿时惊呼一声。 二人虽皆未松手,但阵法已有两处紊乱,顾隽正全心全神握笔念咒,并不知眼下发生何事,只觉面前银丝竟倏然间剧烈波动,他手中羊毫也随之急剧颤抖,眼看便要支撑不住。 便在此时,远处空中忽飞来一柄长剑,一路斩断荫尸黑发,再刷刷两声,缠绕住拂尘银丝,稳稳立于阵法一端。 顾隽先行一愣,继而大喜。 是今今剑! 只见叮叮铃铃间,一人衣诀翻飞,腾空而下,动作干脆利落,他发尾铜钱光彩耀眼,眉眼更是飞扬万分,将今今剑朝后一扯,压住阵眼,懒洋洋道:“你们便就这点出息。” 顾隽激动得险些要热泪盈眶:“昨昨兄,你总算来了!” 卫祁在则无心于这边,只远远担忧:“乔姑娘,你没事罢?” “没事。”乔吟抱紧长琴,回道:“对不住,方才因我乱了阵。” 话音刚落,便听广陵王世子哂笑一声:“什么破阵。” 他讥讽完,又道:“三阳?看你这破阵也玩不下去了,本世子便行行好,再送你两阳。” 卫祁在一愣,两阳,除了他,还有谁? 尚在思索,便听远处传来“刷刷”的踏雪声,似是谁在雪上拼命奔跑,终于气喘吁吁冲进院子,她气势冲冲,一身紫衣,头上珠花歪歪扭扭,个子虽娇小,怀里却抱了根也不知从哪捡来的、足有她半个人高的粗大柴火棍,一边吃力地朝这边跑,一面大声道:“来了来了,加我一个!” 她极为卖力:“我也带了武器!” 颜元今嫌弃地看了眼那寒酸的柴火棍,再看一眼抱着棍子动作滑稽的她,随意挑挑下巴,指了一边方向:“站去那里。” 李秀色连忙照做,此处恰为顾隽身边,她不忘打招呼道:“顾公子,咒法传授我一下!” 打她声势浩大地一来,顾隽便诧异地微微张大了嘴,眼下终于将嘴合上,带着对此女中豪杰的钦佩之情,忙将咒语一五一十交代了出去。 李秀色抱着柴火棍艰难将银丝一绕,屏气凝神,心念咒语,只觉手间温热,阳气果真缓缓渡出,传至阵法当中。 三阳变五阳,尤其那世子方位阵法内力雄厚,荫尸挣扎力度顿时小上一些。 卫祁在感激不已:“多谢诸位!” 颜元今冷哼一声,天知道他可半点没有相助这破道士的意思,纯粹是为了捉尸罢了,这五阳金钟阵确实是在破荫尸怨气前唯一之法。 卫祁在稳住拂尘,沉声道:“世子,李姑娘,为何我已按你们所说,可荫尸怨气却依然未消?” 李秀色也万般不解:“怎会如此,莫非辛家人对我们有所隐瞒?” 颜元今却是挑眉,随即想起什么,将视线看向了一旁握笔的顾隽。 顾隽见他目光,以为他是要关怀自己,便叹气道:“昨昨兄,不必挂心,我顾家祖辈这般隐情虽令我震惊十足,但也并非难以接受,我……” 还未说完,却听颜元今忽道:“阿绣。” 此言一出,阵法中正在挣扎的荫尸动作倏然一顿。 顾隽“噫”一声道:“昨昨兄,怎的忽而唤起了我的小字?” 他道:“你过去不是觉得这小字难听,素来不愿意喊么? “小字?”李秀色更是一愣:“顾公子,你小字换作‘阿绣’?是哪个‘绣’字?” 顾隽答道:“是‘织绣’的绣。” 李秀色讶然,那岂不是,岂不是和月阿柳当年给那个孩子偷偷取的小字一模一样?这也太巧了罢! 颜元今续道:“我确实觉得难听,后来一想,顾太师也不至于这般才疏,所以才想来问问你,这难听的小字,到底如何来的?” 顾隽也不知他为何问起这个,只道:“确实并非家父所取,只说当年我出生时于满月之日行告祖赐字之仪,却恰于祠堂中掉落一物,此物据说原为我高曾祖父当年珍藏之物,一直存于柜匣之中,在他去后数年,才搬于祠中。在我满月之日落此物,家父视为先祖有灵,定有寓意,果不其然,在其中发现一张布条,上头便写了‘阿绣’二字,家父便顺应祖先之意,认为是高曾祖所赐,才将我小字定为了此。” 颜元今听完,似是了然,终于笑道:“果然如此。” 李秀色也如醍醐灌顶,问道:“那物什……莫不是个布偶罢?” “正是。”顾隽奇道:“李姑娘如何晓得的?” 李秀色讶然。 那字条分明是月阿柳缝于布偶之中,布偶也应在她所生之子手中,为何会落到顾隽的高曾祖父,也就是顾惜之的手里? 还什么存在柜中,成了珍藏之物? 一个破布偶罢了,顾惜之绝不会这般珍惜,除非,除非…… “——除非他心中有鬼。” 广陵王世子声音在一侧响起,李秀色登时一愣,诧异朝他方向看去,心道,这人难不成还修了读心术? 却见颜元今看笑话似地瞥这紫瓜一眼:“下回在心中想事的时候,记得闭嘴,莫要再自言自语出来了。” 说完,便将头转回去,今今剑稍一发力,热气自剑端穿过银丝,直达荫尸面门:“月阿柳,你怨气不散,是因你并非郁郁而终,而是被人逼死的,对么?” “若我没猜错,逼死你的人,便是顾惜之?” 第58章 御尘 颜元今此言一出, 荫尸视线便骤然直盯向他。 颜元今笑道:“看来是被本世子猜中了。” 众人无不愕然。 顾隽最先诧道:“昨昨兄,你这话为何意?” “这具体如何,恐怕要你亲自问它了。我只是在想, 你那高曾祖父缘何要将月阿柳塞了布条的布偶珍藏起来, 要知道, 那布条上缝的可是她偷偷给自己儿子取的小字。” 顾隽一愣:“你是说……” “没错,”颜元今啧一声:“顾大公子,你这字可是白抢了你曾祖的那一份呢。” 他说完,瞥过一脸惊讶的顾隽,又将视线转至荫尸身上, 朗声道:“月阿柳,我看你与顾惜之那荒唐一夜, 他并非不曾知晓, 其子由你所出, 他也并非被蒙在鼓里, 只是他不愿承认、甚至不愿接受你罢了,是也不是?我并非当事之人,不知你二人之间具体发生何事,但我知,你一怨顾夫人夺子,二怨子不知亲,三怨所爱之人负你造成今日局面,这第三怨, 在你心中比重最深, 是也不是?” 两句“是也不是”问下,那荫尸猛然嘶吼一声,黑发突起, 似要再度奋力挣扎,然而这一回不似之前几番令银丝波动,反而因此举让阵法光圈愈发明亮,被束缚得也愈发牢靠,只挣扎两下,双掌便重重垂落下来。 卫祁在双眼顿时一亮,心中恍然,难怪之前荫尸怨气不散,因他只知前两层,却不知这关键一怨。 他当即屏息凝神,口中默念咒语,见荫尸手脚如被隔空捆绑般越来越紧,深知眼下正是时候,便忽从随身布包中掏出一方背面映刻十二星宿的重环纹铜镜,先在手心一掂,随后向上重重一抛,正停于荫尸头顶上空。 他目光凛然,手中捏道诀,大声道:“‘众生多结怨,冤深难解结,我今传妙法,解除诸冤业’——月阿柳,汝怨已为人知,还请速速归降!” 咒声停歇,镜中于刹那间照出如白昼般刺眼光束,顷刻将阵中荫尸笼罩。 荫尸似痛苦不堪,不住仰天长啸,其声刺耳至极,令李秀色等人面色皆难看了一瞬。 片刻后,声嚣渐歇。 荫尸立于阵中,终于再一动不动,只稍稍仰头,眸子紧紧盯着头顶那方铜镜,黑发安静地拖在地上,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过虚幻。 众人还未来得及诧异,便见半空那铜镜中白光骤然一闪,紧接着竟隐约现出了一女子的模糊背影。 卫祁在眸中顿现惊奇之色,喃喃道:“原来此物竟真能有这般用途……” 乔吟盯着镜中女子,讶道:“小道长,此为何物?” “御尘镜。”卫祁在道:“可在解荫尸之怨迷后借此镜现其前尘。” 模样再普通不过的一面铜镜罢了,竟有如此奇效,李秀色心中不由感慨,卫祁在这小道士还真不愧是原书男主,武力值暂且还不算太高,但关键时刻倒是什么东西都能从他那破布包里掏出来。 乔吟轻轻点头,又调笑道:“小道长有这般神器,为何藏着掖着,不早些拿出?” 卫祁在微赧:“此物过去唯有师尊在照衡山长河村时用过一次,师尊故去后,这些年也未再见有荫尸出棺,御尘镜便一直在观中搁置。这次下山师傅恐早有预见,便临时将其塞我囊中。此镜唯有在解怨后可用,方才小道还未来得及便已被荫尸所伤,让姑娘见笑。” 方解释完,忽见那镜中似正缓缓朝前的女子将脚步停了下来,而后慢慢转过了头。 顾隽远远瞧着那张不过十三四岁的面孔,顿时惊道:“茵茵?!” “什么茵茵,”颜元今在一旁好整以暇:“是令高曾祖母。” 顾隽愣了:“啊?” 李秀色忙贴心替广陵王世子补充了一嘴:“真正同你有血缘关系的那个。” “……” 见顾隽面色稍有些尴尬,李秀色赶忙拍了拍嘴,解释道:“我意思是,这镜中娘子应当正是月阿柳,即是荫尸原身,看模样十四岁,恰是她当年入顾府为婢的时候。” 顾隽点了点头,良久才叹道:“阿柳祖母年轻时,竟同茵茵长得这般相像。” 镜中的月阿柳年纪尚小,下人装扮,穿一身稍显宽大的粗布衣,扎了个潦草简单的丫头髻,面上还灰扑扑的染了泥,可饶是如此,也未掩其美人胚的清丽容颜。 她正捏着颈上所挂的下等族铜牌,唉声叹气:“要一辈子困在这府中了么?” 声音飘渺,传至众人耳中,竟宛若生魂。 虽已在辛家口中听过她故事,可乍一见镜中人影,活生生现在眼前,倒让李秀色有些恍惚。 还在呆呆望着,忽见薄雾一晃,场景变换,便是一方池塘。 池塘边,一位锦衣华贵的小公子于亭上坐,看上去有十六七岁,他眉眼虽不出挑,气质却颇显矜贵,一手捧着书,一手朝嘴里漫不经心丢着干果,而后就着书册念了几句,便似再没法专心读下去,将书朝下一拉,视线向池边正蹲着喂鱼的下人服身影望去。 终忍不住道:“我说,你再这般喂下去,满池的鱼都要被你撑死了。” 那身影大抵吓了一跳,手中的干饵洒了一地,随后连忙转过身,朝亭中望过来。 阳光刺眼,小公子瞧清她面容,似生生一怔。 他将目光慢慢落至她胸前下等族牌上,顿了片刻,终于笑问道:“什么时候新来的小侍女,我怎的没见过你?” “昨日刚到。” “昨日刚到,今日就来毒害我的鱼?” 侍女忙低头:“小的不敢,小的只是……” 没等她说完,小公子便忽然从亭中一跃而出,踱至她面前,将手中书册轻轻一敲她脑袋,问道:“你叫什么?” 侍女揉头:“月阿柳。” “哪个柳?”小公子弯腰看她,笑道:“是‘色浅微寒露,丝轻未惹尘’的柳?” 月阿柳茫然抬头:“什么?” “不是?” 他盯着她的脸,又道:“还是‘翠佛清波,烟垂古岸’的柳?” 见她茫然,他便忽而了然似的,神色中添了丝古怪,问道:“不懂诗词?” 月阿柳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面前忽而伸过来一面手掌,那手修长白皙,极为好看,一看便是读书人用来拿笔的手。小公子靠近了她一些,道:“那便写给我看好了。” 月阿柳一愣。 她攥了攥因自幼起便总是干粗活而生的满是厚茧的手,朝背后一放,再摇了摇头:“不会。” “不会?” “我不认得字。” 小公子忽笑出声:“你不识字?” 他连连摇头,退后些打量她,音色中带些讽意:“可惜了,竟是个目不识字的白丁。” 月阿柳面色有些难堪的微红,闷声道:“奴婢出生自下等族,自幼维持生计已是艰难,没有机会去学堂。” 小公子哼道:“没机会?我只听说过凿壁借光、囊萤映雪,但凡有心之人,也不至于这般自甘堕落,你那些话纯粹借口罢了。” “公子自出生起便衣食无忧,自无法设身处地懂奴婢境遇。”月阿柳似憋了口长长的气,沉声道:“公子若无事,奴婢便退下了。” 说完,不等他应,便跑没了影。 小公子在原地静默半晌,许久在自言自语道:“这是在骂我站着说话不腰疼罢?” 他也不知为何兀自笑了笑,瞧着她离去的方向半天,半晌才捡起地上她掉落的干饵,朝河中鱼群丢去。 李秀色远远看着镜中场景,轻声道:“这位,应当就是顾惜之。” 话音落,画面又是几转,皆是顾惜之与月阿柳碰面,一个打趣一个回嘴,一个笑容恶劣却开怀,一个每每被气得不轻却碍于身份不敢生气,倒像是对欢喜冤家。 再一阵薄雾,场景便落至了一间屋内。 穿着好看中带几分书生文雅气的少年正低头写字,一身粗布的少女却在一旁安静磨墨,盯着他写字那双手看。 李秀色眯眼道:“这定是月阿柳给顾惜之做陪读丫鬟的时候。” 写字之人忽而抬头,先是不经意般瞥了眼她磨墨的那双模样粗糙的手,再又抬眼看她,问道:“认得我写的是什么字吗?” 月阿柳答得很快:“不认得。” 顾惜之听她语气,忽而笑了:“不认得很骄傲吗?” 他道:“站过来。” 月阿柳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凑近了些。 顾惜之点了点纸上那大字,道:“这个,是‘柳’。” “柳?”月阿柳茫然:“哪个柳?” “自然是,你的那个柳。” 月阿柳愣愣半晌,指指自己:“我的那个柳?” 顾惜之哼一声,带着少年的傲慢气:“连自己名字都不认得,叫别人知道你是我的书童,怕都会丢我的人。” 月阿柳面上顿时染上红晕,语气却很有骨气:“我也不想做你的——” 话未说完,面前却被递过一支笔:“拿着。” 少年在她诧异的眼神中笑道:“写写看。” 少女拿起笔,对着范本,歪歪扭扭地画,可惜却画成了四不像。 顾惜之嘲笑完,忽而抓住她手腕,没等她吓一跳,已经带着她的手劲在纸上一笔一画慢慢勾勒起来:“应当这样写,真是笨。” 很快,一个端端正正的“月”字便写了出来。 顾惜之笑容得意,偏头问道:“怎么样?” 他离得近,手还搭在她手腕上。 少女眼睛看着字,心却放在别处,点头:“好看。” 镜中月阿柳香靥凝羞,连带着眉眼都稍上丝淡粉,李秀色远远观望,觉察出情势不妙,摇了摇头,为这桩冤孽叹气道:“原来这会儿她便已情窦初开了。” 广陵王世子偏头看她一眼,见这紫瓜一派故作老成的模样,不由讥道:“你懂得倒是不少。” 李秀色“诶”一声,谦虚道:“世子过奖,这点小苗头我还是能瞧出,怎么说我也是看着话本子长大的。” 颜元今冷哼:“钦天监家的女儿,自小便看这些东西?” 李秀色一愣,想起卫朝宅风严谨,闺阁女子更是规规矩矩,话本子这种东西也就顾夕那种皮到不行的小男娃会偷偷买来看,尤其原主好歹也算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这世子略感奇怪也正常,眼下想必还觉得她不成体统。 这么想着,她便忙胡编乱造道:“世子,您大抵忘了,我是庶女出身,自小没了娘,爹也不怎么爱我,所以素来没人管我的,有东西看能叫我识字便不错啦。我虽说是看话本子长大,但学问见识也不见得少到哪去,没准还开阔了些呢。” 她讲到“开阔”二字时,还洋洋得意地眨了眨眼。 虽不知她得意个什么,但颜元今心中仍是一动,这紫瓜言语轻松,提起身世遭遇竟这么如同无所谓般不轻不重掀了过去,明明是较为可怜的事情,她怎的还看上去很高兴似的? 他到底也没兴趣戳人痛处,只哼了一声,没再搭理她。 正如李秀色所说,镜中接下来的影像将这苗头愈演愈旺,许是众人以旁观角度,只觉得月阿柳的心思也随着时日迁徙昭然若揭。见了顾惜之会别扭脸红、同顾惜之讲话会支支吾吾、甚至时常会看着正在背书写字的顾惜之发呆…… 时日一长,这场景落在旁的下人眼里,也惹来了是非。 有男奴才嚼舌根:“你以为那月阿柳大字不识的,凭什么去做少爷的书童?我看少爷就是看中了她脸好,找她暖床的。” 再白日梦道:“要是我今后有了钱,我也得找这种姿色的小丫头。” 有婢女白他一眼,而后附和:“反正我们没那个脸,自也没那个命喽。” 自然还有人不屑:“我看那月阿柳早便合计好了,还想一步登天呢,笑话,怎么说也是个下等族,比咱们都不如的东西,脸好怎么了,少爷最多玩玩她,怎么能看得上……” 叽叽喳喳一群,没注意后头站了两个人。 一个站得近,手上握着新取来的宣纸,气得浑身发抖,正是月阿柳。一个离得远,却听得一字不差,他捧着书,慢慢朝前踱步,经过正眼眶通红的少女身边,看也没看她一眼,只继续上前,抬脚对着那说着“暖床”的下人屁股便是一踹。 顾小少爷踹完人,冷道:“倘若今后再听谁再背后编排我,包括我身边的人,便给我从这宅子滚出去。” 月阿柳怔怔看着,揉了下红红的眼,见顾惜之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也不知什么意味,便又转身离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低下头,小声道:“他在……护我。” 镜外观看的李秀色顿时恨不得翻一个大大的白眼,急道:“他护你,你也不看看他护的是你,还是他自己的名声!” 被这突然的一声扰了看戏兴致的广陵王世子:“闭嘴。” “……” 镜中,月阿柳愈发勤奋练字,学会了“柳”字,也偷偷学会了“惜”字。 一日,在书房里等了许久,才等来了方跟同窗们游玩回来的顾小公子。 他见着立于昏暗中的她,似是吓了一跳,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月阿柳嗫嚅了半晌:“公子,我、我会了。” “会了?”顾惜之见少女面色若桃花之艳,先是一怔,又见她鹌鹑般乖巧还莫名带了丝胆怯的模样,全然不似过去还会跟自己顶嘴的派头,笑道:“会什么了?” 他行至桌边,见她慢慢拿起笔来,弯腰认真写了个什么,而后如同渴望得到夸奖的孩童般急忙道:“您教我的名字,我会写了。” 顾惜之低头,瞧见那还算端正的“月阿柳”三字,满意地挑了下眉:“还不错。” 月阿柳素来不爱笑,此刻眉眼却轻轻弯了弯,神秘道:“还有。” 说着,她继续弯腰,小心翼翼地在纸上一笔一画。 顾惜之双手扶在岸边,大抵是起了好奇,没等她写完便凑近去看,月阿柳落完最后一笔,兴奋扭头:“还有惜——” 话未说完,唇边却凑着少年转过来的嘴角擦了过去。 察觉肌肤温热触感,二人皆是一滞。 月阿柳的脸刷一下红了,顾惜之似也愣了半天,而后突直起身来,咳嗽一声,强装镇定道:“你可知你刚才做了什么?” 月阿柳道:“我……” 顾惜之摸摸唇角:“你亲我。” “……”月阿柳吓了一跳:“公子,我并非——” 依旧是未说完话,少年却倏然凑近一步,稍稍俯身,对着她唇边轻碰了一下,似留恋般停了许久,才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直起身子,状似无谓道:“似这般。” 他咳了一声,继续道:“似这般的逾矩之举,下次不许再做了,知道了么?” 月阿柳尚在愣神,只知道点头。 顾惜之神色中也有些少年羞涩的不自然,转而低头去看桌案上的“惜”字,转移话题般道:“你这侍女,怎的将我名字写得这般丑……” 随着他声音渐渐缥缈虚无,二人书房的身影也逐渐模糊,一转,便是喧天锣鼓的喜庆声响,想来,是到了顾家娶亲的时日。 李秀色静静看着,却稍有些心不在焉。 她方才,是和大伙儿一道看了场亲热戏罢? 这古代小情侣的推拉,怎这般黏糊,还颇有些刺激…… 顾隽似也发现了她异样,扭过头来,吃惊道:“李姑娘,你发热了?” “……” 李秀色“啊?”一声,心虚道:“有吗?可能、可能是太冷了罢。” 她说着,抱着柴火棍也手也稍活动了下,一直维持这动作,属实有些酸了。 颜元今也扫她一眼,于心中讽笑一声。 方才还在那痛恨这月氏阿柳不会慧眼识人,眼下倒因这镜中场景闹得自己面红耳赤。 这紫瓜平日脸皮不是厚的很? 那顾老祖亲的又不是她,她脸红个什么? 第59章 一夜 不出所料, 画面跳过了少年少女朝夕相处的四年,直至顾惜之娶亲当日。 少年郎君身材较之前拔高了些,人也成熟少许, 他一身鲜艳的大红吉服, 意气风发, 正同凤冠霞披的赵家小姐行三拜九叩之礼,人群起哄,叫新郎官与新娘子凑近一些,顾惜之微微一笑,自然地握了握新娘子的柔荑。 月阿柳站在人群之外, 远远相望。而后沉默着低头瞧了瞧自己掌心布满的茧,终于退了下去, 同喧闹的人群愈来愈远。 新婚第二日, 她照例来少爷院中书房伴读。 行至回廊, 恰被一个人影迎面对上。 那人正是方给婆婆敬完茶的赵婉然, 顾惜之的新婚娘子。 她身着丹碧纱纹裙,妆容精致,扫了眼月阿柳的粗衣,本并未放在心上,却又在擦肩而过时瞥见了她姣好的面容,便出声拦了住,先是打量了她脸一眼,又问道:“我见你是要朝书房方向去的, 清晨有人去打扫过了, 你眼下去做什么?” 月阿柳一愣,方要回答,却听身后熟悉声音响起:“她原是我的书童。” 顾惜之走上前来, 行至赵婉然身侧,道:“过去总需人帮我研墨。” 赵婉然点点头,新婚夫妻,她仍有些羞涩,只红着脸道:“今后我帮夫君便好了,下人这么多事要做,本就忙不完了,你也不必再麻烦人家。” 顾惜之稍稍一愣,而后点头,微笑道:“好。” 说完,他朝正低着头的少女看了一眼,眸色深邃,半晌才道:“那你今后还是回原先的柴院扫地罢,不必再来我院中了。” 月阿柳微怔,许久才点头:“是。” 她朝二人行了礼,逃也似的奔了出去,因跑得太快,直直摔在地上。顾惜之远远瞧见,握着妻子的手稍稍一紧,随后便将目光移了开来。 御尘镜忆至此处,倏然轻轻一晃。 李秀色朝阵中荫尸看去,见它虽仍一动未动,那本无神的眸子此刻却似有涛浪不住翻涌,想来是与镜中回忆共情。这场面能叫它眼下情绪这般波动,可见当年摔得那一跤,定是极疼极痛的。 镜中画面再转,转至夜深风高时。 顾惜之成婚已经数月,自从月阿柳再不去他院中后,平日在宅中也有意避开他夫妻恩爱,便再没见过他几次。 这一日,她照例在干完粗活后,回了房中歇息。 关上门后,屋外长廊拐角处才走出一个人影。 他手里捧着个酒壶,坐在长廊边,小口小口喝着,虽隐在黑暗中,也不难看见微醺的面色及迷离的眼神。 许许多多反复的日夜,他便都这么长久地坐着,默默无声,一边饮酒,一边远远瞧着她屋内烛火映照出的忙碌身影,直至火光灭尽,她大抵已然入睡,才晃晃悠悠,丢了酒壶,孑然消失于走廊尽头。 李秀色瞧清是顾惜之面孔,心中大惊,不由脱口而出道:“这狗男人究竟是想做什么!” 话音落地时,在场众人皆是一愣,顾隽最先诧道:“李、李姑娘,你方才说什么?” 李秀色当即一噎,坏了,她方才是不是太过激动出口成脏,把人家祖宗给骂了。 她忙装傻地“啊”了一声,佯装苦恼道:“我说什么来着?哎呀,委实不好意思,我也忘了。” 没等顾隽说话,一旁的广陵王世子反倒贴心出了声:“无碍,本世子听清了,你方才似是说了句什么——狗男人。” 他啧一声,故作好奇道:“李娘子,此为何意?” “……” 卫朝饶是山野村妇也少有言语粗鄙者,李秀色晓得,这骚包即便是真不懂这骂人话是什么意思,但定晓得不是什么好话,他纯属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存心叫她下不来台阶罢了。 思及此,忙煞有其事道:“世子,您听错了。我方才说的是‘顾’,并非是“狗”,指的是那顾家少爷顾惜之。” 颜元今“唔”一声:“是么?” 他顺着她话头朝下,点头道:“这么说,你说的是‘顾男人”了,”顿了顿,继续饶有兴趣般问:“这是卫朝何时兴起的新鲜称呼?” “……” 李秀色恨不得将手里的柴火棍直接砸这没事找事的二世祖嘴上算了,但终究还是忍住了冲动,她干脆直接忽视了广陵王世子的疑问,扭头对顾隽微微一笑,转移话题道:“顾公子,我方才言语激动了些,实在是因心中有些不解。” 顾隽道:“李姑娘指的是……” 李秀色道:“我不解令高曾祖此举何意,明明已经娶亲,为何夜夜留守,买醉在——” 话未说完,忽听镜中传来轰隆一声雷响,李秀色一惊,顿时止住了话头,仰头看去,正是醉得不省人事的顾惜之倒在滂沱大雨中。 她心中顿时恍然,这是到了顾惜之父母双亡,与月阿柳一夜春宵的时候。 李秀色眯起眼睛,心道,难怪这厮会莫名其妙在这一回倒在月阿柳院中门口,他之前偷偷来过这么多次,想来已经是轻车熟路,即便是真的醉酒,也不见得是无心之举。 月阿柳推开了门,先是吓一跳,瞧清雨中栽倒人影后,连忙跑了出去,闻见扑鼻酒气,惊道:“公子,你、你怎会在此处?” 顾惜之并无回应,似是晕死过去。她见状也未再思索其它,只冒雨费力将他拖进屋中。 顾惜之腿长脚长,瘫倒在她狭窄的小铺,模样有些滑稽。 月阿柳拿干巾替他擦脸,动作轻柔时,听见他轻声呓语:“爹……娘……” 瞧见他颓废模样,她也自感伤怀,轻声安抚道:“公子,都过去了。” 月阿柳替他擦完脸,起身欲去倒热水。公子应当是醉酒走错了路,可被人看见他在她所在的柴院中是万万不可的,只能等他酒醒了让他自己回去。这么想着,还未走出一步,胳膊却倏尔被一把抓住。 月阿柳心中登时漏跳一拍。 她下意识想甩开手,却不想顾惜之臂力极大,这么一拽,便将她拉得朝后一跌,正趴伏在他胸口。 他一身酒气,迷迷糊糊睁了眼,盯着她半晌,忽而道:“婉……然。” 月阿柳一怔。 羞愤之感轰然涌上头顶,她欲挣脱起身,却又被摁住。 顾惜之吐气在她耳边,摸索着、就着她唇畔吻了上来,酒气瞬间冲上她的大脑,让她瞬间也神志不清起来,落下泪时,只听见他低声道:“婉然……” “为我生个孩子罢。” 画面行至此处,并未切转,二人很快便紧抱在一处,喉中发出忘情呻*吟。 这一回,在场几人几乎全然面红耳赤。乔吟娇靥于雪色中更显绯色,不敢多看,卫祁在则是早在两人开始抱在一处时便紧闭上了眼,听见镜中宽衣解带的声响,头都不敢朝乔吟那边歪一下,顾隽更是倍感尴尬,这画面中可是自己的高曾祖父,他这般看着,实属大不敬,只得空出那只未握笔行阵的手来捂住眼睛,口中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反观李秀色这回倒是瞪大了双眼,眼睁睁看着两人在镜中滚来滚去的亲,而后道:“不会、不会真的要脱光了罢?” 颜元今本就因镜中景象颇有些罕见的不自在,他平日虽是张扬个性,无所畏惧惯了,可到底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更别说他自幼不喜与女子接近,何曾见过这种场面。 听见李秀色声音,下意识朝她看去一眼,可不知为何这一眼却让他愈发不自在起来,心中升起股莫名的燥热。 这没来由的燥热很快便演变成了不耐烦,尤其在瞧见她脸虽依旧红的跟猴屁股似的,语气却竟还有些不合时宜的兴奋后。 广陵王世子活像见了鬼。 这紫瓜方才不是还扭捏半天么,旁人书房亲热一下她都要那般模样,怎的眼下这般尺度,她反倒是激动起来了? 况且,倘若顾老祖当真一丝*不挂了,岂是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看的? 他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她究竟从小都看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思及此,颜元今也不知哪来的气性,忽而出声,语气不善道:“把眼睛闭上。” 李秀色正看得愣神,似是没听见。 广陵王世子顿时不耐烦起来,却也懒得跟这紫瓜多言,直接抽出一手,自怀中掏出个什么,朝她方向一抛。 那物什轻盈,直接落至了李秀色头顶,遮住了她的眼。 鼻尖沁入纷香,李秀色忽而被巾帕蒙眼,瞧见上头熟悉的桃花纹路,生生一愣。 陈皮说这骚包是一天换一张帕子,恐怕都是低估他这花孔雀一般的主子了。 清晨在辛家给她蒙了面,她好不容易因为过敏褪了摘去,怎的眼下又来一面?就这世子的用法,广陵王世子怕不是都要被他败光。 “世、世子。” 她有些不确定道:“我面上又起红点了?” 颜元今:“没有。” 又毫不留情道:“纯粹是本世子看你碍眼。” “……”又哪里惹到他了! 李秀色颇有些不舍得道:“可您蒙了我的眼,镜中景象我便看不见了。” 颜元今无情道:“不看正好,你方才废话太多,扰了本世子兴致。” 李秀色对其颇为无语,只敢小声嘀咕:“反正我兴致挺好的。” “什么?” “……没什么。” 李秀色说完,叹口气:“那镜中眼下播到何处了?” 颜元今抬头,正见在顾惜之解开自身腰间鞶带后,画面终于一暗,薄雾闪过,换了场景。 他心中倏然舒畅起来,轻哼一声:“为何要告诉你。” 李秀色小声道:“要我说,这御尘镜也太过没有分寸,这么多人在,这场面还放得这般清晰……” 颜元今道:“我见你方才不是挺高兴的?” “您瞧出来了?” 颜元今:? 第60章 真相 李秀色说完话方才自知失言, 忙打岔过去,见颜元今也不知为何不再搭理她了,便偷偷摸摸将帕子又摘了下来。本想顺手还给他, 思忖这厮大抵不屑再要, 又揉揉揣进了袖中。 耽搁的这会儿功夫, 镜中已然闪过了多幕,果真如辛家所说,月阿柳小腹微隆时意图寻死,却被赵婉然救下,后者下跪求子, 她也终究点头应允。 画面一转,便是两年过去, 月阿柳抱着扫帚穿过前院, 不知地面恰被其他下人泼过水, 脚底一滑, 便朝前扑了过去,恰撞在迎面过来的赵婉然身上,好在顾惜之将后者搀扶了住。 月阿柳兀自跌在地上,还未来得及起身,忽听一语气虽凶巴巴,却仍显奶声奶气的声音道:“你为何要撞我娘亲!” 她抬头,正见身旁站着个白白胖胖的奶娃娃,生得粉嫩好看, 一手拿着犁酥糕, 一手指着她:“坏女人!上次弄脏我的布偶,眼下又欺负我娘亲!” 说着,便要将那糕点朝她身上砸过来。顾惜之及时出言道:“景留, 莫要随便伤人。” “可她撞疼了娘亲,”顾景留撅起小嘴:“阿留讨厌她。” 顾惜之道:“你娘亲疼,你帮她吹吹便可了,这位……这位姐姐也并非有意,阿留要学会宽容度人,切不可这般骄纵。” 奶娃娃果真最听父亲的话,抱着赵婉然被撞上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呼呼”了起来。 月阿柳慌忙将头低下去,藏住泛红的眼眶,随即默默爬起身来,低声道:“夫人,公子,奴婢方才并非故意冲撞……” 顾惜之低头看她腿上伤处,微微皱眉:“可有事?” 月阿柳摇头:“多谢公子关心,奴婢并无大碍。” 顾惜之深深看她一眼,忽想起什么,扭头道:“阿留,你那布偶在何处?过去你不是最喜欢,整日都要抱着?” 奶娃娃道:“那个脏布偶不知被何人洗了干净,只是阿留已经不喜欢它了,娘亲给我买了新的,我便把它扔啦。” 顾惜之皱眉:“扔了?” 月阿柳则倏然一僵,面色也一瞬苍白起来。 她颤声道:“公、公子!夫人……若无他事要吩咐,奴婢便先去忙活了。” 说完,没等他们应声,便抱着扫帚奔了出去。 途中与一堆经过的下人擦肩,还能听见他们的讽笑之声:“我当初便说少爷是同这月氏玩玩的了,一个放在外头狗都不如的下等族,还指望能攀高枝?瞧她如今整个人都面黄肌瘦的,比我还丑上几分呢。” 言语如风散。月阿柳那仓皇失措的背影便在风中愈来愈远,恍若她才是有错之人。 镜外的乔吟不由叹气:“分明是自己的孩子,却不得相认,还要眼睁睁看他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也难怪她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话音方落,镜中便又是场景变换,一跃至三年后。 卫祁在于心中结合荫尸殁时年纪计算一番,皱眉道:“这一幕应当便是她去世那年。” 李秀色气道:“她竟然还在这府中待了这么久,若是我,一刻也待不下去。” 颜元今不屑道:“这月氏愚蠢痴情,以为顾惜之不知,对他有爱无恨,私下做出如此‘让子’牺牲,指不定还觉得愧对于他,顺便还没脑子地认为自己这般付出感天动地。” 卫祁在道:“不过想来也是她当时身为下等之族,又为奴身份,深知没有养育孩子的能力,才做出此般决定罢。” 广陵王世子冷哼一声:“说的也是,这孩童跟了顾家,比跟她可要快活多了,不过要想真的快活,那还不如不要出生。”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极其冷漠,李秀色不知为何忽想起硎尸洞中那些对这骚包身世模棱两可的含糊言论,下意识朝他看去一眼。 正要将目光收回,却听他道:“看什么?” 语气毫不客气:“本世子面上有金子?” “没有没有,”李秀色连忙摇头,而后随便想了个理由道:“是觉得您好看,方忍不住看了一眼。” “……” 颜元今忽然久违地沉默了,过了一会,忽而没好气道:“不许再看。” 李秀色:“……哦。” 方应完,忽听脑中响起一声“叮——”,是意外的系统通关提示音。 诶?! 她惊喜地又扭头朝颜元今看去,心中震惊不已,这骚包平日素来不是最为自恋的么?怎么她随便夸一句便通关了?难不成是因为他平时太过臭脸,都没人当他面夸过他好看? 可是不对呀,她过去明明也夸过他罢,那时候怎么没见他这么不经夸。 还在想着,便听见广陵王世子阴恻恻的声音:“我方才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我管你说了什么,李秀色直接二鼓作气,想着不赚白不赚,笑眯眯,同真诚了数倍的声音道:“世子,您长得真好看。” 说完,等了三秒,没等来系统提示,反而等来花孔雀的一声冷笑:“你当全天下只有你一人有眼睛?” 又道:“再说些废话,这张嘴便别要了。” “……” 李秀色乖巧转回了头,拍了拍自己这张没事找事的嘴。 也罢,这人性情古怪多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同他计较。 她将注意重新放回镜中。 这一回出现了个生面孔,是月阿柳的弟弟月阿三。 他再度寻来,怜惜姐姐现状,便决意要自己偷偷将那孩子抱出。只要将孩子带走,阿姐自也不会在此处多待。 只可惜当夜翻入顾景留房中,没能得逞,反倒被路过的几位家丁抓住,家丁误以为是小贼,又见他挣扎不服,便拳打脚踢了一通。 顾惜之闻讯而来,冷眼问道:“你是谁?” 月阿三浑身作痛,自嘴中吐出一口血来,并未作答,只啐骂他道:“你这个畜生!” 家丁见他对主子出言不逊,又要棍棒相向。 便在此时,远处急忙跑来一个踉跄身影,混乱中上前便一把抱住伤痕累累的月阿三,背部生生替他挨了一棍。 顾惜之心中顿时一惊,大声道:“住手!” 家丁们这才收了手,发现来人竟是柴院的月娘子,一时间心中猜测万分,窃窃私语起来。顾惜之面色更是一黑,先是瞧了她匆忙得连外衣都来不及披的模样,又见她紧紧护着那男子,心中忽升起怒火,冷笑道:“原来他是你的人?” 月阿柳忍住疼痛,点头道:“是……他是来寻我,因不识路走错了院,还望、还望公子饶恕。” 月阿三咬着牙,似乎想说什么,却被阿姐轻轻一掐。 顾惜之角度看来却是他二人越抱越紧,他盯着那男子俊逸的面容看了片刻,冷声吩咐道:“送去官府。” 月阿柳急道:“公子!” 顾惜之看她一眼,沉声道:“倘若将他随意放了,岂不是日后人人都可随意进我顾府放肆,要知道,他方才闯入的是阿留房内,月阿柳,倘若他真伤了阿留,你可也会这般护着他?” 月阿柳一怔,方沉默片刻,便听顾惜之冷道:“你便这么相信他。” 又笑了笑:“但我不相信。阿留是我独子,婉然千辛万苦所生,怎可让他置于危险之地?” 他说着,朝家丁们眼神示意:“把她拉开。” 月阿柳硬生生被拉扯了开去,眼见阿弟要被下人们拖走,她阻拦不得,只得追上顾惜之求情,一派跟进了书房,央求道:“公子!我求你,你便饶了他罢……” 顾惜之坐上桌边,不紧不慢地拆封了一卷新的宣纸,沾上墨,一边写字,一边道:“你先告诉我,他来府中,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抬头看她的脸:“为何要寻你?” 月阿柳一愣,吞吐道:“这是……这是奴婢的私事。” 顾惜之笑了:“私事?何为私事?你一个婢子,何来私事可言?若我没记错,你卖至我府中为婢时签的可是死契,绝无出府结亲的可能,更不被允许与外男私通。更何况——” 他瞧了她颈间铜牌一眼:“别忘了自己下等族的身份,你以为那男子生得好看便是好人,便会真心待你?还是说,你挑了个与你身份相等的,他也大字不识?” 月阿柳面色涨红,不可置信道:“公子,您这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那也比你暗通款曲来的要好!” 月阿柳道:“我同他如何,您为何这般激动?我不过一个下等奴才,奴才的事,公子又何必这般操心!” 顾惜之急火攻心,怒道:“我为何不能激动,你既已是我的人,阿留又是——” 言至半途,骤然一僵,顿时收声。 月阿柳在气头上,似并未听懂他说什么,只觉面前是个疯子,她终于深吸口气道:“公子,我阿弟确实与我出身相同,也确实大字不识,可他早将这牌子丢了,如今活得坦荡光明,也脱离了下等族身份,公子只瞧不起我一人便好,还望莫要出言侮辱于他。” 顾惜之手中笔瞬间落在地上,讶道:“阿弟?” 见她未答,他沉默一瞬,似是终于冷静下来,眉眼染上歉疚,问道:“你背后的伤势如何?” 月阿柳抿唇,未吭声。 “那一下打得很重,你稍等,我这有些伤药……” 他说着,拉开桌旁柜门,却不想从中掉落出个什么,月阿柳下意识望去,却见是一眼熟的布娃娃,陈旧万分,娃娃背后的锋线被拆开,半张布条抖落出来。 她赶在顾惜之之前,将它捡了起来。摊开那布条上,是依稀可见的“阿绣”二字。 她手心稍有些颤抖,脑海中顿时一嗡,想起片刻前他情绪激动所言,猛然抬眼道:“公子……这物什,为何在你这里?” 顾惜之一怔,神色瞬间慌乱,支吾道:“我……” 月阿柳眼眶渐渐红了,颤声道:“公子,您方才那句‘我已是你的人’,又是什么意思?” 见他闷声不吭,她忽而自嘲一笑,低头摸了摸那布偶,轻声道:“公子可知,我为何给他取名叫阿绣?” 顾惜之依旧不言。 “因我一无是处,大字不识,除了绣工,便再也没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她喃喃道:“我取不出那般意境好听的名字,我也不敢当面喊我给他取的小字,因我怕他讨厌。” 顾惜之终于皱眉开口:“景留他……” “景留?”月阿柳紧紧盯上他的脸:“公子,我只说‘他’,并未说指的是‘景留’小少爷。” 见他浑身一僵,她顿时笑容惨淡,宛若喂叹:“原来,你竟是什么都知道。” 她神色倏尔狰狞:“你竟然什么都知道!” 60-70 第61章 尘灭 顾惜之面色难看, 许久方低声道:“是。” 见他承认得竟这般干脆,月阿柳痛苦愤恨之余倏又升起一股自嘲,她惨笑道:“你那夜分明醉酒不清, 还将我当作了婉然, 事后是如何知晓?你既已知晓, 又为何……要这般将我当傻子玩弄?” 顾惜之沉默一瞬:“我并未将你当成她。” 月阿柳一怔。 她脑中倏尔一片清明,忆起赵婉然来央求自己留下腹中胎儿,又回想顾惜之趴在她耳边说想要个孩子的模样,几乎恐惧得浑身发抖,望着眼前人面恶鬼道:“……所以是你二人串通好的?因她生不出孩子, 你们、你们便联合起来骗我?” 顾惜之当即皱眉:“并非你想的那……” 话未说完,却听她颤声问:“顾惜之, 为什么?” “你那么那么的瞧不起我, 为什么要这么做呀?” “枉我以为你不知, 枉我以为你是无心之举, 枉我还在心中原谅你,自甘下贱地将孩子给了你……可你分明有夫人,有家室,地位这般尊贵,为何要这般利用我?”她情绪愈发激动,几乎肝肠寸断:“是看我月阿柳出生卑贱,所以好欺负吗?是因我猪狗不如,所以不将我当人看待吗?是仗着我对你有情, 所以可随意玩弄吗?为何呀……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字字泣血, 到最后几乎嘶吼出声。顾惜之似也如鲠在喉,低声道:“我并非利用你,我只是……” 他似乎难以开口, 顿了顿,方道:“总之,那夜我绝非故意,只是情难以控罢了。” “情难以控?”月阿柳狠泣道:“何为情?谁的情?” 顾惜之抿唇不言。 见她模样,月阿柳似意识到什么,深深看他一眼,眼睫微颤,忽道:“我爱慕过公子,公子可知?” 顾惜之愣了愣,神色透出复杂情绪,轻皱眉道:“你不必说这些。” 月阿柳眼泪砸在地面,忽而笑了:“果然,这你也早便知道。” 她声音无尽自嘲:“公子好生厉害,这世上便没有你不知道的事。” “看来这么多年,我在公子眼里,便当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顾惜之沉声道:“我……我深知对不起你。但我确然不知那夜过后你真的会怀上身孕,更不知婉然会去求你过继给她,我之所以将错就错,不过是想留下这个孩子。” 言语顿了顿,继续道:“况且孩子给了顾家,做这唯一嫡子,断然也会是最好的选择,我会疼爱他,婉然自也不能亏待他,这对孩子并非一件坏事。至于你——” 他低头:“我也曾考虑过你。可你也知道,你是、是……”他看了她颈间铜牌一眼,面色闪过一丝痛苦,似过不了无数关卡一般咬了下牙:“……我不可能收你为妾,顾家不会允许,这世道更不能容。” 少年招惹,数年光阴,不过一句不可能。最为讽刺的是,恐怕早在少年时,哪怕曾有心动,也不过建立在“可否为妾”的基础上。 月阿柳闻言竟是眸无波澜,只问道:“公子,可曾对我有过半分情意?” 青年眼睫一颤。 他似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避开她目光,安静许久,终于出声:“若你并非出自下等族——” “会有。” 月阿柳笑了。 她淡淡看他半晌,低声道:“好一句‘若非’。” 须臾,又似终究冷静下来,深吸口气道:“我后悔了。” 顾惜之愣道:“什么?” 月阿柳抬头:“我要将阿绣带走。” 顾惜之倏然一惊,大声道:“不可能!” 他似看一个怪物:“景留乃我顾家子嗣,这些年也一直好好的,你当初既已应允,为何又要将他带走,你一个婢女,能将他带去哪里?一无所有,难不成是要他跟你去过苦日子?!” 月阿柳眸色冷漠:“公子莫要同我提及当初,当初我若早知你是如此,从一开始我便绝不会将他留在这恶心的地方一刻。” 顾惜之面色僵硬一瞬,扭脸道:“我只当你说的是胡话。””不!”月阿柳摇头冷笑,抱着布偶慢慢后退:“我一定要带阿绣走,现在就要带他走……我要带他走……我要离开这里……” 她说着,似情绪失控,转身便朝外奔,一把拉开大门。 顾惜之见她跑了出去,当即也跟着冲去,在廊中唤道:“来人!” 很快,便有两位家丁飞奔而至,眼尖地抓住月阿柳胳膊。 他们力气极大,月阿柳痛得闷哼一声,顾惜之见状忙皱眉道:“动作轻柔些,莫要伤了她。” “是。” 顾惜之又道:“把她嘴蒙上。” 待她被封了口,他才看着她道:“只要你不生事端……你弟弟我过些天自会放了,也不会将他交到官府。我会给他一笔银两,助他今后谋生,便说是你给的,也会告诉他,你不喜他私自打景留的主意,让他别再想着你,回去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月阿柳抬头,狠狠剜他一眼。 顾惜之眸色黯然,低声道:“月阿柳生了疯疾,你们将她锁在柴院她房中,不得放出,也不得让旁人进去。每日三餐依时送去,不得怠慢。此事不必告诉夫人。”他说着,扫两个家丁一眼:“这事办不好这府里便别待了。” 两位家丁当即道:“是。” 月阿柳被拖下去之前,有一瞬顾惜之忽抬了抬手,似想触上她面颊,却终究握了握掌,放下手来,声音微不可察:“景留的名字是我取的,小字阿留。是‘莺儿鸣唱苦留春’的‘留’。我留不住柳枝芽,再不能留不住他了。” 场景急转直下,月阿柳被扔进屋中,抱着布偶,还未站稳身子,便吐出一口血来。 她倒在地上,濒死一般。 此后数日,月阿柳不吃不喝,大把大把地落发,生育落下的病根、当夜遭受的一棍、急火气郁灼烧的身心,让她整夜睡不着觉,疼如虾子蜷缩,时不时扒着床头干呕。 呕到不能再呕,便靠在门边,低吟道:“我要离开这里,放我出去……” “放我走……放我走罢……” 声音终湮没在无边黑暗里。 月阿柳殁于朔和四十五年腊月十七,仅在她被关后的第七日。 顾惜之得知消息,只匆匆去了柴院一趟,至始至终一言不发,临走前抱出了布偶。 家丁本要将尸首随意找个坟堆埋了,却被顾惜之拦住,让买口棺材,葬在柴院角落偏僻之处。 此后他便去了书房之中,三日未曾出门。 顾景留每日都去敲门,到第四日,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他盯着素来喜净的父亲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又看他眼中布满了猩红血丝,似是几日未睡般,奇怪道:“爹爹怎么了?” 顾惜之没答,是揉揉他头道:“阿留,你陪爹去做件事罢。” 两父子行至柴院,在那角落边上埋下柳籽。顾景留孩童心性,只觉得好玩,乖乖浇了水。 浇完水,顾惜之道:“景留,磕个头。” 顾景留奇怪看他一眼:“才不要。” 说完,便转身跑了出去。 唯有青年独自站了许久,久到日头落下,又再度升起,才转身消失在雾气之中。 顾惜之很快便生了场大病,身子渐不如以往,七年后,殁于春日草长莺飞柳叶繁盛之时。 直到他死时,柴院满地野草,唯独他当年所播柳籽,却从未生长出来。 大雾笼罩铜镜,散去之时,前尘往事皆随之落幕。 众人久久不言,心中只觉郁结万分,李秀色最先红着眼道:“她果真是被逼死的。可怜她身上还带着伤,那狗……那顾惜之竟还囚禁她!他还有脸假惺惺种何柳树,人死了倒知晓难过了,下等族如何,下等族便由得他这般欺辱了?先行招惹,到最后竟连承认一句情份都不敢,迂腐懦弱,我都要替月阿柳不值!” 她言语万般激动,颜元今看这紫瓜一眼,懒洋洋道:“我看倘若你不是身在镜外,那顾老祖都得被你掐死。” 李秀色扭头看向这位此刻居然还能一脸淡然的广陵王世子,将对顾惜之的气迁怒到了他身上,没忍住小声骂了句:“狗男人。” 颜元今:“……” 世子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李秀色:“没什么。” 她说完,连忙心虚转头,转而看向另一旁沉默不言的顾隽一眼,深知自己方才说话并未考虑他感受,想了想道:“顾公子,你莫要介意,我方才气昏了头,才在你面前出言不逊。我虽确实不喜令高曾祖,但你心地良善,是个好人,莫要将祖先的错归结到自己身上才是。” 顾隽轻声道:“无碍,多谢李姑娘。” 李秀色心中甚堵,也不知如何宽慰他,只得默默叹了口气。 另一边,卫祁在面色沉重,许久方抬手,将御尘镜收回袖中。 他远远望着阵中神色隐隐苍凉的荫尸,沉声道:“月阿柳,我知你生前性情并不坏,你所怨如今真相大白,一晃百年,你恨得太久,眼下,该回家了。” 说完,他忽抬手起阵,无数银丝自在场几人手中武器上纷纷抽回中央,慢慢缠绕住荫尸躯体。 他单手立掌,默念道:“满满长怨路,冥冥正归时,若已除冤业,幽魂渡往生。” 荫尸一动不动,许久,眼尾竟缓缓滑落下一滴血泪来。 喃喃咒声下,只见它满头骇人的长发竟在慢慢回收,指甲也根根掉落,面容逐渐萎缩凹陷,不多时,便由身躯褪去。 “啪、啪”几声。 骷髅根根掉落,砸在了地面上。片刻前还恐怖如斯的荫尸躯体,转眼之间,便就这么化为了一堆白骨。 氛围一时沉重至极。 卫祁在长叹一声,看向对面正望着堆白骨眯起眼睛不知在思索什么的颜元今,道:“世子,这月氏阿柳如今已尽褪了尸气,不再是僵尸,你应当不会再打这堆人骨的年头罢。” 颜元今抬眼看他一记,轻蔑一笑,随机转身走向了一旁的屋内,对着正躺在屋中地板昏睡的那人踹了一脚。 陈皮当即一个激灵,似大梦初醒,一骨碌便跳了起来,大叫道:“僵尸!僵尸来啦!快逃啊!” 喊完,瞧见面前一个熟悉的面孔正不耐烦地瞧着自己,当即热泪盈眶,朝前便要上去:“主子!你回来了啊啊啊啊啊啊!” 颜元今毫不留情一脚将人踹了回去。 “写封信。”他对着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小厮道:“唤那辛家来收尸。” 第62章 吊命 这边厢, 卫祁在掏出白布,将尸骨蒙上,低声道:“我方才所念化冤咒乃师傅传授, 传言当年那具荫尸也是在师尊解其所怨后迅速化成了灰, 此类尸开棺后虽极为凶厉, 但多数生前不曾做孽,但凡有后代了其怨后怀揣恻隐疚怀之心,万般真挚,结合我所念之咒,便可轻易感化。” 说着, 扭头看了顾隽一眼:“好在有顾公子在场。” 顾隽低声:“我会将今夜之事告知上下,待那辛家人一来, 顾家定会向他们赔罪, 为高曾祖母厚葬。” “那晚荫尸上尸于伯母之身, 却并未行害人之事, 只是绕着这宅院四处走了一通,我原先还有些奇怪,但眼下看来,大抵她是想看看百年前她活过的地方,想来生前于此地,她也曾有过美好的回忆罢……”卫祁在摇头道:“只可惜一瞬而逝,往后许多年,带给她的, 只有无尽痛楚。” 李秀色气闷不已:“这地方早变样了, 还有何可看的。” 她看样子仍有些难受,小声嘟囔道:“我们虽知晓了一切,却什么也做不了。只恨不能替月阿柳将那负心男人大卸八怪, 倒还叫他苟活了几年,反是百年后的子孙替他承了灾。” 说到此处,她揉了揉眼,有些奇怪抬头:“对了,我与世子方才赶回的时候,怎的除了顾隽,宅中一个顾家人也没瞧见?” 此言一出,卫祁在眉心也忽而一跳,想起什么,急道:“顾朝公子!” * 众人匆匆赶至顾朝院子时,发现四周安静异常。 卫祁在手中罗盘左右各转三下,微微皱眉道:“方才这里应当是下过了尸瘴。不过眼下已经随着荫尸收服一并褪去了。” 李秀色道:“尸瘴?” 卫祁在眉头越皱越紧,快步朝前走:“尸瘴可将生人困在某地难出,顾家人之所以都未见踪影,应当是都被尸瘴所困,产生天黑幻觉,并怎么也走不出房门。想来方才是有人被上尸了,上尸者故意布下尸瘴……是……”他忽而望向不远处紧闭的顾朝房门,冲过去道:“是要将顾家人一个个依次吃了!” 众人大骇,连忙紧跟上去。 踹开房门,入目便见满地狼藉。 桌椅倒了一地,鲜血铺满了地面,隐隐能闻见腥气。 屋内,一只挣脱了绳索的狼犬正趴伏在一个倒地的身影面前,喉腔中时不时发出呜呜的哼叫声,不住舔舐他的脸。 李秀色等人一时间僵在原地,顾隽率先惊呼:“堂兄?!” 他匆忙上前,一把将满身是血昏迷不醒的顾朝搀在怀中,愕然道:“堂兄……是谁、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卫祁在也赶忙上前察看伤势,见她喉*咙被撕扯数块,面上鲜血淋漓,掀开袖口,竟布满青紫及伤口,甚至还有一块皮肉似被生生刮掉,心中顿时错愕万分,忙叹上他鼻息,又再摁上他脉搏,神色随之凝重起来。 顾隽急道:“如何……道长,如何?” 卫祁在面上露出一抹揪心,似难以开口般迟疑了一瞬,低声道:“顾公子仅存一丝余气,他方才伤势过重,加上失血过多,只怕是……” 眸中闪过痛色,再说不下去。 顾隽身子当即一僵:“怕是什么?” 卫祁在闭眼:“只怕是撑不过半炷香。” 顾隽闻言,抱着堂兄的手稍稍有些发抖,颤声道:“不会的……道长、道长可有办法相救?” 卫祁在眉眼中万般愧疚,轻轻摇了摇头:“小道恐怕也……回天乏术。” 在场人纷纷愣在原地,李秀色方红过一次的眼睛又迅速红了一圈,急道:“没事,你们不必担忧,我、我现在便出去找大夫来——” 她没说完便闷头要朝外跑,却忽被人伸手一拦,那人站在门边,手长脚长,拦住了她,低头道:“去哪儿?” 李秀色抬头。 颜元今瞧见她双眼通红,稍稍一愣,而后静看了一瞬,破天荒没出言嘲讽,只道:“且不说他是被荫尸上尸所咬,华佗再世都不一定救得了,这么晚了你要上哪去找大夫?等找回来,只怕人都已经凉透了。” 李秀色心中难过道:“那我也要去找,总不能这么看着顾公子去死。” 说着,见这世子依旧阻拦,便想仗着个头矮小蹲身自他臂下钻出去,却被后者摁住脑袋一把推了回去。 颜元今嫌弃地擦了擦手,再看了她一眼,而后冷哼一声:“站着。” 他命令完,转身进屋,自袖中掏出一罐碧透玉瓶,再倒出其中黄棕色丹药,吩咐顾隽道:“撬开他的嘴。” 顾隽忙照做,随后便见广陵王世子将那丹药放进顾朝口中,再轻轻一推,叫后者咽了下去。 陈皮自打主子掏出那玉瓶便睁大了眼,又见主子竟将那唯一一味丹药就这么给了出去,当即出声道:“主子!这药可是你——” 话未说完,又自觉失言,忙捂上了嘴。 顾隽瞧了反应激烈的陈皮一眼,转而问道:“昨昨兄,这是?” “不必管这些,”颜元今瞧着顾朝面色,沉声道:“你只需知道,可以用来吊他的命便是了。” “吊命?”李秀色激动道:“那顾朝公子可以活下去了?” 颜元今道:“你当本世子神医在世?” 他探了探顾朝脉搏,而后皱眉:“这药原本便并非专用在此途,虽然可助他回光返照,但他毕竟已是将死之人,只能替他将这丝气续久一些,吊上三个时辰的命。” “三个时辰?”顾隽瘫坐在地上:“三个时辰……” 正陷入万般悲痛中,忽听一个微弱声音:“足够了。” 顾朝不知何时缓缓睁开了眼,轻声道:“……足够了。” “堂兄!” 顾隽见他转醒,急道:“堂兄,你眼下如何?” 顾朝面上无半分血色,微微一笑:“……无碍。” 他轻咳一声,又吐出口血来,却是浑不在意,只问道:“我方才……是吃了什么?好生神奇……虽还是没有力气,但眼下身上似是都不怎么痛了。” 陈皮在旁远远回道:“此药确有止痛之效,顾公子这三个时辰都不会再痛了。” 顾朝轻轻点头:“原来如此……多谢世子了。” 颜元今见他这般,倒也心生恻隐,低声道:“不必谢我,这段时间你不要说太多话,保存体力,这气许能再延一些。” 顾朝淡笑道:“总归都是要去的人,早些晚些,又有何区别呢?” 一旁的狼犬努力朝他怀中蹭去,不住呜咽。 顾朝摸上它的头,瞧见它脖间因挣扎绳索而勒出的血痕,眸间生出一股哀恸。 “青青。”他嘴上却依旧挂着笑,问道:“我知你为何这些天不开心了,你早预知我会死,舍不得我,是不是?” 狼犬泪光盈盈,喉间低嘤,似是回应。 顾朝一面揉着它身上毛发,一面慢慢道:“这两条狗……是多年前一个路过的老人家赠与我与阿夕的,叫我和阿夕好好待他们,如今养得这般大了……他说犬有灵性,我时常想能灵到何般程度,眼下看来,竟是我小瞧了它。” 提到阿夕,他面色忽有些悲凉,叹口气道:“我只是有些遗憾……” 卫祁在心中也为之悲戚,但他仍止住情绪,冷静问道:“顾公子,此处方才发生过打斗,应当是有顾家人上尸伤你,是谁将你伤成这般?” 顾朝神色黯然一瞬,将头别了开去,并未作答。 颜元今在一旁注意到他神色,双眼倏尔眯起,问道:“你不说,是因为你不想让旁人怪罪于他,是不是?” 卫祁在一怔,瞧见顾朝眼睫微颤,便皱起眉头,继续道:“你不想说便罢,可他既然伤了你,却又为何只有你一人在这?他眼下身在何处?” 乔吟在旁惊道:“莫非是又去伤其他顾家人了?” 卫祁在摇头:“不会,上尸之人虽伤了顾公子,却还未将他啃噬干净,在此之前它不会先去旁人之处。想必是我们对付完荫尸后,那人体内半一缕尸魂也随之抽去,根本没来得及继续对顾公子下口。” 几人说话之余,站在门边的李秀色却忽在门外地面上瞥见了一抹什么。 弯腰去看,才发现是夹杂着血迹的一根毛发。 她因素来惧猫怕狗,所以对此类东西极为敏感,虽不会对狗过敏,但也一眼认出这是根狗毛。正要起身,却发现前方不远处竟也有一处血迹,混杂着犬发。 抬眼看去,那血迹淅淅沥沥,每隔一段距离便隐约又有一处。 她不禁心头一跳,顺着那方向慢慢摸索寻去。 屋内颜元今目光碰巧朝门外望来,瞧见那紫瓜没了影,眉头忽而皱起,想也未想便走了出去。 李秀色一直走到墙角拐弯处,那血迹才没了踪影。 她闻见血腥气,下意识扭头朝昏暗处望去。 角落里,正坐着一个少年,衣着狼狈凌乱,沾着鲜血,似方跟谁打了一架,他怀里抱着一只狼犬,那狼犬死气沉沉,也满是污血泥泞,紧闭双眼,胸膛毫无起伏。 小少年蜷缩成一团,整个人的头都埋在狼犬身上,一动不动。 李秀色仔细瞧了一瞧,压住心中诧异,低声问:“……顾夕?” 少年却没有回答。 李秀色壮胆上前,一直走到他面前,蹲下身道:“顾夕……你怎么了?” 少年的肩膀终于轻轻抖动了一记。 半晌,他抬起了头。 “漂亮娘子。” 他泛红的眼里满是血丝,问道:“你是来杀我的吗?” 第63章 弥留 李秀色一怔。 暗色之中, 眼前小少年模样何其脆弱,单薄的身子藏在阴影中,说完话便又将头低下去, 肩膀止不住的颤, 全然不见过去几面神采奕奕。 她察觉到他似在恐惧, 尽可能放轻声音:“……你为何这么问?” 顾夕半晌未动,忽低声道:“猴毛死了。” “什么?” “是我弄死的。” 李秀色愣了愣,目光落在毫无起伏的狼犬身上,心中愕然一瞬:“你……” “几日前猴毛忽然不见,我四处寻不到他, 还以为是他顽皮乱跑。”顾夕将狼犬冰冷的身体抱得愈来愈紧:“我现在才晓得,是它早知道自己会死, 所以便逃了出去。” “它本不必死的, 它若一走了之便不会死……可它今夜仍旧来了。” 少年哽咽:“它不想我做坏事, 它还是来拦着我了。” 李秀色心口一涩, 瞧见他染血衣襟,忽又意识到什么,老半天才张了张嘴:“顾夕,所以方才……是不是……你被上尸了?” 见少年没吭声,她下意识又道:“那、那你大哥他——” 似被提及心口之刺,顾夕身子倏尔一僵,半晌无言后,忽从地上抓起个什么, 抬手便要朝自己喉咙刺去, 李秀色见状吃了一惊,忙朝前一拦,腕处恰被那物什刮了一记。 她来不及吃痛, 只夺过那锋尖极长的石块,急道:“你做什么!” 少年声音似失了魂:“漂亮娘子,你杀了我罢,该死的是我,是我才对……” 李秀色心中不知作何滋味,只痛声道:“哪有什么该死不该死!你怨你自己伤了顾朝公子是不是?可你即便是把自己刺死又有什么用?叫我杀了你又有何用?就算你死了,就算你将自己伤得疤痕累累,你大哥便能、便能……” 言至此处,她眼眶忽也又红了,再说不下去,只深吸口气道:“总之,你先冷静下来,我相信顾公子断然也不想看见你这般。” 顾夕嘴唇微颤,面色苍白得毫无生气,神色中忽而涌现几分少年人的委屈,埋下头去,肩膀瑟瑟发抖起来。 李秀色心中五味杂陈,这顾夕也不过十三四岁,同她现实中表弟差不多年纪,经历如此变故,还是亲手伤了自己的至亲,定是冲击极大。 她不忍至极,禁不住伸出手,安抚地一下下轻拍他的肩。 许是这安慰起了作用,小少年头越埋越低,忽而一下哭出了声:“我方才清醒过来,便看见大哥倒在我面前,我的手、我的手还掐着他的脖子,手上都是他的血。我怕极了、慌极了,整个人都是懵的,我唤大哥的名字,拼命摁住他伤口想帮他止血,可他毫无反应,他就是不应我。我试他的气息,也丝毫没了……还有猴毛、猴毛也倒在我身边,原来它到死都咬着我的胳膊,不想叫我害人……” “这一定都是假的,都是梦罢?大哥还好好的,对不对?他、他今晨还在同我讲要好好做功课,为何突然便躺在了那里……可是倘若都是梦,怎么还不醒呢?” 他说着,眼泪夺眶而出:“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就应该是我,为什么不是我?” 李秀色张了张嘴,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才哽着嗓子,轻声道:“顾夕,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是我变成了僵尸,是我亲手伤了他,伤了猴毛。”他哭得几欲干呕,痛不欲生道:“我是个怪物,我把我大哥亲手杀死了,我把他们都杀死了!” 李秀色心酸道:“顾夕,你听我说,你只是被上尸了,同你大哥一般,都是无辜的。我相信顾公子也定不会怪你,他不会怪你的。” “我知你难受、自责、害怕,甚至躲在这里,可那些事并非是你本意,变成僵尸更并非你本意,那些都不是你的错啊,你怎么会是怪物呢?” 她见少年仍在抽泣,只想着凑近些好好安慰,便干脆抬手揽上他的背,如哄孩童般轻轻拍着,少年颤抖的肩膀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而后便听见他近乎蚊声般低语道:“漂亮娘子,我没有哥哥了。” 李秀色一阵揪心,正要再说些什么宽慰,忽听身后一声音没什么情绪地响起:“我当是谁上了尸,原来不仅害了人,还杀了条狗。” 她一惊,扭头过去,正瞧见广陵王世子正双手抱臂靠在转角墙边。 他眼神在她搂着顾夕的手上淡淡扫了过去,再看了看她红彤彤的眼睛,言语有些风凉:“双双哭完了?” 李秀色愣道:“世子,你何时在的这里?” 颜元今冷哼一声,没搭理她,只看向顾夕道:“我见你既然这么伤心,有在这没用哭诉的时辰,还不如直接寻死去算了。” “……世子!” 李秀色当即着急出声,险些要被气晕,方才她好不容易才抢过来顾夕手上的石块,好不容易快将他安抚住了,这厮一来便一派事不关己的模样,讲话竟还这么难听,他是纯属来添乱的罢?! 颜元今依旧没理会她,只继续道:“不过在你寻死前,最好还是先去见你大哥一面,好问问他选哪种死法才能叫他最解恨,好生听听他临终意见。” “……”眼瞧他越说越离谱,李秀色终于松了手,忍不住起身要去将这成事不足的人赶走,可还未过去,忽见顾夕猛然抬头:“大哥,大哥还活着?” 颜元今哼道:“我凭何告诉你。” 李秀色反应过来,忙道:“是!顾夕,你大哥现在就在房中,你快去看看他罢,他定有话想跟你说。” 顾夕面上忽涌上一抹难以置信的希望:“真的?大哥真的还……可我刚刚明明……” 未激动完,便听广陵王世子没什么耐心地道:“倘若你再这么磨蹭下去,便是假的了。” 顾夕一怔,忙从地上爬了起来,红着眼抱了抱猴毛,小声哽道了声“我一会来接你”,随即便失魂落魄地跑了回去。 李秀色望着他背影,想着自己并未告诉他仅有“三个时辰”,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顾夕一走,原地便只剩了她和颜元今两人,后者朝她看了一眼,见她蹲在了狼犬面前,裙尾堆在地面,抱膝蹲成一团,从他这般居高临下的角度,好似在看一只方从土里冒头、长得极其圆滚滚的紫瓜。 那紫瓜定定地盯着狼犬发了许久的呆,随后竟慢慢伸出了手,摸了摸它的头。 广陵王世子皱起眉头,忽嗤一声道:“不是怕狗?” 李秀色收回手,揉了揉眼道:“其实它生前我最怕的是它的眼睛,绿幽幽的,看上去凶狠异常,每回看着我,我都恨不得两腿发抖,可眼下,我只想它能再睁开眼来。” “这么好的猴毛,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她言语极其悲伤,说着竟是又要哽咽起来。 这还是颜元今第一次见这紫瓜一晚上心神难过这么多次,即便是他上回夹伤她的手,即便在硎尸洞里,也没瞧见她落下过半滴泪来。 竟是共情到这般程度,就这么容易替别人伤心? 他默默看她半晌,忽道:“你方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 李秀色茫然,她想起在僵尸洞中这个世子便也问过她“话是什么意思”,她那时都还未搞清楚他问的是什么,可他每回只没头没脑地问出这一句后便再没了下文。 “变成僵尸……不是他的错。”颜元今这回却开口了,他声音似有些不自然,顿了顿才低声道:“说他不是怪物。” 李秀色闻声一愣。 她忽想起什么,抬头盯上他的眼。 这双眸中的琥珀之色并无波动,眼神却深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分明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但她仍旧认真点了点头:“便是字面上的意思。本来便不是他的错,他更不是什么怪物。” 她看着他,道:“他也不想的,不是吗。” 话音落下时,颜元今眼睫微微一颤。 “叮——” 【恭喜宿主,完成第三十七次倒贴任务,您的任务进度37/100,请再接再厉!】 * 尸瘴尽褪,顾家其他人终有了动静。 顾家大姑母听闻消息的第一瞬间,便直接仰头晕了过去。 足足晕了半柱香,才被人搀着来了顾朝院中,可方踏进门里,瞧见满地血迹,以及床帘后隐隐躺着的那道身影,又是一个白眼,捂着心口便再度晕了过去。 这一次晕了半个时辰,醒来竟是悲痛至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唇色同脸色一般的白,颤颤巍巍叫人搀着来到了儿子床边。 顾朝躺在床上,微阖着双眼,他时间所剩无几,虽不再疼痛,可确然也毫无力气。 顾姑母颤抖着声音,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儿啊。” 顾朝眼睫稍稍一颤,随后慢慢睁开了双眼,瞧清面前之人,微微笑道:“母亲。” “我的儿啊……”顾姑母几乎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他身上盖着的那层已经被鲜血染红的被褥,心如刀割道:“怎么就受了这么重的伤呢,怎么就成了这模样了,啊?痛吗?” 顾朝摇摇头道:“不痛。” 顾姑母嘴唇都在发抖:“朝儿,你不必担心,为娘一定会治好你!我叫了大夫来,我已经派人叫了全镇的大夫来,他们治不好你,为娘便上京,去请都城的大夫!隽儿不是在这吗?我这就叫他去!广陵王世子不是也这?他人呢?我去求他将宫中最好的御医请来!” 眼见她言语激动中不乏慌乱,顾朝只得拉住母亲的手,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母亲……若非世子赠药给我,替我偷来这一时片刻,恐怕我还见不到你们最后一面。得以在这人间贪恋片刻,能再同你和阿夕说说话,我便已经很是满足了。” 顾夕跪在床边上,半低着头,一言不发。 听闻“一时片刻”却倏尔一怔,猛然抬起了头。 顾姑母忍了许久的热泪一瞬滚落,她转头,看向一旁跪着的小儿子,忽而疯了般上前,撕心裂肺一把抓住他肩头,不住拍打摇晃道:“你做了什么?!你对你大哥都做了些什么啊!你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儿子啊!你为什么啊!” 李秀色进门时,正听见她的哭喊声,当即冲上前双手横拦道:“顾姑母!您也知晓顾夕小公子是荫尸上身,同那晚的情形一样,发生什么他也并无意识,更绝非故意,他眼下已经足够难过自责了,您这么怪他,是会逼死他的!” “我逼死他?可他害死了谁?”顾氏泪流满面:“他害了他亲哥哥!” 顾夕唇上咬出鲜血,低声道:“让她打——” “是我该死。” 顾氏不管不顾,也没在意李秀色阻拦,似无发泄出口,哭喊着便要扬手拍打过来。 李秀色正要替顾夕受下,一旁忽伸出只手来将她一把拽了过去,颜元今面色不善:“你还当真任由她打?” 话音未落,忽听一人不住咳嗽道:“母亲,住手……住手!” 顾朝自方才便一直想着阻拦,眼下竟险些自床边栽落,好在有卫祁在及乔吟忙上前搀扶住。 顾氏闻声,终于掩面,背过身痛哭起来。 顾朝瞧见她模样,心中苦涩万分,最终只招了招手道:“阿夕,过来些……叫大哥看看你。” 顾夕一声不吭,跪着上前。 顾朝抚了抚他的肩,轻声问:“疼吗?” 顾夕忍住眼泪,咬了咬牙,摇头:“不疼。” 顾朝见他模样,笑道:“每回母亲凶你,你都这般倔犟模样,当真是一点都没变过。” 又抬手点了点他心口:“大哥是问你,这里,疼吗?” 顾夕嘴巴瞬间瘪了起来,抬手捂住眼睛,带着哭腔道:“大哥,你莫要再问了,你、你为何要问我痛不痛?分明是你痛,分明是你受伤了,分明最痛的是你。” 顾朝道:“大哥一点也不痛……真的,大哥没有骗你。”他抬手摸了摸弟弟的头:“每次母亲训斥你,你总是装成一幅毫不在意的样子,可是大哥知道,你也会心痛,也会难过,会偷偷的哭,是不是?” “阿夕要自信一些,莫要再做偷偷摸摸的小哭包了。”他道:“你也是母亲的孩子,她如何会厌你?她只是生气,只是想让你再长大一些。她今后只会越来越喜欢你,你原谅她一次,也相信她一次,好吗?” 顾夕闷声,眼泪大颗砸落。 “你今后要好好做功课,少惹母亲生气,踢蹴鞠的时候莫要回来太晚,时刻注意些自身的安全,没了大哥看管,要愈发自觉才是。” 顾朝气息稍乱,咳一声道:“说、说这些你怕是又要厌了,大哥其实最希望的,还是阿夕今后能好好活着,日日开心。” 他说完,又忽道:“阿夕,几日后便是你生辰,大哥没办法陪你过了,不要怪大哥,好吗?” 问完,听见狼犬于不远处不住呜咽,便又想起什么:“对了,险些将它忘了,青青以后便托付给你,你可记得帮大哥照顾好它,它性子不如猴毛顽皮,较是胆小,你可莫要欺负它。” 顾夕点头,点着点头,身子弓下去,不住颤抖,捂脸又哭了起来。 顾朝笑道:“方才才说你是哭包,这会都哭了几回了。你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也当你不怪我了。” “作为交换,大哥也不会怪你,还有猴毛,我相信它也不会怪你。”他声音忽而轻下来,眼中光彩渐渐流失,眼角滑落一滴泪,似了了最后一桩事般,长长叹道:“你也千万不许怪自己啊。” 顾姑母在旁,望见两兄弟相拥模样,肝肠寸断,眼泪都快要哭干。 卫祁在一行人纷纷掩面拭泪,连陈皮也感动得一噎一噎。 李秀色使劲揉了揉眼,实在不忍再待在此处,便默默转身走了出去。 出了门,正瞧见不知何时也在外头院中,于石凳上坐着的颜元今。 她行至他身边,一言不发地抬头望天。 颜元今瞧见身旁现出抹紫色背影,本是想把她赶走,见她动作,鬼使神差问出一句:“在想什么?” “想家。” 颜元今闻言微怔,忽而想起,这紫瓜从胤都搬来此地也有不少时日,虽不知什么原因叫她独自搬来,但离开这么久,想念监□□也无可厚非。 不过他仍是道:“你不是说身为庶女,无人疼爱,为何还要想家?” “我……”李秀色卡壳一瞬,她总不能告诉他,她所谓的家并非在这百页纸上的书上罢。 于是摆了摆手:“说了你也不懂。” 颜元今皱眉。 她这话什么意思? 他不懂? 且不说有些放肆。她何时还敢用这种语气同他讲话了? 他本着放她一命的宽容之心,未太多计较,耐心压下不满,又道:“不在里头哭,为何要出来?” “出来透透气。”李秀色叹口气:“我承受悲伤的能力是有限的,到了一定程度,再受不住,便自然想要逃了。” 她说着,又问道:“世子为何要出来?” 颜元今还在因她那句“有限”愣神,闻言思绪迟钝了片刻,而后故作不耐烦道:“关你何事。” 李秀色深知他就这般德行,也不在意,只低下头道:“顾家两位公子,分明什么错也没有,我实在想不通,为何要叫他们来承担,还是说人世间许多事本就这般没有道理的?他们的情谊实在叫我感动,被至亲之人伤至夺命,却一句怨言也无。若是我深爱的亲人这般,我晓得他并非故意,或许我也会……” 话未说完,却忽听颜元今道:“倘若是故意的呢?” “什么?” “倘若你的至亲之人,伤害你是故意的,甚至快要了你的命,你会恨吗?” 李秀色怔怔看着他。 今夜尸瘴散后,月明星疏,此处很是光亮。 她于今晚第二次认真打量起这个世子,寒风悠悠,他的辫尾轻轻摇晃,眉眼于亮处格外好看,总觉得是有何原本不愿被人触碰的秘密,藏于这幅皮囊下,正在默默地、慢慢地破冰发芽。 为了不伤害这个芽尖,她仔细思索了番,而后寻了种自以为稳妥的回答:“还是要看缘由罢。那人为何故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还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倘若是可以接受的原因,那也并非……” 谁料说至一半,却见广陵王世子面色愈发有些难看冰冷,没等她说完,转身便离去了。 第64章 旧停 顾夕于顾朝床头跪至了天明。 床上那人眉目清俊, 肤色极白,眼睫纤长,唇弧似笑, 却始终没睁开眼来。 天方蒙蒙亮时, 他右手终是蓦然一沉, 于一片哀恸中,再没了气息。 小少年跪得比任何一刻都要直,定定望着那只垂下来的手,面上一动未动,紧攥的拳头间, 指甲却将掌心刺破,滴滴落血。 这一夜, 顾府上下无人得眠, 哭嚎遍天。 顾姑母抱着儿子的身子不愿撒手, 天亮时哭至晕厥过去, 昏至傍晚,才转醒过来。她再含上一粒卫祁在所赠的静心丹,兀自望着房梁默默流泪许久,待泪痕干却,方低声道:“将他唤来。” 婢女反应一瞬,才晓得主母这个“他”指的是二少爷。 片刻过后,顾氏被人搀坐在床边,望着门边低头沉默不语的少年:“你凑近些。” 顾夕面上毫无血色, 双膝跪得行路姿势都颇有些一瘸一拐, 缓慢停至顾母面前,额前刘海垂下,遮住无神的双眼。 后者看他半晌, 忽而扬手。 “啪!”重重一巴掌。 少年人被打得微偏了头,依旧一言不发。 顾氏盯着他的脸,切齿道:“这一掌,是替你大哥打你。此事虽非你错,但他的命终究丢在你的手里,你无辜,他又何其无辜?他年方二十,本该年后便可说亲成家,人生方将将起幕,他不怨你,不代表他便该死。” 说完,停也未停,“啪——!” 一字一顿:“这一掌,是消我心头之恨。” 二下下去,半边脸都可见清晰红印。 婢女在旁心惊肉跳,奈何不敢出声。眼见第三掌高高扬起,正要去阻拦,却听“啪!”一声,这一下,顾氏竟是生生落在了自己面上。 她手心发颤,双目通红:“这一掌,是怪我不配为母……没保护好我的两个儿子。” 顾夕方才眼都未眨一下,此刻闻言,单薄的身子却倏尔微微颤抖。 他眼泪大颗大颗落下,却不想被她看见,身子越弯越低,极力忍着情绪情绪之时,却忽被母亲一把抱住肩头,头埋在他胸前,她抱得愈来愈紧,再止不住悲伤,呜呜哭了起来。 * 顾朝于次日钉棺大殓,移柩于灵堂中院。 顾府上下挂满了白布灯笼,丧幡招扬,肃穆沉寂。接连三日哀乐满院,哭声不停,府上皆白衣披麻,连带着李秀色等一应客人也以示哀悼纷纷换了白衣。 素来喜穿鲜艳的广陵王世子虽未着白服,但也有意穿了身黑。 他鲜少穿纯色的衣裳,这从头冠至尾靴都全然黑漆漆的打扮极其罕见,却不显半分沉闷。 众人行至灵堂时,正见顾家数人跪于上厅棺旁,顾母位于最前头,顾夕于她身侧,头系白麻,低头哀默,纹丝不动。 默默行礼吊唁后,几人正兀自心伤,便见顾夕独自前来,在门边重重鞠首,沉声道:“替大哥多谢诸位。” 卫祁在道:“顾小公子不必掬礼。” “几位客人这几日万般操劳,替顾家制服游尸,还未好好谢过,本应好好款待,但无奈家中徒生变故,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李秀色微愣,她虽知顾朝已去,今后顾夕便是家中长子,没了哥哥宠教,被逼得不能不快速成长也是合理之事。只是他突然间说话处事都比过去沉稳端正许多,倒叫她稍有些不习惯。 她先点头说无碍,随后又有些担忧道:“……你可还好?” “李姐姐不必担心,”少年低声:“大哥说的话我都记得,我定不会叫他操心。” 过去总玩笑喊她“漂亮娘子”,这会却是换了个恭敬称谓,李秀色黯然叹息,点头道:“你能想通便好。” 说话间,又有人上门吊唁,顾夕同众人行了礼,便忙又主持操劳去了。顾母伤心过度,无法主持大局,一应担子便自落在了这少年头上,瞧他忙碌背影,总觉得似是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长大、长高了不少。 尚在唏嘘,忽听前院跑来一下人,传话道:“辛家到了。” 月阿柳前尘往事顾隽已告知了顾家上下,他们虽沉浸在顾朝身死的悲痛之中,却也在知晓真相后对这位祖先歉疚感怀,订了新棺,于北院正室设了另一灵堂,纷纷跪拜,以示悼念。 顾夕也前来磕了个头,面色冷然,一言未发,转身离去。唯独顾大姑母至始至终不愿接受,也不曾前来,只留在顾朝棺前,一刻也未曾离开。 顾隽听说辛家已至,便携同李秀色等人迎了出去,正见门外车马停驻,辛绍磊掀帘下地,身后跟着的正是一袭白裙、打扮娇俏的辛柔。 瞧见广陵王世子,辛家父女二人先是行了礼,随即又看向顾隽一身披麻装扮,辛绍磊打量他半晌,而后轻皱起眉头:“府中是出了事?” 顾隽颔首:“辛舅父,还是先进来喝口茶,再详谈罢。” 辛绍磊被一声舅父唤得一怔,倘若当年并非有数般恩怨,他与这少年确然是为亲眷。可眼下听来,他心中却无半分雀跃之感,只觉心中悲哀,造化弄人。 他道:“茶便不必喝了,我与小女此行,不过是为了皆祖上姑奶奶尸骨回族,并非是想与你顾家有何攀扯。” 辛柔自见到顾隽起便对他看直了眼,面上飞霞不断,眼下听闻父亲这般说,顿时着急起来,拽上他袖口不住摇晃:“爹爹,你这说的什么话,祖上恩怨关后辈何事,你这般说,叫顾表哥多为难堪……” 没等她说完,辛绍磊已然冷眼:“若非你今晨哭闹,我本便不会带你而来。你再在这胡言乱语,便立马给我滚回去!” 辛柔当即瘪嘴,只觉在众人面前挂不住面子,跺了跺脚,再不说话了。 辛绍磊凶完女儿,又抬起眼,开门见山道:“尸骨眼下在何处?” 顾隽沉默片刻。 “请。” * 众人一路行至西院灵堂。 堂上立三盏白烛,烛下正中摆设着一具上好的楠木棺椁。 顾隽立于棺前道:“顾家祖上罪孽深重,不知阿柳祖母所冤,令她于地下含恨多年,眼下虽已终了,但顾家子孙愧意难消,自知做太多也无济于事,只望祖母能忘却前尘,安息轮回,下一世,莫要再这般苦了。” 说完,缓慢跪下,深深一叩。 烛火轻晃,丧幡于堂外迎风招展,扑簌作响,似为回应。 辛绍磊并未多言,只沉默片刻,随即便吩咐带来的下手前来抬棺。 顾隽起身道:“待四日后堂哥丧期一过,顾家定会去族中为祖母补行厚葬之礼。” “不必了,”辛绍磊想也未想道:“姑奶奶本便是月氏中人,我们自会将她按族规行水葬入灵潭之中,与你们再无干系了。” 说着,便要拂袖而去。 走出几步,却又忽似意识到什么,步子顿了顿,回身道:“等等。” “你方才说……丧期?” 顾隽面容有些悲意,点头道:“是。” 辛绍磊面色一变,心中隐隐起了一个极为不愿的猜测,声音微颤道:“可是荫尸……” “……是。” 辛绍磊僵在原地半晌,颤声问道:“能否,带我去看看?” * 顾朝灵堂设于中院,辛绍磊一至,便忽觉有些走不动路。 他盯着那堂中深棺,晓得其中是枉死的顾家后人。这中年男子并非不分是非之人,他虽不喜欢顾家,也不想有过多牵扯,可也从未想过叫这些子孙为先祖还罪,此刻只觉心中复杂揪痛,眼角渐渐泛起红来。 许久,才于门外深深一鞠,沉声道:“恩恩怨怨,小公子何其无辜……安息罢。” “若是拜完了,便走吧。” 说话的是顾母,她安静跪着,头也未抬,声音虽轻,言下之意却再不过明显。 她不愿看见辛家人,只因不愿想起荫尸。顾祖害了月阿柳,那月氏死后却害了她儿子,她深知不是他们的错,更并非月氏的错,可身为人母,如何心安? 天道不公,是非纠缠,孰对孰错,只怕是再也解决不清,只得两不相看,方能在岁月中慢慢放下罢。 辛绍磊心中自也知晓,言何也无用,只垂首道:“节哀。” 又道:“告辞了。” 言罢,终于雾色之中,转身离去。 李秀色始终远远旁观,见此景心中只觉复杂万分,正待和身后不远处的颜元今探讨一番,却见原本还站在人群后面的广陵王世子不知何时没了踪影,连带着小厮陈皮也跟着不见了。 她心下奇怪,还未来得及朝四周张望,忽见天上飞来一只信鸽,那鸽子在半空盘旋一周,稳稳停在了卫祁在肩头。 李秀色与乔吟好奇上前,见他拆了那白鸽腿下小纸,摊开看后,眉头稍皱起来。 这小道长已在青山镇逗留数日,算一算也该到回程的时候了。 乔吟未瞧见上头写什么,只想当然问他道:“你师傅的信?” 卫祁在道:“嗯。” “可是催你早日回观?” 却不想他摇了摇头,沉声道:“不是。” “不是?” “师傅说,要我继续南下……”卫祁在轻皱起眉头:“无恶山脚下现僵尸作怪,本应师兄过去收服,可不知为何,师兄自赶尸途经都城,便再也联系不上了。” 第65章 临别 李秀色讶道:“失踪了?” 卫祁在面露担忧:“师兄与我素来交好, 他乃观中道行最深武功最高的首席弟子,几年前便已下山历练过数次,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乔吟宽慰道:“许是你师兄有何要事在身, 一时没来得及给观中回信罢了, 小道长不必过于担心。” 说完又想起什么, 狐狸眼转了转,问道:“既要南下,你准备何时动身?” 卫祁在沉默一瞬道:“待过丧期罢。” 乔吟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心中却有了计较, 她断然是要跟着这小道长的,不管他同不同意。总归已从家中逃了出来, 他去哪儿, 她便跟去哪儿。 这么想着, 以为再过几日便要和李妹妹分别, 顿生出几分不舍,扭过头去,却看见李秀色正一幅东张西望似在寻人的模样,心中当即了然一笑,问道:“妹妹可是在找世子?” 李秀色点了点头:“方才还瞧见他在这儿呢。” 乔吟深知女儿家心意,打趣道:“妹妹是怕世子回都,便再见不着了?” 李秀色佯装羞赧地挠了挠头。 她确实是怕那骚包走,虽说眼下倒贴任务超额完成够她歇半个月了, 可人不能坐吃山空, 得想想办法才是。 * 顾府后院。 辛柔已趁着其父不注意的时候,独自在这大宅中逛了许久,仔细打量每一处陈设, 虽说辛家已是族中最富,但比起顾家相形见拙,根本不可相提并论,更别提据说那隽表哥家中还在都城中做了高官。 正兀自沾沾自喜今后飞黄腾达,忽见侧方迎来一个熟悉身影。 她当即皱起眉头,嫌弃道:“怎的又是你?” 李秀色正四处找颜元今人影,也未曾想能碰见这位,“诶”一声道:“怎的不能是我。” 辛柔道:“你没事到处乱窜什么,别忘了这可是顾府,懂不懂规矩!” 李秀色好笑道:“辛娘子不也正在乱窜?” 辛柔哼道:“我同你怎能一样,你不过一介贱婢,我却是主家亲眷,顾隽少爷的表妹……” 话未说完,忽听身后乔吟声音:“贱婢?” 她不知何时过来,悠悠道:“这位可是钦天监监正家的女儿,正五品出身的,你言谈可要注意一些。” 辛柔当即愣了愣,颇为震惊地看着李秀色,问道:“你、你是官家的女儿?” 见她未置可否,神色当即又变了变,没一会儿,当场便换了个语气:“姐姐息怒,阿柔方才那些话,都是同你玩笑的。” 她这突然转变的态度叫李秀色隐隐有些不适,她想了想,忽问道:“辛柔,你眼下日子过得不错,为何还要这般?” 辛柔柳眉轻皱:“姐姐这话什么意思?” 李秀色正要回话,忽见不远处走过两个人影,辛柔也瞧见,当即甜声唤道:“表哥!” 顾隽本是路过,闻声转过头来,怔神间颔了颔首。 “表哥,”辛柔娇滴滴便要凑上去,走出两步,却又停了下来,瞧着顾隽身侧跟着一位唇下点了美人痣的漂亮小娘子,瞧着模样和她差不多大,忐忑问道:“这位是?” 顾隽礼貌道:“舍妹茵茵。” 辛柔神色倏然奇怪起来。 顾茵茵朝她打量了几眼,目光好奇地落在了她头顶的白莺簪上,说来也是巧,她也有一款,是专程叫都城名匠定做的,用的是顶好的材质,光泽也要比之鲜亮有质得多,乍一瞧过去,辛柔头上便好似个赝品般失色。 她多瞧了一眼,眸色中染上几分不屑,随后拽住顾隽袖口,催促道:“哥哥,咱们别耽搁了,不是还要去吩咐下人做事么?” 顾隽应允点头,随即对几人歉道:“那我二人便先行一步了。” 辛柔面色难看,直至顾隽二人走远,也并未吭声。 她原以为能攀上这哥哥,却不想原来人家竟已有了这般模样好的妹妹,心中嫉妒外还略有些难堪,那顾茵茵看她的眼神这般高傲,是瞧不起她吗? 李秀色将她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摇头道:“一味追求外表荣华,偏见待人,以显自身高人一等,分明才是最为自卑的表现,月氏百年逃脱下等枷锁,定望后人能心中自高自洁,自有平等,不会想看见你变成这般模样。” 她叹道:“辛柔,你已并非下等族女子,远比月阿柳要幸福得多才是。” 辛柔面色苍白,许久方嘟囔一句:“我才不听你的。” 说完,转身便拽着袖子跑了。 直至被辛绍磊皱眉拽上了马车,也未见回头一下。 * 送走辛家,李秀色又忙不迭在顾家乱窜搜寻起来。 边找边纳闷:“这么大个花孔雀,怎的说没便没了,这般难找……” 正左右乱眺没个头绪,还未嘟囔完,便迎面忽而撞上一人。 她痛得当场揉头后退,那被撞了的人却纹丝不动,没什么情绪地看了她一眼,哂道:“在找谁?” 李秀色抬头,见面前一袭黑衣,眉眼张扬出挑,语气这般欠扁的,可不正是颜元今。 她忙道:“自然是找您了。” 颜元今冷哼一声:“找我?找我做什……” 话未说完,却听他后方传来一奔来的脚步声,伴着陈皮声响:“主子,我也是为您好!您再心善,也不该将慈神丸交出去,那东西又不能叫人起死回生,放在旁人身上根本没多大用处,可您不同啊,这眼看时日将至,到了月圆夜,您……” 话未说完,忽瞧见一眼熟的小娘子正直愣愣站在自家主子面前,当即傻眼,捂住了嘴。 “李、李——” 李秀色见他突然开始结巴,忙好心道:“李秀色。” “……” 李秀色笑了笑:“陈皮小哥,您方才说,什么丸,还有……什么夜?” 陈皮瞬间面如死灰,心道完了,他方才说的话全叫外人听了去,主子不得手刃他狗头才怪。忙道:“没没没,李娘子,您听错了,我方才什么也未说。” 瞧见自家主子神色未明,又忙找补道:“不不不,我意思是,主子身体不好,所以便需要时常在夜里吃些强身健体的药。” “……” 陈皮说完,又觉得不大对劲,忙又扇了自己嘴一巴掌,说句“您二位聊,小的还有事要忙”,便匆匆忙忙溜之大吉了。 李秀色瞧了那脸色莫名其妙有些不大好看的广陵王世子一眼,清清嗓子,没等说话,听对方先行问道:“他方才说的,你全听清楚了?” 声音有些低,还有些阴恻恻。 李秀色心中一激灵,当即摇头道:“您指的是哪句?小女耳力不大好,方才听得模棱两可,只听见他说夜什么的……嘶,什么夜?哎呀,不管了。” 她很快便转移起了话题:“世子,我寻你,是想问问你,您打算何时回都城?” 颜元今双眼微微一眯,面色却稍霁,嘴上哼道:“关你何事。” 李秀色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心中盘算好后,忽而恹恹道:“这几日相处,我同大家培养了深厚的情谊,实属有些舍不得,世子与顾公子多半要回都城了罢?可我爹还未许我回去,只怕连家门也进不去。” 说着,又长叹一口气,故意加重语气道:“连那卫道长及乔姑娘也马上要动身去什么无恶山抓僵尸,据说还是个很厉害的僵尸呢……” 颜元今眉头先是一跳,随即笑了笑道:“你说什么?” 李秀色忙肯定道:“您没听错,那道长又要去抓僵尸啦。” 广陵王世子瞧见她模样,忽而嗤道:“知道了。” 李秀色心中一急,当即一幅热心肠模样道:“诶,世子,您不是一向也对僵……” 可还未等她煽风点火完,颜元今却已经扭头走了。 边走边留下句不耐烦的:“今后若再是在我面前拐弯抹角地耍小聪明,便将你舌头割了。” “……” * 丧期结束前两日,正是顾夕的生辰。 府中无一人敢提,唯独顾隽在当夜自顾朝遗物中寻出什么,交至他手中,随后道:“这是堂兄原本要赠你的生辰礼。” 拆开,是一双崭新的靴鞋,和一个大大的包裹。 包裹中,是几本被仔仔细细粘回原样的话本。 那原是顾夕珍藏的玩意。 当日顾朝在学堂上一怒之下撕了的,又被他整夜于私塾独室点灯修补回来。 话本间夹张信纸,信上字迹温柔,内容极为简单。 “兄长给阿弟致歉,愿阿夕生辰快乐。” 小少年抱着包裹于棺前,先是默默落泪,随即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 两日后,丧期过,终到了卫祁在辞别的时候。 他收拾好包裹,方跨出房门,便见面前站着一位少女,眉眼盈盈动人,红衣蓝氅明艳,拎着个包袱,笑吟吟看她。 他当即微微一怔:“你……” 美娘子笑道:“正好我想出去逛逛,缺个途伴,小道长应当不介意罢?” 卫祁在似还未反应过来:“我……” 没等他说完,乔吟便已率先转身朝外走去:“不说话便当你不介意了,不介意便好,走罢?该往哪边去?” “……” 行至前堂,正见顾夕似已等候多时。他手上牵着绳索,身旁趴着一只狼犬,正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时不时转过头,望一望身边的小主人。 小少年见他们过来,率先行礼道:“道长,乔姑娘。” 乔吟回礼,卫祁在则是微微颔首:“顾小公子,小道便不再叨扰了。” 顾夕道:“道长一路顺风。” 卫祁在点了点头,朝他身后望去,却未看见旁人身影。 乔吟也奇怪道:“李姑娘、世子及顾隽公子呢?” 昨夜虽拉着李妹妹说了大堆不舍的话,可眼下没瞧见人,心中倒还是有些难过。这一别,也不知下次相见会是何时了。 顾夕道:“堂兄及茵茵堂姐以及府上其他人去了昭花县,去补行厚葬之礼。” 又道:“至于世子及李姐姐……” 他摇了摇头:“并未见到世子,今晨李姐姐同我道了别,随后也便离开了,未曾说去了哪里。” 乔吟点了点头,叹道:“好罢。” 说着,低头时瞧见那狼犬已经睡着了,不由笑了笑:“它倒是跟你关系变好了。” 顾夕低头,抬手摸了摸青青的头,轻声道:“它没有怪我。” 他低低重复了一遍:“……谢谢他,没有怪我。” 卫乔两人虽未见着其余几位伙伴,但也未做耽搁,与顾夕匆匆告别便也欲离开。 走出甚远,回过头去,却见一人一犬仍守在原地。 少年今日穿的是一袭白衣,绣明黄色水波纹,黄纹似往常朝气耀眼,白衣却又徒增股清雅温和之气。 阳光甚好,叫人晃了晃眼,恍惚之间看去,总觉得是站着两个人,两条犬似的。 第三卷 无恶岭 第66章 住店 酉时许, 卫乔二人终于寻着了落脚的驿站。 寒冬天冷,极难赶路,无恶岭地远, 要明日正午方能赶至, 今夜需得先在此地住上一晚。 驿站设在两路交汇之处, 乃一三层院楼,一楼供打尖,二三层卧房,店家正满面红光地敲着算盘,忽听门外道:“小二, 住宿。” 抬眼望过去,正见说话的是一蓝衣道长, 装扮朴素, 道髻寡淡, 气质却清逸出尘。在他身侧, 还站着位美貌绝伦、穿着打扮一看便身份娇贵的红衣娘子。 店家当即直了眼,还未反应过来,那美娘子已上前放了两锭银子在柜台:“要两间上房。” 话音落,一旁的道长却掏出一吊铜板:“掌柜,给这位姑娘上房便好,小道随意。” 说完,扭头颔首道:“乔姑娘好意,卫某心领了。” 乔吟狐狸眼视线于卫祁在云淡风轻的面上落了落, 并未应声, 只对店家道:“照他说的罢。” 掌柜见这两位气氛稍有些诡异,一直未敢插话,眼下终于得空挠了挠头, 不好意思道:“这、实在对不住二位贵客,店里今夜已没房了。” “没房?” 卫祁在微微蹩眉:“可小道见此地僻静,不似住满了人的模样。” 乔吟也环视大堂一圈,只看见角落里坐了一桌,有两名大汉,还有一背对着他们、身形较小、着藕裙戴帷幔少女,奇怪道:“我瞧这也不过两三人,怎么就……” “二位有所不知,”掌柜的为难地指指上头:“那天字一号房的客人早已将所有房间都包了下来。” “天字一号?”乔吟奇道:“这也未免太过古怪,何人这般铺张?” 话未说完,忽听一声:“还能有谁——” 二楼那人声音何其响亮:“自然是我家主子了!” 乔吟二人双双一惊,抬头望去,正见一小厮模样的身影说完后蹭蹭下楼。 下了楼,仆随主子般惯性忽视了卫祁在,只殷勤地跟乔吟打招呼:“乔娘子好!” 卫祁在瞧着陈皮熟悉面容,讶道:“你……” 方开了口,便见楼梯口又有一人慢悠悠地下来。 马尾轻荡,铃声清扬。 这人面容出挑,穿着更是显眼,头戴翠玉镶珠冠,一袭靛青色绣金襴袍,派头好不矜贵。他旁若无人地经过他二人身边,瞧也没瞧上一眼,只独自坐上了靠窗已经布好热菜的上位,好整以暇动起了筷。 乔吟愣了愣,好容易反应过来,率先过去行了行礼:“殿下为何会在此处?” 颜元今没说话,反倒是陈皮尊敬回道:“乔娘子,我们家世子是要去无恶岭捉僵尸的。” “……” 卫祁在眉头一皱,上前道:“世子这是何意?” 广陵王世子这才掀了掀眼皮子:“何意?” 陈皮忙狗腿替懒得多言的主子补充道:“道长管好自己便是,我家主子高兴去哪便去哪。” 卫祁在噎了一噎,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深知这小世子素来做事随心所欲,只是过去观里不知道被他抢杀了多少具本能带回去渡化安葬的僵尸,这一趟只怕是又被他盯了上。好好的王府不待,不去做好一介纨绔,没事总对僵尸案子感兴趣做什么,上回见他斩尸,叫那游尸灰飞烟灭,似有极大恨意似的,究竟是为何? 他想不明白,却也知眼下再劝说也无用,这世子武力高强,前两次也是多亏他相助,能看出心地是善的,若能和谐些相处,对案子定也百利而无一害。 思及此,便默默认了,主动转移话题道:“世子为何要将所有房间都包下来?” 陈皮道:“我家主子自小娇生惯养,不习惯和闲杂人等住得太近。” 卫祁在闻言虽稍有些觉得不至于此,但还是理解地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那卫某便告辞了,需找到下榻之处才是。” 还未转身,却听陈皮又道:“等等!二位可还未用膳?先吃了再说罢。” 他说完话,又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见主子只是轻哼一声,果然没有要拦着的意思。 说到底乔国公的千金也在,主子过去对乔姑娘也挺不错的,定要给她个面子,加上也和这道士“合作”了两回,身为奴才,陈皮机灵得很,深知主子断没有过去厌恶这卫道士了,放在过去定是要将他赶走的,眼下却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卫祁在与乔吟还是留下用了膳,不过这回没顾隽在场撮合,便也却没和世子坐一起,而是另开了一桌。 坐下来,吃了两口饭,便听角落里方才便在那一桌上有一大汉道:“小娘子,你去何处不好,为何要去无恶岭?我们昨日方离开那地方,可再也不敢去了。” 乔吟一愣,扭过头去,却见原来那大汉并非跟自己说话,而是在同他那桌正背对着他们的帷帽娘子攀谈。 只听那小娘子道:“大哥怎么说?” 这声音听上去隐隐有些耳熟,乔吟不禁皱了皱眉。 “邪门啊!据说过去陆陆续续死了七八个人了,男女老少皆有。可偏偏那些人身上一个破口没有,活生生被吸干了精血,成了干尸。” 小娘子故作惊慌地“啊”一声:“这般恐怖?” “可不是,”大汉往嘴里塞了粒果米,续道:“我听那山下村里人说,常在夜里听见奇怪的捶墙声,可隔壁分明是杂物间,并未住了人。” “还经常有荒废了好几年的屋子,突然于半夜亮灯,再自内里传出阵阵读书声,可有胆大的村民方结伴推开门,却见屋内是漆黑一片,什么影子都没有。” 另一大汉道:“昨夜我两兄弟赶路路过,便在歇脚的客栈听见了捶墙声,皆未敢睁眼,好在一夜过去,我们便也匆匆离开了那鬼地方。” 小娘子不禁摸了摸胳膊,瘆道:“怎会有这么离奇的事?” 大汉神神秘秘道:“据说是有僵尸作怪。” “僵尸?” “没错。”大汉道:“小娘子这般胆小,怕是都没见过僵尸罢?” 那小娘子点点头道“是呀”,又问道:“那村里人怎么不找道士去收呢?” “找了啊。”大汉不屑道:“听说找过一个年轻小子,结果没几日后便被吸成干尸了。” 小娘子道:“应当找些厉害的。” “厉害的也找了,”大汉不以为然:“据说是几月前拜托了一位自诩道法极其高明的大师,还果真很快便抓住了那僵尸。可他前脚走,后脚又有人遇害了,没辙啊。” 说着,又道:“不过我还听说了,村里人四方打听,打听到胤都城有座顶有名的道观,便去请人来了,我们昨日在无恶岭时还未见,也不知何时才会来。” “这样啊。”那小娘子唏嘘道:“应该快到了罢。” “好了,不同你闲谈了,多谢娘子请我二位吃酒,”个高的大汉吃饱喝足,率先起身道:“我二人还要赶路呢,小娘子再会。” 小娘子同他二人道了别,大汉出门离去后,那一桌便独留下她一人坐着。 卫祁在及乔吟将几人攀谈的话如数听了进去,观中来信只说有僵尸,却未说明是何情况,眼下却是有些清晰了。乔吟盯着那小娘子的背,似发现了什么,心中讶异外还有些欣喜。 至于广陵王世子这边厢,则是不动声色吃了口鱼,而后悠悠递了陈皮一个眼神,后者当即心领神会,对小二嚷嚷道:“我家主子嫌吵闹,将闲杂人等都清出去罢。” 那小二深知面前是贵客,忙道声“是”,踌躇地看了乔吟和卫祁在一眼。 “不是他们。” 不是他们?店小二心中有了数,继而又为难地朝那小娘子看去一眼,谁料还未开口,便见那小娘子忽而蹭一下站起,摘了头上帷幔,随后转过身来,瞪圆了眼睛,一脸惊诧道:“呀!世子?” 又瞧另一桌望去:“呀!乔姐姐?” 她捂嘴道:“这么巧?” 陈皮无语地看了眼她浮夸而又拙劣的演技,小声道:“李娘子,打您马车远远跟在我和主子后头起,主子便发现你了。” “……” * 片刻后。 方才还是三桌的人,眼下终于坐成了一桌。 颜元今坐在主位,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反倒是卫祁在先道:“所以,李姑娘,你也要同我二人一处?” “是的。”李秀色郑重点头。 她早便想好了,倘若叫这男三号回了胤都,且不说她现在还不能回去,就算回去了,任务也极其难做,远没有前几日在青山镇与他朝夕相处来的快,思来想去,能留住他的便只有这僵尸案子了。至于她,跟上男女主在这书中地图逛逛见见世面,还能日日和那骚包见面,顺便做做好事积点功德分,何乐而不为?于是昨日傍晚便给小蚕传了信,叫她照顾好自己,今日便忙不迭出门了。 只恨这骚包骑的小桃花速度竟这般快,连陈皮约莫也被他主子训练了出来,不仅会骑马,速度也不在话下,虽不及颜元今,也能不落得太远,她叫的那马车,险些将轮子都跑冒烟了。 姐妹团聚,乔吟只觉得高兴,便忙道:“先别说这么多了,咱们先用膳罢。” 李秀色嘿嘿笑起来。 她道:“我早你们一些入店,恰好听见那桌两位大哥提到了无恶岭,眼看便走了,便立马叫了两壶酒将他们拦了下来,好盘问些话,方便道长到时做事。” 卫祁在感激道:“多谢李姑娘。” 李秀色听见脑中系统响起“恭喜宿主第三阶段功德分+1”的提示,笑吟吟道:“道长不必多礼。” 又热心问道:“道长听下来,可有头绪?” 卫祁在点头:“若我没猜错,此一具,当是飞僵。” “飞僵?” “唯有飞僵可百步内吸人精血,”他面色沉重:“此僵极为厉害,不惧日色,白天深夜自由出入,还会飞行,行踪多变,较为难缠。不过毛僵炼化极难,百年也出不了一具,那无恶……” 话未说完,忽见正托腮认真听着的李秀色袖口忽落下个什么。 指尖大小的瓶子,极为袖珍,内里似还装了东西。 卫祁在帮她捡起,愣道:“这是……” 李秀色乍一瞧见,面色当即一变:“没什么!” 说着,忙不迭拿回来,手忙脚乱揣回了兜里。 见卫祁在等人并未多问,才心道好险好险。 昨夜听见系统提示,因她协助主角制服了荫尸又加了4分功德,第二阶段的十分功德已满,便又获得了一个神秘道具—— “千滞散。” 一次性的物什,说是叫攻略对象闻一闻,便能叫他对自己神魂颠倒半个时辰,用来抓紧机会做任务抱个大腿什么的再好不过,但只有十次倒贴上限。 李秀色听完系统介绍,虽然有一瞬心动,但还是默默先将这散揣进了怀中,且不说找不到机会使用,总觉得这法子不大好,有些许的卑鄙,她为人正大光明,暂时做不出手,也实在想象不出这厮对自己神魂颠倒是什么模样。 不过这系统倒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上次给了三次没什么大用的免死金牌,这次竟就给个这么不入流的玩意。 回想完,还是觉得她的老法子好,便转而殷勤给广陵王世子夹起了菜:“世子,吃菜。” 颜元今瞥了她一眼,目光虽有些嫌弃,但许是早已习惯她这般模样,又许是这菜确实合他口味,还当真拿起了筷子。 还未碰上那菜,一旁的乔吟忽道:“李妹妹,这是何物?” 她瞧见了她腕处系了半指粗的黄绳,只觉得眼熟,却又说不出在哪见过。 颜元今目光顺着看了过去,微微皱眉。 “哦。”李秀色一边继续朝自己和世子碗里夹菜,一面应道:“是我临走前顾夕给我的,他感激我宽慰他,又对那晚不小心伤了我手腕深表歉意,便将此物给了我,说原是他额间发带,叫我好生珍惜,我当时急着走,本想揣兜里,谁料他便给我系在手上了,我瞧着好看,便没摘下来。” 说着,还抬手美滋滋问道:“乔姐姐,你瞧着可好看?” 乔吟微愣,盯着那黄绳,道:“李妹妹,这可原是他贴身之物。” 李秀色点头:“是呀。” 乔吟由于,道:“你可知卫朝男子若……” 李秀色啃上个鸡腿,并未听清:“若什么?” 乔吟却没说下去,她扭头朝广陵王世子看了一眼,见之前还一脸好整以暇的他忽而将筷子放了,面上没什么表情,看不清所想。未免是非,她便忙摇了摇头:“没什么。” 李秀色点点头,又大口吃起来,赶了一天路,她眼下可谓是饥肠辘辘。扭头看见那花孔雀坐着没动,碗里的菜也不屑于吃似的,便又想了想,为了不浪费每一次做任务的机会,抬手便去给他倒了杯茶,笑眯眯递上去:“世子。” 伸手过来的时候,腕上绳丝带垂落下的尾巴不偏不倚地扫了下广陵王世子的手面,他低头瞥了一眼,又抬眼看她,见她面色红润,神色一脸高兴。 高兴? 这紫瓜高兴什么,收个东西罢了,有什么好高兴的。 他又盯着她手腕看了半瞬,心中诡异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并未接过那杯茶,只忽而起身,率先离桌,不耐烦丢下一句:“睡了。” 李秀色抱着茶杯发愣,诶?这么早? 广陵王世子上了楼,行至转角,忽听掌柜的道:“公子,总共有六间标准房,四间上房,是否另外三间上房便留给您的同伴?” 他指的是后来才到的卫祁在两人及那个面带胎记的小娘子,原以为是三拨人,没想到认识,既然都能坐在一处吃饭,想来关系甚好,虽说那公子把所有的包了下来,但应当也会分给他们。 陈皮正要替主子应“是”,却见他忽而停了脚步。 颜元今朝卫祁在那边方向侧了侧头:“不许给他上房。” “……” 说完,正要抬脚,又“啊”一声,想起什么似的,瞥了李秀色一眼:“她也是。” “是。” 李秀色:“……” 不是。 她做错了什么啊! 第67章 无恶 一夜风平浪静, 虽说所住屋内陈设简陋了些,床板也极硬,但李秀色素来不挑, 睡得仍旧极好。 昨夜乔吟邀她同睡上房, 但她想着自己每回都四仰八叉毫无睡相, 便还是感谢一番好意后拒了,再者上回马车内那孔雀说她打呼,以防万一还是莫吵着人家女主的好。 李秀色起来时天已大亮,下楼去时,见卫祁在及乔吟已用起了早膳。 打过招呼后, 她便一面咬着包子,一面问正事道:“卫道长, 除桃木及铜钱, 还有何便携的、僵尸所惧的武器?” 卫祁在稍讶:“李娘子问这做甚?” 李秀色微赧:“我想寻个东西防身。” “那晚五阳阵, 柴火棍是我顺路自柴院捡的, 挑了根最粗的,太大了些,有些不好抱。”她比划道:“不用太厉害的,能在关键时刻保我命便好。” 系统说原主会于土匪山上被僵尸所咬丧命,虽说也不知剧情何时发展到那里,但经历过硎尸一遭,她晓得再不备些装备,只怕到时候好容易躲过了任务, 却没躲过在这事上一命呜呼。 卫祁在了然点点头:“李姑娘所言极是, 有这般防范之心也是极好的。”说着,自包裹中掏出几张符箓和一根两掌长的桃木小棍:“小道此趟出行未带其他,你先收下此棍及这几张定身符, 若遇寻常僵尸,也可保一时安全,待至无恶岭,我再……” 话未尽,便见店家又上了笼新鲜出锅的点心。 与此同时,远处楼上下来熟悉人影。 广陵王世子自然而然地跃过他们,行至窗边另一桌坐下,小厮陈皮眼疾手快,将店家上一瞬方放在卫祁在三人桌上的点心全盘端了过去,狗腿送到他桌上:“主子,吃。” 颜元今慢条斯理地动了筷,方咬上第二口,面前便伸过来一根与擀面杖模样如出一辙的棍子,和几张看起来便不怎么值钱的符纸,抬眼,李秀色正歪着身子从隔壁桌探过来,献宝般同他炫耀道:“世子,你瞧,我也有武器了,卫道长方才赠与我的。” 方才这紫瓜同那破道士讲的话其实他也都听见了,脑中不由得想起那晚她抱着快有她人高的那柴火棍跑来的模样,诚然颇有些好笑。 不过眼下得了个破玩意罢了,瞧她这般得意模样,还真是什么都不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宝贝。 说到不挑,他目光略过她手腕,稍顿了顿,轻嗤一声,便移开了视线,没再搭理她。李秀色见他未理会,倒也没在意,将桃木棍及符纸妥帖揣怀里,而后便干脆将椅子挪了过来。 过来时正见陈皮要朝主子递茶,便忙朝前一挤,直接自他手中一抢,顺势借花献佛了上去,笑眯眯道:“世子,多喝些,莫要噎着了。” 颜元今抬眼扫她:“谁准许你过来的?” 李秀色道:“我这不是想——” “坐回去。” “……” “哦。”李秀色恹恹应完,想着这厮看上去似乎不大高兴,虽不知为何,且也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莫要再惹他为上,方要转身,却听身后那人道:“茶留下。” 李秀色双眼一亮,立马回头递去,广陵王世子抬手接过,见她还眼巴巴瞧着自己,便皱眉道:“还不走?” 李秀色当即笑道:“那您千万记得喝。” 说完,抱着凳子乖乖挪回卫祁在那桌。 刚坐下,便听脑中一声播报“恭喜宿主,已完成第38次倒贴!”,顿时心满意足地多吃了两个包子。 * 吃饱喝足,便要继续赶路。 因李秀色不会骑马,便只能与乔吟同乘一骑,她在后头紧抱着女主的腰,只觉得纤细柔软,又见她策马扬鞭时动作利爽,又颇有些飒气,忍不住艳羡道:“倘若我也会骑便好了。” 乔吟听她在后头声音,笑道:“其实不难,等到了无恶岭,我找一匹温顺的马儿,抽空教妹妹便是。” 李秀色顿时欣喜不已,感激涕零。 一个赠她法宝,一个教她骑马,这俩人不愧为本书男女主,委实太好了罢! 一路快马加鞭,晌午果真便到了无恶岭地界,远远便瞧见一道荒凉的村门,门外立着一方石碑,上书三个殷红大字——无恶村。 村门后可见远处群山重叠,雄伟壮丽,银峦横生,雾气飘渺,倒是个风景极美的地方。 四匹马慢慢进了村,却发现一路上门户紧闭,少有人烟。偶有几个人在街上瞧见他们,也只是交头接耳,随即将试探又怀疑的目光落在卫祁在身上,上下打量。 李秀色坐在马上,不由抱了抱胳膊,道:“我总觉得此地阴森森的。” 卫祁在左手攥马绳,右手持罗盘,低声道:“确实尸气极重,但辨不明方向。” 他皱了下眉头:“先找地方问问再说罢。” 说话时,见最前方的广陵王世子已在一间客栈前停了下来,小厮陈皮跟在后头,立马前去敲门:“有人么?快些开门!” 大门没过一会儿“吱呀”一声打开,内里探出个看样子年纪不大的小二,他瞧见来者几位全都衣着光鲜面孔生疏,便问道:“几位是过路住店?” 卫祁在下马上前:“小哥好,我几位是自胤都来的,小道乃阴山观弟子,特意前来捉伏僵尸。” 那小二见他打扮不假,当即两眼发亮道:“原来是那阴山观的道士,快快请进!” 入了店,却发现店里除了这小二便再没了旁人,李秀色不由奇道:“掌柜呢?” 小二正在关门,只见他动作迅速,回头时一脸紧张,随后才道:“死了。” “死了?” 卫祁在心头一跳:“可也是被僵尸——” “是,”小二心有余悸得打了个哆嗦道:“半月前死的,这阵子的最后一桩。”他说着,朝外头指指,回想起当日惊恐场面,音色有些发颤道:“那日卯时我醒来,瞧见掌柜不在,怎么都寻不着人,正纳闷,忽听外头一声过路人的惨叫,便立马推开门去,开了门,便看见掌柜正直挺挺跪在外头马路上,望着前方,表情扭曲恐惧,身子更是干瘪吓人,似被人活生生吸干一般,一滴血水都没了。” 众人心中一惊,又听小二继续害怕道:“这村中已经陆续没了有七八个人,皆为这般死状,而且都是突然出现马路上,无一不是跪着。” “无一不是跪着?”李秀色想象那场景,不禁揉了揉胳膊上生起的鸡皮疙瘩,喃喃道:“这也颇是诡异。” 小二叹气道:“所以我才不敢开门,村里也是闹得人心惶惶,几日都没人敢再出门了。” 卫祁在道:“难怪方才我们过来,都未瞧见几个人影。” 小二抓住他胳膊,言语殷切道:“道长,您一定要救救无恶村啊,我可不想哪一日便忽而死了。” 说完话,忽听一声轻笑:“既然怕死,为何不干脆离开?” 小二愣了愣,面色当即一红,说不出话来。 李秀色却猜出颜元今这问是何意,因她观察过这客栈装饰,见比昨夜所住驿站要大气奢贵得多,想来那掌柜定是个财大气粗的,如今人死了,这店便自然而然易了主,小二看中了不菲的家当不愿意走,倒也无可厚非。 几人又盘问了些事宜,这才叫这小二收拾了几间客房,今后几日便在此处住下。 上楼时,忽听小二幽声提醒道:“几位切记,若是夜里听见门外脚步声,或是墙壁一声又一声发出似有人轻轻敲打的声响,可千万要装作熟睡,莫要睁眼。” 李秀色吓得三步并两步直朝上冲,卫祁在则是顿了顿步子,点头道:“多谢。” * 这客栈大抵钱全花在了装饰上,房间并不算多。 颜元今挑了二楼最里一间,陈皮本想住隔壁,却没曾想火速被李秀色捷足先登。他知晓这小娘子对世子一往情深,都能从胤都追至此处,自然也不会放过和主子住近的机会。可思忖眼下时机特殊,便还是前来商量道:“李娘子,您还是同我换间屋子罢,我需得离主子近些,好能随时照料。” 李秀色则道:“陈皮小哥,我见你平常也很是辛苦,不如同我讲讲,要如何照料,我好替你分担些。” 陈皮:“……” 倘若他未听错的话,她是在光明正大抢他的活计?陈皮看向她的眼里顿时多了几丝钦佩,这小娘子好生勇猛,为靠近主子不择手段,连给他主子这种天下第一难搞的人做小厮这种非人哉的活也愿意做。 不过今日肯定是不行的,主子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正思忖着,见好瞧见旁边走过一道桃色身影,便忙抓住机会对着李秀色大声道:“李娘子这说的什么话,照料世子如何会辛苦?主子是天底下顶好的主子,我为主子鞠躬尽瘁,倘若叫我累死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说完,扭头瞧见身着桃粉色锦袍的主子正站在门边,便佯装才看见般惊道:“主子!您何时过来的?” 颜元今靠着门,懒洋洋抱胸道:“从你方才开始声情并茂的时候。” “主子全听见了?”陈皮惊讶捂嘴,满面衷心:“主子不必夸我,小的那可都是肺腑之言。” 又忙告状道:“主子,我欲与李娘子换个房,可她就是不允。” 颜元今瞧了眼狗腿小厮,闻言看向李秀色方向,又见这紫瓜似早已自觉将自己包裹扔在了屋内床上,便哂笑一声,而后道:“不必理她。” 这话是对陈皮说的,后者急道:“可主子——” 话音方出,又及时止住,忙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又见主子神色从容,想来今夜自有安排,便只道:“是。” 李秀色则喜笑颜开:“多谢世子,世子若是有何需照应的,随时知会我一声。” 知会? 颜元今瞥了眼她,什么也没说,神色带几分不屑,转身便回了隔壁。 第68章 月圆 天色尚早, 卫祁在未在客栈多待,收拾妥当后,便决定去城中四处看看。 临行前, 特意照小二所言在纸上一一写下之前几起受害者姓名, 还问道:“这些人可有何联系?” 小二道:“这几位都是村中有钱有势的, 掌柜的同钱、孙二位老板应还是旧相识,说是前些年曾一起合伙做过什么生意。” 说着,又叹口气:“天高皇帝远,此地地处偏僻,素来无官府管辖, 这些人死了,除了村中惶惶, 在外头连个水花都不见响。” 卫祁在并未多言, 只道了声“多谢”, 便就着自小二嘴里问来的路线, 朝着村中唯一一处停尸房行去。 许是昨日方下过雪,村中满地铺冰,行路艰难不说,阴森寂静中还显得几分凉飕飕。蓝衣道长行在前方,盯着手中罗盘,时不时皱眉头,身后则跟着两位小娘子,其中一位紫衣的正两手提起裙摆、为免滑摔小心翼翼踮着脚尖, 忽听左侧红衣美人问道:“李妹妹, 怎的不见世子?” 李秀色慢腾腾跨过一水坑上的大冰块,摇头道:“方才我去给他送果子吃,却见他似不在房里, 问了小二,说是他和陈皮早便出来了。” 乔吟点了点头,忽暧昧笑道:“什么果子?怎的没见妹妹拿来给我,莫不是一心只想着世子了。” 李秀色知她有意调侃,便佯装羞赧地挠了挠头,正要说话,却见卫祁在已停下了脚步,原是停尸处已到了。 一眼望去,更像是间破败的宅院小楼,黑漆漆的围墙倒了一半,内里杂草丛生,阴森不已。 往里走,竟看见了火星子,年过半百的仵作身旁倒了几个酒罐子,正叼着烟斗,有一口没一口吸着,看样子还是个老酒鬼加烟鬼。他瞧见过来三个细皮嫩肉的少年男女,又见领头的蓝衣道髻打扮,便皱起眉头,啐道:“又是哪来的坑蒙拐骗的小道士。” 卫祁在上前作礼:“老伯,那几具为僵尸所害的尸首在何处,可容小道看看?” 老仵作睨他一眼,伸出手来。 卫祁在稍是一愣,身后乔吟已递了银子上来,狐狸眼微弯:“这位是胤都来的道长,若要问你些话,可要好好答了。” 仵作见她面容娇丽,出手阔绰,面色当即舒坦起来,未多说什么,只将银两放在手心掂了掂,宝贝地亲了两口再揣兜里,随即才拉开大门:“进去罢。” * 停尸间内无人打扫,臭气横生,漆黑幽暗。乍一开门,灰尘扑面而来,还带着股莫名的焦味。 几人甫一进去,看见面前景象,便不禁愕然。 只见面前停放着四床被白布所盖的人尸,形状却均非寻常躺着,而是竖高着、直挺挺的,赫然如小二所言的跪姿。 老仵作上前“哗啦”一下掀开一块白布,拿烟斗一指道:“这些死尸过半年便会发臭,过去那几具都已埋了,只剩下这四个。” 那尸首跪在尸床,神色扭曲可怖,干瘪可见根根凸起内骨,死死盯着朝着三人方向,双眼睁得极大,似看见了什么极为惊恐之事,乔吟稍怵道:“这……怎的还是跪着?” “哦。”老仵作怀里不知何时又抱了个酒罐子,一边喝着,一边不以为然道:“死时便是这模样,我尝试给掰直,奈何压根动不了,几位若不信,自己试试?” 李秀色倒吸口气,讶道:“你、你怎的看上去一点也不怕?” 仵作道:“我王五过去什么世面没见过,几具尸体有何好怕的?”他说着,指指面前这具尸首:“这钱老板以前还得给老子几分面子,找我一同做生意呢!哼,若不是老子这两年没落了,还至于被钱有来这个鳖孙瞧不起?他如今死了,老子快活得很,还得谢谢那个僵尸!” 这王五说话时满身酒气,也不知几分真假,他跳过钱老板,又将另几具的白布也拉了下来,一一指过去道:“喏!那具便是吉风客栈的王掌柜,还有那个那个,那孙子,过去不也得喊我声大哥?还有最里头那个,那个是前阵子死的小道士……” 他扭头看了看卫祁在,大着舌头道:“同你一样,没用的东西。” 卫祁在只顾观察尸体,无甚反应,倒是乔吟面色难看了起来,正要上前,却忽听李秀色道:“这地方过去可是失过火?” 王五这才将目光放在这胎记娘子身上,醉醺醺道:“你个丑丫头倒是眼力尖,不过那分明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想那时候,老子还是一方富霸,说盖什么盖什么,还用得着现在受那帮孙子欺凌……” 李秀色打量这屋中狼藉及黑漆漆的墙面,捏鼻奇道:“七八年前?可明明眼下还能闻见焦味。” 卫祁在心下也奇怪,于旁掏出了罗盘,见指针旋转,沉吟道:“此地阴气十足,似……”他言语一顿:“似有不少冤魂。” 乔吟皱眉道:“此处为停尸间,有些冤魂,也是常理之——” 话未说完,对面的王五却突然砸了手中酒水罐子,撒酒疯似的踩了一脚,怒道:“这么不经喝,两口便没了!” 他兀自朝前走,朝三人一推:“起开起开,老子要去买酒了,别碍事!” 走出两步,又退回来,色眯眯的眼神朝乔吟身上飘了飘,伸手过去:“好娘子,还有银两么,再多给我些。” 眼看他手便要伸至她身上,乔吟被酒气熏得皱眉,还未出手制裁,却见卫祁在挡了上去,将她护在身后,沉声道:“老伯自重。” 王五顿时白眼一翻:“晦气。” 骂完,晃晃悠悠地走了出去,一身破烂衣裳,嘴里哼着小曲,摸着怀里的几块银子,美滋滋朝着酒家行去。 * 傍晚时,几人回至吉风客栈。 两日颠簸,委实有些疲惫,随意用过餐后,卫祁在给了李秀色喝乔吟各自一张蓝色符纸,介绍道:“此为遮息符,是师尊当年专程为抵御飞僵所研制,飞僵性厉,且会百步吸人精血,过去观中不少人因此栽了跟头,有了此符,随身携带,便能让飞僵感知不到你的气息存在,在它眼中,如同死物一般。” 李秀色惊喜道:“还有这种好东西,可是带上它,便不会被那飞僵寻上了?” 卫祁在点头:“是,可保证你出入自如,性命安全。不过此符对其他僵尸是无用的,且此符极为稀有,我下山时也只带了寥寥几张。” 李秀色笑道:“反正此处也并无旁的僵尸,还是多谢道长。” 卫祁在又掏出两张,作势要上楼:“这是要给世子和陈……” 话未说完,便被李秀色拿了过去,笑吟吟道:“道长与乔姐姐早些休息被罢,我转交给他二位便好。” * 上了楼,李秀色便跑至颜元今门前,轻轻敲了两记。 屋内亮了灯,过了会方有人自内开开,颜元今一身桃色现在门口,低头看她:“有事?” 李秀色打量他面色,见无甚异样,唯见几分慵懒及不耐,便道:“世子,您下午何处去了?我来给您送吃的,都未见着人。” 说着,她先自兜里掏出粒包好的果子,递上去道:“我坐马车时肚饿,吃得只剩一个了,这味道极好,剩下一个本是要给乔姐姐尝尝,可是想到您喜甜,便想着留给您吃。” 颜元今微微蹩眉,盯着她手心模样精致的红果:“你敲我门,便是要给我这个?” 李秀色点头,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忽觉手上一轻,那花孔雀竟自然地将那果子拿了过去,随即咬了一口,嫌弃道:“不过如此。” 话虽这般说,倒是又咬上了一口。 李秀色听着脑中通关声,一时高兴,便道:“早知世子喜欢,我便问顾夕多要两个了。” 话音落,便听颜元今嘴中“嘎嘣”一声。 他脸色黑下来:“顾夕?” 李秀色点头道:“我临行前他一并给我的,说是市场上难买的无枝果,味美一绝,留我路上果腹吃。这弟弟委实年岁小,感谢我罢了,一连串塞给我许多小玩意。” 颜元今冷哼:“你同他关系倒好。” 李秀色心道不然呢,你以为人人都同你般难相处。 虽觉他莫名有些阴阳怪气,但脸上却仍笑眯眯道:“还有这个,这是卫道长要给你和陈皮小哥的遮息符,可——“ 话音未落,便见广陵王世子“砰”一声关上了门,震得她一激灵。 李秀色倒也习惯他这瞬息万变的态度,想着明日再给也不晚,便转身回了房中。 这边厢,虽关了门,桃色锦衣却站在门后未动。 他看着桌边忽明忽灭的烛火,眸色一闪,直觉心口热气上灼,蓦然一痛。 李秀色进了屋,一时也无睡意,她开窗透气,忽见窗外夜空云后隐隐现出一盏圆月影子,红光碧辉,而后当即心头一跳。 * 是夜。 李秀色脑中一片乱麻,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她闭眼拍了拍自己的脸,正要劝说自己莫要多管闲事好好睡去,却忽觉门外一阵阴风,随即便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响。 “哒、哒。” 那步子极轻,飘渺难辨。 李秀色心中狂跳,只觉那脚步声在她耳中愈发清晰,赫然睁开眼来,扭头朝门外看去,正见一道模糊的暗影。 那暗影在她门口停了一瞬,鬼鬼祟祟穿了过去。 李秀色倏尔坐起,蹑手蹑脚朝门边走。行至门口,握紧手中桃木棍,等了片刻,而后轻轻拉开了门。 探出头去,正见左方楼道一熟悉的小厮的身影,怀里抱着个大氅和一团黑漆漆的物什而去。 她眯起眼,行至右侧颜元今门边,却见房门虚掩,想来应当是陈皮方才过来取东西,忘了关紧。 她轻轻推门:“世子?” 无人应。 李秀色摸黑踏进去,却见房内空荡,已没了人。 * 陈皮闷头朝山洞狂奔。 这是他午后好容易寻着的隐蔽处,内里铺满厚雪,如同冰窖,虽比不上王府冰床,但镇压应当也有些效果。 说来主子也是,往常即便是关在密室,也需含化一粒慈神丹,以遏制去全身一半痛楚及心头嗜血之感,慈神丹由王爷托高人所制,一年也只出十二粒,这最后一颗,竟叫他这么给了旁人。 两年前于王府的十二月,主子也曾掉过一次慈神丹。 那一次还未来得及被关进密室,他便发作难忍,没了踪影。 待陈皮与王爷寻见时,见他正于林间雪地无人处躺着,不远处还趴着一只晕厥的野兔,身上无一处伤口,而小殿下却蜷缩一团,臂上伤痕累累,满是牙印及鲜血。 这回来无恶岭,陈皮劝说世子先回王府,可他依旧我行我素,只说一夜而已,找个地方咬自己一晚便能过去,不必这般舟车往返,最多比往常更痛一些。主子说这话时面上很是无所谓,仿佛这么些年这般痛过来也不过尔尔。 陈皮一面回想,一面停在山洞面前,在外轻声道:“主子,铁链——” 话未说完,便听内里声音:“扔进来。” 照做后,又听道:“滚远些,我不叫你,不许过来。” 陈皮忙道了声“是”。 * 李秀色一面跟着陈皮,一面暗骂自己当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那颜元今有何秘密关她什么事?倘若他真的如那硎尸所说会吃人呢? 可想起与这世子朝夕相处的种种日子,又觉得他不至于此,兴许是有何误会?再者,她实在好奇得紧,偷偷瞧瞧总没什么罢? 此外,若是顺利,兴许还能歪打正着,叫那骚包在她手中落下“把柄”,助自己任务一臂之力。 许是身上怀揣三张遮息符的缘故,李秀色自知安全,不会碰上那飞僵,方才大胆跑了出来。眼下为了任务和好奇心作祟,更是全神贯注,紧紧盯着远处,只想弄清那世子到底有什么名堂。 她躲在树后,瞧见陈皮朝山洞中扔了个什么后又迅速钻进了一旁的小林间。 她待了片刻,直至陈皮人影不见,方才猫腰向前,路过山洞口,朝中望了望,只觉内里透出一股寒凉之意。 她脚步停了停,犹豫了片刻进去不进去,最终还是咬咬牙,小心翼翼地朝内探了探,脚踩在雪上,发出“沙沙”的细响。 山洞中黑压压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李秀色只踏进半步,便当即原地放弃,好奇心可有,但需点到即止,不能玩脱了。 正要朝后退,忽听一阵“叮当”链响,一只手倏然拽住她衣领,将她猛然拉了进去。 李秀色吓一大跳,还未惊呼出声,便猛然栽在一柔软人身上,被他掌心紧紧捂住了嘴。 “你胆子不小。” 她听见他声音,低沉的,带着丝冷意,和几分奇怪的克制:“谁都敢跟。” 李秀色当即“唔”了一声。 方一出声,热气喷吐,那人掌心便倏尔一颤。 李秀色正要抬头看他,却忽觉面前似有红光一闪,昏暗中看不清,依稀是有一双血红的眸子。 她还未来得及震惊,便觉他身子骤然如冰般冷,另只手用力圈住她,揽着她的腰,指腹在她背上慢慢上移,随后只听似链条般哗哗声响,她背后一阵凉意,似被何铁制物什捆缚了住。 李秀色当即一个激灵,“唔唔”胡乱挣扎一通,抬起右手桃木棍便朝他胳膊击去,只听一声闷哼,她唇上掌心终于松了一松。 “你——” 她话还未说完,便觉腰上铁链一紧,那人身子一动,与她上下颠倒,混乱之间,整个人的重量瞬间压在她身上。 他腿长脚长,个子比她高去许多,却稍稍朝下蹭了蹭,意识不清般的,头埋在她颈间,一动不动。 李秀色背躺雪地,浑身冰凉,面前之人的呼吸更是冷的,胸膛微微起伏,气息洒在她肌肤之上,让她忍不住微微颤栗。 她鼻尖涌进熟悉而清冽的桃花香,动不了也推不动,便只能咽了咽口水,试探道:“……世子?” 他如死尸,毫无反应。 “世子……” 他压得她有些痛,这个铁链太紧了,勒得她也有些许难受,似将两人缠在了一起,也不知这人是如何绑的。 她见他依旧不应,便有些不耐烦了:“颜元今?” 半晌,那人脑袋终于微微动了动。 而后身子微微颤抖起来,稍稍偏头,发丝及辫尾的铜钱自她耳后滑过,冰凉的唇瓣在她颈间血管处细细地、一点一点蹭了过去。 李秀色心中狂跳,只觉颈部那一片的血液也在突突狂跳。 她眼下想死的心都有,小声商量道:“颜、颜元今,有话好好说,你别……你别咬我。” 第69章 失控 洞外圆月于薄云后若隐若现, 颜元今已然有一些失控。 她说什么,他并不想听,更压根不想理会, 他眼下还不是很痛, 但已经抑制不住嗜血的欲望, 遏制不了想要再贴近她一些的冲动,无法控制地于黑暗之中,稍稍启唇。 她很不好看,但是她很香。 似有哪个畜生曾和他提起,她的血会很香。他原先不信, 可她偏偏闯了进来。 他意识混沌,无法思考, 右手摁在她背上, 稍稍用力, 齿关碰上她颈*间, 轻轻厮*磨一瞬。 冰凉感触上肌肤,迅速蔓延全身,李秀色身子顿时一僵,面红耳赤之余,头脑嗡嗡作响。 这举动过分亲密,甚至还有些下*流……这、这花孔雀怕不是还是个变态罢! 而且—— 这厮竟是真的想要咬她! 眼看他吐息声愈发深重,颈上齿尖轻咬的力道也越来越深,李秀色察觉到一丝轻微痛楚, 深知不能坐以待毙, 浑身一个激灵,想也不想便先发制人,对着他肩膀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广陵王世子一声闷哼, 游走在她颈部的唇畔停了一停。 他衣袍料子极好,咬得李秀色牙疼,见他松口,便也松开自己的嘴,趁他吃痛,再将脑袋朝上对着他重重一撞。 颜元今这才豁然撑起身子,因铁链系得太紧,她不受控制也跟着贴身上起,李秀色眼疾手快,迅速两手生拽腹上链条,将之拉得稍宽松了些,而后立马躺倒回去,与之拉开了安全距离。 这一连串动作使她剧烈喘息,来不及平复,紧张地抬头看去,而后微微一怔。 昏暗之中,少年的面貌渐渐清晰。 他面容苍白,神色冰冷,好看的脸庞上可见丝丝缠绕的纹路,犹如毒花藤蔓,却能隐隐察觉藤蔓下血液的不住滚动。 一双琥珀尽褪的凤眸此刻殷红骇人,薄唇也似滴血一般。 他双手撑在她身子两侧,视线稍稍下移,顿了一顿。神志并不清明,似懵懂的幼兽,偏了偏头,静静打量自己的猎物。 直到目光落在她耳上,莹莹钻光现在他眸中,才令他倏尔皱眉,而后似想起什么,万般痛苦地单手抱上了头。 李秀色心中虽大骇,可此刻来不及管那么多,她见他似陷入什么痛楚,便咽了咽口水,趁着这会功夫,另一手摸索拉扯背后的链条,原地挪动身子,再猛然推他一把,方才好不容易如蚕蛹一般从这束缚中钻了出去。 她迅速从地上爬起,踹掉腿上蹭到的链子,摸着自己虽有牙印但好在没被这骚包咬破的脖子,正要不顾一切出逃,却听“砰——”一声。 回过头去,却见雪地之中,少年已全然栽滚下去。 此刻,薄云散去,山洞外圆月尽出,红辉比之前任何一刻都显明亮,细细洒进山洞之中。 光束照上少年侧脸,他发间铜钱剧烈抖动,叮叮作响,蜷缩如虾子一般,紧闭上嗜血渴望的双眼,喉腔里发出疯狂压抑的呜咽,似疼痛万分,又似癫狂无比。 李秀色吓了一跳,生怕他再上来咬自己,想要逃跑,见他这般痛苦,却又挪不动步子。 她犹豫道:“世子……你、你没事罢?” 他却毫无回应,一瞬冷得发抖,一瞬又如烈火灼烧般,明明在冰天雪地之中,额上却冒出涔涔汗珠,打湿垂下的刘海,遮住他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庞。 欲*望自全身的每一处释放出来,他忽而抬手,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似要将每一根残留清醒的神经咬断。 李秀色听见他喉咙吞咽声响,当即吓了一跳。 他在……在喝自己的血! 他不要命了?! 眼见他愈发停不下来,李秀色急得原地跺脚,急忙摸出怀中当初这骚包所“赠”的那两张绣桃花纹的手帕,揉成一团后,在心中默默打了气,而后一鼓作气冲上前,啪一记拍上他的脸将之朝上一抬,再将帕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他口中。 少年死死咬上布团,将之如血肉撕扯。 李秀色在一旁心惊肉跳,她看见铁链的一端原是系在洞中石块上,而另一端系在颜元今的手腕上。链虽长,却能制止他不跑出去,大概是方才他刚系好,她便闯了进来。 他系这个,是为了不让自己出去咬人吗? 她看着他不住流血的胳膊,又见他这般失控模样,不知为何还有些难受。大抵是共同出生入死过两回,大抵是她见过他何等意气风发的模样,第一次见到他这般脆弱癫狂,有些吓住了。 李秀色见他似比刚刚冷静了少许,身子也没那般颤了,方才试探道:“世子,还是很痛么?可、可有好受些?” 话音未落,却忽被雪地上的人一把拽住手腕,摁在自己身前。 李秀色被迫朝前踉跄一记,半跪在地上,胳膊靠在他腰腹,手心贴着他心口,察觉衣襟下的寒气。 她心中砰砰直跳,问道:“……这里很疼吗?” 他不说话,只咬着帕布,背对着她,身子因疼痛颤抖,似抱住了什么精神依托,如飘零恐惧的孩童一般蜷缩,将她的手越摁越紧。 李秀色挣扎不开,只能劝自己冷静,他现在意识不清,只要别发疯咬她,一切都好说。 夜空飘云,将圆月遮住了半身,不知过了多久,颜元今赫然睁眼,眼中猩红一瞬变化。 他低头,瞧见手心正紧紧抓着一截细细手腕,那手的主人还好似安抚般在轻轻帮他揉着刺痛心口,他顿时眉头一皱,想也不想,将那双手用力甩了出去。 李秀色忙道:“你——” 广陵王世子吐出口中帕布,趁着眼下意识有片刻清明,低声打断她的话:“滚。” 李秀色愣了愣:“你清醒了?!” 颜元今心口钝痛一瞬,并未回头,只嗤一声道:“你还不走,是等着本世子把你咬死是不是?” 李秀色吓了一跳,立马起身后退,而后道:“我、我这就走。” “只是……”她临走前又有些不忍心地顿了下步子:“世子,我知您痛苦,可您过会千万莫要再咬自己了,找些别的东西代替忍忍。” 她叹气:“我瞧您已经很痛了,这样下去,会更痛的。” 话音落,雪地上那人背脊一僵,李秀色随即听见脑中系统“叮叮——”三声。 【恭喜宿主,塞手帕+1,揉心口+1,真情感动+1,任务进度已达42/100!】 颜元今沉默半晌,忽而抬手轻轻自腰间一碰,今今剑刹那飞出,堪堪自李秀色耳边擦过,直直插入洞墙。 削落的半分发丝摇晃落地,李秀色心下一惊,还未反应过来,便听他不带半分情绪的冷冷声响:“倘若你将今夜之事说出去半个字,便不是削掉你半根头发这么简单。” 李秀色怔了怔。 不愧是阴晴不定的广陵王世子,说翻脸就翻脸。 她知晓眼下并非是深挖这厮秘密的好时机,只恹恹道:“……知道了。” “滚。” “……” 他背对着她,似不想让她看见他的脸,李秀色晓得,人前光鲜亮丽的世子殿下这幅模样叫她看了去,心中自会不快,没直接取她项上人头应当已是格外开恩,想她还天真以为能抓住个把柄,反倒更像是踩了个雷,走了步蠢棋。 可纵使如此,他语气这般恶劣,也还是让她有些不自在。 她眼下身上雪已湿透背身,浑身冰凉,便再懒得再管他,转身出去。 前脚出洞口,后脚撞上一脸见了鬼般从林间赶来的小厮,看着她惊呼道:“李娘子,你你你——你为何在此处?” 李秀色看他一眼,冷得直哆嗦,什么也没说便跑了。 陈皮心急如焚,却也不敢擅自进洞,只忍不住稍稍探头入洞:“主子!主子,您如何了?那小娘子怎么会——” 话未说完,却忽见地上躺着个圆头桃木棍,又瞧见洞面上横插的今今剑。 顿时难以置信道:“打打打——您和她打起来了?” 颜元今将铁链在臂上绕了三圈,系短一些,而后扫了地面那擀面杖一眼,杖旁似还散落几根发丝,不是他斩的,应是她之前倒地时挣落的。 倒地? 他皱起眉头,脑中印象并不清晰,只记得自己似乎失控压在了她身上,而后…… 脑中赫然出现这一幕,他当即怔了怔,手上握链的动作一顿,心中忽升起股荒唐和烦躁之感。 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 过去也不是没被人撞见过,更有几回身边全放了些活畜,可他并未对任何人物动过念头,为何会对她失控? 定是此洞太过邪门的缘故。 颜元今胡乱在心中找了个说法,而后趁着圆月被云层遮掩时身上痛感与疯魔暂可压抑,唤了一声:“陈皮。” 他道:“跟上她。” 陈皮愣了愣:“跟上她?谁?” 广陵王世子不耐烦道:“你自己引来的人,自己收拾好。若是她因回去半路撞上僵尸死了,我拿你是问。” “……” 陈皮心道完了,这李娘子竟原是跟着他来的。李娘子撞破了殿下的事,分明是他办事不力的缘故,虽说殿下眼下还因月圆夜无法找他问罪,可等明天天一亮,他便彻底死翘翘了。 指不定还会和李娘子双双死在一处。 惨哪! 主子的用意他也懂,他定是要明日亲自找李娘子麻烦,不能叫僵尸捷足先登,所以才要自己保护李娘子回去,可主子未免太高看他,方才还没想起那僵尸,主子这一提醒,他都觉得害怕了。 陈皮忙道:“主子,我还得守着您哪!还有我怀中这大氅,待您熬过去还得给您披上——” 没待他说完,颜元今已道:“给那丑丫头披上,若是冻死了,也算你头上。” “……” 陈皮道:“可——” “滚。” “得嘞。” 陈皮抱着大氅,忙不迭飞奔而去。 洞中,颜元今看了那一团手帕一眼,轻嗤一声,而后将之随意咬在了嘴里,身子随着夜色明亮,逐渐弯了下去。 第70章 作恶 一夜寂静。 洞中人孤身熬过, 疯痛之意尽褪,月落之时,终挥一挥衣摆, 从容将手中铁链一丢。 口中巾帕也被他一并丢弃, 正欲出洞, 目光却落在那桃木棍上。 他抬脚踢了踢,神色中透出几分不屑,大步走了出去。 走出几步,脚下却又一顿,突然退了回来。 * 李秀色归来后做了半宿的梦, 梦中魑魅魍魉在身后齐追,她吓得慌不择路, 恰一头撞进谁人怀中, 拽住那人袖口道:“好汉, 救救我——” 那人低头, 耳侧垂落的铜钱铃铛叮当作响,并未推开她,只悠悠道:“可以救你,但需有个条件。” 李秀色忙道:“您要做什么我都答应!” “既然如此,”那人慢条斯理:“那便给我咬一口罢。” 李秀色:? 她闻言惊恐抬头,入目便是颜元今一双红眼,和两根尖长的獠牙,面上带着阴森诡异的笑, 直直对着她脑门张开了嘴。 李秀色白眼一翻, 当即哀嚎一声,吓晕过去,再一扑棱醒过来, 才发现她好好躺在房内床上,窗外已日晒三竿。 她抹了把额上虚汗,暗暗安抚自己不过是梦,收拾妥当后拉开门,正见一小厮靠坐在她与广陵王世子的房门中间。 她将手中大氅递了过去:“多谢陈皮小哥关心。” 陈皮一骨碌自地上爬了起来:“娘子多礼了,这是主子托我送的,应谢谢主子才是。” 他说着,又咳嗽一声,挠挠脖子,一脸欲说还休:“那个,李娘子,昨夜的事……” 李秀色没等他说完,已然睁大双眼,神态故作茫然:“昨夜?昨夜何事?” 陈皮愣了愣,立马笑起来,他原还担心这小娘子是个不省心的会连累上自己,眼下面上终对她挂上“您真上道”的赞许,继续道:“娘子这般便很好,您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听过见过,定能保全自身……”他清清嗓子:“和我的安全。” 李秀色对他微微颔首,却是皮笑肉不笑。 她关门朝外走出两步,顿了一顿,忽又退回来,左右看看见无旁人,便稍凑近了些,于陈皮耳边低声:“小哥,您不如偷偷告诉我,世子究竟为何会如此?我实在好奇得紧。” “哎呀!”陈皮立马朝后退一步:“李娘子,您这怎么还立马变卦了呢,方才不还——” 说话时,忽听身后主子房间内传来细微声响,声音当即低了下去。 李秀色清清嗓子,睨他一眼:“不说算了。” 下了楼,正瞧见卫祁在与乔吟于一处用膳,乐呵呵凑上去道了声早,瞧见满桌鱼肉,馋嘴道:“一大早便这般丰盛!” 乔吟笑道:“李妹妹,这已是午膳了。我和小道长已用过早点,出去了一趟才回来。” 李秀色微赧,又听卫祁在道:“看来李姑娘昨夜睡得极好。” 前者只得心虚点头。 卫祁在叹气道:“说起来,昨夜乃十五月圆,以往每月此日师兄都会与我书信一封,可从上月起,便再也没收到他的信了。” 乔吟知他又在担忧那无故失联的师兄,正要出言安慰,又忽想起什么,稍皱眉道:“昨夜是十五?” 说话间,忽听楼梯处传来声响,扭头看去,正是颜元今那对主仆,广陵王世子走在前头,他今日换了身松霜绿绣腾云暗纹的锦袍,腰束白玉带,头上铜钱辫新配扎了条青白色绳结,一眼望去,好一个神采飞扬、清新俊逸的翩翩公子。 陈皮在身后跟着,恨不得上手搀扶,嘴里絮絮叨叨:“主子慢点慢点——” 颜元今浑不在意,甚至还不耐烦扭头扫了自家小厮一眼,陈皮方才乖乖闭嘴。 两人又是招呼都未打一声自卫祁在几人身后穿过,自然地坐上了靠窗的宝位。 李秀色偷偷打量他胳膊,回想起昨夜这厮撕咬自身的模样,惊叹他一夜过后竟能如无事发生过一般,又精神济济起来,约莫也有好好收拾过自己,倒真是个重形象的骚包。正暗暗思忖着,不想广陵王世子的眼神忽而冷冷瞥了过来,她忙一惊,迅速将目光收了回来。 “世子,”乔吟看着颜元今方向,轻皱的秀眉微微一松,问道:“您昨夜歇息得可好?” 后者未应声,反倒是陈皮忙应道:“好好好,主子昨夜自然睡得可好了,如何会不好呢,您说是罢,李娘子?” “……” 李秀色:? 陈皮说完见对面三人纷纷怔了一瞬,便立马拍了拍自己的嘴皮,坏了坏了,他着急替主子遮掩,口无遮拦,也不知怎么一时嘴瓢问到了这李娘子头上。 乔吟果然面露奇怪,卫祁在更是不解道:“这世子睡得好不好,缘何要问到李妹妹头上?” 李秀色忙道:“我住世子隔壁,离得近了些,昨夜陈皮小哥当是这个意思。” 陈皮忙擦擦汗,点头如捣蒜。 期间不敢看主子一眼,生怕被眼刀生刃。 乔吟又看了颜元今片刻,没有多问,遂将目光收了回来。李秀色见她瞧那骚包的眼神颇有些古怪,还未来得及细想,忽听卫祁在道:“李娘子,你可还记得昨日于停尸房闻见的焦味?” 李秀色点头:“记得,我尚在奇怪呢,既是七八年前发生的火灾,为何到如今气味还如此清晰。” 卫祁在道:“今晨我与乔姑娘又去了趟,该地偏僻,虽未见着那王五,但是偶遇一位拾柴娘子,问到了些。” “原来那停尸间是破败后改用的,八年前还是个新造的妓馆,名为采泉班。说是在开张前一夜,忽起了大火,楼里当晚大抵有一二十人,却唯跑出来三人,其余皆死在了大火之中。” 他说着,叹口气:“我那日罗盘所探,多半是楼中枉死人的冤气。” 李秀色心下大骇,喃喃道:“焦味经久不散,怕也是因亡魂久久不去。” 乔吟道:“那看门的王五昨日说的倒也不是大话,听那娘子言,这王五原本也是村中富商,这妓馆当年便是由他领头,同几位兄弟承包建设的。楼烧了后,王五虽捡回了一条命,但一番心血都砸在了里头,自此一蹶不振,生意更是一落千丈。” “此人贪色好赌,嗜酒好烟,身家迅速败光后,便守着这一处焦楼度日,活得连同乞丐都不如,性情愈发疯癫,恰好村中需一方停尸处,有人提议便用采泉班,此地阴气重重,恰配死尸暂留。本以为这王五会不愿,谁料他一口便答应了,但需村里人给他钱,还要自己包揽看门及仵作活计,每送来一个死者,都得让家属给他点烟酒钱,待人家将尸体运走下葬,他还会去帮忙埋了,再骗些酒钱。” 她哼一声:“此人只在乎有酒有烟,一条命全凭萎靡颓败之事吊着,自是不怕鬼神,也不惧僵尸的。” 李秀色沉吟:“难怪见他虽衣着破烂,言语却嚣张至极。” 又问道:“卫道长,可曾探到那害人飞僵下落?” 卫祁在摇了摇头:“奇怪得很,此村虽有尸气,却过于浓厚,将村子全然笼罩,随处一个角落便可感知,且罗盘指针方向飘忽不定,时而朝东,时而向西,压根无法准确辨别那僵尸所在。” 李秀色奇道:“为何会如此?” 卫祁在轻皱起眉头,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总觉得,此地或是……” 话未说完,忽听不远处小二道:“上菜了!” 掌柜一死,这全能小二倒是包揽了店中一切活计,上至老板,下至厨头。年纪虽不大,但约莫是自幼锻炼出来的手艺,倒是顿顿做得美味。 他毕恭毕敬给颜元今那桌呈上陶盅,对陈皮道:“这是按您吩咐,特意给这位公子做的补汤。” 陈皮忙掀开盅盖,拿手扇扇那热气腾腾的香气,而后乘上一小碗鸡汤递上去,狗腿道:“主子,快些尝尝。” 颜元今慢条斯理接过,瓷勺勾了少许,轻喝下一口,待香味在舌尖蔓开时,眉头却是一皱。 陈皮瞧见主子神色变化,忙紧张道:“主子,怎么了?可是不合您口味?” 他扭头怒看小二:“你怎么熬的!” 小二双腿当即一软,额上当即冒出细汗,颤声道:“我……” 颜元今道:“等等。” 他将目光落在盅中那被拔了毛整炖的全鸡上,拿起一旁竹筷,轻轻挑了一挑。 鸡身很快翻转过来,背后并无异样,皮肉丰满,血水也均被放干,唯独底下能看见两三个清晰的印记,似为尖齿所留,还染些黑压压的气纹。 广陵王世子将筷子一扔,“啪啪”摔在小二脚边,这才抬眼看向他,冷笑道:“说说罢,拿这种东西糊弄我,是有何用意?” 小二瞧面前这小公子一看便不是好惹的,立马哆嗦着身子,全盘交代道:“公公公子,实在并非我怠慢您,可后厨院中确实没有活鸡了,早在几天前便都被那黄鼠狼咬死了!” 陈皮险些气晕过去:“什么?!你意思是,你给我家主子吃的,是早死了几天的死鸡?还是被那般牲畜咬死的?!” 小二腿抖得愈发厉害:“我这也、也是无奈之举啊。” 陈皮手指着他,不住颤啊颤:“我不是分明给过你银两,叫你出去采买么!” 小二嗫嚅道:“那不是,不是不敢出去嘛……前几顿都是我用后厨的余菜做的,都尚新鲜,我便想着也不差这一次……况且,外头约莫也买不到几只活鸡了,最近村中那黄大仙泛滥……” 颜元今盯着鸡身上牙印,琢磨方才所尝的那怪异之味,不由哂笑一声:“你如何晓得是黄大仙?” 小二当即一愣:“除了是那畜生还能是……” 他话头戛然而止,愣道:“公子、公子的意思是?” “——是僵尸。” 未等颜元今出声,一旁凑过来观察片刻的卫祁在已率先回应,而后沉吟道:“汤中有混沌之气,加上这牙印存黑气,可见这鸡确然是被僵尸咬死的,至于鸡血,应当也是那僵尸饮尽的。” 他抬头看向小二:“可否领我们去后厨看看?” * 一行人来至后厨,果然看见灶台下畚箕中放着几只死鸡,卫祁在蹲身一一查看过去,凝神道:“竟皆是被僵尸所咬。” 李秀色在旁道:“是那飞僵?” 卫祁在摇头:“不像。” 他神色严肃:“飞僵只吸人精血,并没有对家畜动手的先例。且他速来不会齿咬,这看上去并不是飞僵所为。”说着,皱了皱眉,低声道:“难不成此处还有旁的僵尸?” “有旁的僵尸,喝、喝了鸡血?”李秀色顿时一愣,问完后也不知为何脑中倏然冒出一个人影,下意识便朝站在后方,正一脸好整以暇的颜元今看去。 接受到她古怪目光的广陵王世子:? 他忽而笑了,似是被气笑的:“你——” 声音阴恻恻问她:“看我做什么?” “……” 李秀色心头一跳,忙“啊”一声,假意自他身侧眺望过去,打哈道:“不不不,世子您瞧错了,我没在看您,在看他呢。” 颜元今:? 陈皮对上李秀色的视线,惊讶万分:“看我?” 李秀色一脸认真地夸道:“才发现陈皮小哥气色这般的好,你平日可是用什么灵丹妙药保养过?” 陈皮当即受宠若惊,摸摸自己的脸颊,赧道:“是么?李娘子这说的何话,小的身为男子,要作何保养?这无非是天生丽质罢了。” 说到底他也算是个长得还行的小白脸,往常站在主子身后,旁人一眼只能瞧见主子,还是头一回有人夸他。 陈皮心中顿时美滋滋了起来,以往对李秀色的偏见当即消了大半,看向她的眼神也不禁多了几分赞许,心道这果然是个很有品味及眼光的小娘子。 李秀色被他这莫名变得亲切的目光闹得浑身不适,抖了抖肩膀,再不敢朝他们主仆看过去了。 * 午后,卫祁在要出门再探查一番。 一行人走在一处,广陵王世子及小厮在最后方,虽与前三人隔了些距离,但李秀色一回头还是依然能瞧见。 她不由感叹:“世子眼下倒是不似以往,肯与卫道长同行了。” 陈皮在后头申明道:“李娘子,此言差矣,主要是主子正好也要来这些地方,不得不和你们走一路罢了。” 他此言非虚,这一路计划是顺着遇害的几家一一寻过去,看看同亲属是否能问出何线索,每敲开一扇门,陈皮都会第一个冲上去,替主子问这问那,还极为全面,几乎没给卫祁在开口的机会。 最后两处乃钱有来及孙则命的家宅,比先前经过的每一处都要富庶,孙家人没了一家之主,两三个月过去还是一片哀丧之气,说不上半句话便呜呜哭起来,什么也没问出。反倒是钱家人看得开许多,主母娘子大抵三十多岁,唤做钱庄氏,上下打量了面前几位少男少女一番,着重多看了那锦衣铜钱辫的小公子两眼,啧,这小郎君模样倒是俊。 陈皮适时挡住这庄娘子色眯眯的视线,问道:“你夫君是何时死的?” 庄娘子又扫了扫这小白脸,道:“一月前的初三。” “他出事那两晚可有何异样?” “并无。”庄娘子说完,又随意“啊”了一声:“前一日午后,他曾同我说,睡梦中听见了锤墙声,好像还看见谁在废弃无人的房中点灯。” “同你说?”卫祁在找着机会先一步问道:“你自己为何没听见?” 庄娘子瞧见问话的换了个看身形比方才那小白脸更强壮的男子,态度当即暧昧了几分,眼神在他身上飘了飘,应道:“小郎君不知,我二人早便分房睡了。” 乔吟将卫祁在朝后拉了拉,挑眉看她:“你夫君因僵尸横死,你为何看上去丝毫不惧?” “为何要惧?”庄娘子哼道:“多的是人保护我。况且,那老不死的之所以会被僵尸弄死,还不是因为过去作恶太多了,得罪了不少人,才被寻仇上来。” 寻仇? 卫祁在忙问道:“他对谁人做过恶?” 庄娘子道:“我哪里晓得,这村中穷苦些的,背地里都指不定怎么恨他哪,满世界都是他仇家。” “……”李秀色道:“这钱有来看样子还是个作恶多端的。” “可不是,”庄娘子瞥过,嫌弃地在她额角胎记上扫了扫,倒是没多说什么,只又道:“这死去的几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卫祁在皱眉:“你都认得?” “不是我,”庄娘子道:“是那老不死的认得,几人一丘之貉,仗着有些臭钱整日招摇过市。要我说,小道长,你们抓紧去保护好村中其他家中有些基业的罢,没看见那僵尸弄死的都是有钱人么?许是什么穷鬼化了僵,嫉妒生恨,才将他们一个个杀过去呢。” 卫祁在沉吟片刻,正要继续再问些什么,却忽听宅中传来一声:“幼娘!好了没,我们可是要忙正事了呢。” 那声音何其痴魅,分明是男子嗓音,却柔得好似没了骨头。 庄娘子面上当即染上几抹红晕,啐道:“晓得了!你猴急什么!” 话音放落,便又听另一男子声响:“幼娘,快些来陪陪我,奴家也等不及了。” 庄娘子红唇勾起,再也无心同卫祁在等人交涉,匆匆敷衍了事,关门回屋了。 几人在门前怔仲许久,卫祁在茫然道:“他们为何这般着急,要忙何正事?” 乔吟心中猜测出了七八分,羞红着脸,清清嗓子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唯独李秀色精神抖擞,一如观看御尘镜当晚,兴奋道:“我晓得了,是面首!没成想这卫朝竟还能有庄娘子这般人物,难怪她夫君去了一点也不伤怀,难怪她瞧你们三位的眼神都不大对劲,难怪她说有许多人保护——” 她连声啧啧,感慨摇头:“艳福不浅哪。” 卫祁在与乔吟闻言皆是一愣,陈皮毕竟听过不少野戏,知道不少香艳野闻,忙在他二人身旁做了解释,二人闻声随即便纷纷面红耳赤起来,倒是颜元今自李秀色一开口便黑着脸将目光移至了她身上。 面首? 这紫瓜还真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更别说提起此事面上半分娇羞也无,甚至激动万分,嚷嚷得恨不得全村都能听见……她当真是个女子? * 直到回至客栈,卫祁在与乔吟还是双双红着脸,并未在堂中多待,随意用了膳,便各自回房了。 倒是李秀色胃口大好,坐在堂中大吃大喝,这小二中午被广陵王世子教训一顿,晚膳便做得更用心了些。 吃着吃着,忽见颜元今独自下了楼,这骚包一归来便先行回了房中换了身衣裳,只因下午那件在外溅着了泥,倒真是没半点亏对他那养尊处优的挑剔性子。 他一身青鸾色襕衫,身姿挺拔,长身玉立,眉眼即便于栈中枯黄油灯下也鲜焕万分。 李秀色默默将长面吸进嘴中,盯着他愈走愈近的身影,脑中忽又想起昨夜那双殷红的眼,与他桎梏住她的力道,和脖颈上*啃*咬的触感。 她冷不防抖了抖身子,总觉得那触感犹新,叫她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脖子。 维持着左手提筷,右手护脖的姿势,她瞧见广陵王世子琥珀凤眸中略过一丝讽意。 本以为他会径直自她身旁穿过去,谁料却突然停在了她桌边对面,而后一脸从容地坐了下来。 李秀色动作一僵,哆嗦着问:“世子,您、您这是?” 颜元今头也不抬:“吃饭。” “……” 她想起这厮确然还未用晚膳,不过他为何会主动在她对面坐下?陈皮在何处?主子吃饭他为何不跟过来?白日里有其余几人陪着尚可,眼下唯独他二人面对面坐着,她回想起昨夜种种,心中总有些莫名的紧张,不过诚然也是要做任务的…… 正于心中建树,却听他先发制人:“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帮我拿碗筷?” 语气颐指气使,听在李秀色心中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忙不迭二话不说去做了,擦擦干净,递到世子手中。 “盛汤。” 李秀色知他喜吃鱼,忙多乘了一些鱼汤过去,方才坐回原位。 世子尝上一口,垂睫道:“这鱼汤滋味鲜美,倒是好喝。” 他“喝”字咬得偏重,李秀色还未消化过来,又听他道:“这鱼肉也尚可,一口咬下去,肥美清香,就是稍硬了些。” 他啧一声:“倒是锻炼牙口。” 这一会“喝”一会“咬”的,着实令李秀色有些坐立不安,纵使这会功夫托他主动的福已完成了两次任务,可还是难免局促起来,手中筷子也“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今日已不是十五了,这厮不会犯病罢?任务是要做的,被咬死可便什么都没了。 对面那厮察觉她动静,便在此时倏尔掀了掀眼皮子,神色带着猜不透的似笑非笑:“这么害怕做什么?怎么——” 他刻意顿了顿,再轻轻“啊”一声,幽幽道:“难不成是怕我吃了你?” “……” 70-80 第71章 捶墙 李秀色咽了咽口水, 脑海中飞速闪过多幕血腥,干脆两手都护住脖子,僵硬地干笑一声:“世子这不是说笑么, 您这般身份, 如何会胡乱吃人?” 又道:“再者, 我这般瘦骨嶙峋,定是滋味不好,您如何遭得了这般罪是不是。” 这紫瓜吓如鹌鹑还不忘胡说八道自保,看来是没忘记他昨夜险些咬断她脖子。 广陵王世子嗤道:“说的也是。” 他眼瞧着她,脑中不知为何又冒出昨夜洞中与她相贴的诡异场景, 目光下意识落至她脖颈,神色古怪了一瞬。 定定打量她半晌后, 打量得李秀色心中暗暗有些发怵, 才皱眉问道:“你——平日里都用的什么香?” 李秀色没想到这骚包会突然莫名其妙问起这一嘴, 愣了愣后, 摇头答道:“我不抹香。” “不抹?”颜元今哼道:“不可能。” “……” 不是,抹没抹她自己还不晓得么? 若说有,唯独刚穿来那会,涂了太多胭脂将自己弄得满身脂粉气,还熏得小蚕连打了两声喷嚏,再者便是她沐浴用的皂叶,不过这两者应当都不算罢,这厮究竟为何要问起香的事? 她想起硎尸洞中所言, 不由皱起眉头, 抬起胳膊对自己左右嗅嗅,却分明并无何异样。她看他一眼,斟酌了会儿, 问道:“世子,您在我身上闻见什么了?” 她有些慌张:“您莫不是饥不择食了罢?”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沉默一瞬,不耐烦道:“吃你的饭。” 李秀色见他似有些不悦,便当即“哦”一声,乖乖闭嘴再不吭声,低头搅合了下碗中的面,正心不在焉地朝嘴里送了一根,却忽听对面那上一秒还对她凶巴巴的世子又开了口,似随口般问道:“你是从何处听来的面首一词?” 李秀色吸面至一半,险些呛喉咙里,咳嗽了两声,道:“什么?面首?” 她抬起头道:“这有何知晓不知晓的,我不是同您说过,我看的话本子多了去了。”想了想,煞有其事地将看过的各色小说换了个他能听懂的名号,兴致勃勃道:“有的话本便是讲这些的,什么‘娘子与十八面首’、‘村外野史’、‘京城艳闻’……” “……”颜元今犹如看何离谱之物般看她片刻,而后黑着脸道:“你涉猎得倒是多。” “自然。”李小娘子颇为自豪:“幼时倘若没这些好玩意做来消遣,我恐怕早便活不下去了。” 广陵王世子闻言皱了皱眉。 活不下去? 这紫瓜虽说是庶女,好歹也是五品府上,竟是过得这般苦么。 嘶,难怪会长歪了…… 尚在思索,又听她亮着双眼积极热心道:“世子问起这个做什么?可是感兴趣?那些话本我暂时是寻不见的,倘若您有兴趣,我倒是可以讲给您听听——” “……” 颜元今:“不必了。” 他声音很没好气:“吃你的饭。” 李秀色只觉莫名其妙,这两回皆是他挑起的话题,燃起了她兴头又当头浇盆凉水,他眼下倒还不愿意了。 她不再吱声,继续低头捡起方才咬断的那根面吃,方塞进嘴里,又听那厮开了口:“你——” 没等说完,李秀色深知这口面是彻底没法好好吃了,果断“啪”一放筷子,忍无可忍道:“世子,您想问什么便一并问完了罢。” 说完,又很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您今夜为何对我这般好奇?” 颜元今被问得一懵,心中登时如有一鼎闷钟“铛——”敲一声。 是啊。 他今夜为何要对她这般好奇? 为何要没话找话问她这些没用的问题? 怕不是昨夜的劲头未缓过来,还有些神志不清罢。 广陵王世子顿时有些烦躁,皱眉道:“不问了,吃你的饭。” 李秀色只觉他稀奇古怪,莫不是前阵子倒贴任务起了效果,叫这眼高于顶的世子开始对自己上心了?她摸摸自己的脸,虽觉不大现实,但也并不完全无可能,倘若这世子能对她敞开哪怕一点点心扉,将她当半个朋友,她任务便可比过去会顺利多了呀。 思及此,她断然没心思再吃,看了看他脸色,忽道:“您当真不问了?您若不问那我便问了。” 颜元今眼皮掀了掀,看向她:“问什么?” 眼下气氛良好,应当有来有往。 李秀色想了想,终究按耐不住,小心翼翼试探道:“世子,您——” 她语气稍顿了顿:“为何会生病?” 颜元今沉默一瞬:“什么?” 李秀色望向他琥珀色眼睛,慢慢道:“我白日里问过卫道长,这世间僵种繁多,但除了硎尸,便再没有其他能拥有人息的僵尸了,硎尸虽有人息,也无法同常人无异。您并非僵尸,也不想伤人,却又这般痛苦,应当是生病了罢。只是……为何会病呢?” 颜元今面上没有一丝情绪,须臾,冷声道:“你知道你在问我什么?” 李秀色点头:“我关心您。”她语气认真:“身为朋友,我既已知道,便不能不关心。” 上一回对他说“关心”,系统提示了通关,这一回却沉闷无声,广陵王世子眼下似对“关心”这两个字不屑一顾,笑了笑道:“朋友?” 他看着她:“你是不是觉得,知晓了此事,便多了一个接近我的把柄?” 又道:“是不是觉得,我没追究你,便是准许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李秀色闻言愣了愣,虽说她有些这个想法,但这厮怎的还将她心里话说出来了,她觉得他语气不善,当即面不改色地摇了摇头:“我绝无此意。” 颜元今冷笑道:“没有此意,那便管好你的嘴,与那没用的好奇心。” 话音刚落,忽听一阵急促的下楼声,打破了僵持氛围。 陈皮一溜烟跑了过来,人未到声先至:“主子呀!您下来用餐怎的也不吩咐小的一声,这这这、这菜都凉了罢?可要我去后厨叫小二热热?还有这汤……” 颜元今放筷:“饱了。” 陈皮“诶”一声:“这便饱了?” 广陵王世子什么话也不说,踹开了身旁挡路的凳子,转身兀自上了楼。 陈皮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又见李秀色一脸恹恹地低着头,料想两人方才应当是闹了不快,正要说些什么,忽听李秀色长长地叹口气,而后从怀中掏出两张符纸,抬头朝他递来道:“这是卫道长赠的遮息符,有防飞僵探息之能,我给世子他定不会收,劳烦小哥转交。” 陈皮听她简单介绍了番符纸作用,宝贝地揣进了袖中后,方才好奇问道:“李娘子,您方才同我家主子说什么了?我怎的瞧他面色有些奇怪。” “没什么,”李秀色心中也有些郁闷:“只是似乎将他惹生气了。” 自打白日这李娘子夸过自己,陈皮内心便对她颇有好感,见状不忍,便宽慰道:“主子一向如此,喜怒无常的,娘子莫要挂在心上。” 李秀色望着楼梯口消失的人影一眼,摇了摇头:“是我的过错,太自以为是,心急逾矩了些。” 她说着,又想起什么,忽又问道:“陈皮小哥,月圆之事,除了你我,还有何人知晓?” 陈皮闻言却是面色一变:“娘子方才该不会在和主子聊昨夜的事罢?这、这可是大忌,我劝您一句,今后还是莫要多问了,若是再问,主子定会同您翻脸的。” 又道:“据我所知,您应当是第一位知晓的小娘子,主子能不怪罪,已是待您特殊。要知道,以往也有人瞧见了主子秘密,还是一府中多年的下人,主子当夜并未追究,第二日撞上那下人试图朝外人嚼舌根,当天便命人拔了他舌头将人丢出府了。” “舌头拔了?”李秀色当即一个哆嗦,她原以为那花孔雀素来只是嘴上厉害,却不想还真能做出这般残忍之事。 “可不是。”陈皮瞧见这小娘子果然吓得不轻,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语重心长道:“旁的我便不多说了,您心中记着分寸便是。” 说完,稍行了礼,上楼去了。 * 是夜,明月高悬,万物无声。 广陵王世子熄了灯,躺在床上,闭目半晌,却无丝毫睡意。 他睁开眼,望着床梁。 ——“你这般痛苦,应当是生病了罢,为何会生病呢?” 为什么会病? 他长睫轻扇,狭长凤眸光色晦暗,自嘲般笑了声。 没一会,脑中又冒出紫衣少女明亮如星的双眸,一瞬不瞬看他道:“因为是朋友,所以不能不关心您。” 他轻嗤。 谁同这紫瓜是朋友,谁要她关心。 不屑地微阖上眼,眼看便要入梦,梦中那双亮眸却倏然间于他“眼”前放大了数倍,直直凑到他面前,仔细一看,竟还有些水光,轻声道:“世子,你不能咬我。” 画面急转,是他将少女压在墙边,神志不清就她颈间贴上去,轻轻啃咬着。 不敢咬得重了,便慢慢地一下接一下,明明没破,血香味还是就着他唇舌,一路细细蔓延至肺腑。 而后再自浑身血液,一瞬冲上大脑。 颜元今猛然睁眼。 ……疯了。 颜元今,你当真是饥不择食,想喝血想疯了罢。 他只觉得诡异,烦躁地翻了个身,正要闭眼再睡,忽听后方黑暗中穿来极轻的一声—— “咚。” 阴风袭过,似有一只手,正轻轻叩着墙。 他掀了掀眼皮,眸色一闪,低声道:“出来。” * 李秀色今夜睡得极好。 许是累着了,很快便沉沉入了梦想,正梦得乱七八糟,忽听耳旁一声清晰的:“咚——” 她翻了个身,自梦中抽离了几分神思,砸了砸嘴,欲继续睡,却忽而想起什么,身子一僵,猛然睁眼。 “咚、咚、咚。” 寂静之中,面前的墙壁一下接一下,声音突兀而诡异,似有人在不厌其烦地、慢慢地轻捶着。 李秀色背后一凉,脑中忽而回响起小二说的:“倘若听见有捶墙声,万万记得装睡,不可睁眼。” 她来不及思索为何明明有了遮息符还会被飞僵找上,只觉心下砰砰直跳,用力紧闭双眼,一动不敢动,更是一刻也不敢睁开。 “咚、咚、咚。” 捶墙声如鬼魅呓语,骇人幽幽,令她心间煎熬,冷汗涔涔。 忽然,耳边又传来“沙沙”的一声。 后方压下一片阴影,似有什么人慢慢靠近。 那身影停在了床边,于黑暗中直直站着,正对着她侧躺装睡的身子,静静凝视着她。 李秀色眼睫轻颤,连呼吸都跟着有些细微的抖,她将藏在被褥下手,哆哆嗦嗦朝着侧腰摸索过去,却不想摸了个空,心下顿时一咯噔。坏了,那桃木棍呢?莫不是昨夜丢在雪洞里了? 她暗暗咬了咬牙,只好转而又去摸符,摸出怀中一大堆符纸,正思忖哪个摸上去像是更有用些,忽觉床榻一轻,床边瞬间凹下去一角,似有谁慢慢爬了上来。 等等。 爬上来?! 李秀色此时想死的心都有了,只觉它越靠越近,她深知再不能坐以待毙,深吸一口气后赫然睁眼,正于黑暗中对上一双煞白的眸子。 那僵尸歪着脑袋看了看她,而后用力龇了龇牙。 李秀色头脑一嗡,吓得魂飞万里,想也未想,便将手中符箓“啪”一下朝它脑门贴了上去。 便在此时,房门“砰”一声忽被谁一脚踹开。 门外,青鸾色衣袍的广陵王世子手中提溜着一个只有半人高的、浑身煞白的小僵尸,看见李秀色床上还被她定着一个后,紧张的神色迅速褪去,而后啧一声道:“你倒是还有些用。” 第72章 白僵 李秀色只觉心快要跳出胸腔, 听见他声音,却也只呆呆地扭头对着门外月光下的人影看了一眼,又慢吞吞转回来, 愣愣地盯着床上面前那个维持着弯腰姿势、一动不动的小僵尸。 颜元今瞧她模样, 稍一挑眉:“怎么, 吓傻了?” 本有意再出言风凉两句,却见那小娘子竟木讷地点了点头,而后突然好似后知后觉地“啊”一下尖叫出声,呜呜道:“世子!我我我吓、吓死了!” 广陵王世子觉得好笑:“出息,不是被你定住了?” 说话间, 他踏进屋内,指尖对着桌上烛芯一弹, 屋内视线瞬间明亮清晰。 李秀色没回话, 只猛地掀开被褥自床上跳下, 她大抵是想跑去他身边, 却瞥见他手里还拎着一只尚在两腿乱晃挣扎的,登时又原地调转了方向,径直朝着角落躲去,一把抱住了柜门。 她颤巍巍自怀中又掏出一张符箓,远远朝他方向扔过去道:“符给您,把它也定住罢。” 颜元今随手接过,往手中扑棱不停的小僵尸脑门上一贴,将它丢在旁边, 拍了拍手后, 又朝床上那只看去一眼,这才讥讽道:“过去几次见着僵尸也没见你怕成这般,今日见了个小鬼, 竟成这幅怂包模样?” 话是对李秀色说的,她一边替自己顺着气,一边辩解道:“这怎能一样?它方才可是趁我睡着爬上了我的床,若非我反应灵敏,出手迅速,只怕您现在就见不到我了。” 颜元今哂笑,这紫瓜这时候还不忘夸赞自己一句,看来还没吓糊涂。 李秀色继续道:“况且我还以为、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同……同那硎尸一样,”提起这个,多少有些不堪回首的滋味:“是个色尸。” 色尸,这紫瓜想得还真多。 心下虽不屑,脑中却在她说完话后一瞬闪过方才的梦,颜元今神色莫名有些古怪,下意识朝她看过去,却忽然发现她眼下竟只穿着一身浅紫色中衣,因身材瘦小,这单薄的里衣衬得她身形愈发营养不良。 他第一个念头是,真不愧是紫瓜,怎的连睡觉的衣裳都是穿的这个色。 大抵是方才吓着了,她衣衫稍险些凌乱,领口下坠,露出隐约的锁骨,相比她面黄肌瘦的脸,此处肌肤于烛光下却白皙凝脂,如瓷如玉。 他心头一跳,为自己这个形容感到荒唐。 视线朝下移,是双冻红的赤足,正搭在一起,裸在冰凉的地上。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小娘子的脚,这般的小巧,比他的小多了。颜元今忽觉有些不自然的燥热,他愣了愣,很快别开目光,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忽听门外远处传来一声嚎:“主子!您没事罢——” 他倏然蹙眉,想也未想,抽剑自她床榻上一挑,挑起外衣朝她身上没好气一丢,未看她一眼,只面色稍有些不悦道:“穿上。” 李秀色被衣服砸了个准,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眼下只穿了中衣,怪不得她方才觉得冻得直哆嗦呢,忙道声谢,手忙脚乱披上。 “还有足衣,也穿上。”广陵王世子一通吩咐完,低声道:“丑死了。” 言毕,看也没看她,径直走向门外。 陈皮便在此时一下飞速从自家主子面前跑过,急吼吼朝隔壁房间冲去,却在跑过两步后又退了回来,惊道:“主子!您您您、您怎的在李娘子这边?” 说完,还有些奇怪地欲朝里望。 颜元今没答,只适时抬手将房门一拦,挡住他视线,嘶一声道:“你大半夜的鬼吼鬼叫什么?” 陈皮这才想起正事,忙道:“主子!那道士今夜抓了个僵尸!我生怕您这边也有事,才想着要过来——” 广陵王世子皱眉:“他抓了个僵尸?” 话音未落,忽见不远处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卫祁在和乔吟正朝这边方向走来,那蓝衣臭道士手里拂尘似还作着法,身侧跟着一个只到他腰间高的小僵尸,一身深蓝色的小布袍,头戴黑帽,脚穿黑靴,两腿并笔直,朝正前方高举着两掌,额前正中贴了张黄符,正颇有些吃力且听话地一跳一跳蹦跶而来。 卫祁在停在颜元今面前,那小僵尸便也跟着停了下来,他收了拂尘,问道:“世子,我察觉此处尸气旺盛,可是有何发现?” 说着,似察觉李秀色屋内尸气异样,面色一变,想着事态紧急也不能再顾个中礼仪,道声失礼,作势便要进去。 偏偏颜元今横拦着,直接将他挡在了外头,甚至有些不耐烦地开了口:“你——” 未等他说完,屋内已传来李秀色的呼声:“道长!有发现!” 她眼下已经穿戴规整,一路奔出来,自颜元今横挡着门的胳膊上一下弯腰钻了出去,脑袋还不小心撞了这世子一下,没顾上他不高兴,着急道:“道长你快些瞧瞧罢,我屋中正有两具——诶?怎的这还有一个!” * 半柱香后。 大堂,几人围成一圈,一脸探究地望着圈正中,正排排站着的三个头上贴符的小僵尸。 卫祁在道:“这几只穿着打扮相同,应是一伙的。” 只见它们皆为蓝色布袍加黑色小官帽,那帽尖上还各顶着一个布团编织成的元宝,布袍上衣边处也缝了些许黄色纹路,同样是寓意富贵的元宝纹,不过缝者大抵不擅长做这些,绣得歪歪扭扭,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几只年岁也相仿,卫祁在带来的那个模样看上去最大,也最瘦高,大抵有七八岁,而另两只个头矮小,圆滚滚一团,看样子生前多半也不过五六岁孩童。 他们被贴住的眉心处各点了一粒红红的朱砂,面色煞白,脸上绕有一些乌黑杂乱、似后天聚成的大片斑纹,眼珠子也是白色,对比面色稍显黄了些,一双小嘴却都红彤彤的。 伸出来的手也都很小,但是却呈黑漆漆色,指甲是常见的僵甲,尖长锋利,浊黄不堪。卫祁在近看了看,发现这三个小僵尸年岁虽小,手却粗糙得厉害,不像他们这般年纪该有的模样。 李秀色紧紧盯着那两个小圆团子,尤其是最边上的那个看起来更胖些的小不点,深觉不可思议外还有些无地自容,方才她竟被这么个玩意吓得魂飞万里,这忒丢人了些,关键全被那广陵王世子瞧去了,今后少不得又得被他取笑。 颜元今眼下倒没想这些,他只轻轻抬手,便将那只方才于李秀色房中的最胖的小僵尸面上那符纸揭了开去。李秀色一惊,陈皮也吓得朝后一躲,他虽然不怕孩童,也觉得这些小玩意没那么恐怖,但到底也是僵尸,心中自有些畏意。 小僵尸没了符纸,身子狠狠一颤,似一瞬恢复了意识,原地转圈左右望了望众人,又看了看身旁的两个小伙伴,顿时吓着了似的,原地高高一跳,而后立马二话不说,朝后便要跳逃出去。 方跳出两步,面前忽然挡住一个青鸾色人影,耍它玩似的揪住它衣领:“还想跑?” 他笑道:“丢下两个同伴,是要大难临头各自飞,还是想去寻帮手来?” 小僵尸当即狠狠一哆嗦,对着他呲了呲牙,发出威慑的“哧——”一声,见面前这个人不为所动,便再次张嘴,正要来第二记,那小尖齿便被那人屈指一弹,弹得“叮”响,叫它顿时面露苦色,似是吃痛。 广陵王世子弹完似还觉得脏,朝一旁抬了抬手,陈皮立马心领神会,虽心有畏惧,还是上前掏出帕子替主子擦了擦。 小僵尸见状,重振旗鼓,两腿又蹬起来,高举起肉乎乎的胳膊,两手直直朝上想去刮他的脸,奈何颜元今头一偏,非但没让他碰到,反而还抽空又对着它脑门来了记暴栗。 小僵尸登时似头晕眼花,身子晃晃悠悠起来。 颜元今哼道:“本想看看你本事,就这点能耐,还整日想着出来吓人?” 问完后,又似想起什么,唔了一声:“不过确实也有些不成器的吓着了。” 李秀色:“……” 颜元今晃荡晃荡小僵尸,似玩腻了,将它又朝底下一丢,拍了拍手道:“行罢,谈些正事,便是你们几个咬了本世子要吃的鸡?” 小胖僵尸趴在地上装死,一动不敢再动。 卫祁在见状叹了口气,上前给它贴上符,转身道:“世子,莫要再逗它了,这几个僵尸岁小,很是怕人。” 怕人? 李秀色讶道:“这世上还有怕人的僵尸?” 还有些不解:“既然它们怕人,为何还要屡屡大半夜吓人?听这村中人所言,敲墙声不是一次两次了,应当都是它们干的。” 陈皮在一旁不可置信道:“不是说那飞僵很是厉害么?而且不是只有一只,怎的眼下冒出来这么多,还、还是这幅模样。” “它们并非飞僵,”卫祁在摇了摇头,看着那三个小僵尸,沉吟道:“是白僵。” 乔吟奇道:“白僵?” 卫祁在“嗯”了一声:“白僵乃僵尸中最弱的一类,一般为无甚怨气、且生前无任何攻击性者,生性或胆小如鼠、或善良非常,化僵后无恨念支撑,便极容易对付,此类僵不会主动伤人,只有些偷些鸡鸭牲畜吸血的本领,素来怕光、火、雷、水,怕犬怕马,甚至怕人。” 陈皮当即没了对这三个小玩意的惧意,大声道:“好哇!还真是你们吸了主子的鸡!” 眼下大堂灯火通明,人又多,李秀色便也再没觉得他们可怕,听卫祁在一番介绍,甚至莫名还觉得这几个小东西有些诡异的可爱。 她问道:“既然他们无恨念,为何还会化作僵尸呢?” 卫祁在闻言,稍皱了皱眉,神色严肃道:“是顺应天理。他们虽无怨气,但定死于非命,受了冤屈。” 第73章 墙灯 李秀色稍怔, 她盯着那三个小僵尸,心情忽有些复杂,喃喃道:“死于非命?他们看上去还还这么小……” 乔吟也轻皱眉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能令这么多个孩童一齐遇害?” 说话间, 忽听远处“咚咚”脚步声, 原是小二跑了来,卫祁在等人方才并未通知他,眼下他自己听见有奇怪动静,匆匆赶来大堂,边跑边道:“可是抓住了?!” 乍一瞧见中间站着三个僵尸, 他先是有些惧意,朝后退了两步, 仔细瞅了瞅, 见它们已被定住, 才放心上前, 却也只敢行至卫祁在身侧,再对着那几个僵尸一脸愤恨骂道:“好哇!我还以为只有一个,未想还有三个!” 卫祁在闻言道:“小哥此话何意?” 小二道:“两月前村里不是来了个路过的老道士?抓过一只回去。我当时不敢靠近,只在他出村时远远瞧了眼,见他身旁那僵尸就和眼下这三个打扮相同,个头也和那个最高点的差不了多少,我那时还觉得奇怪呢,这飞僵害了这么多人, 身型看上去怎这般瘦小。” “村里人都以为僵尸除尽了, 临行前给了那老道士许多功劳钱,谁曾想他走了没几天,那钱老板和我家掌柜便先后出了事!大伙儿纷纷骂那臭道士是个坑蒙拐骗的大骗子, 眼下我算是知道了,不是他骗了人,原是这害人的僵尸竟不止一个!” 卫祁在总算理清了来龙去脉,叹了口气:“此言非矣,面前这三个并非害人僵尸,那道长许是真的骗了人。” 小二奇道:“什么?” “这还不明白么?”一旁的陈皮机灵多了,翻了个白眼道:“那老道显然是深知自己抓不住真正害人的飞僵,或是根本懒得下那功夫,为了骗钱,才抓了个省事的小僵尸回去糊弄你们,毕竟白僵性弱,又是孩童化身,可比旁的容易多了。” 广陵王世子听自家小厮说完话,难得颇有些认可地点了点头,啧声下了结论:“果然道士就是不行。” 卫祁在:“……” 李秀色思忖着小二方才的话,心头一跳:“既然那道士也曾抓到过,这么说……会不会,这村中还不止这几只白僵?” 卫祁在闻言点了点头:“极有可能。” 他掏出罗盘,沉声道:“难怪村中尸气笼罩,方向无法分辨,原是四处都有僵尸散布的因素。” “可怜这些小僵尸了。”乔吟感叹完,又道:“不过它们倒也是顽皮,多半是年岁不大的缘故,四处游荡,还喜在夜间偷偷出来吓唬人,村中人大抵没少被它们吓过,谁料今天便栽到了我们手里。” 李秀色蹲在那个方才被颜元今教训了一通的小僵尸正前方,伸出手在它脑门上点了点:“数你最不老实,小小年纪不学好,还敢爬小娘子的床。” 小僵尸因她这一点,身子前后直挺挺地晃了晃。 广陵王世子瞧在眼里,轻嗤一声。 卫祁在道:“朱娘子言那钱有来死前曾听见了捶墙声,如此碰巧,虽非白僵害人,但小道总觉得它们或与那飞僵也有些联系,眼下尚且不知有何隐情,或许再抓住了飞僵,才可知晓罢。” 夜色尚晚,天色寒冷,众人并未在堂间多待。 卫祁在为保险起见,将三只僵尸齐齐驱入房中,其余人也欲各自回房歇息。 乔吟瞧见李秀色闷头在前面走着,便贴心问道:“李妹妹,我瞧你脸色怎的不大好?” 李秀色叹了口气,语气颇有些苦恼:“没什么,不过是方才被那小僵尸吓着了,于堂中倒是无感,还敢逗一逗它,可想着要回房便心有余悸,倒也不是怕,只觉得黑漆漆的,再来个捶墙爬床,我可是遭不住了。” 又小声嘀咕:“更何况我那护身棍还丢了……” “护身棍?”乔吟讶道:“可是道长赠予你的桃木?丢何处去了?” 李秀色想起那雪洞,深知不可多言,便随意掰扯道:“大抵是白日里出去时不小心落在村中何处罢。” 乔吟点了点头,唏嘘道:“那还当真是可惜……”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身后陈皮的声音:“李娘子,你既怕黑,点灯睡觉不便可了?” 李秀色回头,这才发现颜元今那一对主仆正行在她和乔吟身后上楼,想来方才的话也都给他们听了去,虽不知这陈皮怎将她话中重点理解成了她怕黑,但还是摇头道:“晚上点灯我是睡不着的,太亮了些。” 乔吟于一旁打趣道:“可我见李妹妹早上可是能睡到日晒三竿,便不嫌日头亮了?” 李秀色微赧,正要说“这可不一样”,又听陈皮道:“那这要如何是好,李娘子又不能点灯,又担忧睡时黑暗有僵,定是要睡不好了。” 正操心着,忽听广陵王世子声音颇有些风凉道:“你既这般关心,用不用我给你换个主子?” “……”陈皮:“这、这倒不必。” 颜元今轻哼一声,未再搭理他,只掠过前方的两位小娘子,期间目光在那李小娘子身上淡淡扫了一眼,而后兀自上了楼。 陈皮当即拍了拍自己这张败事有余的嘴,虽说这李小娘子相比较主子亲切可人多了,那也不能当着主子的面爬墙角不是。 他立马对着乔李二人抱歉说声“借过”,而后嗷一嗓子,边喊主子边追了上去。 追至门边,却发现那青鸾色身影正抱胸于门前,瞧见他过来,率先懒洋洋开了口,吩咐道:“明日去集市上帮我买些陈年枣核过来,切记,要精致盘滑的。” “集市?枣核?”陈皮先是奇怪,又有些为难道:“主子,这、您也知晓,这村中因僵尸出没,街上没几个人出摊,还有那枣核,我记得唯有做工艺的店家有,您要的还是陈年的上品,那玩意可是难……” 话未说完,便被主子冷冷瞥了一眼。 陈皮当即一激灵,大声道:“小的一定照办!若是这个村没有我便去下个店,哪怕跑断了腿也要帮您寻来!” 颜元今这才挑了挑眉,满意地“嗯”了一声:“行了,去罢。” 陈皮转身要走,又听他道:“诶,等等。” 陈皮只得赶紧又溜回来,广陵王世子似在思索什么,随后道:“若我未记错的话,宫中后池可是有一株传闻中被雷击过的千年枣树?” 陈皮一哆嗦,这他哪晓得,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有……有罢?” 颜元今点点头:“传信给王府,叫人去宫里折一枝雷击枣木寄来,就说本世子有用。” 陈皮稀里糊涂点了点头,想着主子这般大动干戈,不由好奇道:“世子,您要这枣木和枣核要做何用堂?” 颜元今嘶一声:“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陈皮当即有眼力见地自行掌了个嘴,默默转身溜了。 * 李秀色回房,默默在床沿边摆上了一排符纸,而后方才熄了灯,钻进了被褥中。 这两夜先是雪洞再是捶墙,着实弄的她心惊肉跳,翻来覆去半晌都委实难眠,睁开眼来,正思考要不要点了灯睁眼到天亮算了,忽见房内有丝微弱光线。 撑起身子看了看,却见是自墙顶缝隙中渗入的一丝丝,星星点点洒在她屋内地面、墙间,落下斑点光影。 她与颜元今相邻而住,墙后那世子不熄灯,这光线便一直不灭,因并不如直接点灯明亮,反而有些朦胧之感。 李秀色心中不免有些奇怪,那骚包世子这个点儿竟都还不睡么?还是他本就喜欢亮着灯睡觉? 不过无论如何也不干她的事,李秀色并未多想,只觉这薄弱的光线于黑暗中令她莫名有丝心安,睁眼瞧着那星点许久,不知过了多久,便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夜倒是安稳,醒来时天已大亮,李秀色伸了个懒腰,推开门时,正瞧见小二自隔壁换出了一盏已溶干了的烛底,她瞧了一眼,转而看向缓步出房门的另一人影。 这人今日又新换了身朱湛色的镶金边圆领袍,一如既往的骚包,李秀色迎面凑上去,笑吟吟道:“世子,早!” 寻常的小娘子见他都是先行行礼,唯她上来便没分寸的朗声招呼。 颜元今瞥她一眼:“李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这世子极少称呼她名姓,唯有两次还都是带着些莫名的阴阳怪气,李秀色虽觉古怪,但还是认真应道:“好极了,还是多亏了世子。” 广陵王世子哂笑:“多亏了我?” 李秀色点头,煞有其事道:“世子昨夜入睡怕是忘了灭灯,也不知怎的,我瞧着自您房中透来的光亮,瞧着瞧着便眼花睡着了。前有匡衡凿壁借光发奋读书,后有我李秀色墙缝偷光得以好眠。” 倒是贫嘴。 颜元今哼了一声,并未说什么,转身下了楼。 二人方至大堂,忽听小二匆匆忙忙自后院奔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不好!打、打起来了!” 李秀色当即紧张道:“谁打起来了?” 她见小二气喘吁吁,忙自旁边倒了杯水递上:“你慢慢说。” 小二一饮而尽,方才:“马……马……” “马什么?” “就是马!” 原本只在旁边看热闹的广陵王世子眉头稍皱了皱:“小桃花?” 小二道:“哎哟,公子,您快去看看罢。您那马儿长得好看是好看,性子也忒霸道野蛮了些,口味挑剔不说,还不讲理,也不知怎的忽然就瞧圈中的另一匹小马不顺眼起来,许是看它丑了些,险些快把它给踹飞咯!” 第74章 骑马 三人匆匆赶至马厩时, 正看见一只金身银鬃的高大骏马两条前腿高屈,朝角落中另一匹小灰马直直撞去,小灰马避之不及, 被撞后试图抬腿反击, 却被金马侧身避过, 它气得原地打了两声响鼻,眼看金马又冲过来,只得绕着圈内不住逃跑。 那金马四肢修长,身姿矫健,毛色油光鲜亮, 确然是不可多得的好看,还有些随主人的精致骚包, 扣着亮银色宝珠马鞍不说, 脖前玉铃铛更是叮叮作响。 “您瞧它!”小二急道:“我方才进去劝架, 根本拉扯不开, 还险些也被它踹了一脚……” 广陵王世子未作声,只屈指于唇下轻轻一吁,金色骏马本要朝着灰马撞去,闻声骤然举蹄落下,转过身来看向自家主人,甩了甩头。 灰马忙撤到稍远一边,丝毫不敢靠近这位马祖宗。 “小桃花,”颜元今似觉有些好笑:“你这是要造反?” 说完, 轻递了个眼神给小二, 后者忙上前开了圈门,见那骏马要出来,怕伤着自己, 又忙躲去了一边。小桃花出了圈,行至世子身侧,方才还一脸桀骜不驯的马儿这会无比乖顺地蹭了蹭主人的胳膊,再低下了头。 颜元今抬手摸了摸小桃花脑袋,再教训似地重弹了它脑门一记,随即才将目光落在尚在圈中另一个已低头吃起草来的小马上。 这马果然长得不怎么样。 四腿稍有些短,歪面豁牙,面部毛发一半浅灰一半黝黑,看上去稍有些滑稽,一身灰扑扑的毛发更是呈色不匀,粗糙无比。 广陵王世子神色添了几分嫌弃,问道:“这灰马是谁的?” 小二似些许尴尬地挠了挠头:“这、这是白马。” 颜元今:? “白马?” “是,”小二不好意思道:“只不过太长时间未给它清洗,染得脏了些,瞧不见本来的色儿了。” “……” 广陵王世子看了眼身旁的爱马,冷笑一声:“难怪它会闹脾气。” 他问道:“小桃花素来有洁癖,谁准许的你弄条脏马同它一个圈子?” 话音方落,不远处忽传来噔噔急步声,陈皮一面跑来,一面道:“主子!出了何事了?” 他远远便瞧见了那圈中的小马,惊道:“小二!你你你,我不是多给了你银两,特意叮嘱要好好照看我主子的爱马,放它一人一厩,你这怎的回事?怎还多出了一匹?” 小二冷汗又流下来,忙解释道:“这……这绝非是我故意,原本这两匹马是牵在不同的地方,但这小白马所待的木棚顶部于几日前刮风时吹掀了,一直未来得及修补,我瞧今日这天色许会于午后生雨,没了办法,才想着将它牵到别处。” “道长和那美娘子的两匹马关在一处,已没了空隙供它容身,便想着先来这将就一日。”他说着,忍不住嘀咕道:“曾想刚把白马牵来,您的马儿瞧了它两眼,便发起了威来。” 广陵王世子未吭声,倒是陈皮哼道:“你也不看看是谁的马!小桃花那可是放在胤都城中都数一数二顶顶漂亮的汗血,千里挑一的品种,过去也没和旁的挤过一个住处,还是模样这般磕碜的,你这不是纯属惹它生气的么!” 小二面如菜色,他心里苦呀,只知道那公子难缠得紧,谁能晓得连匹马都能跟主人一般德行!他究竟是何人,养的马都这般尊贵,嫌这嫌那的,磕碜怎么了,磕碜便不是马了? 心里这般想,嘴上却忙道:“二位息怒!息怒,我这便将白马牵回去……” 一边说着,一边进厩中拎起那小马的缰绳,慢慢牵了出来。行至李秀色面前时,后者近距离打量了一番,心中思忖这马委实算不上好看,如今被小桃花嫌弃,倒让她莫名生出丝惺惺相惜之感。 还在想着,却见小马忽而停下了步子,抬头看了她脸一眼,而后打了个响鼻,脑袋朝前微伸,蹭了蹭她的腿。 李秀色愣了愣,见它亲近,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便抬手回摸了它脑袋一记。 她边摸边好奇道:“小二,这是谁的马?” 小二叹气道:“回娘子,是掌柜生前养着用来拉货的,往日里院里的那些柴火蔬食素来都是它搬。” 说话间,又有两人穿过后院,行至马厩前的长路上。 正是方下楼的卫祁在及乔吟。 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瞧见那有只小马正对着李秀色亲昵,乔吟忽想起什么,“咦”一声道:“李妹妹,你这是想学骑马了?” 她上前赞许道:“我瞧这匹看上去性情温顺、个头也小,倒很是适合你。你若是有意,今日确实可练起来,正巧眼下时辰还早,我也能教教你。” 李秀色闻言愣了愣,她怎么把这事儿忘到脑后去了,双眼当即一亮,欣喜道:“乔姐姐,你真要教我骑马?” “这有何真不真的,我不是早便答应过你?”乔吟笑道:“况且我看它也似乎很是欢喜你,对你这般初学者更是有利。” “不过,”她说着,声音添了几分犹豫:“我瞧它模样似乎脏了点,也不知你——” “我不介意!”李秀色眼下处在兴头上,哪管得了这些,忙对小二道:“这马借我一用,可好?” 小二哪会不愿,极为热情地点了点头。这小娘子可比那公子好相处多了,瞧瞧人家,半点没有嫌弃这小白马的意思。 他将缰绳递过去后,又想着尽快离开是非之地,免得那对主仆又要找自己麻烦,便道:“几位这边先忙着,我去给大家准备早膳。” 卫祁在颔首:“多谢小哥。” 小二溜走后,李秀色兀自牵着马绳,更有些迫不及待起来,只是她忽又想起还有一摊子正事未干,便颇不好意思,问道:“道长,那三个小僵尸如何了?” 卫祁在点头:“李姑娘放心,它们不能见光,已被我定在房中,白日定不会乱跑。” 乔吟于一旁笑道:“李妹妹不必担忧这个,趁着还未用膳,咱们先好好练练。” 李秀色早便跃跃欲试了,她也不扭捏,连忙将小白马牵至了小路正中。 乔吟见她停好,便道:“李妹妹,先上马罢。” “好!”李秀色答得响亮,摩拳擦掌一番,却半晌没有动作,许久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扭头道:“那个,李姐姐,要、要如何上?” 话音刚落,便听“噗嗤”一声,李秀色循声看去,却见是陈皮捂住了嘴,似是未能憋住的模样。 而在他侧方正有一棵枯树,广陵王世子就抱胸靠在树旁,看好戏般好整以暇瞧着她这边方向。 李秀色不由皱眉,这骚包怎么还没走,怕不是太无聊了没其他事情消遣,等着看她笑话的罢?这么一想,她背脊不由得挺直了些,怎么说今日都得扬眉吐气些,替自己挣回些面子。 这边厢,乔吟先是被问的一愣,而后自责道:“怪我,说是要教你,倒忘了妹妹既是要学,自是要从头学起的。” 她上前:“我先给你演示一遍。” 李秀色踌躇道:“这马身上……” “无碍。”乔吟笑了笑:“李妹妹都不介意了,我还这般娇气做什么?” 她说着,两手抓住缰绳,刻意放慢了些,右腿一抬,横跨上去,稳稳坐于马尾之上,动作潇洒利落,红氅衣诀翩飞,乌发于背后轻轻飘扬,单看背影,也美得不可方物,还添些刚柔并济之感。 卫祁在于后方不远处望着,不知为何有些失了神,忽听身旁一个慢悠悠的声响:“怎么,看傻了?” 卫祁在闻言一怔,方才回神,扭头见果然是广陵王世子,便低头道:“乔娘子英姿飒爽,小道心中钦佩,方才多看了两眼。” “倒是会说些空话。”颜元今打量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卫朝道家修身养性,我若没记错的话,需六根清净,戒情断欲,和遁入空门也无甚区别,道长这般动欲生念,情乱难已,不怕回了阴山观,被里头的臭道士们给逐出来?” 卫祁在握拂尘的手生生一僵,眉头皱起,低声道:“……世子莫要说笑。” 颜元今讽笑一声,懒得同他多谈,再不多言了。 另一边,乔吟在坐稳后挺直了身子,继而低头道:“李妹妹可瞧清楚了?” 李秀色有些不自信地道:“清楚了……罢。” 乔吟翻身下马道:“你便来试试。” 她瞧见李秀色握了握拳,似还出了些湿汗,便又笑道:“妹妹不必紧张。” 李秀色点了点头,按照乔吟吩咐,站于小马身侧,两手拉住僵尸稍稍收紧,左手抓住小马鬃毛,右手放至马鞍之上撑住,将左脚踩上马镫,两手和脚同时间用力,再高高抬起右腿,几乎是瞬间,便骑跨到了马背之上。 坐上时稍有些歪,好在乔吟帮推了推,才勉强稳住。小白马倒是乖巧得很,自始至终都未动一下。 李秀色心中登时一喜:“乔姐姐,我上来了!” 她兴冲冲扭头:“世子、道长,你们瞧,我坐上来啦!” 乔吟与卫祁在皆是面露赞许,唯独颜元今轻哼一声,懒洋洋道:“上去便上去,有何好得意的?李娘子当心莫摔了便是。” 又是阴阳怪气的“李娘子”,居然还咒她会摔,李秀色暗暗瞪他一眼,懒得跟这厮生气,又兴致勃勃转回来:“乔姐姐,之后要如何?” 乔吟道:“妹妹试着用小腿敲打马肚,马儿受力,便晓得朝前跑了,记得动作轻些,你既是初学,还是小心为上。” 李秀色依言照做,可没曾想她敲打过后,这小白马却纹丝不动。 她忙又再次小心翼翼动了动腿,比之前力道还大了些,小马依旧只是打了个响鼻,低头默默蹭着地面,没有要前行的意思。 李秀色奇怪道:“它怎的就是不动。” 乔吟也皱起眉头:“你试试挥打缰绳,或是拍一拍它。” 李秀色点头,可无论她是敲、是打、抑或是拍,这匹马都好似无感般一动不动,李秀色稍有些急了:“马兄,你怎么了?你、你动一下呀。” 乔吟见状,忙试着帮她拍了拍马肚,可即使是她也没能让小马动起来,不由道:“这倒是出了奇,照理说不应该这般,莫不是因方才被旁的马打了一顿,打得行动迟缓了些?” 眼见她二人那边磨磨蹭蹭,就是死活驱使不动那马,说着说着似还有要赖到小桃花头上的意思,广陵王世子这边看热闹看得也有些烦了,道:“麻烦,还不如叫本世子来帮你一把。” 他说着,大发善心地抬了抬手,轻轻一弹,只听“砰”一声,似是有何东西正砸上了马臀处,那马儿当即长嘶一声,前蹄高高一抬,瞬间朝前奔了出去。 李秀色避之不及,惊呼一声后,当即朝后一扑。 乔吟顿时一惊:“不好!” 马儿受惊,速度何其之快,李妹妹又毫无准备,只怕是压根都坐不稳,若是摔下去,照这马儿这般急速,定是要受伤。 本想帮忙的颜元今更是眉头一皱。 ……是他方才太用力了? 这紫瓜怎么还当真是一点都不会,这种时候夹紧腿背拽紧缰绳,努力坐直不便好了? 饶是这般想着,眼看那道紫衣身影趴在马背上愈来愈歪,似要滑落下去,他还是下意识要上前,只是晚了一步,旁边已飞出一道蓝衣身影。 卫祁在将险些要猛摔朝地的李秀色拦腰扶住,再交至赶上前来的乔吟怀中,随后再一跃上马,将受惊的马儿制服。 李秀色心惊肉跳,回至原处,正见广陵王世子收回了手,而后颇为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先发制人道:“……本世子方才便说了,叫你莫要摔了,还真是不经念叨。” 李秀色心说这还不是托您的福?这人怎么还这般理直气壮的。不过她到底是忍住了气,扯出一个笑道:“多谢世子关心,方才没摔着,世子应当不会不高兴罢?” 颜元今稍稍一愣。 他难得有几分歉意,可这厮说话怎的还夹枪带棒的?再说,他为何要高兴,他方才明明都…… 他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手,明明都险些冲出去了。 手心仍存着微微的细汗,似象征着片刻前残留的慌张,广陵王世子有些不解地皱起眉头,莫不是他真的良心发现,对这紫瓜过于愧疚了?也是,左右是条人命,他惹出来的麻烦,救一下也是应该的。 乔吟在一旁,听着这两人对话似有些不对味,便忙和事道:“李妹妹,马已受惊,不宜再练,还是晚些待它平静下来再说罢。” 卫祁在恰好牵马回来,那马儿还在使劲挣扎,显然是还没从惊吓中缓回来。他见李秀色神色恹恹,想着应当是因没法练习而难过,便好心道:“李姑娘若是实在想学,待我将它送回厩中,将我那匹牵来罢,虽不及它温顺,也高大了些,但若有人看着,也并非不行。” 说着,正巧抬眼瞧见陈皮正摸着小桃花的头,想着近水楼台,便随口道:“再不行,世子这匹也可以。” 颜元今:? 几双眼睛唰唰看向小桃花那边。 陈皮一愣,忙道:“这怎么行!” 他煞有其事:“主子怎会给李娘子碰,迄今为止除了主子还再没第二个人坐过它的马鞍呢,更别说是小娘子了。” 李秀色见识过方才这对主仆宝贝这宝马的场面,也深知是天方夜谭,忙摆摆道:“道长方才是在说笑呢,我不练了,算了算——” 话未说完,却忽听广陵王世子平飘飘出声道:“没人能坐上小桃花的马鞍,倒也并非我小气拦着。” 他言语何等大度,挑眉:“是它自己不愿。” 陈皮在旁听着,忍不住汗颜地抽了抽嘴角,主子还真好意思说这话,还记得两年前围场上有位官家公子没经过主子同意便想借小桃花一骑,还未到跟前,就被赶来的主子一脚踹飞了出去,而后上马睥睨冷哼道:“胆子不小,不怕我把你这双腿给卸了?” 还有小娘子,主子对小娘子更是苛刻,多少人爱屋及乌,觊觎着摸上小桃花一把,可主子连碰都不许她们碰,谁若碰了,此生都别想出现在他周围十里内,连堂堂燕禾一方郡主,也曾在不请自来于王府等候时好奇摸了小桃花一把,被归府的主子黑着脸赶了出去。 主子有些洁癖在身,对自己的物什宝贝得很,尤其这还是满城皆知的他的坐骑,没人敢乱动手脚,那卫道长也真是什么都敢乱说。 不过他也晓得,主子好面子,这是想在众人面前营造自己多大方的假象呢,便忙点头附和道:“是是是,都是小桃花挑剔。” 为增加可信度,还道:“不信我试给你们看。” 陈皮说着,抬手摸摸小桃花的毛,骏马哼哧一声,倒是温顺。 他紧接着拉住缰绳,再一抬脚,准备上马,小桃花却忽朝旁一扭,直直避了开。 陈皮啧啧道:“你们瞧,便是这样。我整日帮主子喂马,同它算是除主子外最亲近的,它都不叫我上呢。” 说完又道:“李娘子不信的话,不如也试试?” 李秀色极有自知之明地摇了摇头,却于此时忽听颜元今似意料之中般地轻哼了一声,颇带些讽刺的味道,不知为何心中那股气便涌了上来。 她脑子一热:“试试便试试。” 陈皮忍不住叹气,这小娘子,怎的这般不怕死呢。 却见李秀色已经上前,摸了摸小桃花的背。 她咽了咽口水,心中稍有些打鼓,还有些后悔,怎的这般冲动,说上来便上来了。 只是眼下已然赶鸭子上架,没了退路,只得暗暗祈祷,小桃花啊,你这般聪明良善,漂亮可人,不让姐姐坐可以,但无论如何,切记都不要动怒,更莫要踢我… 骏马抖了抖身子,似是回应。 李秀色深吸一口气,想着结果已定,无非是再被嘲笑一顿,便丝毫没有方才骑小白马时的犹豫,快刀斩乱麻般抬手一摸僵绳,再一踩马镫,右腿高高一抬,连她自己都还未反应过来,下一瞬,便已然稳稳地坐在了小桃花的背上。 陈皮张大了嘴,身子忽有些不稳。 上上上上、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上去了?! 他没认错罢,这可是小桃花啊,这可是广陵王世子的马! 乔吟及卫祁在更是双双一惊。 那边厢,颜元今眉头轻皱,面色也慢慢古怪起来。 唯独李秀色在愣了一瞬后,顿时欣喜万分,喜不自禁地弯腰摸了摸小桃花的毛,还没来得及朝广陵王世子炫耀,忽觉骏马身子骤然一甩,她整个人未来得及反应,便朝外栽去。 眼看要摔落在地,却忽被人揽腰接住。 这一回,并非是蓝衣道长,而是扑鼻的桃花香。 她慌乱中抓住那人袖口,只听脑中系统一声“叮”,对上他晦暗不明的一双凤眸,愣道:“谢、谢谢世子。” 颜元今僵了僵,瞬间甩开了手,再朝后一退。 他移开目光:“……不必谢我,是你自己扑本世子身上来的。” 又哼一声:“我不同你计较罢了。” 说完,也不再理会她,径直走向小桃花身侧,低声道:“我见你今日倒是野得很,先是不经我允许准他人上马,而后又险将人摔了,这要是出了事,是你的责任还是我的责任?” 小桃花自然不会说话,只哼哧一声。 颜元今皱了皱眉,对陈皮道:“牵回去,今日粮草减半。” “是。” 另一边,李秀色尚在高兴,她凑到乔吟旁边道:“乔姐姐,你见我方才上马动作没有,我似是摸着了些门窍……” 乔吟笑道:“妹妹就是聪明。” 李秀色嘿嘿笑起来。 颜元今听着她笑声,莫名低下头来,摸了摸掌心,稍有些黏糊糊,似是慌张的汗。 第二次了。 就在方才,这双手,还揽着小娘子的腰,极软,极瘦,有些咯人。 李秀色还在那边笑,这让他愈发不自在起来,终于烦躁越过众人,没好气道:“饿了,吃饭。” 第75章 王五 广陵王世子这一顿饭吃得颇有些心不在焉, 连陈皮都瞧出了主子的不对劲。 那李小娘子趁机来他们这桌献了好几回殷勤,又是端茶又是送水、又是捧糕又是递菜,一个碗里十只鲜鱼云吞, 几乎每只都是由她舀起再递至主子勺中。明眼人都能瞧见的多此一举, 但主子竟也只是古怪瞧她一眼, 随后不知似在想什么,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了往日那不屑一顾的派头,一一接了去,还一一都吃了去。 眼看那小娘子一次一次献个没完, 主子全像失了魂似的丝毫不见拒绝,陈皮终于有些看不下去, 小声提醒道:“李、李娘子, 再喂下去, 世子好撑着了……” 李秀色尴尬笑道:“哎呀, 委实不好意思,我今日是过分热情了些。” 话虽这般说,手上倒新茶的动作倒是丝毫不见停。 她方才听着脑中一声又一声叠出不穷的“叮——”声提示,诚然是生出过些不切实际之感,也不知这骚包今日究竟怎么了,从方才骑马回来开始便有些怪怪的,但此等千载难逢的机会,实在叫她忍不住放手。 【恭喜宿主, 成功趁人之危, 任务进度60/100,胜利在望哦!】 李秀色端茶的手一抖。 六十? 等等,这意思可是, 这一顿饭直接涨了十五? 这、这花孔雀究竟是被她塞了多少东西? 李秀色颤巍巍收了手,将茶盏放下,轻咳一声,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世子。” 她问道:“您眼下可有不适?” 颜元今闻言愣了一愣,不知为何,听见她唤他,那不自在之感瞬间又爬上四肢百骸,神色闪过几分别扭,不悦道:“你如何瞧出来的?” 李秀色讶然道:“您真撑着了?那、那要不站起走两步,消消食?” 颜元今:? 这说的驴头不对马嘴,什么跟什么。 广陵王世子默了一默,忽皱眉道:“本世子饱了,不吃了。” 说完起身,看也不看她,绕过便要朝楼上走,却恰在此时听见客栈外一阵慌乱的敲门声。 门外似不止一人,声音何其慌乱,呼喊道:“道长、道长!不好了!死人、又死人了啊!” 颜元今脚步一顿,转过头来。卫祁在等人更是豁然起身。 推开门,外头竟有五六村民,个个神色惊慌,乍一看见蓝衣道长,恨不得要扑上前去。 卫祁在神色凝重:“大家莫要急,是何处出的事?” “就在村西的路上……” “村西?”卫祁在皱眉:“小道前两日都曾去过村西,那里……” 还未说完,便听为首一瘸腿老汉道:“是,便是村西停尸间前的那条路——” “看门的那王五死在那处了!” * 无恶村虽名“村”,但大小绝不吝于一镇。 先前几回为能仔细探查,卫祁在几人皆是步行,连素来事多的广陵王世子也是靠着两腿四处乱晃,这一次事出紧急,为赶时间,便都只好骑马。 陈皮自马厩牵出小桃花来,缰绳递至世子手上时,却见主子虽接了过去,目光却是放在另一边,眼神稍带讥诮,似是看见什么好笑的场景一般。 他顺着看去,正瞧见穿着紫襟小袄的小娘子一手提着裙边,一手抓着车栏,艰难地朝堆满干草垛的驴车上手脚并用地爬。 先前这几个村民前来找那卫道士,大抵是急了些,连个马车都未寻,驾着驴板车便赶了来,眼下他们这群人中唯独这李娘子还不算会骑马,便只能沦落至此。 不过怎么说李娘子也算是有些身份的人,这驴车看上去便臭烘烘的,那些干草垛也似都扎人得很,如何能坐得舒适?更不论还是同几个粗衣村汉一起,虽说大家在外也不必过分居于礼节,可她怎的半分犹豫及排斥也不见有? 陈皮想不通便也没再多想,转过头来,却见自家主子眼睛还放在人家姑娘身上。他心中奇怪,正要开口,又见主子上了马,而后慢慢踱步至那驴车面前。 李秀色终于在草垛上坐稳,这几位乡亲心善得很,不仅为避嫌皆坐在她对面的位置,无人与她靠近,还让了处最平坦的给她,虽说仍有些硬,且能闻见隐隐约约驴粪之气,倒也无伤大雅。她正靠着车栏,忽见小桃花停在了自己面前,瞧见马上那人,便仰头道:“世子,您瞧,我坐了个新鲜玩意。” 她这语气似在同他分享何新奇好玩的物什,广陵王世子对上她亮晶晶的双眼,下意识皱了皱眉。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开口道:“不是说摸着了门窍?为何不去骑那丑马?” 李秀色一愣,方才在马厩前和乔吟说的姐妹话,何时被这骚包听见了? 她应道:“世子方才也瞧见了,我那半吊子,虽说是小有长进,也还需再练练。” 这小娘子说到“小有长进”时,手拂了拂额前刘海,神色颇带几分自得。 颜元今看在眼里,轻哼一声。 他打量驴车一眼,眉目中透几分嫌弃,啧道:“李娘子当真是不挑。” 她一次又一次突破他对小娘子的认知,这紫瓜怕不是胤都城里生出来的怪胎。 李秀色听出他话中嘲讽,叹气道:“乔姐姐的马儿似是病了,这两日瘦了不少,我见它带她一个都有些吃力,便没去与她同乘。好在村民们人好,借车于我一坐。” 她说着,拍拍身旁草垛,声音如铃:“世子,您坐惯了软塌珠鞍,有空不如也试试这些硬垫草垛罢,可是别有一番滋味。” 还真敢胡言乱语。 让他坐这玩意?简直是痴人说梦。 “不必了。”广陵王世子想也不想,哂道:“你还是自己享受罢。” 言罢,扫了她一眼,一扬缰绳,策马而去。 陈皮也随之骑马跟上:“主子,等等我——!” 铃声远去,驴车本就残旧,只能行在最后,李秀色坐在车上,打量起四周景象。 无恶村虽地处偏僻,但村中建设却颇为齐全,屋宅遍地,有不少人家,且单是去往村西的路上,便瞧见了一处酒楼、两家客栈、还有许多商铺街摊,只是因僵尸作祟,外出者鲜少,大多的店也还依旧关着门。 她眼瞧着,不知为何忽想起那日庄娘子所言,便随口问了句:“村中似有不少有钱有势的人?” “是。”先前那瘸腿老汉应道:“无恶岭风景甚好,山脚下唯此村一处过路之地,四方通达,行镖必经,游人来去也皆要歇脚,不少人家祖辈上便抓着了机遇,早早便发达了起来,自然了,”他呵呵笑道:“也有不少我们这种,祖祖辈辈只会种田刨地,万没人家这般有出息。” 另一村民怪道:“刘老跛,可别这么说,发达有何用,你没见死的都是那些发达的么!” 刘老跛闻言点了点头:“这倒也是,说来实在是邪门,这一个个死的竟全是那些有家底的,不……”他想了想,又嘶声道:“唯独今日这王五,还有那第一个请来的没用道士。” 李秀色沉吟道:“这些人可曾听说和谁人结过仇?” 刘老棍沉吟道:“他们都是村中最富庶的,谁敢同他们作对。不过真要说结仇么……”他无奈摇了摇头:“咱们村中这些无权无势的,何人没被他们欺凌过?霸地、占田、强抢、打人……唉,老头我这条腿可都是被钱有来手下打折的,若非阿照那孩子好心救我,只怕当年我是要被活活打死哟!” 李秀色低头朝着老汉右腿膝间凸起的一块望去,心生几分怜悯,正欲出言,又忽听刘老跛叹了口气:“只可惜这么些年了,那孩子如今也仍没个音讯……” 李秀色问道:“您可是说那位换作阿照的?” 老汉点了点头。 身旁村民抢先开口道:“阿照?哪个阿照?”他忽“啊”了一声,续道:“我想起来了,刘老跛,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个整日嚷着说要去都城做官的江照罢?还回来,那小子若是真能当上了官,还能记得咱们这地方?再者,我记得就是一个连饭都吃不起的穷小子罢?还去都城,兜里无钱,怕不是早饿死在半路上喽!” 正交谈着,忽听车夫长吁一声,刘老跛当即道:“到了到了!” 李秀色扒着车栏朝不远处望,正见前方路中乌泱泱围着一群人。 路边停靠几匹大马,数小桃花最为显眼,看来颜元今他们早便到了。 她下了车,穿过熙攘人群,走至前方,正见人群中央的地面上,直挺挺跪着一个人影。 大抵已跪了一夜,昨夜天寒地冻,膝盖边缘结了层薄薄的冰。 身旁是碎了的酒罐,残汁于地面上痕迹淌出许远,呈出暗淡的黄。 这人身材瘦小,穿着一身厚厚的粗布棉袄,沾了不少烟灰,颇有些脏兮兮,头顶上戴着个毛毡冬帽,腰间别着一根烟筒,是两日前见过的熟悉装扮。 饶是穿得这般多,也不难看出衣下身子已然干瘪,似能透过这厚厚的布料,瞧见底下根根分明的骨头。 李秀色慢慢绕至另一方向,瞧清他面容。 被吸干的脸干枯可怖,直直盯着前方,一双眼瞪得极大,恨不得自眼眶中跳出,虽无半分生息,可眼中红丝遍布,无一处不是在诉说惊恐。 这张面孔李秀色再熟悉不过,正是那个王五。 他的死状与前几起如出一辙,却又有那么一丝不一样。 在他跪着的正前方半寸处地上,赫然有两个鲜红的大字,字字颤抖,歪曲瘆人,似用血水滴滴书成—— “请……罪。” 第76章 大火 寒风凛冽, 直跪的人配上鲜红的字,何其诡异。 李秀色看清后,只觉背后一阵凉意, 下意识朝后退了一退, 忽听身后“嘶”一声, 她回头,正见广陵王世子拍了拍袖口。 陈皮站在一旁,小声道:“李娘子,您方才撞着我家世子了。” 李秀色忙错开身子,正要道声抱歉, 忽听陈皮又“咦”一声:“似是有什么味儿?” 他捏住鼻子,狐疑看向她道:“李娘子, 你身上——” 身上? 李秀色抬起胳膊左右闻了一闻, 果然闻见一股淡淡的驴粪味, 倒不显臭, 只是稍有些异样。她颇为不好意思道:“大抵是方才坐那板车时蹭着的,陈皮小哥,你鼻子竟这般灵?” 陈皮只当是夸他,应道:“那是自然!主子洁癖甚重,往日出去,我都需得耳听八方眼观四路鼻闻十六道,生怕碰见何不干净的东西惹他不快,这千里眼顺风耳和灵犬鼻早便练了出来, 寻便整个胤都城都未有几个有我这般灵敏的。” 李秀色点了点头, 忽觉这小厮话中似有何不对,洁癖甚重……那方才自己撞的那一记指不定还蹭去了身旁那骚包身上,他岂不是想宰了她的心都有了? 思及此, 她抬起头,颇有些小心问道:“世子,您可也闻见了?” 颜元今皮笑肉不笑道:“李娘子觉得呢?” “……” 李秀色面露窘色:“那我站得离世子远一些罢。” 颜元今眯了眯眼,静静瞧了她片刻。他脑中想起今晨莫名的心猿意马似都与这小娘子有关,只怕是她最近整日在他眼前晃得多了些的缘故,再加上自从洞中着了她那血香的道后便一直深觉香气虽无形却随她阴魂不散,才叫他这般烦不胜烦。 他并不太喜欢这感受,甚至稍有排斥,整一早上的饭都因这诡异情绪而思绪烦躁。 他堂堂广陵王世子,一个脸上有胎记的紫瓜罢了,凭什么扰他思绪? 哼。她眼下这话倒是提醒他了。 他这般想着,忽点了点头道:“你是应当离我远一些。” “这样罢。”广陵王世子想明白后,心安理得地下了吩咐:“便从今日起,都不许靠近我三步以内。” 说完,又补充一句:“尤其是再不许朝本世子眼皮子底下乱晃。” 李秀色:“啊?” 还未反应过来,又听他又有些嫌弃地拍了拍衣襟上的飞尘,毫不留情道:“陈皮,把人推开。” “是。” 陈皮应完,行至李秀色面前,瞧见她茫然神色,不禁摇了摇头,这小娘子竟还不明白,主子下这吩咐,定是被她熏着了呀。 他断然没下手去推,只和和气气地伸出个小指头朝外戳了戳:“李娘子,得罪了。” 李秀色懵一下的功夫,便被戳离了三步之远。 “……” 不是,好端端的,他又在发什么疯? 她虽觉莫名其妙,却也深知眼下还是正事重要,还是待回客栈再同这骚包世子求个通融,她是万万不能同他保持距离的,不然任务还要如何做? 广陵王世子这一赶,正将她驱至了另一侧的卫祁在身边,蓝衣道长面前跪了数位村民,嘴里哀嚎不断,只求他尽快灭僵,还村中安宁。 他似乎已安抚了半晌,好容易才让大家先安静下来,而后半蹲去尸首右侧,左右仔细观察一番,再沉吟道:“应当是死于今晨子时。” 又问:“何时发现的尸首?死前可与旁人待在一处?” 刘老跛一瘸一拐上前瞧了尸首一眼,啐道:“是背柴的云大娘三个时辰前路过时第一个发现的他,那会儿天微微亮,雾气浓重,老娘子忽见雾中跪着个人影,越走越近,见是这般死尸,便直接吓晕了过去。” 另一村民道:“昨夜他深更半夜来我店中买酒,我那时睡得正香,生生被这厮扔石头砸门吵醒,险些和他吵上一架,我深知他是个疯子,不愿与他纠缠,卖了酒便去睡了,那时大抵也将至子时,这路上可是半个人影都没有!” 卫祁在低声:“那便是又没人瞧见那飞僵踪迹了。” 刘老跛急道:“道长,您究竟有几成把握?这王五过去作恶多端,虽说他死也是罪有应得,可这僵尸一日不除,大伙儿便一日睡不得安稳哪!” 卫祁在未答,只盯着地上那二个血字,抬指摸了一摸,轻捻指腹,喃喃出声:“请罪……指的是他哪桩罪?” 他话音落时,忽想起什么,抬起头来,朝着远处那座今日已变成停尸处的烧焦小楼,慢慢皱起眉头,问道:“采泉班当年,出事的是哪些人?” 刘老跛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此事,乍一听见这三个字,便怔了怔,脸色一变道:“您、您说的是当年那……” 卫祁在点头,沉声道:“八年前的那夜由王五带头所建的妓馆起火,有几人跑出,其余人皆葬身,你们可知葬的是哪些人?” 此问一出,在场村民纷纷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还是刘老跛率先道:“道长为何要问这些?莫不是、莫不是所谓僵尸……是那群孩子成了厉鬼?” 卫祁在愣道:“孩子?” “……正是。” 刘老跛面露难色,似挣扎了番,才道:“当年,这楼中遇难的,皆是孩童。” 卫祁在等人闻言,心中顿时一咯噔。 李秀色愕然:“都是孩童?这采泉班不是风月之地?为何、为何会有那么多孩童于此处?” “娘子有所不知,”刘老跛叹了口气:“那些孩童,其实皆不是村中之人,大多是流浪至此的孤儿乞丐,没爹没娘,居无定所,聚成一团。” 他回忆往事,缓缓道:“王五几人当年称霸一方、横行跋扈,虽有钱却极其抠搜,打算建妓馆后,便想招人做些苦力,村中似我们这些人往日被他们欺负惯了,又深知他们定会克扣工钱,便都没人愿意去。” “他们招不来便宜长工,又想省钱,也不知怎的便将主意打到了那些不懂事的孩童身上,这些小孩个个吃不饱、穿不暖,大的不过十岁出头,小的也才五六岁年纪,一听说有吃有住,还会给些工钱,只需干点活,便都被骗了去。” “王五等人并非良善之辈,我们当初也不是没有听闻,那些孩子进去后,小的充了奴仆,大的搬砖扛漆没,未少在内挨揍受欺。其实这王五也并没有要囚着他们的意思,若是想跑也断然是能跑的,可奇怪的是,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忍了下来,竟没一个要从里头出来。” 刘老跛语气沉痛起来:“后来没过多久,便出了那桩子事,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大抵是因火势太急,这些孩童又小,有的还在梦中,腿脚也不快,并没一个能从中跑出来,整整十三人,全部葬身其中,偏偏唯王五那几人逃出生天,想来他们也是在最后关头抢占了先机,或是压根没想着要救这些孩子……以至于后来王五没落,我们都说这是他遭的报应,害了这么些人,方才沦落至此。” 他说话之时,恰有寒风吹过,拂过众人发间,穿过远处焦楼,发出幽幽肃响,好似谁人的哀鸣声,恍惚中似能瞧见数只小手,于熊熊火光中不住摇晃、挣扎,却又终被无力吞没。 卫祁在几人唏嘘之余,只觉心中悲凉,又惊又痛。 刘老跛面色更是难看,他面容苍老,带几分疚色,忽道:“其实……大伙儿都不愿提起这些。” 李秀色眉头轻皱,敏锐问道:“当晚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 “这……” 刘老跛犹豫半晌,似深知瞒不住,看了周围闭嘴不出声的村民们一眼,长叹一口气:“出事当晚,是有不少人在外头的。” “大伙儿……大伙儿也都听见了呼救。”他说着,头愈发低下去,似提及何不想回忆的事情一般,声音也有些颤:“甚至还瞧见了有两个孩子,趴在二楼窗口朝外招手……” “什么?!那你们……”卫祁在愕道:“那你们可曾——” “没有。”未等他说完,刘老跛已然摇了摇头:“我们、我们没救……” 卫祁在一震。 刘老跛低声道:“村民们要么是没胆子冒险进去,要么就是……就是平日里早便嫉恨王五那伙人,压根不想救火,只想着事不关己,等着看他下场。” 李秀色闻言,只觉难以置信:“下场?你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呼救,却置之不理?哪怕、哪怕泼个水也成啊?倘若能救下一两个呢?同王五的恩怨,要比那些孩子的命更重要么?!” “糊涂,我们那时糊涂呀!”刘老跛嗫嚅道:“况且几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罢了,谁会为他们去拼自己的命?” 李秀色只觉一口气没顺上来,难怪他们不愿提及此事,在场的人人都是冷眼旁观者,倘若当年但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说不准也不会白白枉送那么多条人命。 停尸间经久不去的冤气,竟是来自这样一群小家伙。 何其可怜又何其无辜,怎可能不痛呢? 刘老跛颤声道:“道、道长,我们可是把实话都说了,村中这些邪门之事,莫不是真同那些孩子有关罢?我也深知对不住他们,可、可若真是他们寻仇,是不是他们也会找上我们来?” 卫祁在摇头:“是否同他们有关,还不确定。” “但……”他冷声道:“但害人之事,应当不是那些孩童做出来的。” 村民们愣了愣,顿时窃窃私语一番,有人问道:“道长如何确定?” “因为——” 卫祁在顿了顿:“我们昨夜已抓住了三个小僵尸,若小道没有猜错,应当便是自火中葬身的其中之三。” “什么?!” 刘老跛惊道:“你已抓住僵尸了?还是三个?” 有村民也瞬间惊呼:“那、那还等什么!道长,你可将他们消灭了?” 卫祁在闻言,眉头轻皱,面上罕见现出几分不悦,沉声问道:“为何要消灭?” “他们会害死我们的呀!” 卫祁在似有些哑然:“且不说孩童并无化害人飞僵之能,他们天生心性纯良,饶是受成年之辈加害、抛弃、甚至没了命,也未见丝毫怨言,他们生前困苦潦倒,饥肚受冻,死后也不过化作白僵,讨一些鸡鸭之血为食,已这般退让,这般凄苦,缘何非要消灭?!” 这一问比之方才沉重万分,四周村民顿时面色难堪,寂静无声,似陷入了深深的愧疚,面上皆是汗颜。 卫祁在沉默良久,轻叹口气:“抱歉,是小道失态。” 他低声道:“村中应还藏着不少白僵,待我收服飞僵,会将他们一一找出来,妥善安置,诸位不必担心。” 第77章 团圆 村民们自不敢有异议, 又在卫祁在的安排下将王五尸首安置去了停尸间中,与其余三具一处。没曾想几日前还活生生的看门人,便于今日也成了个中亡魂。 安置妥当后, 卫祁在又询问了村民们一些事宜, 随即驱散了人群。 如今知晓背后事端, 几人心境也比之前来时有诸多不同,环视这角楼得见斑驳黝黑,萦绕缕缕焦气,无一不在诉说当年冤情。他们心中酸涩,便也未要在停尸间多待, 只是欲离开时,李秀色却忽而“诶”了一声。 她手指着里处道:“那边尸床下角落似有什么东西。” 卫祁在顺势看去, 果然见最内一张尸床下落着一个布囊似的物什, 上两回来时他只一心观察各尸异样, 未曾留意过。他上前将那手掌大小的布囊捡起, 见里头空空荡荡,低声道:“应当是个钱袋。” 这张尸床上跪的是那个收僵不成反被吸干了精血的年轻道士,这钱袋大抵是他的。 李秀色道:“王五生性贪财,怕是收了人家的尸后,还将钱囊摘了去,掏空了银钱,将这囊袋随手扔了。” 卫祁在点了点头,仔细看那布囊, 正面还绣着两个歪曲的小字, 乔吟于一旁也瞧见,不自觉念出声来:“应、锦——应当是这道士的名讳。” 因她欢喜的人也是位道长,与之同出一宗, 让她对床上这白布底下那位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的道士生出些恻隐之心来,喃喃道:“前程应似锦,也是对自己有期望的人,如此年轻便这般枉死,倒是可惜。” 话音方落,便听不远处的声音不以为然地响起:“自己没用罢了,可惜什么。” “……” 李秀色听在耳里,默默瞧了那靠门抱着胸正一脸懒洋洋的颜元今一眼,这骚包倘若不是世子,单凭这张人见人恨的嘴,怕是早满大街被人追杀了。 察觉到她目光,广陵王世子淡淡扫过来:“看什么?” 李秀色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这人是不是身上四面八方都长了眼睛,怎的每回她看他都能被他发现? 颜元今双眼一眯,忽而又“啊”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再加一条,没本世子允许,不得再偷偷看我。” 李秀色:?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忽又听陈皮在旁叹了口气,贴心地替世子说出心里话:“李娘子,我晓得我家主子好看,你也倾慕不已,但身为小娘子,还需矜持一些的不是。” “……” 这两个主仆倒是一唱一和,竟没给她半点插嘴辩驳的机会。 另边厢,卫祁在叹了口气,随手将钱囊翻了个面,而后眉头微微皱起。 只见这背面是用金线歪歪扭扭绣成的纹路,似是一个寓意富贵的元宝。 乔吟嘶一声道:“这……看上去怎的有点眼熟?” 李秀色尚在无语,闻言便上前一看,而后奇道:“这不是那小僵尸身上的纹路么!” 卫祁在眉心一跳:“小僵尸?” 经她一提醒,另两人也瞬间回想起来,这元宝纹路和生疏缝法似真和小僵尸的如出一辙,只是心下愈发奇怪。 这道士据说只是三月前路过被请来收僵的,按理说应当和八年前的事无关才是,缘何会和那几个小僵尸扯上关系? * 几人在停尸间并未停留多久,出来时,正见外头还有一个村民等着,是之前驾驴板车的那位,应是深知有位小娘子没的车坐,便特意留了下来。 广陵王世子骑着小桃花路过,见李秀色兴高采烈地爬了上去,还与那村民相谈甚欢,明明只坐了一回,仿佛已同人家熟稔起来,这紫瓜人缘倒是好。他似觉得好笑,轻哼一声后,稍一扬鞭,便将她抛在了后头。 回至吉风客栈时,已是午时。 那小二被世子“教育”过几番后俨然机灵许多,丝毫不敢有半分怠慢,早早便备好了午膳,。李秀色回房换了条袄裙后才出来,她虽不似那颜元今洁癖,但总归衣上沾了异味,瞧这世子反应那般的大,总不能再熏着乔吟他们。 下了楼,正瞧见广陵王世子坐在窗边慢条斯理用着膳,陈皮却不见踪影。 她心中稍有奇怪,方才自停尸房出来后好像便没见着他了,也没同他们一路回来,是去何处了? 还在想着,便忽听外头传来一阵轮声,似有一辆犊车停在了外头。 没过多久,大抵是车上的人下来敲了门,“咚咚”两声。 卫祁在当即置筷,这又是出了何事? 还未等小二去开门,便听见一声极其礼貌的招呼:“请问,有人在吗?” 李秀色愣了愣,这声音似是……有些耳熟? 外头那人见无人应声,稍停了一停,又抬起手轻轻一叩,温声再问了一遍:“请问,可有人在?” 小二在柜后扯着脖子问道:“门外何人?” 外头那人“噢”了一声,隔空行了个礼,再微笑回道:“在下路过贵栈,闻着有佳肴香气,想暂为歇脚,不知……” 话未说完,面前的大门忽而“吱呀”一声朝内大开。 开门人与他四目相对时皆是愣了一瞬,而后没等他反应,李秀色已率先笑道:“顾公子,还当真是你!” 门外来人一袭泼墨青衣,配白色鹤羽冠,芝兰玉树,一表人才,正是几日未见的顾隽。 顾隽似也有些讶然,颇为惊喜道:“李娘子?” 他道:“你既在此处,那昨昨兄——” 话未说完,堂中忽飞出一枚铜钱,直直落在他脚边,广陵王世子的声音随之悠悠传来,带了几丝不客气:“来了便快些进来,在外头废话些什么,开着门,是想冻死本世子?” 他虽坐在窗边,却是窗页紧闭,外头正刮着邪风,一股脑灌进屋中,确实是有些冷。李秀色这一回倒是没怪那世子娇气,因她也冻得打了个哆嗦,忙道:“顾公子,先进来说罢。” 顾隽微笑点头,踏进堂中,方才发现里头竟还坐着两位熟人。 他愈发惊讶起来,“诶”一声道:“卫道长、乔姑娘,你二人怎的也在此?” 乔吟起身对他礼貌点了点头,卫祁在则主动替他倒了杯热茶,而后才问道:“小道前来捉僵,顾公子为何会来此地?” “捉僵?” 顾隽先是愣了愣,而后方道:“是——” 未待他说完,忽听一人接话道:“是我让他来的。” 循声看去,颜元今说完话后不紧不慢地吹了吹手中的鱼汤,而后轻尝了口,皱起眉头,不满道:“这什么破鱼,这般的腥。” 小二忙抖了下腿,颤巍巍蹲下身子躲在柜后,深怕这公子待会一个不顺心便要来找他麻烦。 顾隽无奈地笑摇了摇头,转身续答道:“昨昨兄临行前同我说他要来这无恶岭一趟,他晓得我心中有些郁结,便劝邀我一同前来散心,我本应在替阿月祖母办完丧葬事宜后便启程回胤都,但思前想后,还是先过来寻了他。” 卫祁在等人闻言顿时了然,原是如此,他们对顾隽所谓的“郁结”心照不宣,又意外广陵王世子竟那般贴心,还晓得让顾公子外出散心以慰心境。 “出来走走确实是好事。”卫祁在理解道:“亲人已逝,前尘既去,顾公子能自解心结便好。” 顾隽颔首:“多谢道长关怀。不过……”他顿了顿,还是问道:“您方才说的捉僵是?” 李秀色在一旁奇道:“世子未同你说么?我们此番之所以会齐聚在此,是因这无恶岭中,出了个杀人如麻的僵尸。” 顾隽端茶的手稍稍一抖,愣道:“啊?” 他身后另一桌上喝了口鱼汤就没了兴致的广陵王世子这会儿倒是扶起了下巴,罕见地附和起了李秀色,理所当然地问道:“是啊,本世子没同你说么?” 顾隽:? 见他一脸茫然,颜元今“啊”了一声,轻拍了拍额头,笑吟吟道:“不好意思,似乎确实是我忘了说了。” 他没什么诚心的致歉完,又没什么良心地继续道:“刚好,再带你来练练胆,见见面面,多见识见识这世上多姿多彩的僵尸,省得整日在那摆弄你不信鬼神的一套。” 顾隽:“……” 顾大公子这才深知上当受骗,他原地默了一默,再思索了一番,终于诚恳万分道:“顾某仔细想了想,发现似还有些事要先回府同我那父亲商量,这样,我看眼下这时辰尚早,我还是直接回胤都罢。既然几位有要事要办,那顾某就先不叨扰了。” 他说完,放下茶盏,转身便要朝外走,却不想却被人长腿翘在门边生生一拦,颜元今抬手摁上他肩膀,轻轻一拧便让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顾大公子原地一转,再直直坐下,他将那盏茶朝他面前一推:“喝完。人家道长给你倒的茶,你喝完一口便跑,岂不是太不给人面子了?” 卫祁在于一旁汗颜,这小世子倒是第一次主动替他面子着想。 顾隽一个文弱公子,素来只会写写画画,如何敌得了真功夫,他动弹不得,只得乖乖坐着喝着茶,喝着喝着,又听广陵王世子道:“快喝,喝完先带你上去见见楼上的僵尸。” “咳咳——” 顾隽闻言一口水险些喷出来,生生呛去嗓子眼,登时咳嗽起来,难以置信道:“啊??” 求助的眼神朝一旁望去,卫祁在怜悯地移开了目光,乔吟似觉得好笑,又好似乐于见他这般惶恐吃瘪模样,兀自夹着菜吃,唯有李秀色举起三根手指头,对他点头道:“对。还是三个。” “……” 这几口茶水喝得顾大公子度日如年、心不在焉,正暗暗叹气时,忽听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似有谁慌忙奔来,人未到声先至:“主子!主子!寻着了!” 小二忙跑去开了门,就见陈皮带着风气一溜烟从外头奔了进来,怀中抱着个小包裹,献宝似地冲至广陵王世子的桌边,大声道:“主子,我买着了!” 他这般声势浩大,颜元今似也没反应过来,皱眉道:“什么?” 李秀色几人见状也有些好奇地望了过来。 陈皮忙将包裹将桌上一方,而后神秘兮兮地一点点揭开,直至露出内里物什,方才道:“主子您瞧!是最上品的陈年枣核!您瞧瞧这块头、这光色、还有这圆润的边角……” 他越说越得意,大抵是觉得自己办了件极好的差事,美滋滋道:“我本以为还要再去别处寻寻,没曾想这无恶村的东边街道上就开了两家店,其中一个便是手艺店!说来也是巧得很,店中仅有这一对枣核,还是个上上之品,是店家多年前在山上机缘巧合得来的,以高价出售,旁人大抵都觉得贵,更觉得无用,这么些年便也没卖出去,偏偏就被小的赶上了。” “主子您看,可是您想要的品种?可能派上用处?” 颜元今嘴角罕见地一抽。 他私下里吩咐的差事,这小厮声音倒是大得生怕这方圆百里听不见。 果然,话音一落,便听那破道士第一个奇道:“枣核?” 那紫瓜也跟着“咦”了一声:“世子买枣核做什么?” 她说着话时便想要上前凑近些看看,谁料还没到桌边便见那广陵王世子迅速将那小包裹一把抓在了手中,随意放进了兜中,而后抬头皱眉瞧她,先发制人地嘶一声:“我不是说要你离本世子三步远?” 李秀色一愣,他竟还来真的。 她“哦”了一声,想着还是先依他说的做,等之后再同他周旋,否则眼下将他惹毛了只会更难接近,便乖乖朝后退了两步,但还是没忍住嘟囔了一句:“看一看都不行,小气。” 颜元今:“你说什么?” “没什么,”李秀色忙笑道:“我是说,不过两粒枣核罢了,缘何见陈皮小哥这般激动?” 广陵王世子哼道:“他激动不激动关你什么事。” 李秀色恨不得翻白眼,她直觉这世子铁定有问题,或是有何秘密,怕是被她问住了,才这般气急败坏,每句话都在呛人。 另一边,卫祁在却忽而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枣核……诶,李姑娘,你上回不是问小道有何可抵御僵尸的武器么?” 李秀色闻言,又下意识想起了自己那丢失的护身棍,便颇有些丧气道:“是呀,道长,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她问完,又忽而灵机一动:“莫不是枣核也是一种?” 卫祁在点点头:“正是。莫看枣核其貌平平,但其质地坚硬,天生驱邪,寓意督促赦令,于道家是一制胜法宝,非但对僵尸威力不小,所画枣钉更可入僵心七寸,不过此类武器多是女道所用居多,若非今日见着,小道也一时难想起来。” 说完,又道:“还有一种唤做雷击枣木,又称辟邪之木,道家称之为‘天地阴阳之电结合交泰之精华’,可见一斑。不过一般要属被雷劈过的千年枣木威力最强,小道长至这般大,还未见有千年……” 正说着,忽听陈皮在一旁一脸得意洋洋地大声道:“怎的没有!我家主子昨日可就让我——” 他本意是想让主子在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家伙面前好生出出风头,谁料话未说完,嘴里就忽然被谁扔了个馒头,一下冲进嗓子眼,顿时“唔唔”一声,噎得直翻了两个白眼。 广陵王世子抬手拍了拍那馒头,令之朝里再塞了塞,不耐烦道:“谁的话都没你的多,再这么多嘴,明日便将你舌头割了。” “……”陈皮无语凝噎,不是,他做错了什么,主子怎的还生气了呢! 颜元今没好气地收拾完这个丝毫没有眼力见的小厮后,终于拍了拍手,慢条斯理地又拿起了勺子,他嫌鱼汤难喝,倒也不喝,只这么一下下在汤里搅合着,低垂着睫毛,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秀色在听完卫祁在介绍后双眼则是狠狠一亮,若说方才仅是好奇,眼下确实整颗心都痒了起来,原来那两个枣核竟这般有用,这世子买来要做什么?要拿来做武器?他不是已有今今剑了么? 况且,不是说一般女道用的多么,说明这玩意大抵还是小娘子用得衬手罢? 噫,这世子该不会买来送给哪个小娘子的罢? 她属实眼馋,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眼巴巴左右朝那世子兜里看去,却被后者冷飕飕睨了回来,眼神有些不悦,似在说,看什么看。 李秀色顿时焉下来,也是,管这骚包是要拿来做什么,横竖都同她没有干系。 她叹了口气,这种时候,便愈发思念起自己那已无影踪的护身木来。 另边厢,顾隽好容易喝完了茶,他听见李秀色叹气,忽而想起什么,出声道:“李娘子,险些忘了,我有些物什给你。” 陈皮闻声瞪圆了眼:“唔唔唔——” 言下之意是,顾大公子,您何时到的? 顾隽善解人意地对他微微一笑:“小哥好。就在方才,被你主子扣下来了。” “……” 他说完话,转而又看向一脸茫然的李秀色。 后者奇道:“给我?” 顾隽点点头:“是,我那堂弟知晓你与世子一处,也知晓我要来寻你们,便托我一定要把这些东西带给你。” 话音落,便听“啪嗒”一声,一旁正在搅合汤汁的勺子,忽而从白皙修长的指尖一松,顺势滑落,沉入碗底。 第78章 问题 陈皮闻声一惊, 咬着嘴里的馒头“唔唔”叫唤两声,终于一口吐掉,大声对小二道:“没看见我主子汤匙掉了么!还不再去拿一个来!” 忽听颜元今啧一声:“没事, 手滑了。” 陈皮见状忙凑过去, 手扶着桌子:“主子, 可是这汤不合您胃口?惹您不快了?” 他这一过来,正好将广陵王世子视线结结实实挡了个严实,后者轻皱一记眉,直接将他一脚踹飞了开,而后眯起眼朝另一边看去。 顾隽自车夫带进来的包裹中拎起一布囊, 递到李秀色手中道:“都在此处了。” 乔吟于一旁将另一桌上广陵王世子的脸色瞧在眼里,一双细眉微微上挑, 忽而笑起来:“这顾夕小公子倒是对李妹妹极好, 怎不见得送我东西?” 李秀色闻言只嘿嘿干笑了一声, 心中也颇有些意外。 那顾小少爷终究年岁不大, 即便是成熟多许,也仍带着孩子心性,大抵是感念她那夜于他最脆弱之时宽慰,她总觉得他后来对自己态度亲近许多,虽不像过去那般喊上“漂亮娘子”,但一口一个“李姐姐”倒也颇显亲昵。 他与她那表弟一般年岁,大抵是这个年纪的小男孩表达感谢与亲切都是要送礼罢,临行前他已塞给她一众小玩意, 她也如数收了, 照理说感谢也感谢过了,这才没过几天,怎又托顾隽送了一堆? 这般想着, 布囊已层层掀开,第一眼便见最上头摆放着一柄匕首。款式小巧玲珑,模样精致独特,乃玉雕花包金鞘样式,光泽上乘润亮,一看便非凡品。 李秀色先是愣了愣,而后惊喜道:“这……好生漂亮!” 顾隽在旁“咦”了声:“这不是前两日那邻近的严庄主补给堂弟的生辰礼么?说是百里挑一的宝贝,供他今后习武防身,堂弟这是转送给李娘子了?” “生辰礼?” 李秀色讶道:“这么贵重?那、那我可不能收。” 顾隽微笑摇头道:“无碍。堂弟既然赠你,自有他的道理,李姑娘收下便是。” 见李秀色面带犹豫,乔吟便也笑道:“李妹妹先别纠结这个,我瞧下面似还有些宝贝,快拆给我们看看。” 说完,狐狸眼稍稍一转,忽问道:“世子可要过来一并瞧瞧?” “……” 颜元今一口回绝:“不必了。” 这群人今日怕不是吃饱了撑的。 不过是收个礼罢了,缘何一个个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尤其那紫瓜,竟那般激动,上一回那桃木棍也是,这一回的破匕首也是,有何好看的?至于这般高兴?似这般的匕首王府一抓一大把,再漂亮的都有,倘若有朝一日他都搬去她面前,她岂不是要开心得晕过去了? 广陵王世子思及此,抬手摸了摸袖中的枣核,指腹稍稍用力,似想将这没用的东西捏碎算了,但到底还是收了手。 他有些烦躁。 诚然,这玩意确实是给那紫瓜准备的。 不过倒也不是为了送她,毕竟他丝毫不关心这厮有没有防身的武器。 只不过是偶尔想起那日在顾家宅院见她抱着柴火棍时的样子滑稽又可怜了些,当然了,他对她自然也是不可能有怜悯之心的,一切纯粹不过是出于世子的人道主义。 外加上那日在洞中,他到底是险些咬了人家,事后她也确实没有在外面说过半个字,倒是个言而有信的小娘子。种种因素下来,他才想着便行个举手之劳,大发一次善心,还她一个“丢失”的武器好了。 至于为什么要挑最上乘的枣核与枣木,自然是因为他身份非同一般,广陵王世子出手的东西,自然是要天下顶顶第一好的。 想着要给这紫瓜好好开开眼,没曾想她这会儿就先为这种小菜折了腰。 哼。 也不外乎他眼下生气,想来还是觉得这厮委实不争气。 那边厢,不争气的李秀色摆弄了那匕首片刻,而后默默放下,揭开包中下一层,却见里头严严实实裹着几本书册,为首的一本书封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胤都风云》。 围观的几人皆是默了一默:“这……” 还未仔细瞧上一瞧,旁边赫然伸出一只手来,正是方才被自家主子踹飞了的陈皮,他素来看听些野吸,将那沓书册底下剩下的基本也一一翻过去,惊喜念出声道:“《前朝志怪》、《僵尸秘史》、《鬼怪草集》……李娘子,这可都是市面上难卖的珍贵话本哪!这么好的东西,全是那顾夕小公子给你的?” 李秀色喜道:“我之前是同他聊起过也爱看话本,喜看些志怪类的,不过是随口一提,他怎么还真帮我捎了来。” 话音落,便听侧方谁风凉道:“倒是臭趣相投。” 顾隽忙“诶”一声道:“昨昨兄,话可不能这么说,阿夕堂弟与李娘子志趣相投、兴趣相当,二者有些共同话题,成了知心友人,这岂不是一桩美事?” 颜元今嘶一声。 不知为何,他眼下看见顾隽很有些不耐烦,是不是因为这厮今日话太多了。 他问道:“什么美事?” 顾隽先是稍有些讶异,昨昨兄对这话反应怎的这么大?随即又迅速回想过来,也是,怕是戳着了昨昨兄的痛处,毕竟以他这性子素来没什么朋友。 他怜悯地看了昨昨兄一眼,扭头见李秀色正对话本爱不释手,便道:“阿夕堂弟上次同我说,他要好生在学堂修习,并不打算再多看话本,身边也只留了……留了堂兄生前为他修复的那几册。我看这几本这般崭新,应当是堂弟特意为李娘子买的。” 他说着,又淡笑了笑:“堂弟为人素来直来直往,欢喜谁总要对谁好一些,从不遮遮掩掩,定是见李娘子待他也真诚,便真心将你视做了姐姐,我见他对李娘子,似比对茵茵还要上心一些。” 李秀色闻言微微一怔。 她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护额黄绳,想起那日顾夕曾言这是自庙中求来的,有寓祥求安之意,大抵是自责曾误伤她手腕,所以不由分说绑在了她腕上伤口处,李秀色当时没觉得什么,眼下看来,这小少年倒是打心眼里对她好,不过这般破费心思,倒也让她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还在想着,忽听乔吟道:“是呀。说起来,顾小公子倒是生得一表人才,莫瞧他眼下年岁虽小,倘若再长开些,即便放眼胤都男子榜,怕也当是能排得上前几号的。” 又笑吟吟道:“性格也讨喜,还很会哄小娘子欢心。看来今后少不得有小娘子拜在他这般俊颜下了,李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此言非虚,常言三岁看老,更何况那少年已初初长成,李秀色点头道:“确实。” 顾隽在旁笑道:“阿夕确实自幼起便是最讨人喜欢……” 眼见着这一群人聊来聊去聊个没完,颜元今倏尔蹭一下自隔壁桌旁拂袖站起。 顾隽仍在款款而谈:“自幼便整日被几个邻家的小女童追着……” 尚说着话,忽觉背后被谁一拉,登时一个踉跄,被迫止住了话头。 “昨、昨昨兄?” 广陵王世子拍拍他的肩,皮笑肉不笑:“我瞧你兴奋得很,走罢,上去看僵尸。” “……” * 卫祁在所住房间位于最东,颜元今领着人上来,想也未想,便一脚踹了开来。 屋内窗上遮了黑布,光线极其昏暗,颇有些莫名的阴沉沉。顾隽跟在后头,环视一圈,却什么也没见着,便稍稍放下心道:“昨昨兄,你莫要诓——” 话未尽,却忽听“砰”一声,墙角的柜子中似有何物什撞了一记,震得柜门都抖了两下。 顾隽的身子便也跟着那动静抖了两下。 颜元今唇角一扬,上前轻扣了两下,懒洋洋道:“诓你?仔细瞧好了。” 言罢,抬手便拉开了门。 下一瞬,三个小僵尸便齐齐现于柜中,横举双手,面贴符箓。广陵王世子随手将最边上那一只额上那已歪了半边的黄符重新重重拍回它脑门上,嗤道:“破道士连个符都贴不好,” 说完,转过头去,就见顾隽不知何时已退至了门边,扶着门框,干笑一声道:“……这是从何处来的三个孩童?” 颜元今笑了:“孩童?” 他点了点头,忽而轻轻抬手,将方才自己刚贴回去的符又摘了下来,拍拍小僵尸的肩膀:“去,同你阿绣哥哥打声招呼。” “……” 眼见那小僵尸直直要朝自己蹦来,顾隽还未来得及反应,忽觉身后有道紫色身影一把将自己推了开来,而后随之又从怀中掏出了个什么,直直朝僵尸额上拍去,脆声道:“定!” 一声落下,小僵尸果然稳稳站着再不动了。 李秀色当即原地拍手道:“成了!卫道长给我的符可当真是好用。” 得意完,又笑道:“世子,你莫要再吓唬顾公子了,若不是我方才赶上来,只怕他真要晕过去。” 顾隽在旁边清清嗓子:“多谢李娘子。” 颜元今却是看了李秀色一眼,微微蹙眉,开口道:“你……” “我知道,”紫衣小娘子率先开口道:“离您三步远是罢?” 她说完,朝后退了一步,抬手对地面虚空比划了一记:“您瞧,三步,不多不少。” 倒是学会了先发制人。 广陵王世子轻哼一声,似再没了兴致,也懒得再同他们玩,径直朝外走。 与李秀色擦肩而过时,还听见后者小声道:“世子,这回是您主动靠过来的。” 她说话时,发间流苏正滑过他袖间,颜元今视线在上停了片刻,而后抬手轻轻拨去:“不用你提醒,这次不算。” 想了想,又极其嚣张加了句:“本世子主动的都不算。” 说完,看也不看她,便径直朝外走去。 唯留下李秀色原地翻白眼,这是什么只许州官放火的道理! * 陈皮方上了楼,便瞧见主子从另一边方向行了过来,他连忙屁颠颠凑过去,还没来得及先说话,却听主子开口道:“陈皮。” 主子素来极少直呼他名讳,每回不是因他办砸了差事,便是因他惹毛了主子,于是他此刻双腿登时一抖,颤声应道:“是……主、主子,怎么了?” 颜元今朝前走着,并未看他,只道:“我问你——” 他顿了顿,不知在想什么,继续道:“倘若一个人……不,倘若我有个友人,我替我那友人问你。” 陈皮听得云里雾里、稀里糊涂,满脑子想的都是,友人?哪个友人?除了顾公子,主子哪还有什么友人? “我那个友人,偶尔会因一个小娘子心中诡异烦躁、偶尔又会因那小娘子心神不宁,不过非常偶尔,是可以忽略不谈的那般偶尔……我那个友人想知道,这一般是因何缘故?” 陈皮听着,神情凝重地摸了摸下巴,试探问道:“主子,您那友人,和小娘子关系好么?” 这和关系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广陵王世子摇了摇头道:“不好。” 陈皮又问道:“主子,您那友人,欠那小娘子银两么?” 广陵王世子:“?怎么可能。” 陈皮:“那难不成是那小娘子,欠您友人银两?” “……”广陵王世子进了房门,在桌边坐下,语气颇有些不耐烦了:“你便不能问些有用的?” 陈皮及时打住,忽一拍掌:“那我晓得了!” 颜元今“嗯”一声:“说。” 陈皮肯定道:“主子,那一定是您友人极其讨厌那小娘子,与那小娘子两两相厌,厌到不能再厌了!所以那小娘子才如噩梦之魇无时不刻缠绕着他,主子,危险呀!这样下去,他二人迟早要变成仇人哪!” “……” 这话似乎没什么问题,说不准便是正确答案,但广陵王世子不知为何听上去就是不高兴,直接抬脚一踹:“滚出去。” 陈皮也不知哪句惹毛了主子,连忙屁滚尿流乖乖要出去,却听颜元今又道:“等等。” 后者轻咳一声:“还有话问你。” 陈皮哭丧着脸,颤巍巍道:“主子,我晓得了,您那友人一点都不讨厌小娘子,您那友人可是还有何其他问题?” “不是友人。”颜元今倒了杯茶,慢慢酌上一口:“是我。” 他状似不经意道:“你主子我,生得还行罢。” 虽说这一句语气极为肯定,但陈皮还是委实愣了愣:“啊?” “啊什么?” 陈皮当即一抖,迅速反应过来,他虽不知主子为何忽然问起这个,但还是忙点头拍马屁道:“那是自然!主子!您怎会突然担忧起这个,您您您可是胤都男子榜的第一位哇!您若是称第一,没人——” 未等他说完,便听主子又道:“那我和顾夕,谁更好看?” 陈皮:“啊??” 饶是他自诩是世上最为机灵、最能洞察主子心思的顶顶聪明的第一小厮,眼下也着实被主子接连几个莫名其妙且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问傻了,但他还是忠心耿耿地道:“自然是您好看了!” 广陵王世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那倘若顾夕长开了后呢,谁更好看?” 第79章 夜来 陈皮:“……” 他现在委实觉得主子莫不是出了些什么问题, 发烧了?中邪了?还是说在顾宅住的那两日,瞧见那顾小公子这么讨人欢喜,自己那臭脾气又那么令人生厌, 两两对比, 伤他自尊了? 诚然, 主子过去在胤都虽素来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可因唯独性格差得很,便也没交过几个友人,瞧见人家这般受欢迎,心中有些不平或也是情有可原。但说良心话, 若提样貌,饶是那顾夕模样生得俊俏了些, 哪怕再俊俏些, 可即便是他长开了, 那定也还是不及主子的, 缘何他偏偏就这般在意这么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子? 陈皮正胡乱猜测着,忽听广陵王世子嘶一声,语气不悦道:“怎么不说话了,这还需花时间想?” 陈皮当即哆嗦着回道:“主子,莫说是他长开了,便是开得不能再开,也还是您好看!” 似怕他不信,还又道:“天地可鉴, 小的说的可都是再真心不过的话了!” 广陵王世子这才“唔”一声:“倒数你最有眼光。” 他这回似是彻底满意了, 一手支起下巴,再低头吹了吹另一手上端着的茶水热气,小酌上一口, 方道:“行了,滚罢。” “……” 陈皮忙“诶”一声,一股脑逃了出去,出门没几步便撞上个紫衣小娘子,后者瞧他面如菜色,便热心道:“陈皮小哥,这是怎么了?” 陈皮瞧见李秀色怀里正抱了那匕首和书册,大抵是要放回房中好生珍藏,便想也不想问道:“李娘子,您觉得,是我主子好看,还是顾夕公子好看?” 李秀色被问得一懵:“啊?” 陈皮见她反应,忙拍了拍脑袋,真是糊涂了,这小娘子对主子一往情深,痴情蒙了眼,问也是白问。思及此,便叹口气道:“没什么,您便当我方才没说。” 他说完便要走,却忽又被李秀色拦下,听她好奇问道:“陈皮小哥,你可知世子要那枣核究竟有何用途?” 陈皮摇头:“不晓得。主子身边暗器不少,以前也并非没制过枣木的,但到底是小娘子惯用的玩意,玩过两次便扔了。这一回……兴许是送人的罢。” 他想起什么,随口道:“许是赠乔娘子的,几年前主子便赠过乔娘子一把琴呢。” “乔娘子?”李秀色稍愣了愣,而后点了点头。 也是,这颜元今到底是个男三号,系统曾说过那骚包对原女主特别,上回茶棚底下,似也听几个小娘子提起过琴的事。这些时日见他对乔吟也并无何异样,倒让她将这一茬忘了。 横竖那骚包方才可是瞧都不给她瞧一眼,李秀色叹了口气,原本痒痒的心彻底歇停了下来。 陈皮走后,她独自进了屋,却又忽而回想起方才他问的——主子和顾夕谁好看? 这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 饶是这般想,脑中却先后蹦出两张脸来,先是顾夕唤她姐姐,令她心窝温暖,可方暖不过一瞬,又立马跳出广陵王世子那一张虽惊为天人却总是不可一世的嘴脸来。 那张脸各种变换,似还配着他说话时语气的声响。 偶尔不屑的、总是嘲弄的、成日嚣张跋扈的…… 一时间,李秀色满脑子竟都铺满了那张脸,令她冷不噤打了个冷颤,用力甩了甩头,想什么呢?真晦气。 * 日落西山。 天色一暗,吉风客栈便亮起了灯笼,大堂内灯火通明,时不时发出“咚”、“咚”、“咚”的蹦跳声响,一会儿谁掀了个桌子,一会儿又是谁撞翻了个凳子。 小二满屋子上蹿下跳,一边紧张朝后张望,一边嘴里不住叫唤:“祖宗!祖宗们!哎哟——别追了!” 在他身后,三个小僵尸哪里肯听,蹦跶得愈发兴奋,一时间鸡飞狗跳。 眼看有一个要扑上去,却忽被伸出的一柄拂尘直直拦住,卫祁在叹了口气,责备道:“放你们出来活动,并非是容许你们这般调皮吓唬人的。” 小僵尸们见道士挡着,三双眼睛互相望望,敢怒不敢言,当即原地掉头,又跳去了另一边玩起了刺桌子。 卫祁在无奈摇了摇头,转头对小二递了一串铜板,道:“白僵年幼,顽皮了些,但无害人之心,还请小哥莫要介意。” 小二瘫在地上,他今夜被这群小东西折磨得气喘吁吁,哪还有力气说一个“不”字。 卫祁在转身行至小僵尸身边,放下三只铜盆,分倒了三份鸡血,轻声道:“喝吧。” 小僵尸们顿时原地一蹦,似表达兴奋之情,随后齐齐扑倒在地,仍维持着直直的身体姿势, 唯有一张小脸全然埋进盆里,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再跳起时,嘴唇猩红,三个小肚皮也撑得圆鼓鼓起来。 顾隽在一旁不远不近观望着,他方才早已听卫道长讲述了所有经过,对这几个小东西早便没了惧意,反而心生出怜悯,眼下更只觉得叹为观止,不由喃喃道:“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颜元今坐在桌边,忽而笑道:“喝个血便奇了?” 李秀色闻言微微一怔,默默偷瞧了他一眼,见这广陵王世子说话时面上倒无任何异样,明明该对“饮血”这类字眼极为敏感才对,他却一脸不以为意,究竟是真不将那些秘密放在心上……还是因为他早便习惯了隐藏? 另边厢,乔吟正弯着腰,笑吟吟询问道:“小道长让你们玩也玩够了,吃也吃饱了,可该替他引路了?” 无恶村尸气笼罩,罗盘无法辨别方向,更不能轻易寻着其余白僵藏匿之处。卫祁在见几个小僵尸不应,便也耐心重问了一遍:“你们的同伴究竟都藏在何处?” 李秀色上前蹲下身子,眸色中带着几分怜惜,温声助问道:“我们已知道了你们的冤情……知道你们生前很苦,受了委屈。也知道不光有你们,还有许多其他的小家伙,对不对?他们眼下在哪儿?” 小僵尸们恍若未闻,自顾自玩起了地上的空铜盆,其中一个瘦小些的一下跳进铜盆中,却被卡住了双脚,只能扣着盆满屋乱蹦;另一个曾爬过李秀色床的小胖团僵则是将铜盆一下挑飞至头顶,而后直接扣住了脑袋,再遮住了双眼,登时急得原地乱转,东倒西歪。 卫祁在哭笑不得,只得上前去一一解救。 李秀色在旁想了想,又问道:“那应锦呢。你们可认得应锦么?” 小僵尸们还是毫无反应,置若罔闻,似是丝毫听不懂一般。 李秀色咬咬牙,自兜中掏出那绣着金元宝布囊,朝前晃了晃:“这个东西,可曾见过?” 话音落,面前便忽伸出两只直直的手来,朝她手中布囊抓去。 李秀色急忙朝后一退,堪堪躲过,她瞧着那个子最高的小僵尸,惊喜道:“你果然认得!” 又道:“不过生抢可不行,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不仅那个子最高的,连同原本还在调皮的另两个小只,也全都一时间停在原地,神色似有些怔怔,直直盯着布囊上的刺绣。 卫祁在心中有些奇怪,沉吟道:“它们虽听不懂应锦,但似乎却认得这两个字。” 李秀色抬手晃了晃布囊,见小僵尸的视线也跟着一并乱晃移动,仿佛黏在了上头似的,便不禁笑道:“你们若想要这个东西也并非不可以,带我们去找到剩下的白僵,我就——” 眼见着快引诱成了,忽听门外响起敲门声。 顾隽主动去开了门,却见门外出现个眼生的中年娘子,那娘子衣衫有些不整,眉色颇显旖旎,他当即愣了愣,避开目光。 那娘子瞧见他后却是双眼一亮,上下一扫,面上挂了暧昧神色,正要开口,忽见一侧突又钻出来一个紫衣小娘子,将顾隽挡在身后,而后才讶道:“庄娘子?” 钱庄氏瞥了眼李秀色的胎记,大抵是怪她挡住了自己看帅小郎君,先翻了个白眼,方道:“道长呢?我要找他!” 卫祁在上前,也是一怔,非礼勿视地挪开视线,方才礼貌低头问道:“庄娘子,深夜前来,可有何事?” 庄娘子见着他,面色才将将缓和一些,大声道:“小道士,你快些去我瞧瞧罢!那僵尸正在我府上呢!”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卫祁在问道:“娘子是说那飞僵?你见着它了?” 庄娘子道:“见倒是没见着,不过是我那宅中眼下没人住的厢房里忽亮起来了灯,还传出了阵阵的读书声,险些未将老娘吓死。” “亮灯?”乔吟沉声:“钱有来不是已经死了么?为何还有?” 庄娘子瞥她一眼:“我怎么晓得。” 说完,又看向卫祁在和顾隽,说着话时便想凑上去,一面道:“两位小郎君,快些陪我回去看看罢。” 李秀色奇道:“庄娘子不是有许多人保护?” 颜元今屋内听着,下意识朝她看去一眼,却见那紫瓜面颊通红,提及面首,很是兴奋似的。 “莫提了,”庄娘子叹道:“这些个没用的小白脸,之前口口声声说爱我,还不是图我的钱,听见那吓人动静,二话没说抛下我便跑了,一个赛一个的没用,除了那些功夫好,半点其他功夫也没有。” “那些功夫好?”李秀色想也不想道:“哪些功夫?” 问完,瞧见钱庄氏古怪又暧昧神色,才一瞬反应过来其中含义,登时一懵,双颊难得迅速爬上红晕。 随后,便听见广陵王世子幽幽声响,气笑了似的:“李娘子倒是什么话都问得出口。” 第80章 幻境 夜色昏暗, 一车三马向钱宅疾行。 那庄娘子倒是贴心,专程备了马车来,乔吟、李秀色及不会骑马的顾大公子便都与她同乘。 李秀色直至行了半路, 脑中还不住回想着方才广陵王世子那厮的冷嘲热讽。虽说她深知以自己眼下的身份行为举止还是要矜持一些, 否则会过于另类引人怀疑, 但方才她的确只是一时未反应过来,也很快收了话头,那骚包缘何还要风凉她? 总觉得他奇奇怪怪的,似是见不得她这般口无遮拦,上回提起那面首也是, 他老关心她说什么做什么?还是说这个世子殿下天性爱多管闲事,骨子里太过纯情了, 见不得旁人言语开放? 还在想着, 忽听一旁的钱庄氏开了口, 她眼神黏在对面, 眸中的欢喜险些要溢出来,问道:“这小郎君上回怎没见到?叫何名讳?” 顾隽并不看她,只礼貌应道:“小生顾隽,今日方至此地。” “原来如此。”庄娘子笑眯眯道:“生得这般白嫩,倒是个漂亮的……” 她说着话,伸手竟便朝顾隽大腿上欲摸过去,后者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 钱庄氏的手却被人一把抓了住, 那人狐狸眼似笑非笑:“庄娘子记得分寸。” 钱庄氏不情不愿收了手,白眼微翻。 乔吟微微一笑,转而又扭头看了顾隽一眼:“顾公子, 下回莫要这般听话,旁人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也莫要跟个桩子似的,记得躲开。” 顾隽愣了愣,看她一眼,而后稍稍点头:“多谢乔娘子教诲。” 眼见车马到了钱宅前的路上,却因路况不能再向前行,众人只得停车拴马,行最后一段小路。 顾隽在卫祁在身后方低头走着,忽见广陵王世子退了两步过来,道:“我看你同乔吟还未成亲,倒已这般妻管严了。” 庄娘子的马车四面镂空,想来是方才车上这一幕如数被他瞧了去,连同卫祁在大抵也早已看见,顾隽面色微微一窘,世子这话再明显不过,俨然是故意说来气这走在前面的卫道长的,但后者全当充耳不闻,唯背脊僵了僵,脚步却丝毫未停。 顾隽叹口气,轻声道:“昨昨兄,莫要玩笑了。” 颜元今忽道:“说起来,顾太师为何非要给你弄这个娃娃亲?” 他语气颇有不满:“孩子都未出世,婚姻大事便这么自作主张地定下了?你长这么大,便丝毫不反抗?” 顾隽摇头道:“家母与国公夫人在未出阁时便以姐妹相称,双双嫁人后,便立了指腹为婚之约。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不是顾某能决定的。” 颜元今嗤道:“愚孝。” 说完,又打了个呵欠:“听着便觉得麻烦,好在本世子便没有这什么什么破约,即便是有,我也定会将它撕了砸了,扔个粉碎。” 顾隽闻言笑了笑:“怕是没有人能入得了世子的眼。” 颜元今未置可否地挑了下眉。 顾隽忽问道:“昨昨兄今后想娶个什么样的夫人?” 夫人?为何要娶夫人? 颜元今虽丝毫没有这方面地想法,但嘴上说说倒也无妨,便想也不想道:“那必然是要最好的,各方面总不能比本世子差罢?智力要高、武功要强、长得也要——” 正说着话,忽听前方不远处李秀色“啊!”了一声。 她心急想去见识见识那亮灯的屋子,正好一脚踏进了个泥水坑里,不久前方换过的裙子,这会儿裙摆又变得脏兮兮的。 颜元今视线不由自主朝她原地乱蹦的背影望去,眉头莫名一皱,话头停顿一瞬,鬼使神差般将“顶顶漂亮”四个字憋了回去,而后哼一声道:“反正不要丑的。” * 行路时卫祁在递给了庄娘子最后一张遮息符,以保证飞僵出没时无法察觉她气息,从而不得吸去精血。 很快,大家便赶至了钱家的宅门前。 庄娘子躲在卫祁在身后,手指了个方向,啐道:“就是后院最内一间,废弃了的杂物房,素来是空空荡荡的,早八百年便没有人住了,今夜闹了这出,当真是诡异得很。” 说完,又竖起耳朵,难得面露一丝紧张:“你们可曾闻见说话声响?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众人微微定神,果然听见了似细微人声,可惜距离过远,听不真切。 卫祁在先行入府,行至后院,果然见几间黑压压的厢房后,有一间极小的平屋瓦房,亮着昏黄的光束。 窗纸后透出一个清瘦的黑影,手中似捧了本书,坐姿端正在桌旁,桌上燃了一盏烛,烛火摇曳,影影绰绰。 李秀色愕然,小声道:“里头竟还有人!” “嘘——” 卫祁在低声:“你们听。”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并未靠近,只隔十步之远,听闻屋内传出段段读书声。 飘渺、悠长,声音基调清朗,应当是出于男子,可偏偏又突兀带着几分阴柔尖细之感,让人一瞬间又有些分不清男女。 那人幽幽读道:“白日无人问,夜间疯狗来,不堪贫与贱,难以慰生平。” 李秀色轻声道:“他这说的什么?” 顾隽稍稍皱眉,低声道:“这似是……在叹出身,孤苦伶仃,受尽白眼。” 颜元今啧道:“骂欺负他的人是疯狗呢。” 话音落,又听屋内道:“万物有定在,人生无定时。一身无可用,百事尽须为。本可居龙凤,奈何长阶险。官路曲漫漫,我病归人间。” 顾隽沉吟:“这似是在……叹他竭力改变命运,却遭险恶之辈,仕途尽毁。” 颜元今则好似听了个笑话:“居龙凤?他倒是野心不小。” “恨!恨!恨!恨有罪之牲,恨无心之畜,恨猖獗践踏,恨自私自利,人人有罪,我弑人人!” 众人微怔,这回声响比之方才要大得多,只怕是情到激动时,手中的书册都要扔了出去。李秀色不等顾隽解释,也听得懂其中含义,小声道:“这么大的恨?想来应是那飞僵不错了。” 卫祁在低声道:“几位备好遮息符,在外等候便好,小道先去一探究竟。” 他说着,便要上前,却不想有一道身影比他更快,颜元今轻功极好,内力也深,一脚便踹开了门——“滚出来!” 他动作干脆利落,几乎不给那窗前黑影反应的机会,然而在他进入屋中的那一瞬间,原本亮着的光色却倏然熄灭,四周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他方蹙眉,后方却忽亮起光束,原是卫祁在掏出了火折子,于黑暗中照亮四周后,瞧见面前景象,却是微微一怔。 卫祁在喃喃道:“竟什么都没有。” 小小一间室内,如钱庄氏所说,空空荡荡一片,除了倒着几张废弃的桌椅杂物,遍布许久无人进出才得的尘灰气外,并无其他任何异样,甚至连个人影都不见。 卫祁在皱起眉头,似觉得蹊跷,兀自又朝里进了进。 外头的李秀色等人见状,便也急忙奔了过来。 唯独颜元今瞧了一周后,只觉得无趣,正要回头朝外出去,却赫然发觉身后一瞬变得乌黑一片。 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黑,似被笼罩进了一大块布中,生生遮住了双眼一般。 门、院子、院外的月色、连同方才围在身边的那几人,通通消失了不见。 周遭半分声响都不见,恍若天地之间独剩了他一人。 若换作旁人早该茫然失措,这广陵王世子却是驻足停思了一瞬,而后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好么,原来在这等着他呢。 倒是没人同他说,这个劳什子飞僵,竟还能造出个什么破幻境来。 他似有些不屑,只不管不顾朝前走,奈何走出好远,面前都依然漆黑一片,全然没有方向,也没有尽头。 颜元今到底没了耐心,抬手于袖中轻轻一摸,三枚铜钱捏于指腹,正要动作,忽听见身后一声低唤:“今今。” 他微微一怔。 下意识皱起眉头,停顿半晌,慢慢转过身去,瞧见黑暗中现出了一丝若隐若现、忽明忽暗的光影。光影之中,放着一张巨大的冰床,周身散出盈盈光泽。 床边站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眉眼带笑,神色温柔,弯了弯腰,再对他招了招手。 “今今,过来。” 颜元今生生僵住,听见那个男子温声道: “过来看看你娘亲。” 如雷声轰鸣,震得他神思摇晃,震得他浑身发抖,双脚似被死死锢住,半分动弹不得。 广陵王世子下意识低头,赫然瞧见自己脚上穿了双极小的靴子,再抬起手,见衣裳也似缩了水,身子变得瘦小,一双胳膊短了许多,还有那双手,分明是孩童所有的模样。 他大脑罕见地懵了一瞬,良久,方才咬牙低声道:“不要。” 话出口的瞬间,听见自己稚嫩清脆的幼声,更是愣了愣。 男子耐心劝道:“我儿莫怕。你娘亲只是睡着了,过来看看她罢。” 颜元今沉默半晌,而后摇了摇头:“我不过去。” 又低声道:“……她不是我娘亲。” 说完,转身便要出去,却被人一把拉扯住胳膊,他想掏剑去打,可压根摸不到剑身,想挣脱,可奈何自己个子极小,压根甩不开,硬生生被拽着原地一转,听见男子痛心疾首的声音:“你记着,她是你娘亲,是我夫人,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你若恨……恨我便好!不能恨她!” 天旋地转之间,竟已至冰床面前。 发间的铜钱铃铛叮叮一响,视野中便出现了一尊身着白衣的女人躯体。 僵硬,笔直,唯有胸膛还在微微起伏。 如雪般白的发下,是一张胜雪发白的脸,眉毛、睫毛、嘴唇、以至于丝丝毛孔,都细细结着一层白霜。而在白霜下,那理应绝美的面庞上,却生着块块恐怖的僵斑。 “今今,你看看你娘亲,美么?她原先可是名镇胤都的第一美人,是你爹爹有福气,方才娶到了这么好的娘子。” “你瞧瞧,是不是连睡容都是极美的?” “你再瞧她嘴角,是不是在对爹爹笑?她在对爹爹笑呢,她的笑也是这样美的。” 颜元今深吸口气,视线落在美人紧抿的唇瓣处,冷声道:“她没在笑。” 他一字一顿:“她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便听男子倏尔大叫起来:“你闭嘴!” “你小小年纪懂什么!你娘亲只是睡着了!睡着罢了!” 一瞬激动,一瞬又迅速冷静下去,喃喃道:“她会醒的,她终有一日会醒过来的。” 颜元今抬起头,直直盯向那躯体耳侧,白色晶莹的耳钉忽而一闪而过刺眼光束,令他双目生生一痛,视野再清明时,面前忽又换了个场景。 回至漆黑一片,犹如生在混沌之间,又像是被关在了一间密闭的房中。 他轻轻摇晃着,忽在阵阵经咒中,听见一道急切而绝望的女声,似响在天地间,又似在这房中的四面八方涌来:“大师,求求你——” “求求你,可不可以,让他去死?” 一字一句,响在耳边,如此清晰。 “就让他死了罢。” “我厌恶他。” “他本就不该出生。” 颜元今心口蓦然一痛,浑身上下升起莫名的灼烧之感,一下抱住了头,痛苦无比,濒死之感涌上四肢百骸,仿佛下一瞬便能生生炸开。 他快要晕过去,却又忽觉面前闪过一道强光,还未反应,便忽被人一把推倒在地:“怪物!他方才竟想咬我!他是怪物!他要咬我!” “他会吃人罢!” “快,快告诉别人,广陵王府的那个小世子是个怪物!快叫人抓了他!” 他小小的身子栽去地上,抱着还在阵阵钝痛的脑袋,忽觉谁趁乱对着自己身子踹了一脚。 身躯倏然蹦出强烈嗜血之欲,颜元今倏然睁开眸子,又听一声尖叫:“啊!快看!他眼睛变红了,好、好可怕!” “千万不能让他起来!快绑住他!不能让他出来咬人啊!” 眼见又有人惊慌之中要对他拳打脚踢,伴随着绳索落下,挥至他腰侧的拳头却忽被人一把挡开。 恍惚之中,颜元今似看见一道熟悉的紫衣身影,裙摆有些微微的脏,发间流苏却于风中阵阵翩飞,横开双手挡在自己面前,大声道—— “谁都不许打他!” 80-90 第81章 撑腰 如此气势汹汹, 如此威风凛凛,明明半个时辰前才刚刚一脚踏进泥坑,笨拙得让他觉得可笑, 眼下却宛如一个从天而降、英姿飒爽的女侠。 颜元今抱着头的手松了一松, 盯着她毅然护在身前的背影。 那几个原本要对小世子动粗的孩童登时收了手, 狐疑打量着突然冒出来的人,嘴上却不服软:“好丑的娘子!你是谁?你帮他,你也是怪物吗?” “好……好丑?” 那小娘子大抵是没想到会被在这个问题上被人中伤,登时一翻白眼,怒道:“你们几个小鬼, 如何说话呢!” 她似乎越想越气:“姐姐我可是个大人,比你们高——”抬手用力上下比划了大大的一记, “高那么那么多, 就不怕我教训你们吗?” 这句话到底有些震慑之力, 但为首那个仍旧凶巴巴道:“起开!那小世子会变僵尸, 你当心他咬死你!” “是啊!他好可怕!是僵尸!” 眼见他们又七嘴八舌起来,那小娘子顿时皱起眉头道:“他才不是!” “他不是僵尸。”她想了一想,尽量好脾气地回道:“他只是生了个病,你们便不会生病了吗?” 只听那小娘子说完后,又哼道:“我劝你们几个小不点好好说话,不晓得他脾气不好么?全天下最睚眦必报的,还敢欺负他,小心他长大了报复你们。” “……” 孩童似被吓住了, 但还是气道:“你让不让开!” 小娘子跟孩童们杠上了:“不让。今日有我给他撑腰, 谁都别想欺负他。” “你——好!不让就不让,我们叫人来收拾你!” 几个孩童对视一眼,纷纷从地上捡起石子便要朝他们这边方向一丢, 最高的那个嘴上嚷道:“丑八怪,等着被咬死吧!” 丢完又似怕她追究,撒腿便跑。 好在那些石子极小,小娘子统统在前挡了住,倒也没觉得疼,唯独有些生气,这么小的小孩,为何偏偏一个个嘴巴这么臭?没有大人教的么? 正想着,便忽听身侧传来“唰唰”两声。 她吃了一惊,回头去看,却见是那小广陵王世子一把抓住了地上落的几粒石子,眼神有超出年纪的狠戾,用力朝那群孩童奔走的方向丢了过去。 ——“哎哟!” 只听连声的痛唤,好几个跑着跑着忽然被砸中,纷纷一脑门栽去了地上。 颜元今便在此时自地上猛然爬起,眸中红光灼灼摄人,唇中尖牙锋利,浑身不住发抖,白净的小脸上现出根根青筋,他似有些不清醒,忽而朝最高的那一个追了去,一下扑至那孩童身上,不顾他恐惧的大哭声,高高扬了扬头,再重重朝下,恶狠狠便要朝他脖子咬去。 那小娘子吓了一大跳,忙奔上前,一把拉住了他:“不可以!” 尽管她眼下拉住的广陵王世子是一个看上去不过只有五六岁的小男孩,但他力气委实大了些,眼见被他用两手掐住脖子的那孩童险些要翻起白眼,小娘子见势不妙,只得咬咬牙,一把在他身后抱住了他。 小世子还在发狂,用力咬住那孩童的袖子不放,眸色似血癫狂。 他确然神智有些不清了。 幼时也是这般,病情发作,被人撞见,被惊呼声围绕,被人趁乱踢打,而后忽然被人救下。不过那时救他的人是他万般厌恶的对象,吃药恢复后便没有理睬,也没有像此刻莫名的出离愤怒。 不明白为什么愤怒,只知道眼下极其的痛苦,如同着了魔,发了疯般地想咬人。 甚至想杀人……杀掉这些出言不逊的畜生! 然而却在此时,忽被人一把自背后紧紧抱住,听她声音焦急道:“不可以!” “你不可以咬他们,颜元今,你别听他们的,你既不是僵尸,为何要咬人?” “松口。”她觉得这小孩脾气过硬,深吸了一口气道:“咬了人,是真的想如他们所愿,让自己变成怪物吗?!” “……听我的,松口。” 她不厌其烦地一声声说着,见他似有些停了下来,才终于试探着抬手摸了一摸他的头,动作无比轻柔,如同在哄一个真正的孩童。 “你听我的。”她看着他的侧脸,再一次道:“不跟他们计较,可以吗?” 颜元今血红的眸色终于一闪。 他小手一松,紧绷的身子骤然一瞬松懈下来。 小娘子见怀中的身子一软,这才勉强松了一口气,瞪了那群孩童一眼,大声道:“快滚罢!谁以后敢再欺负他,或者敢出去乱说半句话,我就把他舌头割了!” 那几位到底年岁小,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登时再不敢吱一声,纷纷爬起来跑了。 小娘子得意一笑,还未来得及感慨这句学来的要挟还真是管用,便忽听怀中的小世子低声道:“放手。” 声音清脆稚气,带了几分罕见的冷漠和余毒未消的颤抖。 小娘子似觉得新鲜,这厮小时候的说话语气和现在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她侧过头,瞥见他低垂的睫毛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珠,这才将手松了开来。 她绕到他正面,打量起面前的小小郎君。 依然是扎了个小高马尾,马尾处有一绺单挑出来的小辫子,辫子上缠了翡翠铃铛和镶金铜钱,肤色白皙,眉眼出挑,尤见几分婴儿肥,每处都和如今的广陵王世子极像,每处却又都极小,鼻子、嘴巴、还有一双凤眼,妥妥的世子“缩小版。” 唯一不同的是,他眼下穿的是一身纯白色镶金线的小锦袍,配着玉色束腰。锦袍腰侧处有数道脚印,是方才被那些坏孩子踢的,面上也有两道淤青……如今嚣张跋扈的花孔雀,在幼年时竟也曾被这般欺辱。 她心中也不由有些发怔。原来他小时候还是会穿白的,是因为不喜欢上头沾了脚印,所以再也不穿了么? 颜元今要比她高出不少,每每同她讲话都那般居高临下,可眼前的小孩却要她低头才能看见头顶。 她心中一时有些软了,饶是不喜欢他脾气差,但是对着这个眼下看上去伤痕累累、模样有些可怜兮兮的小殿下,却着实讨厌不起来。 她想了想,蹲下身子,与之齐平,看着他的脸。 小世子对上她的目光,忽而皱起眉,不悦道:“看什么?” 嘶。 虽然可爱许多,这反问的腔调倒是一点没变。 她诚实回答:“看您脸上的伤。” 又问道:“世子,疼吗?” 小世子面色忽而有些难看,语气不善道:“不许看。” 大抵是他眼下小,便使她胆子大去许多,摇头道:“我又并非瞎子,如何能不看?况且——” 话未说完,双眼忽被一双小手覆了上来,冰冷的,带着一点桃花香。她一时有些发愣,第一愣是,印象中这是这世子头一回主动同她接触,第二愣是,他大抵真的很喜欢桃花罢,这么小,身上便这么香了。 颜元今人虽小,却依然十足的架子,语气带着些不容抗拒,一字一顿道:“本世子说不许,就是不许。” 小娘子被遮住眼睛,只觉眼皮处冰冰凉凉,便下意识眨了眨眼。 她睫毛算不上长,但偏就这么一扫,扫过他掌心纹路,激起细细一阵战栗,如爬过只只小虫,令他忽觉手心肌肤有些微微的痒,那痒意顺着血液涌入四肢,让他身子忍不住又是一僵。 小娘子却毫无察觉,她没去揭开他的手,只凭记忆摸索着去去兜里摸药伤膏,当日离顾府时顾夕赠她的那一堆小玩意中便有份伤膏,她随身带着以备不需,眼下倒是正好可以给这逞强的小屁孩用用,可还未等她拿出来,便听他忽而闷声开了口:“李秀色。” “嗯?”她着实有些没反应过来。 今日倒是稀奇,竟头一回听见这世子直接唤她的名字,还是从一个孩童模样的嘴里喊出,乍一听倒有些别扭。 他皱眉道:“这是我的幻境,你为何会在这里?” 李秀色没曾想这时候他还能冷静下来想这些,她于黑暗之中再度眨了眨眼,一时有些卡壳:“我……” 颜元今站在半蹲着的她面前,手轻轻贴在她眼上,静静看着她,没等她回答,又低声问道:“你是——” 他语气生硬,于静夜中低语:“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秀色愣了愣。 这世子莫非还以为他在做梦?这可奇了怪了,即便是做梦,也没理由会梦见她罢? 要说实话么?说她并没有自己的幻境,并且方才已经于暗处旁观了所有有关他的事情?他素来如此在意自己的秘密,还是这般的难以启齿的,倘若知道她全看见了,怕不是会杀人灭口罢? 她自也有些郁闷,明明上一瞬还站在乔吟身侧,下一瞬周遭却忽变得漆黑一片,她一时惊慌失措,于漆黑一片中呼喊同伴,可却没一人答应,她恐惧奔跑,跑出老远,甚至跌了一跤,也未能破开这层魔障。 系统便于此时在脑中跳出—— 【提示宿主,因您并非书中原主,乃外来体质特殊之人,飞僵无法造出属于您心魔幻境,故将随机将您分配至任一角色世界中。】 她大脑一懵,还没反应过来,便忽听远处传来低低的一声:“今今,过来。” 李秀色抬头,正瞧见那声音方向,散出莹莹的光芒。 在那光芒尽头,站着一个小小的孩童,梳着熟悉的马尾,僵硬地站在冰床面前,盯着床上的“娘亲”,一言不发。 第82章 月夜 这一幕稍显诡异, 因那冰床上旁还站着另一个成年男子,眸色深情,嘴里不住低喃着:“姒儿……你何时才能醒来?” 一面说着话, 一面抬手在那冰床女子的脸上轻轻抚摸过去, 呓语一般于她耳边低唤, 饶是李秀色离得甚远,也莫名升起一股背脊发凉的鸡皮疙瘩感。 这男子看上去年岁至多不过三十,模样极为清俊,眉眼与颜元今似有几分相似,着一身玄色云纹襕衣, 头戴金玉冠,配羊脂玉发簪, 精致典雅中不失身份贵气。 想来, 便应是那广陵王了。至于“姒儿”, 或是这已故的王妃名讳? 李秀色目光再不由自主朝着冰床上望去, 一时有些发怔。难怪颜元今会生出那样一张脸,她见过无数少年,少有几个似他这般能称得上“漂亮”一词,穿来后也见过不少好看的女子,环肥燕瘦,个个花容月貌,尤其乔吟更称得上天姿国色,但若同床上这沉睡着的面孔相比, 却依旧逊色了半分。 可便是这样一张脸上, 为何会长满了僵斑?过去曾听卫祁在提起过,这斑只有僵尸面上才会起……此外,顾隽不是说颜元今母亲早死于难产?为何又会出现在此处? 疑团重重, 令她心中好奇万分,尚在思索,却忽见那广陵王言谈举止愈发病态,似有些痴魔至疯癫,而小小的颜元今站在一旁,面无表情死咬着唇,几度转身想逃,却丝毫也逃不开。 李秀色察觉气氛压抑,还未反应,竟转眼又置身于燃满烛火的殿前。 似出于一座庙宇寺观的空寂大堂中,身着素衣的女子跪于圆蒲之上,朝着面前身着蓝衣的老者微微行礼,低声道:“长姒来取药。” 那老者立掌回礼:“王妃身怀六甲,无需这般礼遇,快快请起。” 李秀色眉心一跳,先朝那自称长姒的女子腹部看去,见那处果然微微隆起,目光再落向女子面上,赫然正是上一瞬还躺在冰床上的广陵王妃。虽不施半分粉黛,却已然人间绝色,大抵因多了几分生气,倒比方才更叫人惊艳。 广陵王妃便在这时稍稍抬头,耳侧闪过一点寒光。李秀色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一枚耳钉,似镶了白色钻面,流光溢彩。 她下意识皱了皱眉,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耳上那两个。 还在愣神,便听老者低声道:“骨肉至亲,王妃可想明白了?” “长姒不悔。” 老者面色犹豫只增不减,又沉声道:“这孩子无罪。你身为亲母,倘若杀他,便断了他出世机遇,无此般机遇者,等同于被人世抛弃,再无转世之机。” “他本便不该出生,”广陵王妃似无半分犹豫:“得不得转世,与我没有干系。” 声音决绝,令远观的李秀色也为之一怔。 老者默念了一声”罪哉”,再轻叹一口气:“王妃假借保胎之名,令我行杀胎之事,我欠下令父一命之情,你这却是要老道与你同行孽果,入无间地狱。” 广陵王妃叩首一拜:“求大师成全。” 她抬手抚上腹处,如抚上虚幻的孩童面庞,而后轻轻一掐,良久,方低声道:“……求求你,便让他死罢。” 李秀色于一旁黑暗中远观,心下愕然。 让他死……让谁?颜元今? 他还未出世,便被自己娘亲盼着去死吗? 她仍在失神,却见那老者终是叹了口气,而后自袖中掏出一方玉瓶,递了过去,低声道:“七日后发作,老道届时去取尸水,而后你我永不复相见,也请王妃莫要再来。” 话音落,画面便又是一转,李秀色于猝不及防的晕眩间还未站稳,便忽听见一稚嫩童声道:“他是个怪物!打他!” 她当即睁开眼来,便瞧见几步之远的草地上,锦衣华服的小世子正倒在地上,神色痛苦万分,周遭围了无数小鬼要对他拳脚相向,甚至有人抱了绳索来,险些便要套去他身上。 她眉头一皱,几乎想也未想便冲了上去。 李秀色于黑暗中正默默回忆至此,忽觉面上贴着的手一松,视线终于清明起来,而眼前的小世子依旧还在紧紧盯着自己,似还在等一个回答。她想了想,终于问道:“世子,您希望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希望?”颜元今轻嗤一声,尤带婴儿肥的脸上现出一抹冷酷的笑:“倘若你是假的,我便斩了这幻境,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竟都敢在我眼前捏出来,倘若你是真的,我便斩了你,胆大包天,什么地方都敢进。” “……” 果然方才对他的恻隐之心就不该有,干脆叫那群小鬼踢死他算了,李秀色恶毒地想了一瞬,而后一拍脑袋,立马站起了身,离他半步远道:“那、那我还是假的罢。” 广陵王世子静静看她半晌:“你明明是真的。” ……那这厮还问个什么劲哪!耍她玩吗? 李秀色问道:“您如何看出来的?” 颜元今没说话。这小娘子是活生生的人,方才摸也摸出来了,眼睫扫得他掌心难受。她居然出现在这里,居然救了他,居然不是个虚幻,怎么想怎么离谱。 李秀色见他未答,便试探道:“世子,您应当不会砍了我罢?好歹我方才也是见义勇为地就了您一次性命……” 颜元今瞧见她面若菜色,又觉得好笑,未提砍不砍的事,只抬头道:“说说罢。” 李秀色一愣:“说什么?” “说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又都看见了些什么?” 这问题问得比方才更加危险,李秀色清清嗓子,正思忖如何应对,却忽听他嘶一声:“不行——” 五岁小世子仰着头,面色很有些不满:“本世子这么同你讲话有些累”,他皱了皱眉,硬邦邦吩咐道:“你坐下来。” 李秀色低头,发现眼下这角度自己确然是占了上风,不知该不该笑,稳住了神色,只点头道:“好。” 身后便是长亭,她盘腿就亭边一坐,扭头朝那小殿下看去,却见他也一甩袖子,就势坐了下来,不过特意比她坐高了一阶,再拍了拍衣尾,方才心满意足道:“好了,交代罢。” 幻境情景未变,却在二人坐下时一瞬由白日转为月夜,李秀色抬头瞧见漫天星子,忍不住惊呼一声:“这、这……” 小世子却毫无波动,单手托着下巴,小脑袋一歪,问道:“怎么了?” 李秀色将没见过世面的呼喊瞬间憋回了肚中,系统说幻境由心魔情境而成,缘何此刻会突然变成这般舒适好看的凉夜?难不成这世子眼下其实心情还不错?甚至还……还很好? 怎么会很好?受了刺激心情逆反了? 虽不知因何至此,但许是夜色壮人胆,李秀色便诚实道:“世子,我若说我全都看见了,您生气么?” 颜元今不答,风吹得他辫尾铃铛轻轻摇晃,清脆悠扬。 李秀色见状,又道:“其实……其实我并非是想窥探您隐私。只是觉得,若您想找人倾诉一下的话,我倒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反正……”她清清嗓子,孤注一掷道:“反正我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见了,您总不能抹去我的记忆,或是挖了我的眼睛罢。” 见他不说话,便再接再厉道:“您不用不放心我。我从小便很会守口如瓶,旁人告诉我的秘密,我从不跟另一个人讲半个字,真的,世上没有比我更值得信任的人了。” “挖了你的眼睛,”广陵王世子点头,有意吓唬她:“你倒是供了个好法子,也不是不行。” “……” 李秀色立马不吭声了。果然,他心情好是他的事,这厮只有怒时殃及鱼池,断没有好时大赦天下一说。 李秀色低头拔了根几根野草,一边在手中漫无目的地缠着,一边开始思忖要怎么从这幻境中出去,晚风宁静时,忽听台阶上人低声问道:“她是不是很美?” 诶? 她诧异回头看了一眼,见对上颜元今瞧过来的目光,立马心虚又将头转了回去,而后点了点头:“很漂亮,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 颜元今“嗯”了一声,续道:“但她是个怪物。” “打她被留在那张床上起,便是个怪物了。”他忽而自嘲一笑:“怪物生了怪物。” 李秀色缠草的动作一顿,想了想,道:“您生得这么好看,就算是怪物,那也得是怪物界最漂亮的小怪物。” 颜元今沉默一瞬,古怪看她一眼。 他方酝酿出来的愁绪被她这一句散了个空,只得又酝酿了片刻,而后继续低沉道:“那怪物不喜欢我,不想让我出生。” 李秀色转头看他一眼,点头道:“可您还是出生了!不仅活得好好的,还高大帅气,阳光开朗,甚至还学会了骑马、射箭,武功也是一流的,您真厉害。” 颜元今又一次沉默了。 他忽而皱了皱眉,愈发古怪看她一眼,而后头一回有些失语,酝酿出来的郁结再一次荡然无存,摆了摆手道:“算了,不说了。” 他朝她手里望去,方才便瞧见这丫头在那揪了野草在那绕来绕去了,也不知道在绕什么。 没等她回应,他已主动下了一极台阶,就势坐在她身边,没好气道:“你在做什么?” 话音刚落,便见眼前的小娘子转身,递来两根绿葱葱的草编小狗,笑吟吟答道:“在哄您开心。” 广陵王世子微微一怔。 他目光朝这两只小犬望去,虽稍有些毛糙,形态模样倒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没想到这紫瓜看上去是一双笨手,竟还能做出这么灵巧的玩意。 这么想着,视线再不由自主停在她手上,他曾夹伤过这双手,至今甲盖下都依稀可见存着淤青,那日她在僵尸洞中因握剑狠狠划伤,他也只是在她晕时随意用药粉朝上一洒,疤痕似也还未消。 饶是如此,她还是这么认真地做出这个东西,说要哄他开心。 看来她那次马车里说的没错,她对他似乎确然是一番真心…… 颜元今这么想着,内心升出一抹怪异感受,过去也并非未见旁人示好纠缠,每一桩都令他感到厌烦,可唯独今日,此时此刻,这小娘子此举却似乎莫名令他罕见地没有升起半分排斥。 他看向她的眼,清澈明亮,宛若清泉。 那清泉波光莹莹,原是她眨了一眨:“世子,我做的可好看?” 颜元今下意识挪开目光,摇了摇头,口是心非道:“丑。” 李秀色也不气,她早知道他口中蹦不出两句好话,便兴致勃勃地一手举起一根草编小犬,让它们相对而立,先晃一晃左手那个,捏着嗓子道:“你咬我,我要打死你!” “汪汪”一声,作势便要冲右手撞过去。 右手那个嗷一嗓子道:“你敢!” 而后率先出击,瞬间将左手的小狗击倒在地,一顿暴揍后,气势汹汹道:“我可是犬中之王,以后谁敢再欺负我,我便将你们打得满地找牙!” 一出好戏演完,期待地看了眼五岁小童,却见他默了一默,没什么情绪地道:“你是在骂本世子是狗?” “……”李秀色诚恳道:“倒没有那个意思。” 颜元今盯着她的脸,忽道:“你今日所见所闻,若是出去同旁人乱说半个字,我便弄死你。” 这厮应当也是有些信任她,否则方才也不会同她说那么多,可说便说了,末了还非要硬邦邦要挟上一句,他便这么没安全感? 李秀色只得叹了口气:“我惜命得很。” 广陵王世子似才满意了,摊出手道:“拿来。” 李秀色只觉得好气又好笑,忙将手里东西递上去。 小世子摆弄了一瞬,颇有些嫌弃地道:“这是什么草?” “狗尾草。” “好难听的名字。” “……又名谷莠子。” 颜元今抬手随意揪起小狗的毛:“也不怎么好听。” 李秀色托腮:“我儿时会用这草编很多小玩意,什么小兔子、小星星、还有小戒指……” 广陵王世子快要那草毛揪秃了,漫不经心道:“不是怕狗?还编狗。” 李秀色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李秀色看着他的手,饶是他眼下岁小,这双手已然生得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很是好看,唯独就是有点欠。她有些心疼起来:“世子,您都快将这小狗拆散架了。” 颜元今一脸不以为意:“倘若坏了,你再做一个便是。” 李秀色皱皱鼻子,这厮这么不晓得爱惜,要做也不会再给他做。 气氛一时又安静下来,眼下氛围良好,她却有些失神,也不知这小世子何时坐至了自己身边来,虽仍是与自己保持了些距离,但好在态度也不似平常那般疏远她,连那“需离他三步远”的命令竟也似不作数了。 正思忖着,颜元今却在此时忽然侧头,啧一声:“你老盯着我看做什么?” 李秀色诚实道:“我瞧您眼下这模样挺可爱的。” 她说的是实话,能瞧见幼年时期的广陵王世子,着实是给她这一遭穿书之旅留下印象深刻一笔,似还将二人关系拉近了一些,反倒是要好好谢一谢那飞僵。 颜元今闻言却是面色一黑:“你胆子不小,什么话都敢在我面前乱说。” 李秀色立马又闭了嘴。她还记得方才这小世子的几句警告,虽说他现在于幻境中,但倘若秋后算账,怕少不了她苦头吃。 见她不说话了,黑着脸的孩童反倒扫她一眼,而后想起什么,问道:“你的幻境是什么?” 李秀色“啊?”了一声。 颜元今见她讶异,面色露出几分奇怪:“你不是因出了自己的幻境,才不小心撞进我这里来的?” 李秀色愣了愣,只得连忙点头:“正是。” 倘若被知道她体质特殊并无幻境,恐会遭他怀疑,还不如直接顺着他说下去,便随口编道:“我并未看见什么,就随意回忆起了孩童时期一些旧事,起了些归家思绪。” “归家?监□□?” 李秀色抱着膝,将下巴搭在上头,朝天上星辰望了望,轻轻点点头:“我大抵很快便能回家了。” 颜元今哼道:“都城罢了,寥寥百里路,不是随时便可回去?你若愿意,眼下便走也没人拦你。” 李秀色心中无语一瞬,不与这小世子计较,他哪懂得她指的家是何处?百里?笑话,那可是超出这书中人世之外,待她真回了家,他与她也再也不得相见了罢。 她无心与他解释这些,继续望天,喃喃道:“夜色真好。” 颜元今也顺着她视线望去。 很奇怪,她一来,这幻境场景倒不再变化了。 苍穹星空之下,蝉鸣绿草遍野,清风习习,似在夏夜。两人并坐一处,虽都穿得很厚,却一点也不感到热,只觉得心间清凉。 颜元今抬手弹了弹两只秃了的草犬,不知道为何,脑中忽现出一丝“倘若一直在这坐着也不是不可”的荒唐想法。 他扭头瞧了一眼身旁小娘子的侧脸,忽而皱起眉头,收了那份诡异的思绪。 不能再在此处多待。 那飞僵应有探人心境之能,眼下他无法再被调动心中魔障,正是出境的好时机。 思及此,他将手中草编狗朝怀中一塞,豁然起身,看了看头顶最亮一列的星辰布局。从方才起他便注意起这星位了,一直在四方变化,唯有中心那一颗从未动过。他盯紧那一颗,心下有了底,低声道:“乾三位,宫七向,坤十二步。” 李秀色宛若听了天书,抬头问:“什么?” 颜元今斜睨她一眼:“时机到了,带你出去。” 后者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他已率先抬步向前,头也不回道:“若是跟丢了,本世子概不负责。” 李秀色一愣,忙跳起来,火速跟了上去。 大抵不过走出十步,正于那颗星子正底,夜空景象便赫然消失,转瞬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李秀色两眼再看不见其他,闷头走了一段,只觉空气又压抑下来,心中顿时一慌,抬手朝前不住寻去:“世子……世子?” “在这。” 听见回应的瞬间,她的手恰好碰上一冰凉物什,似是谁的手,手掌宽大细腻,唯有虎口处有一层薄茧,想来是双虽养尊处优但也常握剑习武的手,还在思忖着,又听广陵王世子嘶一声:“你乱摸什么?” “……”李秀色讶道:“世子,您、您变大了?” 一看便不是小孩子的手了。 颜元今于黑暗中皱眉。 他不悦道:“怎么?听这语气还有些失望?” “不不不,”李秀色连忙摇头:“自然是大了好,大了好。” 颜元今哼一声:“那还不快放手?” 李秀色赶忙松手,心中叹气,方才还好声好气一块谈天呢,果然变回本尊又是这幅叫人恨得牙痒的德行。 广陵王世子又吩咐道:“离我远些。” “可是……” “我在这你怕什么?”他语气丝毫不怜香惜玉:“还是说也想被今今剑砍?” 李秀色忙麻溜朝后退了几步。察觉到她已不在身旁,颜元今方才掏出剑来。 黑暗中一抹寒光乍现,与之而来是剑身出鞘声响,锋利无比。 颜元今左手自袖中掏出三枚铜钱贴至剑身,右手执剑轻轻一挥,高高抬起,屏气凝神半瞬,而后重重落下,大声道:“破——!” 今今剑凌空一斩,自暗空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幽光崩现间,李秀色只觉得双目些许刺痛,忍不住朝后退了半步,半晌后,再睁开眼时,面前竟已全然恢复了清明。 视野所见,是空旷的小瓦屋、凌乱堆倒的杂物桌椅、漫天落下灰尘……和灰尘之间,衬着门外月色,轻松将剑身打了个旋后收鞘的,已然恢复真身,玉树临风的广陵王世子。 他懒洋洋瞥了她一眼:“现在不怕了?” 第83章 土屋 在幻境中见识了半天缩小版, 乍一瞧见原身,委实还有些不习惯。 李秀色盯着他那张白璧无瑕的脸,识时务为俊杰地嘴甜道:“自然……有世子这般厉害, 我如何会怕?” 颜元今状似不屑地对这马屁哼了一声。 屋内除了他二人, 自然还有卫祁在等人, 分站在四周,可无一不是紧闭双目,一动不动。李秀色焦急上前,先是跑至乔吟身旁晃晃她的肩膀:“乔姐姐?乔姐姐你醒醒——” 乔吟无甚反应,唯有一双微蹙的细眉微微一动, 眼皮下隐约可见眼球滚动,应当是正于幻境中经历何事。 李秀色只好再分行至卫祁在与顾隽面前, 可无论她怎么呼唤, 众人依旧宛若入定, 无人抽身。就连陈皮也倒在一旁, 地下是他流了一滩的口水,神色一脸餍足,也不知是幻到了个什么。 广陵王世子在屋内也巡查了半晌,一无所获后,抬脚轻踢了踢自己那小厮,见他原地打了个滚后,依旧睡得宛如死猪,便有些嫌弃地收了腿, 而后看了眼那还在一个个摇来摇去的紫瓜, 啧道:“莫要白费力气了,幻境乃为心魔,应需待心境清明后凭借自身意志方可逃出, 他们若自己破不了境,你即便是使尽浑身解数,也救不了他们。” 李秀色惊道:“那倘若他们一日不清明,便一日出不来了?” 颜元今抬手摸了摸腕处铜钱链,点头:“是。” 又低声道:“纵是耗死在里头都有可能,想来这也是那飞僵的意图。” 李秀色又气又急:“那如何是好?这飞僵既那般厉害,有本意出来同我们正面打便是了,为何还要用这种手段困住大家?” 颜元今闻言只觉得好笑,这紫瓜说话倒是派头不小,还正面打,她连个三脚猫功夫都没有,跟谁去打?他瞧她一眼,回道:“你问飞僵去,本世子如何晓得是为何。” 李秀色被他一噎,撇了撇嘴,又换句话道:“那我们也不能在此坐以待毙罢。不然——” 广陵王世子哼道:“不然如何?我们又无法进入……” 他话到此处忽然一顿,似想起什么,目光落到她身上,低声道:“差点忘了,你是个例外。” 颜元今眸色骤然深邃。 是啊。 她为何会是例外? 他定定看她:“你是如何进了我的幻境?何处寻得的入口?” 李秀色一怔,也不知这话题为何又引回了自己身上,她脑中飞速运转,答道:“我只记得当时自己面前一黑,醒来便在您所在之处了。” 颜元今道“是么?”他顿了顿,低声续道:“那你也能入他们的?” “不能。” 李秀色果断摇头:“我只能进得了您的。”答完又叹了口气,故作不解道:“世子,我猜,会不会是因为我一直心系于您,过于关心担忧您,以至形成了心魔,所以才叫那飞僵开出了一道错口?” 广陵王世子心智健全地活了这么些年,自然是不会信这种鬼话,可不知为何闻言面色却还是稍稍一变,眉头也随之一松。 与此同时,李秀色脑中发出“叮——”一声脆响。 【恭喜宿主,完成第六十七次任务,任务进度67/100!】 本来就是一通胡编乱造,没曾想竟还能通关,这世子的心还真是叫人愈发捉摸不透,难不成是说得叫他高兴了?不过比起好奇这个,她更惊讶的是这次数缘何一下增了这么多。 系统似透她心事,回道:“您于幻境救目标主角1次,抱目标1次,为目标正名1次,哄目标开心3次。故已堆积至倒贴进度中,请宿主再接再厉,莫要骄傲!” 说完,又续道:“此外,拯救主角功德分+1!已累积3分,祝早日获得第三阶段道具!’ 说起这功德分,李秀色自从第二回拿了个不入流的千滞散后,便对它再不报什么希望,她如今做事全凭本心,将之抛至脑后,可没曾想在那晚抓住小僵尸后也得了一分,也不知这回分满后又能收着个什么破玩意。 这一遭在幻境中到底收获良多,李秀色一时又有些贪心不足地懊恼起来,早知道方才便拦着这骚包再多看会星星了! 她收回思绪,瞧见那广陵王世子还在盯着自己,唯恐他继续追问,便主动“诶?”了一声,转移话题道:“那庄娘子呢?怎么不见了?” 本不过随口一提,跑进院子张望一圈,却还未能寻得人影。先前可是这钱庄氏带他们来的这宅院,一会儿功夫便没了踪影,莫非是跟她的那几个家丁车夫一般因惊吓躲去了别处?还是……李秀色忽然也有些紧张起来:“不会是被那飞僵趁着我们受困抓走了罢?” 颜元今眉头轻皱,正要去别院看看,忽听见远处空中飘来一声吟唱。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那唱声虚无缥缈,调不成调,如夜间升起的薄雾,又如鬼魅呓语,朦朦胧胧。 李秀色自也听见,疑惑道:“三字经?”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这声音愈发诡异熟悉,她猛然抬起头:“这、这声音是——” “飞僵。”未说完的话被广陵王世子补全,他冷笑一声朝外走:“读了一晚上的书了,还不消停,唱得这么难听,怕是想等本世子将它舌头割了。” 李秀色在身后急道:“那卫道长他们……” “他们既已处在飞僵所设幻境,那东西便不会再来伤。”颜元今头也不回道:“你先顾好你自己罢。” 说完,径直朝着那声源方向而去。 李秀色原地踌躇半晌,虽说这骚包是要去冒险,可眼下她既不在幻境,总觉得还没跟在他身边安全,听那声音似也不会太远,还不如跟上去算了,兴许自己还能帮上什么忙?她摸了摸怀里的符纸,再回头看看卫祁在等人,咬了咬牙,便也忙不迭也追了出去。 距离钱宅后方一里半远处,乃一片荒田,荒田边上有一条干涸的河道,河道上有一座极矮的圆拱桥,在那拱桥后还立着一间极大却极低的土屋。 颜元今停了脚,盯向那土屋内散出的昏黄光束。 一纸破窗中,印出屋内烛火下的捧书人影,清瘦挺拔,与钱宅中所见身形如出一辙,不过这一回却并非坐于桌边。 它是站着,单手负背,不住在窗前走来走去。 歌声停了,又换作了朗朗书声,似男非女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念着三字经。 李秀色过了好一会才气喘吁吁赶至这世子身旁,累道:“世子,你腿脚好快。” 颜元今扭头,见她跑得一张小脸满是红晕,额上还出了细汗,这紫瓜不会半点轻功,就这么追着他过来,不累着她才怪。 上回在马车里,她说肯为了自己去死,他原本不信,可不知为何今夜忽然有些信了。如论如何这小娘子对他的情意定是深厚到不能再深厚的,说不定还到了感天动地的地步,不然如何能闯得进他幻境中去护他? 虽说她的情意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毕竟他又不可能喜欢她,可他总是这么拒人之外也不好罢?尤其眼下这种情况,是不是要对她稍微好一点儿? 她对他情深意重,定是因为不想看他遇险才这么笨拙地跑来……嘶,可怎么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能力,就她这么点能耐能做什么? 他虽这么想,心却不知为何有些软了,低声道:“一会若打起来,你不要上前,躲在随意一个草垛里便是,等我解决了再来。” 李秀色皱眉:“叫我躲起来?那、那我还追您过来做什么?” 颜元今也皱眉,反问道:“我怎么知道你追过来做什么?” 饶是这么问,心中却还有些生气,他不就正是因为知道她为何要追过来才念在她对他这份情意的份上好不容易怜香惜玉一回么?这紫瓜真真是会煞风景。 李秀色这边无力与他斗嘴,只愤愤道:“我方才听它歌声甚近,没曾想竟要跑这么远!”说着,目光落在那土窗前,后背稍有些发凉起来:“您要进去抓它么?” 她有些担忧:“倘若再入了幻境怎么办?” 颜元今将注意挪回土屋上:“我方才已破过境,心中已有意克制,做足了准备,它幻不起心魔,便奈何不了我。” 原是如此,李秀色顿时放下一半心来,又道:“您遮息符可曾戴在身上?卫道长言,僵以息识人,此符可使我们的气息不易被飞僵觉察,等同于隐身之术,趁他不备偷袭,或是与它正面相抗时若发觉它有要吸□□血之意,利用此符去混乱它视线,趁机躲起来,也能保住性命。” 颜元今听她一口一个卫道长,委实还有些不耐烦起来,道:“没有。” “没有?!”李秀色先是吃惊,又瞬间醒悟,怎么忘了,这骚包这么讨厌道士,自然不会用卫祁在给的符。 她还要再说什么,忽见不远处屋内的光线倏然一暗。 诶? 他们还未进去怎么那光便灭了?! 颜元今也下意识皱眉,想也不想便冲上前去踹开了门,今今剑于同时间出鞘,却见屋内空无一人。 他掏出怀中两枚特制铜钱,轻轻一磨,擦出火来,火星照耀四周。 环视一圈,确认安全,方道:“进来罢,什么也没有。” 李秀色这才急忙跟上来,问道:“这飞僵莫不是在耍我们罢?” 颜元今低声道:“若周围有僵气,我发间铜钱便可发出唯我能听见的声响,我原以为是那飞僵在此,看来方才也不过是它用僵气所造幻影,真身并不在此。” 李秀色不解皱眉:“这一个土屋有何特别的,他为何要在此闹这么大动静?” 说着话,目光忍不住朝室内四周望去。 倘若说方才钱家那杂物间空荡,可比起这土屋,竟还没有其半分寒酸。屋顶满是大洞,屋内地上坑坑洼洼,尽是土坑,坑内有雪有水,泥泞不堪。角落有几块似已经风干了的破棉絮,还有一盏破旧生锈、早已干枯再不能用的油灯,除此以外便什么都没了,想来是过去有人在此居住过。 她一面看着,视线忽然定在一处,眉头一跳道:“世子,照一照这。” 颜元今闻言,转过身去,凑到她身边:“哪里?” 李秀色抬手:“墙上……好像有字。” 铜钱火光照射上去,正见那土墙上密密麻麻写些什么,字迹有的工整,有的却如群魔乱舞,乱涂乱画一般。 仔细去看,才发现是满墙的诗、词,更多的是方才那朗朗的三字经。 “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 李秀色忍不住喃喃读出了声,顺着这工整字迹朝下看去,目光却在落款名讳处倏然一怔。 她忍不住凑近了些,颜元今见状,也当即抬低了些手,让她的视线得以更清明一些。 “世子……”李秀色看清后,终于一下跳了起来,声音似很是惊讶:“你看!好熟悉!” 她这一下动作猝不及防,发丝险些要蹭到铜钱上焰火,颜元今心下一跳,唯恐烧着她,忙又收了手,而后莫名不快起来,黑着脸道:“说话便说话,这么一惊一乍做什么?” “世子,这上面写了应锦!” 颜元今眉头稍稍一皱,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正见土墙上的诗词底下,一笔一划刻着三个小字——“江应锦。” 第84章 江照 也难怪紫瓜反应那么大, 这名字还真是阴魂不散。 几日前于停尸间捡到的锦囊背后,可不便绣着“应锦”么? 此外,锦囊上另绣着与小僵尸身上所穿衣着极为相似的元宝纹, 小僵尸在见到此二字时也反应出奇, 这一切本就已经事出反常。 应锦应锦, 既是那死去的道士名讳,为何又会现在村中此屋的这面墙上? “那道士竟是姓江么?江……”李秀色喃喃念了一声,虽说这姓氏常见,可似乎前不久才听谁跟她提起过一个人,那人也姓江, 叫江……江什么来着? 她一时想不起来,便暂时抛之脑后, 随后借着铜钱火光, 李秀色才进一步发现, 非但是这三字经底下, 这整面墙上写满的诗词底下落款都写上了“应锦”二字。 颜元今漫不经心地评价道:“看来这厮是挺喜欢他这名字。” 李秀色仍在亮着一双小眼四处搜寻蛛丝马迹,忽道:“世子,您瞧这里。” 她这一回所指之处,是墙面最角落一块方形区域,最上头一撇一捺写了个工工整整的“人”字,下面跟了一排歪歪扭扭的照猫画虎,不过画虎不成反类犬,活像是从未拿过笔的白丁派头, 多数都仿写成了个“入”字。 李秀色左看右看一番, 沉吟道:“这看上去,更像是在……教谁识字?” 正说着话,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匆忙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一声呼唤:“主子——” 李秀色率先一惊,当即朝外看去,果然见不远处月光下,一小厮背上拖着个站得笔直的人影,正艰难地穿越荒田狂奔而来,饶是这般辛苦,也不忘维持着一贯人未到声先至的夸张做派,边跑边叫:“主子,您没事罢!醒来未见着您,可吓死小的啦!” 而在他身后,另有两道蓝红身影。 李秀色望着那二道身影,喜道:“卫道长,你们也出境了?” 卫祁在进屋先一颔首,应道:“早在李姑娘及世子闻声朝此处赶来时,小道便已在破境边缘,隐约中也听见了那吟唱之声,所以一出境便寻了过来。” 乔吟面上有几分疲色,大抵是幻境所见让她有些伤神,虽与卫祁在齐来,却罕见地与他间隔稍远了些,只点了点头:“我也是。” 陈皮本是跑在第一个,因还拖着一个,这一会儿已落在了后头,最后一个进屋,将背上人稳稳朝地上一放,满头大汗道:“这顾公子平日里看着文文弱弱的,怎的这般重!” 颜元今瞧了眼依旧阖目站着,面上无甚表情,唯独眼皮底下的眼珠子咕噜噜直转的顾隽,嫌弃道:“他还没醒?” 陈皮道:“可不么!也不知顾公子在幻境中瞧见了什么,这会儿还未能醒来!虽说他身上有遮息符,但留他一个委实不便,小的便将他背来了。” 说完,又瞧瞧顾隽的脸,忍不住猜测道:“莫不是看见什么好东西了罢?食髓知味,便再出不来了?” 他想起自己方才幻境中见着的那一堆由白骨妖精所化的美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认为极有可能。 陈皮一岁便被卖进王府,三岁成了世子殿下的小厮,这十几年来也算是跟着主子吃香喝辣,没遇见何不顺心的事,更没有什么所谓心魔,若实在说有,便是他这小主子脾气太差,过于不近女色,以至于他虽生了张好看的小白脸,也仆随主人地从未和什么小娘子亲近过。 幻境中一下便来了一堆,个个生得甜心可人,一口一个“皮大哥”地叫他。十七年来,陈皮头一回在旁人语气中感受到自己的男子气概,一时间左拥右抱,飘飘欲仙迷昏了头,险些要醉死在这些温柔乡里。 若非最后脑中忽然蹦出自家主子那张阴恻恻的脸从而使他一瞬惊醒,只怕永远也发现不了美人皆为白骨,丽眸皆是空髅,也定是逃脱不了那欲望之境。 颜元今绕着顾隽看了一圈:“若再出不来,岂不是成活死人了?” 又啧一声,摇摇头道:“他也不至于这么没出息罢。” 卫祁在在旁神色严峻道:“若顾隽公子实在无法脱身,只能找到飞僵,制服其后方可毁境。” 他说着,又急忙道:“如何?世子,李姑娘,你们可有什么发现?” 李秀色虽好奇他们于各自幻境中见着了什么,也担忧顾隽状况,但还是连忙先将方才所见一五一十告知。 卫祁在了解后,盯着墙上那些字迹看了片刻,而后手持罗盘,于室内各角落巡查一通,忽然蹙起了眉,须臾,低声道:“此处……” 他顿了顿:“除飞僵留存的气息,似曾也聚集过白僵尸气。” “白僵?”李秀色讶道:“小僵尸?” 卫祁在点了点头,沉吟道:“而且极为浓厚,应当是那些白僵经常来此处……” 他正说着话,眉头忽然一凛,面色也随之一变,厉声道:“等等——” “有人在外面!” 屋外不远处荒丛于此时一阵晃动,蓝衣道长霎时间一跃而出,直直挡在那月下黑影面前,而后眉头一皱:“是你?” 其余几人也追了出去,李秀色最先惊道:“刘伯?” 此人跌坐在地上,衣着寒酸,面容苍老,正是白日里与她同坐一驴车的那瘸腿老伯刘老跛。 “这么晚了,”卫祁在心中虽戒备,但仍上前将他扶起,问道:“您为何会在这里?” 刘老跛颤巍巍自地上爬起,似受了惊吓:“我为何不能在这里?我见此处有动静,过来看看又如何?” “过来看看?”颜元今冷笑:“那你方才跑什么?” “这不是原先以为阿照回来了才想来看看,结果只瞧见了几个模糊人影,又要朝我冲过来,还以为是闹鬼或是闹僵尸呢,若是不跑岂不是要一命呜呼了!” 卫祁在见他已上了年纪,面色惊惶,语气认真,应当说的不是假话,方道:“老伯,您——” 没等他说完,便见刘老跛皱着眉头,打量着面前几位少男少女:“我倒要问问你们,深更半夜的,你们怎么会在江照的房子里!” 卫祁在等人皆是一愣:“江照?” 他们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唯独李秀色眉心一跳,忽想起什么,问道:“江……刘伯,你说此处是那江照的住处?” “没错。” 李秀色续道:“那您可听说过……应锦?” “应锦?”刘老跛似想了一想,而后道:“我说怎么这么熟悉,这不是江照那浑小子给自己取的官名么!” 颜元今蹙眉:“官名?” “是呀。那小子整日想做官出人头地,便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别名,说是有什么锦绣前程的意思,倘若以后考取了功名,便要用这个,老头我也不懂,只觉得文绉绉的难听便是,还没江照听起来顺口呢。”刘老跛说到此处,忽而“咦”一声,奇道:“不过他说怕被旁人笑话,没跟几个人提起过,你们如何晓得的?” 果然没猜错,墙上刻的江应锦,原是江照的名讳,那满墙的字迹,看来也多数出于他手。 只是为何那横死的小道士手里的锦囊也绣了应锦二字?若说二人都叫应锦那也太过于巧合,难不成那锦囊本就是江照的? 李秀色还正想着,听卫祁在道:“老伯,我们还有些事有问,外头天寒,还是先进屋罢。” 进了屋,卫祁在点燃火折子,那刘老跛瞧见屋正中赫然还干巴巴伫着一个穿着一身白衣、一动不动的人影,登时吓了一大跳,险些白眼一番厥过去,颤声道:“这……” “这是我们的同伴。”李秀色忙贴心地简单解释道:“您不必怕,他只不过是中了僵尸的计,一时定住了。” “僵、僵尸?!”刘老跛顿时又是一惊。 广陵王世子好整以暇看他一眼:“你不知道么?那僵尸今晚出没在了钱家,也刚刚来过此处一遭呢,所以我们才追至这来。” 见刘老跛面色煞白,便又嗤道:“你既这么怕,大半夜怎的还敢跑出来,甚至跑至此处来?” 刘老跛一脸懊悔道:“我家其实便住在离此处不远的林后,除了再远处那些富人宅子,这一片也就我和江照两户揭不开锅的。自他走后,他这土屋便一直空着,我也是起夜时远远瞧见此处有光亮,以为那孩子消失了这么些年终于回来了,一时高兴,才想来看看,我也是老糊涂了,若知道是有僵尸,打死我也不出来!” 卫祁在道:“您没听见这屋内传出的读书声?” 刘老跛摇摇头:“没有。我耳朵早便不大好使了……”作为村中人,他早就听说过僵尸出没会敲墙点灯,面色登时透出些惊恐:“你是说,这屋子里方才也传出了那诡异声响?” 李秀色点头:“是。” “读的还是墙上那些。”她抬手一指角落处最上端的端正“人”字,问道:“刘伯,这可是江照的字迹?他在教谁识字?你吗?” 刘老跛皱眉:“什么字?识什么?我可是半个字不识!” 他说着,瞅了墙壁上其余几个如孩童画画般歪扭的字迹两眼,忽想起什么,奇怪地嘶了一声:“诶,难不成,难不成是……” “难不成什么?” 刘老跛想了想道:“许是教的那几个小乞丐罢。” 李秀色讶然:“小乞丐?” 刘老跛点头,语气一下虚了几分,应道:“就是当年在采泉班烧死的孩童。” 第85章 劫走 众人愕然。 又听刘老跛道:“外头不远处那桥洞, 你们可瞧见?” 见李秀色点了点头,他便续道:“早些年那群小乞丐四处流浪,曾在那桥洞里头住过一阵。我曾撞见过江照将自己的吃食分给他们, 这孩子虽有一颗善心, 但自己日子都过得那般寒碜了, 自顾不暇的,哪有余钱去照顾别人?我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以为他最多帮一两回罢了。” “后有一夜雨雪交加,我过路时瞧见桥洞下那群小乞已不见了,却听见江照家中传来欢声笑语、孩童嬉闹, 想来是他心疼外头天冷,便将他们带回了家。第二日我碰见阿照, 也曾问过他, 你连上都赶考的钱都没有, 怎的还管起旁人的闲事了?他笑笑说就那几天, 待天不那么冷了,便不再管他们。” “我虽也住这附近,但那段时日恰巧在外头捞了个活干,整日不归家,便也没再关心过江照这边的事儿,更也没怎么见过他。再见面时,他已收拾好行囊,说要进都去了。” 刘老跛瞧着满墙看不懂的涂涂画画, 不由摇了摇头道:“没想到江照那孩子, 死读书到这个境界,竟连对着孩童都不忘教他们识字。” 卫祁在默了片刻,问道:“这江照究竟何许人?” 刘老跛一声长叹:“苦命人罢了。这孩子自幼便没了爹娘, 并无一个亲眷,唯一拥有的仅是这间土屋,靠变卖那点可怜的家当和挖野菜长大的。好在他天性乐观,心思洒脱,性情良善,也不孤僻,即便是凉菜冷粥,也吃得津津有味。反正老头我认识他以来,倒从未见他埋怨过几句人生不幸、或是世事不公。” “他虽没银钱上学堂,但常在外头捡了旧书破书回来自学,倒别说,这孩子还真是个读书的好苗子,聪慧得很,我记得有一日这村上私塾办了个诗会,江照不知怎么混了进去,几十个饱读诗书的学子,竟都比不得他半点才华。你说说,他岂非奇才?” “打从那起,这孩子便整日钻书眼里去了,一门心思想要考取功名当上大官,还跟我什么什么,唯有读书方可出人头地、改变命运。虽说他学问好,但这官岂是说当就当的?我本以为他不过说说而已,毕竟此地离都城甚远,行路都要花上一笔不少的盘缠,更别提科考间还需钱财在城里周转,他那两口袋空空,蹦不出半点响的,怎么去?” 李秀色皱眉:“既需费用,他为何不去挣钱?” “挣?他可挣不了,”刘老跛道:“他小时候险些被冻死,落了病根,便素来体弱多病,一年四季不分时令皆会咳血,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做不得半点粗活。若非一年半载地能卖出两幅字画糊口,或是一些村民好心接济,这小书呆子早便饿死了。可惜大家都是穷人,家中也没几个揭得开锅的,只能赠些粉面馒头,路费什么的我们也是帮不起的。” 他说到此处,又一声长叹:“可那孩子到底是去了,也不知身边有几块铜板,这么些年了,是不是真像旁人说的,饿死在了半路上……” 卫祁在闻至此,忍不住问道:“这江照,可曾与死去的那些村民有过何仇怨?” 刘老跛疑惑道:“死去的村民?道长说的是被僵尸……” 他言至此,心头忽而一跳:“你的意思是……那僵、僵尸是江照?不……那孩子文文弱弱,怎会变得那么可怕?” “只是猜测。”卫祁在环视屋内一圈,低声:“但极有可能。” 刘老跛仍有些难以置信,喃喃道:“阿照那孩子一心向学,向来不会主动与人为敌,足不出户的病秧子罢了,我也没怎么见过钱有来那帮人有闲心欺辱他。” 说着,忽“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好像还有谁撞见过,当年他离村前几日,曾出过门,说是要去找人借盘缠。” “借?”卫祁在皱眉:“找谁借?” 刘老跛道:“这我便不晓得了。” 方说完话,便听门旁一声懒洋洋的:“这还用问么?自然是找有钱人借了。” 广陵王世子似笑非笑道:“不过那些有钱人借不借给他,倒是另说。” 卫祁在闻言眉头一凛,这世子简单的几句话虽然轻飘飘,却顿时让他心中几分明朗,似乎一切缘由都有了答案。 李秀色也于一旁忽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卫道长,你方才过来时,可曾瞧见庄娘子?” 卫祁在愣了愣:“没有,我正要同你们说,”他自袖中掏出什么,低声道:“这是我在院中地上发现的遮息符,正是我给庄娘子的那一张。” 说着,皱起眉头:“应当是她并未收好,不小心丢了。” “没了符纸,人又凭空消失,”乔吟担忧起来:“会不会是被那飞僵掳了去?” 一旁的刘老跛忽而道:“你们指的可是钱老板那媳妇?” 他提起便开始连连摇头:“村中人都晓得钱庄氏风气,钱有来生时便怕这母老虎,不过那时她到底还收敛些,自从他一死,她便一发不可收拾……”说至此处,似乎对那种不正经的风月之事难以启齿,便只嫌弃地摇了摇头,续道:“若僵尸真是阿照变的,他缘何要对付那娘子?” 李秀色想了想,忽问道:“刘伯,这江照,是不是生得很好看?” 刘老跛一愣,他瞧了瞧面前的几位少年,着重在那位身着朱湛色圆袍、头戴铜钱的小郎君面上多看了一眼,迟疑地摇了摇头:“还是不如这几位惊绝出挑的。” 李秀色顺着他目光看去,忙道:“你不可同他们比,”她说着,随手朝颜元今方向指了指:“尤其这位,全天下就没几个能和他比的——” 话音未落,忽听脑中系统“叮”一声响。 “恭喜宿主,完成第68次任务,进度68/100!” 李秀色一瞬卡了壳,还以为生了幻听,诧异且震惊地回过头去,正见广陵王世子低着头,好似百无聊懒地摸着腕上铜钱,虽看不见他面容,但总觉得他眉头似微微上挑。 小厮陈皮在旁抓紧时间拍着一箭双雕的马屁:“李娘子说的没错!” 李秀色稳了稳心神,将目光从颜元今身上收回,方才清了清嗓子,继续问道:“说到哪儿了?对,你莫要和他们比,只说江照自己,应当是不错的罢?” 刘老跛点了点头:“那确实是个好样貌,端正秀气,若不是病容瞧着没什么生气,再稍面色红润些,定也要迷倒不少小姑娘哩。” 说完,又奇怪道:“姑娘怎么知道?你见过阿照?” “我没见过,”李秀色双眼一亮,了然于胸,继而摇了摇头:“只是猜准了。” 正说着话,忽听身旁“唰!”的一声,当即吓了一跳,却见是卫祁在袖口的一方符纸忽燃起了蓝火。 后者似也一惊,神色一瞬严峻道:“不好——” 陈皮吓道:“这是?” 卫祁在未答,只抬手将蓝焰一拢,聚于掌心后,符纸瞬间化为灰烬,随后低声道:“这是兆乙符……应当是有人动了客栈那几只白僵的兆甲符,需速速回去!” * 吉风客栈。 大堂正中并无异样,唯有店小二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卫祁在与颜元今率先策马归来进门时,瞧见面前光景,后者皱眉上前,直接抬脚一踹:“这是死了?” 卫祁在蹲身过去,晃了晃他肩膀,唤了几声后见无反应,才低声道:“应当只是吓晕了。” 见他仍是不醒,便先放手,急忙朝楼上奔去。 上了二楼,径直奔向自己房内,却见床柜大开,柜中原藏着那三只小僵尸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唯有地上洒着几张符纸碎片。 颜元今停在他身后,透过缝隙朝门内稍瞥了一眼,道:“如何?” “没了。” 广陵王世子哂笑一声,声音有些风凉:“这便是道家的符?当真是有用,连三个孩子都看不住。” 卫祁在未答,只忽而转身又下楼,正撞见其余几人居后匆匆赶来。 他们上了钱宅外停着的那辆先前的马车,因车夫已经跑了,一路上便有陈皮驾起了车。快马加鞭,倒也没慢上多少。 李秀色进门便道:“小僵尸呢?” 见卫祁在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不由愕然:“是谁——” 话音未落,忽听堂中地上传来一声闷哼,那蜷缩一团的小二有了动静,紧接着是一声低呼:“僵尸……僵尸啊……” 卫祁在连忙上前搀扶,问道:“你瞧见了?” 小二此刻还有些心惊胆战,颤巍巍道:“大、大僵尸,风一样便窜过去了,会飞!” “应当正是飞僵了。”卫祁在沉吟道:“是它将白僵带走的?可瞧清它面容?朝哪边去了?” 小二后怕地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可大抵是又会想起了那恐怖面容,当即白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颜元今冷哼:“没用的东西,晕得比顾隽那厮还快。” 方说完,便又听后方又传来一声闷哼。 这一回的音色极为熟悉。 回头,正瞧见那被陈皮拖进屋的,还如同根杆子似地杵着的顾大公子慢慢睁了眼,神色似还有些恍惚,神志不清望了堂中一圈,问道:“我这是在哪儿?” 方才说完他坏话的广陵王世子似觉得好笑,啧一声道:“醒了?” 顾隽迷糊地瞧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大抵还未从幻境中反应归来,懵着道:“诶?昨昨兄,你怎的在这?” 他讶然:“你不是已被僵尸打死了么?” 再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不知道是想起了何等场面,万般同情地叹道:“好惨。” 颜元今:? 第86章 丛林 广陵王世子尚在无语, 便听李秀色唤道:“顾公子,你终于出来了!” 顾隽被她欢天喜地的声响一瞬拖回了现实,茫然看了她半晌, 神智方才清明些许, 点了点头:“嗯。” “我们大家早便从各自幻境中破出, 唯独你迟迟不见醒,倒让大伙儿好生担忧,以为你要永远困在里头了。”李秀色上前:“你方才是说,镜中瞧见世子殿下了?” 难不成是那骚包平日里对友人也太欺人太甚,导致这顾大公子不堪其扰到生了心魔, 所以梦里就势将之咔嚓了? 顾隽摇了摇头:“非也。主要还是……”他默了一默:“是那个物什。” 他微微苦笑:“上天有好生之德,却似有心强人所难。许是深知我素来心中无鬼无神, 自有执念, 便叫我于僵门关游走了一遭。大抵这世间所有品类的僵尸, 都让我瞧了个遍。” 李秀色稍讶, 那这一趟对这顾隽这种见尸遍晕的人而言岂非无异于入阿鼻地狱?也不知这文弱公子在中吃了多少苦头,倒难得还能维持这副光风霁月的模样,面上也不见任何狼狈。 顾隽似对幻境阴影也不愿多提,只道:“昨昨兄仁义心肠、兄弟情义,在镜中救我于刀山火海,顾某真是万般感激。” 颜元今靠着门边,皮笑肉不笑看了他一眼,直言不讳:“别谢了, 本世子可没那么好心。” 顾隽这一醒来, 除了平白无故“乐于助人反倒被僵尸打死”的颜元今面色不大好,其余几人都很是惊喜,关心几句后, 便又紧张起飞僵来。 李秀色见卫祁在自方才起便始终盯着掌心残留的一点白色符灰,正有些好奇,却见符灰的色泽忽然变暗,卫祁在双眼也骤然一亮,连忙掏出怀中罗盘,将符灰如数倒了上去。 “哗哗——” 罗盘指针颤动了起来。 李秀色奇道:“卫道长,这是?” “方才已说过,我给那三只白僵贴的是兆甲符,此符与‘兆乙符’并称双生符,专为外出时察觉所控制的僵尸状况,倘若有人毁了兆甲,那所对应的兆乙符便会燃起蓝火,化为白灰,以示警醒。”他顿了顿,续道:“此外,若破坏兆甲符者身上沾了符印,那乙符所化之灰便会在半个时辰后生出追踪之能,即便眼下村中尸气遍布导致罗盘无法寻路,只要将变色符灰撒上,便能指引我们追寻符印所在方向。” “追踪?”李秀色讶道:“道长的意思是,我们或能凭此符寻见飞僵所在?竟还有这么有用的玩意,你为何不早说!” 卫祁在微赧:“小道过去也未用过双生符,本是想借此挖出白僵另外的同伴,未曾想碰到今日这一遭,也算是机缘巧合。” 颜元今扭头瞧了他一眼,方才在楼上还在嘲讽这破道士没用,没想到还有几分用处,虽说算半个歪打正着。 “我方才不确信那飞僵是否沾了符印,也唯恐白灰不起效,眼下看来还算幸运,倒要多谢那东西毁甲符时有过躯体触碰,”他言语一顿,沉吟道:“飞僵虽凶猛异常,邪力也无穷,但到底是为僵,不可近符,即便可毁符,也定会被反伤……看来白僵对它极其重要,另它不惜伤害自己,也要劫走它们。” 卫祁在说完,神色严峻几分,紧紧盯向手中洒灰罗盘,而后低声念起追踪之咒,盘中指针急速转了几圈,须臾,终于稳稳停在一处方向。 “这一回,定不会叫它跑了。” * 寒风萧瑟。 无恶岭下诺大村庄夜深人静,四下无灯。大抵半个时辰后,众人来至一处丛林之间,此时已是后半夜丑时,林间幽寂阴森,并无半点动静声响。头顶冷月如银钩,光色透过高木枯枝,落下点点碎玉。 一行五人,李秀色踩着碎玉,行在队伍靠后,只觉背脊发凉,小声道:“它真会在这么?” 卫祁在低声:“罗盘指至此处便不再继续有动作,所以应当是于此处。大家小心,我们虽皆入过幻境一次,短时间内不会再中此招,但飞僵到底并不好对付,若有异样,屏气凝神便可,有遮息符在身,可保不被它□□。” 他嘱咐完,又担忧道:“其实小道一人前往便可,诸位侠肝义胆,愿与我一同涉险,我实在感激。” 乔吟自打幻境出来便没主动和他说上几句话,眼下终于开了口:“小道长客气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我……们是你的同伴,既是同伴,自是要并肩作战的。” 李秀色虽有些发怵,但也言语勇敢道:“道长虽功法高招,但所谓人多力量大,哪有我们那个、那个什么什么阵来得厉害。” 顾隽在旁贴心提点:“五阳金钟阵。” “对对,五阳金钟。” 卫祁在一时感动,点头道:“多谢。的确,几位已与小道行过五阳之阵,此阵一旦立过一次,便会形成阵法固性,最好不随意换人,且每行一次,阵力便会有所提高。飞僵性烈,极难收服,唯也有此阵抵御最为合适。” “什么五阳八阳。”广陵王世子步子不紧不慢,语气不屑:“你废话好多,我来可不是为了帮你。” 李秀色跟在他身后头,瞧着他发间摇晃的铜钱铃铛,忍不住啧啧感叹,这厮真是口是心非,瞧他语气对五阳阵不屑一顾,可分明专程吩咐陈皮留在了客栈,不正是因为陈皮不可立阵么? 他二人一前一后走着,离得极近,李秀色这时忽又想起什么,便直接抬起一根手指头戳了戳这人后背:“世子。” 颜元今背上一激灵,被这么轻轻一戳,身上莫名似过了道电,他并未停脚,只脑袋稍稍朝后倚,声音听不出情绪:“做什么?” 李秀色道:“给你个东西。” 她似怕他拒绝,飞快从袖中掏出来什么物什,小手穿过他腰侧,正擦过他衣襟,往他正腹部上一贴,而后又立马缩手,正要抽回来,却被前面那人一下抓住手腕。 他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手掌很大,冰冰凉凉。 扣着她的手腕,低声道:“偷袭本世子?” 李秀色哪想到他这般眼疾手快,来不及诧异这厮居然会主动抓她手,只倒吸一口气:“疼疼、世子,你力气好大,你轻一些……” 她知道这人素来恶劣,也不懂怜香惜玉,生怕他知道她疼会故意恶作剧似的再用力,谁曾想他手上瞬时一松,力道轻了三分,只是嘴上语气却还是那副老模样:“这么没出息。” 颜元今说完话,指腹却有些微微发热。 她不说他还没发现。 原来除了腰,小娘子的手腕也是这样软的,烫烫的,好像轻轻一捏便要碎了,真是娇气。 她右手腕处还绑着那黄绳,颜元今觉得碍手,直接朝旁推了推。他一手扣着她,没有要放的意思,另一手捻起身前那张符箓,问道:“这是什么?” 这么走路实在有些不方便,李秀色道:“你先放开……” “你先说。” “是遮息符。”李秀色道:“我方才在客栈,问陈皮小哥要了一张来,那张本就是世子您的,戴在身上,保一个平安也好。” 颜元今蹙眉:“我不是说过我不……” 李秀色急忙道:“您就算不喜欢卫道长,也该为自己安危着想罢。”又叹口气:“这可是我专程想着您,惦记着备来的。” 走在前头的少年的“不需要”三个字已在嘴边,听见她话头,莫名都憋了回去。本是要就势将这符纸扔回来,手抬起一半,动作也生生一顿,收了回去。 罢了,他默默地想,她对自己一片心意,堪称诚挚的关心之情,今夜月色尚好,他心情也尚可,还是善良一回,不要这么绝情地推三阻四了。 颜元今将符纸揣进胸前,又想起什么,顺势在怀中摸了一摸,而后“嘶”一声。 好像少了什么……那两个丑不拉叽的草编小狗呢? 没了? 他眉头皱起,想来是因为幻境之物,出镜便不复存在了。 心中忽然有些烦躁起来,就听身后小娘子道:“世子。” “怎么?” 李秀色商量道:“您晓得我并非是要偷袭,现在是不是可以放手了……” 颜元今愣了愣,低下头去。 他确实有些想不明白这怎么一抓就抓了一路。 甩开她的手,本想再冷酷丢下一句“以后莫要随随便便摸本世子”,或是“再乱摸我下次就给你这只瓜手活生生扭断”,但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 也不用说这么严厉罢?这紫瓜又不是傻子,她自己应该晓得的,那便没必要多此一举提点了。 朝前再走几步,小娘子再道:“世子。” 广陵王世子这一回是有些不耐烦了:“又怎么了?” 李秀色想了想,道:“感谢您收下了符纸。若是您就这么死了,我可是会伤心的。” 颜元今步子一顿。 他抬头瞧了眼头顶月色,枯木缭乱,光景阑珊,远处似惊起几只乌鸦,“呼啦啦”飞过高空,展翅逃离丛林暗夜。 他想,这小娘子真有意思啊。送了他符纸,明明是她在关心他,却还要感谢他。 李秀色跟着停下来,才避免撞他身上。她听着脑中的“叮”,提示任务+3,有些高兴,连颜元今的背影都一时觉得高大伟岸了起来。 她想,真好,他需得好好活着,她离目标可是越来越近了。 顾隽第三个停下来,他扭头,疑惑道:“昨昨兄,李姑娘,你们为何都不走了?” 颜元今仍是仰着头,凤眸稍稍一眯:“你看。” 寒夜之中,风过呼啸。 似有一只巨大飞鸟,自他们头顶不远处半空的高树上掠过。 今今剑一瞬出鞘,广陵王世子俊颜寒光一闪,冷声笑道:“它来了。” 第87章 林见 卫祁在手中罗盘也于顷刻间急速晃动, 他抬起头,见夜空中那一轮弯月逐渐被浓雾笼罩,半空中似升起漫天尸气, 而那林间“大鸟”速度极快, 如风驰电掣, 在众人上空不住来回,每飞过一次,便似秋风扫叶,震得林间枯枝颤动,残叶齐飞。 乔吟皱眉:“它发现我们了?” 卫祁在摇头低声:“应当没有, 需趁它不备,率先出袭。” 他语毕, 自袖间捏出一道蓝符, 咬破指尖, 二指于符上迅速画上咒文, 再腕间一扬,使足全力一抛:“去——!” 那符纸如箭朝上空飞去之际,恰有一长剑急出,剑身与符纸一低一高,一直逼空中那正巧呼啸而过的黑影的心口,一直飞其面门。 那黑影似避之不及,面上被符纸猛然一贴,瞬间便朝下坠, 那长剑眼看也要刺上它身躯, 颜元今却忽而发现似有什么不对,眉头一皱,一瞬挥出铜钱链, 将今今剑生生一卷,在险些刺上的当口用力收回。 黑影直直下落,眼看要重重砸去地上,铜钱链又缠上去,捆住它腰间,用力一拽,平衡了下坠之力,才让它在最后一瞬稍放缓了速度,未能摔得那般狠。 众人急冲过去,见它扑在地面,一动不动,心中颇有奇怪,卫祁在抬手扶肩将之转了个身,对上其面容后顿觉诧异。 李秀色率先低呼:“是庄、庄娘子?!” 颜元今上前,收了铜钱链,冷笑一声:“我说怎么瞧着不对劲,倒是小瞧了那畜生,反应这么快,险些要被被它骗了,今今剑若真刺去她身上,我广陵王世子岂不是还要落个滥杀无辜的名头。” 面前这钱庄氏身遭莫名裹着一层黑布,方才于半空中,光线甚暗,才叫众人瞧不清面容。眼下仔细去看,却见她原生得珠圆玉润、体态丰盈的身形,此刻却稍显干瘦了一圈。 她面容也有些干瘪,原先那幅盛气凌人的模样全然不见,眼眶微微凹陷,面颊布满干纹,嘴唇发黄,整张脸呈现出暗黑色泽。 顾隽瞧了一眼,只觉得心惊肉跳,不忍地抬手遮了眼:“这、这娘子是已被吸干了?” 卫祁神色凝重,并未做声,只揭开她面上的符纸,低头看见她唇边忽溢出一道血迹,眉心骤然一跳,迅速在身边布包掏出一粒药丸,撬开钱庄氏嘴唇,递入其口中,而后抬手探息,方沉吟道:“若精血已尽,便不会再因摔伤留血,她眼下果然还残存气血,脉相也仍未断,应当是只被吸去了一半,剩下一半还没来得及吸。气血已尽或将尽者自无回天之术,但她仍算充足,吃了观中专设补元丹,或能残存一命。” 正说话时,忽又听头顶“呼啦”一声,似有何物一闪而过,这应当才是真正的飞僵,方才不过是它在觉察有符剑袭来时丢出了庄娘子。 乔吟狐狸眼一扫上空,冷道:“好在世子反应及时,这东西竟还敢戏耍我们,夺了钱庄氏半条命,剩下半条是想要我们来杀么?” 又有些奇怪:“他既如此厉害,为何不干脆在钱家吸干了事,要特意将她掳来此处林间? ” 话音落,却听李秀色似发现什么,低声道:“是不是因为……它是想慢慢折磨她?” 乔吟低头,见李秀色说话时掀开了那裹着庄娘子身躯黑布的一角,露出她半截胳膊,赫然可见已几乎无半分弹性的肌肤上清晰留存几道新鲜的暗红勒痕。 众人不禁怔住。 李秀色倒吸一口气,剩下的不用多揭,也知道多半都有些惨不忍睹。她一字一顿道:“我猜对了。它是想在这阴森之地,一点一点将她折磨至死,看她恐慌、求饶,最后才要她的命。” 顾隽在旁听着都只觉毛骨悚然,他非礼勿视地没去多看庄娘子胳膊,只叹道:“这、为何如此,需得是多大的怨恨……” 卫祁在皱眉:“它应当是折磨至一半,还未来得及吸食干净,便察觉了我们的到来。” “察觉?”李秀色抬头:“可我们不是有遮息……” 话说一半,忽想起方才刚进林子的时候,颜元今身上是没有符的,虽说她之后给了他,但应当是他起初的气息惊动了那东西。也不知算不算阴差阳错,倒算是好险救得了庄娘子半条命。 正想着,头顶又是几声呼啸,这飞僵速度当真是极快,叫人分不清是从哪个方向而来,甚至感觉四面八方都有黑影闪过。 卫祁在抬头:“这东西大抵是来了兴致,一直在试探我们。”又道:“我们虽有遮息符在身,不易被它觉察气息,但它扔了朱娘子下来,怕是借她定准了我们的方位。” 李秀色稍一紧张:“它想做什么?定准方位,隔空也吸去我们的精血?” 卫祁在眉眼一凛,沉声道:“那便要看看它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他说着,指尖佛尘微微一转,利落挽了一记道花,而后掌心在尘柄处用力一推,长丝对准夜空中右上方,如离弦之箭疾出。 半空那黑影正飞至右上方,见状也极为敏捷,迅速朝左边一闪,却不想拂尘银丝却在此时长锋一转,打了一记烟雾回马枪,翻飞猛转,向左方黑影所在用力杀刺而去。 黑影朝后直直一退,却仍被利丝划过胳膊。但它受击后并未下落,只再一飞跃,直直跳至一高树尖顶,又从高顶一跃隐身于黑暗中不知何处。 银丝收尘,卫祁在瞧见上头沾染一片黑血,不由微怔。 “是旧血,血中有兆甲符符印之气,应当不是方才所伤,而是在劫走白僵时所负……”思及此,他皱起眉头,环视上空,听得远处乌鸦嘶哑粗劣的声声鸣叫,仰头高声道:“你受伤了,还挣扎什么?” 卫祁在此刻声如洪钟,一字一句道:“你本性应当不坏。哪怕是如今,为那几个可怜孩童,也不惜让自己负伤,为何要一再执迷不悟,杀人成性?” 乌鸦鸣叫连绵不绝,却唯独没有飞僵声响。 李秀色皱眉:“它跑了?” 卫祁在看向怀中罗盘,正要摇头,却听广陵王世子冷哼:“自然还在。” “莫要同它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了,”他道:“本世子最烦躲躲藏藏,不如便叫它下来谈谈。” 他说着,大抵是想起自己还带了什么玩意,抬手便在身旁树上低干处摘了几根枯枝。而后掏出怀中一精致的弹弓大小的弓架,将三根枯枝朝上一别,较尖一端立于前方,再稍稍仰头,对准方才飞僵隐走的黑暗高处,凤眸一眯,朝后用力一拉弓绳。 “唰唰——”三声,枯枝如流星疾去,随后又有“砰砰”三声,似接连射中了何物什。 片刻过后,高处先后落下两只乌鸦,皆为枯枝穿喉。 卫祁在心中不由稍稍惊叹,早便听闻这世子最喜玩弓,也擅射箭弓法,却不想当真是例无需发。虽说上次在王府后院也曾见他射过蝙蝠,倒远没有今日这般叫人震撼。 还在想着,忽又有一黑影直直坠下,稳稳停在众人十步之远的地面,它立得笔直,面容隐在暗处,只能模糊看见是穿了一身暗赭色的袍子,而右腿处,赫然正插着那剩下最后一根、最细且最长的枯枝。 颜元今远盯着它,笑道:“不错,三只笨鸟,全中。” 卫祁在于此时低声:“诸位当心,随时准备立阵。” 顾隽与李秀色闻言,忙点点头,一个掏出袖中豪笔,一个摸出怀中那柄崭新的小匕首,后者摸了摸那匕首精致的剑鞘,心中庆幸,虽没了桃木棍,可也多亏了顾夕,这会儿便派上用场了。 李秀色摸着匕首,又扭头瞧了乔吟一眼,她背后背着一把长琴,是当日从顾府带出来的。 那夜虽用断了几根弦,但顾隽隔天便已叫人修好,还转赠与了她,据说是觉得乔娘子出门在外需武器防身。 乔吟倒也并未推脱,她的银针必须由琴而发,自己的琴又留在了胤都,出逃后便与家中断了联系,手头正缺所用,且顾家这把琴虽然不怎么上乘,但好歹轻度适中,还算便携,她用起来倒也算是衬手,便想着先将就一段时日。 她与顾隽因有婚约,且她心中一向不服不愿,起初见之尴尬,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确然觉得此人各方面都属胤都小郎君中上乘,虽无情意,但却是做友人的首选。 林间寂静须臾,忽响起一声柔笑,似男非女,相互交融:“妙哉妙哉。” 众人微微一怔,却见那黑影朝前一跳,刹那现于月下。 几步远外,终于月色清晖下,得见飞僵真容。 不似寻常僵尸恐怖丑陋,脸上无半丝干纹,白发披肩,一张面颊也苍白如细雪,唇红欲滴,眼白黑珠,除却微微有些病态弱感,以及指尖红长的细甲,竟宛若常人。 刘老跛并未骗人,这江照眉眼生得确实很是不错。 飞僵面无表情,却诡异地让人觉得他恍若在笑,是那般温和礼顺却格外渗人冰冷的笑,声音也无半分凄厉,只带了几分幽幽的低怨:“应锦何德何能,有朝一日,也可被你们这堆名门子弟、公子王孙这般重视?” 李秀色背后有些发凉。 因它虽能发出声音,那张嘴唇却是紧紧闭合,漆黑的眸子死气沉沉望着这边方向,唯有胸腔在随着说话声不断颤动。 第88章 齐斗 众人因它此番言论动作微顿, 月影阑珊,林间萧萧,只觉这尊飞僵似鬼魅一般, 脚底未动却可前行, 缓慢朝他们方向移来。 乔吟最先出声道:“竟是个会说话的。” “公子王孙, 名门子弟?”广陵王世子则是皮笑肉不笑:“你倒是慧眼识珠。” 林间响起轻柔的笑,音色竟如和风细雨温煦,它衣袍角于寒风中轻轻翩轻飞,笔直僵硬的身子分明方才仍在几步之远,待颜元今话音落时, 一瞬已直直停在了众人面前。 李秀色与顾隽纷纷一惊,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颜色元站于最前方, 几乎是顷刻之间便与它面对着面, 双目与之对视。这江照生前应当是生了一双明澈秋水的柳叶眼, 倒配得上他那病怏怏的气质, 此刻这双形如柳叶的眸子死气沉沉,没有半分水波,更半点不见广陵王世子的倒影。 “不用怕,看来几位身上是有什么宝贝在。”漫长的安静中,忽见这身躯的胸腔处又微微振动,那似人似鬼的声响又响起来:“我眼下闻不见你们的气息,便自然吸食不得你们。” 飞僵停在颜元今面前片刻,忽而原地直直一转, 对准了两步远, 靠在树旁的庄娘子方向,低低一笑道:“但她可没有。” 话音落,竟在广陵王世子抬手握剑之时, 又于眨眼之间,只一瞬闪便至了钱庄氏面前,两臂朝前一抬,一双殷红薄唇微启,腹部朝内一吸,庄娘子身子与此同时猛然一颤,千钧一发之际,卫祁在拂尘银丝出手,如灵蛇急缠,将飞僵牢牢锁住,打断其动作后,右手迅捏数张黄符,高声喝一声“请困尸咒!”后,直直就它身上砸去。 伴随着他口中喃喃咒语,眼看黄符如飞虫速将它团团围住,却听得一声轻笑,飞僵原地一转,那些符纸便瞬间如被抽了生气,一瞬塌软直落地下。 卫祁在心中大骇,却听林间又起淡淡声响,宛若喂叹:“我手因符受伤,是应锦自愿相触。而我眼下不愿,你这些符咒又如何碰得了我呢?” 飞僵言毕时倏然向后一退,它力道之大,即便卫祁在手上已用足了气力也无法抗衡,瞬间朝前栽去,被拉扯朝前拖拽,只得双脚一稳,握柄一抬,银丝迅速又如游蛇一瞬收回。 “记得,”飞僵再一动不动,胸腔却一声轻笑:“下次莫要再打断我。” 话音落,身形再一闪,鲜红长甲骤然又伸长数倍,似要直直朝着卫祁在所在方向袭来。 颜元今却于此时扬剑横出将那长甲生生一斩,啧道:“这便打起来了?方才还未问你,你缘何晓得我们身份?” “几位这般装束,”这飞僵倒是有问必答,果然收手停了下来,低低道:“应锦难得相见。” 颜元今点了点头,似故意讽笑一声道:“也是,你这般身份,怕也配见不了几次。” 林中片刻寂静。 须臾,飞僵面容未动,胸腔中却是自嘲般笑了笑:“您说的是。” 语气风轻云淡,一双眸子却于刹那间充斥上无边无际的黑,似一瞬将眼白吞没,没了眼白的僵尸犹如凶煞厉鬼,原地转身,不再顾及卫祁在那边,只就着颜元今方向直直飞了去,嘴唇于此时竟也飞速翕动起来,伴着桀桀诡声,黑眼渗人,似也能将人生吸进去。 ——“你生得不错,唯独这张嘴不大好,我便好心摘了去。” 颜元今笑道:“你大可试试。” 他迎剑而上,袖间铜钱币一甩,直击飞僵,后者犹如魅影,身形极快,不仅如数躲过,身遭甚至掀起一阵龙卷阴风,将那些铜钱币如数推了回去,箭雨一般劈头盖脸朝颜元今身上砸去,后者持剑一一尽扫,数一阵“叮叮当当”声响后,周围的树干上无一不嵌满了铜钱。 不过还有一枚自广陵王世子手臂擦过,力道极大,直接生生划出一道血口来。 颜元今方低头瞧了一眼,忽觉飞僵已于此时再次直直停在他面前,便当机力断,不再理会伤口,抬手持剑尖就它心口猛然一刺,然而只听“铮——”一声响,今今剑尖竟如刺铜墙铁壁,一瞬弯曲。 好在此剑乃峨眉上品至尊之材,剑身如蛇可硬可软,韧性极强,才免遭断折之灾。 颜元今啧一声道:“这么难缠。” 卫祁在上前相助,拂尘柄身一分为二,自中飞出桃木小剑,与乔吟所弹出银针一同向飞僵袭去,却无一不若打在钢身,又折返了回来。 他下意识皱起眉头,难怪说飞僵戾重,百年才可出一尊的至凶之僵,除了不惧阳光百步吸*精上天入地,竟还能练个钢铁不破之身,旁的僵至少被打两下还能受击吃个痛,这位怕是除了道阵,没什么能制得了它。 飞僵似是丝毫对其余几人不管不顾,只一心盯紧颜元今,于此时长甲朝前欲刺,后者身法敏捷,左闪右躲,并未主动出击,只凭借极好轻功游走,似存心要与这僵尸玩一出猫捉敏鼠的戏码。 卫祁在看在眼里,忽意识到什么,低声道:“世子有意吸引它注意,眼下时机正好,趁它不备,待我先布阵,几位牢记阵咒,看准阵眼!” 说着,他迅速翻身上前,立于那飞僵后方两步远处,拂尘高竖,以手立诀,嘴唇急动,口中沉声速念:“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化金木水火土,立五阳腾腾之——” “缚鬼邪,镇妖魔,罩金钟,困人间!” “立罩飞僵,速困林间——起!” 话音落,拂尘银丝漫天起,携卷狂风朝飞僵袭去,卫祁在再高声道:“世子,避!” 颜元今早有准备,纵深一跃出之时,阵法光圈便速如巨钟金箍兜头向飞僵罩下,只一瞬间,狂风呼啸间,无数根银丝将它层层包裹。 李秀色、顾隽乔吟三人对视一眼,分立三方阵眼,心中也默念咒语,犹如上次于顾宅之中迅速变换身形,手中武器钩住银丝,使之在飞僵身上不住缠绕。 颜元今于最后一端,今今剑用力一扯,五阳阵瞬间得立,阳气于不同方位瞬间渡出,如建牢笼,将飞僵牢牢困于其中。 林间便于此时,忽响起飞僵一声低笑:“没曾想,你们竟还留了这一手。” 它似乎试图简单挣扎一下,但未能动作,便道:“不错,是个好法子。应锦该深感荣幸才是。” 它音色中始终带着淡淡的自嘲,令卫祁在眉头一皱。 很是奇怪,饶是荫尸当初,也是先于阵中极力反抗,怨气大发,无尽嘶吼,可这一次的阵,他们已做足了对应准备,却似乎极为平静,甚至意外顺利。 卫祁在不敢掉以轻心,只盯着那双漆黑的眸子,与之对上,忽而心中一跳,似意识到什么,有些意外,却又不明白为何,只低声道:“……你本身便未想逃,是不是?” “在钱家,你掳走庄娘子时,大可以现身与我们相斗,即便因我几人有符在身使你不可吸□□*血,但单凭你能力,或也能大伤我们锐气,甚至夺去一尸半命,但你没有,你只是施了幻境,将我们困于其中,以耗时间再得去客栈救走白僵。” “你事先又在荒田土屋布下诡异亮灯读书之幻景,待我们一出幻境,引我们过去,是想让我们抽丝剥茧,寻着线索,晓得飞僵便是你江照。” “朱娘子是你要杀的最后一人,你杀完她,便打算就此收手。你今夜至始至终便只有三个目的——救下白僵、折磨钱庄氏、以及将她折磨至死后了结心愿待我们来抓你。是也不是?” “只是你没想到我们会来得这么快。你虽手上因符受过伤,但并不影响你自身戾能,你若是想,方才应该有许多可致我们于死地的机会罢?可你依然都没有真正出手,只是周旋了两局,眼下便束手就了擒。” 连声逼问完,众人纷纷怔住,颜元今率先嘶一声:“我说为何方才同我追逐打闹得厉害。” 他抬未持剑的那只手摸了摸臂上上口,指腹捻血,眉头先皱了皱,方抬眼嗤道:“除了给我这一下。你至始至终,便是在陪本世子玩?” 飞僵轻笑:“几位瞎说什么,应锦不逃,只无非是躲不过这阵罢了。” 卫祁在定定看它,沉声道:“江照,你对我等都能如此心软,不存害人之心,为何非要那些人杀干抹净?” “你生前应当从未杀生过?你天性心善,怕是连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死后何至于此?”他厉声:“即便庄娘子对你做过什么,那是她的罪过,天地自有律法,你又为何非要将其蹂*躏成这般?” 此言一出,分明飞僵一动不动,表情也无任何变化,可众人皆觉得他那一双柳叶眸子瞬间冷了下来,如同冰窖。 “何至于此?” 它终于出了声,却仍算平静:“因果报应罢了,是他们应得的。你说天地有律法,只是可惜得很,我早便不信天地了。” “江照。”卫祁在道:“你恨他们什么?恨他们高高在上却横行作恶,恨他们家财万贯却不肯帮扶。有人言你临行赶考前,曾去找人借钱,找谁?是不是便是你这段时间所杀之人?钱有来、王五……这些人你一一找了过去,他们是你唯一的希望,却无一人理会你,甚至言语轻慢你,你才因此怀恨在心,是也不是?” “你如今看着他们每一个人对你下跪求饶,心里很痛快罢?可你却还是生生吸干他们的血,是恨不能让他们永生永世跪着?江照,飞僵虽有设幻境之能,可你能这般如鱼得水,可否想过,是因你自身心魔太重?” 飞僵忽而低声咯咯笑起来,这一声更显他嗓音尖细:“公子说得没错,我心里痛快得很,见他们一个个诚惶诚恐地朝我磕头,口口声声喊我‘江大哥’、‘江公子’、‘江状元’,从未有过的待遇,那头磕得又重又响,真真是好听得很。” 卫祁在低吸一口气:“那钱庄氏呢?钱庄氏又如何让你这般?” 李秀色于这时高声道:“她逼你做了面首,是不是?” 众人怔住,飞僵的身子更是一颤。 李秀色紧盯着它:“你同意了?” “没有。” “你同意了。” “我说没有!” 骤然一声大吼,原本平静的阵圈猛然剧烈颤抖起来,阵眼几人纷纷被震得胸前一痛,卫祁在面色一变,忙抬手于怀中再掏几张符纸,飞与阵中上空,口中急速念诀,方将震动暂压下来。 飞僵的情绪似一瞬撕裂崩溃,又于下一瞬迅速沉寂,它似乎渐渐冷静了下来,法阵便也重归平静。 “她羞辱我。”阵法中心,忽然传来哽咽的声响,好似在哭:“他们为何要羞辱我呢?我江照一个读书人,十几年来从未做过坏事,不过是贫贱了些、痨病了些、无用了些,为何要羞辱我呢?” 第89章 过往 似被揭开难以启齿的伤疤, 飞僵此一瞬万般悲彻。 “娘子说得没错,”它幽咽完,忽而低低道:“我是做了旁人的面首。” 李秀色忍不住愣了愣:“你……” 林间声音虚空缥缈, 它方才还是在哭, 此刻却犹如在笑:“你们应当都晓得, 应锦生了条贱命。” “三岁时,父亲在山上做话被山石砸死,六岁时,母亲因病去世,我遗了她的病情, 落了病根,常年咳血, 病病殃殃, 因那副病躯做不得活, 便无立身之本, 每日苟活于那破屋中,怕冷、怕饿、怕病时无钱买药,怕雨天屋顶漏风……但我依然活了过来,不会在那些嘲讽我贫贱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人活一世罢了,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 李秀色道:“我知道,你心中有信念支撑,想做官, 改写命运, 出人头地。”她顿了顿:“以你的才学,确实可以,以你的心性, 或还能当个好官。” “是么?”许是她的话让他甚为满意,飞僵又笑了起来,笑声倒不诡异,只是越笑越显得酸楚:“只可惜啊,可惜……我连上京赶考的钱都没有,连这个村都出不去,行至半路都有可能被饿死、冻死,压根到不了都城,又凭什么做官?” 李秀色道:“所以你便想着出去借钱?”她说至此,又沉吟道:“可江照,他们或是行径恶劣,可那些人与你非亲非故,他们其实本就没理由去……” “那帮人都是一路货色!”未待她说完,飞僵声线骤然抬高了一瞬:“他们该死。” 九年前,科考来临,他带着一线希望,抛去自尊脸面,敲开一道道大门,等来的却是一双双白眼。 有人骂道:“江照,你脑子被屎糊了罢!克死爹娘的晦气玩意,瞧你这要死不活的病秧子模样便来气,还借钱,你哪来的脸?别挡着大爷路,滚!” 有人讥讽:“你是说只借个路费?待你考取了功名加倍奉还,大恩不忘?可江照啊,我凭什么帮你,你又凭什么觉得自己一定能当上官?就算你能做官,我即便是给那巷口两条野狗,我也不想给你,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罢!” 还有人哈哈笑道:“借钱可以,先跪上一天一夜,再磕十个响头,喊我一声爹,你爹我便考虑考虑送你几个铜板。” “我自然是不愿意跪的。”飞僵音色发冷:“却被那钱有来的下人踹了一脚,当街跪了下去,他踩上我的脑袋,似要将我碾入地下,叫来往的人嘲笑于我。我不过是借钱罢了,我做错了什么?他不愿意可以,凭何要让我受尽折辱!” 卫祁在心中也有些许苦涩,低声道:“你既知他们恶劣,为何还这般急着借钱?那刘老跛曾言其实你也曾在外卖出过字画,虽皆是廉价,但或能供自己糊口几日。即便你身体无法做话,但兴许凭才学,日积月累攒一攒,也能筹够上都的路费?” “是啊,攒一攒便好了,”飞僵一声喂叹:“若我还有时间可等的话。” “可是科举四年一度,而应锦只有三年可活,如何再等?”它笑道:“若我不在半月内进都赶上考试,只怕是到死都不再会有机遇了罢。” “……三年?” 飞僵此刻状态似很是平静,于阵法中孤自站着,仿佛能让人瞧见那书生当年形销骨立、体弱枯槁的模样:“我那病躯本就是一日日拖着,能再给我三年,倒也是上天怜我?” 嘴上说的是“上天怜我”,声音却无尽自嘲,分明是在恨上天不公。已生于无边黑暗,阴冷沟渠,活得万般艰难,却偏偏还要遭受这么一击,难怪他一刻再不能等,宁愿扔下读书人的心中自傲,也要去腆脸求人,也难怪他心境再不如幼时乐观……不,或许他根本从未乐观过,不过是因心中对未来有期待而学会伪装,但当信念一次次崩塌时,才终于一股脑将多年来心中的怨怼发泄而出。 “钱庄氏那女人,”李秀色正于心中感叹,忽听飞僵又道:“是我最后能抓住的稻草。” 他能寻的都寻了过去,眼看科举之日越来越近,他身上却连考试费用都没有,想尽一切法子,焦头烂额之际,便被一个满身富态的半老徐娘找上了门,江照认得,此人便是钱有来的夫人。 庄氏眼神暧昧地上下打量他,最后竟笑了起来,道:“郎君若想用钱,我倒是可以给你,不过要有个条件。” 江照未曾想过竟是那般肮脏、令他作呕的条件。他起初不愿,硬生生将庄氏赶了出去,却听她在门外不紧不慢道:“小郎君倒是有几分风骨,可你莫要忘了你眼下最需要什么,我可是你眼下唯一的贵人,你现在不过是条没饭吃的狗,自己好好想想罢,到底要不要这根骨头?” “做她三日的面首,便能给我应得的骨头,”飞僵笑道:“敢问几位,若你们穷途末路时,可愿去做狗?” 众人沉默不语,未能设身处地,确然无甚资格说他是对是错。 “我关上门,听着她在外头说话,转眼便咳了血。那时我便想,去罢,应锦,捡了那根骨头吃,吃完,便可以离开这地方了。” 庄氏在外不仅养了他一个面首,她有些怪癖,喜五花大绑,烛油蜡具,将旁人弄得伤痕累累,并以此为情趣。江照身体孱弱,她也未见怜惜,反倒尤其喜欢他那般任人宰割、摇摇欲坠的模样。他常痛得求饶,泪眼婆娑,她却变本加厉,愈发兴奋,甚至还将旁的面首喊来,一齐见他那般痛苦不堪的模样。江照去了三日,那三日只觉从头至尾已被人羞辱了遍,以为自此可以解脱,可未想三日后,她要续满七日,七日后,又要延长一月。 江照没时间耽搁,自然拒绝,那钱庄氏便当即反悔,不许他离开,还嘲讽他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只剩三年的命,便不要再去做那功名梦,还是乖乖做她院中狗,可保他三年都有骨头吃。 飞僵又凄笑一声,再问道:“几位说,若是你们,可愿消受这福泽?” 在场几人面色都有些尴尬,虽说飞僵回忆往昔是一笔代过,可那般所谓“情趣场面”,还是令众人浮想翩翩,颇为咂舌。 难怪飞僵要这般折磨庄娘子,她身上的红痕,是他原封不动还了回来。 李秀色率先深吸一口气:“所以……她最后欺辱了你,却也没给你钱?” 飞僵透骨恨道:“骗子,骗子!我没有一刻不想杀了她,她这样的骗子,难道不该杀么?!我江照读圣贤书,行圣贤事,凭何要被她欺辱!” “好一句读圣贤书,行圣贤事。”颜元今于此时冷道:“你既圣贤,缘何非要做官,名利腾达,便这般重要?” 飞僵黑漆漆的眸子定于他方向,忽而苦笑一声:“公子锦衣玉食,一掷千金,能瞧得起什么?” 它声音虽未有太大波动,但那漆黑的眸中却似藏了波涛怒火,广陵王世子素来言语刻薄,怕是每回都正戳它心口,不过它还是将那怒火压了下来,只掀起四周一阵阴风以示发泄。 阴风卷起它衣袍一角,先前颜元今与之搏斗时都并未在意,此刻注意力全在它身上,于月色中看见其黑靴上熟悉的左右各三道青纹,忽一下皱起了眉,问道:“你里面穿的什么?” 他似懒得等它回答,空闲的那只手掏出怀中铜钱,冲着阵中僵尸方向弹去,铜钱竟如利剑狠狠划破其胸前正中的袍布,露出袍下内里的衣着。 蓝色圆领窄袖衫,衫上正中胸口出绣着一圆形蟒图。广陵王世子面色一沉,声音顿时冷下来几分:“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是个阉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愕。 顾隽也仔细瞧了一眼,恍然道:“是了,我曾进宫瞧见过,此为宫中太监的定装,皆为圆蟒纹,佩青纹靴。可、可江兄,”他怔怔:“你如何会成了宦官?你不是……” 不是要考取功名,去实现抱负,做大官的么? 飞僵便于此时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凄厉非常,于林间回荡,明明面无表情,可让人觉得眼中似有泪花:“做大官……做大官……是呀,我江照做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做大官的么?为何我却成了一个太监,这不该问我呀,该问这上天!” “我参加了科考,对卷试胸有成足,功成名就在握,甚至已在等揭榜日的喜讯,却在揭榜那日一觉醒来成了阉人,做了太监。为什么?就因我无权无势,因我命贱活该么?我好不容易走到了那日,却要落得如此下场,我江照苟活十几年,未曾有一日愧对上天,缘何上天要对我如此残忍?” 颜元今似对这太监服饰极为厌烦,冷冷看了一眼,而后问道:“谁害的你?” 飞僵低笑:“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是谁要害我,更不知为何害我。我只知,我即使是成了太监,也没能在那都中繁华之地多得驻留,宫里的总管晓得我没两年命好活,是快要死的入,便将我赶了出去。我无处可去,便想离开胤都,回这无恶村来,可惜人还未至,便死在了半路上。” “说来可笑,”它笑道:“我并未死在上都之日,却死在了离都之时。原以为触到了心中所梦的影子,其实不过是寒潭假幻,我连那真正的梦境都未曾走进去过。” 卫祁在不由低吸一口气,这江照命途多舛,原来进都也曾遭遇过这么多事端,难怪会在死后邪魔入心。他才华匪浅,是个极其聪明的人,能有化成飞僵的能力,更表明了若他生前不是体弱多病,定能可成就一番大事。可生前如此,最终也只能在死后炼化端极,然而那又有何用呢? “江照。”李秀色忽道:“你还未说,你哪来的上都盘缠?” 见飞僵未语,她便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将绣有“应锦”二字的一面呈对它,问道:“这不是那道士的东西,是你的,是么?” “你杀人皆有缘由,我之前还在想你为何会动他,”她看向那双黑眸:“是因为他抢了你的东西?” 飞僵定定看着那锦囊,低声道:“我自胤都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那个孩子,他应当是初出茅庐,迷了路,更没钱吃饭,见我于庙中病重,非但不救,还将我仅剩无几的东西抢了去,对我拳打脚踢。我于庙中风雪中死去时,便对着佛祖尊身想着,若有朝一日再见到他,必要如数还回去,没想到,佛祖总算可怜我一回,倒给了我‘重生’的机会,也叫我再见着了他。只可惜他直到死,都未能记起我是谁,这真真是不公平。不过想来也是……谁会记得我江照呢?” 李秀色低声:“这锦囊最初,装的是你上都的盘缠罢?是谁给你的钱?”她试探问道:“是那群小乞丐么?” 见飞僵黑眸一闪,李秀色自知无错,便续道:“我猜对了。那几个桥洞的小乞丐,之所以会愿意去采泉班,是想帮你赚钱罢?他们用卖身的钱,供你上都,是不是?所以当你得知采泉班大火,王五几人相安无事,反倒那些孩童全都无辜丧命,才使得邪念更重,激起了你这么些年所有的不满、怨愤,才想要将他们置之死地?” “土屋墙上的三字经,是你在教小乞丐读书识字;锦囊和白僵上歪歪扭扭的刺绣,是你的手笔;白僵之所以会认识‘应锦’二字,也是因为你一遍遍在墙上写过,只有他们懂你、陪你、支持你。他们死了,你心中唯一的信念,便塌了,是不是?” 第90章 树上 飞僵淡淡注视着她, 眸色沉静,声音平缓:“小娘子倒是无所不知。” “是,”它身形消瘦, 被撕裂的衣袍于风中飞舞, 沉声道:“普天之下, 只有他们——” “只有他们从不会嘲讽我的功名梦,只有他们是最懂我的人,在那冬夜漏风下雪的土屋里,也只有他们在的那几日让我倍感温暖。这群孩子为报答我教识字之恩,便偷偷替我筹了盘缠, 不惜将自己的一生都贱卖进那楼中,应锦何德何能……要他们对我这般好?” “我上都前便暗暗发誓, 待考取了功名, 定会来替他们赎身, 哪怕我只能活三年, 也要用这三年带他们脱离苦海,让他们过上富足安稳、不再受人白眼的好日子,我江照的命已足够艰难,这些孩子断不能再步我后尘……可我如何能想到……”它声音凄苦,喃喃道:“如果能想到,我还未来得及功成名就,那一场大火便夺了他们的命?” “他们本来能活呀!都是我的错,是因为我, 他们才同意去的那夺命狼窟, 他们不应该死的,他们还那么的小,那些人为何自己逃了出来, 却没一个人去救他们?若是没有那帮混蛋所建的楼,他们便不会死!你们说,要我如何能不恨?如何可不杀?” 言至此处,语气又明显激动了起来,许是因为他生前已为宦官,嗓音才变得似男非女,尤其尖细,眼下更犹如破肝泣血,令在场众人皆为之震痛。 许久,卫祁在低声开了口:“小道理解你的痛处。江照……”他不知如何宽慰,只道:“都过去了。” “人死不能复生,这些孩童心地善良,虽惨遭枉死,但一定也不愿看你这般痛苦。你该杀的也都已杀尽了,因果轮回,王五等人也遭到了应有的报应,是你该收手,跟我回去的时候了。” 他说完,又道:“不仅是你,那几个白僵我也会……” 飞僵冷道:“你们既已捉了我,将我一人杀了便是,莫要打他们的主意,我已将他们送出了村,他们天长路远,不会再回来了。” “是么?”颜元今忽点点头道:“正好。我此一趟确实是来杀你的,未曾想倒先被你邀请了。” 他说着话,右手仍持握剑稳阵动作,左手却又掏出七枚铜钱,放在掌心掂了掂,抬眼道:“此为七星铜钱,朝你喉间一割,便能使你灰飞烟灭,不过前提是你需束手就擒,豪不闪躲。因为你这厮确实厉害得很,倘若你躲了,我即便是七十枚铜钱都无半分用。” 飞僵笑了笑:“应锦不躲。” 颜元今“唔”了一声,不知为何声音扬高了几分,道:“最好是。那我便赏你个痛快罢。” 卫祁在急忙道:“世子!” 顾隽也吓道:“昨昨兄,江兄虽害了几人,但都是那些人作恶多端,他非是穷凶恶极,你万万不可啊。” 颜元今却不闻不问,他指尖一挑,正欲动作,却忽听林间这时响起一阵“簌簌”声,顿时勾唇笑道:“果然来了。” 众人一怔,扭头朝声源望去,却见林中深处,四面八方慢慢跳出几个身影,于黑暗中一点点浮现于月色之下。 矮小、笨拙,皆穿着熟悉的元宝纹蓝步袍小官帽,朱砂眉心,白乎乎的脸蛋上染着数多焦火印,赫然是那数只小白僵。 比客栈里那三只要多,一眼望过去,要有数十个,看来是原先藏匿的那些也全都如数跑了出来。 它们似有畏惧,自从黑暗中跳出后便顿了步子,小心翼翼看了颜元今等人一眼,白白的眼珠子一转,再互相对视几眼,喉间发出“沙沙”的声响,应当是这群孩童之间独特的僵语。 也不知讨论出了个什么结果,小僵尸们又开始重振旗鼓,视死如归般朝这边继续跳过来。有几个胆小的不敢再向前,另外几个便一下抬起两脚对他们一踹,结果“两败俱伤”,统统栽倒在地上,再灰扑扑地爬起来,继续前进。 没一会儿,这群小僵尸便已跑到了飞僵附近,主动进阵,将它团团围住,好似要保护它一般,明明自己这般矮小,还是未长大的孩童,却也还是将他挡在身后,来势汹汹地盯着众人,一个个面上都挂满了赴死般的决绝,倒是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飞僵愣愣望着眼前场景,低声道:“我不是已让你们走了么?你们为何——” “江照,”李秀色叹道:“他们喜欢你,你看,他们不想抛弃你。” 飞僵似是一怔,自从死后每日邪魔缠身,胸腔情绪除了恨、便是解恨时的快意,还是第一次察觉到感动,这份感动何其复杂,让它有些想落泪,可偏偏这个身子已再没了落泪的能力,便只能揪着心口,无尽酸涩。 小僵尸们似对李秀色的话表示认同,看了她一眼,而后扭头在飞僵身遭发出“沙沙”的声响,众人听不懂,但也大抵能猜出是在同江照说些他们不会走的话。宽慰完他后,它们又着重将目光放到了颜元今身上,神色戒备,时不时呲起尖牙,发出“哧——”的威胁声响,仿佛是在警告这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若是他敢靠近,定要咬得他皮都不剩。 顾隽见状,忙充和事佬:“几位……嗯,几位小兄弟,莫要激动,昨昨兄嘴硬心软,方才不过是想用激将法逼你们出来,断没有真的要害江兄的意思。” 颜元今轻哼一声,叛逆道:“谁说本世子没有。” 李秀色对着小僵尸摇了摇头,小声道:“别理他。” 颜元今皱眉看了她一眼,嘶,这紫瓜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另一边,卫祁在则是心生感激,原是如此,方才差点还误会了这世子。这一遭他至始至终未曾捣乱,又再一次有他相助,想来过去自己是对他有些偏见,这小世子除了说话难听,实则完全是个口是心非的善人,眼下已经欠了几次人情,日后定要好好报答,再待他好些。 还在想着,忽听飞僵低声道:“不许伤他们。” “你放心,我们不会伤他们,更不会伤你。” 卫祁在沉声,认真道:“你不必担忧,若是这些小僵尸流浪在外,反而只会如孤魂野鬼,四处飘零。就让我带他们、也带你回观罢,观中师傅会为你们行超度之法,再好生按照,保佑你们,来生定要去到好的去处,莫要再这般苦了。” 飞僵似是愣了愣,久久不语,终于喃喃道:“好的……去处吗?” 声音有些颤抖,这一二十年犹如浮萍,大抵也不敢相信上天会不会再怜悯自己。 “是。”卫祁在点了点头:“相信我。” 他万般坚定道:“定是很好、很好的去处。” * 月色愈发清明,阴风渐退,只剩清风。 “一、二、三……十二、十三,”李秀色绕到个子最高的飞僵面前,近距离打量了下江照那张被符纸贴定的脸庞,数道:“十四。” “正好,”她拍了拍手,道:“卫道长,一共十四具尸,大的一只,小的十三只,齐了。” 卫祁在还在检查诸僵额上的符纸有没有贴好,闻言颔首笑道:“多谢李娘子。” 他用锁僵绳将僵尸连成一排,江照站于最前,身后跟了十三个小白僵,瞧上去倒宛如一串小尾巴。 “今夜休息一晚,明日便可启程赶尸,带他们回阴山观了。” 说完,又去了旁边树下,把上那黑布裹着的庄氏手脉,皱眉道:“庄娘子气血虚空,大概活不过三月了。” 顾隽讶道:“可还有拯救之法?” 卫祁在摇了摇头:“补元丹只能补她一时,即便是这三月,她也只能如活死人,虽不断气,却也没有半分生息。” 乔吟低声道:“这也是为自己造下的孽赔了罪。” 卫祁在道:“也许罢……”他叹道:“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想办法将她带回钱府,不可抛之荒野。” 乔吟点了点头,转过身,正看见李秀色对着江照瞧来望去,便忍不住道:“李妹妹在看什么?” 李秀色“唉”了一声:“他真的生得很不错。这么好看的人,一生却过得这般苦,实在叫人难过。” 乔吟闻言点了点头,心下也有些酸楚。 她宽慰了她几句,随即便想着随意说点旁的让李妹妹开心开心,便转移话题道:“若说好看,还有个更好看的……诶?他人在何处?” 回望了四周,却没见着那广陵王世子。 李秀色也忽然发觉,是啊,颜元今人呢?怎么突然不见了?好似方才一解阵,他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正有些奇怪,忽听身后有谁温和道:“李娘子。” 李秀色扭头,却见是顾隽,他朝林中左方指了指,小声道:“我方才瞧见昨昨兄朝那边去了。” 李秀色诧异地朝那方向看去,再看了看顾隽,见他眼神中带了些暗示,顿时恍然,差点忘了,这男二号还在满心帮自己助攻呢! 她忙点点头道:“顾公子,乔姐姐,你们先同卫道长回去罢,我去找找世子,晚些再归。” 顾隽与乔吟二人知趣得很,一个会心点头,一个暧昧一笑,脸上写满了心知肚明,笑吟吟看着她跑去的身影。 唯独卫祁在凑过来道:“诶?李姑娘做什么去?我们要跟上吗?” 顾隽和乔吟齐齐扭头:“不行。” “……” * 李秀色只朝林中跑了几步,便远远瞧见月辉下的一庞然大树上,最高处的树枝处稳稳躺着一身影。铜钱铃铛辫随微风飘摇,清脆得犹如月下谪仙。 她瞧不清他的脸,只得跑到树下,努力踮起脚尖,喊道:“世子!你在树上做什么?” 颜元今兀自躺着,似乎不打算理她。 “世子?”李秀色道:“你不会睡着了罢?我见您方才受了伤,那伤口也还未处理,莫不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罢?” 他还是没理。单手背在脑后,瞧着天上月亮。 “世子,”底下小娘子还在絮絮叨叨:“这么高你不怕摔下来么?上头的景色是不是很好?能看见整片林子么?你……” 忽听他终于有了动静,似是翻了个身,似有些不耐烦,啧一声道:“景色好不好,怎么,你也想看看?” 李秀色愣了愣,随意点头道:“想倒是想,但是你也晓得,这么高我爬不上去,况且我也不敢——” 话未说完,忽听面前铃铛声愈发清晰,似衣诀翩飞,有一人影从天而降。她还未反应过来,忽然被人一把扣住了腰,听得耳边声音懒散,带了些恶作剧般的笑意:“站稳了,可别吓哭。” 90-100 第91章 吓唬 李秀色只觉脚下骤然一轻, 有腾空而起之感,她下意识一把抓住面前那人的衣裳,尚未惊呼出声, 已于天旋地转之间, 坐上了树上的最高粗枝处。 她没来由一慌, 许是重心仍有些不稳,下意识便要朝后仰去,好在有扣着她腰间的手在背后轻轻托了一把,方才化险为夷。 “别乱动,”广陵王世子松开了手, 道:“摔下去我可不管。” 李秀色紧紧闭着眼睛,微侧着身子, 死死抓着他不敢放手, 她素来有一些恐高, 眼下只觉得双腿荡在半空中, 便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世、世子……咱们为什么要、要在上面说话?” 颜元今却未答,他偏头,打量她微微发颤的睫毛,低声道:“睁眼。” 见她慌忙摇了摇头,便嗤笑一声:“不是好奇上面景色?睁眼看看。” 李秀色停了片刻,似拗不过,便先稍稍眯开一只眼睛,入目的先是薄薄的黑雾, 雾下可俯瞰整片树林, 枯枝杂草一览无遗,逶迤曲折的林路犹如条条交错的小蛇,倒别有一番奇特感受。 再稍稍抬头, 月亮似也大了数倍,明亮皎洁。 许是这月亮太过漂亮,倒让她一时看得有些痴,慢慢将两只眼都睁了开来,心中“哇”一声惊叹。 “怎么样。”她听见他哼道:“和你想的一样么?” 李秀色点了点头,又下意识低头看去,正瞧见两脚下是虚空,似与平地隔了数丈远,犹如深渊,登时又吓得一激灵,心中一紧,忙下意识朝他身边靠过去,两手也拽得更紧。 颜元今被她扯得有些透不过气,面色黑了一黑,道:“手松开。” 李秀色摇头:“不要。” 笑话,她又不是傻子,从这上头摔下去怕是要成了肉泥,打死她都不松手。 “你不松手,我就把你丢下去。” “……” 李秀色迟疑了下,还是没松,道:“您若是想把我丢下去,那我从现在开始就死死抱住您,大家一起摔死。” “……” 很好,都会要挟人了。 广陵王世子又好气又好笑,她这么拽着他总让他不自在,便尽量让自己耐心地道:“你松手,我保证不让你摔下去。” “真的?” 他耐心没得很快:“本世子什么时候骗过人?” 李秀色这才松了手,虽说上头景色很好,但还是过于危险,她忍不住道:“世子,您为何总喜欢待在这么高的地方?” 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也常见他朝树上、墙上跑,过去以为不过是因他素来喜欢居高临下的性子,但眼下总觉得有何不对劲。 颜元今靠上大树的躯干,百无聊赖地把玩起腕间铜钱,正当李秀色以为他不会回应时,却听他道:“习惯了。” “习惯了?”李秀色有些莫名,下意识朝他望去,而后微微一怔,方才她只顾着紧张,没仔细瞧他面容变化,眼下于月辉下,可清晰看见他双瞳有些微微的红,虽不比那夜发作时红得似血,却也诡异非常。她当即一惊,喃喃道:“你、你的眼睛……” 广陵王世子哂道:“才发现?” 李秀色抬头望天,见一轮月如钩,不由讶然:“今夜并非是月圆,您怎么会……” “我不能受伤。”颜元今懒洋洋道:“同月圆无关,但凡我身上见血,过不了多久双眼便会变红,虽意智始终清醒,但这双眼却不知要多久才能复原。” 他砸砸嘴:“可能是一炷香、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一天。” 李秀色怔道:“所以您方才才会突然一声不吭地消失?是怕被大家发现眸色异常?” 颜元今未置可否地看她一眼,又道:“我小时候顽皮,总是会磕磕碰碰,一旦眼睛起了变化,便只能偷偷躲上高处,这样才不会被别的孩童发觉,久而久之,便觉得高处要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安静,也都要舒适。” 李秀色一愣。难怪如此…… “长大后本世子便很少让自己受伤了。”他哼道:“毕竟也极少有人能伤得了我。” 这骚包说着说着竟又开始臭屁起来,李秀色方起了一些恻隐之心,又生生被压了下去。她扭头瞧见他臂上伤口处,能望见袖下那道深长的道子,因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朱湛色圆袍,本就偏红,血染后颜色便更深一些。她想了想,从兜里掏出药瓶,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挪了挪位置,再靠近他一些,作势便要去扒拉他的胳膊。 颜元今眉头一皱,却未动作,任凭她摸索过来,只问道:“你做什么?” “帮您上药,留疤了可不好。” “这是什么?” “这个?”李秀色“哦”了一声:“这是顾夕给我的,我离开顾家时,他不是塞给我许多小玩意么?这——” 未说完,便听广陵王世子道:“不必了。” 他扣住她手腕,一把推了回去,没好气道:“本世子自己有上好的金创灵药。” 说着,抬手朝袖口摸过去,发现药瓶没有后,又朝胸前摸过去,最后眉头一皱。定是晨起换衣裳时忘记将药瓶也带在了身边。 李秀色见他脸色难看,心中了然几分,佯装诧异道:“世子不会没带罢?” “……”颜元今默了一默,道:“你再多嘴,我也会把你丢下去。” 李秀色叹了口气,这人怎么跟小孩儿似的?动不动就要挟人。再者顾夕怎么惹着他了,都是药,用哪个不都一样? 她试探着将手伸过去,见这骚包并未拒绝,便笑眯眯一把拽过他胳膊,而后小心翼翼开了药盖,轻轻朝伤口处洒了上去。 有些疼,但是广陵王世子却连眼皮都未动一下,他仔细盯着她的脸,小娘子正垂着头,认真地帮他伤口处哈气,眉眼生动,很难得温柔。他目光自她头顶的乌发,落至她眼旁的胎记处,从第一次见起他便觉得这里像是趴了条小小的虫子,过去觉得很难看,其实现在也并不觉得好看,可是这个虫子此时此刻仿佛也随着她眉眼生动了起来,爬得他心尖也痒痒的。 他听到她说:“世子,您今后也要当心,别再让自己受伤了。” 他想说“好”,可不知为何却说不出口,似是失去了一切言语的渴望,只定定盯着她于月辉下轻眨的眼睫。 李秀色上好药抬头,瞧见他正看着自己,神色稍有些古怪,心中便有些莫名。她也朝他那双眼睛看去,瞧见红眸非但没有好转,甚至比方才颜色更加深邃了些,不由有些心惊,这怎么看上去还更严重了? 她手心撑在树干上,奇怪地支起身子稍朝前凑过去,好奇地观察起他的瞳孔,一面道:“世子,我怎么觉得您的眼睛更红了些?” 夜间风凉,她说话时呼出白茫茫的热气,飘至他脸上,令他心头不由一紧。 太近了。 这小娘子属实是不知分寸。 李秀色不知他异样,继续朝前凑,嘴里不停道:“世子,我发现,您的眼睛即使是变成红色的,也挺好看的。” 颜元今没说话,甚至目光也未闪躲,他只是定定看着她,稍蹙起了眉头,而后忽然鬼使神差地伸出食指,朝着她眼旁的胎记上轻轻一点,点上去后,又鬼使神差地换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了一瞬。 李秀色僵住了。 广陵王世子也愣住了。 二人维持着这般诡异的姿势,前者只觉得他指腹冰凉,激得她一阵战栗,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他极其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而后猛然抽回手,再别开目光,低声道:“本世子就是看看,那是不是虫子。” “……” 李秀色摸了摸自己胎记,心中顿时一阵气闷,暗中瞪了他一眼,又赶忙坐了回去,嘟囔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什么?” “没什么。” “本世子听见了。” 李秀色“唰”一下又转过头来,既然他听见了,她便也不想再客气,气势汹汹问道:“那世子摸也摸过了,可已确定是不是虫子了吗?” 颜元今愣了一瞬,显然这句话很有些歧义。什么、什么叫摸也摸过了,这紫瓜到底会不会说话…… 他清清嗓子,佯装淡定道:“手感没太看出来。” 李秀色冷笑一声:“那世子还要再摸摸吗?确定一下?” “……”广陵王世子道:“不用了。” “好,既然你不摸,那小女有些话也忍了很久了,今日便一道说说。”许是此刻位于这一览众山小的高度让李秀色很有些视死如归的底气,又许是他方才说的话实在太令人生气,她再忍不了似以往窝囊,只大声道:“您瞧好了。我这是胎记,打从见您第……不,是打从您见我第一面起,我便同您说过,我并非没有洗脸,这也不是什么虫子,我不过是出生时天生带了疤痕,我知道您生得好看,这普天之下便没有您能瞧得起的脸,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再怎么我也是我爹娘辛辛苦苦生下来的,这是上天给我的馈赠,您若是不喜欢可以,但能不能不要再妄加羞辱?” 她似乎有些激动,一张小脸通红,颜元今下意识皱起眉头,脱口而出道:“我什么时候——” 话未说完,又生生噎了回去。 是,他似乎羞辱过她,或者说没少羞辱过她。颜元今脑中蓦然想起那日,他坐于马上,从摔倒的小丫头身上跨了过去,他那时并非没有看见,只是选择了熟视无睹,待她冲上来与他搭话时,他也只是问她:“你是不是从不洗脸?” 这些话似乎是过于刻薄难听了些。他向来如此,对哪个小娘子都不见半分心慈手软,可不知为何,当她现在在他面前字字控诉下来,他心里却忽然有一丝诡异的慌乱。 确实没有好辩驳的地方,广陵王世子别扭道:“……那是以前。” “您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 “……” 颜元今忽然嘶一声,问道:“我怎么发觉你今夜脾气有点大?” 李秀色被这话一噎,同时间脑中响起提示——“叮!” 【恭喜宿主,帮目标上药,任务+1,已完成72/100,请再接再厉哦!】 她忽然意识到面前这是自己还需完成28次的任务对象,即便有怒火也要忍去一时,便深吸一口气,将余下的话头憋了回去,反问道:“有么?没有罢?” 李秀色迅速转移了话题,朝林间一指:“世子,你瞧!那边似有火把光束,是卫道长!他们把僵尸都带回客栈去啦。” 颜元今顺着她所指看过去,哼了一声,并未说话。 李秀色想起什么,又道:“江照的故事真相大白,可还是不知道在都城是谁害他成了太监。”她叹了口气,又道:“对了世子,我方才瞧见您在看见太监服后面色似不大好,这是为何?” 她依稀记得当初系统介绍这男三号时说了一句“不喜太监”,想来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眼下不失为一个趁机深挖的好时机。 她等了一等,终于听广陵王世子道:“我幼时真正发作被人殴打时,没有你。” 李秀色愣了愣,“啊”了一声。 “那时确实也有人挡在了我前面,阻止旁的孩童继续欺辱我。”颜元今顿了顿,似回忆起什么,低声道:“那个人,便是宫中的一个宦官。” 李秀色怔道:“那宦官既救了你,你为何还会……”还会讨厌太监呢?是因为他撞见了他的秘密? 还在想着,又听身旁人缓缓道:“我讨厌他,是因为……” 李秀色侧耳倾听,他却没有再说下去,敛去眸中深色,转头看了她一眼:“我为何要告诉你?” “……”行罢,你便卖你的关子去吧。 李秀色今夜因这厮生了不少气,心中正郁结,扭头时却瞧见他瞳孔红色已在渐褪,一时欣喜道:“世子,你眼睛不红了!” 颜元今眉头一扬。 “那咱们可以下去了?” 颜元今想了想,林间寒露颇重,这紫瓜已冻得脸和手没一处不红彤彤,便点了点头。 李秀色嘿嘿一笑,见他点头,没等他说话,便一下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颜元今原先在树上坐得很稳,这一下猝不及防,险些令他栽下去。 他勉强稳住身子,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声音有些低哑,却听不出情绪:“你做什么?” “礼尚往来,方才世子不也是搂着我的腰?”李秀色理直气壮道:“我惧高,抱紧些,才免得被摔了。” 她说着话,听见脑中系统通关“73/100!”,不由在心里感慨,不愧是她李秀色,晓得抓住时机,哪怕要下树了也得死皮赖脸抓住机会挣一分回来。 颜元今的脸却有些黑了。 好一句礼尚往来。 他问道:“旁人扣你腰,你也都要礼尚往来回去?” 李秀色为增加可信度,想也不想道:“是啊。” 广陵王世子的脸更黑了。 若他没记错,光是卫祁在那个破道士就扶过她很多次罢?这紫瓜就半点不晓得矜持? 他硬生生将她手掰开,推出去点安全距离,方道:“不许再对本世子动手动脚,不然我便叫你在这树上自生自灭。” 李秀色“哦”了一声,反正抱也抱到了,分也赚到了,她并不亏,不过眼下却有些愁:“不许碰你,那我要如何下去?” 话未说完,腰间又被谁人一扣,李秀色吃惊地张大嘴:“你你你——” “本世子说的是不许你,没说不许我。” 又是只许州官放火! 他扣着她的腰,朝树下一跳,不知为何却没直接跳到地面,而是停在了树中间的一粗干上,他轻功极好,所以站得极稳,李秀色却吓得“哎呀”一声。 她道:“世、世子,您这是……” “我仔细想了想,”颜元今道:“你方才说的话,确实让本世子有些不悦。” 啊?什么话?哪句话? 李秀色正在莫名,忽觉腰间一松,整个人立马不受控制,重心不稳地朝前一栽,眼见从树上摔下要砸去地面,却在最后关头忽又被谁拦腰一抱,稳稳放在了地上。 她听到广陵王世子道:“所以吓唬你一下。” “……” 李秀色心间砰砰直跳,大抵是方才劫后余生的感受过于强烈,又许是素来恐高真正吓到了,眼眶一下子红了,低声道:“您真是一点都没变。” 颜元今本意只是开个玩笑,不知为何,瞧见她红着的眼睛,心头忽然一揪。 他皱眉:“你说……” 话未说完,李秀色已经扭头便走。 颜元今下意识要追上去,脚底却忽然踩到个什么。 他弯下腰,瞧见是一个翡翠色瓶子,瓶盖被他方才不小心踩落,里头撒出来了一些黄色粉末。 他捡起来,见瓶身上书写着“千滞散”三个字,便朝李秀色离去的方向望了望,应当是她方才掉下来的罢。 倒是没听过这个药名,这什么?也是金创药? 颜元今低头闻上一闻,无色无味,似也没什么稀奇,广陵王世子皱皱鼻子,将瓶盖又盖了回去,想着一会儿追上她,便将此物还回去。 第92章 神魂 李秀色气冲冲回到客栈时, 正瞧见一片灯火通明。推开门进去,堂中立着那十几只贴符僵尸,卫祁在、乔吟与顾隽正坐在桌边休息, 而店小二还躺在长椅上, 一旁的陈皮在帮他掐着人中。 她瞅了眼面色难看的小二, 问道:“他还未醒?” “醒了,”乔吟道:“方才瞧见卫道长驱了这么多僵尸进来,又晕了。” “……” 陈皮自椅边一溜烟跑上来,朝她身后望望:“李娘子,你回来了?我家主子呢?” 话音落, 便见一袭朱湛色身影懒洋洋跨进了大门,陈皮“嗷”一嗓子欢天喜地扑上去, 又被主子一脚踹开, 颜元今依旧寻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给自己倒了杯水饮下, 期间目光却一直没能从屋中那道浅紫色身影上移开。 陈皮眼尖瞧见主子身上伤口,忙迎上来嘘寒问暖,却不想又被后者一把将脑袋推开,而后没好气道:“起开,别挡着我视线。” 陈皮犹疑朝后望去,正见主子视线中心是隔壁桌的李娘子,心中不由奇怪,这娘子今夜脸上是能发光不成, 主子老看着她做什么? 李秀色在桌边坐下, 给自己倒了口水,方喝上一口,扭过头, 正见原本坐在窗边的广陵王世子不知何时也换自己这桌坐了下来,正好整以暇单手支着下巴,偏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她与之近距离四目相对,察觉他目光出奇且诡异的柔和,心中顿时一惊,“噗”一声将水如数喷了出来。 一时间,如同突淋大雨,颜元今身前衣襟登时被浇了个透,面上也未能逃脱地沾了几滴。 他闭了闭眼,才避免水珠溅入眸中,再缓慢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 李秀色尴尬无比,脑中默念了句“要死”,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空气静默了片刻。 陈皮在一旁直抽嘴角,他接连倒吸了两口冷气,心道完了完了,主子素来最是洁癖,这小娘子是生拔老虎毛,眼下怕是要狠狠遭殃。怎么办,她这张胆大包天的嘴不会就地被主子撕了罢? 好歹和小娘子有些交情,陈皮忙先发制人唱起了红脸:“李娘子!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他说着,忙掏出帕子上前作势要帮主子擦,一面道:“岂有此理!你如何能朝世子殿下身上吐水,你可知世子这张脸有多金贵,还有他这身衣裳,那可是上好的……” 却不想话未说完,伸出去的帕子已被主子抬手挡了回来,颜元今抬眼瞧自家小厮,神色带几分责备,再嘶一声道:“你凶什么?” 陈皮:“啊?” 他一时有些稀里糊涂,没搞明白主子这话什么意思,只得道:“我不过是替您……” 颜元今指腹又将眉间两滴水捻了去,打断道:“不怪她。” 陈皮:“啊??” 李秀色也如同见了鬼,难以言喻地盯着这骚包世子上下看了两眼,她清清嗓子,道:“世子,我方才并非故意,实在是你……” “嗯。”未等她说完,颜元今已经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并非有意。” “方才吓着了?”他想了想,续道:“我的错。” “……” “主、主子,”陈皮吓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您是不是……” 是不是发烧了?还是中邪了?这怎么出去打个一趟僵尸回来就判若两人了呢? 李秀色心中也奇怪得厉害,她总觉得颜元今这态度忒不正常,方才在林中明明还不这样啊?被夺舍了?受刺激了?知道自己不该吓唬人所以良心发现了?那道歉也不该这么着来呀,怎么瞧上去怪让人害怕的。 还在想着,却见广陵王世子又托起腮,目不斜视盯起她看,神色轻松,饶有兴致,好似在看什么赏心悦目的物什。 李秀色被他这目光看得毛骨悚然,如坐针毡,忍不住再给自己倒杯水试图压压惊,却不想晃了两下,壶中一滴也落不出,还未开口,便见颜元今斜睨小厮一眼:“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李娘子换新水?” “不、不必了!”李秀色忙道:“我不渴。” 广陵王世子托腮点点头:“嗯,回来,不必了。” 李秀色嘴角一抽,忽听肚子又“咕咕”叫了一声。想来是今日一连串奔波,胃里早便空空如也,眼下才有些饿了。 颜元今啧一声,扭头道:“去,备些吃食来。” 陈皮为难道:“后厨早便空了,如今就小二一个人,他也晕了。” 颜元今目光朝远去椅上瞥一眼,无所谓道:“那便将他扇醒了去做。” “……” 李秀色忙又道:“不不不,吃的也不必了!” 颜元今脑袋转回来,疑惑道:“你不是很饿?” 李秀色一本正经,用高音量将肚叫压下去:“我不饿,一点也不饿!” “哦。”广陵王世子再点点头,继续托腮瞧她。 一旁的乔吟三人早便发觉了异样,连素来憨直的卫祁在都嗅到了非同寻常的气息,他想了想,自怀中掏出自己一直带着的干粮递了过来,客气道:“李姑娘,不妨吃些这个垫垫肚子。” 李秀色道了声“多谢”,方要伸手接过来,却不想一双长手速度更快地将那干粮捞了过去,颜元今蹙眉道:“不准吃他的。” 这一句话瞬间又让桌上气氛尴尬了起来,李秀色莫名其妙看他一眼,随即撇了撇嘴,转移了话题道:“卫道长,你明日何时启程?” 卫祁在颔首:“需得傍晚日落时,赶尸一般夜间行路,白僵见不得光。” 李秀色又道:“乔姐姐也一起回去?” 乔吟沉思一瞬,点头道:“回不回国公府另说,但胤都我是要回去的,在外头飘荡也无事可做。”她说至此,悄悄看了卫祁在一眼,不知为何眼中染上几分愁容,而后又道:“李妹妹若是方便,不如我们一道同行?还有顾公子、世子,大家相伴赶路,倒也不算寂寞。” 顾隽应道:“昨昨兄无异议的话,顾某自也无妨。” 大伙儿将目光又聚在了广陵王世子身上,却见这殿下似乎压根什么话都没能听得下去,只专注地盯着李娘子看。李秀色抽着唇角,许是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起来,只得单手撑在耳边挡住脸。 顾隽道:“昨昨兄,你意下如何?” 颜元今罕见地答得很快:“我没意见。” 他说完,又道:“你呢?” 话是问的李秀色,她却自顾自挡着脸,广陵王世子心中忽而有些不快,抬手扣住她手腕,朝下轻轻一压,问道:“跟不跟我一起走?” 这问题问得太露骨,明明是大伙儿结伴同行的事,在这世子嘴里问出来却好似要双宿双飞的私奔之感,众人纷纷震惊,陈皮已瞠目结舌到摸了把椅子才勉强让自己没摔过去。这究竟是什么个情况,他今后是真的要变两个主子了? 李秀色只觉莫名其妙,众目睽睽之下,这骚包今夜也不知怎么回事,问个问题都奇奇怪怪的,她还因为他林中所作所为而有些不满,虽说为了任务定还是要与这世子一处的,但眼下实在不想应他,只好道:“您先放手。” 颜元今愣了愣,似意识到过于用力,应当是握得她有些痛了,便松开了手,倒没再说话。 顾隽实在好奇得紧,朝李秀色递了个眼神,将她带至一边,问道:“李娘子,昨昨兄这是怎么了?” 乔吟也凑过来道:“李妹妹,你与世子在树林中是发生了什么?我瞧他怎的今夜对你如此上心,好似、好似一双眼睛都黏你身上去了。” 李秀色摇头道:“我也不晓得,我不过是陪他看了会月亮,然后帮他上了药。莫非是那顾夕给的药出问题了?” “顾夕?” 李秀色点点头,说话时忙在怀里摸了摸,猛然间却忽然发现似是少了些什么。 她眉头一皱,又连忙在袖中也摸索一番。 顾隽讶道:“怎么了?” “千滞散。”李秀色急道:“千滞散不见了……” 顾隽讶道:“那是……” 他话还未说完,忽见对面一道身影走来,那人一把抓住李秀色手腕,而后低声道:“你跟我过来。” 后者“诶”了一声,还未反应过来,便在几道震惊的眼神中被颜元今一路拉上了楼,再一路径直朝最内的房间而去。 广陵王世子一脚踹开门,将她朝里一带。 陈皮连忙跟着跑上楼来,一面跑一面道:“主子!有什么不能在外头说么!孤男寡女,万万不可呀!” 他作势也要冲进屋子,谁料前脚进去后脚便被人踹了出来,紧接着“砰”一声,大门倏地被关上。 陈皮“哎哟”一声,屁滚尿流,再不敢造次了。 屋内并未点灯,漆黑一片,李秀色转过身去,瞧见黑暗中广陵王世子朝她靠近过来,登时心中一跳,下意识朝后退,一路退至墙边,被牢牢困在他与墙中间,忍不住皱眉道:“世子,你这是……” “你还在生气?” 李秀色一愣:“什么?” “因为我林间吓唬了你。”颜元今垂头打量她眉眼,低声道:“还在生我的气?” 李秀色稍有些卡壳,她摇摇头:“没有。” “骗子。” “……” 他鸦羽似的眼睫轻轻一扇,问道:“怎么样才能不生气?” 李秀色一时有些莫名,太古怪了,他何时会在意起她生不生气了? “世子,您能不能……”李秀色属实有些别扭,被困在这方寸之间,只觉得呼吸都有些不顺畅,认真道:“先起开。”她深吸了一口气,提醒道:“是不是,离得有些太近了。” “还好吧。”广陵王世子说完,目光缓慢自她的发丝,顺着她的眉眼,白皙的脖颈,一路移至因喘息不住起伏的胸口,眸色一暗,声音低哑道:“李秀色,我好像,有点热。” 李秀色微怔,察觉他目光,登时眉头一皱,连忙警惕地抱住胸口。却不想他的脑袋却于此时竟直直栽了下来,一下倒在她肩头,撞得她身子不由一歪。 温热的气息扑在颈间,李秀色浑身一阵酥麻,只觉脖颈处惊起一片鸡皮疙瘩。他重量太沉,她有些推不开,只好认命靠着墙,轻声道:“世、世子……你、你压着我了。” “李秀色。”他忽然道。 “嗯?” “色色。” 李秀色身子一颤,愣道:“什么?” “你的小字。”她听到他声音如同醉了似的,意志混沌一般道:“你的小字,色色,不好听。” “……” 李秀色有些无语气道:“你的昨昨也不好听。” “嗯。”他似是笑了:“都不好听。” 说完话,李秀色还想着再推他,却见广陵王世子倏然间又抬起了头,一瞬不瞬盯着她额前胎记看,与片刻前在林间一般,那眼神专注无比,让她不由得响起那句“像虫子”,心中一时防备起来,抬手捂上,而后道:“看什么?” 颜元今忽然叹了口气,抬手挑了挑她的指尖,将她的手朝下挪,而后道:“像胭脂。” “什么?” “胭脂。”广陵王世子道:“旁人的花钿长在眉心,你长在这里,很特别。” 他抬手摸上去,皱皱眉,低声道:“好像,是我错了。” 李秀色生生一怔。 她脑中忽然起了一个荒诞的念头,又不得不相信这猜测是真的,便试探地看着他,出声问道:“世子,你现在,是不是……” 她实在没法理解眼下的情况,只得一鼓作气:“是不是对我神魂颠倒了?” 颜元今愣了愣,问道:“什么?” “就是……”李秀色没法解释,想了想,只得迅速伸出手去,在他胸前摸了一摸,忽然摸到一个硬硬的物什,忙将手探进去一把掏了出来。 广陵王世子心中燥热,一动未动,任凭她摸。只是似有无数虫子随着她动作在他心间攀爬,令他有些难受得皱起了眉。 他低头,瞧见她在拿出一个翡翠色小瓶子后倏然长舒一口气,似确认了某些事道:“果然是因这劳什子药在作妖!” 颜元今抓上她手腕,盯着小翠瓶,低声道:“这是什么?” 他似乎想了想,而后自说自话道:“这是我在地上捡的,你的东西。” “是我的东西。”李秀色叹了口气:“你是不是闻了一闻?” 颜元今有些意识模糊,只知点了点头。 李秀色瞧他这般乖巧,忍不住好奇道:“世子,是不是眼下我说什么,你都愿意做?” 颜元今盯着她:“你要说什么?” 李秀色又道:“是不是我眼下我要什么,你都愿意给?” 颜元今想了想:“你想要什么?尽管提。” 李秀色眼珠子转了转,她想试验下这药有多灵验,便随口道:“我想要你的剑。” 话音落,今今剑便被放在了她的手心,广陵王世子闷声道:“照顾好它。” 别说,此剑平日里见这世子耍起来万般轻巧,朝她手里一放,李秀色登时被沉得险些没拿住,她于心中感慨了一番眼下真是堪比有生之年亲眼见到太阳打西边出来,想了想,续道:“我还想要你辫子上的铜钱。” 语毕,便见颜元今“嗯”了一声,抬手便要去拆辫,李秀色忙道:“诶!等等等等,换一个。” 她转过身,随意在屋内瞥了一眼,瞧见右侧的窗棂半开,有月光微微洒进,便道:“我想要天上的月亮。” “好。”广陵王世子点了点头,作势便要从窗户处翻出去,要上天帮她摘月亮,李秀色见状吓一跳,忙扑上去,一把抱住他后腰,急道:“不不不,我不要了——不要了!” 颜元今低头,感受到她将自己抱得紧紧的,稍稍挑了挑眉。 李秀色见他停下来,终于松了口气,她低头,意识到自己此刻因着急在做什么后,忙松开了手,却不想两条胳膊却分别又被人抓住,重新让她环上了腰。 “叮——” 【恭喜宿主,任务+2,已完成75/100哦!】 李秀色这一回倒是没因惊喜冲昏头脑,因她此刻这姿势别扭得厉害,清晰感知广陵王世子身上冰凉的温度,整个人因那桃花香气有些飘飘然,勉强稳住意识道:“世子,我可不可以松手。” 颜元今想也不想:“不行。” 李秀色道:“这个姿势不大舒服。” 广陵王世子这才好似认真想了想,点头道:“那换一个。” 他转过身,让自己正面对着她,而后稍稍扬了扬下巴:“抱吧。” “……” 黑灯瞎火的,实在是令人不得不想入非非。李秀色理智地拒绝了美色,后退两步坐在椅上,摇摇头道:“世子,我算了下,若您是林间开始闻的此药,算上回来,还有这一会儿耽搁的时辰,大概还有一盏茶的时间,您便会恢复正常了。我想了想,这一盏茶,您呢就先别轻举妄动,让我来主宰,让我先本本分分地完成剩下八次任务,行么?” 她这话说得乱七八糟,什么“任务”的他并不能听懂,闻言只愣了愣,皱起眉头:“轻举妄动,什么意思?你是怕我吃了你?” 他似乎有些不高兴了,低声道:“我眼下没有发作,我不会咬你的。” 也不知为何,这句话还显得有一丝莫名的委屈。李秀色心有些软了,起身道:“我并非那个意思……” 话未说完,见他还是垂着眸,便叹了口气,道:“好罢,你别动,我来抱你。” 她一边上前,一面道:“先说好,倘若您药效过了清醒了,若是不记得这半个时辰发生的事还好说,若是记得,那这些可都是您心甘情愿、甚至您主动要求的,可不得怪我。” 她立在他面前,伸出手臂,极轻地抱了抱他,察觉到他身子似是一僵。 “叮——” 【恭喜宿主,完成第76次任务!】 李秀色松开手,笑了笑,又重新抱了一次,还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背。 少年微微弓起的身子一瞬挺直,听见自己心中砰砰直跳,好似要从胸腔雀跃地蹦出来。 【恭喜宿主,完成第77次任务!】 …… 片刻后。 【恭喜宿主,完成第82次任务!】 所谓千滞散,虽能让对方对自己神魂颠倒半个时辰,且可于这半个时辰内为所欲为,但至多只能增加10次倒贴数。 李秀色在心中默默数着,数到最后一次,便决意抱得久一些,虽说不大道德,但也算感谢这世子今晚的“无私奉献”了。 她张开双臂,进行了漫长的第83次任务的完美升级。 眼见最后一次完成,时间也应差不多了,李秀色松开手,便要朝后退。 可正当她抬起身子,冷不防后背又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揽住,少年的眸间暗色一闪,似一瞬清明,又一瞬坠落,她还未反应过来,又一头扑进他胸前。 李秀色懵了一懵,下意识要挣扎,却听头顶的声音低哑:“别动。” 他下巴抵在她发上,一字一顿道:“让我试验一下。” 砰、砰、砰。 听见心跳声,少年似乎抱得更紧了些,他试探着将头埋在少女的颈侧发间,一瞬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 试验? 李秀色却是愣了,试验什么? 还在想着,却听脑中又一声“叮——” 【恭喜宿主,完成第84次任务,进度84/100,目标确认心动,宿主前程无量哦!】 第93章 燕瑟 李秀色醒来时, 隐约觉得头有些痛。 她翻了个身,下意识低头瞧了瞧自己。 昨晚颜元今不知犯了什么病,突然将她抱得很紧, 当她有些透不过气时, 又忽然将她推开, 神色晦暗不明,只定定看她半晌,随后便一言不发将尚稀里糊涂的她推出了门。 李秀色半句话都还未来得及说,那扇门便“砰”一声关上了。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脑中不住回想系统那句“目标心动”, 心动?谁心动?颜元今么? 莫非是那神魂颠倒药的功效实在太猛不成。 李秀色揉着脑袋开开门,正巧听见隔壁房门也“吱呀”一声, 她下意识扭头去看, 却见广陵王世子只探出了半个步子, 瞧见她后, 又将那步子缩了回去,犹如撞了鬼似的,“砰”一声又关上了门。 ……莫名其妙。 李秀色下楼,正瞧见卫祁在等人在楼下,乍一瞧见她,陈皮便屁颠颠凑了上来,嘘寒问暖道:“李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李秀色还未来得及说好, 面前便被递过来一杯茶水:“娘子喝茶。” 李秀色方喝了一口茶, 又被送上新鲜吃食:“娘子用点心。” 陈皮狗腿地张罗完,最后才笑眯眯道:“李娘子以后有什么尽管吩咐,您今后便是我第二主子, 随意差使我,小的在所不辞。” 李秀色一口水险些再喷出来,呛了半天,方道:“啊?” 方“啊”完,便瞧见一人闷声不吭下了楼,发间铃铛清脆响,正是早晨躲她如躲鬼的广陵王世子。他今日换了身棠梨色绣绒花圆领锦袍,腰间别一条月白色革带,系翠青玉坠,招摇中不失风雅。 小厮陈皮忙不迭迎上去,一面邀功道:“主子,我全按您吩咐,一清早便好生招待起这李娘子了。” 颜元今默了一默,皮笑肉不笑看他道:“你倒是机灵。” 广陵王世子途径紫衣身影侧边时,步子稍稍一顿,而后目不斜视走了过去,于窗边落座,方坐稳,便听另一桌的顾隽“诶”了一声:“昨昨兄,你不来这坐么?” 颜元今瞥过去:“?” 顾隽道:“李姑娘在这桌呢,你昨夜不是就想着同她坐一处么?” “……”颜元今再沉默一瞬:“不必了。” 李秀色默默啃着点心,头也未转一下,心中叹气道,果然是没了药,这世子八成早忘了昨晚他那副‘饥渴温顺’的模样,又变回了原先不好相处的德行。 正相安无事用着餐,颜元今方拿起汤匙舀上一羹粥,忽听隔壁桌响起一声“色色——” 这两个字大抵直击灵魂深处,广陵王世子脑中不由自主蹦出昨夜某个意乱情迷的不堪一幕,手腕冷不噤一晃,汤匙一瞬落桌,发出“啪”一声响,粥登时哗啦啦洒了一半,随即听得那紫瓜续道:“——是我的小字。乔姐姐小字叫什么?” 许是汤匙掉落的声响过于清脆,引得大伙儿纷纷侧目,陈皮急忙道:“主子,可是太烫了?” 颜元今黑着脸道:“没事……” 没事聊什么小字? 他朝李秀色那边方向瞧过去,正见她兴致勃勃盯着乔吟看,后者笑道:“小字迎玉。” 李秀色托腮道:“迎玉,有期望白玉无瑕的意思,乔姐姐真是人长得好看,名字也好听。比我的正规多了。”她叹口气,又扭头问:“那卫道长呢?可也有小字?” 卫祁在摇了摇头:“小道出生后,父母因无力抚养,便将我送往了观中,未来得及替我取字。”他想想道:“不过我有一道号,是师傅让师兄替我取的。叫做……” “道机。”说话的是乔吟,她鬼使神差接了话,而后抬头道:“可是换作道机?” 卫祁在愣了愣,诧异道:“乔姑娘如何晓得?” 竟真的是…… 乔吟的面色难看了片刻,随即敛去眸色中的失落,摇摇头道:“小道长可是忘了?你过去曾同我讲过。” “是么?”卫祁在挠了挠头,冥思苦想一阵,喃喃道:“我怎的不记得了……” 话未说完,忽听客栈门外一阵响动,似雄鹰长嘶,陈皮闻声连忙跑了出去,没过多会儿便抱着一个包裹匆匆忙忙跑了进来,一面跑一面道:“主子,来了来了!宫里的鹰使,连夜将那千年雷击枣木飞送来了!” 雷击枣木?此言一出,数双眼睛齐刷刷望了过来,卫祁在眸中满是惊讶之色,雷击枣木已实属难见,宫中竟有千年生的么?李秀色双眼也亮得出奇,她对宝贝有着极大的好奇心,想着要一睹真容,屁颠颠便从那桌凑了过来,伸长脖子要看。 包裹搁在桌上,颜元今见她那副望眼欲穿的模样,微微皱眉,清清嗓子道:“你……离得太近了。” 他摆摆手,再咳一声:“远一些。” 李秀色“哦”了一声,稍稍朝后退了一退,忍不住小声嘟囔:“昨夜你可不是这样呢,才一晚上便翻脸不认人了。” 本以为声音小的只有自己能听见,却不想广陵王世子嘴角抽了一抽:“你说什么?” “没什么。”李秀色故作神秘地叹了口气:“唉,有些往事就让我自己一个人记得吧。” 颜元今面色难看:“我也记得。” 诶? 李秀色一惊,立马又凑上前去:“世子也记得?你你你、你记得你昨夜那个样子——” 话未说完,她的脑袋便被一只手硬生生推了回去,广陵王世子似忍无可忍道:“我说了,离远一些。” 李秀色虽退回去,嘴上仍不依不挠道:“世子,你真记得?那、那我抱你你也——” 话未说完,一旁的陈皮险些崴了脚:“抱、抱谁?” 李秀色再接再厉道:“我抱你不是故意的,是你要求的,你不能怪我。” 陈皮有些站不稳了,扶住桌子:“谁、谁要求的?” 另边桌上,卫祁在吃惊地张大了嘴,乔吟和顾隽贴心地替他托了托下巴。 颜元今眼下的脸色可谓是黑得比煤炭还黑,在这黑当中还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红,李秀色惊奇地发现这厮耳朵居然也会染上红晕,莫非是想起昨夜种种过于羞愧了?她还未来得及再开口,便听他道:“你若再多说半个字,我便叫人把你这张嘴缝上。” 李秀色立马捂住了嘴。不过说起来,这厮的要挟好像愈发没那么血腥了,居然只说“缝上”,也没说“割了”,想来这段时日朝夕相处,到底是有些效果。 颜元今将包裹拆开,正见有两段半掌粗的雷击木,他将两木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瞧见上头纹路清晰精致,眉头不由一挑。在包裹中另外还有一封信,随着他动作不小心晃至了地下。 李秀色眼疾手快捡起来,再给他递了过去。广陵王世子却只扫了一眼,淡道:“拆开念念。” 陈皮忙道:“我来。” 他接过信,抽中内里信纸,一字一顿道:“世子亲启。世子年有十八,已至娶亲之年……” 娶亲?颜元今眉头一挑,莫名抬眼看了面前紫瓜一瞬,低声道:“继续。” “放眼胤都,无与殿下相配。” 广陵王世子哼一声,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今已故镇国长雄大将军之长女燕瑟郡主来都议亲,陛下一诺千金,许她自行选夫。”陈皮读到此处,忽而有些卡壳,顿了顿,再瞧瞧自家主子脸色,方道:“燕瑟已于七日前表态,有意于王府,待世子回都商讨,若无异议,可许一段佳话姻……姻缘。” 持雷击木的手微微一顿,颜元今抬头:“谁?” “燕瑟郡主,”陈皮尴尬道:“就是一月前方回京的那位,主子同她在御花园还有过一面之缘,是那位总是缠着您的燕禾郡主的姐姐。” 颜元今眉头一皱,饶是自己小厮介绍了这么一大通,他也想不起来是哪一位,只冷道:“她选夫,同我有什么关系?” 陈皮又有些为难道:“那人家不是、不是选中了您么……” “……” 这边厢,广陵王世子正黑着脸,另一边,李秀色已皱着眉头冥思苦想了起来,燕瑟……这名字好生熟悉,呀,不就是那日在集市上曾于一豪华犊车中惊鸿一瞥的端庄大美人么?那时听人说闲话这郡主要自行选夫,没想到还真选中了这倒霉世子。也不知那大美人什么眼光,选谁不好,这位脾性这么差,干嘛非要嫁给他呀! 颜元今手中摩挲着枣木棍,不知为何又下意识看了面前那紫瓜一眼,见她正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总之神色称不上开心,心中便没来由地舒快了一瞬,忽而问道:“你怎么看?” “依小的所见,”陈皮忙摇头晃脑道:“虽说燕禾骄纵任性,但是她那个姐姐据说是知书达礼,更是一等一的样貌,若是主子不排斥,也不是不……” “没问你。” “……”陈皮:“啊?” 颜元今支起下巴,懒洋洋看了李秀色一眼:“你怎么看?” 李秀色被问得一愣,什么她怎么看,她能怎么看?再者,这是他的人生大事,又不是她的,就算她有看法,能有何用? 这骚包既然会问旁人看法,是不是说明他心中倒也不排斥?若是排斥,早便将信纸撕了,哪还有问人的兴致,这么想着,她便忙顺着他心意道:“世子,依我看,正如陈皮小哥所说,郎才女貌,门当户对,这不乏是美事一桩呀。” 说完场面话,本以为他会高兴,谁料广陵王世子的表情却好似凝固住了。 他淡淡看她一眼,眼中不知在想什么,似气又似笑,忽而点头,声音没有一丝温度道:“你说的是。” 李秀色立马嘿嘿一笑。 颜元今冷哼一声,再不看她,随后道:“拿笔来。” 话音落,远在隔壁桌的顾隽忙屁颠颠将自己随身携带的笔墨递了上来,一面道:“昨昨兄,我身上就这么些了,省着点用。” 颜元今斜睨他一眼,接过纸笔,在那张信纸上打上一个大大的“叉。” 随即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不干。” 最后将信纸揉成一团,丢回陈皮怀中,在他的目瞪口呆中冷道:“寄回去。” 第94章 师兄 临近傍晚太阳落山, 便是赶尸回都的时辰。 卫祁在等人临行前,有刘老跛为首的村民前来送上干粮,这些人得知飞僵乃江照所化后, 心中多是五味杂陈, 除了唉声叹气, 再说不出来其他。 村民送至村口,遥遥相望,众人虽不过在此地待过寥寥几天,如今踏上远离无恶岭的路程,倒是恍若隔世。 卫祁在的马行在最前, 马儿行得极慢,他坐于马上, 右手持缰绳, 左手朝天空每一里洒一张黄符。马尾处绑着一面黄幡, 幡布招展摇曳, 幡棍上还系着一引路铃,一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在马后有一条长长的僵尸队伍,额上皆贴着符箓,由高到低依次排列,为首的飞僵紧紧跟随引路铃,带领一众小僵尸于林间高举双手,一路蹦行。 僵尸队伍后,跟着一马一车, 骑着小桃花的正是广陵王世子, 驾车的是其小厮陈皮,车内自然便是乔李两位小娘子。 李秀色坐在车上,时不时掀开帘子朝外望望, 有一回探出头去,正撞上颜元今瞧过来的目光,便立马笑盈盈迎上去,后者只是稍稍一愣,而后冷哼一声,再不看她,她便只好再将帘子放下。 也不知怎的,自从这倒霉世子上午收了信,便老摆着张臭脸,不怎么高兴似的。 说起来,她不仅对赶尸场景稀奇,更觉得这世子稀奇,照理说他若是想,大可以率先策马回都,这会儿竟能乖乖地跟着他们几个慢腾腾前行,也没听见半句怨言。八成是这段时日培养出来了同伴感情? 还在想着,忽听前方一声马嘶,李秀色急忙朝外看去,见是卫祁在高高勒马,便奇道:“卫道长,怎么了?” 卫祁在皱眉道:“不知前路有何异样,这马突然有些癫狂,死活不愿意再走。” 乔吟掀帘,朝林路间深处望去,只瞧见一片漆黑,看不清有何身影。此时已离开无恶村数十余里路,天色已晚,今夜无星无月,气氛一时倒有些莫名的阴森。 卫祁在皱眉,试图再驱马前行,但饶是绳鞭上抽,它也只是原地打转,横竖不肯前进一步。 颜元今瞧在眼里,拍了拍小桃花的脑袋,嗤道:“走罢,跟我先去探探路。” 说着,一声“驾”,与那匹灰马不同,小桃花长蹄速奔,一转眼便已冲进了林子,随着渐远的铃声清脆,再没了踪影。 众人等了片刻,没见那世子归来的迹象,李秀色不由紧张起来,陈皮更是急得想干脆驾马车一并冲进去算了,可还未动作,便听得熟悉的辫铃动静,焦急望去,正见是自家主子悠哉游哉地回了来。 他不仅回来,手上还拎着一件染了血的外衣,那衣裳用的是粗麻,材质较为粗糙,勾线也极为潦草,看起来更像是平日里拾柴者所有。 卫祁在讶道:“这是……” “捡的。”广陵王世子道:“看来这林子里有过命案,瞅着血迹也新鲜,应当刚发生不久,不过我绕了一圈也未找着尸体,更没见着凶手。” 他似有些嫌弃地将那外衣朝卫祁在方向一抛,随即道:“也不知是谁抛衣荒野,挂在树上,宛若人影,倒是吓了本世子一跳。” 卫祁在握着那沾血外衣的手稍稍一紧,道:“此马许是闻着了前方的血腥味,才不愿前行。” 颜元今哼道:“你这没用的马若是再走不动,不如将它四蹄割了,正好小桃花吃素吃腻了,给它来点同胞的肉开开荤。” 话音落,便见小桃花难以置信地打了个响鼻。 那灰马更是生生哆嗦一记,听得懂人话似的,原地猛转了一圈,当即又朝前去了。 卫祁在一愣,方才无奈摇头道:“前路既有命案,不知是否为山贼土匪,恐有危险,大家当心。” 乔吟点头道:“道长放心朝前去罢。” 她说完,坐回车里,却见李秀色一脸凝重,不知在想什么,不由道:“李妹妹,怎么了?” 李秀色稍稍一怔,神思似刚刚归位,“啊”一声道:“没事。” 乔吟担忧地握上她的手:“妹妹可是怕山贼?” 李秀色扯唇角笑了笑,含糊地“嗯”了一声。 她怕的倒也不是山贼,只是脑中忽然想起系统最开始对于原主的介绍。原主就是死于土匪山上的无烬洞中,被僵尸咬,再在化尸前被那倒霉世子活活烧死……如今她倒贴任务快走到尽头,虽说不清楚原书内容走到了哪一部分,离原主身死的情节还有多久,但眼下听见‘土匪’二字,还是不免有些条件反射的担忧。应当不会那么巧吧? 这一回,卫祁在与颜元今并列队前,马车依旧跟在僵尸队伍的最后。进了林后,因光线有树干遮挡,愈发昏暗,视线便也更加模糊起来。 正相安无事地前进着,眼看便要穿过这一片暗林,却在刹那之间,平地忽而卷起一阵狂风。 那风势极大,陈皮所驾马车登时寸步难行,车身都猛烈晃动起来,车内两个小娘子顿时也是东倒西歪。小桃花及那灰马更是连连长嘶,高高举起前蹄,却也无法与之抗衡。 卫祁在怀中的罗盘也于此时急剧颤动起来,他施手摁压,却丝毫也压不住,眉头顿时一凛,低声道:“坏了!” 他回过身,一跃而下,果然见那风掀得僵尸额上的符箓也正在摇摇欲坠,正要急扑至飞僵面前将那符箓重新贴好,却不想狂风猛烈至他站都无法站稳,符纸当即于风中一瞬飘飞,飞僵的一双黑眸猛然睁了开来。 卫祁在心中顿时大愕,喝道:“江照!” 然而没了符纸的飞僵听闻唤自己姓名,也只是静静看他一眼,随后竟突然原地一蹦,直直朝上空飞去。 颜元今位于前方,登时皱起眉头:“这东西是要趁乱跑了?” 他仰着头,于风中艰难睁着双眼,抬手便要掏今今剑,不想却看见飞僵停在半空的树枝上,似乎没有要跑的意思。颜元今持剑的手微微一顿,下一瞬,便看见远处忽然又急速飞来一道白衣身影,眨眼之间,便与那飞僵缠斗在一处。 那身影所穿像是道服,与卫祁在身上如出一辙的朴素,只是颜色不同,卫祁在为蓝,而他为白,腰间也别着一柄拂尘,似也要比卫祁在带的那一柄大上许多。 那人与飞僵打斗时,风声渐歇。 卫祁在终于可抬起头,盯着那白色身影,似愣了愣,在瞧清其面容后,当即又惊又喜,大声道:“师兄?!” 师兄? 马车里晃得晕头转向的两位小娘子早下了车在路边扶树歇息,闻言不由皆是一怔,可是卫道长那个说是已经失联一段时日的师兄?他竟又出现了?缘何会跑至此处? 半空中的那白衣身影闻声朝下望了望,目光在卫祁在身上停顿片刻,似是回应。卫祁在尚在欢喜之中,忙道:“师兄,我来助你!” 话音落,便听那身影冷声回道:“不必。” 他与飞僵斗在一处,起先尚在上风,但许是方才卫祁在那一声呼喊另他有些分心,转眼竟被连连逼退,自树上一跃而下,直朝后退了三步。 飞僵也跳下,两甲直直朝他刺去。 眼见那所谓师兄正好退至自己面前,颜元今见状,忙抽出今今剑,作势要助他一臂之力,却不想那师兄却扭头冷看了他一眼,而后持拂尘将剑身狠狠挥开。 广陵王世子动作被打断,先是莫名,而后哂笑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了,不需要帮助。”那师兄低沉说完,继而又转向飞僵,拂趁金丝急出,如滔天巨浪,迎头而下,将那飞僵一瞬笼罩在金丝所扣的笼狱之中。 卫祁在神色满是钦佩,远处观战的李秀色几人更是叹为观止,原以为小道长的银丝已经足够厉害,没想到他师兄使的竟是金丝,威力相比也要大去许多,难怪卫祁在常说师兄是他们观中最厉害的,此言果然飞虚。 唯独颜元今面色不善,嗤笑一声。 眼见飞僵被困再一动不动,卫祁在忙朝着那边奔了过去,一面道:“师兄,没曾想你竟会出现在此处!” “方才也不知为何会刮起邪风,我险些以为这僵尸要脱逃了,多亏有你及时赶到。” 他行至那人面前,素来沉稳的面上难得有几分喜悦,道:“师兄这段时日何处去了?师父传信来说你与观中失去联系,叫大家好生担忧。我本是想等赶尸回观后再去寻你,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竟叫我在这碰上了你。” 他一通倾诉完,瞧见面前那人神色无半分波动,面上无太多表情,不由愣了愣:“师兄?” 卫祁在盯着他的脸,心头不知为何一跳,低声道:“师兄。” 他的手轻轻放在了拂尘柄处,稍稍一紧,不动声色道:“师兄,你见着师弟不高兴么?为何不说话?” 那师兄终于有了动静,静静看他一眼,沉声道:“道机。” 卫祁在的手这才微微一松,从拂尘柄处移开,笑道:“师兄,你——” 话未说完,忽见面前那人神色一变,原本黑白分明的眸子闪过一丝绿光。 卫祁在眉头一跳,下意识便要朝后退,却不想猛然被人扣住肩膀,利甲瞬间刺入肩头,另他生生一痛。紧接着便是一片黑影迅速砸下,他抬手想将之劈开,却劈了个空,余光中只瞥见自己那最为敬重的师兄唇间生出尖长锋牙,宛若僵尸恐怖,而后颈处狠狠一痛,竟是被生生咬了一口,撕扯下一块肉来。 第95章 长齐 李秀色等人登时大惊失色:“道长!” 乔吟神色一瞬慌乱, 一把抱琴自车上跃下,铮铮两弹,银针簌簌朝那师兄飞去。卫祁在趁机用力摁拂尘手柄, 柄内桃木剑霎时飞出, 直朝师兄胸前击去, 颜元今也适时出剑,及时在卫祁在身后一拉,将他拽离危险地带。 卫祁在手捂着脖颈,踉跄几步,吐出口血水来。 他盯着那此刻状如僵尸的熟悉面庞, 难以置信道:“师兄……” 然而那师兄对他的痛心毫无反应,原地掀起狂风大作, 将银针等一干武器如数掀飞。紧接着又呲起牙, 直直朝乔吟方向袭去, 卫祁在见状, 顾不得其他,猛然冲过去,挡在她面前,拂尘银丝刹那间飞出,将师兄牢牢捆住。 乔吟看着他颈间的血迹,担忧道:“卫祁在,你、你没事吧?” 卫祁在眼下神色已显虚弱,但还是摇了摇头。 然而此时, 忽听“砰”的一声, 银丝如数被炸开,那师兄一跃而出,卫祁在不由皱眉道:“师兄……原本道法便高强, 这等法阵怕是、怕是困不住他。” 李秀色急道:“那要怎么办?” “怎么办?”广陵王世子于那端冷笑:“困不住他,便杀了他。” 话音落,他于今今剑上扣满七星铜钱,右手用力于剑端一推,剑如利箭飞速就那师兄心□□去,那师兄原地后跳,适时躲开剑身,却不想七星铜钱于刹那间离剑而出,方向折转,就着这师兄身上七穴所在依次打去。 那师兄连连后退,似被砸得吃痛,猛然扭头朝颜元今方向看去,而后低哈一声,奔着他这头直直跳袭而来。 颜元今虽是意外,却也嗤道:“倒是挺能抗揍。” 师兄两手指甲锋利尖长,不住乱抓,广陵王世子持剑左右砍去,却不想刚砍掉的指甲会在眨眼之间又迅速长出来,而且长得更长。 僵持之间,只听一声嘶哑的低吼,那师兄竟原地不住旋转起来,卷起一地枯叶,只消片刻功夫,一时间竟突然多出了无数具一模一样的“师兄”,立于四面八方。 颜元今这是第一次见,不由眉头一皱:“这又是什么歪门斜术?” 卫祁在眼下面色苍白,却还是不由惊道:“数影分身之能……仅有岐僵可为,师兄是……是化成了岐僵?” “什么岐僵八僵,”广陵王世子被困在中心,也没了耐心,低声道:“既然分不清哪个是真的,那便一个个杀过去罢。” 他持剑对最近的一具长刺,直接将那幻影一剑穿透炸开,转而又去刺身旁另一尊,却不想于此时后背猛然受了一掌,皱眉转身,却见身后立着两具“师兄”,也不知方才是哪个偷的袭。 他冷笑一声,想也未想,抬剑在右方一位刺去,便听一声嘶吼,那师兄顿时痛极,一旁的幻影自行炸开。 颜元今挑眉啧道:“还是被我打中了。” 师兄原地发狂,愈发癫烈,数只幻影又瞬间齐齐围攻过来。 陈皮和顾隽在远处直看得惊心动魄,一个忍不住嚎叫:“主子当心,主子当心哪!” 一个完全丧失语言:“昨昨兄——” 李秀色更是大声:“世子!你、你可千万不能受伤!” 颜元今下意识抬眼朝她方向看过来,听见那句“不能受伤”,不知为何有一瞬分了心,而后直觉腹部一痛,似被拂尘金丝用力一击,唇边呛出口血来。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抹了抹唇角,皱眉朝那“师兄”望过去,后者分身已经合一,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而后直直朝他蹦来。 乔吟当即“唰唰”射出银针,却不想那师兄只抬手一挥,便将数根银针掀了回来,有一枚直直嵌入她小臂,痛得她闷哼一声。 卫祁在眼下已然头脑晕眩,浑身无力,见状还要上前,却不想只走出几步,便直直地单膝跪了下去,一头栽去地上。 “道长!” 乔吟立马奔了上去,搀扶起他。 颜元今皱起眉头,这个所谓的“师兄”倒是个会偷袭的,分身之术让他分心时中了招,眼下受伤见血,因和上次间隔不过一晚,这一回心底燥气升得极快,他只能用力下压,才能勉强不让眼睛变红。 眼看这“师兄”手中的拂尘要再度向他袭来,颜元今也没心思再与他周旋,挽了一记剑花,要送它一招毙命,却于此刻远处天空不知何方飞来一道红光,似一卷红绳卷起那金丝朝天上一抛,拂尘登时脱手,那“师兄”当即抬头看去,却见头顶罩下一由红线制成的遮天布网,将之牢牢困于其中,任凭他如何挣扎嘶吼,此网也未见破损,反而缠得更紧。 “善哉善哉。道清,几日不见,你怎的成了这幅模样?” 一长者声音自林间深处传来,卫祁在于昏昏沉沉间低声道了一句“师父”,便再无了意识,彻底于乔吟怀中昏睡过去。 颜元今收了剑,皱眉朝声源处看去。 有人缓步踱出,一身棕褐色道衣,头戴道帽,虚白胡发,眉眼慈合。应当已是花甲之年,却举步轻盈,想来定是功力深厚,道法颇深。 乔吟率先道:“尊者是?” “贫道法号长齐”,他指了指卫祁在,笑道:“是你怀中这位道机的师父。” “原是长齐师傅。”乔吟一愣,忙将卫祁在靠放在一边树上,而后起身行礼,尊敬道:“师傅,道长他被咬,受了重伤,还望您能救救他。” 长齐看了一眼紧闭双眸的爱徒,摇摇头道:“不急。” 他转身,先是看了颜元今方向一眼,问道:“世子可有事?” 广陵王世子却未答话,只将目光移开,似不愿搭理他。 “当年的事,确是我师父做错了。”长齐无奈叹道:“师父早已羽化,世子称得上大仇得报,缘何还要记恨上观中所有人?” 颜元今冷笑一声:“我劝你莫要跟我提旧事,否则别怪我手上的剑不认人。” 长齐真人无奈笑了笑:“世子脾性果然如我耳闻,一成不变,也罢、也罢啊。” 他说完话,旋即回头看向那被困在红网中的原观中大弟子,摇头道:“我这弟子原名郝行至,同其他弟子一般,也是幼时便被爹娘送入观中,因姓了‘郝’,我记得他小时候便常常放出大话,此生只行好事,不做坏人。行至确实做到了,一生向道,兢兢业业,也成了观中最聪慧稳重,能力最高的弟子,可我如何也没想到,他会落得了这个下场……从不做坏事,却在今日险些杀了自己的同宗师弟。” “道清啊道清,不过是让你赶尸入都,究竟在都城遇见了什么,连你的命也搭了进去?” 他声音似很有些痛楚,忍不住抬手隔着红网轻轻摸上爱徒的肩头,那道清的身子倏然一僵,是感受到师傅情意,竟生生愣住,再不挣扎了。 乔吟心中也有些苦涩,她早就听小道长夸过多次这个师兄,可见二人情深意重,如今小道长却被这个他最为敬爱的师兄重伤至此,如何不让人感叹造化弄人? 顾隽于一旁问道:“方才还要多谢道长相助。不过道长如何晓得我们在此?” 长齐道:“都城外各处都有阴山观联系的信使,便是信使探得了道清踪迹,并告诉我他现状不太寻常,我便亲自出观寻了过来,不想正在此处撞上你们打斗。” 他看向卫祁在,叹了口气:“但老道终究是来晚了些。” 李秀色虽也难受,但还是道:“道长不必自责,方才也是多亏了您,才救下了广陵王世子。” 长齐看向她,好笑地摇了摇头:“我救的并非广陵王世子,而是道清才是。若再晚些,世子恐怕要让我这大徒弟灰飞烟灭了。” 颜元今冷哼一声,这老头说得倒是没错,若不是他横插一手,他非得报了这吐血的仇不可。 长齐续道:“我会将道清带回观中,他生是我道家的人,死也要葬在道观,我定会让同门各位长老好生超度于他。” 又道:“还有这几位——” 他目光落在飞僵和那几个小白僵身上,叹道:“也由我赶尸回去。”说完,又着重在江照身上望了望,微微蹙眉道:“我瞧这位原应是栋梁之才,能化飞僵,心性想必是至善之人,它眼下被道清的金丝束缚,想来是与他有过缠斗,此尸多半是预料危险,方才是想助各位一臂之力,试图护你们安危罢。” 众人闻言顿时一怔,李秀色喃喃道:“它想……护我们安危?” “嗯。”长齐道:“我见它额上仍有黑气,此尸应当还有冤情未解。几位可知?” 乔吟道:“他多年前参加科考,想来应当是中了举,却不知为何被迫害至宫中做了宦官。” “原是如此。”长齐眯起眼睛,叹道:“那此事,还是交付各位,弄他个真相大白罢。” 乔吟等人点头应“是”,广陵王世子却并未出声,反而表情于此刻一瞬变得古怪。 他察觉丹田燥气已再压不住,下意识想要抬手,却不想面前忽然挡过来一双小手,用力替他捂住了眼睛。 颜元今怔怔顿住动作,透过掌下空隙,看见那矮小的紫瓜正吃力地踮着脚,不让大家看见她手下那双已然开始变红的眸子。 顾隽于不远处奇道:“李娘子,昨昨兄怎么了?” “没事。”李秀色听着脑中系统“叮”的一声,嘴上胡诌道:“世子方才眼睛进了沙,我帮他吹吹。” 说完,踮着脚作势去“呼呼”吹了两记,又听得“叮”一声。这一会儿功夫,竟又涨了两分。 颜元今这边却不怎么好受,他只觉眼皮痒得厉害,心间似又有虫子在爬,原地静默半晌,而后忽然一把扣住她手腕,将她手拉了下来。 李秀色急道:“世子,你这不能——” 话未说完,却忽觉被手腕力道带得险些朝前一跌,颜元今一声不吭拉着她,转身径直朝树后走去。 顾隽又奇道:“诶?昨昨兄,你们去那做什么?” 颜元今面不改色:“去后面吹吹。” “……” 到了树后,李秀色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朝外望望,小声道:“世子,你一人躲在这便好了,为何还要将我拉过来?” 颜元今反问道:“你方才不是很殷勤?” 他看着她:“这么想帮我护住,干脆便一直在这护着好了。” 这话听着有些别扭,但是倒也在理,李秀色点点头:“行罢。” 她说完,又看着他的红眸,小声叹气道:“世子,您这真是不方便,但凡受伤见血便会变色,那岂不是随时都会有被人发现的危险?” 颜元今本想说“你以为本世子便那么容易吐血?”,但不知为何,想了想,说出口的便成了:“本世子竟不知你对此事这般挂念,既然如此,以后这任务便交给你了。” 李秀色讶道:“什么任务?” 颜元今有些没耐心,这是什么白痴问题?她不是刚做完么?他这么想着,下意识便抬手贴上她眼睛,察觉到掌心温度,又很快放下,清清嗓子,别过目光道:“这个。” 李秀色愣了愣。能涨任务的活计,谁不愿意干呢?不过…… 她想了想,问道:“既是任务,世子,我倒也不是贪财之徒,不过还是想问问,做这个有工钱吗?” 颜元今:? “没有。” 他没好气看她一眼。真恨不得像敲陈皮脑门一样也给她一个暴栗,看看这紫瓜脑子里平时都装了些什么。 另一边厢,长齐道长已从袖中掏出了一红色药瓶,从中倒出三颗,而后行至卫祁在身边道:“将他嘴撑开。” 乔吟立马照做。 卫祁在吞下三粒药丸后,倏然浑身颤抖起来,额上开始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死死咬着嘴唇,好似极其痛苦一般地闷哼起来。乔吟吓了一跳,连忙抱住他的身子,一面急道:“师傅,这是怎么回事?小道长他怎么了?” 李秀色在树后听见声音,也连忙跑了出来,再顾不上那世子,半跪在卫祁在身边,低声道:“卫道长竟出了黑色的汗!” “别紧张。”长齐道:“我方才给他喂的是五毒丹,以毒攻毒,暂逼出他体内三分之一的僵毒,也能稳住他七日不化僵尸,也不会丧命。” 乔吟闻言,喜极而泣道:“真的么?那、那道长——” 她道:“剩下的两分毒呢?七日后呢?是等回了观中再帮他解么?” 长齐捋了捋胡须,面上露出两分为难之色,终于摇了摇头:“我解不了。” “什么?!”乔吟愕道:“为何、为何会解不了?” “阴山观只执掌捉僵炼僵,并不擅长救僵,僵毒入体本就已无力回天,我这个药只能勉强撑七日,若七天后他还不好转,便只能等死。” 乔吟一瞬跌坐在地上,眼眶登时红了:“那、那再没其他的办法了吗?” 顾隽等人回想起当日的顾朝,也纷纷心痛难忍,难道便要见这卫道长也如此下场么? 长齐见她落泪,长叹一口气,沉吟道:“其实办法,还是有一个的。” 闻言,众人的双眼又一瞬亮了起来,乔吟连忙道:“有一个?是什么?是何办法?道长,劳烦你快告诉我,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乔吟有一条命在,定要去救他。” 长齐道:“我师父度衣真人有一同胞兄弟,早年唤作度裳真人,后自改法号乐双散人。乐双虽同为修道之辈,但他因喜好奇特,所学便皆是奇门遁甲,更精通医术,早年间,是有过一例僵毒入体,但仍将人救活了的例子。” 他说着,目光不由在靠那树后只露出半个身子的广陵王世子方向望了望,摇摇头后,又收回视线,续道:“那人僵毒要比道机深入得多,五脏肺腑都已被同化,如今却也能如常人无二,都是多亏了乐双的妙手回春。” 闻此,乔吟一时间激动起来,忙问道:“这乐双散人如今现在何处,我这便就去找他!” 长齐道:“乐双早年与我师父大吵一架后便出走在外,听说已于白牙谷自立了门户。此人脾气古怪,不爱见生人,喜四处游历,即便找过去,或也只能吃上个闭门羹,若想让他救人,许还需遭些苦头。” 乔吟眼下早已喜极而泣,坚定道:“但凡有一线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长齐看着她,终点了点头:“那便去罢,听天由命——” “我这徒儿的性命,便交在娘子手上了。” 他一声长叹,拍了拍尚在昏迷的爱徒肩头,再不说其他,转身摇起引路铃。道清师兄为首,白僵为中,飞僵江照为尾,踏着月色,摇摇晃晃,一如他悄无声息至此,眼下,终又悄无声息地带着队伍消失在暗中。 第四卷 白牙谷 第96章 冰火 白雪皑皑, 岁暮天寒。 愈往北去,天色便愈凉,北风冷冽, 刮得人脸都生疼。 待与长齐道长一别后, 乔吟等人当即原地调转了方向, 照提示直向北方而去。白牙谷据说乃一处依山傍水的避世之地,乐双散人将观宇修建于此,也可见其素来喜好自由闲散的性子。 尽管一路快马加鞭,可待大家赶到目的地时,已是一日之后的傍晚时分。 这一日, 众人片刻也不敢歇,连夜奔波, 连口水都未喝, 饶是广陵王世子这么养尊处优的性子, 也未有半句怨言, 顾隽这样的世家文弱公子,虽然身体素质不如旁人,却也始终撑着。乔吟心中暗自感激,虽然大家都未明说,但她知晓,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下来,几人早已如建起那五阳阵时的密不可分一般,互生情谊了。 白牙谷夹在两座高峰之间, 中间还有几条小溪潺潺, 饶是外头冰天雪地,此谷内光景竟还如早秋一般舒适。谷址偏大,一眼望去, 坐落着数户人家,地形更称不上简单。 乔吟指使陈皮驾车随意抄了条小路,待行至有人家时,便下了车,上前去急促敲门。 开门的是一位壮汉,见外头站着个如花似玉、却神色紧张的妙龄美娘子,双眼登时一亮,客气道:“姑娘找谁?” 乔吟道:“此处可是白牙谷?谷内可有座道观?” “道观?”壮汉神色忽而变得奇怪起来,却仍是好声好气道:“此地乃白牙谷没错,可却没什么道观。” “没有?”门外忽又响起另外一个小娘子的声响,循声望去,那小娘子一身紫衣,饶是发间流苏飘逸,也没能遮住她额角骇人的胎记,不过她看上去却像是毫不在意,不加任何遮掩装饰,只上前道:“大哥不如好好想想?这谷内怎可能没有道观?” 壮汉瞧她一眼,语气显然没有方才有耐心,凶巴巴道:“没有便是没有,我还能诓你不成!” 话音落,便听“铮”一声响,他还未反应过来,肩膀上便驾了柄长剑,剑锋一端紧贴着他脖颈,持剑之人声音倒是懒洋洋:“好好说话。” 那人问道:“有还是没有?” “哎哟、哎哟!郎君,小郎君,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那壮汉瞧着眼前那一位生得极俊俏的小郎君,见他做派张扬便深知不是好惹的,眼下被剑抵着更是吓得直哆嗦,只道:“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这谷内,确实、确实是没有道观啊!” “嗯?”小郎君的剑更偏了些。 “但是!”那壮汉当即悬崖勒马,想起什么似的,大声道:“但是有一桩庙!有庙!” “庙?”乔吟皱起眉头,追问道:“在哪?” 壮汉忙抬手朝远处一指:“就往那边方向,过去二十里便是了。” 李秀色不由讶道:“这么远?” 壮汉这一回再不敢对这位小娘子大不敬,忙道:“因那庙素来不让生人随意靠近,所以建得远了些。” 广陵王世子的今今剑没有要撤回的意思,只嘴上嗤道:“不让靠近,那还建什么庙?便不收香火钱了?” 壮汉面露为难道:“主要是那庙周围有些……有些蹊跷。我们也靠近不了。” “怎么,还能有机关不成?” “倒也不能说是机关,只是那庙里的人大抵在庙外设了什么障,导致那路不大好走。几位需小心行事,否则怕也是到不了庙前的。”壮汉诚恳求饶道:“我、我就知道这么多了,几位行行好,莫要真动刀剑哪!” 方说完,便听一人温和道:“放心,他不会的。” 说话的是另一眼生的俊秀公子,端的是书生气质,眉目如画,气质如竹,语气也慈善许多。那公子抬手握住锦衣郎君的剑柄,“诶”一声道:“昨昨兄,这位大哥已如数指了路,你又何必再这般疾言厉色?” 小郎君这才收了剑,扛上肩头,哼一声道:“玩玩而已,真是经不得半点吓唬。” 说完,转身便率先离去。 乔吟也道了谢,抓紧回了马车。 就剩下顾隽和李秀色,一个给壮汉塞了些银两,安抚对方受伤的心灵,一个指指广陵王世子的背影,再指指自己的脑袋,打了两个圈圈后做个鬼脸,露出个“您懂的,那人就是脑子有病,别跟他一般见识”的暗示后,这才转身跑了。 一路跑到广陵王世子身后,却听前方那人讥道:“你方才是在说我坏话?” 李秀色一惊,装傻充愣地“啊?”了一声,续道:“世子,您身后长眼睛了?” “嗯。”颜元今顿了顿,声音带些嘲讽:“你果然在说我坏话。” “……”这是在套她话罢,还真是防不胜防! 李秀色未与这世子多说,早早溜之大吉,钻进马车,正见乔吟坐在卫祁在身边,满脸忧色。她那双狐狸眼的眼梢处微微泛红,应当是许多时候都想落泪,却又生生忍了住。 这样一个娇生惯养出来的大户人家小娘子,却会武术、不拘束缚、敢于和迂腐礼教抗衡,甚至在这样的关头还能佯装坚强,李秀色心中敬佩,也有些酸涩,上前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乔姐姐,道长会没事的。” 乔吟没有说话,只深深看了一眼靠坐在车厢内、紧闭双眼,犹如活死人的卫祁在,而后用力地回握住了她的手。 * 白牙谷内地势崎岖,虽不过二十里路,却行得极为艰难。待至目的地时,天色早已黑了下来。 但饶是天黑,众人却还能一眼清晰地看见远处那座庙宇。 坐落在谷中最为偏僻的地带,四周都是极粗的河流,唯那一尊庙立于中央,如同一座孤岛。 奇特的是,那四周的河流竟都散发着丝丝荧光,这也是为何大伙能一眼瞧清的缘故。 陈皮将马车挺至河旁,率先跳下马车,四处转了转,方才道:“不对啊!这儿有河,却没有桥,要怎么过去?” “没桥?”乔吟掀帘:“你再仔细找找?” 陈皮气喘吁吁道:“真没有,这几边我都望过了。” 李秀色也下了马车,讶道:“真奇怪,若没有桥,难道要让我等蹚水过去么?” 她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道:“世子,你不是轻功厉害得紧?要不您先飞过去敲门罢?托里头的人出来,省得我们在过去。我瞧这河挺宽的,万一水也深蹚不了,再淹死我便不好了。” 颜元今坐在小桃花背上,似觉得好笑,斜睨她:“你倒是惜命得很。” 他说完,倒也不推脱,足尖轻轻一踮,便于马上腾空而起,眼看便要自那河上飞过去,却忽听“轰”一声,河身突然全部燃起熊熊猛火,极其猛烈,有数丈之高,直飞冲天,颜元今眉头一皱,只觉烈火焚身,只得一记翻身,又退了回去。 方站上岸边,陈皮已嚎叫着扑过来:“主子,您没事罢!” 颜元今未搭理他,只抬手扑灭衣摆上的几点火星,又看向河面上已一瞬熄灭的烈火,冷笑道:“看来是存了心不让我过去了。” 李秀色因方才景象惊得目瞪口呆,眼下只知咽口唾沫,喃喃道:“难道真要蹚水么?” 她上前,瞧着那潺潺的河流,没有半点火苗的势头,仿佛方才所见所闻皆是花了眼,也不知那庙主是何奇才,能做出这样的机关。她壮着胆子,抬脚在河水中点了一点,试图探探深浅,谁知脚尖刚碰上那水流,便听一阵“呲呲”声,随即再是一阵稀里哗啦,这四周的河面,竟一瞬结成了冰。 结冰之迅速,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脚尖还伸在水里,眼看要将她的脚也整个冻住,身后忽被人拉了一把。 广陵王世子蹙着眉,声音没好气道:“傻了,不会动?” 李秀色确实有些傻了,愣愣道:“世子,这、这水还会结冰!” “我有眼睛会看。”颜元今盯着冰面,冷声道:“既然结了冰,我们便踩冰过去。” 李秀色似乎这才神识归位,忙道:“踩冰?万一中途碎了怎么办?” “怎么,还真的怕淹死?”他这会儿真算不上什么好脾气,许是她方才那不知躲闪的模样惹毛了他,语气便有些讥讽:“放心,我看这河里没有鱼,即便是真的淹死,也能留个全尸,不会有东西来吃了你。” 李秀色被批评得有些不大高兴,低下头,嘟囔道:“我说说而已。” 颜元今本还在气头上,瞧见她这似是受了委屈的声音及模样,不知为何一愣,声音瞬间放低了下来,而后皱眉道:“我方才……” 他罕见有些卡壳,又换了个说法:“我不是真的想让你……” “死”字还没出口,便听身后方一声“哎哟!” 李秀色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瞧见陈皮正栽在冰面上,冰虽没有被砸碎,但这小厮似是摔得不轻。她连忙跑过去,担忧道:“陈皮小哥,你没事罢?” 陈皮一张肉脸紧紧贴着冰面,面若菜色道:“我不过是抬脚想试试这个冰厚不厚,谁知刚踩上来,便突然被滑倒,这冰……这冰属实太滑了!一刻都不能站稳!这绝不是寻常的冰!主子,主子可千万不能走哇!” 本以为此话能给大伙打响个警钟,却不想李秀色却道:“这么神奇?我来试试!” “别——” 陈皮一嗓子没喊完,便见李秀色抬脚站了上来。 甫一碰到,她便如方才的陈皮一般,径直滑栽了出去,眼看脑袋便要砸上冰面,身后又被人拉了一把。 虽被拉一把,但脚尖还在冰面,依旧滑得要摔,那人只好直接抓上她腰间衣裳,竟是直接将她一把拽了出去。 李秀色原地打转踩上地面,才如回到实地,惯性使然朝前扑了两步,直扑到广陵王世子身上,两手摁上他的胸膛。 抬起头,瞧见他面色不善,却明显没有方才那么凶巴巴,只道:“你能不能让我——” 他似乎被自己的话噎住了,狠狠一顿,才道:“你能不能省点心?” 李秀色怔了怔,认真点了点头。 颜元今这才闭了闭眼:“摸够了没?” “……” 李秀色忙收回手,尴尬道:“没、没摸。” 广陵王世子轻嗤:“狡辩。” “……” 顾隽在岸边将可怜无人问津的陈皮小哥拖救出来,叹气道:“这冰如此滑,我们要如何过去?” 乔吟道:“我试试罢。” 李秀色忙道:“李姐姐,会摔跤的!” 乔吟摇摇头:“无碍,我会当心。” 顾隽仍有些不放心,上前做好随时搀扶的准备,却见乔吟屏气凝神,似将心气化去丹田,随后在冰面上迈下了步子。 “哒。” 她稳稳地踩了上去,再踏上另只脚,也全然安稳,没见一丝一毫要摔的迹象。 鼻青脸肿的陈皮难以置信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我与李娘子都不可,偏偏乔娘子可?” 话音落,忽见自家主子也稳稳站在了冰面上,便愈发惊讶了。 顾隽在旁沉吟道:“那我也……” “你不行。”他还未上前,动作便被人一声打断,说话的正是广陵王世子,他道:“想必此冰只有会习武有内力者将内力聚于丹田方可立稳,你若是上来,只怕是要摔成肉饼。” 乔吟道:“正是。” 顾隽伸出去试探还未落地的脚立马默默地收了回来。 他道:“那、那我们……” “虽然我与乔娘子可以站稳,但此冰还是有些邪门,即便是有内功,也岌岌可危,应当无法用人背人的办法。你们唯一的退路,便是在短时间内学会一道内功心法。不过,”颜元今打量了那三人一眼:“以你们的才智,怕是不行。” 李秀色坚强摇头:“我觉得我可以。” 顾大公子附议:“我也是。” 颜元今哂笑一声,扭头道:“乔娘子,你先过河去敲那庙门寻人,我在这安顿几个蠢学生。” 乔吟点了点头,道了声“是”,方才慢慢走冰过河。 终于行至河对岸,她回过头,朝着远处另一边的马车望了一眼,低声道:“小道长,等我。” 第97章 闭门 “闭目冥心, 心止思止。神功天成,真气混喉。”颜元今拿着跟小竹棍,轻轻点在地面上, 没什么耐心地道:“配上这一套丹田发力动作。记住了?” 顾隽点头:“记住了。” 他屏气凝神, 念起口诀, 缓慢做起动作,倒是有模有样,一时间神清气爽,直觉腹腔有股热力,登时甚喜。 “昨昨兄, ”顾隽一只脚放在冰面上,感慨道:“我大抵是能出师了。” 颜元今挑眉, 不错, 顾阿绣这厮到底是个天生读书人, 文字敏感度极强, 心法口诀等极易领悟,不过片刻就已完全参透,亏得他天生不爱习武,若是当初挑了武生的路,怕是能和自己都比上一比。 广陵王世子满意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又扭头看另两个不成器的,陈皮天生同功法无缘,直接瘫倒在地道:“主子, 我便留在此处给大伙儿照看车马和卫道长罢, 便不过河了。” 颜元今看向最后一个紫瓜,她伸着小胳膊小腿,艰难地打着拳, 绞尽脑汁想着:“闭目冥心,心止神止……” 顾大公子贴心道:“李娘子,是‘思止’。” “……”李秀色忙“哦”了一声,继续道:“闭目冥心,心止思止。神功什么成……” 话音未落,那小竹棍便就着自己脑袋轻敲了下来。 李秀色吃痛捂住头,听广陵王世子嘶一声:“笨。” 顾隽提点道:“神功天成,真气混喉。” 李秀色点点头,一遍遍不放弃念着:“闭目冥心,心止思止。神功天成,真气混喉——神功天成,真气混喉——” 念到最后一次,她掷出一掌,忽觉掌心发热,丹田处也似有一股热泉源源不断,当即大喜道:“世子,我也成功了!” 顾隽在旁微笑道:“李娘子当真聪敏。” 李秀色顿时羞赧起来,谦虚道:“哪里哪里,还是不及顾公子半分的。” “多谢李娘子赞赏。” “也多谢顾公子。” 眼见这两人夸来夸去谢来谢去,竟没一个想到来谢谢恩师,广陵王世子登时有些不爽,轻哼一声道:“聪敏?” 他煞风景道:“这么久了才成功,不是笨是什么?” “……” 李秀色默默给了这倒霉世子一记眼刀,未搭理他,朝着冰面走去。她将脚放上去,果然发觉这一回能站稳了,心间一时高兴起来,忍不住在冰上朝前多走几步,眼看着快要过到对岸,她脚下忍不住越走越快,谁料忽而只觉身子一滑,险些又要朝后栽去,却在这时被人一把揽住腰侧,稳稳地搀扶了住。 李秀色回头,正见是方才同自己一起前行的顾隽,他内功心法显然学得更牢固,见她此状,先是抱歉:“失礼了。”又担忧问道:“李娘子,你没事罢?” 李秀色愣了愣,摇头:“没事,多谢——” 还未谢完,忽觉有谁抵着自己脑袋,将她身子硬生生推正,又抬手用竹棍敲开顾隽揽着她的手,而后插站在了二人中间。 广陵王世子无甚情绪道:“行冰时不许互相搀扶。” 顾隽讶道:“昨昨兄,为何?” 颜元今看他一眼,面不改色:“修习内功便是如此。” 顾隽点了点头,立马诚恳道:“多谢提醒。” “……” 李秀色莫名其妙看了颜元今一眼,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她并未多想,再行几步便过了冰,长舒一口气道:“小小一桩庙罢了,竟在四周都摆上这些五行八卦,飞也不行、用些民间法子撒土止滑定也不行,若是没有半点身手的寻常百姓,岂不是要在这冰上摔死。” 冰上荧光渐歇,她朝那隐在暗中的庙宇望了一眼,喃喃道:“也不知李姐姐怎么样了。” * 乔吟敲了半晌的门。 起初无一人应她,透过围墙的暗黄色光芒,可见其中应当是亮着灯的,定是有人在,却唯独听不见半点声响。 过了片刻,突然听见声声似狼的嚎叫声,嘶长骇人,仔细分辨,才认出是狼犬的声音。犬吠声随着嚎叫此起彼伏,倒让乔吟稍稍一愣,这院中似养了犬,还不止一条,甚至似数量极大。 她虽奇怪,却也没时间思考,只能大声呼喊,尽量不被那犬声压下去:“乐双、乐双散人在么?求求您,见我一面罢……” 也不知喊了几声,等了多久,内里才传来细微的动静,有人在院内道:“施主请回罢。” 乔吟眉心一跳,急忙道:“乐双散人,我有要事相求,还未见您,如何能回呢?” 庙门“吱呀”一声大开,内里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尼僧,面容慈和,对她立掌微微颔了一首,而后道:“此地并无何乐双散人,施主莫要再叫喊了。” “不可能。”乔吟皱起秀眉:“这白牙谷并无道观,唯有此一座庙宇,周边布置又如此蹊跷,若非散人玲珑心,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您并非乐双,那乐双在何处,是在庙里么?” 她说着,等不及便要朝里冲,素来在外人面前循规蹈矩的国公府小娘子眼下也有失了分寸的时候,可她还未进门,便有跳出两个持棍小僧童,将她牢牢拦住。 “佛门重地,施主怎能擅闯?” 乔吟面上露出歉意,低声道:“我属实是没办法了,我有急事相求,我、我朋友他——” “施主,”老尼僧缓声道:“我再说一遍,此地并无乐双散人,更没人能救你友人性命,您还是快快请回罢。” 说完,又道:“关门,送客。” 眼看庙门要被那两个小僧童关上,忽而从侧边伸出一只手来,牢牢扣住了门边。两个小僧童吓了一跳,唯恐夹着那人的手,在最后一刻停下了动作。 入目的是一位扎着双丸髻的小娘子,她朗声道:“我这姐姐可并未直言到底是何要事相求散人,大师,您怎么晓得那乐双有救人性命之能?” 老尼僧笑了笑道:“施主,佛门不杀生见血,您还是将手放了罢。” “怎么,”小娘子身后不知何时又站出来个翩翩小郎君,气势多张扬,冷笑一声道:“她若不放,你敢让那两个小东西伤了她?” 李秀色回头,看了广陵王世子一眼,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底气了些许,多有些仗势行威的意思,点了点头,续转回头道:“大师不妨先回答我的问题。” 老尼僧只是淡笑,并不言语,倒是那两个小僧童异口同声道:“深更半夜前来叨扰,可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几位若是有心,明日再来罢。” 李秀色闻言,与乔吟对视一眼,后者听到那句“明日再来”,便知是有了希望,眼底终于露出亮色,点头道:“既是如此,那乔吟明日再来,届时希望散人可见我一面,多谢诸位了。” 老尼僧没有说话,只与两个小僧童一同对她颔了颔首,见李秀色终于放开了手,方才关上了大门。 * 离开那庙宇,首当其中是要寻一处落脚之地。 此地并无驿站,众人只得敲开一处较大的农家,借住一晚。那农户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妻俩,瞧见广陵王世子递出的元宝,便是连站都站不稳了,忙竭尽所能收拾才出三间空房来。 广陵王世子理所当然地独自住了一间;乔吟与李秀色一间;顾隽、陈皮与沉睡的卫祁在住了最大的那一间,陈皮打了地铺,顾隽与卫祁在分睡床铺两头,倒也勉强不挤。 李秀色深知自己睡觉极不老实,虽与乔吟打过招呼,但还是有些赧然,这一觉便睡得有些心不在焉,深怕万一熟睡了一脚将人踹下去,于是直到夜半三更,意识还清醒得厉害。 她睡在外侧,习惯性地翻了个身,朝外看去,后半夜突然出了月亮,光色皎洁,窗纸外如白昼明亮,她盯着盯着,便见门外似走过一道熟悉的人影轮廓。 李秀色愣了愣,等了一会,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地朝外走去。 开门再关上,行至院中,正瞧见院内那一棵歪脖子树上,正闲闲地靠坐着一个人影,手里似拿着什么小玩意,认真地雕刻着。 李秀色半晌没出声,使劲望了半天也没看清楚他究竟在刻什么,终于唤了一声:“世子?” 树上那人听见她声音,似是怔了怔,迅速将手中物什背在身后,方才低头看她一眼,皱眉道:“这么晚不睡觉,出来做什么?” “我还要问您呢,您又在树上。”这歪脖子树极矮,李秀色两手两脚并用,几步便爬了上去,在另一端坐稳,扭头笑眯眯道:“世子又在做什么呢?” 颜元今眯起眼睛,看着她从站在地上,慢慢地爬到树上,只一会儿便坐在了自己身边。他打量起她侧脸,回道:“凭何要告诉你。” 李秀色本也没打算他会说,只叹了口气,望着天,喃喃道:“我睡相不好,小的时候总爱踢被子,让自己着凉,大了些,有一回去一个认识的姐姐家中住,与她同睡一床,结果第二天醒来,她在床下,我在床上,原来是被我半夜踢了出去。自此以后我便再也不敢跟旁人睡了,我爹说,就我这种,没法与夫家同床共枕,日后长大了定是嫁不出去的。” 颜元今愣了愣,他不知她为何会提起这些,本来只是随意听听,谁知这小娘子竟越说越偏,说到最后,都说到嫁人共枕这一环去了……深更半夜,同一个小郎君谈论这些,她便不知羞的么?好在是和他谈,若是和别人谈…… 一想到和别人谈,广陵王世子不知为何又有些不爽起来,像今日看见顾隽揽她腰一样不爽,他也揽过几次,也没见她用那么感激涕零的眼神望过。 他问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就算她喜欢他,就算、就算她也很想嫁给他吧,那也不能这么自然地高谈阔论起这些罢? 李秀色“诶”一声,回道:“您不是问我为何不睡觉么?”她指指自己屋内的方向,吐舌道:“为了乔姐姐。” 颜元今也顺着她所指方向望了一眼,嗤道:“谁若是做了你以后的夫君,怕是倒了八辈子霉。” 李秀色也不气,嘿嘿一笑,违心道:“谁若是做了世子以后的娘子,定是修了八辈子福。” 叮—— 【恭喜宿主,完成第87次任务,进度87/100!】 这一声完全在李秀色意料之中,虽说她越来越摸不透这倒霉世子在想什么,但对任务可是越来越拿捏了,似乎只要夸他就能成功,简直是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以至于她现在都不忍心多用几回,这些时日到底是和主角团有了些感情,只有看见卫道长平安无事,她才舍得与他们道别离开罢。 颜元今静默了一会,终于勾了勾唇角,挑眉道:“倒是说了一次实话。” 他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背在身后的右手捏了捏手中的物什,虚空量了下尺寸,目光落在面前小娘子的手上。 他想了想,道:“你今日为何如此莽撞?” 李秀色茫然:“什么?” 广陵王世子对着她手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被夹过一次,已经成了这幅德行,若是再有一次,就不怕它真断了?” 李秀色皱皱鼻子。 这倒霉世子还真好意思说,夹过一次,不就是拜他所赐么!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收放了几下拳头,随意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话音落,忽觉身旁一阵动静,竟是这广陵王世子突然凑了过来,桃花香扑鼻而至,清洌好闻,倒让她莫名一愣,盯着他放大的好看而极近的眉眼,竟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坐至她身侧,并未抬眼看她,只一把抓住她的手,大手几乎将她的小手全包裹住,还捏了捏,似乎自己也愣了愣,但又很快回神,啧道:“像鸡爪子,难看。” “……” 李秀色反应了半瞬,忙一把甩掉他的手,努力压住心中怒火,方才尽量好脾气问道:“世子,您抓我的手,就为了嘲讽这一句?” 广陵王世子点了点头,反问道:“不然呢?” “……” 得。 李秀色拍了拍手,丝毫再没和他继续坐下去的心思了,露出了个皮笑肉不笑的假笑,自树上一跃而下,向这倒霉世子招了招手,不打算陪他在外闲谈,作势要回屋,却忽听远处一声嚎叫。 似是犬吠,夹杂着痛苦的嘤嘤声,却很快被阵阵脚步声压下,在这亮如白昼的夜晚叫得她莫名心间一颤。 第98章 尸群 李秀色下意识停在原地, 抬头道:“有犬在叫,还有许多脚步声。世子,你听见了么?” 广陵王世子看她一眼, 将手中物什收进袖中, 跃下树来:“自然, 我又不是聋子。” 李秀色听着那阵阵的怪异声响,似是有数人成群结队在路上游走一般,好奇道:“需过去看看罢?” 颜元今好笑:“不是怕狗?” “您不是在这么?”李秀色认真道:“只要有您一起,便没那么可怕了。” 颜元今先是一愣,继而眉头一扬:“说的也是。” 他说完话, 方才抬手摸了摸发间辫尾,听得翡翠铃铛传来的声响, 似笑非笑道:“跟紧我, 别乱跑。” 李秀色听着脑海中第88次通关音, 点了点头, 忙跟着他一齐走出了院中。 两人顺着月色就声源处寻去,李秀色一路上小心翼翼,只觉那些脚步声愈发清晰,听上去人数众多,很是杂乱,而之前尚在痛苦狂吠的犬声却早已没了动静。 行至一个路口,方拐过弯,李秀色还要朝前走, 冷不防前面那人却停了下来, 她一头撞上去,登时吃痛,下意识捂住脑袋, 小声道:“世子,怎么不走了?” 广陵王世子这一回破天荒没因她撞上来而生气,只低声道:“你看那边。” 李秀色愣了愣,猫着腰朝前方远处看去,而后倏然一怔。 只见十步之外的横向路上,正浩浩荡荡走过去一大堆人影,一眼望去大抵有四五十人,却个个东倒西歪,好似生了什么不能好好行走的病症一般,不仅动作缓慢,而且手脚乱动,姿势怪异。 李秀色不由咽了咽口水,小声道:“这么晚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出街?” “人?”颜元今冷笑一声:“你再看看,它们是什么。” 李秀色内心忽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再定睛看去,却见这四五十人竟皆是披头散发,犹如行尸走肉,阴森诡异。 她尚在打量,忽见这群“人”中,有一个最靠边上的,似察觉这边气息,猛然转了头朝她方向看来,李秀色下意思屏住呼吸,紧张看向他的面庞。 那张脸颜色蜡黄,皮皱可怖,有一双空洞发绿的眼,干唇下是两根细长的尖牙,正抽着鼻子,似是在辨认这边的气味。 李秀色双眼瞪如铜铃,直憋得脸通红,才见那“人”又将脸慢吞吞转了回去,继续跟着队伍行走在长长的街道上。 颜元今扭头,见她这幅模样,不由好笑道:“是打算把自己憋死?” 李秀色这才忍不住小口喘起气来,连喘了几下方惊恐道:“世子,是僵僵僵、僵尸!好多僵尸!” “我知道。” “怎么会有这么多僵尸?!” “我怎么知道。” “……” 颜元今沉吟道:“这些东西感官似极不灵敏,大抵只能发觉近物。行动也迟缓,看起来是不常出没的尸群。”顿了顿,续道:“应当是从什么地方才跑来这谷中的,所以还只是在街上转悠,并未进宅伤人。” 方说完,忽听李秀色低“呀”了声:“世子,你看那!那狼犬!” 颜元今皱眉,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见远处一石墩后果然倒着几具狼犬尸体,不由眉头一皱,低声道:“是被喝干了。” 李秀色心中倏尔一揪,不知为何想起了猴毛儿,难过道:“若是咱们方才早来会,指不定能救下它们。” 广陵王世子道:“迟来的善心无济于事,有那个时间不如想想怎么救下那老东西罢。” “谁?”李秀色讶然,朝着尸群方向看去,只见他们游走的那条路上,再朝前一小段便是个年久失修的小六边亭,亭中铺着厚厚的烂棉被,有一老乞正蜷缩其中,呼呼大睡。 李秀色顿时一惊,看了看老乞,再看了看尸群,眼见他们距离越来越近,不由急道:“不行,他们马上就要行至亭子了,定是要害死那大爷的!” 颜元今没有作声,只抬手摸上今今剑,正要上前,忽听不远处两声“铮铮”琴响,他与李秀色皆是一怔,扭头去看,却见乔吟正半坐于一围墙之上,长发飘扬,单手抱琴,又是铮铮两弹,银针如剑瞬间飞去,直直朝尸群飞去,位于最后方的几个僵尸喉间狠狠中针,竟接二连三个倒了下去。 李秀色万般惊喜,却也不敢太大声,只小声道:“世子,是乔姐姐!乔姐姐真厉害!” 不过是刺了几个僵尸罢了,瞧她这激动又敬佩的眼神,好在这乔吟是个小娘子,若是个郎君,怕是这紫瓜口水都要落下来了罢。 广陵王世子不屑地哼一声,道:“倒是被她抢先了。” 他说着,抬手轻轻一挑,今今剑瞬间出鞘,贴上七星铜钱,掌心在剑柄处轻轻一推,剑身便如离弦之箭一瞬飞出,连斩五僵,每一具都瞬间燃起烈火,顷刻间灰飞烟灭。 他纵身上前,握住剑把,挽了一记剑花,立于那亭中老乞与尸群面前,皮笑肉不笑道:“数量虽多,却个个无用,我倒是不知你们是何僵种,不过无论是何,今日没一个能活着走出我的剑下。” 尸群闻见新鲜人气,顿时又躁乱起来,喉间发出饥渴的声响,张牙舞爪地齐齐朝颜元今方向扑来,后者丝毫不惧,只持剑左挡右杀,只不过片刻,便又火烧了一大片。 乔吟见状,也从墙上跃下,琴声飒飒,银针簌簌。 二人此番配合打杀极其漂亮,不过打着打着,远观的李秀色却发现了不对劲,广陵王世子也似笑非笑:“乔娘子是在同我抢人?” 乔吟狐狸眼微垂:“若是小道长醒着,定也不愿见世子让这些僵尸全部灰飞烟灭。” 颜元今唇角一勾:“但可惜,他没的那个本事,乔娘子更是没有。” 话音落,便见他腕间轻飘飘一转,方才仅被乔吟用银针打趴下去的僵尸也瞬间被铜钱剑刺杀火消,乔吟眉头一皱,却也根本来不及阻挡,眨眼之间,这片地界竟只剩一片尸焦灰烟之气。 她一时有些气结:“这些尸还不知生前是何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世子便全杀了?” 颜元今懒洋洋点头道:“全杀了,一个不——” “留”字还没说完,却听身后一声得意的清脆:“还有一个!” 广陵王世子愣了愣,转头,却见不知何时跑过来的紫衣小娘子正站在亭边高阶上,而在她的身边,半站着一个维持着奇怪行走姿势的僵尸,僵尸脑门上贴着一张符箓,应当便是这小娘子方才冲上来贴的。 颜元今定定看了须臾,忽而笑了:“你胆子不小。” 他说完,抬手作势要挥剑,冷不防却见那小娘子一下挡在僵尸面前,双手横开。 颜元今眉心顿时一跳,刺出的剑瞬间被收回,才好险没碰上她,他声音顿时沾了几分没好气:“你做什么?” 李秀色拍了拍方才吓了一跳的小心脏,依旧拦着道:“世子,这一个你不能杀!乔姐姐说得对,我们尚且不知这些僵尸是何人。好歹留下一个,日后待小道长醒了,还能查查这是何僵种,为何此地会现僵群,方能替这白牙谷永绝后患呀。” 广陵王世子哼一声,却终究也没让她起开,只收了剑,冷着脸道:“下次再突然挡在今今剑前,别怪它翻脸不认人。” 李秀色重重点头,诚恳道:“世子放心,我也是事出有因,下次绝对不拦你了,您莫要再生气了。” 乔吟上前,却是神色暧昧,微微笑道:“李妹妹,我看世子恐怕气的不是你拦他,这是气你不顾自己安危罢。” 李秀色“啊?”了一声。 却见广陵王世子神色不自在了一秒,清清嗓子,打岔道:“本世子今夜也杀够了。既然你这么想救它,便由你自己扛回去罢。” 李秀色又“啊??”了一声,瞧着那身板五大三粗的僵尸,面色登时苦了下来。 便在此时,忽听亭间一阵动静,原是那老乞早被他们几人吵醒了,还瞧见了僵尸,抖了一阵,又吓晕了过去,李秀色上前,帮他将那破烂的棉被掖好,似怕他倒是醒来会冷,想了想,又悄悄从腰间钱袋中倒出一半铜板,小心塞在了他的枕头下面。 颜元今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只定定望着她背影几秒,目光又移了开来。 * 广陵王世子兀自先回了住处,乔吟二人却并没有直接回去,她们本就没了睡意,便留下来寻了片涂将那几只狼犬埋了,李秀色还动手自做了个简陋笨拙的木头碑,也算是给像猴毛儿一样可怜的小家伙们寻了个归宿。 做完这些,再拖着那僵尸回住处时,天已大亮。 众人将那僵尸定于屋内,由陈皮独自看管。随后便带上昏睡的卫祁在,又朝着那古怪寺庙而去。 奇怪的是,这一回的河面上,竟比昨夜生生多出了一座可供马车通行的木桥来。 众人过了桥,行至庙门前,听着院中汪汪犬吠,乔吟方要抬手敲门,那庙门却“吱呀”一声主动开了。乔吟一愣,却见门后又出现了那两个小僧童。 两童一男一女,皆是灰扑扑的装扮,各挽了个童子髻,单手立掌看向她。 乔吟道:“二位童子,可否帮我通报一声,我那友人病重,急需乐双散人相救。” 那男童子颔首道:“施主。你那友人,是男是女?” 乔吟怔了怔,道:“是位郎君。他就在马车里,他还是阴山观的道士,散人应当知道他,他是……” 女童子打断道:“散人不关心这些,施主只需回答我们问的问题便是。” “……是。” “施主同那友人,是何关系?亲属?还是眷侣?” 乔吟依旧微怔:“我与他是……是……” 她想了想,抿唇道:“就是单纯的友人。” 男童子道:“施主若不说实话,便请回罢。” 李秀色在旁听得着急,忍不住道:“这就是实话啊!卫道长是我们大家的友人。” 女童子转眼看她道:“那位友人,究竟是谁来相求?若是人人都来求上一嘴,那眼下便可打道回府,散人不救了。” 李秀色顿时气不打一出来:“这、这是什么个道理?” 难怪那长齐说这乐双性情古怪极难相求,救个人还问这问那,莫名其妙这么多事儿。 “散人只问与那友人最为情深的一个,那一人来求便是。若是没有,便等有时再来罢。” “我,”乔吟身子一颤,忙道:“我在求,我来求。” “心诚则灵——敢问施主,是为谁而求?” 乔吟抬起眼,一双狐狸眸子盛满略带悲怆的笑意:“为我倾慕至深的郎君。” 男童子看她一眼,立掌道:“他还有几日可活?” “……五日。” “好,”男童子道:“那便请施主在庙门处跪求上四日,待第五日时,若心诚已至,自有人来帮你开门。” 第99章 下跪 闻言, 众人不约而同地一怔。 李秀色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讶异道:“跪求?为何要跪?散人不愿救人便罢,缘何要这般作践他人?” 两位小童子却并未理会她, 只盯着乔吟道:“施主若不愿, 便请回罢。” 他们说完作势要关门, 却不想突然有一柄长剑横出,挡住了那要关上的庙门,颜元今持剑冷笑一声:“怎么,现在就要赶客?” 这两小童子到底还是孩童,见刀剑相向, 一本正经了半天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裂缝,然而很快又压制下来, 故作冷静道:“施主这是做什么?” 颜元今道:“那老东西眼下在何处?叫他出来, 他若不出, 莫怪我亲自进去见他。” 男童子挺直胸板, 固执道:“施主即便是闯进去,也是寻不见散人的,退一万步,即便是寻见了,砍了散人的头,但凡这娘子不跪,他也不会动手救人。” 广陵王世子似是气笑了,正欲再说话, 却听顾隽叹气道:“二位童子, 你们可知这娘子是何身份,怎能叫她下跪于此——” 未说完,却听那女童子道:“即便是当朝公主, 也需得守这济世观的规矩。” 好好一个道士出身,不建观却建了座庙,庙里不见半个道士,全是僧人,明明是庙,名字里却偏偏要占个“观”字,这全天下怕也没有比那乐双更稀奇古怪、不按常理做事的人了! 还好意思叫做济世观,李秀色听见后气得险些要翻白眼,啐道:“什么济世,我看分明是见死不救观。” 女童子道:“施主们若再无其他要说,便请收了剑,我二人要关门念经去了。” 乔吟却于此时忙出声道:“等一下!” 众人目光齐聚她身上,却她似下了极大的决心,咬了咬唇,低声开口:“我跪。” 李秀色一惊:“乔姐姐……” 顾隽也面露担忧:“乔姑娘三思,跪上四日,你身体如何吃得消?” 乔吟却只摇了摇头,示意大家莫要担忧,再定定看着那两位童子:“是否只要我跪了,散人便一定会现身救人?” 她问出话后,在众人注视下慢慢朝后退了一步,一言不发地理了理裙摆,随后单膝弯曲,一条腿率先在石子地上跪了下去,那些石子扎人得紧,李秀色不由心提到嗓子口,倒吸一口气,低声道:“乔姐姐……” 那男童子微微颔首,沉声道:“看施主心意而定。” 乔吟另一条腿也跪了下去,背脊笔直,神色无恙,风带着凉意吹过小娘子发梢,她声音如冬日寒雪,却炙热无比:“好。” “阿弥陀佛,愿施主得偿所愿。” 伴随着两位童子立掌出声,广陵王世子似乎懒得再多说什么,颇有些不快地收了剑,济世观大门终于缓缓关了上。 * 乔吟立于风中,双手合十,狐眸紧闭,万般虔诚。 李秀色在旁看着,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难受起来,她深知这书中女主一心痴恋道长,后者却总因身份对她分寸持距,乔吟这一路走来没少为此伤心,在道长受伤后却又愿做到这种地步,可叹情谊深厚、让人鼻酸。 她这么想着,忽觉鼻尖一痒,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指腹便沾上一片雨水。李秀色愕然抬头,正见此时竟漫天飘起了小雨。 “下雨了……”她不由喃喃:“乔姐姐,下雨了,你要不要先去一旁躲——” 话未说完,却见乔吟摇了摇头:“无碍。” “不行。”李秀色想了想,转头便要朝马车奔去,掀开帘子,正瞧见昏睡的卫祁在安稳地坐靠在位上,原本神采奕奕的小道士眼下却是面色发白、唇无半分血色,她忍不住叹口气:“道长,望老天开眼,你能好转。待你醒来,只盼能晓得乔姐姐的好,莫要辜负了她。” 她叹完气,咬咬牙,从车内抱出一把伞来,跑回庙门前,瞧见广陵王世子和顾隽还站在一旁,便道:“伞只有一把,两位先回车内罢,我在这陪着乔姐姐便好。” 顾隽愣了愣,他还在因乔吟的下跪举动而震撼,闻言道:“我……” 未说完,便被颜元今一把拉了过去,广陵王世子抬脚便朝马车走,一面道:“正好,本世子也懒的在这。” 李秀色见二人上了车,方才独自单膝半蹲在乔吟身旁,默默替她撑起了伞。 乔吟睁开眼,苦笑道:“李妹妹,其实你不必……” 李秀色“嘘”了一声,示意她莫要再说下去,只道:“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为姐姐和小道长做这么多了。” 乔吟笑了笑:“多谢李妹妹。” “乔姐姐,”李秀色瞧着她侧脸,想了想,终于问道:“你便这么喜欢卫道长么?” 乔吟似怔了怔,半晌方低低地“嗯”了一声。 李秀色又问道:“因为喜欢,便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乔吟笑道:“心系一个人,自然什么都愿为他做。李妹妹对世子不是如此么?” 乍一听她提起世子,李秀色反而愣了愣,这乔吟还一心以为她对花孔雀一往情深呢。 她一手撑着伞,一手托腮想象着,最终还是摇头砸砸嘴:“我还是想象不出来。” 乔吟道:“那便是妹妹还不够喜欢世子。待你像我喜欢小道长一般喜欢他时,便可感同身受了。” 她对那倒霉世子岂止是还不够喜欢。 李秀色这么想着,只“唔”了一声,佯装听懂了一般点了点头,又听乔吟道:“只可惜……” “可惜什么?” 乔吟长睫轻垂,似想起了什么,神色黯淡下去,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轻声道:“只可惜他不够喜欢我。” 李秀色微怔。 她问道:“姐姐如何晓得他不够喜欢?” “我在幻境中见到了他。”乔吟笑了笑,续道:“见到日后我还是这般追随他,他去哪儿,我便跟去哪儿,本以为日久见人心,天长情可定,能叫他多看一眼我,能磨得他回心转意,可他依旧从未表意。” “境中有一日我生了气,放言说再也不追寻他了,我爹要我嫁人我便嫁,要我成亲我便成,本以为这样便能让他慌乱后悔,可即使如此,他却也至始至终从未开口要我留下。” “便是这样一个人,我与他赌气,原不过是自作多情的一场戏。” “他叫做道机,同我说,道法是他今生的机缘,不可抛弃。我便问他,那我便可弃么?你猜他怎么说?”乔吟轻笑一声:“他说是。” “我不甘心,又问他,可曾喜欢过我?——他说喜欢,却不能同我在一起。” “我于境中心碎,只因那一切太过真实。可我明明晓得为何会如此真实,因那是我的心魔,因我清楚知道,他卫祁在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修道选道心中唯道,我再这般纠缠下去,便一定会落得那个下场。他从未告诉过我他叫做道机,可幻境之中一一应验,不就代表那些种种迟早会成真么?我迟早会嫁与他人,他也迟早会亲手撕毁我的一片真心……” 李秀色在旁默默听着,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道:“不会的,乔姐姐,那些都是假的,你与小道长一定……”她没有底气,却还是硬说了出来:“一定会修成正果。” “是么?”乔吟笑容惨淡:“成不成已经不重要了,我现在只想让他好好活着,只要他能活下去,哪怕回了胤都再也不见,我也甘愿。” 雨渐渐大了起来,犹如瓢泼,打在油纸伞上,哗啦啦的声响,衬得那伞下长跪的人影愈发落寞。 马车上,广陵王世子放下帘子,见顾大公子又要猫腰下车,便长腿一伸,靠在门边位置将人拦住。 顾隽道:“昨昨兄,你便让我下去罢。顾某与卫道长、乔姑娘他们好歹朋友一场,外头这么大的雨,我怎可眼睁睁看乔姑娘跪在那边,自己却在车内温室静养、安闲自在?” 颜元今轻嗤道:“你下去又有什么用?没听那紫……那李娘子说,伞只有一把么?怎么,顾大公子将自己淋成落汤鸡,便可帮上忙了?” 顾隽心急如焚:“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掀开帘子,看着雨中两个人影,微微叹气道:“昨昨兄,见她们如此,你便能心安理得么?” “为何不能?”广陵王世子扫去一眼,啧道:“这场雨倒下得及时,这破道士终究有救了。” 顾隽愣了愣:“此话怎讲?” “那破烂散人好生恶趣,喜欢什么不好,偏偏喜欢一个最没用的‘情’字,”颜元今不屑哼道:“他让乔吟下跪,说折磨的意思也有,但终究不过是想试探她对这破道士的情有几分,是否深重,唯有情之一字能打动得了的怪人,见着这雨中凄惨却仍旧不离不弃的一幕,如何能不心软?” 他懒洋洋靠在车厢:“等着罢,用不了四日,这大门便会开了。” 顾隽经一提点,登时恍然大悟,当即称赞道:“原是如此。昨昨兄,你对情之一事倒是见解颇深。” 颜元今眉头二话不说皱了起来,古怪看他一眼:“我对情事?” 他很快啐道:“我呸,本世子才不会对什么情之一事感兴趣。” 顾隽没在意这世子义愤填膺的反驳,只看着车窗外乔吟背影,眼神中流露出几分钦佩,喃喃道:“乔姑娘对卫道长的情意,原来这般深重。” 广陵王世子昨夜几乎一夜未睡,光顾着去打磨宝贝了,如今听着雨声,竟渐渐升起几分困意,听着顾隽的话,只打了个呵欠,而后不以为意道:“什么情啊爱的最是无用,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的命罢了,居然肯这般低声下气下跪求人。” 顾隽道:“怎会是不相干的人?” 颜元轻哼一声:“反正若换作是我,我才不干。” 顾隽道:“倘若有一日,那将死之人是昨昨兄心系之人、如乔娘子视卫道长那般心爱之人呢?” 颜元今听着他的话,起先只觉得无趣,而后不知为何,目光穿透雨幕,下意识落到了那紫瓜身上,脑海中想象她白眼一翻好似卫祁在那般受伤昏睡过去,眉头不由得一皱。 等下,怎么会想到她?她又不是他心……心系之人。 广陵王世子眉头越皱越紧,干脆将帘子狠狠一放,烦躁地换了个坐姿。 不是他心系之人吗? 那为何方才只要一想象,他便突然莫名其妙、鬼使神差地有一些伤心。 是啊。 如果她死了,他会很伤心。 顾隽看着颜元今表情愈发古怪,忍不住再问了一声:“昨昨兄?” 广陵王世子一瞬回神,有一丝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茫然感,终于清了清嗓子,回道:“那我也不会。” 第100章 乐双 乔吟在庙门外足足跪了整整两日。 期间不吃不喝, 即便是李秀色将干粮送了上来,她也只是摇摇头,低声道一句“不饿。” 李秀色看她面色越来越差, 只觉得心急如焚, 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二日时又下了场小雨, 地面早已泥泞不堪,乔吟跪在石泥之中,雨水打湿她的双膝,寒意自双腿蔓延至了全身。李秀色照例为她撑伞,有时蹲累了, 便站着,将手放低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 雨渐渐停歇了下来。李秀色收了伞正要休息, 忽瞧见广陵王世子下了马车过来, 他慢悠悠停在了二人面前,扫了庙门一眼,便偏头道:“够了,不必跪了。” 乔吟微微睁眼,她不知这世子何意,只动了动苍白干燥的嘴唇,低声回应:“还不满四日。” 她说话时声音细微,带着轻咳, 似有些虚弱。 “要什么四日。”颜元今不以为意说完, 才转过头来,又问道:“腿软不软?” 李秀色眼下本就有些腰酸背痛,想也不想便回道:“软。” 颜元今好笑看她一眼:“没问你。” “……” 他转问乔吟道:“累不累?” 乔吟摇头。 广陵王世子嗤笑一声:“你不累她都累了。”他说完话, 好整以暇地抬头望了望天,此刻雨收云散,天色有转好的迹象,不利于营造苦情氛围,他仰头看了片刻,啧一声道:“可以晕了。” 李秀色“啊?”了一声。 颜元今未答,只将目光放在乔吟身上,见她嘴唇苍白,面无几分血色,闻言也只是皱了皱眉,半晌没有作声,而后忽然低低地“嗯”了一声,随即便闭上了眼,整个身子便如同飘零的落叶,摇摇晃晃片刻,竟直直朝前一侧栽了过去。 李秀色吓了一跳,忙道:“乔姐姐!” 颜元今则是嘶一声,并未去搀扶,只小有些意外道:“这么听话?” 便在此时,忽听半空中一声大吼—— “听话什么听话,她是真晕了!” 这声音老迈浑厚,分明源自远处,却犹如响在耳边,李秀色生生一震,奇道:“谁?谁在说话?” 广陵王世子却是懒洋洋朝天上一望,哼笑道:“来了。” 随着他话音方落,远处突然疾速飞过来一道什么物什,眼见着要砸至李秀色身上,颜元今挡去前方,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却见原来是个装了半吊子水的红葫芦。 广陵王世子抬手随意一甩,那葫芦便又飞了出去,随后只听“蹦——”一声,似被谁一把抓了住,紧接着是一声大笑,那笑声爽朗无比,李秀色下意识抬头看去,却见半空的庙墙上正斜倚着一个粗布烂衫、浑身破破烂烂的小老头,这老头须发皆白,看上去虽是已过古稀之年,却是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可谓是炯炯有神。 这面容看上去有几分熟悉,分明不久前才方在何处见过。 李秀色盯着他的衣着装扮半刻,忽而想起什么,一时目瞪口呆起来。 这、这分明不就是昨夜在那亭间看见过的老乞丐么!他怎么到也跟那倒霉世子学的,爱往墙上跑呢! 老头拔开葫芦口,仰头喝了几口水,而后低头瞧她,咂嘴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我这般英俊的老道士吗?” “……” 李秀色嘴角一抽,听他自称“道士”,又一时恍惚起来,眼前这老头言行举止都大大写了“不正经”三个字,实在和仙风道骨没有半分半毫的联系。 只见他凶巴巴骂完后,又将目光放到了乔吟身上,抬手朝庙里招呼一声道—— “人五人六,把这个小美人抬进去。” 话音落下片刻,庙门忽而吱呀一声开了来,那两个小僧童走了出来,停在李秀色面前,作势便要抬进去。 老头忽而“哎呀!”一声,怒道:“我是说那个!你们有没有点眼力见儿,这个小丑丫头不要管她!” “是。”二小僧童应完,向着李秀色行了个歉礼,旋即又朝乔吟而去。 李秀色怔怔看着这两个童子竟对那老乞言听计从,忽而意识到什么,愣愣道:“您、您不会是……乐双散人罢?” 那老头晃着葫芦,并未作答,只看她一眼,忽问道:“你为什么要给她撑伞?” 李秀色又“啊?”了一声。 老头哼道:“叫她淋一淋不好么?你给她撑伞,我怎么知道她愿意不愿意为那臭小子淋雨?多感人的场面,被你好生生折腾成这幅模样,半分劲都没了。” 李秀色听他这般言语,一时竟有些气结:“您平白无故让人下跪,跪都跪了,为何还要让她淋雨,这算什么道理?她既已下跪,心诚可见,又如何会不愿淋雨?” 本以为她说完这为老不尊的老道士定要跟她吵上一吵,谁料他听完却忽而嘶了一声,居然点头道:“说的也是。” 李秀色:? “不过没能叫我亲眼看见,老头我心里便是不舒服。”他说完,又啧啧了一声:“好在那丫头是个实在的死心眼,都快被烧糊涂了,还这么一动不动硬撑跪着,也算是补了没能淋雨的缺憾。” 李秀色听他说话总觉得有些气性,这老头怎么便这么想折腾有情人?怕不是曾经为情所伤,还是说原本就是个口味清奇、彻头彻尾的怪人! 不过她眼下没空关心这些,只急道:“乔姐姐发热了?” 说着,便要上前去看看,可那两小僧童已一搀一扶,已将人带入了庙中。 老头坐在墙头,晃了晃葫芦道:“发热怎么了?莫要大惊小怪,便是热死我也能将她治好。” 他说完,又打量李秀色一眼,哼道:“好在不是要我救你,我对你这种丑不拉叽的小丫头可没兴趣。” “你——” 李秀色气结不已,一想到昨夜还把自己的一半铜板交代了出去,便着实有些心痛,早知他嘴巴这么坏,冻死他她也不管了!偏偏眼下还不能发作,毕竟这人可是现在的救命稻草,说起来,他还是卫祁在的师尊伯,可这德行,分明更像是那世子的亲信,简直如出一辙的气人。 还在想着,便见那老头将目光转向了世子,晃葫的动作倏然一顿,眼神也骤然深邃了几分,静静看他片刻,忽而笑道:“小子,你现在过得很好啊。” 颜元今眼神中不着痕迹地闪过几分怔仲,却也只是笑了笑:“怎么,本世子过得好不好,你如何晓得?” 老头再不说话了,也不再看他,仿佛再看他一眼便要折寿一般,只神秘莫测地晃了晃首,哈哈大笑一声。 随后竟一把扔了葫芦,重新丢回颜元今手里,再自高墙向庙中踏风而下,只留下余音一瞬: “把车里那人抬进来吧。” * 甫一踏入济世观中,李秀色似乎才终于晓得它缘何称作是观。 因它外表是为寺庙,可但凡踏入其中,竟发现内里无半分佛家装饰,尽是道家气派。她被这不伦不类的装扮亮花了眼,还没来得及好好参观,在进入内院时,忽听几声极其响亮且凶猛的“汪——!汪汪汪——!” 李秀色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朝后一退,正撞在谁人身上。 她回过头,见是顾隽,他似也因她这突然的一撞正有些愣神,李秀色忙站直身子,不好意思道:“抱歉,顾公子。” 顾隽摇了摇头:“无碍,李姑娘,你……” 话未说完,却见李秀色的衣后领被谁一把拽住,将她轻轻向后一带,广陵王世子哼道:“怕狗还走在最前面?” 李秀色忙吐吐舌头,虽被这倒霉世子拎小鸡一般拎过去有些不适,但还是就势躲去了他身后,而后道:“这观中怎么养了这么多条狗?” 颜元今瞥她一眼,这紫瓜倒还真会找地方躲。 不过到底是躲对了地方,他心中一时也舒坦起来,只是嘴上依旧没什么好脾性:“我怎么知道。” 顾隽则是走去了最前方,见这院中两旁果真拴着大大小小数十条犬,颜色种类不一,却是个个被养得白白胖胖,想来这观中主人应当是个极其爱犬的人士。 他环视一圈,忽眼尖瞧见角落里蹲着两只狼犬,那灰色的毛发极其眼熟,竟是特别的像顾宅中的青青和猴毛儿那一对儿,顾隽不由怔仲一瞬,下意识朝那两只走去,在他们半步远停了下来。 两条狼犬看见顾隽靠近倒也未曾喊叫,反倒很是亲近似的,乖乖地看着他,时不时哼唧一声。 尤其是右边那一条,竟与那去世的猴毛儿有九分相似,令他心中忽而有些难以名状的酸涩感,喃喃出声道:“这两只竟这么像堂兄堂弟的……” 早便在院中等候多时的乐双老头见他这幅表情,便哼一声道:“自然像了,这可是那两条狗的同胞兄弟。” 顾隽愕然抬头,问道:“您知道我说的是谁?” 乐双道:“如何不知?”他走到被僧童再抬进来的、放置在院中床上的卫祁在面前,伸手掀了掀他眼皮,一面细细观察,一面头也不回地回道:“那两条狗便是老头儿我赠与他们的,我呀,瞅着那两兄弟有眼缘,又嫌牵着狗云游太累,便顺手给了。” 说完,他又忽而啧一声,回头问道:“那兄弟俩是不是死了一个?” 此言一出,不仅顾隽一怔,李秀色更是一愣。 这话虽让她有些不适,可她最关心的还是,这乐双是如何晓得的? 李秀色蹙眉道:“您既然知晓他们兄弟会……会去一个,您既然有济人之能,为何不救?” “为何要救?”乐双嗤道:“这是上天给每个人的机缘,天注定的东西,小丫头,你懂什么。” 他说完,似知她不满,又深深看她一眼,道:“譬如说你的机缘罢,我能看破却不能说破,你晓得为什么?并非是老头儿我怕你,而是我不能与上天作对。” 此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李秀色直接道:“听不懂。” 乐双嘿嘿一笑:“你自然听不懂,这些话要当世之人才能听得懂,丑丫头,”他盯着的眼睛,带着笑意,一字一顿问道:“你是么?” 李秀色脑中忽而“铛——”一声,似有警钟长敲,令她倏然一怔。 她别过脸,没有接他的话,只转移了话题道:“你既这般神通广大,缘何要在外穿得像个乞丐?” 乐双扬眉:“我高兴。” 又道:“说起来,老头儿我在那睡得美美的,只等着睡醒抓僵尸,谁让你们突然冒出来的?” 100-110 第101章 取药 李秀色噎了一噎, 呛道:“胡说,我明明见你害怕得发抖。” 老头一捋胡须,哼道:“那是我装的, 像不像?” 李秀色又问道:“那些僵尸是何来历?” “我怎么知道?”乐双替卫祁在把着脉, 头也不回道:“你不是说要自己去查?” 这小老头活似吃了枪药, 说起话来真是比那世子还要气人,李秀色环顾四周拴着的犬狗一番,再道:“你既然在那,也应当看见尸群咬死了那些狼犬,为何……” “不救”两个字还未出口, 便听老头回得极快:“那不也是那些狼犬的命数。” “什么机缘命数,”李秀色听得有些烦了, 只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便道:“我瞧您这模样, 分明是不爱犬, 既然如此,做什么还要养这么多犬?” 这时,忽听身后不远处传来一人声音:“他并非不爱犬。” 李秀色扭头,见过来的是那位老尼僧,她一身圆领方襟的海青大袍,手中捏着串佛珠,淡笑着走来,一面缓缓道:“度裳性情古怪如是, 但他能前去, 本就是听见观中犬叫非同寻常,只可惜他到那时狼犬大抵已死,至于为何未直杀僵尸, 应当也是听见了你们的动静,不想正面撞见,所以才装睡等着诸位施主。” 她说完,又微微颔首道:“真人,老尼未说错罢?” 那老头忽而啧一声:“我早便换了道号,你为何还要叫我这个。” 言语虽是埋怨,语气却无半点责备,李秀色不由得看了他二人一眼,却见乐双撂下院中高床上的卫祁在,大步进了屋,她连忙跟进去,见这人一路行至殿内右侧的木床边,而床上躺着一个人影,正是先前被两个小僧童搀进来的乔吟。 乐双伸出手,在乔吟脉处虚虚一把,而后随意在她颈后两个穴位轻轻一点。 不消片刻,只听一声轻咳,原先尚在昏迷的乔吟竟微微转醒了过来。 她神智尚有些不大清明,睁开眼先看见的是床头纱帘,再稍微侧头,便瞧见床边站了个装扮邋遢的老乞。 乔吟一时有些茫然,虚弱问道:“我这是在何处……” 那老乞仔细盯着她看了两眼,而后转头,对着守在一旁的僧童之一道:“去,出去煎副药来。” 那女童子道了“是”,乖乖退了出去。 乔吟懵懵看着,又问道:“你是……”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未说完,便见这老乞转回头来,哼道:“若非看在你长得漂亮,老头我才不救你。” 乔吟愣了愣,便听李秀色上前道:“乔姐姐,这位正是我们要找的乐双散人。” “散人……”乔吟一怔,一时激动,作势便要从床上起来,李秀色忙上前搀住她胳膊,听她恳切道:“散人……求乐双散人救救小道长。” 乐双摆了摆手:“知道了,那小子好歹算是我的徒孙侄,我自然是要救的。” 语毕,又道:“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罢,若是这么个美人烧死在我观中,可是要折寿的。” 他说完,不再管她,只转身四处望望,而后将目光定在最边上身穿棠梨色圆领袍的小郎君身上,指了指他道:“你,去把外头那小子扛进来。” 广陵王世子被生生指着,不由皱起眉头,气笑了似的:“我?” 他对着一旁的小僧童扬扬下巴:“他没有手?” 乐双呸道:“怎么,叫小孩子扛?万一将人摔了怎么办?” 颜元今皮笑肉不笑道:“方才不也是这两个小孩将那臭道士抬进来的,现在倒怕摔了?就算他们做不了,你不行?” 乐双闻言胡须翘得老高,干脆破口大骂道:“我一把老骨头,你让我去扛,你是要老头我的命是不是!废话这么多做什么,你还想不想救他!” 颜元今也嘶一声,干脆道:“本世子什么时候说过想救他了?” 顾隽在一旁看着这一老一少吵起来,忙在旁一贯和事佬地慢慢出了声:“我来吧……” “闭嘴。” “住口!” 顾隽:“……” 乐双凶完,当即转头道:“我就要这小子,你背不背?” “我不——” 广陵王世子话未说完,袖子便被人在后轻轻一拽。他蹙眉扭头,却见是李秀色。 李秀色深知这乐双脾气古怪,万一真惹着了他让他起了弃小道长于不顾的念头可便不好了,便忙小声道:“世子便忍忍罢,拜托您了。” 颜元今想说拒绝,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就是没说出口,瞧见她小手攥着他衣襟轻轻晃了一晃,虽说并非是在撒娇,但语气也算是央求,心莫名其妙便软塌了一角,终于轻哼一声,什么话也没说,只扫了那正还趾高气昂盯着他的老道士一眼,随后不情不愿地拂袖出了门。 李秀色生怕这世子是被气走,忙跟了出去,却见他径直行至了卫祁在院床边,轻松将他背了起来。她欣喜之外还有些愣神,这厮方才不还打死不干的么,怎的突然转了性? 广陵王世子将人背起后,只不耐烦嘟囔了句“重死了”,随后便一路背进了屋,“砰”一声扔上了乔吟对面的另一张床上。 乐双顿时又哇哇大叫起来:“轻点!你想摔死他!” 颜元今拍了拍手,冷哼一声,作势便要走,又见身后那老道士突然伸手递来一张药方,语气吩咐道:“去,把这七味药取来。” 颜元今:? 顾隽忙又上前,作势要接:“还是我去吧……” 乐双直接一挥手:“你一边去。” 他道:“你在这照顾那小美人,就让这浑小子去。” 广陵王世子又气笑了:“你说什么?” 乐双压根不理会他脾气,只道:“药房找得到的就在药房取,找不到的自己想办法,我不管你是上天入地还是爬山下海,只给你两天时间,找不到便让他等死罢!” 颜元今张嘴便要说“不干”,李秀色却抢先一步道:“那、那我陪他去吧。” 说完,转头殷切地盯着颜元今,再度小声央求道:“世子……” 广陵王世子瞧着紫瓜望穿秋水的眼神,第二次话到嘴边收了回去,又哼一声,什么也没说,转身便朝外走,快要步出门口,便听他头也不回地没好气道:“还不快跟上?” 李秀色一愣,忙“诶!”了一声,笑眯眯自乐双手里拿过药方,小跑着跟了上去。 * 先前马车为乔吟所驾,李秀色从未驾过车,眼下要同骑着小桃花的广陵王世子出去,便只能骑马。 济世观中有一匹小毛驴,李秀色算得上会骑个半吊子马,见这毛驴矮小,又看上去乖巧,应当好驾驭,便借来一骑。 这世子今日也不知为何起了善心,驾小桃花行得极慢,似是特意在等她,饶是李秀色一路骑得摇摇晃晃,倒也并未跟落下。 白牙谷唯有一间药铺,李秀色与颜元今赶至后,那铺子掌柜按需给出了“文无、丹参、三七、苏木、龙葵、透骨草”六剂药,对着那“灵花”却犯了难。 “客官,这灵花……还需得上那千仞峰去采哪。” 李秀色问道:“千仞峰?” 掌柜一脸难色道:“这千仞峰可去不得,客官没听过么?此峰同那土匪山一南一北,皆是灵异之地,这北边的千仞峰,怪就怪在它虽算不上多陡峭,却极其难登,可不知多少人去而不返,葬命在那里头哪!” 乍一听闻“土匪山”三字,李秀色心中忽而咯噔一声,神色登时凝重起来,而后问道:“……那土匪山在何处?” 颜元今扭头,似有些奇怪,药在那峰上,这紫瓜问起这不搭边的土匪山做什么? 掌柜道:“若要往南去,唯有两条路可走,其中一条便会途径土匪山,那土匪山上据说数十年前原有一山寨,寨中尽是女土匪,最喜做奸淫掳掠的勾当,抢了不少良家妇男壮丁大汉回寨,后也不知为何突然被一把火烧了山,山中女匪如数被烧死,那些被抢去的男子也不知所踪。” “这几十年来,每每有行人途径此山,若是男子,常会被不知是何物的东西戏弄一番,往往莫名其妙地昏睡一夜,醒来便已被扒光了衣服,天黑过路还时常会听见满含幽怨的男子哭声,那条路上,但凡有女子路过也都会莫名失踪,到如今也不知凭空没了多少人,时间一久,人人皆知此山闹鬼,便再也没人再敢走那条路了。” 李秀色点了点头,并未再说什么,心中却暗自腹诽,哪是闹什么鬼,分明是有僵尸作怪,毕竟原主便是在这土匪山上的洞里出了事……她不由偷看了颜元今一眼,如今还差13次倒贴,不晓得若是抓把紧尽快完成任务,能不能躲过那一劫? 不过眼下当务之急还是替道长找药,李秀色定了定心神,这才问上正题:“若想要灵花,便只有去那千仞峰?” 掌柜道:“此花乃千年灵药,这世间也唯有千仞峰顶遍生灵花,能采得此花的人,非奇人异士不能,我多年前原有一小学徒,为了采那灵花,便活活从那峰上摔死了!这花可不敢采呀!” 颜元今冷笑一声:“那老道士倒是会出难题。” “为了救卫道长,纵然是刀山火海也是需去的,”李秀色坚定说完,问道:“掌柜,此峰要怎走?” * 若要去千仞峰,快马加鞭也需一个半时辰。 出了铺子,李秀色见颜元今坐上小桃花马背,便也跟在后面默默爬上了自己的小毛驴。 小毛驴蹬蹬慢行了几步,李秀色回头,却见小桃花一动未动。 她心中有几分奇怪,不由问道:“世子,不走么?” 广陵王世子瞧了她一眼,见她笨拙地拉着那头蠢毛驴的缰绳,眉头便轻轻一皱,似不知在想什么,而后开口道:“你骑的这东西……” 他顿了顿:“拖小桃花后腿了。” 李秀色微微赧然,确实,她青涩的骑驴技术是有些令人汗颜,若非方才他好心等她,到这药铺也得花上不少时间。 颜元今又道:“你也知道本世子耐心有限,方才等你,不见得眼下还愿意等你。” 李秀色点点头,说得没错。 她斟酌一番,反正之前说陪他也是担心这世子不愿做事,既然他现在嫌自己慢,那不然她便别跟着一起了。 李秀色想了想,一骨碌从小毛驴上滑了下来,便道:“世子,那不如您便自己——” 话未说完,却见坐于马背上的广陵王世子忽而朝她伸出手来,言简意赅道:“上来。” 李秀色懵了一懵,而后“啊?”了一声。 颜元今似有些不耐烦了,偏头道:“啊什么?” 李秀色忙摇了摇头,不去顾这世子吃错了哪门子药,只深知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忙急道一声“等等!” 她匆忙将小毛驴托付给了药铺掌柜看管,随后又奔回来,乖乖将手递了上去。 颜元今触上肌肤温度,只觉这小丫头的手没骨头似的绵软,不敢握得重了,只在掌心轻轻一捏,再轻轻一带,将她带上了自己身前。 皂香扑鼻,广陵王世子下意识朝后退了退,而后清清嗓子:“你不要多想,本世子不过是嫌弃你腿脚太慢,骑着那笨驴的模样太傻。” 李秀色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她说完话,上半身忽而一扭,转脸便抱上了他的腰。 颜元今身子倏尔一僵,半晌才道:“……你做什么?” 李秀色听着脑中叮声响,装傻道:“我怕摔下去。” “放手。”广陵王世子耳根不着痕迹地染上几分红晕,音色稍有几分低:“转过去,握缰绳。” 李秀色立马“哦”了一声:“好。” 见她乖巧如斯地转了回去,颜元今原本要升起的气性一时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腰上触感依稀尤在,令他不由又想起那晚剧烈的心跳。 广陵王世子盯着面前小丫头的发顶,漆黑柔软下是一颗圆圆滚滚的脑袋。 他知道这脑袋上生了怎样一张脸,怎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怎样小巧而平凡的鼻子和嘴巴。 便是这样一个人,为何总是搅得他心神烦躁? 他敛了敛怔仲的神色,胳膊小心翼翼自她身后环绕住,握住缰绳,在她耳侧刻意离了些距离,低声道:“坐稳了。” 李秀色只觉耳边气息温热,吹得她有些痒,身后那人似也裹着桃花香气贴近了一些,伴随着马儿前行,不知为何让她忽而坐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下意识扭了扭身子,试图调一下坐姿。 谁料这一动,大腿便忽而蹭上那广陵王世子的,轻轻摩擦一瞬。 她直觉他似是闷哼了一声,身子似是僵硬片刻,而后听见他开了口,音色中莫名带着几分低哑:“……别乱动。” 李秀色只好停了下来,只是这样她更不舒服,便又小小地挪了一下。 颜元今终于嘶一声:“你再乱动,我便把你扔下去。” “……” * 李秀色这一回是再也不敢乱动了,一路乖巧低着头,时不时瞅瞅路两边的风景。 除却小桃花半道上路过驿站停下休息片刻吃了些粮草,他二人也饮水吃了些点心,之后再无停歇,终于在一个半时辰内赶上了所谓的千仞峰地界。 此地界人迹罕至,李秀色远远便瞧见了那高耸入云的山峰,不由喃喃道:“这般高……” 颜元今将小桃花在树旁拴好,回身道:“这便怕了?” 李秀色摇摇头,只道:“我瞧这峰虽高,但隐约能看见一条上峰之路,地形似也还算平坦,如那掌柜所言,应当不算难登才是,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在此地出事?” 颜元今哼一声:“去了不就知道了。” 二人来至峰脚,果然瞧见一条蜿蜒曲折的行路。 颜元今果断在前,李秀色于后紧紧跟着,广陵王世子时不时回头看那紫瓜一眼,像是生怕她因恐高吓哭,或是脚下打滑从峰上掉下去摔死。 越往上便越见残雪,脚踩在雪上,能听见咯吱的声响,李秀色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老实踩在世子在前踏出的脚印里。 他生得高挑,臂长腿长,脚便也生得不小,李秀色踩进去,便似被他大大的靴印包裹了住,显得小巧玲珑。 不知走了多久,倒是始终一帆风顺,丝毫未见有何怪异之事惊扰,颜元今回头,瞧见李秀色不知何时已落下了数步之远,步子便顿了下来,问道:“累了?” 李秀色只道:“有些难走……” 她吐出的气息都呵成了白烟,颜元今盯着她被冻得红彤彤的小脸,开口道:“那便歇一歇。” 他抬手自怀中掏出两枚特制铜钱,于指腹轻轻一记摩擦,只听“呲——”一声响,铜钱上方登时燃起火焰,手掌周围瞬间升起一股暖意。 见她过来,颜元今似漫不经心般将铜钱随手递了过去:“拿着。” 李秀色有些不明所以:“啊?” 广陵王世子似是有些不耐烦起来,随意道:“本世子手累,叫你帮我拿一下。” 说完,朝着她怀中一丢。 李秀色吓一大跳,忙手忙脚乱接住,手触上火焰,本以为要烧着了,却发现竟无半分痛感,反而被一股暖意刹那间包裹。 第102章 灵花 李秀色一怔, 虽说之前也见这世子用铜钱取过火,但那时只为了照明,她也从未仔细打量过, 眼下她原本便有些冷, 而这铜钱火来得当真是恰到好处, 她心中一时高兴起来,捧在掌心摸来看去,一脸的爱不释手。 颜元今看在眼里,心中觉得好笑,面上却未显露出来, 只听这小娘子惊喜道:“世子,好暖和!这东西真是好宝贝!为何还不会烫手?” 广陵王世子啧一声道:“本世子的东西, 哪个不是宝贝?” 李秀色嘿嘿一笑, 瞥见一旁有个大石块, 忙跑了过去, 随意擦掉上头的泥雪,而后就势朝上一坐,因行路有些酸累的腿总算得了舒缓,她见颜元今还靠在枯树旁站着,便拍拍身旁的空位,热情道:“世子,来坐!” 颜元今瞧她一眼,哼道:“不坐, 脏死了。” 李秀色深知这厮龟毛脾性, 也不计较,坦然地休息了片刻,二人简单休整, 继续上峰。 因雪地难行,没多久腿短一些的李秀色又被甩在了后头,不过她也不气馁,时不时加个速,只是走着走着,忽朝前踉跄了一记,似是被什么绊了一脚。 李秀色低头,正瞧见脚后有两粒小石块。 广陵王世子听见动静,立马停下步子,回头道:“怎么了?” 李秀色摇摇头:“没事,应当是被石头绊着了,险些摔一跤。” 颜元今瞧那地上石子两眼,再看了看她,语气没什么好气:“对自己上点心,行路时看好脚下,若不小心摔下去成了肉饼,本世子可不会救你。” 李秀色“哦”了一声,见广陵王世子转回头去继续前行,虽不懂他为何语气掺了点不快,但也只能乖乖跟上。 这世子的腿脚极快,也没见等等自己,李秀色在后头追得吃力,正要再快一些时,脚下却突然又绊了一记。 她有些奇怪,还未来得及低头,却在这时忽觉脚上似被什么东西一把拉扯住,她避之不及,猝不及防失去了重心,扑通一下摔去地上,还未来得及吃痛,便猛然被朝后方崖边拽去。 “世子——!” 李秀色本能呼救出声,峰路本就狭窄,她几乎是瞬间便要坠落悬崖,失重感与恐惧感兜头笼上身躯时,却忽听“铮!”一声响,今今剑凌空飞来,唰一下将缠住她右足的枯藤砍断,而后一道身影将她拦腰一揽,驾轻功足尖在崖边一点,便稳稳将她抱回了岸边。 李秀色被他抱在怀里,胸膛还吓得砰砰直跳,心有余悸地死死攥着他衣襟不肯松手:“世、世子……” 颜元今看着她尚在微微发抖的指尖,低声道:“没事了。” 李秀色长吸一口气:“吓、吓死我了。” 广陵王世子忽然有些沉默。 他回想起方才自己转头时看见她跌落悬崖那一刻的心情,明明片刻前他还没心肺地说着“不会救她”,那种他习以为常的话语,他此时此刻却无论如何再也说不出来。 颜元今盯着小姑娘被吓白的脸,许久才轻声道:“是我方才走得太快了。” 李秀色没听清:“您说什么?” “没什么。” 颜元今松开揽着她的胳膊,见她也松开攥着他的手,视线挪去她被刮破的臂肘衣襟处,皱眉道:“你受伤了。” 李秀色摸了摸胳膊,摇头道:“没事,就只划破了一点,不痛,我还没那么娇气。” 她说完,又奇怪道:“这山上怎会突然有藤条冒出来?” “那东西分明是想至你于死地,”颜元今环视四周,握剑的手紧了一紧,沉声道:“看来那掌柜的没说错,此处还倒是真有些鬼。” 话音落,忽听一阵窸窸窣窣声,似有何物在雪地上缓慢游走,随后越来越快,渐渐逼近。 只听“唰”一声响,刹那间,四面八方突然又涌出来许许多多的藤条,如同条条毒蛇,向着他们蜿蜒曲游而来。 广陵王世子一声冷笑:“好么,竟是还有这么多丑东西。” 藤条形成一圈,几乎要将他们牢牢包围。 李秀色吓了一跳:“这是……” 颜元今面色沉下来,稍稍侧头,低声吩咐道:“去我身后,别乱动。” 李秀色点了点头,乖巧如斯,紧紧跟在广陵王世子身后,不给他添乱。 数根藤条疾速飞来,今今剑同时间如利剑横出,剑身锋利无比,瞬间便将那几根藤条斩断。 颜元今原地未动,又自袖中捏出三枚铜钱,屈指一弹,铜钱便被内力牵引,在其二人四周环绕一圈,所到之处,那些纷乱的藤条无一不被砍灭。 李秀色心中叫好,却也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敢叫出声来,生怕让这世子分了心。 藤蔓生命力似是无穷,竟是源源不断,层出不穷,即便是被砍伤,也能迅速再次生长,张牙舞爪席卷而来。 颜元今没了耐心,干脆抬手道:“把你手上的给我。” 李秀色闻言,连忙将那铜钱火币递上去。颜元今将这两枚铜钱贴上今今剑身,剑携火如箭刺上其中一条藤蔓,只听“轰”一声,那张扬的藤条迅速引燃,烈火焚身,原本还不断生长的枝条终于倏地回收。 见有效果,颜元今稍一扬唇,持剑四处引火,不出片刻,终于烧退了大半。 便在此时,李秀色忽瞧见竟有一根藤条趁着广陵王世子专注舞剑时突然自天而降,眼看便要打在他身上,她想也未想便伸出胳膊一拦,顿时被狠狠抽了一记。 藤条如鞭,锋厉异常,李秀色登时吃痛到后退一步,面色也瞬间一白。 颜元今听见声响,当即抬手用剑将那根藤条狠狠斩断,再施铜钱火灼烧,那最后一根藤蔓终于也缩了回去,四周一时安静了下来,再无了动静。 他看见李秀色脸色,来不及收剑,只一大跨步上前,一把拽过她胳膊,瞧见上头的血痕,眉头当即拧了起来,也不知为何突然来了极大的气性,呵斥道:“我让你乖乖站着别动,你在做什么?怎么,以为本世子对付不了这破烂玩意?” 他语气很凶,拽得李秀色也有些痛,她也顾不上脑中的通关时,一时只有些憋屈起来,解释道:“我也不知道,我、我只是不想让它伤到你……” “我并非是想扰乱你……”她没说下去,许是因为胳膊太疼了,只将嘴巴一瘪,小声道:“抱歉。” 颜元今倏然一怔。 似被人兜头浇了盆温水,他原本的气焰瞬间被浇灭个一干二净,盯着她那可怜巴巴的模样,竟一时有些卡了壳,许久才沉声道:“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受伤的是你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理智地问:“你是因为不想让它伤我,所以宁愿自己受伤?” 李秀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当然也不想让自己受伤,只是方才不知怎的脑子抽了,下意识便去做了。 广陵王世子却只看见她点的那个头。 他皱起眉头,几乎下意识开口:“我知晓你对我……” 他知晓她对他的情意。 可这紫瓜是不是傻,他平常对她也算不上好,她为何要为他不顾自己的安危? 颜元今并未说出口,只话锋一转,稍有不悦道:“你以后莫要再不自量力做这些无谓的蠢事。” 说完,又硬梆梆道:“去那边坐着。” 李秀色点了点头,抱着胳膊坐上先前那石头,疼得直倒嘶气。 颜元今自胸前取出伤药,看她一眼,而后半蹲在她面前。 这是这世子头一回以这种姿势在她面前,李秀色一时有些怔愣,下意识道:“我自己来便好……” 广陵王世子似有些不耐烦,眉头皱起:“坐好,别动。” “可是……” “闭嘴,不许讲话。” 李秀色立马抿唇,一声不吭了。 见她这般听话,颜元今也懒得再凶了,只轻咳一声,续道:“本世子素来恩怨分明,这一下既是你替我挨的,上个药而已,动动手的事,你若再打搅我,别怪今今剑翻脸。” 李秀色乖乖坐着,点了点头,没敢再说话。 她低头看着他在她伤口上洒药,动作比任何时候都要细心轻缓,一时间还有些恍惚这厮是不是被什么鬼怪附身了,不然她怎么会觉得此刻的他竟有一丝诡异的……温柔? 药粉触上伤口后,烧起辛辣的痛感,李秀色皱着眉头,始终没有吭声。 颜元今哼一声,嗤道:“还挺能忍。” 李秀色其实是不大能忍的,她眼下疼得有些受不了,终于忍不住张嘴对着伤口呼呼一吹。 热乎乎的气息轻轻飘上广陵王世子手背,闹得他痒痒的。 颜元今洒完药,抬起头,正看见这小娘子撅着嘴,唇瓣湿润嫣红,比她面上的冻容还要红上几分。 他盯着看了半晌,也不知道为何,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在她唇上轻轻一触,指腹滑过时,在那湿润处揉捻一瞬。 李秀色一愣,显然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她斗鸡眼似地下盯着自己唇上的手,有些呆呆地道:“世子,您、您这是……” 广陵王世子指尖一顿,而后面不改色地收回了手:“有脏东西,擦掉了。” “脏东西?”李秀色闻言连忙擦了擦嘴,而后不解道:“我今日也没吃什么啊?” ……第二次了。 广陵王世子手摁上胸口,忽觉心跳得又有些快。 颜元今怔怔地想,这是他第二次魔怔一般抬手去触摸这个小娘子。 上一回是胎记,这一次是嘴唇,不受控制地、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的,本能原始的欲望和动作,这令他感到一丝荒唐,更多的则是烦躁和诡异的害怕。 怕什么呢? 他甩掉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定了定心神,站起身,没什么情绪问:“还疼么?” 李秀色摇摇头,笑了笑道:“世子这伤药果真有奇效,上过之后便好了少许,没那么疼了。” 颜元今别开目光,刻意不去看她的笑,只问:“能走?” 李秀色点头道:“我伤的是胳膊,不是腿,自然是能走的。” 广陵王世子“嗯”了一声,故作不耐道:“既然能走,便莫要在此地浪费时间。” 他似乎不打算再继续休息,说完话便径直朝前走,只是走了两步,又好像不放心地停了下来,并未回头,只道:“别走后面了,站我旁边。” “好。”李秀色朝前去,发觉这厮这回的脚步果然慢了许多,似在等她追上他。 她追至他身边,忍不住笑道:“多谢世子。” 颜元今似有些莫名其妙,哼一声道:“谢我什么?” “谢谢世子替我上药,也谢谢世子等我。”李秀色拍马屁道:“世子,您真好。” 颜元今步子一顿,并没有说话,也没有转头,只轻轻一扇那鸦羽似的睫毛,而后再度朝前去。 紫衣小娘子跟在旁边,伴着身旁人发间辫尾的铃铛声,听见脑中一声轻响—— 【恭喜宿主!完成第90次任务,进度90/100,即将倒贴结束,等您胜利哦!】 * 许是那些藤条因广陵王世子而邪气大伤,这后半路都未再见出来作怪。 二人一路安稳,直达峰顶。 李秀色累得气喘吁吁,在上了峰顶后双眼却是倏然一亮,瞬间精神了起来。 只见这漫山遍雪上,开满了朵朵晶莹的白花骨朵,比雪更亮,生的是六边形状,每片叶子嫩绿如春,都如锯般勾着细小的齿,中间是淡紫色点点的蕊,远远望去,何其其漂亮。 李秀色不由欢呼:“灵花……这一定就是灵花!” 她激动地冲了过去,小心翼翼揪起一朵,对着还在远处的广陵王世子喊道:“世子!你看!” “灵花!灵花竟是生得这模样的!” 颜元今眯着眼瞧她。 小姑娘穿着紫襟小袄,领口是白色的绒,身前坠着两颗绒球,伴随着她跳起的动作同发间流苏一齐摇晃飘曳。 她站在花丛中,对着他兴高采烈地笑,没有顾及臂上的伤口,没事人一般朝着他挥手。 他的眼神渐渐定住。 颜元今想,他知道自己怕什么了。 他脑海中在这一瞬间,忽然闪过很多莫名其妙,令他百思不解的画面—— 这小娘子很可怕。 她骑他的小桃花他也不生气。 她抱他他好像也不怎么生气。 她阴魂不散地在他身边晃来晃去他更是没那么生气。 他过去最讨厌貌丑的,可他居然偶尔会想,若是她丑一些,也没什么干系。 他原来还有些不确定。 但他眼下大概可以确定,他颜元今,貌似是有些疯了。 第103章 归程 济世观。 乔吟在卫祁在床边坐了许久。 久到原本一心看戏的小老头儿都有些不耐烦起来:“我说丫头, 你自己都自身难保了,烧成了火炉子,还一心管你那小情人做什么?” 乔吟不语, 只看着卫祁在苍白的面色, 眉眼上带着几分哀恸。 良久, 听得她道:“他并非我……”顿了一顿:“是迎玉一厢情愿罢了。” “是么?”乐双老头忽又嘿嘿一声:“那可不见得。” 他坐在桌边,一边朝嘴里扔着花生米,一面道:“我这徒孙侄小时候我是见过的,就是一个木头桩子,愣头愣脑, 可就算是木头,那也是男人, 你这般漂亮, 又对他这么好, 傻子才会不领情!” “只可惜啊。”老头翘上二郎腿, 续道:“可惜这木头是个什么不好,偏偏是个道士,小美人,你之后的路难咯!抓紧换个目标罢!” 说着,目光在屋内一转,随手朝顾隽身上一指:“我看这小子就挺好。长得也不错,你们还算登对,比我这木头孙侄好多了。” 顾隽一愣, 颇有些尴尬道:“散人莫要玩笑了。” 乔吟苦笑一声, 并未说话。 倒是那老僧尼进了屋内,转了转手里的佛珠,摇头道:“你这般乱点鸳鸯谱, 倘若乔娘子当真能如你所言轻易改变心意,你昨日怎可能还会现身救她?” 一见这僧尼进来,乐双便如同又吃了哑巴亏,未置可否地“嗯哼”一声,再不胡说八道了。 老僧尼将手中汤碗递至顾隽手中:“这是替乔娘子熬好的药。” 顾隽点头接过,颔首道:“多谢。” 老僧尼单手执掌行礼,道了声阿弥陀佛,便又退了下去,行至门边时,静静回头看那正为老不尊吊儿郎当坐在桌边扔花生米的乐双一眼,随即又摇摇头,轻叹口气后离去。 后者瞬间丢歪了一粒花生米,忙一嗓子追了出去:“哎,明秋,等等老夫——” 随着他二人出去,室内一时又安静下来。 顾隽端着药碗,温声道:“乔姑娘,该吃药了。” 乔吟抬头道:“多谢顾公子,我自己来吧。” 她接过药碗,轻轻吹了一吹,似也不觉得烫,只一饮而尽,随即将空碗放在旁边桌上,又将目光放在卫祁在身上,静静看了半晌,一言不发。 便在这时,忽听身后人低声道:“待我回都,我会向父亲请求退婚。” 乔吟一怔,回过头去,看着顾隽:“你……” 顾隽微笑道:“昨昨兄曾批评过顾某愚孝,我那时不懂何意,只知父母命媒妁言,一贯傻傻听取,并未考虑过婚姻乃人生头等大事,关乎一个人的自由与情爱,更从未考虑乔姑娘之辛苦……是顾某之错。好在为时尚不算晚,只是倘若退婚,在坊间闲话必不可少,乔姑娘只管放心,舆论之事顾府定当倾力摆平,自行承担,姑娘等我的好消息便是。” 他这一番话下来,乔吟心中除了感动,还有些许许多多复杂难言的情绪。 她那顽固极了的国公爹为与太师府连结上干系,对婚事绝不松口,乔吟求过多次退婚,甚至以死相逼,都被挡了回来,无奈之下只得离经叛道私自出逃,自以为天涯海角,能躲一时是一时。 她用尽一切办法,却从未想过来求顾隽。 乔府与顾家的婚姻是胤都人人皆知的美谈,倘若出了差错,那便是打两家的脸。她爹不愿丢乔家的脸,她又如何能奢望顾家会去打自己的脸呢?更何况她也对顾家的这位公子有所了解,素来唯父名之命顺从,说好听叫乖巧,说不好听,不是没有主见的愚孝又是什么? 她从未奢望能说动这个顾公子,也没有立场去说,可没想到顾隽却自己主动提了出来,她晓得他那句“自行承担”是什么意思,他定是要编撰一些借口,用他自己的过错去实施退婚,而顾家一旦真的主动退了婚,那言而无信的骂名自然便得顾家这位公子背上。 只要顾隽肯退婚,只要他能说动顾太师,那她那国公爹便自然也再无话可说,到那时,她便真的自由了。 这短时间的朝夕相处,乔吟早已知道顾隽是什么样的人,可却从未想过他会这样的好。 她一时感激到情难自已,只知低声道:“……谢谢你。” 顾隽颔首:“该我感谢乔姑娘才是,你让我见到什么是人之情爱,晓得应当尽情尽兴遵从本心,顾隽开窍太晚,姑娘不觉得责怪便好。” 乔吟心中酸涩,只转回头去,终于握上了卫祁在的手,再说不出话来。 顾隽在后方站着笑了笑,也不再在这话题上多停留,只道:“也不知昨昨兄和李姑娘那药取得如何了……” * 乐双的方子上说要灵花三剂,为保险起见,李秀色摘了五朵。 她将其小心地放入腰间特意背来的小布包中,准备妥当后,却发现那广陵王世子还站在原地未动,甚至也丝毫没有要上来帮忙的意思,只眼神晦暗不明盯着她后方某一处,一脸的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凑上前去,好奇地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世子?” 手腕冷不防被他一把抓住,颜元今握得极紧,见她眉头轻蹙似是痛了,才倏然一怔,随即又放开。 李秀色揉着手腕,有些疑惑问:“世子,您怎么了?” “没怎么。” 广陵王世子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都采好了?” “好了。”李秀色兴致勃勃将布包展开一角:“您看。” 颜元今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心思显然丝毫没放在那五朵小花上,只忽而看着此刻距离极近的她一眼,又迅速将目光移开,不知为何下意识舔了舔唇,随后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招呼一声,转身便朝下峰路走。 李秀色满心奇怪,只觉得这世子眼下古怪得很,方才看她那一眼虽短,目光却分明有如看见了什么吓人的洪水猛兽,甚至有几分害怕的意思。 怕? 她被这离谱的念头吓着了,他怕她?他为什么怕她? 李秀色盯着他越走越快的背影看了片刻,只咂了咂嘴,没有多想,迅速追了上去。 还未行至广陵王世子身后,却见前头的他忽然停了下来。 李秀色还在好奇,便听颜元今冷声道:“出来。” 峰顶处生长着的除了灵花,便是成群的树,树上落了雪,看上去白茫茫一片,在广陵王世子声落后,天地间万籁俱寂片刻,忽听其中一株树后传来“沙沙”声响。 唯有声响,却不见影。 颜元今没了耐心,抬手出铜钱自那方向重重一弹,铜钱扣入树身,扑簌簌震落树上积雪。 须臾,树后慢慢现出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李秀色只一眼便倏然怔住,她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再凑得离颜元今近了些,小声道:“世子,是僵尸!” 只见那身影魁梧至极,衣着倒没什么出奇,只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可它身上衣外竟缠绕了无数藤蔓,整个身子满是泥泞,如同刚从泥地中生长出来。 它的脸色黝黑,布满沟壑,如同老树的根脉,一双眼浑浊不堪,牙齿尖利肮脏,指甲粗长难看,一眼望上去离奇又可怖。 颜元今讥诮道:“我当是谁在捣鬼,原来是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那僵尸死死盯着它,身子倏然一震,无数藤蔓便从身上炸开,飞蛇一般向着他二人袭来。 颜元今抬手将李秀色朝他身后再推了推,随即抽出今今剑,将那些藤蔓飞速斩断。 “还来。”他轻嗤一声。 铜钱摩擦生火,再度贴上剑身,瞬间将斩断的藤蔓引燃,只听那僵尸嘶吼一声,似疼痛不已,如收缩触角的爪鱼,将那些烧焦藤条如数收了回去。 李秀色忍不住为广陵王世子低呼一声,欣喜之余又紧张道:“这是什么僵,为何身上会有如此多的藤蔓?” 颜元今淡道:“我只在书上看过,有一种僵尸是因身死后葬入花草树木之底,靠抢夺花草养分而续邪,若是凑巧葬入其底的花草有灵,便得益于这般灵气滋养,便能转化成如此藤僵。” 说完,又啧道:“简直同精怪没什么区别。” 李秀色恍然道:“我知道了!它定是靠吸食灵花灵气而活,所以才这般阻止旁人上峰,不许他人觊觎此花。” 说完,又不由感叹:“难怪那掌柜的说这千仞峰难登,只怕先前那些枉死的人,都是因它作怪。” 广陵王世子哂笑一声:“可惜这畜生除了会装神弄鬼,便再没其他的用了。” 话音落,便听那藤僵忽而仰头长啸一声。 李秀色下意识捂住耳朵,可奈何耳膜依旧被震得隐隐作痛。 这怪物生得高大无比,面容扭曲,虽没了藤蔓加持,但单凭自己身躯及那一声吼叫也足以震慑他人。 只见它猛喝完后,立即朝前蹦跳,同时间伸出利爪不住乱抓,要朝颜元今刺来,它动作极其之快,几乎是瞬间便跳跃至广陵王世子面前,后者却也只冷哼一声,脚尖一点,转眼间便带着李秀色退去一步开外。 随后身子再一转,在这藤僵背后猛踹上一脚。 僵尸猝不及防,朝前一个踉跄,颜元今找准时机,轻轻一跃足尖便点上他背部,用力一压,便听“砰”一声响,这僵尸瞬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今今剑几乎也于刹那间抵上这藤僵后颈。 李秀色见状,下意识道:“世子,先别——” 话未说完,便见颜元今已将七星铜钱贴上剑身,对准藤僵颈部狠狠用力一刺。 只听“唰”一声,铜钱顷刻间燃起烈火,藤僵的身子狠狠一颤,而后“轰”一下如实弹炸开,化为熊熊火焰。 颜元今后翻一跃,轻松用指尖捻去剑身上余火,方才转头道:“你说什么?” 李秀色看着面前不远处已被火烧化灰的僵尸,只目瞪口呆说出后半句话:“先别……杀……” “它”字未说出口,李秀色只叹了口气,喃喃道:“世子,你动作好快。” 广陵王世子确然是一脸的酣畅淋漓,他短短两下便将这僵尸轻松解决,似乎还觉得挺过瘾,持剑回鞘,挑眉道:“杀都杀了,收起你那没用的善心。” 李秀色道:“我并非善心,只是想着留它一命,交给卫道长,许能让他带回观中研究研究。” 颜元今看她一眼,语气有些不快:“你倒是挺为他操心。” 李秀色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也并未辩驳,只换了个话头道:“世子方才好生厉害。” 广陵王世子“嗯哼”一声:“是这东西太过没用。” 说完,只率先朝前走去。 李秀色留在原地等了许久也没等到脑中的通关音,一时又有些奇怪。 也不知这世子怎的回事,明明之前只要夸他便能轻松过关,这一回居然又没反应起来了。 * 因解决了那藤僵,下峰路走得比之前顺畅得多,虽已至夜深,却一路无阻回到了峰下。 颜元今率先上马,随后便坐在马上,李秀色在底下等了半天也没见他伸手,终于忍不住提醒道:“世子,您拉我一下。” 颜元今一愣,盯着她的手看了半晌,终于在她掌心上一握,再轻轻一带,将她拉了上来。这回没有多捏小娘子的手,而是很快就如同碰到什么带刺的东西一般松开。 李秀色坐在前头,莫名其妙回看他一眼,也没有多想,只道:“好啦,走罢世子。” 身后那人“嗯”了一声,摸了摸鼻子,而后刻意与她保持了些距离,这才驾起马来。 这一路快马加鞭,并无话语,李秀色这几日根本未曾好好休息过,这会儿在前头坐着坐着便有些乏起来,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不受控制地晃晃悠悠起来。 颜元今正专心赶着路,忽觉前头的小娘子身子一歪,径直要朝前扑去,他吓了一大跳,连忙伸出手去在前扶住她的额头。 “你——” 他一时生气脱口而出,话未说完时,却发觉有些不对劲,稍稍朝前探去身子,看见她正紧闭着双眼,一副睡得正香的模样。 颜元今一时无语,心中又好气又好笑。 坐在马上,还是他广陵王世子的马上都能睡着,这紫瓜到底是个什么大罗神仙? 小桃花停在原地,不住慢吞吞打着转,颜元今一拉缰绳,轻嘶一声:“老实点。” 马蹄子顿时不敢再乱动了。 颜元今一手拖着小娘子的脑袋,看她八成将他掌心当成了枕头,睡时不光没忘咂嘴,还老是动不动蹭一蹭。 他掌心痒得厉害,忍不住伸出另一只手,屈指在她额上轻轻一弹,啧道:“规矩一点。” 这小娘子断然没小桃花那般听话,又蹭了蹭脑袋。 颜元今想把她叫醒,可见她这般香颜,知晓是这几日过于辛苦,定是累得实在不行了,一时便动了恻隐之心,不仅没再出声,反而就这么小心翼翼地托着她脑袋,让她便这么睡着。 李秀色睡得极沉,还做了个梦。 梦里自己躺在柔软的被褥中,枕着个柔软的枕头,那枕头起先有些冰凉,她朝里拱了拱,再睡了一会儿,便变得温热起来,暖暖的,那枕头上似还有羽毛,那羽毛滑到自己面颊处,极其轻地蹭了一蹭。 她有些别扭,重重拍了那羽毛一记:“别闹。” 随后听见嘶一声,一个声音道:“胆子不小,还敢打我。” 这声音很是熟悉,熟悉外还有些许的讨厌,李秀色实在想不起来是谁的,也没心思再去想是谁的,只因她面前的那根羽毛忽而变成了一块猪蹄。 李秀色这几日又累又饿,吃的全是干粮点心,好容易见了荤,顿时心花怒放起来,又知那猪蹄慢慢挪至自己嘴唇处,便想也未想,抱住那猪蹄,上去便嗷呜啃了一口。 随后便又听谁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额头忽然被人猛弹了一记,李秀色吃痛“哎哟”一声,顿时惊醒,倏地抱着脑袋坐直起来。 转过头,入目是广陵王世子略带愠怒的脸,他见了鬼似的,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属狗的么?” 李秀色一脸莫名,视线慢慢朝下移,看见他那根带着口水与牙印的手指,心中登时恍然,下意识道:“原来不是猪蹄……” “什么?” 颜元今怀疑自己听错了,黑着脸问:“猪蹄?” 李秀色擦擦嘴角口水,忙机灵地转移了话题,故作茫然地环顾四周,问道:“呀,世子,这地方黑漆漆的,咱们是赶到哪儿了?” “你还记得是在赶路?”颜元今气笑了:“在小桃花身上睡着,李秀色,你还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胆大。” 乍一听他唤她全名,李秀色先是一激灵,晓得这世子应当是真的挺生气,忙干笑了两声,缓和气氛道:“这不还是承蒙世子骑马技术高超,过于稳当,一不小心便将我晃困了。” 她说完,又回想起什么,自言自语道:“我分明记得方才枕了枕头……” 颜元今颇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不着痕迹地转了转右手稍显酸涩的手腕,随后道:“你若再随意睡着,我便将你扔下去。” 李秀色“哦”了一声,即便仍旧困得直眯眼,但还是手掐着掌心,努力让自己打足精神。 冷月高悬,骏马于暗夜中在林间疾驰,李秀色与颜元今几乎是一夜未歇,方才赶回了白牙谷药铺。 赶至时,天方蒙蒙亮,那药铺还未开店,广陵王世子不管不顾,径直一脚踹开了人家店门,将后卧中还在床上酣睡的店家一把从床上拎了起来。 那掌柜起先以为是闹贼,吓了丢了半个魂,慌乱中嚷着要去叫官府,待瞧见面前那人分明是白日里见过的小郎君,登时又险些将另半个魂也丢去。 他早先便瞧着这小郎君模样看上去是个不好惹的,可怎么也没想到他竟这般嚣张跋扈,惊得话都说不全:“你你你——” 他明明记着这小郎君是去那千仞峰了,这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瞧上去还毫发无损。 便在这时,李秀色也进了屋,乍一瞧见她手里捧的玩意,掌柜的更是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李秀色比那世子好说话多了,将灵花递至他面前供其观察,客客气气问道:“你看看,可是这玩意?” 那掌柜的终于清醒了,再顾不上其他,只一个劲点头:“是……正是!两位当真是神通广大,你们、你们是如何登得上那千仞峰的?” 李秀色笑道:“不是我神通,是这位公子神通。那峰上原是有一僵尸作怪,好在已被这位公子解决了,日后您若再派人去峰上采药,便不必再担忧出事了。” “此言当真?”掌柜的一听,当即激动起来,感激涕零道:“二位、二位此行是在造福百姓呀!” 李秀色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广陵王世子倒是一脸受用得很。 确认了灵花无误,再取了全部的药材,李秀色牵回了小毛驴,终于可以踏上回观之途。 二人被掌柜点头哈腰地送了出去,李秀色正美滋滋欲上驴,忽听远处传来一声:“世子殿下——!” 李秀色一愣,只觉这声音有几分熟悉,转回头去,便见有一辆犊车正缓缓朝这边方向驶来,车窗处,面容俏丽的小娘子正朝他们这边不住招手。 这张脸李秀色熟悉得很,尤其是那颗标志性的美人痣,正是顾隽那嫡亲的妹妹,原书不折不扣的女二号——顾茵茵。 嘶,怎么把这厮忘了。 在书中,是原主、乔吟、和顾茵茵一同被困在无烬洞中,男主救了乔吟,男二救了茵茵,原主无人施救,才被僵尸咬死。 看见她,李秀色心中忽然对即将遭遇的那一劫数升起几分真实感。 顾茵茵来了,看来无烬洞也不远了。 还在想着,那马车已稳稳停在二人面前,顾茵茵自车上下来,她一身瑰丽的云霞罗裙,头上发簪精致艳丽,眉眼明媚中妆容平添了几分艳丽,她先是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貌,随后开门见山道:“世子,听闻卫道长受了伤,他眼下身在何处?” 颜元今看见是她,倒也没几分意外,顾隽素来疼爱他这妹妹,与她一直书信往来,想来是在信中提及了此事,才叫她寻到了这白牙谷来。 不过…… 他嘶一声道:“你不问你兄长,张口便问那个道士,此为何意?” 李秀色在一旁恨不得翻白眼。 这颜元今是不是傻,这都看不出来么,何意何意,当然是乔姐姐马上便要撞上修罗场的意思。 顾茵茵自也没法直接回答广陵王世子的问题,只羞涩地红了下脸。 颜元今见状终于意识到一二,也懒得再多问,三人启程回了济世观。 到观前时,远远便看见顾隽在门口等着。 他见着跟来的马车,认出驾车的是顾家车夫,似有些讶然,待瞧见那熟悉人影下了车,更是惊愕:“茵茵?” 他道:“你怎么来了?” “哥哥,”顾茵茵来不及与兄长寒暄,只关心道:“卫道长在何处?” 没等他回应,她便已拽着裙子,自顾自朝观内寻去。 颜元今自小桃花身上下马,经过顾隽身边时,还不忘讥诮上一句:“看来顾公子这大哥当得犹如无物。” 顾隽苦笑摇了摇头,问起正事道:“那药材——” “都取来了!”李秀色将小毛驴归还给观中僧童后,抱着大堆东西跑了过来,边跑边打了个大呵欠,而后道:“七样,一样不差,那小老头呢!叫他赶紧出来制药罢!” 话音落,便听一声高啐,未见其人,只听其声:“小丫头片子怎么说的话!” 李秀色立马环顾四周,对高空客气道:“忘了,应当尊称一声散人才是。散人莫要再躲着了,我们既已取来药材,该是你救道长的时候了罢?” 只听几声犬叫,一人影自高空飞下,一日前那个还邋遢至极的老乞如今已换了身装扮,明黄色的道袍,配一顶黑色布帽,倒是干净整洁,可大抵是知道此人脾性,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饶是他年事已高一头白胡,李秀色也丝毫没看出半点仙风道骨的气质,反倒觉得这一身衬得他有一股招摇撞骗江湖郎中的味道。 他停在李秀色面前,摊手道:“拿来我看看。” 后者忙不迭将药材包裹递上去,这乐双检查一通,见着那灵花后眉头意外一扬,再斜睨一旁的广陵王世子一眼,哼道:“倒是有两下子。” 他将包裹又扔回李秀色手里,吩咐道:“去,将这东西磨成粉。” 李秀色还在打着呵欠,她忙碌了一天一夜,此刻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困意上涌,思绪有些慢半拍,下意识道:“我么?” “废话,”乐双道:“不是你还是我?” “……” “听好了,一份药需文无三七各三两,丹生苏木各四两,龙葵透骨掷两片,再配一勺灵花粉,煎熬一个时辰才可,一天三次,分早中晚给他服下,切不可熬时短,也不可太过火。”乐双又睨她一眼:“记住了没?” 李秀色仍旧有些云里雾里:“您跟我说这个是?” 见这乐双散人像看傻子一样看了她一眼,顾隽在旁忙道:“还是我来吧……” “你一边去!”乐双再一次凶巴巴拒绝了顾大公子的主动请缨,只道:“这药她要是熬不出来,便叫我那徒孙侄别活了便是!” “……” 老头交代完李秀色,再点点颜元今:“你跟我过来。” 他说完便抬脚朝内室走,哪曾想广陵王世子闻言后只是轻哼一声,旋即朝着相反方向走了过去,乐双当即又气得不轻,回头嚷嚷道:“还想救人的话就过来!” 李秀色与顾隽连忙齐刷刷看了颜元今一眼。 “世子……” 广陵王世子嘴角一抽,走出两下的步子这才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原地一转,跟着那老头过去了。 * 乔吟一夜过去,虽退了大半的热,可身子依旧虚弱。 清晨时顾隽劝说她多躺着休息,但她不愿,还是爬起,守在了卫祁在床边。 她目光自他眉眼一一看过去,他生得并不算惊艳,却也是清俊,麦色肌肤,剑眉墨黑,鼻梁高耸,一双薄唇却毫无血色。 他的心跳微弱,看上去也无半分生气。她总怕他就这么死了。 跪在这观庙口的那段时间里,她不止一次的想,过去总想着能和他在一起,可但凡他能活下来,要她此生再不见他她也自是心甘情愿的。 “我送你的吊坠,你从不戴在身上,我总是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可你不知道我有多生气。”她抬手轻轻点上他的鼻尖:“每次都气得想咬你一口。” “你若是醒来,我便不生气了,小道长,这可是笔好买卖,你做也不做?” 她时不时轻声和他说几句话,渴望他能听见,可他始终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乔吟叹了口气,似有些倦了,低下头,正要伏在他旁边休息片刻,却听身后大门豁然被谁打开,而后一声娇脆:“卫大哥!” 她一怔,愣愣转过头去,却看眼熟的美人痣娘子跑了过来。 顾茵茵看见乔吟似也讶了一瞬,尤其是在见到她握着卫祁在的手上,眼神中顿时现出几分酸意,皱眉道:“乔娘子也在?” 乔吟并未松手,只问:“顾姑娘怎么来了?” “我来寻卫大哥。” 顾茵茵盯着她的手,问道:“在顾家时茵茵身子染病,未同乔娘子多说过话,是茵茵不敬,毕竟说起来茵茵今后还得尊称您一声嫂嫂。嫂嫂眼下可也是在看望小道长?嫂嫂竟这般关心卫道长么?” 乔吟静看着她,忽而笑了笑,眼中笑意却是极淡,只道:“茵茵姑娘抬爱,我是不是你嫂嫂还不一定,不必叫得这么早。” 顾茵茵也不甘示弱笑道:“我听大哥说你身体也有些许不适,嫂嫂还是自行歇息去罢,这里我来便好。” 她说着,硬生生朝前凑,抓上卫祁在的手,似想将乔吟挤开。 乐双老头进门便瞧见这一幕,起先还不知怎么回事,一感受到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当即哈哈大笑起来:“妙啊!我那木头孙侄竟这么吃香!” 第104章 小狗 这一声吸引了屋内两个小娘子的目光。 顾茵茵趁机坐上卫祁在床边, 回头道:“你是谁?” “我?”那老头道:“我可是能救你心上人的人。” 顾茵茵面上瞬间染上几分红晕,嗔怪道:“什么心上人,你莫要瞎说。” 老头啧道:“我不管你们谁想照顾他, 眼下都朝旁边让让, 别挡着我救人。” 乔吟自是有些分寸, 闻言当即朝一旁让开,顾茵茵却站在原地没动,似还没反应过来这人是谁,乔吟在一旁轻拽上她袖口,将她朝旁拉了一拉。 乐双当即嘿嘿笑道:“还是你这个美人聪慧。” 他说完话, 朝后方还杵在门边没骨头似的斜靠在墙边看热闹的广陵王世子招了招手:“过来。” 颜元今这才挪着步子进来:“怎么?” “给他输内力。”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似听了个大笑话,不咸不淡道:“我凭何要给他输内力。” “就凭你是在场的人里内力最强的, 你不给他输, 我怎么搅乱他浑身经脉, 倒转气血, 怎么救人?”乐双倒是理直气壮:“老头我年纪大了,你不会是想我自己来罢?” 颜元今轻嗤一声,他心底虽不情愿,可念在救人一命胜七级浮屠,便也罕见地没再出言拒绝。 他看向乔吟:“把他搀起来。” 后者点点头,将卫祁在搀扶坐起,轻轻揽着,颜元今便站在床边, 屏气凝神, 力聚于掌,轻拍上其后背,熊熊热气顺着他掌心遁入卫祁在身躯。 见这小子难得听话地照做, 老头满意地捋了捋小胡子,而后又将目光放向一旁正看着乔吟揽着卫祁在从而一脸愤懑的顾茵茵,笑道:“小丫头,是不是很想救他?” 顾茵茵虽对这瞧着不怎么正经地小老头没什么好感,但还是昂首应道:“自然,只要能救卫大哥,做什么我都愿意。” 乐双一脸将信将疑:“真的?” 见她点头,他便笑着拍了拍手道:“那正好,还有个重要的事让你做。” 顾茵茵闻言,登时欣喜起来:“我能帮些什么?” 乐双一摸胡须,故意摆出高深莫测的架势道:“要救人还需血引,你可愿意做那药引?” “血引?”顾茵茵疑惑道:“何为血引?要如何做?” “简单。” 乐双瞧她一眼,而后拍了拍手,向外高声道:“进来。” 不多时,那一男一女两个小僧童走了进来,手里各捧着一蒙了黑布的陶罐,递上前来:“散人。” 顾茵茵在一旁看着,好奇道:“这是何物?” “你不必管,”乐双嘿嘿一笑道:“只要你将手伸进去,叫这两罐中的小东西各咬一口,滴两滴血,便可以了。” “咬、咬一口?” 顾茵茵当即朝后退一步:“是什么东西,为何要咬一口?” 乐双没答,反倒是那男僧童贴心地道:“这一罐中装的是天山灵蝎,一罐中是九翼蜈蚣,卫道长所中僵毒入体,除灵药真气外,还需毒血牵引,以毒逼毒。” 一听是蝎子和蜈蚣,顾茵茵面色唰一下便白了,连连摇头道:“不……我不要。” “不要?”乐双看着她道:“怎么,不想救你的小郎君了?” 顾茵茵到底年岁偏小一些,眼看声音都快掺上了哭腔:“才不是,我、我是想救他,可是我……” “想救便好,来罢,速战速决。”乐双说话时朝那女童子使了个眼神,女童子当即一把抓住顾茵茵手腕,将她手带入其中一陶罐之中,此罐中装的是三条蜈蚣,顾茵茵伸手进去,乍一碰见一活物触角,全身毛孔都要炸开,胃中也当即翻山倒海起来,尖叫一声,一把甩开那女童的手。 便于此时,正瞧见顾隽踏进门来,她忙跑了过去,哭道:“哥哥!这老道士竟拿虫子吓我!” 顾隽一头雾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反倒是这乐双老头当即“诶”一声道:“这怎么能是吓你!不是你自己对那小子情深意重,说做什么都愿意么?莫非你是在骗老头我了?” “我只是——” 还未说完,便听见一声:“我来罢。” 乐双转过头去,看向乔吟:“你来?” 后者点点头,重复一遍:“我来罢。” 颜元今真气内力早已传好,他站在一旁眯起眼看着眼前闹剧,顾茵茵还在那哭诉,乐双似是头疼懒得理她,只一脸意料之中看着乔吟,笑眯眯道:“你可想好了。” 乔吟面上没有半分犹豫,反而也笑道:“要被咬的是我,散人问这么多遍,莫非是替我怕了不成?” 乐双哈哈大笑起来:“倒也是个伶牙俐齿的。”他点头道:“行,你来。” 顾茵茵尚在哭哭啼啼,瞧见乔吟行至那两个陶罐面前,连等都未等片刻,将双手分别放了进去。 只见她身子倏然一颤,似有一瞬疼痛,眉头轻皱,须臾,便将手抽了出来。 乔吟两手指腹处皆有一道小口,一道乃蝎尾所蛰,一道乃蜈蚣所刺。见男童子递来瓷盘,她便上前挤了血水于其中,两指血水融在一处,血色中染一抹黑。 乔吟低低一笑,问散人道:“可够?” 见乐双眉头一扬,她又微微扬唇,似还想笑说什么,但面色忽然一白,整个人便要朝旁栽去。 顾隽忙道:“乔姑娘——” 他正要上前,瞧见那女童子搀扶住她,方才放下心来。 乐双接了滴血的药碗,嘿嘿一笑,似也不在乎乔吟有无晕厥,只摆摆手道:“扶她回床上歇息。” 顾隽此刻也弄明白了大抵发生了什么,他素来是个心怀正义的,出声道:“乔姑娘本还患病,散人让她炼毒,是否有些欠了妥当。” 乐双压根没搭理他的话,只看他一眼,随后嘶了一声,似想起了什么道:“我是不是还没吩咐你做过什么?” 顾隽本是要为乔吟伸张正义的,闻言只知点了点头:“……貌似是。” “那行,”老头将那药碗递过去:“拿去后厨给那丑丫头,叫她放进药里一并熬了。” 顾隽继续点头:“……好。” 他端了碗走出去,直至行至后厨,才将将反应过来,略有些后悔反省。 顾隽啊顾隽,下次还需再硬气一些,莫要旁人说什么都应了,这般实在很没有气势。 那边厢,老头指使走了顾隽,又赶走了顾茵茵,正准备全身心为卫祁在行针调气血时,忽瞧见穿棠梨色的浑小子还站在一旁,便怪道:“你还杵在这做什么?” 广陵王世子哼一声,也懒得同他说话似的,没等他赶,自行出去了。 他出门后似觉得无聊,便随意在这观中四处乱晃,不知怎的便晃至了后厨。 厨间飘出浓烟,颜元今一瞬间还以为失了火,却忽听内里传来李秀色猛烈的咳嗽声:“呛、呛死我了!这火难生便罢了!怎的这么呛人!” 他瞬间顿下步子,就窗口朝内望去,果然见那紫色身影蹲在灶台旁,一张小脸抹上几块黑漆漆的,看上去都成了花猫,拿着蒲扇不住扇风,一旁还有顾隽,手足无措地帮着忙。 颜元今嗤笑一声,正要进去,忽听扇好风的李秀色又道:“方才说到哪儿了?” 顾隽被烟呛得轻咳一声:“说到昨昨兄力战藤僵,英姿飒爽。” “对对,”李秀色一边煎药,一边兴致勃勃道:“顾公子,你是没看见,世子当时的出手,堪称一个稳准狠……” 颜元今要迈进去的步子怎么都挪不动了,站在门外静静听着。 “……再一踢,一踹,短短三两下就轻而易举解决了那僵尸!” 顾隽不由赞叹:“昨昨兄好生英勇。” “是吧!”李秀色点点头:“我也觉得。” 广陵王世子在门外听到此处,不知为何稍稍一愣,默默地想,原来这紫瓜都在人后都这般谈论他,她是这么的喜欢他…… “不过,”只听李秀色话锋突然一转,“世子殿下的脾气还是差了些,我想让他留那僵尸一命,他也没理会我。” 顾隽闻言跟着点了点头:“昨昨兄的脾性确实差了些。” 颜元今:? 李秀色重重“嗯”了一声,一脸觅知音感地看看顾隽:“顾公子是也这么觉得罢?” 顾隽继续点点头:“我自小就这么觉得。” 李秀色不甘示弱道:“我从见他第一面起就这么觉得了。” 二人相见恨晚地相互对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地长叹了口气。 颜元今:“……” 他轻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另边厢,李秀色正继续卖力地熬着药,熬着熬着,忽听脑中“叮”一声。 【恭喜宿主,目标听见了您对他的夸奖,心有触动,任务+1,进度已达91/100哦!】 李秀色一愣,拿在手里的扇子,啪嗒一声,掉了。 * 这一整天,李秀色都在心不在焉中度过。 她不仅忙着与顾隽一同给卫道长煎药,也忙着思考自己和顾隽的对话到底是不是被那世子听了去。 听到夸奖还好,听到后面的,怕是又要惹毛了他,倒贴就剩九次了,总不能出了差错才是。 一直到了晚上,李秀色才终于熬好了最后一剂,送进房中出来后,她才意识到自从回来后,似乎一整日都未曾见到那广陵王世子的身影。之前总是在他身边转,如今一日没见到,还觉得有些怪怪的。 她站在院中,抬头见今夜明月高悬,夜风徐徐,这般舒适,以那世子的脾性,想来定是又在哪棵树上歇着赏月吧。 正如她所想,颜元今此时此刻确实在树上,不过却不是在歇着,更没有赏月,他手里正拿着两根小草,指尖绕来绕去,却似乎也没绕出来个头绪。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匆匆越过林间,直奔济世观,那人一边自言自语念叨着“不好了”,一边敲开大门,见两僧童开了门,便问道:“我家主子在何处?” 僧童指了路,那人便匆匆进了去,一派冲进右院,瞧见树上正稳稳躺着的身影便一声大喊:“主子——!” 广陵王世子绕草的动作未停,看见陈皮,随口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 话未说完,便见陈皮扑通一声跪下,万般痛心疾首道:“主子,我错了!” 颜元今没少见过他这幅模样,多半是办砸了什么差事才有的场面,只扫了他一眼,继续绕着手里的草,好整以暇道:“站起来说话。” 陈皮踌躇一番,听话站了起来。 颜元今这才问:“出什么事了?” 陈皮结结巴巴道:“主子……那、那僵尸跑了。” 颜元今漫不经心地在草尾编了个结,未曾想方编好,那个结便又啪嗒一松,瞬间打回了原样,他不由皱起眉头,轻嘶一声。 陈皮一听这声音,以为是主子大怒,当即又扑通一记跪了下去:“小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跑的,就这么睡了一觉,醒来、醒来便没了……” 颜元今扭头,注意力似才放在他身上:“怎么又跪下了?” 陈皮悔恨交加:“主子,是我办事不力!您责罚我罢!” “责罚?”颜元今似好好思索了一番,忽道:“为何要责罚?跑了便跑了吧。” 陈皮愣了。 他直觉主子有点问题。 莫不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主子要有什么大动作,譬如直接致他于死地了? 他正欲再好生请求一番,却听主子忽然道:“陈皮。” 陈皮一个激灵,欲哭无泪道:“主子……” 颜元今忽问道:“我脾气是不是素来不大好?” 陈皮要冒出来的鼻涕眼泪一瞬间又吸了回去,先愣了一瞬,随即大声道:“怎么会!主子可是天底下最善解人意、脾性温和的主子!” 颜元今:? “说实话。”颜元今嘶一声:“不说实话这张嘴便别要了。“ 陈皮身子一歪,忙改口道:“是——有、有一点。” “一点?”颜元今偏头看他:“多大的点?” 陈皮两手分开一段距离,比划着道:“大抵是这么——”,话为说完,听见自家主子“嗯?”了一声,便当即又将距离缩短一大截,再一大截,缩到不能再缩,如同捏了粒黄豆粒,煞有其事道:“就这么点。” 颜元今点了点头,似满意地“嗯”了一声,旋即道:“知道了。” 他继续编着手里的草,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沉默了许久,续道:“陈皮。” 他又问道:“你主子我眼光是不是不大好?” 陈皮“啊?”了一声,懵了懵,旋即又道:“怎么会!主子的眼光可是世间顶顶好的!主子看上的东西,也都是世间一等一的!” “是么?”广陵王世子“唔”了一声,忽而挑了挑眉:“你说得没错。” “我看上的东西,都是世间顶顶好的。” 颜元今说着话,忽而自树上一跃而下,行至他面前,问道:“我记得你手还算巧是不是?” 没等他回答,便将手里那两根已乱七八糟折了不知多少圈的小草递了过去,似随意道:“编个小狗给我看看。” 陈皮又“啊??”了一声。 颜元今皱眉:“你不会?” 似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颜元今又没等他回答,一把将小草拽了回去,抬脚便朝外走,一面自顾自道:“那算了,我找别人编去。” * 李秀色在院中石桌边趴着,睡得正熟。 她梦见自己完成了所有任务,正在同卫祁在等人一一告别,别到乔吟面前时,二人直接双双哭抱成一团,一把鼻涕一把泪。 乔吟道:“李妹妹,我真舍不得你……” 李秀色也道:“呜呜呜,乔姐姐,我也舍不得你……” 两人哭得正凶,李秀色忽听头顶响起一声:“舍不得?” 那人声音似是顿了顿:“舍不得什么?” 李秀色乍一听声响,似是吓了一跳,猛然抬头,正见面前两步之远,站着个棠梨色衣裳的小郎君,手里捏着两根小草,懒洋洋望着她。 她坐在桌边,眼神仍有些不清醒地看着他,似梦非梦,似是有些呆了。 广陵王世子也静静看着她,却不知看见了什么,眉头渐渐轻皱了起来,神色中突然沾了几分一言难尽:“李秀色。” 他忽然直呼她的名字,目光定在她唇边的晶莹,语气带着几分嫌弃:“你流口水了?” “……” 李秀色头脑当即嗡得一声,整个人几乎是瞬间从梦境迷糊中抽离出来,回神道:“啊?” 她抬手摸摸唇角,果然摸到一点湿湿的,脸颊登时“唰”一下红了,定是方才睡得太熟,所以才…… 颜元今见鬼似的想起方才陈皮说的那句“主子看上的都是世间顶顶好的”,又见鬼地看着面前正一脸傻笑擦着口水的小娘子,唇角顿时一抽,暗骂一句自己真是脑子进水了,转身便想走。 李秀色忙道:“诶!世子!” 广陵王世子瞬间不受控制地停下了步子。 “……” 他又转回来,语气别扭道:“怎么?” 李秀色道:“世子,您怎么过来了?” 颜元今哼一声:“这观是你开的不成,我想来此院逛逛,还需给你个交代?” 这人素来不会好好说话,李秀色早已习惯,只摇头道:“自然不是。”她问道:“世子是寻我有事?” 颜元今没答,只看她一眼。 罢了,也不能白来。 他似随意般将手中的两根小草似随手朝桌上一扔,而后清了清嗓子—— “编个小狗。” 广陵王世子言简意赅,李秀色却是有些怔仲,愣道:“编小狗?” 颜元今“嗯”了一声,反问道:“你不是很会?” 李秀色这才反应过来,轻声道:“会倒是会……不过世子为何大晚上突然想起……” 没等她说完,广陵王世子立马道:“你莫要想多了,我对这东西自然是没兴趣的,不过是……”他想了想,续道:“不过是方才见到陈皮那笨手捣鼓半天也没个头绪,这才想着你的。” “陈皮?”李秀色闻言点了点头,也没再推脱,开始慢慢地编起小狗,不忘问道:“他来观中了?那僵尸……” 颜元今道:“跑了。” 李秀色一惊,作势要站起:“跑了?!” 颜元今忽嘶一声:“你专心一点,草都险些扯断了。” 李秀色忙又坐回去,手上一面小心编着,一面叹气道:“我好不容易从您手下留住一个,还没弄清楚那僵尸来历,竟叫它给跑了。” “跑便跑了,再抓不就行了。”颜元今对此不以为意,只没耐心问道:“编好了没?” 李秀色摇摇头,似小声埋怨道:“哪那么快嘛……” 晚风轻悠,明明是冬夜,却如夏舒适。颜元今静静站着,看着她微低着头不再说话,只安静地编着小狗,发间流苏在风中轻轻摇曳,一会儿吹拂上桌边,一会儿滑落至少女颈间,他的心思对着这流苏慢慢地飘,飘着飘着,竟觉得这场面有些赏心悦目起来。 还在发着呆,忽见少女将编好的东西递了上来,笑眯眯道:“世子看得这么入神,可是因为喜欢?” 颜元今脑中“轰”的一声。 因为喜欢? 不可能。 他过去十多年来,从出生到现在,可是从未喜欢过任何小娘子。 可……可自从和眼前这个小娘子相处以来,他确实时常乱了分寸、时常心猿意马……这滋味实在很不好受。 他起先不明白,可昨日在千仞峰顶却又好似明白了些。 这份“明白”让他没来由得恐慌,下意识便想要躲着她,回避她,可又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她,似今晚这般。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娘子就这么问出口,她怎么能问得这般直白?他整个人一时又有些抗拒起来,不由皱起眉头。 李秀色等了半天也没见颜元今回答,更没见他将小狗接过去,便“咦”了一声,讶道:“不喜欢么?”她喃喃道:“不喜欢的话我重做一个。” 说着话,便要将手抽回去。 颜元今一愣,下意识抓住她手腕见鬼似的看了眼那个草编小狗:“你方才说可是喜欢,是问这个东西?” 第105章 回礼 李秀色一脸莫名地点了点头, 诧道:“不然呢?”她疑惑极了:“世子以为我在说什么?” 广陵王世子握她的指尖松了松,终于敛下眉眼,哼道:“不怎么喜欢。”说完又道:“给我。” 语毕, 未等她说话, 便就着她掌心一顺, 将那草编小狗拿了去。 李秀色又气又好笑,这厮不喜欢还抢什么?还在想着,又忽听“啪”一声。 面前桌上倏然被放下了个什么。 看上去是一柄精致小剑,却又不像是普通的剑,剑身是纯木制, 有两块拼接在一起,一半光滑噌亮, 是为棕黄色桃木, 一半刻着数圈年轮, 似是年代久远的黑色枣木。 这小剑的弧度格外漂亮, 似经过了仔细的打磨。 剑柄处扣着上好的握把,镶嵌着纯银的桃花纹图案。柄端有一圆口,系着上好的玲珑绳穗,穗尾挂着两个圆环,环身刻着枣核身上的弯曲纹路,远远看上去恰好是指环大小。 李秀色情不自禁地摸上去,讶道:“这为何物?” 颜元今盯着她的表情,见她喜笑颜开, 尤其那双眼睛倏然一亮, 方才挑了挑眉,在桌面上轻轻一扣道:“本世子素来不喜欠人人情,既然你给我做了这个, ”他抬手晃了晃手中的草编小狗,续道:“便随手给你份回礼罢了。” 李秀色抬头,还有些茫然。 “我的?” 只见广陵王世子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道:“不然呢?” 虽说是回礼,但有生之年竟能收到广陵王世子赠的礼,李秀色一时还有些未反应过来。 她抬手摸着上头纹路,忽然意识到什么,讶问道:“世子,您上回要陈皮买的枣核,以及从宫里弄来的雷击枣木,便是为了做这个?” 颜元今未置可否地“嗯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李秀色更有些奇怪了:“原来您不是为了要送给乔姐姐的?” 广陵王世子眉头皱了起来,似有些莫名其妙地愣了愣,下意识开口道:“你怎么会以为我是……” 没等他说完,李秀色又道:“原来您是要送给我的?”她忽而“诶”了一声:“那夜在树上,我见您偷偷摸摸在做什么,莫不是在刻这个罢?” 嘶,怎么连“偷偷摸摸”这种词都用上了。 颜元今面不改色道:“谁说我是在做这个,你莫要多想,我说了,本世子不过是给你这手作小狗的回礼罢了。” 李秀色“哦”了一声,回道:“晓得。”她点头说完,便将这物什往回他面前一推,斩钉截铁道:“我不能收。” 颜元今:? “不能收?”广陵王世子似乎很是不解:“为什么不收?” 李秀色想了想,道:“太贵重了。”虽说她替他做了小狗,可这劳什子东西到底不值与千年的雷击枣木相抵,即便她一眼看上去是也很喜欢,之前也曾打过这玩意的主意,可毕竟是出自这厮的手,正所谓无功不受禄,李秀色到底不敢轻收。 颜元今他视线慢慢下移,移至小娘子的腰间,那处别着一柄匕首,小巧精致,他轻飘飘道:“贵重,这东西便不贵重了?” 这和顾夕送的东西有什么关系?李秀色也摸了摸那匕首,下意识道:“那不一样。” 且不说她潜意识将顾夕当成了弟弟,乍一见着匕首时,她本也是不愿要的,可是顾夕又不在身边,给都给了,她便暂时留在身边,还想着以后见着还回去。 颜元今似是气笑了:“怎么不一样。” “顾夕他——” “我不管他怎么。”颜元今似乎懒得听下去,直接不耐烦打断她的话,接着道:“这东西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我广陵王世子送出去的玩意断没有回收的道理,你若是实在不喜欢,随手扔了便是,只要别在我眼皮子底下。” 这世子这般霸道,李秀色一时也有些卡壳,不由自主道:“这么好的东西,怎可能扔了!”她说着,搓了搓手:“我收了便是。” 广陵王世子挑了挑眉,他想起什么,下巴朝着她腰间匕首抬了抬,意有所指道:“你既收了这新的兵器,以后此处便不可再放这柄匕首。” 李秀色讶道:“为什么?” 颜元今道:“本世子送的东西,怎能和旁人随随便便的玩意待在一处?” “也没有随随便便吧……”李秀色嗫嚅了一句,见广陵王世子脸色又黑了下来,虽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道:“好好,我一会儿便将那匕首放回包裹里。”反正早晚是要还给顾夕的,毕竟是人家的生辰礼,还是宝贝着收起来比较好,至于面前这小玩意,她确实也喜欢得紧,这世子既然这么想送,她还觉得不要白不要呢。 李秀色这么想着,又将这小剑捧了起来,在手中把玩半天,颜元今见她似是爱不释手,心中顿时满意起来,主动开口道:“你可瞧见剑柄处的两个圆环?” 李秀色点了点头,她下意识将两指套上那圆环,发觉竟是正正好好,宛如量身定做一般,心中不由奇怪,这世子做的玩意怎和她手型这般的搭,这般的衬手,但也没有多想,只又问道:“这圆环暗藏玄机?” “倒还算聪明。”广陵王世子哼一声道:“这两个圆环实为暗扣,轻轻一拉其中一个,便可使此剑在作战关键时一分为二,即枣木剑与桃木剑,两半剑中心都被我安了磁石,可互相吸引,方便远击;而一拉另一个圆环,又可从剑尖射出枣核针,方便暗器。” 李秀色惊喜道:“竟这般惊巧!” 她犹如得了什么宝贝,摸来看去,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颜元今看在眼里,情不自禁道:“你可以试试。” “试试?”小娘子抬头,眸如星辰盈盈发亮。 广陵王世子迎上她的亮光,清了清嗓子,后退半步道:“试试,刺我。” 李秀色干笑一声,挠头道:“这不大好罢?” 颜元今哂道:“怎么,担心本世子躲不过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他指了指自己:“大胆刺我。” 李秀色推辞不开,加上自己确然很想试试这武器威力,便按耐不住道:“世子,这是你要我刺的,那、那我来了哈——” 说着,她脚尖一踮,作势便要持剑上前,颜元今适时朝一侧闪过,李秀色扑了个空,听他道:“放剑。” 李秀色点了下头,食指于圆环处一摁,那雷机枣木剑一下飞了出去,颜元今笑道:“就是这样。” 眼见那剑快要刺上这广陵王世子心口,而他未见丝毫躲避,李秀色吓了一跳,连忙伸出手去,以手中另一半剑的磁石为吸力道:“收——!” 枣木剑霎时原地回旋,然而大抵是她过于紧张,动作过猛,枣木剑扣回那一瞬间李秀色身子也没有立稳,朝前一跌,颜元今眉心一跳,下意识便上前一步。 李秀色慌乱之中,两手直接扒住广陵王世子的胳膊,头一下撞上他胸前,整个人都险些扑他怀里。 这并非是她第一次扑在他身前,颜元今本应早便见怪不怪,可心底还是升起一股异样感觉,他有些不自在地想再后退一步,奈何这小娘子还没站稳,重心都压在了他身上。 颜元今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开口道:“方才试得不错。” 李秀色听着脑中系统通关音,一时也有些发懵,下意识道:“多谢世子——” 话音未落,便忽听远处一声看好戏般的笑,音色中带着几分暧昧,高声道:“月黑风高,实在是男男女女私会的好时机啊!” 二人双双一愣,李秀色抬眸,视线中忽然现出了乐双的身影,他坐在墙头,手里正捧着个葫芦,一边朝嘴里倒着水,一边啧啧直叹:“就是老头我出现的不是个好时机,哎呀,是不是打搅到你们了?” 颜元今未动,只轻哼一声道:“既然知道打搅,还不识相些离开?” 乐双见他竟将话应了下来,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倒是个诚实的!” 李秀色也没想到这世子什么话都敢接,她这会儿意识到自己还扒着广陵王世子的身子,忙松手站直了起来,清清嗓子道:“散人如何在此?” 乐双道:“小丫头这说的什么话,这观都是我的,我到哪不行?” 李秀色被这么一呛,也说不出旁的话了,只道:“散人方才误会了,我与世子是在试炼兵器——” 乐双“咦”了一声:“着急解释做什么?是还私会是试会,我才不管你们,你们只消知道,这里是道家圣地,小打小闹小情小爱可以,安分一些,莫要孤男寡女时抬逾了矩便可。” 他这话说的含蓄也不含蓄,整一个老不正经,李秀色正要再说些什么,忽听又一人淡淡声音:“真人也晓得此处是道家圣地。” 老僧尼不知何时也从院外走了进来,大抵是路过,先是对着李秀色二人行了行佛礼,随即看向墙头的乐双,续道:“既是圣地,缘何可这般不顾形象,口出狂言,不拘礼数?” 这是在说乐双没个形象,上房揭瓦。李秀色本以为乐双是个脸皮厚的,定要和这僧尼呛上几句,谁知那老头竟似吃了黄连哑巴亏,不仅没反驳,反而从墙上一跃而下,只不过跃的是墙那端,只留下一句余音:“明秋,老头我说不过你,先走一步——” 这换作“明秋”的僧尼似是觉得好笑,忍不住摇了摇头,叹道:“这么大年纪的人了,竟还如孩童一般顽闹。” 李秀色忍不住道:“明秋师太,我见散人似乎特别听您的话。” 明秋讶道:“有么?” 李秀色点了点头:“师太,我早先便很是奇怪,此处既是观,缘何外头是庙宇装饰,还有……乐双散人既是道家之人,又如何会与你们佛门中人同居一处,散人性情乖张,似乎唯独听得进去您的话,这是为何?莫非是你们对他有恩?” 明秋笑了笑,摇头道:“是有恩……不过不是我们对他,是他对我们。” 李秀色一怔。 “数年前,我与弟子还在山上的小庙中以香火为生,拮据清修,不问世事,奈何山中突有僵尸横行,闯进庙中,咬杀捋砸,万般险情中,是游历至此的真人及时出现,救下了我等,剿杀了僵尸。奈何庙宇已被摧毁,一片狼藉,无法再赖以生存。真人为避免我等流离失所,便邀请我们入住他所建观中。” “此观原是无名观,外表更是灰扑扑的一片,真人为使我等有所归属,便破例叫人修建成了寺庙外表,佛与道并行,在外人眼里不伦不类,但我心知,它虽看上去随心所欲,却承载了真人不被束缚的善心。” “如你们所见,观中狼犬与我们一般,也皆是真人在外所救拾,我见此,方才提议将此观更名为济世观。真人起先不愿,后来久而久之,才接受了这一名号。”言至此,明秋师太叹了口气:“我晓得真人性情古怪,所言更不中听,但还望姑娘莫要介意,他生性如此,却绝无坏心哪。” 李秀色闻言,先是意外那乐双的所作所为竟是这般,随即愣愣点头:“师太放心,我有一友人也同他一般……”她说着,偷偷摸摸朝一旁的小郎君瞥去一言,而后收回目光道:“素来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晓得的。” 广陵王世子在旁边默默听着,顿觉有些不大对味,却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明秋师太笑了笑,并无多言,只是再跟李秀色寒暄了几句,随即便离开了此院。 一时间,院中又只剩下了李秀色和颜元今二人。 也不知为何,气氛稍显古怪了起来,二人沉默了半晌,还是李秀色率先打破了寂静,道:“世子,方才忘了问,这剑有名字么?” 颜元今眸色一闪,点头:“有。” 诶?还真有。 李秀色不过随口一问,眼下顿时起了好奇心,她口有些干了,拿起桌上的茶水随意喝了一口,一面问道:“叫什么?” 颜元今抬手摸上自己腰间的今今剑,面不改色地一本正经道:“色色剑。” 李秀色“噗”一声喷了一地的水,险些有些没站稳:“啊?” 广陵王世子啧一声:“很难听是罢?” “难听便对了——色色,这小字,嘶。” 第106章 来尸 这几日, 为方便乐双救治卫祁在,明秋师太便安排他们几人在观中位于偏院的寮舍住下,行李也已从农舍处如数搬了过来。李秀色住在最靠后厨的一间, 为方便她为卫祁在熬药。 第三日傍晚, 李秀色如往常一般煎好药去卫祁在房内送去, 开门的却不是白日里那个叽叽喳喳的老头,而是那一男僧童。 李秀色颇有好奇,朝里张望了下:“散人在何处?” 之前皆是那乐双开门来迎,还要对着她煎好的药评头论足一番,一会说熬得太过火, 一会儿对着那几粒碎渣挑刺,过了关的才能送进房中, 不过关的就需要她回去重熬, 这会儿没见着那事多的老头, 竟还有些不习惯。 见僧童摇了摇头, 李秀色尚在疑惑,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他用过晚膳后便已走了。” “走了?”李秀色扭头,见是明秋师太,行了简礼后,方才道:“他走去何处?” “天下之大,皆是他可在的去处。”明秋微微笑道:“真人喜四处游历,素来不在观中多待。” 不是,那也不能说走便走罢? 李秀色担忧道:“那卫道长……” “姑娘不必担心, 真人既已能放心离去, 说明那道长已无大恙,只待醒转,好生用药养着便是。” 李秀色顿时一喜, 眼下也没心思顾那乐双在不在了,忙不迭往屋里去,进门远瞧见床边一女子的背影,下意识便要喊“乔姐姐”,话头没出口却又收了住,入目的发髻上坠满珠翠,这般招摇花哨,素来不是乔吟的风格。 果不其然,那女子听见步子声转回头来,美人痣格外显眼,生了一双丹凤眼,不是那顾茵茵是谁。 李秀色脱口而出道:“怎是顾小姐在此?” “为何不能是我?”顾茵茵哼一声后,又带了些甜蜜道:“卫道长快要醒了,我要做他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 李秀色唇角一抽:“那乔……” “你说乔娘子?”顾茵茵略有不悦道:“你要她我可没拦着她来照看,是她听说道长快醒了,自己不愿来的。” 她说完话便不再搭理李秀色,瞧见门旁的僧童手中还捧着药碗,主动起身上前道:“给我,我来喂他。” 这顾二小姐到底心系卫祁在,尽管性子刁蛮,喂药的动作却罕见轻柔,总是先放在唇边吹了吹,才将汤匙搁在他嘴边,一点点渡下去。 那乐双虽说性子古怪,到底是妙手回春,床上的卫祁在于这几日他的治疗下,竟真的被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已不再似当初如同活死人一般,面色相比之前也有了些润色。 他喝下几口药,眉头忽而轻轻皱了起来,顾茵茵瞧着,抬手去慢慢抚平那皱痕,李秀色在一旁远观她亲密举动,心中忽然为乔吟有些别扭起来。 眼见顾茵茵要收了手,腕处却忽然被床上那人轻轻一抓。 李秀色一怔,顾茵茵倒是一喜。 卫祁在似是做了梦,神色依旧带了些痛苦,声音颇为含糊:“师……兄……” 这两日他有好转后说过几次梦话,顾茵茵并不意外,但每回都听不大清,眼下终于听清了“师兄”二字,便不由气道:“还在想你那杀千刀的师兄呢!若非他伤了你,你又何至于此?” 卫祁在并无反应,只依旧喃喃道:“师兄……” 顾茵茵叹了口气,欲将手抽回来,却见他神色忽又一瞬变得柔软下来,低声道:“瞧……” “瞧?”顾茵茵趴低身子问道:“瞧什么?” 话说出口,脸色却倏尔一变,似猜到了什么,神情难看至极,半晌方才咬了咬唇:“你说什么?” 卫祁在自然无法作答,只又说了声“瞧……”,随后那手忽地一松,又沉沉晕睡了过去。 倒是李秀色在后头忽而“呀”了一声,小声道:“瞧?该不会是在喊乔吟吧?” 她故作惊讶:“他梦到乔姐姐了?” 啧啧两声:“道长与我乔姐姐真是两情相悦。” 顾茵茵面色顿时黑一阵白一阵,扭头道:“你多嘴什么。” 她语气凶得很,显然是被触到了怒点,李秀色也不知自己安的什么心,但总感觉替乔姐姐争回了一口气,嘻嘻一笑,不吭声了。 她也无意打扰这小娘子喂药,转身便要离开找乔姐姐去,却正于此时,忽听见前院远远传来几声吵闹的犬吠。 这济世观中的犬数虽多,但大抵被那乐双散人驯化过,颇有灵性,绝不会轻易叫唤,李秀色住下的这几日,还一度忘了这观中有犬。 眼下冷不丁听见叫声,她先是没来由地一慌,随后又倍感新奇,听了半晌,却见这犬吠不仅不止,声响竟是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躁乱,李秀色愈发好奇起来:“这是怎么了?” 男僧童摇了摇头,明秋师太更是皱起眉头,疑惑道:“照理说这个时辰,观中数犬不应有这般叫乱才对。” 便在此时,忽听一人愈来愈近的呼喊声:“僵尸——!有僵尸——!” 那声音是陈皮的,李秀色熟悉得很,她朝远处看去,那小厮模样的人正冲过石圆门,奔入观中,一边满脸惶恐叫着“僵尸来了!”,一面四处寻人道:“主子,我主子呢!” 他扯着嗓子嚎:“主子——!” 李秀色慌忙上前安抚道:“你先冷静,你方才说什么,僵尸?何处有僵尸?观中么?” “外、外头!”陈皮上气不接下气,抬手动作大大地比划:“那——那么多!一窝蜂的,全拥过来了!” 李秀色听他描绘,心中顿时一跳。 那么多?难不成是和前几日的那一晚一样,来了成群结队的? 陈皮焦急说完,匆忙又要去旁院寻去,可还没跑两步,脑袋忽然不知被什么物什砸了一记。 他顿时吃痛,“哎哟”一声,瞧见地下一截断木,哇哇大叫道:“谁、谁偷袭我?!” 犬吠声中,能听见半空一声清晰的“啧”,陈皮登时一激灵,抬头望去,正见月色下自家主子懒洋洋坐在墙边树上。 他今日穿着一双浅桃色的缎袍,袍内是镶金云纹的银色滚边,与李秀色第一次见他所穿一模一样,手里拿着另一半断木轻轻晃着,与那日的好整以暇的姿态也如出一辙。 李秀色不由看得微微一愣,也不知为何脑中忽然就想起了那夜在广陵王府后与他的初见,神色一瞬恍惚,又很快回过神来。 颜元今目光从她一时怔愣的神色上淡淡瞥过去,落到自家小厮身上,慢悠悠道:“我扔的,你要怎么?” 方起的气焰瞬间消了下去,陈皮立马装出一幅不痛的模样,拍拍自己的脑袋,干笑道:“不怎么不怎么,就是说主子您,当真是好身手,扔得真是准呐!” 笑眯眯拍完马屁,又忙道:“主子,我找您找得好苦,您怎的又在上头?” “上头的风景好。”广陵王世子说着话,视线往另一边偏了偏,瞧见观外夜雾中那从林间大群涌来的黑影,嗤道:“也看得更加清晰。” 陈皮忙道:“主子,外头那些僵尸……” “我知道。” 颜元今说完,扫了院中众人一眼,懒散道:“你们便在此处等着罢,莫要随便出门,我去解决解决。” 他说完话便要出去,忽听一小娘子声音道:“我也去!”” 李秀色抬手摁上腰间小剑,一脸的跃跃欲试:“世子,便叫我去助你一臂之力罢。” 广陵王世子乜她一眼,这紫瓜送来怂得厉害,每每只知朝后躲,今日倒是稀奇。 目光落去她腰间,那一处只别着一柄色色剑,并没有劳什子匕首的身影,而小娘子的手正宝贝地摁在上头。 他忽而笑了,慢条斯理点了点头:“好。” * 二人一齐穿过狼犬狂吠的前院,行至大门时,广陵王世子忽听李秀色小声道:“世子一会莫要小瞧我。” 她语气带了点莫名其妙的雀跃:“我跟乔姐姐学了点拳脚,早已今非昔比了。” 颜元今将她神色看在眼里,只挑了挑眉,并未作声。 李秀色将大门拉开一道小缝,透过缝隙朝外看去,只见几步远外,正有着成群的僵尸从林间浩浩荡荡而来。 它们个个披头散发,死气沉沉,与那夜望见的尸群一般,歪歪扭扭、行尸走肉地一点一点朝前行进着,它们行路的姿势诡异非常,各式各样,一排排并行着队伍,如同阿鼻地狱爬出的恶鬼。 这些僵尸的装扮也是千奇百怪,各式各样,唯一相同的是,与那夜所见如同,皆是一个个壮汉,尽为男子。 李秀色低声道:“这些大抵与那夜的尸群同出一处,可那些都已被您解决了,怎的还有这么多?莫非源头是有无穷无尽的此类僵尸?” 颜元今道:“说不准。” 李秀色继续观察,却忽见那大群僵尸停在了那围绕在济世观外一圈的“护观河”外。她忽而发现什么,忙转头小声道:“世子您瞧!那桥不见了!” 又自信道:“定是乐双散人离去时,将那桥撤了,还要多亏了他,没了桥,河面化成那邪冰,它们定也是过不来的。” 说话时,却听“哗啦”一声,只见那僵尸中最前方的几个,径直下了水,蹚着水朝观门而来。 李秀色心中顿时一惊,又扭头道:“怎么没变冰?它们怎么就这么下水过来了?这水不深么?” 她问题太多,广陵王世子一时也不知该先回哪个,他略微低头瞧她扭过来的小脸,忽然觉得这张脸是不是凑得太近了些…… 他心思稍稍一偏,将目光移开,旋即搬出了自己惯用的回答:“我怎么知道。” 眼见着大群僵尸全都渡水过来,距离这道观越来越近,李秀色摁在“色色剑”上的手稍稍一紧,转头道:“世子,冲吗?” 颜元今问道:“你准备好了?” 李秀色郑重点了点头:“随时可以上。” 颜元今道:“开门。” 李秀色定了定神,闻言也不再磨蹭,一鼓作气,“哗”一下将大门彻底大拉了开来。 门外已有几个僵尸先行穿过了河,在地上湿漉漉地滴着水,乍一与她四目相对,喉间登时一声低吼。 李秀色忽然有些紧张。 “好了,”她听见广陵王世子在身旁道:“你可以上了。” “啊?”李秀色道:“我、我上?” 颜元今点头:“你不是要我别小瞧你?” “话是这么说……”李秀色有一丝犹豫:“那、那您呢?” “我?”颜元今“唔”了一声,言语轻松道:“我鼓励你。” 第107章 傀尸 这广陵王世子竟好意思说这种话! 李秀色晓得这厮是故意想看自己笑话, 她虽有些底气不足,但眼见那几个僵尸越来越近,摁在腰间剑身上的手便也愈来愈紧, 两指扣进圆环, 咬了咬牙, 还是硬着头皮冲了上去。 颜元今果然说到做到,只留在原地,懒洋洋靠上门边,双手环胸远远观望,可谓是一脸的好整以暇。 李秀色一气冲至最前头的那僵尸两步远, 直视它散着绿光的双眼,或许是离得近了, 鼻腔迎面涌进一股难闻的尸腥臭味, 伴着此尸时不时张嘴发出的“呲呲”声, 让她一瞬有些倒胃。 僵尸两臂并拢, 尖牙凶猛,直直向前一跳。 李秀色抬脚朝后一点,再一扭,适时躲开。这一动作算是她跟乔吟学的最熟的一招,可防人袭击,保全小命。见自己还真的将将避开了僵尸,李秀色心中还有些小得意,不过她没用太多的时间沾沾自喜, 见僵尸扑了个空后, 她也连忙抽出小剑,试图朝这僵尸背后刺去,奈何还没刺上, 一旁又冲来了另一具僵尸。 李秀色急忙后退两步,中指轻轻一拉,两根枣核钉疾速自剑身底部飞出,对着这两具僵尸分别袭去。 枣核钉击至僵尸肉身,二僵皆是倏然一停,似吃痛了一瞬,旋即使劲甩了甩身子,便将那枣钉甩飞了出去。 后方突然传来一声讥诮:“你是在替它们挠痒?” 李秀色听见广陵王世子声音,连头也不用回,便知道这厮定是一脸嘲讽,不出手帮忙罢了,居然还在这说风凉话。 她并没理会,执意要做给他看似的,再一扣圆环,又是四根枣钉疾出,此次却非是对着身躯,而是直逼两僵双眼。 只听两声凄厉嘶吼,枣钉直直扎入僵尸眼中,其中一只应是痛极,原地跪了下去,另一只则是原地大跳,不住摇晃身子,咆哮不断。 李秀色见状大喜:“中了!” 那咆哮着的僵尸眼上插着枣钉,眼中绿光却是更盛,状若癫狂,疯狂再扑过来,却明显因视野不清,扑错了方向。李秀色趁机抬剑迎刺,却是避开它要害,只刺上它大腿,令它也“扑通”一声跪下,而后迅速抬手自怀中掏符纸,在它额上重重一拍。 拍完后,再朝另一边跃去,在另一僵尸脑门上也拍上黄符。 两个僵尸瞬间被定住,李秀色这才有时间扭头朝那广陵王世子看去一眼,她虽没说话,但那得意之色早已写了满面。 颜元今语气却是风轻云淡,没半点要赞扬的意思:“不过两个罢了,还早得很。” 李秀色皱皱鼻,偷朝他做了个鬼脸,回过头来,果然见愈来愈多的僵尸穿过了河,这才一会儿,险些要将她包围了。 她咽咽口水,心中难免有些怵,却还是暗中给自己打气,总归这世子不会见死不救,一会儿若是打不过,把烂摊子递给他便是了。 这么想着,李秀色一时又很有些安全感,高高举剑迎着袭来的僵尸而去。 虽是跟乔吟学了点脚上游走的功夫,但到底过于三脚猫,对上一两个还好,面上这么浩浩荡荡的一群,李秀色别说压根没有出击的机会,还没闪躲两下,就着实有些吃不消了。 “世子,”她有些吃力地躲过一击,有些气喘道:“对手有点多,还得您来搭把手。” 后方半晌没声音,反倒是头顶传来一声:“不干。” 李秀色:? 她下意识抬头,嘴角跟着一抽,这孔雀什么时候又跑墙上悠哉悠哉躺着去了! 广陵王世子见她瞧见自己,也丝毫没觉得不好意思,只心安理得道:“你不是叫我别小瞧你?本世子眼下可看好你得很。” “……” 正于此时,面前又有僵尸袭来,李秀色没时间理会这只顾看热闹和说风凉话的世子殿下,匆忙朝旁一闪,却听头顶那人又一声:“出桃木,击你右方第三个僵尸下盘。” 李秀色闻言,先是眉头一跳,而后立马依言用食纸用力下扣圆环,剑身顿时一分为二,桃木剑刹那飞去,朝着右方第三个僵尸的双腿飞去。 只听一声嚎叫,剑尖刺入僵身,那僵尸顿时吃痛至极,双腿溅出黑血,不由自主朝前一栽,登时将前方的两个正朝李秀色抓来的僵尸也压摔了过去。 李秀色适时以磁吸剑,桃木剑瞬间回扣,又与枣木剑并在一处。 颜元今眉头一扬,继续道:“现在射枣钉,环刺一圈。” 李秀色立马照做,原地旋转一圈,枣钉便如细雨向四面八方炸开,被刺中的僵尸纷纷后退。 “左闪两步,出剑。” 李秀色一刻不敢停,世子如何指使,她便乖乖照做,立马左闪两步,圆环一扣,小剑一分为二,以两手执着,一连朝着几个僵尸刺过去。 “错身避开,抬肘后击。” “右闪,出枣钉。” “击面前双眼,打后方胸前。” “……” 广陵王世子就这么一脸漫不经心地坐在墙头,懒洋洋教着下头的小娘子如何打架,时不时还恨铁不成钢上两句——“错了错了,让你后退,没让你退这么大步,是想被它咬上脖子?” 李秀色连忙收脚回身,才险些没真被那僵尸咬上来。 她心有余悸,却也不敢分心,只得嘴上嚷嚷:“世子,您教也教准一些罢!” 底下惊险万分,墙头的世子却还是浑然看戏的模样,一面哼道:“我让你做什么你做便是,有空给我提意见,不如好好想想怎么保全你那条小命。” 他这番话说得不痛不痒,李秀色眼下早已气喘吁吁,听着完全不是滋味,这骚包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亏她刚刚觉得他教得不错,还有些感谢他呢! 还在想着,又听他道:“右方又来了,出剑。” 来不及多想,李秀色忙又出剑过去。 许是因为这群僵尸和上回见到的那一堆一般徒有量多,能力却很是一般,李秀色有桃枣木在手,又有这世子一句句指导,没一会儿便打退了好几个,并将它们纷纷用符贴了住。 虽然渐入佳境,但是她实在体力有些不支,更敌不过这么大的队伍,很快便有些分身乏术。 正当她在颜元今吩咐下方打退前面的两个僵尸时,后方又有三个扑了上来。 “朝后出剑——” 虽有广陵王世子一声令下,李秀色听在耳里,反应却迟顿了半晌,颜元今看在眼里,眉头一紧时,她便已被其中一个撞倒,直直栽去地上,另一个僵尸的指甲堪堪划过她胳膊,勾出一条血痕,令李秀色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见她栽倒,数僵尸顿时亢奋起来,径直要朝她扑咬过来。 颜元今心头一跳,正要下跃,忽见远处飞来一柄拂尘,飞速一一旋击在那群僵尸身上,制止了僵尸对李秀色的伤害。 拂尘? 广陵王世子停下动作,双眼不由稍稍一眯。 李秀色似也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朝那飞来的方向望去,看见一抹蓝衣,当即又惊又喜,顾不上吃痛,只大声道:“卫道长?!” 那数步之远,于暗色中正立于门边的身影,那一把将飞回的拂尘握于掌心的人,不是昏睡了数日之久的卫祁在是谁! 乐双散人果然神通广大,竟真的将卫道长救醒了! 卫祁在一跃向前,将她搀扶起来,低声道:“李姑娘,还是我来吧。” “可你才刚刚……” “无碍。” 卫祁在说完,一面抵御僵尸,一面抬手自怀中掏出一方瓷瓶朝李秀色丢去:“姑娘被尸甲所伤,需速速去一旁抹上剔毒砂,以此消解毒性。” 语毕,手持拂尘,口中念念有词,抬手捏诀,似要施阵。 李秀色见状忙退去一边,未免干扰其阵法。 她行至墙边,小心翼翼地给胳膊洒下砂粉,这药当初在碧云山庄她也曾用过一次,见效极快,只要明日再涂一次,瘴气便可全消了。 方涂完,便听头顶墙上谁人啧了一声:“你比陈皮聪明上一些,还能打上半天,不过到底还是太没用了些。” 李秀色眉头一皱,不由抬头看向广陵王世子方向,瞧着他这风凉态度,忍不住道:“我是没用,方才若不是道长及时出现,只怕我早已命丧黄泉了。” 颜元今没提自己方才见她快要被咬也立马想冲过去那事,只居高临下看着她,点头道:“你知道便好。” 他自墙头一跃而下,语气讥诮:“下回想着助人一臂之力前,先记得掂量掂量自己那没用的三脚猫功夫。” 说完话后,目光在她胳膊上扫了一眼,而后不再看她,更没理会那边正在和僵尸布阵缠斗的卫祁在,兀自进门去了。 “凶祟止行,恶邪退散,天地自然,束妖缚魔——” 另边厢,卫祁在正在高声念咒,而后凝神定气,大喝一声道: “乾坤遮凶阵——立!” 刹那之间,无数银丝瞬时自拂尘飞出,如泼天大网笼罩而下,几乎是眨眼便将那成群的僵尸盖于其中。 卫祁在抬手摸上腰侧,却忽然发现自己未将布包带在身上,便只好于此时扭头道:“李姑娘,你可还有符纸?” 李秀色忙道:“有的!”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大把,跑去全递了过去。 卫祁在却只取了一张,贴上那屏障处,银丝顿时现出一抹亮光,如设下层层透明屏障,僵尸困在其中,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冲破出来。 躁乱于此时休止,李秀色不由惊喜道:“这是都解决了?” 卫祁在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然而还未来得及再说些什么,身子却是一晃,李秀色登时吓一大跳,正要上前搀扶,却有人比她动作更快,一下将她挤开,而后揽上卫祁在胳膊。 来人正是那顾茵茵,她不知从哪跑了出来,一脸担忧道:“道长,你没事罢?” 卫祁在微微一怔,不着痕迹将胳膊抽了出来,稍稍颔首道:“无碍。” 他虽已好了九分,但到底大病初愈,而且一上来便打了场硬仗,此刻气色显得有些苍白,看上去有些虚弱。 但卫祁在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只将注意放在那群僵尸身上,沉声道:“此处竟有这么多的傀尸……” “傀尸?”李秀色讶道:“何为傀尸?” 夜寒风重,有些微微凉意,卫祁在迎风轻咳了一声,还未作答,忽觉背后被谁披上一件外袍。 顾茵茵踮着脚为他披上,再绕到前头,作势要为他系绳。 卫祁在稍朝后退一步,先是道:“多谢”,而后又道:“我自己来罢。” 说着,刻意避开顾茵茵的手,自己将那绳系了上。 不过半会功夫,便被这么拒了两次,顾茵茵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她到底年岁小,眼里很快噙上两抹泪,但还是硬生生憋了住,没叫它落下来。 卫祁在系好袍子,方道:“傀尸,便是僵尸中的傀儡一类。” “傀儡?” “是,”卫祁在点了点头:“傀尸乃是被旁的道行更深的僵尸所操控着的尸类,因此道行不深,容易击败,但他们背后的僵尸,恐怕便没那么简单了。” 当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李秀色闻言不由惊奇:“只听说过活人操纵傀儡,竟还有被僵尸操控着的僵尸?” 又想起什么,续道:“前几日我们便已撞见过一次尸群,这已是第二次了。傀尸可能还不止这些,源头应当还有更多。” 卫祁在闻言,不由也皱眉道:“为何会有尸群至此?它们究竟是从何而来……” 正沉吟着,忽听身后想起一人声响: “老衲猜想,或许——是从土匪山而来罢。” 第108章 破戒 卫祁在回头, 瞧见明秋师太持着手中佛珠站于门旁,先是颔首示意,而后道: “土匪山?” 他问出声时, 余光恰瞧见一旁的李秀色, 她似乎对这一地点很是敏感, 听闻时身子明显一僵。卫祁在稍有困惑,却并未多想,只听她愣过后也追问道:“师太何出此言?” 明秋道:“姑娘应当还记得,老衲同你讲过数年前我所在的山中小庙遭僵尸摧毁?那群僵尸,与今日所见装扮便是如出一辙。” “度裳真人救助于我等, 消灭了尸群后,查出那尸群所来方向便是那土匪山。” “土匪山位于南边, 山上种遍一种名为“长麓”的草, 可散发极难闻的腥气, 姑娘可闻见这些僵尸身上特殊的味道?那便是长麓草的气味。由此可见, 这群与当年的一般,也是从土匪山而来。” 李秀色吸吸鼻子,随后讶异地点了点头,方才她与这群僵尸打斗时确实觉得有些臭味,她还以为只是尸气,原来内里另有玄机。 尸群既是从土匪山而来,那背后操纵的僵尸源头,定也处在那山上某处。 李秀色想了想, 又问道:“乐双散人早知尸群来于土匪山, 可曾前去一探究竟?” “他?”明秋无奈地摇了摇头,微笑道:“真人行事素来有自己的想法,也素来只会去管临到眼前之事, 他对此事背后并无兴趣,所以未曾前去。” 简而言之一句话,他才懒得管。 李秀色无语半晌,这倒也符合那乐双老头的性子。卫祁在则是点了点头,再问了几句话后,明秋道:“老衲只知这么多了,施主大病初醒,还需静养,快些回房罢。” 卫祁在礼貌拱手:“这些时日多亏贵观包容照料,多谢师太。” “不必谢我,要谢,便谢谢真人,和你身旁这些为你操碎了心的友人罢。” 二人又寒暄客套几句后,明秋率先离去,卫祁在观中一空房中暂时安置好了一众僵尸,大功告成后,李秀色方才得空将这几日他昏睡时为何会来此的经过以及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之了去,着重强调了那乐双老头是个多麻烦的角色。 提完乐双,她便又要提起乔吟,开口时有意多看了两眼卫祁在反应,却见他始终半低着头,望不见神色如何。 李秀色叹口气道:“卫道长,乔姐姐为了你,不惜……” 卫祁在眉头却于此时倏然一拧,面色白了一瞬,似是又要摇摇欲坠。李秀色话顿时憋了回去,又听见门口一声“卫大哥!”,原是那顾茵茵不甘心地跟了过来,她虽在他这屡次三番遭了拒,却还是一直心心念念着,再次担忧地一把扶上去道:“卫大哥,还是先回房休息罢。” 许是晕得厉害,卫祁在这回未将手抽回,任由她搀扶着朝他房间方向走去,李秀色正要跟过去,忽瞧见远处闪过一道红衣身影,她心头顿时一跳,想了想,匆忙顺着那方向,朝着乔吟所住方向奔去了。 到了院前,听见几丝琴声,李秀色踏进,果然见一身红衣的乔吟坐在桌边,长琴不似以往抱在怀中,而是搁在桌上,轻轻勾弹。 “李妹妹?”瞧见她,乔吟动作停了下来,笑道:“好些时日未好好弹过琴了,听听可好听?” “好听。”李秀色上前,看了看她脸色,而后道:“乔姐姐,方才观外来了僵尸,已被打退了。” 乔吟道:“我晓得。” 李秀色又道:“卫道长已醒了。” 放在琴弦上的指尖微微一动,狐狸眼似笑非笑:“醒了?挺好。” “你不去看看他?” “我看他做什么。” 眼前的乔吟言行举止分明是又回到了过去那般神采奕奕的模样,全然没了观前所跪时的忧容,李秀色想了想,才道:“方才姐姐其实是都瞧见了罢?” 乔吟未置可否,只抬手支起下巴:“我自己也是小病初好,他尚且还有人好生照料着,轮得到我关心?” 这话怎么听都有些吃味,李秀色正要再说什么,忽听一声低沉的:“你生病了?” 李秀色一愣,转头望去,却见卫祁在正站在石圆门处,抬手扶着墙,看上去还有些虚弱,身后却没那顾茵茵跟着。 乔吟闻声时摸琴的手收了收,并未作声。 李秀色识趣得很,当即退了出去。 卫祁在行至原中,却未在桌边坐下,只离乔吟一步远站着,低头望她头上的桔梗珠花,沉默半晌后,率先出声道:“乔姑娘……可否让小道看看你的伤口。” 乔吟未答,也未动。 卫祁在叹了口气:“我都知道。” “我虽昏迷,却什么都听得到,你为我在观前跪了几天几夜,还为我做了血引,是不是?” “乔吟,你其实不必——” 乔吟忽然抬头看他,出声道:“我早知道你醒来会说什么,‘其实不必如此’,对么?卫祁在,你住口罢,这些事是我自愿,我做这些也并非是希望得你感激,还请你不要白费功夫来说教我。” 说完,又想起什么,冷声道:“我知道你过去素来不喜我缠着你、跟着你、或是与你开甚么玩笑,以前如何,你以后便也如何,若是因为我救你而对我心生愧疚,或是勉强自己来迎合我什么,那大可不必,我并不需要。” 她见他脸色苍白,到底还是心软,说完话后,又道:“你还未好全,还是回去歇息着吧。” 面前的一袭蓝衣却是动也未动:“若没有姑娘,我断然捡不回这条命。” 乔吟眉头微蹙:“我说了……” 话未说完,右手忽然被人轻轻握住,她微微一怔,瞧见卫祁在目光平静地落在了她指尖被毒蝎蛰破的红点上,问道:“疼吗?” “……不疼。” 乔吟僵硬一瞬,这还是这木头道士第一次主动碰她的手,她轻咳一声,还是把手抽了回来,用笑容掩饰掉心中的慌张,开口道:“小道士不是一贯克己守礼,怎的还做出摸旁人小娘子手的事来了?” 若换做以往,她这般言语轻佻,他早便不自在起来了,可卫祁在此刻却看上去没半分赧然,只低声道:“从前……姑娘对我言举亲近,小道避开,并非是因为不喜。” 乔吟一愣,抬头看他。 卫祁在垂眸,声音平缓:“姑娘有亲事在身,是堂堂国公之女,又……”他顿了顿:“又生得这般好,天仙一般的人物,本就该与天仙一般的相配。” “姑娘接近我,那般肆意洒脱,那般不管不顾,那般……轻佻随意,小道愚笨,常以为姑娘不过是生性好玩,凭借着新鲜之感,才会对小道这般。” 乔吟闻言,先是有些懵,又忽觉好笑。新鲜之感?这木头道士以为她不过是闲着无聊想逗弄他?逗弄完了便跑么? “可如今晓得,不是的。”他苦笑了一下,道:“是我错了。” “我错怪了你,也总是让你伤心。”他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定定看她:“乔吟,是我错了。” 乔吟微微一颤。 “你那样的好……”他面色越来越苍白,方才顾茵茵搀他回房,他却执意要来这里,仅有的力气已快耗光了,声音也越来越吃力,轻声问她:“为了我,值得么?” 乔吟眼睫一敛:“我做事从不问值不值得。” 她说完,顿了顿,声音里终于多了几丝怨念,还有几分委屈:“你何止是错了,你简直就是块不折不扣砍不断锯不破的烂木头。” “是。”卫祁在苦笑:“我是。” “你懦弱、胆小、迂腐,愚笨。” “是。”他还是苦笑:“我懦弱、胆小、迂腐,愚笨。” “你这种人就该当一辈子的臭道士,孤独终老一世才好。” “是。我……” 这一回,没等他说完,她继续道:“但我就是觉得你好,就是中意,我乔吟纵然真是那劳什子天仙再世了,偏偏看上了你,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卫祁在不说话了,他静静看着她,忽然想起自己这几日昏睡时的梦中,昏暗无边里,时常能听见她在他耳边说话的声音。 一会儿说:“即便你不愿,你去哪儿我也都要跟着的,你躲不掉我。” 一会儿又叹口气:“好罢,只要你没事,你若让我走,我便再也不缠着你,行么?” 更多的时候,是她小声地、带着悲伤问着他:“小道长,你何时才能醒过来?” 当他终于醒来,本以为第一眼便能看见她,却发现根本寻不到她身影时,他第一次没来由地慌了。 她说她要走,他原先最希望的事,眼下却让他慌了。 乔吟看着他,见他半晌没有说话,心中又有些习以为常的失望起来,她将话说得这么明白,他定是又要开始回避了罢? 他大病初醒,她不想给他太大压力,什么也没再说,抱上琴,转身便要离去,胳膊却倏然被人拉了住。 “乔吟。”他在身后轻轻唤了一声。 她脚步停下,并未转身。 “我接下来的打算,是要回胤都,彻查师兄遇害的真相。你……”卫祁在忽然没头没脑说起了自己的计划,而后顿了顿,问道:“要跟我一起吗?” 抱琴的手一僵,乔吟回头看他。 “等查清此事,我会去找师傅求情。观中素来有俗家弟子,那类弟子,不必守情欲清规,可在习道之时,同常人一般成家立业。我……我既已破了戒,理应领罚还俗才是。” 他话说得委婉,乔吟却听了个明白,她似乎懵了很久,长久的惊愕过后,心房被巨大的喜悦吞没,面上却未表现出来,终于眨了眨眼。 “破戒?”她将琴放回桌面,看他一眼,故意问道:“你是怎么破了戒?” 卫祁在一愣,似是有些赧然,低声道:“我……” 乔吟却没等他说完,行至他面前,笑了一笑,而后忽然朝前一踮脚,抬手勾上他脖子。 她知道他胆小,方才已是他最大的进步,所以由她来。 卫祁在身子果然一僵,下意识便要朝后退,乔吟胳膊却紧紧揽着,将他的脸朝前微微一带,随后在他颊边轻轻一碰。 她笑吟吟的,眸间波光莹莹,似落了星:“这样算不算破戒?” 卫祁在苍白的面色眼下尽是红晕,他似是有些站不稳了,整个人也因这一碰木讷极了,全然呆住,好在有乔吟将他扶稳,搀在桌边坐下。她此刻倒真像个狐狸,在他鼻尖俏皮一点,笑如谓叹道:“小道士,你方才的话,我可是等得太久了,定不能骗我。” 卫祁在没说话,还在因那一吻失神,良久才点点头,“嗯”了一声。 花前月下,夜风习习,院中逐渐响起琴声,不同之前沉闷,此时的琴声轻快而又缠绵。 二人久久相望,却未见院外角落一袭云霞罗裙下谁人跺了跺脚,消失在深夜里。 * 李秀色是看着顾茵茵哭着跑的。 她躲在假山后听小情侣闹别扭,正听得津津有味,瞧见另一边的墙后穿着云霞罗裙的顾茵茵不知何时跑来了,她似乎还想要进去寻自己的卫大哥,却正巧看见乔吟勾上卫祁在的脖子,登时便红了眼眶,没待多久,便一言不发地扭头跑了。 到底也不过是个小娘子,李秀色一时有些同情起她来,叹了两口气,见院中那两人四目相对你侬我侬,也不方便再看下去,转身便要走,谁知刚一转,便直撞在一人身上。 “顾、顾隽?!” 方出了声,又立马捂住嘴,一把拉上顾大少爷的袖子,将他朝远处拖去。 顾隽任凭她拉,两人直到一处离那院子较远的空地,李秀色方才松开手,惊讶道:“你你你、你竟然也在偷看?” “偷看?”顾隽一愣,连忙摇了摇头:“顾某只是想去院中唤乔娘子去用膳而已。” 李秀色这才松了一口气:“这么说你没看见了?” “看见了。” “……” “看见什么了?” 顾隽素来是个实诚的,有一说一道:“两个人抱在一起……” “……行了,打住罢。” 怎么说这个顾隽也是乔吟名义上的未婚夫,李秀色总觉得这场面被他看见有些尴尬,正要出言安慰,却见顾隽微笑道:“李姑娘不必担心,乔娘子与卫道长两情相悦,乃一桩美事才是。” “你不介意?” “顾某为何要介意?”顾隽笑笑,又道:“李姑娘,到晚膳时辰了,今日有阿五阿六下厨,比平常的斋饭要丰盛些,与我一道去用膳罢。” 阿五阿六是那两个小僧童的名讳,据说原本叫“净真”和“净淳”,那乐双老头嫌叫起来拗口,便给改成了这么随意的两个。李秀色点了点头,正要应下,却听顾隽又忽然抬起头,对着树上道:“昨昨兄也一起罢?” 李秀色见了鬼地抬头,果然瞧见一抹浅桃色的身影。 她唇角一抽:“他什么时候在这儿的?” 顾隽歉道:“啊,忘了说,打从你拉我到这儿时,世子殿下便已在了,李姑娘没看见么?” 广陵王世子翩翩然自树上踏月而来,落至二人面前,先是瞧了李秀色一眼,嗤道:“倒没想到,你还有听人墙角这个癖好。” 又看了顾隽一眼:“你方才说什么,谁和谁抱在一起了?” “……”李秀色彻底无语,这下好了,乔姐姐和卫道长好不容易浓情蜜意一回,弄得人尽皆知了。 她连忙主动将话题岔了过去:“世子,今夜那群僵尸,应当是从土匪山来的,便是那掌柜的提起过的土匪山。” 颜元今“唔”一声:“知道了。” 李秀色想起什么,正打算再说,注意到顾隽还在旁边,便道:“顾公子,我方才瞧见令妹哭得伤心,你要不要去看看?” 顾隽自也是看见了的,他点了点头,先行一步而去。 只剩李秀色和颜元今二人,前者斟酌了一下,而后道:“世子,我们回都城的路,有一条便是要经过土匪山的,我同卫道长提起,他为了要彻查此事,打算届时便走那一条路。” 颜元今并不意外,但见这紫瓜似是话中有话,难得没不耐烦道:“所以呢?” “世子,我觉得,那土匪山,有些凶险。” 颜元今挑眉:“怎么?” “如果真的要走,我是想,届时如果遇到什么险情,我是说如果……嗯……”她顿了顿,努力组织了下语言,语气中添了几分请求,眼巴巴看着他道:“您能不能保护一下我?” 书上原文,卫祁在救了乔吟,顾隽救了自己的亲妹妹顾茵茵,他们二人分身乏术,管不了她。那唯一的希望,便在这广陵王世子身上了。 她曾问过系统,倘若在土匪山之前便完成任务,能否就此回家避开这一劫?系统却给予了否定,土匪山乃原主故事线必经之路,就算完成了任务,这个地方也必须按原主经历一次。 李秀色别无他法,想着原主便是在此处命丧黄泉,顿时连这几日倒贴的心情都快要没了,总归都躲不过,她只好想尽办法保住自己的小命才是。 颜元今低头看她,这小娘子的眼里尽是恐慌,语气也极为认真。 她虽然性怂,可已经经历了这么多事,走过多少险情也从未见她这般,他实在不明白她为何会对还没去的地方如此戒备慌乱,双眼不由稍稍一眯。 他本能地想要说“好”,可不知为什么却有些微愣,怎么也说不出口。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本能? 广陵王世子有些排斥这样的反应,也不知起了什么心思,终于开了口,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用自己那一贯欠扁的语气道:“我凭什么?” 照理说李秀色应当对他这个反应习惯了才是。 可这次真的事关自己的生死,她也是做了无数的心理建设才向他请求出口,不是没设想过这样的回答,可不知道为什么,听他这么说,心头还是忽然微微一揪。 似有人拧了一把,让她眼中的光色顿时暗淡了几分。 第109章 过年 因卫祁在身体还未完全痊愈, 众人便只好留在观中再修养一阵。 这一养便又是四日,几日以来,在悉心照料下, 卫祁在身体基本复原, 再不似之前虚弱晕眩, 几人合计一番,终于决定过两日便回程。 自那夜被广陵王世子拒了后,李秀色便再也没提起土匪山的事。横竖躲不过那一遭,这世子既这般不讲情分,与其求他, 还不如抓紧时间完成任务早日离开他。 这一日,李秀色起得较晚, 伸完懒腰, 正欲照例去那世子的房外没什么感情地端个茶送个水凑最后几次任务, 推开门时, 却忽听院外“轰”的一声,似有什么在空中炸开。 她吓了一跳,随后便瞧见半空中闪过一道光束,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声响。 李秀色心中正奇怪,忽见女童子从院门处跑过,忙道:“阿六!” 见女童子停下,她才上前问道:“方才那是什么?” 却见这素来一脸云淡风轻的小僧童难得面上露出几分愠意,跺一下脚道:“我早便跟那施主说了, 佛门净地, 纵然是到了年关,也不好在此处放炮惊扰,他非是不听, 这还没到晚上呢,便先试炼起来了,我这就去请师太来。” 唤做阿六的小僧童说完话便匆匆跑了,唯留李秀色一人在原地怔仲。 年关? 她眉心不禁一跳。是了,这些时日光顾着做任务和关心原男主伤势,她都险些忘了,照时间线来说,今日便是腊月三十,也就是书中的除夕。 原来她才在这书中待了一个半月,此时此刻一听说过年了,竟骤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 李秀色绕去前院,果然看见空地上有个忙前忙后的身影,他脚边置着数大筒未放的烟花,怀中还抱着一篮筐伙食,正在同另一个小僧童阿五吹鼻子瞪眼。 她眼尖瞧见筐中尽是一些鸡鸭鱼肉,阿五显然也瞧见了,大声道:“观中戒荤腥,施主怎能将这些东西也带进来?” “怎么不能?”那小厮模样的人显然嗓门更大,振振有词道:“我说小鬼,你究竟知不知道我家主子是什么人物?” “往常这时候,他可都是要去宫中赴宴的!山珍海味样样缺不了,今年在此地凑合,怎的连顿好的年夜饭都不准做?再说这炮,你可知单是王府便要放去多少?在你这小观放上几响,那可是堂堂广陵王世子赐的面子!” 阿五气道:“我不管他是什么人物……” 话未说完,便听那小厮嚎一声:“主子——” 陈皮抱着篮筐朝一边方向冲了过去,殷勤道:“主子,过年的物什我都买好了,可偏偏那两个小鬼非要拦着,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广陵王世子今日穿了身扎眼的赤金色襕袍,腰间系着白玉扣,看上子也才刚睡醒没多久,眉眼间掺了几分慵懒,嗯哼一声:“别管他们。” 又道:“方才那炮放得不错,再放一声听听。” 阿五更气了:“你们……” 便在此时,阿六带着明秋师太赶了过来,两个小僧童在噼里啪啦声中忙向师太倾诉那对主仆罪行,却见明秋只是微微一笑,“阿弥陀佛”了一句后道:“他们在这院中想做什么,便让他们去做罢,新年将至,佛主不会怪罪。”又道:“我们做我们的斋,守住佛心便好。” 两小童面色这才缓和下来,点头道:“是。” * 没了人阻止,陈皮便更活络了起来,他这人很有过年气氛,这会儿又凭借一己之力将大家全然带动了起来。 顾隽见陈皮买来了红纸,便主动写起了对子。 李秀色在旁乖乖看着,见他字体端正大方,颜筋柳骨,笔走龙蛇,走完最后一笔时,正要夸赞一番,却忽听后方一声大吼:“好!” 转过头去,正见广陵王世子懒洋洋扔了手中豪笔,面前桌面摆着红纸,分明是也才刚写好一对。陈皮在边上一边可劲儿鼓掌,一边继续吼着拍马屁道:“主子的字当真是天下第一绝!我再没见过比主子还好看的字了!” 颜元今似对这夸奖受用得很,慢条斯理道:“也还行罢。” 说完,还不忘朝顾隽两人这边瞥来一眼。 李秀色也朝那世子写的字看去,人家顾隽写的是“绿竹别其三分景”的迎春报喜,他倒好,大剌剌写了自己名字那三个大字。 她心中顿时无语:呸,还第一绝。 虽说还需倒贴那世子,但总归只剩下几次,想起那天夜里这骚包的言行,李秀色顿时又有些气,立马端上笑脸,对着顾隽用力鼓掌,也大吼一声“好!”,再更大声道:“妙笔生花,入木三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顾公子,什么天下第一通通都是虚名,你的字可要比那些花花蝴蝶好看多啦!” 说完,也不忘朝广陵王世那边还瞥去一眼。 顾隽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谬赞,李姑娘谬赞了。” 那边厢,广陵王世子闻言微微蹙起眉头:“花花蝴蝶。”他琢磨了一番她的话,偏了偏头,问自家小厮:“你说她在暗中讽刺谁呢?” “主子,”陈皮肯定道:“反正肯定不是你。” 顾隽受了夸奖,又见李秀色在旁瞧着,便微微一笑,主动递去毫笔,道:“李姑娘可要试试?” 李秀色双眼一亮,当即点了点头,见顾隽为自己铺好了新的红纸,便也大手一挥,写上了“吉祥如意”,末了,拎起纸问道:“怎么样?” 顾隽看着上头四个似爬非爬的大字,斟酌一番,秉持了自己一贯的善良道:“……嗯,不错。” 李秀色嘻嘻一笑,还未来得及高兴,便见广陵王世子幽幽地自顾隽身后飘了过去:“顾大少爷生了眼疾,陈皮,改日买副西洋镜给顾太师府上送过去罢。” “是!” “……” * 除了写对子,最重要的便是年夜饭。 因着是些荤食,观中僧人不便下厨,乔吟便主动请缨。李秀色自前院赶去时,菜样竟已做完了一半。 她登时惊讶万分,没曾想这女主角竟真是这般的十全十美,一介大家闺秀,还藏着这么好的厨艺。 未免她辛苦,李秀色便主动担起了后半程切菜生火的任务,结果不是将毡板切碎,就是险些又在厨房引了场火灾,直呛得昏天暗地。 卫祁在赶来救了火,好说歹说才将李娘子请了出去,李秀色只当这对小情侣不想被人打扰,便也乐得轻松,没再没眼力见儿的过去。 忙碌闹腾了不知多久,夜晚才将将来临。 观外砰砰啪啪响起炮竹声,夜空中升起一朵又一朵绚烂烟花,李秀色一边赏着景,一边欢天喜地往院中石桌上着菜,热气腾腾中,忽听乔吟“咦”了一声:“这哪来的酒?” 顾隽自院外踏进:“是明秋师太差阿五送来的。” 他笑道:“说是乐双散人埋在后院树下的‘桃叶烧’,仅剩两坛了,便挖出来借花献佛。” “乐双?”李秀色朝桌上摆着鱼,一面讶道:“他不是道士么?” 又啧啧一声:“早看那小老头不正经,竟是个偷偷破了戒的,保不齐整日里大鱼大肉吃着呢。” 一说破戒,厨内乔吟与卫祁在不约而同对视一眼,想起几日前的表露心意,双双微红了脸。 李秀色见他二人对视,一想是自己说错了话,正要偷笑,没曾想手上一滑,那盛鱼的盘子便要就桌边栽下去,她正要惊呼出声,忽见一旁伸出只手来,稳稳将那盘子扶住,继而重放上桌面。 广陵王世子收回手,打量慌乱的她一眼,而后轻嗤一声。 李秀色本要道谢,瞧见他这模样,顿时也将话憋了回去,只装没看见他,继续上菜去了。 颜元今嘶一声:“陈皮。” 他又稍稍偏头,询问自己刚放完炮的小厮:“她刚刚是不是直接把我当空气了?” “没有吧?”陈皮再度肯定道:“主子肯定是想多了,平日里只有你把别人当空气的份。” 说的也是。 广陵王世子“唔”一声,瞥见桌上那两罐“桃叶烧”,眉头不由稍稍一皱,吩咐道:“给我备上茶水,叫这东西离我远些。” “是。” * 戌时许,一切终于都忙完了。 陈皮身为下人,虽有顾隽与李秀色竭力邀请,仍不愿去与众人齐坐一桌,只捧着自己的碗筷乖乖站在自家主子身侧。 至于那顾茵茵,本来是要与大伙儿一起,可待她一步入后厨,瞧见乔吟与卫祁在你侬我侬,顿时又要被气哭,转身便跑回了房,死活不愿意再出来,还哭着闹着要回都,说想爹想娘,要回顾家过年,顾隽端去饭菜哄了半晌,才将自己那妹妹哄消停了下来。 于是今夜这一桌,便只坐了李秀色五人。 李秀色自穿来后便没喝过酒,眼下瞧见有这两小坛,登时起了心思,给自己斟满了一杯,她是个酒量好的,一饮而尽后,胸腔顿时热了起来,许是因为过年有些兴奋,喝完一杯又斟一杯,举起酒杯,提议道:“今日过年,难得相聚,以后也不知还不会有这一天了,我们大家碰一杯罢!” 她说的是掏心窝子话,何止“还会不会有”,明明是“根本不会再有”。李秀色知晓自己任务只剩下了最后几次,这个年倒是来得恰到好处,待日后回家,也定是让人难忘的一幕。 顾隽最先回应,他道:“李姑娘所言极是。” 说着,举起了酒杯,与李秀色扬起的杯子碰到一处。 “啪”。 乔吟也碰了上来。 卫祁在微微颔首,抬手道:“那小道便以茶代酒。” 四人相碰,目光齐刷刷落至了那广陵王世子身上,见他轻哼一声,似有些嫌麻烦似的,不情不愿地伸出了手。 眼看要碰上大家杯子,却听李秀色“咦”一声道:“世子,您杯中怎的也是茶水?” 颜元今握杯的手一顿。 顾隽忽而轻轻“啊”了一声,方想起什么似的道:“昨昨兄喝不得酒。” 乔吟讶道:“为何?” 没等顾隽回答,陈皮已率先道:“我主子不胜酒力。” “……”广陵王世子:“多嘴。” 李秀色似听了什么新鲜,故作讶异:“一点也喝不得么?” 她说着,“啧啧”两声,小声道:“真看不出来……”这么个看上去眼比天还高的孔雀,竟然是个不会喝酒的。 感叹一声罢了,落到广陵王世子耳里,却成了十成十的讽刺。他当即把碗里的茶水朝旁边一洒,而后道:“陈皮。” “主子。” “倒酒。” “……主子?” 颜元今嘶一声:“磨蹭什么。” 陈皮再不敢推脱,忙替主子斟了一杯,小心起见,还并未倒满,只倒了半杯。 广陵王世子端了酒,这才哼了一声,跟大伙儿杯子碰了上去,李秀色见他反应,只当这孔雀炸了毛,嘻嘻一笑后,对着大家重重一碰——“干杯!” 恰在此时,夜空烟花盛开,众人于花火之中,皆是一饮而尽。 李秀色喝完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她此刻称不上醉,只是有些微醺,瞧着眼前的一张张带着笑意的面孔,心中只觉暖意流淌。 她自小过年便只有和父亲两个,父女俩随便吃点看个春晚,这个年便也这么稀里糊涂过去了,她从没心情看什么烟花、贴什么对子、喝什么酒,也从未觉得这么热闹快活过。 她过去曾只将他们视为一个又一个纸片人,而此刻这些人分明是再鲜活不过的,是她在这个世界的朋友,是她唯一舍不得的。 李秀色托着腮,起了几分好奇,忽问道:“乔姐姐,你们过去都是如何过年的?热闹吗?开心么?” “过去?”乔吟想了想,也笑吟吟道:“每年这时候,都城夜市彻夜不歇,歌舞升平,满目繁华,唔……似乎要比这里热闹。” 她说着,歪了歪头,眨眼道:“但没现在开心。” 李秀色嘿嘿一笑,语气中忽然添了几分怅然:“我也好想看看夜市……” 乔吟惑道:“妹妹过去不也住在都城么?你过年时不曾出去逛逛?” 李秀色摇了摇头,却没说话。 乔吟又笑道:“对了,李妹妹,你方才说的……‘干杯’,是什么意思?” 竟把这茬忘了。李秀色想了想,认真瞎编道:“是我家乡的俗语,代表‘新年快乐’的意思。” 顾隽“诶?”了一声,家乡的俗语?自己与李娘子可是同乡,为何从未听过这个俗语? 又想,罢了罢了,许是自己过去见闻少了一些。 这个想着,他便微微一笑,用新学来的俗语,在远处炮竹声中,敬酒一杯,对着自己一众友人祝福道: “那,顾某也在此,祝大家——干杯。” * 夜更深。 酒席散去,炮竹声停,院中又安静了下来。 年夜饭的余热似还在桌上并未散去,李秀色托着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那个头抵在桌上的人影。 乐双的“桃叶烧”到底是个性烈的酒,今夜喝了那两罐,大家醉的醉,累的累,早各自回房歇息去了,连陈皮也因多喝了几杯,再顾不上自家主子,回去呼呼大睡了。 于是桌边便只剩了她和广陵王世子二人。 这世子,当真是喝不得酒。 除了碰不得酒的卫祁在,谁也没他喝得少,可谁也没他醉得厉害。 就在方才,正当大家其乐融融,迎上顾隽的祝福时,忽听“砰”的一声,众人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炮竹落到了身边,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这世子砸桌上了。 他活像晕死过去,直接醉得不省人事。 见惯了他平日里的嚣张模样,乍一见他如此,李秀色竟觉得有些好笑。她本想留他在此地自身自灭,可一想,他不省人事,不就刚好给她创造了绝佳的机会? 她也有些微醺,便做了两份醒酒汤,自己先喝完,而后安静坐在骚包世子身边,静看了他一会,再拍拍他的肩:“世子,醒醒。” 颜元今没动静。 李秀色正欲再拍,手才将将放上去,忽见广陵王世子“腾”一下坐了起来。他拧眉瞧着她,分明是醉了,白皙的面颊上却连半分晕红都未见,倒是一双凤眼中可见波光艳艳,是惊人的漂亮。 “松手。”他命令道。 “……”醉了还能这么嚣张! 李秀色气结,起身便想走,却听他又道:“给我。” 颜元今摊开手,盯着她手中的醒酒汤,一字一顿道:“拿来,给我。” 李秀色一愣,忽笑道:“想喝?” “给我。”他只是重复。 李秀色想了想,道:“想喝可以,需我喂你。” 广陵王世子皱眉,没有说话。 李秀色循循善诱道:“你是世子,我来喂你,天经地义的事情,不是么?” 世子眉头舒展开来了,似是很认真地想了想,随即道:“没错。” 他坐直了身子,对着她抬了抬手:“你喂我。” 李秀色上前,这才高兴起来,眼下进度是92次,只要再喂上八口,便可万事大吉了。 她小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而后道:“张嘴。” 颜元今醉后果真听话得很,他意识不清,她说什么,他便做什么,张了嘴,被喂了第一口。 “再张。” 第二口。 “还有。” 第三……第四…… 快到第五口时,广陵王世子突然不喝了,他又拧起眉头:“饱了。” “……”李秀色劝道:“再喝一点。” 颜元今却不说话,只听着她看,眸色漆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目光渐渐下移,落至她耳边,忽然抬起手,摸了一摸上面的耳钉。 李秀色一怔,忽然想起自己曾在幻镜中看见,那广陵王妃耳上也戴着耳钉。他对这东西这么排斥,大抵也是有他娘亲的缘故。 她任由他摸,本以为他很快就会收手,谁料他看着看着,忽道:“摘了罢,丑死了。” 说完,没等她反应,指尖忽而猝不及防地微微用力,似要生生将那耳钉拔下来。 李秀色顿时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汤碗都摔了,忙推开他的手:“你做什么!” 她只觉耳处有一点湿热,应当是被他生生拽出了血。 颜元今却看着她,神色空洞,而后身子微微一晃,醒酒汤对他半点用都没有,他似再也支撑不住,又砸去了桌面上。 “砰!” “……” 李秀色确信了,这厮就是个神经病。 她再也懒得理会,瞪了他一眼后,留他一人在原地醉死,捂着耳朵回房了。 第110章 遇劫 过了年夜, 便到了整装回程的当日。 临行前,明秋及阿五阿六于门边送别,乔吟最先行礼道:“这些时日多有叨扰, 承蒙师太与几位小师傅照料。” 明秋微微回礼:“阿弥陀佛, 两位施主病愈便好。” 卫祁在颔首道:“傀尸数量巨大, 不便赶尸回都,暂置观中,待曾师叔回观施阵超度即可,麻烦师太了。” “施主多礼。” “只可惜小道并未得机缘见乐双师叔一面,若他有朝一日回观, 还望师太代小道转达谢意。” 明秋点了点头,并无多言, 只道:“施主已是鬼门关走过一遭的大幸之人, 今后遇事, 定能缝凶化吉, 一路平安。” 说完,又看了眼一旁的李秀色等人,单手持佛珠微转道:“几位也是。” 李秀色与顾隽齐齐颔首:“多谢。” 虽也不过在此地待上寥寥几日,但要说离开还有些不舍,众人再道别上几句,终于这才正式踏上了归程。 * 往南行天气湿潮,正是化雪的时候。 卫祁在与颜元今二者骑马行在前头,身后跟着陈皮驾的马车。车内坐了四人, 正是不会骑马的顾隽和三位小娘子。 前往土匪山一路多为林路, 林中积雪虽薄,路却泥泞难行,坑坑洼洼, 不似当初来时为救人快马加鞭,此行卫祁在等人的车马行得极慢,连一向驾着小桃花策马飞速的广陵王世子也慢慢悠悠的。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才将将撞见一处驿站,赶了一上午的路,车马都有些疲惫,便打算先行在此处用膳歇息一阵。 这驿站极小,许是此路人烟稀少,店内只有掌柜一人,充了小二,迎上来道:“几位贵客,要吃些什么?” 卫祁在在外拴了马,正要回应“随意来几样小菜便好”,却见一道赤金色身影率先行了进去,跟在他身后方拴好小桃花的小厮眼疾手快地朝掌柜怀里丢了锭银子,阔绰道:“把你店中最贵最好的统统呈上来!” “得嘞!”眼见来的客人一个个样貌不凡气质金贵,出手也无比大方,掌柜的登时愈发热情起来:“可还要上两壶酒?我店中的酒水,那可是上好的——” 话未说完,便见那行在最前头的、生得最是英俊出挑的小郎君眉头一皱。 陈皮立马道:“不要酒!” 小郎君这才轻哼一声,率先进了店。 喝酒误事。 他昨夜喝了酒,转头便趴下了,其实趴不趴本也是无所谓的事,可他分明记得自己晕过去时那几个人还在有说有笑谈天说地,他突然就这么硬生生砸了下去,怎么想怎么丢脸。 后来的事他也记不清了,只好似晕晕乎乎做了场梦,像是喝了点什么东西,又看见了什么东西,然后抬手……抬手做了什么来着? 总之他是想不起来,只晓得醒来时周围漆黑一片,他一人在凉飕飕的庭院之中,周围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他堂堂广陵王世子,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从未在旁人面前跌过面,偏偏半口酒都喝不得,说出去简直是奇耻大辱。 颜元今心道,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碰酒了。 李秀色在陈皮的高声中踏入店中,她一听说“酒”字两耳便一激灵,也跟着道:“那东西还是算了罢!” 说完话,还暗暗瞪了那赤金色惹人嫌的背影一眼。 乔吟走在李秀色一旁,方才在马车上她坐在另一边并未发觉,此次站于右侧,扭头时不经意间忽而发现什么,“咦”一声道:“李妹妹,你耳上怎多了道口子?” 她一面小心地摸上去,一面关切道:“可抹了药膏?这是怎么伤的?” “抹过了。”李秀色清清嗓子:“没什么,昨夜被狗挠了而已。” 此言一出,其余几人都好奇又关怀地望了过来,连带着前头的广陵王世子也转过了头,淡淡瞥了她一眼。 他目光落至她耳侧,果然见那漆黑的耳钉旁有一道细小的口子,覆了一层淡淡的红,看样子有些深。这小娘子的耳垂小小一个,掩在发丝后,一眼看过去粉粉软软,凭空多了这么道伤口,想来受伤时应当疼得紧才是。 他不由皱了皱眉。 狗挠的?狗爪子可没这个形状的。 颜元今直觉这紫瓜在骗人,但也不清楚她为何要骗人。 横竖和他也没关系,广陵王世子看了半晌,直到对上李秀色看过来的目光,才稍稍一愣,将视线收了回来。 掌柜的上全了菜样,众人围桌用膳,期间你一言我一语,又聊起了土匪山。掌柜的站在柜台后,闻言忽而伸长了脖子,打量了几人一眼,插话问道:“几位该不是要去那土匪山罢?” 卫祁在点了点头道:“正是。您是有话要说?” 掌柜的顿时面露难色:“我瞧您几位面善,便多关照两句,这土匪山可去不得!”他将目光落到乔吟等人身上,续道:“尤其几位娘子,更去不得呀!” 李秀色曾听药铺的掌柜提起过土匪山的猫腻,此刻闻言并不惊讶,只道:“是否但凡经过此山的女子,皆会无缘无故失踪?” “可不是!”掌柜道:“失踪便罢了,曾有人结队上山寻过,连尸骨都见不着,就这么凭空地人间蒸发了!要南去有不少路可走,您几位偏要去过那山做什么?” 李秀色深有同感,就是,非要走那山做什么。 她心中这么嘀咕,嘴上自然没那么说,只是又多问了掌柜几句,这掌柜的却什么都不知道了,只说这土匪山邪门得很,是个闹鬼的没人敢再去的地。 但饶是他这么说,见这群郎君娘子似乎还没有打消不去的念头,也就不再多嘴了。 众人吃饱喝足后,休息了片刻,给几匹马也喂饱了粮草,方才又踏上了行程。 * 车马向着东南方向而去,大抵申时许,终于到了土匪山地界。 这里不止一座山头,虽不算高,却是极大,连绵无尽,一眼望不见头。 李秀色坐在马车中,越离山近越发紧张,一路上时不时掀开帘子朝外望,这会儿瞧见山头,更是压不住心中的恐慌,直在心中默念着阿弥陀佛。 乔吟瞧在眼里,不由道:“李妹妹不必紧张,这些日子什么大风大浪未曾见过,我们此行便是来一探究竟的,小道长既然要来,自是胸有成足,有他和世子殿下在,定不会有事的。” 顾隽在旁点头:“乔娘子所言极是。”他秉持着一贯不信鬼神的心态,温和宽慰道:“传闻不可尽信,此地说不准并非是在闹什么鬼,既然叫做土匪山,或许只是有些土匪在装神弄鬼罢了……” “了”字方说完,忽觉马车似是狠狠震动了一下,只听“轰隆”一声,车内四人身子随之狠狠一晃,登时东倒西歪。 李秀色此时已是草木皆兵,还未稳住身子,已掀开车帘急道:“怎么回事?僵尸来了?!” 她这一声可谓是慌张至极,话音方落,便听得前头不远正骑着马的谁人闻言似是嗤笑了声。 陈皮驾着车,声音传进车厢:“李娘子,不是僵尸!是方才车轮不小心轧过一个大坑!” 李秀色这才坐了回去:“哦……” 顾隽在旁坐稳了身子,理了理方才因那一晃凌乱的衣襟和发梢,继续温和宽慰道:“李姑娘,你看,我就说,你多虑了,不过是一个大坑罢了,此地断然不会有什么僵尸……” “尸”字话音未落,又是“轰隆”了一声,车身再次剧烈一震,这一回别说东倒西歪了,李秀色都险些从窗口处飞了出去。 她扒着窗边,没好气道:“又是一个大坑?” 刚想找找这小厮的麻烦,问问他行车究竟能不能绕过这种害死人的坑,却听陈皮颤颤巍巍的声音传了进来:“不,是僵、僵……” 他似是好容易才找回了语言,大叫道—— “僵尸啊啊啊!” “……” 李秀色闻言,扶窗的手顿时一僵,车内歪得乱成一团的顾隽等人也愣了住。 车厢之外,驾车之位上,陈皮手持着缰绳,恰与一双煞白的、死气沉沉的眸子近距离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似要贴去他脸上,直勾勾盯着他,不带半分温度。 死白的眼下,是一张腐烂的蜡黄的脸,脸皮皱得扭曲不堪,还依稀可见几只蠕动的蛆虫。腐臭尸气中,只见它忽而张了张嘴,露出两根发黄腥臭的尖牙,恶狠狠发出“哧”的声响。 陈皮嘴角一抽,与它对看了半晌,忽然打了一个嗝,而后白眼一翻,死死晕了过去。 陈皮晕过去后,那僵尸却似乎没有要动他的意思,只生生将车厢帘一拽,那黑色粗长的硬甲便要朝着车厢内伸了进去。 这群人中唯独顾茵茵是从未见过此等场面的,当即大叫出声,哭喊着紧紧抱住了自家哥哥。 顾隽与不少僵尸打过照面,经历过几次试炼,心态到底成熟坚强了不少,此时此刻虽有些懵,却没有半点从前动不动便吓晕的迹象,而是拍着妹妹的背,小声安抚道:“无碍……假的,都是假的……” 李秀色闻言唇角一抽,也无暇去无语,眼见那尖爪要伸至自己眼前,她忙自腰间抽出了自己的小剑,正要迎上去,却见那僵尸似是有意跳过自己似的,伸至她脸前,却硬生生拐了个弯,径直朝乔吟和顾茵茵的方向抓去。 她心头不由一跳,这是何意? 另一边厢,乔吟也正待出手,却忽见有一道银丝飞来,紧紧裹住了那僵尸的身子,而后直接将它掀飞了出去。 车外,卫祁在手持着另一端的拂尘,一脸担忧道:“你们没事罢?” “没事……”乔吟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些什么,双目倏然一凛,大声道:“当心!” 110-120 第111章 迷烟 身后传来邪风, 卫祁在眉头一皱,身子迅速朝旁边一闪,扭头时正见面前扑过一道黑影。 那黑影高大至极, 带着浓重的尸腥气, 样貌可怖, 竟又是一具僵尸,与方才的那只装扮极为相似。 见卫祁在躲开,它也不再纠缠,径直朝着马车车厢而去,卫祁在当机立断, 抬手一拍拂尘柄处,端口瞬间裂开, 登时从中飞出一柄桃木小剑, 棍尖尖锐, 飞速朝着僵尸身躯刺去。 僵尸腹部遭刺, 瞬间燃起烈火,它吃痛大吼一声,煞白的眸子忽而散发出骇人绿光,而后身子旋即狠狠一震,这桃木剑竟就这么被它震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原先被银丝裹住摔飞的那一僵尸也又从地上蹦跳起来,炸开身上束缚,朝着这边方向袭来。 两面夹击, 腹背受敌, 卫祁在临危不乱,当即掏出符纸,以手画咒, 口中念念有词后,神色一记凛然,趁那被剑刺伤的僵尸仍在吃痛,将符纸用力朝着僵尸身上甩去。 只见那僵尸身子一震,符箓贴上额头,顿时再不动弹了。 卫祁在上前一跃,抽出它腹部小剑,只听“哧”一声,剑端火焰瞬间熄灭,他手腕一转,再猛然朝后一记用力,又听一声怒吼,漆黑长甲停于他脑后半寸处,桃木剑正正插入已逼近他身后的另一僵尸心口。 卫祁在原地转身,掏出另一张符纸,口中道一声“定!”,啪一下将其贴上僵尸面庞。 不过片刻功夫,两个僵尸皆被他就此定住,四周一瞬安静了下来。 李秀色看得惊心动魄,当即大叫一声“好!”。 她激动道:“果然不愧是卫道长,好生厉害,这僵尸三两下就被你都解决了!” 话音落,却忽听前方小桃花上的广陵王世子轻呵了一声:“是么。” 李秀色朝他看去一眼,只觉这个世子八成除了说风凉话便不会干别的了,方才卫祁在打那一遭,他只知道坐在马上慢悠悠看热闹,这会儿她夸起卫道长,他却好似不知搭错了哪根筋阴阳怪气起来了。 她正要问他此言何意,却于此时忽听四面八方传来“嗵、嗵”的脚步声。李秀色心中顿时一惊,下意识朝四周看去,随后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林间各个方向涌来了无数身影,个个面容可怖,散着腥臭腐气,歪歪扭扭,张牙舞爪,犹如行尸走肉。 颜元今这才啧一声,懒洋洋道:“都解决了?” 李秀色话都有些说不全了:“这、这……这怎的还有这么多?!” 卫祁在也望了过去,眉头不由皱起:“这些傀尸装扮模样与之前所见虽差别无几……”他顿了顿,沉声续道:“但相比之下要厉害许多,没那么好对付。想来操控它们的僵尸的确就在此山中,傀尸距离它越近,能力便会越强。” 说话间,尸群已愈聚愈拢,卫祁在环视四周,握佛尘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为首的几个傀尸呲牙咧嘴地便要朝他方向扑杀过来,卫祁在当即持拂尘迎打上去,正激烈之时,背后忽有一道风声自耳边刮过,他侧头看去,一条铜钱镶玉链正稳稳锁住他身后僵尸近在咫尺的双臂,将它拽飞出去。 卫祁在心头一跳,不由看向不远处还坐在马背上、手中拽链的颜元今,感激道:“多谢世子相助。” 方才若非他出手,自己定是要遭了身后偷袭。 广陵王世子却只哼一声,似是没有要承了他谢意的意思,而后足尖于马镫上一点,自马上一跃而下,腰间今今剑利刃出鞘,也与众僵尸缠斗起来。 傀尸越来越多,有当初抓的那两拨数倍不止,邪气也较之更深,若只是对付寥寥几只还好,这般“千军万马”,饶是卫祁在道术高强,也有些自顾不暇。 乔吟正欲下车去相助,却忽觉马车又是一震,竟有僵尸朝这边扑了过来。 她是车中一伙人中武力较好的,当即搬出长琴坐于车门处,盘腿而座,琴身横于膝处,而后抬手“铮铮”两弹,银针瞬间自弦处于利剑飞出,直直刺向那袭来的僵尸。 那傀尸连连后退,却又很快再度逼近上来,没一会儿,马车处便已聚集了七八只僵,它们不去与卫祁在那边缠斗,反而在乔吟身边不依不挠,更有僵自窗户处伸出手来,越过李秀色,径直要朝顾茵茵抓去。 顾茵茵吓得当即尖叫出声,李秀色虽也害怕得很,但到底是见过些世面,也学过一点拳脚,连忙掏出腰间小剑,对着那长甲重重一砍,护在她身前。 她回想起方才,忽而意识到什么,不由看了乔吟与顾茵茵一眼,皱起眉头道:“我怎么觉得这些僵尸是冲着你和乔姐姐来的?” 说话时,忽听“砰!”一声巨响,似有什么重落于车顶之上,随后只听“哗啦”一记,头顶车篷瞬间被撞开一个大洞,李秀色还未反应过来,一双干枯的手抓住顾茵茵后颈的衣裳,眨眼间便将她用力朝上拉了去。 顾茵茵顿时惊呼出声,顾隽抬手欲拽住妹妹,却拽了个空,急道:“茵茵!” 乔吟见状,慌忙从窗口处一跃而出,见那僵尸要将顾茵茵掳走,抬腿便要朝它打去,却不想又被另一傀尸拦住,与之缠斗在一起。 顾茵茵被僵尸一手抓着,半个魂都吓飞了出去,只顾着哭喊:“卫大哥,救我!” 她不住挣扎扭动着身子,那僵尸似有些烦了,忽而将她朝前一提,几乎是瞬间与她四目相对,而后干枯的嘴唇忽然一张,露出发黄的尖牙,顾茵茵只觉得一阵臭气袭来,让她一阵反胃,她盯着面前那张恐怖的脸,当即吓得连哭都忘了,头脑一阵模糊,几乎是瞬间便晕厥了过去。 “顾茵茵!”乔吟一面与傀尸缠斗,一面不忘担心她情况,见她晕了过去,一时有些分心,方呼喊出声,身子忽被重重一击,砸倒在地。 她欲爬起,身后却又忽然跳来一具僵尸,对着她颈部用力一捶,乔吟意识顿时一空,四肢于霎那间无力,竟也就此晕了过去。 两个小娘子一晕,车旁几具傀尸便再不停留,抓了人便要朝远处跳走。 李秀色连忙从车内跳出,正要追上去,却见一道人影比她更快,广陵王世子几乎是瞬间便落至了那几具僵尸面前,他视线在领头的僵尸肩头扛着的两个小娘子身上轻轻一扫,慢悠悠道:“抓了人便想跑?” 其余几个僵尸尖牙一咬,冲上前来,却一一都被今今剑打了回去。扛着乔吟和顾茵茵的僵尸似想绕开颜元今,却又被他生生一挡。 颜元今长剑朝着一旁的李秀色方向轻轻一点:“急什么,这还有一个呢,你们不要?” 那傀尸不会说话,却好似能听得懂他说话,竟真的扭头朝李秀色方向看了一眼,目光落至她的面孔,着重在脸上的胎记停了停,而后生硬地摇了摇头。 广陵王世子似是气笑了:“抢人还这么挑剔。” “你主子是个什么东西,跑我这里挑三拣四来了?” 僵尸似无心与他周旋,大抵知道这是个难对付的,只欲逃走,长剑却忽然横在它面前,剑主人声音冷了下来,面上表情却轻松得很,好似在跟它开着玩笑:“看不上她?那就一个都别想要。” 话音落,今今剑自手中横出,听得“铮”一声响,径直穿向那傀尸喉咙。 傀尸连连后退,朝右一倒,肩上的两个小娘子也瞬间滑落了下去。 眼见傀尸又要朝乔吟和顾茵茵抓去,颜元今右手袖间一凛,滑出数枚铜钱,他指尖一挑,那几枚铜钱便如暗器飞速散开,重重打在几个僵尸身上。 李秀色在旁看着,正想着要如何相助,广陵王世子却忽而扫她一眼,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人带走。” 李秀色一愣,闻言道了声“是”,忙趁着僵尸与颜元今僵持之际冲了过去,一左一右搀扶起乔吟和顾茵茵,但到底是两个人,重量颇大,她身子又瘦小,顿时有些吃力。 便在这时,顾隽也鼓足勇气跑了过来,绕过正在打斗的僵尸,帮忙扶住了顾茵茵。他二人正要将她们带去安全地界,却于此时忽听远处传来什么声响。 那声音极为悠扬,飘渺至极,似从林间深处而来,却让人辨别不清方向。 不仅李秀色二人,正分别与众僵尸缠斗的颜元今与卫祁在也听了个清晰,而那些傀尸们在听见声响后,更是犹如听见了某种指令一般,竟全都停止了打斗,站在了原地。 广陵王世子不明所以,只轻啧一声,嫌弃道:“什么声音,这么难听。” 卫祁在则是皱起眉头,似意识到什么,心头猛然一跳,大声道:“不好!” 然而已经为时已晚,在他说出口时,林间忽然升起一片白雾,瞬间将众人笼罩。 李秀色只觉得头脑一空,整个人被蒙在雾中,尚未反应过来,一旁的顾隽已然栽了下去,她还未出声,意识却顿时模糊,整个人都晕了过去。 “世子,屏住呼吸!屏——” 卫祁在方呼喊出声,身子却陡然一晃,瞧见今今剑落地,他也再没了意识。 第112章 脸皮 林间白雾渐渐散去, 只空留一辆空空如也的马车和两匹骏马。 马车前的驾车位上,一个人影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他方才与那僵尸对视后晕过去,着实是被吓得不轻, 眼下醒来也还有些哆嗦, 就着夜间的凉风抱了抱胳膊, 左右望了望,却除了自己再没见到另一个人影,忍不住紧张起来,小声道:“主子?” 没人应,唯有树梢几只乌鸦飞过, 发出嘶哑难听的声响。 他愈发吓得厉害,以手环在嘴边, 不敢大声呼喊, 只得继续小声唤道:“顾公子?” 还是没有应答声。 “——李娘子?” 林间深处, 除了幽幽鬼火, 再无其他,陈皮瞧着那火光,吓得再狠狠一哆嗦,立马钻进了马车里,再不敢动弹了。 * 昏暗无边的洞中,一个身影稍稍动了动。 颜元今睁开眼时,先是看见头顶坑坑洼洼的石壁。 他有些头疼,抬手抚了抚脖子, 稍稍扭头, 却看见三步之外倒着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人影几乎是与他同时醒了过来,正是卫祁在。 卫祁在也揉了揉脑袋,坐起身来时似还有些茫然, 瞧见几步远外的他,先是讶道:“世子?” 颜元今嗯哼一声,算是回应。 卫祁在视线落到另一处闭目躺着的人影上:“顾公子!” 他冲过去,将之搀扶起来,抬手以测息,确认无恙方才放下心来,摇晃他肩膀,焦急道:“顾公子?顾公子,醒醒——” 顾隽被晃得咳嗽了几声,方才微微转醒。他睁开眸子,似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瞧清眼前人时,喃喃道:“卫道长……”而后老半晌似才忽然想起什么,左右四顾道:“茵茵、茵茵呢?” 卫祁在也看了看周围,神色露出几分凝重,沉声道:“此处只有我们三人,顾小姐,和乔娘子、李娘子她们……大抵是已经被掳去了别的地方。” 顾隽神色焦急起来:“别的地方?” 卫祁在点了点头,拧眉道:“方才林间响起那诡异琴声,应当正是傀尸幕后操控者所为,又不知从何处释出迷烟,我们不曾防备,因此失策,才让它们得了逞。” 顾隽只觉这洞中阴风嗖嗖,忍不住道:“那我们眼下是在何处?” “我们——” 卫祁在正要作答,话未说完,忽听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他眉头当即一凛,低声道:“来人了。” 三人对视一眼,此刻倒是默契得很,决意先装晕,见机再行事。 没多久,洞中便进来了四个身影。 其中一个道:“这三个人要怎么处置?” “就放在这罢,寨主说了,这三位小郎君生得好看,她们三个欢喜得很,待在洞中分别吃了那三个小娘子,便过来与郎君们温存。” 洞中顿时响起“咯咯”的笑声,一个身影道:“你们猜,三寨主会挑哪个?” “自然是这个了。”另一个身影慢慢蹲下,尖长的指甲在广陵王世子的脸上轻轻摸了一把,笑道:“三寨主素来有颗爱美之心,大寨主和二寨主剩了那最丑的小娘子给她,她心中本就有气,眼下轮到享用这小郎君,不得挑一个最好的?” “说的也是。” 几人又笑成一团,打算离去,那蹲着的身影也正要起身,抽回放在小郎君面上的手,手腕却忽被一把抓了住。 小郎君发间的铜钱铃铛叮当作响,他虽是在笑,声音却没半分笑意—— “说说看,要挑什么最好的?” * 李秀色头晕得厉害。 意识一片混沌,只能听见周围传来细微的“咯咯”笑声,那声音忽远忽近,让她有些恍惚。 双手有些酸痛感,带着麻意爬上躯体,李秀色指尖有些难受地动了动,而后缓慢地睁开了眼。 面前首先是一片极致的黑,而后闪过昏黄的光色,模模糊糊中,似能看见几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三寨主,她醒了。” 不远处响起一道尖细的嗓音,李秀色听得一愣,试图揉一揉眼睛,却赫然发现自己双手竟背在身后,应被人硬生生绑了住。 她使劲眨了眨眼,才让视线逐渐清明起来。 视野里是数十个身影,高矮不一,头发黑长,或站或坐,身型似皆是女子,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裳,不过皆背对着她,瞧不清脸。 李秀色张了张嘴:“你们……” 只开口了两个字便停了住,自己嗓音怎变得这般哑? 李秀色浑身有些不舒服,她大抵是被绑在了一块大石头上,硌人得厉害,正试图挣扎,忽见其中一人回了头,朝她这边望了过来,李秀色瞧过去,登时一惊,几乎要惊呼出声。 只见那“人”一双眼睛黑漆漆一片,全然没有眼白。皮肤呈死白色,嘴唇猩红似要滴血,两根又长又利的尖牙格外瞩目。 它咧着嘴,应当是在望着她笑,可正因这诡异的笑容,愈发显得模样瘆人。 李秀色微张着嘴,不知该做如何反应,只僵硬着身子,眼睁睁看着其余几个也都转回了头来,无一例外,竟全是僵尸模样。 她大脑登时“轰”的一声,心中暗道,完了。 脑海中逐渐回忆起晕前的记忆,只记得自己同大伙儿到了土匪山,遇见尸群缠斗后遇见迷烟不知不觉晕厥了过去,醒来便出现在了这里。 这是何处?无烬洞么?原主被咬死烧死的地方? 她不由朝四周望望,却根本没发现乔吟及顾茵茵的身影。倘若此处是无烬洞,那她们人呢?不应当是一同被绑么? 还在想着,忽听一声娇媚至极的嗓音,慢悠悠问道:“在找什么?” 那声音来自右上方,李秀色顺着声源望过去,瞧见在被几只女僵尸团团围着的中央处,摆放着一方石椅,一道身影斜倚在上头,乌黑拖地的长发蒙了半边脸,只能看见半张红唇轻启,缓缓道:“找你的同伴么?” 李秀色一怔,知晓这话显然是在问自己,只吞了口唾沫,没有做答。 “找哪个?”见她没作声,那身影“咯咯”一笑,竟又轻轻地开了口,音色无尽妩媚:“是那两个漂亮的小姑娘,还是那几个英俊的小郎君?” 嗓音虽媚,一句一句间,却带着透骨的凉意,让李秀色不禁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她声音有些颤,壮着胆子道:“……这是何处?” 没等那斜倚的人发话,另几个僵尸纷纷笑了起来,李秀色这才赫然发现,这些僵尸竟是都能发出声音的,只是嘴唇并不似那石椅上的女子一般会轻轻蠕动,而是如江照一般,自胸腔震动出声响。 石椅上的女子慢慢地站了起来,长发捋去脑后,露出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和白皙的面孔。 李秀色不由一怔。 这厮气场分明也像是僵尸,为何这张脸却能与寻常女子无异? 只是分明是女子的外形,给人感觉却活脱脱像个女鬼。 那貌如常人的“女鬼”连动作也与常人无异,端的是风情万种,缓慢地一步步行至李秀色身侧,而后稍稍抬手,露出了尖长的指甲。 李秀色忍不住倒吸一口气,虽说这张脸有些欺骗性,可瞧这长甲,分明就是僵尸。 那尖长的指甲在李秀色脸颊边上微微滑过,让她不由得浑身一颤,艰难别过脸去。 这女僵鬼声音虚渺,分明就响在耳边,却好似从四面八方传来:“此处?此处自然是山寨了。” 李秀色不敢看她,只眉头一跳道:“山寨?” 她脑中忽想起曾听那药铺老板提起,土匪山中原是有一方山寨,寨中皆是女土匪,后因失火全都命丧其中……莫非眼下这些便是那些死去的山寨中的女匪? 她咽咽口水:“这里不是无烬洞么?” 话音落,身旁那“女僵鬼”忽道:“你怎知此地唤无烬洞?” 果然是。李秀色闭了闭眼,很好,看来她还是到了这无烬洞里,而这洞八成便是这群女匪僵尸的寨地罢。 还在想着,忽听身旁一个僵尸道:“三寨主,她既已醒了,便快将她咬死罢。” 另一个也道:“是呀,三寨主,虽说她长得不行,但好歹也是个女子,扒了她的皮,便又能给您换张新鲜的脸呢。” 李秀色听得虽有些云里雾里,可到底是听见了那句“咬死”,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 只听那被称作“三寨主”的女僵鬼道:“急什么。” 她神情慵懒,看着李秀色,似是笑了,忽问道:“你可知为何你晕时我不动你,要等你醒时动手?” 李秀色哪晓得为什么,她只晓得她必须要想办法逃走,绝对不能真死在这里。 那三寨主看着她,忽而张了张嘴,而后便在李秀色惊愕的眼神中,任凭两边的牙齿慢慢伸长,她舔了舔舌头,笑吟吟道:“因为只有人在醒时惊恐间,那血才最是好喝,肉也最是香甜。” “也只有人醒时,这张脸才容易扒得干净。” 它说着,原本“咯咯”的笑声忽而变得桀桀难听了起来,慢慢凑近李秀色颈间,眼看要轻轻咬上去,却忽听一声:“——慢着!” 眼前的紫衣小娘子忽然伸长脖子大吼了一声。 李秀色孤注一掷地喊完后,见这厮果真停顿了下来,当即咽了记口水。她额角已然出了细汗,全然忘记该说些什么拖延时间,只信口胡诌道:“等等、等等,我想……我想死得明白点儿。” 那被唤作三寨主的女僵鬼动作果然停了下来,大抵是晓得她逃不开,便也不介意再周旋周旋,指尖在李秀色面上轻轻一滑,问道:“怎么个明白法?” “我的友人呢?就是、就是那两位小娘子,她们不应是与我一同在无烬洞中么?”为何此刻只有她自己? “她们自然也在洞中,”女僵鬼笑起来:“只不过不在此洞里罢了。” 李秀色登时恍然,想来这无烬洞不止一处洞身,她在此处,那乔姐姐及顾茵茵或是被关在了其余两处。可恨,若是三人一处,没准还能团结一致想想办法,眼下只有自己,当真有些孤立无援起来。 女僵鬼答完了,又摸上她脖颈,作势便要去咬。 李秀色当即又一声:“——且且且慢!” 尖牙触到肌肤的最后一瞬顿了住,女僵鬼抬起身子,瞧她一眼:“又怎么了?” 紫衣小娘子清清嗓子,煞有介事道:“我、我还没问完。” 女僵鬼舔唇一笑:“你说。” “你、你方才说,扒脸皮……是什么意思?” 女僵鬼忽而又“咯咯”笑起来,她声音轻柔道:“小娘子的问题可真是多呢。” 李秀色一僵,硬着头皮道:“横竖我都是要死在你嘴里的,我问问清楚,应当也没什么关系罢?” “自然。” 女僵鬼生的是一双桃花眼,看上去温柔多情得很,便这么瞧着李秀色,一字一顿道:“你既好奇,便瞧瞧罢。” 她说着,忽而笑了,慢慢抬起手来。 李秀色本以为她是要对自己做些什么,下意识朝后缩了缩身子,却见这女僵鬼是抬手摸上了她自己的脸。 她将指尖掐在下巴处,轻轻一抠,面上的皮忽然便被揭开了一小片。 粘稠声中,那张脸皮就这么被缓慢地全然掀了开来。 李秀色倏然怔住。 在她面前,再不是方才那个风情万种的面庞,而是一张血肉模糊、鲜血淋淋的脸,空洞的眼中没有眼珠,猩红的唇下是狰狞的黄牙,正对着她轻轻一碰:“可瞧清楚了?” 第113章 屏障 石洞之中, 捆着四五具已被制服的僵尸。 皆是女尸,衣装花哨,模样却生得吓人, 它们被银丝紧紧束缚, 丝毫动弹不得。 方才这几个女尸还在拿那三个晕睡的小郎君玩笑, 转眼间便被装晕的他们制服了住。 一旁的道长收了拂尘,手中攥着符箓,未贴在这些女尸脸上,只沉吟道:“你们是说,此山原本有一个怜风寨, 后因山火覆灭,而你们全都是惨死寨中的人?” “正是。”其中个子较高的那个女僵声音有些颤巍巍, 胸膛不住震动, 自中发出声响:“寨中有三个寨主, 那些伤天害理的事都是她们逼我们做的, 我们也身不由己呀……” 卫祁在沉声道:“傀尸也是她们操控的?” “是她们。那些原本都是寨子过去抢的男人,后来也在火中去了。这些男人没用得很,死前被制得牢牢的,死后也没能逃脱,统统都被炼成了傀儡,供寨主们差遣。” 原来如此。 卫祁在正要再问些什么,忽被身旁人拍了拍肩膀。 拍肩膀的是顾隽,他此刻显然还有些恍惚, 勉强稳住了身子, 本着求知的态度问道:“卫道长,为何这些娘子……不、这些僵尸,统统都会说话?” 见他面色有些苍白, 明显是吓得不轻,卫祁在贴心地将捆绑僵尸的拂尘银丝又收紧了些,以此保证顾大公子的安全,随后方答道:“若我没猜错,她们原本应当不过是最普通的紫僵,但因常年处于山中,得天地妖气滋化,有了变妖的趋向,才促使她们可以言语、行动。好在她们几个还未真正成妖,所以还残留僵尸本貌。”言至此处,他忽而顿了顿,续道:“但那三个寨主既然能有炼化傀尸之能,想来便没那么简单了。” “道长此言之意是……” “那三个寨主应当是她们之中道行最深、妖化最重的,甚至或许已经成了妖尸。而此类妖尸,还有一个别名,叫做‘痂尸’。” 顾隽讶道:“痂尸?” “痂尸,最喜借肤画皮,以摆脱僵尸丑陋,维持一副虚假的样貌。”卫祁在声音倏然冷了下来:“我想,我应该弄明白为何她们会专掳过路女子了。” 顾隽经此一言,瞬间也猜到了七八分,心中登时一咯噔。 借肤画皮,那茵茵她们眼下岂不是很危险? 卫祁在神色凝重,看向几个僵尸,继续追问道:“那三个姑娘被关在了什么地方?” “我不知……” 话未说完,女僵的脖子上便架了一把剑,持剑的主人似乎没什么耐心,语气也异常冰冷:“你不知道?” “知、知道!”那女僵当场被吓得身子一抖,连忙道:“在无、无烬洞……” “无烬洞,”颜元今剑身再朝前抵了抵:“在哪?” * 李秀色拼命想弯腰干呕。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血糊糊的头颅,瞧见那一块块如同被剁碎的皮肉,只觉得胃中翻江倒海,恐惧与恶心感冲袭大脑,令她浑身止不住颤抖。 而血肉狼藉的女僵鬼还在对着她幽幽地笑:“瞧清楚了么?” 李秀色想朝后逃,可背后紧贴石块,怎么也挣脱不开。 女僵鬼顺手将手中的面皮朝身旁一丢,任凭那张风情万种的脸“啪”一声砸在地上,它啧了一声,见李秀色吓得浑身发抖,便抬手摸上自己粘稠的面庞,轻柔道:“别怕,待会儿,这里就变成你的脸了。” 它慢慢凑上前,腥臭的血水自面颊的烂肉中滴落上李秀色面颊,令她忍不住又一阵干呕。 它张开嘴,正要去咬,忽听外头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随后,一个女僵尸跳了进来,神色有些着急:“三寨主……”它行至女僵鬼身旁,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 女僵鬼血肉模糊的脸上看不出神色变化,只道:“伤了几个?” “洞中五个姐妹全被贴了符,拦路的傀尸也被他们收服了住。” 女僵鬼冷哼一声:“倒是有些本事。” 又道:“别管他们。” 说完,目光又落向了李秀色,笑道:“我先办正事。” 它弯下腰,牙尖触上李秀色下巴,似乎很是纠结:“要从哪里开始撕好呢?” 李秀色心脏骤停一瞬,眼见那锋利的齿尖就要咬破她的皮肉,忽而又紧闭上眼,大喊一声道:“——等等!” 女僵鬼停了下来。 它古怪地看她一眼:“还等?” 而后忽而笑了:“小丫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拖延时间,还是在等谁来救你?” 没了那副骗人皮囊,这女僵鬼的笑声也变得无比粗犷难听了起来,似有刀在她喉间细细地刮,极其瘆人:“你死了这条心罢,那几个小郎君要救也不会来救你。听说他们径直朝另两个小娘子所在的地方去了,可没人来找你呢。” 李秀色心头一顿,不知为何有些涩感,但还是抿抿唇道:“我没指望他们来救我。” “是么?”女僵鬼笑道:“可我见你神色很是难过呢。没关系,被我吃了,便再也不会难过了。” 它说着话,再度上前来,却听李秀色又道:“等——” 没等她喊完,它这回已全然没了耐心:“不等了!” 眼看就要咬上去,胸前却倏然一痛,随后,身下原本被捆绑的小娘子竟倏然翻了个身,从大石头上滚了下去。 女僵鬼后退一步,低头看着自己胸前插着的小剑,声音登时冷了下来,抬头道:“你什么时候解的绑?” 李秀色攥紧手中余下一半的枣木剑,心中砰砰直跳,面上却佯装镇定,不失气场道:“就刚刚。” 说起来,这还要多亏了广陵王世子送的色色剑,方才几番拖延的功夫,让她得以偷偷用手在背后使枣钉慢慢地磨绳,好不容易磨断,才能从这血口中逃脱。 但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李秀色望着周围的数只僵尸,心早已跳到了嗓子眼。 女僵鬼似是气笑了,它抬手将那桃木剑重重一拔,任凭伤口处的烈火灼烧感蔓延:“你倒是机灵。” 李秀色心道那不然呢,就在这等死么?她这么些时日好歹也曾跟着主角团上刀山下火海,虽然没长什么本事,这点小聪明还是增了不少的,尽管有吓哭的冲动,但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眼下只能搬出勇气硬生生扛着,求人不如求己,既然他们不来救她,她总不能真的死在这里。 况且再怎么说,她好歹也是个穿书的角色,如何都应有点系统光环在罢?倘若今日真的死在这里,她定是要去投诉这没人性的系统的! 李秀色没时间再多想,更无暇去理会那女僵鬼,她深吸口气,趁着对方此刻吃痛,不管不顾地摁下枣钉圆扣,原地飞速旋转,对着众僵一顿暗器狂扫,趁着僵尸大乱之际,瞅准了洞口方向,飞速朝外奔去。 她拼命地跑,眼见真要跑到洞口时,后颈忽然被谁抓了住,将她朝后一把捞了回去,而后重重一甩,狠狠摔在地上。 “想跑?”那女僵鬼笑意中带着冷飕飕,一脚踩上她的脸,狠狠碾道:“敢伤我?你以为你能跑去哪里!” 李秀色摔得厉害,眼睛忽而一瞬酸涩,倒不是因为情绪,只是因为这疼痛之感让她憋不住有些想哭,她被死死踩着,余光却忽而瞥见洞口外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世子!” 一身赤金色圆袍,高高的马尾和辫下的铜钱,手中握着今今剑的,不是颜元今是谁! 李秀色几乎是瞬间呼喊出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洞外那人果然驻足停顿了一瞬,却只朝洞内扫了一眼,眼神从她身上擦过,又没什么表情收了回去。 李秀色忽然愣住了,在他收回目光的时候,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绝望,就这么看着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女僵鬼忽而“咯咯”地笑起来,“哎呀”一声道:“忘了同你说了,这洞中被我设了屏障,只有里面能看见外面,外头看不见里面。” “当然了,除非他一心想要救你,或许也是能感知你的存在的,不过瞧他这模样,似乎也没有要救你的心思,那你便是叫破喉咙他也是听不见的。” 李秀色死死抿着唇,她不信邪,还想再叫一声,可忽而想起那夜广陵王世子的那句“我凭什么”,心头登时一涩,硬生生将话憋了回去。 是啊,这世子素来阴晴不定古怪得很,根本摸不透他的心思。 以前随手救了她,不见得这次心里也想救她。 她为何老是将期待放在他身上呢? 李秀色失神之际,女僵鬼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小剑,狠狠丢在地上,讽笑道:“什么破东西。” 它再对着她一踹,吩咐道:“给我摁住她。” 身旁两个僵尸闻言道了声“是”,正要上前去将李秀色摁住,却在此时忽觉背后袭来一记疾风。 “铮——” 一柄长剑,自两名僵尸中间穿过,平削掉一左一右各一只耳朵,在尖叫声中,直直地插入了石壁之中。 洞口处传来清脆铜钱铃铛响,来人轻嗤道: “我说此处怎么这么大的妖气,原来是有这么多的妖精。” 女僵鬼先是一愣。 它看了看那两个被削掉耳朵的手下,再看向面前容貌出挑的小郎君,笑吟吟道:“倒是我低估了你。” 她一把拽过李秀色的衣襟,如人质般禁锢于自己身侧,问道:“怎么,来救小娘子了?” 颜元今没有看李秀色,只盯着女僵鬼鲜血淋漓的脸,啧一声道:“错了。” 他懒洋洋道:“我是来杀你的。” “杀我?为什么?”那女僵鬼咯咯笑道:“小郎君这般心狠么?” 广陵王世子抬手一招,今今剑瞬间撤回手中:“本世子最讨厌丑人。”他剑尖隔数步之远在它面上比划了一番,毫不留情道:“这张脸,太丑了些。” “——你!” 那三寨主似有一瞬怒极,又很快平复下来,她伸手在李秀色面上摸了一把,娇声道:“小郎君此言差矣,这不是怪你?你若是再来晚一些,我换上她的皮,也能同你温存温存。” 李秀色不住颤抖,却还不忘咬牙道:“你休想。” 她此刻也豁出去了,大声道:“他最不喜我这张脸,你即便是换了,他也定会砍死你,不会同你温存的!” 广陵王世子闻言先是一怔,他这才终于瞧了李秀色一眼,又很快别开,而后忽而笑了:“听见没?你休想。” 第114章 一抱 两人这番话, 倒是让这女僵鬼也笑起来。 它娇滴滴道:“看来小郎君真的很讨厌她这张脸呢,也是,这么丑的小娘子, 如何能配得上你?” 它抬手在李秀色面上轻轻摸了一把, 指尖在她额前胎记上滑过, 声音里透出几分嫌恶:“既然如此,我便不要了。” 说完,将李秀色重重朝旁边石块上一砸,冷声道:“给你们了,吃了她罢。” 话是同其余几个僵尸说的, 除了被割掉耳朵的两个,其余的瞬间躁动了起来, 纷纷朝着李秀色而去。 女僵鬼于这时笑吟吟, 欲上前道:“小郎君, 你不喜欢她, 我便去抢那两张漂亮的脸来。” 话未说完,长剑倏然横在它脖颈处,颜元今慢悠悠道:“我说了,我是来杀你的。” 他道:“你废话是不是太多了些?” 他说完,也不再多言,似没了耐心,抬手便要用剑尖刺去,女僵鬼瞬间朝旁一闪, 堪堪躲过。 它坐回石椅之上, 饶是面孔丑陋可怖,坐姿依旧尤带风情,娇声道:“小郎君好生凶悍, 便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么?” 颜元今勾唇冷哼,并未多言,提剑再度上前。 女僵鬼深知这小郎君是要赶尽杀绝,她也不再嬉皮笑脸,粘稠的脸上倏然伸出数根触角,朝着颜元今方向重重甩了去。 广陵王世子这才嘶一声:“这什么东西,这么恶心?” 他几乎是毫不留情抬剑欲砍断,却不想那触角竟如同有黏性的爪鱼一般攀在它剑身之上,直直吸附了住,而后再一用力,今今剑瞬间脱手,被甩至了半空。 颜元今眉头一凛,抬手抽出铜钱链绳,朝高空中扬手一卷住剑柄,又迅速将剑带回了手中。他动作潇洒利落,又自腰间掏出三枚铜钱,于指尖轻轻一记摩擦,铜钱表面瞬间燃起小火,他再抬指一挑,铜钱弹至半空,砸于那触角之上,只听“唰”一声,触角瞬间被烈火烧断,疾速收缩,犹如长鞭一般打回女僵鬼的面上。 那女僵鬼登时吃痛,空洞的眼眶滴出血水,长啸一声,洞中瞬间卷起狂风,如同压下黑云一般陷入昏暗之中。 它再无了笑意,神色变得凶暴无比。 唇边两侧的尖牙几乎是在瞬间暴涨数寸,连带着两手的指甲也霎时伸长,恢复了不折不扣的僵尸模样,张牙舞爪便要朝着颜元今抓来。 这女僵鬼已作妖化,能力比之寻常僵尸自然不匪,颜元今冷笑一声,迅速与之缠斗起来,正打得火热之时,余光忽瞥见那边厢李秀色已被团团包围。 眼见有一个僵尸快要朝她身上咬去,他眉心不由一皱,正要抽身上前,却听“唰唰”一声响,那僵尸不仅未咬成,反而连连朝后退了两步,而后捂着被深深刺上枣钉灼伤的脖颈,一下跪去了地上。 颜元今啧了一声。 这紫瓜倒是有些长进,竟不知何时又将“色色剑”捡了回来,紧紧攥在掌心,能同那一众僵尸周旋起来了。 见她暂时可以自保,没了危险,他心中一松,这才专心与面前的女僵鬼缠斗起来。 女僵鬼妖气大发,发丝根根缭乱竖起,眼见与颜元今的缠斗逐渐落了下风,面容便愈发狰狞可怖起来,发黄的指甲倏然变成了殷红之色,红得似能滴出血来,它不住伸长,发狠般朝着颜元今心口挖去。 广陵王世子抬剑将这长甲斩断,而后身形一闪,一瞬闪至这僵鬼身侧,而后再将剑身一横,自她喉咙间迅速划过。 女僵鬼瞬间痉挛起来,长嘶一声,转身又要朝他抓去,颜元今却于此时高高抬剑,再用力一刺,长剑瞬间插入它胸前心口处。 那一处是之前李秀色用小剑曾刺伤的地方,今今剑全然覆盖了上去,将那伤口用力加深,剑尖还拧了一拧,如同捣药一般。 女僵鬼瞬间撕心裂肺起来,胸口如烈火焚烧,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颜元今尖剑打了个旋儿,嗤一声道:“不过如此。” 女僵鬼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他,胸腔中忽然发出什么细微的声响,唇中似要慢慢飘出白烟。 广陵王世子一声,大步向前,掏出铜钱,对着它微启的唇一弹,那方冒出的白烟瞬间被铜钱之火烧灭,疼得那女僵鬼原地不住打滚。 颜元今神色轻蔑道:“以为本世子晕过一回,还会上你第二次的当?” 他说着话,剑尖朝前稍稍一晃,竟生生截断了这僵鬼的舌头。 女僵鬼顿时长啸一声,再发不出声音,吐不出会迷晕人的白烟,也再没了动静。 另一边,李秀色正紧张得厉害。 她根本没时间关心广陵王世子那边的战况,只知如若自己不努力自保,这条命便真的没了。 她一面用枣钉攻击想靠近她周遭的僵尸,一面慢慢再次朝着洞口方向挪去,只待瞅准时机逃出去。 一切起先还算顺利,然而正当她于混乱中挪至洞边时,身侧突然伸来一手长甲,指尖在她面上重重一刮,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李秀色顿时吃痛,手上一松,小剑瞬间掉在了地上。 那僵尸趁机上前,两手抓住她肩头,露出尖细的长牙,两眼散出莹莹绿光,就着她颈部就要咬下来。 李秀色心中一咯噔,绝望感瞬间涌上大脑。 完了,难道今日真要被咬死在这里了? 她在最后关头下意识闭上了眼,却于千钧一发之际,忽听耳边响起一道风声。 今今剑直直刺穿那僵尸喉管,僵尸也于一瞬间嘶吼起来,松开了手,死死地栽倒在地。 “走。” 广陵王世子的声音于下一瞬响在李秀色身前,他一把捞回小剑,再拎住了她的衣襟,脚尖一点,朝外飞了出去。 飒飒风声中,他一手抓牢她,另一手朝后掷出贴了七星铜钱的长剑,随后只听洞中一声“轰鸣”,刹那间燃起熊熊烈火。 僵尸即使成妖,也最是惧火,洞中的女僵鬼及僵尸们压根脱逃不出,终于在无边嘶吼声中渐渐被火光湮没。 * 二人一直跳到离洞口甚远的崖边处,周遭安静了下来,颜元今才将将放开了李秀色。 明月高悬,夜风习习。 远处群山黑魆魆一片,山头犹如一只只野兽,在寂静的夜里蛰伏。 李秀色还未从方才的惊心动魄中回过神来,她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远方,只觉面上一阵温热,应当是伤口渗了血,被风吹拂时还有些轻微的痛感。 颜元今站在她身后,感知到了这小娘子的不对劲,若是寻常她经历这么一遭早嚷嚷起来了,这会儿却安静得有些出奇。 他正要说些什么,忽见不远处升起一道黄色哨烟,在半空中小小炸开。 李秀色这才回神,怔道:“这是……” “信号。”广陵王世子看了看天,啧一声道:“想来是他们的麻烦也解决了。” 他所指的正是卫祁在与顾隽,无烬洞洞口繁多,他们三人得知三个小娘子被关在了不同的地方后便决意分头行事,以哨烟为信号。 黄色为功成,红色为相助。 眼下看来,卫祁在应是与顾隽一同将乔吟和顾茵茵都解救了出来。 李秀色闻言,点了点头,虽然她一早便不意外乔吟和顾茵茵会被救出,但此刻还是放松了一口气,淡淡道:“乔姐姐和顾姑娘没事便好。” 颜元今嗯哼一声,算是回应。 李秀色说完话后,又没了动静,只安静站着,似桩木头一般。 气氛一时有些古怪,广陵王世子嘶一声,问道:“怎么,吓呆了?” 李秀色没答。 她一直背对着他,他也看不清她的表情,总觉得有些奇怪,这么想着,便主动绕去了她的前方。 他正要再说些什么“虽说本世子救了你但你也不用太过感激”等诸如此类冠冕堂皇的话,却在看到她正面的脸时,到嘴边的言语倏然一顿,整个人也全然一怔。 “你……” 只见面前的小娘子半低着头,额角有一道胎记,这他早就知道。但在胎记下方,此刻竟还多了一道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 方才在洞中,他并未看清她遭遇了什么,只解决了那女僵鬼后,看见有僵尸低着头似想咬她,便想也不想拦了上去,他又懒得再与那些僵尸周旋,所以干脆将她带了出来,一把火将它们都烧了。 眼下才看见小娘子脸上的伤口,他竟完完全全地愣住了,什么时候的事,这紫瓜怎么一声不吭。 他蹙眉:“什么时候受的伤?” 李秀色摇摇头,并未回答,只道:“无碍,我身上有卫道长给的剔毒砂,抹上便没事了。” 又道:“世子,咱们快去与乔姐姐他们会合罢。” 她说完,看也不看他,转身便欲先走,却忽然被人一把拽住了胳膊。 颜元今皱起眉头:“你这么急做什么?” 李秀色只甩了甩胳膊,低声道:“世子,你弄疼我了。” 颜元今一愣,拉着她的手下意识一松。 他视线落至她面上伤口处,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晚她曾仰着头问他“你能不能保护我?”,而他脱口而出了一句“凭什么”。 那时他没想到她如今真的会遇此险境,会如此受伤。如果早就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颜元今下意识皱起眉头。 如果早就知道……以他的性子,恐怕也说不出太好听的话来罢。 这么想着,心中忽而升起一股莫名的内疚感来,促使他鬼使神差地抬起了手,指尖快要触到小娘子带着血的伤口,她却猛然将手一甩,硬生生朝后退了一步。 他先是一愣,而后盯着她的表情,想了想,还是开口道:“那日……” 顿了顿,颇有些别扭地继续道:“那日你说让我保护你,我那样回复你,并非是说不想救你的意思,我只是——” 话未说完,却听她出声打断:“世子。” 颜元今清了清嗓子,不自在道:“怎么?” 李秀色抬头看向他道:“您那日所答并没有错,不必向我解释。您本就没有理由来救我,今日您能出现,我已感恩戴德,多谢世子。” 嘴上说着“感恩戴德”,话里话外却仍旧是怪怪的,颇有些阴阳怪气。 颜元今听着,面色渐渐古怪起来。 刚刚他还不确定,现在却似乎有些确定了。 这小娘子,好像在生气。 她在生气。她为什么生气?气他方才出手的不够及时,让她受了伤?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广陵王世子看着她的脸,正想要再说些什么,忽听她又道:“还有我面上这伤——” 她顿了顿:“您本就不喜我这张脸,如今还凭空多了一道,碍了世子的眼,实在对不住。” “……” 这紫瓜说话怎么夹枪带棒的?他什么时候说不喜—— 广陵王世子嘴角忽然一抽。 该不会是方才洞中的话罢? 小娘子的气真是来的莫名其妙,颜元今一时竟也不知如何招架,没回应她说的话,只转移了话题道:“你方才不是说有剔毒砂?砂呢?伤口这么深,再不抹,是当真想毁容了?” 李秀色撇撇嘴道:“不急。” 一会儿与乔吟她们会合,回到马车再抹便是。眼下她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李秀色抬头,看着颜元今的脸,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情绪不对。为何莫名其妙不想再理会这个广陵王世子,明明他方才在最后一刻也算是救了自己。 可她实在太累了。 想回家,想好好活着,不用再这么出生入死,不用这么胆战心惊。 毕竟她刚刚差点就死了。 尽管这世子终究还是来救了自己,可是方才在洞中看见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她还是感到无边无尽的绝望与无助,那一瞬间她便想好了,倘若能活下来,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回家。 若想回家,只差最后四次了。 四次而已。 “世子。” 李秀色忽然唤了他一声。 颜元今道:“怎么?” 李秀色没说话,只忽然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在他肩后一捞,轻轻抱了一记。 后者全然僵住,双手愣愣地微举在一旁,似还未反应过来。 叮—— 【恭喜宿主,完成第97次任务,任务进度97/100,胜利就在前方哦!】 李秀色终于松开手,对着还在茫然愣神的广陵王世子弯了弯唇。 她微微一笑道:“多谢你。” * 李秀色与颜元今下了山。 回至林间马车处,发现卫祁在等人已在早早等待。 陈皮在马车旁绕来绕去,等主子等得心焦;顾茵茵还在嘤嘤地哭,看样子身上也受了点小伤,顾隽在一旁不住安抚;另一边,卫祁在也在替乔吟抹药,倒是一派和谐的场面。 瞧见二人回来,大家先是欣喜,随后又是担忧。 乔吟瞧见李秀色面上的伤,讶道:“李妹妹,你面上这是……” “无碍。”李秀色爬上马车,无所谓道:“我这便抹上药便可。” 卫祁在见状,从包中掏出一方碧绿小瓶,递了上去:“李姑娘,剔毒砂只能消解其中瘴气,此为观中所练修颜丹,可使你面上此道今后不留疤痕。” “多谢道长。” 乔吟这才笑道:“我们这回能从中逃脱,也算是如明秋师太所说,吉人自有天相罢。” 她笑完,又道:“对了李妹妹,你那边都发生了什么,世子是如何将你救出来的?” 众人这才将方才所遭遇的险境互相讲诉了一番。 最后以卫祁在沉吟收尾:“山上那些傀尸与妖尸都被我用符纸贴好,因数量庞大,不宜赶尸回都,便暂搁洞中,待我回至观中,得了师傅指令,会专程带同门师兄弟前来一趟,为它们行超度之法的。” 收尾过后,皆是久久难以平静。 虽是未出事端,但土匪山这一遭,终究惊心动魄。 众人留在林中,收拾好伤势,这才又开始了回都的路程。 原本不过要行六天的路程,因绕了土匪山这一趟的路,足足行了十日,才将将赶至胤都城的郊外。 第五卷 都城乱(上) 第115章 撞门 这一路艰难险阻, 主角团终究还是回来了胤都,他们停在郊外,远远望着高大的城门, 心中都有些复杂万千。 还未进城门, 几人便被一队车马拦了下来。 车上下来一位老者, 似是已经等候多时,他先对广陵王世子及顾隽先后行了礼,随后方才行至乔吟所在的车边道:“小姐,该回府了。” 这人正是乔国公府上的老管家吴吉,小姐离家出走一个多月, 国公府上下又乱成了一锅粥。乔吟掀开帘子,瞧见他一把老骨头还站在风中候着自己, 撇了撇嘴, 终究未说什么, 同李秀色等人依依不舍道了别后, 上了自家府上的马车。 她偷偷溜走这么些时日,是要先回去给自家父亲一个交代了。 众人于郊外分别,李秀色表现得尤为不舍。 卫祁在先行回阴山观复命,其余几人也各自打道回府。 车马行至凉武大街时,前路分出了两道岔口。 广陵王世子骑在小桃花背上,回头看向陈皮驾的马车,吩咐道:“先把他们送回去。” 陈皮:“是。” 凉风轻拂起帘门,颜元今目光在帘后车厢内露出的紫衣一角处落了一瞬, 随后收回视线, 再没说什么,驾马先行离去了。 陈皮驾马车拐弯行了另一道,李秀色与顾家兄妹坐在车上, 她掀开窗帘朝车外望了一眼,瞧见那道赤金色的少年背影越行越远,终究将帘子放了下来。 * 陈皮先将顾隽及顾茵茵送回了太师府,方才又将李秀色送回了李宅。 他走后,李秀色独自站在府门前徘徊了许久,才上前敲了敲门。 府内下人瞧见是三小姐,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又将她毕恭毕敬迎了进去。 大抵是已经过去一月,府内上下再看不见当初丧事的沉痛氛围,李谭之正于前院饮茶,瞧见她回来,微微有些惊讶,却也没有动怒。 虽说他对这小女儿谈不上喜欢,但到底也是亲生骨肉,之前罚她下乡也是正临于气头上,如今一个月没见,乍一看见她,言语间竟是温和了不少。 李秀色随意编造了些这一个月如何如何在祖宅中忏悔祷告之言,直说的李谭之连连叹息,感叹这小女儿长大了不少,她心中这才暗暗庆幸,晓得这个爹是真正气消了,总算过了回府的这一关。 横竖在这李府也住不上几日了,李秀色也不想再闹些幺蛾子,饶是有梁氏及李秀衣在旁一嘴的阴阳怪气,她也没有在意,只逆来顺受,随意敷衍了过去。 也不知敷衍了多久,终于得以从前堂逃回了后院,回至自己东厢房的房内。 东厢房内并无旁的下人,李秀色乐得清净,这几日一路奔波实在是没有休息好,如今倒在床上,她几乎是沾床便睡了个昏天暗地,醒来时已是日暮时分,她正还有些茫然,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 ——“小姐!三小姐!” 是小蚕! 李秀色喜出望外,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推开门朝外看,正看见那生得娇小玲珑的婢女正扛着大包小包朝这边跑来。 “小姐,”小蚕奔至她跟前,气喘吁吁道:“昨日收到您的信件,我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没想到还是比您晚来了一些。” 李秀色连忙接过她身上扛着的包裹,递杯水过去:“你个子这么小,怎么扛这么多东西?” 小蚕眼下还没顺过来气儿:“小姐,您还说呢,里头都是你的衣裳、饰品、还有许许多多你当时非要带过去的玩意……” “行了行了,”李秀色连忙尴尬打住,随后煞有其事地拍了拍小婢女的肩,叹息道:“这些时日,留你一个人在祖宅辛苦了。” “小姐,”小蚕道:“您这些日子究竟干什么去了呀?” 干什么?李秀色想了想,挑眉道:“闯荡江湖去了。” 小蚕“哇”一声,一脸好奇道:“闯荡江湖,好玩么?” “好玩是好玩。”李秀色坐上桌边,托腮道:“就是有点危险。” 她提到“危险”两字,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明显黯淡了下去,安静了半晌,忽而扭过头去,看向小婢女,摸了摸她的头发:“同你见了面,我也再没什么道别了。” 小蚕还有些云里雾里,不理解自家小姐这话说的什么意思,却听她又笑吟吟道: “小蚕,明儿个帮我办些事去罢。” * 翌日晌午,广陵王府。 天气晴朗,清风和煦。 小蚕站在府门台阶石狮旁,同正要出来采买东西却不小心与她迎头撞上的小厮陈皮大眼瞪小眼。 陈皮倒嘶一口气:“……我是不是以前见过你一次?” 小蚕道:“小哥真是贵人多忘事,何止一次呢。我第二次来,您还把我及我家小姐劈头盖脸批了一通,您忘了?” “……” 陈皮想了想,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他狐疑打量面前的小丫头一眼:“那你今日找我是?” 小蚕忙将手里的食盒递了上去,笑眯眯道:“这是我家小姐亲手做的梅花兔子糕,劳烦小哥带给世子。” 陈皮这回脑子转得快得很,朝后一退,俨然没有要接的意思,他皱起眉头,不客气道:“不是我说,你家小姐究竟是哪路人物?怎的还没完没了,送信不成,这回改送吃食了?你难道不知,广陵王世子从来不收外人、尤其是小娘子的吃食么?我好话不说第三遍,叫你家小姐死了那条心罢,哪怕她是天仙再世,我家主子也不会——” 话未说完,却听面前的小婢女答道:“我家小姐是监正李府家的三娘子,李秀色。” 陈皮一噎,话到嘴边迅速打了个回弯:“——不会不收的。” “……” 好险。竟然是李家三娘子。 旁人他是不知道,但是主子对这个胎记小娘子有多特别他可是能瞧出来的。 陈皮清清嗓子,态度当即客气了起来,“诶”一声道:“不早说,拿来罢。” 接过后,又多嘴问了一句:“你家小姐为何不自己亲自送来?” 小蚕“哦”了一声,诚实道:“我家小姐说了,她不想见世子。” “……” 不想见? 陈皮一时有些懵了,还欲再问,却见那小婢女已经走远了。 * 傍晚酉时,颜元今自外办完事回来。 栖玉轩的下人备好了浴桶,边上点好沉香,供世子沐浴更衣。 广陵王世子素来有些洁癖,这一个多月奔波在外,虽然也没忘记洗澡,但总归没有府内来得优渥舒适。 他舒舒服服泡了个澡,过了两炷香才换好了一身翡翠色的锦袍出来,途径前厅时,正瞧见陈皮拎着个食盒等在一边。 他上前随意掀起盒盖,瞧见里头几块歪七扭八的糕点,嗤道:“这是什么?” 陈皮忙道:“这是今日一小姐托她婢女给您——” 未等他说完,广陵王世子抬脚便朝外走,随手将盒盖朝身后一丢,几乎是想也未想道:“扔了。” “那小姐是李家三娘子……” 颜元今步子倏然顿住,发尾的铜钱辫高高一甩。 “等等。” 他朝后退了回来,扫那食盒一眼:“你说什么?” 陈皮道:“这是李家三娘子亲手给您做的梅花兔子糕。” 广陵王世子闻言愣了愣,而后倏尔扬了扬眉:“兔子糕?” 他撩袍一下坐至桌边,敲了敲桌面,嗯哼一声道:“拿过来,尝尝。” 掀开食盒,内里是几块粉色的糕点,一如她过去送过的那般,捏成了歪歪扭扭的模样。颜元今两指捏起一个,上下打量了一番,摇头啧道:“这形状……” 他拎至陈皮面前,慢悠悠问道:“你瞧这,像兔子吗?” 这毕竟是李娘子亲手做的东西,陈皮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只挠头干笑了一声,瞧见主子还拎在他面前不拿走,又闻见这糕香四溢,便下意识张开了嘴。 “啪——” 广陵王世子一记暴栗:“让你看,没让你吃,又不是做给你的。” 陈皮抱头“哎哟”一声,立马捂住了自己胆大包天的嘴。 颜元今拎着那小兔子晃了晃,终于咬了一口。 甜味十足,味道竟然不错。 他不由挑了挑眉,唇角无意识地勾了起来。 正所谓无事献殷勤。 那紫瓜这般殷勤,无疑是在示好。 为何示好?自然是因为喜欢他。 饶是那日在土匪山上生了气,今日还能特意做了点心来示好。 嘶,真是个口是心非的小娘子。 * 这口是心非的小娘子送糕点,一送便送了两日。 广陵王世子也乐得其所,毕竟作为被示好的那方,倘若驳回去也未免太不给面子,怎么说也是小娘子先低了头。 不过这两日以来,兔子模样没什么长进,倒是滋味越来越普通,再没那么甜了。 广陵王世子尝出了些敷衍的味道,可究竟哪里敷衍他也说不上来,只惯例尝上一口,随后吩咐道:“这东西放这儿,等我饿了吃,谁也不许碰,若是谁乱吃了,便将他舌头拔了。” 栖玉轩的一众下人们有口难言,这糕点模样模样不行,味道也比不上琼花楼的上好点心,谁会冒着不要命的风险偷偷去吃呢,也只有这主子当个宝了。 到了第三日,陈皮干脆直接于王府门前等着。 晌午时分,终于见着那小婢女来。 小蚕将食盒递了上去,笑眯眯道:“小哥,这是今日的糕点。” 陈皮接过后道了谢,转身便要走,忽听那小婢女又道:“明日你便不用再等了。” “为什么?” 小蚕道:“我也不晓得,只是我家小姐说了,明日她便不送了。” 陈皮“哦”了一声:“晓得了,那什么时候再送?”他见主子吃得挺开心的,便想着帮主子多问一嘴。 小蚕摇摇头道:“以后再也不送了。” “……” 陈皮道:“为什么?” 难不成是这两日见主子对她没有回应,伤心了?失望了?放弃了? 他想了想,贴心道:“你家小姐眼下是不是伤心得很?回去告诉她,不必伤心,我家主子并非是——” 话未说完,却听那小婢女奇怪道:“伤心?我家小姐吗?她可没有伤心,我瞧她今日说起今后再也不用倒贴世子,还开心得很呢。” 不仅如此,出门时那会还突然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欢天喜地说了一大堆诸如“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会想你的”“咱们有缘再见啦”一类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 这厢陈皮闻言却是再一次懵了,还想再问点什么,却见这小婢女又早已走远了。 * 广陵王世子傍晚归府,还未至栖玉轩,便见小厮陈皮拎着食盒迎了上来。 他挑了挑眉,顺手掀开盖子,从中掏出一块糕点扔进嘴里。 咽下肚时,瞧见陈皮还在一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要说什么?” “主子,”陈皮挠了挠头道:“今日我又见着李三娘子那婢女了。” 见主子没说话,他便继续道:“那婢女说,她今后再也不会再来送糕点了。” 颜元今“哦”了一声,倒是一脸的不以为意。 “我瞧着那婢女的意思是,从今往后李三娘子再也不会对您这般示好了。” 广陵王世子脚步倏然一顿。? 陈皮道:“我觉得,该不是您对人家小娘子态度太差了些,这几日送糕点也没个回应,她便从此对您放弃了。” 放弃?不可能。 广陵王世子轻蹙起眉头:“回应?她想要什么回应?我收下了糕点,不已是对她格外亲和了么?”他不解道:“那婢女怎么说,她现在该不会还很是伤心罢?” 这倒是把陈皮问住了,他挠挠头,有些欲言又止道:“那倒没有,说到终于能放弃了,那李三娘子、三娘子……很是高兴来着。” 眼见快要进了栖玉轩的门,忽听“砰”一声,惊飞院中几只雀鸟。 广陵王世子撞门上了。 木门抖了三抖,旁边路过的下人瞠目结石,呆在原地动也不敢乱动。 高兴? “不是。” 颜元今黑着脸道:“她不是喜欢我吗?她爱我不得,高兴什么?” 第116章 系统 李府, 东厢房。 李秀色直挺挺躺在床上,阖着眼。 想着穿来时正在宿舍睡觉,穿回去大抵也还在睡觉, 她得先摆好姿势。 她干等了一会儿, 觉得不大对劲, 便翻了个身,换了个更舒服的靠左蜷姿,蜷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大对劲,便又翻了个身, 换了个靠右的睡姿。 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她有些急了, 一骨碌爬了起来。小蚕将糕点送去没有, 最后一次了, 那厮到底吃了没吃?! 还在想着, 忽听脑内一声“叮”响。 这一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如有一顶大钟在她脑中重重一敲,直震得她头脑嗡嗡,晕头转向。 【恭喜宿主,皇天不负有心人,目标吃下您亲手制作的糕点——您已完成第100次倒贴任务,任务进度100/100,圆满成功!】 李秀色捧着晕乎乎的脑袋, 一时有些懵懵的。等了这么久, 乍一听见这话竟还萌生出些许不真实感来。 她眼泪都快涌出来。 完成了,这么多时日的辛苦艰难,到如今终于完成了? 回首往日, 李秀色一时激动地说不出话,环视了这住过几日有了少许感情的厢房一眼,深深吸一口气,赶紧又躺回床上。 再见了,乔姐姐;再见了,小蚕;再见了,卫道长和顾大公子;再见……哦不,再也不见了,可恶的花孔雀。 和所有人道别完毕后,李秀色紧紧闭上了眼,心道:她已经准备好了,来罢。 万籁俱静,此时此刻,天地间似乎也只余下她脑海中那迫切的倒计时声。 一秒…… 两秒…… 三秒,咔。 天旋地转之间,李秀色静静睁开了眼,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床梁,而后扭了扭头,看了看身侧绣花的窗帘及帘外不远处梳妆台上的古式铜镜。 她一时有些茫然,不是,莫非是睡姿不对?怎的她还在这厢房里? 李秀色晃了晃脑袋,连忙睡得更端正了些,两手只放在身前,犹如安详入土一般缓慢地闭上了眼, 一秒……两秒……三秒—— “小姐!” 李秀色一惊,睁开眼,唰一下自床上一骨碌坐了起来。 小蚕自门外奔进,一口气跑至床边:“小姐,那吃食我已送完啦!”她“咦”一声,“您怎的还在床上?”又奇怪道:“这都酉时天黑了,今日可是上元节,城中灯会那般热闹,您不去了么?” 上元节?李秀色闻言一愣,目光看向一旁墙边挂的日历,方才反应过来,满脑子想着做任务去了,竟是忘了,今日可不正好是十五元宵么。 但她眼下心思断然不在那什么灯会上,摆了摆手道:“小蚕,你先出去罢,让我先回个家。” “回家?”小蚕奇道:“小姐不正在家中?” 李秀色同她说不清楚,只随意敷衍了两句将人请了出去,方才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气道:“出来。” 脑内“叮”一声响,那系统倒是自觉得很,笑眯眯道:“宿主有何吩咐?” 李秀色冷声道:“别嬉皮笑脸,我问你,我既已完成了任务,为何不让我回家?” 系统道:“我何时说过宿主完成任务便可回家?” 李秀色:? “我说的是,完成任务宿主即可保全性命,拥有回家可能。” 系统笑眯眯道:“现在暂时还不可能哦。” “……” 李秀色道:“你耍我?” “宿主,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只是遵循游戏规则。” 李秀色此刻早已气不打一出来,勉强才让自己冷静了下来,问道:“规则是什么,我还要做什么,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回家?” 系统道:“宿主无需再做什么,只需等待本书大结局便可。” 大结局?李秀色一怔,想起《尸舍》这本书自己只潦草地看过第一个副本,确实连结局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皱起眉头:“所以眼下我什么都不必再做,只需安心做好李家三娘子这个身份,等待故事结束便可?” “正是。” 她沉默了下来,这样倒还算轻松,正欲再说什么,忽听系统又道:“宿主在此过程中可以继续积攒功德,功德分越高,结局速度越快,您也可以早日回家。” 提到功德,李秀色忽而想起什么,问道:“险些忘了,我第三次功德应当已积满了罢?隐藏道具是什么?” 系统应声道:“第三次道具,是‘预知术’,您只有一次机会可以利用。” “预知?预知什么都可以?” 听见系统“嗯”了一声,李秀色脑中忽而闪过主角团众人的身影,心中有了几分计较,再也按捺不住关心和好奇,沉声道:“那我现在便要用。” 她一字一顿—— “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 小蚕在后院里正挂着灯笼,忽听房门“吱呀”一声大开。 她望过去,正瞧见自家小姐走了出来,面色如常,换了身新的藤萝紫色镶红绣球的棉裙,双丸髻上的流苏也新绑了带绣花的粉带,看上去很是精致可爱。 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小姐这出去闯荡了一趟江湖后,变得比以前更清秀了些,饶是额角那道胎记也挡不住眼中的精气神,看来这江湖果然是个养人的风水宝地。 李秀色瞧见她正直勾勾望着自己,便原地转了个圈儿,问道:“怎么,新衣裳不好看么?” “好看。”小蚕高兴道:“小姐,眼下可以出去玩了罢?” 李秀色点了点头。 虽说从此就要安安分分地做好这个李家三小姐,但老是闷在房中也不是个事,李秀色笑吟吟道:“走,咱们出去看花灯。” * 上元佳节,胤都城内热闹非凡,东西南北四街皆是挨山塞海,人头簇拥。 长街除了两边的摊贩,路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五彩斑斓,格外好看。各家的小郎君和小娘子纷纷在今夜出了街,有人在廊中猜着灯谜,有人在亭下放着烟花,还有许多孩童嬉笑奔跑,好不热闹。 李秀色一手捧着根糖葫芦,边走边左右各咬上一口,还不忘回头催催小蚕:“快点快点,前面好像还有好吃的。” 小蚕捧着大包小包,闻言简直欲哭无泪:“小姐,您都吃了一晚上啦。” 李秀色啃着葫芦,口齿不清道:“我回家的事泡了汤,心情不爽得很,若是不让我再多吃点美味,我还不如——” 话未说完,忽被身旁一过路的人撞了一记,她“哎哟”一声,脚下一个不稳,直直朝前扑了过去。 本以为要摔个大跤,却不知是扑在了谁人的身上,鼻尖只觉涌进一阵清冽好闻的气息,李秀色还未站稳,便听身前那人道:“姑娘,你没事罢?” 小蚕赶忙奔过来将她搀扶了住,李秀色站稳身子,方才抬头应道:“我没事。” 话未说完,却倏尔愣住,只见自己手中的糖葫芦还沾在面前那人衣襟上,印上了黏糊糊的一片。 她脸顿时一红:“这……实在抱歉……我……” 面前的小郎君一袭白衣,眉眼清雅,气质斯文,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襟,随后笑道:“无碍。” 他道:“姑娘也是被人冲撞,错不在你。” 李秀色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听他道:“谢某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姑娘小心行路,莫要再被撞了。” 那小郎君笑了一笑,绕过她便先行离去了。 李秀色扭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下意识皱了皱眉。 小蚕在一旁一脸春心荡漾:“小姐,这公子生得真好看,怕不是胤都男子榜上也有头有脸的人物。” 李秀色却只是嘶一声,喃喃道:“奇怪,怎么总感觉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他。” 她没有再多想,只摇了摇头,又跟着小蚕去别的地方逛玩了。 两人大街小巷窜了半天,终于有些累了,决意去河边放荷花灯。 据说这是胤都历来的风俗,在灯上写下心愿,放入河中,便可被河神保佑,心想事成。 李秀色买了两盏灯,分小蚕一盏,穿过拥挤的人群,总算在河旁台阶上寻着了一点空位,她坐在台阶上,正思考要写什么,忽听身旁有一放灯的蓝衣小娘子窃窃私语道:“看,那是不是谢寅谢小公爷?” “是他,每年谢小公爷都会来此地放河灯,纪念其母谢国公夫人。听说国公夫人便是上元节去的呢。” 李秀色耳朵尖得很,闻言顺着这两个小娘子的目光朝另一边望去,竟看见了不久前才撞上的那个白衣小郎君。 谢小公爷……嘶。 她忽然想了起来,难怪觉得这厮眼熟,当初去马场寻那骚包世子时,同颜元今比试骑射的不正是他么? 蓝衣小娘子咯咯笑道:“谢小公爷当真是一片孝心,他可是胤都男子榜上排了第二的,长得好看便罢了,人也温和。” 另一个还在灯上写字的小娘子接话道:“若只看样貌,他排了第二,若算上脾性,我瞧那广陵王世子还不如他呢。” 蓝衣小娘子“诶”了一声:“说到世子,怎的从未在上元节的灯会见过他?” “谁知道呢,”写字的小娘子声音忽而低了下来:“我听人说,那世子似乎有些奇怪,凡是十五就没人见他出过门,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事……” 这怎么谈着谈着聊到颜元今头上去了? 李秀色听着听着,眉心不由一跳,下意识抬头看向天上那一方圆月。差点忘了,今日既然是十五……那那个世子,现在应当在某一处痛苦着发作罢? 她心中不知为何有些许酸涩,随即摇了摇头,心道,发作便发作,这么些年他也过来了,同她有什么关系。 这么想着,她低头看向手中的荷灯,用力写下“愿我能早日回家。” 写完后,正打算朝河内放了,不知为何又久久不愿松手,想了想,咬咬牙,又提笔添了一句什么。 荷灯终于放了出去,在水上微微荡漾,李秀色望着越飘越远的荷灯,脑中忽而想起几个时辰前,在房间内,她同系统的谈话—— “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回答她的是良久的沉默,系统似乎是有些于心不忍:“宿主当真要知道?” 李秀色不懂它为何欲言又止,只点了点头。 当然要知道,既是要挨到结局才走,那她提前知晓大家的结局是什么总可以罢? 系统这一回没有说话,只开启了凌空字版,犹如当初李秀色第一次看见众主角时跳出的字样一般,一行一行蹦出了连串小字。 “乔国公之女乔吟……”李秀色揉了揉眼,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出来:“与阴山观继任观主卫祁在达成约定……永不相见,一位甘愿一生不嫁,一位为道奉献一生,二者有缘无份,从此相忘于江湖。” 她心中一咯噔。 “顾太师长子顾隽……承父母之命,同宰相次女成婚,与不爱之人共度余生,循规蹈矩一世至死。” 视线慢慢朝下移。 李秀色声音越来越低,已是呢喃:“广陵王世子……颜元今。” ——卫和三十七年,于生辰日灰飞烟灭,享年一十八岁。 * 河灯越飘越远,停在对岸。 其中一个小小的花灯上,写了歪歪扭扭两句话。 一句是,“愿我能早日回家。” 另一句写上—— “愿大家的结局,可以重来。” 第117章 小贼 清晨, 陈皮一边端着水,一边在主子门前守着。照往常主子发作后的第二天辰时便会从密室中精神济济地走出来,可今日这会儿都过了晌午了, 也没见主子的影。 陈皮颇有些担忧, 直扒着门朝里望。 不知过了多久, 忽听房内“轰隆”一声,应是密室的门开开了,而后没过多会儿,房门也“吱呀”一声开了开。 陈皮立马站直身子,笑眯眯道:“主子, 洗脸水打来了。” 广陵王世子“嗯”了一声。 他在密室待了太久,似乎还有些怕光, 眼睛眯了眯, 朝外看了一眼, 方才回屋净了面, 漱了口。 换衣裳的时候,听见陈皮在外道:“主子,城东今日新开业的那家碧翠楼的包厢我已替您定好了,咱们一会儿直接过去便好。” “知道了。” 陈皮又道:“昨夜中元节,您没法子出去玩,我和福冬他们一块出了去,在河边给您放了荷灯,祝您日后事事顺遂, 长命百岁。” 这小厮自幼便在他身边伺候着, 衷心得很,几乎每年都会给他祈福放灯,颜元今见怪不怪, 倒没说什么。 陈皮知晓主子从来没见过中元佳节的灯会盛况,便又在门外绘声绘色跟他讲起昨夜景象如何,如何热闹,正说到兴头上,忽而想起什么,又叹一声道:“不过这么好的日子,竟听说又有女子无故失踪了……” 房门再次开开,换好了一身荷茎绿色锦袍的广陵王世子朝外走去,不忘问道:“失踪?” “是。”陈皮跟在主子后头:“我是听外头闲谈提起的,说是近段时间总有女子莫名失踪,旁人都猜测这都城怕是又出现了具作怪的僵尸。” 他知晓主子素来对僵尸案感兴趣,所以想着回来一定要跟主子说,却不想广陵王世子听完却无甚大反应,只是忽而停下了步子,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了看他,着重在他手上望了望,嘶一声道:“今日没人来送东西?” 陈皮尴尬挠头,主子怎么突然又提起了这茬,昨日不都说过了么,人家今后都不会再送了,怎么还心心念念着,往常也没见他对谁家的小娘子这么上心。 他诚实地摇摇头道:“没有。” 颜元今眉头皱了皱眉,轻哼一声,什么也未说,大步出去了。 * 李秀色还未用午膳,便带着小蚕出了门。 她实在闲来无事,便老想着要出门逛集市,李谭之虽对她这个庶女谈不上多喜欢,但是吃穿用度上却是从来没克扣过,尤其是身边的银子也没断过,这钱不花白不花,总归在这也待不上太长时间,过把有钱人瘾也是好的。 她腰间系着钱袋,在巷中正逛得不亦乐乎,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霹雳啪啦的声响,李秀色登时吓了一大跳,惊道:“什么声音?” “小姐,”小蚕淡定道:“今日碧翠楼开业,这是在放鞭炮庆贺呢。” 李秀色讶道:“碧翠楼?” “是呀,听闻这家酒楼是王员外家在外的基业,建了好几层高,气派得很呢。” 李秀色闻言,顿时来了兴致:“既是开业,那咱们也去捧个场罢。” 到了那碧翠楼前,李秀色仰着脖子,才晓得小蚕口中的“气派”并非是空穴来风,这楼一共建了六层,眼下不过刚刚开业,已是人满为患,楼内楼外挤满了客人,门口还有舞龙舞狮队大张旗鼓地表演,场景好不热闹。 李秀色带着小蚕好容易挤了进去,在堂中挑了个正中的位置坐下,店小二立马迎了上来:“娘子要点些什么?” 想着今日带的银两充足,李秀色便也充了回大款,摆手道:“把你们店中的招牌菜通通呈上来罢。” “好嘞。” 虽是新店开业,后厨腿脚却麻利得很,没过一会功夫,李秀色面前已摆满了几道小菜,她当即看花了眼,拉上小蚕一起大快朵颐了起来。 正吃得开心,忽觉胳膊被谁撞了一下,手里的筷子险些都掉桌上,李秀色扭过头去,却见一个穿着灰衣的男子正对她连连致歉。她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那人不小心,便也说收回了目光。 那男子走后,李秀色又尝了几口菜,方才拍拍桌子:“小二,结账。” “来了!”小二带着算盘上前道:“娘子,一共是四两八文钱。” 倒是不贵。李秀色摸着腰间,正打算拿钱,却忽觉自己摸了个空。 她顿时一惊,低头仔细去寻,却发现原本系着钱袋的地方只剩下半根断了的绳子,她眉头一跳,忽而想起片刻前那撞了自己的男子,方才还不觉得奇怪,眼下只觉得那男子神色慌张……坏了,那定是个小贼! 她左右看看,早已瞧不见那个小贼的影了,便收回手,清清嗓子,拍了拍小蚕的肩膀,凑过去小声道:“带银子了么?” 小蚕一愣,也小声道:“小姐,我今日出来得急,并未带在身上。” 李秀色嘴角一抽,心道坏了,眼下怎么办才好? 那店小二是个眼尖的,见这小娘子在身上找来找去也没有要掏钱的意思,不由眉头一皱道:“今日可是开业第一天,娘子不会是来吃霸王餐的罢?” 他声音不小,惹得周围人纷纷都看了过来。 李秀色当即窘迫起来,大声道:“怎么会!我不过是……不过是……” 店小二见她“不过”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更确信了这人身上没钱,当即道:“瞧您穿得也不错,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怎能干出这种事来?” 在场人纷纷窃窃私语起来,更有甚者开始打量起她额角处的胎记,眼见议论声越来越大,气氛也越来越焦灼,李秀色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见身旁落下一块银锭—— “我来付罢。” 小二见了来人,当即讶道:“谢小公爷!” 那人微微颔首,而后道:“这位娘子应当是遭了小贼,并非是有心赖账,她此顿饭钱多少,谢某来付罢。” “是、是。” 小二走后,李秀色方才抬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公子。若她没记错,此人名为谢寅,她昨日在灯会上将将见过。 那公子也瞧着她,大抵是也想起来了昨日那一面,笑道:“原来是姑娘。” 李秀色稍稍一窘,起身行礼道:“多谢谢公子相助。” “姑娘多礼了。”谢寅微微一笑,正欲再说些什么,忽觉身后传来一阵桌椅倒塌声。 李秀色也吓了一跳,闻声看去,却见片刻前那个撞了她的灰衣男子两手正剪在身后,直直地从门外栽了进来,摔至桌上,又从桌边滚了下来,直直砸去地面。 周围人皆是吓得不轻,纷纷绕去两边。 那人摔在地上,却也便可没停,立马跪了起来,蹭到李秀色跟前,不住磕头:“姑娘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我下次再也不偷了,再也不偷了……” 李秀色愣了愣,还未搞明白怎么回事,忽听一阵铃铛清脆声。 门外懒洋洋走进一个人来,手里晃着个钱袋子,慢悠悠行至她面前,在她和谢寅的面上各扫了一眼。 他将手中的钱袋朝她面前桌面一丢,而后道:“点点看,少了一块铜板,我便割他一根手指头。” 李秀色看着面前行事及眉眼都格外张扬的广陵王世子,一时有些发怔。 倒是小蚕忙将钱袋拿了过去,在里头翻了翻,随后道:“小姐,都在这,一点没少。” 颜元今这才将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磕头的小贼身上,轻嗤道:“磕够了便滚罢,莫让本世子今后再看见你。” 那小贼颤着嗓子道了声“是”,忙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 广陵王世子目送着那小贼出去,又将视线移了回来,看向李秀色:“怎么,看傻了?” 李秀色没答,倒是一旁的谢寅先道:“世子,许久不见。” 颜元今点了点头,忽然道:“你们认识?” 谢寅道:“世子是说我同这位娘子么?” 他笑道:“萍水相逢,有两面之缘罢了。” 见过两面就见过两面,什么缘不缘的。 颜元今“嗯”了一声:“既然如此,谢公子便去忙您的罢,我同这位熟人有些话要说。” 谢寅微微一愣,笑道:“好。” “世子再会,”他说完,又对着李秀色稍稍颔首:“姑娘再会。” 李秀色张了张嘴:“谢……” 话未说完,却见广陵王世子朝旁一坐,语气不咸不淡道:“人都走了,还谢什么?”他偏头瞧她:“你怎的不谢谢我?” 李秀色道:“谢你做什么?” 颜元今:? 没等颜元今说话,一旁的小厮陈皮已替主子说了话:“李娘子,这话可就不对了,我主子方才可是帮你捉到了小贼,还抢回了钱袋。” 李秀色这才道:“多谢世子。” 颜元今道:“我有话要问你。” 李秀色瞧着他,洗耳恭听。 广陵王世子也不绕弯,开门见山道:“今日为何不给我送糕?” 李秀色一愣,她没想到他居然会问这个,下意识道:“为何要给你送糕?” 颜元今:? 不是,这才几天,这紫瓜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说话呛人得很。 他皱起眉头:“那你过去为何要给我送糕?” 李秀色想了想,胡诌道:“小女子过去对世子一片心意,想送便送了。” 这话倒是受用得很。颜元今点了点头,他随手斟起面前的茶盏,刮了刮杯中的茶叶,懒洋洋问道:“那今后呢?” 李秀色诚实道:“今后对世子没了心意,自然不送了。” 颜元今刮茶叶的手一顿,险些将茶水洒了出来。 “心意。”他神色古怪起来:“没了?” 不是,这叫什么话,心意这东西,还能说没便没吗? 第118章 完了 碧翠园人来人往, 有不少人认出了那坐在大堂中央的正是广陵王世子,见素来生人勿近的他此刻竟在与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娘子同坐一桌,那小娘子脸上带了胎记, 委实算不上好看, 旁人皆是议论纷纷, 腹诽万千,却也不敢靠近,不知他们在谈些什么。 殊不知小娘子此刻也在心中腹诽,这世子今日好生奇怪,没事来问她糕的事做什么。 她听见他的疑问, 便点了点头,重复道:“没了。” 颜元今把杯盏一放, 显然是没心思再喝了, 拧眉问道:“为何没了?” 这厮颇有些刨根问底的架势, 李秀色对他这反应奇怪得很, 况且她本就是随口胡诌,这会儿被问得也有些不知要如何作答,想了半晌,方道:“没了便是没了,这哪还需要为什么。” 说完,又“诶”一声,奇道:“世子不是素来厌我纠缠,如今我这份心意没了, 日后便不会再老是烦着您、叨扰您, 这对世子您来说不是一件好事么?” 这小娘子讲话颇有些阴阳怪气,颜元今一愣:“我什么时候——” 话未说完,又下意识吞了回去。 ……这紫瓜说得没错, 过去她大献殷勤的时候,他似乎是没怎么给她好脸色看。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罢? 啊。也不对—— 哪怕是从千仞峰上下来,他深知自己已然心猿意马,却也还是没有正视自己,反而一直想办法躲着她,说话似乎也不怎么好听。 他不知自己在怕什么,只知道唯有远离她才最安全。 可他事实上除了平常对她嘴硬一些,压根就没做到劳什子“远离”,更别提今日忽然听到这小娘子说起“对他的心意没了”,他这心里竟突然没来由地有些慌乱起来。 她该不会说的是真的罢? 她可千万不能是说真的。 李秀色说完话,见颜元今许久没吭声,她等了半天也有些别扭,想着自己的饭已经吃完了,便起身主动道:“世子,您若是没别的事,我便先行告退了。” 颜元今心里正乱着,依旧没说话,直到小娘子带着婢女走远,才端起桌上茶盏,闷声不吭喝了一口。 陈皮在旁边看着,小心翼翼道:“爷,二楼那包厢……” “不去了。”广陵王世子说完话便霍然起身,匆忙朝外走去,出了酒楼门,见大街上人来人往,却再也没有那紫衣小娘子的身影。 陈皮追上来,也左右望了望,摇头道:“主子,人家已经走了……”又问:“咱们现在是?” 颜元今此刻心中烦躁得厉害,黑着脸道:“回府。” “好嘞。” * 广陵王世子一路走在前头,陈皮紧紧跟在后头,直至入了栖玉轩,前头那人的脚步才倏然顿了下来,发尾的铜钱一下砸至陈皮面上,疼得他呲牙咧嘴却还是不敢吭声。 颜元今嘶了一声,问道:“心意这东西,如何会说没便没?” 陈皮捂着脸,吸一口气道:“爷,您还想着这事哪?” 瞧见面前那人神色不悦,他话头又立马拐了个弯,回道:“主子,依我看,那李娘子说的就是气话。她对你一片痴心,怎可能说没就没?” “气话?” “正是。”陈皮分析道:“八成是您过去没少惹她生气,就说土匪山这次,连我都瞧出来了,她似乎出来后便不怎么想搭理您……主子,您是说了话,做了什么事,惹她生气了?” 颜元今“唔”一声,他回想起那一晚的“凭什么”,摸摸鼻子道:“是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 说完,又皱起眉头:“可我以前不也是这样?” 也没见她说放弃就放弃。 “以前是以前,”陈皮一本正经道:“以前人家李娘子心胸宽广,都没放在心上,或是始终在心中忍着,但正所谓积少成多,许是您惹她生气伤心的次数多了,堆积起来,这才一下暴发起来。” “有这种道理?” 陈皮点头:“主子过去从未在意过他人感受,不晓得也是理所当然的。” 颜元今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又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扭头道:“这么说,平常你也都是在忍我了?” “……”饶是给陈皮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承认,连忙摇头:“天地可鉴,绝对没有。” 他连忙转移话题道:“主子,您今日怎的这么关心起李娘子来了?” 颜元今皱眉:“有么?” 陈皮恍然大悟,饶是他早就已经猜到了,但还是第一次见主子表现得这么明显,便张着嘴道:“主子,该不会、该不会您真的——” “该不会什么?” 陈皮想了想,横竖已经这么明显了,不点醒主子实在有些不合适,他大声道:“该不会您真的看上了人家小娘子罢!” 颜元今:? 他心头一震,几乎是想也未想道:“胡说什么。” 说完便继续往前走,步子却越来越慢。 心中也砰砰直跳,脑海中不由自主想起昨夜在密室中的景象。 他躺在冰床上,正在压抑痛感及嗜血的欲望,却忽然于那时听见耳边出现了一个清脆的、带着乞求的声音:“世子,你别咬我。” 而后,他于恍惚中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身穿紫色衣裳的小娘子,靠在山洞的墙壁上,不住地发抖,对着他一字一顿道:“颜元今,你不可以喝我的血。” 颜元今那时有些不大清醒,但他深刻地知道眼前的人是假的,是他意识模糊时想象的幻影。是当初那夜山洞中的她一直埋在他心底,让每次他发作时都无法控制自己。 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胳膊,才忍住了朝她扑去的欲望。 他昨夜还有些不明白,为何会在最脆弱最癫狂时看见她的幻影。 眼下却忽然理解了。 颜元今走出两步的步子倏然又停了下来,他仔细想了想,神色突而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好似自言自语道:“连你都看出来了……” 他道:“你说的可能没错。” 陈皮在后头一愣,什么没错?他方才说了这么多,哪句没错? 广陵王世子却是一脸凝重,低声道:“你主子我,大概是真的完了。” 主子完了。 陈皮默默念着这句话,心中一时有些震骇。 但他没有多问,只是想了想,又换了个话题:“主子,再过几日便是春宴了,各家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都会在场,您今年可去?” 颜元今继续朝前走:“不去。” 陈皮“哦”了一声,想来也是,主子一向对此等抛头露面的聚会场合不感兴趣,这么些年什么春宴秋宴,便是从来没到过场的。 这么想着,却听主子忽然又顿住了步子,问道:“各家的小娘子都在?” 陈皮点头道:“是的。我听说那李家三娘子前几年也是在的……” 颜元今进了内院,坐上桌边,没等他说完,便唔了一声:“那今年我也去看看罢。” 陈皮一愣,当即反应过来,主子方才那句“完了”,怕不是真是喜欢上李家小娘子的意思。他应了声“是”,想着应当要为自家世子的幸福卖力,当即出谋献策道:“主子,既然李娘子对您的心意给气没了,您要不要再做些什么让那心意再变回来?” 颜元今扬起眉头:“变回来?” 陈皮道:“福冬每回和柴院那小花闹了不愉快,小花也都说再不理他、再不钟意他了,可福冬每回都能把人哄回来,”他一脸的煞有其事:“据说用了不少手段呢。” 嘶。 手段? 广陵王世子似是终于起了些兴致,扶起下巴,问道:“什么手段,说来听听?” * 李秀色回了府,还未在床上趴着歇多久,忽听见有人敲门。 她起身开门,却见门外竟是原主那个弱柳扶风的二姐姐——李秀衣。 李秀衣穿着件绣莲纹的盘锦扣窄袄,外披一件淡黄色的披风,模样精致可人,瞧见李秀色,便微微一笑道:“妹妹,自打你从祖宅回来,我还未同你好好叙叙旧呢。” 这还当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她俩有什么好叙旧的,李秀色也不想虚与委蛇,只道:“姐姐今日来敲我房门,所为何事?” 李秀衣笑道:“过几日便是春宴了,妹妹可与我一道前去?” 春宴,便是新年后正月里胤都城内众名门子弟和富家贵女们最大的一场宴会,几乎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哥儿娘子都渴望在这宴上露一把脸,尤其今年许多人都已到了嫁娶的年纪,更是想抓住这唯一一次能挑选意中人的好时机。 李秀色听小蚕提起过这春宴,据说原主因生得不好,每年都不大愿去,但每年却都被那两个姐姐硬拉了去。 那两个姐姐平日里分明对她爱搭不理,格外嫌弃,偏偏在春宴上要和她坐在一起。 李秀色不是傻子,知晓这李秀衣是想拉她这个貌丑的妹妹给自己当个陪衬,好衬得她自己愈发出挑。 她虽不愿,但也确实不想一直闷在家中,对这劳什子宴会有些兴趣。 便点头道:“自然,多谢姐姐邀请。” 第119章 春宴 过了三日, 便是春宴了。 李秀色于当日挑了身绛紫色的镶花袄裙,外披了莲粉色坠绒球披风,打扮可谓是得体可爱。 李秀衣在前院见着她时起先还愣上一愣, 这个庶女妹妹同过去相比真的变上许多, 以往她装束颜色总是暗淡, 本就生得难看,那般下来便更显无精打采,与她站在一处,便总能凸显处自己鲜艳靓人,如今这妹妹倒是精致了起来, 人也精神许多,若非脸上还挂着那道胎记, 她都要以为面前变了个人了。 二人乘上了同一辆马车, 朝着玉春山庄行去。 玉春山庄乃是都城最大、也最为气派的山庄, 非公子王孙、名门贵女所不能涉足, 每年春宴都举办于此。 李秀色掀开帘子朝外看,不少精致的犊车已然停在了山庄外头,各家小厮都在外头候着,想来已经有不少人到场了。 车停稳后,李秀色便先行下了马车,正要朝里走,却听李秀衣声响:“妹妹等等我。” 李秀色无奈只得等她下来,李秀衣今日穿的是一身润石蓝色锦裙, 配湖蓝色披风, 与往日相比稍显大气,她本就生得清丽,这衣着一衬更显惊艳, 更别论是站在李秀色身旁,甫一下车,便有几位公子的目光朝她二位姐妹身上落了过来,两相比较一番,那目光便粘在李秀衣身上挪不开了。 有一位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公子哥儿经过时干脆停了步子,冲着李秀衣拱手道:“小生冒昧,在下乃户部尚书之子赵乾真,不知姑娘是哪家娘子?” 户部尚书乃当朝从一品官,这赵乾真生得也算是一表人才,应当是胤都榜上叫得出名的人物,称得上是家世样貌皆为上品,李秀衣闻言红了红脸,小声回应:“小女子乃钦天监监正李府二娘子李秀衣。” 她说完,又指了指李秀色:“这位是我妹——” 话未说完,却听赵乾真道:“我只问姑娘,并未问他人。”说完,又对着李秀衣递了个笑:“李姑娘今日可愿与在下同坐?” 李秀衣面色羞赧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她携婢女于赵乾真身侧朝山庄内走,引来不少认得这尚书之子的小娘子艳羡,李秀色慢悠悠带着小蚕也跟在两人后头,听小蚕小声道:“小姐,这赵公子也太过分了些,怎能直接忽视了你,一点面子也不给。” 李秀色心胸却大得很,她啧一声:“再过分的我都见过,这算得了什么。不用理他,与其说是这人忽视我,不如说你家小姐我也懒得搭理他。” 自从倒贴任务完成后,李秀色乐得自在,便成了这幅心胸宽大的模样,几乎没什么事能惹得她生气。 前面几人落了座,李秀衣扭头道:“妹妹便与我坐在一处罢。” 李秀色看着她,忽然笑了笑:“不要。” 这厮还想着让她陪衬呢,她可不奉陪了。未等李秀衣讶异,她便将头一扭,朝外处走,挑了个最边上的位置坐下了。李秀衣在原处看着,心中有怒不敢言,只道这庶女今日又是抽了什么风,往常最逆来顺受不过的,如今怎么看上去越来越像变了个人了。 李秀色在边上坐得舒坦,瞧见有山庄下人上了果盘先垫口,便朝嘴里扔了两个樱桃,正吃得开心,忽觉有几道目光看过来,她耳朵尖,听见那几个几个不认识的小娘子正在窃窃私语:“那个便是李家的三娘子罢?去年将她误以为是高家妹妹,今年总不会再认错了。” “是她,除了她,谁还长着这么难看的胎记。” “瞧她一个人坐在最边上,定是晓得自己太丑了,没人想同她坐一处。” “咱们也坐旁的地方罢,不要和她一起。” …… 小蚕在旁替自家小姐气得直跺脚,李秀色却只无所谓地咬着樱桃。这里的小娘子要么是李秀衣那种想让她做陪衬,要么是不想与她这种为伍,总之都是嫌弃她长得不好看,与这种人生气纯粹是让自己伤身,她才懒得和她们一般见识。 正自顾自吃着,忽听方才还在评价她的小娘子们又突然激动了起来:“快看快看!顾隽公子那一行人来了。” “广陵王世子竟然也在,他不是素来不参加春宴的么?今日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管他呢,能来便好,世子殿下生得真是神仙似的好看,诶——别挡着我看他……” 嘶,一群以貌取人的家伙。 李秀色一边吐着樱桃核,一边朝这几个小娘子花痴的方向望去,果然见着两个熟悉的人影,顾隽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纹青竹的襕衫,头戴白玉冠,尤衬他公子如玉的气质,在他后方的其妹顾茵茵也穿得格外漂亮。 而在他身旁正与他似是谈话的小郎君便正是颜元今了,不过李秀色一开始还有些没认出来,因他今日穿了身青莲紫色的镶蛟龙入海纹的锦袍,衣边还绣了紫色的雕花纹路,衣着呈色虽为暗系,整个人却格外明艳出挑。 李秀色看得有些愣了,和这个世子这些时日相处了这么久,他宛如花蝴蝶般换着五颜六色的衣裳,却偏偏没见他穿过紫色的行头,过去她还以为这骚包不喜她最喜欢的紫色,却没想到今日他却穿上了,还穿得这么好看。 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绛紫色衣裳,只觉得二人衣着颜色有些微微的相似,心中正感觉有些别扭,却在抬头时忽觉那骚包世子的目光似乎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她对上去,他却又很快别开了。 奇怪,应当是错觉罢,李秀色抚了抚脖子,人这么多,她又坐得这么偏,他不应该能看见自己才是。 这么想着,她便将视线收了回来,自顾自吃上了水果。 另边厢,广陵王世子正对着她的方向微微发呆。 奇怪,这里这么多人,他也不知道为何,一眼就瞧见了她。 小娘子今日果不其然又穿了身浅紫色的衣裳,不枉他一大早叫陈皮把他柜中所有紫色的锦袍全都翻了出来,记得当初他还大言不惭说要把这颜色儿的全都扔了,眼下才只觉得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他们两人当下穿得算是情侣色系,若是这小娘子在碧翠楼说的是气话假话,心中还对他存一点心思的话,眼下应当在偷偷高兴才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了什么别扭的心思,自打她那日在碧翠楼说对他心意没了后,他便变得有些食不下咽,吃不好睡不好,宛若魔怔了一般。 还有种奇怪的念头,总觉得她会消失似的,如今看见了她,心中才稍稍显得安定一些。 “昨昨兄,”顾隽在一旁轻问:“昨昨兄?你在看什么?” 他顺着他目光看去,“诶”了一声:“那不是李娘子么?” 说完,好似发现了什么一般,又奇道:“李娘子今日这身穿的……” 颜元今清清嗓子,不自觉理了理衣襟。 “穿的……”顾隽感叹道:“和堂弟真是相配呀。” 颜元今:? 颜元今:“谁?” 没等顾隽回答,视野里忽见一个穿了身绛紫色襕袍的少年朝着李秀色所在方向奔去。 颜元今心下一跳,见那少年眉眼俊秀,额上那条新的紫色发带后绳飞扬得也甚是眼熟,几乎是下意识皱起眉头:“……顾夕?” 少年的闯入犹如一道飞虹,宴上不少小娘子的目光很快又被他吸了过去,胤都的大多数女子都未见过他,只觉得这般俊俏,却又眼生得紧,谁也不记得榜上有这么号人物。众人瞧见他直奔最角落的那一处位置,似是有些惊讶,小声议论了起来。 那边厢,最角落的李秀色吃着樱桃,肩膀忽被谁人拍了一记。 她吓了一跳,抬起头去,却见面前一道弯弯眉眼,正低头笑嘻嘻地瞧她。 李秀色险些噎着:“顾夕?!” 少年生得比她迎头的阳光还要好看一些,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挑了眉道:“我说,漂亮娘子,见了我也不用这般惊讶罢?我瞧你嘴里都能塞下两个鸡蛋了。” 李秀色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颜元今几乎与她同时问出了口:“他怎么在这里?” 顾隽“呀”了一声,“忘记同昨昨兄说了,顾夕堂弟因家中一些琐事,昨日方来的都城,住上几日便走,今日恰好是春宴,他也颇感兴趣,便带着他一并来了。方才与你碰面时他先跑去别处同熟人交谈,便未曾和你打上招呼。” 说完又道:“走罢,咱们去同李娘子也打声招呼。” 李秀色还在惊讶着,却见顾夕抬手一撑桌,很是随性地自外翻进了她身旁寻了个位坐,又在桌上拾了个果子扔嘴里,这才道:“我来都城待上几日便走,想着春宴上没准能碰见你,没想到还真被我撞上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扭头瞧着李秀色道:“见了我不高兴么?你怎的都不笑?” 称得上是旧友重逢,李秀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对她来说无疑是意外之喜,本以为就要这么匆忙回家了,没想到仓促地留下来后竟还能瞧见一些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她心中一时感慨万分,立马道:“我当然高兴了!我高兴得不得了呢!你都不晓得,自打我离开青山镇后,还常常想起你,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了……”说着,又好似拍自己表弟一般拍了拍他肩膀,感慨道:“这才多长时间未见,倒觉得你长高了些。” 顾夕这才又笑起来:“高兴便好,我也思念你得紧。” 话音落,忽听身后一声:“李娘子。” 李秀色的手还搭在顾夕肩头,回过头去瞧见是顾隽过来了,立马笑道:“顾公子!” 顾隽身旁站的自是广陵王世子,他的目光在她放在顾夕肩上的手处不着痕迹地落了落,又在他二人的衣裳上落了落,而后冷哼一声:“你们二人穿得倒是约好了。” ……同样都是绛紫色,相比较下来,他的青紫色简直堪称不自量力的局外之物。 这一句无疑是阴阳怪气,奈何李秀色压根没听出来,她先是一愣,这才注意到顾夕今日的穿着,有些意外地回头看道:“是诶!顾小公子,你今日怎也想到穿了身绛紫色的衣裳?与我是同色的。” 又将目光移到顾夕额头上的新配饰上,眼睛更是一亮:“发带竟也配了紫色的,真好看。” 颜元今因她那句“真好看”唇角冷不防一抽。 顾夕还在吃果子,脸不红心不跳道:“许是我一向与漂亮的小娘子心有灵犀吧?” 说完又指了指自己额上,凑近了李秀色一些,神色却不易察觉地正经了一些,问道:“你当真觉得好看?” 这有什么好再问一遍的。李秀色想也不想点头:“自然当真。” “好,”顾夕到底年岁小,大抵被夸也会害羞,不似某些世子是脸皮早厚到被八百个人围着夸都还能云淡风轻纹丝不动一类,神色多少还带了些许的赧然,轻声道:“那我以后便天天带这个了。” 李秀色只觉得少年有些许奇怪,但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只点头道:“好哇,这不随你。” 颜元今:“……” 不是。 这两人的对话是不是有些太旁若无人了。 他这么大一个广陵王世子在旁边,他们权当空气? 他瞧着顾夕坐在紫瓜右旁吃着果子,时不时还朝紫瓜嘴边递一个,两人谈笑甚欢,好不密切的模样,心中只觉愈发得来火,还未发话,便听顾隽在旁道:“昨昨兄,我们也寻位落座罢?” 春宴乃城宴,有男座女座,长长两排顺下来,除了些许无人在意的人家,多半是早已安排好的。越是身份显赫位置便越排向前头显眼处,似颜元今和顾隽这般的,照前几天来说,是要在最最前头的。 顾隽对位置也不在意,只是看有人来请,便礼貌回应了句,而后便要拉着颜元今朝前去。 却不想广陵王世子却没挪步。 只见他抬手指了指李秀色左侧的两个空位,面不改色道:“就坐这儿了。” 第120章 比试 就坐这儿? 李秀色还未反应过来, 颜元今已从容地就着她身侧的位置坐了下来,他对周围投来的那一束束诧异的目光视而不见,只是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顾茵茵早已去寻了自己相熟的姐妹, 与旁人待在了一处, 顾隽见状, 便也在颜元今一旁坐了下来。 这么排排一坐,李秀色看着周围越来越聚集的一道道视线,反而有些不自在起来。 这骚包世子干嘛要和她坐在一起?不知道场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么? 她只当他是懒得再多走几步路挑位置,便也没吭声。 不多时,那些周围的小声议论与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大, 多少双眼睛唰唰望了过来,碍于世子的面, 宴上人人心中震惊却也不敢来过问, 只将目光来回在这几人身上看去, 尤其李秀色, 感觉到了不少停在自己面上指指点点的目光。 其中有两道尤为热烈,李秀色抬头看过去,才见着是一个熟悉的人影。 高复。 他和妹妹高兰恰坐在对面,一个劲地朝李秀色这边打量着,那高兰瞧见广陵王世子与她坐在一处,眼睛都快瞪出来,手里的杯盏都恨不得捏碎。那高复似乎并不意外,他还记着那日在长斋阁底下出的糗, 只当是那世子生了眼疾让这李三娘子攀了高枝。 李秀色被看得也不自在, 终于忍不住了,小声开了口:“世子。” 她道:“您为何要坐这儿?” 颜元今:“我为何不能坐这儿?” 李秀色蹙眉:“您不会不知道自己有多显眼罢?” 广陵王世子挑了挑眉,他自然知道自己显眼, 不过这话从这小娘子嘴里说出来,倒是让他倍感受用。他抬手捻起桌上果盘中的一粒樱桃,慢条斯理道:“议论便议论,由他们去,同我有什么干系。再者,顾夕能坐这儿,缘何我不能?” 顾夕能和你一样么,谁人还比你更招摇过市,况且顾夕就算生得好看,也不过是个弟弟,又不常在胤都出入,旁人再怎么也不能编排起顾夕罢。再者,她实在不想这么引人注目,这世子坐在这里,实在让她好生不自在。 李秀色道:“可是……” 颜元今不紧不慢地吃了粒樱桃,瞧见李秀色面前放置着一个茶壶,又见自己面前有个杯盏,便清清嗓子,打断她的话:“本世子渴了。” 身后的陈皮一听,忙道:“主子渴了?小的这就——” 话没说完,就被人抬手朝嘴里塞了一个果子,顿时再说不出话来,唔唔了半天。 颜元今:“吃你的果子,闭嘴。” 他说完话,懒懒地打量起了李秀色,似怕她听不懂一般,再重复了一遍:“我渴了。” 李秀色直觉这骚包在暗示自己,她皱起眉头:“?” 广陵王世子抬抬下巴:“茶壶在你那里。” 茶壶是在她面前没错,可他们两人距离相近得很,他只需稍稍抬手便能够到,这厮是没有手吗? 李秀色想了想,将茶壶朝他面前一推,笑吟吟道:“现在在您面前了。” 又贴心道:“既然渴了,快喝罢。” 颜元今没说话,就是面色古怪了起来。 这紫瓜当真是变了,若是以往,她定是要殷勤地替他端茶送水,恨不得递到他嘴边,眼下怎么这么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小娘子的心当真就变得这么快么? 他只好自食其力,不情不愿地抬起手,刚要碰到茶壶,忽听另一边正吃着糕点的顾夕呛了一口。 李秀色一听,忙将颜元今面前的茶壶一把捞了过去:“快,喝点水,别噎着。” 广陵王世子摸了个空:“……” 李秀色给顾夕面前的杯子斟满,还不忘关切:“小心烫。” “多谢……” 顾夕将杯子接过来,朝看不清神色的颜元今那边望了一眼,小声感慨:“世子不会杀了我罢?” 李秀色没听清:“什么?” 顾夕一摆手:“没什么,我不怕。” 这小子讲话没头没脑,李秀色也不在意,只是托起腮瞧他。 面前的小少年吃好喝好,神色如常,倒让她心中甚是宽慰,想当初青山镇时,他抱着腿缩在角落里问她“是不是来杀他”,那绝望而哀恸的目光,让她常常忆起便心头一痛。她知晓顾夕比她想象中更坚强,但未曾想短短时日,再见他时眉眼言语间竟也恢复了几分往日神采。 青山镇一别,他还因被迫长大强撑着彬彬有礼地唤她“李姐姐”,一手操办了全府的大事,仿若成熟了不少,只是那份端庄与坚强中多少镀了几分悲伤的影子。而现如今又愿意唤她“漂亮娘子”,说明他心中的担子到底轻松了几分,猜想多半有顾家人多加开导与教育的功劳。李秀色没有去多问,心中只觉得欢喜。 似是察觉她放在面上的目光过久,顾夕拍了拍自己的脸道:“我也知道我生得是挺好的,但现在我面上莫不是镶金子了?” 李秀色嘿嘿一笑道:“你面上的可比金子好看多了。” 她全然是长辈夸赞语气,听到旁人眼里便不是那么回事,尤其身旁另一位周遭的空气都凉飕飕了几分。 顾隽在那边厢忽而“诶”了一声:“昨昨兄?你脸色怎么不大好?是坐着不舒服么?” “没事。”颜元今捏着手中空空的杯子,皮笑肉不笑道:“舒服得很。” * 春宴上,除了有各家小姐公子相聚,更有各种表演,小娘子们品茗赏花,同伶人乐师一道表演,好不热闹。 小郎君们则是有“文会”及“武会”两轮比试,文会胜者及武会胜者各能获得头奖——上品香囊,供小郎君送给场上心仪的女子,公子哥儿们纷纷跃跃欲试,想在这两轮比试上拔得头筹,惹娘子欢心。 那两个香囊样式精致好看,李秀色远远瞧着便喜欢得紧。眼巴巴瞅了半天。 第一轮是文会,比试诗词歌赋,赵乾真第三个上了场,到底身份高贵,气质也翩然,没一会儿便将其他郎君统统比了下去。 不少娘子纷纷朝他投去青睐的目光,李秀衣更是红了一张脸,她晓得这赵公子上台便是为了她的,待他赢了香囊,定也是要送给自己的,怕是一会儿要被其他小娘子们羡慕嫉恨死,这么想着,她面上便忍不住有些笑意,对上赵乾真暧昧目光,只羞地扭过头去。 李秀色吃着樱桃,不住摇头,这赵乾真是有几分本事没错,可论才华却也不一定是在场所有人中最强的,就说顾隽便肯定比他厉害上几分,还有那个谢寅,方才她便瞅见坐在斜对面某处的谢公子了,这谢小公爷身上有种超然气度,一看便是有才华的人,可他和顾隽一样,似乎都不想凑这个热闹,看来今日这文会的奖励是要被那赵乾真拿去了。 这么想着,她不自觉地“唉”了一记,原本嚼着果子看台上戏的顾夕听她这一声,忽而明白了什么,凑到她耳边说:“别叹气。” 说完,又道:“漂亮娘子,你想要那个香囊是罢?” 李秀色扭过头去,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顾夕拍了拍手,什么也没再说,竟直接起身,纵身从桌前一跃,一下跳去了台上。 在场的人大多都不认识这个看上去眼生的俊俏小公子,哗然声中,便听这小公子对着赵乾真高声道:“这位……什么什么公子,我们来比一比?” 李秀色下巴都快跌去地上,惊讶万分。 赵乾真面色看起来不甚好看,上下打量了顾夕一眼,一旁不远的他家小厮更是大声呵斥:“什么‘什么公子’,这位可是赵公子!堂堂户部尚书家的少爷!这位公小子可要注意措辞,莫要失了礼仪分寸!” “抱歉抱歉。”顾夕没什么诚心地拱了下手:“这位赵公子,我们来比一比罢。” 说着,抬手一指台上的那一枚香囊,笑说:“倘若我赢了,那个便归我了。” 台下窸窣声四起,有惊艳这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样貌出众的,也有惊讶于其小小年纪竟有这般胆量上台叫嚣的。 赵家小厮先道:“这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与我家公子笔试的,敢问这位小公子你……” 言下之意是要问他身份,毕竟胤都里似从未见过这号人物,况且他虽然瞧上去出众,可到底是个看起来毛都没长齐的小子。 话音未落,便听远远一声娇俏的:“这位是我顾家府上的堂弟,虽是初至春宴,但也是够上台的。” 说话的是与一众姐妹坐在一处、处最中央显眼的位置的顾茵茵,她性子素来张扬,未叫婢女传话,直接这么一喊,便给顾夕壮了势。 众人晓得这是顾太师府上的,一时态度变了几分,赵家小厮不发话了,赵乾真的神色也和善了许多,后退一步笑道:“原来是顾小公子,请。” 小少年似乎很赶时间,没心思出风头,只眼盯着那香囊,随意点头说:“我一向尊老,你先吧。” “……” 赵乾真面色有些不悦,但想着对面这人身份,顾家人也在底下看上,到底是没有吭声。 台上有出题人,这一轮出题者出题后,两人各写出上下阕,三题过后,谁的阙词更好,胜得更多,便得了第一。 顾夕听了题目,几乎是想也不想,提笔就行云流水在纸上写了开来。 赵乾真一边研思,一边朝顾夕那边时不时看去两眼,见这小子如此随意,心中便全然放下心来。 这一轮只需两胜便会稳拿头筹,他心中已经开始想着待第三题时去放一些水,让这顾小公子也赢一回,也好卖顾家一个面子。 可未曾想,他如此运筹帷幄,将自己的阙词递了上去,几位先生轮流翻阅后,经与顾夕早早上交的一比较后,第一题,胜的竟是顾夕。 这可让赵乾真抹了把汗,他只当是凑巧,第二题便卯足了心思,再也不敢有半点分心。 这一回他早早便交了,几位先生看过后赞不绝口,只待顾夕来比,可那顾小公子却是纹丝不动。 为首的先生道:“小公子这一题还未作完么?” “作不出来。”顾夕看上去却是毫不掩饰,盯着纸上的题目二字,闷声道:“这题不会。” 那先生眉至川字:“不会?第一道‘爱众’,本不该是以你之年岁可思考,可你却作得如此之好;第二题‘论孝’,乃天下所有凡人皆可一谈之文,如此简易,缘何又不会了?” 顾夕不知道在想什么,老半天才有些不高兴道:“我说了不会便是不会了,什么礼仪道德也并非人人皆懂罢?再者,”说完又似乎觉得自己不该发脾气,只顿了顿,声音稍低了低:“反正是我学艺不精,‘论孝’,我论不出来,这一题我不写。” 在场人只云里雾里,多数不知他这为何意,倒是知情人譬如顾隽他们神色有些担忧,顾夕这厮素来有自己的主意,他嘴上不说像是忘了,实际内心深处耿耿于怀得厉害,也不知为何偏就有这几分固执。 他们担忧顾夕思起悲伤之事,却不想这少年很快又恢复了神色,摆了摆手道:“反正不会就是不会,这题我输了,可以过了罢?下题我不会输的,先生有这时间还是快出题罢!漂亮娘子还等着我的香囊呢!”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诧异地朝周围看去,不知这所谓的“漂亮娘子”为谁人。 李秀色只得抬手遮在自己脸旁,尴尬默念没人注意到她。 场上题目至了第三道,两方已经作好上交,依旧是赵乾真先交,好评连连,而顾夕过了好一会才将纸递上去。 几位先生轮番看后,先是眉头轻皱,随后竟是愈发舒展。 “第二题题眼是‘君子’,顾小公子这最后一副阕词……用的是,前朝江夫子大师的典故?” “是。”顾夕晃了下笔尖:“江固伦夫子文大雅、政大通、行大智,一生高风亮节,大公无私,却不为名为利,只为兑现旧友承诺,实现心中高义,乃当之无愧的世上君子。” “好!”为首的先生赞道:“能想到以江大师为阕,不错。你小小年纪,能作得如此好词,至心至情,词雅句精,若是以后再加求学精炼,学问上必有一番作为。”又有些好奇道:“知晓江夫子大师的人并不多,敢问小公子平日里以谁人为师?在哪方学堂?” “我……”小少年被夸,原本得意洋洋,但似是想到什么,神色稍稍一黯,但很快又亮起来,笑道:“我师傅不见人,我也不过是拿他的一些著书习得了几分皮毛。几位只需知晓,我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先生捋着胡须,笑意吟吟,不再问了。 顾夕只急着道:“那我可算赢了?那香囊该归我了?” 几个先生比较了一番,有投给赵公子的,也有投给顾隽的,最后一合算,还是顾隽胜了一分。 “是。这小囊,便是顾公子的了。” 赵乾真的脸色眼下早已变成了铁青色,这一轮比试着实让他跌完了脸面,连带着台下的李秀衣神色也难看了起来。 台下掌声雷动,顾夕却只在意那枚香囊。文会被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子赢了,在场众人好奇心更盛,眼巴巴看着他拿了奖励下台,猜测他会送给哪位俏丽的小娘子。 却见他拿了香囊后,直奔最末处的广陵王世子那一桌,而后将手上物什朝一处递了过去:“瞧,轻而易举就拿来了,给你。” 场内一时议论纷纷,李秀色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只得慢慢把遮挡的手放下来。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顾夕赢得也实属让人意外,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干笑了一声:“好、好……谢谢。” 她将香囊攥进手里,喜欢是喜欢得紧,但是这会儿没空欣赏,只看着顾夕那小子从容地又跃回了自己位置上,小声道:“你怎么突然便上去了?” “我见你老盯着这东西看,便想着先上去拿回来再说。”少年心性,想着第一时间便会被夸奖,于是眼下语气难免有些失望:“难道你不喜欢?” “喜欢是喜欢……但……”李秀色说到一半,想了想,还是只道:“谢谢你啊,顾夕。这个香囊,我特别喜欢的。” “你喜欢就好啦,”顾夕这才懒洋洋朝嘴里扔了粒花生:“不枉我上去那一回,连个椅子都没有,站着写字累都累死了。” “不过那个赵……什么什么公子,就是跟我比的那个,我看了他的词,作得也是不错的。”他一脸笑眯眯,啧啧道:“当然啦,跟我还是差那么一点的。” 另一旁,顾隽隔了几个位置给自己这正得意洋洋的小堂弟道贺:“多日不见,你的学问竟已如此突飞猛进,堂兄我甚是欣慰。” 李秀色也点头表示意外:“你都不知道,方才我——” 顾夕却摆了摆手,似乎不想提自己的长进,只挂着如往常一般如晨阳朝气的笑,一脸坦然地打断她的话:“漂亮娘子,你忘了我很聪明?聪明的人做什么都会好的。”他说着,摸了摸李秀色手中的香囊,又想起什么,兴致勃勃道:“武试还会有一个香囊,那个你喜不喜欢啊?” 李秀色下意识点了点头,点到一半又猛地摇头:“不不……” 这小子可千万别再头脑一热地上去,他到底年岁还小,比比文也便罢了,若是武试不小心伤着哪里便不好了。 话未说完,忽听身旁另一边的广陵王世子轻哼了一声。 李秀色也不知他在哼什么,扭过头去,却见场上一敲锣,原是下人已布置好了场地,该是武会了。 这武试比的便是功夫。 李秀色眼瞧着这台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公子哥打了一圈,最后只留下了个身材最为魁梧的郎君,这也不知是哪家的少爷,大抵天生喜好强身健体,体格都比旁人大了一圈。 他在台上哈哈大笑:“还有谁要比?若是没人,那香囊我便取了,送给我家吴妹妹去。” 场下无人敢应,毕竟大家今日都是来吃喝,并非是来挨打的。 “既然如此——” 眼见他开了最后的口,李秀色却于这时忽听身边桌椅一动,广陵王世子声音懒洋洋的:“等等。” 李秀色再次惊住了。 却见颜元今说完话,已经足尖轻轻一点,几乎是瞬间用轻功来至了台上。 不是。 她今日这一左一右怎么回事,他怎么也上去了? 那魁梧公子瞧见来人,顿时一愣:“世、世子?” 谁不知道广陵王世子武功高强,可他素来除了骑射不会参加任何比拼,今日怎么却上来了? 场下更是一片喧哗。 颜元今抬手,慢悠悠对着那台上的香囊点了点,淡道:“那个东西,我要了。” 120-130 第121章 巴掌 比试开始。 那魁梧公子虽有些怵这世子, 但到底也不想在自家吴妹妹面前丢了面子,主动出了手。 颜元今虽上了台,可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架子, 即便是对面那公子打了上来, 他也只是负手而立, 稍一侧身,便躲过了袭击。 魁梧公子左打右打,扫腿飞踢,愣是没够着广陵王世子的一片衣角。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似都有些累了, 气喘吁吁起来,额上渗出了细汗, 颜元今却还是一副优哉游哉的轻松模样, 大抵在台上也陪那公子玩够了, 终于有了新鲜动作, 右手自袖间轻轻一勾,勾出一枚铜钱,指尖再这么一弹,正打上那魁梧公子前襟,登时惹得他受力连连后退,一不留神,便跌入了台下,若非身旁有眼疾手快的下人连忙上来搀着, 现在要栽地上去。 这一局广陵王世子可谓是赢得不费吹灰之力, 台下当即响起大片喝彩声。 有下人递上奖励胜者的香囊,颜元今慢条斯理一抬手,勾至了指间。 一众贵女都眼巴巴瞧着他, 心中早已躁动万分,也议论纷纷。 这世子得了香囊会送给哪家小娘子?过去除了听说那女子榜第一美人乔吟收过世子的一把琴,可再没听说广陵王世子赠过旁人什么东西了。 这么多双眼睛瞧着,广陵王世子不紧不慢朝着边上的位置而去,而那方向尽头,只有一位小娘子,正是方才才得了一只香囊,额上有胎记的李家三娘子。 大伙儿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世子离那李娘子越来越近。 李秀色也傻了,直愣愣看着颜元今朝着自己走来。 而后忍不住打了个嗝。 不是罢…… 眼见着他离自己只差了半步,李秀色正襟危坐,心中正恐慌得厉害,若是他真的大庭广众将香囊给了自己,那她今日还真是“出尽了风头”哈,本就遭人白眼,这回只怕真的要变成公敌,以后日子更不会好过了…… 却见广陵王世子在她面前忽而停了步子,而后顿了一顿,脚底方向一偏,径直走向了她身旁的他自己的位置,慢悠悠地坐了下来,指尖还缠着那香囊的绳结,稍稍晃了一晃。 众贵女登时松了一口气,原来世子不是要送给那丑娘子,是要自己留着的。 李秀色也不知怎么的,又情不自禁打了嗝,却见颜元今扭头瞧了她一眼,目光在她面前的几粒樱桃核上扫了扫,啧道:“怎么,吃噎着了?” 顾隽在旁笑道:“昨昨兄方才怎的突然便上去了?是瞧中了这香囊?” 颜元今未置可否。 他打量了一眼颜元今手中的香囊,粉色锦布上纹了粉色桃花,莫说勾线粉嫩,连绳结和底下的坠子都是粉的,乍一看分明是女孩子喜的颜色款式,不过又想,昨昨兄素来喜鲜艳颜色,也不是没穿过大粉色的衣裳,哪怕真是女子喜的颜色款式,放他身上也是唯有增添光彩的份,丝毫不显得轻佻违和。 顾隽又道:“方才见你行至李姑娘前头,还以为你是要将香囊赠与她的。” 颜元今轻哼一声,虽未表态,却好似在说,我凭何要送给她。 李秀色在旁尴尬地又吃了粒果子,方才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顾隽视线跃过颜元今,看一眼李秀色手中的那只香囊,却见是一只蓝色的,上头绣的是绿色青叶,勾线和坠子也都是浅蓝,比起昨昨兄的那个,倒更搭男子一些。 这么看起来,这两只香囊看起来倒像是一对的。 李秀色也发现了,左右看了看两人手里拿的香囊,在心中暗暗道,似乎还是那骚包手里的那个更让她喜欢一些,粉粉嫩嫩的好看。 还在想着,忽见颜元今晃香囊的动作停了,转过头看她,扫了眼她手里的香囊一眼,开口道:“我瞧中你这个了。” 啊? 李秀色一愣:“什么?” 颜元今抬抬下巴,言简意赅道:“换一个。” 李秀色还是没明白过来:“换什么?” 话音落,却见广陵王世子忽而抬手,小指轻轻一勾,便将她手中的香囊勾了过去,而后食指朝前一递,李秀色只觉得他指腹轻轻蹭过她指尖,让她不自觉有些微微一僵,还未回过神,那粉色香囊的绳结便已勾至了她指上,而蓝色的香囊也已然被他攥在手心。 这是一场让她有些没反应过来的交易。 顾隽在旁看得都有些愣了,虽说这样颜色搭配更合理些,但是怎么都觉得方才昨昨兄的动作有些怪怪的,这怎么才一会儿,顾夕堂弟送李娘子的香囊就落到了昨昨兄的手里,而昨昨兄赢的香囊却终究还是给了李娘子。 李秀色终于反应了过来,皱眉道:“世子,这不大好罢?” 这厮也未免太横行霸道了些,她说同意与他换了么,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拿去了? 颜元今漫不经心:“有什么不好?我又不是赠给你,不过是想与你交换一下罢了,李娘子便这么小气?” “……” 不仅霸道,还满嘴歪理。 一旁的顾夕瞧了眼两人手里配成一对的香囊,也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这粉色的确实更配漂亮娘子一些,你喜欢便好。” 见顾夕这么说,李秀色才稍稍放下了心,她确实更喜欢这个粉的,也懒得再同那骚包世子周旋,便也没再同他掰扯,将香囊收了起来。 文武两试一过,又是一轮伶人奏乐表演,期间山庄下人将点心一道道呈了上来,李秀色馋嘴得很,每道都要尝上几口,顾夕见她喜欢那龙须枣泥酥,便将自己的也朝她面前推了推,李秀色喜笑颜开道了谢,正吃得不亦乐乎,忽见顾夕托腮瞧着自己:“漂亮娘子。” 李秀色“嗯?”了一声。 “吃到脸上了。”顾夕指了指她的右脸,摇头道:“我只有小时候才会吃到脸上。” 李秀色尴尬起来,抬起手要去擦:“啊,是吗?” 她换乱擦了半天,看看手心,却什么都没有,正有些奇怪,却听顾夕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骗你的。” 李秀色顿时无语,恨不得翻个白眼,出言教训下这没大没小的小少年,却见他忽然抬起胳膊,指腹蹭到她右脸上一抹。 他这动作猝不及防,李秀色一时愣在原地。 指尖沾了糕碎,顾夕一脸得意:“好了,干净了。”又耸耸肩道::“方才才是骗你的,漂亮娘子可真好骗,说什么你都信。” 李秀色张了张嘴,正想要再说些什么,忽听身侧“哗”一声响,似有谁动了坐椅霍然起身。 顾隽的声音响在耳边:“诶?昨昨兄,你干嘛去?” 回应的声音很有些不耐烦,仿佛谁欠了他几百两银子:“出去逛逛。” 陈皮连忙追了上去。 李秀色扭头,就看见广陵王世子的背影,连背影看上去都很是不爽的样子,也不知谁又招惹到他了。 正要收回目光,忽见右侧闪过一道红衣身影,李秀色愣了愣,也忙站了起来。 顾隽奇道:“诶?李娘子,你又——” 李秀色:“你们先吃,去去就来。” * 李秀色顺着那红衣身影的方向追去,绕过几道羊肠小径,方才赶了上去。 “乔姐姐!” 乔吟回头,见是她,欣喜道:“李妹妹?” 几日未见,两人都各自欢喜得很,尤其是李秀色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再见到她,更是喜不胜收。寒暄几句后,问道:“乔姐姐,方才席间怎的没瞧见你?” “顾家提了退亲,我爹知道有我从中作梗的缘故,大怒一场,又给我关了禁闭,本不许我出来,我说要参加春宴才放了行,但到底耽搁了些时间,来晚了些。” 李秀色讶道:“退亲,顾家提了退亲?” 方才见顾隽那般神色无常,没想到私下里竟偷偷做了这么个大事。 “此时说来话长,还是要多谢顾隽。”乔吟道:“妹妹,我不能同你多说了,我时间不多,又与小道长约好了,同他在山庄后门见面,眼下他应该已经到了。” “卫道长也来了?” 乔吟点头道:“今日城中常有女子失踪,阴山观恐又是僵尸作怪,便派了他下山。” 李秀色识趣得很,不再耽误乔吟时间,让她抓紧朝后门去了。 顺着小径朝前走,是一道分叉路口,路口处有一座假山,假山前有一道靠站着的熟悉人影,额间的紫色发带流苏飞扬,被三两个小娘子和两个小郎君围着,正同她们说笑。 是顾夕。 顾夕这小子都城友人倒是不少。 也不稀奇,他素来嘴甜招人喜欢,走哪不得被小娘子围着。 李秀色正要过去,却见顾夕瞧见了她,和那几个小娘子打了声招呼后,便朝着他这边过来了。 “李姐姐!” 这顾夕对她的称呼,一会是漂亮娘子,一会儿又是姐姐,如今看他这样子并不消沉,所以无论喊哪个,对李秀色来说都是中听的。 李秀色道:“怎么过来了,不同她们多聊会儿?” “我幼时来胤都上过这里的私塾,那几个是我那阵子结交的同窗玩伴,他们方才不在席上,将将才来,恰好让我碰见了,便与他们聊上了几句。”顾夕懒洋洋道:“我见着你,便赶忙朝你这边来了。” 他说着,又“咦”一声道:“方才见你时便想说了,我送你的那发带,做手绳用的,你为何没戴着?” 李秀色道:“放在家中了,好好保管着呢,弟弟送我的东西,我总不能——” 顾夕忽然打断她的话:“漂亮娘子,谁是你弟弟?” 啊? 李秀色以为是这小公子觉得冒犯,忙解释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虽然你并非是我的亲弟弟,但、但在我眼里,虽非亲弟,胜似亲弟。当然了,我也不是想和顾太师府攀什么交情,你若是介意……” 小少年立马唉声叹气的:“我自是不介意的。只是我个子已高了不少,怎么还是个弟弟。” 李秀色愣了:“啊?不是弟弟是什么?” 顾夕思忖道:“那看来还是我长得不够高,再高一些便好了,”他一脸老成:“这样罢,漂亮娘子,你再等我几年好了,总归广陵王世子现在应当也不急,就等到我能同他比试的时候罢?” “等等,这和广陵王世子又有什么干系……”李秀色有些晕了,话说到一半,余光忽瞥见另一条道上一抹青紫色身影,颜元今大抵是路过,目光也朝他们两人这边瞧了过来,但只沉默地看了一眼,又别了开来。 李秀色心中心虚,生怕被这世子误会他二人在悄悄说他坏话,便闭口不言了。 回过神来时,发现顾夕也正瞧着广陵王世子离去的背影,一脸的若有所思。见李秀色望过来,便道:“漂亮娘子,你现在还喜欢他?” 这一问倒是将李秀色问了个心惊肉跳。 她忙道:“谁喜欢他!” 顾夕立马眼睛一亮:“你已经不喜欢他了?” “……”这话怎么听都有些歧义,又听顾夕叹气道:“上次在我家府上,我还曾你二人抱在一处。那时我还以为你们是那种关系。不过眼下看来,你们应当已经不是那种关系了。”说到末了,语气还有些不合时宜且莫名其妙的高兴起来。 都是什么跟什么,什么那种关系? 李秀色嘴角一抽再抽,不由得好好审视起面前的小少年的脑子来,也不知道这小子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 她清清嗓子,正要再说些什么解释,忽听远处一声调笑:“我当这是谁,原是李家的三娘子。” 李秀色瞧这腔调就不大对,扭过头去看,果然见是两个熟悉到令人生厌的人影。 那天杀的高兰和她哥高复。 李秀色一见这两人便有些头疼,不打算与他二人周旋,拉了顾夕便要扭头走,却不想高复忽然动作快了几步,直直拦在了她二人的跟前,李秀色抬头便想要骂,却见面前的高复眼下看的竟不是她,而是她身边的顾夕。 “这位是……顾小公子是罢?” 听着高家兄妹二人阴阳怪气地问出声,李秀色眉头便是一皱。 她左右望望,之前那些公子娘子都已回了席中,眼下此处只有他们四人。她深知来者不善,显然这两人吃冲着顾夕来的,她正要抬手,却不想后者先她一步,一把拉住她袖子将人扯到了自己身后。 顾夕站在前头,打量了面前这两人一眼,有些不耐烦:“有事?” “事倒是没有的。”高复笑说:“只是我年长你几岁,称得上一声兄长,见小公子远道而来,兄长想尽下地主之谊,请你喝喝茶如何?” 他一口一个“兄长”,字咬得极重,顾夕没有反应,倒是李秀色听着明白了什么,脸色越来越难看。 果然,下一瞬便听高兰在旁一唱一和道:“哥哥,你可是我的兄长,怎的要去当起旁人兄长了?人家顾小公子难道没有自己的兄长么,偏你会献殷勤。” 高复立马故作恍然:“对啊!旁人不知,可我早就听闻过顾家旁系的名号,还知顾小公子上头应当是有个哥哥才对。今日见公子于台上这般厉害,高某心中实在佩服得紧,曾听闻公子兄长惊才艳艳,想来公子的才学也有令兄的功劳罢?今日这般好天气,怎的只见你一人,不见他来?” 他身旁的高兰先是笑,而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哎呀”一声捂住了自己的嘴:“兄长!你莫要再瞎说了,你忘了么,听说那顾家长子早就出了事,还是有人……”她说着,朝顾夕那使了个意有所指的眼神:“亲手做的。” 顾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一点一点沉下来,眼底的情绪看不分明。 “瞧瞧兄长,你方才说的叫什么话!人家顾小公子凭的是自己的真才实学,大好的日子,你偏提那些晦气做什么。”高家兄妹见他这般,想着应是成功气到了,便越说越快活起来,嘴上说着“抱歉”,神色却是存心恶心人的派头。眼见高兰说完又笑,还要继续道:“我说顾小公子,你怎的不说话呀?你兄长难道不是被你——” 话还未说完,却听一声清脆响亮的“啪!” 高兰头直接被一耳光扇偏了去,疼得声都忘了出,步子更是不稳,直接栽去地上。 一旁的高复见状,立马要上前去搀扶,却忽然被人绊了一脚,向前跌去时又被那人伸出的未出鞘的小剑狠狠一砸,痛得顿时哀嚎一声。 “你——” 他震惊至极,扭头时话还未说完,面上也听“啪”的一记耳光。 接连两下,高家兄妹二人着实被打懵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从地上呲牙咧嘴地爬起,一左一右捂着脸,难以置信地指着面前的小娘子:“你、你竟敢打我?!” 李秀色一手拿着小剑,另一手使劲甩了甩,她因为力道太重所以掌心也是红的,此刻却丝毫没表现出来疼,只凶神恶煞骂道:“打你怎么了?我不光要打你们,我还想挖了你们舌头呢!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高复高兰活像见了鬼,他们一早便知道这李三娘子是变了性子的,但想破天也没想到能变得这般狠辣,挖舌头这种话都说得出来,这个毒妇,这种话是跟谁学的?!再瞧她那拿着兵器一脸怒意的样子,还真像是能做得出来的。 户部尚书与太仆寺卿公事上虽无往来,但到底官大数级,寻常事上都要卖几分面子攀个交情,于是高家人平日私下里素来对赵家人唯命是从。高复作为太仆寺卿之子,一向与尚书之子赵乾真交好,不过明面上是交好,实际也不过是被那赵公子呼来唤去惯了的。 今日赵乾真在文试台上被顾夕这么个毛头小子跌了面,属实有些下不来台,但顾夕到底有这层关系在,他又不敢直接与顾家对着干,便想着找人背地里给他点颜色看看。 高兰向来是爱八卦的,寻常人不认得顾夕,但她早已打听过了身份,而青山镇上发生的那些事,虽然顾家人有意隐瞒不让外传,但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流言,全叫她听了来。 高家兄妹将顾夕的事一告知,赵乾真虽然嘴上不说,但几人眼神一交换,高复便知道要替他做个什么。 本想着就是过来说几句话,存心恶心人的事,为的就是让着顾夕不痛快,好让赵公子解解气。这顾小公子虽说是顾家一支,但到底远在青山,势力再大手也伸不到胤都来,他兄妹二人干的这事又是背地里没人瞧见的,并非大庭广众,饶是顾夕告状,也可找些说辞借口辩解过去,反正也没有什么证据。再不济,就说是跟小公子谈心,本是关切,未曾想被误会了。 怎么想这一招都不会有什么风险,他们也不会将赵乾清供出来,顶多回去被自家父亲骂两句,骂完还要夸他们这一次做得好,让赵家更觉得他家靠谱。 高家兄妹二人专等花园人都散了才来,就瞧见个李秀色,但也没将她太放在心上。他们虽知这小娘子似乎是与广陵王世子有些交情的,可眼下一是世子不在这,二是他们本就是来针对顾夕的,又没对她做什么,就算告诉世子也能有理开脱。可谁曾想,人还没恶心完,就这么青天白日被活活扇了两个耳光。 高兰虽有些发怵,但她死活忍不了这个气,见李秀色手里拿剑,到底不敢上前,只得嘴里骂道:“好哇,你居然敢打我!李秀色!你完了!我回家便告诉父亲,要他上李府找你爹要个交代!等着瞧罢!” 李秀色几乎冷笑出声,遇着事就会告状,这些小娘子还有没有点出息? 她骂道:“好哇,有本事你去说啊!你要是说了,我哪怕是翻院子撬墙角我也会钻进你屋中拔了你的舌头你信不信?反正我被我爹骂,我也不想活了,正好拉个替死鬼,找人同归于尽!” “……”高兰简直疯了,她就没见过这般泼辣的人。 高复看上去理智得多,忍着气道:“李娘子凭白无故打人作甚?我兄妹二人可曾招惹你半句?” “我呸!”高兰道:“她还用招惹?兄长莫非忘了她从前追着你那副模样,只怕是记恨你不肯垂青于她,这才怀恨于心呢!” 高复这么一听,脸色瞬间变得得意起来,讥笑道:“李娘子好好说便是,如今你大不是从前,虽还算不上好看,但我高某也不是这般心冷之人,我瞧你模样变得比以前也长进许多,这气性我也喜欢,你若是高兴,别说顾小公子,连你我也一同请去喝茶行不行?” 他说完,还真要上前作邀请状,然而还未走一步,肚子上却忽然被谁猛然重踹了一脚,直直朝身后假石处砸去。 李秀色一愣,却见顾夕站在跌至地上的高复面前,脚踩着他胸膛,弯下腰道:“你也知道我兄长是我亲手杀的。” “我杀过人,就不忌讳杀你,懂?” * 少年拽着面前人的领口,像是忍了极大的怒气才没让拳头落下去。就这么俯身,眼底没一丝温度地盯着他,倒有些超乎于年纪的冰冷。 高兰惊呼一声,上前要去扶起自己哥哥。 “还有你。”顾夕一扭头看着她道:“我不认得你是谁,但我顾夕倒不是好欺负的,过去不知多少小娘子被我划伤了脸,连夫子都拿我没办法。我瞧你长得这般丑,实在让我不顺心,你若是乐意,我不介意替你雕个花。” “当然了。”他一把扯过李秀色手里的小剑,借势在高兰面前一晃,冰凉的触感让对面那人惊得一激灵:“用刀。” 眼见他来真的,高兰吓得一把捂住自己的脸,也不敢再说救哥哥了,直接从地上爬起,转身便朝外跑去。 顾夕看了看她踉跄背影,又将目光收回,看着高复道:“横竖我手上沾过血,你以后再敢用你这脏嘴提一句我兄长,我不管你是谁,定会要你的命。” 高复实在没想到自己竟会被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压着,但眼下花园内已有了些响动,他担心有人过来,也知道这小子是有些武功的,自己断然打不过,也不敢再过多纠缠。若是被广陵王世子或是顾家人瞧见,只怕更难脱身,便忙道:“是、是高某多嘴!顾小公子误会了,我断然没有那个意思!我对天发誓!” 顾夕懒得听他多说,直接将脚一收,骂道:“滚。” 不过片刻,高家兄妹二人已然消失在视线之中。 李秀色眼下还有些生气,她正要再说些什么,扭头时却见到顾夕紧紧握住拳。原来他已经不知道握了多久了,即便此刻都是青筋暴起的,可见内心波澜之大。 她上前一步,没有说话,只覆上了他的拳头,轻轻一握,无声安抚。 顾夕手上的力道这才缓了一缓,转头看她时神态丝毫看不出方才动了那么大的怒,关心道:“漂亮娘子,方才那厮说话那么难听,你不会难受罢?” 李秀色一愣,这才想起他说的是高复说她的那些。可是她几乎没记起高复说了什么,明明高家兄妹从头到尾都在针对他,每一句话中伤他,这个少年也不知是如何能忍受住的,连她都没忍住先上去打了人。可如今事情过去,他问的第一句话却是她难受不难受。 她心里有些酸软,摇了摇头:“我没事。” 顾夕哼道:“瞧他那歪瓜裂枣的模样,狗见了都巴不得绕道走,还敢大言不惭说你中意他,怕不是失心疯了,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见这少年骂得这般狠,李秀色心中又感动又有些心虚汗颜。 “还有那个小娘子,怎的这般令人生厌……” 听他说到高兰,李秀色忍不住道:“你方才说,划过许多小娘子的脸……” “吓唬她的。小娘子是该被好好护着的,我怎会去划她们的脸,倒是她们在课堂上老是朝我扔荷包,砸着我好几回,也不知是什么意思,烦都烦死了。”顾夕说着,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漂亮娘子,你不会也被我吓着了罢?” 李秀色立马道:“当然没有!” 心中又默默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划脸”这话一出来委实是让她有些惊讶的,在她的概念里,也就颜元今那种不可一世的家伙说得出来,好在顾夕也是随口乱说的。 李秀色看着顾夕自然的神色,还是忍不住道:“顾夕,总之那些小人说的话,分明就是故意恶心你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放心罢!自然不会的。”像是怕她不相信,顾夕忽然摆了摆手,笑说:“我好着呢,那些阿猫阿狗放的屁,我素来是左耳进右耳出的。” 饶是这么说,李秀色也看出他语气里掺了点逞强和故作从容的成分。 这少年来胤都一趟,已经收拾了最好的状态,拿出最好的笑容和样貌,像是要告诉全世界他的乐观和释然,他也的的确确做到了。可越是这般,越让李秀色觉得有些心疼,事情才过去多久,谁又知道他做到这样,要有多努力、多不容易呢?逼他做到自揭伤疤这一步,谁能看见他心中到底有多痛呢? 高家兄妹简直就是该死!她入春宴座前就瞧见高复在赵乾真面前奉承巴结的模样了,眼下他兄妹二人这般故意来针对的做法,仔细一联系想想,她就猜到了是因为什么缘故,又是谁指使的。 李秀色嘴上什么也没说,默默在心里给这三人记了仇。 顾夕忽然问道:“对了,漂亮娘子,你手疼不疼?” “早不疼了。”李秀色忙道:“我还嫌我方才力道不够大,另一手也应该再来两下。” 听她这么说,顾夕这才笑起来。 “你放心罢。”李秀色道:“你不会在都城常待,但我会……”说着说着觉得不对,又改口道:“我会久一点。总之就是,今日的仇还没算完,我迟早要找他们的麻烦,好好替你再教训教训他们。” 说这话本以为顾夕会更高兴,谁料到却听他说:“不必了,没必要同这种人纠缠。” 李秀色一愣,扭头去看:“你不想报仇啊?” 想当初在青山镇看到这小子,在顾家人嘴里可是个逃课踢球动不动与人打架的混世小魔王,眼下却能这般能忍,虽说刚刚也动了怒,可也是被逼急了才上的脚,要不是李秀色看到他捏紧的拳头,都要怀疑这顾夕是不是被换了个芯子。 顾夕道:“想啊。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从前我最爱打架,书堂上、球场中,谁惹我不痛快,我早便扭打过去了,每天乌烟瘴气回家,总要糟一顿骂,旁人怎么教育我,我也不听。”他说着,似乎回忆起什么,继续道:“兄长总让我收收性,我从前不屑于听,但眼下觉得也有些道理,那种人,若是兄长在,也是根本不屑于理会的,权当是狗叫罢了。” 听到他主动提起顾朝,李秀色没有出声,只认真听着。 “再说了,方才我们已经合伙教训过他们了,不是吗?我从不追落水狗。” 顾夕说着,忽然很真心地笑起来:“漂亮娘子,谢谢你替我打了他们,我心中没有比这更爽快的事了。” * 方才发生的事没有旁人看见,李秀色默契地与顾夕一同装作无事发生。此刻花园里重新多了些人,又见着了顾夕昔日的那几个同窗好友,见他们热情招呼顾夕过去,李秀色想着让他换个心情,便催促他去和友人相聚。 少年心性,倒也看得开,和李秀色打了个招呼,便随同窗们去了。 李秀色远远看着他与他人叙旧,带着发带的小少年气宇轩昂,神采奕奕,于阳光下开朗谈笑,是今日最好的风景。 许久后,李秀色才独自回到了宴上。 到席间,瞧见广陵王世子坐在位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顾隽说着话。他们的席位前不乏人来人往,似乎有想上来攀附谈话的,顾隽倒是会礼貌回应,颜元今却是一个眼神未给。 她行至自己位子,也坐了下来。 颜元今抬眼,看向了她。 顾隽也瞧见了她,贴心道:“李娘子何处去了,方才我还寻呢,怎的许久不见?” 又道:“诶?阿夕堂弟怎么也不见了?” “他正与同窗友人一起,顾公子不必担心。”李秀色不想提方才在花园里碰到的事,一边抬手给自己倒水,一边道:“我方才便同他在一处,聊得久了些。” 倒完水,方送到嘴边,忽听身旁的广陵王世子道:“手怎么红了?” 李秀色被呛一口:“啊?” 广陵王世子只看着她拿杯子的手,大抵是因为他本身心情也不大好,所以眼下似乎是懒得问第二遍。 李秀色立马将杯子一放,收了手敷衍道:“方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手撑在地上,大抵是压的吧。” 顾隽深信不疑:“李姑娘无碍罢!” 李秀色干笑:“没事没事。” 摔了一跤,衣裳倒是干干净净的,半点泥也不沾,怕不是在梦里摔的。颜元今打量着面前的小娘子,这紫瓜倒也有意思,谎话张嘴就来,有时将人骗得团团转,有时候又像现在这样,两个眼睛全闪着心虚的光,活像个小贼似的。 她不说,他也懒得再问,反正瞧见她身上没有任何问题,半点小伤也不见,总归不是什么大事。 正想着,却觉手上忽然一软,让他微微一愣。 李秀色敷衍完顾隽后下意识想再拿个什么吃的,不想伸手时不过随意一晃,却于桌下不小心先摸着了个什么。 应当是一只手,被她碰到时稍稍一僵。 李秀色察觉指尖温度,当即反应过来,连忙要抽回手来,却不想轻轻一抽没抽动,反而忽然被对方一把攥了住。 她顿时一惊,朝着左侧的颜元今看去,桌面下,那握着她的手轻轻一用力,捏在他掌心,桌面上,广陵王世子无比从容地瞥了她一眼,兴师问罪道:“我还当是賊。你摸我手做什么?” 顾隽在旁“啊?”了一声,看了看他二人,一脸的惊讶:“谁,谁摸你手?李娘子?你摸昨昨兄手做什么?” 李秀色:? 这不是纯属颠倒黑白,恶人先告状的么? 李秀色气得脑子一懵,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想着这世子蛮不讲理,便也干脆顺了他的心意,既是被他攥在掌心,干脆用小拇指的指甲在他掌心重重一滑。 颜元今只觉肌肤一阵酥麻酸痛,视线落下来,眉头一挑,倒是什么也没说,只嗤笑一声,而后松开了她的手。 李秀色笑道:“啊呀,不好意思,原来摸的是世子的手,我还以为抓到了什么小虫,刚想将它掐死呢。世子不会怪我罢?” 颜元今低头看了眼掌心的划痕,不知为何没有生气,反而心情好了许多似的,似笑非笑道:“不会。最毒妇人心,本世子可以理解。” “……” 这世子怕不是吃错药了。 第122章 白猫 笙箫歌舞, 渐渐消歇,转眼间,便到了春宴将要散席之时。 此时已是傍晚日落, 云霞染了半天, 天色也渐暗了下来, 山庄下人点上几盏明灯,陆续送公子贵女们出庄。 李秀色不急着走,托着腮看众人散场,她右侧顾夕和同窗叙旧还未回来,左侧广陵王世子正同顾隽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似乎也没有急着要走的意思。 正有些意兴阑珊,忽听一声猫叫, 她整个人登时一激灵, 几乎是下意识就站了起来。 四处看看, 才瞧见右前方走来两个美人的人影。 前头那个个子稍矮一些, 穿一身丹珠色绘云蝶花纹锦裙,扎着双平髻,髻上挂着小巧玲珑的宝珠坠子,看上去贵气非常。后头那位个子稍高一些,衣着要大气许多,一身纯白色绣线纹锦裙,外披青紫色坠球披风,留的是随云髻发型, 头上一把碧玉白云簪, 本就生得容貌清丽,这一身更衬得整个人气质非常,极为典雅。 李秀色总觉得后面那位气质有些相熟, 但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这两位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的娘子,身边跟了几名侍女,抱猫的便是其中一个。那猫应是专程养的,浑身雪白的毛梳得光鲜亮丽,脖颈处还配戴着一块小玉坠,倒比那侍女更显得尊贵些。 前头的那位小娘子大抵远远便瞅见了广陵王世子,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巧笑倩兮地迎了上来,娇声道:“世子哥哥,席间早便瞧见了你,奈何你坐得太远了些,只有这会儿才得空来同你打声招呼。” 这一声“世子哥哥”直叫得李秀色鸡皮疙瘩也起来,扭头看颜元今,却见他神色如常,恍若未闻似的,显然压根没有要搭理这小娘子的意思。 那小娘子也不恼,似是早习惯他这反应,又看向一旁:“顾隽,你也在这里啊?” 顾隽起身,温和颔首:“燕禾郡主,许久不见。” 燕禾郡主?李秀色觉得这称谓熟悉得很,想了半晌才想起来,这便是那个总是缠着那骚包世子却始终无果的小郡主罢? 至于她后面那位…… 顾隽也看向那走近的小娘子,礼问道:“这位是?” 燕禾道:“这是我阿姐,前阵子方从祖宅回来。你们还未见过呢。” 顾隽点头:“原是燕瑟郡主。” 燕瑟?这名字便更眼熟了,李秀色眉头一跳,这不就是那个、那个说选了颜元今做夫婿,却被他回信上写了“不干”两个大字的郡主么? 她不由多看了燕瑟两眼,这才注意到这郡主的披风颜色竟也是青紫,同广陵王世子简直如出一对……啧,真不愧是有过婚约的。 燕瑟站于后方,对顾隽礼貌颔了颔首,视线在颜元今身上一扫而过,竟是没有同他招呼,只道:“阿禾,既已打过招呼,我们便走罢。” “急什么,”燕禾道:“姐姐不同世子说说话么?你们不是有婚约?” 燕瑟闻言一怔,笑了一笑:“那已不作数了。” 她这一声听上去再从容不过,照理说,广陵王世子回信上的那两个字,不仅是退了她的婚,显然还是打了她的脸,半分颜面没给她留,却不想她提起此事却还这般云淡风轻,想来应当是一个心胸极其宽广的女子,李秀色看向她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赞赏。 燕禾道:“怎么不作数了?圣上都还没开口说取消呢。” 话音落,便听一旁谁忽而打了个喷嚏。 李秀色摸摸鼻子,到底是闻到了猫毛的气味,稍稍有些反应。 颜元今至始至终没有说话,听见那喷嚏声,终于掀了掀眼皮子,慢条斯理地开口道:“那猫是谁的?” 燕禾没想到她们姐妹二人在这站了半天,都没见这世子有半点反应,提及婚事也毫不在意,这会儿突然开口,竟是问起了那风马牛不相及的猫。 不过早便听说过世子哥哥对旁的不感兴趣,就喜欢些奇珍异兽,也曾有人在宫中见过他爱抚过外邦进贡的波斯奇猫。她自以为是世子对这猫起了兴趣,想来今日姐姐没有带错,便笑道:“是我阿姐养的宝贝,叫做念儿,怎么样,是否可爱得很?” 说完,又听李秀色打了声喷嚏。 广陵王世子睨了那侍女怀中的猫一眼,见它毛长貌美,正安安静静舔着爪子,忍不住眯了眯眼。燕瑟的面上闪过几分红晕,再瞧了颜元今一眼,却听他开口道:“抱远些。”他声音没几分好气:“丑死了。” “……” 燕禾一愣,未反应过来,倒是一旁的燕瑟脸色白了一白,难看得厉害。 但那难看的脸色也只是一瞬而逝,她对着颜元今行了行礼,轻声道:“叨扰世子了。我与妹妹先行告退。” 说完,拽了拽燕瑟的袖子,要先行离去。 二人走时经过李秀色身旁,燕禾丝毫没将这个面带胎记的小娘子放在眼里,倒是燕瑟低头,在她腰间新别上的粉色香囊处看了几眼,又扫了扫世子腰间,见他也别着一个蓝色的香囊,二者看起来分明是一对。 燕瑟的眉头轻皱一瞬,什么话没说,静静离去了。 两人走后,李秀色方才觉得这周围空气舒适很多,也不鼻痒想打喷嚏了,也能呼吸得过来了。她忍不住朝颜元今看去一眼,想了想道:“多谢世子。” 广陵王世子唔了一声,似觉得有些意外,这紫瓜这几日都不怎么搭理他,这会儿居然主动跟他道谢,他一时竟还很有些别扭似的:“谢我做什么。” 李秀色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这会儿大家都在散场,她便也准备回府了。 还未转身离去,却在此时,忽觉面前吹过一阵轻风,将山庄那些明灯中的烛火都吹得不住摇曳。 她眨了眨眼,看向那忽闪的烛火。 忽听“唰”一声—— 火光灭了。 几盏明灯的光束不约而同都灭了个干净。 散场的人群中似有谁“啊”了一记,一时响起乱糟糟的声响。 “灯怎么灭了?” “还不快再点上,黑漆漆的,瞧着怪瘆人的。” “……” 山庄下人急忙又去点灯,可奈何点了几次那灯就是亮不起来。 四周的风愈吹愈大,骤然从轻风成了阴森森的冷风,光线较方才一瞬更暗淡了些,仿佛瞬间被头顶黑暗笼罩,再看不见身旁人影。 躁动顿时再起,李秀色心中一咯噔,总觉得这气氛非比寻常。 丁铃铃—— 发间的铜钱铃铛纹丝不动,却发出了细微的声响,颜元今眉头轻皱一下,低声开口:“有尸气。” 尸气? 顾隽闻时一怔:“这山庄里怎么会有尸气?” 许是气氛黑暗过于骇人,在场的众人一时惊慌起来,原本散场的人也都停在原地不敢再乱动。 颜元今正欲起身,忽见烛光一闪,那几盏灯竟又亮了起来,阴风也随之停歇,仿佛方才不过是众人的错觉。 李秀色心中正感古怪,忽听对面一小娘子的惊呼声:“吴娘子不见了!” 方才于台上和广陵王世子比武的魁梧公子并不坐于那处,但心心念念着吴家娘子,闻言当即骇道:“不见了?什么意思?怎么不见了?!” 一黄衣的小娘子慌道:“方、方才我还和吴娘子坐在一起的,商量着待会儿一起走,可就灯灭的那一会儿,就听耳边唰的一声,再亮灯,她就、她就不见了!” 说着说着,竟像是吓到了,嘤嘤的要哭起来。 在场人左右四顾,果然没见着那吴荑儿吴小娘子,就算是她要散场出去,离庄口处也有很大距离,这么突然没了影,分明就是凭空消失了。 不少小娘子也都因这突然的变故吓到,纷纷要赶紧退场回府,没一会儿,这庄内便几乎都走了光,只剩下那魁梧公子和李秀色几人。 顾隽担忧道:“昨昨兄怎么看?” 颜元今没说话,只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仔细勘察了半晌,终将目光定在了围墙一角处,那里有两道极浅的刮痕,他道:“是从这里出去的。” “这里?”顾隽讶然:“你的意思是——” 颜元今难得有耐心道:“那娘子是被僵尸掳走,再从此处蹦跳出去的。不过出庄后具体朝了哪边方向走,就不得而知了。” “僵尸?”身后不远处的魁梧公子闻言身子一抖:“吴妹妹是被僵尸掳走的?” 广陵王世子嗯哼一声,语气不咸不淡道:“快去追罢,手脚麻利些,没准能救下你家妹妹。” “这、这……怎么会是僵尸……”魁梧公子那神态明显是惧了,原地踌躇起来,再没方才的紧张急迫,支支吾吾道:“……世子可有什么办法?” “我有什么办法?” 颜元今睨他一眼:“你既不去救,我自也没有办法。” 魁梧公子握了握拳,原地支吾半晌,终是道:“我还是先将此事回去告知吴妹妹府上罢,让他们想想主意。” 说完,片刻也没再停留,匆匆跟众人道了别礼,转身便跑了。 广陵王世子只轻嗤一声,没多说什么。 顾隽望着围墙,急道:“昨昨兄,不若我们追上去看看?” 颜元今道:“不知道方向,朝哪儿追?” 他说完,扭过头,似这才注意到站在一边的李秀色,嘶一声道:“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李秀色下意识回应:“我关心吴家娘子……” “关心也无济于事。”颜元今随手拨了一把剑身上的铜钱小穗,“你回府去,”想了想,又觉得不妥,续道:“我送你回去。” 既有僵尸掳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安全,这紫瓜身边虽有个小婢女,但瞧那婢女生得还没她高,自也是保护不了她的,既然如此,他广陵王世子便大发善心一回,送人送到家算了。 李秀色像看怪人似的看他一眼,这世子今日奇怪得紧,一会帮她赶猫,一会儿又要送她回家,何时变得这么好心了? 她摇头道:“不必了——” 第123章 护送 甫一闻言, 广陵王世子的眉头就拧了起来。 这紫瓜竟敢拒绝他,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哼一声:“本世子说送便送,你废话什么。” 天底下还有这种强买强卖的道理么?要说做好事, 哪有这种态度做好事的, 若是能温柔些没准她也就应了, 李秀色气性一时也上来了,回应道:“世子还是先管好自己罢,您若没旁的事,我便先走了。” 说着,转过身去, 果真没有再要多待的意思。 “你——” 颜元今一口气险些没顺上来,这小娘子是辣椒做的罢, 呛人倒是在行。他要送送她怎么了, 多少人想让他送他还不乐意呢, 她怎么还一脸嫌弃上了。 顾隽在旁看气氛不大对劲, 旁边的世子脸色也不大好看,忙缓和道:“昨昨兄,李娘子既不愿有人相送,你就不必强人所难了,她能理解你一番好意便可。这样罢,你若真是实在想送人回府的话,不如换个对象,比方说送一送我……”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闭嘴吧你。” 李秀色跟两人礼貌性地道了别, 转身欲走, 却在此时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李姑娘!” 定睛望去,卫祁在一袭蓝色道衣,手中握着罗盘, 正朝这边方向而来,在他身后一道另有一道红裙身影相随,正是乔吟。 颜元今也听着声音,乜去一眼:“他怎么来了?” 顾隽倒是一脸欣喜:“想来是僵尸的事惊动了卫道长,有他在便好了,许能寻着那僵尸方向。” 卫祁在行至三人面前,颔首示意后,方道:“方才在外听出庄者说起庄内所生变故,又察觉这附近生了尸气,才匆匆赶了过来,到底还是晚了一步。”他视线落至围墙上的那两道刮痕处,皱眉道:“它是从此处翻跃而出的。” “昨昨兄也如此说,”顾隽上前道:“那僵尸掳走了吴员外家的千金,事态紧迫,还需抓紧时机救人才是,卫道长可能辨别它逃走方向?” 卫祁在沉吟道:“且让我手中追邪盘一试。” 他左手平举起手中罗经仪置于空中,上头刻着二十八星宿和各种风水方位之术,密密麻麻,却不显缭乱,居中处另有两根磁针,此刻一动不动。卫祁在右手抬指于墙上刮痕处一触,触下一抹墙粉,他指尖轻轻一捻,墙粉如数撒至罗盘正中,再用力一挥,那磁针便于瞬间疾速转动起来。 盘中只听“唰唰”声响,剧烈抖动下,倏然一停,磁针稳稳指向了一处。 这会儿李秀色早不急着打道回府了,只想着帮着一起救人追那僵尸,见状忙道:“怎么样?” 卫祁在右手两指一掐,心中默算一番,方道:“东面。那东西朝东面去了。” “不知是否还来得及,”他神色一凛:“追——!” * 一行五人,朝着东向而去。 李秀色没让小蚕跟着,吩咐让她先行回府,顾隽贴心地让自己跟在身边的小厮将小蚕护送回去,广陵王世子见状也当仁不让,吩咐陈皮务必要将顾隽的小厮也好好护送回去,一来二去,几个下人一并齐伙离去了,只剩下李秀色五人追踪那僵尸而去。 李秀色救人之心是首要,实际也有些私心,系统说多攒点功德可以推进剧情早日回家,她便早做了日后也要相助卫道长捉僵的打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们五人自打那五阳阵后,也攒了不少默契,每每集体行动,看上去倒像是个团队似的,这让李秀色的心又对大家心生不舍起来。 山庄东面是一片梅林,生了遍处的梅花,景色倒是生得极好,但众人此刻并没心情赏景,毕竟是被僵尸掳了去,他们此刻还是担心那吴娘子的生命安危。 卫祁在行在前头,追随着罗盘变换的方向,忽而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奇怪。” 乔吟听出不对劲,问道:“怎么?” “到了此处尸气似乎突然便没了,可罗盘还是在转……右……往右……”他视线顺着右侧看去,似是隐约瞧见了什么,眉心忽然一跳:“在那!大树后面!” 几人顺着卫祁在所指方向看去,跃过草丛,果然见一株梅树下露出了粉色衣襟的一角。 李秀色连忙朝那棵梅树奔去,绕过树后,瞧见树下正靠躺着一个人。 是一个小娘子,穿一身粉色绣莲纹锦裙,身旁掉落一个金色双蝶簪。她眉眼清秀,只是闭着双眼,似是陷入昏迷之中。 “吴娘子?!”虽未见过这吴荑儿的面,但想来应当没错。 卫祁在也匆匆赶至,蹲下身把上吴娘子的腕脉处,静断半晌,沉吟道:“无碍,应当只是吓晕过去,没被僵尸所伤。” 李秀色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她蹲在吴荑儿面前,轻轻碰上她的肩膀,小声道:“吴娘子,吴娘子,醒醒?” 昏睡之人在唤声中终于有了些反应,紧皱着眉头,先是嘤咛一声,随后方才慢慢睁开了双眼,似还有些迷茫,她看了卫祁在与李秀色一眼,大抵是还有些困惑所处境遇,轻道:“你们是……” 目光稍稍向上一抬,瞧见颜元今等人,又是稍稍一愣:“世子、顾公子……乔小姐?” 颜元今几人是胤都世家公子小姐中有名的人物,她一眼便认了出来。 乔吟道:“吴娘子,你总算醒了,你方才被僵尸所掳,好在没有受伤——” 吴荑儿神情一怔,身子忽而一颤,喃喃道:“僵尸,对,有僵尸……” 见她似回想起来,模样有些恐惧,李秀色忙出声安抚:“别怕,那僵尸已然跑了,它不在这里,你很安全。”说完,又问道:“吴娘子,你可还记得那僵尸模样?它为何要掳你?” 卫祁在也问:“它对你做了什么?怎么便放了你?你晕前可曾见着它朝何处逃了?” 吴荑儿怔怔道:“我……它……” 她似乎努力回想了一番,而后忽然抱住了头,一脸的惊慌痛苦:“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我只知它生得十分恐怖,然后、然后我便晕过去了……僵尸、僵尸为何要掳我?我好害怕,它为何要掳我?” “没事,没事,别怕,”李秀色竭力安抚:“不记得就别想了,眼下有我们在这,它不会再来了,你放心。” 吴荑儿抱着头,微微颤抖着,被李秀色搂在怀中,方才慢慢安定下来。 卫祁在叹了口气,而后起身:“追邪盘上的墙粉痕迹已经用尽,再追踪不了那东西的方向了。”他朝远处望了望,拨出肩头一朵落梅,摇头道:“看来还是让它跑了。” 吴荑儿面上还挂着泪珠,她捡起地上的发簪,在掌心握了握,而后抬头道:“我想回家。” 卫祁在点了点头:“夜深危险,未免那僵尸再寻上你,小道护送你回去。” 乔吟忙道:“我同你一起。” 她说完,对吴荑儿笑了一笑:“员外府可是在城南方向?我乔府也是,正巧顺路,我与小道长一道送你回去,”说着,眨了眨眼:“待你安全,再劳烦让他送一送我。” 她如今与卫祁在正是浓情蜜意时,可谓一刻都不舍得分开。卫祁在闻言只是点了点头,温声道:“好。” * 送吴荑儿回府不需要多人,再者李秀色几人也是识相的,有成人之美之意,不去叨扰那一对鸳鸯的温存,于是众人便分了两拨而行。 出了梅林,一队朝城南而去,一队顺着城东而去。 李秀色慢吞吞地走在巷中,越走越觉得诡异,越走越觉得很不对劲,终于一顿步子停了下来,朝左抬头看看,再朝右抬头看看,终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大声道:“这已经走了半晌了,你们两位不必再跟着我了罢?” 一左一右好似两个护法,个子还那么高,将她这矮小的夹在中间,活像个馅饼。 顾隽微微一笑道:“李娘子,不是我跟着你,你大抵忘了,我也住在城东,咱们是顺路的。” 李秀色一噎,这顾隽说的也没错,太师府她也去过,确然是在城东,还比李府要稍远一些呢。 她扭头看向颜元今,眯了眯眼,那这厮呢?她要是没记错的话,广陵王府应该是在城西吧,这条路可是和他回家的方向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的。 广陵王世子见她瞧着自己,便挑了挑眉:“看什么?” 他面不改色地行在她右侧:“我送你回府。” “……” 刚刚不都说了不用送了吗?这世子怎么回事,古里古怪的。 颜元今又慢悠悠道:“你的步子跨得太小,我同顾隽都在放慢速度等你。” 李秀色嘟囔一句:“又不是我让你们等我。” 颜元今罕见地也没恼,只续道:“你有什么不高兴的?有两大美男子与你同行,护你回府,是旁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你应当感恩戴德才是。” “……”我呸。 李秀色简直无语,这世子骚包就罢了,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自恋狂,虽说话也没说错,美是挺美的,但这种话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实在欠扁得很。 顾隽在旁轻轻一笑,大抵是这两人的互动让他觉得有趣,只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 李秀色也懒得同颜元今掰扯,只轻哼一声。 罢了,一起走就一起走吧。 三人慢慢在巷中慢慢行着,气氛到一时祥和起来。李秀色步子本就小,虽说那两人特意等她,但她还是落了一小截,瞧着前面两人的背影,一片安宁中,脑中不知为何突然响起了系统的话来。 ——“顾太师长子承父母之命同宰相次女成婚,与不爱之人共度余生,循规蹈矩一世至死。” 她盯着顾隽的一袭青衣,君子翩翩然,却要落得如此苍凉的结局。 她心中一时怔仲,吸了吸鼻子,加快脚步奔了上去,行至二人中间,扭头似随意般问他道:“顾公子,听乔姐姐说,你已经向国公府退婚了?” 不知她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广陵王世子先扭头看了她一眼。 这小娘子怎么突然关心起顾隽的婚事了? 顾隽也稍稍一愣,点头道:“嗯。” “你做了件好事,君子有成人之美,”李秀色赞赏道:“乔姐姐会感谢你的。” 顾隽笑了笑,没有作答。 李秀色想了想,又道:“那……”她又似随意提起一般:“你今后做如何打算?” “今后?” “对,”李秀色意有所指道:“你的婚事,如果顾太师又给你相了新的婚事,要你娶哪哪家小姐,可能……”她唔了一声,斟酌着组织了下语言:“可能你连那小姐的面都没见过,你也不喜欢她,或者说,你根本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就要娶她,到那时怎么办?” 她的话让顾隽稍有些怔仲,他慢慢朝前走着,想了想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顾某自幼便听从父亲大人的话,从未有过逾矩之举,倘若,”他说着,顿了顿,“倘若这次不是让我同乔娘子与卫道长朝夕相处间看到了他们之间的情意,懂得了一些难得的道理,我恐怕也不会想到退婚。”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李秀色的问题,却又好似给出了答案。 李秀色抿抿唇,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顾隽忽然又开了口:“其实很多时候。” 他默默注视着前方,那是巷子出口,有一道细微的光亮,照射进黑暗冗长的路中央,顾隽的视线定在那光亮处,喃喃续道:“我时常觉得,顾某的人生好似在被人推着走。仿佛冥冥之中,一切都已做好了安排,一切都是注定的,我只需照着那轨迹行走便是了。” 李秀色一怔。 她不是没有想过,书中的角色会对自己“是谁、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产生怀疑和反抗,可她没有想到,原来顾隽会对自己的生活有那么不真实的感触。 她和他们待了太久,都已经忘了眼前的一个个实际意义上不过是纸片人。 顾隽说的没有错,他怎么不是在被推着走呢?他被困在书里,在被安排好的剧情里,在一个狭小的牢狱中,永远也跳脱不开。 李秀色咬了咬牙,低声道:“那要不要试试,不要被推着走呢?” “比如,”她道:“我是说比如,未来某朝一日,试着反抗一下?” “顾公子,你的婚事,完全可以听从自己的内心,倘若你还不知道何是喜欢、何是爱,便只待你慢慢摸索懂得后再去成婚生子便好,你的人生是自己的,不用什么都听父母之言,如此,才能活得潇洒、自由、而又精彩,不是吗?” 顾隽微微一怔,忽而笑了笑,温声道:“好。” 他道:“李娘子说的是。” 李秀色也冲他笑笑,听着身侧踢石子的声响,才反应过来旁边还有一个人。 广陵王世子打从方才便没有说话,他慢悠悠走着,仿若一个旁观者,难得的耐心,细细聆听他们的交谈。 李秀色扭头瞧他,盯着他好看的侧脸。 少年的发尾随着步子微微摇晃,铜钱与翡翠铃铛发出叮当的碰撞声响,恣意张扬。 ——卫和三十七年,于生辰日灰飞烟灭,享年一十八岁。 她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还有你。” 第124章 进宫 广陵王世子:“我?” 李秀色瞧着他, 这厮生得一张毒嘴,行事做派也素来蛮横不讲理,若非是有身好功夫外加王府世子的身份在, 早不知道被多少人追杀了, 他积攒了多少怨气仇家,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被人寻了仇,未来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身故。 可终究死时也不过十八岁,正好的少年年纪,思来想去都有些可惜凄凉,她也不知是恻隐之心作祟还是因为什么, 心中怎么都不是滋味,叹了口气道:“没什么, ”顿了顿, 又道:“你、你日后注意些安全罢。” 同顾隽长篇大论一大堆, 到他这里只能蹦出这么几个字来。饶是如此, 颜元今还是微微一怔,他不知道这小娘子为何会突然说出“注意安全”这四个字,笑了一笑,偏头看她一眼:“关心我?” 李秀色没答,反倒是顾隽道:“李姑娘应当是在关心昨昨兄。” 广陵王世子如春风拂面,眉头很是满意地微微一挑。 三人穿过巷口,再走过一道街,便到了李府面前。 颜元今打量起监□□的门匾, 比起王府的足足小了两个圈, 这是他第一次来此地,一想到这地方是这小娘子出生生长的地方,一时陌生又新奇。 李秀色冲他们行了别礼:“已经到了, 多谢顾公子及世子相送。” 顾隽颔首:“李姑娘不必客气。” 又道:“二位应当还有话要说,顾某先行一步。”说完,施施然做了别,顺着西面的巷路而去了。 李秀色一时还有些莫名,她看向杵在原地四处打量的广陵王世子,疑惑道:“世子有话要说?” 颜元今转过头来。 他有话要说? 啊,晓得了,是顾阿绣那小子在给他二人创造机会。 可他应当说些什么? 那日陈皮说,若是小娘子对一个人的心意没了,代表她生气了,失望了,需要使些手段哄哄方才能挽回来。这些手段里,说话也是一门技巧,不可过于野蛮,不可过于霸道,更不可过于凶狠,要温顺一些,和颜悦色的。白日里他见着她总是和那顾夕待在一处,心情不大顺畅,说话便也不怎么好听,眼下只有他二人待在一处,气氛也恰当好处,或许能试上一试。 思及此,颜元今抬头看了看头顶,想了一想,开口道:“今晚月色不错……” 李秀色跟着抬头,恰瞧见一朵黑云将那残月半个身子遮住,嘴角忍不住一抽,应道:“世子便是要同我说这月亮吗?” “倒也不是,”颜元今望着残月,清清嗓子:“你那个梅花兔子糕……” 李秀色眉头一蹙,这厮怎么又提起糕的事了? 正要说话,却听他又道:“——味道也不错。” 主动说这种话,似乎让他感到有些别扭,没有转头看她,只抬着头,而后斟酌了一下言语,再清了清嗓子,续道:“本世子其实……还算喜欢。” 李秀色一怔。 见她没有说话,他顿了半晌,轻声问道:“以后真的不做了?” 不知为何,李秀色总觉得他这话问出了股小心翼翼的味道。她直觉他有些奇怪,可也说不上来哪里,张了张嘴,正要回话,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马车声响。 那车停在了二人后方,车上下来一位身穿青色官袍头戴官帽的中年男子,他一眼便瞧见了李秀色的身影,见她深更半夜不知分寸与一外男于府门前待在一处,离得颇近,正不知在讲些什么,眉头顿时紧皱,一面上前,一面厉声道:“你们——” 那外男闻声转过了头来,发间叮叮一响。 李谭之脚底险些一滑,难以置信:“世子殿下?” 他只怕是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方才确信。此少年俊美无双,满胤都除了那小世子,谁还有这一张脸,又有谁还会在发上编着铜钱铃铛? 他除了过去在宫中曾偶然瞥见过这世子几次,从未在外头撞见过,眼下竟出现在了自家的府门前面,还是和自己那个最不出挑的小女儿一起,莫非是她闯了什么祸事惹上了这祖宗?难不成是为了许久之前扬州亭那一闹来兴师问罪?可即便如此,王府这么多下人,差一个来便是了,他堂堂一个殿下,何必要亲自到场? “世子,”李谭之拱手作礼,试探问道:“敢问您深夜到访,所谓何事?” 说着,皱眉看了李秀色一眼,轻斥道:“你还在这做什么,快些进去。” 他语气颇凶,李秀色“哦”了一声,转身便要进府,却忽被人伸手拦住。 李谭之一惊,视线定在广陵王世子拦在自家女儿面前的手上。 “城中有僵尸出没,”颜元今收回手:“我今夜是护送令爱回府,方才到了这里,还请监正大人莫要见怪。” 李谭之嘴角一抽。 他面色一时尴尬起来,干笑一声道:“怎么会见怪,小女……小女能得殿下护送,李某应当感激才是。” 说完,又邀请道:“既然如此,世子可要到府中一坐,喝杯茶再走?” “下次吧。” 广陵王世子说完话,看了李秀色一眼,笑了笑道:“人已安全送到,我便先回去了。” 李谭之连忙行礼:“世子慢走。” 待颜元今走远,他方才直起身子,神色复杂地看了李秀色一眼,低声道:“你与世子是怎么回事?” 李秀色转身朝府内走,她知晓这李谭之对于阶级层面的迂腐,未免多声事端,便随口胡诌道:“没什么,今日纯粹是碰巧遇见,世子心善,晓得城中不安,便举手之劳,送我回来了。” 又道:“即便是阿猫阿狗,他也会送的。” 世子心善?这他怎么没听说过。李谭之自是不大信的,他将信将疑地“嗯”了一声:“如此便好,你也应当知道他是什么身份,是什么人物,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最好莫要给我生出来,也莫要因为今夜之事便失了分寸,以后离他远一些,这种人,不是我们府上能招惹得起的。” 这种话李秀色听得耳朵都要生茧,闷声道了声“是”,思绪却都一直放在方才那骚包的问话上。 ——“以后真的不做了?” 放在过去,求着他吃他都不要,可现在,却会用这种语气问她。 总觉得这家伙哪里不对劲,似是有些变了,可一时也说不清变在哪里。 他就那么喜欢那梅花兔子糕么? 她想来想去想不明白,甩了甩头,抛至脑后去了。 * 颜元今并没有回王府,而是直接去了宫中。 他归都那么多时日,还未曾去宫里问候一声。今日是迎春之时,除了玉春山庄有一场春宴,宫中其实也有设宴一场,在场皆是皇亲国戚,他去了山庄,白日没能进宫赴宴,便只好于此时去一趟。 过了御花园,行至坤粹宫,宫女已然等候多时,迎道:“世子。” 颜元今点头,行至殿中,正见殿上端坐一凤冠女子,方才微微行礼道:“姑母。” 此人正是当今皇后,她虽生得慈眉善目,言语间又很有一国之母的气度,微微笑道:“你来了?坐。” 待颜元今入座,方续道:“圣上日夜操劳国事,此刻应当还在乾清殿中,眼下就你我叙叙罢。我听人讲,都城近日又不太平了?” “是。应当是又有僵尸作怪,城中一月内已无故失踪了数名女子,全然不知去向。我已让顺天府调取了这几名女子的籍册,应当很快便能寻着些蛛丝马迹。” 皇后看他一眼,笑道:“我并非关心这些。今儿,我晓得你一向最对此类案件颇感兴趣,过去也破过不少案子,想着是你喜好,我都由着你去,可到底此事有关怪邪,委实危险了些。你也知道,圣上与我膝下无子,唯有几个公主,我们都是将你视作亲儿子的,谁愿意看亲儿子遇险?此类案件一向交由阴山观处置,你也不必太过上心。” 颜元今点头:“是。” “你该上心的另有其事,”皇后话头倏尔一转,言语间掺了几分笑意:“算一算日子,再过两月便是你的生辰了,已经是大孩子了,这年岁已到,是否该在婚事上上上心了?” 未等他应声,又道:“我瞧着那燕瑟便不错,上个月,她亲口说起属意了你,我心中便也有了主意,你二人郎才女貌,身份相当,是再好不过的。” 颜元今道:“元今眼下还未想过这些,至于她——” 他正想提起自己曾在信中已经回绝一事,却听皇后又道:“哎呀,说到燕瑟,本宫怎么忘了,巧得很,她白日里未来宫中赴宴,方才也赶来同我交代了一番,现下正在我殿中后院赏花呢。来人,叫郡主过来。” 颜元今闻言,暗中皱了下眉。 本以为今夜来宫中说个话便能走,没想到姑母备了这么一手。 哪里是巧,她分明是特意前后唤了两人过来,又故意留了那劳什子郡主一会儿,就是为了让两人碰面,再多加撮合。 他心中烦得紧,偏偏面上不能表现出来,只得默不作声地候着。 没一会儿,那燕瑟便从屏风后步了出来,在殿前半蹲行礼道:“皇后。” “起来吧。”皇后笑道:“瑟瑟,抬头看看,看看你旁边,你们两人可应当是见过了?” 听闻这称呼,颜元今又蹙了下眉。 他没有转头看她,只察觉她目光应在自己身上落了落,而后道:“白日在玉春山庄,便已见过世子了。” “甚好,甚好。”皇后满意道:“如此,本宫也有些乏了,眼下时辰已晚,你二人既然都凑巧进了宫,便一道回去罢。” 不等二人说话,便吩咐道:“来人——送世子和郡主出殿。” * 宫中四处点灯,即便是残月云遮,路也亮堂得很。 颜元今行在前面,他个子高,腿也长,没一会儿便与身后的人落了一大截,丝毫没有等一等的意思。 燕瑟在后慢吞吞走着,想跟却跟不上,咬了咬唇,忽道:“世子。” 广陵王世子这才顿了步子,转身道:“燕……”他一皱眉,实在懒得麻烦记别人的名字,便续道:“什么郡主,咱们便在此处作别好了。” 燕瑟一愣。 却听颜元今又懒洋洋道:“不大巧,我眼下并不想出宫,还想在花园中逛逛,你自己请回罢,不送。” 说完,也没管她愿不愿意,更没等她回应,步子一转,率先朝着一旁的路走了。 小娘子在原地停了许久,方才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 没了烦人的跟着,颜元今方才轻松起来,心情也好了不少。 在御花园瞎逛一通后,懒得再从宫门正门走,正想找个围墙翻出去时,忽觉身后似有什么动静。 他双眼微微一眯,冷声道:“出来。” 半晌,那动静才稍大了一些,不远处的假山石后,慢慢走出来一个人影。 “世子。” 那人声音低沉,却有一丝诡异的柔和。 颜元今认得这声音,眸色倏然冷了下来,似是气笑了:“你胆子不小,我早便让你见着我就绕道走,你却还敢在我面前出现。” 那人影从阴影处慢慢现出,眉眼被灯火照亮。 一身蓝色圆领的袖衫,衫上绣着圆蟒纹路,明显是宦官装扮。身形不高,有些干瘦,半张脸眉目清秀,另半张脸上却似挂了漆黑的胎记,远远看上去有些可怖。 他低声道:“我有事告知。” 颜元今并不想理会,只看着他:“你不怕我杀了你?” “宫中不能杀人,泽幼既在宫中这么多年,世子若能杀,我早便人头落地了。” 颜元今讥讽:“你当真是不怕死。” 话音落时,远处传来宫中巡兵经过的声响,那人沉声道:“时间不多,我只说一句话便走。” 远处一巡兵高举火把,叫道:“园中似是有人!” “乙丑年,乙丑月,乙丑时——” “保护圣上。” 匆忙说完后,那身影立即隐退于假山之后,再没了踪影。 巡兵匆匆赶至,本要动起刀剑,看清面前之人,方才半跪了一地:“原是世子殿下!” 颜元今看向其后再空无一人的假山,而后收回了目光,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抬脚踢开挡在面前围墙处的一个巡兵:“起开,我要出宫了。” 巡兵们莫名。出宫?可宫门不在此处啊? 却见广陵王世子足尖稍稍一踮,身轻如燕,瞬间便翻跃过围墙去了。 第125章 相亲 一连几日, 都中都下了小雨。 天气阴寒,李秀色便也没有出门,整日关在房中, 除了吃便是睡, 没事跟着小蚕学学烧饭, 研究出来了新的糕点,再没事就是问问系统剧情进展得如何,得到“路漫漫其修远兮”的答复后,失望地裹进被子里。 直至询问系统得知“卫祁在蹲守在吴员外府外两日,已然捉住了那具僵尸”的消息, 李秀色方才立即精神百倍,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要去看看。 出了后院厢房, 还未行至前厅, 却被方从钦天监忙完回来的李谭之拦了住, 他打量这小女儿两眼, 低声道:“今日你除了长斋阁,哪儿都不许去。” 李秀色讶然:“为何?” 李谭之坐在位上,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慢道:“我已托人帮你相了一门亲事,你今日先去见上一面。” “对方虽不是什么权贵显赫之辈,”他语气顿了顿,“但我已仔细问过,家境虽一般, 但好在背景干净, 人在太仆寺任一小职,忠厚老实,是为良宿。他曾在春宴上瞥见过你, 似乎很是中意,已应许下来了。” 李秀色听得尚有些懵。 亲事?这李谭之素来不怎么关心原主这个庶女,如今怎么突然就开始替她操心起了婚事? 况且,若按年纪,李秀衣都还未许亲婚配,何时能轮得到她? 他这么急匆匆,多半还是因为前两日见着她与那世子待在一处的缘故,他终究不相信“碰巧遇见”一说,也不相信自己这小女儿会断了攀高枝的念头,他在官场上都甘愿做一个默默无闻之辈,素来胆小怕事,不愿与权贵纠葛,所以才想替她草草定了亲事,好让她断了念想,安安分分。 这种人生大事,说定就定,李秀色实在为原主感到无奈,也不知这么急忙敷衍,犹如向外扔了一个烫手山芋,能给他这女儿寻得一个什么样的归宿。 见见就见见,反正迟早她都要回家,此一趟也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思及此,方才道了一声:“好。” 李秀色随意装扮一番,上了马车,直奔长斋阁,没一会儿便到了目的地。 此次约在二楼一包厢内,李秀色寻着后,敲了敲门。 没一会儿,厢门方才被人从内打开,那人言谈儒雅,客客气气道:“可是李家三娘子?” 李秀色点了点头,轻声道:“杜公子。” 杜衡生连忙做出“请”的手势:“李娘子,进来谈罢。” 李秀色应声,让小蚕独自守在外头,跟着杜衡生进屋去了。 坐上对面,杜衡生贴心地给她倒了杯茶水,李秀色饮上一口,趁机会透过帷幔细细打量他。 听李谭之提起,这杜衡生癸亥年生辰,是位比她大上两岁的小郎君。眉眼虽不及李秀色在这书中见过的一干帅哥,但也还算端正,谈吐举止更显斯文。他穿一身碧色的袍子,从上到下颇显文人气质。 杜衡生似也在默默打量她,忽道:“娘子面上这是?” “胎记,自幼便有的,”李秀色摸了摸额角,问道:“可是吓着杜公子了?” 吓着才好。 她出门前特意将脸上这道胎记涂重了些,卫朝男子这么在意美丑,这杜衡生要是看见她这幅模样,恐怕退婚都来不及罢? 却不想杜衡生摇了摇头,微笑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李娘子这道是令堂予你的馈赠,这般独一无二,别有一番风情,是李娘子独有的美处,如何会吓着别人呢?还请李娘子莫要再将此事放在心上了。” 李秀色怔了怔,她没想到这杜衡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原本因这莫名其妙的“相亲”而烦躁的心情一时竟平静了下来,她脑中忽然响起当初朱娘子所说的“你如明珠蒙尘,自有人能发现你的美”,心中一时对面前之人有些改观起来。看来这杜公子的确是个好人,若是她回家后,能让他与原主结下良缘,也不失美事一桩。 如此想着,她便微微笑起来,颔首道:“杜公子说的是。” 杜衡生也笑起来:“李娘子喜欢吃什么?我让小二上了些菜样点心,不若都尝尝看。” 说着,还主动替她夹起菜来。 如此贴心热情,到底是相亲对象,李秀色难得也红了脸,赧道:“多谢。” 而后矜持地小口小口尝了起来。 二人气氛毫不尴尬,甚至其乐融融起来,包厢开着一扇小窗,站在走廊便可看见内中光景,小蚕守在外面,透过小窗朝内偷偷往,见自家小姐与那位公子看上去聊得不错,顿时也替小姐开心起来。 正默默瞧着,肩膀忽被人自后拍了一记:“小蚕姑娘?你怎么也在这里?” 小蚕吓了一跳,回过头,才发现身后站着竟是广陵王世子的那个小厮。 她当即“嘘”了一声,可不能让这陈皮坏了小姐的好事。 陈皮见她模样,也好奇地透过窗口朝内瞅了过去,见着其中相对而坐的两个人,两眼顿时瞪得老大,嘴也张得老大:“这这这——这是在做什么?” “这还用说么?”见这小厮一惊一乍,小蚕朝他翻了个白眼,当即将小姐的好事交代了出去。 陈皮闻言,一张嘴彻底合不上了。 坏啦! 主子的小娘子要被旁人抢走啦! * 长斋阁,三楼包厢。 桌前正坐着一位身穿雪青冷紫色锦袍的小郎君,面前桌上摆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乙丑年、乙丑月、乙丑日”一行大字,屈指轻轻扣在上面,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敲着。 “乙丑……”他喃喃一声,音色中犹带几分困惑。 嘶,到底是什么意思? 正思忖着,只听“砰”一声,房门忽然被人一下撞开。 随后,一小厮便如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眼见就要扑至他身上。 “主子——!” 广陵王世子眉头拧起,一脚将他踹了开来,不悦道:“叫什么,你主子我还没死呢。” 又啧一声:“不是叫你去顺天府将卷宗拿来?” “主子,”陈皮屁滚尿流地爬了回来,自袖口取出厚厚一捆卷宗,递上去道:“那失踪的所有女子的籍册记录,都在这了。” 颜元今接过,正抬手要翻来看看,瞧见自家小厮还杵在一旁不动不动,便掀了掀眼皮子:“还有事?” “主、主子,”陈皮瞧着他脸色,扭捏了一会儿,道:“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广陵王世子道:“若是讲了什么我不满意的,便将你舌头割了。” “……” 陈皮:“那我还是不讲了吧!” 颜元今瞥过去一眼:? 陈皮当即苦下脸来,嘀咕道:“那小的讲、讲了,您别生气。” 颜元今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你再废话,我现在便替你割了。” 陈皮身子一抖,忙大声道:“李娘子眼下也在这长斋阁!” 她也在? 翻册的手一顿,广陵王世子挑了挑眉,转而抬手拿起一旁的茶盖,拨了拨杯中的茶叶,慢悠悠道:“继续说。” “她、她现在人在二楼包厢——” “嗯,”颜元今低头喝了一口茶:“然后呢?” “同她未婚夫婿在一起。” 一口茶水未咽下去,广陵王世子狠狠地呛了一起。陈皮吓一大跳,忙上前去替主子拍背。 咳嗽了老半天,颜元今才好不容易顺过来气,问道:“……和谁?” * “此人名唤杜衡生,光州县人士,因在太仆寺谋上了官职,方才独自搬至都城。区区马官一名,偏偏附庸风雅,长得也就一般,比李娘子大上两岁,据说是这两日才定下来的亲事。” 长斋阁三楼一侧开了一扇小窗,就此方位,可正好看见二楼对面的厢房,透过那厢房的窗口,可隐约瞧见内里坐着的二人身影。 陈皮靠在床边,一边替主子观察形势,一边小声讲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了自家主子。 广陵王世子也顺着窗边瞥去一眼,冷笑一声道:“马官?好他个钦天监监正,随随便便便将女儿许配出去了?” “就是,”陈皮同仇敌忾道:“就是要许,也得许一个好一些的人家。” 颜元今:? 陈皮的话忙转了个弯:“譬如主子这样的。” 广陵王世子轻哼一声,心中虽甚是受用,口上却道:“闭上你的嘴。” 他坐在窗边,视线透过窗口远远落在那房内两人的身上,右手屈指在桌上扣着,却丝毫没了方才的不紧不慢,反而扣得越来越是急躁。 屋内那两人似是相谈甚欢,小郎君正在给小娘子夹菜,颜元今见状眉头一皱:“你看她是不是笑了?” 陈皮望去一眼,明显看见那李娘子含羞带笑一朵花似的,却还睁眼瞎似的摇了摇头,安抚住主子道:“没有罢!主子,定是你眼花了!” 颜元今眉头拧得愈发厉害,手指过去,指尖抖了一抖:“她、她怎么看上去这么高兴?” 陈皮继续道:“没有罢!主子,定是你眼花了!” 颜元今正看得生出无名火来,窗外忽然走过去几个人,将视线全然挡了住。 他一时不悦,正要差陈皮去将人赶走,那几人却已行了过去。 视野再度变得清明,视线所及之处,却再没了那厢内两人的身影。 广陵王世子当即嘶一声:“人呢?” 第126章 捣乱 片刻前, 厢房内。 李秀色用膳完毕,正思忖着要再和这相亲对象聊些什么,却听他主动道:“李娘子, 眼下时辰尚早, 不若我们一同出去逛逛?” 自打穿书, 还未和男子一道逛过街,她有些不大好意思起来,点头应允道:“好。” 逛街不需婢女陪同,她让小蚕先行回府,方才与杜衡生一道出了长斋阁。 长斋阁外巷中便是集市, 路两边满是摊贩小店,十分热闹。也有不少郎君娘子结伴出行, 看上去恩恩爱爱, 见着有一对停在了卖冰糖葫芦的摊贩跟前, 那小郎君买了根递给身旁的小娘子, 小娘子咬上一口,相视一笑,二人瞧上去甜甜蜜蜜,李秀色便不由朝那边多看了两眼。 杜衡生顺着她目光看去,贴心道:“李娘子,可是想吃糖葫芦?” 被看穿了心思,李秀色有些微窘。 杜衡生笑笑,先行一步行至那抱着葫芦草捆的摊贩跟前, 递上银钱:“来一串——” 话音未落, 一旁忽然又伸出来一只手来,先他一步朝那小贩手里扔了块大大的银子,整个人都挤上了前, 万般阔绰道:“让让让让,不用找了,我全包了!” 杜衡生一愣,只见那小厮装扮的人一把自摊贩手中将整捆糖架都抱了走,扭头冲他轻哼了一声,一根也未给他们留便扬长而去。 李秀色在旁看得也懵了一懵。 等等,方才这人,好像是……陈皮罢? 他如何会在这里?他在搞什么名堂? 杜衡生收回递银钱的手,无奈笑了笑道:“李娘子,委实对不住,这……” “无碍,”李秀色忙道:“我也不大想吃,杜公子,咱们去旁处看看罢,”她左右看了看,忽而诶一声,指向对面另一处摊贩:“那卖的什么,瞧上去挺有意思的。” 两人行至摊贩前,瞧见上头各式各样的木制雕刻的小玩意,有花鸟树木,奇珍异兽,琳琅满目,李秀色双眼登时一亮,称赞道:“真是巧夺天工。” 杜衡生道:“李娘子喜欢?那便挑上几个,我赠给娘子。” 他抬手摸上去,笑吟吟道:“这鸟不错,小巧玲珑,栩栩如生,娘子可欢喜?” 李秀色点了点头。 “好,”杜衡生笑笑:“那便就要这——” 话未说完,又听一声:“让让让让!” 那小厮模样的人又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挤至摊位前,朝上扔了块大大的金元宝,大声道:“这什么鱼啊虾的,鸟啊豹的,我家主子全要了!现在就包起来!” 那摊贩瞧见如此大的元宝,双眼都登时直了,二话不说就手脚麻利地替他全包了个干净,不过片刻功夫,摊位上便瞬间空空如也。 那小厮将装满战利品的包裹重重朝肩头上一抗,又翻着白眼瞧了杜衡生一眼,自鼻孔里哼出一声,再度扬长而去。 杜衡生:“……” 李秀色:“……” 杜衡生大抵是莫名了半晌,有些想不通似的,低声自语道:“我同这位小哥是否有过些什么过节……” 李秀色在旁尴尬地一抽嘴角,忙道:“不不不,八成只是他也正好喜欢罢,杜公子,别多想了,咱们再去别的地方看看。” 杜衡生“嗯”了一声,两人又在集市中逛起来,行至一巷口贩卖各式饰品的摊位前,他率先停了脚步。 上头摆满了一些小娘子家惯用的发簪、花卡,名目繁多,精致非常。 李秀色也停了下来,注意力很快被其中一个烟萝紫色的发饰吸引了去,鸢尾花形状,很是可爱。她心中一时欢喜,还未来得及伸手去摸,却听杜衡生在一旁道:“李妹妹,这个衬你。” 方才还喊的李娘子,这会儿忽然换了个称呼,李秀色一时还有些不习惯,将将一愣,却见杜衡生已然拿起了面前的一支极其简朴的纯色木簪,侧身于她面前,轻声道:“我替你戴上。” 说着,便抬起手,动作温柔地欲将那发簪簪上去。 二人靠得极近,李秀色还未曾被男子戴过发饰,一时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抿着嘴唇,正有些羞涩,忽听身后一声:“打住!” 话音落,一个人影“唰”地从二人中间的缝隙中挤了进来,如同棒打鸳鸯般,硬生生将两人彻底分远了开,而后一把夺过杜衡生手中的簪子,高声道:“这个我买了!” 说完,又抬手在摊位上一挥:“这个那个,这些那些,我家主子统统包下了!” 杜衡生这会儿只愣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敢问阁下,你家主子是……?” 那小厮直接一横眼:“管得着么,我家主子也是你配问的?” “……” 李秀色在旁看着,实在有些头疼,眼见那摊主收了银子后利索地替他打着包,终于忍无可忍道:“他一个大男人,要这么多女子饰品做什么?” 瞧见是她问话,陈皮态度瞬间客气了几分,只道:“我家主子就喜欢这些,李姑娘你不懂。” 李秀色一愣。 就喜欢这些?也是,全天下没有比颜元今那厮更骚包的了,骚包的喜好,本身就不可与正常人同日而语。 陈皮接过摊主递来的包裹,又对着杜衡生横吹鼻子竖瞪眼一番,再一次扬长而去。 “……” 李秀色忙安抚上来:“我认得他家主子,天生便是个怪人,杜公子莫要放在心上。”她抬头看了看天,而后道:“眼下天色也不早了,我看今日便到这里罢。” 杜衡生的兴致也被搅和了不少,点了点头道:“那便让我送李妹妹回府——” 李秀色“啊”了一声,推辞道:“不必了。” 且不说她眼下并非是真的要回府,若是再让这杜公子陪着,指不定那陈皮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她随意寻了个借口,才叫这杜衡生打消了送她的念头。 二人分别,李秀色见他走远,方才租了辆马车,一路朝城南方向去了。 * 不知行了多久,只听前马突然一声长嘶,车夫也“哎哟”一声,马车就此停了下来。 车夫跳下了车头,去查看那黑马前蹄,看了半晌,终于皱起眉头,朝着车厢内道:“姑娘,这马儿不知怎的伤了腿,怕是走不了了。” 李秀色掀开帘子,伸头瞧了瞧,衬着昏暗月色,果然见那马的右前腿扎着根什么物什,伤口正殷殷冒着血。 奇怪,好端端的,马怎么会受伤呢? 她心中想不明白,却也没有再多问,只下了车,付了车夫银子,又问道:“那我便自己走罢,敢问离吴员外府还有多远?” 车夫朝前一指:“过了前头那个巷口右拐便是了。” 李秀色望了眼那黑漆漆的巷子,点了点头:“多谢。” 别过车夫,她便独自一人进了巷,眼下时辰算不上太晚,但是天已尽数黑了下来,再加上此地稍显偏僻,巷中便也没有什么人影。 走了几步,忽听见身后有一丝细微的动静,窸窸窣窣。 李秀色之前不是没被僵尸尾随过,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辰,她留了个心眼,一面默默走着,一面将手搭在腰间小剑上,细细听着身后声响。 又走了一段,视线余光处突而瞥见地面处,在月光照映下,有两道自后方隐约映过来的黑影。 有人在跟踪。 还是两个人。 她心中一咯噔,倏然停下步子,猛地朝后一转身。 月影绰绰,并没有什么人影。 她回过身,继续朝前走,直觉告诉她,身后跟着的并非僵尸,而是人。 什么人会跟踪她?为什么要跟踪她? 莫非方才那马儿意外受伤,便是出自他们的手笔? 越想越觉得古怪,李秀色提一口气,脚上步子不自觉加快起来。 她一快,身后那两道人影似乎也快了起来。 李秀色心中难免紧张起来,正要快跑,忽听身后传来“唰唰”两记声响,而后是两名男子的闷哼声,和一人的轻嗤声。 她心中一惊,手上摁紧小剑,指尖套上圆环,转身便要下拉,手腕忽被人一把抓了住。 “要谋杀我?” 那人尾声上扬,有些懒洋洋的。 李秀色心仍在扑通直跳,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眼前人熟悉眉眼,这不可一世的口气,不是颜元今还能是谁。 “世子?”也不知为何看见他,她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想起什么,朝他身后望去:“那两人……” “逃了。” 广陵王世子手中拿着串被咬了几口的糖葫芦,轻轻一晃,嗤道:“本以为还要费些功夫,谁知那这么不经碰,被我吐了两个果籽,便转身跑了。” 逃得太快,一时叫他也没反应过来,便也没再追上去。 言至此,又看她一眼:“这些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踪你?” 李秀色也一脸莫名:“我也不晓得。” 颜元今“唔”了一声,似是有些后悔:“早知方才便捞回来一个问问了。” 李秀色也有些失望,但好在危险已经解除,便道:“多谢世子。”又好奇问:“世子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是要去员外府?”颜元今道:“顺路罢了。” 李秀色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她说完,便兀自朝前走去,没走两步,便听广陵王世子大步跟了上来,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状似随意道:“今天跟你在一起的那人是谁?” “世子指的是?” 颜元今冷哼一声:“长得很是磕碜的那个。” 李秀色停下步子:“杜公子与世子无冤无仇,还请世子不要这么说他。” 她这一停,颜元今便也跟着停了下来。 不知为何,听到她这句话,让他原本不爽的心情愈发不爽了起来。 不爽,太不爽了。 片刻前在集市,他坐在路边茶棚,看见这小娘子与那厮并肩逛街,就已让他够不爽了。 那杜什么的也是个不怕死的,居然还敢抬手给她戴发簪。 他远远观望着,口中的果籽都快要咬碎,直至陈皮将一包裹的东西都席卷了回来,也没能让他消掉半分气来。 最关键是,这小娘子竟还丝毫不见拒绝,眼见着那发簪快戴在她头上,她也只是面带红晕,甚至还微微染些笑意。 脸红什么,笑什么?有什么好高兴的? 眼下更是如此,这才见了几面,就开始替他说话起来了? 广陵王世子这一会儿,只觉肚里翻江倒海,莫名酸得厉害。 他眉头拧紧,不满道:“你们才认识多久……” “我是才和杜公子认识不久,”李秀色打断他的话:“但他为人和善,待我也好,世子这么说他,我定是不愿的。” 颜元今被她这话生生一噎。 这小娘子…… 李秀色说完,目光落在颜元今手上的糖葫芦上,不由又想起方才陈皮的所作所为来,若是陈皮自己定做不出来那么莫名其妙的事,必是这厮指使的,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她问道:“世子今日让陈皮将这东西全买了去,是喜欢吃这个?” 颜元今还在气头上,冷哼一声道:“不行么?” 他说完,抬手一挥,不知从哪又变出了一根全新的糖葫芦,递至她面前:“拿着。” “我不——” “让你拿便拿着,不拿我便扔了。” 李秀色无奈,只好收了下来。这东西确实诱人,想着不吃白不吃,便低头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滋味沁入舌尖,让她眉头也不由舒展起来:“味道不错。” 广陵王世子挑了挑眉:“本世子出钱买的,自然是不错。” 李秀色道:“是你从杜公子手里抢的。” “……” 原本还有些洋洋得意的神色立即垮了下去,颜元今脸黑了一半。 李秀色心中实在奇怪得厉害,一边慢慢朝前走,一边忍不住道:“世子,你与杜公子想来也并不相识,今日为何要三番两次……” 没等她说完,便听颜元今轻哼一声:“我看他不顺眼。” 李秀色扭头:“为什么不顺眼?” “因为……”广陵王世子说着话,忽而瞥见她望过来的眼神,顿时嘶了一声,没好气道:“不顺眼就是不顺眼,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若是让紫瓜知道是因为不想看见她与他待在一处,指不定要怎么笑话他。 他可是堂堂广陵王世子,怎么会为这种小事这般小肚鸡肠? 他清了清嗓子,忽道:“你停下。” 李秀色一时有些莫名,却还是停了下来。 颜元今抬手,掌心是一个烟萝紫的鸢尾花发饰,他神色有些许不自在道:“旁的我都扔了,就这个看起来还行,给你了。” 李秀色有些意外,这发饰,不偏巧是她白日里看中的那个么? 见她没反应,广陵王世子便好似没了耐心,忽然道了一声:“麻烦。” 而后上前一步,抬手摁上她发间。 李秀色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便忽觉有只手触上她头发,将那发饰轻轻别了上去。 两人离得极近,桃花香溢满身遭,从她的角度,正好递在他前襟,稍稍抬头,便可看到他正上下滚动的喉结。 颜元今不自在地咽了记口水,稍稍低头,正巧瞧见小娘子微垂低颤的睫毛。 今日瞧见那杜什么离她那么近,要给她戴发簪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 原来这个角度,瞧见她是这样的,闻见的发香是这个味道。 他轻咳一声,后退一步。 李秀色也将将回神,抬手摸了摸头上的那鸢尾花。 这还是广陵王世子第一次给小娘子戴发饰,手心都有些微微的出汗,他悄悄观察她的反应,心中默默地想,倘若她欢喜那杜衡生如此,他也这么做,她便也会欢喜罢? 应当能感受到他对她的特别罢? 若再不懂,就真是个笨瓜了。 然而她摸了半天,却忽道:“世子,你好像别歪了。” 颜元今眉头一蹙,没说话。 李秀色倒也无所谓,歪了便歪了罢,反正深更半夜的也没人瞧见,便不再去碰,只是心中奇怪得很,也不知这世子怎么回事,竟亲手替她戴发饰,莫不是撞了邪了? 她走在前头,还在想着,忽听他终于出了声,似乎想了许久才开的口:“你……”他顿了一顿:“你与那杜公子谈得不错……所以,你当真同意了这门亲事?” 李秀色一怔,他怎么知道亲事的事? 她想了想,也并不想隐瞒,便道:“若作为归宿,杜公子温良体贴,是个不错的选择。” 虽不能擅自替原主决定了归宿,但是保留这一个选项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却不想,说完话,周遭的气氛似是都一瞬冷了下来。 身后沉默了许久,才听见一声低低的:“知道了。” 李秀色不知他知道了什么,也不知这语气又为何,她只兀自朝前走,直至出了巷口,才发现身后那人没跟上来,已经落了很远,似在原地停留了许久。 第127章 生辰 赶至吴员外府外时, 已是卯时。 员外府此刻大门敞开,道士装扮的卫祁在正手握追邪盘,在门边四处查看, 李秀色远远便瞧见他, 高声招呼道:“卫道长!” 卫祁在闻声一愣, 瞧见是她,便奇道:“李娘子,你怎么来了?” 李秀色上前,直接开门见山道:“卫道长,我听闻你已抓住了那只僵尸?” 卫祁在点了点头, 沉吟道:“抓是抓到了,但是……”他说着, 忽而想起什么似的, 话锋一转:“这不过是今日清晨的事, 李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李秀色被问得一懵, 总不能跟他说是系统告知的罢,她摆了摆手,胡诌道:“就是……碰巧听说。” 又立马转移话题道:“那僵尸在何处?” 卫祁在果然没再追问,只叹了口气道:“跑了。” “跑了?!”李秀色还未来得及惊讶,忽听身后一声嗤:“到手的鸭子都能飞了,道士果然没什么用。” 卫祁在顺着声源处望去,瞧见离李秀色后方三步远外,一身雪青锦袍的小郎君, 更是诧异:“世子?” 他讶道:“你怎么也来了?” 广陵王世子乜他一眼, 没有要搭理的意思。他打方才心情便不好,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虽说这破道士也没招惹他, 但他眼下实在懒得给这厮好脸色看,只冷哼一声,跃过李秀色和卫祁在,兀自朝着大门内进去了。 卫祁在瞧出不对劲来,虽说这世子素来这个脾性,但今日的脸色尤其难看,似有什么事惹恼了他似的。他看着颜元今进府的背影,又看了李秀色一眼,愣愣问道:“他怎么了?” 李秀色耸了耸肩:“不知道。” 打从方才那一路这骚包就不对劲了,不,应当说,今日他就没有对过劲过,谁知道他犯的什么情绪。 两人也随之进了府。 卫祁在身为阴山观奉令捉僵的道士,员外府知晓他为吴娘子安全着想,避免僵尸再度寻来一直守在附近,便也准许他这几日随意进出,一直好生招待着。如今见着广陵王世子也来了,吴员外更是备上了一桌好酒好菜,生怕招待不周。 颜元今却没那么闲心吃喝,只道:“麻烦将令爱叫出来一下,我有些话要问她。” 吴荑儿过了半晌方才自己院内出来,她这几日似乎也没有睡好,神色有些许紧张。她行至颜元今面前,微微行礼道:“世子。” 广陵王世子“嗯”了一声,掏出袖中的卷宗放上桌面,轻轻一叩道:“看一下,这些人,可有你认识的?” 吴荑儿点了点头,拿过那几卷卷宗和籍册,一一翻了过去。 颜元今道:“这些是前阵子失踪的女子卷宗,我猜想,僵尸不会平白无故掳人,既盯上了你,自然是因为你与她们那些有何相同之处,或是有何渊源在,你仔细想一想,切莫漏了什么细节。” 听见僵尸掳人四字时,吴荑儿似僵了一僵,神色有些微变。李秀色将她这点变化尽收眼底,却也没有感到太奇怪,被僵尸盯上实在是祸事一糟,想必是这吴娘子还在心有余悸吧。 吴荑儿道:“是。” 她默默坐上对面,翻看半天,这卷宗与籍册上的记载都十分详细,籍册上头有那些女子的身份背景、所居住址,生辰几何,甚至家中有几口人,在做什么行当,都清清楚楚。而失踪卷宗上记载了他们消失的时辰,最后被看见的地点,以及当日旁人最后所见其的穿着打扮。 看了半晌,眼见是一张张陌生的画像,她终于摇了摇头:“小女不认得。” 颜元今“嗯”了一声,这并不意外,他喝了一口茶,续道:“她们的资料你也看过了,可有什么共通之处?” 今日光顾着吃味去了,拿来卷宗籍册后他也没有好好看过,因为心情不佳,甚至都懒得翻开,此刻便走了个捷径,先问问这吴娘子的话。 “共通之处……”吴荑儿盯着纸张,一边喃喃,一边摇头:“没有……” 颜元今见状也问不出什么,唔了一声,作势便要将卷宗收回,却听吴荑儿忽然“诶”了一声:“等下……” 她斟酌问道:“生辰年岁算吗?” 她指着籍册上某一处,语气中带着些不确定道:“这几个娘子都是乙丑年出生的,我也是。” 乙丑年? 乍一听见这三个字,颜元今微微一愣,但随后又反应过来,道:“算也不算,乙丑年出生的今年应当刚满十八,本世子就是与你同年,这都城中不知多少人皆是乙丑年生人,若以此为标准,那僵尸的范围则广了去了,并不能定向追踪。” 吴荑儿闻言点了点头,却又道:“可是……”她忽然抬手翻至其中一本籍册,指了指上面,犹豫道:“我的生辰年月日,与这位娘子,都是全然相同的。” 连日子都相同? 颜元今闻言,起了一丝兴趣,拿过那本籍册翻看,见那页上头的生辰一栏里写着:“乙丑年、丁卯月、己巳日,丑时生人。” 他抬眉道:“你也是?” 吴荑儿点了点头:“我也是。乙丑年、丁卯月、己巳日,不过时辰似乎记不大清了。” 不远处旁听着的吴员外忙道:“卯时,是卯时!” 这可就有趣了,同年可以有许多,可同年同月同日就难得了。 广陵王世子正暗暗思忖,忽听一旁的卫祁在“咦”了一声,似发现了什么,问道:“那吴娘子便是至阴相属了?” 吴荑儿道:“是。” 一旁的李秀色有些听不大懂了,问道:“至阴相属,那是什么?” 卫祁在应声道:“至阴相属,顾名思义,便是她的属相风盘皆是阴相,四柱八字为罕见的全阴命理,此阴律极为难得,需得在阴年阴月阴日出生,吴娘子的生辰便是按照天干地支排列得来的阴年阴月阴日,且她还多了一则阴时,此于阴相中的大阴,是更为难见。” 吴员外也道:“我家小女的生辰确实特别。” 李秀色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颜元今坐在一旁,在卫祁在说话时眉头微微一皱,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而后愈皱愈紧。 阴年,阴月,阴日…… 他眉心猛然一跳。 是了,那泽幼所说的乙丑年、乙丑月、乙丑日,不正是至阴之相么? 他意识到什么,匆忙去翻阅剩下的籍册,将每个娘子的生辰日月都翻看过去。 “乙丑年、辛酉月、癸亥日,未时。” “乙丑年、丁卯日,辛酉月,丑时。” “……” 如数翻看过去,竟无一不是至阴之相。 难道那泽幼所指的便是这些失踪的女子?可她们不是被僵尸所掳么,这和圣上又有何干系? 他一时想不明白,只觉这内里定有蹊跷,便合上卷宗,想着要先去宫里一趟。 不是要去问泽幼,而是要去见一见圣上,他大抵已有几个月没见过这伯父了,那句“保护圣上”实在让他心中有一些不安,不知道泽幼所言所指,若只是在那无事生非故弄玄虚,他定是要割了他的舌头。 问吴娘子的话也问完了,他携上卷宗便想要离开这员外府进宫,起身还未走出一步,余光瞥至一旁站着的李秀色身上,步子却突然又迈不出去了。 夜晚天黑,这小娘子是一个人前往此处,回去定也是一个人。她片刻前方被歹人跟踪过,况且城中还有僵尸出没,委实算不上安全。 若他现在一走了之,谁来护她回程的周全? 这臭道士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员外府也没他放得下心的人。 虽说这小娘子今夜说的话气人的很,闹得他心里很不高兴,可他毕竟是宽宏大量的广陵王世子,便不再与她计较了,况且瞧她这模样,想来八成也看不出来他为何不高兴。 罢了,还是等一会儿送她回完家再朝宫中去吧。 思及此,他又慢腾腾地坐了回去,状似随意地又看了李秀色一眼。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感受到他的贴心,至少比那杜衡生要贴心得多罢?嘶,没关系,等一会儿他开口要送她回家,她便一定能感受到了。 李秀色恰巧对上了他的目光,直觉这个骚包世子一直在偷偷看自己,也不知他犯什么毛病,在想什么美事,竟还自己勾了勾唇角。 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将视线移了开来,又看向了卫祁在:“对了,卫道长,那僵尸逃走是怎么回事?” 卫祁在道:“我正奇怪这个。今晨罗盘大动,我察觉到僵尸气息,便布下四壁无间阵设法捉拿它,这僵尸为一具最普通的游尸,可却力大无穷,生前想来也是从武好动蛮力之人,好不容易才将其制服,因太阳升起,僵尸不可露于其下,我便贴了符见它置于府中,想着等日落之时再将其驱使回观,可就在片刻之前,我寻遍府内,竟都没有了它的踪影。”他说着,又道:“方才你们来时,我就在门外,试图找到一丝那东西的踪迹,可惜仍是一无所获。” 吴荑儿站在一旁,始终低着头不说话,李秀色见她神色异常,以为她是害怕僵尸走脱后再来,便上前宽慰地拍了拍她肩膀:“别怕,有卫道长在,那僵尸定不会将你怎么样的。” 吴荑儿半晌没有作声,随后又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 李秀色安慰过后收回了手,正要再跟卫祁在说些什么,忽觉手上沾了什么物什,她指尖捻了一捻,奇怪地“诶”了一声:“这是什么……” 只见指尖处有一道浅黄色的磷粉,应当是方才不小心抹上去的。 方才…… 她疑惑地看向吴荑儿方向,凑近她身边,见她肩头果然还有一点点微末的粉迹,便道:“吴娘子,你这上头有些脏东西,我帮你拍了去……” 说着,便要抬手去帮忙。谁料那吴荑儿身子却抖然一晃,很是慌张似的,慌忙道:“不、不必了,我自己来。” 眼看她抬手要拍上自己的肩头,一旁的卫祁在眉头却倏然皱了起来:“等下。” 他道:“吴娘子,你别动。” 吴荑儿僵硬一瞬,果然一动不动了。 卫祁在看着她,先道一声“失礼”,而后靠近了些,将手抹上她肩头,低头细看了看指尖的磷粉。 随后,又凝眉道:“可否能让小道再看看你的手?” 吴荑儿没作声,也没拒绝,只是指尖有些微微的颤抖。 卫祁在低声:“得罪了。”说着,抬手把上她腕间,将她的手翻转过来,吴荑儿正微微握拳,似是僵了半晌,才慢慢放开拳头,掌心朝上。 卫祁在定睛看了半晌,沉吟道:“此磷粉乃是道家符箓特质的奇粉,我今日定住僵尸的便用的是此类符箓。小道记得,我安置僵尸之时,吴娘子并不在旁边,也不可能与之有过触碰。可眼下……”他顿了顿:“娘子的肩头和手上却都沾染了此粉。” 他抬起眼,盯向吴荑儿的眼睛,神色有些不敢确信,语气却肯定:“你动了符。” 一旁的李秀色闻言一怔。 连带着不远处一直在旁听的吴员外也愣了住。 “吴娘子,”卫祁在沉默一瞬,续问道:“——你为何,要放走那僵尸?” 第128章 子司 吴荑儿被问得一僵, 指尖不由得颤动一瞬。 在场的人登时也惊讶不已。 那吴员外老半晌方道:“道长,你问小女这话……是什么意思?” 卫祁在却没回应,只盯着吴荑儿的眼睛, 见她神色躲闪, 嘴唇越咬越紧, 轻声道:“我、我……” 正欲待其回答,忽听窗外刮过一阵簌簌风声,听起来有些奇怪,卫祁在手中的罗盘倏尔有了动静,疾速转动起来。 广陵王世子发间的铃铛也开始叮铃作响, 他似感到意外,啧了一声:“竟还敢回来。” 卫祁在眉心也是一跳, 看了吴荑儿一眼, 沉声道:“看来答案, 无需问姑娘了。” 他说着, 摁住手中罗盘,转身兀自朝外走,一面走一面头也未回道:“还请员外派人关好门窗,注意安全,莫要随意走动,那僵尸大抵是又折回至了府中,小道这就去将它降服。” 吴员外顿时慌得厉害,忙道:“是、是。” 吴荑儿也顿时一愣, 忙要朝外走, 却被员外一把拉扯了住,厉声道:“你干什么去!” 她这才停下来,一脸担忧地看向门外, 没有动静了。 吴员外叫来了下人,正要吩咐他们将所有门窗都封锁住,却听坐在桌边慢悠悠喝茶的广陵王世子道:“不急,留一道窗,本世子要看个热闹。” 说是看热闹,果然摆足了看热闹的架子,面前盘中放置着不少花生果子,他随意拿起一颗,慢条斯理地拨开,再漫不经心朝口中一丢,好不悠闲快活的模样。 窗外,那风声越来越大,却又一瞬骤歇。 卫祁在行至院中,沉声道:“出来。” 没有丝毫动静回应。 他左手持罗盘,置于半空之中,见盘中指针飞速旋转,而后指向一处方位,当即神色一凛,朝那方向看去,右手举起拂尘,顺着那方向高高一抬,银丝疾出,如根根利箭飞射而去。 拂尘银丝打至围墙,发出砰然声响,只见那墙壁一侧突然现出一道身影,卫祁在眉头一皱,当即再度出击,那身影却朝着另一方向猛然一跳,堪堪躲过了袭击。 见它跳去另一边后,卫祁在正欲追击,那身影却又早已消失不见。 李秀色在屋内远远观战,愕然道:“那东西、那东西竟会隐身!” 颜元今不紧不慢道:“《尸典》上记载,游尸中是有罕见者会短暂的隐形之术,难得一见的东西,今日倒被我们撞上了。看来这具游尸有点小本事,”他言至此,眉头稍稍一扬,特意撇了吴荑儿一眼:“吴娘子说,是也不是?” 吴荑儿咬着嘴唇,没有接话。 广陵王世子收回目光,轻嗤一声:“可惜没什么用。” 卫祁在站于院中,警惕打量四周,一面原地打转,一面向着各个方位沉声道:“莫要再负隅顽抗,清晨我们已斗过一回,我知晓你即使会些隐术,也坚持不了多久。还是……趁早收手……”他声音越来越低,语气越来越慢,见手中罗盘的指针不住转动,待其终于停在某处时,双眼顿时一眯,当即抬手扔出一页符箓,大喝一声:“速速就擒罢!” 那游尸一瞬显形,再度避开,符箓却也未落,竟如设下指引一般,朝着它追踪而去。 然而这东西移动的速度终究太快,几次闪身躲过,让人根本看不清它动作,那符箓终于似耗尽生命力似的,如一张废纸,摇摇欲坠。 与此同时,许是符箓追踪的作用,这游尸隐形之力似也被耗尽,彻底显形于众人面前,李秀色这才于夜色中看清它的模样。 这具僵尸穿着竟要比过去所见的所有都要显得干净。 一身碧青色绣青竹的长袍,腰间别一条银白色镶线边革带,坠一湖色云纹玉佩。 它身形看上去也极好,身量颇高,站得笔直稳妥,若不去看那张煞白发青、灰眸尖牙的脸,远远望去竟是长身玉立,宛如一个翩翩公子。 李秀色观望半晌,心中隐约有些奇怪,这般气质,此人生前莫不也是什么书香门第,或是世家公子? 眼见它又与卫祁在周旋起来,二者却始终没有直面的打斗,也从未见游尸主动出手。她忽而嘶一声:“有些奇怪……” 颜元今道:“怎么?” “我总觉得这僵尸并没有伤人的意思,却又似乎不甘心这么轻易被捉住,一直在跟卫道长耗着。”她喃喃道:“它既然已经逃走了,又回来做什么?” 说着话,她忽然眼尖地看到了什么,大声道:“它手中好像拿着什么物什!” 因这游尸移动速度太快,一时有些分辨不清,只能依稀看出是个长条、尖尖的东西。 那边厢,卫祁在已抬手欲立阵,却见那僵尸似再也按耐不住,猛然向着不远处的屋舍蹦去。 李秀色惊道:“它朝这边来了!” 吴荑儿紧紧望着窗口,忽而一咬牙,挣脱开身旁侍女,朝着门外奔去。 “吴娘子!” “荑儿!” 李秀色与吴员外皆是反应不及,见她一把拉开大门,迎着僵尸奔来的方向而去。 那游尸显然也是奔着她而来。 吴荑儿还未奔至这僵尸面前,便已带了哭腔,大声道:“我让你走你不走,非要回来做什么!” 眼见游尸朝着她面前一跳,卫祁在皱紧眉头,当即加快速度捏诀。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四壁无间阵——设!” 阵法光圈兜头而下,迅速将游尸包裹入其中,恰与吴荑儿分隔而开。无数银丝利剑般飞出,如银蛇蜿蜒缠住其四肢后,又朝着四面八方飞射出去,牢牢捆于光圈之上。 游尸奋力挣扎,那长甲险些要触上吴荑儿身上,卫祁在当即再丢出一根银丝,眼见要抽至这僵尸身上,却见吴荑儿倏尔转身挡在它面前,大声道:“道长,不要!” 银丝瞬间收回,卫祁在拿稳拂尘,惊道:“吴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吴荑儿道:“贴符便好了,它会听话的。它不会伤我,你也莫要伤了它。” 卫祁在本也不欲伤尸,不过是方才情急之下出了手,闻言点了点头,上前扔出一道符箓,牢牢贴上游尸额间,游尸身子颤了两颤,再不动作了,唯有一只手还高高举起,举至吴荑儿面前,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似要交给她。 李秀色这才看清这僵尸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她奇道:“发簪?” 是一只金色簪子,上头刻着双蝶,一大一小,展翅翩翩,双宿双飞一般。 李秀色总觉得这双蝶簪有些眼熟,仔细回想一番才忽然想起什么,匆忙奔出屋子,上前道:“吴娘子,这不是那日在林中寻着你时,你身旁落的簪子么?” 吴荑儿点了点头:“……是。” 她沉默片刻,盯着那簪子,红着眼道:“我将簪子还给他,让他带着簪子走,说要与他一刀两断,再不见他,本以为他能就此死心,至少不会再让自己为我陷入险境,可他怎么这么傻,还是回来了。” 她低语着,喃喃一般,终于伸出手,将那只簪子拿了过来。指尖不经意触到游尸的肌肤,便是微微一颤。 “他怕我真的不要他了,宁愿冒着被道士捉走的风险回来,也要将簪子重新给我。” 李秀色有些微怔,她能听得懂吴荑儿说什么,可一时半会还是有些理不清,不知道这僵尸同她的干系,更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便问道:“这簪子是?” 吴荑儿抬手摸上那双蝶,静静摩挲一番,低声道:“是我与子司的定情信物……” 话未说完,却听不远处的吴员外大喝一声:“放肆!” 他自屋内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一脸的怒色,厉声道:“定什么情?!何人准许你和他定的情!你早已与陆太傅家公子定下婚约,这话若是传至他们耳里像什么样子!以后莫要再在外面胡言乱语!快给我回屋去!”又道:“我当是什么东西整日纠缠你,竟又是这个臭小子!他不是早死了么?化成僵尸竟也要来寻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说话间,忽有一阵风吹过,掀起那游尸面上的符纸,露出其下的尖牙来,吴员外虽是疾言厉色,但瞧见僵尸模样到底是还有些心中发怵,不敢上前,只道:“道长,道长快杀了它!莫要让它再害人了!” 卫祁在闻言眉头一皱,单手立掌,摇头道:“小道从不杀尸。” 广陵王世子在屋内看了半天热闹,终于松动了一下筋骨,懒洋洋道:“他这话说得没错,向来是只有本世子会杀。” 吴员外忙道:“那劳烦世子……” 未说完,却见颜元今掏了掏耳朵,毫不给情面道:“我不。” “……” 卫祁在看了颜元今一眼,倒也没有太感到意外,他早知道这世子改变不少,早不似当初那般冲动了,但仍是颔首道:“多谢世子。” 广陵王世子嗤道:“谢什么,我不过是还有些事情要问问罢了。” 说着,看了吴荑儿一眼,道:“想来之前都是我搞错了,其实你早就知晓,城中女子失踪,并非是你面前这东西所为,也和它根本没半点干系罢?” 此言一出,卫祁在与李秀色皆是一愣。 吴荑儿轻轻点头:“子司绝不会做这种事,他是个君子,一向心地善良,怎么可能去……” “我呸!”吴员外打断道:“什么君子,你莫要再替他说话,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穷小子罢了,就是看上了你的家世,只有你这种傻子,才会被他的花言巧语欺骗!” “爹!” 吴荑儿似再也容忍不了,哽咽道:“他人都已被我害死了,都已经这样了,你为何还是不放过他,还要这般诋毁于他!” “你——” 吴员外似被气得不轻,高高扬起手便要给自己女儿一巴掌,但一掌还未落下,手背忽被什么砸中,登时吃痛地“哎哟”一声。 定睛一看,在发现脚边落了一片茶叶。 他活像见了鬼,一片茶叶怎的打人也这么疼?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偷袭于他? 广陵王世子在窗边慢条斯理地拨着茶盖,不疾不徐道:“员外,还是让令爱好好说罢。” 言下之意,是不许他再贸然打断。 吴员外猜出那茶叶是这小世子的手笔,顿时敢怒不敢言起来,也知晓他不想让自己扰了查案的兴致,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一想起他方才的话,便又吞了回去,无奈地甩了甩手,不吭声了。 李秀色终于按耐不住好奇,追问道:“吴娘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与这僵尸是什么干系?若那些女子并非因它而失踪,那它当日又为何要掳走你?还有,你又为何说他是被你害死的?” 第129章 渊源 吴荑儿低着头, 半晌没有作声,她面色有些苍白,只盯着手中的发簪, 许久才低声道:“他就是我害死的……若非是我, 他就不会去急着考什么功名, 不会受人陷害落榜,不会被抢去了前程,更不会自此心灰意冷,绝命于凉缘湖上。” 她默默流下泪来,紧紧攥着手中的发簪, 指节有些发白。 “凉缘湖,是我与子司初识的地方, 可他却死在了那里。” “那一年湖上春宴, 众人斗诗作趣, 拔得头傀者可获得一柄双蝶金簪, 我虽欢喜得紧,可此趟比试皆是男子,我没有机会,便只好作罢,在一旁默默看着。那场比试精彩得很,夺魁的便是子司,我那时还不认得他,只知道这少年生得眉清目朗, 风度翩翩, 让人目不能移。” “他拿了金簪,受在场人起哄,说是簪子配美人, 要他在场中选一个小娘子送出去。我瞧出他窘迫,便也在心中为他着急,说起来还是我闹出了笑话,大抵是看他看得呆了,不小心被人经过时撞了一记,便一个踉跄朝前跌了过去,慌乱中察觉是谁搀住了我,抬头去看,才发现正是子司,他将我扶稳后松了手,而后看了我片刻,笑了一笑,忽而将簪子递到我面前,说,‘便就这位娘子罢’。” 李秀色默默道:“他搀住了你,你也为他解了簪送何人的围。” 难怪说这簪子是定情信物,原是因此结的缘。 回忆往昔,大抵甜蜜也变得痛苦,吴荑儿面露悲痛之色,续道:“我与他自此相识,相知……到最后相恋。” 吴员外在旁紧皱眉头,怒道:“不知廉耻!” 忽听不远处广陵王世子啧一声,他顿时又收了余下训斥女儿的话,不作声了。 “子司自知家境贫寒,便决意要考取功名,待之后再来迎娶于我。可谁知还没等到那时候,我爹他,便已给我说好了一门亲事……” 颜元今听到亲事二字便很是反感,大概是推己及人起来,瞥了不远处的某才被定下亲事不久的紫瓜一眼,冷哼一声:“又是说亲,棒打鸳鸯莫非还是种什么习俗不成?” 李秀色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过去也没见这骚包这么为旁人的故事这般打抱不平,今日语气怎的这般烦躁,搞得好像被棒打的是他似的。 吴员外一脸菜色,这小世子说话丝毫不给他情面,偏偏他又不好说些什么。 吴荑儿道:“自知道这个消息那天起,子司便好似变了一个人,发了疯似的读书,功名也成了一种执念,整个人都变得异常焦虑和着急,他生怕错过一次殿试,便会就此错过了我。终于在去年春时,参加了科考。” “我知道子司的才华,以他的能力,考得前三甲定不是问题,科考过后,他也是这么和我说的,我们以为看见了希望,找到了未来,可到放榜那日,榜上却没有他的名字,甚至连前三百进士他都不在其中……这件事属实太过奇怪。” 李秀色皱眉,猜测到:“你怀疑是有人从中作祟?” 吴荑儿道:“不是怀疑,是一定。” 她言语无比坚定,让李秀色心中不禁咯噔一声,脑中不经意跳出“江照”的身影。 听起来太过熟悉…… 这卫朝科举莫非真就这么黑暗?两桩冤情,都被她撞上了? “放榜之后,子司便如同着了魔,整日想着弄清自己为何不在榜上,甚至想过去御前鸣冤鼓,可全都无济于事,我不忍心见他这般,便让他不要再想功名的事,开始计划与他远走高飞,出逃私奔,可一次又一次,还是被抓了回来,而后便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打得伤痕累累。” “我如何能让他这般?如何能见他一次又一次受伤?比起与他在一起,我更希望他能平安无恙,便终于死了心,决意和他一刀两断,约他出来,说了狠话,让他不要再来寻我,去过好自己的生活,还将金簪退还给了他,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当夜,他便……”言至此处,她声音已越来越低,呜咽地词不成句:“便……便在凉缘湖跳了河。” 李秀色闻言,心中一时也情绪复杂。 虽说这吴荑儿是好意,可廖子司本就已经足够凄苦,前途失意后,感情也受了此等重创,无疑是雪上加霜,大抵已是无比绝望,对人世再无眷恋,才一时想不开罢。 吴荑儿嘤嘤哭起来:“是我,是我害死了他……” 李秀色不知该如何安慰,只道:“这也不是你的错。” “他死后,我时常都在梦里遇见他,可醒来才知道是空欢喜一场,直到一个月前的夜里,我归府时被人跟踪,那些人想掳走我,情况危急时,忽然有一道黑影跳出来,从他们手里救下了我。” 李秀色心头一跳:“被跟踪?” “是,自从上个月起,已不止一次被跟踪了,每次都有惊无险,若非是那道黑影救我,恐怕我如今不知会怎样。” “那黑影……”李秀色看向面前的僵尸,顿了顿道:“便是他罢?” 吴荑儿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她眼睛红红,忽而自嘲地笑了笑:“我害死了他,他化成了僵尸,却没有一丝一毫地怨我,而是来三番五次地保护了我。” “春宴上,他也并非是想掳走我,只是想趁那日我丫鬟不在身侧时与我见面,亲手将我退还给他的金簪再送给我。你们在林中寻着我时,我也只不过是在作戏,为的是不让你们抓住他。” “可他到底还是……”吴荑儿未说下去,只面露悔意,低声道:“他待我情意如此之深,我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害他。” 卫祁在摇了摇头:“吴娘子此言非矣,你并非是在害他,小道既已知道它非是掳走失踪女子之人,便不会问罪于它,眼下捉拿于他,也不过是为了回观中为廖公子行超度之法,让他得以轮回转世。若你一味放他走,使它在这世间无止境地游荡,做了孤魂野鬼,才是一大错事。” 吴荑儿拭了拭泪,哽咽道:“……多谢卫道长。” 卫祁在叹息一声,想起什么,又问:“吴娘子方才说几次被人跟踪,可知道是何人跟踪的?又为何要跟踪你?” 吴荑儿摇了摇头。 广陵王世子终于起身,自屋内走出,慢悠悠道:“若我没猜错,城中多位女子失踪,恐就与那些跟踪你的人有关。那些人想必是也知道了你的至阴属相,所以早便盯上了你,若非你有这僵尸保护,恐怕也早已凶多吉少。” 他啧一声:“至于那些人是谁,又为何会盯上此等属相的女子,还需得好好调查。” 城中女子生辰除了自家祖籍记录,向来另有一份归档于都城籍册中,能找出这么多至阴属相,定是翻看过那些籍册,而籍册素来安置于顺天府资料库房之中,能出入顺天府者,都城中不在少数,可能随意翻看籍册的就不那么多了,只要他日后前去一问,定是能摸出来一些蛛丝马迹。 颜元今心中默默思索完,忽然不知又想起什么,偏头看向李秀色,而后嘶了一声:“说起来,你今夜不是也被跟踪了?” 李秀色猛然一愣。 若非这世子提起,她险些都要忘了这回事。 跟踪她的人,难道也和那些人有什么干系? 颜元今看着她,忽而问道:“你生辰几时?” 本是随意一问,未曾想这小娘子脸色一下变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没说出来,他不由挑了跳眉:“怎么,忘了?” 李秀色只得干笑一声。 何止忘了,什么生辰,她根本便不知道。原主的生辰岂可随意杜撰,若是胡乱瞎说,以这世子的细心程度,万一什么时候想起来去那顺天府翻一翻她的籍册可如何是好。 又不能真的顺着他的话说忘了,忘天忘地,哪里有连自己生辰年月都忘记了的道理。 李秀色一时为难起来,又不好不答,只得想办法糊弄过去,眼见着几双眼睛盯着自己,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而后忽然秀眉一蹙,弯下腰去,“哎哟”一声。 卫祁在忙道:“怎么了?” 李秀色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半蹲着身子,摸了摸脚踝道:“方才没有站稳,怕是崴着脚了。” 广陵王世子站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老实说,方才她“哎哟”的时候,他下意识是有一丝紧张慌乱。 但好在稳住了没有上前,因为这会儿,怎么看这紫瓜都是在作戏。 啧,平地站着都能崴脚,也不知她是不是将在场的人都当成了傻子。 不过是问她生辰几时罢了,这么急着转移话题,这小娘子定是有什么问题。 他不由眯了眯眼。 究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让她非要来上这一出? 卫祁在倒是对李秀色崴脚一事深信不疑,一脸担忧道:“李姑娘,要不要找个凳子歇歇?” 吴员外见状,忙招呼身旁下人去搬了个椅子过来。 “没事没事,”李秀色一边装模作样,一边竭力转移注意力,摆手道:“揉一揉便好了,卫道长先忙你的罢,眼下捉了尸,不是要尽快将它带回观中么?” 经她一提醒,卫祁在方才点了点头:“李姑娘所言正是。” 他转身对吴家父女沉声道:“多日叨扰,还望员外见谅,眼下既已成功将其制服,小道便将它带回去了。” 吴员外求之不得,忙道:“哪里哪里,道长快将它带走罢,越快越好!” 卫祁在微微颔首,正取出了引路铃,忽听吴荑儿道:“道长。” 她声音很低:“能不能再让我和他说句话?” 卫祁在转身看她,沉默一瞬:“姑娘请便。” 吴荑儿行了谢礼,却没有说话,只是又看了卫祁在一眼。 卫祁在微微一愣,心领神会,只无奈道:“安全着想,只能片刻,还望姑娘理解。” 说完,走上前去,一手维阵,一手慢慢揭开了僵尸额上的符纸。 微风轻拂,游尸的身子晃了一晃,缓慢地睁开了眼。 他僵立在原地,灰色的眸子波澜涌动,直直地盯着她。 二人对视许久,没有只言片语,吴荑儿看着他,忽而抬手,将那双蝶簪于他面前晃了晃,而后慢慢地,别上了自己的发间。 良久,方才问道:“好看吗?” 僵尸不会说话,只能安静地看着她,四周的阵法光圈却在此时波动起来,似在诉说它的激动情绪。 吴荑儿笑了起来,笑容无尽甜美,神色却无尽悲恸。 她落下泪来,轻声道:“……对不起。” 僵尸还是安静地看着她,指尖却微微颤抖,稍稍抬高一些,似要去为她擦去眼泪一般。 卫祁在终在旁叹了口气,将符箓重新贴上游尸的额间,低声道: “吴娘子,时间已到,小道该启程了。” 第130章 脖颈 卫祁在并未在吴府多做停留, 收拾妥当后,告别吴家父女及李秀色二人,便启程赶尸回观去了。 颜元今走得稍晚一些, 他虽嫌麻烦, 但还是开口提点了吴家日后要多加防守, 以及吴荑儿为安全着想近期最好莫要再出门。 吩咐妥当后,方才要离府去,李秀色与他一道出了门。 吴员外做事妥当,安排了两辆马车,分别送二人回府, 想着两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并不顺路, 李秀色抬手跟广陵王世子道了别, 便率先爬进自己那辆马车去了。 还没坐稳, 忽见面前帘子一掀, 一道雪青冷紫色的身影便钻了进来。 李秀色一惊,下意识道:“世子?” 广陵王世子从容地“嗯”了一声,再从容地行至她面前,在她身旁从容地坐了下来,两人肩膀碰到一处,他低眉瞥了一瞬,却也没说往旁边挪挪。 李秀色讶然,扭头瞧他:“您是不是上错车了?这辆车是送我回府……” 话未说完, 便被他一脸若无其事地打断:“我知道, ”他漫不经心地拨了拨腕间的铜钱链,“本世子一起送你。” 李秀色“啊?”了一声。 “啊什么,”颜元今看她一眼:“你今夜不是被跟踪了?若再遇上歹人, 你以为单凭这车夫能护上你什么?” 他一脸懒散,语气里却掺了几分一本正经,慢悠悠道:“你也不必太过感动,本世子素来是乐于助人,温良体贴的,我甘愿送你,你道谢的话便不必说了。” “……” 温良体贴,这四个字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李秀色颇有些无语,且不说她什么时候要道谢了,就说这世子最近委实奇怪得很,总觉得有些积极示好的意味,三番五次要送她回家,正所谓无功不受禄,他这么不容拒绝的“相助”,反倒让她浑身不自在起来。 她想了想道:“其实还是不必——” “了”字还未说出口,便听广陵王世子啧一声:“看来你这崴脚好得差不多了,李娘子可想起自己生辰几时了?” 李秀色面色一僵,话头当即转了个大弯,忙干笑道:“世子要送便送罢!我这脚还有些疼,我揉一揉,您不必管我了。” 颜元今似觉得好笑,懒洋洋道:“那好罢。” 他后背靠上厢壁,微阖上了眼:“本世子困了,睡上一会儿,到了叫我。” 李秀色忙不迭点头,听见身边半晌没了声音,扭过头去,才见着这骚包世子闭着眼睛,好似真睡熟了。 说是要送她,上车便开始睡起了觉来,也不知他非要跑这一趟做什么。 不过有他在确实安心了许多,这厮若是能当个贴身保镖一定很是不错。 马车慢慢前行,车轱辘发出“轰轰”的声响,车厢内却很是安静。李秀色托着腮,一时闲着无聊,视线不知不觉又落至了颜元今身上去。 他生得委实不错,不用那张嘴说话的时候便更显得不错了。 一双凤眼狭长出挑,眉飞入鬓,唇红齿白,肤色也生得白皙,浑身上下透着股英俊的少年气,打扮得也委实不错,她还从未见过男子这么骚包,这几个月以来便几乎没见他穿过重样的衣服,宛如一个花枝招展的大孔雀,到底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小世子,怕是满城的衣铺都不够他穿的。 这样一个人,怎么偏偏就死了呢? 思绪开始乱飞,李秀色一时也心情复杂起来,想东想西了半天,最后将目光定在他紧闭的双眼上。 睫毛真长。 又黑又浓密,像两把小扇子。 她也不知是作何想法,也许是出于羡慕,也许是因为嫉妒,先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睫,摸到那两根短不啦叽的后叹了口气,又试探地伸出手去,慢慢靠近广陵王世子的面颊,指尖在他长长的睫毛上碰了一碰。 呼,好刺。 李秀色收回手,指尖在掌心揉搓了两下,抹去那刺挠的异样感,再不敢放肆了。 她将目光移开,也不去瞧他,开始掀开帘子,盯着窗外发呆,看着看着,竟也犯起困来。 颜元今便在此时慢慢睁开了眼。 他静静看着前方,而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睫毛。 方才这小娘子便是这么摸的他。 她竟然趁着他睡觉偷偷摸他,好在他只是闭眼假寐,不然还得被蒙在鼓里。 她为什么要摸他?不是说对他的心意没了么?哪有没心意了还随意摸人的? 陈皮说得没错,她对他定是还有心意,只是因为生他气了,所以才故意那么说的。现在好了,这般偷偷摸摸的,还是被他发现了吧。 广陵王世子心间一时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喜悦,方才被摸时,因为生怕突然动作吓着了她,好不容易才克制去,这会儿唇角终于忍不住微微上翘起来。 他扭过头,瞧见一旁的小娘子托着腮,脑袋开始不听使唤地一点一点,看来是睡着了。小姑娘睡得很熟,身子开始歪斜,慢慢就着另一边的厢壁便要靠过去。 颜元今眉心一跳,下意识伸出一只手去,揽过她脑袋的另一边,轻轻朝着自己这边方向一带。 咚。 小娘子的脑袋倒在了他肩上。 李秀色砸了砸嘴,觉得很舒适似的,还蹭了一蹭。 颜元今只觉肩头一阵酥麻,不自觉坐直了身子,低头去看她的睡颜。 这不是她第一次靠着他肩膀睡。上一回也是在马车上,从月氏一族返程的路中,这小娘子也是这么突然睡着,而后靠在了他肩上。那时他吓了一跳,心中只觉得诡异又烦躁,肩头莫名滚烫,而后毫不留情地将她推了开来,现在想想,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一时心猿意马的举动罢了。 原来从那时候起,这小娘子便已经会将他心间搅和得乱糟糟了。 李秀色睡得很香。发间流苏滑落至脸上,正挡在她眼睛和额角胎记处。颜元今想了想,抬手替她轻轻拨了开去,指腹恰触在她眼睫上,酥酥痒痒。 “睫毛不是很长。” “鼻子不是很挺。” “唔,脸蛋也不是很白。” 他轻声打量着,声音近乎叹息。 每一处都不是很完美,可为什么他就是越看越觉得好看呢?好似每一处都不完美得恰到好处,这样的睫毛,这样的鼻子,这样的脸蛋,如同他天生就该喜欢这种一般。 他怕不是疯了,再或者,就是这小娘子给他下了什么蛊罢。 颜元今啧一声,还欲再仔细打量,忽觉马车重重一晃荡,似踩了什么大坑,令他坐着的身子也不由得狠狠一晃,肩头靠着的脑袋更是不由自主地朝他方向一撞,脖颈处只觉一阵柔软滑过,带着湿润,让他身子禁不住一僵。 广陵王世子抬起手,难以置信地摸上了自己的脖子。 刚刚…… 这里,是被她亲了罢? 这么软,定是没错。 虽然他长那么大还从未被小娘子亲过,也没哪个不怕死的敢靠近他干这种事,但正所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被亲是什么感受他还是略知一二的。 所以,他今夜是又被她摸了,还被她亲了。 啧。 颜元今低头,看了她湿润的嘴唇片刻,见小姑娘这会儿还睡得香甜,终于忍不住抬手晃了晃她的脑袋。 “醒醒。” 看她没动静,他便又推了推。 李秀色终于恢复了几分意识,迷迷糊糊睁开眼来,见自己正靠在广陵王世子的肩膀上,当即一愣,一下坐了起来。 没等她说话,颜元今已率先清了清嗓子:“醒了?” 李秀色点了点头,抱歉道:“世子,委实不好意思,我睡得太熟了些,我方才……” 广陵王世子直接打断她的话,开门见山道:“你方才亲我了。” “……” 李秀色“啊?”了一声。 颜元今倒是一脸泰然自若,指了指自己脖颈处:“这里。” “……” 李秀色震惊不已,立马抹了抹嘴,她方才不是睡着了么,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颜元今见她抹嘴,眉头忽而一皱:“你擦嘴做什么?” 李秀色道:“你方才不是说我亲了你……”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似是气笑了,看着她道:“李秀色,是你亲的我,本世子还没说什么,你做什么做出这幅模样?” 他说着,又道:“还有方才,你是不是还摸了我?” 李秀色又“啊?”了一声。 他方才不是都睡着了么? 她略有些尴尬道:“那、那也不算摸罢,我不过是看您睫毛太长了……本想偷偷拔下来一根和自己的比比的。”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的心境一瞬间天翻地覆,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轻哼一声道:“你莫要解释,我问你,你既摸本世子,又亲本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她的眼睛:“你说你对本世子的心意没了,是不是在骗人?” 人的眼睛最不会骗人,过去他破案也不是没盯着旁人的眼睛问过话,却没有一回比这次还要紧张回答。 这小娘子的眼睛亮晶晶的,听见他说“骗人”二字便暗了下去,大声道:“怎么可能!” 李秀色生怕这骚包再将她今日的无意之举看成“倒贴”,自打任务完成后,她便想过再也不要向任何人卖弄殷勤,要活得有尊严一些,眼下再次被误会,当即着急起来,努力解释道:“我拿我的身家性命发誓,我对世子早已绝无半点非分之想,所谓心意也绝无一丝一毫,方才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世子若不高兴我无意轻薄,定我的罪便是了。” 此言一出,颜元今的面色便冷了下来。 “绝无半点?绝无一丝一毫?” “正是。”李秀色叹了口气,道:“我知晓世子过去烦我、恶我,你不是最讨厌丑人在面前晃悠?所以也最不喜我在你面前晃来晃去,甚至还一而再再而三地一味上赶着纠缠于你,我知道你不信,可我真的不是脸皮厚,只是那时实在是没有办法,走投无路了。眼下那些日子都已过去了,我也早已脱胎换骨,再也不会做那些事,更不想做那些事了,世子担心的不会再发生,您大可放心罢。” 广陵王世子一愣。 他皱起眉头:“我觉得,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话未说完,忽听车夫在外勒住了马,长“吁”了一声。 “姑娘,到地方了!” 李秀色应了一声,转头跟颜元今道了别,没等他回应,便先行下了马车。 广陵王世子原地怔仲半晌,才终于追了下来,府门却已然关闭,再没了那道紫色的身影。 130-140 第131章 喜欢 翌日, 广陵王府,栖玉轩。 陈皮甫一进院,便见亭中围着一大堆的下人, 挡住了前路, 不乏窃窃私语的声响。 “你们可知世子昨夜是何时回来的?打下半夜起, 一直到天亮,我都能听见这院中乒乒乓乓的声响。” “殿下一心情不好便爱练剑,一练剑便没完没了,恨不能将整个院子都砍秃,你们瞧见那些花草树木没?作孽啊。” “多年都没见过他这般折腾了, 昨夜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能叫他心情差到这种地步?” “我哪晓得……” “……” 陈皮站在人堆后, 听了个大概, 终于清了清嗓子, 大声道:“干什么呢!” 下人们当即吓了一大跳, 见着是他,顿时不敢再扎堆乱谈了,匆匆行了礼,便作鸟兽散去。 陈皮作为世子贴身小厮,素来比这些下人要高一阶,眼下摆足了架子,啐道:“敢在背后议论主子,我看你们一个个是活腻了!” 将人全赶走后, 陈皮方才顺着长亭入院,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待看见院中光景后,仍是险些晕栽过去。 只见那些上好的名花, 统统被他家主子砍了个干净,光秃秃的只剩个叶子在风中飘零,院中满地都是破碎的花瓶、瓷片、树枝,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陈皮好容易才越过满地狼藉,行至主子房门前,做足了心理准备,正待敲门,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广陵王世子着一身石青绿色的圆领锦袍,丰神俊朗,精神济济,丝毫看不出彻夜未睡的模样。陈皮正欲关心上两句,却见主子看也未看他一眼,只径直朝外走,踏过宛如遭了劫的院子,而后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备马,进宫。” * 乾清殿。 颜元今在殿后等了许久,方才等到刘公公前来传召。 “圣上方才散朝,殿下应当等了许久了罢?请跟老奴来。” 颜元今微微颔首,跟着入了殿,绕过两道屏风,方才进了内室。还未见其人,便先听了两声咳嗽。 他行至座前,低首行了礼:“圣上。” 皇帝又是一声咳嗽,随即笑容可掬地招了招手:“眼下就你我二人,莫要这般生疏,还是唤我伯父罢。” 说着,给他赐了座,又道:“怎么想起瞧我来了?是有事情禀报,还是——”话未说完,又是几声咳嗽,拿起帕子擦了擦嘴,再酌上一口热水,方才压将下去。 颜元今低声道:“元今今日专程来看望伯父,听闻伯父身体抱恙,心中挂牵。” “难得你有这份心,”皇帝笑了笑,“无碍,朕年纪大了,有些小毛小病,不可避免,你莫要担心。” 颜元今闻言,低声道了句“是”,看着眼前人气色,却稍稍皱了眉。 他想了想,开口道:“听皇后言,圣上近日日夜操劳,很是忧心,可是有什么难缠之事?” 实际上他根本不关心什么大事,只是泽幼说的那短短四个字让他实在觉得有些蹊跷,只能先进宫小心试探,若是真有什么麻烦,也可以帮忙解决,免除后患。 “都是些国事罢了,你年纪尚小,不必关心这些。”皇帝摇了摇头,“倒是你,朕可是听说,你前阵子不在都中,又跑出去捉僵邪了?还有近日都中那些女子失踪的案子,听顺天府那几个说,你也挂心得很。你这小子是有些本事,可这些事终究不是为你所办,你也莫要过于上心了。” 颜元今眉头微微一挑,点了下头:“是。” 心中倒是奇怪,从前他广陵王世子没少插手都中案子,从未听圣上劝阻,这一桩,为何两人偏偏都说了同样的话,让他不必上心? 皇帝笑了笑,喝了口茶水,说道:“你爹近日也快回都了,你父子俩关系一向不好,这次他回来,你也要尽尽孝心,莫要再惹他生气了。” 颜元今这一回没吭声,一言不发地摸着桌上的茶盖。 皇帝晓得他脾性,叹了口气,也没有继续谈这件事,过了会,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对对,还有一事,就是我同意定下的,你与燕瑟郡主的那桩婚事……” 颜元今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笑道:“元今此番进宫,正也有与圣上提及此事之意。” 言罢,他倏尔起身道:“我虽已在信中回拒,但仍不够正式,想来宫中都未放在心上,于是近日特意前来,恳请伯父——为元今退婚。” 他这番话皇帝其实早做了准备,猜着了七八,并不显得意外,只道:“我素来晓得你小子心气高,眼光也高得不像话,跟伯父说,是不是见过了,没瞧上人家?” 他叹了口气,续道:“可今儿啊,以你这般条件,你这身家样貌,放眼都城,莫说都城,就是这天下,你若存心找个十足相配的,那也是难寻的。这燕瑟,样貌好,身世好,人也端庄,我见过一面,是个不错的孩子,你若连她也瞧不上,怎么,是打算这辈子也不结亲了?” 颜元今摇了摇头,懒洋洋道:“瞧不上是一码事,侄儿退婚还是另有原因——” 皇帝素来晓得这小子脾性,但没想到他还真开口说了句“瞧不上”,正有些来气要问他莫非真得是天上仙女才能配得他,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这广陵王世子已然自顾自说道:“那就是不巧得很,元今已有了心上人,断不能与他人再有什么婚约了。” 皇帝一愣:“心上人?”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罕见的新鲜事,十多年来从未听过这小子主动提起过什么小娘子,别说“心上人”,能近身于他的小娘子都没有一个,饶是燕禾堂堂一个郡主都跑来他和皇后那儿哭了好几回了,说是广陵王世子拒人于千里之外,丝毫不给人留情面。 他与皇后身为长辈,对于儿女情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当是这小子古怪,眼界过高,眼下听到这话,无异于是听见太阳打了西边出来。 他忙道:“怎么不早说!是哪家的小娘子?说给朕听听。” 颜元今实诚道:“以后再说罢,人家现在还未瞧上我。” 皇帝更愣了。 他大为惊讶,怀疑道:“你小子莫不是为了拒婚,有意哐朕?你堂堂广陵王世子瞧上的小娘子,还能瞧不上你?” 颜元今想起那紫瓜在马车中说的话,又有些自嘲:“其实原先她也是瞧得上我的,只是如今大抵是被我伤了心,变了心意罢了。” 这话说的皇帝倒是有些信了,这小子的嘴他是晓得的,那小娘子的心莫说是碎了,止不准都碎成八瓣了。 皇帝乐呵呵道:“那你现在可是后悔了?” 见小郎君没吱声,他便又啧啧两声,眯起眼道:“朕看你这次怕不是真栽那小娘子手里了?” 颜元今没说话。 说实话他自己也很难明白。 他只知道昨夜回府,他很生气,却只生自己的气,半点不生她的气。他练了一夜的剑,也满脑子想的都是她说的话,还有她说话时的表情。 他素来自负,素来只有旁人向他道歉,从没有人敢让他低头。可他昨夜却在想,倘若那紫瓜话里说的不是他便好了,倘若从前那些事那些话不是他说的他做的,倘若真的是她误会了他便好了。 可事实上他根本无力反驳,甚至当看到李秀色说话时那么若无其事的神情与语气,头一次觉得自己似乎确实有些过分。 若是一切可以重来,他定是要改变一下事情的发展走向,他可是堂堂广陵王世子,怎么可能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他突然开始察觉这种非常新鲜的后悔的情绪原来真的叫做喜欢。 哪怕他曾觉得她平凡、普通,哪怕她与他曾想象的与自己相配的完全天差地别没有半根头发丝的关系,哪怕她脸上拥有胎记,是过去他最最讨厌的东西。 可他确实就是喜欢她,也想跟她在一起。 很奇妙,也很新鲜。 广陵王世子啧了一声:“确实,怎么就栽她手里了呢。” * 出了乾清殿,颜元今正要出宫,却忽然被一个嬷嬷唤住了。这是坤粹宫的房嬷嬷,颜元今认得,是皇后的贴身人。 房嬷嬷道:“世子,皇后请您过去一趟。” 颜元今稍有奇怪,却也并未推脱,一路去了坤粹宫,踏进殿中,便瞧见皇后已然等着了。 “伯母。” 皇后一脸笑吟吟的:“坐。” 她也不卖关子,待颜元今坐好,便道:“唤你来,是有一事要问你。” 颜元今道:“伯母请讲。” 皇后丹蔻轻轻一抬,笑道:“我听人说,你同那钦天监监正李谭之家的庶女走得挺近?” 颜元今未答。 皇后素来深居宫中,虽说素来对她这侄子的事也很是上心,可从未详知到这地步。可见这并非是简单的“听说”,应当是有人特意将此事告诉了她。 他这么想着,余光在不远处轻轻一扫,正瞥见屏风后缝隙下露出一双如意云头靴来。 他淡淡收回目光,也笑道:“伯母从何处听说?” 皇后微微一笑:“这你便不必管了。据说几日前的春宴上,你赢了武试,得了香囊后,便将那东西都送给了那庶女?” 颜元今本并不想将李秀色推到台面上来,更何况那紫瓜眼下貌似还对他很有意见,在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前,他并不让她随意被人探讨打量,所以方才在圣上面前都没有直接提及她的名字。眼下倒好,也不知背后那人存的什么心思,直接连香囊的事都告诉了皇后,伯母这一口一个“庶女”,显然是对那小娘子的身份心存芥蒂。 颜元今沉默一瞬,干脆直截了当地点了下头:“是,不单走得近,我喜欢她。” 话音一落,便听不远处那屏风后似传出了细微的动静。他眉头未动一下,像是丝毫不在意有谁在这一般。 他认得干脆,皇后反倒是愣住了。 这孩子是她与皇上自幼看着长大的,因没有娘亲,身世也有些旁人不晓得的苦楚,再加上自小聪明伶俐,生得也好看讨喜,又是皇城里第一个小世子,身份算得上是独一份的尊贵,所以无论宫中与王府都对他溺爱了些,养成了那般骄矜的性子。 她本以为他就算能上心点东西,也该绝非凡尘俗物。可竟然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点小庶女?听说还曾和那太仆寺高家长子传出过什么,连娘子榜上兜没听见过的人物,倒让他这么容易就认了下来? 皇后想了想,说道:“倒是罕见。” 颜元今似是不愿多说,只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屏风,慢条斯理地道:“我已求伯父允我退了旁人婚,元今本想将这喜事告知伯母,未曾想伯母先行来问了,倒是给元今一个方便。” 好一个“喜事”,这话说的轻飘飘,却是全然没给那燕瑟郡主半分情面。若是她在场,只怕都会哭出来。 皇后面色不着痕迹地一僵,随即笑了笑,摇头道:“也好。” * 广陵王世子走后,屏风后才慢慢走出一个人影。 皇后叹了口气:“你都听见了?” 燕瑟道:“是。” “那小子自小便有自己的主意,我素来是管不了他的。”皇后说完,又道:“听他这么说了,你可还有念头?” 燕瑟不答。 皇后心中也了解了几分,摸上燕瑟的手,瞧着她的神色:“过几日宫中于长安寺庄出游,你找机会多与他接触接触,或还能有些转机。” 燕瑟咬了咬唇,躬身道了一声:“是。” 第132章 送别 自宫中离开后, 颜元今并未直接回王府,而是先去了一趟顺天府。 顺天府尹赵达光正在院中听着小曲儿,听闻广陵王世子驾到, 戏班子都未来得及遣散, 便跌跌撞撞迎了出去。 “世、世子, 今日怎有空亲自来了?” 颜元今懒得同他客套,只随意扫了眼院中抱琴唱至一半的伶人,懒洋洋朝正位上一坐,又慢条斯理地剥了粒花生米丢进嘴里:“怎么停了?继续唱啊。” 赵达光站在一旁,一脸汗颜。青天白日作公时辰在这不务正业地听曲, 说出去本就是让人诟病的事,这下倒好, 偏偏还被这小世子撞上了。小世子什么人物, 若是在御前随意提上一嘴, 参他一笔, 他这乌纱帽只怕都保不住了。 他结结巴巴道:“这些都是今日闲来无聊请来的,下官这就将他们散了,散了散了。” 广陵王世子轻嗤一声:“你胆子不小。” 赵达光一哆嗦,也不敢答,只敢给身旁衙役使个眼色,让他们抓紧将那些伶人带走。 院子不多会便空了下来,赵达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只得转移了话题, 试探问道:“殿下今日可是又有事吩咐下官去做?” 颜元今瞥了他一眼,似也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只又剥了粒花生, 在指腹捏了一捏:“是有话要问你。” 赵达光忙道:“世子但问无妨。” “除了我家主子,”陈皮在旁替主子发话道:“这几个月还有谁派人在此处库房查阅过都中女子的籍册卷宗?” 赵达光一愣,思索道:“这、除了殿下……似乎,再没有旁人了罢?” 话音方落,乌纱帽处便被什么东西一弹,直接将那官帽弹飞出去,掉至地上。赵达光吓了一跳,这才看见脚边滚落了一粒花生米,正是广陵王世子方才剥的那一颗。 “想清楚了再回答我。”颜元今说话倒是慢条斯理的,就是声音有些冷淡,震慑力十足。 赵达光连忙将帽子捡了,抱在怀里,神色苦了下来:“量世子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诓您哪。那卷宗,确实没有人——” 眼见广陵王世子斜睨过来一眼,他话头当即一收,磕磕绊绊道:“下官好好想,好好想一想。” 他愁眉苦脸想了半晌,嘶了一声,对左右衙役道:“你们快好好想想,最近有没有人来这调取查阅过都城女子的卷宗?” 两名衙役纷纷摇了摇头。 赵达光道:“世子,您看……” 话未说完,却听一名衙役道:“查阅卷宗的不知,倒是库房有人去过。” 颜元今掀了掀眼皮:“谁?” “好像是城南王大人派的手下。” 赵达光眼睛一直:“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颜元今睨了他一眼,这个府尹素来在其位不谋事,没曾想疏忽到这个地步,连谁去过库房都不知道。 衙役道:“大人不记得了?当时您给了手令,允了那手下进库房后便出门听曲——” 赵达光吓了一大跳:“闭嘴!说那么些就行了,多嘴什么!”凶完衙役,又立马一脸谄媚地对广陵王世子笑道:“想起来了,确实有人去过库房,查阅的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城南王大人。”颜元今问道:“哪个王大人?” “王甫熊员外。” 颜元今点头:“这个名号倒是没听说过。” 赵达光道:“世子竟不认得他么?他可是那谢国公家的表亲。” 原来是谢寅那家伙的亲戚,怪不得这赵达光准许那什么员外手下进出库房,想来也是看了谢国公的面子,有谄媚攀附之心。 广陵王世子轻嗤一声:“什么阿猫阿狗本世子都要认得么。” “下官并非此意……” 陈皮问道:“库中可有关于这人的资料?” 赵达光摇头:“王员外原是方州人士,来京不满一年,有关王家的籍册卷宗还未迁过来。” 颜元今点了点头,既然此处没有,就需再想些办法查查那王甫熊的底细,总之这一趟不算白来,锁定了一个怀疑对象。他办完正事,起身便要离开,行至门前时忽又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退了回来,吩咐道:“去库房将钦天监监正李谭之一家的卷宗寻来,我要看看。” 陈皮先是一愣,而后忙道了声“是。” 广陵王世子在场,顺天府的衙役办事自然更快,没一会儿便将李家的籍册呈了上来。 陈皮翻开两页,在李谭之等的资料上匆匆扫了过去,终于在最后一页,瞧见了李秀色的名字。 颜元今屈指叩了叩桌面:“念。” “青山人氏,排行第三,方氏所出,庶女。” “生来面有胎记者……” 广陵王世子眉头一皱,冷道:“这个划了。” 赵达光站在一旁,面露菜色,压根不敢发话,衙役只得乖乖递上笔墨。 陈皮依言划去后,便听主子道:“继续。” 他目光落至生辰年月一行,似觉得有些新奇,忍不住“诶?”了一声。 颜元今道:“怎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李娘子这生辰也太巧了些。”陈皮挠挠头,终于念道:“李秀色——生于乙丑之年,乙丑之月,乙丑之日。” 颜元今闻言,轻叩桌面的手,倏地顿了住。 * 出了顺天府,广陵王世子并没有直接上马车,而是要自己走一走。 顾隽昨日邀约他下午于扬州亭碰面,顺天府离扬州亭不远,眼下时辰尚早,他走过去也无妨。 这一路都是些商贩摊铺,颜元今行在路上,时不时朝左右打量上一眼,须臾,忽瞧见一个首饰摊子,脚步便不自觉顿了下来。 摊主瞧见是个锦衣小郎君,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便万般热情道:“公子,可是瞧上了什么?是要买给自家娘子的?” 颜元今眉头倏尔一跳。 陈皮反应极快:“什么夫人!莫要瞎说……唔唔。” 话未说完,一张嘴便被自家主子捂了住。 摊主笑道:“郎君夫人喜欢什么色系的?” 颜元今一脸受用地“唔”了一声,状似随意地回道:“紫的。” 摊主当即递上一大堆紫色儿的簪子:“您瞧瞧这些,可配贵夫人?” 广陵王世子懒得挑,正要说句“全包了”,余光忽然瞥见什么。 一道尚且算是熟悉的人影,在人群后匆匆,进了不远处的一栋三层小楼,楼前还有几个娘子飞着手帕,一幅揽客模样。 颜元今眉头不禁眯了眯,啧声道:“陈皮。” 他下巴朝着杜衡生点了点:“跟上去,弄清他在那儿做什么再回来。” 陈皮道了声“是”,忙追上那人去了。 陈皮走后,颜元今因懒得拿东西,到底没买那些簪子,没过多久便到了扬州亭,直奔二楼。 推开二楼那包厢门,却是一下怔了怔。 视线所及之处,穿着紫色纱裙的小娘子正笑吟吟同顾隽聊着天,瞧见他进来,还大大方方打了声招呼。 李秀色。 她怎么会在这里? 颜元今见着她,直觉呼吸一滞,视线在她身上落了一瞬,又收了回来。 顾隽瞧见他,笑道:“昨昨兄来了?快请坐罢,今日是堂弟的送别宴,我想着大家日后也不知何时再能与堂弟相聚,便做了这个局,眼下除了道长,人都到齐了。” 颜元今目光在屋内一扫,果然瞧见顾夕也在场,还有乔吟。 他们一左一右,恰坐在李秀色两侧。 她身边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 广陵王世子点了点头,随意拉了凳子,在李秀色正对面坐下。 他们应该早便到了,桌上的菜被动了不少,杯中的酒也少了一半,李秀色面上带了些红晕,似乎正喝得尽兴,对着顾夕笑道:“再敬顾小公子一杯,此去天长路远,也不知何时再能相见,我定会思念你的。” 她说的是实话,顾夕这一走,估计直到这故事大结局,她也再见不到他了。好歹是个对她极好的弟弟,有了些感情,想着日后见不到了,还有些舍不得。 颜元今坐在对面,默不作声地打量她,心里不知作何滋味,有些微微的酸,还有些微微的不爽。 顾夕年纪尚小,不能喝酒,只得支着下巴,看着李秀色摇头:“漂亮娘子,少喝点吧。” 李秀色一脸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没事,我可不像广陵王世子一杯就倒,姐姐我可是千杯不醉的。” “……” 被当面笑话的广陵王世子脸一黑。 这紫瓜八成是喝醉了,都开始放肆地胡言乱语起来了。 顾夕见劝不动,只得和乔吟一起将她面前的酒杯摸了过来,换了杯茶水过去,而后道:“我也自会思念两位漂亮娘子的。其实我本会再留几日,只是母亲书了家书来,府上有些事情需我助她处理,刻不容缓,便只好匆匆离去了。” “况且,”顾夕说着,顿了顿:“我离开家中太久,青青也该想我了。” 他没再说下去,众人心中意外,自然也全都没再论起这令人伤感的话题。 李秀色自顾自点着头,她自然是明白的,顾夕如今是青山镇顾府中长子,自然不比从前自由,而眼下他能如此不脱少年心性又可似大人一般担责处事,这是最让她感到高兴的事了。还有青青,青青是个好狗,顾夕是该赶紧回去多陪陪它的。 “无碍,”另一边,乔吟微微笑道:“顾小公子日后定要常来都中寻我们玩,我与你李姐姐都在都城等你,又不是见不到了,莫要太过伤怀。” 一句“又不是见不到了”让李秀色更加难过起来,他们都能见,可谁知道她呢?她想着便拿起面前酒杯要喝,没曾想却是一嘴的茶味,让她不由得皱起眉头,默默念道:“好难喝的酒呀……” 说完,酒杯一丢,又一拍胸脯:“没错!顾夕,我……我们都在都城等你!下次再见罢!” “下次,再见罢……” 第133章 醉酒 酒过三巡, 宴也将要散了。 广陵王世子席间就没开口说过话,只是默默喝着壶中的茶水。 宴散之时,颜元今依旧清醒万分, 而看李秀色, 她双颊已然爬上了红晕, 走路也变得歪歪扭扭起来。 乔吟在后头小心翼翼将她搀着,生怕磕着碰着,一面打趣道:“李妹妹不是说千杯不醉么?” 顾隽在旁摇头:“扬州亭的红叶白入口之味虽淡,性却极烈,饶是酒品尚好之人, 也难保不会低头。李姑娘今日喝得不少,看来是有些醉了。” 这小娘子似乎天生与旁人不同, 旁人生病喝醉, 或是无精打采, 或是眼神迷离, 她却总是愈发精神,明明已酒气熏天,一双眼却还是亮得惊人。 顾府的马车傍晚便要出城,眼下时间也差不多了,几人于楼下送别,李秀色站在最前头,虽摇摇晃晃,却还是上前踮脚拍了拍顾夕的肩, 借着酒劲, 颇有些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回去之后,好好上学堂,要听顾伯母的话……” 顾夕点点头:“好。” “若要去踢蹴鞠, 也要保护好自己,莫要受伤,这张脸这般俊俏,别挂了相……” 顾夕继续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李秀色打了个酒嗝,迷迷糊糊看他一眼,想起那日花园里的事,她虽然和顾夕心知肚明地从未和其他旁人提起,但仍是长叹一口气:“莫要因为一些旧事难过,要像你此番来都这几日一般开心,记得么?” 顾夕眼睫稍稍一颤,顿了片刻,而后摆手作潇洒道:“那是自然!漂亮娘子,你瞧我不开心么?。” 李秀色一皱眉:“莫要嬉皮笑脸,我同你说正事呢。” 顾夕便只好又道:“知道了。” 虽然还是个小孩,但少年人个头其实早拔高了不少,眼见着李秀色还在那自顾自滔滔不绝,这小子却忽然将她朝自己方向轻轻一带,而后伸出胳膊将她一抱。 “我会给你写信的。”顾夕道:“好好上学堂、踢蹴鞠不受伤、天天开心、不惹母亲生气,这些事,我都会做到的。我写信告诉你,你记得看我的信。” 说完,没等李秀色还在发愣,少年手臂紧了一紧后,便很快放开了她。 小少年瞧着她,一改方才认真,一脸得意洋洋:“这是我从学堂学来的送别礼仪,漂亮娘子不会介意罢?” 李秀色一个现代人,自然是没觉得有什么所:“自然——” 说着,忽又上前一步,爽快地又礼尚往来将顾夕一把搂了住,没察觉少年身子倏然一僵,只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犹如同老友作别般大声道:“一路顺风啊!” 直到她放手,小少年也没从懵然中回神,面颊上还罕见地现出两抹红。 乔吟在一旁看着,面上挂着暧昧的笑,旋即似是想起什么,看了一旁纹丝不动的广陵王世子一眼,笑吟吟道:“听闻抱别是外邦的礼节,世子见多识广,应当也曾听过罢?” 颜元今目光定在那正晃晃悠悠、刚被人抱过又抱了人还笑得一脸开怀的小娘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道:“略知一二。” 乔吟看着他不大好看的表情,只又笑了笑,再不说话了。 时辰不早,不能再耽搁,短暂同众人告别后,顾夕终于上了马车,直到车轮滚滚,车内少年放下帘子,消失在路尽头处,李秀色还未放下自己招来招去的手。 手腕忽而被人攥住,颜元今看着她道:“人都走了,挥给谁看?” 李秀色将手一抽,却没抽开,红晕的面上现出一抹苦色,嘀咕道:“世子,握疼我了。” 颜元今皱眉,力道下意识放轻,却见面前的小娘子犹如挣脱束缚的小鱼,甩开他的手,一瞬溜出去好远。 她大抵真的醉得不轻,转身对着顾隽及乔吟拍了拍胸脯:“顾公子,乔、乔姐姐,今日便到这罢,小蚕还在等我,我先行回府了。” 说完,也没等那两人反应,转过身便踉踉跄跄地朝前走了出去,连马车也未坐。 顾隽与乔吟不约而同有些担忧,还未上前,却见颜元今跟了上去,丢下一句:“我送她。” 两人这才放下心来,瞧见广陵王世子和李秀色双双背影,皆是会心一笑。 “顾公子,”乔吟收回目光,看了顾隽一眼,微微行礼:“退亲之事,还一直未曾寻到机会多谢你。” 顾隽含蓄道:“乔姑娘不必言谢。” “我听府上人言,”乔吟斟酌一瞬,还是问道:“太师府似有与方太傅家千金联姻之意?” 顾隽沉默。 昨日方商谈的事,未曾想竟又已在都中传开了。 他脑中不知为何忽而跳出那晚李秀色说的那番关于“反抗与自由”话,想了想,温和一笑道:“家父是有此意,但顾某尚未同意,此事尚不作数。” 乔吟微微一愣,不知为何,总觉得这番话从顾隽嘴里说出让她有些意外,但也只愣了一瞬,瞧见面前公子眉眼疏朗,神色坚定,心中颇有释怀,笑道:“那便好。” 两人又随意交谈几句,随后便各自坐上了马车,回府去了。 另边厢,没坐车的两人还在巷中一前一后地走着。 颜元今并未行至李秀色身旁,只亦步亦趋地慢慢跟在她身后,她朝左,他便也向左,她朝右,他便也向右,她停下来叉着腰分辨岔路口该往哪个方向走,他便也停下来,默不作声地盯着她。 广陵王世子活了快一十八年,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么的有耐心。 瞧见小娘子东倒西歪,他心中一慌,条件反射便要上前揽住,没等碰上,却见她自己又能好似个不倒翁般将自己立稳回去,他扶空了的手微微一顿,若是往常恐怕早就要讥讽起她来,此刻却只觉得好笑,好笑之外还有些让人心痒痒的可爱。 就这么跟着走了半天,忽见小娘子又停了下来,紧接着原地一转,猝不及防地,便同他面对面了起来。 而后便这么一声不吭地盯着他看。 如同被人恰巧逮住一般,颜元今也不知为何此刻自己有些慌,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先发制人道:“看什么?” 李秀色皱眉看了他半天,忽然举起手,伸出三根手指头:“第三次了,世……”她打了个酒嗝:“世子,您是不是吃错药了,为何总要跟着我?” 堂堂广陵王世子偏偏要送她回家,这都送了第三次了,简直是匪夷所思。 颜元今嘶一声道:“此路这般宽阔,莫非是你造的不成?本世子想走便……” “走”字未说完,下意识觉得不对。 还未对她表明心意,这小娘子本就因他过去言行对他印象不佳,断不能再用这般高高在上的语气同她说话。 他立马收了话头,轻咳一声:“我意思是,城中近日不大太平,凭你的那三脚猫功……” 再咳一声:“……你的功夫尚且需有长进空间,暂时还不能保全自己,我正巧也无事,便不妨送一送你。” 一番话说得磕磕绊绊,委实艰难。 李秀色将信将疑看他一眼,“哦”了一声,而后摆了摆手:“不必了。”她虽是醉,脑袋却还算灵活,盘算道:“无功不受禄,一次两次便罢了,次次都要您送我,若要与我计较起这份恩情,我可还不起。” 颜元今沉默一瞬:“不必与我分得那么清。” “那不行,”李秀色嘟囔道:“你是谁?你可是高高在上的广陵王世子……我是谁?”她拍了拍额头上的胎记:“你送我回家,说出去,怕不是要被人笑话死。” 颜元今喉头莫名一哽:“谁敢乱说,我割了他们的舌头。” 小娘子嘻嘻一笑,又转了回去,继续踉踉跄跄走起来。 颜元今跟在后头,心中不知作何滋味,半晌,终于低声道:“你很在意那胎记。” 李秀色“咦”了一声。 她忽然又唰一下停下步子,扭头道:“在意的不是世子么?” 她抬手指指自己,大概是喝醉了,脑袋中一团浆糊,什么乱七八糟的记忆都聚集在一起,不知想起什么,有些委屈地道:“您说我没洗脸。” 颜元今怔了怔。 他说过这话? 他皱起眉头。 没错,他说过。 他坐在马上,犹如打量什么残次品,恶劣地笑问她:“你是不是没洗脸?很脏。” 他素来傲慢无礼惯了,丝毫不关心这小娘子的反应,懒洋洋丢下这一句,说完话便转身潇洒而去。 现在回想起来,真恨不得撕了当时那张嘴。 “我……”他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措辞,罕见地局促道:“这话是我说的没错,但是……” 李秀色瞧他一眼,忽然一摆手,哼道:“算啦。我早就没放在心上了。” “没放在心上,”颜元今欣喜起来:“你不生气?” 李秀色点头:“为何要生气?”她盯着他看了半天,倏尔又叹了口气:“反正我迟早要离开,到时候一别两宽,跟一个见都见不到的人生气什么。” 颜元今皱眉,离开?一别两宽? 她在说些什么?她要离开去哪儿? 李秀色还在自言自语地嘟囔,忽然又一叉腰,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指着他,大骂道:“你,纸片人,长得帅了不起吗!大坏蛋!说我没洗脸,气死我了,你才脏兮兮呢!” 广陵王世子被骂得一懵。 也不知好气还是好笑,这紫瓜不是说不生气了? 他点头:“是,我是大坏蛋。” 小娘子似乎更生气了,继续骂道:“嘴巴坏!武功高了不起吗!凭什么,还敢说凭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求你的,你以为我想吗,你知道我有多不容易吗!” 这应该说的是无烬洞的事。 这小娘子还挺记仇。 颜元今也不知该不该苦笑,只继续点头:“是,我嘴巴坏。” “我知道你有多不容易……”他说着话,瞧见她面颊越来越红,眼睛越来越亮,整个人如同便酒气包裹的叶子,又要摇摇欲坠,终于忍不住嘶了一声:“你到底喝了多少?” 李秀色压根不理会他,只依旧恨恨地骂:“无情无义!礼物你不收就算了,你还,你还抢我东西,破了,都破了,好疼,喝醉了了不起吗!” 这一段骂得没头没尾,广陵王世子有一点没听明白。 他下意识上前一步:“你……” 刚要伸出手去,还未碰上她面颊,便见李秀色身子陡然一机灵,心有余悸似的,立马抬手紧紧捂住自己耳朵,一脸戒备地盯着他:“干嘛,又要拔我的耳钉吗?” 颜元今一愣。 拔她的耳钉? 脑海中忽然想起那日在客栈确实曾在她耳朵上看见莫名多出一道口子,当时她怎么说的来着?狗爪子挠的。 所以,是他做的? 所以,她说的“好疼”是这个,是他喝醉时无意识,去用蛮力生拔她的耳钉,硬生生将她的耳朵拉出一道伤口。 他皱起眉头,低声道:“别怕,我不动你。” 听见这话,李秀色才哼唧了一声,慢吞吞将手放了下来。 颜元今目光移至她耳垂处,看着粉嫩肌肤上的一道裂痕,胸腔中似有一只手在轻轻攥着自己的心脏,任意地、报复性地揉捏揪起。 他叹了口气,用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轻声地问:“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李秀色茫然地看着他:“告诉你,告诉你什么?” 小娘子喝醉了,什么话都听不懂。 颜元今没有再问,只试探地伸出手,慢慢移至她耳边,见她没有抵触的反应,方才将指腹轻轻捏上她耳垂,静静摩挲那道虽已愈合却留了疤的伤口,小心问道:“疼吗?” 以为小娘子回忆往昔又要委屈起来,谁料她忽然摆了摆手,又端出了之前那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大声道:“反正我快要回家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和你一般见识!” 她一掌拍掉广陵王世子的手,义正言辞:“纸片人,别对我动手动脚。” ……她究竟醉到了什么程度,为何一晚上都在胡言乱语。 不过也得益于醉了,才能让他听到一些真话。 总的来说,无功无过。 见她身子又是一歪,颜元今连忙抬手扶住,啧了一声:“站都站不稳,以后不许再喝这么多的酒。” 李秀色不管不顾,那红叶白后劲极大,让她越来越有些不清醒,见被搀着,干脆将身子一转,一把将面前的人抱住,而后一下下拍他的背:“顾夕,一路顺风!” “……” 广陵王世子身子一僵,在她说出这句话时又骤然陷入沉默,而后嘶一声,问道:“你说什么?” “顾夕……” 小娘子站不稳,将头埋在他胸前,说话的声音像在嘤咛。 “顾夕?我是谁?” 颜元今抬手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是谁?” 李秀色“呀”了一声:“颜元今,是你啊。” 广陵王世子这才勾起唇角:“看来还没傻得彻底。” 话音未落,便听“啪唧”一声,李秀色忽然抬手拍上他的脸,像揉面团一般搓揉住他的,感叹道:“可惜了,白长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 “……” 她视线顺着他好看又张扬的眉毛、琥珀色清透狭长的眼睛、还有高挺的鼻子慢慢下滑,最后慢落到他好看的嘴唇上,叹了口气:“生了张破嘴。” “……” 小姑娘踮着脚,说话时呵气在他下巴上,有些隐隐的躁动,微微的痒。 广陵王世子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那正喋喋不休的小嘴上,大抵是喝过酒后更显殷红,有一丝动人心魄的美。 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心中莫名升起一股诡异的烦躁,像是在压抑某种即将磅礴而出的欲望。 ……不行,还未表明心意。 至少现在不行。 广陵王世子抬手拍了一记自己的脑门,才让自己清醒下来。 眼下还被这小娘子抱着,着实算不上冷静。 他低下头,瞧着她,忽然想起什么,倏地嘶一声:“你喝醉了就喜欢抱人?” “以后不能随便抱人,”他试图推开她的手,却发现她搂得极紧:“至少除了我,都不行……” 话未说完,想起方才在那扬州亭外,她还抱了那顾夕。 实在是危险。 “算了。”颜元今干脆道:“以后一滴酒都别想喝。” 小娘子还搂着他,他极具耐心地一根一根扳开她的手指,好容易才慢慢和她分开了些距离。 李秀色站在原地,眨着眼睛看他。 颜元今笑了笑,虽然知道她醉得不轻,大抵不会记得今天的话,但他还是要说。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通体红色的小型雀鸟,递到她手中:“这个你收着,我不能无时不刻陪在你身边,若是有何变故,或是有话想对我说,传音雀会迅速将消息带去给我。” 李秀色低头捧着那雀鸟,晕头转向间眼睛还是倏然一亮,“咦”一声道:“情侣鸟!” 颜元今挑眉:“你想这么叫也行。” “给我的?” “给你的。” “另一只呢?” “我这里。” 李秀色“哦”了一声,脑袋晕乎乎地想,情侣鸟,为什么他们要一人一只? 广陵王世子不知她在想什么,只继续轻声问:“过两日宫中出游长安寺庄,会邀各府之人,你要不要去?” 见她没有回答,他便抬起手,将她发上的那朵鸢尾花发饰拨正,低声道:“你一定要去,到时记得住在紫萝园,在那里……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第134章 同院 翌日, 李府。 日上三竿,李秀色方才翻了个身,将将转醒。 她朦朦胧胧眯开眼, 直觉脑壳还有些痛, 下意识揉了一揉, 捂着头坐醒,向外唤道:“小蚕?” “小姐——!” 小蚕正在外头烧香炉,闻声钻了进来:“您醒啦。” 李秀色“嗯”了一声:“我昨日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抬起胳膊,闻见自己身上仍是臭烘烘的酒气,大抵是有些断片, 只记得昨日在扬州亭送别顾夕,不知怎么便喝多了。 “昨夜天没全黑您便归府了, 还是那——”小蚕突然打住了话头, 一脸暧昧地看向了自家小姐。 李秀色眉头一皱:“那什么?” “小姐, 您不会都不记得了罢?”小蚕回忆起昨夜那场面, 言语间透出些许兴奋,“昨夜下马车时,您扒着世子的脖子不放手,世子没了办法,是直接将您抱下来的。” “……抱下来。”李秀色摁着太阳穴,头疼地问:“哪个世子?” “还能是哪个,自然是广陵王世子了!” 想起昨夜,小蚕依旧两眼发光。 小姐好似个孩童一般, 紧紧挂在世子身上, 小蚕在后门旁看着,又是担忧又是心急,她不是没听说过广陵王世子的脾性, 小姐这般胆大妄为的举动,定会惹毛这殿下,怕不是小命不保。尚在不知如何是好,便见世子似定了片刻,想拉开小姐的手却没拉开,而后低叹了口气,伸手去勾住了小姐的腰。 小蚕内心尖叫:他不是要将小姐扔出去罢! 下一瞬,便见小姐两脚腾空,竟是直接被打横抱了起来。 广陵王世子抱着自家小姐,便就这么从容地行至她面前,啧一声道:“没办法,她不松手。” 声音莫名带了几丝不合时宜的高兴。 而后问道:“要怎么走?” 小蚕彼时惊得嘴都合不上,老半天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这、这边来。” 好在这世子是个明条理的,大抵是知道小姐喝醉若被人撞见了不大好,所以马车送回的也是后门。后门直通东厢房,眼下四处无人,小蚕才得以一路顺畅地替他引路。 入了东厢房,小蚕指了指房门:“便是这里了。” 颜元今“唔”了一声,随意打量了院中一眼,似是有些不大满意。 原来这小娘子就住在这样的小院里,没有栖玉轩大,也没有栖玉轩气派,房间也只有孤零零的一个,看上去冷冷清清,这么些年也不知她是如何过来的,难怪说自己从小不得宠。 庶女怎么了,待以后娶了她入门,他定要将这世间最大最敞亮的院子送给她。 也不知怎么一想便想远了,广陵王世子清清嗓子,在房门前顿足片刻,做足了心理准备,方才跨了进去。 一路行至内卧,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又在床边静静看了半晌小娘子的睡颜,方才摸了摸鼻子,不自在地回身道:“我走了。” 这是他长那么大人生第一次进小娘子的闺房,莫名有些不好意思。 扫去一眼,陈设格局都和自己的屋子不大一样,大抵是人小,连房间内的东西也都看上去小巧可爱。 颜元今嘶一下,回神拍了拍自己脑袋,真是爱屋及乌疯了。 小蚕忙道:“世、世子慢走。” 颜元今“嗯”了一声,抬脚朝外走,出了门却又想起什么似的,退回来道:“你叫小……”小什么来着。 “小蚕。” “对,小蚕,”广陵王世子抬了抬下巴:“明日你家小姐醒了,若问起自己是如何回来的,便将她今夜是如何搂着本世子不放手的模样一五一十告诉她,再替本世子传句话,就说——” 他认真想了想:“就说本世子长那么大还没被人这么抱过,让她想想如何负责罢。” “……” “负责?”李秀色坐在桌边,呛了一口醒酒水:“他真这么说?” 真是醉酒坏事,连轻薄那骚包的事情都敢做,是在悔恨得厉害,以后可万万碰不得酒了。 “是呀小姐。”小蚕重述完昨夜经过,笑容已从一脸兴奋转化为了满脸花痴:“昨夜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瞧见世子,不愧是胤都男子榜榜首,我还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天仙似的,还抱着小姐你,好生般配……” 李秀色呛了第二口水,难以置信地伸手去摸了摸这小婢女的额头,好确认她有没有发烧。莫不是因为自己是她主子,所以选择性眼瞎了罢,连“般配”这种话也能说出来,若叫旁的小娘子听见,怕不是要骂上她们主仆三天三夜。 甩了甩身上的鸡皮疙瘩,又见小蚕在柜前忙活,好奇道:“你在做什么?” “在替小姐准备过两日出行的衣物。” “出行?”李秀色道:“出什么行?” “说是宫中出游,会邀各家公子小姐去长安寺庄住一阵子,历年都是大小姐和二小姐前去,三小姐你确实并未去过,但今年老爷将您也报了上去,说是那杜公子也会在,你二人可趁此机会多见上几面,培养培养感情。” 杜公子?李秀色皱眉想了半天,才想起原是那相亲的杜衡生,若非小蚕提起,她差点要将这人忘了。 培养便培养罢,她随意点了点头:“知道了。” 正要起身,袖中却忽然掉出来个红彤彤的什么物什,咕噜噜滚至地上,又展翅飞至了桌边。 李秀色定睛一看,诧道:“传音雀?” 见着这玩意,她才恍然间想起什么,依稀记得是昨夜那骚包送给自己的。这情侣鸟世间仅有两对,一对在卫祁在和乔吟手里,另一对在广陵王世子手里……他为何要送给自己一个? 李秀色甩了甩头,又猛然想起那骚包昨夜除了送鸟,似乎还特意说了什么,说要她住……住什么来着?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她将传音雀塞回兜里,暂时抛之脑后了。 * 越两日,便是出游之日。 都城中特意辟了条路,供宫中贵族撵犊通行。各家郎君娘子也都上了各府的车马,从四面发方朝阴山而去,途中若有相会,便都纷纷掀开车帘,互相打起招呼。 阴山地形平缓,却地势庞大,北面以阴山道观闻名,南面便是长安寺,在寺后有一风景优美的山庄,曾为皇家景园,庞大如宫,以距离不远的长安寺为名。 庄中地景宽阔,春色撩人,各类陈设应有尽有,每年初春宫中出游皆会来此。因皇上与皇后信佛,每年更有长安寺中僧人前来为大家施佛展学佛礼活动,今年也不例外。 李府的马车于未时方到了庄前,李秀色下了马车,才发现各家贵女公子早已齐聚一处,由最前方的一公公模样的人为大家分配住处。 “李家二娘子,你要住的是长芳园,与高二娘子、柳小娘子一道,园中还空了一间房,待傅将军之女明日赶到入住。” 李秀衣道了谢,叫下人将衣物搬了去,再假惺惺跟看样子会分到不同园住的李秀色说些舍不得的话,随后见着没人注意,便兀自朝着庄旁一条暗巷去了。 小蚕小声道:“小姐,二小姐定是要去同那赵公子私会去了。” 李秀色道:“随她,你莫要八卦。” 话是这么说,仍是朝着李秀衣鬼祟离去的背影看了一眼,自春宴上这李秀衣与赵乾真看对眼后两人便没少私会,看来她这一趟也是专程会情郎来了。 李谭之那般细心,不可能看不出自己二女儿的异样状况,八成早知道李秀衣和户部尚书的儿子有些事端,果真是个偏心眼的父亲,同样是和权贵攀扯上关系,他不允许她和广陵王世子有任何猫腻,却对李秀衣的事不仅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可能在暗中支持。 李秀色叹了口气,默默收回了目光,便看见那公公伸手朝自己这边方向点了点,随后又拉起一道尖细的嗓音,试探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一番:“你便是李……李三娘子罢?” 李秀色行了淑礼:“公公。” “李娘子多礼了,杂家可受不起这个,您可是世子殿下吩咐过要特意关照的人儿。”刘公公笑了笑道:“殿下已帮您挑好了园子,便去那紫萝园住下罢。” 李秀色一愣:“紫萝园?” 奇怪,怎的总感觉这名字在哪里听过…… 她想了想,只点了点头:“是。” 小蚕忙去搬行李。虽说在这住不了几日,但毕竟是同皇后他们住在同庄,绝不能失了礼节,便贴心替自家小姐备好了各式衣着。 刘公公望着这婢女抱着行李照着下人引路朝紫萝园方向去了,不由又转过头来,对着李秀色笑道:“那紫萝园可是除宫中那几位住的园子外,唯一一处只有两间空房的,世子专程挑给了娘子你,还说便叫另一间就此空着,免得他人扰了娘子亲近,杂家还是头一回见这小殿下对旁人这般贴心。” 李秀色闻言,颇有意外。她也不知这世子是怎么回事,为何要对她这般特殊对待,难不成是念在过去那几段出生入死的情谊? 尚在思忖,忽听身后一阵车声响,李秀色扭头,见那犊车装饰华丽,甚是眼熟。果不其然,车上很快下来一位更加眼熟的人来,一身绛紫色的绣水纹锦裙,气质端庄,容貌清丽,正是那燕瑟郡主。 郡主身旁跟着几位婢女,其中一位上前来道:“刘公公,我家郡主要住在何处?” “已替您安排好了,”刘公公恭敬道:“住在翠清园,与其他三位娘子一起。园中种了竹子,环境优雅,适合郡主。” 燕瑟不言,反倒是那婢女闻言摇头道:“不行,我家郡主身娇体贵,对竹息过敏,闻不得那气味,况且郡主素来喜静,不好同那么人住在一院,公公可否换一个?” “这……” “我听闻不是有个紫萝园?说那院子不大,想来应该安静得很,园中据说还种了紫萝花,我家郡主最喜紫色,住在那里想来不错,园内人可满了?” 李秀色闻言,下意识朝那燕瑟看了一眼。 真是巧,这郡主竟也是个爱紫之人,难怪这两次见她都穿紫色的衣裳。 另边厢,刘公公面上露出窘迫之色,看了一旁的李秀色一眼,为难道:“这……满倒是没满……只是……” 婢女顺着公公的眼神看过去,似是猜着了什么,便行至李秀色面前,毕恭毕敬道:“可是这位娘子住了那园子?既然园中还空着,娘子可介意郡主同住?” 李秀色愣了愣,摇头道:“自然不会。” “那便好,多谢娘子。” 燕瑟郡主站在不远处,也朝她淡淡望了一眼,身子微微一顿,淡声道:“多谢。” 第135章 抓伤 李秀色也淡淡回了礼, 并无多言,率先欲进庄中。忽听身后不远处人群中一阵骚动,好奇侧头看去, 便见几匹车马停在树旁。 领头的骏马金身银鬃, 高大挺拔, 脖间的玉铃叮叮轻晃,马上之人更是张扬耀眼,一身洛神朱色的圆领锦袍潇洒俊秀,发间铜钱独树一帜,正是那广陵王世子颜元今。 他从马上下来, 随意将缰绳朝身后小厮怀里一丢,而后懒洋洋地朝这边走来。 行经门旁一行人面前时, 与燕瑟擦肩而后, 后者默默行了淑礼:“世子。” 她声音极轻, 颜元今似是没有听见, 脚步未有半分停顿,头偏也未偏,兀自行了过去。 一旁的小婢女气得跺脚:“郡主,他怎的这般态度……” 燕瑟沉默片刻,指尖掐了一掐掌心,面上却无半分波澜,只低声道:“莫要逾矩,世子如何是他的事, 我们的礼节到了便可。” 李秀色见惯了颜元今的张扬行事做派, 回头望了几眼,正要收回目光,却见那骚包世子的目光似是倏然间定在了自己身上, 而后径直朝着她这边方向走来。 眼下这四周聚着众多郎君娘子,广陵王世子无疑是这群人中的焦点,大庭广众之下,李秀色也不知为何,下意识便想后退,脚下却忽然一绊,正要朝后跌去,胳膊却忽被人轻轻一拉。 颜元今拽住她:“看路。” 李秀色听见周围人窸窸窣窣的窃语声,连忙甩开他的手撇清关系,清清嗓子道:“多谢世子!。” 广陵王世子倒是一脸自然,“嗯”了声,又打量她一眼,忽然道:“酒醒了?” “……” 李秀色也不敢惹他,没有回答,只点头道:“那什么,世子若没其他的事,我便先走了。” “躲我?” 眼见这紫瓜似乎是要开溜,颜元今倒是泰然自若,看着她道:“也不知道是谁那天晚上那般热情……” 李秀色吓了一跳,生怕这天不怕地不怕的骚包当场胡说八道起来,立马打断道:“世世世子!” 见小娘子面上露出窘迫之色,广陵王世子的话头倒难得听话且稀罕地顿住了,看着她时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想了想,开口道:“明日酉时,你记得在园中等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酉时? 李秀色一愣,还未来得及问他是什么话,便见小郎君兀自朝前方去了。 尚在奇怪,安顿好小桃花的小厮陈皮屁颠屁颠从后方跑了过来,经过她身旁,嘻嘻一笑道:“我家主子可是特意查了黄历,挑了个据说最能称心如意的吉时办事,李娘子到时可千万别忘了。” 说完,丢下尚在一头雾水的小娘子,追随自家主子而去了。 直至到了紫萝园,李秀色还未从那对主仆莫名其妙的话中回神,到了分配好的那间屋子,发现小蚕手脚麻利得很,已收拾得差不多了。 这一晚官家子女们暂时还不用去长乐殿给圣上及皇后请安,李秀色便留在房中歇息。 才小憩了没多久,忽听一阵刺耳的抓门声,似有一双小爪子在轻轻地挠。 李秀色从浅眠中苏醒,下床行至门边,小声问道:“谁?” 没人回答,透过窗布也只见外头浓浓月色,并没有人影。 然而抓门声还不停歇,李秀色心下好奇,抬手拉开门拴,房门方开一个小缝,便听“呜”一声,有一道白影自外跃入,直直扑到她身上。 李秀色吓了一跳,惊慌之间,下意识用全力抬手一挡,那白影便被她甩了出去,直直砸去一旁桌角。 只听“喵”一声惨叫,空气中扑起几根猫毛,恰呛入她鼻中,李秀色猛烈咳嗽两声,定睛望去,才发间桌角栽着的正是一只毛发光滑的白猫,脖颈处还挂着小玉坠,正是在春宴上曾见过的那只。 这白猫似被这一摔吓着了,开始在屋内各个角落乱窜起来,李秀色也不敢上前阻止,便见它竟还直接窜去了床上。 她大惊失色,正有些不知所措,忽听外头传来几声呼唤:“念儿,念儿?” 李秀色喉咙痒得厉害,艰难开口:“这儿……” 外头的人火速寻过来,“呀!”了一声:“念儿,你怎的跑这来了!” 那婢女直奔床头,将白猫抱了起来,在怀中一个劲安抚:“真是调皮,郡主寻你好久,也未见有个声响,竟是……”话未说完,又是一声惊呼:“念儿,你的腿怎的划伤了?” 说话间转过头来,狐疑打量李秀色一眼,后者尴尬地扯了下唇角:“不好意思,是我不小心——” 话未说完,便见那婢女皱眉道:“娘子怎的这般不当心!念儿可是皇后赐给我家郡主的贡猫,人都比不上它娇贵,若要让皇后知道它受了伤,要我家郡主如何交代!” 李秀色摸着脖子:“我……” “秋茗,不许对李娘子无礼,”后方忽响起一道淡淡声响:“过来,将念儿抱给我。” 李秀色朝门外看去,燕瑟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 燕瑟抱过白猫,在怀中轻摸了两记,目光落在李秀色脖颈处,轻声讶道:“李娘子这是……” 李秀色摸了摸脖子,深知是因这屋内尽是猫毛,她应当是起了些急性的红疹反应,便摇摇头道:“我素来对猫有些过敏,应该是方才” “原来如此。李娘子可有大碍?” “没事没事的!”李秀色心胸宽广,立马摆手,说着却忽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咦”了一声,抬头道:“郡主知道我姓李?” 燕瑟似是一怔,而后笑笑:“是听旁人喊起的。”淡淡说完,又道:“时候不早了,姑娘早些歇息罢。” 语毕,不等李秀色回应,颔了颔首,便兀自转身走了。 李秀色目送她离去,方才把门关上。回身打量飞满猫毛的屋内,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 翌日,长乐殿。 按照惯例,第一日佛礼活动前,皇后会召见各家的郎君娘子一道,于殿内一同用上一顿斋饭,顺便会在饭间认认那些官家子女的面孔。 除广陵王世子及几位公主、郡主外,郎君娘子们都分坐在殿中下方两侧,桌面上摆好了点心和特制的斋饭,供众人享用。 广陵王世子坐在高位上,目光却没停止在下方人群中搜寻。 好不容易,才在右侧一排的末尾处寻着了那紫衣的小娘子。 只是她今日奇怪得很,始终低着头,似不想被人看见一般。 颜元今眯着眼,心中正感奇怪,却见那小娘子似乎头低得累了,稍稍扬了扬脖子,同时还抬手偷偷在面上抓了一抓。 他眼力极好,瞥见她抬头时侧脸上的几处红点,心中不由一跳。 嘶,她面上生了什么? * 李秀色眼下有苦难言。 她昨夜将小蚕唤去,两人收拾了许久,甚至换了被褥,可似乎依旧未能将那白猫的痕迹如数抹尽。 谁知今日便从痒意中醒来,照了镜子,发现面上、脖颈上都起满了过敏的红点,难看得厉害。本想直接闭门不出,可偏偏又要面见皇后,只好硬着头皮来了这长乐殿中。 原本她还想戴个帷幔遮脸,可半途上碰见了燕瑟的那个婢女,提醒她按照宫中规矩,面见皇后不得蒙面遮挡,她不得已才将帷幔摘了下来。 眼下只能默默祈祷,这么多郎君娘子,席间最好不要有人注意到自己。 皇后在高位上惯例说了些对佛礼的见解,以及对殿中小辈们的勖勉之词,李秀色听得都有些困了,才听她讲完,吩咐大家可以用膳。 用膳时,皇后又唤了几位亲近的郎君娘子上前面去叙话。 李秀色在自己位子上默默地用着膳,想着自己一个小小庶女,如何都轮不到她,方放心地喝了口白菜豆腐汤,忽听高处传来一声:“监正李家三娘子在何处?” 一口汤瞬间呛在了嗓子眼。 李秀色咳嗽了半晌,便听皇后又缓缓道:“李三娘子尚未到么?” 小蚕在旁紧张地推了自家小姐一把,李秀色这才擦了擦嘴,低头从位子上走了出去,行至殿中央,学着其他人的话术,应道:“回皇后,小女在此。” 皇后“嗯”了一声,温和道:“上前来。” “……是。” 李秀色心中直呼要死,她不晓得这皇后为何要唤自己,更不晓得为何偏偏是这种时候要唤自己,只得认命般地朝前去,行经广陵王世子身边时,还听他轻咳了一声,听上去似也有些紧张。 ……不是,皇后唤她,这骚包紧张什么? 上前去后,只见皇后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紧接着打量她一眼:“抬起头来。” 李秀色没有动。 皇后声音温柔了少许:“你似乎不愿?” 李秀色抿抿唇,想了想,诚实道:“小女并非不愿,只是怕惊吓着您。” “无碍,本宫只是想看看你,别怕,你只管抬起头来。” 眼下并无借口推脱,李秀色心道横竖都是一死,直接抬起了头。 皇后对上她的脸,持杯的手骤然一僵,似真吓了一跳,皱眉道:“你……这……” 她看着面前小娘子满面的红点,以及额头上的那片胎记,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今儿那孩子说瞧上了这李家三娘子,她以为定是什么沉鱼落雁、生如天仙似的姑娘,再不济也至少能算上清秀,怎的生成了这幅模样?实在令人咂舌。 皇后的面上不由分说露出一丝复杂之情,她素来最惧密集之物,眼下瞧着这满面红点,实在开心不起来,只皱眉道:“为何不戴面纱?” 没等李秀色回答,又道:“房嬷嬷,给她寻个面纱戴上。” 殿中顿时又响起了窃窃私语,多半是在嘲笑李秀色遭了皇后厌弃,在这种场合被硬梆梆吩咐戴上面纱,不是厌弃是什么? 李秀色却似乎没什么所谓,乖乖将那面纱戴了住。 戴了面纱,皇后这才又重新打量起她来,只是先前的亲和似乎已消失无踪,她放下杯盏,神色染上几分凝重,正要调整心态,继续问话,忽听不远处谁人低低地“呀”了一声。 闻声看去,才发觉是燕瑟那边传来的声响,她抱着怀中白猫,似知自己惊动了皇后,歉道:“燕瑟不该,打搅了您问话,只是念儿今日不知怎么了,似不大舒服,方才险些从我怀中跳出去。” 皇后注意到那白猫,面上登时又涌现出喜爱之情,笑道:“来,好一段时日未见它了,拿来给本宫抱抱。” “是。” 皇后抱过白猫,摸了摸它的毛,看上去宝贝得紧,摸了半晌,却发觉这猫似乎看上去精神不振,还在奇怪,又瞥见猫腿上有一道显然极深的红痕,眉头当即一蹙:“这是怎么回事?” 她音色瞬间掺上了几分不悦:“它怎的受了伤?还伤得这般的重?谁弄的?” 燕瑟似是一愣,还未回答,身旁的婢女已看了李秀色一眼,抢先道:“回皇后,昨夜念儿跑了出去,而后是被……” 燕瑟皱眉:“住口。” 她打断婢女说话,再咬着唇道:“回皇后,不怪别人,是燕瑟自己照顾不周。” 皇后看出那婢女言语间有猫腻,皱眉道:“瑟瑟,你素来为人小心谨慎,一直将念儿照顾得很好,这断然不是你做的。我知你心善,只怕是有意替旁人开脱——” 顿了顿,目光严厉地看向那婢女:“你说。” 那婢女当即跪下,大声道:“回皇后,我家郡主确实心善,不让我说。念儿昨夜跑出去,其实是被——” 李秀色察觉到那婢女目光,闭了闭眼,想着今日怕是躲不过了。 “是被我伤的。”殿中忽响起一人声响。 李秀色一愣,循声看去,广陵王世子喝了口茶,而后慢悠悠从位上站了起来。 第136章 见面 燕瑟抬头看向了他, 似是一愣。 皇后也稍稍有些诧异:“今儿,你……” 颜元今行至跟前,睨了眼那白猫, 方懒洋洋道:“是这猫昨夜跑出来, 不知得了什么癔症, 横冲直撞伤了我,元今为求自保,不经意间才弄伤了它。” “什么?它伤了你?”皇后急道:“伤在哪里,重不重,快给我看看。” 广陵王世子手上轻微动作, 袖下不动声色滑出一枚铜钱,瞬间在腕处割了一道红痕。他稍稍抬手, 将那红痕展现在皇后面前, 道:“倒没什么大碍, 劳烦伯母挂心。” 皇后一看, 眉头当即皱起来,啐道:“这小畜生,竟还敢伤了你。” “伤我是小事,”颜元今说至此,忽然笑了笑:“可侄儿看这猫似是无人看管,随处乱跑,还险些害了旁人。” 皇后一怔:“害旁人?这怎么说?” 广陵王世子看了眼一旁的李秀色,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譬如李娘子, 天性闻不得猫毛气味, 但凡接触便会生些红疹的反应,严重时甚至可危及生命,想来伯母方才也瞧见了她面上生的病状。侄儿素来又是个乐于助人的, 见她好容易捡回了半条命,为此不平,还想替她讨个说法,可惜李娘子还不许侄儿再与它计较,更不愿同旁人说,宁愿自己咽了这份苦。” 虽然那句“乐于助人”没什么太大的说服力,但皇后到底是信了。 惊讶之余,看向李秀色的目光瞬间又掺了几分爱怜:“竟是它将你弄成这幅模样?这孩子,受了这么大委屈,竟什么都不说,可怜你了。” 胤都女子个个爱容至极,倘若被什么伤了样貌,怕是寻死的心都有,这小娘子方才看上去却还是沉着稳定,想来确实如今儿所说,是个心宽心善的。 她将白猫递给身旁的嬷嬷,向着李秀色招了招手,让她再凑近些,本想捧上她的手,念起她会起些不适反应,又保持了距离,叹道:“我殿中有些药膏,一会儿叫房嬷嬷带给你。” 李秀色被这瞬间扭转的局势搞得有些懵,但也什么都不好说,只有些受宠若惊地上前,结巴道:“那多、多谢皇后了……” 皇后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今儿,你也是,叫林太医看看腕上的伤,莫要大意了去。” “是。” 皇后说完,这才又看见跪在地上的婢女,语气严厉道:“你是如何照顾的这小畜生,怎好叫它出去伤人,还伤了广陵王世子?” 那婢女哆哆嗦嗦不敢说话,一旁另一道人影起身上前,屈膝行礼,声音低沉:“是燕瑟看管不周的错,替这孽畜给世子和李娘子赔罪了。” 皇后叹了口气,抬手叫她起来,却没有看她,只是别开目光:“你也是,今后多注意些。” 燕瑟低着头,老半天才答了一声:“是。” * 没过多久,素宴便散了,众人结伴去后花园的佛堂听经拜佛。 一路上,仍有不少的郎君娘子偷偷打量李秀色,却不是在嘲笑她,而是在对方才广陵王世子护她的场景啧啧称奇,更打量她手中皇后赏的药瓶,眼神中少不了艳羡。 李秀色恍若无睹,只想着快些回去,却瞧见前方小路上不远处有个熟悉的人影,倚在一边树旁,不知是在等谁。似乎没人敢近他的身,唯有他独自低着头,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腰间玉佩上,有一搭没一搭叩着。 李秀色脚步一下停了,正要犹豫需不需要上前跟这个骚包道个谢,却忽然见那人的目光移了过来,就这么堂而皇之毫不避讳地看着她。 小娘子嘴角抽了一下,有些不情不愿地挪到他身边,视线在他带了道红痕的手腕上落了一瞬,这才清清嗓子:“世子。” 颜元今看着她:“怎么?” “多谢世子方才解围。” 广陵王世子“唔”了一声,没应,只是忽然站直身子,靠近了她一步:“谢我。要怎么谢我?” 李秀色登时一愣。不是,一般人道谢不都只是走个流程吗,这骚包这是开口要报答? 面前之人压迫感实在太强,她又实在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只犹豫道:“……世子想让我怎么谢你?” 没等她说完,小郎君已啧了一声:“若真想谢我,今夜便记得不要失约。” “世子若是有话要跟我说,何不妨在这……” 话未说完,周遭忽掀起一阵风来,面纱瞬间飘出,小娘子还未反应,面前的广陵王世子已眼疾手快将它抓了住,而后递还至她面前:“戴上。” 李秀色盯着他的指节看了一瞬,“哦”了一声,正要接过,颜元今却忽然又收了下手,而后轻咳一声,说道:“别误会,本世子让你戴上,并非……是觉得不好看,只是怕你不自在。” “况且,你面上红疹应当不能再吹风,不是吗?” 他说完,才又松开手,重新递上了帕子。 * 佛礼活动请来了长安寺的几个僧人和住持,为大家传教解惑。活动持续了半天,午后皇后又带领众人赏了庄中的景色,再与大家一道用了膳,方才放众人回去。 李秀色在佛礼期间撞见了乔吟和顾隽,还跟他们叙旧了半晌,快到申时方才回至紫萝园。 她坐在园中石桌前,有些心不在焉。 颜元今说他今晚会来,这般郑重其事,他要说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虽不知他要说什么,她总觉得有些莫名紧张,忍不住多喝了半壶水。 掏出怀中的那一只情侣鸟,放在桌上不住摆弄,脑中反复循环播放起那骚包世子白日里的所行所言,李秀色只觉得越来越莫名其妙地发热,正抬手扇风,忽听不远处叫唤:“小姐。” 小蚕手中拿着一张信纸,跑过来道:“小姐,险些忘了,我午后碰见了那杜公子,他叫我拿这个给你。” 杜衡生? 李秀色接过信纸,忽瞥见燕瑟正从园外归来,二人视线正好对上,相□□了点头。 她将目光放回信纸上,见上头写道:“望申时许百树榭一见,有一物赠与李娘子。” 他要见她,李秀色其实并不意外,毕竟两人是相亲对象,她此趟被那老爹派来,也是为了能与他多培养感情。 不过申时,不就是现在? 距离颜元今来还有半个时辰,百树榭离这也算不上太远,这一来一回应当也来得及罢。 这么想着,李秀色点了点头,将信纸随意朝石桌上一丢,回房迅速收拾了番,想着快去快回,便急匆匆地跟着小蚕出去了。 园中许久没有动静,过了半晌,才有人静静行至石桌旁,拿起了那信纸和遗落在桌面上的雀鸟。 * 百树榭位于庄中北侧,离紫萝园算不上太远,李秀色赶至时,见那杜衡生已然等候多时。 他似乎一眼便看见她被面纱蒙住的脸,并未避开视线,只礼貌道:“白日听闻娘子在长乐殿中生了事端,似惹了皇后不悦,不知可还有事?” 杜衡生并非官家子女,仅仅作为同行的年轻官属,不在皇后召见之列,所以并没有资格进入长乐殿,发生了什么便也只能听说,瞧他这模样应当只打听到了一半,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李秀色微笑道:“无碍,劳烦杜公子关心。” 杜衡生似放下了心,点点头:“没事便好……”说着,又道:“听闻李娘子生了癣病,我祖家行医为生,有一些地道妙药,对消除疹癣极为有用,便想着拿来给娘子一试。” “多谢杜公子。” 杜衡生笑了笑:“眼下时辰尚早,榭中景色极好,李娘子要不要同杜某逛逛?” 李秀色“啊”了一声,现在逛? 大抵是瞧出她神色为难,杜衡生说道:“李娘子可是有事?” “确实是有些事,不过……”李秀色点了下头,想了想,又摇摇头,说道:“不过也可以先逛逛,我一会回去路上快些便是。” 杜衡生这才笑了笑:“请。” 李秀色一边微笑,一边抬头望了望天色,暗中计算着时间。 这杜衡生专程来给自己送药,就算是偿人家恩情,也不好直接驳了人家的面子,将他给拒了。 至于颜元今,他应当来得没那么快罢?左右赶回去快些就行了。 * 长安寺庄外,一匹骏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英姿绰绰,一手挥鞭,一手拎着个精致木盒。 到了庄前,马蹄还没听闻,便直接翻身一跃而下,将缰绳朝一旁的下人怀中一丢,径直朝庄内而去。 陈皮紧紧跟在后头:“主子,你可算回来了,眼看都快酉时了。” “急什么,还来得及。” 嘴上这么说,步子却是一刻未停。 陈皮叹了口气,主子今夜要对那李小娘子表明心意,三天前便定好了一柄紫玉簪。 主子大抵是深觉那日送的摊贩上买来的鸢尾法式不够贵重,便想着一定要挑件最好的宝贝以表诚意。于是他亲手画了样图送去,等了足足三天,才等到那簪子在今日打磨好,为赶时间,特意自己骑小桃花去领回来,为的就是能赶上今夜送给李娘子。 陈皮跟在主子身边这么些年,还是头一回见他对谁这么上心。 主仆二人片刻不停,一前一后赶至了紫萝园。陈皮识相地并未跟进去,只在外头守着,默默在心中给主子加油打气。 他抬头望了望天,见今夜月色优美,轻风悠然,心道主子的黄历果然没看错,是个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好日子。 今夜过去,他们栖玉轩便要添女主子了。 另边厢,广陵王世子慢慢跨入园中,心中略微有一丝十分罕见的紧张。 绕过拐角,他果然见着不远处的石桌边,满地的紫萝花簇拥中,站着一个人影儿。 颜元今抬脚便要上前,可没走两步,就停在了原地。 他看着那隐约的背影,忽然道:“你在等我?” 小娘子停在原地,久久没有动静。 颜元今皱起眉头,他像是突然间就没了耐心一般,似笑非笑道:“哑巴了?转过来。” 话音落,便见那小娘子像是才听见一般,停顿了半晌,略有些诧异地转过了身来。 面容模糊映在月下,广陵王世子瞧着她,果然冷笑了一下。 “是你?” 燕瑟今日妆容极淡,月色照映下尽显清冷之感,她闻声点了下头:“世子,你来了。” 虽说之前也见过几面,但颜元今其实对这个燕什么郡主并无太大印象,只知道是那个烦人的燕禾的姐姐,两个人面容也有些相像。 他别开目光,只望了望院中,确认除了她没有旁人后,才点了下头:“你也住这里。” 燕瑟神色无常,应道:“是。” 她见广陵王世子的视线还在朝她身后看,沉默一瞬,开口道:“世子不必找了,李娘子不在。” 颜元今眉头一挑,这才又看向她:“不在?” 燕瑟回道:“李娘子去同杜公子会面了。” 颜元今停顿了一瞬,开口道:“知道了。” 就这么简单的三个字,没有任何的情绪,却让燕瑟一愣,她仰起头,看着面前广陵王世子的神色。 颜元今坐去桌边,这才道:“去多久了?” “许久。”燕瑟低头道:“想来是两人相谈甚欢,尚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颜元今点了点头,而后又继续道:“所以呢?” 他看着她,忽然笑了:“郡主怎晓得他二人相谈甚欢,又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燕瑟此刻倒也是沉稳,被广陵王世子这般不客气地发问神色也没有太多改变,只是微低着头,一一答道:“燕瑟并无其他用意。我早知世子与李娘子相约,并无窥看之意。原本我不过是于院中赏月,发现李娘子不在,方于此地等候世子,若说论心,也不过是不愿世子因被失约而难过。” 颜元今嗤道:“本世子并不难过。” “那便好。”燕瑟笑起来,笑容掺了几分苦涩:“是燕瑟僭越了。还望世子不要生气。” 颜元今眼下实际是有些心烦的,但面上一点都没表现出来,眼见燕瑟说完,微微行了礼便要离开,袖中却忽然掉落个什么,咕噜噜一滚,恰滚至他脚边。 颜元今低头,见地上是一只熟悉的雀鸟,正扑扇着翅膀,看上去有些可怜。 他一愣,将它捡起,下意识蹙眉:“这东西为何会在你这里?” 燕瑟道:“世子认得此物?” “本世子只问你为何在你这。” 对面如实道:“我见桌上有此物,还以为是旁人不要的东西,瞧着小巧可爱,若丢了怕太过可惜,便擅自收着了。” 颜元今的指尖稍稍一紧,冷道:“知道了。” 燕瑟“嗯”了一声,还要再说话,却听广陵王世子忽然又道:“不过郡主大抵是误会了,这应当不是旁人不要的东西,而是不小心落下了,你私自捡去,不予归还,此举是否有些逾矩了?” 第137章 撞见 燕瑟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颜元今说完话后, 便收了雀鸟放在袖中,似乎懒得再待在此处,转身便要离开。 却听身后之人道:“世子且慢——” 他脚步一顿:“还有事?” 燕瑟目光落在他手中拎着的精致木盒上落了一瞬, 低声道:“方才兴许是燕瑟误会了, 也逾矩, 燕瑟在此给此鸟的主人致歉。只是……”她沉默一瞬,续道:“燕瑟见世子似有些不大开心,备了些点心,若世子不嫌弃的话,可以留下一用。” 颜元今似是笑了:“你怎么知道我会不开心, 还提前备好了点心?” 燕瑟一怔:“我……” 广陵王世子回头看她一眼,似想起了什么, “啊”了一声, 忽道:“紫萝园狭小偏僻, 郡主身娇体贵, 想来应当会住不惯,我一会儿派人替郡主再寻个院子,你便搬过去住罢。” 燕瑟许久没有说话,半晌,终于低声开口:“世子不是关心燕瑟娇贵,是怕念儿再伤到李娘子罢?” 颜元今并没否认:“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我其实一直不明白,”燕瑟静静站在原地,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李娘子怎会这般的好, 即便她如此冷落于你, 殿下还是对她如一。” 广陵王世子略有嗤意:“我也不明白,郡主为何突然说这种话。” “她并不漂亮。” 停顿一瞬,面前的少女神色上似染上了几分阴郁, 仿若陷入什么回忆之中:“燕瑟始终记得,幼时与世子匆匆一面,世子替燕瑟挡开骑射场上旁人射偏了的一剑,虽不过匆匆半日相处,但燕瑟总是无法将世子忘怀。” 颜元今没出声。 这劳什子事他早就已经忘了,想来是小时候还有点善心,随手救个人罢了。 “燕瑟曾听人说,殿下直言,将来即便是要看上什么小娘子,也定是要全天下最好,也最漂亮的那个,不是吗?” 颜元今漠然。 “这么些年,燕瑟始终在想,要如何变得更好、更加漂亮。” 燕瑟苦笑一声:“可她并不漂亮。” 她的音色带了几分悲楚:“我确实不明,她究竟好在哪里?” 这个问题广陵王世子自己已经都问过自己很多遍了。 他似乎没有半分犹豫,直接道:“你无需问她好在哪里,”广陵王世子声音于夜色中清晰明了:“本世子喜欢她,那她便是全天下最好、也最漂亮的那个。” 他早就想明白了。 那小小紫瓜确实就是最好的。 玉颜不及寒鸦色,在他颜元今眼中,谁都不及李秀色。 不过这些他不打算同旁人说,喜欢小娘子的是他,旁人能懂什么。 燕瑟似乎是觉得震撼,还是莫大的苦楚,甚至最后成了释然,眼中的光色一瞬暗淡下去,久久不言语。 颜元今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道:“若郡主无事,我便先行离去了。方才你说的那些,本世子全当没有听过。” 语气平缓,说的话却是万分绝情。 说完话便转身离去,心中却还不住的想,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出了园,正与等候多时的自家小厮撞上,陈皮一脸八卦模样,激动道:“主子,如何?礼物可送出去了?话可说出口了?那李娘子是不是感动得涕泪交零,投怀送抱了?” 他紧紧在旁跟着,低头一瞧,瞥见自家主子手里还拎着那紫玉簪的木盒,便又“咦”了一声:“这东西送出去了,怎的还把盒子单拎回来了?” 广陵王世子本就在气头上,终于不耐烦起来,嘶了一声,对着一旁絮絮叨叨个没完的小厮一踹:“废话怎么这么多?” 陈皮被踢得“哎哟”一声,东倒西歪,立马乖乖闭上了嘴。 主仆二人穿过长廊,正要回自己院中,忽瞧见不远处有两个结伴而行的人影。一男一女,男子一袭白衣,女子紫袄褶裙,途径湖边,似还停下来看了会儿湖中的游鸳。 陈皮揉了揉眼,“诶?”了一声,诧道:“那不是、不是李娘子?” 他看得更清晰了些,肯定道:“是李娘子和那个杜公子。” 忽而又惊呼一声:“不对呀!主子,李娘子不是应该——” 话未说完,瞧见自家主子黑着的脸,立马意识到什么,将剩余的话头憋了回去,想起那日所探查到的事,不由得换了个话锋:“这杜公子可不是什么好人。” 颜元今不语,只看着不远处那一对谈笑自如的男女,觉得心中烦躁得厉害,尤其是见那小娘子虽带了面纱,也仍能瞧出来眉眼间的笑意,便更是不爽。 好她个李秀色,不守约也就罢了,还在同旁的男子在这说说笑笑,当真是好样的。 这杜衡生有什么好,她同他究竟有什么好聊的? 陈皮眼下才明白主子今夜是被失了约,在一旁叹了口气,忽见自家主子似乎实在看不下去,将手中木盒朝他怀中一丢,而后冷哼一声:“走。” 显然是想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 陈皮立马跟上主子的脚步,两人走了几步,瞧见路过一个庄内下人,广陵王世子忽而伸手将人拦了住。 那下人战战兢兢:“世子有何吩咐?” “去,”颜元今指了指远处湖边的两个人影,抬了抬下巴道:“暗中跟着,不必管那男子死活,只确保那小娘子安全回了紫萝园便可。” “是。” 下人应了声,立马乖乖去了。 陈皮感慨道:“主子当真是贴心。晓得庄中昏暗,还特意在意李娘子的安危,不过其实想来那杜公子即便不是什么好人,也应当会送李娘子回去的,不必多此一举……”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闭上你的嘴。” 陈皮捂上了嘴,走了几步,又忍不住松开一丝:“主子……”他实在压抑不住关切的心思:“今夜可是您专程翻过黄历的,真的不去找李娘子了?” 颜元今脚步一顿,似不耐烦的:“以后再说。” 感知到主子身遭的怨气,陈皮接下来的一路都再不敢多嘴。主仆二人快回到所居的白钰院时,忽见不远处飞来一只信鸽,陈皮眼尖认出那是王府的白鸽,便急忙去截了下来,扯下鸽腿上的纸条。 广陵王世子行在前头入了院:“写了什么?” “主子,福冬来信说,王爷已经已于今夜回府了。” 颜元今脚步一顿:“嗯。” “信上还说,”陈皮语气凝重起来,带几分犹豫:“王爷他、他……一回来便又发病了。” 广陵王世子停了下来。 半晌,低声道:“回府。” * 李秀色与杜衡生好不容易逛完才得以匆匆回了园中。 可到底没瞧见颜元今人影。 她在桌边角落找了一找,也没找着自己那只传音雀。 出门前太着急,落在了桌上,想着就在自己院中也不算丢失,便也不急着回来拿,怎的这一时半会儿就不见了? 她目光落向不远处的燕瑟房间,同在一院,也不知她有没有瞧见。可是偏偏自己也不能过去问,毕竟燕瑟房中有那只白猫,她还是避而远之的好。 不过奇怪得很,这燕瑟房内似是漆黑一片,仿佛没有人在似的,莫不是已经睡下了? 她甩了甩头,想着还是回头去问问颜元今罢,反正有他的雄鸟在,定能寻着那只雌鸟。毕竟是个宝贝,弄丢了可不好。 她在院中又等了会,等得有些乏累了,不知那骚包世子究竟是尚未来,还是来了已经走了,想着要是有要事他一定还会再找时间同她说,便放弃了等待,先行回了屋中。 刚给自己倒了杯水,便听见小蚕的敲门声。 开了门,小蚕抱着新被褥进来,一面帮李秀色替换,一面道:“小姐,我方才在顾芳园那边瞧见燕瑟郡主的婢女了,说是郡主今夜已从你这里搬了出去。” “搬走了?”李秀色讶道:“为什么?” “不晓得。”小蚕摇摇头,又笑道:“甭管为什么,小姐,这可是好事,没了那郡主的猫,你大可以安心住下了。” 李秀色虽有些意外,却也没多说什么,待小蚕走后,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照例又是一早起来同皇后吃素斋,而后参加佛礼活动,末了在庄中赏景。 今日与昨日不同,庄中还特意请来了歌舞班子,众人齐聚后花园,观戏听曲,好不热闹。 李秀色看得有些心不在焉,因着心中一直挂念昨夜的事,便有意注意起了广陵王世子的踪迹,可是她这整整一日却都没瞧见那骚包世子的身影,连听戏时也唯独不见他,也不知这厮跑何处去了。 直到傍晚散了宴席,回至紫萝园,她还一直挂念着没见到那世子的事。 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也不知怎么回事,没见到便没见到罢,为何一直想着他? 她甩掉乱七八糟的想法,随意打水洗了脸便要上床睡觉,忽听外头传来一声敲门动静。 咚咚。 李秀色从床上坐起来:“小蚕?” 门外似隐约能看见月色照映下的一道身影,高大修长,应当不是小蚕。 李秀色下床,行至门边,小声问道:“谁?” 她心下有些奇怪,想着前两日突然闯进来的白猫,存了丝警惕之心,慢慢朝一旁退了一步,而后小心翼翼地拉开了门栓。 开开门,苍凉月下赫然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颜元今?” 话未说完,面前的广陵王世子便仿佛有些站不稳似的,如同一个脆弱的孩童,朝她方向慢慢地俯身下来,一头靠在了她肩膀上。 第138章 失神 广陵王府。 夜色陈凉如水, 一道身影下马,由外匆匆回至府中。 福冬从内里迎上来:“世子。” 颜元今脚步未停:“王爷呢?” “在房内歇下了。” 颜元今“嗯”了声,径直朝落英殿而去, 一路行至内里厢房, 看见四周并无下人, 房门虚掩,顿了一顿,推开了门。 屋内没有人影,理应躺着歇息的广陵王也不见踪迹。 他关上门,径直朝床边走去, 行至那红木檀床与墙壁的缝隙间,抬手轻扣了墙板三下, 一声慢两声急, 很快便听见沉闷的“轰隆”一声, 红木檀床骤然慢慢升高, 而后朝内旋转过去,墙壁翻转,露出内里漆黑幽暗的甬道。 颜元今停顿了半晌,走了进去,又听“轰隆”声响,机关门旋转关上。 他掏出特制铜钱,轻轻一擦出火焰,照亮前路。甬道起初很是狭窄, 而后愈发宽敞, 如同进入一个无止境的山洞,不知走了多久,曲折蜿蜒, 却看不到尽头。 漫长的黑暗后,依稀开始有了光亮,路两边摆放着散落的夜明珠,散发出淡淡的光泽。 灭了铜钱火,再朝前走,数不尽的夜明珠尽头,有一道莹莹光影,忽明忽暗。 巨大的冰床如同在黑暗中撕开一道裂缝,骤然出现在他面前。 冰床前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男子,头戴金玉冠,腰束金缕丝。他弯腰轻抚着床上人影的脸,似忽而发觉有人过来,并未抬头,只轻声道:“你来了。” 颜元今面无表情,语气却风凉道:“听闻你发病,现在看来好得很。” 那男子低笑一声:“急病而已,要不了性命。” 他抬手摸上床上女子的嘴唇:“今儿,我不在的这些时日,有没有来陪你娘亲说说话?” 颜元今沉默一瞬,并未回答,只轻嗤:“明明知道再接近她,那僵气只会让你的心绞愈发严重,你当真是不想要这条命了?若你死在这里,我可不会替你收尸。” “为何要咒爹爹?”床前那人终于抬起了头,面若冠玉,却苍白毫无血色,整个人看上去没有半分精神,好似被什么吸去了精气一般。此人正是广陵王颜安,他低低地笑出声来,招了招手:“今儿,过来看看你娘亲。她饿了,气色看上去很不好,你是不是太久没理会她了?” 颜元今闻声未语,转身便似要走。 “你不过来,那我便过去。” 广陵王说着,慢慢从床边起身,拿起床头的一只碧玉瓷杯,行至颜元今身后。 他一把拉住他,嘴里低声呢喃起什么,一条碧绿色的小虫爬上颜元今的袖间。 颜元今眉头倏然一皱,如同被定住般,停在了原地。 不知何处变出的弯月小刀,缓慢地蹭上他肌肤。广陵王轻轻在儿子的腕处划了一道口子,用瓷杯在下接着,任由鲜血低落杯中,一滴、一滴,汇聚成片。 “这样才是你娘亲的好儿子。”他的声音悠悠,犹在低语,收回那小虫:“你们本就是一体的,谁也逃不开。” 满满一杯殷红的鲜血,犹如世上最毒的甜浆,被这男人慢慢灌入床上沉睡僵尸的喉间。 胜雪煞白的肌肤下可瞧见清晰的血管纹路,那些纹路此刻在不约而同抖动着,如一条条河流,游走鲜红的血液。褶皱的肌肤慢慢变得光滑平坦,结满冰霜下因长久失血已然变得丑陋的面庞顷刻间又恢复成了美丽动人的模样,除了已经褪不去的僵斑,每一处都美到失语,任谁都不会不为这张脸庞而动容。 “看,果真只有你的血有用。” 广陵王似着了魔,爱抚发妻的发间:“阿姒。你又变美了……可你要何时才能醒来?” 颜元今身子猛然一颤,似终于回神,站在原地,看着腕处伤口还在细细渗的血,心间忽觉一阵无力的恶心感,那感觉让他想吐,犹如幼时每一次,他捧着失血的手腕,独自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吐着。 真是没用,都已经长大了,还是逃不开这种手段。 广陵王笑了起来:“还站着做什么,真不过来看看你娘亲么?” 颜元今冷笑:“她已经死了。” “我说了多少次,你娘亲只是睡着了。”广陵王悠悠道:“我知道这些年你心中有气,但一切等她醒了便好。等她醒了,我们便会变回幸福的一家三口,恩爱……” “恩爱?一家三口?”颜元今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讥笑出声:“你自欺欺人这么些年,竟然还不清醒?” “你闭嘴!” 广陵王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而后心口一痛,忽地剧烈咳嗽起来,唇边擦出血痕。 颜元今淡淡看他一眼,低声道:“我说了,倘若你这么死了,我不会替你收尸。” 丢下这一句话,摁住手上的伤口,转身便离开了洞中。 一路走出落英殿,陈皮方才远远迎了上来:“主子……主子?!您气色怎的这么差?您手怎么了?!” 又“呀”了一声:“您!您眼睛……” “滚。”颜元今只低低说出这么一句,殷红色的眸子压抑着无边的怒火,声音却冷得像冰。 陈皮顿时不敢再多嘴,但晓得虽说主子在气头上,可就这么让主子走出去也不是办法,便连忙率先冲了出去,冲着在外的下人喊道:“都把眼睛给我闭上!什么都不许看!快点!” 下人们哪晓得发生什么,只得乖乖闭上了眼。 好在落英殿回栖玉轩的路上下人不多,直至广陵王世子进了房,一路上也没碰到几个人。 陈皮在外头默默守着,足足守了一夜,也没听见里头传来半丝主子动静。 第二日傍晚,正当陈皮已然已经守得有些不知今夕何夕时,忽听“砰”一声,房门一脚被踹开,颜元今疾步而出。 乍一看见他眼睛,陈皮立马下了一大跳:“主子,你瞳色还未复原,不能出去啊!” 广陵王世子却恍若未闻,径直朝外走去,除了府,上马,策马而去。 陈皮追也追不上,只觉得方才的主子似乎有些不对劲。 坏了,每次主子但凡失血眸色都会变红,时间或长或短,但好在意识尚且清醒,但这次怎么看上去像是失控了? 他是要到哪去?万一咬着旁人怎么办?! * 李秀色僵在原地。 广陵王世子的头靠在她肩膀处,仿佛要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让她有些站不住。沉重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侧,李秀色僵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试探地推了推他:“……世子?” “世……” 话未说完,忽听一声低低的:“……别动。” 颜元今道:“让我靠一下。” 李秀色想推开他,可不知为何,总觉得少年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倒让她有些罕见的不忍心。 她被这么靠着,总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视线艰难地向下,正瞥见他垂在一旁的手臂就这么耸拉着,毫无生气。手腕处有一道清晰的伤口,伤口的痕迹上还有残留的早已干涸的血迹。 他受伤了,而且伤口还没有包扎。 一看到血,李秀色便猛的一激灵,忽然想起什么,终于没忍住将颜元今一把推了开来。 他身子晃了晃,睁开眼睛,静静地盯着她。 李秀色对上那双殷红的眸子,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世子,你怎么受伤了?谁让你受的伤?” 颜元今没说话,只是依旧沉默不语地看着她,而后忽然抬脚,跨进了屋内,似要靠近她。 李秀色下意识便后退了一步。 她察觉到不对劲,这个世子的眼神正常不该如此,他似乎有些不清醒。莫不是失控了吧?该不会要咬人吧? 再朝后退,便是墙壁,背脊贴在冰凉的墙上,李秀色已经没了退路。 门外的风徐徐吹进房中,发间的铃铛发出“叮、叮”的轻响,少年停在她面前,看着她带着一丝慌乱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李秀色。” “啊?” “本世子想了你一整晚。” 很奇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快要发疯的、让他难受到无法呼吸、让他无所适从的一切,都在想起她时罕见地得到平静。就像是濒临崩溃的溺水者,好不容易抓住了岸边的荒草,贪婪地渴求一点点生的气息。他似乎找到了一个安慰自己的方式,就是想起她,想起她在幻境里给他说:“你不是故意的”,说“你不是怪物。” 可他如何不是呢? 父亲是怪物,母亲是怪物。而他颜元今更是不被渴望出生的,本该死去的怪物。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找她,但此刻也只想来找她。 情绪失控了,广陵王世子有些按耐不住自己,有一瞬间想咬人,又有一瞬间想咬自己,更多的时候是无止境的煎熬,渴望闻到香甜的血液气息。 他忍了一个漫长的夜晚,又忍了一个孤独的长日,终于在日落之时再也忍受不住,彻底失控。 “李秀色。”少年通红的眸子看不清情绪,却罕见的,好似有些湿漉漉的:“为什么推开我?” ……当然是怕你咬我了! 李秀色自然不敢这么说,她干笑一声,尽量与他保持着距离:“世子,咱们有话好好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其实如若你不介意的话,兴许可以说给我听听,咱们坐下来好好聊聊。” 颜渊今眼神闪烁,似在竭力保持着清醒,听了她的话,竟然很听话似的“嗯”了一声,而后道:“我受伤了。” 很少看到桀骜不驯的广陵王世子这个模样,李秀色到底也有些招架不住,看向他的手臂,点了点头:“我看见了。” 她语气带一丝关切:“谁弄的?” “父亲。” “哦……你父亲啊。”李秀色愣了愣,一时也开始好奇到底是如何一回事,开始轻声细语,引导着问道:“为什么?你惹他生气了?”再生气也不能割手呀,这得多疼啊。 颜元今自嘲地笑了笑:“从小到大,很多次了。” “你知道吗?”他还是笑:“她想要杀了我,我的血却要养着她。” “每当这种时候,更让我觉得我是一个怪物。”他说着,忽然又上前一步,低头看着她,像是有些生气,问道:“我是怪物,所以你才怕我?” 李秀色听得有些稀里糊涂,更是莫名其妙,但是结合幻境那一回知道的,也稍微弄懂了七七八八。她轻吸一口气,紧贴上墙面:“……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我从来便没觉得世子是怪物,你为何老是这么说自己?” 颜元今红色的眸子一闪,细细地盯着她,似乎懒得再谈论这个话题:“嗯,以后不说了。” 又忽然有些更加的不清醒,看着她道:“你很好。” 也很香。 越靠近,越觉得香。 少女的肌肤下流淌着新鲜甜美的血液,让他意识愈发混沌。 李秀色看出来了他的迷糊,只因方才将将清醒了片刻的眼睛此刻竟又变得迷离分散起来,她心道一声坏了,下意识便弯下腰去,想从侧面逃脱,却不想一把被他揪住胳膊拉扯回来。 “……又躲我?” 再不躲他那眼神只怕都快吃了她了!李秀色对这件事有些经验,简直欲哭无泪:“……不是,世子,我不是想躲你,只是我没办法。或者你答应我,有话好好说,不能动嘴……” 她后背紧紧抵在墙上,咯得脊背有些微微的痛,越说越没底气,也越来越惶恐。 少年没有说话,更没有答应,只静静盯着她的脖颈。 那里的血管突突直跳。 他缓慢靠近,气息蹭上肌肤时,李秀色下意识便要遮挡,急忙侧过头来。 嘴唇就此擦过他的,他的身子似乎一僵,她心中也是一惊,条件反射便要抽离,那张薄唇却追了上来。 第139章 捆绑 摁住胳膊的手臂一紧, 李秀色只觉唇瓣覆上一片冰凉,属于少年的清冽气息在他倾身过来时瞬间将她紧紧包裹了住。 这世子身上总带着股独特的桃花清香,每回与他近距离接触时总能闻得深刻。 她一时有些呆了, 近距离地直直地盯着他面庞白皙的肌肤, 唇上紧贴的柔软触感真实到令她忍不住有一瞬间的发颤。 李秀色懵了半晌, 她此刻想死的心都有,反应过来时,“唔唔”一声,下意识便抬手要推开他,却忽觉贴在自己唇上的唇瓣似乎动了动。 她有些傻住, 只觉得浑身都难以抑制地燥热起来,察觉下唇似乎被什么轻轻啃咬了一口, 紧接力度加重, 忽然间便是一痛, 而后散起一丝浅浅的血腥味。 ……好家伙, 这厮是恶犬托生的罢,竟将她嘴都咬破了! 血腥气窜入唇间,颜元今的背脊忽地一僵。 李秀色也猛然一个激灵,终于惊慌地意识到此刻发生了什么,再忍受不住,想着脱身之法,直接抬起脚猛然对着他的下盘一踹。 广陵王世子一声闷哼,手上的力道一松, 唇瓣与她的也终于拉开一丝距离, 李秀色就着那缝隙将头一撇,用力将他脑袋一推,而后趁机挣脱开他攥着她的手, 游鱼一般闪身朝一旁躲了开来。 颜元今的身子晃了一晃,他大抵还不是很清醒,唇上沾了丝小娘子的血,衬得唇色愈发的红,配上一双殷红色眸子,竟显得有些妖冶昳丽。 李秀色用力在唇上抹了一把,疼得嘶一声。 颜元今也抬手,在自己唇上抹了一抹,看着指腹上的血痕,红眸微微一颤。 血腥气让他意识愈发混沌,这甘甜的气味令他有些沉迷,他皱了皱眉,再抬起眼,犹如看什么新鲜的事物似的看向对面的小娘子。 李秀色一对上他眼睛便有些发怵,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掏出腰间小剑,随意划拉了两下,警告道:“你、你别过来啊!” 这厮眼下不清醒,这么对峙不是办法,得想个安全的法子。 她余光忽瞥见一旁桌下堆着一卷麻绳,这是小蚕给她捆被褥用的,拆了后便扔在了地上忘记带走。李秀色心中顿时灵机一动,飞快地窜过去将麻绳捡起,抬起身时,又恰好与广陵王世子的目光对上,便毫不心虚地对着他扯出了一个笑容:“嗨。” 话音一落,就一阵风似的飞速窜去他身后,在背后将他拦腰一抱。 这一抱猝不及防,广陵王世子果然怔在了原地。李秀色勾唇一笑,迅速拉过手中绳索,将他胳膊并身子绑住,绕了一圈又一圈。 她一手拽着绳端,一手又赶紧拉过一旁的一张座椅,将他一把推坐上去,再将他的腿与椅凳牢牢锁住,最后再用力打上两个死结。 片刻后,终于大功告成地拍了拍手,欢呼道:“行啦!在你清醒之前就这么乖乖待着吧!” 广陵王世子在这过程中破天荒地没有一丝抗拒,也许是混沌的意识令他反应迟缓。 他坐在凳子上颇有些迷茫地看着她。 确切地说,是还在看着她沾染鲜血的嘴唇。 李秀色此刻有了发作底气,终于翻了个大白眼,伸出两根手指指向他的眼睛,啐道:“看!还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 少年的眼睫颤了颤。 他终于道:“放开我。” “我不。” “为何绑我?” 李秀色哈哈一声大笑:“为何绑你?你说为何绑你?” 她此刻气派足得很,恶狠狠站在一旁,见少年胳膊动了动,便又道:“别做无用之功了,你现在就是在案板上的鱼肉,任我宰割!” 她学着话本里的恶人模样,撑着腰道:“我现在想对你做什么便能做什么,你平常不是威风得很?嚣张得很?再试试啊。” “……” 李秀色一想着方才被这骚包占了便宜便觉得来气,虽说和这厮亲一亲她也算不上吃亏,而且这厮貌似还有些意外的纯情,除了贴一贴便不会其他的了,比她看过的那些激烈的话本子里朴素得多。但怎么说都是男女授受不亲,况且一点也算不上美妙,他如何能随随便便就亲上来呢?不仅亲了,还咬上了一口,当她是什么香喷喷的猪肉啃吗?! 她越想越激愤难平,说了一大嗵吓唬人的话后,又瞪了看着凳上的罪魁祸首一眼,想着反正他应当也记不住,便又骂道:“什么堂堂广陵王世子……分明就是个臭流氓、死变态、下流鬼!” “……” 广陵王世子被骂得狗血淋头,面上却一丝波动也无,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头疼,那痛感令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而后闭上了眼。 李秀色“喂”了一声:“我只是骂你,我可没打你啊……做出这幅表情做什么。” 她嘟囔完这么一句,开窗看了看外面天色,考虑要不要将这世子赶走,毕竟共处一室若是被人知道了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不过眼下那燕瑟搬走了,这院子也算是安全,况且这世子如今眼睛还红着,若是将他丢出去他人撞见,且不说旁人会不会安全,有关这世子的流言蜚语恐怕也不会少。 难得起了丝善心,李秀色关上窗,回过身时看见颜元今依旧闭着眼,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她犹豫了片刻,目光不经意瞥向了小郎君腕间的伤口处,忍不住撇了撇嘴,没好气道:“你自生自灭罢,我可不会管你。” 她说完话后,便径直走向了床边,将床帘放下,确认这世子应当不会挣脱,才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 饶是还有些不放心,但许是真的累了,还是连打了两个呵欠,困意也渐渐涌了上来。 * 一夜无事。 天蒙蒙亮时,在椅上坐了一夜的身子动了动,似是酸涩至极,有些难受地皱了皱眉头。 颜元今慢慢地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完全陌生的屋内陈设。他思绪停滞了片刻,下意识要起身,却突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低下头看见身上的绳索,眉心不由得一跳。 虽说这么些年的月圆之夜他没少捆绑住自己,但是还从未用过如此粗糙的麻绳,勒得如此之紧,身上怕是都扯出了淤痕。 他视线落至自己的手腕处,却见原本受伤的伤口上被白色的细布条缠绕包扎了住,上头还打了个颇为难看的小结。 正在失神,忽听不远处的床上响起“唔啊”一声长长的哈欠,帘后模糊看见两条高高举起的胳膊,似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音色中还带着没睡醒的倦意。 伸完懒腰后,那人又翻了个身,似乎砸了砸嘴,磨蹭了老半天才伸出手,掀了掀床帘,似想朝外打量一眼。 只掀了一瞬,床上那人便蹭一下坐了起来,一把将帘子大掀开,吃惊地同他大眼瞪小眼。 “世子!”小娘子一双杏眼瞪得溜圆,老半天才咽了口唾沫:“你醒了?” 她有些狐疑地看向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似在确认他是否恢复了清醒。 颜元今看着她睡得乱糟糟松松垮垮的头发,“嗯”了一声,道:“你绑的我。” “……” “还是头一回有人敢绑本世子。” “……” 李秀色“哈哈”干笑了声,撑着腰从床上下来:“总要有人做第一次是不是。” 颜元今:? 李秀色立马拍了拍自己这张破嘴。 这厮毕竟是广陵王世子,还是个武力高强的,昨夜看他不清醒她才敢如此大胆,眼下他已恢复了正常,以这倒霉世子的脾性,她到底还是担心被他算账,连忙解释开来:“不是,我的意思是,我这也是无奈之举,世子昨夜双目变红,意志不清,我实在担心您乱跑出去,若是叫旁人撞见了,恐影响您声誉,方才出了此下策。” 本以为这世子要发怒,谁知他只是静静看着她,眼神分辨不出在想什么,而后竟然只是点了点头:“知道了。” 咦,就这么过去了? 广陵王世子似乎并不太在意自己被绑这件事,又问:“我昨夜来你这都做了什么?” 李秀色讶了一瞬:“世子都不记得了?” 颜元今摇了摇头。 他只记得昨日自己在王府似乎有些失了控,不顾一切来找她,之后的事却记不大清了。想到自己失控,他心中还一咯噔,视线变得紧张起来,生怕在这小娘子身上看到什么受伤的迹象。 但看她此刻精神十足活蹦乱跳的模样,昨夜应当是没伤到她。 李秀色见他说不记得了,不知为何心情变得有些微妙的复杂起来。似乎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有些莫名的不爽,松一口气是因为想着他不记得自己昨夜亲了自己,似乎少去了很多麻烦,可又不爽他就这么生生忘记了,毕竟也算得上她自己这十七八年来的初吻,就这么随随便便没了,干了好事的人还抛之脑后,怎么想怎么有点憋屈。 她别扭了半晌,叹了口气,小声嘟囔了一句:“不记得便不记得罢,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 颜元今闻言微微一愣,他看着小娘子看上去有些奇怪的表情,目光顺着小娘子的脸慢慢下移,经过她唇上时,视线不由地一定。 大抵是因为刚刚睡醒,嫣红的嘴唇此刻显得有些湿润,下唇处可见一道小小的清晰的破口,添在此处,竟意外有些动人心魄。颜元今的心头一跳,脑中忽然蹦出若隐若现的一幕,他似乎与谁贴在一处,欺身亲吻,情难以控,咬破了她的嘴唇。 昨夜的回忆骤然涌现上来,令他不由地怔住。 想起来了。 他……他好像亲了她。 他真的亲了她? 颜元今下意识抿了抿嘴唇,昨夜的触感清晰尤在,让他整个人都有些罕见地发懵。 心间波动起来,饶是再见过许多世面的小郎君面上也倏地染上一抹从未有过的红晕。十八年来第一次亲小娘子,还是亲到了自己心悦着的小娘子,原来是这种感觉。 李秀色看着面前的骚包面颊上泛起的诡异颜色,忍不住出声:“世子?你怎么了?”莫不是又犯病了罢。 颜元今回神,清了清嗓子,道:“没什么。” 他看着她唇上的伤口,想来是自己做的。心道也不怪这小娘子抗拒自己,不是弄伤她耳朵便是弄伤她嘴巴,却是是有那么一点过分。这么想着,便道了声:“我并非故意。” 李秀色“啊?”了一声。 广陵王世子没再说什么,方才那一瞬间他已经想好了,既然已经无意间冒犯了她,便要担当起责任来,他素来大方且有责任心,亲都亲过了,定要快些表明心意。 不过这么捆着表似乎不太好。 “帮我松绑。”颜元今道。 李秀色此刻也不好拒绝,连忙凑上前去,先蹲身去解凳腿处的结,可惜昨夜实在系得太死,解起来尤其废力,她干脆掏出小剑将结口割了。 颜元今看着她发顶,小娘子方才下床时随意挽了一下头发,却挽得歪歪扭扭的,不过看上去一点也不难看,竟还有分诡异的可爱。他惊讶于如今自己对她的心境天翻地覆改变得如此之快,老半天才将目光收回,又再重新放回去:“你替我包扎了伤口。” 李秀色割开第二个结:“举手之劳,世子不必谢我。” 她也不知道自己昨夜犯的什么病,明明都躺下了,可还是辗转反侧了半晌,终于没拗过自己心软,还是硬生生爬起来替他伤口上了药,顺带缠上了布条。 李秀色起身,又开始割他上身绳索的结。 颜元今近距离打量她的脸,目光总是有意无意会略过她的唇,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问道:“前夜为何失约?” 他知道原因,可还是想听她亲口说。 李秀色一边解绳,一边“哦”了一声,想也不想便道:“此事是我的错。我收到了杜公子的邀信,难以推辞,便赶过去了。并非是有意失约,只是我本想着,去见一下他再回来,或许还能来得及,可谁知回来却没瞧见世子。”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啊,世子这么问,你可是来过了?莫非还等了我?” 小娘子一上来便认了错,并没有半丝隐瞒,听起来似乎还对自己很是歉疚的模样,广陵王世子不知为何心中稍稍舒畅了点,“嗯”了一声:“确实等了一会儿,心情也不大好。素来没有人会失本世子的约,你是第一个。” 李秀色抽了抽唇角,生怕自己惹到他,忙解释道:“杜公子要我赔他逛一会儿,我本是不愿的,但是不大好意思拒绝,早知道便不逛了……实在对不住。” 颜元今唔了一声,心情愈发好起来:“为什么本是不愿?” 他执意想从她嘴里听到些诸如不喜欢那杜衡生之类的言语,却听小娘子道:“世子,这同我失您的约应当没什么关系罢?” 李秀色说着,弯腰将缠绕的绳索拉松:“好了,您可以挣开了。” 颜元今轻哼一声,挣脱开绳索,又从袖间掏出个什么,问道:“还有这个,为什么弄丢了?” 李秀色看着那通红的传音雀,惊喜地“诶”了一声:“竟然在世子这!”她伸手拿过来,失而复得摸了一摸:“世子怎知是我弄丢了它?那晚太过匆忙,属实有些笨了,竟将它落在了桌上。” 果然是不小心的。 广陵王世子这回也算是心情大好,乜了她一眼:“以后学聪明些,改了这丢三落四的毛病。” 李秀色点了点头,将传音雀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这小动作落入颜元今眼中,令他忍不住勾了勾唇。 “对了,”李秀色忽想起什么:“前夜世子本想和我说什么?” 颜元今笑容一顿。 对了,还没干正事。 他站起身,直面向她,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我是想说……” 一与这世子面对面站着,李秀色便感受到十足的压迫感,不由自主想到昨晚,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我想说……” 颜元今一面说着,一面抬手摸上袖间。 嘶,坏了,东西没带在身上。 他立马止住了话头,啧一声道:“不可,总觉得太随意了……还不够正式。你在此处等我,我去拿个东西,去去就来。” 说完,没等她回应,兀自跑了出去。 出门时正撞见朝这边走来的小蚕,后者呆若木鸡地看着广陵王世子一大清早便从自家小姐房中走出,又瞥见屋内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自家小姐,下意识托了托自己快要惊掉的下巴。 第140章 谈话 小蚕一路张着吃惊的小嘴, 跨进屋中,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小姐,您、您与世子…” 李秀色低头瞧了眼自己, 还穿着一身白色里衣, 并未身着外衣, 衣襟看上去皱巴巴的有些凌乱,想来是昨夜睡出来的效果,方才醒时只顾着同那骚包世子周旋了,完全忘记自己是这幅模样。她瞧见小蚕那一脸出大事了的神情,猜想她定是想歪了, 忙摆了摆手道:“莫要多虑,我同那厮什么也没有, 虽说是共度了一夜……” 小蚕愈发震惊了, 捂着嘴猛吸一口气。 “您与世子共度一夜?!” 李秀色忙抽了下嘴角:“不是你想的那样, 一夜是一夜, 不过我将他绑住了,不信你看地上的绳子……” 小蚕抬手掐上人中。 “您、您还将世子绑了?!” 小蚕快要哭了:“小姐,您怎么敢的呀!就算您属意世子,也不能将他强绑来呀。” “……”这都什么跟什么。 小蚕颤巍巍去收拾地上的绳索,似急着要替自家小姐抹去什么罪证,李秀色忍不住抬手弹了她这天马行空的脑门一记,没过多解释,先去将衣裳穿好。等会儿那世子还要过来, 再不能这般见他。 套上外衣, 坐上桌前,由小蚕替自己重新编起头发,忽听门外敲门声, 以为是颜元今回来了,正要唤小蚕去开们,忽听外头道:“李娘子可在?” 是成熟老妪的音色。 推开门,果然见外头站着个有些眼熟的面孔,好似是皇后身边的人,听过她唤她房嬷嬷。 李秀色行了礼数:“嬷嬷有何要事?” 房嬷嬷打量了一眼李秀色的妆容,回礼道:“皇后邀娘子去用膳,我看娘子已梳洗好了,便眼下便随老奴一道去罢,莫要叫娘娘久等。” 李秀色稍有讶意,若是像平日里的集体素斋无需人来喊,皇后这是要私下见她? 她踌躇道:“好是已经好了,只是……”只是广陵王世子还让她在这等他,她上回有事失约一次,总不能再放那厮一次鸽子罢。 房嬷嬷语气硬梆梆道:“娘娘已等候多时,无论娘子有什么要事,烦请暂搁下来,不可叫娘娘再等。” 叫了贴身嬷嬷来唤自己,已经给足了面子,李秀色断然不可能再借口推脱。她朝外头望了望,也没望见那广陵王世子的影儿,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来,眼见这嬷嬷一再催促,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点了点头:“那嬷嬷稍侯我片刻,我准备一下便来。” 进了屋,掏出传音雀,在雀鸟耳边说了几句话,自窗边放出,方才重新出了屋,笑道:“好了,嬷嬷,走罢。” * 白钰院。 广陵王世子进了屋,在柜中拎出精致的木盒,掀开来一看,瞧见内里摆放着的紫玉簪,抬手摸了一摸。质地上乘,独一无二,小娘子定会喜欢。 他拎盒出门,只觉步伐都轻盈了起来。 出了院,未行出多远,却见不远处飞来一只红毛雀鸟,落到他肩头。 传音雀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转,内里传出小娘子熟悉的声音:“世子,皇后邀我前去,无法耽搁,暂不能原地等候,若有要事,待我归来再说。” 颜元今先时一愣,伯母邀她?这一大清早的伯母寻她做什么。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虽说又一次没有等他,但这小娘子居然还晓得传音于他,没像上次一般杳无音讯,当真是有了进步,想来是将他放在了心上。 广陵王世子啧了一声,心情稍稍愉悦过后,又有些担忧起来,虽说伯母素来亲和有加,不会随意刁难于人,可她毕竟晓得这小娘子是自己的心上人,又素来将自己的婚事看得很重,若说起些有的没的,那小娘子眼下连他的心意都还不知道,怕是会招架不住。这么想着,他径直便要向长乐殿而去。可还未走出几步,却忽听远处传来“啊!”一声尖叫。 与之同时,发间的铜钱辫轻轻一晃,发出“叮叮”声响。 颜元今眉心顿时一跳。 他足尖一踮,翻上围墙,顺着那尖叫声的方向寻去,终于在墙角边阴影处发现一栽倒的人影,他纵身跃下,停在那人面前,沉声道:“怎么回事?” 此人一身小厮装扮,想来是这山庄的下人,此刻正蜷成一团瑟瑟发抖,似因惊吓过度导致面色苍白,瞧见广陵王世子过来,当即大哭出声:“世、世子!僵、僵尸哇!有僵尸……” 颜元今眉头一皱,看来猜得没错,方才果然是尸气。 “往何处去了?” 小厮抬手朝庄外指了个方向,似还想说什么,却忽而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颜元今低头,瞧见他袖间有丝黑印,大抵是方才被那僵尸抓住留下的痕迹,撸起袖口却并未看见伤口,应当并未受伤,只是被吓晕了。 他起身朝小厮先前所指方向望了一眼,正要追去,忽见身后墙头上跃过一道熟悉的身影,身穿着那一成不变死气沉沉的深蓝色道袍,头顶扎着个再普通不过的道髻,正是多日不见的卫祁在。 颜元今瞧见他并不奇怪,有僵尸出没的地方必有这臭道士追踪,只是他没想到他还敢追进这长安寺庄来,只能说外头那些禁卫军没半点用处,竟没将这厮当刺客捉了。 卫祁在显然也瞧见了他,朝墙下望过来:“世子?” 嘴上打了招呼,脚步却未停:“好久不见,我先去捉拿那畜生,有空再来同世子叙旧。”说话间人已匆匆消失在庄墙之外。 这人来得快去得也快,颜元今一声轻嗤,正要过去凑个热闹,听闻远处一声呼喊:“主子——!” 陈皮不知从何处跑来,累得气喘吁吁,大声道:“我可算寻着您了!” 他瞧见自家主子眼色已恢复正常,稍稍放下心来,上气不接下气道:“您昨夜究竟往何处去了?小的瞧见小桃花在庄里,可我都快将这整个庄子都翻遍了,也没寻着您踪迹哪。” 颜元今未答,只将手中的木盒递了过去:“正好,替我收着,若是有什么闪失,唯你是问。”说完便要走,想想又忽觉有什么不对,一步退了回来,将木盒掀开,拿出内里的紫玉簪,用袖中帕子认真包好,而后小心地揣进了怀中。 还是随身带在身边比较好,万一之后又忘一次,少不了像今日一般又耽误他好事,明明险些就要将心意表明,他可没心思再等了。 陈皮拎着空空的木盒,见自家主子似要往何处去,下意识道:“您已经知道了?” 颜元今头也未回:“知道什么。” 陈皮奇道:“主子不是要出城去么?听闻那几个前阵子失踪的女子,今晨都离奇现身在了城郊外的拦水河边上,似乎是被何人丢在了那里。” 广陵王世子脚步一顿:“什么?” * 长乐殿,后室。 室中燃了熏香,应当是上好的龙涎香,气味淡雅别致,雾气袅袅盈盈。 李秀色端坐在椅上,看着面前各式各样的糕点,一时间有些坐立难安。 面前响起一道温和的声响,似是看她迟迟没有动作,笑问道:“傻孩子,吃啊。为何不吃?” 李秀色忙拈起一块梨花酥,恭敬道:“多谢娘娘。”小小地咬上一口,不愧是宫廷特制,酥爽可口,甜而不腻,不知是加了什么佐料,有一股独特的清香。 皇后满意地看着她,细细打量起眼前小娘子的面容来。 没了那满脸的红痣,看上去确是清爽多了,不过面上那道胎记倒是依然显眼得很。这张脸算不上出色,甚至可以称之为普通,倒没什么过人的点,与广陵王世子站在一处也似乎并不是那么般配,不过世子妃人选样貌为次,今儿能相中她,想来是有她的独特之处。 昨夜燕瑟来寻她,主动作废了与今儿那小子的婚事,说是已经想明白了,情意不可强求,不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她虽说觉得有些可惜,可这些孩子毕竟也都大了,全有了自己的主意,喜欢什么,中意什么,她如今一把年纪,也不可再插手,便都按照他们说的来罢。 她瞧着面前的小娘子:“你可知我唤你来所为何事?” 李秀色咬着糕点,含糊不清道:“不知。” 皇后笑了笑道:“我瞧你年岁也不小了,听说家中前阵子给你相了婚事?” 李秀色一惊。 ……她如何知道的?难不成她还暗中调查自己了? 她点了点头,斟酌道:“是有一桩……但还未彻底定下。” “未定下好,”皇后沉吟道:“未定下便是不作数。”说着,又掀眼皮子瞧她一眼,慢悠悠道:“你同那郎君应当没生出什么情意罢?” 这问题愈发奇怪起来,李秀色实在没胃口在吃了,将糕点放回盘中,犹豫了片刻,还是壮着胆子道:“没有是还没有……敢问娘娘为何要问小女这些?” 皇后面上绽出笑意来:“便是随意问问。”她抬手又拿起一块圆团粉糕,递过去道:“拘谨什么,来尝尝这个。” 李秀色不敢不接,拿过来尝了一口,尚在腹诽,又听皇后道:“既同那郎君未生出情意来,你可有其他的中意之人?” 李秀色下意识便要摇头,又听面前之人道:“你瞧广陵王世子如何?” “咳咳!” 喉间瞬间一呛,李秀色一口糕点噎在嗓子眼上不去也下不来,一张小脸被憋得通红,扯着脖子使劲咳嗽。 皇后一惊,忙道:“来人,房嬷嬷,快帮李娘子拍拍。” 待房嬷嬷赶来替李秀色顺了背,她才艰难地将呛的糕点咽了下去,救回一条小命。一旁下人贴心递上一杯水来,李秀色道了谢,一面小喝上一口,一面在心中喊着要死。皇后方才的问话是什么意思?怪不得要一大早将她喊来,怕不是知道了那骚包世子在她那过夜的事罢! 她再咽了口水,急着解释道:“娘娘,小女与世子并非您想的那样,就算他昨夜留在了我那,但是也纯属意外,我们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对,虽说亲了一口,但也只是亲了一口嘛! 皇后似听了什么新鲜事,双眼微微睁大起来:“什么?你是说,昨夜世子留在了你的住处?” “……” 救命。说漏嘴了。 李秀色火速摇头:“您听错了,没有的事。” 皇后瞧她一本正经的模样,也不知为何忍俊不禁了起来,摇摇头道:“你这孩子,我还没说什么,你莫要紧张。” 李秀色干笑一声,摸上杯子喝了口水压惊。 便听皇后又沉吟道:“这么看来,你与今儿是两情相悦了?” 李秀色一口水险些喷出来,抬起头,颤颤巍巍地“啊?”了一声。 皇后笑吟吟道:“怎么,他心悦你的事,还未同你讲么?这孩子,平日里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的,怎的对个小娘子这般扭捏。” 李秀色:“啊??” 皇后一脸慈祥:“我今日叫你来,便是想问问你的意思。若是你也有意,这事便好办了,不如我成全了你们。” “……” “啊???” 140-150 第141章 郊外 殿中下人又送上来两盘什么, 毕恭毕敬地分别搁置在皇后及李秀色的桌案前。 皇后拿起玉筷,夹起尝了一口,抬起眸瞧见面前小娘子依旧是那副张着嘴一脸懵然的模样, 忍不住笑起来:“这是我叫人特意做的冰调雪藕丝, 不尝上一口么。” 李秀色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 迟迟没有动筷,又听皇后道:“这孩子,怎么傻了。莫不是本宫说得太过突然,吓着你了?” 何止是吓着,简直如天方夜谭平地惊雷炸得她脑瓜子嗡嗡响。 说什么颜元今心悦她,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那厮嘴巴那么欠,老是欺负人, 过去总是那么烦她的样子, 这么傲慢自矜眼高与顶的人, 如何会喜欢上她。 可是, 脑子里不知怎么又忽然想起这阵子那骚包世子的不大对劲来,三番五次执意要送她回家,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给她小心翼翼地别发饰,让她看不懂的眼神,还有昨夜那个一言难尽的亲吻…… 她原先只是以为他有病,怕不是吃错了药,眼下突然听到皇后说他是喜欢她, 明明无法相信, 心却突然乱了起来。 李秀色镇定了下心神,好容易才重新组织好语言,摸了摸鼻子道:“娘娘许是搞错了, 世子怎么可能会心悦于我。” 皇后搁下玉筷,含笑道:“那孩子亲口跟我讲的,如何会有假。” 说话时,忽见有什么东西自殿外飞了进来,似是一只红毛雀鸟,扑扇翅膀,直逼后室。 殿中的下人当即警觉起来,正要将之扑杀,皇后却远远瞧见,出声道:“慢着,别动它。” 那“雀鸟”飞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飞至李秀色肩头,停在上头,再不动弹了。应当是给那世子传完了话,所以飞了回来。 李秀色小心翼翼将它拿了下来。 皇后笑道:“若我没瞧错,此物是传音雀罢。” “这原是宫中的宝贝,因今儿喜欢,圣上便赐给了他,原是一对的东西,想来另一只眼下在今儿手里。他是将这一只赠给了你?” 见小娘子并未否认,皇后笑意更盛:“这孩子素来骄矜惯了,我一度以为他学不会照顾他人,关心他人,更莫要说对旁人体贴。可我却瞧得出,他对你很是上心,传音雀虽算不上什么贴身之物,但也是他这么些年一直带在身上的,旁人都晓得是这广陵王世子的私有品,他送给了你,便是不怕他人嚼口舌,揣测你二人的关系,大剌剌地告诉旁人他对你的情意,想来是真喜欢你得紧。” 不知道为何,李秀色被说得面上一臊,一时竟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眼下不提他,我只问问你怎么想的。” 李秀色心中又是一震。 这消息简直比她说颜元今喜欢自己还要令人惊悚,他们古代人的赐婚都这么随心所欲说来便来的么?见她这般正经,李秀色终于开口:“多谢娘娘关心,但还是、还是……” 还没等她斟酌完措辞,皇后便已听出她话中拒绝的意思,不由嘶了一声道:“你是不中意世子?” 李秀色一时卡壳,倒也不是中意不中意的事,是她压根从未往这方面想过。是,诚然那骚包是长得帅了些,武功高了些,家世好了些,她也并非没有犯过花痴,但要说喜欢……她迟早是要回家的,如何能喜欢他? 思及此,她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小女对世子并无此意。” 大抵是没想到这小娘子回答得这般绝对,皇后稍稍有些讶异起来,这么说,这二人之间竟是广陵王世子的单相思了? 李秀色看着皇后多变的神色,唯恐自己说错了话。却发现这皇后面上忽然又莫名绽出了一抹叫人猜不透的笑来,本以为自己会被骂个什么不认抬举,却不想她只是温和道:“没事,无意便无意吧,此事也强求不得,是我操之过急了。” * 城东郊外,拦水河。 天空不知何时起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淅淅沥沥,使得河边都升起濛濛的雾气。 河岸有一处高高的木棚,棚中原是摆放的一些杂物,如今却铺着一地厚厚的草垛,垛上是几块草席,席上躺着七八个女子。 有的还在昏睡,也有的已醒过来,抱膝坐在原地,一脸茫然的模样。 有几个顺天府的官兵正拿着簿子,一面问着那些醒来的女子事宜,一面在簿上草草记录着。 木棚外停下一辆马车,车上下来位外貌出挑的小郎君,细雨落上他肩头,身旁的小厮忙替他撑起了伞。 小郎君行至棚边,一位正在问话的官兵立马迎上来道:“世子。” 颜元今“嗯”了一声,身旁的小厮陈皮替主子开口道:“我家世子关心此事,前来询问一声,眼下都是些什么情况,可查出什么来了?” 官兵摇了摇头:“这些女子是今晨发现在此处的,眼下醒过来几个,已经细细盘问过,皆是失了忆的,一问三不知,根本不记得自己失踪这段时日发生了什么,想来还在昏睡的那几个人也应当如此。不过好在她们都已找医官验过,身上并无伤处。” 说着,又有些汗颜地瞧了棚内一眼,小声道:“不瞒世子说,大人是有草草结案的意思,说是反正人也没事,全都找回来了,便要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掀了过去。” 广陵王世子轻嗤:“废物。” 他视线朝棚内扫了过去,正要将目光收回,忽瞥见最内里本在昏睡的一道身影动了一动,而后睁开了眼,应当是刚给转醒。那女子先是怔愣了半晌,而后忽然一下坐了起来,瑟缩进墙角。 颜元今眯了眯眼,吩咐道:“问她。” 那官兵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而后点了点头:“是。” 行至那女子面前,弯下腰,正要开口,却忽见她神色骤然变得惊恐,嘴唇不住哆嗦了起来,使劲地朝墙角缩去。 官兵问了半晌,这女子就是不说一句话。他只得无奈地站起身,回头看向世子:“这……她什么都不说。” 颜元今没作声,只细细打量那女子反应,见在官兵和她拉开一段距离后她明显松了一口气,而后一有男子靠近便又会变得极度恐惧,眉眼间还隐隐显露痛苦之色。 颜元今皱起眉头,忽然道:“你们都出去。” 说的是在场的所有在问话的顺天府官兵。 清完场,又转头看向了棚外不远处的人群,那里聚集了些凑热闹的村民。颜元今视线落至其中一个较为面善的老娘子身上,低声道:“把她叫过来。” 老娘子过来时,起先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正要喊冤,面前却突然被放上一枚银元宝,她双眼登时睁大,当即喜笑颜开了起来。陈皮递完银子,按主子吩咐凑到这老娘子身旁说了几句什么,老娘子立马点点头,随后进了棚,凑近那女子,轻拍她的背,细细安抚起来。 颜元今在外远远观望,见那女子起先还有些颤抖,随后似是渐渐冷静了下来,在老娘子的安抚下,又开始低低的抽泣,渐渐卸下了防备。 老娘子问了许久,直到那女子捂住脑袋死命摇头,似是再说不出什么,她方才从棚内出来。 陈皮立马道:“可问出什么了?” 老娘子一脸的一言难尽,叹口气道:“问是问出来了,小小年纪竟遭了这种事……” 说着,左右望了望,方才小声续道:“她失踪的这几日里,被人奸*污了!” 陈皮眼皮一跳,望了望自家主子脸色,续问道:“奸*污?什么人干的?除了这个,还说了什么?” “她只说记得自己被侮辱,但是记不清那人长相模样,更不知道他是谁……问了半天,反反复复就那几句……哦!还一直在说,说了个什么,血,就这个字,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再问她便什么也不说了,只说头疼得厉害,什么也记不清。我瞧这小妮子疯疯癫癫的,看起来有些神智不清,多半是被吓傻,失忆跟没失忆的也差不多了。” 颜元今一声不吭地听着,微微蹙起了眉头。难怪她方才见到男子那般惊恐,应当是遇着此事后,产生了心理阴影,对男子会不自觉抵触和恐惧。 奸*污她那人或便是掳走这些女子之人,不知是施了什么药术或是其他方法,让她们集体失了忆,只是没有预料到那法子对这女子并不完全奏效,才叫她残存了些记忆。 他思忖着,给陈皮递了个眼神。 后者立马心领神会,又给面前的老娘子递了个银锭:“此为封口费,方才问出的那些有关案情,不可随意同旁人说。” 老娘子连连点头,方才抱着银子欢天喜地地走了,回到人群,一窝人蜂拥而上问东问西,她果然守口如瓶,什么也不说。 棚外,执笔记录的官兵停下手道:“既然此娘子被掳走后失了身,或许那些失忆的也和她遭受了同样的情况。莫不是此次犯事的其实是个采花大盗?” 颜元今并未作声。虽说并非没有这种可能,可什么采花大盗非要采至阴之人? 他思忖了片刻,忽想起什么,啧一声道:“陈皮,上回让你查的那王甫熊,可查出些什么?” “倒是没打听到什么,同赵达光说的一样,是谢国公家的表亲,一年前从方州迁来,据说家产不少,喜欢建宅,光是在方州就建了好几处宅子,在都城也不止一处住址。人没什么特殊,就是贪财好色了些,听说娶了不少小妾,都在老家的宅子养着呢。” 颜元今双眼眯了眯,半晌才点了点头:“知道了。” * 回至长安寺庄时,已是傍晚。 广陵王世子并未直接回白钰院,而是径直朝紫萝园走,行至一半,却忽然被房嬷嬷拦住,只得先行跟她去了长乐殿。 入了殿,正看见皇后上座,瞧见他,微微一笑道:“你来了。” 颜元今行了礼:“伯母。” 入座后,方听皇后道:“这两日何处去了?都未曾见到你。” 颜元今并未提今日郊外一事,只道:“昨日父亲回府,旧疾复发,侄儿回去照看了一下。” 皇后担忧道:“你父亲可还好?” 见他点头,方才放下心来:“我与圣上也是许久没见到他了,待过几日回宫定是要邀他进宫叙叙旧的。” 颜元今“嗯”了一声。两人又随意寒暄了几句,他方才开口道:“伯母叫侄儿前来应当不是想要聊这些。” “倒是你机灵。”皇后瞧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听说你昨夜是在李娘子房中过的?” 广陵王世子正举杯饮茶,闻言微微咳了一声。 “……什么?” 皇后瞧着他一瞬慌乱的脸色,不由笑道:“看来真的是了。” “我今日邀那李娘子过来谈了些话。”她卖着关子道:“你可想知道我们聊了些什么?” 颜元今没吭声,只默默地喝着茶。他确实很好奇,但他也猜测得出十之八九,无外乎就是打探一下李秀色的背景之类,应当不会有其他的? 还在想着,便听皇后接着道:“我同她说了你心悦于她。” “……”颜元今被狠狠呛了第二口。 他抬头:“什么??” 皇后笑吟吟道:“不仅如此,我还问她喜不喜欢你。” “……” 颜元今“什么”不出来了,他直接默了一默。虽说他震惊于伯母竟在他之前先将他的心意表明了,但此刻根本无暇估计这些,只因他全身心的关注都聚集在了一个点上。 广陵王世子握杯的手紧了一紧,问道:“她怎么说?” 皇后道:“她说她不喜欢。” “……” 第142章 练尸 广陵王世子面色难看, 好不容易才没让手中杯里的茶水洒出来。 皇后轻酌了一口玉液茶,瞧着侄儿一脸的呆滞,好笑地摇了摇头。 颜元今兀自神伤了片刻, 终于又道:“她当真这么说?” “这还能有假。” “……” 广陵王世子默了一默:“她还说了什么?” “那倒没有。只是我同她说起你心悦于她时, 她似乎很是惊讶。”皇后道:“怎么你还没跟人家小娘子表明过心意?” 颜元今嘴角一抽:“还未来得及。” 本来方才便是要去的, 紫玉簪都在怀中捂热了,此刻一颗心却是凉飕飕的。 “怪不得。”皇后啧一声,慢条斯理地再一次道:“我听人家的意思,确实是对你半点想法都没有。” “……” 广陵王世子再次沉默了。 现在的心不仅凉飕飕,仿佛还被人挖出来反复鞭尸后再踹了两下。 忽听他道:“会不会是伯母理解错了?”? 皇后顿时有些啼笑皆非之感。 这小世子打小的心高气傲, 旁人听到这话早就受挫万般了,他倒好, 上来便是怀疑旁人听错, 只拍不光怀疑她听错, 还要疑心起那小娘子是不是说错了。 她也不想太打击他, 开口道:“这倒是问住本宫了,或许吧?” 又笑了笑:“本宫和那小娘子聊起来的时候,瞧她模样是诚恳的,不过像是还未开窍,确实不一定是真对你全然没那个意思。” 颜元今闷声道:“从前她是对我有意思的。” “是么?”皇后瞧他这模样,有些怀疑道:“这我怎么未听那小娘子提起过。” 其实广陵王世子说起那话时便已有些不够有底气了,甚至连从前的种种他都已经有些恍惚起来。听皇后这么一问,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皇后不由失笑:“瞧你一向这么聪明的人, 竟成了这般手足无措的, 倒是稀奇。” 又道:“说起来,你自小是要什么便有什么,从来没有说得不到的东西, 便素来学不会珍惜。眼下这个人儿,怕正是上天派来考验你的,虽说感情不能强求,但你若当真喜欢,可要好好把握住了。” 广陵王世子心中有些不快,更多的是不是滋味,许久才闷声道:“知道了。” 一到后来出了长乐殿,颜元今都还有些魂不守舍。 广陵王世子做什么事素来都是胸有成足惯了,还是头一回这么突然的没了自信,光是从他人之口转述,就让他无比烦躁,甚至还有些生气。先前急着去表心意的冲动一扫而空,只生怕听到她亲口来说。 那紫瓜当真是半点面子不给,就这么当着皇后的面给他拒了? 他停下脚步,掏出紫玉簪,低头细细看着,脑中有些乱,心情也有些烦躁。 陈皮在旁望望左边路口,那是通往紫萝园的方向,再望望右边,这是回白钰院的路,最后望望站在中间纹丝不动的广陵王世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主子,咱还去紫萝园吗?” 颜元今收了簪子:“先不去了。” 他此刻有些受伤,还需要回去静静。 欲往回走,忽瞧见远处月色下的墙头掠过一道黑影。 广陵王世子双眼忽而一眯,啧一声道:“还真是个胆大的。” 陈皮没瞧见那黑影,自然也没听懂自家主子的话:“您说什么?” “没什么,”颜元今懒洋洋道:“心情不好,出去找个茬先。” “……” * 黑影跃过围墙,落至庄外,方站稳了住,理了理身上道袍,忽听身后一道凌厉风声,似有何物破空而来。他眉头当即一凛,原地一个闪身,便觉剑身擦臂而过,划开外袍一道利口。 长剑“唰”一下飞过,直直钉入不远处的树干当中,再听“铮”一声响,抖动了两记,再没了动静。 卫祁在盯着那柄今今剑,再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好在只割破了外袍,没伤着内里,他似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道:“原来世子便是这么同友人叙旧的。” “谁同你是友人?” 小郎君足尖一踮,从墙头踏月而下,行至小道士身边,慢悠悠在他身遭转了一圈,吸了吸鼻子,冷哼道:“丁露香,啧,原来你深更半夜潜入山庄,是来同人私会的。” 不用想也知道是同谁。 一想到自己刚刚间接被喜欢的小娘子拒绝,这破道士倒在这花前月下浓情蜜意好不甜腻,广陵王世子心中突然便油生出许多的不爽来。 卫祁在面色果然红了一红:“我与乔娘子多日未见,我们只是……” 情场失意的世子并不想听他人如何恩恩爱爱的,直接不耐烦将他的话打断:“想来你也不全为了私会,怎么,没抓到那畜生?” 卫祁在神色又变得认真起来:“世子见笑,那僵尸是个狡猾的,行踪不定,让它跑了,想着它在此处出没过,安全起见,便想着来此地看一看。” 颜元今轻嗤:“没用的道士。” 卫祁在被他讥讽惯了,倒也不恼,只似忽而想起什么,正色道:“小道正好有一事想告知世子。” 广陵王世子没作声,眼皮却轻抬,是要他说下去的意思。 卫祁在顿了一顿,沉声续道:“我怀疑都中有人在练尸。” 颜元今头一次听见这个词。 “练尸?” 卫祁在点了点头:“此乃一种邪术,观中《禁道》一书中对此术有过记载,用十大奇毒熬制的药浴滋养尸身,使其邪力大增,再采用阴阳蛊虫喂养尸气,以针灸蛊毒操纵僵尸本体,从而使之为己所用。因被炼化的僵尸一般都为至凶之物,先辈恐他人利用此邪术为非作歹,所以将药浴熬制的特别之法与施蛊的针灸方法通通封存,并将之列为了禁术。几十年前观中曾有一小道想偷偷试练,被发现后便被打断了双腿,逐出了观中。” 听到蛊虫二字,颜元今面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沉吟道:“既是禁术,应当已经失传,为何会觉得都中有人在练?” 卫祁在的神色倏尔变得沉重起来:“其实,我今日所追僵尸,原是几月前师兄赶尸队伍其中的一具。” “师兄赶尸入都后便失踪了一段时日,而后不知被谁所害化了僵尸,他当日赶的那一群尸便也因此不知所踪。直到昨日,我忽然发现其中这一具竟在都中现了身。” “师兄所赶的皆为最是普通的游尸,此一具也不例外。可我追踪时发觉它不仅邪力大增,甚至有化飞僵的趋势,不惧阳光,还可上天入地,能在都中随意出没……与它交手时,更偶然发现它体内似有银针,还不止一根,这本就是针灸蛊毒的迹象,且飞僵乃至凶之僵,僵体自身不可由其他种类转化,除非是人为练化。” 卫祁在低声道:“倘若真的有人练尸……恐怕不止它一具。” 颜元今双眼微微一眯:“你是说,有人要练尸,因此夺了你师兄所赶的尸群,所以你师兄才会遇害?” 想起师兄,卫祁在心中便是一痛,他点了点头:“世子聪慧。虽然只是小道的猜测,但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眼下至关重要的是抓住那个僵尸,查到它从何而来,背后是否有人炼化操纵,以及其他的僵尸,是否也都成了这个模样。”他沉默一瞬,续道:“赶尸队伍的僵尸并非一个小数目,这些僵尸被炼化后也与那些没用的傀尸不同,乃至凶之物,不死不休,极难克服,更何况有练成飞僵的倾向。那人想要操纵如此多的凶猛僵尸,倘若要做什么奸邪之事,后果不堪设想。” “当日我师兄是在赶尸入都时失踪,眼下这具僵尸又现身都城,是否便说明,炼尸之人,极有可能便在都中?那人是何居心?又将僵尸都藏身于何处?” 颜元今半晌没有作声。 他虽然不喜欢这个臭道士,但是不得不承认他都问到了重点。 倘若真的在都中,那背后之人难道是想掀起什么腥风血雨不成? 他不知为何,忽想起当日泽幼所言,心头不由得一跳。 正暗暗思忖,余光倏然又瞥见不远处的林间有一道人影闪过,那人匆匆朝着庄外的密林内深处而去,模样似有些鬼鬼祟祟。 广陵王世子打量了片刻,不由地啧了一声:“有意思,一晚上叫我抓着两个小贼。” 卫祁在并未听明白他话中意思,茫然道:“什么?” 颜元今乜他一眼,很嫌弃一般:“走吧,没你的事了。”他似乎很有些闲情逸致似的:“本世子去找找下一个人的茬。” “……” 广陵王世子也懒得同他再多谈,更没说声再见,兀自便先行离开了。 他轻功极好,一跃而起,进了密林,蜻蜓点水般踏过几棵大树,而后懒洋洋地侧躺在了一根极粗的树干上,托腮看着树下的戏。 偷听是不对的事情,过去的广陵王世子绝不屑于偷听。 可谁让他今日心情不好,急需找个人出出气。 树下一男一女毫无发觉。 那女子嘤嘤地哭,一面哭一面道:“杜郎,你怎狠心抛弃我……” 那男子声音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温柔,轻轻揽住那女子的肩头,轻声安抚道:“芮娘,我那日不是说了,我并非是要弃你,你便不能再等等我么,何需跑来此处寻我?” 月光穿过树梢洒下地面,照出男子清俊儒雅的面庞,瞧着是个千载难逢的正人君子,不是杜衡生是谁。 第143章 打人 颜元今目光淡淡扫过杜衡生的嘴脸, 眉头一挑,舒舒服服换了个更容易看清楚的躺姿,饶有兴致地听着。 那女子抹着面上细泪, 抽抽嗒嗒道:“是, 你那日是曾这么说, 让我等你。可是杜郎,我真的害怕,你走后,我日日夜夜想你,总担心若你娶了别人便会再不要我, 我吃不下睡不着,还时常觉得恶心, 生生吐了几回。本以为是情绪作祟, 可请了郎中来看, 我、我才发现我早已怀了你的孩子……” 托腮的广陵王世子闻言胳膊一滑, 险些从树上栽下去。 他提起了两分精神,在心中暗暗地“嚯”了一声。 视线朝那女子看去,只见她穿着一身藕色的纱裙,打扮简单朴素,不知是从何处赶来,身上背着个小包,似还有些风尘仆仆的模样。许是判断力先入为主,总觉得她小腹处似确实有微微隆起。 “什么?!” 杜衡生诧异万分, 显然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松开揽着女子的手,两手按上她肩头,一脸震惊道:“你、你是说, 你有了身孕?不可能,我不是,不是只和你那一次……” 女子哭声更重:“我、我也不知道,杜郎,这事倘若被我爹娘知道,我会被打死的。” 杜衡生深深提一口气,停顿了片刻,再一次轻轻搂上她肩头,小声哄道:“你莫要着急。芮娘,我晓得你害怕,你、你先冷静下来。” 他似乎考虑了半晌,低声道:“不行,眼下还不是时候……我在京中还未安稳下来,一切都还未有定数,芮娘,我早便同你说过,我不甘心一辈子只做个小小马官,我要出人头地,你也想我风风光光地娶你,对不对?” 那女子的抽泣声果然越来越小,似是被哄住了,便听杜衡生续道:“芮娘,我定不会负你。所以咱们再等等,先把这个孩子做掉,好不好?” 芮娘一愣,抬起头来:“做掉?” “对,做掉,不要他。”杜衡生柔声细语道:“等我以后娶了你,我们还会有更多的孩子……” 芮娘的情绪倏然波动起来,激动道:“娶我,娶我。你总是说要娶我,可为何还要我等,你又为何非要同那个娘子攀扯不清?你要升官,要在都中站稳,要出人头地,同她有什么干系?我听说她也只是个庶女,又并非是什么身世显赫的人物,她能帮到你什么?” “怎会帮不到我?”杜衡生道:“你也晓得,我无权无势,不过是乡下来的、没有半分背景的一介草民,区区马官一个罢了,如今连住都只配住在分配的那破房中,连个真正的落脚之处都没有,怎能奢求有什么身世显赫的能看上我,又如何能同官家女子结亲?可她爹偏偏找上了我,中意了我。她虽是庶女,但她爹李谭之却乃是实打实的当朝五品,我自认品貌能力出色,只是缺个机遇,待我成了他的女婿,如何受不到帮扶?” “哪怕是眼下,我虽只是同他女儿接触接触,他都已经同太仆寺打了招呼,说要格外提点我。这一回的出游,若非他爹托了关系,使得太仆寺名单中有我一份,我如何能机会同这么多身份尊贵的人同在庄中,见到这些世面?” 芮娘听得有些愣了,可心中还是有气,嘟囔道:“可是她……” 杜衡生温声道:“最关键的,她远远没那么简单。我早在春宴时便发现了,她同顾太师之子、乔国公之女关系都匪浅,甚至同那广陵王世子都很有些交情,我只要同她打好关系,这些人脉,日后岂非也都成了我的人脉?” “况且,我也并非一定会娶她,只是需要打好关系,你且再等一等……” 芮娘摸着小腹:“我并非不愿意等你,我只是……” 杜衡生叹了口气,打断她的话:“芮娘,你为何总是不信我,怀疑我?我早便同你说了,就算我真娶了她,我也不爱她,我的心永远只放在你这里。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我是什么人你是最清楚不过的,你非要我将心剖出来给你看么?” 芮娘立马抬手捂上男子的嘴:“杜郎,莫要说这些气话。我、我信你便是了。” 似为了让她更信任,男子的声音愈发柔情起来,说的话却是刺耳的:“况且你也不是不知道,那娘子生得什么模样,如何能比得上你?” 话音刚落,头顶忽听见唰一道凌厉风声,有什么物什腾空而来,直直砸在他的嘴上。 芮娘吓得“啊”一声,与杜衡生抽身分开。 杜衡生也痛呼一声,牙间剧痛不已,似是生生被砸掉了一颗,嘴里霎时间满是血腥味。 半空传来一声冷笑:“你再多讲半个字,我割了你这个脑袋。” 杜衡生面色苍白捂着嘴,疼得抽不出气来,眼睁睁盯着地上那一小块牙和一枚铜钱,而后震惊地抬起了头。 树上那人似也懒得再藏,轻飘飘落了下来,停在他面前,先是冷眼看他一瞬,而后右手一抬,腰间长剑便转眼间落在了掌间,颜元今执着剑,剑身架在他脖子上,一字一顿道:“你本事不小。” 杜衡生瞧清面前之人的面孔,已来不及顾及痛,只下意识颤了颤身子:“世、世子?” 广陵王世子呵笑一声,面上却没有半分笑意:“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再说一遍给我听听,嗯?” “我……”杜衡生颤着嗓音,再说不出话来。 芮娘似是吓呆了,反应了一瞬,突然冲了上来,一把抱住那剑身,激动道:“你、你做什么!你莫要伤害杜郎!” 颜元今眉头轻皱,稳住了剑身不动的力道,今今剑锋利,但凡划一下,这女子势必是要见血。 他也不知是觉得头疼还是觉得可笑,轻嗤道:“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蠢的女人。” 杜衡生并未关心芮娘,只捂住自己唇角不住溢出的鲜血,勉强立住身子,再清了清嗓,尴尬道:“不知世子在此,想来是叨扰了您。方才我同芮娘讲的那些,世子许是有些误会,这是我老家的妹妹,出了些事端,所以今日前来寻我,其实……” 他晓得这广陵王世子同李娘子相识,那些话被不小心听了去,或许是有些麻烦,可没曾想这世子竟这般动了怒,想来他之前猜测得还是过于简单了,李娘子同世子的关系岂止只是友人那么简单? 正在编者借口,却听广陵王世子忽地笑了:“误会?” “我可不觉得是误会,杜公子方才好一番陈情,哪一句不是真情实意?” 他颇为嫌弃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男子,脑海中不由得想起多日前李秀色曾在自己面前形容此人的“温良体贴”。 一想起她那样一脸赞赏地认真夸奖过这畜生,广陵王世子心中便油然生出一股烦躁和愤慨来。 好一个温良体贴,呵,待有时间定要让那小娘子好好反省一下看人的眼光。 “杀你还怕脏了今今剑。”长剑挑起狗男人的衣领,颜元今声音满是讥讽:“不过你既然找死,那我便给你换一种死法。” 说着,抬脚重重一踹,杜衡生哪支撑得住,当即摔了出去。颜元今拎起他后领便要朝外拖,芮娘惊呼一声,作势便要向前,却被横剑一拦,挡住去路,广陵王世子没心情同一个女子掰扯,只轻飘飘道:“人我是要带走的,你若不想再看见的是他尸体,就最好乖乖呆着。” 这话似是将面前的女子吓着了,她颤巍巍地不敢再动,颜元今提腿朝前走,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退了回来,甚为好心道:“哦对了,突然想起一桩事来,几日前我家小厮曾撞见他去了青楼,貌似还是个常客。”他说着,轻飘飘啧一声:“你这杜郎,可不一定只在你这处播了种留了情。倘若你还有些脑子,便好好学着怎么擦亮下眼睛罢。” 说完,便拽起杜衡生扬长而去,留下那女子一人呆在原地。 出了林,远远便有一小厮殷勤地迎上来:“主子——哎呀!主子手里怎的还滴溜个人?” 广陵王世子将人朝他身上一扔,陈皮好容易接住,瞧清此人面容,又瞧见他面上的伤,当即吓了一跳:“主子,这这这!” 这不是李娘子那个相亲对象么!怎的被折腾成这幅模样了,就算主子吃了味,也不能将人、将人这么绑来呀! 颜元今兀自朝前去:“拖走。” 又道:“叫几个人来。” 陈皮心中虽有惑,也不敢忤逆,没一会儿便按吩咐将人拖至了庄中一片空地,再叫来了几个壮丁。自家主子从容地坐在边上的竹椅处,大抵已经等候多时了,懒洋洋地支起下巴,兴致颇好似地道:“往死里打。” “……” * 翌日,紫萝园。 李秀色将将睁开眼,还未清醒过来,便听见门外一声嚎:“小姐!小姐!不好啦!” 她忍不住掏了掏耳朵,迷迷糊糊开了门,正瞧见自家婢女一脸焦急地等在外头。 “怎么了?” 小蚕几乎要跳起来:“出事啦!昨夜世子把杜公子给打了!” “……”李秀色扶门的手一歪,怀疑自己生了幻听:“什么?” “真的!世子不仅叫人将杜公子给狠狠打了一顿,打得半死不活的,听说还叫太仆寺那边的人革了杜公子的职,要将他赶回光州去……” 李秀色脑子彻底乱了,这都什么跟什么,杜衡生被颜元今打了?为什么?他俩认识吗,有仇吗? 脑海中忽然蹦出皇后的那句“他心悦你”,她眼皮顿时一跳。 不,应该不是因为这个……就算是这样,颜元今也应该不是那种会随意借题发挥没事找事胡乱打人的人,或是有什么隐情? 还在想着,忽听院外响起一声虚弱的:“李娘子在么?” 小蚕和她齐齐吓了一跳,方应了声,便见一白衣身影慢腾腾行了进来,走路有些踉踉跄跄,半遮着自己的面孔,垂头行至她面前不远之处。 李秀色懵了一懵:“杜公子……” 杜衡生一改往日翩翩形象,听声音很是痛心疾首:“杜某给娘子赔罪,杜某罪该万死,杜某是畜生,是杜某配不上娘子,我二人婚事一事,便就此作罢吧。” “……” 说完这些,他似也不愿再多待,只深深朝李秀色行了个歉礼,便一瘸一拐消失在了门外。 直至他早没了影,李秀色也迟迟没有反应过来,抄起外衣披上便朝外去。 小蚕急道:“小姐!干什么去!” 李秀色头也未回:“找颜元今。” 第144章 原因 紫萝园位于山庄东侧, 若要往白钰院去,要先经过后花园,再穿过一条长长的水榭。 李秀色一路上途径人群, 有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的小娘子时不时朝她望过来, 一面窃窃私语。 “就是这个李家三娘子?” “我听说那姓杜的同她有些牵扯, 世子便是因为她动了怒。也不知她究竟跟世子什么干系,那日在殿上世子也帮她说话……” “反正定是非同一般的,哎呀我们小声点,莫叫她听了去,人家现在可是世子的人, 万万招惹不得……” 广陵王世子打人的动静倒是真不小,这一夜过去怕是整个山庄的人都知道了。 这些人的话让李秀色莫名很有些别扭, 只能全当没听见, 兀自朝着白钰院而去。 她一定要找颜元今问个明白, 为何杜衡生被打了一顿后突然来找她致歉, 还说了那么通莫名其妙的话,甚至连婚事都因此没了,此事和这厮定脱不了干系。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广陵王世子所在的别院,李秀色站在院门前,深吸上一口气,还未来得及进院,便见内里迎面走来一个小厮。 陈皮见着她, 双眼登时一亮, 而后扯着脖子朝后喊:“主子!李娘子来了!” 李秀色抽了抽嘴角,没再耽搁,行了进去。甫一进院, 便闻见一股沁人清香,她循着味望过去,正见那方向摆着一个小火炉,炉上置着一口翠色小锅,锅口冒着缕缕白烟。 同样穿着一身翠色锦袍的小郎君就这么懒洋洋坐在一旁的圆桌边,一手支着下巴,两指在面上有一下没一下轻点着,另一手晃着个小小玉杯,好不惬意的模样。 他大抵是听见了她的动静,眼皮子稍稍一掀,便朝她望过来。 李秀色停在原地斟酌了一瞬,开门见山道:“世子,我……” 谁料话还未说完,便听他道:“你来得正巧,方才让人烧了新茶,上好的九曲红梅,要不要喝上一口?” 李秀色不由得皱起眉头。这厮怎么跟没事人一样,将旁人打得半死,自己却在这悠哉悠哉地喝起闲茶来,还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 她轻轻嗓子道:“我不是来找世子喝茶的。” 颜元今晃杯的手一顿,啧了一声:“那你是为了那畜生来的?” 见他这么直白,李秀色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问道:“杜公子做错了什么,世子为何要打人?” 颜元今唔了一声:“我看他不爽。” “……” 李秀色嘴角一抽,这骚包回答得这么干脆,倒让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颜元今忽而笑了,语气带上几分试探,打量着她的脸色,慢悠悠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看他不爽?” 为什么……总不能是因为吃醋吧? 李秀色脑海中突然蹦出这两个大字后,顿时便是一懵,恨不得抬手拍拍自己胡思乱想的脑门。自打从皇后娘娘那听来了些有的没的后,她这颗心就老是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 她定了定心神,没有回答,只道:“那也不能打人。” 何况还打得这么重,她今晨见着杜衡生那惨不忍睹的模样,都生生吓了一跳,甚至不忍问他情况如何以及被打的原因,只能跑来问这骚包。 广陵王世子嗯哼了一声,正要说些什么,忽瞧见面前的小娘子身上的紫色外衣领口处似别歪了一个纽扣,看起来是出来得很是匆忙的样子,他语气突然带了点不高兴:“衣服都没穿好,你似乎很关心他。” 李秀色一愣,下意识低头看了看,瞧见自己系错的扣子,顿时有一瞬尴尬,抬手将扣子系好,清了清嗓子,而后方道:“我与杜公子有过几面之缘,称得上是友人,他被打成这般我定是有些关心的,但是比起关心他,我还是更关心世子做出此事的原因。”她微微一顿,抿了抿唇,还是道:“我知道世子不是会胡乱动手的人。” 虽然脾性古怪,阴晴不定,拥有一张这世间最毒舌欠扁的嘴,但是与他相处了那么久,她早已对这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这么做定是有原因的,而且定与她也逃不开干系。 颜元今听见她后半句话,微微一怔,唇角不自觉微微翘起,原来自己在小娘子心中形象也没有那么差劲。 他也懒得废话,点了点头:“是有原因。” 说完,轻拍了一下手,院外的陈皮听见动静,速速进了来,李秀色望过去,见他身后还跟着个半低着头、衣着朴素的娘子。 这娘子似是哭了一夜的模样,饶是低着头,也能瞧见她面上的泪痕和红肿的双眼,她紧紧抓着身上的包裹,颤声道:“世子。” 颜元今“嗯”了一声,点头道:“说说吧。” 那娘子转身面向李秀色,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先是欠身行了行礼,而后方道:“李姑娘。” 后者听见她招呼,只觉得有些茫然,问道:“你是?” “奴家芮娘,是杜郎于光州邻家的妹妹。” 李秀色一愣。 芮娘低低抽泣一声,续道:“我与杜郎自幼一起长大,称得上是青梅竹马。我对他芳心早许,他也曾说今生唯我不娶,只会爱我一人。后来他来都中做了官,我二人每日书信联系,我也时常来都中看他,感情一直算是恩爱着的。直至前段时间,他突然甚少联系我,我打听了一番,才晓得他在同你接触,更有意于与姑娘的婚事。” “我不晓得他是如何同姑娘说的,但杜郎私下确实早已与我定下终身,甚至……”她抬手摸上肚子,低声道:“甚至我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 李秀色犹如被人当头一棒,懵了一懵,下意识看向女子小腹,果然见那处似有微微隆起。 芮娘声音幽幽,哭腔中忽然带了几丝绝望:“可他却让我将孩子做掉,他不要那个孩子。我也是昨夜才晓得,他在与我状似恩恩爱爱的那段时间,还整日流连于烟花之地……他为何要这么对我,为何要这么对我!” 李秀色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现在脑子还一团乱,见面前女子情绪激动起来,只得先上前安抚:“那什么,你、你莫要难过,当心动了胎气……” 芮娘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哭道:“杜郎不仅对不起我,还对不起姑娘。他与姑娘接近,不过是想要利用你,利用姑娘的身份和人脉,好让自己在都中站稳脚跟罢了。” 李秀色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指向自己:“我的身份……和人脉?” 芮娘抹了抹泪:“姑娘虽是庶女,但家尊乃是正五品官员,这对他目前来说,已经暂且足够。况且他晓得姑娘与广陵王世子关系匪浅,便早已经算计好了。” “……” 李秀色微微张了张嘴,听她提及“关系匪浅”四个字,忽然有些尴尬,余光朝一旁看去一瞬,却见广陵王世子一脸好整以暇的,仿佛早已默许了这一层。 芮娘仍在呜呜的哭:“是我遇人不淑,是我看错了人,我所爱的杜郎分明不是这个模样,我也不知他为何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颜元今掏了掏耳朵,他听见这哭声便有些烦,对着陈皮摆了摆手,后者当即心领神会,上前去将已完成任务的娘子带了出去。 院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李秀色停在原地,沉默了半晌,有些好奇地开口道:“世子如何知道的这些?” 广陵王世子托着腮,诚实得很:“偷听到的。” “……什么时候?” “昨天。” 这会儿的颜元今好像罕见的有耐心,她问什么他便答什么。李秀色看向他:“世子便是因为这个才对他动了手?” 颜元今未置可否:“这还不够么?” 他说着,想到什么,又轻哼一声:“其实也不全然是这些,怪只怪那畜生说话难听了些,本世子倒还有些后悔当时只打碎了他一颗牙,就应该将他嘴中的狗牙统统掰断。” 李秀色问道:“他还说了什么?” 颜元今却突然不吱声了,看了眼小娘子脸上的胎记,半晌才道:“没什么。” 那种话很不好听,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说过,小娘子听见可能会觉得伤心。 思及此,他心中忽而升起一股庆幸的感受,低声道:“李秀色,”顿了顿,“还好你不在。” 李秀色一愣:“什么?” 颜元今摸了摸鼻子:“没什么。” 李秀色没作声,也不知为何,虽然这世子什么都没说,她却也猜到了十之八九,心中默默发堵了起来。 她虽然对杜衡生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可是当日见面的时候,她是真心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那番对她外貌的宽心安慰与评价也让她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可如今却仿佛被人硬生生泼了一盆凉水,那些善意的体贴的表面全然是假象,甚至那样的评价也可能是完全的谎言。 自打穿书后,李秀色就没少被人当做笑话,可这一回更像是被朋友硬生生地欺骗,让她一时间心中情绪十分复杂。 颜元今盯着小娘子脸上的表情,见她似有几分失落,不知为何心中也跟着一揪,还有丝隐约的不高兴。 他站起身,行至她面前,低头道:“脸色不好,你因为他难过了?” 李秀色摇头:“没有啊。” ……这紫瓜连撒谎都不会,心情都写在脸上。 广陵王世子想到她是因为那杜衡生的事不爽,他便愈发变得不爽起来。 但他到底没说什么,只是盯着她看了半天,清清嗓子道:“你不用因为那姓杜的畜生不高兴,他虽然并非什么好人,本世子既已替你教训过他,你便不要再在意了。不过倘若你觉得还不够,那我便再去……” 话未说完,却听面前的小娘子忽道:“多谢世子。” 颜元今一愣,一时忘记该接着说什么了。 李秀色道:“今晨那杜公子寻我来道歉,想必也是世子的吩咐。”她抬起头:“我很感激世子,但是世子完全没有必要做这些,你这般大张旗鼓,只会——” 原本还在因为这小娘子感谢自己而开心了一瞬,结果这话越听越不对劲,总感觉是急于跟自己撇清干系,不想让他干涉她事情的意思。 为什么? 广陵王世子心里更不爽了。 他一时不知哪里来的冲动,没等她说完,忽然上前一步,紧紧盯着她,问道:“李秀色,”顿了一顿,“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喜欢你?” 第145章 表白 李秀色闻言倏然一怔。 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 院中的小茶壶还在炉上慢慢地烧,只能听见咕噜咕噜的轻响。 九曲红梅的清香化烟于半空中袅袅不断,她下意识吸一口气, 香气扑鼻间, 只觉得头脑嗡嗡, 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的少年郎君,看着他认真的双眼,满脑子都回荡着方才那一句问话。 她一时似忘了如何回答,老半天才憋出一句:“……什么?” 不是,等一下, 不是还在聊杜衡生的话题么,这厮怎么话锋一转开始说这些了? 小郎君料到她反应, 似是气笑了, 点点头道:“你没听清?” “本世子因为喜欢你才做些, 你应当看得出来我的心意。可你眼下跟我说没必要是什么意思?”颜元今盯着她的眼睛, 再一次问道:“李秀色,你到底是不相信我喜欢你……还是不想让我喜欢你?” 广陵王世子问出话时,眼神中此刻却如墨深邃,丝毫瞧不清心中所想。 实际上,这与他想象中表明心意时的“天时地利人和”大相径庭,此刻几乎一样都没占没说,似乎还有那么些的不合时宜。他似乎脑子一热就脱口而出,但天知道, 他颜元今实在已经忍了太久太久, 他的耐心就这么点,几乎都快要被她耗光了。 不管她是什么回答,他都一定要说, 箭已离弦,便没有再往回收的道理。 李秀色像是脑子没转过来,愣愣道:“世子喜欢我?” 颜元今低头瞧她,观察这紫瓜微颤的眼睫,又朝前靠她近了一步,开口道:“你惊讶什么,不是已经在伯母那儿听说了?”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他的个头高她太多,这般气势让她觉得自己瞬间被他的影子包裹住,完全逃脱不开。 李秀色突然觉得有些紧张,好像才想起来一般:“那什么,我是听……听说了。” 这反应实在有些迟钝,颜元今也不知是觉得好气还是好笑,仍是微微低头看着她,顺着她的话头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呢?” 嗯?然后?什么然后? 李秀色又不说话了。 她有些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恰与小郎君垂下来的目光对上。 小娘子与他四目相对了一瞬,吸了口气:“然后……”她说到这里,忽然嗅嗅鼻子:“然后……世子,您炉子上的茶是不是快烧干了?” 是有些异样的味道,焦糊的、干涩的,令九曲红梅的幽香中忽然添了几分浓郁的气息,浓郁而浑浊,恰如他此刻咄咄逼人的气势。 广陵王世子此刻头都没转,唯有眼神阴恻恻的,像是气笑了:“本世子问你问题,李娘子还有心思担心茶水?” “……” 李秀色不吱声了。 不是,关心茶水怎么了,有错吗?再者,哪有这么表白的,这厮这话说的当真不是在明晃晃的威胁吗? 李秀色恨不得掐人中,过了好久,还是谨小慎微地开口道:“虽然但是,我还是想说,世子,您莫不是发热了罢?还是、还是不小心吃错什么药了?” “……” 颜元今:? 却见她说完后又谨慎地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而后咽了口唾沫,认真道:“倒也不是不信您的意思,只是,你怎么会喜欢我呢?”她看上去像是真有些不理解,抬手指了指自己,干笑了一声:“是我,李秀色,不是别的什么人,你确定心悦我,确定是我吗?” 颜元今眉头皱起。 小娘子的手很小,指着自己的时候并不是很坚定,似乎有一点点的不自信。她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滑过额角的胎记处,好似在提醒他以前对她如何。 他心中不大舒服,静静看她半晌,点了点头,自顾自理解道:“你还果然是对我有成见,不过没关系,确实是本世子的问题,所以你不信我。” 李秀色也不知该说什么,这不是成见不成见的问题,虽然并不算突然,毕竟在皇后那做过准备。 可是眼前人是谁,堂堂广陵王世子,如此骄傲自大眼高于顶的人、在过去还在对她不屑一顾动不动嘲讽几句的人,就这么站在她面前跟她说喜欢她,任谁都无法那么快自然地接受罢? 况且,她分明记得系统给她的任务是倒贴这骚包一百次,从来并非是攻略这骚包一百次,别说是想过他会说喜欢她,她当初只求能在他手底下活命就行了。她从未有过这个自信,毕竟当日和他初见时他的一言一行至今还在她脑海中反复播放,眼下这剧情是否有些太偏离原书的剧本了? 小娘子心情有一丝丝的乱,咽了咽口水道:“就是觉得不应该是……” 话未说完,颜元今却忽然啧一声,直接上前一步,一把拉过她的手腕,将她原本指向自己额间的指尖扯过一把贴上了自己的额间,修长的手上移,一点一点撑开她的手指,直至她的掌心全然覆住自己额头。 他眸色有些深邃,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低声道:“试出来了吗?本世子没有发热,没有生病,更没有吃错药。” 肌肤相触间的冰凉让李秀色不自觉浑身一颤,她下意识抽回了手,只觉得掌心酥麻,迅速后退了一步。 广陵王世子倒是没有阻拦,只是看着小娘子的脸,似乎总觉得今日自己迟早要被她折磨死。 他是个全然没有耐心的人,却发挥了极大的耐心,又靠近一步,步步紧逼,仿佛存心不给她留退路似的,开口道:“没有什么应不应该。” “李秀色,我从小到大最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就是喜欢你,你也应当知道本世子从不屑于骗人,更何况是骗你一个小娘子。” 她低着头,他有些看不清他表情,便干脆稍稍弯腰,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或许你若是聪明些,便早该发现,我应当很早前就对你动了心,只是那时过于自负,也不太清楚和面对自己的内心。毕竟长至那么大,我颜元今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小娘子,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李秀色愣了愣,忍不住抬起头。 她没想过他居然离自己这般近,近得似乎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和睫毛下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院内吹过清风,荡起小郎君脑后的铜钱铃铛,声音清脆,一声接一声扰乱她的心境。 颜元今看着她,挑眉道:“现在可以回答我了?” 李秀色眨眼。 她点了下头,又猛然摇了下头。 广陵王世子停顿了片刻,似乎猜不明白她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目光却在此时于小娘子额间的胎记处落了落,恍然大悟一般,“唔”了声道:“点头是,你可以回答我;摇头是,但必须要先听到我的道歉?” 李秀色对他自成一家的理解力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啊?” 她是这个意思吗? 不过这也还是她头一次主动从这广陵王世子嘴里听见道歉,震撼之情不比听见他说喜欢自己少几分,更不比大白天见鬼少几分。 颜元今自顾自道:“没错,我晓得有些并非三言两语便能抹去的,我也晓得本世子确实生性傲慢自负,不大讨人喜欢。但是还是想让你知道,其实本世子早便已经有了悔改之心,断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对你,所以你不必害怕,也必须知道,”他顿了一顿:“我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我心悦你,比你所能想到的或许还要心悦一些。世人常说当初船在水中不知流,人在福中不知福,想来便是本世子的真实写照了。”他抬手摸了下鼻子,广陵王世子难得说出这么肉麻的话,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这才方续道:“但是世人还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尤其需给犯错的人一个机会。你大可以继续怨我、恨我,生我的气……但是不能不继续喜欢我,如何?” 清晨的阳光微醺,在茶雾中将人脸照映得有些朦胧,小娘子眼底照映出的少年的眉眼却愈发清晰。 她从未听过他这种语气,竟让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 见她依旧没有回应,颜元今倒也没失了耐心,他想了想,续道:“其实昨日听到伯母说你并不中意我,我很不开心,我也并非不信。”他看着她:“但是我不想听她说,我想听你自己说一次。” “李秀色,本世子喜欢你,你呢,还会再喜欢我吗?” 第146章 拒绝 小娘子似是有些傻了。 她怔在原地, 直愣愣地抬头看着他。 少年身量颇高,顺着光影站在她面前,眉眼英俊出挑, 好看得似一幅画般。 一双琥珀色的凤眸直勾勾地盯着她, 神情是难得的认真真切, 期待任何一切美好的事物一般期待着她的回答,他所说的话更像是画中仙的轻语,伴着雾气一字一字回荡在她耳边。 二人就这般四目相对了很久很久,久到面前的景象都似乎变得有些模糊起来,唯有那句问话依然清晰。 她终于张了张嘴:“我……” 她“我“了半天却还是没有下文, 颜元今不免有些心急,重复道:“你?” 李秀色咽了口唾沫, 继续道:“我其实……” 周遭所有的一切都仿佛都为她安静了下来, 眼见便要说出口来, 便在此时, 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响亮亮的吆喝:“主子!那娘子我已经送走了!您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 陈皮闷头冲进院子,一嗓子还没吼完,忽觉气氛有些不大对劲,麻溜闭上了嘴。 空气似也跟着沉默了一瞬,广陵王世子抬眼:“……滚。” “得嘞!” 前脚刚踏进院中的陈皮立马原地转身屁滚尿流了出去。 颜元今带着杀气的视线目送那不知死活的小厮远去后,又慢慢移回来,清清嗓子,语气温和了几分:“你继续说。” “……” 李秀色却是直接打了个嗝。 说, 说什么啊? 陈皮这一嗓子直接将她喊了个清醒, 全然不记得自己方才想说的是什么。这世子问她什么来着?能不能再喜欢她?再? 李秀色只觉得脑子很乱,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按理来说,她应该直截了当地说“不能。” 可不知为何方才却偏偏愣了。 仔细想想, 大抵是因为这厮生得一副好皮囊,她也不是没偷偷犯过花痴,再加上听了他今日这番话,说没有一丝丝波动也断然是不可能的。 她却从来没朝感情那方面想过,更何况对面是颜元今,是那个过去在她看来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过的广陵王世子,这场面简直离谱到了极致。 这边厢满脑子胡思乱想,那边厢的广陵王世子等了许久,终于等得有些着急起来,嘶一声道:“怎么不说了?你其实什么?” 李秀色回过神来,本想应上一句“没什么”,结果身子又是一颤,只发出“呃”一记音节。 颜元今简直要被这小娘子折磨到百爪挠心:“本世子在问你问题。” 李秀色抬手捂住嘴,一边打嗝一边支支吾吾道:“我也……不想……但是……控制不住……” 也不知她今晨是怎么了,这个嗝是彻底止不住了。 广陵王世子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看着她,忽而又意识到什么,问道:“为什么会打嗝?李秀色,你莫不是紧张了?” 说话间再凑近她,语气带着试探,啧一声道:“为何会紧张?” 再自问自答道:“啊,我知道了,难不成因为你对本世子——” 眼见这厮盲目自信且越说越一发不可收拾,李秀色忙豁出去地松开手,一鼓作气道:“我对世子什么也没有。” “……” 颜元今话头戛然而止,停顿了片刻,皱眉道:“你说什么?” 李秀色深吸一口气:“我说,我对世子——” 颜元今却突然道:“等一下。” 他似是想起什么,止住她的话头:“等一下再说。” 说完,抬手自胸前掏出一个被手帕仔细包裹好的物什,慢慢摊开来呈在她面前。 “差点忘了这个。” 李秀色低头,瞧见这布中包着一柄通体莹紫色的发簪,蝴蝶样式,簪尾还坠着两粒小巧玲珑的玉珠,色泽润亮,模样精致可爱,一看便材质上乘,价值不菲。 她不由微微一讶:“这什么?” “给你的。” “给我的?” 颜元今嗯哼一声:“不然呢?” 他微微挑眉:“这是紫玉簪,本世子特意请人打造的,比当初你地摊上同那姓杜的看上的可是好多了?我原先便想送给你了,不过今日才有机会。” 李秀色盯着那簪子瞧了半天,实话实说道:“好看。” 颜元今没想到这紫瓜上来便是一顿夸,心中顿时舒畅万分,唇角勾了勾道:“你觉得好看便好。” 他瞧她一眼,先是思忖了一瞬,而后忽道:“李秀色,这样罢,你再好好想想,倘若你觉得我还不错,觉得并非对本世子没有一点喜欢,便只需动动手,将这簪子收下,如何?” 他自以为想来了绝顶好的法子,小娘子既然打嗝,那不说话不就行了? 于是紫玉簪就这么被他递去眼前,未料李秀色却只是看着,迟迟没有要接手的意思。 颜元今等了一等,以为她又要考虑半晌,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小娘子抿了抿唇,摇头道:“多谢世子心意。” 而后毅然朝后退了一步:“但我不能收。” “……” 颜元今一愣,眉头皱起:“为什么?” 李秀色想了想:“还是直说罢。世子,方才你不是问我会不会再喜欢你?”她深吸一口气:“我想过了,我的回答是——不会,我不会再喜欢世子。” 颜元今滞了滞。 须臾,似是气笑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喜欢世子。” “……” 好么,这一回直接把“再”字都去了。 颜元今紧紧看着她,怀疑天怀疑地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也不愿意相信小娘子现在说的话,半晌,方才问道:“你此话当真?” “当真。” 颜元今放下手,又想起这段时日在她身边围绕的那些烦人的面孔,又问:“不再喜欢我,那你喜欢谁?” 李秀色道:“我谁也不喜欢。” 广陵王世子这才又松了口气,他迅速整理了下情绪,佯装从容地点了点头:“没关系。”顿了顿,开口道:“那怎么样才能让你重新喜欢上我?” 李秀色皱了皱眉:“重新?” 她想了想,也不知道该不该说,纠结了半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世子,我同你实话实说罢……”停顿了许久,才续道:“根本没有‘再不再’这回事,其实我就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 广陵王世子忽然觉得头顶的天似乎都塌陷了一方。 小娘子对他意见似乎大到不能再大,不是,这怎么越说越狠了? 他到底做了些什么,叫她连从前种种都不肯承认了。 李秀色没看见他僵硬的神色,只自顾自一股脑说道:“过去我同你说的心意之言,都是骗你的。我接近世子纯粹是别有目的,说出来世子可能不信,但是事实便是如此,我缠着你、粘着你、对你好,无非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罢了,如今性命保住了,我便再也无需围着世子了。” 大抵是因为倒贴任务已经结束,眼下说了这么多,也没听见系统在心中提醒,想来今后几遍是将自己穿书的事原原本本跟他们讲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李秀色越说越坦诚,继续道:“倘若世子是因为过去我对您的态度而产生了误会,或是被感动,继而才萌生出了对我的情感,那我跟世子说一声抱歉。我……”她说到这里,挠挠头:“总之,我同世子是不可能的,毕竟我未来还要回家……您可能听不懂,但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如此,还请您断了这个心思罢。” 像是生怕被打断似的,小娘子狠心一口气说完,也没抬头看他,只用力鞠了个躬,好似跟他彻底道别一般,转身便跑出了院子。 颜元今皱了皱眉,下意识便想要追上去,动了一步,却又生生顿住,只看着小娘子消失在远处的背影,手中的簪子越攥越紧,久久没有动作。 陈皮在院门外也看着李秀色跑远后才又将视线收了回来。 他直觉四周的空气都已冷成了冰,便迟迟不敢进去,硬是在外等了许久,直到等得有些担忧起来,听不见院中传来半点声响,才壮着胆子行了进去:“主子……” “滚。” “得嘞。” 还未来得及转身,又听自家主子道:“回来。” 广陵王世子面上看不出表情:“倒茶。” “是。” 陈皮斟上一杯九曲红梅,见世子坐回石桌边,便乖乖将茶水递了上去:“主子,小心烫——” 话音未落,便见自家主子好似失魂落魄一般一仰头便将整杯茶水都灌了下去,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继续。” 陈皮不敢吱声,只得又续上一杯。 眼见广陵王世子喝茶硬生生喝出了饮酒消愁的架势,陈皮委实有些看不下去,小心开口道:“主子……这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被小娘子拒绝也是正常的事,您也不必……” 话未说完,却忽而被打断:“我问你。” 颜元今道:“她方才同我说从未喜欢过我,你信不信?” 陈皮闻言愣了愣,而后立马摇头:“不信。” 小厮也不知是不是为了哄主子高兴,唧唧歪歪道:“主子,我瞧这小娘子是诓你呢,你想想,她过去给您送信那叫一个勤、还给您做点心,还天天围着您转,就这还说不喜欢您,我瞧她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呢!如此蹩脚的借口也就她能想得出来,她眼下这般说,八成是拿您当傻子呢。” “……” 颜元今确实不是傻子。 他也确实不相信。 可她的表情和言语实在太过认真。 从未喜欢过他? 广陵王世子握杯的手微微一紧,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低低地哼了一声:“骗子。” 第147章 食盒 小蚕蹲在门边烧着炉子, 有一下没一下摇着蒲扇,时不时朝房内望上两眼。 屋中央的桌旁,少女托着腮, 眉头轻轻皱着, 不知出神想些什么, 脑袋渐渐朝下滑也没发觉,终于一个失重,“砰”一下砸上桌面,痛得“哎哟”一声。 小蚕吓得心惊肉跳,赶忙扔了蒲扇冲进去:“小姐!你没事罢?” 李秀色呲牙咧嘴, 一面捂着下巴,一面吸气摇头:“没事……” 小蚕忍不住叹气起来:“小姐, 打从您自那白钰院回来后, 已经心神不宁一整日了, 世子殿下究竟怎么您了, 莫不是、莫不是……”她想起什么,担忧道:“莫不是上回您绑了他,他报复了您罢?” 说着,扳着指头开始分析:“世子要报复您,所以步步为营,昨日先去教训了杜公子一顿,今日再……不对不对,这事跟杜公子又有何干系?” 眼见她开始胡编乱造出好一场恩怨情仇的大戏来, 李秀色晓得自己这婢女的小脑瓜捋不明白, 拍了拍她额头道:“想什么呢,世子没怎么我,”她顿了顿, 沉思一瞬:“倒是我把他惹了。” 她再揉了揉下巴,低头静看了自己的手片刻,眼睫微微一颤,忽然道:“小蚕,你瞧瞧我。” 语毕,抬起头,还微微起身凑近了些,一张小脸快要贴至婢女眼前,似要方便她打量自己:“漂亮吗?” 小蚕被问得一懵,而后犹豫了一瞬:“小姐,世子出言侮辱您了?” 她激动道:“他怎么能这样!” “……”李秀色默了默:“没有的事。”说完,撇了撇嘴:“这么说就是不漂亮了。” 她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又道:“再瞧瞧我。” “你家小姐我,有什么过人之处吗?”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就是最好能够吸引人……将人迷得神魂颠倒的那种。” 小蚕还是被问得稀里糊涂,思忖了一番,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握住了自家小姐的手:“小姐,您在小蚕眼里,便是这世间顶顶好的,世子说您什么都没关系,您不必为了他的话伤心。” ……这都什么跟什么。 李秀色抽了抽嘴角,感动地拍了拍自家婢女的脑袋,而后抽回手,再撇撇嘴道:“这么说,也确实没什么过人之处。” 她重新坐好,又托起腮来,喃喃道:“小蚕,倘若颜元今那厮跟我说喜欢我,你信吗?” 小蚕乍一听见“颜元今”三个字还有些未反应过来,思忖了一瞬才意识到这是广陵王世子的名讳,当即脚下一抖,似吓了一大跳:“什么?” 李秀色:“看吧,你也不信。” 所以,饶是那世子说得那般真切,她还是觉得犹如雾里看花,不切实际。 可是也不知为何,那一句句的表白就像一团陌生又不散的雾将她笼罩,不仅扰乱了她的思绪,还让她心间也莫名其妙地燥热起来,直到现在都久久难以平静。 分明连拒绝的话都已经说明白了,没准那世子听完后就彻底断了念想……也不知自己在这心神不宁个什么。 李秀色甩了甩乱七八糟的脑袋,长长叹了口气:“迟早都是要回家的……” 小蚕没听清:“小姐说什么?” “没什么,”李秀色坐直身子,笑了笑道:“是不是再两日出游便结束了?” “是,明日佛典过后,咱们便能回府啦。” * 佛典,是此次出游的收尾活动,不在庄中开办,而是前往距离不远的长安寺中。 寺中殿宇处处张灯结彩,僧人纷纷披法衣,举佛幡,设坛请佛,燃香撞钟,为众宫中来的香客诵经祈福。随后更有佛乐庙戏表演,隆重中倒也颇显热闹。 典礼持续到了下午,结束时,寺中才放了斋饭。 李秀色饿了一天,饥肠辘辘,混在人群中寻了个偏僻的位置坐,吃得起劲时,忽听身旁响起谁人的窃窃私语:“瞧,那不是广陵王世子……” 她正朝嘴里塞了一勺粥,闻声顿时一呛,小蚕在旁一惊,忙替她拍背。 李秀色好容易顺过来气,下意识抬头朝不远处看去,果然瞧见树下一抹熟悉的桃色身影。 今日斋宴众小郎君娘子并非是与皇后同用,所以气氛轻松许多,在场也可以随意走动。小郎君长身玉立,站在那处便好似一道风景,惹得四周的小娘子纷纷偷看,他却浑然不觉一般,自顾自同庙中的小僧童说着话。 李秀色也不知怎的,总觉得经历了昨日那一遭,再见着他,心中总有些怪怪的。她正要收回 目光,忽见一个身穿藕色锦裙、打扮精致的小娘子闯入了视线,小心翼翼地停在了广陵王世子面前。 颜元今恰与那僧童结束交谈,稍稍侧眼。 小娘子红了脸,微微抬头,似要同他说些什么。 二人站在树下,倒是有一种郎才女貌的登对。 李秀色远远瞧着,见那世子低了低头,目光似在面前的小娘子脸上落了一瞬。 忽听小蚕道:“小姐!您咬勺子做什么?” 李秀色一愣,低下头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将那勺子含在了口中,正无意识地咬着。因这寺中皆是木勺,上头还被自己咬出了浅浅的印子。 她忙将勺子扔回粥碗中,下意识扭头再朝方才那方向去看,却见广陵王世子竟也偏头朝她这边望了过来,李秀色心头一跳,忙收回了目光,低头佯装喝汤。 喝了两口,便又听身旁响起谈论声:“这娘子是谁,怎的这般大胆,在这种场合去同世子搭话?” “你不认得?那可是谢国公家的千金。这小娘子早就对世子存了心思,之前不是还托她兄长给世子送过东西么?可惜似乎是被拒了,难受了好几天,画坊都未去,没想到还没放弃呢。” “是么,竟是谢小公爷的妹妹,他……” 话未说完,却忽然噤了声。 李秀色偷听得认真,发现突然没声了,正在奇怪,却忽见面前缓慢走过一道人影。 那人身着一袭白衣,气宇翩翩,眉眼清俊,甚为眼熟,正是她曾见过两面的谢小公爷谢寅。 难怪那几个小娘子不出声了,怕是讨论人家妹妹被撞了个正着。 谢寅自这边席前经过,步子却又突然顿了顿,须臾,退了回来,停在李秀色所坐的桌位正前方,稍稍弯腰自地上捡起什么,放置在她桌上,温声道:“娘子的筷子落了。” 李秀色一愣,这才发现她摆在桌上的筷子掉了一支,顿时有些尴尬道:“多谢。” 谢寅微微一笑,扭头对身旁随从道:“再去帮李娘子拿一双。” 李秀色正要推脱说不必了,忽然不知想起什么,下意识抬起眼:“我未曾同公子说起,公子怎知我姓李?” 谢寅目光在她面上一落,笑了笑道:“娘子可知我姓什么?” 李秀色沉默一瞬:“……谢小公爷。” “看,我也未曾同姑娘说起,姑娘却知道我的姓氏,想来我二人皆是机缘巧合罢了,李姑娘不必见怪。” 他语气温和,倒让李秀色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正要再说些什么,忽见面前直直走来一道人影,却看也未看她,只抬手揽住了这谢小公爷的肩膀,十足的亲昵态度道:“你在这儿啊?来,本世子正巧有事找你谈谈。” 话音未落,便已将谢寅拖离了她的视线。 李秀色微微一愣,见那谢小公爷也全然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踉跄着跟着广陵王世子去了。 小蚕在旁奇道:“世子同这小公爷关系这么好啊?” 陈皮不知何时迎了上来,站在小蚕身侧,也与她一同眺望过去,一脸不解地感慨:“对啊,主子什么时候和这小公爷关系这么好了?” “……”小蚕皱起眉,扭头撇了身旁冷不丁冒出来的小厮一眼,陈皮也回看过来,对着比自己矮上足足一个头多的小丫头哼一声:“看什么看。” 小蚕也没再搭理他,见正好有下人端了新的盘子上来,忙替自家小姐接了一份。 盘中点心还是热腾腾的,冒着白气,香气扑鼻,李秀色只闻了一口双眼便亮了起来,欣喜道:“这是什么?” 那下人应道:“雪菜银丝素饼。” 李秀色点点头,美滋滋用筷夹起那饼,方放在嘴里咬上一口,还没来得及享受第二口,手上没拿稳,惊得“哎呀”一声,便眼见那素饼直接落至了地上。 这饼是寺中特制,每人只有一份,李秀色一张小脸顿时垮了下来,一边嚼着嘴中劫后余生的那一口,一边哭丧着道:“没了。” 另边厢,颜元今并没将谢寅拉去多远,小娘子这边的惊呼声全然落进了这广陵王世子的耳里,他微微偏头,目光方在那掉在地上的素饼处停了一瞬,便见谢寅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世子,在看什么?” 颜元今收回目光:“没什么。” 谢寅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广陵王世子还搭在自己肩膀处的手,温和道:“殿下方才说有事要同我谈谈,敢问是何事?” 颜元今这也才发现自己手还没松开,“啊”了一声,将他一推,清清嗓子道:“我有说吗?” 谢寅:? 谢寅:“好像有吧。” 颜元今“哦”了一声,面不红心不跳道:“刚才可能是有,这会儿忘了,不是何要紧之事,没别的事了,你走吧。” 谢寅一头雾水,却见广陵王世子拍了拍他的肩,还贴心地替他指了个与他方才所行之路截然相反的方向,他无奈一笑,并未多言,只微微点头,便顺着那方向去了。 李秀色还在因为素饼伤怀,抬头时恰见那谢小公爷朝着远处离去的背影,反倒是广陵王世子径直朝她这边行了过来。 他并未看她,她却一瞬间不知为何紧张起来,正在犹豫要不要打个招呼,话还未出口,便见那世子只在她面前顿了顿,低头扫了一眼地上还未捡起的饼,随后便从她面前径自过去了。 陈皮唤了声主子,忙不迭跟了上去。 小蚕:“小姐,我怎么瞧这世子像是生你气了的样子。” “有吗?”李秀色愣了愣:“可能吧。” 她拒绝得这么不近人情,生气也是应该的。 李秀色这么想着,又朝颜元今的背影望了一眼,便很快甩掉了脑中杂七杂八的念头,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那可怜的素饼上。 这算得上是她这阵子吃的最对胃口的东西了,可惜只尝到了一口,真是令人难过。 佛典结束,众人便各自回了住处,李秀色回至紫萝园,已是傍晚时分。 她还心心念念着那一块素饼,只觉没有吃饱,肚子还是饥肠辘辘,正打算让小蚕帮自己整些东西来吃,忽听外头有人敲门。 小蚕去开了门,却发现外头站着一个面生的小厮,手中还端着个棕木食盒。 “给李娘子的。” 李秀色闻着味儿迎了出来,狐疑地瞧那小厮一眼:“这里头什么?” 小厮也不藏着掖着,当着她面打开来道:“是这个。” 盒中放着个玉盘,盘中高高一摞雪菜银丝素饼,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李秀色眼睛登时直了。 她第一反应是,好香。 第二反应是,这份量是要把她当猪来养。 第三反应抬起头,问道:“这是谁送来的?” 小厮没答,只指了指那食盒侧面。上金笔雕刻的两个小字。 李秀色看过去,见上头正有两个金笔雕刻的小字——“广陵”。 小厮见她瞧着了,方才笑眯眯道:“素来都是旁人给殿下送吃食,只有殿下不收的份,这广陵王府的食盒,还是头一次这般送到小娘子手上呢。” 第148章 偷听 屋内, 桌上莹亮的烛灯照映出李秀色趴着桌边神色稍有些呆滞的侧脸,她对着食盒干瞪眼,盒中的雪菜银丝素饼还散着热气, 伴随香味, 让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一边咽着, 一边盯着盒上的“广陵”二字,方才那小厮的话一直回荡在耳边,临走前还道:“世子说了,只要李娘子欢喜,即便是离了这里, 他也能日日给您送来。” 李秀色回想着,不禁喃喃:“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小蚕在旁认真思索:“小姐, 世子莫不会给您下了毒吧?” “……”李秀色抬头睨她一眼:“瞎说。” 又将目光转回来, 皱了皱鼻子, 虽说心中仍有些犹疑, 但仍是道:“他好像在对我示好。” 小蚕这下听不懂了,愣道:“示好?” 李秀色点了点头:“简单来讲就是——”她眯了眯眼,语气一顿,哼一声:“追求我。” “啊??” 小蚕吓了一跳:“追、追求您?” 自家小姐和那广陵王世子之间不一向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小姐爱而不得世子爱搭不理的关系么,这怎么突然就大变样了? 李秀色挑眉,未置可否地嗯哼了一声,她沉思了一会儿,忽而坐直身子, 从盒中直接掏出了一个素饼, 大大咬上一口。 小蚕在旁见她吃得这么起劲,也没来得及搞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下意识道:“那小姐是接受世子的追求了?” 李秀色闻言当即呛了一口, 蹙起眉头:“这算什么,我哪有那么没骨气,一点吃的就将我收买了。”她嘟囔道:“我不过是饿了,这么好的东西,不吃白不吃。” 从前她给这世子送过那么多次东西,眼下终于风水轮流转,她虽说还有些不习惯,可不知为何想想还挺大快人心的,不管那骚包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反正是尝到了翻身做大王的滋味。这么想着,李秀色吃得更津津有味了起来,心里头还有点莫名其妙的舒爽。 吃饱喝足,便是到了休息的时候,奈何李秀色实在吃得有些多,便想着要出去消消食,见小蚕这丫头眼皮打了半天架,晓得她是困了,便让她先行回房歇息,没让陪着。 明日便要离开这山庄,此地风景秀美,夜晚更独有风味,加上今夜温度适宜,微风缓缓,在庄中走走倒也舒适。 庄中多是铺了石子路,路旁摆着一些地烛,摇摇曳曳,倒也算明亮。李秀色沿路观赏花花草草,顺着路漫无目的朝前慢走,忽觉有些不对劲。 虽没听到动静,但总觉得有人在身后头跟着。 她下意识顿了步子,猛然回过头去,大抵是猝不及防,果然见着一道人影迅速闪去了一旁草丛。 她下意识摸上腰间小剑,戒备道:“谁?” 问出口时心中紧张万分,做好了一个不对劲就随时逃走的准备,本也没想到那人会应声,却不想那草丛后发出了点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即一个黑影慢慢行了出来,挠了挠头:“李娘子。” 李秀色瞧清他面孔,正是方才给她送食盒的小厮,她微微讶异:“是你?你跟着我做什么?” 小厮毕恭毕敬道:“小的福冬,受世子的命令暗中保护娘子。” “保护我?”李秀色一愣:“为何要保护我?” 小厮道:“世子只做了吩咐,小的并不知缘由。” 李秀色见他模样生得比那陈皮老实得多,想来确实只是按命令做事,便没有再多问,只道:“跟我几天了?” “有两日了。” 李秀色点了点头,颇有些不自在地道:“我要自己逛逛,你离我远些。” “是。”福冬应了声,便默默又隐去了暗中。方才他躲避并不及时,眼下消失却是瞬间无影无踪,想来是有些身手。 李秀色虚惊一场,晓得身后并非是什么坏人便松了口气,心中隐隐也有些奇怪,庄中戒备森严,那骚包没事叫人保护她做什么?忽又想起那夜去吴员外府时曾被跟踪,莫非颜元今便是因为这个? 她一边想着一边继续朝前走,路过百树榭时,忽听见不远处传来两人对话的声音,再一抬头看去,便瞥见右前方的树下站着两个人影。 一男一女,似相拥在了一处,男子虽背对着她,但那一身蓝衣和发髻道冠却甚是眼熟,至于女子虽只隐约露出半张侧脸,但那轮廓也还是让李秀色一眼认了出来,如此精致俏美,不是乔吟是谁。 花前月下,微风正好,是个谈情说爱的好时机。 李秀色看得脸红心跳,不好意思打断这对有情人的气氛,转身便想悄无声息地走,却忽见乔吟似乎从卫祁在怀中抬起了头,踮脚对着他的唇上贴了一记,而后似发觉什么,突然朝这边望过来,她心下一惊,下意识便寻了个最近的假山石后躲了过去。 假山上正有一只鸟飞过,恰恰替她遮掩了动静。 躲好没多久,确认没被发现,便听见乔吟的声音:“小道长,你心跳好快。” 卫祁在面上有几分红晕,似还未回过神来,半晌才支支吾吾道:“你、你方才……” 乔吟笑道:“我方才怎么了。轻薄你了是不是?”她倒是一脸的无所谓:“又并非是第一次破戒,你何必这般反应。” “上次你、你碰的是……这次是……” “是什么?”乔吟轻哼一声:“拉个手都不敢,每回都是让我一个小娘子主动,当真是个木头道士,无趣至极。” 卫祁在显然不知该回复什么,只依旧红着脸,半晌才道:“我近日追查那僵尸,查到了些苗头,待我抓着它,便会离师兄遇害的真相更近一步了。” 乔吟点头,故意打趣道:“也离你做俗家弟子更近了一步。” 说完话,却见卫祁在面色微微一变,乔吟心细得很,捕捉到他神情异样,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卫祁在并不会撒谎,沉默片刻:“我同师傅说起过这件事。”顿了一顿,续道:“……他并不同意。” 乔吟嘴角笑意敛去,看着他道:“什么意思?” 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在瞬间冷了下来,连带着假山石后被迫听了个一清二楚的李秀色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卫祁在低声:“我……” 未等他说完,乔吟却忽然抢先开了口:“巧得很,我同我爹说起同你的事,他也不同意。” 她轻嗤:“那正好,你素来听你师傅的话,既然他不同意你还俗你便听他的不还是了,我爹不同意我与你在一起,我不如也听他的算了?反正你也从未说过会娶我,不是么?” 这小娘子俨然是赌着气,语气都比过去快了不少,卫祁在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并非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思?”乔吟气这木头道士摇摆不定,续道:“我虽已同顾家没了婚约,但我爹已在替我物色别的亲事,你听到这些便不吃味?” “这几次见你,哪回不是我给你传音,苦苦等着你来,你何时主动来寻我一次?就连方才……方才这些,也都是我主动,倘若你真的心中有我,如何不会想我,又如何对我这般冷淡?现在还说起你师傅,卫祁在,你若并非真心喜欢我,若并非坚定要还俗,便趁早说个清楚。” 乔吟性子素来骄傲,却也一向沉稳,这还是李秀色第一次见她这般激动,想来是当真在气头上,她听得大气不敢出一声,正暗暗低着头替他们二人着急时,忽见面前视线中出现了一双玄色绕银丝云纹长靴。 她一怔,登时抬头,正对上一双微微挑起的眉头:“你……” 一个音节尚未发完,就被李秀色跳起捂住嘴,一把拉扯了下来。 二人贴得极近,小娘子没放手,只对他拼命眨眼,而后朝着假山外的一处方向抬下巴示意,暗示他莫要没眼力见,外头那对鸳鸯此刻正在吵架,断不能被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惊扰了去。 颜元今被迫弯了腰,他方才从另一边过来,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鬼鬼祟祟的小娘子身上,并不在意其他,眼下余光才透过假山缝隙瞧见那树下熟悉的二人身影。他收回视线,任凭她捂着,眼神却在问她——你在这做什么? 李秀色读懂他意思,做口型道:“你管我。” 颜元今:“……”脾气不小。 他低垂了下眼,看了看她摁在他唇上的手,没有说话。 李秀色顺着他视线看去,心中猛然一惊,忙收回了手,想了想,还在衣襟上顺手擦了两记,仿佛刚摸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 广陵王世子看在眼里,险些要气笑。他并未同她计较,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上头还残留着这小娘子手心的温度,不光如此,还带着股淡淡的雪菜香。 啧,想来是吃得不错。 假山外的二人此刻却陷入了沉默。 卫祁在许久才低低又叹了口气:“我如何不是真心……阿吟。” 乔吟似乎有意激他,只哼道:“你真心不真心我又如何晓得?我只知道我会等你,但不可能永远等你一人,若你还要做你的道士,那说不定总有一天我撑不下去,便从了我爹,随随便便找个人嫁了,我——” 话未说完,面前的人却倏然眉头一皱,而后忽地倾身,嘴唇覆上了她的。 乔吟顿时一愣,一双狐狸眼先是一瞬睁大,似呆了半晌,而后才慢慢闭上。 从未主动做过任何逾矩之举的小道士举止青涩,却带了股不顾一切的冲动,起初是唇齿相碰,而后抬手慢慢揽上她的背,将她更贴近一些,抱得更紧一些,似要揉进怀中,将这些时日所有克制的情感如数倾泻。 月光愈发柔和,似也在为有情人动容。 这边二人难舍难分,另一边假山后的李秀色却是如坐针毡。 广陵王世子倒是从容得很,不仅津津有味地看着,还轻轻啧了一声:“亲了。” “……” 李秀色瞬间似被触到了什么敏感神经,双颊蓦地一烫。 颜元今侧过头看她。 而后忽地笑了:“在想什么?” 月光下,映得少年一双凤眼波光潋滟,他这么看着她,让她先是一愣,目光下意识落到他唇上,而后猛然一激灵,摇头轻声道:“我我,我什么也没想。” 颜元今眉头微微一挑,这小娘子方才的举动可没逃过他的眼睛。 她方才在朝他哪儿看来着?嘴唇? 思极此,他也不知想起什么,视线也不由得微微向下,在她唇上定了一瞬,光线有些微微的暗,小娘子的嘴唇却是盈润亮泽,色若樱红。 广陵王世子不知为何忽而也有些不自在起来,只觉唇上有些干,心中也微微燥热,似有一条小蛇直朝心中钻,令他忍不住快速移开了目光,喉结滚动一瞬:“你靠得太近了。” 李秀色“哦”一声,作势要往旁边退退,却忽被一把拉住胳膊。 颜元今摸摸鼻子:“……我没说这样不好。” 李秀色背靠着假石,不动了。 耳边沉默许久,忽听小郎君道:“那日的事,我会对你负责。” 那日的事?什么事? 李秀色惊了一瞬,方才反应过来,这事不都过去了吗?这厮为何又突然提起来,难道是她方才反应得太过于明显? 她轻咳了咳嗓子,摆了摆手,佯装镇定道:“不必了。” 广陵王世子嘶一声:“那怎么行?我颜元今并非那种人,我既然已对你……”他顿了顿,没去看她,像是又找到了一个借口,理所当然道:“既有了肌肤之亲,便是要负责的。” 李秀色眉头不由得皱起来,这骚包平日看上去随性洒脱,怎的碰上这种事思想这般老套? 她下意识又侧过身朝树下看了一眼,那一双人影仍抱在一处亲吻,大抵是吻得忘情,再加上他二人说话声音尚小,所以并未被他们发觉。 “世子所言差矣。”她回过头,小声道:“不过亲一口罢了,谁说有了肌肤之亲便一定要负责的。” 颜元今:? 李秀色努力跟他胡乱掰扯:“您别不信,举个例子,在……在我家乡那边,民风开放了点,大家亲吻都是随随便便的,家常便饭,完全没您想的那般严重,甚至有人昨日还在拥吻,第二日便形同陌路,这都是常有的事。我们那晚的事,您莫要往心里去,我也断然不会往心里去的。” 广陵王世子不说话了。 随随便便?家常便饭? 明明是他说要负责,可不知为何听这小娘子无比随意又轻飘飘的语气,加上这些越听越令人皱眉头的言语,仿佛自己才成了不被负责狠心抛弃的那个。 他沉默半晌,似是气笑了:“我怎么没听说青山镇……” 还没继续说下去,便被李秀色做手势打断:“嘘——” 假山外传来乔吟的声响,明显没了之前的怒气与怨念,反而多出了几分羞涩与娇嗔,她面露赧颜,半晌才道:“你、你方才……” 蓝衣道士却看上去没有过多羞涩,只道:“小道失礼。” 虽说的是“失礼”,神色却万般郑重,乔吟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嗫嚅一声“失什么礼,我又没怪你。” 卫祁在看着她,忽道:“阿吟。” 乔吟抬头:“嗯?” “以后别再说那种话。”卫祁在轻轻叹了口气:“别说……那些,你要去找别人的话。” 他的神色平和中又有一丝脆弱,似真的在因为那些气言而受伤,轻轻上前拥住她:“是我错了。” “我听不得那些。” 乔吟的心一瞬间又软下去,再说不出伤人的话来,只靠上他胸前,默默地点了点头。 气氛暧昧又柔和,一切仿佛都恰到好处。 李秀色正偷偷瞄着,胳膊忽然被撞了一撞,看过去,广陵王世子在质问她——我们还要躲在这里到什么时候? 李秀色做口型道:“等他们走。” 颜元今扫了一眼,看那二人你侬我侬,很是嗤之以鼻地啧一声,等他们走?可看他们这样子大抵是抱不完了。 他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眼睁睁看着旁人恩爱,而自己喜欢的小娘子还就在身边,这感觉委实有些古怪,也不算好受,尤其是他现在的心已经燥热起来了,只恨不得快些离开这里。 正思量着,便听耳后方传来响亮的一声——“诶?” 广陵王世子一愣,身旁的李秀色更是吓了一跳,双双回过头去,便见顾隽穿着一身碧色的衣袍,站在离他二人两步远处,一脸的惊奇:“昨昨兄,李娘子,你们在这做什么?” 声音不算小,惹得树下的二人也僵了一瞬,而后如惊弓之鸟,又很快分开。 那边的动静也吸引了顾大公子的目光,他望过去,愈发惊奇了:“卫道长,乔娘子?你们也在这里?” “……” “……” 颜元今对着顾隽肯定地点了点头,也不躲了,径直从假山后站了出来,一脸的泰然自若。李秀色则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站起身来,对着乔吟那边咧出个尴尬的笑容:“嗨……” 话音未落,便见乔吟的脸唰一下红了,大抵晓得方才全被撞见了去,什么也没说,转身便朝着远处跑了,卫祁在倒是愣完后对着李秀色这边礼貌地回了回首礼,一面唤着“阿吟”,一面跟着去了。 顾隽不晓得自己闹出了什么场面,一脸疑惑道:“他们这是……” “没什么,”颜元今拍拍他的肩:“多谢你。” 顾隽又道:“那你们这是……” 颜元今将拍他肩的手收了回来:“不该问的别问。” 说完,偏头看了身旁的小娘子一眼:“回去么?我送你。” 李秀色眼下满脑子尴尬,也未反应过来拒绝,下意识道了声“好”,糊里糊涂地便跟着广陵王世子同顾隽道了别,再朝紫萝园方向去了。 五人在这百树榭不过聚了没有片刻,都未搭上几句话又分散了开,顾隽留在原地,瞧着他二人离去的身影,只好笑地摇了摇头。 离开百树榭许久,眼见着远远都能望见紫萝园的院门了,李秀色方才有些回过神来。 她居然同那骚包世子同行了一路,二人竟也一路无话,他就这么默默地陪着她走。 她忍不住先开口:“世子,快到了。” “嗯。”懒洋洋应了一声。 李秀色停下脚步:“世子为何要送我回来,”她顿了顿:“您不是已经派人跟着我了吗?” 颜元今步子一顿:“你都知道了?” 他啧一声,朝着后方某一处的树后瞧了一眼:“这福冬还真是没用,好歹也是王府培养出来的影卫之一,暗中跟个人,还是个小娘子,都能被发现。” 李秀色也顺着他目光看了看,再收回视线:“您为何要派人跟着我?” “保护你。” 他答得极快,倒让李秀色一滞,有些别扭道:“为何要保护我?” 小娘子咄咄逼人,颜元今也懒得遮掩,只笑了笑:“你问我?” 他凑近一步,点了点头:“那好,我倒也想问问你,既是至阴生辰,为何要瞒着不说?” 李秀色愣住。 许久才道:“什么?” 颜元今察觉她神色变化,只觉有些古怪,问道:“乙丑之年,乙丑之月,乙丑之日。你自己不知道?” 李秀色恨不得嘴角一抽,她怎么知道。这大概是原主的生辰,竟是个至阴之相,倒从未听小蚕提起过。 她眼珠转了转,硬着头皮点了下头:“对,你不说我都忘了。” 颜元今:? 颜元今笑了:“李秀色,你莫不是当本世子是个傻……” 没等她说完,便被小娘子打断:“我自小就没过过生辰,”她随口胡诌道:“你也知道,爹不疼,娘也死了,没人给我过过生辰,久而久之就忘了。” 颜元今一怔,话头倏然卡在喉间,什么话也都说不出来。 “你……” 李秀色没瞧见少年一瞬间流露出的状似于心疼的眼神,更没心思听他接下来的话,只道:“时候不早了,我先进去了,世子请回罢。” 说完,便飞快地离去了。 第六卷 都城乱(中) 第149章 英气 自出游归来, 已过了数日。 这段时日李秀色虽未与那广陵王世子碰上面,却还能收到他送上门的东西。 起先都是那雪菜银丝素饼,用广陵王府专用的食盒装得板板正正, 取开时还冒着丝丝热气, 这东西是长安寺后厨专做的吃食, 寻常地方买不到也做不出那特有的滋味,想来应当是那世子专程每日命人去寺里取的,这一来一回就得花费上半天的路程。 李秀色第一次收着时还微微有些讶异,第二次的时候便有些吃腻了,第三次的时候干脆让小蚕给门外每天雷打不动送货上门的陈皮传了话:“你请回吧, 我家小姐说了,感谢世子好意, 但以后莫再给她送了。” 陈皮道:“李娘子是不喜欢这个了?” 小蚕也没瞒着, 一心敷衍地点了点头。 这几日她也是彻底明白, 那世子八成真是看上了自家小姐, 原先小姐给他送个信都要被拒,眼下却是换世子来使劲地给小姐献殷勤了。 她同这个小厮也更是风水轮流转,想当初他在王府门前横成那般模样,叫嚣着“让你们家小姐死了这条心罢”,谁能想到今日混成了这般光景,这话怎么说都该换成她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本以为将人打发走后便不会再来,谁知隔了一日又是一个食盒送上门来,那小厮挂着一脸笑:“我家主子说了, 那素饼既是吃腻了, 便换些新鲜的,这是宫里御厨最新研制的糕品,这世间还没两个人吃过, 特意拿来给小娘子尝尝。” 每回小蚕开门时都是避开了府中其他下人,这回眼见着有旁院的丫鬟在边上偷偷地望,她忙道:“你拿回去吧,小姐不会收的。以后也莫要再来了,好在前几次老爷二小姐都不在,也没人撞见,若是叫旁人晓得世子整日给三小姐送东西,传了出去,影响怕也不好。” 陈皮又一次吃了闭门羹,回府便将原话一五一十搬给了自家主子。 广陵王世子到底是个沉得住气的,手里捏着茶杯轻轻地晃,只哼道:“有何影响不影响,本世子做事还怕别人说什么不成。” 陈皮挠了挠头:“主子,不是怕影响你,李娘子说了,是怕影响她自己。” 颜元今:? “李娘子说她二八年华,芳龄正好,正是择婿的好年纪,不想因为主子您闹出些闲言蜚语,从而断了其他姻缘。” “……” 手里的瓷杯硬生生一个不稳,杯中茶水都洒出了几滴,广陵王世子俨然是气笑了:“她真这么说?” 陈皮用力点点头。 颜元今将瓷杯“啪”朝桌上一放:“她说的也没错。” 陈皮晓得主子这是在说反话,心里正气着呢,便站在一旁识趣地没敢出声。却见颜元今忽而从位上站了起来,拎起一旁那被退回来的食盒,作势便要朝外走,他忙追上去:“主子,这是去?” “出门,”广陵王世子懒洋洋道:“本世子亲自去替她断了那些劳什子姻缘。” 可还未走出栖玉轩,便见着一人影。 广陵王似已等待许久,不动声色地在他手中的食盒上望了一眼,又收回目光,只微微笑道:“要往何处去?” 颜元今扫他一眼,见他神色带了些疲态,似是一夜没有睡好的模样,应当是新换了一身银色鹤纹襕袍,饶是如此,也抹不去身上沾染的那股阴沉暗朽的尸气味道。 他神色带了些许讥诮:“我都没管你在何处,你倒是管起我来了。” 广陵王似没有同他争执的意思,只道:“今儿,陪我进宫一趟。” 颜元今本不想搭理他,抬脚正要朝外走,闻言步子却是顿了下来,想起王甫熊那桩案子,再看了看手里的食盒,还是点了点头:“也好。” * 过了午时,李秀色照例要出去逛逛,过两日便是乔姐姐的生辰,她需去备一些礼。 到了长街,买了快肉酥饼,正一边吃着,一边在琳琅满目间逛着,忽见不远处的书店前站着一道熟悉人影,正弯着腰,在观摩门旁挂着的字画,身旁跟了个小厮,也在帮他挑挑拣拣。 李秀色见了顾隽便深觉亲切,要上去打招呼时,听得不远处的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她随意瞥去一眼,便见着小桃花穿梭而过的身影。 马上少年耳后铃声清脆,惹得行人纷纷侧目。 小桃花后还跟着一辆犊车,车速相比较慢了些,车内两边扇窗没有挂帘,能见着内里坐着的人影面容。应当是上了年纪,却依然临风玉树,只是面容有些苍白,他正看着窗外,目光不经意朝李秀色这边望了过来,恰与她对上一眼。 大抵是瞧着了她面上的胎记,不知为何,神色中有一瞬波动,很快又将视线移了开来。 李秀色也认得这张脸,脑中下意识蹦出昔日在幻境中曾见过的那一面,不由微微一怔。 “那是昨昨兄的父亲,当朝的广陵王,前阵子离都办些差事,近日才归城,我也许久没见过他了。” 李秀色扭头微讶:“顾公子,你何时过来的?” 顾隽手里捧着画卷,应当是已买好了东西,微笑道:“方才便瞧见李姑娘了,见你望那边看得出神,想来是有些好奇,便多了句嘴。” 李秀色点了点头:“我晓得他是颜元今的父亲……”她沉吟了一瞬:“顾公子,你与这王爷相熟么?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同世子关系好么?” 她一口气问这么多,顾隽显然也有些没反应过来,愣道:“相熟的话,还是家父同他熟一些,顾某也只是小辈。平日里也没多见过王爷,他似乎并不怎么爱出门。至于同昨昨兄的关系……”他咦了一声:“李娘子何时关心起这些了?” 李秀色摸摸鼻子:“随便问问。” 两人又随意聊了些有的没的,提及乔吟的生辰,顾隽也想着要买些贺礼,便一道朝着街中的店铺而去。 没走几步,便听远处一声叫喊:“让开!快让开!有疯犬!疯犬来了!” 紧接着便是一阵轰隆作响,似是有什么东西被撞翻了,前头的人也四处逃窜,一时间鸡飞狗跳。 李秀色与顾隽双双未反应过来,愣在了原地,还是顾隽那看上去比他还文弱的小厮“嗷”了一嗓子:“公子!快逃!” “逃?”顾隽方问出口,视线中便瞧见不远处的摊位后跳出了一只脖间拴了半根粗链的恶犬,身型庞大,双目通红,模样果真有些疯状,死死咬住身旁就近一人的大腿,硬生生撕扯下一块肉来。 有人拿了木棍去敲它,它也不管不顾,更疯癫跳起直接将那人一下扑倒,那人好不容易挣脱,当即丢了木棍,躲一边去了。 而在更远处一点,又闻见“嗷呜”几声声恶吼,定睛看去,竟还有两只,甚至体型更大,模样也更疯了些。 李秀色生来怕狗,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撒腿便想跑,见身旁的顾隽还愣着,硬是拽上他袖子一快。 顾大公子一个踉跄,嘴里还念念有词道:“不能见死不救……” “救你个头啊!自身难保了都,你又打不过,连个武器都——” 话音戛然而止,她一摸腰间,忽然想起自己倒是有个趁手的兵器,于是乎硬着头皮停了下来,掏出小剑,用力一拽圆环,顿时便有几根银针自前端飞射出去,正扎入那正咬人的恶犬身上。 恶犬一声怒吼,果然不再咬人,原地打滚一瞬,便死死盯上了她,连带着另两只也都红着眼,齐齐朝这边扑了过来。 李秀色登时头皮发麻,内心天生的恐惧让她连剑都险些拿不稳,下意识便要后退。 方退一步,脚底便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眼见便要栽后去,腰间忽被一道鞭绳缠上,将她朝后一拖,避开了那扑来的恶犬,稳稳地停在了地上。 李秀色还未反应过来,便见那鞭绳一松,离开她身上,又“唰唰”一声,迅速缠上不远处顾隽的身子,将他也拖至了安全地带。 随后,便见一道橙色身影自头顶飞过,又只听得凌厉鞭声,和恶犬“嗷嗷”的吼叫声响,不过片刻功夫,尘土飞扬间,便只剩下了恶犬便丧犬的呜咽声。定睛看去,三条犬竟都被牢牢捆在了一处,再也不得动弹。 而那橙色身影也不知何时又跃回了马上,高高坐着,长辫在风中微微晃扬。 这是一匹小红马,热烈似火的颜色,马上的人更是如此,她身着一身如男子般全橙色的短打,脚下一双利落的黑靴,坐姿有几分豪爽的味道,眉宇间甚至带几分英气,唯有脖前带着的百岁锁下挂着的粉色小珠串看得出是小娘子的东西。 她教训完那三犬,没理会路人的道谢,只试着手中长鞭的韧劲,似乎对自己方才的表现很是满意,抬头时目光在李秀色身上落了一瞬,又慢慢地落到了一旁的顾隽身上,而后忽然笑了,笑容爽朗中发了几分嫌弃:“喂,顾阿绣,这么些年没见,你怎么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第150章 秋红 顾隽一愣, 抬头望去,少女英姿绰约,有着不同于其他小娘子的气派, 乍一看有些些生, 可再一瞧那一双如男子般的浓眉与那双亮堂的大眼却又有些熟悉, 尤其这直击心灵如噩梦般让人无法忘记的嗓音……他稍稍讶异了片刻,脑中蹦出个如临大敌的名号来,嘴角一抽,神情登时垮了一瞬。 他于脑中思索了数十种“转身便走”抑或是“装不认识”的可能,最终还是认了命, 扬起唇角,露出礼貌而得体的微笑:“我……” 少女显然对这书呆子的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耳朵倒是想听听他要说什么, 但才听他发出第一声时, 便又听马蹄下的恶犬呜咽一声, 她听得厌烦,当即不耐烦怒吼道:“给你爷爷我把嘴闭上!” 顾大公子一僵,张开的嘴顿时一闭,正要发出的第二个音节也瞬间咽了回去。 少女立马朝他瞪来:“没说你!你继续说。” “……”顾大公子无比听话地点了点头:“我——” 话未说完,许是那三条恶犬还在试图挣扎,惹得那小娘子心中厌烦,终于忍无可忍,扬鞭重重一甩。 被捆成一处的三条诺大的恶犬登时宛如根麻花般被高高抛起, 又砰然一下重重摔落, 掀起尘烟一片,没动静了。 围观者一片哗然,被那尘土扑得忍不住连连后退, 顾大公子再度闭嘴,李秀色则是惊得目瞪口呆,老半天才将自己大张的下巴托了回去,屁股朝顾大公子方向偷偷挪了挪位靠近一些,再拽一拽他的衣角,眼睛却丝毫没能从那少女身上移开半分,小声道:“……我没看错吧?” 顾隽在灰雾中站似青松,只无奈举袖轻擦了擦面上的灰,也小声道:“……应当没有。” 李秀色不可置信:“她就这么轻轻松松、轻而易举……像、像甩个苍蝇似的把它们甩起来了?” 顾隽:“……应当是的。” 李秀色看向少女的眼神瞬间多了几分敬佩。 马上的小娘子却丝毫没听见他们在偷摸交谈些什么,教训完那几个畜生,又朝顾隽看过来:“说啊,‘你’什么?怎么不说了?” 顾隽神色诚恳:“顾某忘了要说些何话了。” 小娘子啧一声,一脸惋惜:“哎呀,我说你真是个笨呆子,以前瞧你就剩个脑子好使,眼下看来连脑子都不好使了。” 顾隽也不反驳:“傅娘子所言极是。” 李秀色略收了收敬佩的目光,眨了眨眼,瞧了瞧这小娘子,再瞧了瞧顾隽:“顾公子,你与这位女侠认得?” 许是“女侠”二字令人甚为受用,顾隽还未作答,那马上的小娘子便已率先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岂止是认得!这小子的命都是我救的呢,要是没我早就死了,我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李秀色了然点头,愈发敬佩。朝顾隽看过去,却见顾大公子冥思苦想般:“记不太得了。” 小娘子当即嘶一声,急了:“不是,你记性何时这么差了?单说你小时候在郊外碰见僵尸那几回,若不是我救你,你早晕死过去曝尸荒野了罢!” 顾大公子立马“诶”一声:“傅娘子话可不能这么说,顾某幼时可并未见过什么僵尸,况且这世上……” “闭嘴!” 小娘子皱起眉头掏耳朵:“我一听你说这话便头疼,世上什么世上,世上怎的会有你这种人啊?撞见僵尸两眼一翻晕过去,晕完就什么也不记得了,说什么也不信自己见过。” 她想了想,又一甩手:“那你掉进水里我救你上来那几次总记得了罢!” “这倒是记得。” “我就说吧!我可是——” “不过顾某那几次落水,”顾隽顿了顿,继续道:“似都是被傅娘子你先踢下去的。” “……” 马上女侠神情当即一滞,“有吗?” 她不大自信地回想了一番,而后又“哈哈”笑了一声,略微尴尬道:“哎呀,那什么,不大好意思,忘记了。” “陈年旧事还提它作甚!”小娘子万分豪迈一挥手,着意转移个话题,目光朝顾隽身旁的李秀色看过去,先是打量她一眼,继而又打量了下这二人之间较近的距离,而后长长地“哟”了一声。 李秀色尚在奇怪她在“哟”什么,便听她一脸好奇道:“——你是他新妇啊?”? 什么玩意? 李秀色“啊?”了一声,险些被自己口水呛到,显然没反应过来。那小娘子却已先入为主道:“真没想到,还有人看得上顾阿绣这么呆的。” 顾隽试图打住话头:“等下,傅娘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傅小娘子丝毫没给旁人回话的机会,万分热情看向李秀色:“你是谁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顾隽先行道:“我来介绍下,这位是李娘子,太仆寺卿李大人家的小姐。李娘子,方才将我二人救下的乃是傅大将军的独女,傅……” 话未说完,马上那人再次截了话头:“原来是李妹妹!妹妹好!我叫傅秋红,是傅迁的闺女,你既是顾隽新妇,那便都是自己人,随他唤我一声姐姐罢!” 李秀色简直哭笑不得:“傅姐姐,我并非……” 傅秋红正听她说话,倏尔觉得手上长鞭一紧,不注意间险些拽得她朝前摔去,分神看过去,见那几只先前已没动静了的恶犬不知何时又精神了过来,狰狞着猩红的双眼,竟像是不死不休的,不仅试图用獠牙咬断鞭绳,挣扎的力道也比之先前愈发大了许多。 她不禁有些奇怪:“这几个畜生怎么……” 照理说方才那一摔,早该元气大伤才对,怎的反倒像是更癫狂起来了。 不光力道变大,看它们几个的神态也相比之前愈发骇人,口中的獠牙竟也在不断伸长,且更加尖利。 傅秋红眉头皱起,只觉握鞭的手相比较之前更吃力了些,还在疑惑,不想听得“啪”一声,鞭绳一端竟已被其中一只硬生生咬了处缺口,绳圈应声而断。 “姑奶奶新买的鞭子!” 恶犬趁机欲逃,傅秋红心中一震,又气又恨,来不及心疼新鞭,正要作出反应再好好继续收拾它们,远处倏然间听得马蹄声疾驰,紧接着面前银光一闪,竟是直直飞来一条长链,顷刻间将那几只疯犬绑了去,连带着她手中的长鞭也受力而飞。 傅秋红猝不及防被带落下马,好容易才站稳脚跟,揉着腕间骂道:“谁这般粗鲁!也不先行打声招呼!” 定睛看去,一匹金身银鬃的高大骏马停在两步远处,马脖上的玉铃铛与那人发间铜钱一并叮零作响。 傅秋红看看这马,又仰首看看这人,当即一翻白眼:“是你小子。” 颜元今看上去却似是丝毫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只径自纵身下马,有些着急似的,先是一脚不耐地踢开被铜钱链捆住后挡路的那一团疯犬,而后径直行至尚还有些呆愣的李秀色身前,撩襟半蹲在她眼前,轻皱眉问:“受伤了?” 李秀色被他突然的出现以及这问话问得有些懵,下意识摇了摇头:“……没有。” 少年紧张的神色瞬间松了几分,目光在她身上打量,好似还在认真观察她有没有丢半根头发。 李秀色懵懵地看着他,正要开口说话,忽听身旁响起“咦”一声:“昨昨兄?你怎的来了?方才见你不是已走了么?” 颜元今没理他,只看着李秀色道:“既没受伤,为何是坐在这里,这么没出息,腿吓软了?” 他一贯的说话语气,说的是“没出息”,却破天荒没听出半点嘲讽的语气。 李秀色心中不大自然,只问道:“世子怎的来了?” 广陵王世子也没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确认完她没受伤后终于起身,而后下意识便要去搀扶她,方伸出手又觉得不大对劲,这小娘子一贯认为自己不尊重她,做什么之前是不是得先问问她意见?于是又把手缩回去,询问道:“用不用本世子……” 话说一半有些别扭,又换个问法道:“我是说,需不需要我……” “啊?” “……”少年见她这般客气又一贯疏远的模样,干脆道:“算了。” 他想了想道:“你没事便好。” 说完便要转身继续去处理疯犬的烂摊子,却不想衣角忽地被轻扯了一下,回过头去,小娘子坐在地上一手拉着他衣角,另一手朝他的方向递过来,抬头看他道:“能不能麻烦世子扶我一下?” 脚有些崴了,她确实一时有些站不起来,需要人撑一下。 颜元今心头一动,先是愣了愣,而后唇角不受控制地稍扬了扬:“好。” 李秀色也不知自己为何鬼使神差就拉住了他,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搭在了广陵王世子的手上。 少女的手太软,没骨头似的,颜元今不敢太用力,只轻轻握了住。 不愧是小娘子,人长得小,手也小得不行,这么轻轻一握就包在掌心了。 李秀色没直接起来,而是先将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每回都难免要感叹一番,这骚包长得好看便罢了,手也这么好看,真让人不服气,不过这么好看的手却始终是冰凉的,相比之下她的暖和多了,也不知她的温度传过去了几分。 ……在想什么呢。 察觉思绪莫名其妙飘远了几秒,她当即甩了甩头,回握上去,借力从地上爬了起来。 顾隽正在一旁看着二人,忽觉身旁有人靠近,那人如男子般自顾自把手搭在了他肩上,捏起嗓子有样学样:“来,小顾,你扶我起来~” 顾隽:? 他扭头,身旁傅秋红也在盯着那二人,只是仿若看戏似的:“我怎的觉得,这两人有些猫腻呢?” 顾隽点头:“顾某也甚是同感。” 傅秋红一脸兴致勃勃:“不是我说,你就一点不吃味?” 顾隽一脸莫名:“顾某为何要吃味?” 傅秋红立马瞪大双眼,扭过头看他:“她不是你新妇吗?哇……所以你不介意?” 顾隽默默将傅小娘子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撤下:“傅娘子误会了。” 傅秋红兀自感叹:“想不到我这么些年不在都城,城中那素来死板迂腐的风气竟已变得如此开放。” 顾隽道:“我与李娘子并非你所想那般关系。” 傅秋红显然没听进去,只生气道:“左一声娘子右一声娘子,你小子怎么长大了连声姐姐都不喊了?” “顾某与傅娘子虽是童年玩伴,关系亲近,但似乎没长大时也从未那么喊过。” 傅秋红立马翻个白眼。 那边厢,颜元今扶起李秀色,终于有时间再搭理另外这两人,他先是慢条斯理打量了一眼方才那被他一并卷回的断鞭,而后看向傅秋红:“次品皮革?” 傅秋红白眼翻不完了:“瞧不起次品皮革?” 颜元今嗤道:“好歹是将军府上的人,下回记得换个好点的鞭子,这未免太寒酸了些。” 傅秋红看上去懒得同他这矜贵的大世子交谈,直接又翻了个白眼。 这厮子从小就这般,嘴巴毒得一绝,天天架着幅谁都瞧不起似的欠揍的派头,若不是他三人自小一起长大,算是童年玩伴,她又年长他两岁,定是要好好扁他一顿的。 她未回话,反倒是顾大公子打抱不平:“昨昨兄这话便不对了,傅娘子数年皆在边关,协助傅将军保家卫国,想必如此才养成了勤俭之习,她与我二人于都中养尊处优的做派素来不同,这般难得,实属女中豪杰,昨昨兄如何诟病得豪杰所用的皮鞭?” 傅秋红还没被这么夸过,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大为感动,忍不住认可地拍了拍顾隽的肩。 顾大公子猝不及防被几掌连拍,登时没有站稳,险些咳嗽过去。 颜元今啧声感叹:“好一出恩将仇报。” “……” 傅秋红见顾隽模样也是吓了一跳,见他稳住身子,才放下心来。想她先前在军营中都是这般与将士称兄道弟,互相拍来拍去,没曾想这厮这般弱不惊风,就这么两下怎的好像差点将他拍死过去。 她不禁有些嫌弃起来,再度翻了个白眼。 翻完白眼后,行到李秀色跟前,不满道:“你怎会看上这种小白脸。” 颜元今皱眉:“你说什么?” 傅秋红:? 她一脸奇怪地朝他看过去:“我又没说你。” 再转回来,继续对李秀色道:“真苦了你呀,多好的一个小娘子,为何偏偏有眼无珠。” 颜元今:? 傅秋红自顾自说着:“怎么能给这种人做娘子……” 广陵王世子皱眉:“怎么就不能给这种人做娘子了?” 傅秋红终于有些忍无可忍,回身白了颜元今一眼,再转回来道:“算了,有比较才有选择,我收回方才的话,好在你嫁的是小顾,嫁的不是他,比起他,小顾也还是要好上一些的……” “……” 李秀色心中只觉得好笑,这傅小娘子还真把她当成是顾隽的媳妇了? 颜元今听了个大概,越听越不对劲:“你方才说她嫁的是谁?” 傅秋红趁机打抱不平道:“自然是顾隽了!即便你与他是挚友,这旁人的新妇,也是不可动手动脚的,正所谓朋友妻不可欺……” 颜元今闻言险些气笑了,扭头看了顾隽一眼,再朝着这两个小娘子抬了抬下巴:“解释一下。” 顾大公子叹气:“我也是受害者。” 颜元今点头:“懂了,挑拨离间。” “……” 傅秋红还在继续:“就算你对人家姑娘存着爱慕之心,可毕竟她已是旁人的人,怎么说都得将这心收起来……” 话未说完,已被懒洋洋打断:“为何要收?” 广陵王世子扬起唇角:“我既爱慕她,纵使她当真成了旁人的娘子,这颗心也不会收回来一星半点。”况且她也绝无机会成为别人的娘子。 李秀色听着只觉得耳朵痒,假意看看天再看看地,就是不去看颜元今。 傅秋红再度睁大双眼,这么惊世骇俗的话他竟能说得这般从容不迫,不愧是广陵王世子,可正因为是世子,才叫她愈发震惊,忍不住感叹道:“!当真是世风日下。” 顾大公子在一旁听着,好不容易抓住了个机会插了句嘴:“傅娘子,我与李姑娘当真只是友人。” 李秀色也在旁道:“傅姐姐,你当真是误会了,我和顾公子是朋友。我也还是姑娘家,尚未嫁作人妇呢,你瞧我的发髻,哪有新妇这般装扮?” 她这么一说,傅秋红这才意识到,抬头看了看她的发髻,果然还是一贯的小娘子打扮,目光自发髻落下,又下意识落至了李秀色额角处的胎记上。 其实早在第一眼她便注意到了,早些年她在胤都,也见过不少千金小姐,哪个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脂粉满妆?若是旁人长了这个,怕不是早就要寻死跳河了。这小娘子却还一脸从容,丝毫不顾的模样,这般潇洒气度,倒让她莫名心生好感,忍不住摆了摆手道:“原是我搞错了,把你认作了人妇。” 她身量虽不及顾隽和颜元今,却也比寻常女子都要高大些,比起李秀色更是高了不少,说话时忍不住摸了摸李秀色的发髻,好似在轻轻摸她的头,亲切道:“瞧瞧,多漂亮的小娘子呢。” 在这书中,很少有女子会将“漂亮”二字用在她身上,李秀色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脸道:“傅姐姐也漂亮。” 本以为说完这话傅秋红会没什么反应,谁料她的脸也瞬间一红,很快就红了半边,神色似是又惊又喜,老半天才不好意思道:“谬赞,谬赞……我一介武夫,这么个粗人,居然还有人夸我漂亮……” 看来两个人都很不习惯这样的夸赞,李秀色忍不住笑出声:“就是很漂亮啊!” 尚在互相夸赞着,忽闻后方传来阵阵马车声,循声望去,那马车却在众人几步远外停下。车旁跟着跑来一个小厮道:“我家王爷听闻街市有恶犬伤人,恰在附近,前来关心,今日所损皆记广陵王府账上,大家可还无恙?” 方才被冲了摊子的小贩本还在对着满地狼藉哀嚎,闻言当即感恩戴德,连连跪拜:“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顾隽望着那边道:“令尊也来了。” 颜元今没有应声,恍若未闻地从那马车前面过了去,行至小桃花面前不远处的、被铜钱链绑成一团无法动弹的疯犬面前,用脚踢了一踢:“这几个畜生不大对劲。” “看那个人!” 就在这时,却忽听李秀色惊呼一声。 他扭头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正见一处被砸烂的摊位底下躺着个人影,那人此时正蜷缩成一团,大腿处还在呼呼冒着鲜血,浑身不断抽搐着,口中吐着白沫,似乎痛极却嚎叫不出来声音,万般痛苦的模样。 颜元今将目光定在他面上,见他印堂发黑,双颊处在慢慢爆出根根黑紫色的筋纹,如同老树根一般。 而他的眼球景也在慢慢发白,这是…… 尸气! 他忍不住皱眉:“他被僵尸咬过?” 李秀色摇头:“是被那疯犬咬的。” 颜元今回头再看了面前的三只疯犬一眼,对上它们鲜红的眼珠,心中顿时了然,啧道:“竟是僵犬。” 顾隽讶道:“僵犬?” 颜元今点了点头:“要么是有人将这几只疯狗先天炼成了僵,要么便是有僵尸咬了这几只犬让他们在之后沾了僵气,”他说着,蹲下身仔细探查了番,目光落至其中一只犬耳后一道浅浅的牙印上,沉吟道:“目前来看是后者。” “一旦染上了僵气,这几只犬便会状若癫狂,随处伤人。并且由于僵气作用,会有无尽蛮力,若非我这链上满是铜钱,不然一时半会还奈何不了他们。” 傅秋红恍然道:“难怪方才都那么摔它们了,这几个畜生的力道反而还变大了。” 顾隽看着几只犬在地上呜咽,心中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它们原本大抵只是看家养院,落成这般模样,也是何其无辜。” 李秀色也心生怜悯,可她到底怕狗,不敢过去,只敢远远观望着。 便在此时,她余光间忽而瞧见那边厢被僵犬咬过大腿的一人忽然猛地一个抽搐,而后身子直直定住。紧接着他上半身如硬板一块般倏然折起,两手也随之高高抬起,俨然是要尸变的模样。 而在那人身旁,正有一个背对着他,尚在整理自己乱摊的妇人。 那僵人惨白的眼珠如同机械一半般转了一圈,定定落在妇人背后,指尖的指甲倏然拉长。 颜元今也察觉异样,眼见那僵人弹身跳起,正欲伤人,他方要抬袖弹出一枚铜钱,却见右方忽地射出三枚银针,直直扎在了僵人的额上。 他一愣,扭头看去,却见李秀色射完针后又疾步向前,趁着僵人吃痛的功夫,一把将那妇人拉至身后安全地带,而后又飞快将小剑刺入正欲发作的僵人臂间。 雷击枣木慑僵非常,只听那僵人一声哀嚎,被刺处宛如烈火焚烧,当即痛极原地栽去,再不能伤人。 颜元今眉头稍稍一挑,慢条斯理将铜钱又收了回去。 那边厢,李秀色仍还有些心有余悸,拍了拍狂跳的胸口,确认这僵人不会再起伤人,才转身确认那妇人安全:“大娘,没事罢?” 妇人颤颤巍巍,恨不能要跪下磕头:“多谢娘子,多谢娘子!” 李秀色连忙将人扶住,笑眯眯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语气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包藏了许多暗暗的成就感与小得意。在和卫祁在他们一伙人打怪捉僵的路上,她往往是除了顾隽外最废柴的那个,但是到底比以前多会了些拳脚,还有了专属的武器,怎么说在这种时刻都得大显身手下。 妇人还在连连道谢,李秀色客气地回着话,忽觉身后有目光,扭头看去,正对上颜元今探究的眼神。 这广陵王世子丝毫没有避一避视线的意思,直直望着她,轻飘飘道:“看来你本事长了不少。” 李秀色丝毫不谦虚:“世子也这么觉得?” 见她认可得这么快,颜元今倒是忍不住眉头一挑。 傅秋红在一旁称赞道:“李妹妹,没想到你那么厉害!功夫了得!” 她夸得那么大声,只怕这一条街都听见了。李秀色反倒是开始有些脸红,稍微谦虚了一点:“哪里哪里。” “我方才便瞧见了,你这小木剑用的可是最上乘的雷击枣木,这玩意可是百年难一遇,妹妹是从哪里得来的宝贝?” 这话倒将李秀色问得一愣:“我……” 还未作答,便听广陵王世子在那边悠悠道:“再好的宝贝,若未碰上对的人,也不过一堆废品。”他言语间顿了顿,继续道:“看来这木头倒是遇见了个不错的主人。” 听这声音中似乎带着几丝满意,还掺和着几分莫名其妙的高兴。 “不过还是有些过于心善的毛病。”这世子说着话,话锋却忽然一转,他说话时宛如教导自己得意门生一般,朝着那僵人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道:“你是不忍杀它,所以只打了胳膊?” 李秀色有些意外,这他都能看出来? 颜元今啧一声:“雷击枣木虽能震僵,却也要看打在什么位置上,若非这厮的僵气不深,也沾染得过于时短新鲜,算个废物,才能被你一击不起,换作旁的,你再这么好心,免不了要吃亏。” 这怎么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呢。 李秀色虽不怎么高兴听这些,但也觉得他说的在理,便点了点头。毕竟这剑是他给的,防身之术也都是他教的,便也虚心端了几分学生样子:“知道了。” 颜元今瞧她,这紫瓜嘴上说着知道了,眉眼里全是不服气。 他道:“我可没有挑你毛病的意思。” 李秀色继续点头。鬼才信。不过挑就挑罢,她总归也不敢惹他。 晓得她是纯粹敷衍,颜元今也没再继续说什么,好整以暇地将目光重新放回那疯犬身上。 傅秋红也回头打量,疑惑问道:“也是奇了怪了,城中为何会现出僵犬?” 颜元今并未作答,只沉默片刻,而后稍稍眯起眼睛,似觉得很有些趣味一般轻笑一声。 “这都中不知源头的僵尸可是越来越多了。” 他抬起头瞧了瞧头顶暗下来的天色,低声道:“怕是要变天。” 150-160 第151章 暗箭 街头集市僵犬伤人, 因胤都有法此类僵邪作怪一律由阴山观处理,未己,便有阴山观几名附近恰在山下办事的道士赶来收僵。 李秀色一眼便在一伙儿蓝衣小道士中发现了为首长得最是标志的那个, 热情挥手道:“卫道长!” 打完招呼又瞧见不远处一道熟悉身影, 仔细看了两眼后更是惊喜:“乔姐姐也来了!” 卫祁在上前道:“李娘子。” 又环视一圈道:“世子与顾公子也在。” 顾隽微微颔首, 礼貌招呼,颜元今则是一副懒得搭理人的派头,只睨他一眼:“消息倒是灵通。” 来者正是卫祁在与乔吟二人,后者今日特意穿了身低调的浅杏色流纱裙,面上也罕见地带了个帷帽, 闻声行至李秀色身边,一掀帽纱, 笑道:“这都能被你瞧出来?” 李秀色这双眼那是比猴还尖, 更何况乔吟的身段素来要比寻常人更出挑些, 认出自然不难, 只是瞧她这幅装扮,仍有些讶道:“乔姐姐,你这样……”她嘶一口气:“不是要与卫道长私奔罢?” 乔吟一双狐狸眼微微一闪,语气调侃道:“我倒是想。”说完,瞧了身旁那人一眼:“你要问他敢不敢。” 卫祁在似是一愣,脸一瞬变红了些许:“李娘子莫要说笑。” 乔吟闻言垂眸轻笑一声,而后耸了耸肩,似习惯似了地冲着李秀色道:“你瞧, 还是莫要开他玩笑了。我这幅装扮, 不过是因为最近我那爹管我出府管得严了些,我好容易才偷溜出来,不能被他发现了才是。” 李秀色点了点头, 没再说什么。自那日撞见这卫乔二人亲密后,已经多日未见他们了,本以为亲都亲了,这俩人大抵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可今日一见,只觉还有些奇奇怪怪的。 她脑海中不由又想起那日系统放出的二人结局,一时有些唏嘘难过,下意识叹了口气时,便听耳边一道声音小声嗤道:“这么想看别人私奔?” 李秀色抬眼见着广陵王世子,这厮走路没有声音,不知何时站自己身后侧方来了。 她道:“我只是想看有情人终成眷属。” “有情人终成眷属?”颜元今皮笑肉不笑:“说的倒是好。” 那不然呢? 李秀色摸不清他眼下情绪,只觉得他站得离她那么近让她稍微有些不大自在。她抬眼望了下四周,原先那混乱场面已早被震住,不少百姓已经忘却恐惧看起了热闹,毕竟一街子王公贵族的场面可不常见,不少小娘子更是纷纷朝他二人这边瞧来。 李秀色晓得广陵王世子放在哪儿都可谓人群焦点,如此一想,为保自己小命,还是连忙站得离他远了一些。 颜元今见这紫瓜这左右观察又这么避着自己的模样,脑中忽地想起早晨陈皮带回的那句话,心里忽然便有些不爽。 她莫非真是怕自己挡了她姻缘? 如此一想,广陵王世子脚底便也一动,又站得离她近了些。 那便挡得彻底些罢。 “……”李秀色当即扭头看了他一眼,却被他凉凉回看过来,只好立马装作无事瞥开了目光。 那边厢,乔吟恰与顾隽打好招呼,见他与李秀色身旁站了个似面生但莫名又有些熟悉的橙衣女子,忍不住道:“这位……” 没等他二人介绍,那橙衣小娘子已率先迫不及待道:“方才瞧你半天了,可算是问到了我。本姑娘远在边关也早有听闻说那乔家小娘子越长越似个神仙美人儿,如今见着,当真是叫我眼睛都要看花了。” 眼见面前的美人儿还有些许茫然,她登时有些不满起来:“不是罢?幼时宫宴我常与你坐在一处,这不过出去打了几年仗,你便不记得我了?” 乔吟似是一怔,瞬间反应过来:“傅娘子?” 傅秋红立马开朗笑起来:“怎么样,是不是我也生得漂亮了一些,所以方才认不出来了?” 乔吟一时欣喜,她与这傅小娘子多年未见,只记得她远去边关时个头还不高,身材也要圆润一些,如今却是出落得愈发俊俏,带了些边塞的豪气,十足英姿飒爽的美人一个,她当即笑道:“那是自然!” 另一边的李秀色见二人这边正昔人重逢,忽然想起要事,连忙一手指向先前欲伤人但被她及时击倒在地的僵人,另一手拍了拍自己的小剑:“乔姐姐,你们看,险些咬了人的,幸亏方才有我说时迟那时快地一下子便将他收拾了。” 广陵王世子眼瞧着她眉眼带着丝丝得意,没了半分谦虚。平日里没看出来,这小娘子这般渴望邀功夸奖。 乔吟与卫祁在果然对她赞许有佳,李秀色被这对小情人夸得有些飘飘然,唇角的笑容挂都挂不住,乐呵了半天又倏地想起什么,忙道:“对了,卫道长,这人不过是个摊贩,不幸被那僵犬咬了大腿才变成这般,你看他还有救没救?” 卫祁在蹲下身,抬手微掀那僵人的眼皮,露出内里发白的眼珠,又去看他腿部鲜血淋淋的伤口,见上头绿气丛生,无奈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伤口过深导致尸气侵入过重,尸变是已定之事,并无转机。” 见李秀色闻言后面露伤感之色,晓得她是可怜此人遭受无妄之灾,便又续道:“我见此僵唯有臂上现了剑口,晓得李娘子大抵是心善刻意未伤及其要害,我与几位师弟会将他带回观中,度化后施以棺椁,好好入葬,娘子不必过于介怀。” 他说着,掏出黄符贴上僵人额间,确认无误后方才继续行至那几只僵犬身侧。 僵犬身上还捆着铜钱链,卫祁在探查间也发现这几只犬耳上的咬痕,不由皱起眉头,起身与师弟们交谈了几句后,见颜元今尚靠在身侧的摊位旁,便道:“世子方才可有何发现?小道愿闻其详。” 颜元今一脸懒得理他:“没有。” 卫祁在深知他一贯这般态度,倒也没再说什么。 反倒是另一边的李秀色略有嫌弃地瞥了那骚包一眼,而后手挡了半边脸,对着卫祁在小声说起坏话:“你知道的!心胸,”暗指颜元今,再拍拍自己胸口,煞有介事道:“小得很,有也不会同你讲的。” 自认为声音小,殊不知耳朵比狗还尖的广陵王世子听了个一清二楚,当即嘶了一声。 换是往常他定还不痛不痒深怕不气到他人地点头认可“她说的没错”,但此刻倒觉得“小气”这二字从这小娘子嘴中说出来让他格外的不舒坦。 她竟觉得他小气?觉得他心胸狭隘? 这可怎么行。 于是便听一身银红锦袍的小郎君忽然先抑后扬地重重清了清嗓子:“不过本世子倒是忽然想起来——” 李秀色当即一愣,说人坏话说到一半被迫止住,朝着颜元今看去。 后者也没瞧她,只慢条斯理道:“这几只畜生脖颈上戴的项圈,那坠子有几分特别。” 三只僵犬脖子上的确挂着三条黑色的项圈,胤都寻常人家也有不在少数者养犬,这项圈也不过是最常见的款式,卫祁在方才瞧见也未过于放在心上,经颜元今一提,方凑近捏起别在那圈下小巧的玄青坠牌,牌面上并无任何装饰点缀,材质也似只是一般的硬木,便道:“世子是觉得它有不寻常之处?” 颜元今道:“都中一般人家养犬圈上也会挂坠,不过坠上多半是写了主家姓氏,以防护院或是以宠为乐的家犬走失,似这般涂了全黑却不书一字的,倒是头一回见。” 卫祁在恍然:“想来或是其主家身份有些特别,还是有什么……” 话未说完,却听一人声音远远传来:“这是大理寺养的犬。” 寻声望去,见说话之人竟是广陵王车前的小厮,他应是替车内人传话,高声道:“王爷道此类玄青犬牌唯有大理寺监守处所制,因不常外见与人,所以鲜有人知,道长若有疑虑,可前去查探线索。都中冒出犬僵,此事非同小可,关乎百姓安危,还要辛苦阴山观各位道长了。” 卫祁在颔首道:“多谢王爷指引,我观定竭尽全力。” 那小厮说完话,又对着颜元今所在方向望去:“世子,时辰不早了,我们已耽搁许久,该要进宫了。” 颜元今道:“知道了。” 小厮道:“那世子……” 颜元今却没继续搭理他,只兀自行至李秀色身旁。他低头静静看了她一眼,似在心中稍微斟酌了一下措辞,但到底还是没有斟酌出来,也不顾她神色别扭,低声开口道:“都中近日不大太平,我有事要忙,你自己注意,莫要乱跑。” 李秀色没想着他会突然来自己跟前说上这么一句,而且这语气说实话也让她有些莫名的惶恐。 旁边人都在看着,她哪里习惯他这般嘱咐,下意识便打起了哈哈,客气道:“世子不必担心,我有小剑在手,能保护好自己。” 颜元今像是被她所说的话气笑,啧一声道:“不错,既然你有小剑,我也不必再多嘴了。” 李秀色只觉得这厮今儿个有些婆婆妈妈的,但到底还是很给面子地继续道:“世子抓紧去忙罢。” 颜元今没再说什么,也似乎懒得再看她,转身行回了僵犬那边,瞧见卫祁在已掏出定僵符箓贴在那三犬头上,便抬手收了铜钱链。 小桃花有灵性得很,早便在旁乖乖候着,广陵王世子上了马,行至马车旁时并未有所停顿,却忽听车内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这女子是哪家的姑娘?” 问的是李秀色。 马蹄落下,颜元今将手中的马鞭一扯,停住脚步后嗤道:“怎么?王爷还要查人户籍?” 车内那人却只是淡道:“方才我们已行出东宿门,眼看便要行至宫门口,可你却在听闻此地街市作乱后头也不回地策马折返 ,”言语间顿了一顿,“你长至这么大,我还从未见过你那般着急。” 广陵王世子却是笑了:“好一句长至这么大,我长至这么大,王爷见过我什么模样?” 他言语间夹枪带棒,广陵王却并未回应,反倒是低笑了一声:“本王只是觉得,似是头一回见你对小娘子上心。” 颜元今没理他,只是稍稍偏头朝后方看了一眼,恰看见那边厢不远处正弯着腰与顾隽几人一同帮摊贩捡拾东西的紫衣小娘子,他眉头一挑,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如今当真是全天下都看出他对她的上心了。 广陵王见他未回话,便又续道:“不过我方才瞧见,这女子额上似有胎痕。” 颜元今这才收回目光,语气多了几分不耐烦:“那又如何?” 车内半晌没有出声,久到广陵王世子不愿再等,抬手正欲起鞭,倏尔听到内里又传来一声低低的:“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与你母亲,倒是相像。” 颜元今动作一顿,面上倏然间便沾了几分寒气,冷笑一声道:“我可与她不同。” 说完,带着几分讥色,策马先行而去。 马车前小厮见状,问道:“王爷?” 车内的广陵王并未作声,只掀开车帘朝外望了一眼,目光恰与方站起身抬头的紫衣小娘子对上。 那小娘子似乎怔仲一瞬,随后立马远远行了个颔首礼。 广陵王扶帘的手一顿,随后将帘子放下:“走吧。” 又道:“回去查一下她的来历。” “是。” * 这边厢,李秀色行完礼,下意识摸了摸额角的胎记处,心中总觉得有些怪怪的,那王爷刚刚是在瞧她罢?他瞧她做什么? 另一边,一众小道士正用引路铃起僵,只听“丁铃”三声,那地上先前被咬化僵的摊贩及三支僵犬径直站立了起来,犹如游魂一般步伐僵硬地行成一排。为首的道长向天洒符,以幡招引,同卫祁在告别后,便赶僵而去。 李秀色见多了给人贴符,还是头一遭见给狗贴的,更是第一次见着赶犬僵,正新奇张望着,瞧见其他小道长们统统都走了,唯有卫祁在原地不动,见他应是要与乔吟去大理寺附近,想来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便自告奋勇道:“我也去!” 没等回话,另一边的傅秋红闻声也生拉硬拽着顾隽凑了过来,眼瞅着是也要凑这份热闹,卫祁在盛情难却,想来今日只是去探查一番线索,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便也点了头。 大理寺位于西郊之地,距城中较为偏远,几人赶至附近时,已是落日西斜。 李秀色自乔吟马上轻巧跳下,远远瞧着远处建筑那四周的高墙及那顶紧闭的朱红色金漆大门,又左右看了看两边的两座雄狮及门口那架鸣冤鼓,感叹道:“看上去倒是气派。” 乔吟道:“此寺主审朝廷重刑,乃三司之首,内还设有大理寺狱,不知押了多少重犯凶徒。瞧着恢弘,实际阴森得很。” 另一边,傅秋红刚搀了顾隽下了自己的马,一边搀还一边翻着白眼,就差将“没用的男人”几个字写在面上。 稳当落地的顾大公子:“多谢。” 傅秋红一脸痛心:“怎么会有男子连马都不会骑,你这样真的讨得到娘子做老婆?” 顾大公子似乎认真想了想:“多半不能。” “……” 傅小娘子没话说了,她懒得再搭他,顺势要将马牵至一旁树下,树边不远便是大理寺外设马厩,供内里差事者暂停,傅秋红随意扫了一眼,却瞧见一匹熟悉的,当即咦了一声:“飞电?” 卫祁在瞧着那匹红马:“姑娘认得?” “是。”傅秋红点了点头:“这幼时原是我的小马,因侧身有一道闪电状的黑纹取名,不过在我小时就被我爹以礼送人了。” 乔吟好奇道:“送给何人了?” 傅秋红摇了摇头,还未说话,忽听不远处传来开门人声。 几人循声望去,正见大理寺边上的一道不起眼的侧门内走出了两位步伐匆忙、看着像是要出去办急差的衙役,李秀色见状,连忙上前将人拦了住:“几位大哥请留步!” 那二人瞧见上来位虽其貌不扬但装扮灵动的小娘子,先是吓了一跳,旋即皱起眉头:“娘子有事?” 那小娘子身后站出位道长来,手里拎着块玄青坠牌,开门见山道:“两位可认得这个?” 那两个衙役当即睁大了眼:“犬牌如何会在你这儿?” “今日午时有三只恶犬化僵现身于闹市,身上便挂了这个坠牌。”卫祁在道:“小道乃阴山观中弟子,奉命探查此事,敢问几位可有所知?那三支犬如何变成这般模样的,此地附近可曾有僵尸出没?” “化成了僵僵僵僵——?”衙役显然是被吓着,非但面色紧张,讲话更是结巴起来:“这……这怎会如此呀!咱们将将才发现那几个看院的畜生没了,头儿放话去找,因他们性子凶猛生怕吓着人,这怎的已经出了事了?伤着人没有?” “何止,”李秀色在旁唏嘘:“都咬死了一个。” “完了、完了……这可如何是好,这不会怪罪到我们身上罢?!” “只要你们如实说了,”李秀色继续唏嘘:“便多半怪不到你们头上。” 两个衙役简直快要哭了:“我们说什么呀!是,我们确实是未看管好犬,也不知何时让那几个畜生跑了,明明锁链牵制得好好地,往日里它们也都很是乖巧,也从未出现过这般状况……” 傅秋红在旁皱眉:“这么说你们根本不知道它们化僵的事?也从来没见过或听过僵尸的风声?” “我们自然不知!”衙役异口同声道:“什么僵尸……此地从未有过!” 见他二人这般信誓旦旦,神色也不似扯谎,几人心中正在犹疑,忽见那侧门又开了一次,内里走出个同样装扮的衙役,边走边道:“你俩怎么动作那么慢,还在——” 话说了一半,目光恰与抬头看过来的卫祁在对上,瞧见他的道士装扮,动作僵滞一瞬,竟下意识地扭头就要往回走。 卫祁在眉头一跳,当即一个纵身,挡在了他面前:“怎的话未说完便要走?” 那衙役干笑一声,却笑得一脸苦相:“那什么,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 “什么事这般急?”乔吟几人也挡去了他面前,微眯起眼盯着他。 “就是……很急……很急……很急……” 这一行几人个个看上去来势汹汹,唯独顾隽还是个翩翩君子,“哦”了一声,礼貌道:“人有三急,可以理解。” 傅秋红:“闭嘴。” “好的。” 李秀色站在那衙役面前,笑吟吟道:“方才有你们寺的三支犬在外头闹事,这事你知道吗?” “我、我如何知晓,头儿将将才放话让出去寻。” “准备上哪儿寻?” “就……四处找找。” 李秀色点头:“可它们已经咬死人了。” 那衙役登时抬头,一脸震惊:“咬死了人?咬……咬死了多少?” “很多。”李秀色再度一脸唏嘘:“咬死了一整街的人。” “一整街?”衙役的神色顿时惊恐起来,下意识道:“那、那城中此刻岂不是混乱不堪,遍地都、都是僵了?!” 他一说完,李秀色的表情便微微一动,盯着他道:“你怎么知道?” 衙役被问得一愣:“什么?” “我说,”面前的小娘子眼神清亮,眸色狡黠:“我方才只说它们咬死了人,但半句没提一个僵字,更未与你提及它们是化成了僵犬咬人的。” 她笑吟吟道:“所以,你是怎么知道被他们咬过的人,会变成僵的?” 此言一出,那衙役当即呆在了原地。 他似乎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这个小娘子摆了一道,支支吾吾道:“我……我……” “你什么?”傅秋红饶有兴致打量他神色:“你紧张什么?” 顾隽在旁贴心地从腰间掏出一面帕子便要递上去:“来,先擦擦汗。你莫要害怕,我们几位不过是有些事要问一问,你只消将你所知或所见的告知我们便可,倘若根本没见过什么僵,那也并非什么大事,毕竟此事确实不大应该。你看,也许只是那几支犬中了邪或是生了什么急病,你也可以如实……唔唔……” 话未说完,傅秋红已然将那还未伸出去的帕子夺了过来,一个反手塞进了顾隽嘴里,一脸没好气道:“非要这般才安静是罢!” 那衙役自己抬手擦了擦汗,颤颤巍巍道:“几位公子小姐,我是真的不知,方才也只是因为瞧见了这位道长,所以瞎猜出来的。” “哦?”乔吟瞧这人决心要三缄其口,帽帘后一双狐狸眼眯起,笑道:“你倒是猜得准。你可知我们几位是谁?可知要是在我们面前撒谎,作什么代价?” “少跟他废话那么多!软的不吃便来硬的,反正姑奶奶我在沙场上杀人杀惯了,多一个也没关系罢?”傅秋红俨然没了耐心,掏出腰鞭便在地上狠狠一抽,震得平地都响了三声。 眼看那鞭子如飞蛇一般便要甩到自己脸上,那衙役的腿当即一抖,险些吓得当然尿了裤子,扑通一声跪下道:“姑奶奶行行好!放我一马罢!不、不是我不说,是小的不能说啊!” 卫祁在眉头当即一跳:“为何不能说?” 那衙役还在哭喊,鼻涕眼泪横流:“说了、说了便没命了——” “你以为你不说,便有命在我手下活?”傅秋红啐了一口,再度甩鞭,这一回鞭尾将将划过那衙役臂边,瞬间撕去他半边袖衣,眼见这位娘子是要来真的,再多半寸就要见血,那衙役当即哭道:“我说,我说!你莫要再动手了。” 傅秋红顿时一脸欣喜,将鞭收回,在地上一甩道:“说!” 衙役颤声道:“我确实见着了僵。” “何时?” “就在昨夜,那僵应当是从墙外跳进……”那衙役吞吐道:“我那时在外头茅房方便,听着犬叫,想说过去看看,行至假山后,便远远瞧见……瞧见月光几个黑影趴在地上,撕咬那几个畜生的脖子。” “我当时吓了一跳,连呼吸都未敢,只得躲进假山深处,借着缝隙瞧见那几个人影似是不大寻常。一开始我以为是人,后来才猜着了许是僵……只是他们似有与传闻中的其他僵类不同,看起来竟是训练有素的,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一眼便认出了他们其中几个人的脸,那、那竟是……” 傅秋红不耐烦了:“你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衙役咬了咬牙,似乎豁出去了:“是大——” 众人正聚精会神听着,然而这衙役的声音却在一瞬间戛然而止,只见他双目倏然无声于刹那间睁大数倍,似极度惊恐使然,而后面容全然僵住,紧接着嘴角缓缓流出鲜血后,便直直朝前栽去。 几人皆是一怔,李秀色最先惊呼:“他怎么了!” 卫祁在第一时间接住那衙役朝前栽的身子,抬手在其鼻尖一探,眉头顿时锁起,低声道:“……没气了。” “死了?!”傅秋红吓一大跳:“我,我方才只是吓唬吓唬他,我并未真动他啊?” “不是你的问题。”乔吟在这衙役颈部摸出一小片只有拇指大小的物什,捻了捻上头的血,冷声道:“是这个。” “木片?”傅秋红背后发凉:“这东西哪来的?有人在暗处动了手?” 卫祁在抬头望了望四周,眼下他们位于大理寺边的侧巷,狭窄空荡,除了他们还有另外两个在一边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的衙役外便再无他人影,更察不出半分动静。 “小小木片便能杀人,还于暗中神不知鬼不觉,我们这么多人都未察觉分毫。”他声音沉了下来:“看来此人擅用暗器,并且功力深厚……许在你我之上。” 顾隽不知何时早已取下口中帕布,一脸沉痛道:“青天白日,当街杀人,还有没有王法。” 傅秋红性子素来直接鲁莽,闻言当即有了怒意,大声道:“谁?!少躲在暗处当小人,有本事出来,敢在姑奶奶眼皮子底下杀人,怕不是不要命了!” 话音落,便忽听远处一道风声。 “李娘子,当心!” 李秀色尚在痛心那衙役的惨死,还未反应过来,抬头看时,便已见凌空一道箭矢疾速向着自己飞来,将将便要刺到心口。 不是,她方才可是半句话未说,怎么便是冲着她来?! 第152章 断箭 千钧一发之际, 忽听“铮——”一声响。 后方忽出一柄长剑,直直将箭矢斩断,动作竟比卫祁在手中的拂尘及傅秋红的长鞭仍要快上几分。 只是那箭矢重重断开后朝边上偏飞出去, 虽离了李秀色心口, 却仍擦过了她的胳膊, 划破了袖衫,落下一道血痕。 李秀色此番全然猝不及防,关键时分她已经抚上了腰间小剑,甚至还歪了下身子,但仍旧未及闪躲。她胳膊只觉得狠狠一记吃痛, 忍不住踉跄后退一步,而后闷哼出声。 “李妹妹!” 众人也全然没想到这箭怎的会朝她这边来, 一时间未作防备, 眼见她仍是落了伤, 乔吟忙担忧上前搀扶了住。 卫祁在没有过多思考, 先从包中翻出个药瓶丢至乔吟手中,匆匆道:“照顾好李娘子!”,语毕便马不停蹄地朝着那箭矢来源的右边方向快速追去。眼见着傅秋红一扯长鞭也要跟上,却被顾隽拉了住:“傅娘子,危险——” “我能有什么危险,我还怕他不成?!”傅秋红眼见着那暗处之人竟敢在自己跟前接二连三伤人,此刻已是满肚子气,巴不得上去亲手扒了那人的皮, 谁曾想却能被顾隽这小子拦住, 当即见了鬼地扭头吼道:“你拉我做什么?!” 顾隽被她这一吼顿时吓得一松手,还未来得及回话,便听左后方道:“顾公子自然是信得过姑娘功力, 想来应当不是怕姑娘有危险,而是怕姑娘走后这巷中便只剩他与其余两位武力不敌姑娘的娘子,若遇上调虎离山恶人回头……” 那人语气顿了顿:“他怕的是自己危险。” 傅秋红一愣,回身望去,却见左边巷头处站了个脸生的俊俏男子,一袭白色素面银云袍,束了顶青珠冠,面端着几分斯文贵气,方才说话的应当便是他。 这人谁? 不过眼下这个并不重要,她扭头看顾隽:“这厮说的是真的?” 顾隽腼腆一笑。 傅秋红瞪眼:“顾阿绣,你这是拿我做护卫使?” 顾隽立马一脸诚恳地摆了手道:“傅娘子这说的什么话,顾某也不全然是这个意思…… ” 傅秋红气得翻白眼,但仔细一想这番话也不无道理,眼下李娘子负伤,余下两个:姓顾的不提了着实废柴一个、乔娘子虽有些拳脚但身上貌似连个趁手的兵器也未带,若真遇上什么恶徒确实难去以一护二,那么她留在这里保护一下自也是好的。 思及此,她方将目光放回到巷口,将顾隽猛地一拉至自己身后,挡在他前头,朝来人一脸警惕道:“你是何人?” 顾大少爷被拉得险些一踉跄,好容易站稳,眼瞧着护在面前的这气势汹汹的小娘子其实比自己还矮半个头,后脑勺的长辫甩得如她这个人一般凶巴巴,在他眼皮子底下荡漾得厉害。 他看了片刻,而后移开视线,替那人答了道:“这位是谢小公爷。” “谢小公爷?”傅秋红对都中各家权贵子弟虽都耳熟能详,但毕竟离都太久,有些本就生分的自然更提不上认识,想了半天才回忆起来道:“你说是谢国公家的那个?” 顾隽点头。 傅秋红的目光顿时从警惕变成了打量,上下看了半天后心道,那姓谢的小时候不是个木头杆子么,骨瘦如柴的没气鬼一个,竟生得这般俊了? 另一边,乔吟正用衣角撕下的布条替李秀色包扎胳膊,一面道:“那箭过于锋利了些,竟将你这道剜得这么深,好在小道长的灵创药是个好宝贝,一敷上多半过些时候就好了,也应当不会留疤……疼么?可还能忍?我尽量动作轻些。” “不碍事,一点小伤而已,多谢乔姐姐了。”李秀色倒是坚强得很,这段时间大大小小也没少受过伤,她的忍耐力不知提高了几个度,说话间抬起头朝不远处望去,果然见是谢寅。 此刻谢寅视线恰也在她身上,李秀色看见他微微有些诧异,下意识皱眉道:“刚刚是……” “谢某不才,”谢寅上前来,将地上那柄折了箭矢的长剑捡起,语气带了几分惭愧:“到底还是慢了些,令娘子负了伤。” “公子不必自责,方才若非你出手,只怕李妹妹凶多吉少。往常只知谢小公爷骑射很好,却未曾听闻谢公子出剑也这般的快。”乔吟帮李秀色包扎好了,方抬起头瞧他一眼,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只怪小公爷平日掩饰得太好,我都不晓得你功夫这般不错。” 谢寅长身玉立,闻言只微微一笑道:“乔姑娘谬赞。谢某身骨素来不佳,自幼为强身健体便是学了一些拳脚心法的,只是比起几位还是逊色不少。这剑乃谢某随身携带以作防身之用,方才我不过是占了最先反应的先机,才侥幸助李娘子脱难。” “还是要多谢小公爷。”李秀色对他点头行礼后,又道:“只是您怎会在此处?” 傅秋红听着这话,忙也追问道:“没错!你何时过来的,还能这般神不知鬼不觉?” 谢寅道:“我本在大理寺院内,出门时听闻这边有动静便赶了过来,恰在当口瞧见李娘子有危险,便没有顾虑其他,只想着第一时间能先将箭挡开再说。” 原是如此,刚刚才赶过来,难怪之前大家没发觉他。此番说辞倒也合情合理,挑不出什么刺来,李秀色又道:“那谢小公爷为何会在大理寺内?” 谢寅还未答,却听一旁的顾隽道:“我听闻谢兄两月前方任了大理寺内寺丞之一,此番应当是为公务来的?” “不错,”谢寅点头:“今日恰逢我当差。寺中有其余几位正丞,我一介副使,不过是先讨个闲职,历练一番罢了。” 李秀色闻言也没再多问,乔吟则是瞧了顾隽一眼:“顾大少爷何时对朝中职派了解得这么清楚了,谢小公爷当差,连我都还没听说呢。” 顾隽正要说什么,不远处卫祁在已从右边巷外匆匆翻身回来,瞧见谢寅时稍有些意外,却并未多说什么,只道:“没追到人。李娘子伤势如何?” “无碍。”李秀色道:“那卫道长可瞧见人影了?” 卫祁在摇头:“什么也未瞧见,只在那处树下发现了这个。” 说话间抬起手来,掌心处放置着一枚小小的碧色水滴形耳坠,像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款式,除了坠尾刻了两道蜿蜒曲折的小纹,看起来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乔吟奇道:“怎会是个女子之物,难不成杀人者是个女人?” “尚不得知。”眼下一切未有头绪,卫祁在叹了口气,这才将注意力放在谢寅身上:“这位是?” “是谢国公家的长子,如今在大理寺当职,方才便是他出手救下了李妹妹。” 经乔吟介绍后,谢寅也作了礼,随后看向他手中:“卫道长,这耳坠可否给我瞧瞧?” “自然。”卫祁在递过去后,仔细观察谢寅表情,却见他神色自若,并无什么异常,便道:“小公爷可看出什么了?” 谢寅只细细盯着那耳坠半晌,而后摇了摇头,低声道:“做工下品,粗糙低劣,平平之物,确实没什么特别。”说完,便将那物什递了回去。 如今这巷中除了他们还有三个衙役,一位身死倒地,另两个还哆嗦着腿,见谢大人来了便齐站在他身后。谢寅回头瞥了瞥在他身后继续毕恭毕敬哆嗦着腿的两个衙役,而后方道:“方才李娘子说几位是来此处办事,谢某敢问几位今日是要在此处办何正事?以及,”他看了李秀色和地上那衙役一眼,言语顿了顿:“又怎会遇此险情?” 李秀色与乔吟对视一眼,他们也无意隐瞒,便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委告知了对方。 谢寅闻言神色略有讶色:“你们是说,大理寺的犬……” “正是。”乔吟点了点头:“方才这衙役也不知是想说什么才会遭人灭口,不过那灭口之人下手还是慢了些,仍让这厮遇害前说出了个‘大’字,要我猜,答案显而易见……”她说着,抬头望了望身旁高墙一眼:“既是此地的犬,那也无非是和‘大理寺’有关了。” 谢寅闻言沉默,不知在思索什么。 一旁的卫祁在收了耳坠,眼下正蹲身观察起脚下的断箭:“箭上并无任何纹饰,也不过是普通的……”话音未落,摩挲着箭尖的指尖忽而一僵,低声道:“不对。” 指腹处可抚摸到沙沙触感,似是抹了什么粉末,凑到鼻尖可闻见一股不易察觉的淡淡香气,让他忍不住皱起眉头喃喃:“这上面的气味是……” “是什么?”傅秋红一时之间有些焦急:“不会是抹了什么剧毒吧?那李妹妹岂不是——” “并非是毒。”卫祁在摇头,语气笃定道:“只不过这气味有些熟悉,我应当是在哪里闻过,可一时之间有些想不起来。” 他说着,站起身来道:“李娘子伤口处可还有其他不适?” 李秀色摇了摇头,见乔吟他们神色凝重,便拍拍胳膊:“好着呢!多亏了卫道长的药,连疼都不怎么疼了,况且我用的可是消百伤的灵创药,就算是寻常的毒也早清没了。”又道:“你们莫要过于担忧啦,那人射箭许也不过是只想要吓唬吓唬我们,待咱们办完正事,我回去再好好休息两天便好了。” 这小娘子受了伤,反倒先来宽慰起大家来,众人深知她是不想耽误正事,心中颇有些感动,又看她这般生龙活虎,也才稍稍放下心来。 思及此,卫祁在未作他想,看向谢寅拱手:“谢小公爷,小道有一事相求。” 本以为谢寅会多问几句,谁知对方只是点了点头,颔首道:“我知道长求什么,请随我来罢。” 见卫祁在一愣,谢寅续道:“几位既然是为大理寺的僵犬而来,自然是想进寺内一查的,此地虽戒律森严,一般不得有外人入内,但谢某既为在职,理当配合相助阴山观,若能早日查清,还都中安宁,为我寺中遭难的人犬也好讨个公道。” 说着,又瞧了地上一眼,扭头对身后两个衙役吩咐:“找个布盖上,写信知会他家中人来收尸,另外再命度支处给他家中多拨三个月的银钱。” “是。” 安排妥当后,这才转身回寺,卫祁在几人见状连忙跟上。 乔吟跟在卫祁在身边,特意与谢寅拉开了一步距离,看着他背影小声道:“你觉得他如何?” 卫祁在低声:“谢小公爷出现救下李娘子过于事巧,我本心存怀疑,原以为他会刁难,没曾想他竟这般爽快叫我们进来,想来此事应当确实与他无关。” 乔吟未置可否,狐狸眼眯了一眯,没作定论,只是道:“先进去看看再说。” 另一边,傅秋红跟着李秀色并排走,忽而想起什么回望一眼,瞧见顾隽步履最慢地行在最后头,便也朝后退了退,行至他身边,撞撞他胳膊道:“我说,你爹逼你做官了?” 顾隽一愣:“傅娘子何出此言?” “我还不知道你,”傅秋红摇头晃脑道:“方才你如数家珍地说出那姓谢的小子当官的事,何时任职任的何职都知道,你这木头脑袋一天到晚除了吃的和画画写字何时会关心这些事?多半是你爹天天在你耳边唠叨的呗,譬如谁谁家的少爷入了官场,哪哪府的公子又拔了头筹之类的,我小时候每回上你府上玩,没少见他教育你。” 说完又啧啧两声:“就跟我爹的唠叨劲一样,每回都劝我别光顾着练功,也要学学别的姑娘家抽空看点书,你瞧我像是看书的料么!听得姑奶奶我耳朵都生茧了,糟老头子烦得很。” 顾隽忙“哎”一声:“律有三千,不孝为大,傅娘子身为人女,怎可这般出言说自己父亲……” 傅秋红白他一眼:“废物,我不光说我父亲,我还要说你父亲,你没觉得他们俩一样烦?” 顾隽道:“这说的倒是……” 傅秋红拍拍他的肩:“我晓得你自小素来是个逆来顺受的,听说你爹给你定了亲事,可怜哪,连婚姻大事都做不了主。不过你呢这亲结就结了吧,反正若不是这样你也讨不着娘子。但是其他事上——” “我劝你违心的事莫要去做,即便是做了也不会快乐的。莫要听人摆布多言,你有你的天地,旁人说什么就权当他放屁,只就做自己想做的事呗,学学我,看谁不爽就抽!”她说着“啪”一甩手中鞭子,鞭尾在空中炸出巨响,前面几人皆吓了一跳,唯独她神色好不明亮:“多逍遥快活。” 顾隽听完半晌没说话,只静静地盯着那鞭子抽出的余烟看,像是真能看出什么花儿来似的。 傅秋红自己啰里八嗦了一大堆,扭头见这小子似是听懵了,便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不过多半你也不会听,真是那个什么木不可雕,呆子!” 她又白他一眼,不再搭理他了,转而上前一步跟李秀色一起走。李秀色早已将二人的对话听在耳中,虽不是存心偷听……好吧,她确实是存心偷听了个一清二楚,眼下心中正暗暗惊讶着。 想当初她也曾跟顾隽说过类似的话,要他遵从本心,本意是想改变那个“纸片人”的结局,胤都封建,无论男女个个思维朽固,更不论世家小姐或公子,她本以为乔吟颜元今那几个身为主角已是开了天窗的例外,没想到这个傅秋红竟也这般心思明镜。 傅秋红……李秀色眼下才稍微有时间仔细回想了一番,这小娘子这般有意思,还是主角团好几位的好友,《尸舍》这本书竟有这号人物么?想着又叹了口气,许是这角色出场太晚,而她又只看了第一个副本,所以才可惜没来得及瞧见这位罢。 尚在思索着,却见顾隽忽然也上前来了,默默行至傅秋红身边,而后一脸正经道:“傅娘子此言差矣。” 傅秋红眼一下子瞪圆了:“什么?差矣?差在哪里?你可知姑奶奶多不容易才组织出这般有道理的话来呀!此生多半都再说不出第二遍了!” 她言语激动间不乏粗鄙之词,顾大公子虽听得太阳穴直突突,但似是也习惯了,自动过滤了那些脏字,认真答复道:“错在话间有误。” 没等傅秋红发飙,续道:“父亲给我定的亲事,顾某并未接受,而是拒了。” 他说着,认真地看向身旁的小娘子,半分委屈不肯受地伸出了两根手指头,一脸肯定道:“两个,我全拒了。” 傅秋红先是一愣,而后莫名其妙,拒了便拒了,他身板刻意挺这么直做什么,这是什么非常值得骄傲的事吗? 虽是这么想,但还是道:“好好好,孺子可教。” 顾隽一脸受用地点了点头。 走在前头的乔吟也听了个大概,她知晓其中一个是指和她的,便道:“诶?顾公子,上回不是还说那方太傅之女的事你只是仍在考虑,尚未同意么?” 顾隽道:“正是。” “那是何时拒的?” “方才。” “……” 乔吟嘴角一抽,不说话了。 反倒是傅秋红满意地拍了拍顾隽,再次道:“好好好,孺子可教。” 这一拍力道不小,顾隽那身板登时又晃了晃,不过到底好好稳住了,而后低头看看自己肩头,默默摇头思量着,多半回去脱了衣裳便能瞧见好几个手印。 大理寺戒律森严,透着股肃穆阴气,不光外头有侍卫守门,内里更有重兵层层把手,饶是谢寅在内任职,每过一道门,都得亮出怀中的职牌。 几经辗转,终于到了西边一处小院,谢寅道:“大理寺监守处所养的犬除开轮守时会牵至各处,其余时间都会圈养在此院,眼下除了那丢失的三只,剩下的都在这里。” 院中墙边有排高大方正的竹笼,约莫有十多个笼子,每个笼中果真都关着只大号狼犬,皆是通体黑纹,面目凶煞,脖间挂着个无字玄青犬牌,与街上所见那三头如出一辙。 李秀色乍一见这么多只狗便头皮发麻,只远远瞧着,没有上前。 卫祁在在笼前一一看过去:“这几只犬气息正常,神色无恙,并未被僵咬过。” 说话间已经蹲至了最边上,边上的三个笼子全都大开,笼中铁链无一不是被生生咬断,可见僵犬獠牙之烈。 又抬起头,看向笼后的墙边,沉思道:“想来应当是从这翻出去的。” 他在笼前仔细探查了一番,李秀色等人将院中的每个角落也都好好翻看了遍,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许久,几人似乎都未发现什么,但还是跟谢寅道了谢。 道完谢后,卫祁在道:“能否带我们去其他院看看?” “自然。” 李秀色跟在后头,踮脚朝远处那片黑色的建筑望去。这大理寺分为两大块地界,前方这些错综复杂的院落多是堂审、办公、住处及杂物之地,而与这些院落整片隔开的,是一眼望去便灰蒙蒙一片的高大院墙。她指着那院墙后的成片成片黑灰色道:“那看完院落,能否再带我们去大牢看看?” 语及此,谢寅的脚步却倏然顿下了,他摇了摇头:“这恐怕不行。” 见她疑惑,谢寅微笑道:“若几位好奇,即便是牢外大门我也可带你们摸一摸,但牢内无法。并非谢某不愿,只是大理寺牢狱中关押的皆是重犯,若无皇家指示或天子手谕,除寺中在职,旁人是进不去的。” “原是如此。”李秀色点了点头,并未再多说什么。 几人继续跟着谢寅朝前走,李秀色三人依旧再度行至最后,傅秋红远远打量着谢寅,想起他幼时那副枯瘦难看的模样,总觉得不大自在。忽又撞了撞顾隽,与他交头接耳道:“你觉得他生得如何?” 顾隽沉吟道:“谢公子自是一表人才,胤都男子榜上当数第二。” “是么?”傅秋红满脸不屑:“第三是谁?” “我。” “?”,傅秋红一脸嫌弃:“这个榜没有什么说服力罢?” 顾隽痛心:“饶是傅姑娘看不起在下,也不应当质疑此榜,这榜可是……” “我是说你比他好点,”傅秋红打断他的话,抬头上下横了谢寅背后一眼,感慨道:“你瞧,论个子你好像跟他差不多,论身段彼此彼此,论外貌……怎么说呢,你长得可是比他慈祥多了,怎会在他后头?” 顾隽好意提醒:“‘慈祥’一词并非这么用的。” 傅秋红摆手道:“反正,我觉得你还是要比他顺眼一些的。” 顾隽也不知这评价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但总归是个好的评价,便还是默默高兴了下。 乔吟走在前头听完了全程,忽然小声插了句嘴:“那第一名呢?配不配得?” “谁?”傅秋红眉头一皱:“你说颜元今?” 傅秋红想了想:“若说长相么倒是勉强可以胜任,就是那个脾性……”说着沉默了,只一脸难以形容地狠狠摇了摇头:“毫无人性!” 李秀色听她这么说,忍不住万般认可地点了点头。 傅秋红余光瞥见身旁的小娘子动作,顿时望了过去,凶道:“你点什么头!我看全天下他就数对你还有人性,不,应当是多的是人性。” 李秀色:? 只见傅小娘子说完话,还上前抬手掐了把她脸蛋:“要我说你便再接再厉,等彻底迷倒了广陵王世子,再好好折磨给大伙儿报仇——” 李秀色听得一愣一愣…… 这说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还有,这小娘子打哪儿看出来的颜元今对她有人性,若论起过往总总,只怕是最没人性的那个了罢! 李秀色忍不住解释道:“我认为你对我与世子大抵有些误会。” 哪曾想傅秋红压根不听,道:“我只信自己的眼睛!你瞧他今日对你那样子,我看了都脸红,有什么误会?” 听她这般说,李秀色脑中也不经意想起如今的广陵王世子对她……好像……和过去是有那么点不一样了? 但、但也没那么明显罢! 她不禁有些怔怔,饶是傅秋红只今日短暂地见了这么片刻,都也能全能看出来他对她的态度么?不知为何,思及至此,她心忽而砰砰直跳,就是只觉得跳得过于快了些,连头脑都有些晕乎乎起来。 她正发着晕,自然没听清傅秋红在摸着她脸后那一声惊呼:“等下,你的脸怎这般的凉!” 凉得实属有些怪异了,甚至有些像冰。 众人齐齐回头,这才发现李秀色袖口上的包扎处正一片鲜红,正殷殷冒出血来。 乔吟登时大惊:“我不是给包好了么,还抹了灵创药,怎还流血了?还流这般多?” 卫祁在道:“灵创药乃止血上乘,若是抹了,绝不会——” “不对,”他似忽然终于想起什么,眉头登时一跳,低头看向手中方才一直带着的那柄断箭,沉声道:“是行血散。” “行血散?”乔吟焦急道:“那是什么?” 卫祁在尚未答,却听谢寅一脸峻色:“行血散,顾名思义乃为逆行血流之用,多呈粉末状,从前多为苗疆人所使药材。它并无毒性,寻常人即便是含下也并无大碍,只是一旦有表皮伤口沾染上,便会遏制伤口处止血功能,虽不痛不痒,但能使伤处源源不断地流出鲜血,若不加以阻断,甚至还会让人在毫无察觉间……”他看着李秀色愈发惨白的脸色:“血尽而亡。” 第153章 泽幼 听闻这话, 傅秋红第一个惊呼出声:“你是说,李娘子她会……” 谢寅并未作答,只沉默地看着李秀色的伤口处, 神色晦暗不明。 卫祁在皱了皱眉, 看了谢寅一眼, 而后道:“没错,确是行血散。我之前虽觉这气味熟悉却一时想不起,眼下见李娘子臂上血迹才恍然这是何物。我观中曾有一弟子便中过此散,小小伤口却始终血流不止,后因失血过多昏厥过去。寻常药物对此散无用, 幸得观中有特制解药才得以止住,那弟子后又修养了数日, 方保住了性命。” 李秀色本是昏昏沉沉, 听他这般说, 许是心理作祟, 登时觉得自己又虚弱了不少,头也愈发晕了,好在傅乔二人忙在旁替她搀扶住身才未栽至一边。 乔吟焦急道:“那我们抓紧去观中拿药罢!” “此地至阴山观中少说要四五个时辰。”卫祁在有些说不下去,声音沉了下去:“寻常人应当撑不了这么久。” 饶是李秀色再心大乐观,眼下也有些着急了,忍不住抬手掐自己人中,惜命道:“不不,我自小身体好得很, 肯定比寻常人能撑……” 眼看着系统任务都完成了, 只要乖乖等着结局便能回家,难不成临了临了,还能让自己栽在这里? 卫祁在此刻也是心急如焚, 他自是希望能立即帮李娘子寻得解药的,可眼下情况确实困难重重,忍不住有些踌躇道:“可——” “我有。”然而还未等他说完,却忽听谢隽道:“……我知道药方。” 说完,眼见面前几人纷纷面露讶色,他却并未过多解释,只兀自低声:“先带李姑娘去我内务房中罢。” * 谢寅也一路无言,只领着一行人至了大理寺中的一处内务偏院厢房前,而后道:“几位随我来。” 进去后,卫祁在打量了一番屋内环境,见这大理寺寺丞内务房空间虽小却干净整洁,衣物陈列摆放于床头,床前有两双便鞋,桌上壶内也烧了新茶,下意识便道:“小公爷不过任职两月,看上去倒是常居此处。” 谢寅在床边小柜中取出一个墨瓶,瓶身上画了一朵兰花,看上去有些年岁。他点头道:“谢某公务繁忙,确然经常住在这里。” 李秀色被傅秋红搀在椅边坐下,有些疲得睁不开眼。待一旁的乔吟帮她将那粗略包扎的布扯开后,隐约见谁在自己面前微微倾身,轻声道:“李娘子,失礼了。” 谢寅自瓶口洒出细细的蓝色粉末,慢覆在李秀色臂间的伤口处,抬眼时见面前的小娘子痛得有些皱起眉,目光不由得顿了顿,紧接着又落在了她额角的胎记处一瞬,半晌后收回了目光,起身道:“不出一刻便可止血,娘子在此处歇息片刻便好。” 椅边有几粒方才上药时不小心落下的浮粉,卫祁在上前于指尖捏了一捏,这才问出心中许久的疑虑:“行血散并不常见,敢问小公爷如何认得此物,又如何会有其解药?” 谢寅将墨瓶细心地放回小柜中,语气平常:“家母曾中过此散,这解药是她用过的。家母去后,此药便一直由我收着。” 此言一出,倒让在场众人皆是微微一愣,连带着意识稍有模糊的李秀色此刻都忍不住微微睁眼朝他的方向看过去。上元节时倒是无意听人嘴碎提起过这个小公爷母亲已逝的事,却未曾听过缘由,难道同行止散有干系?可她既有药,药既也是有用的,又不该是因这般丧命才是。 乔吟与顾隽几人也不免心中腹诽,据说当年谢国公府做丧各家吊唁,胤都人皆知国公夫人之死,却不知因何而死,坊间更没有过任何传闻。如今听谢寅这般提起,倒是十分意外。 卫祁在道了一句“抱歉”,思忖后又道:“国公夫人缘何会染上此物?” 谢寅将小柜收起:“当年宫中素来与各地族系有往,其中不乏苗疆,母亲又常去宫中行走,所以不小心沾染。后来宫中问献上药材的苗使寻了药方,才得以救下母亲。行血散凶险,解药极其珍贵,家母之后便将剩下的此物装于她一随身小瓶留给了我。”他说着,语气顿了顿:“瓶上画迹乃她亲手所作,因而此瓶我便始终留在身边。” 卫祁在眼尖,瞧见那小柜中除了药瓶外似还有几方绣帕,绣样一眼瞧去乃为妇人惯用的‘子母花’,想来谢寅所言非虚。他留着这药瓶同其他物什一起,多半皆是有思念母亲的因素。 在场并无八卦之人,心中唏嘘,也分寸没再继续多问。 解药见效极快,片刻过后,李秀色臂间的血果然已止得差不多了,待卫祁在给她再服了粒寻常的补血丸后,脸上也渐渐有了些气色。此时天色已晚,大理寺还有些院落未曾查探,众人不能再耽搁时间,便留下傅秋红陪着李秀色继续在房中歇息。 谢寅则是带着卫祁在几人继续行至另外一处院门口,可还未进去,侧边忽而跑来一位衙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他神色一变,继而向着另外三人歉道:“寺中有些急务,需要谢某处理。几位若是方便,可以自行查探。大理寺除了狱内,皆是可行之地。” “拢共就剩下几处小院了。”顾隽最是贴心道:“谢公子先去忙罢。” 谢寅点头:“谢某失陪了。” 待他行色匆匆离去,乔吟才瞧着他背影道:“我瞧着这小公爷……” 卫祁在道:“如何?” 乔吟本是要说“这小公爷看起来有些捉摸不透”,但不知为何听着身旁这小道士这么一问,倒是将狐狸眼稍稍一睨,续道:“这小公爷,越看越俊俏得很呢。” 卫祁在:“……” 乔小娘子说完这句便率先朝前去了,小道长却还留在原地有些愣愣的,依旧是最为贴心的顾大公子上前关切道:“卫道长为何不走了?”又“诶”了一声:“怎的看上去脸色也不大好?” 卫祁在清清嗓子:“……无事。” * 李秀色在厢房内的椅上坐着,虽说那小公爷说了“大理寺内唯有此院可以歇息,而此间为谢某所用,旁人不会叨扰,李娘子不必介怀”,但毕竟男女有别,她纵使再疲怠,也不敢随意往人床上躺。 眼下精神恢复了少许,她正百无聊赖地一下下拨弄着桌上的茶盏,房门却忽而被人一下推开了,门口那人一袭眼熟的白色素面银云袍,令她稍稍一愣:“谢公子?你怎的回来了?” “谢某来取一份落下的卷宗。”谢寅看了下屋内:“怎就姑娘一人,傅娘子于何处?” “人有三急。”李秀色不好意思地一笑:“傅姐姐过会儿便回来了,再者我伤已止住,其实也不用人照看的。” 谢寅点了点头,他并未多问,自房内拿了柜中卷宗,正要再出门,脚步却停下了,回身道:“李娘子眼下如何?” “好多了!”李秀色正说着,举手时臂处却忽然有一丝扯痛,让她冷不禁倒吸了一口气。谢寅见状,转身走到她面前,而后拿起一卷新的纱布道:“应是方才的未绑好,姑娘莫动,我替你休整一下。” 李秀色本想拒绝,但眼见面前这人已开始动作,便也没好多说什么。谢小公爷动作极有分寸,并未触着她一丝一毫,很快便将纱布绑好,又将旧纱随手放置在了自己桌上。 李秀色正要道谢,却见谢寅抬眼时忽然将目光又落在了她额间。其实之前他给她上药时候她隐约便已注意到这眼神了,她素来心直口快,直接道:“谢小公爷是在看我的胎记吗?” 谢寅似是一愣:“我……” “无碍,”李秀色却是一脸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知小公爷无恶意,寻常人瞧见我都是要多看两眼的。只是看便看罢,不必这般小心翼翼的,毕竟这对我来说不过是正常的父母所受之发肤。你越是这般小心,倒让我越般不自在,还不如大大方方地看,看了个明白后,便不会再好奇啦。” 见她将此事说得这般从容轻松,谢寅像是意外了一瞬。他看了李秀色一眼,先是有些惭愧地道了声歉,而后忽然又微微笑了一下,续道:“李娘子所言极是,是我考虑欠周。只是谢某其实并非是对娘子的胎记好奇,而是每每在瞧见娘子额间时,总不经意想起一个人罢了。” 想起一个人?李秀色道:“谁?” “那人李娘子想必是不认识的。”谢寅笑了笑道:“不过是宫中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宦官罢了。” “宦官?” “是的,似是唤做泽幼,他与姑娘一样,也于额间生有胎记。往日我入宫我常能见到,因宫中少有面貌特别者,所以便印象深刻。”谢寅说着,又忽然想起什么:“提到此人,广陵王世子似乎与之有些渊源……”他语气顿了顿:“姑娘与世子交好,他未曾同你提起么?” 李秀色摇头:“未曾。” 想了想又干笑了一声,补充道:“我与世子也没那么交好啦。” 谢寅点了点头,这才道:“个中缘由谢某也不大清楚,只是听人谈及,世子之所以极恶宦官,似乎便与他有关。” 李秀色听着微有些怔。她脑中不由得想起当初刚穿来时系统介绍颜元今提示的“不喜太监”,又想起当日在林中发现江照穿着宦官服时他那副厌恶的模样,最后再想起这骚包每回盯着自己额间胎记时那神色复杂的表情。 难怪这厮这么讨厌自己的胎记,原是被那个名为泽幼的太监连累了。可是此人究竟是谁?堂堂的广陵王世子,那寻常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天下第一大少爷,怎会这么在意一个太监? 李秀色还在思忖着,谢寅已经拿起卷宗离去,行至门边时恰遇上傅秋红跑来,后者大方地给他打了个招呼,再冲进门内道:“李妹妹,方才我遇着卫道长他们了,大理寺探查完了,未发现什么可疑的,咱们可以走啦!” * 宫中,乾清殿。 殿中正处放置着一方半人高金龙香炉,正缓缓燃着檀香,香气化烟缭绕满间,正位处正坐着两人不紧不慢地下着棋,广陵王世子好整以暇地坐在侧边一处椅上观棋。 皇帝手里捏着棋子欲下某处,扭头看了眼身旁少年的神色,便又收回手,琢磨道:“今儿是觉得我这一步下得不好?” 世子未置可否,直接上前抬起指尖轻松点了点:“伯父若是改落在这里,便可杀了我爹全数退路。” 皇帝瞧着那位置,忽然笑出了声:“好哇!就这么下!好好好,你可真是你爹的好儿子,今日朕赢的这几局,都要多亏了你。” 广陵王颜安倒是神色未变,愿赌服输地放下子,微笑叹气道:“我不下了。皇兄与今儿这般配合,神仙也未能赢得过你们。” 下了这半天的棋,皇帝自也是累了,简单请王弟和侄子用了些茶点,这才由一些公家正事,一直叙到了寻常家常。 “你一直不在都中,这小子没少给我惹事。”皇帝瞧着自己侄儿,哼哼道:“单是阴山观的状书,我都不知道收了几封了。” 广陵王笑道:“今儿自小顽劣,也就听您与皇后的话了,还需皇兄多多操心。” “顽劣什么!我也不过是开个玩笑话罢了,你莫要挑他的刺。”却不想皇帝这会儿话风却是变了,又维护起来道:“这小子聪明得紧,武功也高强,帮我办好了不少事,我早便想封他个什么职位做,偏偏他还不要,就喜欢捉那什么僵尸。” “说到僵尸。”颜元今懒得掺合这两个长辈谈话,此刻才出声道:“今日我便在城中见着了几个僵犬,而那犬是乃大理寺喂养。” “大理寺?”皇帝闻言似是有些诧异:“有这种事?” 颜元今点头:“侄儿怀疑京中有人正在练化僵尸,意图不明,还需明查。” 这话倒让皇帝吓了一跳,忙道:“阴山观可去探查了?” “正在查。” “在查便好……有阴山观的那几个长老在,我也是放心的。” 他提及阴山观的长老,让颜元今的神色略微一变,像是心情不大好起来,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忽觉袖子一动,是广陵王在旁不动声色地拉了他一下。 皇帝似乎并无太多担忧,很快便又换了个话题,笑吟吟道:“王弟,你出去的这趟时日,你可知这小子还办了件大事呢。” 广陵王笑道:“臣弟知晓。” 皇帝诧异:“你知道?” “让臣弟猜猜,”广陵王道:“皇兄可是要说,今儿中意了谁家小娘子的事?” 颜元今一旁站着,忍不住嘴角一抽。好么,又将话扯到他身上来了。 他看上了一个小娘子,就这般惊世骇俗?怎的每回都要提起。 不提起便罢,一提起,就让他不由得又想起那紫瓜来,也不知她跟着那没用的道士几人去了安不安全,毕竟是查案,他不在她身边,隐约还是有些不放心的。 “对对对,你不是才回来?这都让你都知道了,朕本还想做个惊喜说与你听呢。”皇帝大笑一声,继续不服气道:“不过你可知他这回有多中意那小娘子?” “臣弟知道。” 皇帝“嘿”了一声:“你又知道了?” 广陵王道:“臣弟不单知道,也知晓皇兄话间有误,‘这回’一词可不能乱用,毕竟没有‘上回’。今儿此次应当说是‘仅此一回’,我今日瞧见,想来也万不会有‘下一回’了。” 第154章 焦急 此言一出, 皇帝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在广陵王世子面前就这么丝毫不避讳地谈论他的心意,后者在旁只一脸的未置可否。想来皇后还没将那小娘子将后者明确拒了的事昭告于众,否则皇帝此刻少不得还得故意笑话他几句。 颜元今眼下懒洋洋的, 看上去半点不害羞, 半天没有插话, 也无意再将话题拉回僵尸上。只淡淡打量起皇帝的神色,见他说话时总咳嗽几声,每一声都咳至肺腑,拿龙帕将嘴随意擦了擦便丢去一边刘公公手里。 广陵王恍若未闻,也未关心一句, 只笑吟吟地继续与皇帝交谈。 颜元今抬眸瞧了那刘公公一眼,后者到底是久居宫中的老人了, 旁人被这小世子这么意味深长瞅一眼总要暗自腹诽, 刘公公却纹丝不动, 只低着头躬着身, 端了乘着脏污的帕子毕恭毕敬出去了。 直见着人出去,颜元今方才将目光才从那龙帕上收回。半晌,开口道:“伯父。” 皇帝正笑着呢,闻言道:“怎么?” 颜元今看了他因咳而显得有些红的唇边一眼,淡淡道:“无事。” 皇帝兴致颇高,一直留着广陵王父子在宫中待至了天黑,落钥时才将人放走。颜元今步伐缓慢,看上去似有些懒散。 忽听他父亲颜安道:“你方才没开口问, 是对的。” 颜元今笑了:“你倒是知道我要问什么?” 广陵王答非所问道:“你也瞧出来, 我这皇兄并不在意自己的身子。” “他原先不是这样的人。”颜元今道:“从前哪怕是落了根头发,也是要半夜唤御医的。没人比他更惜命的了。” 广陵王不置可否:“那是年轻时。如今年岁大了,谁没个小毛小病?饶是天子身子, 也无需小题大做。” “说的倒是。”颜元今嗤道:“顺应天命,该死便死,这般冠冕堂皇的话,可惜有些人不懂。” 广陵王深知自己这个儿子脾性,自然也知他眼下这满是嘲弄的语气意在何止。他没有在意,只是说道:“寻常子侄关心点到即止,你既没有问,便说明你也知道你在他面前问出口的并非是关心,而是质疑。” 颜元今懒得同他掰扯,也不想再搭理他,两人一路无言朝前走,却忽听前方传来几声呵斥,随后是一群人序列有致的脚步声。 抬眼去看,是穿着蓝衫的一群太监,衫上绣着专属宦官的圆蟒纹路,领头的是个瘦猴似的总管太监,一边走着,一边劈头盖脸对着身侧的一群太监们骂。 “入了辛者库就给我好好干活,我管你们从前什么身份!是做过大太监的还是新入宫的,都是没根的贱坯子,给我记好了,少再给我想入非非!若是再遇着这种敢抬眼偷瞧公主的事儿,我给你们几个眼睛挖了!” 夜里暗沉而低调,但广陵王世子还是一眼瞧见了,脚步瞬间停下,他前方的那人步子比他更早顿了下来。 夜色沉寂如水,微风拂起广陵王颜安的袍摆,他站在原地不动,那总管太监这才发现被人瞧见了,吩咐手下太监们站着不动,自个打着灯笼诚惶诚恐过来问安。 “王爷吉祥,世子吉祥。” 广陵王没说话,倒是一旁的世子眼抬了抬:“既是辛者库的太监,带去辛者库教。再让我在花园路上听见这种腌臜话,你这总管也不必当了。” 宫中无皇子,唯有几个公主在,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天子对这个侄子有多上心,胤都并非只有一位世子,偏就他广陵王府的地位最高,也最飞扬跋扈,谁人不知他的厉害。再加上这总管一向深知小世子没来由地厌恶他们这些宦官,本就胆战心惊了,听着他这么说,当即吓得几乎要跪下去。 “世子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只是这群新入辛者库的名单里,来了几个年岁小不懂事的,奴才也是怕他们犯下大错,这才没忍住出言教诲。脏了世子和王爷的耳,是小人该死!” 面前两尊大佛都没在说话,总管当即知道这是让自己退下的意思,当即弯着腰滚去了一旁,灰溜溜地领着那一群太监从他们二人身边低头哈腰地过了去。 擦肩而过时,广陵王颜安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了队伍里最后一个人脸上。 那人并没有抬头朝他们这边看过来,从始至终都是低着头的。只是饶低着头,也能依稀瞧见他额角黑色的痕迹。 风再吹过,吹得王爷的眼睫不动声色颤了颤。 忽听身侧的颜元今嗤笑了一声:“你倒是心如止水。” * 那边厢,卫祁在一行人与谢寅告别后,也正要回程。 只是出了大理寺后,卫祁在出于缜密,还是提议先在大理寺周遭看一圈。先前为了赶时间,并未去过这附近,眼下天色已暗,朦胧中行了几里,连一户人家的灯也没瞧见。 傅秋红忍不住抱怨一句:“再走就要出城了。” 然而话音刚落,就瞧见面前多了几处宅子来。因着宅内无灯,所以在夜里一时间也没看真切。 李秀色坐在乔吟马上,望了一圈道:“这数所家宅高门大院,倒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她眼下倒也精神,伸着脖子望,瞧见这家家紧闭着门户,户上也没个牌匾,更听不到半分人的动静,像是谁家没人住的私宅。 乔吟沉吟道:“胤都前些年也兴起过建宅风,有人将不住的宅院租了换银两,这种事比比皆是。建在此处,虽不比城中繁华地带,但是依山傍水,图个清净,倒也没什么奇怪。” 一行人并未久留,在那处逛了一番后,便先匆匆回城了。 因着李秀色伤势,傅秋红与顾隽家的方向又与她较近,后两人便在近人镇处换了个马车,先抄近路送她回家了。乔吟与卫祁在走的是另一边,还没走一半路呢,就被一熟悉的小厮模样的人拦住了。 那小厮熟络得厉害,仰起头打招呼:“哟,卫道长,乔娘子!这么巧!” 乔吟好笑地只恨不能用那双漂亮的狐狸眼睛翻白瞧他:“陈皮小哥,怕不是巧,而是等候多时罢?” 陈皮“嘿嘿”一笑,还是主子聪明,晓得办完事那小道士准得亲自送乔大美人回家,进宫前便吩咐他在这条路上等着了。 卫祁在也是聪明人,晓得陈皮专程拦着是什么意思,开门见山道:“告之世子,大理寺这一行没无甚多异样,只是——” 陈皮认真听着,生怕错漏了点细节:“只是什么?” “只是事之完美,越之蹊跷。”卫祁在并未说得太具体,只道:“如若世子方便,可先去查查谢国公之子。” 陈皮也知道这个道长怕不会对自家主子全盘交代,但总归得了个线索,欢天喜地想着总算回去好交差,说了句“得嘞!”便要走,忽听乔吟状似不经意地道了句:“哎呀,也不知道李妹妹现在如何……” 陈皮迈出去的步子一百八十度原地大转弯,麻溜烟儿地退了回来。 急忙问道:“李娘子怎的了?” “也没什么。”乔吟一脸愁容地叹了口气:“不过是受了点伤小伤罢了。” 陈皮吸气:“受伤?” 乔吟道:“也没什么事,只是你是没见到她流的那么多血,一张小脸白的,委实叫人心疼。” 陈皮震惊:“流血?!” 乔吟继续道:“也不严重,左不过就是差点丢了命罢了。对罢,小道长?” 陈皮高呼:“丢命?!!” 他只顾着在那叫唤了,没瞧见面前的狐狸娘子还在朝着木头道士使眼色。 卫祁在素来是个直心肠的,总觉得乔吟的话有些故意,但也说不出哪里故意,面前这双朝他看过来的眼里带着点暗示的意味,他自然有些弄不明白,但想着她说的话也没错,便听话地顺应她流露出沉痛的深情,而后道:“都是小道的错,未保护好李娘子。” 听着这道长也这么说,又见他这般沉痛,陈皮立马知道所言非虚,而且毫不夸张,他深吸一口气,当即哀嚎着跑了。 乔吟瞧着他跑得没影儿了,才“噗嗤”一下笑出声。笑完扭头瞥了乖乖坐在一旁马上的卫祁在一眼,忍不住道:“呆子。” 卫祁在有些赧然,但不知为何笑了:“嗯。” 乔吟好气又好笑:“骂你什么你都应。” 卫祁在还是道:“嗯。” 乔吟也不扭捏:“再过几条街我便要到家了,我们走慢一点?” 卫祁在道:“好。” 乔吟望了望天,今夜是极好的月色,风也好,不浮不躁,倒让她原先的怨气有些消减了一些,她不愿去想那些不大好的事情,也不愿去想以后,只是盯着面前的小道士,又道:“我觉得马儿走得还是有些快,我们下去自己走罢?” 卫祁在还是道:“好。” 两人翻身下马,分别于两侧牵着自己马,而后自己走在中央,并肩而行。这一条巷中不乏行人,许是因为家门都快到了,乔吟早在之前便将帷帽摘了,露出底下那张宛若出水芙蓉、碧玉白皙的脸来,引得人纷纷侧目,有认得她的小声道:“这不是那位……”因着美人的狐狸眼冰凉凉瞧过去,后头的话音便如数咽了。 乔吟是生得极好的,胤都无人不知晓。寻常人的美无外乎一种,在她面上却瞧得出千百种的风情,着红裙眉眼间诱人垂涎娇艳如花,披蓝氅却又能冷如天仙不可亵观。 她自也知道自己漂亮,但还是第一次问:“你觉得我好看吗?” 卫祁在似乎又有些赧然,片刻:“嗯。” 这呆子还真是金口玉言,憋了半天也只开口一个字。乔吟似有些气笑了,小娘子眼神流露出娇媚,故意问道:“哪里好看?” 卫祁在大抵是认真想了想:“都。” 又是一个字,饶是他有本事,惹得她不耐烦了。 乔吟忽而便将步子停下,她素来大方,唯有在他面前会露出这般小女子情态,狐狸眼带了点儿不满的神色,笑道:“小道长,若不想我生气的话,你便亲我一下。” * 广陵王世子甫一踏入栖玉轩,就见一道哭天喊地的身影哀嚎着朝他扑来:“主子,不得了啦!” 还没扑近身,就被前者想也不想地一脚踹了一边去。 颜元今踹完人兀自朝前走,头都没偏一下:“问着什么了?” 陈皮被踹得一懵,疼得叫了半天,爬回来时一下忘了正事,先答道:“那道长说,叫您查一下谢小公爷。” 颜元今脚步未停。谢寅? 他脑中忽而想起当日在顺天府查卷宗时那赵达光说起的王甫熊与谢家的关系,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说完见小厮还跟着,有些不耐烦起来:“还有事?” 陈皮脑子一时短路,直接摇头。 广陵王世子:“退下。” “得嘞!” 陈皮条件反射应下就要滚,走出两步忽而又想起什么大事,当即如临大敌地再次重新扑了过来:“主子,不得了啦!” 这回没等自家主子踹过来,直接一鼓作气地大声喊道:“乔姑娘与卫道长说,李娘子失血过多岌岌可危危在旦夕夕不保朝朝不虑夕快要死啦!” 陈皮天生的惯会叫唤,一长串呼完,但见面前的主子似乎整个人都僵了一僵,一瞬间停在原地,扭头道:“你说什么?” * 李秀色回府已经睡了一觉了。 她这一觉睡得极沉,什么也没梦到。醒来时,见窗外原先便暗的天色更加暗了。门缝里隐约飘来白烟,李秀色知道是小蚕正在院子里生炉子给她煮药茶,正要开口唤小蚕进来,却忽听外头的小蚕一声低呼,似是吓了一跳般。但只起了个头,还没叫起来,便又没音了。 “小蚕?” 李秀色心下奇怪,唤了一声没人应,披了外衣正要出门看,房门却被“吱呀”一下踹开了。 伴着夜色雾气的风急窜而来,一个焦急的人影匆匆出现在了她眼前。 李秀色盯着那身冒着凉气、略显骚包的扶光色绣牡丹银线锦袍愣了愣神,大抵是刚刚睡醒,脑袋还有些发晕,抬起头讶道:“世子?” 颜元今心跳得极快,前所未有的紧张感让他大脑空白,他极少会出现这种无措又害怕的时刻,或者说几乎从未有过。饶是说要他赴死,他眉头也不会动一下。 广陵王世子素来是从容的,最狼狈的时刻也左不过是因为发现自己喜欢小娘子而小娘子对自己无意时有些茫然,但即便是那种时刻他也会竭力保持自己的分寸。 不会像现在这样,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就冲进了她家的院子,她的房间。 来的路上他没有敢去想其他的可能,他只想两件事,第一件是如果她真的出事,他不介意把那个没用的连个小娘子也保护不住的道士杀了,再把所有相干的害她的人杀了;第二件是如果来这也见不到她,就是整座钦天监监□□他都可以拆了。 颜元今没在意手心出的汗,只是在见到面前的小娘子坐在床边,安然无恙地瞪圆了眼睛看他时忽然松了一口气。 不仅松了口气,还有些气笑了。 很好,回府他就宰了陈皮,给他换张不会瞎编乱造的嘴。 他气是松了,李秀色瞧着那扇本就年久失修如今被他一踹便摇摇欲坠的门,倒是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不是,这三更大半夜,就是堂堂世子也不能随意擅闯她人府中登堂入室吧?! 看他没说话,李秀色直接道:“世子,您大晚上来这儿,有事吗?” 广陵王世子不紧张之后,忽然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尴尬感,他现在堂而皇之不请自来地站在了小娘子的闺房内,闺房的门还被他踹了。 他清清嗓子,道:“没事。” 想了想,又慢条斯理补充了一句:“就是来看看你。” 李秀色:? 第155章 生气 来看看她, 顺便把门踹了。 李秀色忍不住唇角一抽,知道的是来看她,不知道的瞧他这幅气势汹汹的样子还以为是来夺她狗命的。 想到这里, 她不由得忽然有些发怵。前些天是她有些忘了, 甚至说是得意忘形, 虽说她还不是特别相信关于这厮说“心悦她”的事,但总归是稀里糊涂被告了白。 怎么说李秀色也才十七八岁,一时之间除了茫然震惊外确实也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之余,还有些吓着,于是换她高高在上把谱摆足了, 说话做事绝得很,三番五次就给人拒了。 她拒人时压根就忘了这骚包原本的性子, 眼下见他把门踹了才反应过来。广陵王世子是谁, 阴影不定不可一世, 谁也摸不透这家伙的底子, 谁知道他喜欢她真的假的又有几分,不高兴了掏出今今剑来给她宰了都不是不可能。 李秀色确实不想和他谈感情,但也不能毁交情罢!她这么想着,压下了心中的无语,面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和善了起来,非常理智地顺应了广陵王世子的话,点头道:“嗯嗯,怪不得, 原来是来看我。” 话音方落, 便听她那弱不惊风的闺房门“砰”一声,倒了。 “……” 颜元今忽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思忖了下,大方道:“本世子赔你。” “没事没事, ”李秀色和颜悦色:“不干世子的事,是风吹的。” “……” 颜元今眼看着面前的小娘子面上流露出了非常虚伪的笑容,望着他道:“世子除了看我,还有事吗?” 广陵王世子捏了捏手心的汗,观察她的脸色是否精神,道:“陈皮说你受伤了。” 他还是大发善心,没说其实陈皮说的是你死了。 李秀色稍有些讶,想不到消息传那么快,她立马道:“不碍事。劳烦世子关心。” 颜元今在她话间听出了什么,视线朝下稍稍一移,目光落在她臂间微红的绑带处,眉头不禁轻皱:“还真是伤了。” 李秀色刚想再推脱“没事”,却不想那世子说完话,竟然径直朝她走了过来。李秀色到底是现代人,她并没那么多拘礼,可这世子怎么回事,女子闺房入就入了罢,怎么还兀自朝深处闯了? 她也不知为何,条件反射就从床边一下站了起来,却不想颜元今到她跟前,直接将手搭在她肩头,将她又摁坐了回去。 见小娘子的身子有些僵,他像是有些气笑了,低头看她:“这么紧张做什么,怕我吃了你?” 李秀色冷不防被说中心事,忙干笑一声:“怎么会。只是那什么,世子,不知道你是不是忘了?这好像是我的房间……” 是啊,她的房间。 广陵王世子也不知道怎么方才还有点尴尬,瞧见她胳膊上的伤,就这么顺理成章进来了。 “我知道。”他一脸的毫不在意:“本世子又不是没进来过。” 这话一说,倒让李秀色忽然想起来什么,好像之前有一次醉酒小蚕说过便是这厮送自己回房的,想来这整个房间他都观摩过了。 想到小蚕,李秀色忽然想起外头半天没声音了,连忙朝外望了一眼:“世子,我的婢女……” “她没事,”经她提起,颜元今像是才想起来这么个人来,无半点心虚道:“就是方才翻墙进来时听见她叫唤,嫌吵,拿帕子给她嘴堵了。” “……” 李秀色简直愤愤,可怜的小蚕! 她神色没显露出来,倒是广陵王世子又看她一眼:“怎么,你想让全钦天监监□□的人都知道我朝你这来了?” 李秀色心中翻白眼,正要说话,忽觉臂间有些触感,低头一看,原先包扎的纱布已经被扯了下来。 “渗血了。”颜元今语气不善:“谁给你包扎的?” 李秀色看着布条上的血迹,忙解释道:“不不,谢小公爷包扎得挺好的,血也早止住了。是我睡觉太不规矩,乱动时将它挪歪了,方才又压着了胳膊,应当是不小心拉了伤口才弄了点血。” 广陵王世子手上的动作一顿,将那白色的纱布攥在掌心,不冷不热道:“谢寅?” 李秀色点了下头,想了想这世子应当也关心他们白日里在大理寺的所见所闻,她只觉得和他这么共处一室有些尴尬,便赶忙找了个话题,将白日种种过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从“逮着了个衙差问但那衙差莫名被杀”再到“如何遇见谢小公爷”,中间提及自己被射箭一事,只一句话草草带过。 颜元今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在这小娘子提及卫道长和谢小公爷出手多迅速厉害时轻嗤了一声。 他素来没什么顾忌,虽说上回送醉酒的紫瓜回屋时初来乍到有些莫名的不自在,对小娘子的闺房也有些罕见的好奇。但毕竟已经来过一次,此刻他也没心思再去想其他,所以这会儿便也已经无比坦然地坐在了床边,像是丝毫不觉得坐在人家小娘子的床上有什么问题。 看着她显露在外的伤口,确然基本止了血,唯有某处稍微溢出了点。伤口其实并不浅,勾绽出小娘子白皙肌肤上的肉*痕,想来中箭的时候应该很疼。广陵王世子一言不发地看着,没发觉自己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沉。 伤口处细细洒着白粉,有些粘稠,他盯着看了半晌,忽然抬手去轻抹了一下。 这一下触碰立马将李秀色的滔滔不绝吓止了,世子的指尖冰凉,让她整个人冷不丁一颤。颜元今轻捻着那解药粉末材质,里头还混杂了一些伤口处原本的散毒。他目光一沉,开口道:“你中的是行止散?” 李秀色愣了愣,方才她讲的时候随口便将这个介绍忽略了,眼下忍不住问道:“世子,您也认得行止散?” “听说过。” 他默了一默,声音听不出喜怒来:“看来下手的人是想让你死。” 李秀色看着他不大好看的脸色,忙道:“不碍事!谢小公爷给我涂了解药止血后,我的命便没什么事儿了,我现在精神也好着呢。” 颜元今没说话,听她一口一个谢小公爷,心中虽有些烦躁但也懒得多说,只是从怀中掏出他随身的帕子,而后就着她伤口处轻包起来。 “伤口虽止血但夜里还需透风,原先的纱布包得太紧了,解药无法舒展,也难怪你会出血。”李秀色吓了一跳,却见他动作很轻,像是生怕哪里不对弄疼她,难得的耐心,解释得也很清楚,就是说着说着语气带了点不客气:“我这帕子由冰药浸泡而制,对你伤口有疗效,那什么破纱布便扔了。” 李秀色盯着那被丢去一边的可怜纱布,也不知它哪惹着这厮了。她又低头看着胳膊上的帕子,还是桃花纹路和香气,是这骚包一贯用的。 当初陈皮就说过这帕子材质上乘,但没想到还有这种宝贝用处,竟还有冰药浸泡过,这暴敛天物的世子居然还一天一条,真是挥霍无度,丧尽天良! 她还在心里骂着,却见颜元今又道:“这东西本世子有很多,我回头再让陈皮给你送来一些,你换着用。” 李秀色下意识道:“不用了,世子,我这还有好几条呢。” 颜元今抬头,似乎是有些意外并不解这小娘子哪里来的“好几条”他的帕子。 李秀色只恨贵人多忘事,指了指自己脑袋,好心提醒:“您忘了?您自己盖我头上来的。”说完,还非常不记仇地笑眯眯补充了句:“还不止一回。” 颜元今:“……” “哦。”广陵王世子脸不红心不跳地道:“不大记得。” 想了想,又仿佛觉得该给自己证明点什么,非得啧一声:“有吗?” 小娘子:“没有吗?”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不说话了,轻咳了一声,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伤口还疼不疼?” 李秀色也懒得多说,只摇头:“不疼。” “嗯。”颜元今一边继续帮她包扎着,一边没什么情绪地道:“查到后,我会帮你把人杀了。” 不是,什么叫帮她把人杀了,她可没说她要杀人! 李秀色没答,只是低头瞧着他,少年眉眼低垂,眼不见眸中神色,只能看见他在自然地给她扎结。 她越看越不自在,有些想抽回手,握住她胳膊的手却忽然用了力,没让她缩回去:“你再随便动的话——” 颜元今几乎是下意识就将前半句话说出了口,要挟恐话的事他不仅会做,嘴上也是随口便能捏来。但他却很快意识到了什么,没说出后半句,而是尽量收住性子换了句:“别乱动。” 李秀色不动了,只是觉得他给她包扎有点奇怪,饶是谢寅她都觉得很正常。她从没想过广陵王世子会在她跟前做这种事,换做是从前,这厮没准还会说“伤口恶心”让她滚远点。 若说心中也不是没有惶恐的,但更多的是愣神和一股莫名的不自在。自出游归来,这其实算得上是他们第一回近距离单独相处,她脑子里想着当日在他院中拒绝他的那番话,又想起自己拒绝他食盒的事儿,总生怕这厮要跟她兴师问罪。 但奇怪的是,这世子眼下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包括在街上斗僵犬时见了她,也是这般的从容不迫。 李秀色看着看着,思绪正乱飞,忽听面前那人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颜元今头也没抬,问的话却满是追究意味,李秀色唇角一抽,也不知这个骚包是不是脑门上开天眼了。 她信口胡来:“没有啊。世子,谁看你了?” 广陵王世子气笑了,这紫瓜在他面前倒是圆滑,先前在街上见他多少还有些扭捏,现在这样子,哪像是把他之前的告白放在心上的样子? 他包扎完后才放开她,抬起眼来,像是漫不经心地忽然问起:“先前陈皮说,你退了我的食盒,是怕我挡你的姻缘?” 李秀色眼皮当即一跳,好么,方才她还奇怪并庆幸这厮像什么没发生过,眼下到底是秋后算账来了。 她干笑一声:“世子,其实是这样的,我这个人一向肠胃不适,不大喜吃。我想着您也不必再给我送东送西了,省得陈皮小哥跑来跑去的麻烦。好东西还是你自己收着吃罢,再不济给顾大公子送去也成,他喜欢。” 这解释滴水不漏,眼观面前小郎君的神色,却是皮笑肉不笑:“原来如此。那这么说,没有姻缘的事了?” 李秀色虽心虚,但想着骗人也没用,还是道:“……这倒也不是。” 颜元今:? 她清清嗓子道:“虽说世子替我解决了杜公子的事,我也的确该感谢世子。可没了杜公子,也保不齐以后会有什么张公子王公子,我若是天天收您的东西,一日两日便罢了,时间长了,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您也知道我的身份,爹不疼娘没有的庶女一个,这事让我爹知道,我日子怕不会再有什么好过。唉!”她说着,佯装沉痛地故意叹了口气,就差以泪洗面了,紧接着又顿了顿:“世子身份尊贵倒没什么,我还要嫁人呢。” 李秀色说这番话其实也是故意的,算得上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不惜又拿着自己在家的境遇说情。虽说她确实有些不太敢跟这骚包敌对,但他实在逼得太紧,倒也让她忍不住有些脾性。 总归先前也非常直白正式地回绝过了,这个世子无论是一时兴起还是脑子不清醒,她这般强调暗示,他怎么也得理解她一点罢? 没想到广陵王世子听了半天,却是一声不吭,久到李秀色都以为他听睡着了抑或是不耐烦了正想着要怎么结果她,却听他忽然嗤了声:“这倒也是。” 这一声轻嗤也不知是在嗤谁。李秀色听着倒是有些放下了心,听着他话间意思大抵是不想再追究下去。 她当即乘胜追击道:“是呀,世子!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咱们大伙儿在江湖上结伴游走的时日多了些,我早便将你们大伙儿都当作朋友了!虽说世子或许没将大家放在心上,但我想着总归是朝夕相处,大抵也是生了些情意的,等世子自己冷静下来理理清,多半就想明白了。” 这小娘子说话倒是百转千回,明面上是在劝他想清楚后后把他们一伙人当朋友,实际上是在再次暗示她确实没半分心思,暗示他高高在上,暗示他跟她表白是他糊涂或是幻觉,让他好好想清楚自己情意。 与其说是恭维他,不如说是字字都恨不得跟他撇清干系。颜元今听着听着就笑了,以前就晓得这紫瓜惯会佯装讨好,没曾想讨好人也可以变得这么伤人。他皮笑肉不笑道:“你说的是,我回去想想清楚。” 又语气凉凉:“不过李娘子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把大伙儿当作朋友’,这大伙里也算了本世子一位?” 一听他这么说她便有些心虚。老实说方才那句话委实有点违心。 她万般诚恳地点头:“那是自然的!” 颜元今笑了笑,眼神里多少带了点嘲讽的意味,他脾气不算是好,或者说差得他自己心中都有数。这段时日可以说是已经好到不能再好,耐心到不能再耐心,甚至还有些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纯情。 想起方才那般紧张地赶来这里,小桃花腿都快跑断了,他眼下忽然就有一些没了耐心,甚至想直接起身就走。 换做往常或是别人没等她说第一个字他就摔门离去了。 但他也不知为何到底是忍住了,看着面前心中打鼓的紫瓜,说道:“今晚月色不错,我瞧见你院中婢女似是烧了茶,本世子正好口渴了,陪我去喝一点。” * 李秀色也不知这厮怎么好端端地又把话题扯到了“月色不错”上。 她好心提醒道:“世子,小蚕煮的是给我去火固眠的药茶。” 广陵王世子似笑非笑:“那不正好?我正好去一去火。” “……” 这厮语气平和得堪称是诡异,李秀色装傻地“哈哈”了一声,心里却直说完了完了。 两人直接要从室内去了院中,夜晚到底是有些凉,李秀色披了外衣就要朝外走,却听率先出去的颜元今头也不回道:“衣服穿好。” 李秀色只得乖乖把衣服都扣好,又在外衣外再披了个粉色小袄,这才到了院中去。 甫一出门,便瞧见小蚕正蹲在一旁烧着炉子,嘴里的帕子已经不见了,大抵是迫于广陵王世子威力,不敢再说个半字,只是瞧见李秀色出来时眼睛亮了亮,眼神急切道:小姐!你没事罢!世子没将您怎么样罢!瞧他方才踢门那样子,都像是要把您杀啦! “……” 李秀色对冲她挤眉弄眼一番表示自己没事,而后摆手道:“小蚕,这儿没你事儿了,你先回去歇着罢。” 小蚕饶是再担心,听到李秀色这么说,又见着那世子坐在旁边石凳处一声不吭,还是听话地跑开了,边走边小声道:“小姐,那我去院外帮你们守着门,别叫别人发现了!” 说完就一溜烟没影儿了,活像是生怕别人瞧见有人偷情。 不过这情况也好不了多少,若是被李家其他人发现了,李秀色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她见着一旁炉上的药茶沸腾着烟,便将茶水拎了过来,正要去拿杯子给他二人倒茶,却见广陵王世子已经先她一步,给她面前的杯中倒满后,方才给他自己的斟上。 “多谢世子。”见面前这厮阴晴不定,李秀色习惯性狗腿:“不用劳烦您!我可以自己来的。” 颜元今慢条斯理道:“你才受过伤,是病人。” 李秀色刚想反驳自己没什么事,又听他冷笑一声:“况且你觉得本世子是自己没手,还要一个小娘子替我倒水?” 李秀色知道这骚包今晚大概是有些生气了。但说实话她现在也有些不高兴了,上回拒绝他后也没见他多生气,今晚脾气怎么这么大? 再说了,她心道,他也好意思,也不知从前是谁动不动对旁人呼来唤去。 饶是心里这么思忖着,但面上还是打着哈哈:“我自然没这么想!” 颜元今道:“往后这种事我来便好。” 李秀色笑容一愣,下意识看他,却见面前这人面不改色,仿佛说了句最自然不过的话。风吹起他脑后的辫尾,铃铛与铜钱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小郎君说话时丝毫没看她,只是淡淡饮了口茶,好整以暇道:“味道不错。” “放了糖。”李秀色如实说。 颜元今没回话,只自顾自品着药茶。 李秀色忍不住望望周遭,看着一旁高大的院墙,忍不住道:“世子,您方才是直接从这翻过来的吗?” “嗯。”颜元今应了一声。 一说到这他就有些来气,其实早在他刚进屋他便发现了,广陵王世子何曾这般失态过,到时甚至气都还有些喘,她倒好,从见到他第一眼时就如临大敌恨不得他立马走 。 李秀色见他兴致不高,不大想搭理她的样子,正思索如何快点找借口请走这尊摸不透心思大佛,忽听他又道:“小桃花就在这墙外头。” “是吗?” 颜元今点了下头,语气有些阴恻恻:“腿都快跑断了。” “……” 广陵王世子阴阳怪气完就没有要继续说的意思。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李秀色看看天,看看地,实在坐立难安,干脆又将话题移回去,惯性狗腿道:“这墙这么高,您也翻得过来,真厉害!” 颜元今像是气笑了:“李秀色,你要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可以不用没话找话说。” 第156章 争吵 “……” 广陵王世子此言一出, 连空气一时都凝结了几分。他语气不善,谁人都听得出这厮心中不快。 李秀色不想拔老虎毛,总归是惜命地闭上了嘴, 连天地也不乱看了, 更不随便找话题, 只闷着头乖乖抱起杯子小口小口饮起来。 眼见杯中水喝完,便抬手要去再给自己倒一杯,不想手还没伸出去,对面那厮已经拎起茶壶给她加上了。 颜元今也不说话,给她倒完水, 就继续自顾自喝着茶。 李秀色忍不住心中腹诽,就一个药茶有什么好品的, 他既这么爱喝, 便回家找陈皮给他煮了喝去, 赖在她院里做什么?赖就赖罢, 还不说话,不说话就不说话,还不许她说话,这可是她家,她的院子,这还有没有天理! 小娘子越想越窝囊,也越来越沉不住气,闭了半天嘴, 只觉得时辰一点一点过去, 委实有些忍不住了,张嘴便气势高昂地喊了声“世子——” 瞧见对面轻飘飘看过来,小娘子一对上, 心里那股试图讲道理的焰气便瞬间歇菜,脱口道:“——那什么,我就是问问,这茶水温度尚可吗?” 颜元今道:“你说呢?” “哈哈!我就说这温度正好,小蚕煮得真是好。”李秀色说着也又喝了一口,边笑边在心里流泪骂自己怂包。 她努力维持着一种面上很忙却不知道在忙什么的样子,化解尴尬道:“不光茶水温度正好,你瞧这夜里天气也正好呢。” 话音落,冷风忽吹,李秀色冷不防一激灵。 她干笑一声:“瞧这小风,多好。” 再度看看天,争取不让话落地上:“瞧这月亮,多大。” 广陵王世子自始至终没搭理她,只漫不经意地用茶盖压了压浮在杯面的茶叶。 “……” 李秀色真是有些受不了了。 不是说月色正好来赏月吗?合着就她一人赏了。 她低头喝茶,只觉得这药茶丝毫不去火,反倒是喝得人心头发热,越来越上火。 煎熬,实在太过煎熬,他到底想做什么? 小娘子忍了又忍忍无可忍,憋屈得厉害,思虑再三终于还是未能克服理智,坐直身子问道:“世子,您就不难受吗?” 李秀色瞧他这般,也算是豁出去了,继续说道:“您要是什么都不想说,为何还要待在这里,同我在这一起不难受吗?” 颜元今握杯的手这才一顿,抬头看她。 “没有怪罪您的意思,只是我一向是个话多的,眼下不说话委实难受得紧,也确实不知道什么才是该说,说什么又才能叫世子开心抑或是满意。”李秀色干脆道:“您要是实在不想听,便把我嘴缝起来好了。” 她说完话,本想着这回大抵是将老虎毛拔了个彻底,谁曾想对面这厮反倒是没意料之中的发什么脾气,反倒是笑了,虽说大抵又是气笑的。 “缝起来。”他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问道:“你是在威胁本世子?” 是让他来缝她的嘴,怎么就变成她威胁他了? 李秀色道:“我没有那意思。” 颜元今看着她,眼神微凉:“你当真不知为何我要待在这里?” 这话却让李秀色一噎。 说实话她大抵是知道一点。广陵王世子性情古怪,早在刚刚在屋内他怕不是已经生气了,但生气了却还没走,非要忍着气来她院里找个借口待着。 可越是这样她越是如坐针毡。 她深知方才在房中自己已经用一种万般委婉和客气的方式将话说得不留余地,这厮不可能听不懂,难不成他是想留下仔细思考怎么问她的罪? 广陵王世子看着她道:“李秀色,你可知道,若换做旁人在我面前这般继续装傻弄乖,便再没有能再开口讲话的机会。” 李秀色冷不防一哆嗦,心里发怵,但是面上还是很有骨气:“可是世子,我扪心自问并未做错什么。确实,您今日前来关心,还替我包扎,我心中万般感激。可是感激完了呢,还非要做什么叫您满意吗?”她一晚上虚伪奉承也实在累了,正色道:“就因为您是世子,高高在上,那食盒我便必得收吗,什么都得顺着您,难不成还需以身相许?” 眼见小娘子像是也生气了,颜元今便也愈发不痛快,嗤一声道:“也不是不行。” “……” 李秀色险些没背过气去。 不愧是他,知道如何才最气人,这种话都能面不改色应下,只怕是有人指着鼻子大骂他这厮都能风轻云淡点头说“多谢夸奖。” 李秀色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可是世子,我做不到。” 广陵王世子皱起眉头,见这紫瓜对上了他的目光,颇有些“你要杀要剐自便但我偏不会听你”的意思。 看罢,这才是她。表面顺从,背地里剑拔弩张。所谓的讨好,不过是因与他待在一处满身抗拒,拉远距离的方式罢了。 说实话颜元今也不知怎么就顺着她的话脱口而出,他在气头上,确实有些口不择言,但诚然这也确实是他本性。他一贯便不懂如何好好说话,话中带刺嘲讽戏弄是他的长处,他也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他今晚却想过,再生气也不能对她说。 所以他忍着,从房内出来。他就只想坐在这里喝一下茶,与她待在一处,说不定就会气消了。广陵王世子不是没在这方面上栽过跟头,倘若一开口便不是什么好话,他会忍到不想说。 他忍着气没走,在等自己对她消气,可面前的小娘子倒好,她当他看不出来她满心期盼着他离开?颜元今再心悦一个小娘子,也终究还是没那么厉害,心中更大的怒气是:她就不能说点好话吗? 可事实上他也不知什么是好话,仔细一想这紫瓜确实也已经仁至义尽,对他处处当心,唯独是没有上心。难道还真要像气话里一样逼着她以身相许?虽然在这方面他倒确实有些让人恶心的劣性传承。 思及此,广陵王世子突然便有些泄了气。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倏听墙外什么东西长嘶了一声,而后便是一阵奔走的马蹄声。 李秀色自也听到了,她微微一愣,还未来得及疑问,便听面前的广陵王世子忽而看着她道:“要骑马吗?” 李秀色:? 这厮话题转变实在太快,她还觉得没吵完,他竟然又从方才莫名其妙的赏月喝茶,再度莫名其妙地绕到了骑马上。 老实说她确实很喜欢骑马,但是现在说这个是不是有些突兀了? 却听颜元今又道:“小桃花跑了。我来得太急,应当是方才未将它拴好。” 李秀色听他说的“来得太急”,稍稍有些怔愣。 她知道他是为何急,于是心中原先那股气忽然便有些松了,还有些软,开口道:“世子带了两匹马来?” “怎么可能?”颜元今似乎觉得好笑,慢条斯理地再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道:“给你骑小桃花。” * 夜色微凉,小蚕打着呵欠,正有些走神,远远瞧见有人朝这边院里过来,忙迎上去道:“老爷。” 一年当中这位主君也未曾来过三小姐的院中看望过几次,也不知为何偏偏今夜便过来了。她掩下自己的着急忙慌,挡在他面前道:“小姐已经休息了。” “睡了?”李潭之倒也不疑有他,并未往前走,只问道:“白日里三小姐做什么去了。” 小蚕乖乖作答,丝毫不提李秀色伤势,只道:“过两日便是乔吟小姐的生辰,邀了小姐去,小姐今日是上街去采买生辰礼去了。” 李潭之神色有些微讶,但似乎也并不是特别意外。他今日退朝时有几位同僚与他搭话,皆是平日里无甚往来的,眼下却对着他毕恭毕敬,还似有讨好之意,讲着讲着,便有意无意地提起了他家这位庶女。 这段时间他并非未听到什么风声,说他府上的三小姐与不少权贵结交,似乎还交情匪浅。当日在府门前瞧见广陵王世子时,他的整颗心只怕都惊吓了出来,恨不得立马叫李秀色同他撇清干系,可之后不仅听说世子将那杜公子教训了一顿,还似乎还当着众人的面于皇后娘娘跟前替他这庶女说话。 李潭之原先是万万不敢信的,他平生谨言慎行,步步小心,生怕得罪了谁,生了个面带胎记的丑女儿,也算是从未苛待过,只求她安静本分,他会给她求个尚可的人家嫁过去。可打死他都未想到,她怎会入了广陵王世子的青眼? 不仅如此,竟还与顾太师,乔国公等相交甚好。 乔国公什么派头,官场上他都未曾搭过几句话,即便是独女的寿宴,也只请了一些交好的、关系网中的人家去。 他思忖了番后,道:“晓得了,回头跟你小姐说,去贺寿时,将秀衣也带上罢。她对乔姑娘艳羡许久,正盼着能送些心意过去。” “……是。” 李潭之一走,小蚕就气得险些将脚跺麻了。 可恶!凭何要将二小姐带着,二小姐这种面善心坏之人,往日里瞧不起三小姐,眼下却还想借着小姐攀高枝!呸! 小蚕生气着,也顾不得广陵王世子在了,想着要进去好好给小姐告个状,跑进院中,却见原先的两人已经不在了,院中的石桌上,唯留一壶药茶,与两盏空杯。 * 那边厢,李秀色已经穿好小袄跟着广陵王世子溜至了外头。 出去前,这世子还非要她再披一件大氅,于是她便随手拿了个大氅,披好时只露出一个脑袋来,抵着领部一圈白色的绒毛,在原地兴致勃勃问他:“世子,真的要给我骑小桃花吗?” “你再多废话几遍,小桃花都跑出城了。” 颜元今说话时瞧着紫瓜一双眼晶亮无比,哪还像方才与他怒气相对的模样。小娘子的大氅是乳白色,他总觉得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领下还坠着两只绒球,伴着她动作摇摇晃晃,这一晃晃得广陵王世子心里也有些奇怪得晃,忍不住抬手去弹了一记,而后啧了一声 “还挺软。” 李秀色心说这人好生幼稚手欠,她抬手护住自己的小球道:“世子,我准备好了,咱们赶紧去追小桃花罢!” 虽说李秀色在成功学会骑马后,有了很多机会可以骑马,但她对骑马的兴趣堪称丝毫不减。尤其现在一听说是骑小桃花,整个人就立马精神了起来。 她是坐过小桃花一次的,在白牙谷去取药时,这骚包嫌她的小毛驴慢,所以大发善心让她同乘。但说到底那一次她因为和这厮在一起只顾着紧张去了,并未好好与小桃花亲近过,而且当时她也未握过小桃花的缰,算不上真的骑过。 眼下小桃花跑了,广陵王世子却说追回来后她可以亲自骑。她、亲、自、骑!那可是小桃花诶! 说完像是还怕她还不感兴趣,又加了一句:“你若是骑着顺手,往后都可以随时牵来给你。” 李秀色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颜元今道:“或者我也可以再送你一匹。小桃花这个品相的世间怕是没有第二,但是它同胞的应当还有一只,在我一位世叔康王手里,他不在胤都,我去帮你抢过来。” “……” 李秀色嘴角一抽,如临大敌,手都险些给摆断了。 两人准备妥当,去了院外,果然瞧见墙边原先拴小桃花的地方空空如也。 李秀色道:“世子,此处巷路繁多,我们也不知小桃花朝何处去了,要如何追?” 颜元今却是一脸懒洋洋:“小桃花素来没什么脑子,不会拐弯。” 李秀色:“啊?” “意思是,”广陵王世子瞥她一眼:“你跟着我便好。” 李秀色点了点头,做足了准备要跟在他后头,面前的小郎君却好笑地打量她:“马有四条腿,你是想我们跑着追?” 李秀色一愣,而后恍然:“那不然我去牵我府中马车?” 颜元今好似气笑了:“你是想让你全家都晓得我与你孤男寡女待在一处?” “……” 广陵王世子忽然点了点头:“本世子倒是不介意。” “……”大可不必! 李秀色忙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办?” 颜元今瞧她一眼:“先说好,不要叫。” 李秀色心中“?”了一下,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忽觉腰间一紧,被谁的胳膊揽了上来。 广陵王世子抱住她的腰道:“怕的话,便捂住眼睛。” 第157章 兜底 “啊?” 李秀色尚未反应过来, 便见小郎君轻轻一挑眉,下一瞬,她双脚便已然腾空了。 她心中吓一大跳, 虽觉察到被臂膀有力地紧紧搂着, 但还是条件反射地攥死了了面前人的前襟, 嘴里吓得不住叫唤:“世世世子!你这是做什么——” 她这一声就喊在耳边,刺得广陵王世子忍不住偏了偏头。 颜元今好笑道:“你还真想把所有人引来?” 李秀色当即收了声:“可是……” “若非我用轻功去追,你以为凭你这腿脚能赶得上小桃花那个不省心的?” 李秀色自然也知道这方法是最快的,她也不是没被这厮带着飞起过,当初在无恶岭时便是这般上的树, 但当时只是刹那之间,而眼下却还不知要被他抱着多久。 此刻她已有腾云驾雾之感, 能察觉自己在被这世子搂着跳上跳下, 面前屋檐与树梢的场景变换, 他动作轻快, 只能听见脚点瓦头的轻微声响。 李秀色自幼恐高,丝毫不敢朝下看,生怕这厮一个不小心就放了手,心中始终砰砰直跳。 然而就在这时,她却忽觉腰上的手微松,而后她腰间一滑,整个人似乎就要朝下坠一点点,她原本只是攥着颜元今的衣襟, 这一滑吓得她当即不管不顾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 再努力让自己身子朝上蹭了蹭。 广陵王世子似乎有一瞬的怔仲,头低了低,视线绕过小娘子搂着他的胳膊落在了她发间, 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一下:“方才是我抱得紧了,稍微松了些,你不会落下去的。” 李秀色哪听得进去,此刻整个人都几乎牢牢埋在他身前,胳膊也死死搂着他,闷声闷气道:“我还是觉得这样安全些!世子不必管我,自己飞罢!” 笑话,要是他真敢松手,她死也得拉着他垫背。 颜元今哪里不晓得这紫瓜的心思,当初在无恶岭的树上,她也是这般,好像他真的会把她丢下去一样,虽然当时他确实不是没起过这种心思。就是没想到都到今天了,这小娘子还这么想他? 当然广陵王世子眼下也不生气,她若不是这么想他,也不会这么主动地来搂他脖子。 小娘子大抵是真用了吃奶的劲,勒得他整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她整个人紧贴着他,脑袋就靠在他颈间,呼出的每一寸气都让像是有虫子在他肌肤上细咬攀爬。 世子想说你快要勒死我了,又想说你能不能少吸两口气,免得让我分心,若是撞到树上对大家都不好了。 但他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懒洋洋“唔”了一声:“知道了。” 小郎君的肌肤冰凉,抱起来其实有些硬,不算是特别好受。李秀色不管不顾搂着他,起初心中除了紧张别无他想,但此刻凑着他肌肤,却倏然感受到了他细微的心跳。脸颊不小心轻擦过少年耳垂时,又觉得他此处隐隐发烫。 她微微有些诧异,稍稍睁开了眼,目光落在少年侧脸的轮廓处。 夜色疾驰,他到底是生得漂亮,在黑夜里月色笼罩下弧线更显清晰,李秀色这般近距离地看,不知为何忽然面上一烫,脸有些热了起来。 正走着神,忽听小郎君哂笑了一声:“果然在这里。” 李秀色还未反应,便觉自己陪同他一同向下,坠感让她忍不住抱得更紧了些,然而未等她脚尖触到地面,居觉天旋地转,谁抱着她腰将她轻轻一放,她整个人便已稳稳地落在了柔软的马背上。 马鞍处加了垫子,她坐上去时都还是懵懵的,听到马头处系的铃铛清脆一响。 少年也不知何时落在了马边站着,一手绕起了马绳,抬起头来打量着她,笑啧一声道:“小桃花配小娘子,倒是相得益彰。” * 李秀色这下才将将反应过来,低头看向自己身下的小桃花。 它此刻正靠在一处破桥边,闷头啃着草,察觉有人坐在它背上,立马停住了动作。听到了颜元今的声音,抬头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哼哧了一声,再朝后抬了抬,像是想要看清自己背上是何方神圣。 没等它回头看,已经被广陵王世子摁着脑袋转了回来,冷笑道:“说出去还以为我广陵王府饿着了你,好好的院外不待,跑来这劳什子河边吃起杂虫野草来了。” 小桃花哼哼唧唧了一声,看样子很是心虚。 颜元今又道:“你若是这般热爱自由,看来倒是不必再跟着我回府去。” 小桃花听着了这般恐吓,连忙凑过来讨好地蹭了蹭主子的胳膊。伸脖子时似乎觉得背上坐个人不太方便,用力抖了抖身子,像是想将那人给甩下去。 李秀色只觉一颠,下意识便要握紧缰绳,但只不过一瞬,这马便被人稳住了。 广陵王世子似笑非笑,这回却是真的语气不善:“小桃花,教训你两句便罢了,眼下是真想惹我生气?” 小桃花哪敢,当即乖乖不动了。 这是除它主子外,第一次有人长时间地单独坐在它背后,还是一个它认识的小娘子。宠有灵性,尤其小桃花,它虽生性傲娇,但比起宠主九牛一毛,眼下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即平稳地在原地小心打起了圈,偶尔仰头长啸一声,像是在欢迎背上少女一般。 李秀色惊喜极了,忍不住弯下腰抬手摸了摸小桃花的头,见对方并无抵触,高兴道:“世子,小桃花好像很喜欢我呢!” 有吗? 广陵王世子不忍扫她的兴,只道:“看出来了。”想了想又哼一声:“小桃花一向是爱屋及乌的。” 李秀色显然是没理会他话中“爱屋及乌”的意思,只美滋滋地抱着马儿转圈。 颜元今见她双眼之亮晶,神色之光彩,对这小马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心中有些好气又好笑。想她方才在那院中对他那般避之不及的模样,再比比现在对小桃花笑得脸上都快生花了。 他堂堂广陵王世子,竟还比不上一匹马对这个小娘子有吸引力?简直是岂有此理。 李秀色在马背上坐稳,满怀期待地看了他一眼,颜元今也心领神会,彻底松开了缰绳,在旁好整以暇地抱臂看她。 李秀色充满信心地一笑,而后伸出手再亲密地拍了拍马儿的脑袋,打好关系道:“小桃花啊小桃花,咱们两个认识这么久也算是朋友了。我从未骑过像你这样这么好的马,我可喜欢你啦,你这么有灵性,又这么漂亮,给我骑着跑一段,慢一点,好不好?” 小桃花抬头哼哧了一声,像是应答。 李秀色之前总是瞧见这世子跟它讲话,本来还心存怀疑,眼下心中却又惊又喜:“它好像真的听得懂我说什么诶!” 颜元今在旁未置可否,没什么良心地道:“小桃花听不听得懂人话我倒是不知道,但它不可能不认得出了鞘的今今剑。” “……” 李秀色无语之时忍不住再摸摸可怜的小桃花。 广陵王世子还在思忖着听她方才说的“慢一点”,想来这小娘子骑艺不精所以心中有惧,便好心道:“你敞开了骑,不必害怕,也毋需惯着它,有本世子人在这,这马摔不了你半根头发。” 李秀色点了点头,抬手举上缰绳一砸,脚背再轻轻一夹,小桃花便在她手下踏蹄小跑了起来。 这是一匹何其与他主人相像的骚包的马,马前挂了玉铃,伴着它动作摇晃叮叮清越,像是为了哄背上的小娘子开心,这马儿如同故意闹出这阵好听的响动般。它的每一步也踏得极严极稳,李秀色起初还有些紧张,但很快心中便觉得踏实起来。 桥边小路尽头再转回来,李秀色有了胆量,忍不住再提了一些速度。 “驾——” 小桃花果然跑得快了些,小娘子坐在它背上笑,乳白色大氅也随着风气飘起,她头扎两个小球,一脸的神采奕奕,像是绒绒雪地里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世子,你瞧!小桃花真听话,还记得上回我要骑它差点儿把我踢飞呢。” 颜元今没说话,他当然始终在瞧着,眼睛半分也没移开。其实广陵王世子也说不清自己此刻在想些什么,或者说他什么也没想,只是这么看着她,看她的时候忽然间便觉得自己心情很好,是那种难以形容的,出奇的好。 小桃花心情也很高昂,眼见着奔蹄就要到自家主子面前,却忽然间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似的,出乎本能地下意识朝一处扬高了脖子和与前蹄。 它这般身子一歪,背上的小娘子自然未及反应,握缰的手一滑,整个人便要往边上摔落。李秀色到底经验不足,下意识便惊呼出声,还未呼完,便被谁拦腰一抱。 广陵王世子稳稳搂住她,讥诮道:“怕什么,不早说了,有我在这给你兜底?” 李秀色连忙从他怀里钻了出来,眼见小桃花也已经被他另只手拽住了缰绳,颜元今似乎也没有生气,只是拍了一把它的脑袋:“这么大动静,是见了鬼了?” 小桃花只是哼哧了一声。 颜元今正要再说些什么,忽觉发间铜钱自顾叮叮一响,此刻没有风,他的发尾也并未飘动。 他一脸恍然,面上划过一抹讽意:“原来是碰见脏东西了。” 脏东西? 李秀色刚猜到什么,却见身旁的小郎君挑眉问她道:“想不想看点好玩的?” * 总归眼下已经被他带出来玩了。 小娘子傍晚归家那一觉睡得十足,眼下也是精神济济,兴致勃勃。刚点完头,就被他带上了马,他坐于她身后,两手环绕过她去握缰绳,语气随意:“要绕过这条街,小桃花还在,就不带你飞了。” 李秀色小心翼翼问:“那东西多吗?” “怕了?” 李秀色摇头,这一回夸得很真心:“怎么会!世子不是在吗?” 颜元今果然也受用得很:“你知道便好。” 李秀色低头瞧瞧自己的腰,再瞥了瞥将她圈在里面的那一双手臂。他二人同乘马,他不说话,她便又觉得有些不自在,但似乎没在院中那般紧张和尴尬,想了想,寻了个话题道:“世子,我之前早便好奇了,你的功夫是怎么这么厉害的?轻功也好,捉僵时也好,就好像没有你打不过的。” 从前她倒贴时便知这厮神秘叵测极难亲近,也极少与人提及自己私事,好奇许久也没胆子问过。眼下问出口,果然听见广陵王世子轻啧一声:“好奇我?” “……” 李秀色刚想说算了我不问了,又听他懒洋洋道:“小时候被人欺凌过一次,气不过,找了个师傅,随便学了学,就这么厉害了。” 李秀色听着便忍不住抽了下嘴角:“随便学学?” 小郎君毫不谦虚:“许是本世子聪慧,虽是师傅领进门,但往后的所有都是我自己悟的。” 李秀色不由好奇:“那您师傅呢?” “死了。” 李秀色一愣:“死了?” 她问出口便下意识有些后悔,唯恐提及旁人的伤心事。 却听颜元今“嗯”了一声,像是回忆起什么,而后开口道:“有一年他为救我被僵尸咬了,后来化了僵,被我亲手杀了。” 李秀色一怔。 夜中起雾,她坐在他前方,听得他语气毫无停顿,若无其事,似乎根本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这骚包开口的话这般令人惊骇,他却就好像在说“今晚天气不错”一般自然。 她貌似知道他为何这般痛恨僵尸了,从往日的一桩桩他逐渐显露的秘密看来,他确实是应该讨厌那类东西的。 李秀色本该将这个世子朝最坏的方向去想,比如像他自己说的“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师傅”,什么样的人才能这般风轻云淡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番话?可她却不知为何,此刻却根本无法朝那方面去想,反而心中涌现了一股异样的情绪,如同当日在幻境中第一次见到缩小的广陵王世子那般。 她想了想,开口道:“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广陵王世子笑了:“竟没料想你这般从容,为何不问我怎么这般狠毒?” 他一向有自知之明,说这话时都已经习惯性地用最恶劣的语气去描述自己,却不想却听面前的小娘子摇了摇头,小声道:“都过去了,世子。” 她破天荒地没顺从他所说的“恶毒”两字,明明她最是怕他。 颜元今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漏掉了半拍,眼睫无声地颤了一颤。 李秀色这边却早已跳过了这个话题,她脑子里回想着幻境中的他,还是忍不住又道:“世子,那些欺凌你的孩童,都是些什么人?” 照理来说,瞧这骚包走街过巷时那股人人闻风丧胆的气派,能养成这般不可一世又目中无人的骄矜性子,应当是从小被人宠着,含着金汤匙,无比金尊玉贵地长大的。当日在皇后面前,她便瞧出一国之母都那般宠爱他,这样的人,怎么还曾被人欺凌? 颜元今本不想答,但见她好奇,还是道:“忘了,名不见经传的一些官家子弟?” 他简单回想了下:“幼时无人教他们身份尊卑,骑到我头上来,恰巧本世子自己的事也只愿自己动手解决,家里人不知道,待我学成了点拳脚,便回去一个个找来收拾了。” 他说的这般轻松,李秀色脑海里忽然冒出孩童模样的受了气的小世子一个个闯进别人府里打人的画面,便有些忍俊不禁。 “打得好!那您把他们都打了一顿,他们以后见着你不得绕道走?” “没机会再见着我。”广陵王世子轻嗤一声:“事情不知怎么传到了我家那位王爷耳里,那几个小官举家上下都被收拾出都城了。” 又“啊”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还有知道我眼睛失血变红的那几个,没等他们传谣出来,嗓子便都已经哑了。” “……” 他说得这般轻巧,李秀色却是直冒冷汗。 她一方面感慨别看这世子与他爹似乎很不对头,但广陵王颜安貌似很是在意他;一方面又心道,不愧是父子,上次远远一瞧,见那广陵王风度清雅,好么,合着私下里却是为了儿子直接将旁人弄哑作毒,如出一格的心狠手辣! 思及此,已经撞破了许多广陵王世子私事的她不由得越想越心虚,背后也越来越发凉。 忍不住掷地有声道:“世子!你放心!你每逢十五变身,每逢失血眼红,亲手杀了师傅,这些我都不会同旁人说的。” 颜元今:? 他呵道:“本世子素来只相信死人或者哑巴,从不对伶牙俐齿的活人放心。” “……” 李秀色一哆嗦。 她忍不住左右看看,上下看看,心中焦急小桃花怎么还没出了这条街,这世子这般闲庭信步让它慢腾腾挪是什么意思,就不能跑起来么! 他一点也不急,她也不敢多说,更不敢回归方才的话题,只得又状似随意说起道:“对了世子!过几日便是乔姐姐生辰了,你给她准备了什么礼物?” 广陵王世子原本只是故意吓唬她,没想到这小娘子这么不惊吓,还真当真了似的,踌躇了半天,张嘴便换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 他道:“我为什么要给她准备礼物?” 李秀皱眉,什么为什么,旁人过生日,身为朋友你都不备个礼吗? 她想起什么,打哈哈道:“从前听陈皮提起您曾送给过乔姐姐一把好琴,我还以为这回乔姐姐过生辰,您也和我与顾公子一般早备好了礼。” 颜元今听着她的话,低头看了她一眼,忽而笑了:“你知道我给她送过琴?” 这是重点吗! 不过老实说李秀色确实好奇得厉害,要说刚穿书时她还以为这厮钟情乔吟,可后来瞧他对她却似乎根本并无此意。可无意的话,那系统为何却说他对女一号有些特别?又为何唯独肯让她上楼,还送她琴? 她忍不住点点头:“不光我晓得,许多人都晓得。”她说的是实话,其实最初还不是陈皮说的,是在扬州亭外第一次从那伙小娘子嘴里听来的。 是么? 颜元今看着她在前的脑袋,饶有兴致道:“纵是天下人都知道也与本世子没什么干系,我只是问你,你既知道我送过她琴,可有什么想法?” 她能有什么想法?李秀色莫名其妙,回道:“原先以为世子对乔姐姐有意,想着您肯定不敌卫道长和顾公子,所以并未替他二人紧张,不过当然也没为您惋惜过。后来看出您对她其实无意,便为乔姐姐松了一口气,毕竟她心系卫道长,您又不似顾公子那般好商量,若是真的,肯定难缠多了。” “……” 颜元今险些气笑:“你倒是诚实。” 他随即便轻哼了一声,似乎懒得同她再计较,开口道:“我送乔吟琴,是因为她也曾撞见过我一次。” 李秀色一愣。 “有一年宫中设宴于郊外山庄,陈皮因为疏忽给我带错了绳链。那链子没能锁住我,夜里我便跑出去了,其实跑出去时已凭意力恢复少许精神,却不想碰见了乔吟。”广陵王世子道:“其实我那时已经快恢复原样,但唇边有血,眼色也发红,委实算不上正常人。未曾想她是个聪明人,只望我一眼,听闻远处人声,主动出声将人引了开来,而后也没同我打招呼,只点了点头,就兀自离开了。” “我素来是谁也不信的,早已起了杀心。”颜元今回忆了下:“不过后几日也没找到机会,毕竟那时我年岁尚小,倘若是如今被她撞见,乔国公之女又如何?只怕她根本活不过第二天。” “……”李秀色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我虽不信乔吟,未曾想她却是个守信的,之后也曾碰见,每回都于众人面前神情自若作礼,似乎当夜什么也没瞧见过一般。”广陵王世子想了想道:“我虽有戒心,但也看出她绝非多嘴之人,于是此事也没告诉陈皮,就这么过去了。至于琴,是后来有一回在高山流水阁,听琴师说起乔国公之女自幼习琴功,旧琴暗器格损坏,正要换琴,于是便顺水推舟在那里挑了把最上等的给她付了钱送去。乔吟收下时也当知道,算是封口。” 原来如此,难怪之前有几回瞧见乔吟对这骚包的态度有些奇怪,原也是撞见过他私事的!亏得陈皮之前还跟她说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此事的小娘子,给她吓得不轻,生怕哪天便掉了脑袋或者没了舌头,眼下知道还有个乔吟,李秀色心中瞬间放松了许多。 其实她本也只是稍微有点好奇,却不想这世子居然跟她一下子讲了这么多,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小剑,当即再度表衷心道:“世子,你放心,我也与乔娘子一样,虽知道你秘密,但定会守口如瓶的!” 颜元今笑了:“她只是看过我一眼,算不上知道我秘密,就算知道什么,也是她自己猜的。你以为我会容许她猜到多少?” “……” 李秀色忍不住一惊。他这意思是在告诉她,她确实是唯一知晓他秘密最多的外人罢? 她干笑一声:“其实世子,是这样的,我这人一向记性不大好,事实上我知道的也不多,况且我也……” 广陵王世子瞧见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摸着腰间他亲手所做之小剑,也猜到了她什么意思,有些好笑道:“本世子可从来没说过,送你这个,是为了封口。” 见小娘子似乎愣了下,他便又低头看了她一眼,续道:“送乔吟琴礼时虽借我名,却未经我手,我只做了付钱,算不得我亲自送。此后我也再没给她送过任何旁的东西,与她更没什么多余的干系。” 又道:“扬州亭那一次帮她忙,也不过恰赶上了心情好时的随手之事,你若是听了旁人编排,也不要信。” 譬如陈皮。 颜元今倒是真不知道,原来他这小厮还跟他心悦的小娘子说过送琴的事,回去倒是要好好“谢谢”他那张为所欲为的嘴。 他最后的这一番状似随意的解释,完全在李秀色意料之外。她没想到他甚至提到了扬州亭那一次,她都险些忘记了那一天,他却记起她当时在那瞧见了什么。 李秀色一时有些怔,而广陵王世子似乎也懒得等她回应什么,说完了自己该说的,便只抬头看了一眼:“到了。” “什么?” 李秀色话音刚落,便又被人拦腰一抱,下一瞬,就与广陵王世子一同落在了一处高墙上。 高墙外是另一处空无一人的长巷,小桃花乖乖站在墙边等着,而他与她并排坐在瓦上,小郎君的下巴懒散朝着下方巷中某处轻轻一抬:“你瞧。” 这高墙宽厚,檐瓦也厚实平整,李秀色也便没那么惧高,顺着颜元今所示方向看去,正有一排长长的队伍,队伍中每一人皆穿着九品练雀服,头戴黑色化纹纱帽,脚踩黑靴,额前无一不贴着黄色画字符箓,再下封眼、鼻、口三路。此刻正有序顺列、整齐划一地抬着双手,并拢双脚,朝前一步一蹦。 足足有三四十个,最前头另有一人,着寻常道士装,手握白幡,正一步一摇无声铃,挥手便洒下漫天符咒。 “这是在……” “赶尸。”广陵王世子语气像在看什么热闹,懒洋洋道:“被我瞧见了,便赶不了了。” 第158章 道灵 过去也并非未见过道士赶尸, 但每次卫祁在手下不过寥寥几个。且当初虽也于白牙谷曾见过傀尸成群,但彼时尸群繁乱无首,全然不似今日这般令人震撼——排着长队、浩浩荡荡、衣着统一、步伐一致, 有种训练有素的诡异之感, 伴着夜色凸显出独特的阴森。 李秀色并未听清旁边那人的后半句话, 只兀自看呆了,啧啧称奇道:“这场景我只在电影里看过……” 广陵王世子于一旁皱眉:“电什么?” “没什么!”李秀色回神忙打了声哈哈:“世子,我瞧前方领头的道士装有些眼熟,当是阴山观人士罢?他为何会在深更半夜的城中赶尸?” 颜元今哼道:“我怎么知道。” 李秀色无语,你不知道你说来带我看点好玩的? 她正要再说些什么, 忽听那骚包又嘶一声:“你说,若是我将它们全都杀了, 这阴山观的破道士是不是就没法子回去交差了?” “……” 李秀色忙道:“这怎么行!” “那道长青年才俊, 年岁不大, 与卫道长定为同门, 我们与卫道长这般情谊,怎可欺负人家师兄弟?再者,”她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有必要阻拦一下:“这么多僵尸,世子一个人也未必打得过。为了您的安危,我看还是算了罢!” 颜元今:? 他有些好笑:“李秀色,你是在劝我还是在激我?” 李秀色张嘴便来:“我自然是在担心您!” 此言一出,广陵王世子原本讥诮的神色果然收了半分,此刻头顶迢迢明月, 他们坐于瓦墙之上, 离月色光辉何其的近,小娘子神色映照出几分虚伪的诚恳,眼巴巴瞅着他, 他虽然知晓这份小小的虚伪是为了让他不要干坏事,但还是照单全收了下,好心情道:“既是担心本世子,那我便勉为其难绕过他们罢。” 李秀色连忙嘴上跟着抹蜜:“嗯嗯,我就说世子果然心地善——” “良”字还没说完,却听面前人慢悠悠续道:“不过这一趟也不能白来,杀不能杀,总要找点乐子看。” 乐子? 李秀色还未反应过来,便见眼前的少年抬起手来,视线对着那一队僵尸粗略一扫,而后似是随意瞄准了哪个:“就它了。” 话音落,广陵王世子袖口处滑出一枚铜钱,再一轻弹指间,稍动内力,那铜钱便就着之前那个被他点到的倒霉僵尸直直飞了过去,正扣于其膝盖后方。打中之时,无声无息,却见那僵尸几乎是瞬间不受控制朝前一折,伸出的双臂直接便将它前方的那位撞倒。 这一队伍里的每个僵尸距离不大,又都四肢笔直,甫一受力,被撞的僵尸再度如同一块厚重木板直直朝前倾去,又干脆地砸倒了再前方一个。 伴随着接二连三的“哗啦啦”声响,那原本序列有秩的僵尸就这么一个跟着一个朝前如同叠罗汉般稳稳当当栽了下去,场面好不滑稽。 广陵王世子悠然自得地托起下巴:“你瞧,是不是很好玩?” 李秀色忍不住惊叹捂嘴:“它们怎么能摔得这么齐?” 说完便连忙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罪过”,再小拍了自己下自己的嘴,改口道:“不是,我是说,世子,你怎么能这么做?” 这些僵尸倒下的速度何其之快,几乎是眨眼之间,那领头的道长本还在专心洒着符,将将回头,还未来得及反应,连一声叫唤都没能出口,便被他身后最后一位倒下的仁兄迎面砸了个满怀。 “砰——!” 只见一地尘烟摔起,漫天符箓浪漫洒下,一人一僵于地面唇对唇,眼对眼,隔着一张符纸,堪称亲密无间。 颜元今啧一声,简直拍手称快:“好戏!” 这个场景的的确确有些考验人的良心,但李秀色到底是坚守住了,唇角硬是抽搐半天也未勾起半分,扭头控诉道:“世子,你居然还笑!” 没什么良心的世子:“你不想笑?” “……” 李秀色无言以对,愤愤转回头去,看着满巷摔得东倒西歪的僵尸,又看着前方的小道长火速推开身上的那一个僵尸后站了起来,正警惕地打量四周,内心陡然生出一股没来由的心虚之感,忍不住在墙瓦上朝后躲了躲。 “怎么?”广陵王世子瞧她这般:“怕被发现?” 李秀色看着这个造事者眼下还在这一脸气定神闲便有些来气,忍不住横了他一眼,还不敢横得太明显,只能道:“世子这般背地戏弄人,这是有失道德!” “道德?”颜元今托下巴:“那是什么?” “……” 广陵王世子贴心道:“本世子这分明是好心,如此漆黑夜晚,既是阴山观行事,这道士本该万般警惕,若是足够小心,便不会发现不了危机。眼下碰上我这般心地纯良只略施小诫的,总好过再遇见旁人毒手难逃。我方才那一下不过是教育他,以后行夜路多少长点脑子和眼睛。” 眼瞧这厮这般理直气壮,李秀色简直叹为观止,实在再难憋出话来,还一不小心险些被绕了进去。 她稍稍伸脖子观望下方,见那道长开始去一个个依次扶起之前摔倒的僵尸,有几个僵尸摔时额上的符箓不小心散落,刚要动作,又被他迅速拍回去定住。 李秀色有些于心不忍,想着不管这世子如何,还是下去帮扶一把。正欲起身,余光忽而发现什么,下意识停在了原地。 她看了半天,越瞧越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拉了拉身旁少年的袖子,小声道:“世子,你瞧那倒数第三个僵尸,是不是……有些不对?” 颜元今目光先落在她攥他袖口的指尖上:“什么不对?” 李秀色道:“那个僵尸个子最高,我方才明明瞧它是站在队伍最后面一个的,但眼下怎么忽然间跑前面去了?” “而且,”她沉吟:“它身后那两个被它超越了的僵尸,好像也不大正常,就好像……身子更干瘪了?” 颜元今闻言,这才顺着她所指看去。 视线所及,果然见队伍末尾的那三个站着的僵尸里,最后面两个身形明显干瘪,而在它们两个之前那个身上好似蒙了层阴影一般,虽然个高,但若不是李秀色细心提醒,倒是很难让人注意。 方才他戏弄的僵尸多半是队伍前方的,后方的几个僵尸并未殃及到,所以都还站在原地未动。眼下前方一团乱,那道长自顾不暇,自然也丝毫没有发现队末这微乎其微的变化与异样。 李秀色刚想再说些什么,忽见那个高个的僵尸忽然又悄无声息地朝前移了一位,如同鬼魅一般,连一丝蹦跳都没有,就这般飘到了第四位。 与此同时,被它再度超越的那个僵尸身子也骤然干瘪。 李秀色头皮发麻,当即倒吸一口气,下意识就要叫出声,却被一旁的颜元今及时抬手捂住了嘴,好笑提醒:“小心打草惊蛇。” 李秀色立马乖巧地“唔唔唔”点了点头,颜元今只觉得手心一热,是她张嘴道:“世纸,你条见了罢?我缩的四尊的!” 她因被捂着嘴张不大开,说出口的话含糊不清,但广陵王世子好歹是听懂了:“瞧见了。不光如此——” 他眯了眯眼,视线落在那僵尸身上:“我倒是才发现,它衣裳也有些不同。” 李秀色忙道:“啦里不同?” 广陵王世子道:“它……” 话却没说下去,身旁的小娘子方才说话时嘴巴一张一合,柔软与湿气触碰,滚烫的气息灼烧他掌心,让他有些后知后觉的痒。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还一直捂着她,忙匆匆收回了手。 李秀色得以喘息,立马追上来眼巴巴再问:“哪里不同?” 总觉得她靠的太近,颜元今下意识要避开,轻咳一声,这才续道:“它身上穿的,相比于其他尸的,有些过旧了。” “旧?” “嗯。”颜元今点头道:“赶尸队中皆为游尸一类,像当初那个亓宝权便是此种,不过他怨念过重所以比较其他更为凶险。这类游尸队伍一律会于出发前换上统一练雀服,且量身定做,皆为新服。你看这队伍中其余游尸皆是衣着整齐且不难辩出上头纹路乃为新制,唯独它,袖口与裤脚处因破烂短了一截。” 李秀色远远瞧着,见果然如这厮所说,那僵尸身上练雀服的褶皱丝毫不像是新换的,更像是已经随身许久了。眼下夜色昏暗,若非格外单独注意,一时确实难以觉察。 她刚想说些什么,却见那个僵尸又悄然朝前移了一位。同样,被它超过的游尸也变得干瘪起来。 李秀色终于反应了过来,惊恐猜测道:“它、它好像是在……” 广陵王世子眯起眼睛,在旁冷冷接口:“这畜生在吸食其余游尸的精气。” 与此同时,道长已于前排收拾好了那些摔倒的游尸,让它们竖成了两排,活像是军中队伍一般站得整齐。 这道长年岁不大,也不过二十上下的模样,模样生得有些憨厚,大抵是先前有些动乱,此时此刻正自前向后给游尸数起了数,一边数一边将后方单独队列的游尸也并称了两排:“两、四、六、八……” “十、十十十二、十四……二十、二二二十二……” “二十八……三三三十……三十二……” “三十十三、三十四……三十五。” 等下,三十五? 他站在最后一个游尸面前,脚步骤然停下,像是奇怪挠了挠头:“怎怎、怎还多了一个?” 莫非是数错了? 道长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又打算从后再往前反数回去,数到第五个时,视线这才落在那厮袖口的撕裂处,有些一愣。 “你……不不对!” 他惊呼抬头时,便听“咔嚓”一声,面前那一个僵尸头硬邦邦地扭转过来,脑门上的“符箓”几乎于瞬间化为水汽,骤然露出底下那双沟壑皱纹的脸,与面上一双死白发灰、毫无生气的眼珠子。 下一瞬,獠牙猛然一伸,伴着“哧”一声响,尖长发黄的指尖倏地朝他抓来。 道长心头大跳,当即侧身躲过,手中拂尘回挡,怒道:“岂岂岂岂有此理!竟还还还有个神不知鬼不觉混进队中来的!” 那僵尸动作极快,自队伍中跳出,两爪交错变换向道长袭来。它身上阴气极重,与队伍中其余游尸截然不同,道长只躲了几招便忽觉有些吃力,暗道这厮有些灵敏过分。 他抬手掏符挥去,却见那僵尸伸掌一爪,符咒便于他手下撕碎。道长眉头轻皱,跃起时拂尘自上而下击,不想这僵尸如会瞬移一般,竟于眨眼间便飘至了别处,而后尖爪死死朝他劈来。 道长心头一跳,再抬拂尘于前,却不想此僵尸竟力大无穷,也不惧拂尘桃木之力,竟直接“啪!”一声将那尘柄劈成了两截,柄间桃木剑应声落下,稳稳落于道长手心。 他后一翻滚,半跪于地面,手握桃木剑,只觉惊心动魄。 这并非是普通的游尸,它周遭所布之邪气,与寻常无论何种僵尸而言都过于特殊,至少他于观中从未见过。 他欲起身,却忽觉腕间吃痛,想来是这僵尸劈拂尘时气力过大,震伤了他。这僵尸此刻却并未再向前,而是看他一眼后,转身跳回了尸队前,将面孔对准了其中一具尸。 二者之间飘然浮起一丝绿气,如同仙人渡气一般,由队伍中的游尸鼻尖如丝线缕缕过渡至了此僵尸口中。 僵尸猛一吸气,还待更多,却不知从何处忽然从天而降一柄长剑,径直将它与游尸前的绿气牢牢斩断。 “还没吸够?”它身后响起一道讥讽声线:“没完没了了?” 僵尸抬眼,似乎大怒,骤然转身,面前那人一身牡丹银线锦袍,正似笑非笑盯着它:“这般贪得无厌,怎么说都得把你嘴砍了。” 道长于一步远处,有些意外地看着那握剑对着僵尸的小郎君,见他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还未来得及惊讶,旁边又跑来一个披着乳白色大氅的小娘子,直冲他身旁,搀扶他道:“道长,你没事罢?” * 阴山道观中除却上香做法者并无女子,这道长大抵也是头一回被女子贴近,一时大窘,慌忙抽开手道:“无无无碍。姑娘是?” “这不重要。”李秀色忙道:“我与世子方才便想相助,只是世子想瞧瞧那东西能耐几何,所以才出手晚了一些,委实抱歉。” “不不、不必说歉。”道长感恩道:“多多谢两位了。僵、僵尸凶险,二位当当当心!” 李秀色觉察到这厮说话似乎有点吃力,点了点头,没再说其他,扭头时瞧见那僵尸已与颜元今缠斗起来,忙掏出小剑上去帮忙。 这僵尸动作快,广陵王世子比它更快,他似乎并不急着出手,今今剑格挡于利爪之间时,细细观察起这东西来。 肤色死白,眼部□□,唇黑牙黄,面上满是筋络纹路,似乎看上去与寻常僵尸并无差别。但它此刻的气场天差地别,动作灵敏,气息诡变,有如邪物化身一般。更重要的是会吸食同类精气,大大增强自身,这当真称得上是罕见。 他打量着道:“这畜生的衣服……” “也也也乃我阴山观中所制!”不远处的道长上前持桃木剑相助,一面道:“赶尸所用之衣料为观观观中特有,也唯有尸队得以换上。它身上所穿虽破破旧有损,但我可以确定,这个僵尸虽然怪邪而且并并非我今日队中之一,但它它它也定是从其他赶尸队中而来的!” 说话时忽见那僵尸周遭生起一团橙色烟气,不知是因为伤不到颜元今令它有些烦了,还是因为这道士口吃让它有些烦了,狠狠一震,烟气骤然炸开,震得道长连连后退,李秀色也险些摔在一旁,好在于烟雾中被颜元今一拦:“当心。” 队中游尸并无腐恶臭气,但这僵尸炸出的烟气却委实熏人,李秀色捂着鼻子道:“多谢世子,你没事罢?” “没事。”颜元今皱眉,他一向矜贵,想来也是这味道有些难忍。 道长起身摆阵:“可恶!这这东西竟这、这般厉害!” 他掏笔画符,以桃木剑挑至半空,厉声道:“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四壁无间阵……” 咒语还未念完,连阵法光圈都还未显现,却见那僵尸竟骤然一瞬飘至了他眼前,抬掌尖甲便对着他的桃木剑一刺,先前所画之符眨眼间化为齑粉。 “它它、它居然不惧阵!” 话音落,右侧今今剑飞来,直刺僵尸脖间,几乎穿透而出。 但僵尸却只是“哧!”了一声,竟并未倒下,而是转头要去抓剑,今今剑倒也灵巧,剑身绕了一圈,回头时齐齐斩断这僵一排长甲,又稳稳落回广陵王世子手中。 “是它太强你太弱。”颜元今似乎压根懒得给那笨道士眼神:“我瞧这畜生功力妖邪,上天入地有如飞僵,却又绝不是普通飞僵。狡猾万分,且精力过于旺盛,颇有不死不休之感,不像是因什么怨气而成……倒更像是人为炼化的。” 人为炼化?道长大惊:“阁下是是是说,这这这是练尸?那那那可是禁术啊!” 小郎君没搭理他,目光只看着那僵尸,见它断甲骤然又伸长,脖间被今今剑刺破的血口又很快被腐肉凝结。 他冷嗤:“还当真是杀也杀不死。” 道长在旁也盯着那僵尸容貌装扮,忽似恍然大悟,惊呼道:“先前道道道清大师兄赶尸失踪,再再见时已不知为何负伤变僵,他他他所赶的那一队游尸也消消失不见了……这一具,这一具想来就是从他他他的尸队中逃出来的!不不不——或许不是逃,是是被人夺去用禁术练尸了!” 这一点颜元今早便知道,当日卫祁在也曾和他提起。他目光落至今今剑上,见剑身处紧贴着一根细小银针。这是他方才故意穿喉时吸附住的,这僵尸体内果然有针灸蛊毒之物,且应当还不止一处。 沉吟间,却听李秀色道:“你们快看!它竟还在吸食其他游尸!” 定睛望去,果然见空中又飘起丝丝缕缕绿气,自几个游尸鼻间而出,那僵尸离它们远远,也能齐入它口中。 “好家伙!”道长像是见了鬼:“它它它一边打着架还能一边吸□□力,这、这谁能打得过它!” 颜元今却是啧一声,袖口滑出铜钱链,将那绿气一一打散,只是散后却又再次聚齐,令他忽然有些不耐烦起来,铜钱链用力一挥,将那僵尸一圈又一圈飞速缠绕。广陵王世子的东西到底有用,此僵虽不惧桃木,但铜钱近身却有了效果,似能感受到灼烧之痛,干朽肉皮伴着铜钱剜过之处发出“刺啦”声响与星点火光,令它嘶叫出声。 僵尸虽吃痛却俨然愈发震怒,它虽在叫吼,那绿气却还在远远聚去它体内,它尸气大增,身躯狠狠一挣,铜钱链发出“叮当”颤抖的剧烈响动,轰然一声,竟直接被它震了开来。 铜钱链受力收回,狠狠震于颜元今臂间,让他忍不住皱了下眉。 那僵尸趁机飞到广陵王世子跟前,尖甲伸长数倍,它动作委实太快,几乎是于刹那间,便对着广陵王世子那臂间一刺。李秀色见状大呼一声:“小心!”,连忙由手中一齐飞出桃木与枣木两把小剑,将将打在僵尸腕间,令它动作一偏。 道长也赶忙上前,正欲追击,却见那僵尸忽然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似的,犹如感知某种召唤,原地一顿后,竟是直接脚尖一点,飞至一旁高墙之上,而后眨眼之间,便朝着远处渐隐于黑暗之中,消失不见了。 李秀色连忙跑至颜元今身旁:“世子,你没事吧?” 颜元今看她着急,便将右臂朝后一放,面上笑道:“本世子像是这么容易能受伤的?” 李秀色将信将疑,方才那僵尸动作太快,她确实没有看清,眼下见这世子神色无恙,不像是有什么事,这才放下心来。 道长似也知无法擅追,朝着那僵尸消失处望了眼,这才赶忙回头道:“这位兄台可可有受伤?” 广陵王世子没答,只是转头看向身后那群游尸,一大半站着,另有一小半已经倒在了原地,身子似只剩下了□□的骷髅,连外穿的练雀服都支撑不住,空荡扭歪地盖在上面。 李秀色忍不住惊道:“原先它们只是有一点干瘪,没想到才过去这么点功夫,竟成骷髅了!” “那畜畜畜生简直是造孽啊!”道长在旁边一脸痛心:“这让它们与挫骨扬灰有何差别,精气被吸无无所蕴养,即便入棺,恐怕也、也难寻来世!” 说完,却忽听身旁方才还鼎力相助的小郎君哂道:“那也正好,省的本世子亲自动手了。” 道长:? 李秀色恨不得捂上那厮气死人不偿命的嘴,连忙对着道长摆摆手:“不不不是,他并非是那个意思。” 但道长还是一脸震惊:“这、这位兄台,你这话是是什么意思!阴山观赶赶尸素来是为了让这这些从四处捉来的化尸之人入土归、归家,落、落叶归根,行的是天道伦常,人、人间大善,变僵尸又非他们自、自愿,你怎怎能口出此言!” 他这一番话说得委实磕磕绊绊,听得李秀色都冷汗直流,广陵王世子便更是不愿意听,嫌弃道:“说的什么。” “……” 口吃道长更是大惊,正要说什么,却听一旁的小娘子急忙道:“道道长息怒!我们家世子素来是刀子嘴豆腐心的,他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这不是没做嘛。方才不还救了您来着?若非世子帮忙,这些游尸只怕要遭殃的更多。” 她这说的倒是真的,这道长也并非无礼之人,思来想去还是道:“那还是要要多谢这位娘子,也尤其多谢这、这位世……” 话没说完,却是愣了,好似将将才反应过来:“世子?” 李秀色心说我说了这么多遍你才听到?她点头道:“正是,这位便是当今广陵王府的世子颜元今,我呢,叫做李秀色,你唤我李娘子便好。敢问道长怎么称呼?” 口吃道长害羞地摸摸头:“我我没有姓名,只有师傅给我取了个法号,师傅说我嘴巴不大灵光,希望做事能、能机灵点,所以唤做道灵。” 颜元今在旁懒洋洋地点了下头:“看来取劳什子道号也没半点用。” “……”李秀色连忙瞪他一眼。 瞧见小娘子的目光,广陵王世子只觉得好笑,心说一句“还真是长本事”,但到底还是乖乖闭上了那张欠扁的嘴。 李秀色道:“原来是道灵道长!那你可认得卫道长?” “自、自然认得!”道灵点头:“道、道机虽与我非出同个师傅,但我二人的师尊乃为一、一人,所以他也算得上是我的师弟了。” 原来又是卫道长的一位同门师兄!李秀色忙笑道:“那可太巧了,我与世子都是卫道长的友人,关系可好啦!” 道灵“哦哦”了两声,对这笑得甜甜的小娘子所说的话深信不疑,但到底心中还是有些打鼓,毕竟她旁边的这位广陵王世子他虽然过去从未见过,但到底有所耳闻,以传闻中那世子的脾性,也难怪方才他会说出那番话来了。 李秀色续道:“道长,你队伍中为何会多出一位僵尸来?你这一路都未曾发觉么?” 道灵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我本就蠢笨,在一众师兄弟中是最慢开窍的,功力也远、远远不足。观中那些捉、捉僵的事师傅也很少吩咐我做,唯有赶尸最为简、简单,这些尸都是已作过法的,又贴了符,我一人便、便可驾驭。” “几、几年前我便赶过一次,此事应当算是轻、轻松的。可没曾想,竟、竟然出了这种事。”道灵一脸自责:“这只僵行踪过、过于诡秘,想来应当是早就悄悄跟在了我队伍后面,它看样子起初并不是想伤人,只是想趁、趁我不备,将队中游尸的精气吸光。” 又道:“若非方才有僵尸莫、莫名其妙倒了,我还不知要、要何时才能发现!” 没曾想那骚包还阴差阳错帮了个正忙!李秀色忽然觉得有些心虚,吐了吐舌头,连忙追问道:“那道长,你们每回都是于半夜赶尸吗?为何不走山间路,要自城中而过?” 道灵点头:“游尸怕、怕光,只能夜、夜晚出行。至于第二点,是、是因为这是阴山观的规矩,下、下山后,要先用送行酒将这些游尸泼了,再、再走城路出城。” “送行酒?” 道灵点头:“是、是的。那是前朝起便有的惯例,有朝官在山下拿、拿酒水洒尸身,寓意沾染天恩;走城路也是为了让它们若有转世,可、可凭酒气寻回,不忘皇城恩惠。” 什么破规矩。李秀色听了半天总算懂了,又道:“道长,那今夜赶尸,就只有你一位吗?” “阴山观赶尸,素、素来都只有一人的。” 李秀色忍不住道:“可是道长,卫道长曾说,他师兄道清便是赶尸时出了事,他师兄道行颇高,都能遇险,你……”她好心地止住话头,换句话道:“我意思是,你们观中为何还是只派一人?这么多尸,又夜长路远,还曾有人出过事,就不会再多施加些人手么?” “不会的。”道灵诚实道:“师傅说了,这是规矩。” “……” 这下连广陵王世子都觉得好笑起来,在旁边嗤了一声,并未发表任何意见,但那讥诮的眼神仿佛在说“看罢,本世子早便说了,那观里的臭道士都是一群腐朽不通的蠢材”。 道灵继续道:“不过说到道清师兄,我、我也确实难以想明白,他那么厉害,怎的还会、会出事?” 李秀色看着周遭那些倒下的游尸,随手掀开其中一个符咒,果然见它还是骷髅状,并无任何反应。她脑中忽然灵光一现,道:“道长,你瞧这些游尸,它们本来也算是有点小本事,可是遭那僵尸迫害后,即便被揭了符,也再无尸力伤人。那道清师兄……会不会也是如此?” 道灵道:“李娘子此、此话何意?” “意思是,我们都晓得道清道长很是厉害,可他到底还是出了事。有没有可能,在他争斗之前,就已在无意中遭遇了什么事,如同这些游尸在悄无声息之间被吸了精气一样,变得不厉害了?” 此言一出,道灵一愣,似乎反应了过来:“你是说,师、师兄赶尸前,被人暗、暗中动了手脚?” 李秀色打哈哈道:“我也只是猜测。” 她想了想又问:“道灵道长,你说送行酒乃朝官所洒,你可认得是哪个官?” 道灵摇了摇头:“不、不认得。我只知道每回都、都不一样的。” 两人交流半晌,广陵王世子尽收眼底,这小娘子倒是很有耐心,饶是道灵说话让他听得都有些不耐烦了,她还是一脸笑意,甚至还有些相谈甚欢的意思。 李秀色神采中透着一股聪明机灵,目光也无比狡黠光亮,颜元今看时不自觉勾起唇角,却忽然发现她的脸色有些异样的潮红。 他眉头轻轻一皱,开口道:“差不多了。” 李秀色此刻已经从方才的讨论变成了一个劲的叮嘱“道长您之后一定要当心”,而道灵也从感谢变成了脸皱成苦瓜“这两天暂时走不了了,惨了一会还得先回观中领罚”,两人听广陵王世子这么一打岔,这才扭过头来:“啊?” 颜元今连个眼神都没给那道士,上前用今今剑柄头处敲了敲小娘子的头,几乎是将她拎着走:“这么晚还不回家?你聊不完了?” 第159章 春梦 眼瞧着道灵还愣在原地一副没反应过来的神情, 小娘子的步子一面被世子踉跄地带着,一面还不忘回头朝那小道长依依不舍地挥手:“道长放心,那东西应当不会再度回来!恕我眼下还有事, 不能相助你——” 道灵瞧见这世子拎着小娘子步子这么快, 想来两人应当是有些急事, 便忙贴心地也挥手回去:“李娘子放、放心罢!这些游尸我一人便、便可收拾好,带、带回观中的!” 李秀色点了点头,看起来像是与这口吃道长关系很好的样子似的,大声道:“好好好!道长加油!等我忙完了就去看你……” 话还没说完,广陵王世子看上去已是烦不胜烦似的, 直接抬脚一踮,揽着小娘子便越过了高墙, 与那道士彻底隔开, 稳稳落在了小桃花背上。 李秀色话都憋回了肚子, 终于忍不住抗议:“世子, 你这么急做什么?” 颜元今冷笑:“本世子还没先问问你,你同他哪来这么多的话讲?” 这厮怎么又这么一副旁人欠了他八百两银子的模样。李秀色想也不想道:“我与道灵道长一见如故,多讲几句话怎么了?世子不会这都要管罢?” 广陵王世子似乎有些气笑,正要说些什么,眉头却忽然一皱,像是有些吃痛,目光下意识落在了自己右臂上。 李秀色坐在前头,自然没有看到他微变的表情, 只听他沉默半晌后道:“本世子不过问问, 你凶什么?” “……” 不是,到底是谁凶?她凶吗? 李秀色莫名其妙地被他这一句带得有些理亏,忍不住道:“我与道灵道长交朋友, 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打算?颜元今不知这紫瓜在自己琢磨些什么,问道:“什么打算?” 李秀色却摇了摇头,想着那是自己要解决的事,便说了句“没什么”,又道:“总之是正好有求于他罢了。” 广陵王世子见状,便也没有多问,只是驾着小桃花,忽然道:“都中常有至阴时相女子被掳走出事,虽不知是何人所为,但你的处境必然也很危险。今后我会让福冬继续于暗中保护着你。这几天是我疏忽,派他处理了些旁的,才导致你这边出了事。” 又道:“我忘了你身上有伤,方才瞧见你面色泛红,想来是累着了。”他低声道:“今夜不该带你出来的。” 李秀色一愣,原来他是觉得自己累了才急着要走的。听出他语气中掺了些自责,还将自己受伤的事揽在了自己身上,她下意识便道:“这与世子无关。我的伤早也无大碍了。” 想了想,又补充道:“况且今晚月色确实很好,世子带我出来玩,我们还救了人,我很开心。”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非要补上这半句,只知道自己确然说的是真心话,绝对不是为了哄他才说的。 听到这话,颜元今似乎滞了下,握缰绳的手顿了顿,下意识偏头看了眼被大氅包裹住的她的侧脸。 “那便好。”他道。 * 回府时,天中星子都没了几颗,月色也没之前的亮了。 小蚕靠在后门上险些都要睡着了,才瞧见李秀色回来,她险些吓死:“小姐,你何处去啦!” 李秀色自动在脑中略去了广陵王世子对赶尸队的恶作剧,想了想道:“行侠仗义去了。” 小蚕听得一愣一愣,伸脖子朝门外望,却见除了自家小姐外再没有旁人身影,还在奇怪,却听小姐道:“别看了,就我一个。” 小蚕打量小姐表情,见她面色红润,没有半点不适或不快,倒像是心情不错似的。这还是这些时日小蚕第一次见到小姐和世子单独在一块后,回来面上这么高兴的,连她自己应当都没注意到。 回想之前在院中广陵王世子的那一记踹门和莫名紧张的气氛,这小婢女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来,想了想,还是问道:“小姐,世子没把你怎么样罢?” 李秀色有些莫名:“什么?” 小蚕连忙看着那倒下的房门,一脸心有余悸:“我还以为世子爷因爱生恨,要活像拆了这扇门似的,把小姐你也拆了呢。” 李秀色直接听得把脚崴了一下,好笑道:“想什么呢。” 小蚕连忙搀住她,嘿嘿道:“顾家那位小少爷给你寄来的有个话本子,叫做《霸道王爷爱上妻》里便是这么写的。” 李秀色闻言忍不住唇角一抽,顾夕离开时说过会给她时常写信,早前他的信确实收到了封,没想到除了信,还多了几册新鲜的话本子,说是知道她喜欢,专门为她新淘来的,不过李秀色最近都没什么时间看,倒被这小妮子捷足先登了。 “不对,”李秀色忽然道:“小蚕,你不是不认识字?” “是呀小姐,”小蚕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扭捏道:“但是柴房的壮壮哥认得,我让他读给我听的。” “……” 好一句壮壮哥。这又是从哪冒出来的?还有,这东西也能读? 李秀色听着忽然有些头晕,忍不住好言相劝道:“小蚕,那些都是少儿不宜的东西,不是什么好的,你小小年纪,还是不要看太多……”说完便进了屋,前脚还在教育旁人,后脚实在心痒难耐,话锋一转,清清嗓子道:“那什么,话本子在哪?拿来给我瞧瞧。” * 除了小蚕,陈皮也觉得自家主子今晚貌似心情不错。 出去时还风风火火,回来时不仅亲自绑了小桃花,优游不迫地摸了下它头,还吩咐人特意给它加了半捆粮草。 陈皮心里实在摸不准,莫非他情报有误,李家三娘子没出什么事?可没出事主子怎的出去了这么久?还是说李小娘子这一出直接没了,然后主子直接疯了? 他心中七上八下,远远迎上去道:“主子,您可也回来了,李娘子眼下可好?” “好得很。” 这语气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寻常主子阴阳怪气时也兴说“好得很”,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陈皮罕见没分辨出,只得在旁乖乖闭了嘴,不敢造次乱猜,只闷头跟着主子一路进了栖玉轩。 没想到甫一进去,便听得广陵王世子道:“把人都给我清出去。” 陈皮心中一惊,抬起头来,恰见到自家主子变了红的双眼。 “主子!”他惊呼道:“您受伤了?!” 颜元今拧眉:“你想让全院都听见?” 陈皮连忙捂嘴,先不问其他,赶忙先去清理了下院中,一切妥当万无一失后,方才进了屋中。广陵王世子此刻正坐于桌边,轻皱起眉头,方才在外头天黑看不清楚,原来他面上已有些失了血色,右袖掀了起来,露出内里白皙臂膀上两道红印,红印上还有五个漆黑的爪口,口上冒着丝丝绿气,还盈盈掺着血。 颜元今将随身的药瓶丢去一旁,头也未抬道:“愣着做什么?” 陈皮赶忙扑进去给世子上药,他长至这么大,何曾见过主子身上有过这么大的伤口,忍不住嚎道:“我的天老爷!主子!您怎的受了这么重的伤!是谁伤的你?!” 他合理猜测道:“该不会是李三娘子吧!她化成僵尸了?” 又大哭:“就是看不上主子你,也不能痛下杀手啊!” “……” 话音刚落,脑门便被狠狠拍了一记。 广陵王世子气得不轻:“这么会说,把你发卖给戏台子唱戏去算了?” 陈皮疼也不躲,拿着药瓶小心翼翼在主子伤口处一点一点抹上,他自小跟着主子长大,知晓主子惯来是能忍的,想来受了这么大的伤,必定也未吭过一声。说不定为了不让旁人担心,甚至可能都没被人知晓,只自己撑着回来。他心中不免有些心酸,小声道:“主子,您长大后,小的就基本怎么见您受过伤了。” 颜元今被他说得也不禁仔细回想了一下,他受伤确实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微乎其微。从前他极少失手,许是也厌恶眼睛变色无法自控,所以一般也都会竭力避免。但这半年来已经伤了好几回,尤其方才巷中被这僵尸伤的,着实可见它厉害。 况且今日所见也不过是当日那道清赶尸队伍中被抢走的其中之一,经炼化后便这般难斗,不敢想如若全数尽出,这世间能有几人能敌,只怕整座都城都要被它们掀了。 正想着,伤口处一痛,是陈皮不小心下手重了:“对不住主子!” 颜元今倒也没恼。 他盯着自己的伤口,忽然开口道:“派人去帮我查查,宫中派过哪些朝官给阴山观赶尸泼酒。”顿了顿:“尤其注意几月前的那一回。” 陈皮道:“是。” 广陵王世子又道:“再找人时刻盯着谢寅。” “是。”陈皮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主子,说到那谢小公爷,小的之前忘了说,昨日在街上碰见了谢公子的妹妹,那谢二小姐还托我问您的好来着。” 颜元今浑不在意:“知道了。” 半晌瞧见面前小厮一脸的欲言又止,便掀了下眼皮:“还有话说?” 陈皮道:“主子,小的是在想,您既然要查谢小公爷,查谢家,何不干脆顺水推舟同那谢娘子打好关系?那小娘子可是喜欢您喜欢得紧,对您好得很,三天两头差人来打听。听说谢小公爷对这妹妹宠得很,您要是稍微给她那么几个眼神,再旁敲侧击问问,没准她便什么都给您说了。” 颜元今眉梢稍微抬了下,他像是有些气笑了:“陈皮,你活腻了直说,你几时见过我用这种腌臢法子?利用起小娘子来了?” 陈皮到底没胆子再大声说了,换成小声嘟囔:“这话说的,过去也不是没少见您利用过旁人,就说顾大少爷那次……” “什么?” 陈皮立马摇头:“没什么!主子说的对!查案子而已,何苦要牺牲自己色相!” 颜元今:“……” 广陵王世子眼瞧着自家小厮,忽然又想起什么,慢条斯理问道:“说起来,我倒是记起来一个事,陈皮,你同李秀色说,我给乔吟送过琴?” “是的!”陈皮答得也算快,这事怎么叫主子晓得了? 颜元今道:“怎么说的?” “也没怎么说,”陈皮露出微笑:“就是那回李娘子好奇您要枣木做什么,我就告诉李娘子,许是要送给乔娘子吧!还说我家主子可不是对谁都这么好的,也就都中娘子榜上第一大美人乔娘子有这个待遇,曾让我主子费心竭力大费周章劳心苦思呕心沥血地送了一把上等好琴,旁人您看都不带看一眼!” 颜元今:……? 其实陈皮早已经记不得自己当初是怎么跟李娘子怎么说的了,没准只是随口一提,但他惯会信口胡来,想着夸张一番邀个功,眼巴巴道:“怎么样主子,李娘子是不是因为这个跟乔娘子吃味了?我就知道!这小娘子若是心中有你,必定是会吃飞醋的,倘若连这都不吃味,那才是心中没你呢!” 广陵王世子默了一默。 半晌,黑着脸开口道:“……你闭嘴吧。” 陈皮殊不知自己靠着旧日主仆情谊艰难地躲过了一场血光之灾,他帮颜元今包扎着,还在滔滔不绝:“主子,要我说,您就该想办法让小娘子吃个味试试。您瞧瞧您,仪表堂堂,风流倜傥!我是不信您对她一点魅力都没有的,想来不激她一下,她永远开不了窍!” 颜元今倒是习惯这小厮拍马屁,未置可否,也没应下。不过好像当真认真想了下这个事,开口道:“怎么激?” 陈皮想出一个好点子:“比方说那个谢二小姐!” “……闭嘴吧。” 颜元今有骨气的很,他确实很想让那紫瓜在意自己,也确实不满她今夜提起琴那档子事半点吃味都没有,但也不能做这档子不入流的事,当他广陵王世子什么人了? 陈皮包扎完道:“主子,您右臂伤口有些深,这几日无法再练剑行功。虽僵气对您无用,但瞧这怕是要好些天才可散尽,且也不知您眼睛颜色要多久才可正常,需得便先在府中歇着。” “知道了。”广陵王世子点了下头,忽然道:“这件事不必同旁人多说。” 陈皮方要应声,听到这声“旁人”,下意识问:“包括李娘子吗?” “尤其是她。” 颜元今道:“我最不喜麻烦,她自己有伤,不必替我分心。” 陈皮听话地应了下来,心中却道,主子还当真是嘴硬,明明是怕人家担心,还装作怕麻烦。又心想,除了嘴硬还有些矛盾,且不说不愿意听他的那些个点子便罢了,明明想让人家在意,偏偏又不习惯把伤口揭给人看,换做是旁人,朝那一躺一歪,装个虚弱,不就把小娘子的虚怀温暖骗到手了? 唉!主子这方面还真是有些笨,还不如他呢! * 那边厢,李秀色后半夜睡得很不安稳。 她本来看话本看得津津有味,实在不想睡觉,是小蚕着实看不下去了给夺去才逼她阖上了眼。 李秀色倒是很快入了梦,就是这个梦委实有些吓人,从头到尾都是她与颜元今那厮一起角色扮演,他是王爷,而她是不喜王爷却无奈嫁入王府的妃子。 她梗着脖子硬气大喊:“我就是不喜欢你!” 他“啪”一下把门踹了,大喊:“笑话,由不得你!我拆得了门,便拆得了你!” 然后天旋地转,直接将她扔去了床上,还三下五除二,把两人衣裳撕了。 紧接着便是些强取豪夺、羞耻难忍的桥段,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看话本子看得太认真,还是她想象力太足,醒来时总觉得浑身都有虫子在爬。饶是拍了自己脸蛋半天,也忘不掉梦里他贴在她脖间啃噬舔*弄的气息。 仿佛一切都跟真的似的。 他捏住她下巴,像话本子里写的一样如何看着她,漆黑的眸子犹如火烧,让她挣脱不开,痛感和快感并存。 俯下身来是灵巧的舌头,顺着她衣领向下滑的如蛇般滑腻的手,肌肤相亲之间彼此的滚烫,和他一点一点亲下来的唇。 以及他摁住她后脑勺,让她动弹不得地,在某一刻停驻在她耳边轻声地唤了句:“色色。” “……” 李秀色人都麻了。 古代人写话本写得还真精彩精细哈。 小蚕一大早就听见自家小姐在房内哀嚎,许是因为那门是勉强撑着的,有些缝隙,所以有点什么声音比往日清晰多了,连忙奔进去道:“小姐,你怎么了?!” 李秀色一脸魂不守舍:“没什么事。” 小蚕:? “就是做了个春梦而已,”她家小姐似乎有些想死,又有些想死就死个痛快的意思,更像是疯了,补充道:“和广陵王世子。” 第160章 罚跪 那一日, 李秀色走路都有些打飘儿。 小蚕瞅着自家小姐一脸心事重重,终于忍不住凑上前去劝抚,胡乱用词道:“小姐, 您别再想了, 那只是个梦, 您又不是当真将广陵王世子给玷污了。” 李秀色:? 见自家小姐面如死灰回了屋,小蚕又在门外头道:“小姐,你便放心罢!这一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定会给您保守住,连壮壮哥我也没讲过呢!定不会让世子知晓的!” 话音刚落, 便听院中墙边一阵动静,抬头看去, 却是有人翻到了墙上, 嘴里还小声招呼她:“啥?让我主子知晓什么?” 小蚕吓了一跳, 还没惊呼出来, 便见那人手脚麻利地跳了下来,上前去捂她的嘴。小婢女险些给他当賊敲了,定睛一瞧,才发现面前人皮相不错且眼熟,原是广陵王府那一位世子贴身的小厮。 陈皮一脸笑眯眯的:“你家小姐在么?我家主子叫我送个门来。” 小蚕瞪大了眼:“李府虽比不上王府,但这好歹是闺秀院里,小哥怎好兀自便闯进来?” 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小厮,陈皮自当是跟自家主子学的。 他在下人堆里也是傲气惯了, 但许是因为面前是李三娘子的人, 便还挂着一张笑脸,解释道:“我这不是怕敲后门时引来旁人,给李娘子惹麻烦, 只好先进来打声招呼了。门就在外边,人也等在外头呢,没人瞧见,装完便走。” 小蚕本还想给他理论,不知为何忽然间便想起自家小姐那惊世骇俗的梦,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心虚来,想着左右门确实是被世子殿下拆了,赔一个也无妨,倒真乖乖去开后门了。 李秀色没在屋里多久,就见着有两人规矩地抬了块板子旁人无人地在她门口“砰砰啪啪”捣鼓了起来。 倒是毕恭毕敬,期间未敢朝屋里看去一眼。 她过去门边,正见着一张谄媚的嘴脸:“李娘子!您且歇着罢,这儿有我看着呢。” 说完,又递了瓶模样精致的药来:“这是主子叫我送来的养珍丸,说是对您之前的伤口有祛疤用,还可补一补气血。” 又道:“这可是上月宫中来的,整个胤都城都没有几瓶。” 李秀色没说话,朝那门板看去,见门色赤红中又泛着微微泛着紫,镂空处雕着几朵紫罗兰花样,门面如缎子般泛着光泽。另有白玉点缀,精致透风,透着与她房间格格不入的贵气。只听陈皮又介绍道:“这是主子找人连夜替李娘子打的,用的是最最上乘的百年紫檀香木。” 这小厮俨然操碎了心,好不声情并茂:“主子对李娘子可真上心!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鱼水深情情深似海海枯石烂哪!你们说是不是?” 两个换门的工人齐声:“是!” 李秀色:“……” 李秀色活像见了鬼:“那什么……” 陈皮:“娘子吩咐!” 李秀色说不出来了,她眼下瞧着陈皮,便不由自主想到他主子,想到他主子,心中顿时又开始哀嚎起来。 她本想着说叫你家主子不必这般大费周章,但那门早已手脚麻利地装了一半了,像是生怕她拒绝似的。只好清清嗓子,话锋一转道:“……没事,替我多谢世子。” 说实话,李秀色以前也并非未看过那种故事,可却真真是十几年来头一回做那般荒唐离谱的梦来。梦便梦了罢,从前只听男子好色,哪条律法不准小姑娘做春梦了? 但是好死不死,怎么能偏偏梦见是那骚包? 李秀色一来觉得自己胆大包天;二来痛恨自己饥不择食;三来迅速找好理由,想着定是一夜与那骚包孤男寡女相处过久,换做旁的阿猫阿狗也是一样的,紧接着看了话本,话本里那王爷性格恶劣确实与她心中的广陵王世子有几分相像,最后最后,颜元今的皮囊确实有些过分得好,很难不影响人梦中定力,于是她便这么顺理成章了。 饶是想明白了,小娘子的脸色还是不大好,烫得像火烧,大有几分心虚在。不行,以后见着颜元今都得绕道走,好在他今天没来。 还在思忖着,忽又听小蚕从不远处后门跑了回来,手里拿这个青瓷小瓶,递上前来道:“小姐,这是方才谢小公爷差人自后门给您送来的,说是上好的药材,可补气血,还可祛疤。又说本是昨夜便要送的,但忙于公务,未来得及。” 没等李秀色回话,陈皮倒先怪叫了起来:“谁?” 他直接不客气地自小婢女手里拿过瓶子,打开朝内看看,正瞅见几粒红色的药丸。 坏了,也是养珍丸。 宫中赐物,想来国公府得了一份,但怎的也给李娘子拿来了? 这小厮机灵得紧,皇帝不急太监急起来,本着替主子争口气的心思,忙道:“李娘子!我家主子送的比这管用多了,必要先用主子给的那个。”又睁眼说瞎话道:“你瞧谢小公爷送的,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东西。” “……” 说话间,那门已装好了,陈皮也不等人反应,带着人没一会儿便跑了,边跑边嚎:“走快些,我要抓紧回去禀告主子,出大事了!主子啊啊啊——” “……” 李秀色主仆两人看着那小厮疯了似地跑出去,不约而同地抽了下唇角。 小蚕回神看了眼门口:“小姐,世子送的这门可真好看。” 李秀色眼皮跳了跳,如临大敌道:“不许提他。” * 陈皮走后许久,小蚕进屋里来时,瞧见屋内的小娘子还正托着腮对着那道门发呆,眉头紧紧皱着,不知在想什么。 小蚕上前支支吾吾唤了声:“小姐。” “怎么了?” “我方才在柴房,听里头的大娘说闲话,说是昨夜有人瞧见乔家老爷于国公府门前同乔娘子起了争执,乔国公似是生了大怒,也不知所为何事,回去后就罚乔娘子跪了佛堂,还找人严加看管,说是乔娘子低头认错方可出来。可听乔府下人说乔娘子就是不服软,连饭都不吃,从昨夜到眼下都还在跪着呢。” 李秀色“唰”一下便坐直了:“乔姐姐和她爹吵,还被罚了?” 见小蚕点头,李秀色脸色登时难看起来。乔吟作为乔国公唯一的女儿,又生得天仙似的人物,自小都是被宠养着长大,能闹到这个地步,叫她爹这般生气,不用想也知道为谁。 她急忙道:“卫道长呢?” 小蚕摇了摇头:“不知道,未听人谈起什么道长。” 李秀色沉吟道:“你托人替我去乔府问问乔姐姐现在情况,若是可以,帮我送张纸条和点心进去。这般倔着怎么行,还绝食,身体不要了?” “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打听到卫道长于何处。”她思忖了下,想起什么道:“对了,替我给阴山观的一位唤做道灵的小道长捎封信问问。” * 道灵收着信时已是第二日了。 阴山观位于山顶,今日天气甚差,通天都冒着寒气,他拆了信童递来的信,方拆开来看,第一眼瞧见落款处“李秀色”三个小字,眉眼顿时弯弯笑起来。他笑容憨厚,瞧见信的内容,神色又变得忧心忡忡。 正苦着脸,一旁一个师兄过来道:“怎么,弄砸了赶尸队伍,师傅罚你蹲半天马步,便愁成这般了?” 道灵言语迟钝,方想说“不是”,那师兄又递过来个食盒,叹口气道:“给思过室那个师弟送去罢,两夜未吃半点东西了,人都该撑不下去。” 道灵拿了食盒朝思过室去,方至门边,便从缝里瞧见一道于蒲团之上跪得笔直的身影。上堂摆满了道经与香烛,两旁染着道家罚跪香,香气袅袅幽幽,有些静寂之感。 道灵方要进去,便听得室内一边传来一声轻叹:“你到如今,还想不明白?” “弟子有错。”卫祁在唇色有些发白,神色却是坚毅:“但心中无愧。” “好一句无愧。”长齐真人抬手捏了炷香,于指尖捻了捻,沉声道:“你可知我为何罚你?” 卫祁在一字一顿:“弟子尚未化俗,便私自动情、动心、动念。” “还有呢?” “擅闯他人府中生事,有损观中声誉。” “那娘子是乔国公之女,官中女儿,世家子弟。管教之人乃其生父,你如何得闯?我深知人皆有七情六念,实为人之本能,但既入道家,你不能约束自己,反倒与人私相授受,叫人一纸告上观中来。你可知如若不是我将那纸拦下,八方真人、六位住持齐齐会审于你,我虽是掌门,也难保你不被落下污名,扫地出门。”长齐似乎长长地叹了口气,花白的胡须在他掌中有些枯涩:“届时……你恐怕连个俗家弟子也做不得。” “弟子知错,甘愿受罚。”卫祁在低声:“但……此事与乔娘子无关,她并非与我私相授受,不得背上此等污名。一切乃弟子主动自愿,恳请师傅言谈之间,勿要殃及于她。” 长齐半晌未作声,而后道:“你可知沾上情爱并非善事,并且有违道心。” 卫祁在没有言语,只是背脊稍稍弯了一些。 他的道心早便乱了。 “当年并非没有人为情爱之事失了本心,不惜做出欺师灭祖之事,甚至私自修炼禁术,最终被逐出观中。莫非你还想步入后尘不成?”长齐话末,音色中还沾染几分自嘲:“阴山观中倒也是尽出奇才。” “你自幼被捡来观中,生养于此,阴山观给予你再生。你于河流之上、襁褓之中时便怀揣着一本道经,天资难得,道骨封存,除却已故的师尊与你那位不着调的度裳师伯,我平生再未见过此般根骨。你师兄虽功法比你高,但他毕竟年长,也已至极限。我深知,唯独是你没有上限……你是为师最得意的弟子。” 长齐静静地看着他,神色于烛火中忽明忽灭,有些悲哀,也有些固执:“道机。你天生,本该便是为道而生的。” * 李府彻夜燃灯。 小蚕急急道:“弄明白了,原是那卫道长与乔娘子前夜于归府路上,在、在离国公府距近之巷,做了些亲昵之事,恰被乔国公归府的马车撞见了。” “说是乔国公险些气得吐血,大骂乔娘子毫无分寸,身为女子还未成亲便同他人亲亲我我。乔娘子不服,只冷声道凭何女子便不能亲亲我我?她想做便做,只要她喜欢。乔国公大怒,还给了乔娘子一巴掌。” 李秀色听得惊心动魄,担心道:“乔姐姐挨打了?” 小蚕点了点头:“说是还要再给一巴掌,却被那道士挡下了。” 李秀色嘴张更大:“卫道长也被打了?” 小蚕道:“乔国公让乔小姐罚跪祠堂,还要她磕头向列祖列宗认错。乔娘子坚决不磕,起先也不跪,说自己无愧祖宗,还说倘若乔国公非要逼她,她立马当着他的面剃发为尼。” “国公便说定是那道士居心叵测招引其女,闹得他府中不得安宁,要告至阴山观,让观中定卫道长的罪。道观戒律森严,乔娘子不愿牵连卫道长,这才跪了祠堂,但头却硬是一个也未磕。” 李秀色着急道:“那李姐姐眼下如何?” “我托人问了乔府,也递了消息,乔娘子回话了,说是叫小姐你别担心,她现在无碍,你送去的东西吃了两口,伤不了性命。还说再过三日便是她的生辰,饶是她爹再怒,定好的宴席她也可以出来,届时同你细说。” 李秀色听着心疼,又道:“卫道长呢?” “卫道长本欲求乔国公莫要责罚乔娘子,愿一人领罪。却直接被乔府轰了出去,又真的被一纸告上阴山观。”小蚕递过去道灵小道长的回信,信上写的磕磕绊绊,却也足够清晰—— “道机师弟于观中自主受罚,禁足下山,不寝不食,不言不语,吾甚为忧心。” 又写:“道机弟挂念乔娘子,愿李娘子多加照应,莫要乔娘子过于委屈。” 最后写: “请转告,道机还俗心意已决,勿怕。” 160-170 第161章 送礼 乔国公府世代功勋袭爵, 如今的国公爷乔桓素有几分傲气在,除了颇有些地位的人家,寻常人都入不得他的眼。 偏偏其女乔吟却不同于其父孤傲脾性, 这位小娘子虽是娘子榜上第一的人物, 却从不自视甚高, 与人交往若是合缘,素来是不看家世样貌。 胤都早有传言,那李家三娘子便是熟知乔娘子这般品性,才不知用何手段趁机巴结上的。 于是此番乔府生辰设宴,便是宾客盈门, 在帖子上的、未邀请的都想着给乔府这位小姐备一份礼,一来想着趁机与国公府攀些交情, 二来听闻乔吟眼下尚无婚约, 又已是嫁娶之岁, 世家子弟有适龄者, 便都动了些脑筋。 李秀色在乔府门前下马车时,李二小姐自身后那辆车上也快速下了来,她穿着白狐毛裘皮披肩,颇有些贵气,一双天生的柳叶眉偏又生出些可人儿的气质来。 未等李秀色进门,便穿过其他宾客,上去便亲切地挽住她的手臂,头顶的步摇晃啊晃, 连带着一双眼里也波光潋滟, 于旁人面前娇滴滴问道:“妹妹怎的不等等我?” 又是这样。上回春宴也是这般,不是要她做陪衬,便是要在外人面前扮演个姐妹情深。 李秀色不动声色把手抽了出来, 笑眯眯道:“我把人带到便好,之后的事便与我无干了,爹也未说还得全程伴着你罢?” 瞧见李秀衣唇角微不可查地僵了一僵,李秀色只故意气她似的眨了眨眼,而后急匆匆地自己先进门了,被乔家的婢女春采一路引过去,才在内院瞧见了今日的那位寿星。 乔吟似正对镜中出神,抬眉时瞧见进来的那道丁香色身影,双眼这才亮了一下:“李妹妹,你来了。” 她今日着一身胭脂色勾金边长裙,头梳高髻,后压三缕珍珠流苏串,不施粉黛也惊为天人的面上精心妆点了一番,眉间还特意画了三瓣花钿,可谓是浑身上下都瞧不出半点受罚过了的痕迹。 李秀色在桌边坐下,打量起她那张赏心悦目的脸,许久方叹气道:“乔姐姐,你消瘦了。” 乔吟道:“说这些做什么,我今日好看吗?” “好看。”李秀色点了下头,无比真心地道:“你今日是全天底下最漂亮的寿星娘子。” 寿星娘子狐狸眼弯了弯,却见面前那个刚刚夸过她的小娘子忽而眼睛一红,像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而问起她道:“乔姐姐,你这样值得吗?” 乔吟没说话。 小娘子又问:“乔姐姐,假如……” 她似乎犹豫了下:“我是说假如。假设天命如此,一切结局早有定数,你做了诸多努力,终究不能得偿所愿,你还会选择这样吗?” 乔吟勾勾唇角,不是很认真地想了想,忽而笑道:“那或许不会罢?” “既然死都偿不了愿,那还争他个什么?这几日跪得我腿都怕要僵了。” 眼前的美人儿语气好似在说个玩笑一般,托起腮来,垂眸看自己另一只手上指甲涂的蔻丹。 她定睛看了会,而后轻轻地掐了掐泛白的指尖:“可我总觉得自己是有希望的。凡事没到头之前,我总想多走几步。起先想着走一步便好了,没忍住便走了一大半,我便又想,那为何不干脆走到头呢?走到头便好了,走到我没力气,兴许这事儿便成了呢。” “再说,”她笑吟吟道:“谁又能知道我与他的结果,到底有没有定数?” 李秀色忽然有些心酸。 她想说可我知道,可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又听乔吟道:“退一步说,即便是上天不尽如意,早在姻缘簿上将我的名字划了,我这般至诚至坚,谁又说不能凭我的努力给自己添上一笔呢?我乔吟素来不信天定,只信自己这一生。” 李秀色心中一时又湿热起来,点了点头道:“说的是。” 她想了想,忙从自己怀中掏出道灵那封信来,道:“乔姐姐,这是卫道长的……” 未等她说完,春采在旁气哄哄道:“李娘子,莫要再提那道士了,我家娘子这几日为他受罚,他却连个影子都未见到。说是情投意合,可凭何只见我家小姐受罪了,他一个大男子,连些责任都不担么?几日未见,怕不是躲在哪逍遥快活去了罢!” 这小婢女倒也伶牙俐齿,一心为自家小姐,言语间便有些激动。 乔吟并未制止她,也并未说什么,只拿过了李秀色递来的信,静静看了看,攥纸的手微动了下,忽而笑了笑:“他也在受罚?” 李秀色忙道:“是的。说是阴山观罚得更狠,掌门盛怒,非但要他跪,还有各种说是后山专门惩人的阵法,美其名曰磨练心志,只要卫道长松口便可过阵,他却半点口未开,硬生生受了。” 春采在旁似乎也愣了愣,但这小丫鬟明显还有些不服气,小声嘟囔道:“这谁知道呢,也不早传个信来……” 乔吟沉默了半晌,眼睫终于动了动,像是为了掩盖情绪,故意道:“罚便罚罢,我又不是没为他跪过。” 又将目光放至信件中的“心意已决”四个字上良久,眼底终于现出了一抹酸涩的、几欲落泪的笑意:“原先我只当他也唯信命,原来也是不肯低头的。” * 宾客到了大半,乔老爷便催人叫女儿去前厅迎女客了。此番生辰宴国公府似乎有意大事铺张,除了乔吟自己邀的一些熟悉或友人,宾客中不乏其他有头有脸的王公贵族或是乔恒看得起的朝中新贵。 乔吟懒得同那些不熟的人虚与委蛇,只带着李秀色同自己一些儿时的玩伴小娘子打了招呼,那些小娘子纷纷献上自己的礼物,一个赛一个的珍贵,多是些珍宝或饰品。乔吟不太在意这些,并未打开来看,只一一谢过,叫春采收了去。 李秀色也赶忙把自己的叫小蚕抱上来,一个裹了粉色宣纸的小木盒,折得整整齐齐,盒外还扎了绳子,打了个似乎想极力掰正、但还是有些歪歪扭扭蝴蝶结。 小蚕在旁边得意介绍道:“乔娘子,这是我家小姐亲自包的,绳结也是她亲手打的呢!” 李秀色也丝毫不谦虚:“乔姐姐,你瞧我这结打得好看吗?” 乔吟违心道:“好看。” 她说着将外头那层宣纸小心翼翼地拆开,叠至一旁。打开盒子,里头放置着一个红蓝色相间的钱袋,上头绣了纹路,绣线针法颇有些青涩,但不难看出是把瑶琴。 小蚕忙又道:“乔娘子,这袋子是小姐在千机楼买的,出自名家,都是上好的料子,但是上头那把琴是我家小姐一针一线亲手绣的。” 说到这,小蚕还有些奇怪起来,小姐以前不爱出门时也不是没亲手做过东西,比如给那高复就做过不少,素来是心灵手巧的。怎的前几日绣这个时好似压根不会用针线似的,还将自己手扎了。 “真好看。” 乔吟果真笑意吟吟的,在那袋子的琴上摸来摸去,她素来不喜什么奇珍异宝,眼下这小娘子亲手做的礼物,倒像是正送至她心尖尖儿上了。 李秀色叹口气道:“可惜就是缺了个挂件。乔姐姐,你瞧这袋子边上,原是可以挂个挂饰的。但我挑了许久,也挑不着合适的。我回头再给你找个配饰挂上。” “这样便已经很好了,我欢喜得不得了。”乔吟宝贝地揣进怀里道:“你怎知我不喜戴香囊或玉坠,出门就只喜装个钱袋子?” 李秀色嘻嘻一笑,正要再说些什么,忽听旁边有人道:“原来妹妹在这,我正寻你呢。” 扭头看,却是李秀衣不知何时过来了,身旁跟了个婢女,捧着个长长的盒子。 乔吟也瞧过去,便见她稍稍作了个礼,端出了大家闺秀的气场,柔声道:“乔小姐。今日小姐寿诞之际,我与妹妹特来给您贺喜了。” 给旁边递了个眼色,那婢女便赶忙将手上东西呈了上来。 李秀衣笑道:“秀衣不知娘子喜什么,唯一日曾于长斋阁上见过小姐抚琴,金声玉振,朱弦悦耳,宛如高山流水叫人向而往之。小姐如此通琴,小女不才,便随意朱雀大师打了把‘千丝曲’,还望小姐莫要嫌弃。” 乔吟目光落至一旁的琴上,轻轻抚了一记,琴弦铮铮振出余音。虽然材料与音质还远远不及多年前广陵王府那世子封口的那一个,但确然也是把好琴,这个李家二小姐嘴上说的随意,但分明是花了大心思的。 “有心了。” 李秀衣袅袅婷婷地道:“乔娘子不必多谢。” 她见乔吟只看了一眼琴后便让一旁的春采收了下去,而手中却还捧着李秀色那个寒碜的钱袋子,嘴角稍稍有些僵。 但很快收了目光,续道:“我与我这妹妹虽不为一母,却也是血浓于水,我与母亲早便将她当作一房的了。如今乔娘子与妹妹交好,便也是我和妹妹的福气,娘子往后只将我当作妹妹一般便罢,不必跟我如此客气,能得娘子青眼看得中这把琴,秀衣便心满意足了。” 李秀色在旁边听得脑仁一跳一跳地疼,她懒得说话,扭头朝左右望望,正瞧见不远处的小郎君堆里有个熟悉的人影,正朝这边观望过来。 赵乾真?她眉头忽然一跳,心中顿时有些想笑。 小道消息果然没错,这厮一心想攀乔府高枝,又垂涎乔吟美色,上回春宴没得空和乔吟说话,只与李秀衣坐在一处,这回乔府设宴,乔吟虽然没请他,但他好歹也算是个小有头有脸的,乔老爷那边松了口,他便眼巴巴地来了。 视线收回,李秀衣还在和乔吟示着好,说道:“也不知妹妹可曾提过,她自幼对诗词歌赋这些不大喜欢,不过小女还是略通些音律的,若是乔娘子喜欢,我们可以……” 话未说完,面前的乔吟眼珠子却忽而转了转,不搭腔道:“那边的茶水点心都上了,李二娘子不去吃一口吗?” 又亲昵地挽了李秀色手臂,只恨不得整个人都靠她身上,道:“李二娘子自己去罢。” “……” 李秀衣脸色难看了一瞬,低低说了声是,转身经过李秀色时,却是恨恨地看了她一眼。 李秀色也懒得搭理她,正大光明瞧回去,眼睛瞪了瞪,言下之意是:看什么看!再看给你挖出来! 李秀衣:“……” 她只觉得见了鬼,这庶女当真变得不一样了,再不济便是被夺了舍。 李秀衣这边方一走,乔府门庭上又进来三个人。 打头的傅小娘子风风火火:“不好意思!来晚了来晚了!” 又恨道:“都怪顾阿绣,我马扭了,半路碰着他,想说借他马车一坐,结果他马车的马也扭了。我好不容易才从旁边顺了匹马来,都带着他跑出二里地了,这厮突然问我给银子没有?我说忘了,他直接以死相逼我回去给钱。” 顾大公子在后施施然摆手:“不问而取是为窃,万万不可。” 傅秋红与顾隽两人都未带下人,是亲自送的礼,一旁的乔家门房将礼给小姐递上,分别是一柄红鞭与一副上好的画作,倒也是符合他俩各自的兴趣。 跟在二人后头的是陈皮,老远便巴不得所有人听见道:“让让让让!乔娘子,我家主子托我送礼来了。” 乔吟有些意外,虽说作为友人她也照例给广陵王府送了张帖子,但早知这世子不会赴宴,只是走过场罢了,这居然太阳打西边出来,他怎的还真给自己送礼了。 乔吟客气道:“多谢。” 又再客气道:“世子怎的没来?” 陈皮道:“我家主子……” 他说着,话间忽然顿了顿。 主子这次的伤虽然不算太重,但是许是因为那夜被炼化的僵尸过于不寻常,多少让主子损了几分元气,这一回连眼睛都红了好些天,昨夜才将将复原。想起主子不让说受伤的事,便随口道:“我家主子忙得很,我来送也是一样的!” 乔吟点了点头,又听陈皮道:“乔娘子还是先将礼物拆开看看罢。” 见他催促,加上大家也好奇,便当着众人的面拆了。 打开来看,只见是一个红宝玉与蓝宝玉互相镶嵌眼色的琴状挂饰,极为小巧却精贵,两个手指头便能捏下。 李秀色看着那东西便是一愣,乔吟一手捏着这挂饰,却是忽然露出了笑容,紧接着另一手拿出方才才收着的钱袋子,啧一声道:“我瞧这两样东西,怎的这般般配?” 傅秋红在旁也是双眼一亮,连忙将两样东西捞过来,经她手将挂饰缠装上去,惊喜道:“色泽相同,大小也正合适,分明是天生一对、天作之合的东西嘛!谁这般心巧,和那小子送到一块儿去了?” “此言非虚。”顾隽在旁点头肯定:“除了钱袋上的琴有些绣歪了。” 乔吟贴心道:“这句不必说。” 顾隽立马重新道:“此言非虚。” 陈皮嘿嘿一笑道:“可不么!我家主子晓得那千机楼出的东西必需配个挂件,相辅相成,合二为一,才称得上完美。” “他晓得李娘子应当寻不得这般完美的东西,于是他将普天之下最般配的寻来了。这玉便是为那袋子而生的,乔娘子若是满意,只当是我家主子与李娘子一同送的便是。” 广陵王世子骄矜,大庭广众送礼,偏要送与李娘子一对的。 “我家主子与李娘子一同送的”这一句,打陈皮嘴里吐出来,纷纷引人侧目,平添了几分暧昧的意味。 乔吟笑道:“满意满意,李妹妹,你可满意?” “……” 李秀色沉默了。 那骚包莫不是开了天眼了? 原本说不给乔吟送礼,她还在背地里大骂他没良心,结果他忽然便送了,不知哪得的消息,专程送了个给她作配的玩意。 她瞅着那挂件,心中都难免感慨了好几声这一支确实比她挑选过的都要好,堪称巧夺天工,有它在,她那不打眼的小钱袋子都显得蓬荜生辉,快成了无上珍宝了。 她突然觉得脸有点热。 清清嗓子,别开眼去:“那什么,还行吧。” * 顾隽与傅秋红入厅落座后,乔吟便独自一人坐在前院的长亭里对着天发呆,许久许久,终于见着一只白毛传音雀,雀鸟脚下勾着一方小盒,令她动容一笑。 雀鸟在她耳边待了片刻,又抛下小盒,便又飞远了。 李秀色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好奇道:“卫道长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 “也不全是,喊了我声名字,只是听他声音弱得很,仿佛快要死了。”乔吟说完,拆开那盒子看,是一枚女性用的翠玉扳指。 这扳指李秀色曾在卫祁在那里瞧见过,这道长素来朴素,身上不着一件装饰,除了乔吟曾送给过他的挂坠。此外便是偶尔的一两次,曾见过他从怀中拿出来过,朝自己手上套了套,又摘下来。 “我曾问过他既然不戴,为何要试?”乔吟道:“他说他只是偶尔拿出来,比对一下这戒口大小。这扳指是他襁褓里留下的,除了□□经,便只剩这东西了。他曾说这东西或许是生他的人戴过的,应当是他那位至亲的人。” “他说他想想象一下她手有多大,个子有多高,再胡乱猜想下她的样貌,笑起来是温柔的,还是泼辣的。他虽然从未见过,也不奢望能见到,却也不想忘了她手掌的大小。”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饶是旁人将他丢了,弃了,说不准将他放河里是想把他淹死,他心中却也连半点怨恨不曾有过,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乔吟说到最后,还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你说我怎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 李秀色没答,只是道:“卫道长把它送给了你。” “我曾同他说,我虽不喜任何抛弃他的人,但那位毕竟是他亲人。这既是她留给他的东西,除了那破道经,便是他唯一的传家宝,不如送了我做定情之物,总归以后只有我要做他的亲人。” 像是想到什么好玩的,狐狸眼笑眯起来:“讨了好几回,每回一张脸都通红,讲话都险些结巴起来,好似我要非礼他似的,一本正经同我说莫要再开他玩笑,就是不给我。” 乔吟说至此忽而眼睛有些湿热,小声道:“你可知为何我听着他声音这般虚弱,还敢打趣他吗?” 她又忽而扯了唇角,似笑非笑:“我并非不担心,只是我知晓他师傅不会舍得让他死。正如我知晓阴山观到底有多重视他……且终究不会放他走一样。” * 送礼后宴席上落座,众人齐齐贺喜。 整套流程走完,饭后不多时,人便散得差不多了。乔吟这生辰倒是个好日子,恰撞上了几月一次的骑射马球赛,傅秋红性子最是闲不住且喜热闹,心急要赶去,还不忘要拽上李秀色与乔吟。 乔吟摇了摇头。 如今她在国公爷眼皮子底下,是出不得府的,也便是今日生辰,方才从祠堂出来。 傅小娘子不知个中缘由,只当寿星没兴趣,而另一边的李小娘子却也朝她笑笑:“我一会儿再过去。” 傅秋红瞧她神神秘秘的,便也没多问,拉着最不善推辞的顾大公子先跑了。 李秀色见人走远,这才朝着侧院过去,宴席虽散,但府上还是有些小郎君与娘子没走的。 乔吟奇道:“你要做什么?” 李秀色只是轻手轻脚领着乔吟过了去。 两人行至侧院,远远就瞧见角落里欢笑交谈的两人。李秀衣时不时笑得用帕子捂住嘴,一旁颇有些眼熟的郎君看着她面带喜色,说着说着,便抬手抚上小娘子的柔夷。 乔吟眉眼一挑:“这是拿我乔府做花前月下的廊桥了?我当她只为我而来,原来还留了一手,为的旁人。” “她是为他,”李秀色看了眼那位二姐姐,再看了眼一旁的赵乾真:“他可不是为她。” 乔吟:嗯? 她何等聪慧,当即明白了这话间的意思,左右她眼下烦闷地很,心间轻轻一转,狐狸眼便沁出丝趣意的笑来。 只听她轻轻咳了一声,这一声不大不小,将将叫这院中角落的两人听见。 李秀衣没瞧见来人何处,倒是赵乾真吓了一跳,听出这声音来,添了几分不易觉察的欣喜。他抬眼过来,恰与乔小娘子的眼神对上,对方轻轻挑了下那眉毛,什么意味都没有,他那魂儿便悄然被勾了去。 李秀衣道:“是谁来了?” “没什么人。”赵乾真道:“衣妹妹,我还有些事,你先自己回罢。” “可……”李秀衣下意识要上前。 这一幕恰落在乔吟眼里,她轻轻摇了下头。赵乾真瞧见了,立马退了数步,刻意隔开距离:“李娘子自重,旁人看在眼里,这像什么样子。” 说完,没等她反应,便自己朝着一处方向径直去了。 乔吟不动声色继续前行。 果不其然,没走片刻,赵乾真便追了上来:“乔娘子且慢。” “赵公子有事?” 赵乾真脸一红,眼神滚烫地看着她:“倒也无事,只是方才那一幕,我是想要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乔吟笑了笑:“郎有情妾有意,我又不介意。” “并非娘子想得那般……”瞧见乔吟不搭腔,便立马换了句话道:“赵某恰巧见着娘子,想再来问候一声。我送的礼可曾拆了?娘子可还喜欢?” 乔吟没答,只勾唇一笑,声音极尽魅惑:“赵公子可想要陪我走走?” 赵乾真愣了下,当即大喜道:“自然!自然!” 乔吟没说话,顺着他的神色看向他身后不远处,白狐披肩的小娘子肩膀发抖,指尖险些都掐进肉里去。 “哦,是吗?”她收回目光,似笑非笑,话锋一转道:“可我不想。” 这大美人声音冷下来时连眸底都是一片凉意,尽是添了些嘲讽:“今日这大好日子,若是同一些朝秦暮楚、见异思迁的小人之辈同行,我只怕折了自己的寿。” “……” * 李秀色远远看着戏,再偏头瞅瞅自己那位气得脸色铁青的二姐姐,被对方回以一瞪:“你满意了吗?” 李秀色道:“我满什么意?” “乔吟与我无冤无仇,不是你特意在她面前编排我,她用得着这般?无非是你想看我出糗罢了。” 李秀衣轻呵了一声:“如今你得意了?我落魄得很,你大可以笑话。倒是你这般面上添光,巴结上了国公府,还攀上了王府高枝,只怕满京城的权贵都叫你结交了上,总算将日子过得好起来了?风光无限,非要来我这落井下石?” 李秀色气笑了:“你以为你是谁?还得我处心积虑针对你?” 又道:“我过得好不好,同旁人没有任何干系,是我每天吃得饱睡得好开开心心养出来的。还有,我与旁人结交,那是他们值得,与身份没半点干系。” “当然,他们交我也是,我值得。我没觉得与人结交只有我添了光,我倒还觉得他们与我做朋友也添光了呢。” 李秀衣被这最后一句气道:“你一个庶女罢了,还是貌侵,添什么光?” “总算说实话了?既是瞧不起我,何必动不动来挽我的手?” 李秀色却是笑眯眯起来,为气人开始胡言乱语:“但不好意思,我待人真诚,乐于助人,只怕全天下的好品质都在我身上了,谁跟我做朋友都是享福,庶女又如何?” “也请你说话放尊重些,何来貌侵,”小娘子抬手摸摸自己的脸,忽然想起不知谁说起的一个比喻:“你瞧我这胎记,像不像长在此处的花钿?有人说它像呢!我朋友都不觉得难看,还越看越漂亮。” 李秀衣被她这番旁人根本插不进嘴、简直令人发指的话惊得睁大了眼。她说的都是什么?她是不是疯了? 另一边远远的,陈皮趴在乔府房梁上,才观望地灌了一口水,瞬间如数喷了出去。 ……李娘子原来这么能说!怪不得也能把主子气得不轻。 好敬佩。 不过到底是谁说李娘子胎记像花钿的?只怕是个油嘴滑舌的,为了哄骗小娘子此等昧良心的话都说得出来,这小娘子还这般天真烂漫,这都能信!待回去定要同主子告状。 李秀色气完人,瞧见李秀衣眼渐渐红了,这小娘子素来是弱柳扶风的,虽会阴阳怪气,但想来确实不怎么会吵架,眼下心中定因赵乾真气得委屈,俨然要抽泣起来。 紫衣小娘子这才叹了口气,道:“还有你。你可知……”她想说原主,话到嘴边便是:“你可知我小时候多羡慕你?你因是你母亲的小女儿,自幼备受宠爱,有着嫡女头衔,亲姐姐也素来护着你,人也生得漂亮。而我呢,我什么没有,被你们从小欺凌到大,你如今跑来说我风光?” “明明你的人生更漂亮,如今只因一个不入流的男人将自己嫌弃成这般?你今天打扮得这般好看,不知多少人艳羡着你,你为了那样一个人,在这哭哭啼啼,还等着被人笑话?” “眼泪收收罢,你再这般只想着攀附,尤其是攀附劳什子男人,才早晚有你哭的。” 瞧见李秀衣擦起眼泪,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李秀色也懒得再多说,离开时只丢下一句:“我也跟你直言,我今日是有针对的人,但不是你,我也从未想过针对你,你莫要再给自己面上添金了。” 李二娘子听完便捂脸跑了。 李秀色扭头,恰见着方才在乔姐姐那吃了当头一棒的赵公子独自走了回来,似乎又是想回原地寻她那个二姐姐。 李秀色笑笑,立马迎了上去:“赵公子哪儿去?” 第162章 报复 “你是?” 赵乾真甫一瞧着面前的小娘子有些眼生, 却又很快认出她额角胎记,道:“原是你。” 李秀色讶道:“公子认得我?” 赵乾真冷笑:“当日春宴赵某状态不佳,叫那顾小公子侥幸赢了我后, 香囊岂不是姑娘收的?这叫我如何忘得了。” 李秀色挑了挑自己腰间的那个粉色香囊, 故作叹气:“这东西我确实喜欢。我也未想过顾夕能这般轻松便替我赢了下来, 赵公子当日那般努力,竭尽所能却依旧未果,想来还真是有些对不住。” “你——” 赵乾真早不认得香囊颜色了,只瞧出她是在故意挑衅自己,他今日本就受了气, 眼下这小娘子又这般牙尖嘴利,真真令他气竭。 但思忖起当日她旁边坐的另一位可是广陵王世子, 到底情绪不敢太过外露, 换了话头假笑道:“怎未见姑娘同那顾公子一处?顾某还以为姑娘同他一道回了何处组宅乡下呢。” 再虚虚感叹了句:“不过倘若姑娘当真对顾家那位有意的话, 也需多加小心, 毕竟背了至亲之人命官司的,饶是枕头边上,也谈不上安稳万全。”又笑道:“顾某再是大胆,也不敢同这般人比较的。” 果然是他。 李秀色想起高家兄妹当日的言行,对着他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像是多说一句都觉得恶心,绕过他直接朝前去了。 走出几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 回过头道:“方才似乎瞧见李二娘子向着假山那边去, 不知赵公子走何处?倘若能碰见我家这位姐姐,麻烦托句话,就说妹妹我先行离去了。” 赵乾真也没将这小娘子放在心上, 见她走了,这才冷哼出一声,思忖了下,脚下特意换了个方向,朝着假山方向去了。 赵乾真所去的假山方向在侧院角落,这一方角落日头照不过来,满是阴影。 旁边是一方碧潭,他绕过潭边,瞧着四下无人,便小声唤了句:“衣妹妹?” 这李家嫡女姿色不浅,腰肢柔软百依百顺,娇嫩如春日柳枝芽儿的人物,又上赶着朝他身上贴。他知道她在他身上图什么,他虽然给不了,但美人谁会腻?眼下想着还是过来哄上两句,谁知连唤了两声都未听声应。 赵乾真心下奇怪时,却瞧见假山阴凉下露出抹浅碧色衣角来。 还玩这般小性子情趣。 他笑道:“妹妹还在生我的气?” “娘子不知,我对那乔家小姐乃是逢场作戏,方才不过是去客套两声。我心中挂怀着你,这不快快便来寻你了?” 他一面小声哄着,一面慢慢朝里去:“你若是不想出来也罢,赵哥哥进去便是。只盼望妹妹莫要再气性了,我还有好些话要同你讲呢。” 眼见假山后那衣角子似乎晃了晃,赵乾真心中更是一喜。他脚步不由加快了些,几乎是瞬间行至了假山后头,想也未想便一把抓住了面前的手:“妹妹好生淘气,叫我——” 话未说完,却是浑身僵住,戛然而止。 面前那‘人’虽着一身浅碧色,身形却无半点柔软之意,而是僵硬到令人生惧。此刻正直挺挺站着,披头散发,阴影下的面上皮肉纵横交错、血红唇边獠牙却是浊黄尖长,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眶内呈了灰白色,没有半点眼珠子,正直勾勾盯着他。 不仅如此,‘她’两手还伸得挺直,其中一只手还正搭于赵乾真已然有些僵硬的掌心。与他对视半晌,那副獠牙微微一动,发出“哧”一声响,嘴边黏腻恶臭的汁液“啪嗒”一记滴至赵乾真手背之上。 那滚烫灼人的触感让吓痴了的赵乾真找回半点魂来,嗓间登时溢出“啊!”一声惊叫。 他一把甩开那东西的手,连滚带爬地自假山洞中狂奔出去。 方跑了没两步,只听身后“唰”一声,那东西竟是两腿并拢,横空一跳便拦在了他面前。两条胳膊笔直地伸着,大红色的指甲突出极长,险些要刺到他胸前。 赵乾真近距离瞧着那东西面孔,虽说早已面目全非,但眉眼之间还是有些许眼熟。 他稍稍一愣,远方不知何处传来细细一声,声音飘渺阴森,咯咯笑道:“赵公子,你不记得奴家了吗?” 赵乾真当即尖叫一声,又立马原地转身跑了回去,可没跑两步再次被挡住。 “哧——” 那东西恶狠狠地对着他龇了龇牙,声音也变得狠戾。 “赵乾真!我找你找得好苦!” 赵乾真虽知晓卫朝多僵,但何曾亲眼见过,眼下这么吼一声,脑海中登时闪过许多人身影。 他腿已有些软了,胯间也一阵热流,颤抖着声音道:“你、你寻错人了!我不认识你!我不认得你!” 那女僵只阴森森看着他,像是恨不得要将他撕碎。 赵乾真欲哭无泪,朝何处方向都有这僵尸拦着。 眼瞧着女僵愈发逼近,只稍稍张嘴便可要死自己,赵乾真走投无路之际,瞧见一旁的水潭,想也不想便跳了进去。 “扑通!” 趴在树后的紫衣小娘子终于放下捏着嗓子做口技的手,眼下只差拍手叫好。 那女僵见人已跳水,原地站了片刻,也未再追下去,只忽然脚下一踮,直直就着院中阴影跳了出去。 片刻后,才有几个方才听到动静的人朝这院中过来。赵府下人寻来时,正见赵乾真在潭中扑腾着直呼救命,像是险些呛过去看,登时大惊失色:“少爷!” 只见那郎君落汤鸡似的被人自水中捞出来,外裤不知何时都落了,内衬湿布上还混了些骚味,光着半条白花花的腿,因惊吓过度,面上像是发了癔症般两手乱甩,一个劲念叨着:“别过来!不是我害的你,别吃我……” 岸边围观的一些郎君与小娘子议论纷纷,离得近的捏了鼻子,不乏取笑之音。 赵府下人面红耳赤,忙搀着发疯的自家少爷匆忙朝外逃走,手忙脚乱间,都不知是先帮赵乾真挡上脸,还是先给他遮住腿。 待他们走远了,园中的取笑声才浅浅大了起来。 李秀色便趁乱也从园中悄摸溜了出去,一路捧着肚子笑。 小蚕跟上来道:“这尚书家的公子平日里作的仪表堂堂,如今当着众人面丢了大脸,只怕明日全都城都会传开来,他怕是要有几月都不敢出门了!” “何止几月,以后但凡他去在任何小娘子面前,对方都得记起他脱了裤子落水污秽满身的模样。”李秀色拍了拍手:“谁叫他欺负人,这是他应得的。” 小蚕拍马屁道:“顾夕少爷对小姐这么好,还给小姐话本子看,小姐帮他是应该的。” 只是连小蚕自己也没想到,往常她家三小姐从未想过报复那些挖苦取笑自身的人,眼下却一心要为旁人受的委屈讨理,小姐当真是侠义心肠。 “那僵真名换做樱桃儿,本就是道灵道长趁着今日天气阴凉要在山下某地收回观中的,半路正好借我一用。那日叫你传信给他,便是为了今天。别看她模样吓人,实则脑后贴了‘指挥符’,伤不了人,也逃脱不了,吓人刚刚好。” 又叹口气道:“这樱桃儿生前也是个苦命人,原是歌妓一名,用自己攒下的银子替自己赎了身后,却最终被情郎蒙骗陷害至死,死时怀中还有未成形的孩子。” “她做歌妓时赵乾真也曾去听过戏,曾骗过她要为她赎身,她信了,还为此感激良久,谁料这位衣冠楚楚的赵公子骗了身心后,一出门便将她忘了。” “樱桃儿最厌恶世间多情虚假又令人作呕的男子,虽不是被赵乾真害死,但叫她吓一吓他,也算好好给她解了气。” 李秀色说完,这才想起什么:“道灵道长可在府外等我?这回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可得好好谢谢他。” 小蚕道:“道长已走了。” “走了?” 小蚕点了下头:“他叫我同小姐说,今日之事本不过举手之劳,小姐不补放在心上,还得感谢小姐了了樱桃儿一心愿。阴山观事务繁多,他已先行离去。”又挠了挠头,因着那道士口吃,她听得艰难,有些记不太清道:“还说了句什么……哦,说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要定心远离,只怕不可再与小姐相见了。” 李秀色:“啊?” 趴在墙头继续偷听的陈皮:? * 冬春交替之时,天气还尚冷,尤其阴雨天时,半点阳光不见,更是寒意刺骨。饶是如此,东郊马场今日还是设了上半年的骑射日,还添了马球赛事,热闹得厉害。 小蚕已经回府,李秀色独自赶到时,已是人满为患,她再一次生出了误入盘丝洞之感,也在人堆里凭借自己努力再度挤出条路来,寻了个视线不错的位置。 忽听场上骑射已开始,李秀色看热闹过去,瞧见了位于最中央的那一位——谢寅。 他今日穿一身白色劲装,腰间系了赤红色镶玉带,头发利落扣于观下,倒添了几分不同往日清雅的飒爽之感。所乘之马是匹白马,唯独侧身有一道闪电状黑纹,李秀色认得,这是傅秋红那日所说的“飞电”,眼下原是谢小公爷所有了。 场上飞速疾驰,飞电势如破竹,遥遥领先。 场边不乏喝彩之声,李秀色跟着喊了几句后,思绪却忽然有些飘远。 也不过几个月前,她在此处看过一场比试。场上那人浑身丁铃作响,好不招摇,最是骚包显眼。 思及此,她目光下意识又在场内四周望了望,忽听侧方有人交谈道:“世子不在,想来这回头筹必是小公爷莫属了。” 另一人嘶一声,奇道:世子素来无一场缺席,今日怎的未至?” 前面那人道:“听说似是病了罢。” “病了?” 那人也不知何处打听来的,小声道:“谁知道呢,总归连骑射都来不了,怕是病得不轻。” 李秀色眉头一跳,还欲再听,那两人却未再说,而是走远了。 颜元今生病了?难怪这几日都未曾见到。 可当日她与他捉僵时还无事,难道是回去后便染了病? 她心中思忖,未注意场上骑射结束,顺着人流朝着一边走,不知走到了哪里,忽听一人道:“李娘子。” 李秀色愣了下,抬起头来:“谢小公爷?” 谢寅微微一笑:“娘子再往前走,怕是要撞树上了。” 李秀色这才注意到前方,若非谢寅拦着,确实难免遭殃,顿时有些脸红:“多谢谢公子提醒。” 谢寅瞧她脸色:“李娘子在因何事走神?” 李秀色摇了摇头,岔开话题道:“谢公子,今日比试你可是第一,方才我都瞧见了,旁人还未反应呢,你的飞电‘唰’一下便冲去了,跟阵风似的,给我都看晕了。小公爷飒爽英姿,气宇轩昂,当真令人敬仰!” 说着还举起大拇指,一本正经地拍马屁。 谢寅瞧见面前小娘子神色飞舞,有些忍俊不禁,只问道:“李姑娘怎知飞电?” 李秀色道:“那原是傅娘子幼时小马,那日她认出来的。” 谢寅点了下头:“原是如此。” 又道:“李姑娘伤势好些了吗?” “早已好啦,多亏——”李秀色想说“多亏你给的药’,但一想她其实拆都未拆,连颜元今送的都还未吃完,便立马改口道:“多谢小公爷挂念。” 她瞧见围栏内动静,又问:“马球快要开始了,您不去吗?” “不急。”谢寅笑了笑:“李娘子何处去?” 其实李秀色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干嘛,于国公府同乔吟作别后,她因着赵乾真心情大好,便想着应邀来此处寻傅秋红与顾隽,但方才根本未寻得他们人影。 她想了想,随口捏了个知道的去处:“口渴,上扬州亭吃口茶。” 又道:“若是吃完回来马球比试还未结束,我定来给小公爷喝彩助兴!你可一定要赢!” 谢寅看着她道:“李娘子希望我赢?” “那是自然!” 谢小公爷点了点头,唇角一弯:“好。” 好?好什么? 李秀色没反应过来,正想再客气说点什么,忽听身后传来重重的一记咳嗽声。 她一愣,顺着声源过去,却见陈皮于树下对着自己挤眉弄眼。 目光再稍稍一偏,余光瞥见一道桃色身影。 发间铃铛伴着凉风一晃,敲得她心头也跟着一响,从身边擦肩而过时,视线淡淡扫了下他二人,语气凉凉:“你们聊得倒是开心。” “……” 谢寅微笑:“是同李娘子有些投机。” 李秀色:“……” 小郎君脚步一顿,轻哼了一声,兀自朝前去了。身后的陈皮屁颠屁颠跟上,还没喊完一声“主子”,便被踹了一脚。 * 扬州亭下有一露天茶棚,李秀色上回便来过,这一回依旧轻车熟路进了棚,给自己点了壶茶水。她确实有些口渴,偏偏马场附近也就这里能够吃茶。 还未倒上两杯,便听人高声道:“本店今日已被人包了,娘子请回罢!” 抬头去看,却是一个粉衣娇嫩面容清丽的小娘子哭哭啼啼被从楼内赶了出来,捂着脸跑了。 李秀色觉得这场面有几分熟悉。 杯中的水还未递进嘴里,又听自己头顶尖细一声:“我当是谁,原来又是李家三娘子。” “……” 李秀色唇角冷不防一抽。 这场面未免熟悉得有些过了头了。 她抬起头,因着未戴帷帽,视野看得更清晰,旁人也更是一眼能瞧见她额角的胎痕。高兰正站在她桌边前头,身后跟着几位小娘子,正一脸的颐指气使:“这位子被我们包了,李娘子不晓得吗?” 李秀色实话实说:“不晓得。” “现在知道了罢?”高兰冷哼:“还不起来?” 李秀色知晓这厮记恨着那一巴掌,是故意来找她茬的。她偏偏不起,抬眼看了下四周:“这里这么多位子你们都可以坐,偏要来包我这一桌?” “这里风景好,我喜欢,你管得着吗?”高兰正欲发火,胳膊被人一拽,却是柳儿对她摇了摇头,余光朝扬州亭内二楼暗示地望了望,暗示她收些气焰。 高兰脾性向来骄纵,自那一日挨完巴掌后终于逮着机会叫她撞见李秀色,不狠狠出个气怎么行。 但她到底不敢动手,只仗着人多势众趾高气昂几句,见面前的小娘子不理会,便又换了话风,讥讽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李三娘子怎会待在茶棚里?” 她眼神转了转:“莫非还是进不得亭中楼上?” 扬州亭小二站在门口,分明没有邀李秀色进去的势头。 朝上望,二楼窗户是开着的,却是安安静静,也没有丝毫的谁人要下来相助的意思,高兰便更像是猜到了什么,掩住嘴笑道:“我说呢,还以为有些人是飞上了枝头,看来不过是兰柯一梦。” 她见李秀色不说话,便又故意高声道:“从前你整日追着我兄长,一封封信的送,还亲手做劳什子手链香帕,这事你可曾跟世子说过?” 第163章 上楼 李秀色只觉得好笑:“他知道不知道, 与我何干,又与你何干?” “看来是不知道了。”高兰只当她心虚:“我兄长本着维护女子名节之意从未回应过你,谁料你便愈发胆大包天, 没过几天转头缠上了广陵王府, 你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哦!不单是广陵王府, 只怕顾太师府上也少不了你,当日你与那顾家表亲私会一处,这事世子又晓得吗?” 私会?什么私会? 高兰道:“你这般左右逢源,朝秦暮楚,诓骗世子, 你以为旁人不晓得吗?” 言至此处,还拉了拉身后的柳知艺:“说到这, 柳妹妹你还可记得当日, 便是在此处, 李娘子不惜摔至地上, 也要朝世子身上扑呢。” 柳知艺只道:“高姐姐,还提这些作甚。” 高兰却是越说越起劲:“我早晓得她真面目,从前对兄长便是如此,兄长心善不说,但我实在再看不惯!” “你兄长心善,”李秀色气笑了:“便是这般教育你用这张脏嘴满口污言?” 高兰尖声:“那是你不知廉耻,只知投怀送抱!我如今说出来,也不过是想叫旁的人莫要再被蒙在鼓里, 好生擦亮了眼!” 那柳儿吓了一大跳, 上去拉高兰袖子:“莫要再说了。” “怕她作甚!”高兰目光落在小娘子额间,还讥讽起来:“你如今倒是索性不带帽了,也不知除了柳妹妹, 又会将几个人给吓哭。” 柳知艺听到她提到自己,顿时有些踌躇,奈何着高兰是个没脑子的,拦都拦不住。 李秀色还是笑:“你也记得我是个会将人吓哭的主,高娘子,可还记得那日我扇的是哪半张脸?” 高兰忽地一愣,脸“唰”一下变得通红。 她本就是因当日那一巴掌怀恨在心方才发的疯,眼下叫李秀色说出来,登时叫自己面子再也挂不住半分。 她连忙捂住自己一边面上:“你想做什么?!” 李秀色点头:“原来打的是右脸。” 说着,视线也落在她左半张脸上。 高兰道:“……青天白日,你还想打人?” 上回被打一次,她是晓得这鬼上身变了性的李三娘子是有些拳脚和泼辣在的,多少害怕吃亏。 眼见着面前的小娘子腾一下从桌边站了起,还揉了揉手腕,高兰登时大呼:“你敢!” 说话时不由自主后退一步,脚底却狠狠一个踉跄,若非柳儿扶住,真真要跌去地上。 李秀色瞧着她害怕的样子,愈发觉得好笑,只大剌剌地伸了个懒腰。 然后道:“呀!我坐得累了,起来歇息一下,高娘子激动什么?” 高兰面若猪肝色,指尖气得发抖:“你、你这个——” 话未说完,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招呼:“李妹妹,原来你在这儿!叫我们好找!” 一旁的柳儿面色一白,忙将高兰拉至一旁,冲她摇了摇头。 李秀色抬眼过去,正瞧见顾隽与傅秋红过来,傅小娘子上来便挽她的手:“你们在谈天?” 李秀色“唔”一声:“差不多吧。” 傅秋红道:“谈什么呢?” 没人敢吭声,唯独李秀色道:“就聊聊天伦地理,那个诗词歌赋什么的。” 一旁的翩翩公子顾隽称赞:“不错,这两点确实值得一谈。” “……” 眼见着蒙混过关,柳知艺叫人搀住高兰让她莫要再乱说话,自己则趁机朝前站了站道:“说的是呢,方才不过与李娘子开些玩笑话。”又着意转移话题,朝着顾隽那方柔滴滴行了下礼,开口道:“顾公子。” 顾隽今日着一身墨竹纹金边锦袍,配金边同色发冠,他素来喜穿清雅,极少这般修身又颇显出几分贵气的装束,往日好看中总显得有些文弱,如今倒是比平日看起来更加矜贵俊逸几分。 听到有人唤自己,立马看过去,礼貌颔首:“姑娘好。” 柳知艺给身旁的婢女使了个眼色,那婢女忙拎了个扔冒着香气的食盒上来。 “这是柳儿同府上新来的江南师傅学做的红枣桂花糕,知晓公子喜好,今日特意送来一些。倘若顾公子不嫌弃,可否带回去品鉴?” 顾大公子对吃食素来是来者不拒,更何况是红枣桂花糕,他自然不嫌弃,爽快点头:“好好好。” 柳儿一喜,一边的另几位娘子见状便也纷纷迎了上来:“顾公子!这是我的蜂蜜杏仁酥。” “顾公子,这是绿豆千层饼!” “还有我的……” 顾大公子两只手都快抱不下,压得快比他人头高,面上仍是风度翩翩,礼貌微笑:“好好好……” “慢点慢点,多谢多谢,莫要摔了,诶?我说的是那笼点心……” 傅秋红在旁白眼都险些翻上天,颇为嫌弃地看了顾隽一眼,而后撞了撞李秀色肩,再指指扬州亭:“怎的不上去?” 李秀色也在看热闹,她内心并不想上楼,只下意识道:“我就是来喝碗水……” “还喝什么,乌烟瘴气的!” 傅秋红哼一声,直接不容拒绝地拉了李秀色便要入扬州亭,走出几步,想了想又退回来,在人堆里拎出险些被埋了的顾大少爷,一手一个上了楼。 店家与小二毕恭毕敬在旁候着,手忙脚乱帮顾隽暂为保管起食盒,待他们三人上去,这才拦住了身后的人。 高兰甩开那两个拉住她的娘子,冲至最前方:“她怎的上去了?!” 店家道:“谁?” “还有谁!” 店家扭头瞧了眼李秀色背影,再回过头来,对着高兰笑眯眯道:“姑娘怕不是在说笑?” * 扬州亭二楼包厢内熏了香,摆了热炉。甫一推开门,李秀色便于一应陈设间瞧见了靠窗而坐的广陵王世子同他身旁站着的小厮。 他今日穿的是一贯最喜的桃色,崭新的料子衬得小郎君更漂亮。 颜元今就坐在桌边喝茶,一旁的陈皮正端了盘瓜子上来:“主子,这也今日那厨子专程为您新鲜烘炒的。” 世子懒洋洋“嗯”了一声。 而后掀了掀眼皮,望向门边,也不知在看谁:“不进来?” 傅秋红毫不客气地第一个入门,顾隽被拉在后头,脚步发虚,似乎还有些惊魂未定:“昨昨兄。” 颜元今睨他一眼,风凉道:“知道的是她们送吃的给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她们给吃了。” 李秀色默默行在最尾,说实话,她此刻脚步也忽然有些发虚。 太真了。 这骚包怎的长得同梦里一模一样?连衣裳颜色也差不多。 犹记得她抓住这样颜色的衣裳,一身硬骨头也有些被磨没了,好声好气地商量:“王爷,这样压在我身上也不是事儿,有什么可以好好商量……你能不能下去?” 世子道:“不能”。 说话时一手滑过她额角的胎记,另一手揽过她的腰,骨节分明的手在她背上压了压:“有些细,你小时候不吃饭?” 李秀色有些发晕,只道:“我的床很小的,睡两个人,床会塌的。” 世子浑不在意:“那便去地上。” “……” 话音落,还真抱着小娘子,缠着被褥翻去了地上,但贴心地在她背后垫上了毛绒绒的枕头。然后他静静看了她片刻,眸子似蒙了层厚厚的雾,像是有些饶有兴致,又像是带了丝摸不清的危险。 李秀色只觉得他动作忽然变得轻柔了起来,开始轻轻拉开她内里衣衫的遮挡。 ……拉开她衣衫的遮挡?! 小娘子想至此便是满眼黑,她平常脑子不大灵光,偏偏在这事儿上有个细节总能记得很清楚的天赋,只觉得欲哭无泪。果然色字头上一把刀,梦谁不好,只怕是有朝一日入了黄泉,孟婆桥上观前尘往事都得因这事被广陵王世子参一笔。 直至于桌边坐下,她都有些战战兢兢,但也不想让自己心虚得太明显,愣是抬起头笑着同对面干笑着打起招呼:“哈哈,这么巧,世子也在这儿呢?” 颜元今:? 陈皮忙道:“李娘子莫不是在开玩笑,谁都晓得这里本就是主子包了的。” 李秀色还是笑:“哈哈,是啊,这么巧被你主子包了呢。” 傅秋红热心道:“李妹妹,嘴怎么抽筋了?可是有何不适?” “……”李秀色忙把自己唇角拍正:“没事,许是外头太冷,冻僵了。” 话音落,视线里却忽见面前被推来一个盘子,里头装了她最喜欢吃的热腾的瓜子。 她动作顿了下,抬起头,对面那人却已经神态自若地收回了手,再自然不过。 陈皮在旁瞧着,看向李秀色的眼神愈发钦佩。主子最不喜吃干果,往日来扬州亭也从未点过什么瓜子果仁,陈皮原本心中便有腹诽,原来当真是给这小娘子备着的,只可惜一开始人小娘子压根没有上来的意思。 李秀色道:“……多谢世子。” 那厮倒也心安理得地受了谢,而后忽然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外头很冷?” 李秀色“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又点头:“是的。” “既然冷,”他道:“为何不上来?” 李秀色忽愣了下:“什么?” 颜元今的神色看起来不像是高兴,但也说不上不高兴,只是静静朝她看过来,道:“你要是想来,没有人会拦你,为什么不上来?” * 李秀色与他对视上,心中又不自觉心虚起来,视线慌忙移开。 她朝边上看看,窗户是大开着的,风景很好,远处马场盛况一览无余,外头吵嚷却与楼亭之中宛若两个世界。 原来他是都看见了,也听见了。 可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是在怪她没上来? “我只是来吃口茶。”小娘子诚实道:“外头也能吃。” 颜元今有些气笑:“说的也是。” 陈皮在赶忙在旁道:“主子早吩咐了店家,除了顾公子,唯有李娘子你要上楼不可拦。” 傅秋红一旁插嘴:“我不是也没人拦?” 颜元今从善如流:“陈皮,赶出去。” 傅秋红:? 傅秋红恨恨磕起瓜子,又给李秀色抓了一把。 她一边嗑一边给李秀色使眼色,义愤填膺:“姑奶奶长至这么大,便没见过他这般脾气的。” 李秀色点头,表示认同。 傅秋红瓜子嗑得嘎嘣响:“眼看着又生气了,到底在生什么气,谁又惹他生气了?” 李秀色摇头,谁知道啊。 还在眼神交流着,忽见对面的广陵王世子朝着远处马场望了望,而后又慢悠悠出声道:“谢寅马球开始了,你不去看?” “谁?”傅秋红立马抬头,天真的手指向自己:“我吗?” 颜元今没搭理她,目光落到那紫衣娘子身上。 傅秋红立马又低下头传眼色:“原是你惹的。” 李秀色:“……” 她抬起头来,对着颜元今客套道:“是有些兴趣,方才也同谢小公爷约好了,世子要一起去看吗?” 颜元今嗤道:“邀请我?” 李秀色道:“自然自然。” 小娘子反射弧长得还不知自己触了哪根老虎毛,笑得一脸讨好,但却让他心中愈发烦躁不快,恨不得抬手去捏她的脸,把那笑容扯下来,问问她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看不出来他不高兴她去吗? 打个马球有何好看的? 广陵王世子皮笑肉不笑:“不去。” 顿了顿,又道:“你也不许去。” “……” 李秀色嘴角抽了一抽,想说“这不大好吧?”,还想说“您是不是管得宽了点,你不去就不去凭什么我不能去?” 正斟酌着措辞,视线却不经意落在广陵王世子的唇上。 他本身便是个事多儿的人,眼下不高兴起来愈发的挑剔,面前的茶只尝了一口眉头便拧了起来,不愿再喝。 好看的人连唇形都是生得极好的,虽然这张嘴说出的话总是显得有些刻薄和讨人嫌,也吐不出几句象牙来,但此刻那两片唇瓣沾了丝水气,还洇出些红润色来,李秀色只瞧了一眼,便猛然幻视回梦中。 梦里是亲了的,虽说她是被强迫的那一个。 她被自己那不堪入目的色心惊得登时咬了舌头,疼得直接“嘶”了一声,狠狠倒吸了一口气。 这一下咬得太重,眼泪都险些涌出来。 一旁的傅秋红立马惊呼一声:“李妹妹!你怎么哭了?”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只瞧见身旁的小娘子泪眼汪汪,很是痛苦的模样,忙上前替她擦眼泪,一脸同情地忽然道:“你就这么想去?” 李秀色:? 啊?什么? 她捂着火辣辣的说不出话来的舌头,又听顾隽在旁叹了口气:“昨昨兄,你还是未免过于专*制了些,你瞧李娘子,你不叫她去看谢兄打马球,都难过得哭了。” 李秀色:“……” 广陵王世子:? 颜元今扭回头来,正瞧见面前小娘子眼角微红,眼眶湿润润的,神色有些痛苦,看起来还真是哭了。 他神色一时有些古怪,看起来还有些复杂,只觉得自己太阳穴有些突突的跳,看了她半天方道:“你……” “我没事!” 李秀色终于找回了舌头,着急忙慌地打断他的话,使劲抹了把自己眼睛道:“世子误会了!我方才不过是有些吃痛,并非是哭。” 吃痛。 广陵王世子听着这两个字,眉头不禁轻拧了下,问道:“痛什么?” 没等李秀色开口,傅秋红已经怒道:“这还用问吗!” 顾隽又叹气:“昨昨兄,瞧瞧,你这般专*制,李娘子如今都难过到心痛的地步了。” “……” * 另边厢,楼下的高兰还在叫嚣:“我说笑什么?” 店家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姑娘可知这楼早被广陵王府上的世子包下了?” 高兰自然知道,她更知道世子就在楼上坐着,可她就是不信那个邪。 她不信世子这般能被她蛊惑至此,一再试探发现确实并未有人下楼来制止,再一再发泄着心中怒气,还顺道将那李秀色过去的事捅了出来,照理说一切水到渠成,世子知晓了这李女此般不堪,她就只等着看她的下场。 可为什么就这么风轻云淡地被迎上楼了? 难不成世子没听到她方才讲的那些吗? 见高兰不吭声,店家继续笑道:“那姑娘可知这楼,世子爷又是为谁包的?” “……” 这娘子的脸瞬间白了。 店家续道:“世子对李娘子并非不迎,只是这楼都是她的,想不想入全凭她自己,轮不着旁人多嘴且多事。” 又笑眯眯:“方才姑娘于楼下的言论想必那世子爷也全听着了,小厮传了话来,说是未干涉并非没记在心上,只是不想擅作主张,世子知晓李娘子聪慧,能解决好她自己的事。瞧李娘子,不是解决得很好?再有其他,且等姑娘候着,他抽了空再替李娘子收了那些腌臢烂尾去。” 高兰只因着不可置信,身子都要有些发软,一旁的柳儿面色难看地上来搀住她,还未开口,听得扬州亭内有什么声响传来,便又忙松开高兰的手,远远站去一边。 视野望去,楼上有几人下来,行在前头的是顾隽与傅秋红,在他们后头的便是李秀色了。 这小娘子走得有些急,就好似身后的广陵王世子会刺人一般,还有意地与他拉开距离。 因脚步太快有些踏空,小娘子身子稍稍歪了一记,身旁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来将她稳了住,像是生怕她摔。 楼外观望的人群俨然鸦雀无声,瞧着这场面,不少人微微张开了嘴,眼神震惊,却也不敢多说。 李秀色猛地被颜元今这么一扶,觉察他轻握住自己胳膊,指尖隔着衣衫摩擦上肌肤,当即浑身一激灵,只活像是触了电般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广陵王世子:? 李秀色立马轻咳一声,解释道:“有些痛了。” 颜元今看着她护住的胳膊,嗤一声:“本世子动作很轻。” “……” 他目光落至小娘子微微发红的耳尖,微不可察地眯了下眼。广陵王世子直觉她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古怪在哪里,今日好似打从见到他起,就不敢正眼看他。 几人下了楼,行至茶棚边。茶棚内的人全都默默看着谁也不敢再多言造次。 眼见着就要过去,颜元今却忽然停了脚。 眼神轻轻朝这边棚内望来一眼,棚中的娘子们一时有些慌张发怵,见他视线又往上抬了抬,慢条斯理道:“本世子看了碍眼,拆了。” “……” 语气轻飘飘的,说的不过是这个棚。 店家是个机灵的,忙迎上来痛心道:“是、是。” 广陵王世子再未说其他,甚至连个眼神也未给旁人,只忽然道:“李秀色。” 李秀色回头:“啊?” “要骑小桃花吗?”他语气再自然不过:“我牵来了。” 李秀色一愣,她不知道他为何忽然提起小桃花。这话棚内那些人全听见了,尤其高兰面色发了白,唇都气得发抖,行在前头的傅秋红与顾隽自也听见了,顾大少爷是个热心肠的,忙替答了道:“不必了,昨昨兄,马场离这这么近,走过去便行了。” “没问你。” “好的。” “上回你骑它骑得很好。”颜元今继续对小娘子道:“小桃花有些想你。” “它想我?”李秀色到底被这话戳中了,果然道:“好呀,世子,等会儿看完马球,我可以骑它转转吗?” 广陵王世子自动略去了“看马球”这一句烦人的,瞧着她生动的神色,眉毛稍稍扬起:“也行。” * 马场距扬州亭不远,不多时便到了边上,场上人声鼎沸,有几个眼力见儿的人特意替广陵王世子一行人腾出了条路来,只是还未等进去,便见有人急急忙忙奔出来道:“出事了!出事了!” 陈皮眼疾手快拽住那人:“出什么事了?” “谢小公爷的马发疯,将人摔了!” 傅秋红早先观骑射时已经知道自己幼时那匹马如今被谁骑着,当即一惊:“是飞电?它把谢寅摔了?” 那人摇头:“不不,小公爷没事,只是他所驾那匹马忽像是生了疯病,将对面队伍领头的陆公子踹翻了,单是这样也不够,人都倒地了,那马蹄还死死压在他胸膛上拉也拉不开,险些要将人踹死了。” 又道:“若非小公爷下了马拦着,怕是真的要出了人命。眼下那人被送去医馆了,还不知情况如何呢!” 一番话说完那人便跑了,场上的马球赛也因中途出了变故暂时中止,说是小公爷也不比了,换了人上场。 傅秋红急于看飞电情况,拉着李秀色她们朝场内找去,李秀色远远瞧着,正见谢寅站在边上牵着马未动,身上有些泥尘,而飞电半跪在他身旁,正轻轻蹭着他的腿。 朝他走去时,有两人经过身边时正在低声议论:“那陆正是个活该的,编排谁不好,非要编排已故的谢国公夫人。” “他说什么了?” 一人掩了唇:“说小公爷并非谢家亲子,是个私生的!” “还有这事?” “我呸,你也是个傻的,国公夫人去了这么些年,何曾有过什么风言风语,自然是假的了!那陆正今日这般胡说,无非是故意在场上气人,想小公爷分心好去抢球,谁知正触了逆鳞,小公爷生气了,这才纵容爱马伤人呢。” “小公爷也是心善,这种人叫那马踢死他算了,到底还下去把人给救了。不过他那马也真是生猛,我还从未见过这般的,你没瞧见那眼都红了,还有些吓人呢,踢个人不死不休的……” 两人还在八卦着,抬头时忽然瞧见了广陵王世子就在边上,登时噤了声,灰溜溜跑了。 李秀色行至谢寅身边,他还没察觉身旁来了人,只是抬手一下一下抚着飞电的头,像是在安抚它。 傅秋红啧一声道:“我记得这马幼时脾性软,没想着今日这般有骨气,护得了主子,值得夸奖。” 谢寅这才注意到有人来,他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神色掩在阴影里,眼底是看不清的情绪,显得有些罕见的低沉。 李秀色虽然也不过见过他几回,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不同于往日的从容温润,倜傥风度,有一种说不清的狼狈,还显得有些哀伤。 她不知他为什么哀伤,是因为被那些话中伤吗? 谢寅对傅秋红礼貌地颔首:“飞电是匹好马。” 傅小娘子哼了一声:“本是我的马呢。” 谢寅笑了笑,没有说话。 李秀色瞧见他掌侧有一道道清晰的、夹杂着沙粒的划痕,应是拦马时误伤的,忍不住开口道:“小公爷伤口流血了,先去包扎罢。” 谢寅视线落至她身上,点了下头:“好,多谢李娘子。” 李秀色见他神色仍是黯然,忍不住又道:“那些闲言碎语小公爷不必放在心上的,嘴长在他人身上,我们行正坐直便是好的。说起来今日也有人编排我呢,我都不听的,只当是有犬吠了两声。” 谢寅眼睫颤了下,笑了:“好。”又道:“李娘子也勿放在心上。” 李秀色拍拍胸脯:“好说好说!我气量大得很,宰相肚里能撑船,那什么阿猫阿狗的我才没放在心上。” 谢寅仿佛真被她哄得好了一些,眼带着看不清的笑意望她片刻,又想到什么,道:“只可惜同李娘子约定好的,今日要让娘子失望了。” 傅秋红顿起八卦之心:“约定?什么约定?李妹妹,你和谢小公爷约好什么了?顾阿绣,你知道吗?” 顾隽摇头:“不知。” 傅秋红又故意问后侧始终没吭声的某位小郎君:“你知道吗?” 颜元今:? 谢寅笑道:“李娘子希望谢某能赢,只可惜谢某今日先退了场,不能再赢给你看了。” 李秀色这也才反应过来,一时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诚然她已经再将这事儿抛去脑后了,但此刻还是笑眯眯道:“不急不急,小公爷您负了伤,还是好好歇息,有机会再好好打一场,咱们可不同那些小人比。下回我再来看便好!” 这小娘子笑时总是眉眼弯弯,除却那些狗腿假笑有些惹人烦外,尤其似现在,在哄人开心的时候,总是这样的神色,像是吃了糖似的带了点甜,又像小月牙一样勾人的心,还显得有些乖巧。 这样乖巧的笑,自然也一丝不差地落在了广陵王世子眼里。 他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幻境里,她坐在他身边给他折草编小狗时的样子。 又不禁想,假如现在面前也是一片可以折花的小草,她也会给谢寅折一个吗? 会的。可能连话术都会一样,毕竟她总是擅长让旁人宽心。 她对顾夕如此,对他可以如此,对谢寅可以如此,甚至对个只不过一面之缘的结巴道士也都可以如此。这个这小娘子真是出了奇了,为什么试图去让每一个人都感到开心。他们和她有什么关系? 如果可以的话,或许她也会愿意给他们每个人都折一个小狗,无论是他广陵王世子,还是什么阿猫阿狗,都一样。 天色微微有些暗了,远空落了大片大片的霞,旖丽动人,世子看着这样好看的天,却越看越觉得连带着藏了半身的那个夕阳都有些面目可憎。 而后忽然觉得臂间有些微微的疼,皱了下眉。 陈皮观察到主子神色,视线向下移,先是一愣,瞧见他胳膊处本该好全的地方不知怎么又沁出点血来,险些惊呼出声,又想起主子说不得声张,这才凑上前去,小声道:“主子,你……” “没事。” 颜元今看了眼还蹲在谢寅面前宽慰他的李秀色,只冷笑道:“我们回吧。” 第164章 看望 世子爷自从马场回来看上去心情便不大好。 回来时陈皮拦着, 很奇怪的没叫人瞧见世子的面,但第二日但凡入了栖玉轩的都能瞧见院中竹子又被练剑砍得没了几棵,谁在世子面前说错了话也都得被他活活踹出几里地。 作为水深火热惯了的贴身小厮, 这两日陈皮可谓是如履薄冰, 前一刻还在屁颠颠将自己打探或是偷听到的所有关于李小娘子的消息一一献宝似的给主子呈上, 后一日便再也不敢再在主子面前提起关于那小娘子的半个字。 说来小娘子也是,这些时日怎的桃花叠出不穷,可不是给主子找不痛快么!旁的不说,还险些忘了高复那一茬,那高兰也是个不怕哥哥死的, 于扬州亭上听她一字一句,陈皮眼瞧着主子看不出什么情绪, 但他心中都要狠狠替那高复捏个几把汗。 不过这些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 陈皮觉得主子这回同往常不大一样, 不单单是不高兴,还有些低沉。说是伤心还不至于,毕竟主子什么都能忍得下来,也总能什么都不在乎,可当他见着主子独自于房内低头包扎起自己伤口,泛红的眼珠掩在垂下的阴影间时,陈皮在他沉默的脸上看出了丝寂寥,甚至还有些罕见的孤独。 虽说主子看上去自小没少被投怀送抱嘘寒问暖, 对之也嗤之以鼻, 但事实上陈皮晓得,世子殿下独来独往惯了,其实从来都是不擅长被关心的。 这么一想便有些心酸, 陈皮忍不住抹着眼泪上前:“主子,没事,你还有我……” 而后话还未说完便被一脚踹飞了去。 小厮陈皮不离不弃地爬了回来,生怕再恶心了主子,忙话锋一转,谈起正事:“主子!忘了说了,您吩咐的都去做了,那陆正被马踢得还未醒,自他嘴里套不着什么话,但那消息已经被查出是从当年谢府下来的奶娘嘴里传出来的了。” “奶娘?” “那奶娘姓刘,是个偷鸡摸狗的,当年被谢府赶了出去,此后便离了都城,前阵子才因老家儿子死了又回了都中讨生,不知怎的进了陆家做下人。小的找人逼问过了,谢小公爷身世就是她刻意想找原东家不痛快,自己编出来的。” “不过那刘奶娘当年倒还真是替小公爷接生过,虽说小公爷身世据她所说是谣传,但貌似也不是空穴来风。奶娘说鲜少人知,因着祖辈缘故,国公夫人原是流着一半外邦血的,而她年轻时……”陈皮说至此有些犹豫,见主子神色未变,这才继续禀告下去:“说是她年轻时原有个相好的,也是外邦人,二人被逼无奈受人生生拆散,她这才阴差阳错入了国公府,被迫才嫁给了当年的公爷。” 陈皮说着,又有些担忧地看颜元今表情,却看不出任何异样。世子抬手不轻不重地揉着额间,淡道:“还有呢。” “还有便是,国公夫人是在十一年前的上元节去的。” 广陵王世子扶额的手一顿:“十一年前?” 这么巧? 颜元今素来记性很好,但却是个懒得记起很多事的人,若非陈皮提起,他几乎便要忘了,虽然每一个月圆的夜对他来说都差不多……但那年的确有些令人厌恶的不同。 他没有再多回忆,只是轻皱起眉头,继续道:“谢寅母亲于那日是因何死的,有查到吗?” 陈皮摇头道:“这才是最奇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的,连顺天府的籍册上也并未有谢国公夫人的记载,就像是被人特意抹去了似的。” 说起故意抹去,陈皮有些心虚地再看了主子一眼,“被特意抹去的”何止谢国公夫人,当年的王妃不也是? 见主子没有多说什么,陈皮赶忙继续道:“令有赶尸一事也有了些眉目,是有朝官为之送行泼酒一说,多为指派近年来科考出来的新官,说是新官上任正是皇恩浩荡颇得盛宠之时,身上正气十足,方才压得住那一众阴气。几月前道清道长赶尸那一次前去的官员乃前几年的探花郎,唤做白子石,如今正于翰林院做事,颇得圣上赏识。” 卫朝科举三年一次,数年来不知出了多少状元探花,广陵王世子一个也不认识,但是却听过这个白子石,说是原本才比状元,因生得太好才只屈居了探花郎,还叫宫中公主看了上。 他对此人不大感兴趣,只道:“往下查。” 陈皮应声便要退下,又忽听一声:“等等。”颜元今想了想道:“顺便去找下顾隽,他爹不是闲得很?让他求他爹跑趟礼部贡院,把这个叫白什么的科考卷子取来。” “是。” 陈皮走了后,屋内便安静了下来,广陵王世子坐在桌前久久未动,忽听房门又被扣响了下。 果然是陈皮的脑袋又探了进来,显得有些为难:“主子,谢娘子又差人送东西来了,还配着请帖。” “不收。” 陈皮应了声便又要退下,却忽听主子又道了声:“等等。” * 那日待李秀色扭头时身后早已没了人影,问起顾傅二人也不知那广陵王世子同他的小厮是何时走的,李秀色心下奇怪颜元今怎的出尔反尔没让她骑小桃花,有些遗憾却也未多想。 她与众人作别后心无杂念回了府,直至第二日傍晚也没再见过世子的人或是听到他的消息,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她却忽然琢磨出些不对劲来,都要睡了,又腾一下自床上坐了起来,似自言自语:“不对……他不是病了?” 小蚕正在床边放着暖炉,好奇道:“小姐,谁病了?” 李秀色想起在马场时曾听人谈论起的那些,回想了下见着颜元今时他脸色似乎确实不大好看,但她当时无暇顾及那些,眼下心中却一时有些乱,下意识道:“没什么。” 说完沉默了会儿,又忽而道:“小蚕,我问你……” “小姐,您说。” 李秀色看了她片刻,半晌只吐出口气来:“算了。” 小蚕有些莫名,却见自家小姐又倒了下去,一手蒙上被子,将自己裹得似个蚕蛹般于床上滚来滚去,很是心烦的模样。 过了许久小娘子又一次从床上腾一下坐了起来,脸蛋自被后探出来,看向小蚕,“是这样的,”似乎还是憋不住再度要开口询问一些令人烦恼的问题:“我有个朋友,当然不是我,她……” “她怎么了?” “……没怎么。” 李秀色答得飞快,狠狠一拍脑袋,似是想把自己糊涂的脑子拍得机灵清醒些,在小蚕不太理解的目光中又一拉被子再度蒙头倒了回去。这一回倒是没再起来过,也不知过了多久,乱七八糟睡了过去。 第二日顶着个黑眼圈醒来,还未清醒了全,便招了小蚕进来,郑重其事道:“我想出去逛逛。” “好的小姐。”小蚕听话道:“您是要去哪里逛逛,东集市还是西集市?长斋阁还是碧花楼?” “都挺好的。”李小娘子点了下头,似乎很随意地思考了一下,再很随意地提议了下:“要不就广陵王府前面那条街罢?” 小蚕:? * 李秀色是这么想的。 作为一个出生入死过几次的友人,还是个在她受伤时也曾赶来关怀的友人,即便是礼尚往来,她怎么说也都有义务要去看望一下。 她之所以担心他那日是不是因为病未好全才突然消失,之所以会睡不着,之所以懊恼那天见着人怎么也没关心一嘴,一切一切的出发点都完全是因为她善良的心,出自人道主义,很合情理嘛! 主仆二人果然晃悠去了广陵王府,李秀色捧着食盒站在石狮子旁,抬眼望望面前红漆高大的府门,一瞬间竟有些今夕是何年的不真实感。 日头正中,门口的阍侍瞧见来了两个小娘子,为首的那个穿着一身紫衣,头上扎着双丸挂流苏,额头上有一片不深不浅的胎记,不怎么好看,面上笑容却是甜甜的,对着他眉眼弯弯:“小哥,广陵王世子在吗?” 阍侍见着胎记,态度忙恭敬了起来:“殿下在府中,娘子稍后,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进去片刻又出来:“未寻着世子,只见了陈皮大哥,他说让两位先进去。” 李秀色是曾进过广陵王府的,不过上一回是来做任务,一进来便被下人拉去了前院的曲水长亭上,她那时命悬在刀尖,何曾有心思打量起这府邸风光来。 如今风景大改,物仍旧是而人心境非,才得以好好欣赏起恢宏大气的王府来。只是这王府气威森严,甫一进入便有一种无形之中的压迫感,虽比当日去过的国公府还要气派许多,却不知为何还是叫人有些心生畏惧。 行至栖玉轩,眼见着小厮陈皮一脸欢天喜地,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见着了什么贵客,远远便迎了上来:“李娘子来了?请进请进。” 穿过长廊便是前院,一路上陈皮都在唇齿翻飞喋喋不休给她介绍自家主子自小居住的庭院,李秀色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打量起四周,心中唯一的想法便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单就这个院子,都有她那个小院两倍大了。 院中两旁种着些漂亮的竹子,李秀色甫一见着,便情不自禁道:“这竹子……”她瞧着那竹枝表面容光焕发,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一个形容词:“好新。” 陈皮竖起大拇指:“娘子好眼力!这竹子是主子前夜砍了,昨夜新叫人种上的,是挺新的。” “……” 李秀色摸着石桌坐下,这到底是属于小郎君的院落,她有些坐立难安了起来:“陈皮小哥,世子在哪儿,要不我进去找吧?” 陈皮这才道:“不瞒您说,主子不在房内。” 不在房内?李秀色皱眉:“可那阍侍不是说……” “主子确实在府内,”陈皮一五一十道:“但也确实不在房中,小的也不知他何处去了。” 小蚕有些不高兴起来:“那劳烦差人去通报一声罢,总不能就让我家小姐这么干等着?这点心都要放凉了。” 陈皮瞧着那食盒,笑容掩都掩不住,忙道:“是是是,已经去寻了。不过娘子您今日怎的想起主子……不是,娘子今日怎的来寻主子了?” “我家小姐听闻世子病了,特送了些点心来看望。” 陈皮一愣:“谁病了?” 李秀色也一愣:“他没病吗?” 陈皮立马头点如捣蒜:“病了病了!”他顿时只差一把鼻涕一把泪:“娘子若是再晚来几步,只怕主子都要不行了。” “……” 这么严重? 陈皮说着还不忘解释:“我家主子一向是体格过人,越是病着,越是闲不住的。” 李秀色有些狐疑,却也没多说什么,她在原地等着,可左等又等,都未见人来,托着腮都打起了盹,一下子滑落至桌面上,磕得倒吸一口气。小蚕都皱起眉头:“我家小姐等得都快睡着了,便要通报这么久?” 陈皮眼下也有些着急,他其实是晓得主子去了哪儿的,只是那地方旁人不知晓,他也无法进去通报,更没办法同这小娘子说,今日当真是赶巧了,小娘子找上门,偏偏主子还不在。 他力揽狂澜道:“许是主子病重,在何处晕了罢?”又抬手抹泪:“主子可怜得紧,病成这般,也未同旁人说,无人挂念,无人关心,若非娘子念起了主子,只怕主子人没了都无人晓得呢!” 李秀色唇角一抽,瞧这小厮越说越起劲,也越说越拙劣,演技同她有得一拼,忽然更加怀疑起来,甚至开始觉得莫非其实是自己当日听错了……所以那骚包应当一点事儿都没有罢? 她心中一时松气,又一时有些后知后觉的不自在,倘若真见了广陵王世子,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不请自来,便自圆其说道:“世子无大碍便好,我本就是出于对友人的关心前来看望一番,东西送到便可,待太久也不大好……这食盒放哪儿?” 他哪句话说主子无大碍了!陈皮恨一拍嘴,忙道:“放厨堂!” 眼瞧着这小娘子委实不开窍,小厮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话锋一转带着人朝着厨堂方向去了。 李秀色入了厨堂,还未感慨这连个私厨都布置得同主人一般骚包,视线却先落在了桌上最打眼处的一个食盒上,那食盒上头雕着精致又贵气的牡丹纹,相比之下,她手中拎来的盒子四四方方,显得有些灰扑扑,委实过分简陋。而食盒一侧还刻了个镂空的“谢”字,让李秀色看着稍稍愣了一愣。 只听得身旁小厮一声高呼:“哎哟!这东西怎么摆这儿了?这可是谢二娘子今晨差人送的呢。” 小娘子愣道:“谢二娘子?” 陈皮对着李秀色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便是谢小公爷的妹妹,就是、就是胤都娘子榜上排了第七的那位谢芊。李娘子有所不知,那谢小娘子追主子追得可紧,整日差人来嘘寒问暖,风雨无阻,三番五次上门,虽然都被请了回去。换做以往,我家主子除了小娘子你的食盒,断然不会再要旁人的。可是李娘子你也晓得你许久未送了,加之我主子今日身心受伤,急需安慰,瞧瞧,今日便直接收下了谢二小姐的东西,不仅如此,还与谢娘子相见恨晚,额外要了小娘子的请帖呢。” “……” 瞧见李秀色神色似乎变了变,陈皮见着有戏,忙再接再厉,继续道:“说起来,主子在都城之中这么些年都是数一数二的香饽饽,追求他的小娘子更是能从这儿排到扬州亭,主子这般抢手,可不是那些没人要的。今日收了谢小娘子的东西,虽说没旁的意思,就怕这一来二去出了点什么事儿不是?” “换作是我,我家主子这般的人物,可得宝贝着、珍惜着,断不能让旁人捷足先登了去不是?” 他说到此处觉得差不多了,便立马见好就收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虽然主子收了谢娘子精心准备亲手制作的美味点心,但眼下其实也为时不晚……” 李秀色没等他把话说完,只点了下头道:“好事。” 陈皮话头一下止了住。 “我是说,”李秀色盯着那食盒看了一眼:“有人给世子送这么精心准备亲手制作的美味点心,岂不是好事一桩?” 陈皮有些摸不准她话间的意思:“话虽如此……” “不过我瞧着谢小娘子送的食盒已经很大一份了,够世子吃上它个三两日,我这一份委实不够量,也不够滋味,思来想去还是带回去自己吃了算了,赶巧今日小蚕馋得紧,就想吃我这一手,是吧,小蚕?” 身旁婢女险些未反应过来,忙道:“……是!” 李秀色笑眯眯对着陈皮弯了弯腰:“那没什么事儿我便先走了,陈皮小哥,不送。” “……” 小娘子机关枪似的,语速快得叫人反应不过来,没一会儿便带着婢女没了影。 陈皮盯着她远去的路上,落地的竹叶都被重重的步子碾进了土里,思忖了一番,当即一拍手,成了! 瞧这小娘子脸色,装得再像,也分明是生气了没错罢?这人不激一激,逼一逼,哪晓得自己心中真正想什么。主子行事过于单纯,论这些情情爱爱,还得他陈皮。 小厮越想越高兴,果然待许久后广陵王世子将将一踏入栖玉轩,便立马高喊了上去:“主子!告诉您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李娘子来了!” 颜元今的脚步一歪,头顶的铃铛撞得他心头都跟着一震。许是这消息过于意料之外,叫他愣了一瞬,来不及惊喜,问道:“人呢?” 问得好!小厮欢天喜地:“被我气跑了!” “……” 第165章 动摇 广陵王世子怀疑自己是不是方才在阴暗处待得太久, 如今回到青天白日的人间,反倒有些听不懂人话了。 他气笑:“你说什么?” 陈皮忙兴高采烈地要重复,但还没说个开头呢, 眼瞧着主子要踹下来, 忙先发制人地先一把抱住其人大腿, 高呼道:“主子!先别生气,您听我说,这是有理由的——” 小郎君一脚把他甩开,也没继续听他说下去,只是径直入了院, 停在那石桌边,看见桌面上的半杯热茶, 道:“走了多久了?” “有两炷香了。” 两炷香, 小桃花快些也还能追上。虽说他是有些气她的, 但是一码事归一码事, 那紫瓜好不容易来一趟,没见着他人便想走? 颜元今转身便要朝外去,未曾想又被那小厮一把拦了住,陈皮眼下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又一把抱住大腿:“主子!不能去啊!那小娘子可是吃了味走的,眼下还未吃明白呢,您若追了上去,那三言两语便又回去了, 需得给她些时间消化, 自个儿琢磨明白了,才好突飞猛进哪!” 这话猛着一听叫广陵王世子都有些未反应,但他还是一下抓住了关键词, 皱了下眉:“吃味?” 陈皮见人没再动了,忙上前猛点头,而后在主子狐疑的目光中将方才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地陈述了遍,包括小娘子听着他话时刹那间便变了的脸色,以及离去时的决绝,说到最后还从地上捡了片叶子:“瞅瞅,这便是李娘子踩的,这得使多大的劲儿哪。主子!若说她眼下对你没有情意,我是万万不信的。” 颜元今:? 他盯着那叶子看了看,皱眉:“……你确定她是吃了味?” 而不是干脆恨上他了?这叶子看起来都像是要把人给刀了。 “小娘子虽是拎着食盒来的,”陈皮道:“可她一口一个友人,关系撇得门清,就好比当日那扬州亭,明明就晓得主子你在楼上,也明明晓得主子您对她的心,更明明晓得但凡动动步子就可以赌住千万人的嘴,可她偏偏不做。这一来是她不想直面您的心意,最关键的,还是她更不想直面自己的心罢了。” 这小厮说话一套一套的,见主子神色还当真听进去了,忙献宝似的继续道:“所以小的便想,她不想面对、也从未思考,那便寻个法子敲开她的心,管它是疼还是酸,也得叫她不得不面对、也不得不思考。” “主子,这小娘子都得用激的。”陈皮道:“福冬和小花便是这么成的,那柴院的小花嫌弃福冬性子冷,还有些呆,又觉得福冬功夫高,会打打杀杀太吓人,所以起初都不搭理福冬,后来福冬表姐来都城看望他,被小花瞧见,还以为福冬要成家了,哭了好几夜呢,后来知道是个误会,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便开始无意间对福冬好了。” 陈皮越说越起劲:“这不叫她吃吃味,哪知道您的稀罕?” 颜元今没说话,老实说这小厮邪门歪道的一番话确实把他说得有些心动,一时还当真有些沉默住了。 陈皮更自信了,再接再厉道:“爷,所以说现在你得端着,端住了,不能追。” “……” 广陵王世子其实对这种行为是有些不耻的。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回到桌边坐下了。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只说了一句:“以后不许再自作主张。” 吃味什么心情他晓得,他虽然气那紫瓜,也确实希望她喜欢自己,但想着若是让那小娘子一个劲心酸,八成也会觉得委屈,还是算了。 稍微醋一下,稍微在意他一点儿,稍微把他放在心上些便行了。 虽然从人性的角度来说,他确实觉得这般会让他感到高兴。心底有一种近乎卑劣的、自私的、荒唐的期盼……那小娘子真的也会像他一样难受么? 会如他一般,见到她蹲在别的小郎君身旁,与那小郎君四目相对,夕阳打在他二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而他便低头盯着那影子,有一瞬间产生想将那影子碾碎的念头吗? 哪怕如她所说过去一切都是假的,他也说服自己,他不介意。他需要自己对于她是特别的,如他对她的感受一样,无论真假。 幻境里的草编小狗,本便是该属于他一人的,离开了他广陵王世子的手,就应该化成灰烬。 陈皮添上一杯茶,见主子低着眼没说话,便细细道:“主子,那谢娘子的请帖收了,食盒也只好留下,里头的东西您要用吗?” “扔了。” 陈皮也见怪不怪,他又想起正事,观察起世子手腕,见上头没有伤口划痕,便道:“主子,您方才在落英殿……” 王府有两处是禁地,一处是广陵王世子所处栖玉轩的冰室,另一处便是落英殿中的内室,两者一般的隐秘阴暗,也是一般的见不得光。 颜元今方才不在,便是去的落英殿内室。从前主子最厌恶朝那去,每回打从那里出来,手腕都是带着划痕的,眼色也会变了红,陈皮晓得,主子的血喂养着那里的“人”。 陈皮也晓得,是因为白日里自己提起了十三年前的上元节,所以主子才专程去了落英殿,可他还是有些担心,毕竟世子胳膊旧伤初愈,再失了血恐怕会有些吃不消,这么想着,却听主子嗤了一声:“放心,本世子还没那么傻,上赶着把自己给她吃。不过是去看看她干了没,以及我那老爹这么些天没动静,到底死在那里面了没。” 广陵王世子嘴巴啐了毒似的,说完便起身朝房内走,没走两步脚下却是一顿,像是才想起来什么:“小娘子的食盒装的是什么?” “啊?”陈皮下意识道:“您不是说扔了吗?您又想吃了?”? 颜元今笑了:“你存心气我?” 陈皮忙一拍嘴,什么脑子,说的可不是同一个娘子!他忙颤巍巍道:“主子,不知道啊,那小娘子拎来又原封不动拎了走,连个影儿都没瞧着。” 广陵王世子半晌没吭声,末了看着自家小厮点了点头,语气阴恻恻:“你这事倒是办得好。” 陈皮听说来这话间的阴阳怪气,背后生了点冷汗,想着主子应当是饿了,忙道:“主子,您晚膳想用些什么?” “不吃了。” 广陵王世子乜他一眼:“你也别吃了。” 人气走了食盒都不知道留下,他没吃着小娘子送的,那就都别吃,饿死算了。 “……” * 李秀色回到府上已经天黑了。 她在房内待了会儿,有些坐不住,便去床上躺下,在床上也躺不住,干脆起来,掏出小剑在房中挥舞了会,她院中没有竹子,但是杂草倒是不少,她练到最后,干脆把草全给除了。 除完草,出了一头的汗,这才回到桌边,打开了放置了许久的食盒。里头装的是梅花兔子糕,她从前做过了无数次。小蚕只喜酸,自小就吃不了甜的。所以方才在陈皮面前,她是骗他的。 根本没人要吃。 这小兔虽不说活灵活现,但至少能看得出是小兔了。李秀色称赞自己手艺进步许多,拿出一块放在了嘴里,而后齁得险些又吐出来。 ……她这得放了多少糖啊? 都怪那个骚包,他到底有多爱吃甜啊? 还是有些生气,李秀色莫名其妙骂了一顿,又把剩下的小兔排排齐,放好了,而后趴在桌边叹气。 脑袋有些昏昏沉沉,忽听头顶“叮”的一声,这久违的一声让她不禁浑身一震,下意识抬头,便见面前慢慢现出了一行小字,与此同时,脑中那熟悉而又有些久远的声音此刻莫名的带了些让人觉得似是在看戏的不合时宜的兴奋: ——“宿主!检测到心意动摇进度已至70%,您是否已产生了不回家打算?” 李秀色生生一怔。 什么? 这带着冰冷意味的机械数字如同当初“倒贴成功百分比”一般,熟悉得让她浑身都不禁颤抖了下,也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老半天才皱起眉头道:“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死了。” 这还是在那日使用“预知术”探知到了故事结局后第一次再听到这系统的声音,它再不响,她都要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在书里了。 没等它回答,又问道:“动摇进度是什么鬼东西?”她冷笑,甚至有些生气:“以前怎么没听你响过,我任务攻略成功了,现在反过来要被攻略了吗?区区一个纸片人,还能阻拦我回家吗?” 系统答得飞快:“因为您以前心意没有过丝毫动摇。”它没有丝毫解释,反而模棱两可地说了这句话,最后语气又像在贱兮兮地微笑:“宿主,此心意非彼心意,不必口不择言。” 又道:“回不回家,在你。” 李秀色听到它的话,不知道为何心间钝痛了一下,很奇怪,她刚刚确实有些应激了。眼下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只道:“闭嘴。” 系统果然没再出声了,李秀色生怕它走了,忙整理情绪问起正事:“这段时间我有积到功德分吗?” “有的,宿主。”系统道:“一旦分满,道具会自动下发。” 李秀色:“道具是什么?” 没有回答。 李秀色不死心,又问:“故事的大结局还有多久?” 问出话来,脑内系统却再也没有了声响。 李秀色不禁唇角一抽,简直气得牙痒,很好,这个破系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一到关键时刻就装死,比颜元今还神出鬼没。 脑中跳出颜元今三个字,她的心里忽然又有些乱了起来,原地呆了半晌,重新趴回桌子上,睫毛一眨不眨,盯着小兔发呆。 心意……动摇?什么心意? 在王府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就这么走了,李秀色说不上来自己古怪的情绪,只知道看到那个食盒,再听到陈皮说“相见恨晚”,又回想那日马场他招呼不打一声便走,她忽然有些气闷。 这是本不应该的事情,他收就收了,这骚包本来就受欢迎,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别说是还收了请帖,就是他真的立马找了一个小娘子当世子妃也跟她没有任何的关系,她甚至该拍手叫好才是。 关她什么事?他爱跟谁好跟谁好啊,脾气这般差,阴晴不定还会吸血,谁被他看上都要倒了大霉。 她是要回家的。 她明明之前把话说得很清楚。 李秀色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生了出来,她掏出怀中的传音雀,又解开了腰间的香囊,盯着它们看了会儿,而后专程又盯着那鸟看了会,有些没地撒气似的忽然道:“你有没有觉得你全身毛都是红的有些太骚包了?” 传音雀:“……” “我以前都不想骂你,好像一个花孔雀,这么骚包做什么?” 她长长吐出口气,自言自语道:“别缠着我了,我是要回家的,你知不知道?” “你爱喜欢谁喜欢谁,爱吃谁的食盒吃谁的食盒,不要来找我,知不知道?” “算了,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 小娘子好像把自己给说得愈发得气,她慢慢放下雀鸟,再趴了回去,继续叹气:“虽然我做了个春梦,还梦到了你,但是这也不能怪我罢?这说来只能怪话本子,不代表我对你有意思……” 絮絮叨叨着,声音却逐渐低了下来:“就算可能或许大概会有那么点意思,那我也是要回家的。”带着丝斩钉截铁,也不知在跟谁说:“所以我不能对你有意思,你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话,都有些口渴了,伸手要去捞茶壶,手里的雀鸟却是一松,而后忽然“哗啦”一声,翅膀一扇,腾一下从桌边飞窜了出去。 李秀色:? 传音雀飞了。 这东西好似离弦的箭,李秀色反应过来时甚至追出了院,也连片羽毛都没抓到。 小娘子看向天空抽着唇角,回想起方才自己说的那些,心道,这下好像是真的要完了。 第166章 名册 广陵王世子睡前听着窗边“砰”一声响, 似是什么没长眼睛的东西砸了上来。没一会儿,便见陈皮抱着一只红色的机关鸟,喜不自胜地开门冲了进来, 邀功道:“主子!李娘子给您传信了!这小娘子准是想通了。” 屋内的少年郎似乎愣了一瞬。 眼瞧着小厮将鸟都捧到了面前, 才仿佛反应了过来, 而后“唔”了一声,故作不紧不慢道:“是么?拿来瞧瞧。” 说话时似是一脸气定神闲,眉头却扬得明显,陈皮早瞧出来了,明明心中高兴着呢, 主子可真会装。 事实上他主子此刻心中确实有些吃惊,且惊喜。深更半夜, 那紫瓜不睡觉也要给他传话来, 这小娘子就这么心急? 陈皮的法子竟然这么管用…… 小厮递上鸟眼巴巴瞅着, 见主子没动, 只瞥过来一眼,忙心领神会地乖乖退了下去,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雀鸟圆滚滚的眼珠子这才“咔嚓”一转,由黑变成了白,广陵王世子握它在掌心,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稍稍凑近了些,想要听得更清楚些。便见那鸟嘴一碰, 内里果然传出一个熟悉的声响, 一字一顿的——“谁给你染了全身红毛,你可真是一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大骚包!” “……” 颜元今沉默了。 这紫瓜在骂谁? 小娘子满口胡言乱语,一会说这个鸟毛色太艳, 一会说这个鸟脾气太大,最多的是骂了十二次“骚包”,广陵王世子生平头一回听着这个词,但还是非常有自知之明地皱了下眉头。 世子不傻,这是在指桑骂槐地骂他。 又听她道:“你爱收谁的食盒收谁的食盒,跟我没关系,别来找我……” 啧。嘴上说着不生气,但是明明听起来很生气,果然是吃醋了。 世子心情莫名其妙地有些好了起来。 “……反正我们本来便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是要回家的。” 要回家的。 这句话也在这通语无伦次的自言自语中出现了无数次,颜元今揉着眉心,这小娘子情绪激昂,却听得他眉头松了又紧,他好像有些确定,这应该不是她传给他的,更像是自言自语被录下来了。 他忽然想起似乎从前也常听紫瓜反复提起“回家”二字,过去他并未放在心上,以为是说监□□,可如今她就在都城自己家中,为何还三番五次提起,她要去哪儿? 颜元今冥冥之中觉得一定还有什么他尚不知晓的事情,一边思索着,一边继续听小娘子念叨,从前就知道这紫瓜话多,没想到能这么多。说了这么多她就不渴么?他听得都有些渴了,抬手去给自己斟了杯茶水。 “虽然我做春梦梦到了你——” 广陵王世子生生呛了一口。 而后半晌没动。 那话已被小娘子其余的絮絮叨叨盖了过去,他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忽然觉得脑子有些糊涂,也什么都再听不下去,直到又听到了句“就算可能会有些意思”,握杯的手才又是一顿,杯子慢慢在桌上放了下来。 * 传音雀至第二天清晨便回来了,稳稳停在李秀色床头枕边,没有第二只跟来,广陵王世子并未给她回话。她面红耳赤盯着那雀鸟半天,一时抱了些不切实际的侥幸,没准它就是出去溜达了一圈……没去传话? 把传音雀朝怀里一塞,再不敢拿出来了,生怕又不小心触动什么机关,录下何不该说的话。 此后一连两日也没见广陵王府传什么信来,小娘子渐渐便把这事忘了。眼下她重心在乔吟的事上,这些时日她无半分消息,国公府闭门不见,李秀色送信上了阴山观寻卫祁在,却也只收到了道灵的一句“师弟阵内受罚中。” 好在顾隽通过顾太师得到了些音讯,说是乔吟无碍,只是性子刚烈了些,又与她爹吵翻了,乔国公扬言要好好磨磨女儿宁折不弯的性子,这一回关得更死,密不透风,连个能带信的丫鬟都没有。 李秀色心中担忧,想叫上顾隽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相助乔姐姐,谁料发现顾隽这阵子好似也神神秘秘不知在忙什么。 这一日她照常朝长斋阁二楼的厢房跑,推开门果然见窗边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公子哥正弯着腰提笔作画,顾隽瞧见她也不诧异,握着笔礼貌颔首:“李娘子来了。” 李秀色方要应声,又听到顾隽续道:“昨昨兄,你也来了。” 李秀色步子忽然一崴。 身后伸出来只手适时搀了她一把,与其同时头顶响起一声嘲笑的:“你是每回走路都不看地面?” 李秀色当即“唰”一下站直了身子,胳膊迅速从他掌中抽了出来,又条件反射朝旁边使劲挪了挪,让出了位置,如同当日于扬州亭下楼时一般避之不及。 颜元今淡淡看了她一眼,收回了手,什么也没说。 他越过小娘子,一脸的气定神闲,在顾隽对面的桌边坐了下来,也不绕圈子,上来便屈指叩了叩桌面:“东西呢?” 顾隽一手捏着羊毫,一手自身侧捞了个包裹抛了过去,一面道:“昨昨兄,你与李娘子二人是约好一道来的?” 颜元今挑着眉没应声,只低头拆起了包裹,自内掏出一柄卷轴来。 李秀色站在门边有些想逃,又怕过于显眼,硬着头皮进去,扯起嘴角笑:“碰巧而已,没想到世子也来了。” 早知道她就不来了。 她打量了一下颜元今的神色,这小郎君今日穿了一身金色圆领广袖长袍,配吉祥纹金冠,显得额外矜贵,举手投足间也都生出些倜傥滋味。她神思一飘,暗骂怎的一时不察开始欣赏起脸来了,又继续观察他表情,见他低头安静看着卷轴,似乎还真没半点异样。 她有些放下心,想来是自己多虑,指不定即使传音雀真飞过去了也什么都未录到呢。如此一来,李秀色又变得从容,在桌边寻了个位置坐下。 顾隽一边为自己的画作点墨添笔,一面道:“昨昨兄,为何专要白子石的卷子?” 颜元今没搭理他,他低头看着手上那份科考卷,经贡院存放保存得十分完好,字迹也都十分清晰,就是卷面太大,不大好端详,于是他手一偏,干脆将卷轴于桌上一滚摊了开来,直接占去顾隽的半处地方。 顾大公子“哎哎”叫唤了两声:“我的画……” 他忙手忙脚乱将自己的画作抽开放至另一边桌上,一面又继续自说自话道:“你不说我也晓得,昨昨兄是觉得白子石当年科考有鬼?” 李秀色原本不知他俩在说什么,听得稀里糊涂,一听“科考”二字当即一激灵,竖起了耳朵,只听顾隽又道:“这几日我邀人喝茶作画,觥筹交错间确实打听出了些,巧得很,当年科举前三甲共十七名进士,除却都城早有姓名的那三两世家,其余大半与白子石都曾在同一个书院进习过。” 颜元今抬眼。 顾隽:“唤做英华。” “英华书院?”广陵王世子对都中有几处书院并不了解,毕竟他自小于宫中进习,下意识便道:“有问题?” 这一回轮到了顾大公子卖关子了:“算是罢。”他说完便朝着广陵王世子微笑,没有要再说下去的意思。 颜元今把手中卷轴一收,腾了地方给他放画。顾大公子立马笑眯眯地把自己的大作重新铺了回去,这才继续道:“英华书院本没有什么问题,这些年来书院源源不断为都中贡献人才,也是寻常之事。不过这书院的山长是化过名的,化名前有一宗鲜为人知的履历,便是他年轻时曾于都中某位世家家中私塾上过课,后并未去考取功名,而是出去创办了宗学。” 颜元今沉吟着“嗯”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所以这厮因着在谢家私塾待过,同谢家有过渊源,于是后来也可能一直暗中在替谢家做事,乃至或许整个英华书院背靠着的便是谢国公府?” 顾大公子一愣,虽说他就是这么想的,但还是仔细回想了下方才自己的言谈之中还尚未透露半个“谢”字,有些讶道:“昨昨兄怎么知晓是……” “蒙的。” “……” 广陵王世子睨他一眼,懒洋洋道:“你倒是也有几分用。” 顾隽有些不好意思:“昨昨兄过奖过奖。”他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了个册子,创造新一份惊喜:“这是名单。” 颜元今翻开那小册,上头记载的便是这些年科考之中但凡曾于英华书院见学之人,除却自幼于其中受教者,哪怕是只去了十天半个月的也标注了出来。 广陵王世子头一回对顾隽有了几分刮目相看,微眯了眼:“这你是从何处找来的?” 没等顾大公子答话,又忽然皱眉:“这名册并非三五日便能做完,还有你喝茶吃酒套着的那些消息……” “顾隽。”颜元今握册的手一顿,抬起头看他,眸色中带着几分意外,许久才续道:“你很早便开始查了。” 顾隽听到他的话,也没有说话,只是抬笔继续去作自己桌上的画。 他气质不比颜元今天生掺着些骄矜纨绔,也不比谢寅看上去沉稳和文质彬彬,倒是显得有些独有的温润与从容,这份从容中带着一丝慢吞吞的懒散,仿佛这世间什么事都不大着急,没他的红枣桂花糕重要,也更没他的画重要。 颜元今也不用他回答,猜也都猜着了,他只是有些意外,他认识这个循规蹈矩的顾阿绣十几年,还是第一回见他有此般韧性。 广陵王世子不由得啧了一声:“当日于无恶岭中捉僵后便见你对他所言一言不发,以为你是被那江照吓晕了,没想到你是默默记下了。一个人偷偷摸摸干了这么些事,是打从回胤都第一天起,就开始着手替他查冤了?” 李秀色不由得一愣。 顾隽眼下正好落完最后一笔,他低头欣赏自己的画,只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本质上顾某也是个读书人。” 没有读书人可以经受得住、抑或是旁观得了那些。 所以他闷声做了大事,也没和旁人说,只因自己想做,便默默记下了。在他这里不为什么僵尸案情,他也不关心其他,只是为了江照,也为许许多多同他一样的人。 行事素来缓慢且光风霁月的顾大公子学会了一点一滴去暗中琢磨、背地探查,打点人情,为一个人沉冤昭雪,为一个人寻求功名之路上遇到的不公实情,只出于惺惺相惜的怜悯。 李秀色这才知道他们谈论的是什么。 她微微探身去看桌上的画,发现原来画上作的是个人。头戴斗笠,身着蓑衣,于漫天大雾,迢迢山水中赤足行走的人。笔墨在那人的脚下晕开,像路上踩过又绽放出的花。 她情不自禁道:“顾公子画得真好。” 顾隽素来是个谦虚的人,偏偏在画上从来不过分自谦,颇为认同地点了下头:“顾某也觉得。” 第167章 青楼 卫朝除却下属州府县衙, 单是都城便有百八十位官,这份历年来的名册里占了四分。此比重说大不大,可若说小, 若是积年累月渗入中心, 是也足以叫人于背后搅弄风云。 广陵王世子翻完名册, 丢到了桌上。李秀色见状,忙动作迅速地将那册子一把抓了过来,瞧见颜元今似乎没在意,也低头翻看了气来。她挑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道:“所以世子与顾公子的意思是,占了江照位置的人, 极有可能便在这些人里?” 颜元今没回应,顾隽在旁将自己的画挂去一旁晒着, 一面道:“我比对过白子石如今的诗文, 虽是才华横溢, 但大致见得, 当初科考的文章,是他作不出来的。” “这也能看出来?” 李秀色闻言,心中好奇得紧,见颜元今正在给自己倒茶,忙又趁机将他放在另一旁的卷轴也一把抓了过来。 广陵王世子低头之际,只觉得身旁有什么东西鬼影似的“唰”一下闪过去了,他抬头,正巧见小娘子捧着卷轴, 有模有样地看起上头的东西来。当真是开了眼了, 她嘴里连声感叹:“原来这便是状元的试卷……” 顾隽贴心道:“是探花。” 李秀色随意一摆手:“差不多差不多。” 她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探花卷子,顾隽瞧她读得仔细,又是满脸的一本正经, 以为是有什么见解要说,耐心待听着,却听她重重咳嗽了一声,欲扬先抑道:“说实话——”小娘子把卷轴放回去,嘿嘿道:“看不大懂。” 顾隽笑了笑,解释道:“此届科举前一年,恰逢荆、徐、洛三地大水,百姓遭天灾民不聊生,幸得当今圣上圣裁果断及时,方才救民于水火,极大地减少了伤亡与损失。于是次年,考官便得圣意,以‘为官救世之道’为科举其一大论述主题,命各举子做文。这一篇文,白子石是上甲之一。” 见李秀色听得认真,眉眼中仍是疑惑,顾大公子续道:“这本来并无什么问题。” “这一篇文章,洋洋洒洒,论‘官以民为本’,观点清晰有力,写得极好。只是唯一一点是,文中在百姓疾苦上,写得也很清晰,甚至过于清晰了。为官如何救世,但他写得……”顾隽道:“更像是世人所求何官。” 李秀色听懂了,稍稍一讶:“但……” “但这也不过是个小点,本不值一提,甚至可以说是旁人想的太多,抑或是夸大了些。”广陵王世子在旁慢悠悠地打断她的话,讥讽道:“不过巧得很,偏偏这个白子石出身名门,自小也算是锦衣玉食,莫说疾苦,只怕是沾了泥的路都没走过几条。此外,还是个专爱靡靡之音,作诗都只会作风花雪月的货色。” “科举只看才学,不会深究文后。”顾隽在旁补充道:“但这篇文,倘若不是当真自苦中食来,或是深入其境,断写不出有如此见得与感悟。更何况顾某看过白公子科举前与近两年所作文章,真才实学不假,却截然不同,远再无当日卷中气魄。” 李秀色越听越觉得在理,她完全信任顾隽,更何况这向来小心谨慎的大少爷看起来在这确认这件事上没少下功夫。她点了点头,下意识又看向一旁的颜元今,却见他只是懒洋洋:“本世子没做过功课,只是猜的。” “……” 李秀色收回目光,她现在一想着这件事,想着江照的遭遇便有些气,顿时一拍桌子,恨恨道:“倘若真如顾公子所料,那这白子石便是作弊,是于天子脚下欺上瞒下,偷龙换凤!他自己生来好命不说,到头来在这上竟还要抢占旁人的心血与人生!可恶!卑鄙!小人!真该死!” 她骂得毫不留情,唾沫横飞,听得边上顾隽公子心惊胆战,广陵王世子倒是在一旁稍稍一挑眉,甚至在小娘子看不到的角度,还饶有兴致地托起了下巴,一边慢慢吃茶一边欣赏她骂人。 李秀色骂尽兴时收了嘴,察觉一侧目光,下意识看过去,正对上颜元今的。他一双凤眸生得好看,视线收也未收,好似在打量她。 这人素来穿得招摇,所以李秀色才给他起了那么个不大好听的骚包称号。可事实上,不看穿着打扮,饶是就这么轻飘飘地抵着下巴,竟也能给人看出些风骚的味道来。 他的目光太过光明正大,反倒让她不自在了起来,毕竟她内心还是有些心虚的,忍不住在心中思索了半天,他看我干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他在想什么?他不会在想昨天…… 广陵王世子忽然道:“怎么不骂了?” 李秀色思路霎时中断:“骂、骂完了。” “哦。” 世子殿下似乎有些失望地收了手,目光也兴致缺缺地移了开。 见他没再看她,李秀色拍拍胸脯,放下心来。想多了想多了。 她看向顾隽,心中难掩愤慨:“要怎么去确认?即便是白子石真的有异,但也无法证明便是他害了江照,是我们要找的人。” 顾隽道:“这确实是个问题。” 说完,他则是看向了一旁的颜元今:“昨昨兄。” 广陵王世子做事从不拖拉,于是他嗤了一声,直接“唰”一下自桌上站起了身子:“这还不简单?亲自去问问不就行了。” * 白子石于翰林院处事,今日正是休沐。 一辆马车停在了某条长街的正中,这条街有些微微的偏,街巷高大,车侧正对着某处院门。车停稳后,从车上钻出来个紫衣粉裙、身姿灵巧的小娘子,不多时,马车内又慢吞吞走出个温文儒雅的公子。 李秀色抬手挡着日头,先是看了看面前的暗红色院门,又看向身旁马上高坐的小郎君,阳光刺得她微微眯了眼,视线都有些不那么清晰:“世子,这是白子石家?” 广陵王世子下了马,言简意赅:“是青楼。” “……” 一旁的顾大公子闻言脚步方向一转,似乎扭头便想走,又被颜元今一把捞了回来:“你查到的地方,你怕什么?” “话是这么说……”顾隽一脸为难:“正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昨昨兄知道的,我自小读圣贤书……” 颜元今打断:“敲门。” "好。" 顾隽听话上前,踌躇了片刻,手都举起了,下一刻转身:“……要不还是算了罢。” 颜元今不耐烦地越过他,伸长了手,直接扣响了门上环锁,门环后应当是连接了院内的风铃,竟牵起了一连串的“叮铃”声。 没一会儿,院内有了动静,那扇门也被人“吱呀”一声自内打开,露出内里风情万种的人影,穿得一身花红柳绿,眉眼可见年岁,却是风韵犹存,她攥着手中帕子,先是打量了下面前人的穿着,瞧见样貌时一双眼亮了又亮,热情道:“两位小郎君,是谁家的公子或是官爷,这还是第一次见呢。” 顾隽在旁赧然又抱歉地笑了一下,还未歉完,便听另一旁眉眼更张扬的那位道:“给我找个人,找不着我便请人将你这拆了。” “……” * 这小郎君说话时极其有气势,仿若不照着他这么做他还真干得出来那番野蛮行径,打扮得又气度风凡,一看便身份不浅,开门的老鸨也知无法隐瞒,没一会儿便将人带了进来,小心道:“两位郎君,若是见着白公子,莫要说是奴家供的,我们这小小青花院当真是惹不起做官的。” 胤都的秦楼楚馆不单这一家,皆开在繁华闹市之地,唯有这一处青花院,前门对正集市,却令有一处隐蔽后门,设于无人经过的小巷深处。卫朝高位者不可流连烟花之地,一些道貌岸然的官者更多半扬言不耻此般风月场所,便专有了这道小门,为一些达官显贵所立。 甫一进去,便又有几名腰肢柔软的妓子要迎上来,顾隽被她们身上的香气熏得直要做喷嚏,连连摆手后退:“不不不,各位娘子,稍等,我并非……” 有妓子见另一位俊俏的小郎君始终一言不发,头上竟还扎了悬带铃铛与铜钱的小辫,一时新奇,抬手便要朝他身上捞,眼看那手便要软软搭上他的肩,却忽然又被人挡了回去。 顾隽自女人堆里及时地伸出胳膊拦住那将将要碰到广陵王世子肩膀的手,好心道:“当心——娘子若碰上,这只手便要没了。” “……” 妓子的脸色登时一变,这才发现那编了小辫的郎君手中的宝剑都出了鞘,嘴角一抽,心道这是什么怪人,来逛青楼还在这立牌坊,当即离了他们几步远。 虽不敢上前,但还围在一处打量这两位实在是生得叫人挪不开眼的两位小郎君。 老鸨连忙上来驱人:“去去去!这两个郎君是来此有要事,没空同你们玩,该做何做何去。” 待人散了,顾大公子才拍着胸脯缓过气来,扭头瞧,跟他们一同进来的紫衣小娘子不知何时早被那群女人堆挤去了另一边,但她似乎并不在意,正对着这青花院的内设上下打量观望着,眉眼中满是新奇,一会儿“哇”一声,偶尔还对着远处几个花枝招展的歌妓们连连惊叹:“真好看……” 寻常人家的小娘子来了这种地方定是避之不及的,怎的这李娘子看起来还这般的……兴奋?顾隽想上前劝说“非礼勿视”,另一道人影已经率先行至了她跟前。 “好看?” 视线忽然被一道金色人影遮挡,李秀色嫌他碍事,踮着脚伸长脖子想绕过他再看,对面的美娘子琵琶正弹得铮铮响,身姿婉转如蛇,腰间缠着悬至高层的薄纱,身子一扭竟如天女般飞转了上去。小娘子惊为天人,下意识点头:“好看,这地方我从前只在话本子上看过,还是第一回亲眼见到……” 广陵王世子沉默了一瞬,而后忽然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眸子此刻却显得黑润幽深,似笑非笑道:“你都看些什么话本子?” “我都……”李秀色嘴快便要答了,话间却是生生一卡壳,脑子像是才清醒过来,直接站直了身子,许是动作太猛,不小心又撞至了面前人的臂膀处。 颜元今没动,倒是李秀色先反应过来,顿时离了他一尺远。 颜元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臂膀处,小娘子撞上来的温度与触感还在,甚至还落了根头发。他抬手捏起那根发丝,未有什么动作,却又被她手忙脚乱一把将发丝扯了过去。广陵王世子摩挲一瞬空落的指尖,看着她笑了:“我随口一问,你慌张什么?” 说完话,却似乎并不需要她答的样子,越过她率先进了院中二楼。李秀色琢磨不透他心思,心中一个劲打鼓,头发都险些要被她打成结了。他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问她看什么话本子?意有所指?还是随口问问?……应该就是随口问问罢。 “世子,您有所不知,事实上我从来不看什么话本子,那种乱七八糟的更是不看……是这样的,我已经许久没看过话本子了……”小娘子忙不迭提着裙子追了上去。 顾隽跟在后头:“李娘子此言差矣,上昨日那阿夕堂弟还托人送了两册话本到我府上叫我转交于你,还说是你上回的看完了——” “您住嘴吧。” “……” * “砰——”一声,厢房门被踹了开,屋内三两美妓惊吓得“哎呀”叫出了声,有人逃窜,有人慌忙披上衣裳,坐于堂中的男子似也吓了一跳,他面色醺红,嘴里咬着笔正于纸上写诗,一旁的砚台中的墨汁散着酒香,洒落了桌上斑斑点点。 朦胧中抬头,为首的小郎君背着房外红光,面容有些看不真切,他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进来,又径直在一旁挑了个最舒服的椅子坐下,全程懒洋洋又毫不客气,腰间的长剑在桌上堪堪一放,正压在男子作了一半的诗上。 “你……” 男子有些怔忪地看着他,擦了擦眼,话音未落,门外又进来个小娘子和小郎君。第二位小郎君明显客气多了,进门先将那些妓子客气地清了出去,而后才对他颔了颔首:“白公子。” 笔落了。男子的唇角有些僵硬,瘫坐在椅上,酒气迷人眼,但他酒已被吓醒了,颤着道:“顾……顾公子,世……世子?” “认得我便好。” 广陵王世子点了下头,坐直了身子,开门见山:“你也晓得我们并非什么闲人。既然来了,有些事,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我来盘问?” “……”白子石神色有些窘迫,他看了下四周,白皙的面上满是通红,半晌才踌躇道:“世子,不瞒您说,这属实是我第一次来。” 颜元今抬眼。 “……确实,确实不止一回。但我敢做誓,我来此处,绝非为了那些腌臜之事,只是此地幽深僻静,冥冥中有种磁场,总能带给我许多灵感,世子定要信我,我纯粹是为了作诗写词方才来的!” 有谁“噗哧”一下笑出了声,白子石头眉头一皱,恨恨看去,却见紫衣小娘子捂了嘴,毫无诚意地歉道:“不好意思,太好笑了。” 顾隽在旁尴尬道:“白公子,我们所要问的并非是这些。” 白子石看他一眼,又看了广陵王世子一眼,神色有些茫然。他其实生得相当不错,五官俊秀,面若冠玉,眼下喝了酒,更显肤色红润,唇色也比旁人生得要更加艳些,饶是在此地,衣裳都脱了半截,走出去也是君子翩翩。虽比在场的其余两个小郎君还差了些,但放在当年科考中定然是叫人眼前一亮,不然也摘不得探花一衔。 李秀色默默唾弃了下这人模狗样的美色,忍住令人作呕的厌恶感,开口问道:“白公子,您可认得江照?” 白子石微微皱了下眉,神色还是茫然。 李秀色见他反应不大,忽然想起什么,便又继续道:“那您可认得廖子司?” 廖子司,化了尸也要保护吴夷儿的廖子司。 听到这个名字,白子石却是生生一怔,身子剧烈地抖了一瞬。 李秀色一愣。 她原先见着白子石那文章,又想着白子石样貌,心中早已盖棺定论白子石这探花郎的位置原本定是江照的,毕竟江照也生得好看,又是自小苦惯了的,他是抢了江照的前途。可没曾想他却似对江照的反应不大,像是根本没听说过,反而听闻廖子司时,却整个人都变了脸色。 第168章 审问 "不知姑娘在说谁, 在下并不认得什么廖子司。"半晌,只听得白子石别过脸,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放屁。李秀色观察他脸色, 她也来劲了, 不打算走何迂回战术, 上来便道:“你是直接抢了廖子司的试卷?” 白子石一惊,见鬼似地看她,神色顿时大变:“何来此言!” “那你是偷的廖子司的试卷?” “我没有!” “哦,我知道了。”李秀色上前一步,干脆把手在桌上重重一拍, 下结论道:“你抄了廖子司的试卷。” “我——”白子石被这咄咄逼人的小娘子逼得满脸涨红,可言语间不知为何有一瞬间的磕绊, 嘶哑道:“……姑娘休要胡言乱语, 白某乃读书人, 自幼受教, 堂堂诗礼之家出生,怎会做出如此龌蹉事来!诚然今日白某是居于此地,可我已与你三人认真解释过,莫非便因如此就要质疑白某的功名作假吗?况且科考乃大事,当年会考场上都中有礼部亲自作监,姑娘这般污蔑于我,莫非还想质疑礼部公正?!” 话音刚落,便听一旁懒洋洋的声音:“也并非质疑不得。” 白子石震惊望去, 广陵王世子说完这一句就没再发什么话了, 倒是小娘子乘胜追击:“白公子,”她盯着他,像是觉得好笑:“我不过说你两句, 只字未提廖子司是考过科举的,也没说我所指那卷子便是当年科考时的,你上来却口口声声提什么功名、提什么礼部?我倒要问问白公子此话何意,这同你的功名又有何干系?” “……” 白子石脸色一白,他因饮酒本就情急之下说漏了嘴,俨然成了不打自招,大声道:“我怎晓得!若非姑娘这般胡搅蛮缠,怎会逼得我口不择言!我并不知廖子司是何人,更不晓得他什么科举不科举,只是方才姑娘提及为‘试卷’,白某不过顺其自然联想到了而已,自证清白有何之错?” “狡辩!” “荒谬!”这小娘子看着其貌不扬,却这般牙尖嘴利,白子石见她不肯放过,只当她是这两位世家公子谁带来的随婢,有些恼羞成怒:“说来你又是何人!我好歹是当年皇上亲笔封的御前探花,如今翰林院编修主事,兼任内阁三品史官,为圣上代笔攥书,由得你一个不知姓名的区区婢子在这编排拷问?!要问也该是——” 话未说完,背后忽然被人踹了一脚,当即朝前狠扑了出去,顾隽在他正前方,识趣地让了个位置,便见白子石头脸都摔在地上,顿时痛呼出声,面上擦出丝丝血来,嘴上也磕破了皮肉,渗出殷红。 “不会说话这张嘴便别要了。”颜元今拍了拍靴上的尘灰,轻飘飘道。 世子踢他踢得看着轻松,却是用了内力,想来是不想这厮好过。 探花郎到底是个文弱公子,被这么生生一踹,先不说担心脸上挂相,尾骨此刻都锥心的疼,半晌才忍着痛揉着腰于地上爬起。他好歹是大官,还被平婴公主看上,日后止不准还会与这位广陵王府上的世子攀亲,眼下却被这么生生踹了,当真是半分颜面也不给,乃至于言语间甚至都掺了些悲愤:“白某是何处惹了世子不快——” “白公子。”顾隽似乎有些不忍心,但也没上前去扶,只好心介绍起了李娘子:“这位乃是钦天监监□□上的千金。” 钦天监监正,区区五品……白子石对顾隽的介绍先是莫名,后有些不屑,但他此刻酒还没全昏了脑,联想广陵王世子的脸色,总算转了过来。 他神色一时慌乱,正要解释说是“失言”,颜元今手中的长剑不知何时已经出了鞘,朝他脖颈处压下来:“给你两个选择。一,说实话,”剑身几乎是抵他脑袋,只要生生一划便落了:“二,这东西我替你收了。” 白子石虽是惊恐,却也知晓这世子断不会真的动手,强撑道:“我可是当朝命官!未来的驸马!你怎可随意杀我!” 颜元今笑了:“你也知道你是未来驸马。”他抬眼望了望四周环境,嗤道:“那便麻烦些,将你从此处五花大绑去了,前门出去,一路行中央大道抬到御前,倒也省得本世子亲自动手了。” “……” 白子石脸色此刻已是惨白。莫说是已被公主看上,圣上有赏婚加封之意,就只这探花和内阁攥书的官身,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名声与性命也全都不保。难怪他们今日前来,专捉他这般,分明早有预谋!他此刻衣衫不整,再从青楼一路抬走招摇过市,只怕还没到宫门口,他便恨不得一头撞死了! 顾隽在旁小声给李秀色递话:“我们之所以不去白府,为的便是此刻。一来掩人耳目不被他背后之人发觉,二来身临此地才更好捉其把柄命脉以来要挟。” 李秀色竖大拇指:“卑鄙。” 顾隽:“过奖。” 似是已知挣扎无用,许久才听那探花郎认命了似的,长叹一口气:“世子想问什么?” * 审问的事是顾大公子来做的,他性子最为温和,不比其余二人冲动,不仅言语亲切好似在聊家常,还贴心地给对面的罪人递了张帕子:“擦擦血。” 白子石身为探花,最是爱脸,此刻面容狼狈,拿过帕子擦面上时感动得眼都红了一圈。 他看了看顾隽,又望了望一旁稳当旁听的广陵王世子,还有世子身边那丝毫坐不住,一脸义愤填膺的小娘子,惶恐道:“我与几位说,你们当真能饶我一命?那白某能否再提一个小小请求,此事已然过去,你们可否莫要将我供出,在下也是书香世家出身,当初也不过是鬼迷心窍失了心疯,我……” 广陵王世子明显不想搭理他,小娘子看起来更是气得很,显然都不太好相与,唯有顾隽安抚,还给递了杯茶:“白公子,一切好说,条件可以稍后再提。” 探花郎眼圈再一红,接过了茶,对顾隽愈发感动信任,也渐渐对他放松了心防,如实道:“其实我本也不认得那位廖公子,只是恰巧挑了他的试卷而已。” “挑?” 白子石点了下头:“当年试题最后一道大问乃‘为官救世’,白某倒也写了出来,可是我自知虽有学识,却无真践,寥寥百字也写得磕磕绊绊。加上那年我恰巧染病,考场上头昏脑胀,自知这一份试卷交上后便是必然上不了榜的。” “呈卷当夜,还尚未送至翰林院掌院手下批阅,我便已连夜在人帮持下重写了卷子。当时供我择选的卷子有四份,据说要么权势不比我白府,要么也是根本毫无背景,所以被替了也无大碍。我原本是要挑另一份的,偏偏有人专程来提点,非要我择了这一张。我将这一张卷子仔细看了看,虽不比那一张,但也惊叹于此人事件偏锋,见解独到,可见才学与抱负深厚,心中又敬又疚,才记下了此人姓名。" “权势不敌,无甚背景,被替了便没什么大碍……这是什么话!”李秀色听完直接怒了,上前拍桌:“便是因为弱小,就可以随意践踏欺凌?天下哪有这般的道理?!” 白子石吓了一跳,瞧这小娘子架势,好像恨不得抢过广陵王世子的剑亲手宰了他似的。 但见顾隽拉住她:“息怒,息怒。” 小娘子这才坐了回去。 白子石感激地看了顾隽一眼,还是知书达礼的人好,给他帕子给他递水,还能护着他。他想着水还没用,正巧口渴,手将将要伸过去,顾大公子便从容地将方才刚递给他的水收了回去,微笑:“还是别喝了。” “……” “你说受人帮持。”广陵王世子在旁开口:“礼部?” 白子石舔了下干渴的唇,不敢不答:“是当时礼部中的一位副官,秦友,他非监考主事,只为从监之一,只是当夜卷存时恰巧他是领头值守,所以才趁机行了事。” 李秀色又气:“监守自盗!” 顾隽叹了口气,问道:“那秦友为何要帮你?” “他……”白子石像是沉默了下,而后道:“是我求官之心太过心切,才拿钱财收买了他。” 话音未落,便听广陵王世子哂道:“本世子只听实话。” “白公子,你可知此事之重?擅自启卷乃大罪,更何况还是行偷龙换凤诓骗天子一事,抓了便要砍头的。且不论据我所知礼部俸禄不薄,他何苦要为区区钱财冒这般风险。”顾隽道:“就谈公子你若是执意要为他人揽下罪责,这后果也不知你一人是否足以承担得起。” 白子石的腿显然是软了,但似是还有些犹豫,顾隽只得继续道:“据我所知,公子曾于英华书院见学三年。” “这三年里,是被人允诺了你什么?” 白子石瞬间抬起了头,讶道:“你、你怎么——” “是英华书院的夫子?”顾隽望着他的眼睛,慢慢道:“允诺了你功名,换你考取功名后为他做事?”他语气温和,言谈却犀利:“这夫子背后应当还有人,是谁? 见这白子石脸色,顾隽知晓是被说中了十之八九,叹气道:“公子方才不肯说,一是怕被报复,二是仍存侥幸心理,以为不将其供出,日后或许还能捞你一把,救你一命?” 白子石自知已被看透,沉默了半晌,许久才摇了摇头:“我并不知书院背后还有何人,只知那秦友便是书院的人,还知如今朝中……也有不少书院出来的,单是科考出身便有不少,于各方安插做事。” 顾隽不由道:“春雨化物,一点一滴,层层深入……细思极恐至极,这怕不是要蚕食整个朝堂?” 广陵王世子嗤道:“好手段。” 白子石忙道:“世子,顾公子,你们相信我!我虽允诺了书院,但这两年其实我并未替他们做过什么,我只是被安插进来的棋子,无论他们是想作何,但我眼下还是一心为圣上做事的,还未来得及作何坏事啊!” 李秀色气道:“等你做了驸马,再做坏事还得了?” 白子石忽然眼圈一红:“我对公主是真心的。” “……” 李秀色气得头疼,什么时候了还有空在这情情爱爱,她险些要吐了:“真心还来逛青楼,你们男的……”她说着忽然想着旁边还有两个,生怕被今今剑砍,忙换话道:“你这个男的,还真是令人作呕,脏死了!” 顾隽是被她的凶悍模样有些吓住,倒是广陵王世子在旁跟着点头,很是认可小娘子似的,又像是生怕气不死这探花郎一般附和着啧了一声:“脏死了。” “……” 李秀色骂了痛快,又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方才说,你愿本是要选另一张更好的卷子的,是有人专程来,非要你择去廖子司的试卷?是谁?” 谁这么恨廖子司。 白子石被她骂得头都抬不起来,苦思冥想一翻道:“有些记不得了……”又叹了口气:“说起来,还是那人有眼光,我原本自己挑的那张,在榜上只排了第六。” 见他像是真的想不起来,对旁的也一无所知,话问得差不多,李秀色开始有些口渴,许是方才骂人骂得太狠,她想去给自己倒杯水,未料一只手已先料事如神地将茶水从容地递了上来。 李秀色伸手去拿,不经意触到广陵王世子掌心,指尖过电般酥麻了一瞬。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的缘故,她现在不知为何对碰到这厮极为敏感,立马收手将那杯水一口闷了。 颜元今好整以暇打量她:“还要么?” 李秀色头摇得波浪鼓一般:“不了不了。” 颜元今没说话,只伸过手来。李秀色忙道:“多谢世子,真的不用了……”这骚包这般殷勤做什么! 广陵王世子嗤道:“杯子还我。” “……”原是自作多情了。 李秀色忙将杯子递回去,谁料这一回却是对方的指尖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触到了她掌心,小娘子手中的杯子没有拿稳,便径直摔了下去,二人中间夹着口干舌燥的白子石,脚尖顿时被那杯子砸了个正中,“哎哟”一下痛呼出了声。 广陵王世子漫不经心地收了手,瞧了眼自己指尖。李秀色还在懊恼自己怎么对他反应这般的大,便听白子石哀嚎完忽然道:“想起来了!” “我听秦友唤他‘员外’,好似姓吴。” 李秀色倏然一怔。 姓吴,吴员外,吴荑儿的爹。 她忽然有些头晕,又觉得事情不该如此,良久才抓住了白子石的胳膊道:“你确定姓吴?都中有几个员外?” 颜元今在旁懒洋洋道:“员外不少,姓吴的只有一个。” 话音落时,一旁的白子石只觉得自己臂间立马一记吃痛,似是有什么小东西弹了上来,叫他胳膊一瞬便挣离了小娘子的手。 李秀色喃喃:“所以……” “所以,这姓廖的本以为努力考取功名后便能求得心上人父亲成全,可谁知连功名都是被后者亲手斩断。那个爹想来丝毫不在乎他能否证明自己,也不在乎女儿意愿如何幸福与否,只在乎自己的权威不可失,子女不可逃脱掌控,既是他认定的‘寒门无用’,就必须如他所言一无是处,不能有翻身可能,只要他是对的,哪怕是将旁人的前程、甚至一生都视作草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姓廖的怀疑自己,怀疑天下,也未曾怀疑过他,恐怕最后万念俱灰投河,也在那厮意料之中。” 广陵王世子慢慢说完,讥诮道:“换言之,原来,他是被他亲手害死的。” 虽然直到他死了化僵,也还在保护他的女儿。 第169章 道清 李秀色跌坐在凳上, 心中忽然一阵悲愤,更多的是好笑,许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在这书中当真是见识了不少人性, 一个比一个叫她觉得恶心。 白子石并不知道他们所说的是什么, 见此刻气氛凝重, 只讨好地出声道:“在下委实是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各位,能否放我——” 话未说完,面前寒光一闪,长剑竟又横到了颈间, 白子石浑身一哆嗦,顿时不敢再吭声。 “未替书院做过什么坏事。”广陵王世子坐于椅上, 慢条斯理地重复完他方才的话, 轻嗤:“你再好好想想。” “……”白子石一时又有些腿软。 诚然他方才那话确实说得过了些, 自中举后任官, 多多少少是收了书院的信,也帮过那么几次忙,但应当没什么大事罢。这世子这么说,莫非是他早知道些什么了。 打量了下眼前人的脸色,白子石苦着脸道:“世子,您要问的是哪一桩?” 颜元今笑了:“还不止一桩?” “……” 探花郎身子一抖。 广陵王世子也没甚么耐心,只抬手在桌面上轻点了点:“数月前的阴山脚下,想来你应当还记得。”皮笑肉不笑:“动过什么手脚, 谁命你动的, 可需本世子亲自替你回想?” 这话问出口,莫说白子石神色一瞬惊恐,连一旁的李秀色也又忽而“唰”地再站了起来。她看了看颜元今, 几月前的阴山脚下……难道…… 只见探花郎抖着声音道:“这、此事——” 他看起来险些要哭出来,回想起此事便有些心悸,道:“世子,一切都是误会!在下、在下只是按需办事,并非想害人性命哪!倘若我知晓会叫那道士被僵尸咬中,我定不会再做那些!殊不知那一遭之后,我回去也是夜不能寐,日日噩梦缠身,没能睡一个好觉……” 颜元今啧道:“看来那日所发生的事,你全都看见了?”这倒是意料之外。 “道士被咬,哪个道士?”李秀色也急问:“可是唤做道清?” “娘子怎知?” 白子石神色微讶,他似乎不想回忆当时,却又不得不如此,只好如实道:“那日圣上亲派我带人前往阴山脚下为道观赶尸一队泼酒送行,这是朝中惯例,素来由近些年的新官胜任。其实此事我并无兴趣,毕竟妖邪一类恐怖得紧,偏偏书院来信,非要我自荐请往。我也不知书院意欲何为,只是于信中还多了粒药丸,命我到时掺入送行之酒中。” 顾隽皱眉:“公子照做了?” 白子石忙道:“我只加在了道长需饮的那一份中!” “朝中泼酒,寓意天恩,酒乃圣上亲赐专为道观而制的龙麟酿,有皇威浩荡,可压邪引路,一般是要在每位僵尸身上洒上。除此以外,还会备下一小份,专为引路人、即赶尸的道长所用,此一份中并无实酒,是以茶造酒味,与龙麟酿一窑而出,同为天子恩赐。” 他一脸惭愧:“信上只提及那药丸对身体无害,叫我届时放入其中,令那道长饮下便可,其余的便都不必多管。在下不敢不做,想着反正又不伤人性命,才听命行了事。” 李秀色心间已有些微颤,竟真的如她所猜,卫道长的师兄当日果真是被动了手脚才导致之后遇害不敌。 “说起来,在下心中也万般后悔,”白子石喃喃道:“我行过两趟此类差事,是直到几日前也送行了另一赶尸队伍,两者一比较,才深觉再难见到似当日被下了药的那位道清道长那般气质超脱、稳重温厚的人……” 眼见着这厮说着说着神色还现出几分钦佩出来,李秀色却眉头一皱:“几日前?” “娘子放心,几日前的那次,我并未收到书院何信件,便也没动过手脚,只是按规矩叫手下泼酒送了行而已。” 白子石道:“说来几日前的那个道长模样似是有些无用的,也不知观中怎养了这般的徒弟,瞧着颇笨,手脚不麻利便罢,还是个口吃,半句话都说不全,我奉命行个事,却被他硬生生拉着反复道了不下几十遍谢,委实叫人心烦。哦对,这道士似唤做什么灵……” 探花郎言语间颇为嫌弃,听得李秀色太阳穴突突的跳,她没想着他废话这般的多,越说越远,扯了八百里不提,竟还敢贬低起道灵来了。 正要替自己朋友说几句话,一旁的广陵王世子却先懒洋洋点了下头:“这话倒是说得不错。” “……”小娘子唇角一抽,扭头朝颜元今看过去,后者却是一脸坦然,没有半分要搭理她目光的意思。 白子石一喜,也不知哪句话说得叫这世子高兴,还要再接再厉,面前的小娘子却是一拍桌子,恶狠狠道:“别扯远了!我只问你,在你下药之后。那道清道长,到底发生了何事?” 探花郎被吓得一抖,偏偏也不敢惹她,立马乖顺答了:“那日下药后,我本是要走的,但……” 他越想越后悔,沉痛道:“但我偏偏起了那不该起的好奇之心。想着不知书院这般究竟是想作何,又确实对那道长印象颇佳,心中一时生疚,便想着偷偷跟上去看看。” “我一路叫人驱车远远跟着,都跟乏了,也未见有何异样发生。那时我本已欲打道回府,不料就在此时,”白子石神色还有些心有余悸似的:“帘子还未放下,便忽见头顶巷外,有一道黑影朝他们飞了过去。” “那是一道,动作极其迅速的黑影,高大无比,不似常人身形。我与手下于树后隐蔽处躲藏,远远于车窗内望去,见那黑影飞过去后,就这么静悄悄的、神不知鬼不觉地遁入了赶尸队中。” 李秀色只觉得这场景十分熟悉,又听他道:“那黑影于队伍末尾同其余僵尸一并蹦跳,好似掐准了时间一般,没过了片刻,领头的道清道长应当是药效已至,身形一晃便朝地上栽了过去。” “那黑影应当也是僵尸。”李秀色急道:“然后呢,这僵尸是趁机吸食了赶尸队伍中其余僵的精气?” 白子石摇了摇头:“那倒没有……这东西鬼魅一般,在道清道长倒地后,只从嘴里吐出了个什么气息,我也瞧不真切……只是不像是在吸食,更像是……捆绑?” 他摸了摸身上的鸡皮疙瘩道:“总之那场景着实渗人,眼瞧着缕缕白烟似的东西将整队的僵尸都缠了住,队中原本那些僵尸便都像中了邪一般,转过身跟着它跳走。不过也还未跳出几步,领头的这具吐息的黑僵便忽而被人扣住了肩膀。” 李秀色一怔,便听白子石续道:“是道长。” “道清道长不知何时已从地上起来,拦住了那黑僵的去路。想来他应当早就察觉出了不对劲,所以方才佯装昏睡,为的便是此刻瓮中捉鳖。而那东西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直接两手一伸,蹦着朝道长反刺过去,二者很快便打斗了起来。” “在下是看不懂那些打打杀杀,只知那场面实属惊心动魄,本想赶紧逃走算了,奈何几个手下都已吓晕了,走也走不了。” 李秀色莫名:“瞧见赶尸队时不晕,这会怎的晕了?” “那能一样么?”白子石道:“赶尸队中的僵皆贴了符,又看不着脸,还有个神通广大的道士看着,只知道一味蹦跶,瞧着虽是有些阴森,但距离又远,似乎倒并不怎么可怕。只是自从那黑影飞了过去,所有僵尸都好似中邪了似的,实在是渗人得紧。我这些手下胆子过小,不似我,毕竟这世上又没有几个我一般胆大勇谋沉着冷静的,晕了也是情有可原。” 李秀色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不愿多说,只道:“那之后呢?” “总之,我瞧着二者打得算是难舍难分,这道清道长功力应当不弱,起初还几番快占了上风,本是没叫那黑僵伤着的。但……” 白子石说着,话中有些心虚起来:“……但毕竟吃了些不必要的东西,逐渐便有些吃力,身形也愈发摇晃不稳,几次要栽倒过去,我似乎瞧他生生往自己身上刺了几根银针,才得以维持了几分清醒。” 忽听广陵王世子在旁道:“银针止穴,气血倒流,这法子虽撑不了多久,但确实可以维持半分意力。” 李秀色皱眉:“听上去好痛。” 何止是痛? 颜元今轻嗤:“气血逆流是为大伤,倘若再同时运功,足以冲破心脉,一旦取针,半条命便已注定没了。”话间顿了顿:“这道士是拿命在拼。” 李秀色闻言一怔。 白子石神色最为难堪,几乎已没脸再说下去,但又不得不继续道:“那黑僵也是个难缠的,道长口中念咒设阵,也能将之生生撞开,直逼得道长连连后退,后吐鲜血,摔至地上。眼见这僵又想趁机将尸队掳走,道清道长也不知为何这般倔强,非要护住它们,半条腿都跪着,也还要甩出拂尘,以一己之力缠住那整片僵尸,牢牢锁于腕间。” 顾隽神色不忍:“再之后呢?” “再之后,”白子石仿佛也不敢再说下去,良久才道:“……便是我亲眼瞧见,那道长生生被那黑僵咬了。他们起先缠斗多番,那黑僵都似乎留有余地未曾下口,眼下大抵是被逼到不耐,才真下了死手。道长他……被咬得鲜血淋漓,满身伤痕,也死死缠着腕上银线,只怕是嵌肉露骨,也未曾放半分手的。” 李秀色听得眼眶都有些红,不知心中如何发泄,只恨恨地瞪了白子石一眼。 后者忙一脸沉痛:“几位明鉴,我当真未想残害于他!谁知他定力这般的强,都中了药也还能强撑着,倘若乖乖昏睡过去,倒也免遭了这份灾……” “这位道长出自阴山观,自有他需坚守的规矩及初心,”顾隽默了一默:“个中坚韧,百般意志,公子不懂,也无可厚非。” 白子石总觉得自己是被骂了,却也说不大上来,只道:“总之,在下见那场面,也是心痛的,本也不忍再看,却见这时,瞧见远处又出现了一道黑影。” 李秀色皱眉:“又一个僵尸?” 白子石有些不大肯定:“……瞧着身形似乎是个人。” 他说着,忽然嘶了一声,像是又回想起什么,肯定道:“应当便是人。这人面孔虽看不清,但正巧赶上月出云间,我于朦胧下瞧见了他身上装束,同那道清道长的还有些相像呢。” 李秀色一愣。相像? 白子石续道:“只不过颜色不同,道长身上是蓝服,而此人全身都是黑衣。” 黑色道服… 颜元今在旁轻揉了下额角:“继续说。” 白子石忙道:“我瞧那黑僵当是听那人号令的,他一出现,黑僵便停下了撕咬道长的动作。那人停在道长面前蹲下身看他,而此时的道清道长应当是再无半分力气,便任由他这么看着。” 言至此处,他忽而嘶了一声:“我总觉着这两人似相识一般,就这么生生对望许久,久到我都有些坐不住了。而后便见那人忽抬手生斩断了道长那拂尘牵扯的银丝,断了的银丝如火一瞬成灰,仅留道长腕间几圈还死死缠绕,殷殷滴着血。” “道清道长许是万念俱灰,也被那黑僵之前伤咬得没了气息,便再无了动静。而那人便在此时自腰间掏出了个摇铃,轻轻一晃,所有僵尸竟都听他指引跟随那具黑僵而去,昏死过去的道清也被这人缠抱于腰间,隐入夜中去了。” 言至此,白子石语气添了几分可惜,又长长嘘了口气:“便是这些了,再没有其他了。” 他眼下精神早已接近崩溃,神色恳切:“在下丝毫不敢欺瞒,旁的我当真全不知晓,所见所闻也都一一如实交代,三位大恩大德,不知可否便饶我一命?” 李秀色几人却没有做声,如白子石一流不过是复述一段亲眼所见的旧事而已,于他们却久久无法忘怀。 真好,今日这两件事,每一桩,都这般叫人不痛快。 “好,放过你。”李秀色最先出声,她站起来,深吸口气道:“那我再问你,你当真不认得江照?” 白子石快要哭了:“江什么?”这又是哪号人物? 顾隽在旁叹气:“算下来也同公子一朝科举,前几甲原本的试卷中,你便没见过江公子的名字?” 白子石摇摇头:“当真并未见过。据我所知,除了我,是还有几位靠换卷抄题挪了位置,但我与他们互通,这几人中并未有人是用了有江姓卷子的。” 李秀色拧起了眉:“什么意思?” “意思是,”广陵王世子在旁好心开了口:“只剩下两种可能,一是江应锦原本便未考上榜。二便是——” “是他确然考上了,”顾隽接口道:“但落榜并非被替,而是出于其他什么缘由,硬生被摘去了的。” 不仅如此,人还不知为何被拉去落残,糟践成了个宦官。 白子石在旁一个劲点头:“是是是,几位所说皆有可能,但这些我可当真不知哇!”他眼巴巴瞧着,再一次道:“我真的真的什么都不晓得了!世子,你之前说只要我什么都说了,便可放过我……” “好,我放过你。”广陵王世子哂笑一声,学着小娘子方才的话,话音落时只见白子石神色激动险些都要跪下来感恩戴德,这探花郎并不傻,那小娘子他半点不怕,至于和蔼可亲的顾大公子最是心善更不用说了,只消最难缠的这世子能松了口,他这个小命便保住了。 正在兀自庆幸,却见这世子托着下巴,忽然懒洋洋唤了声:“顾阿绣。”只叫了记名字,没再说旁的。 顾隽未答,只对着白子石微微颔了下首,客气道:“白公子,既都说完了,随我从前门出去罢。” 白子石想点头,一瞬又觉得不对:“前门?” “是的。”顾大公子还是微笑:“衣裳也不必穿了,便就这样罢。” 白子石:? “公子放心,未免打草惊蛇,你科考作假李代桃僵之事、在职间多次暗行不轨之事、以及不忠天子私下忤逆之事,顾某会先替你瞒着。”顾隽一脸好心道:“眼下不过是先交代一个风月下流、不贞不洁、诓欺公主之事,属实幸运。” “……” 白子石唇角直抽,险些要栽过去。广陵王世子在一旁好整以暇地扶了扶手腕,再摸了摸桌上的今今剑,大发善心道:“行罢,我也没办法。既然你不放过他,那本世子便牢牢累,搭把手吧。” 白子石:“……” 第170章 吴府 夜露霜寒, 内宅深闺的窗门却未关。临窗而坐的女子望着天边,手里细细摩挲着一道金钗。 身后的小丫鬟进屋时吓了一跳:“小姐!你怎的又将这东西拿出来了。”她赶忙上前夺过那柄双蝶钗,左右看了看方道:“倘若叫老爷瞧见, 定是又要动怒了。” 那小姐也未阻拦, 只淡道:“婚期还有几日?” 又道:“你同那陆知鹏说, 我身子不适,实在无甚精力。成婚前,还是莫要再见了罢。” “可是小姐。那毕竟是太傅家的公子……您日日躲着不见,倘若他告去老爷那里,我怕老爷又——” “无碍。”那小姐扯了扯唇角, 笑容看不出半分情绪:“如今木已成舟,他晓得这般时候我的命最为重要, 毕竟这条命……还需得留到嫁人那日的。” 丫鬟唤小菊, 嗫嚅着不敢再说些什么。 她自小被卖进吴府便跟在小姐身边, 晓得自家小姐从来都是柔顺听话的, 此生做过最大胆的事便是同那廖子司私奔,而当廖子司投湖后,小姐便也直接晕厥过去,生生病了半年。 小姐同廖子司情深意重,为他甚至敢忤逆自小不敢与之说一个“不”字的父亲,可廖子司死后,小姐又便回了从前柔顺、听话的模样。好似被折断了羽翼的鸟蝶,再飞不起来。 如今小姐整夜连觉都不敢睡沉了, 常要去窗边吹风, 说是怕做梦。话本上说多少人只奢求梦中可见亡人半分,可小姐不敢见,她说太痛了, 不敢见。 小菊总是心疼小姐,一如此刻。还在难过着,却又忽听小姐突然问起她道:“你近几日去那里了吗?” 小菊身子不禁一颤。 “那里……去了,您吩咐的,不敢不忘,只是……”小菊咬着唇,忽而扑通一记跪在地上。 “为何这般反应?”吴荑儿的眉头轻皱:“我不是告诉过你,她不收,便托人给,找借口给,哪怕是偷偷地放在门前墙下……” “小姐,不是的。虽那廖母确实从不收您送过去的补贴,每次送去都丢回来,但我每回也都想尽了法子,至少能托她邻里照顾她一番,只是这回、这回,”小菊干脆伏在地上,呜呜哭起:“那廖家寡母一个,心病成疾,久病难医,上月已经去了,我是怕小姐过于自责伤心,才一直瞒着……” 吴荑儿面色忽而一白,重重咳了一记,她身子本就孱弱,此刻生生要呛出血来,许久才道:“……你说什么?” 话音方落,门外忽又跑来个下人。 那人远远扯着嗓子道:“小姐!府里来人了,急匆匆的,好似是那日的广陵王世子及李家娘子。” * 吴员外坐在桌边,命手下给面前三人倒茶。他是知晓这三人身份的,尤其那两位郎君,见他们来势汹汹,可只喝茶不说话,实在奇怪得紧,终于有些沉不住:“三更半夜,不知世子与顾小公子前来府上有何贵干?” 广陵王世子没搭理他,一旁的顾公子则是叹了口气,唯有最边上的小娘子冷哼了一声,从怀里抽出个什么,“啪”一记放在了桌上。 “这是何物?” 小娘子道:“白子石的口供。” 吴员外一愣,大抵回忆了一瞬这个名号,神色登时由茫然转化为震惊,还未说话,又听小娘子故意问道:“上届科举的探花郎,员外不会不认得他罢?” 吴员外眼神别开,正色道:“这位小娘子说的何话,即便是探花郎,他的口供,又与老夫何干?” “你不认得他,他可认得你。”小娘子气笑了,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道:“这上面可写得清清楚楚,员外私通礼部官员,私自调换科考试卷,干扰举试公正。” 吴员外的脸色铁青:“荒谬!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一派胡言!” “胡言不胡言并非员外说了算,左右员外所说与白子石所证定有一方为假,既然我们无法判断,只好先将这份供词呈上御前,叫天底下最公正的人判一判了。”小娘子气势足得很,说完还故意朝坐在边上的广陵王世子那挪了挪,大声道:“反正我们中有人是随时可以面圣的。” 小娘子倒是惯会这“搬大佛”的招数,大佛如今倒也受用,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觉得有些好笑,却是“唔”一声道:“赶早不如赶巧,本世子闲得很,不如便现在罢。” 说着虽没有要起的动作,却吓得面前的吴员外一身冷汗,他当即站起身来,上前一把抓了那口供紧攥于手中,深吸口气道:“此事当与几位无关,吴某不知是何处得罪了几位,要捉了我这处把柄,深夜来问罪?” “你承认便好。”李秀色看着他,只觉得好笑:“你以为是得罪了我们才至此的?你自己害人那般便丝毫不觉得愧疚?” 吴员外冷声:“我害何人?” 颜元今尚坐在椅上,他尝了口吴家下人方才端上来的茶水,烫得他眉头一皱,心情便有些烦躁起来,语气便也添了些不善,嗤道:“吴承巡,你可知廖家那寡母上月死了?” 此言一出,吴员外只是神色微僵了一瞬,反倒是一旁的李秀色与顾隽皆是一愣,尤其是李秀色,她看向颜元今的眼神添了几分意外,这骚包不声不响,审问白子石时也半分未提,可他什么时候知道廖子司母亲的事的?要么便是早在之前收服廖子司之僵时便已派人关注了廖家,所以有什么动静便第一时间知晓。没曾想这厮瞧着这般没心没肺,做事倒是细心。 吴员外神色已有些不稳,但还是强硬道:“此事又与我何干。” 广陵王世子笑了,没有说话。 “员外怎可这般凉薄!”顾隽则是已有微微怒意,打抱不平道:“廖公子单这一个母亲相依为命,将他养大送进书院,偏偏白发人送黑发人,定是心疾生郁而死。倘若不是你调了他的卷子,私自拱手将他功名让与他人,他何至于此,其母又何至于此?” 见话已被说破,吴员外俨然颇有些恼羞成怒:“那是他自己咎由自取、不自量力!又这般脆弱难堪,如此不能成事之人,死或他母亲死,又与我何干!?” “笑话!”李秀色怒道:“那员外便是承认此事是你做的了?” “是又如何?”吴承巡道:“他勾引我女儿便已是心怀不轨!谁不知这种人心中在想什么?这般心术不正之人,我怎能眼睁睁看他考什么功名,做什么官?难道真要等他再引诱我小女,霸占我家田产业吗?低贱便是低贱,我是调了他的卷子,那又如何?不过是还他归家认清自己罢了!” “你——” 李秀色气得险些话都说不出来,却忽听前厅偏门处传来重重“啪”的一声。 那里不知何处站了个娘子,她面色苍白,像是有些站不稳,掉落的是手里的双蝶簪子。她急匆匆来,以为是阴山观的道士来,以为与那人有关,所以特意带了簪子。 可此刻簪子都再握不稳。 * 吴员外瞧见那人,面色当即一沉,晓得话被听了去,便道:“此处没你的事,回去!” 那娘子没听,她一步步上前,走到他面前,轻声地道:“你看过子司的卷子吗?” “滚回去!” “你看了他的卷子,就当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几乎浑身发抖:“我只问您,可有看过他的卷子,有认真看过他的卷子吗?!” 吴员外气得面色铁青,想喊下人将人拖走,偏偏广陵王世子不知何时出剑朝那柱上生生一刺,颤动的剑身亮着寒光,无一人敢上前。 吴员外忍怒道:“你先回去,有话我之后慢慢再跟你说——” 吴荑儿却是摇了摇头,而后猛然抬手,拿手中金簪尖处对准了自己,李秀色吓了一跳,却见她抵得极紧,惨声道:“你不说,我不走。” “你——” 吴员外此刻也是被气得脸色发黑,又惊又急,瞪大双眼,像是从未见过自己女儿发过这般的疯。饶是上次他几乎要将廖子司打残了,她也只是会抱着他的腿痛哭求饶,从未这般疾言厉色过。 他从未见过她这一面,这让他打从心底的发怒,恨道:“我凭何要看他的卷子?写得再好又如何?!” “那你凭什么去调他的卷子!”吴荑儿生生笑出眼泪:“您是不敢看罢?怕看了就知道自己是错的,怕知道子司当是三甲,当是登科才子,他从不是你所说的那般无用之人!他有才学有抱负,光明磊落,他比你强的多!” “孽障!你何时敢这么跟你爹说话?”吴承巡怒道:“住嘴!” “子司他,本该拥有这世间最好的,可现在一切都没了。”吴荑儿哭得肩膀都在抖:“为什么,就因为你不想我嫁与他吗?可是父亲……我是什么呢?” “在您眼里,我究竟是什么东西?可以如此这般肆意践踏?您从前掌管我的人生,如今连与我有关的人也要决定了去?可那是旁人的人生,是别人的大好前程呀。你叫我欠了子司一生,他的人生,我要怎么还?!” 话音落时,已跌坐至地上,李秀色匆忙上前搀扶。 顾隽在旁叹气:“吴娘子,此事怨不得你,莫要过于责备于自身。还是将簪子放下吧,莫要伤及自己性命。” “你让她伤!”这吴员外此时已然怒不可遏,语气中甚至还搀了些讥讽:“你且看她敢不敢死?我养出来的女儿,我还不晓得?倘若她真的敢,便早随那厮去了,还能活至今日?” 李秀色难以想象这爹还能说出这番话来,一派高高在上,令人十足心寒,气得要破口大骂,忽听身侧的吴荑儿轻声道:“是啊,您养出的女儿,还是您最懂我。” 吴员外冷笑一声,还欲再说什么,却见吴荑儿忽而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自嘲,又似乎决绝,她手中的金簪已然松开,却是突而自李秀色腰间抽出什么,而后飞速于脑后用力地一扯一划。 身旁人阻拦不及,大把青丝瞬间落下。 李秀色愣住,这吴娘子竟是抽了她的小剑,生生斩断了自身一半的头发。卫朝女子蓄发为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亲伤,吴员外见她如此,登时捂着胸口跌坐在凳上:“你、你——” 小娘子瘫坐于满地凌丝间,只一字一顿道:“我要退婚。” “你说什么?!” “爹伏法后,我会上山出家,日日为子司与廖母诵经祈福。”吴荑儿抬起头,眼神冰冷,唇角轻扯中掺着凉薄的笑:“您放心,子司既已死,我也再不会与旁的男子产生瓜葛,一生循矩,辱不了您的家风威仪。” 此言一出,吴员外登时气急攻心,险些要气出血来:“你再说一次?你敢!” “敢不敢并非员外说了算。”颜元今于一旁开口道:“令爱也算是有孝心,怕是知道你这爹做过的污糟事还不止这一桩,一旦被查了,这府邸怕是此生也回不得了,她早早为自己计划好后事,也免得你爱女之心过旺,狱中操心。” 这世子要么不说话,但凡开口便是刻薄至极,这吴员外方才还只是险些气出血,被他这么一说,登时呕出一口老血来。 广陵王世子嫌脏,眉头一蹙便偏头去了,视线落于厅中,着重在那个紫衣小娘子身上。 小娘子半跪在吴荑儿身侧,眼眶红红,看上去竟要比人家当事人还要伤心似的:“吴娘子,你这又是何苦,你、你头发……还有你、你真要出家……” “我心意已决。”吴荑儿笑容悲凉:“他说的对……我不敢死。” “我从小便是这般的……胆小、懦弱、一无是处。” “其实我总是想,倘若当初子司去后我那场大病能随他去了,便随他去了多好。可我被救活了过来,活下来后,偏偏又不敢再死……难道我不爱子司吗?我爱子司啊,为何又偏偏是这般胆小的人呢?”小娘子说着,忽而落下泪来,而后抬手抚上心口,一下又一下轻轻捶着:“李娘子,我这里实在太痛了,呼吸不过来,总感觉要死了,却偏偏还活着。” 太痛了。 “不是这样的,吴娘子,”李秀色也跟着不由落泪,呜呜哭着还不忘安慰:“虽说话本子上常写有情人生死相许,可怕死是人之本性,你何苦因这份本性指责自己?换作是我,我也是不敢死的。”她说着,皱皱鼻子:“你看,拿簪子割自己多痛啊,谁说非要刺入血肉急于求证的爱,才算真正的情爱呢?” 吴荑儿听她所言,眼圈再是一红,李秀色忙抱上去拍背安抚:“吴娘子定要好好活着,将自己的人生过好,便是对有情人最大的不辜负。” 吴荑儿点了点头,又低声啜泣了起来。 广陵王世子见她二人抱在一处,哭得没完没了,不怎么善解人意地啧了一声:“这要哄到什么时候?” 顾隽在旁都快感动落泪了,闻言忙伸手指抵唇作“嘘”声道:“昨昨兄,小点声。” “……”有些煞风景的世子不说话了,扭头看向了一边的吴承巡。 他直接上前踢了一脚,道:“你如何收买的秦友?” 这吴员外冷不丁被踹了一记倒也不脑,此刻他头发都好似白了大半,大抵知晓口供据在,无法再逃脱,竟心灰意冷般再不辩解半句,只道:“花了些银两。” “秦友并非傻子,他在职礼部,敢与你共通,恐怕不单是看你这次的银贿,”颜元今笑了:“你和他很熟?” “也不过是陈年里他替我暗中做过些买卖从中抽利,互相各有所需罢了。” 颜元今点头:“还有呢?” 吴员外冷笑:“世子想定罪将我押走便是,到了天子脚下,老夫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不都一一明了,何苦还在此逼问?” 广陵王世子轻嗤一声:“你以为本世子还有空听你去审什么讯?” 他语气讥诮,言下之意不过是告诉这老东西眼下有什么乖乖答了便是,若再废话少不得有苦头吃。吴员外再有些气性,到底对这世子还是有些惧意的,想当初在府上收廖子司那具尸时得,他都能几次教训得自己不敢吱声,眼下更是不敢再说些什么了,便道:“世子究竟想问什么?” “我听说当今圣上身边的近臣总管刘公公,入宫前的府上乃与你祖上添了些表亲?” 吴员外有些莫名,那刘总管与他家是有些远处渊源不错,可此事外人并非不知,寻常人一查便得,并非什么大事,便皱起眉道:“世子此话何意?” 颜元今挑了下眉:“你可曾替秦友,送过什么人入宫为宦?” 吴员外一怔,腾然站起,半晌才道:“……此事世子怎知?” 他站起,广陵王世子倒是漫不经心地在一旁又坐下来,漫不经心地又尝了口此刻温度正好茶,最后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那人叫什么?” 他把杯子放下,继续问道:“可是姓江?” 此言一出,不单是顾隽惊讶,连李秀色也猛然愣了愣,而后连忙扶着吴娘子站起了身。 “不知。”吴员外道:“我并不知此人原本是何身份,只知是位面容生得极好的男子,不过身子似乎生得孱弱了些。” 李秀色忽道:“面容极好,有多好?有那探花郎生得好吗?” 吴员外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讶道:“姑娘怎知他与那……” 话说一又止住,想他们今日来这般直奔主题,思忖应当是个早已查清楚许多才直接发问,所以必然是早知道那男子是与探花郎一届科举出生,便咽下后半句后,转而道:“定然是生得更好的,廖子司什么的更是不及。只怕是当届科举,再没有比他容貌更出众的。” 李秀色心中一咯噔,只觉猜测验证了□□。 吴员外续道:“那男子确实是科举人士,也确实被送进宫阉成了宦官,但其实此事未经我手,而是刘总管亲自收的。” 颜元今眉头轻皱:“亲自?” “是。”吴员外道:“我只是于秦友处走动时,碰巧撞见而已。我到时那男子正处于昏迷,应当是被捉来他府上要私下了结了去的,刘总管的亲信太监却传了信来,说放那男子一命,送进宫中去罢,这才未对那人性命下手。” 顾隽道:“那男子做了什么,秦友为何要对他痛下杀手?” 吴员外摇了摇头:“秦友只说此人穷困潦倒至极,进京赶考后连个店都住不起,便整日于城中无人问津的破庙里歇脚,本是勉强可以上个榜尾,没准可以落个小官,偏偏放榜前的第二夜似乎被他听到了什么重要的人于这偏僻庙中谈话,未免有所泄露,所以才要杀人灭口。其余并未同我多说。”又道:“若非刘总管发话,这人的命恐怕便没了,虽不知刘公公何意,但也算好心,此人虽落榜做不得真官,也能进宫落个阉官。 一番话下来,李秀色俨然已经气得发抖,几乎说不出话来。 江照的事大抵慢慢清晰,只需找到秦友,再顺藤摸瓜,一定能抓到幕后的黑手。到底是谁,说了些什么,值得要杀人灭口?还有那刘公公,既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又怎会同秦友搞在一处? 还有太多事要做,但此刻她俨然没有力气再问下去,只瘫坐在地上,久久顺不过来气。 吴员外看起来也再无他话可说,任凭他们几人发落,广陵王世子命人先将他带了下去,而后看了看李秀色之前因为安慰吴荑儿仍有些泛红的眼,这才将目光看向了吴荑儿,难得好心道:“你这爹我先关着,圣上素来开明,未来发落定不会祸及家人,无论他从前做过什么,你这府上还是一切如常。” 吴荑儿没有说话,她眼下没有任何心情,只是垂了垂首,算是道谢。 顾隽道:“吴娘子当真要出家?” 吴荑儿点了点头:“阴山南侧有一处长安寺,寺中有女尼庵所,与阴山观极近,子司之前于阴山观中超度,我待在那庵中,也离他更近一些。” 广陵王世子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必要,甚至觉得有些矫情,但他想起方才那紫瓜抱着这人呜呜哭的样子,有些好笑,但小娘子哭得实在太狠了,明明是旁人的事,她却为他们这样伤心。 于是他再难得发了一次善心,道:“他未必已被超度。” 吴荑儿一愣。 便听颜元今懒洋洋道:“化僵者若是冤情未解,超也超不过去,你听那没用的道士当日跟你说什么把僵带走做法,只怕如今还在观中摆着无策呢。”他讥诮说完,又道:“今日才算是解真明公,只有你过去亲口告诉他当日高中,这冤才算真正化了。” 吴荑儿怔住良久,心中情绪万般复杂,只喃喃道:“多谢世子……多谢世子。” 她知晓这世子虽说得轻松,不干己事的模样,但他分明是在告诉自己,她还能再见与子司见上一面,这一面的期许,顿时让她魂魄都回了几分,几乎要落下泪来。 广陵王世子也未受谢,只扭头看了眼李秀色,见她眼下也恢复了些精气神,正替吴娘子高兴。 他这才挑了下眉。 还未说些什么,便见李秀色拍桌道:“我陪你去!” 颜元今的眉头顿时又皱了起来。 170-180 第171章 话本 自吴府出来时, 天边曦光若隐若现,三两星子于半亮的空中隐去。李秀色要上阴山观,但此刻不行, 他们已经一日一夜未曾休息, 需要消化的信息又过多, 小娘子只觉得自己脑子都有些快转不过来。 道清道长一事需尽快报上阴山观,那黑衣道士的身份也需找道观商讨,要去想办法捉了秦友问话,还有卫道长与乔姐姐的事也不是办法,需…… 还在想着, 胳膊忽而被人拉了一把,李秀色定住身子, 才发现自己面前是马, 她险些要撞上去。 回过头, 广陵王世子已经收了手, 看也没看她,正扭头接顾隽的话:“你方才说什么?” 顾隽道:“昨昨兄当真不去?” 颜元今冷笑:“叫我去那破地方,下辈子吧。” “……”李秀色听着有些无语,这骚包说的是道观。 他既然这般讨厌道士,自然对道观也不会有什么好印象,上回济世观是无奈之举。而说起这阴山观,又让她不经意地想起当初她在幻境看到的场景,广陵王妃跪求某位道长赐药杀了腹中的孩子, 难道那道长便是在…… 还在想着, 忽听顾隽又道:“听闻昨昨兄过几日要去谢府做客?” 颜元今倒也无甚隐瞒,讥诮道:“你近日消息倒是灵通。” “陈皮与我家小厮交好,他说的。”顾隽问道:“是谢小公爷相邀?” “不是。”颜元今抬手收了系于树边小桃花的缰绳, 一脸漫不经心:“是他妹妹。” 李秀色本来闷头朝马车那边走,闻言脚步不经意就停了,不由自主便想要听他们说什么似的。 “谢娘子?”顾隽似有些意外地“噢”了一声,又理解地点了下头:“未曾想昨昨兄倒是与她交好。” 广陵王世子替小桃花顺着毛,正要顺口说了“你哪只眼睛见我与她交好”,但方说了个“你”字,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什么,只懒洋洋“唔”了声,改口道:“你没收到请帖?” 顾隽摇头:“未曾。” “哦,那也不奇怪。”小郎君善解人意地说:“毕竟你也没本世子那般受人欢迎。” 顾隽:“……” 颜元今翻身上马,很是随意地道:“她一日给我送十八次点心,二十次信,换你你收不收?” 顾隽微微皱起眉头,他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有些陌生,但场景又有些眼熟。 李秀色此刻却觉得有那么些许莫名的不爽快起来,十八次点心?二十次信?这骚包还真是闲,没事干便坐在府里整日查人家小娘子上门给他送东西吗? 她两手扒着马车的边,做着要爬上去的动作,可实际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觉得心头突然便升起了一股无名的躁气,许是这一天一夜实在被白子石与吴承巡那两个不是人的东西气得不轻,眼下稍微有点什么东西再过于嚣张都很容易叫她不顺心。 颜元今不知何时行到了她身后,看她背对着自己盯着马车不知道在做什么,便看着小娘子的头顶,眼神添了几分玩味,好心道:“你上不去?” 李秀色没吭声,忘了要拿凳下来,手脚并用便想朝上爬,顾隽于旁忙过来想替她拿凳,却见这小娘子又跐溜一下滑了下来,而后扭头看向身后骏马上的人,忽然道:“世子,那书院背后确定是谢家吗?” 她斟酌道:“我瞧着小公爷不像什么坏人。”虽然有些可疑,可她就是觉得这人态度亲善,至少对她不错,眼神不会骗人,不像是那般居心叵测的,或许有什么误会,或是另有隐情也说不准。 颜元今坐在马上,低头看她。 他瞧这小娘子的神色认真,在忽然开口去替旁的小郎君说话,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似的,道:“你同他关系什么时候这般好了?他是不是坏人也全同你推心置腹地说了?” 李秀色被这话呛了一瞬。 又听他冷道:“你瞧着不像,但凡凡事都能用你这双眼看出来,这天下也不缺旁的判官了。” 李秀色并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她听出他语气讥讽,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声音低下来:“我只是说说。” 颜元今脾气素来大得很,想说“没用的话就不必再说”,毕竟他眼下心情突然有些糟糕。但是到底没有开口,他见小娘子又转过身,这回知道拿凳子了,踩着要上去,脚步却有些急匆,因为第一下踏空了,还有些生气地踹了凳子一脚。 顾隽在旁边吓得避了避,为凳子可怜了一瞬。为何他觉得眼前这两人心情好似都不大好的样子? 只听颜元今忽然道:“你不高兴?” 李秀色提着裙子刚要钻车内去,闻言立马停下来,回头大声道:“我哪有不高兴?” 颜元今笑了,他心情好像稍微又好了那么一点儿,慢悠悠道:“你怎么知道我问的是你?” “……”李秀色没说话了,她觉得这人说话从来不占下风,有时候真的很招人烦。 广陵王世子还是一脸好整以暇:“因为什么不高兴?” 李秀色皱眉,神经病。 她也不知自己脑子为何转得这么快,张口便道:“自然是因为担心谢小公爷。” 说完也不看他,掀开帘子,转眼间就钻了进去,裙角在帘外晃了一瞬,风似的不见。 “……”马上的小郎君脸色一瞬变黑,小桃花倒像是很高兴似的原地甩了甩蹄子,倘若它会说话定是要大笑主子玩脱了,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广陵王世子一句话都没说,架马前行,就是抬脚时那马蹄子忽然又踹了那凳子一脚,咕噜噜滚了老远。 顾大公子忙不迭去抱凳子,心中哀叹。果然没感觉错,都开始剑拔弩张起来了,只是凳子做错了什么呢? * 李秀色上了车没多久便阖上了眼,她这两日着实奔波劳累了些,睡得昏昏沉沉,察觉马车似乎停了下,但她未能醒来,又是一阵迷迷糊糊,正砸着嘴,忽觉周遭一阵冷风,冻得她登时一激灵。 小娘子睁开眼时茫然了片刻,左右望望,发现顾隽不知何时不见了,车内只剩她一人,而车窗的帘子不知被谁掀了上去,正巧能看见她家那扇熟悉的后门。 反应迟钝了一瞬,李秀色才从马车内钻出来,小桃花停在她门旁,广陵王世子正在给它有一搭没一搭顺着毛。 车夫也不见了,这门口就他们两个人。 李秀色一时有些尴尬,轻轻咳了一声。 颜元今仿佛这才听见似的回头,打量起她。小娘子唇边还有水干的痕迹,世子殿下视线在她唇角停了一瞬,她立马抬手慌乱地又擦了擦,忙道:“那个,世子,您怎么还没走?” 颜元今眉头挑了下,像是有些气笑了。真行,睡醒第一句话便是赶人。 他道:“方才你睡得太死,没好意思喊醒你,便先将那厮送回去了。” 说的是顾隽。李秀色闻言点了下头,心道怪不得,分明这方向她住得比顾隽近,怎么他人先不见了。 她脑子此刻还有些迷糊,只想着不能同面前这厮多待,只匆忙道:“多谢世子送我回府,我先进去了。” 颜元今也没什么反应,看着她说完话便逃似的径直溜至门口,只忽然道:“等等。” 小娘子一瞬便刹住了脚。 “有个东西,顾隽托我给你。” 李秀色立马回头,想着这顾大少爷喊醒她不就完了,什么东西还要麻烦经这骚包一手,下意识便道:“那便多谢世子了——” 话说完,又听广陵王世子慢条斯理道:“是顾夕给你寄的信,”语气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轻飘飘道:“哦,还有两册话本。” 李秀色:“……” 这厮说起话来语气淡淡,漫不经心的,听在她心头却是胆战心惊,下意识抬头看了眼他的神色,却见他只是一脸坦然,看不出任何什么异常。她心中颇有些忐忑,见他还站在原地懒洋洋倚着小桃花,丝毫没有要给她送过来的意思,便只能认命地咬了咬牙,一边斟酌着要说什么,一边慢慢行到了他面前。 颜元今倒也没骗人,果真还真从小桃花侧边的囊中掏出了一裹什么,小娘子下意识便要伸手,他的手却顿在了半空,只忽然道:“你与他总是在通信?" 李秀色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回道:“上回顾夕来,与他约好的。” 颜元今嗤了声。 李秀色见这厮也没有要给她递过来的意思,便主动去拿,未曾想到广陵王世子却在此时松了手,那外头裹着的布囊一下被她拉开,里头的东西顿时“哗啦啦”掉落在地,其中有一本正巧封面露在了上头,叫她低头时,正瞧见《我与郎君那一夜》几个大字。 小娘子的脸一瞬便青了,颜元今也低下头,瞧了瞧封面,没说话。 她想死的心都有,暗骂这个顾夕自己如今用功读书不看话本子了,倒是无论什么话本瞧也不瞧里头内容只需有些名气就统统给她送来。 连忙蹲下身手忙脚乱去捡册子,世子也不动,就看着她捡,小娘子还蹲着,就听他在头顶开口:“李秀色。” 李秀色一愣,下意识便抬了下头,便见他低头看着她,稍稍顷身,辫上的铜钱与铃铛在一侧垂落下来。 背景是逐渐清明的天色,他眼中的底色却还是蒙着一层迷雾,比逝去的夜还要显得危险,微偏了偏头,像是真的有些疑问,又像是在做一种耐人寻味的打量:“你是不是梦见我了?” 第172章 询问 李秀色登时一愣, 她维持着蹲在地上的动作,一手拎着裙角,另一手是还未捡完的话本, 所有动作都僵在了原地。 那册子“啪嗒”一记自她手心松去地上, 小娘子强撑起干笑, 装傻充愣道:“世子,您这说的什么话,我梦您做什么?” 颜元今笑了:“那看来是梦见了。” “……” 李秀色默了一默,思考了片刻,当即将地上东西一股脑朝怀里一揽, 而后起身扭头便朝自家府院那一扇小后门走,脚步极快, 逃命似的。 眼下她算是明白, 原来这骚包根本就是听!见!了! 什么无事发生, 都是他装的!叫她以为抱了侥幸, 却是专程在此处等着她算账呢!且不说若真被他计较起她那个梦来是小命都难保,最重要是她此刻脸都没了! 此时天色微亮,巷处虽偏,远处也能见着晨起的老妪推车走来,李秀色眼下只求别被人看见,也盼这骚包千万别追究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走了算了,可未料自己还没逃出几步呢, 一道人影却已自她身侧就这么走过。 裹挟着淡淡的桃花香, 因为腿长许多,轻轻一迈便超过了她,顺手又抽走了她怀中那一摞书, 似是好心替她拿了,而后看也未看她,先她一步懒洋洋进了小门。 李秀色在原地呆了一瞬,当即一激灵,反应过来立马追了上去:“世子?等等——” 不是,这骚包是不是搞错了,这是她家,又不是广陵王府,他进去做什么? 他腿比她长太多,叫她追起来委实有些吃力,嘴里一路还嚷着:“世子,那什么,我瞧眼下天色也不早了,您一夜未憩,还是先早些回去歇息吧?” 话音才落,前头那两耳不闻的世子已经无比自然且从容地入了她院内,又于石桌旁倏然停下了脚步。 小娘子险些要撞他背上去,吓了一跳,立马朝后退了一步,也登时忘记后面要说什么。 小蚕偏巧不在,这院里也只有他二人。 对比方才巷中开阔,这里更是密闭,仿佛天地间也只剩下他二人一般。 李秀色脑子混混,只觉得晨起的雾将他二人之间笼罩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她有些心虚地咽了咽口水,不敢看他了,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抬眼望望天。 颜元今此刻倒是很有兴致似的,也任凭她眼神飘来飘去,只盯着她看:“说说吧。” 说什么? 小娘子想了想:“世子,这不太好吧?” 她眼下只觉这厮是不是脑子不大清醒,这东西是能细说的吗? 广陵王世子像是觉得好笑:“做都做了,还不敢说?” 李秀色:“……” 广陵王世子睨她一眼,将她那些书朝旁边的石桌上随意一扔,只随手留了一本在手中,见她没说话,便先低头随意翻了翻,瞧见书名时微蹙了下眉,暗道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紧接着在瞧见内页一张活色生香的插图时,指尖都跟着顿了一顿。 他有些气笑了。 很好,顾夕那厮才多大,他就给这小娘子成日里看这些污糟东西?那他们平日里传的信又讲些什么?还有,这紫瓜—— 颜元今抬头,瞧见面前的紫瓜这会儿那眼神竟还时不时朝他手上的话本子瞄,又不知该是觉得好气还是好笑。 她到底还是不是小娘子?他就没见过这样子的小娘子。 “你不说,我来替你说。”他沉默半晌,慢悠悠将手头那册书一合,想着也扔桌上,又想了想,干脆扔远了些,这才啧一声,继续说道:“你在梦中,肖想本世子。” “……” 李秀色眼瞧着那话本被他暴殄天物地扔了老远,死活也没想到他话能说得这般直接,只觉得此刻五雷轰顶,脑瓜子都嗡嗡作响,肖想?什么肖想?谁肖想他了? 她立马大声道:“世子,绝对没有!” 颜元今眉头一皱。 只见小娘子眼下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横竖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晚我同传音雀说的,诚然是有些胡言乱语了,作不得数的!” 颜元今笑了:“那就是我听错了?你压根没梦见我?” 他气势太强,李秀色努力了半晌也委实再编不出瞎话来,只嗫嚅道:“这倒也不是……” 说着说着又立马拍起胸脯,昧着良心道:“不过您放心,那梦确确实实,绝非是什么春——” 话没说完,却见面前这人不知何时朝自己这边走近了一步,直到面前桃花香也窜进鼻子里,李秀色顿时一下有些乱了。 声音低了下去,一时间忘了自己要胡说些什么,只盯着他突然上前的身影,气势慢慢弱了下去:“确实是有些春的……” “但是您听我解释。事情并非您想的那般,虽说那张脸是你的,可身份断然不是你,准确来讲,梦中你我都是旁人,根本做不得数……” 小娘子越说越是心虚,下意识便想往旁边退,不知怎么,就觉察自己退到了石桌边的一侧。 她两手不自觉撑在石桌上,不经意间碰倒了桌上一盏已经凉了的茶,茶水顺着壶嘴流至她掌心,窜进她袖间臂处,肌肤冰凉一瞬,叫她忍不住轻轻一颤,顿时将手缩了回来。 颜元今觉得有些好笑,眼神却灼灼:“我不过上前一步,你这么害怕做什么?” 方才她讲的那通乱七八糟他全都没在意,只知道她确实是梦了,他没有听错。 那夜收着传音雀,他是有些意外的。 广陵王世子活了十多年,从来不近女色,也是生平第一次喜欢一个小娘子,但除了剖明心意,他从未想过其他层面上。除了那日因失血意识不清时,不在自己掌控范围内地,或许是做过出格的事,但可惜那回实在不清醒,他早不记得亲小娘子时是什么感觉了。 他性子断然古怪,行事也断然乖张,但一些情欲之事,从不在自己的思路范畴,甚至可以说是从未想过。 可是这个紫瓜倒是好,早在从前他便晓得她与旁的小娘子不同,明明瞧见别人相拥的场面都会脸红,可偏偏在男女之事上,又这样的胆大包天。他时常想弄明白这李家三娘子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爱看这样的话本子便罢,如今连那劳什子梦都敢做了。 可偏偏又梦的是自己。 广陵王世子一时说不上来什么心情,破天荒的几度有些怀疑耳朵出了什么问题,冷静下来后,除了惊讶外,又有些非常不合时宜的高兴。 “李秀色。”颜元今看着她手腕上滑落的水珠,琥珀色的眸子此刻似也都掺上了那水的湿润,像是非要问个明白:“你要做梦,为何不梦别人,偏偏要梦到我?” 李秀色想死的都有,她如何晓得?梦都梦见了,横竖梦里什么都做了,这般问来问去和鞭尸有什么区别? 她梗着脖子,硬生生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颜元今笑了:“那你便好好想想。” 李秀色有些泄气,试图道:“我想是因为刚巧那日我看了话本,又刚巧同世子您一道出去,您也晓得,孤男寡女,确实有些许问题——” “什么问题?” 李秀色被打断,愣了一瞬,换话继续道:“就是即便是换了旁人我也……” 颜元今道:“你最好想清楚再说。” 这厮咄咄逼人得厉害,三番五次打断,眼下还脸色不快。李秀色有些说不下去了,想来想去最终选择了个缓兵之计:“世子……我有些口渴,能不能把小蚕喊来,给我烧一壶热茶?我喝完水后再说?” 小娘子想搬救兵,眼下应当是慌得厉害,连话题都转得这般生硬。 颜元今笑了笑,他身量高她许多,稍稍顷身便自她身后将那壶倒了的凉茶扶正,又倒上一杯,轻盈地放至她眼前,慢条斯理道:“有的喝就行。” “……”李秀色道:“这个冷了。” 广陵王世子看着她红得发烫的脸,嗤道:“本世子倒是觉得你现在热得很。” 小娘子唇角一抽再抽,迅速接过他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仿佛喝了这杯茶让大脑一下便降了温,也叫她瞬间清醒了少许,将杯一放,实在有些受不了,干脆道:“世子,我决定不再说了,反正也说不明白。诚然我是犯了滔天大罪,我没什么好说的,您要杀要剐请便罢。” 颜元今像是被她气笑:“你是知道本世子拿你没办法,才敢这般仗着我对你绝不会做什么,装傻充愣,同我叫板?” 李秀色忙道:“我没有。” 颜元今看着她,忽然又啧一声:“有也无妨,总归算是聪明,这法子也没用错。” “……” 小娘子一时有些愣住,也颇为莫名其妙,总觉得这骚包果真是名副其实的阴晴不定,方才还以为他很是生气,可眼下分明又是心情尚可的样子。 广陵王世子眼下心情的确还算是可以,毕竟此次事情源头不同,小娘子梦见了他,因为梦见他而不好意思,所以不愿多说,仔细想想可以理解;这般遮遮掩掩,也定是因为梦见的比他预想的还要超出所料,那就更可以理解了。 不仅理解,还突然好奇了起来。 李秀色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一时又有些口干舌燥起来,将身后的凉茶又捞了过来,给自己满上一杯,再次一饮而尽。 正仰头喝着,却听颜元今忽然道:“你怎么喝的水?” 李秀色放下杯子,微微一愣:“什么?” 广陵王世子未答,只是盯着她片刻,而后视线微微向下,停在她淡紫色衣襟领口下,眼神晦暗不明,淡道:“你下巴是不是漏的?水都喝进衣裳里去了。” 李秀色皱了下眉,果然才察觉自己颈处有些许凉意,水痕一路滑进她领口去。 她抬手去擦,没察觉面前人的目光变得有些奇怪了起来,他沉默了片刻,似是在这片刻的沉默中仔细考虑了一下,而后忽然开口:“李秀色。” 语气顿了一顿,道:“我可不可以亲你一下?” “…… ” 李秀色有些没反应过来,抬头道:“什么?” 颜元今眼神躲也不躲,落在她因喝过水而湿润的唇上:“上回亲过,但是忘了。我在问你,可不可以亲你?” 他的语气坦然无比,分明是在问,但好像不是在询问什么意见,更像是一种通知。 阳光于不知不觉中变得更盛,光芒打在二人之间,小娘子似乎全然愣住了,没有说话,颜元今也没有说话,像是极有耐心地等她这个并不怎么重要的回答。 此时不是夜里,没有月色朦胧,没人清楚他为何会这么突然地问出口来,连他自己也不晓得。 从前他想,在她与他一处前,他定不会失了分寸。但明明此事天色大亮,本该将人照得格外清醒,他却格外得任性起来。 可能只是因为他突然再一次确认并发现,小娘子的唇形生得比他所想的还要漂亮,小小的,很饱满,泛着莹莹的红润的光泽。 他盯着看了许久,想这么问,便这么问了。 李秀色只觉得过于突然,脑子又一次嗡嗡作响起来,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我……” 没拒绝,很好。 颜元今笑了,他又稍稍上前,两人原本便极近的距离又更近了些,李秀色只觉得浑身都被那一股子桃花香气笼罩了住,让她莫名想起第一次被他的手帕罩住头的那天,她一时有些慌了,开口道:“你不能亲我——” 颜元今道:“为什么?” 他广陵王世子还没有不能做的事情。 “没有为什么,”李秀色思索了一瞬,鬼使神差的,又脱口而出:“我怕你咬我。” 小郎君眉头轻轻一皱,这回像是真的被气笑了:“什么?” 李秀色没再说话,她心跳如鼓,掌心湿了大半,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广陵王世子看着她,静静半晌,忽然又笑了下:“我不咬你,不过这回还是算了。” 说着忽然直起腰,而后朝后退了一步,开口道:“明日我同你们一同去阴山观。” 他话头转得太快,李秀色一时间有些懵了,下意识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颜元今学她的话,懒洋洋说完,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再说,这广陵王世子行事素来随心所欲,想来便来,想走就走,上一瞬说要亲她,下一瞬只丢下这句话,便好似没来过一般,金衣袍角消于门口,离去不见了。 第173章 阴山 阴山位于胤都城后。 大山如兽伏压于天际, 连绵不绝,山顶道观历数百年沉淀,暗藏于山云之间。道观虽高, 为便于下山捉僵作法, 辟一条石阶窄路, 倒也不算难走。 只是一来吴荑儿身体娇弱,二来顾隽也体质不佳,三人中反倒是李秀色担起领路大责,偏偏她自身也是个半吊子,走走歇歇, 到观中时都已过了大半日。 千百年来,虽改朝换代, 唯阴山观屹立不倒。观处颇为壮观, 四中都充满庄严肃穆的气息, 观前有门童守客, 见了人倒也未多拦,问及身份目的后,便传了话,叫人进去。 一路通畅倒是让三人有些意外,他们先于观前的客堂坐居歇息,吴荑儿神色郁郁,李秀色瞧出她紧张,上前握了握她手, 后者的表情果然放松了些, 又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广陵王世子今日怎的未同二位一处?” 李秀色一听这名字唇角便是一抽,她有些心虚地收了手:“不知道, 许是有事要做罢。” 说来也奇怪,颜元今说了今日要来,可偏偏确实没见着人影。不过这也倒遂了小娘子的愿,那骚包不来她才图得轻松。 在客堂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人,吴荑儿与顾隽都是好性子的,偏偏李秀色有些没了耐心,她随手抓了门外一个十四五岁的小道士问:“卫祁在卫道长呢,卫道长于何处?” 那小道士看着她摇摇头,脸“唰”一下红透,什么没说便跑了。 “……”李秀色有些莫名,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后方一人道:“男女有别,娘子这般抓了观中弟子的手,是会吓着他们的。” 李秀色扭头,瞧见一张颇有些面熟的脸,似乎在哪见过。 “你是——”她思忖片刻,眼睛恍然一亮:“卫道长的师傅!” 面前人一身道衣,须发皆白,唇角噙着淡笑,已至花甲,眉眼却仍是精神:“娘子还认得老夫。” 认得归认得,就是不知叫什么了。正有些心虚,一旁的顾隽上前行礼:“长齐道长。” 李秀色听见忙跟着行礼道:“道长,敢问卫道长现在在哪儿?” 她是收了信的,深知卫祁在应当是在受罚,但不好供出道灵,只得委婉询问,却不想长齐只是对她微微一笑,并没有要答的意思,而后目光越过她,落在了她身后的吴荑儿身上,打量片刻,点点头道:“你来了。” 吴荑儿一怔,下意识回道:“是。” “跟我来罢。”长齐只望她半晌,而后沉声道:“他等你许久了。” 李秀色在旁看着只觉有些莫名,又见吴荑儿闻言便是眼圈一红,并未问缘由,轻轻“嗯”了一声后,便乖巧跟在长齐身后朝一处去了。 小娘子忙也提裙跟着追了上去:“您知道我们今日为何而来?你认得她?” “不认得。”长齐视线又一落:“老夫只认得这个簪子。” 化僵作阵却依旧久留怨气不散,当有余念未解。长齐命弟子收阵,只盯着阵中的廖子司,以拂尘银线束于其手掌五指,便见它手臂不动,唯有五指在银线牵扯下轻轻拨动起来,沉重而缓慢地于空气中描绘出什么。 是双蝶簪子的形状。 而此刻,这簪子正于少女的发髻一侧,染着些许阳光,盈盈灿烂。 李秀色有些愣了愣,一路跟着行至一处院子,此院黑瓦黑墙,院墙格外的高大,一眼望不见天,每间房上都贴了符箓。 长齐行至东南角最一侧的房前道:“僵气扰人,久留伤身,唯有一炷香的时间。娘子解怨后另有观中施法送棺归家,此后再不得相见,前尘往事不再做数,可做好了准备?” 吴荑儿身子一颤,许久才点了点头。 “那便好。”长齐说完,又看了另两人一眼:“二位且在外等着便好。” 李秀色道:“我们不能进去?” 长齐笑了笑,没说话,只一旁忽来了两个道士,将她与顾隽请出了院。 顾大公子听话得很,客客气气跟着走,倒是李秀色使劲扭着脖子不住朝后看,只远远瞧见吴小娘子颤抖着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瞧不见吴荑儿与傅子司见最后一面,李秀色实在好奇得紧,眼见顾隽坐在一边一脸惬意地喝起茶来,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只叫我们等在这,你便不难受吗?” “李娘子。”顾大公子头也没抬,只温和道:“倘若看见他们的最后一面,你会更难受的。” “……” 这话倒让李秀色一时有些无从反驳。她不由得多看了顾隽一眼,瞧这厮这般沉静寡言,心中倒是比谁都看得更清。 “吴娘子一事,她自己定能处理好。我们来此,是有其他更为紧迫的要事。”顾隽说完,见李秀色也心定下来的模样,他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忽道:“李娘子,你与昨昨兄前夜——” 李秀色刚抬杯喝水,闻言才定下的心顿时又乱了,狠狠呛了一口:“你可别瞎说,我和他前夜什么都没做!” 顾隽:“?” 他有些茫然:“你与昨昨兄前夜做什么了?” “……” 小娘子显然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嘴巴都不自觉地抿了抿:“那自然是什么都没做了!” 顾隽依旧茫然,但还是笑道:“顾某是说,那时我先归家,昨昨兄可将东西完整交与你了?” 李秀色有些窘迫:“给了。” 她想起那些杀千刀的话本子,沉痛道:“下次顾公子若是有什么东西交给我,直接给我便是,不必再通过世子的手了。” 顾隽点了点头,没说话了。 过了半晌,本以为世界安静下来,李秀色抬手又要喝水,却见顾大公子忽然又扭头看着她片刻,再更忽然地道:“李娘子,昨昨兄中意你。” “……”李秀色再被呛了口。 她活像见了鬼,对上身旁一脸肯定的眼神:“什么?” 顾隽对着她笑:“扬州亭后,昨昨兄专程去寻了高家兄妹,教训了那高复一顿,也吓唬了高家小娘子,二人好生狼狈,尤其高复被打得只怕几月都出不了门。昨昨兄没说缘由,但我晓得是因为你。” 李秀色闻言一愣。 这件事她一点也不知道,也丝毫未曾听颜元今提起过。她晓得那日茶棚中她与高兰的对话都被扬州亭二楼听了去,但她自己本身都未太放在心上,可那骚包却是一声不吭地事后自己寻了人帮她教训了? “那日我与昨昨兄在长斋阁,他问起我经历几桩立废反复的婚事,是如何想的。”顾隽淡淡道:“我不太清楚,包括事到如今也不知世人皆言的、所谓的‘爱’是什么。只是总觉得从前冥冥中似总有人推着我走,而忽然有一天,顾某开始自己走了而已。” “昨昨兄闻言许久未做声,楼下人来来往往,他便看了许久,而后忽然对我道,他也是如此。从前大脑总在反复告诉他,他一定不会喜欢上这个人,可理智与束缚统统没用,似是冲破了什么,他还是非常迫切、又非常正确地喜欢上了。昨昨兄说,好像这便是所谓的‘爱’了。” 顾隽又笑了笑:“昨昨兄依旧没提,但我晓得,那人说的也是你。” “我与昨昨兄自幼一同长大,他是否动心,我看得出来。” 李秀色一颗心忽然好似坐上了个秋千,一时间忽上忽下,脑子也有些懵。她瞧见顾隽一脸明白人的神色,不知道是该说什么,更不明白这厮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想起自己从前托他给颜元今递信送食各种撮合,一时有些心虚起来,只喝茶没说话,但喝来喝去这茶也喝得莫名心不在焉,只觉得浑身又热起来,实在有些坐不住,便借口出去透透气。 这阴山观每一人都好生奇怪,虽会礼貌招呼,但当问问题却又缄口不言,李秀色好不容易拦了人,问卫祁在在何处,对方只摇摇头说“不知”,又问道灵在何处,对方也说“不知”。 这番一问三不知下来,她正觉奇怪,忽见一人独自自方才的偏院而来,便忙迎上打了招呼,问道:“为何就道长一人,吴娘子在何处?” “伤心过度。”长齐道:“娘子不必担心,观中已派人将她于客房先安置歇息了。” 李秀色愣了下,又道:“廖子司……” “怨气尽散,冤情已解。”长齐颔首道:“吴娘子将他昔日呈卷递上,这般才是真正的放下过往了。” 李秀色听得有些心酸,也不敢再多问,只点了下头,许久才又换了话题:“敢问卫道长现在于何处?” 长齐对她微微一笑,却又是答非所问:“施主几人上山,除却廖子司一事,可是还有旁的要事?” 李秀色忍不住皱了下眉,他们自然是有事的,道清道长遇害的事既有了眉目便是要来上报阴山观,但她到底心中还是留了几分谨慎,只含糊道:“是有些事……但此刻还是卫道长的更重要些。” 她解释道:“您也晓得,我与顾公子皆是卫道长的友人,同生共死过的,他这些天全然无讯,我们很是担心。” “他很好。”长齐转身,笑了笑,向着偏堂而去,未再多说什么。 李秀色只得快步又追上去:“很好是多好?既然很好,我们来了,为何不叫他出来见我们?还有这观中,道长,方才我问起谁都不肯答我,莫非是有何难言之隐?” 见这老道长不说话,李秀色便又再接再厉:“他这般躲着不出来见人,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乔吟乔姐姐如今还跪在家中祠堂,在等着他去找他呢。阴山观弟子总不能这般失信于人,既已心意相通,便该要携手并进,长厢厮守——” 话未说完,便见长齐脚步顿了下,笑道:“看来姑娘对此事很有见解。” 李秀色清清嗓:“我只是见不得乔姐姐受苦。” 长齐拨了拨胡须:“那位乔娘子既在受苦,姑娘便该去搭救于她,叫她迷途知返,莫要再崎岖探路,尽尝苦楚。” 李秀色登时被一噎。 这道长什么意思,是非要棒打鸳鸯,怎这般迂腐呢! 她还想再说,顾隽已于偏堂外听见二人的对话,上前开口道:“道长,未必放弃抽身便是迷途知返,崎岖人定,倘若成全,又何来苦楚?”他斯斯文文道:“或许叫我们见一见卫道长,方可寻两全之法。” 长齐只是笑道:“二位若无旁的要事,那老夫便不再多留了。只是天色渐晚,夜黑时山路难行,若是无妨,也可在此处香客房中待上一晚,与那吴娘子一同明日再下山罢。” 李秀色深知这道士是在四两拨千斤,便也不再委婉,只得道:“道长不肯带我们见卫道长,是不是真的将他关起来了?” 长齐看她:“观中之事,施主怎知?” 李秀色不吭声了,左右她不提,也没人晓得是谁告诉她的。 偏偏这道长见她不讲话,忽然又笑了下,开口道:“我那师弟收的一干弟子里,唯有道灵,是个根缘颇差的。” “……” 李秀色一愣,又听他续道:“不过道灵虽如此,却是天性勤恳,又性格憨厚,倒也凭着自身不断的努力,稳扎稳打了。” “这孩子幼时凄惨,因穷苦遭欺凌断了半处舌筋,虽后天修复,但依旧落了心疾,再说不得句完整的话来。他素来心诚善朴,与姑娘相交,是在谢你赶尸之日相救之情。” 此番话说得李秀色一时有些脸红起来,没曾想这老道士竟是什么都知道。 听闻他还提起道灵口吃的原因,心中又觉得心疼酸楚起来,想颜元今笑道灵口吃的时候,他也什么都没说,只一脸傻呵呵的,当真是令人内疚。 见长齐似乎没有怪罪道灵的意思,小娘子便也挺直了腰杆,诚实道:“我确然是与他通信,询问他卫道长近况,他也如实同我讲了。” “我只知卫道长不仅罚跪,还要被你罚去后山练阵,那道阵本是为惩戒妖道所设,寻常人进去不死也得活生生褪层皮。卫道长是您爱徒,他不过是生了正常人该生的情,又不是撞破了什么天条,您又何至于此?棒打鸳鸯不算,还要你弟子的命吗?” 长齐似笑非笑着听她说完,方才道:“想来道灵信中有误。后山阵法不止一道,而是共有二十八道,唤做玄牝阵,道道天关,寻常人最多破一半阵,只怕即便是褪再多的皮,也破不了全数。” 李秀色不由惊呼:“……二十八道?” 顾隽也一脸讶然:“道长戒惩未免过重。” “老夫并未罚他。”长齐顿了顿:“是他自愿去的。” 他摸了摸花白的胡须,视线向后山处飘远,缓缓道:“他自愿与我做赌,若能破了玄牝阵,我便任由他去,这是约定好的。” 话音落,便听后方头顶不远处一声嗤笑:“到底是想任由他去,还是以破阵为由提他道法,强输道心,将他逼至无法回头,趁机叫他接了这个下任掌门的头衔?” 李秀色听着这声音便是一怔,抬头时见一抹青绿,今日穿得比草色还嫩的小郎君也不知是何时来的,轻飘飘落在几人周围。 “昨昨兄。” 颜元今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并没有看他,目光也没落在一旁的小娘子身上,李秀色也没有吭声,就见长齐转身,静静地看向这位小郎君,笑道:“世子,你到底还是来了。” 他虽是在笑,却又有些喟叹似的:“老夫等着这一日。” “还以为你永远不会再来这个地方。” 第174章 陵墓 话音落, 便听广陵王世子嗤了一声,开口道:“这破地方我想来便来,想不来便不来, 你倒是多嘴起来了。” 他这般呛声, 长齐只当未闻, 笑道:“后山除阵,令有几许陵墓,世子方才,是去看过他了?” 这话让小郎君的面上登时蒙上一层乌云,竟是直接让今今剑出了鞘, 横上前去:“你别以为那老东西死了,你废话这么多, 本世子就不会杀你。” 顾隽有些听不懂他们的对白:“昨昨兄, 你去看何人?谁人死了?你要杀谁?” “……”李秀色忙在旁拉了拉顾大公子的袖子叫他闭上了嘴, 这骚包一看就是同长齐很有些恩怨, 此刻剑都拔了,一不小心只怕是真要打起来,还是乖乖在旁观望的好。 只见长齐缓缓点头道:“此事到底是观中有错,师傅当年有令,但凡世子想,你哪怕是将此处拆了,我也不会拦你。” 李秀色忍不住与顾隽对视一眼。 这阴山观到底是多对不起颜元今,这种话也说得? 但到底是听出这老道士对他话间有愧, 既是有愧, 那事情就会好办得多。李秀色思及此,还未来得及朝广陵王世子那边求助,却听颜元今开口道:“这破观改日再拆, 我只问你要个人。” 长齐微笑:“即便是你们将人带走了,他也是阴山观的弟子。” 颜元今不想废话,只道:“放人。” “人就在后山。” 颜元今还是看着他:“我话不说二遍。” “玄牝阵共二十八道,在破出全数之前,若非求情,自身无从得出。”长齐道:“我这弟子性子,断不会求情。” 李秀色明白他们说的就是卫祁在,急忙道:“那倘若他不敌呢,便叫他生生耗死在这阵中么?” “以他的本事还死不了。”颜元今说完,想了想,又讥道:“我看不仅死不了,那木头怕是能把这二十八道全给破了。” 李秀色惊讶道:“卫道长这般厉害?” 长齐道:“并非是他厉害。” 李秀色一愣,听他继续道:“是老道早说过,道机本就是为道而生的,打从他幼时起,便是我与众长老心中最好的掌门人选。” “玄牝阵对妖道而言,是为惩戒,但对道机这般心生正念之人,便是精进道法的最佳历练之道,常人过不了半数,那是他们根缘较浅,道机不同,他的根缘得天独厚,千载难逢,这是他最好的护身与机遇。换句话说,”长齐笑了笑:“世子猜的没错,老夫送他进去之前,便已晓得他定能靠自己出来了。” 李秀色喃喃:"所以,你根本不是想和他做那劳什子赌约,叫他出阵后便能如愿,而是想靠这阵法,做他成为掌门的历练?等他出来……你还是不会放他走?” “是。” 大概是没想到这老道竟能回得这般大方,李秀色一时有些哑然。 顾隽在旁道:“道长此言未免过于有悖君子,正所谓一言九鼎,既已与之约定,又怎能暗中诓骗?” 长齐笑了笑:“施主以为,我纵他有违道家心性,沾染情事,便是正确?” 顾隽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却听身旁李秀色气道:“沾染又如何,情有何不好?” “没错。”广陵王世子在这时瞧了小娘子一眼,挑眉点了下头,重复道:“有何不好?” 李秀色没想着他会附和,却见他又睨了那老道一眼,慢悠悠续道:“我看分明是你这老头半截身子都入了土都未曾体会,自己不懂。” “……” 这世子惯会气人的,却见长齐还是不怒,只道:“老夫是个出家人,诚然是不懂的。” 颜元今笑了:“你大可以出家至死,但你这徒弟我是要带走的。他既动俗心,你这般强求也不过是枉然。总不能已经死了个弟子,便将全部的宝都压在这一个身上了?”广陵王世子语气轻飘飘的:“迟早也被你逼死。” 这话让始终面不改色的老道长微微松动了些。 “世子今日上山,应当不是只为道机的事。”他道:“可是道清一事有消息了?” “我说了,”颜元今还是笑,但俨然已经没了耐心:“先放人。” 长齐看着他道:“世子今日未同另三位施主一同入观,想来是先行去了后山祭拜,既已去过后山,又怎会不知人在哪里?” “我是知道。”广陵王世子讥诮道:“可本世子又不是你们道家之人,我凭何要去闯这个阵救人?” 李秀色听着话,忍不住朝颜元今身上看去。 难怪这厮说要来,今日却未同他们一处,原是单独行动了。只是道长说他是去了后山祭拜,这骚包竟也没否认,他怎会来阴山观祭拜什么人?李秀色一时有些想不通,但此刻这个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原来这骚包早晓得卫祁在被关在哪儿了,只是怕是闯那阵麻烦得很,他虽然破天荒大方善心帮他们寻到了人,但是自己懒得进去一下,所以这才直接上前要人来,这倒还当真符合他一贯的做派。 果然见长齐也笑了笑,似乎早知道这世子是何心性,他并没说什么,只是自怀中递了三张无字符过去。 颜元今拿了东西,只讥诮一声:“多谢。” 老道长对着他微笑:“纵使今日不破阵,这二十八道,他终究有一日会亲自将余下的走完。” 广陵王世子轻嗤,似乎是根本懒得接他的话,只懒洋洋将那三张符朝顾隽身上一丢:“自东一直朝后,穿三林过四谭,上百步阶梯后有一处山洞,入洞前将其中一张符贴在你身上,去把人贴了抬出来。” 顾隽被吩咐得一愣:“抬谁?” 李秀色机灵多了,忙欣喜地一拍他胳膊,拽着还有些未反应过来的顾大公子便朝后山跑去:“自然是卫道长了!” 看来这长齐道长还真是对颜元今有愧,这骚包一出面,统共不过三言两语,还当真叫他将人放了! * 阴山观建于前山,后山相比之险峻万分,丛林茂盛,无边无际。 按照广陵王世子所言,果然很快便到了目的地,这地方不算难找,但李秀色只觉得一路上难走得很,她还刻意一路都留心观察了下,却也并未见到什么陵墓。 洞前是难得的一片平地,洞口处什么标识文字也未见,只能瞧见内里黑压压一片。顾隽素来是没那么胆大的,他将无字符贴于胸前,在洞口站了半天,想了想还是问道:“当真要进去?” 他忍不住回头:“昨昨兄,您怎的不亲自进去?” 广陵王世子正靠着一边大树,懒洋洋撕着手上叶子,理直气壮道:“我凭什么?” “……” 顾大公子沉默了,李秀色也无言,两人想来想去确实只有自己进去最合适,便只好壮了胆,对视一眼后,闷头踏入了这一片黑影里。 李秀色于昏暗中摸索,最先呼唤:“卫道长,你在吗?” 顾隽也小声试探:“卫兄?” “……” 洞内安静得很,不仅安静,更是一丝光线也无。走着走着,忽听旁边的顾大公子吸了口气。 李秀色像受惊了的兔:“什么东西软软的?我踩到什么东西了!” “顾某的脚。” “……” 李秀色觉得这般下去不是办法,有些后悔方才没带了个火折子进来。倘若是颜元今跟着进来,至少还能用铜钱变个火苗。 还在想着,却忽见路两边突而亮起了小灯,洞内一时有了光线。 而与此同时,昏黄的光线下,可以看见一条向上的长阶。 二人对视一眼,慢慢朝上走去。 顾隽环顾四周,边走边叹气:“这种地方,是如何待得了人的?” 还待了这么些时日。 此地阴暗潮湿,没有一丝热气,只叫人心中发寒,虽然始终在朝上走,却只觉得像是越来越朝地狱去,脚下阶梯愈发得抖,而他二人胸前的符箓此刻隐隐闪着一层碧蓝色的荧光,正是可供他们于全阵中穿梭之物。 只是没感慨多久,聪明的顾大公子忽然便摸着了门道。 他忽然停下脚步,皱起眉头,喃喃道:“每十阶,便是一道阵。” 李秀色有些听不明白:“什么?” “眼下我们已经走了……大抵……”顾隽似乎在回忆思索,有些犹豫:“一百四十五阶?” 李秀色讶然:“你这都记得?” 顾隽没说话,他素来对此般细节是格外敏锐,只是皱起眉头,又朝上飞快地走了几步,李秀色见状也赶忙跟了上去:“等等……” 没跑几步,便见顾大公子停了下来。 此时她二人已跑过第一百五十道阶,面前是一处窄小的平地,四周虽没有任何阻挡,冥冥中却似一个牢笼。 而在“牢笼”中央,昏暗中的地面上,正蜷缩着一个昏迷不醒、伤痕累累的人影。 “卫道长!” * 这卫祁在确实如广陵王世子所言,重量不轻。 饶是顾隽与小娘子两人一边抬着一条胳膊,都显得很是吃力。 出了洞时,只觉得外头的光线都无比此言,李秀色好不容易才适应过来,眨了眨眼,左望右望,却没见到颜元今的人。 就这么一会功夫,这广陵王世子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正奇怪着,忽听耳边一声呼唤:“李、李娘子!” 听到这熟悉声音,李秀色先是一愣,而后登时惊喜扭头,果然瞧见道灵正朝这边奔来,边跑边道:“李、李娘子,我来、我来帮你——” 他一脸气喘吁吁,飞速上来,二话不说便先自李秀色手里主动接过卫祁在的胳膊,承担起扛人的重量,而后方才打量起自家师弟的伤势,见他双目紧闭,身上有些血痕,面色也苍白得厉害,忍不住担忧道:“卫师弟不、不会是死了罢?” 顾隽好心道:“只是晕了。” 道灵叹了口气:“师伯让师弟破阵前带、带足口粮,可他偏偏不听,只想着要尽快破、破阵,可不、不吃东西怎么行?如此下去,即便不是伤亡,也要生生饿、饿死的!” “道长,”顾大公子有些不解:“观中既有符箓可确保随意出入这玄牝阵中,为何还要这般大费周章去破阵?” “无字符唯有曾闯、闯破过阵的历届掌门可得,其中天机旁人无、无从得知,且这符一次、一次就作废,眼下你们……肯定也是万万再进不去的了。”道灵说着,又道:“虽然师伯没、没说,但我晓得,倘、倘若师弟破了阵,肯定便是下任掌门,他也会画、画得出这无字符的。” 李秀色闻言倏然一怔。 “怪不得,”她喃喃:“怪不得这长齐道长要以这二十八道阵做赌局。” “但凡卫道长破了阵,但凡他全靠自己走出这个洞的另一道门,那他便是知晓了这天下唯有阴山观掌门才能知道的观中秘辛。表面是约定,背地里却是他师傅有意在他身上再加上的一道枷锁。” 这道理单纯如道灵都能看透,偏偏卫祁在素来是一根筋的木头,他心中责任过重,无法背弃生他养他的师门,便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与师傅做赌。 顾隽似也了然,叹气道:“卫兄未必没想过这一层,可实在太过天真,还以为如约做到,便可破局。” 李秀色一时无言,只顶着面前这昏厥过去的男主角的脸,脑中不住重复着“破局”二字,只觉得似被狠狠敲打了一记。 她内心有些烦躁,还有深深的无力与难过感,只忽然觉得,这条路太难了。 从前侥幸地以为,她似乎已经改变了一点点顾隽的命运,至少目前他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可是男女主呢?好像直到现在,她什么都无能为力,一切仿佛都在向着原本的结局走着。 而除了他们,似乎还有另外一个,更让她完全茫然地不知如何是好。 脑中冷不防却冒出了他的人影来,头上的铃铛与铜钱叮叮当,神情一如既往的嚣张,唇角微微勾起,却忽而自唇边慢慢渗出血来。 他站在原地没动,身影却逐渐在雾中隐去,仿如所有的招摇与乖张,也一并随着雾气散尽了。 小娘子心口忽然有些酸疼,第一次的,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抓了一下。 后山回前观的路也并不算好走,好在道灵力气颇大,自他扛去另一边,顾隽轻松了许多,两人走了一会儿,却见李秀色在旁顿下了脚步,她似乎思索了片刻,忽问道:“道灵道长,你可知后山坟陵皆建在何处?” “自然。”道灵抬手便是一指:“朝这边的小路过、过去便是了。” “多谢。”李秀色对他点了点头,弯腰道:“你们先将卫道长带回去罢,我过会儿再回。” 话音方落,小道长还未反应过来,小娘子便没了影儿。 道灵抓抓脑袋:“李娘子这是……” “不必担心。”顾隽微笑,说着,抬手又扶了扶卫祁在的胳膊,在脚下因重量踉跄了下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卫兄当真几日未曾进食吗?” “……” * 李秀色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要跑来。 只是她好奇,太过好奇,就好像她突然开始好奇那人为何要在未来那日不明不白地死去,他为什么会死? 这份好奇让她方才心头的酸涩也如此漫长,直到停下脚步时还久久难以褪去。 此时夕阳已是西斜,大片大片的云霞翻滚于天际,李秀色在夕阳下眯了眯眼,看见一座座“小山”的末头,通天大树下还立着一个孤零零的小坟头,坟头前站着一个人影。 却不是颜元今。 她脚步顿了下,还是上前,行礼道:“道长。” 长齐转过身来,对她微微一笑:“施主。” 李秀色开口道:“道长为何会在此处?” “看人。” 李秀色看着那座小坟,坟头前摆了一坛酒,坛身光鲜精贵,应是价格不菲。坟上立的是一块小小的木板,木板上连刻字都没有。 李秀色问道:“他是谁?” “阿五。” 李秀色喃喃又问:“阿五是谁?” 长齐笑了笑:“若是要算的话,他应是广陵王世子的师傅。” 李秀色愣了半晌,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忍不住开口道:“阴山观的道长,也曾做过颜元今的师傅?” 长齐摇头道:“阿五并非是观中的道长。” 不是道长,却葬在观处的后山?李秀色一时有些想不明白,却听长齐续道:“阿五是我的师傅当年知晓小世子求师,专程在外寻来,倾其一生,只为教好世子的。” 李秀色低头看了看地上,问道:“这酒是世子带来的?” 长齐笑了笑,看去边上:“这些都是。” 李秀色顺着他视线,这才发现一旁的坑中堆满了早已陈旧干碎的酒瓶,还在兀自愣神,只听长齐道:“世子从不入阴山观,却常会到此处来。有时是晴日,有时落雨,一个人悄悄地来,又一个人悄悄地去,一年总会来一次,却从不知是哪天。” 小娘子仿佛当真看见一个独自坐于坟前替天地洒酒的少年,只是风景有些萋萋,也未曾见过他这般萧条背影。 长齐看着坟上的木牌,忽而续道:“阿五死的那一年,小世子不过十岁。” “那一日,我记得下了滂沱大雨,电闪雷鸣间,阴山观的观门被敲响,我命弟子去开门,便看见了阿五化了僵的尸首。” “他身上有剑口,腰间被无数铜钱系成的链条紧紧裹着,链上沾了血,仿佛是谁一步一步拖着他走上了观前,饶是拖出了血……也未曾于急风骤雨中停下。” 第175章 僵童 似乎几年都未曾下过那么大的雨。 雨水漫了山路, 风折了大树的枝干,飘摇坠落。长齐站在观门边,身旁是心有余悸的开门弟子, 盯着地上道:“大半夜, 我还以为闹了鬼……” 话音落时头顶一声惊雷, 炸开平地,四方黑夜刹那间亮如白昼,远处的树后,有一抹湿透了的桃红色衣角,衣角下是金靴, 静悄悄地朝后收了一收。 观中的弟子打着伞蹲在地上观察,正有些欲言又止:“师傅, 这僵尸上的铜钱链刻了广陵王府的……” 雨幕成雾, “哗啦啦”的水声伴着雷声, 压去弟子剩下的声音。长齐不动声色, 只是让弟子又在门外放一把伞,再将那铜钱链解开搁在门外,默不作响的,差人将尸首抬了进去。 “第二日再开观门。”回忆至此,老道长淡淡道:"那铜钱链被拿走,伞却未曾动过。" 长齐没有直说,但李秀色已然心知肚明。 她脑中有轰隆隆的雷声,雨幕下漆黑的夜里, 仿佛能看见那习惯一身桃色、彼时却单薄幼小的身影。她有些想象不出来, 这样素来不染凡尘高高在上的桃色,被雨水彻底打湿,混着满身泥泞与污血, 闷声不吭藏于树后的模样。 李秀色喉咙一时有些干涩:“当真是世子亲手杀了阿五?” 他那时才十岁。 “是。”长齐喟然而叹:“但到底并非是他的错。” “阿五到底是天赋不足,虽为人师,危急中却只能以命保命,为护这唯一的徒弟,被咬化成了僵。观中替他化怨超度时,发现这阿五身上并无半分怨气,唯一残留的余念,是他死前意志尚且清醒时,恳求世子亲手杀他,也是他亲口告诉了小世子,需用铜钱并剑生雷火刺于他心口,叫他即便化僵,也害不得人,飞灰湮灭。” 颜元今虽然才十岁,但自小是个孤傲性子,他嚣张跋扈,自认没心没肺古怪心肠,看不起旁人哭,也从来不会哭。 阿五死的时候这小世子自然也未落一滴泪,想来是他想不通怎会有般的人,为了救他扑在他身上自己被咬,为了不害人还要求他亲手杀了他。 于是他沉默半晌,只说:“你撑住,我去找人救你。” 未及转身,袖口却被人猛然拉住,攥紧的手爆出黑色的筋脉,指尖隐隐现出黑迹,颜元今低头,看着那双手上一点点伸长,却还在避免刺碰到他肌肤的指甲。 “我找人救你。” 他低声说完,头也不回,只想甩开对方的手。奈何那人拉得太紧了,连说话声都变得嘶哑:“世子,杀了我。” 少年的手被硬生生一节节掰开,今今剑被递至他手上,身后那人继续道:“杀了我……为师求你。” 颜元今道:“……我会去阴山观。” “没用的。” 阿五却还在笑,只是笑时血水自喉间呛至肺腑,令他止不住干呕:“你看……我肚子都被剖开了……没人能救得了我。” 广陵王世子握剑的指尖发白,低头盯着那已然冒起绿气的黑甲,只重复道:“我去阴山观。” 阿五忽然便没了耐心,大声道:“可他们救不了我!” 他的身子此刻剧烈的颤抖,眼珠于白黑色间不住翻滚,面部无止尽的胀痛,腐肉如藤蔓攀爬上他糜烂的肌肤。 “……世子还在犹豫什么?!我让你杀了我!听不懂吗?” “算为师求你。我这一生,虽并无何大成大就,到死连个像样的名讳都未有,却也算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不过是懒散无用了些,但从来都是但行好事。我这般的人,度衣师傅说,去后是能要入善道轮回的,你总不能叫我死后再去作孽?” “你去找他们,也不过是耽误时,我此刻已快没了意识,若化了僵,便会开始吃人、咬人,甚至还会伤你,你是想要我到死还要欠你?” 见少年始终没有动静,他的声音都似乎已经气得发抖:“——颜元今,我给你当了五年师傅,你虽一声都未喊过我,我也未曾怪你,只是事到如今,为何连我最后一个要求也不愿意做?当真要我跪下来求你?!” 十岁的广陵王世子久久未动,没有出声,手中的今今剑却忽然出了鞘。 阿五忽而笑了,看着那剑,开口道:“没错,就是这样。你要知道,我此生不过也只有两个心愿。一是听你唤我一声,二便是给我一记痛快……第一个怕是不行了,那就只给我一记痛快吧。” “没时间了,”他说着,笑容忽然又变得有些苦涩,像是最后的喃喃:“帮一帮我,好吗?” 他要怎么帮他?杀他便是帮他吗?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起初是细小的,而后越来越大,砸在二人脚底。 颜元今抬手抹了下眼,声音中带着些难以抗衡的固执:“你要我杀你,我就永远不会喊你师父。” 身后没有回应,唯有肩头忽然压下重量。 阿五的身子骤然一顿,惨白浑浊的眼眸看不清一丝光度,两手重重砸向这少年的肩膀,尖利的双牙伴随着恶狠狠的一声“哧”,混着血水便重重向他脖间咬去。 广陵王世子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他胃中翻江倒海,牵扯住他身体的每一根神经,连带着眼角都在微微的疼。 出剑和收剑几乎只是一瞬之间,随即便半跪去地上,伛偻着腰,疯狂呕吐。 大雨淋湿了他全身,粉色的襟袍沾染了腥气的血,他用力擦了擦却也没擦掉。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世子才站起身,回过头去盯着那地上的尸首一眼,沉默许久,才用十万分厌恶的声音道:“我永远不会喊怪物师傅。” “我说的,我永远不会喊你师傅。” 他说完,抬手又去擦眼,雨水打湿他脸庞,如他自己不会落下的泪。 “阿五要的是灰飞烟灭,但他这个小徒弟,到底也没听他的话。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许是知道阴山观可以替僵超度,走了一夜,也要将人送来。” 小娘子怔了良久,半晌方道:“阿五师父,原本便是没有名字的吗?” “阿五也是他自己后取的,原先还叫过阿一、阿二……本是为了方便时常与我师父通讯,便这么一年一年喊了过来。”老道长言至此,笑了一笑:“说来倒也独特,这世间有人无名,无名者亦可处处为名。” 李秀色看着面前小坑上没有名字的木牌,心中倏然有些酸涩,只是在想,倘若他仍能在世,名讳该被取成了多少呢? 酸涩之余,又忽而想起那日她与颜元今骑马时,听他风轻云淡地说起自己亲手杀了自己的师父,那语气仿若是在一个再自然不过的日子中,发生的再自然不过的事,可是却从来,没有听他有只字提起过那日的大雨。 “阿五为何会因救世子受伤,是谁伤了他?” “普通的飞僵罢了。”长齐道:“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夜晚,正叫这夜练的师徒碰上。阿五死后,观中派人收僵,还在那飞僵住所遇到了世子,这是我观中弟子第一次行事时碰到这世子生生抢人,我那弟子险些都被他砍了半个胳膊,这小世子心性不稳,心中似有些执念,若非是我当时赶到,只怕不仅是那飞僵守不住,他那般拼命,也是凶多吉少。” 难怪这广陵王世子这么喜欢和道观抢尸,原是从小便结下的梁子。李秀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才又道:“阿五师傅既非观中人,又并非什么世外高人,他法力既不高深,观中为何会派他做颜元今的师父?” 长齐笑了下:“这便要问我的师傅了。” 总是听这老道提起自己的师傅,李秀色实在有些分不清,问道:“您师傅……” “也便是道机的师尊,”长齐道:“道号度衣真人。” 度衣。 李秀色觉得这名号有些似曾相识,猛然想起那济世观中救了卫道长命的小老头乐双,那老头改名前的道号是换作度裳真人,原来他们彼此是师兄弟。 “度衣为何要选中阿五,还有……他为何要替世子寻师?”李秀色只觉得心中忽而又有些怦怦跳起来,像是某种未知又让她不断猜测的秘密在随着升起的月亮逐渐由朦胧变得清晰。 她有些紧张,又有些迫不及待的好奇:“……那度衣真人,究竟和世子有何渊源?” * 卫祁在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木色的床梁,帘边有两双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一双眼的主人先道:“动、动了,眼皮掀、掀了!” 另一双显得淡定许多,贴心道:“并非掀了,这是醒了。” “……哦哦!”道灵急忙要替师弟继续敷药,卫祁在愣了片刻,猛然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头疼欲裂,捂着额间,神色有些茫然,打量起四周:“我怎么会在此处?” 顾隽道:“卫兄,你可还认得我是谁?” “……”卫祁在看了他一眼,惊讶又不失礼貌地道:“顾公子,您又怎会在此处?” 顾隽放心地点了点头:“好在只是发了热,没有痴傻。” 卫祁在拨开一旁正摸上他额头的道灵的手:“师兄,顾公子,我不是正于玄牝阵中,为何会回到房中?” “李娘子与顾公子将师弟你救、救出来了。” 救出来了?卫祁在眉头轻皱,道:“……不行,我必须回去。” 说着便要起身,可被子还没掀起又被人轻轻摁了回去,顾隽温和道:“卫道长,那二十八道,您已破完了十五道,这是旁人三个月的量。你这般拼命,当真是不想要这条命了?” 见卫祁在不说话,又道:“不急于这一时。倘若你当真有掌门之意,日后再继续也不迟。” 卫祁在一愣,低声道:“我并不想做掌门。” “若不想,那便不必回去。”顾隽看着他,轻声道:“我们眼下,还有要事要做。” 一旁的道灵已经出去给师弟换水洗纱布,室内只剩下他二人,顾大公子微微一笑道:“道长师兄,包括江照兄的死,都已有眉目了。” 卫祁在神色一时怔忪,他面色原本苍白过重,此刻却因激动而回了些血色,眸色中掺了些急切:“当真?!” 顾隽点了下头,看了看他,续道:“不仅这些。” “乔娘子眼下过得也似乎艰难,她长跪于家中宗祠,反抗至今。卫兄与其耗于那不作数的赌约,不如先担心眼前人,改变乔娘子的现状。”顾隽叹了口气:“顾某知晓这很难,但至少卫兄这条命,还需撑住。” 说完,将手里的米粥朝前推了推,勺子碰到卫祁在干裂的嘴唇,后者半晌才接过:“……我自己来。” 只是未喝两口,他的动作却倏然顿了顿,眉头轻轻一皱,而后瞬间抬头:“有人。” 有人? 房外瓦上似有谁足尖点过,传来细微又清脆的一声轻响。 顾隽还未反应,那米粥不知何时又回到了他手上,他还未来得及“哎——”出来,面前床上那人眨眼间便没了影儿。 卫祁在追出去后,便见墙上一道人影,小郎君屈膝坐着,一只手懒洋洋搭在腿上,正在拔着手上小草的毛,垂眼打量了底下的他一眼,开口便是道:“还没死呢?” “……”卫祁在道:“世子,你也在此处?” 顾隽也跟了出来,仰头道:“昨昨兄,你好好的门不入,为何要自屋上瓦间而过?” 要说半夜上梁的,多是些偷鸡摸狗之辈。 广陵王世子似是知他心中所想,哼道:“本世子既是要偷东西,走门做什么?” “……” 卫祁在皱起了眉,他到底是阴山观的弟子,还未说话,却见颜元今于墙上而下,将草朝后一丢,到他面前径直问道:“藏经室在何处?” “藏经室?” 卫祁在一愣,忽想起顾隽方才所说的‘有些眉目’,直觉这世子当是为了师兄的事而来,下意识道:“观中是有一处藏经室,但较为隐蔽,没有师傅允许……” 颜元今打断他:“带我去。” 卫祁在看着他:“不禀明师傅?” 颜元今笑了下:“我谁也不相信。” 小道长眼睫轻颤了颤,沉默片刻,点头道:“……好。” 顾隽在旁听得有些恍惚,似乎是没明白卫道长这么快就答应了昨昨兄,另一边跑来道灵更是微微张大了嘴,老半天又自己轻轻合了上,抬头时正对上广陵王世子的目光。 道灵想了想道:“我、我什么都没听到。” 颜元今只是看着他,想起陈皮那日告状说偷听到这结巴道士与小娘子对话时明显有些心思,便啧了一声:“你别跟着,有点烦你。” 道灵:“……” 卫祁在自也想不通,为何便如此答应了这世子的要求,只趁着此刻晚膳时分,观中多数正聚集用饭,戒律不严,便依言带着去了。顾隽捧着米粥在旁边跟着,被广陵王世子看得眼烦,直接抢来扔了。 三人行至道堂,卫祁在还在低声:“我瞧那边藏经室的方向似有亮光,应当是外头正有师兄打扫。我们先在此处等候一下吧……” 话未说完,却见颜元今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一脚跨进门内,看着面前满室摇曳烛火与当堂上方的三座天尊神像,视线再落向神像下的蒲团,神色一瞬变得阴沉,半晌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卫祁在回头,愣了愣道:“这是……” “不用说了。”场景与幻境重合,仿佛能隐隐听见某个女子跪坐其中乞求毒杀腹中婴儿的声音,似利剑穿进他耳中,划出道道鲜血淋漓来,广陵王世子笑了:“我见过这里。” * “我曾经见过,幻境之中,广陵王妃求人杀胎,所求之人,是不是便是度衣?” 后山的光线有些暗下来,小娘子的眼神却是灼灼。 “是。” 这长齐当真是痛快,每回总答得这般直接,倒让李秀色一时怔住,又有些无言,许久才道:“为什么?” 她也不知为何心头梗着一口气:“孩子有什么错,颜元今还没出生,便要杀了他吗?” “是他母亲要求的。”长齐道:“以死相逼,师傅别无他法。” 好一句“别无他法”,李秀色有些气笑:“难怪他最讨厌阴山观。” 长齐轻叹道:“王妃乃贺裘年的女儿。多年前师傅与观中弟子收僵时曾中外邦之毒,若非贺裘年恰好路过,又懂得解毒之法,恐怕那一干人都要凶多吉少。贺裘年对观中有恩,师傅身为掌门,也欠他一条命。如此,便一时心软应了下。” 李秀色道:“应下,如何应下?”她想起幻境中那老者递给颜元今母亲的玉瓶,忍不住道:“是给胎儿用药?” 长齐沉默一瞬道:“是百尸水。” 小娘子皱起眉头,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什么是……百尸水?” “百尸水,是死僵超度时尸气所化之水,为世间至阴至毒之物。寻常人食之即死,但倘若是怀有身孕之人,此水对本体并无害处,唯有腹中胎儿,会于七日后化作尸水,于腹中流出。” “凡经此流产的胎儿,因未及出生便已沾染百鬼僵气,早已污糟不堪,此番会断了生生世世的命数,今生托胎未得出世,便是永世不得轮回。” 李秀色一时如鲠在喉,像是却不知该说什么:“……她就这么恨他。” 长齐沉声道:“七日后,师傅如约去取下一瓶胎儿尸水,回至观中后,便闭门不出,日夜打座念经,不寝不食。” “本以为此事便会过去,谁料数月后,王妃居然还是产下了一子。此事令师傅大惊,照理说,服下百尸水,胎儿必死无疑,胎中也不会再有他物,可这孩子,竟还是活了下来。” “还未赶去,广陵王府已差人来寻掌门,而当师傅到时,发现王妃已于生产后昏睡,产婆也被广陵王封了口。” “……封口?” 长齐点了下头:“因这婴儿很是奇怪,通体雪白,虽有心跳,却是毫无呼吸,周遭散步着黑气,全然是个僵童。” 李秀色一怔。 “这个广陵王世子,他不知从何处而来极强的求生意志,纵是如此境地,也能于胎中便吸收百尸水中的僵气,借一线生机,让僵气依附血肉再度化生。” 老道长生生叹了口气:“他本该已死,或许是天赋异禀,又或许是老天爷不忍彻底看见这个孩子消失,叫他自己赋予了自己新的生命……可惜自此便是僵童,既是僵童,便注定出胎即死,也会命不久矣。” 第176章 师傅 命不久矣? 李秀色闻言心头不由揪起:“那他……” “原本僵童是活不过几日。”长齐望了望远处, 低声道:“师傅不忍,便破功运阵于他,不惜逆天道行之,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 才终将人救了下来, 压住了这小世子的僵气。只是那百尸水太过厉害,师傅虽倾尽全力保下了他的性命,却无法全然将其体内的僵毒散尽……所以世子这一生,需都要饱受嗜血天性、疼痛难抑之苦。” 小娘子一愣。 便听长齐继续道:“他平日看着虽与常人无恙,却实际等同半人半僵, 先是不得随意失血,否则难保不会失控, 而更有之, 每逢十五月圆之日阴气最重之时, 那僵毒便再也压制不住。” “发作之时, 会叫人面目狰狞,几近失去意识,内心极度渴望鲜血,与真正的僵尸几乎无异,可偏偏又是人的血肉之躯,要生生遭受噬骨剜心都不可与之匹敌之痛,通体火热交替,一半身躯似被烈火焚烧, 一半身躯却又如坠冰窟, 每每生不如死。” 言至此,便是一声叹息。 李秀色心中一时冒出些莫名酸楚。 倘若不是她曾亲眼撞见过,想来她听到这番话定是要笑掉大牙, 这般狼狈又难看的形容,怎会与那个不可一世的漂亮得像个花蝴蝶似的广陵王世子有半分干系? 可她确实是看见过的,那昏暗潮湿的山洞中,有着少年不住颤抖的身子,有着他失去意识的眼眸中满是血红的底色,她当时只知道害怕,只以为他是发了疯,却不知原来他是那般的痛。 她低声道:“难道就没有办法……” “没有。” 长齐道:“此后数年,师傅寻找了许多方子,都无济于事,直至匆匆抱憾而去,也未能真正解决这一难题。” 难怪总觉得这道长对世子有愧,原来竟是这么个愧法。 “师傅当年身为阴山观的掌门,一生行善积德,造福天下,本是从未做过半件违心错事,偏偏唯有这一件,因着阴山观数位弟子与自身欠人的恩情,不得不去弑杀一位无辜孩童的性命,此大错万万无法弥补,这是师傅的错,更是整个阴山观欠下的错,纵使以命相抵,也无法化解心中只愧。” 老道长声音沉重:“而当年为救小世子,师傅所行之阵本就会伤及自身心脉,救人时也在伤己,又正值本该闭关之时,属于破功施法,更为大忌。说来,他的确算是拿自己的性命,生生去换了这一条命来。” 李秀色一时震惊,未曾想那度衣真人竟做到了如此地步,下意识道:“此事颜元今知道吗?” 长齐摇了摇头。 李秀色一时无言,便又道:“……那王妃呢?身为母亲,看见孩子出世后如此可怜,便不会心中有愧吗?她就不做些什么?” 长齐沉默半晌,开口道:“孩子出世当夜,王妃便在小世子的房门外自戕了。” 李秀色一怔:“自戕?” 长齐闭目,思绪似乎随之飘远:“彼时师傅正在给刚出世的世子施阵,无法中断而出,更不许旁人靠近,隐约只听得房外传来各种奔走呼喊的声响,直到三日后再出门,便看见府内挂满了白绫。” 李秀色忍不住道:“她为何偏偏是在颜元今的门外……到底是为了看他一眼,还是为了再度杀他?” 长齐未答,只笑了笑:“王妃一死,广陵王便好似发了疯。” 一日之内便寻遍名医,只求有人能救下自己的妻子。 可是刎颈之深,难以回天,再有高人,也只能为之吊下几日的一丝生气。 广陵王绝望之极,不知从何处听闻了道家一方禁术,可使人死后化僵,保全尸身。自此便一意孤行,认定化僵方能留下这一丝生气,使身躯不腐,终有一日让人死而复生。 李秀色皱眉,回想起幻境里看到的那躺在床上的“王妃”,忍不住道:“所以是您的师傅帮他施了禁术?” 长齐摇头道:“王爷确实只身求上阴山观,恳请掌门为妻子施阵,但被师傅拒绝了,他不愿再做违心之事,便只好闭门不见。” “此禁术应是这广陵王寻得旁门野道所做,与阴山观无关。师傅虽知晓此事,却也无可奈何,他深知广陵王已神志不清,情绪崩溃,定听不下自身劝诫,便只留下一包符箓与一句劝诫,那就是王妃体内曾饮百尸水,若对她施行禁术化僵,便需得日日小心,符咒压制,难保某日不会僵气过甚,伤己害人。” 李秀色忍不住啐道:“这王爷这般拎不清,人既已死,非要化僵做什么?倘若她真的出去害人了呢?” 长齐看着她,忽然又笑了下:“情字过于微妙,王爷为之变化至此,姑娘可还觉得老夫所做是为大错?” 李秀色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卫祁在的事,忍不住暗中腹诽这道长还真有点意思,讲旁人的前尘往事还都得见缝插针地表达一番对世间情爱的不屑。 她不想搭话,只道:“那广陵王亲手让妻子成了僵,可知自己儿子也……” “世子的异常他断然知晓,只是当时妻子逝去对他打击过大,一心哉在上头,无法再替旁人分心,便全由师傅做了主。” “那小世子可怜的紧,有一回月圆之时,我随师傅同去,瞧见这婴童正躺在床上,化身僵状,痛苦至极,作啼哭意,却生生哭不出半分声音,几近昏厥。师傅给他喂下一粒慈神丸消减疼痛,又拿出特制的血水喂下,才勉强叫他熬过。后来将这两样东西交与广陵王,叫他每每如此,到底是让小世子平安长大。” “世子并不知,其随身的铜钱与铃铛实乃世间仅有,是师傅耗费修为,以十二道经书符箓开光加持七七四十九天,方才为他烧出,用以压制僵气,还可替他护身。而他也不知,他密室的病床,也是因听说他稍大一些不肯饮血,师傅才以自身的修为,亲手为之打造。” 李秀色脑中不由映出颜元今头上那一缕漂亮的铜钱铃铛,原先还奇怪他为何偏偏要编出这一条花里胡哨的骚包小辫出来,原来是自小便有的。 “这般秘密又无微不至的照料,一直持续到了世子四岁那年。” 长齐缓缓道:“那时,许是因为当年禁术实施得并不完善,王妃的尸身出现了腐坏,而广陵王大抵知晓其子体质特殊,也不知如何想出了以血养血的法子,第一次带着世子见到了‘娘亲’,又在她面前,亲自割了这不过四岁孩童的腕血,以蛊虫吸食,喂养妻子的尸身。” 而度衣是于第二日清晨方才赶来的。 推开门,便看见房内,那孩童蜷缩在角落,腕部伤口的血痕清晰得有些刺目,地上洒了几滴血迹,旁边的桌角都被他生生剜出了道印子。 他心中大骇,还未上前,却见这孩童睁了眼。 眼底还有些残留的红,望向面前道长的眼神却是极尽厌恶,用还带着些稚气的声音,一字一顿开口道:“我长大后一定会先杀了你们。” 度衣猛然一怔,因为他说的是“你们。” 仿佛前一夜的挣扎通通都没了痕迹,小小年纪,不再怕疼,不再怕眼睛变色,不再怕自己会变怪物,只因为找到了如何发泄痛苦与煎熬的支点。 长齐叹了口气:“……师傅晓得,终究是被这孩子都知道了。” “广陵王世子意识到自己与旁人不同,小小年纪,性情便已变得古怪万分,时而暴虐,时而冷血,时而野蛮,又时而骄矜太过,总是阴晴不定,没有半分寻常孩童的天真无邪。” “他厌恶阴山观,厌恶师傅,更厌恶自己的父亲母亲。知晓是师傅给的尸水,知晓是母亲求杀,甚至不想让他轮回。知晓所有的苦难都是由这些人所赐,叫他如何不恨?” 李秀色想起幻境之中,忽然有些恻隐,忍不住道:“道长可知王妃为何要如此,既是其母,为何非要杀了自己的孩子,还有这般大的恨意?” 长齐道:“此事原委老道并不知晓,只知王妃死后,除广陵王,还有一人曾于暗中上山入观相求,求掌门答应王爷所求保王妃尸首,也求掌门今后务必多加关照于世子,只因那是王妃世间仅有的骨血。” “这人所求万般虔诚,于观前生生将头磕出了血,掌门并未回应,只是于他离去之时,叫人开门递了张帕。递帕时我曾看去一眼,”老道长说着,忽而将目光在面前小娘子的额间落了落,淡道:“其人虽戴面罩,但风吹起时,倒是与姑娘相同。” 李秀色察觉他的视线,忽而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额上的胎记。 她愣愣道:“有人这般在意王妃与世子……可知是什么人?” 长齐笑了笑:“此事师傅未曾说起,姑娘若是想知道,不防亲自去问问世子。” 李秀色有些沉默了。 她脑中倒是蹦出了一个只听说过的人影,但那猜测太过大胆,叫她险些咬了舌头。 还在思忖,却听长齐忽又幽幽道:“总之,这小世子幼时过的,很是辛苦。” “纵是身份尊贵,也因幼时不懂隐藏,被人撞破欺凌,那时师傅身子虽已日益不佳,可知晓小世子求师,还是亲自去想了法子。” 李秀色转头看边上的陵墓:“于是便寻来了阿五?” 长齐缓缓道:“阿五无名无姓,虽是乞丐出身,身世凄苦,却是一心求道,至诚至信。这般人虽不见得学有所成,却是最易悟道,又因在这世间无牵无挂,便是最适合世子的人选。” “师傅寻他去教导世子,而其教学的功法都是由师傅亲手写下的秘籍,其送与世子的宝剑与铜钱链也是掌门亲手所炼,一切的一切,与其说是阿五一人教他,不如说是他有了两个师傅,只不过一人在明,一人在暗罢了。” 李秀色讶然:“……竟是如此。” 长齐“嗯”了一声:“那阿五对世子极好,纵使小世子脾气古怪,也从来没有半句怨言,他是个好师傅,也仿佛世子能学好,便是他此生剩下的唯一意义,漂泊一生,也算是在那时终于从无牵无挂,有了一个小小的牵挂,纵使世子天性骄矜,时常捉弄取笑,也从不愿喊他一声师父,他也甘之如饴。只可惜最后……” 似乎是又想起了阿五死时的惨状,长齐道长并未说下去,只是声音中又带了几分怅然。 李秀色喃喃道:“阿五师傅虽然只陪了世子五年,但想来这五年也定是他最不悔和快乐的五年。” 长齐笑了笑,对着她点了下头:“姑娘说的是。” “第四年时掌门故去,第五年阿五便也出了事,这在暗在明的两个师父变都已不在了。” “老夫知晓这小子总是嘴硬心软,殊不知那时阿五逝去,他生生将自己关了很久,再出来时,听说脾性变得比过去愈发的差,冷血无情,喜怒无常,仿佛对这世间一切都充满了敌意。不过好在这小子悟性极高,又是世间少有的天资聪颖,即便是再没了师傅,只凭留下的典籍种种自行修炼,倒也成就了如今这般模样。” 老道长叙完过往,便久久没有再言语,而后看着面前的木牌,忽弯腰去捞了那酒瓶,为它轻轻地再洒上一些。 “阿五最喜饮酒,生前偷王府的酒喝,还被他亲徒弟教训过,倘若他徒弟早晓得如今还要辛苦日日上山替他带酒,却只能洒向天地,也不知会不会后悔当日,没有让他多喝一杯呢。” 李秀色只觉得这气氛沉重万分,她心中也无比酸涩,眼下天色越来越暗,她好像抬头就能看见星子,却又忽觉那星子的光芒在逐渐暗淡。 她忍不住开口:“道长。” “您说世子出世时既是僵童,那对他今后的寿命可有什么影响?”小娘子没法直说,只能尽量斟酌着措辞:“譬如有没有什么年岁大关,到那一岁时,当年度衣真人所做阵法便会失效,再压制不住他的僵气,让他突然……突然毙命这样?” 长齐笑了:“既已作阵,当时救下,便断不会再影响他的寿命。姑娘为何会有这般顾虑?” 李秀色忍不住咳了声,小心翼翼道:“真的不会吗?” 那那个骚包十八岁生辰时,又为何会死? 她一时想不明白,但看这老道长这肯定的模样,似乎又真的同这个寿命无关。 长齐开口道:“不过若是……” 只是话未说完,小娘子也还未听清,便忽听远处传来阵屁滚尿流的动静,伴随着一声呼喊:“不好了!坏啦!世子要火烧道堂啦!” 第177章 捂嘴 小娘子反应比老道长灵敏多了, 闻着那呼喊,忙道声“坏了”,提着裙子便朝声源处奔去。 一路奔至观中最为偏僻的道堂之院所在, 远远闻到丝烧焦味, 再往前去, 就见着院中进进出出着许多抱盆端水的道士。 李秀色从院门进去,便见火已灭了,堂中满地污糟,散着黑烟,堂前的三尊神像也蒙了层灰。 堂中最边上站着位满面愁容的贵公子, 手里也端着个盆,此刻似是从灰土中爬出似的。 小娘子一时有些认不出来, 试探问:“顾隽?” 顾大公子微笑, 笑时眉毛上的烟灰抖了一下:“李娘子。” “……” 李秀色道:“世子呢?” “走了。”顾大公子答得从容, 默默地接过一旁某个新进来的小道长手中的盆, 将脚底不远处一簇死而复生的火苗浇灭,悔恨道:“怪顾某方才阻拦不及。” 李秀色唇角一抽,也不知该说什么,抬高手拍了拍顾隽的肩,给予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她又打量了一圈这室内,方才来得太急没太在意,眼下只觉得有些眼熟,意识到什么, 问道:“世子何处去了?” “不知。”顾大公子依旧乖乖作答:“他只说这地方再待一刻都觉得恶心。” 长齐站在李秀色身侧, 瞧见这满目狼藉,他似乎也并无意外或有什么生气,只对着顾隽道:“多谢公子救火。” 顾隽试图为兄弟拙劣辩解:“道长, 事发突然。不知您可信其实是恰好有一簇火苗从天边飞过,又恰好飞落至了此?” 话音落,堂中一处被烧断的木柱砰一声砸落在地,气氛沉默了片刻,顾大公子改口道:“好吧,昨昨兄虽为祸首,但实属无意之举。” 长齐笑了笑:“无妨。” 顾隽一时感念这阴山观掌门的心胸之大度,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便听一旁的小娘子道:“此处我于幻境中见过。”那王妃便是跪在此地求满天神佛,求身旁道长,要杀了那未出世的婴孩。 长齐未置可否:“世子此举若能消几分气,倒也算值得。” 顾隽觉得这二人似在打哑谜,他抹了把面上的灰,试图问道:“不知二位说的是……” 没等问完,便被面前的老道长打断:“时候不早了,此处自有观中人收拾打理,几位今日奔波至观,实属匹配,先叫弟子带去观中客房歇息罢。”说着示意了下一侧一个小道士带路,又着重看了眼顾隽:“观中备了热水,可供公子洗浴更衣。” 一听说能沐浴,顾大公子瞬间忘了要问什么,只乖乖说了声“好的”,但他说完,默默思索了下,脚下却还站着未动。 长齐看着他道:“公子不肯走吗?” 顾隽朝外眺望一眼:“再等会儿罢,我瞧着似还有些没忙完。” 李秀色也跟着望了一圈:“还有没忙完的?我瞧着火全灭了呀。” 顾隽没吱声,倒是长齐笑了笑:“老夫今夜不会去藏经室。” 顾大公子闻言,倏然愣了瞬,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面前的道长一眼:“您……” 他瞬间了然自己特意想在此为昨昨兄他们拖延时间以作掩护的事已然败露,一时有些惭愧,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长齐忽又笑道:“我那道机徒儿并未去过几次藏经室,东西放在何处也毫不知晓,想来即便是带人去了也不一定能找到想要的。你同他们说,若是寻不见,便来找我,同我说清楚到底要找什么,方许能助他一臂之力。” 语毕,未等顾隽作答,只对他微微颔首一下,便已率先离去。 顾大公子原地怔愣,察觉身旁的小娘子碰了碰他胳膊:“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藏经阁?” “哦哦。是这样……然后那样……” 顾隽是个乖巧的,当即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同小娘子讲了,讲完又问:“那李娘子方才与道长又在说什么?还有,你为何会同他一同到来?” “哦哦。这个么……”眼见着顾大公子耳朵都快伸去她眼前了,小娘子忽而话锋一转,打了个呵欠:“不好意思,有些困了,我先行一步!” “……” * 阴山观西侧有专门给香客备下的厢房,李秀色去看过吴荑儿,便早早便在其中一间房内歇下。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日接收了太多讯息的缘故,总是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她有些烦躁起来,干脆从床上爬起,披上外衣出了门。 之前那道士说过,右侧拐内那最大的一间是留给广陵王世子的。小娘子也不知在想什么,径直朝那方向去了,却见屋内黑漆漆一片,俨然是没什么人。 她停顿片刻,扭头便要走,冷不防听见不远处传来石子坠落地面的声响,顺着声源望去,是院中角落的一株大树。 此时月色朦胧,天空蒙了薄薄的雾,灰云如鬼魂般流动,光影变换,依稀能照出那树上躺着的人影来。 李秀色愣了一瞬:“颜元今?” 树上的人没听见似的,并未搭理她。 她心中正觉奇怪,却又忽听不远处传来旁人的轻声呼唤:“李、李娘子,睡了吗?” 是道灵。 李秀色正要走出去应声,方张开嘴,却忽觉身后有衣袂飘动声响,似有什么东西似苍鹰猛鸷般自树上跃下,身后涌来一股清冽香气,她未及反应,只听到靠近耳边那一声铃铛铜钱的清脆,紧接着便被谁一手捂住了嘴,再是拦腰一抱,只一瞬间天旋地转,她便已四脚腾空,稳稳地坐上了树梢枝头。 小娘子恐高得紧,下意识拽住身旁人的衣服,此时此刻仍有些茫然,却发不出声来,被捂住的嘴下只有“唔唔”的声响,瞪大了眼睛瞧他,似是在问,这是在做什么? 颜元今没搭理她,只低头瞧着下方远处房门口前正礼貌站着等候、手里还端着个食盘的小道士。 道灵似乎有些奇怪,又在门边问了句:“李、李娘子,在吗?” 颜元今眉头轻皱,忍不住啧了一声。 李秀色也朝那门边看去,见道灵背影看上去有些踌躇,想来这小道长是晓得她未用晚膳,这是特意送来的。她心中一时感动,抬手就想将广陵王世子的手拨开去跟道灵打个招呼,后者却丝毫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颜元今察觉她动作,只道:“不许说话。” 李秀色:? 小娘子蹙眉瞧他,丝毫不知这厮又是在犯什么病。 却见广陵王世子对上她的目光也丝毫不觉心虚,还显得有些理直气壮,空出的一只手抛了抛手中的石子,云淡风轻道:“你若回应他,我便拿这个砸他。” “……” 李秀色眨了眨眼,见鬼似的看他。 但她到底乖乖不说话了,只任凭自己被他捂着,但因有些恐高,还是下意识朝后又挪了挪屁股,坐得更安全了些。 坐稳后又斗鸡着眼往下瞧,只觉这厮的手掌极大,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直往她鼻里钻,好闻是好闻,但太紧了,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道灵在门边等了会儿,见没有回应,便慢慢将那食盘放置在地上,小心翼翼用干净的罩子罩好了,这才要走。走出两步,又折返掏出个纸条,写了句什么在那罩中压好,这才放心离去了。 直至人影消失不见,李秀色这才松了口气。她等了半天,看向旁边,却见他目光还落在那地上的食盘处,便一时有些莫名,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指了指自己嘴巴,意思是眼下该松开了罢? 颜元今这才将贴在她唇上的手松开,下意识抚了抚掌心的湿润处,便听小娘子指纹道:“为何不叫我理会道灵道长?他等了这半天,还特意给我送吃的……” 广陵王世子目光从手心处移开:“你和他很熟?” 李秀色被生生一噎,又听他轻嗤:“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有什么好见?” 李秀色不怕死道:“那我们不也是……” 话未说完,却见广陵王世子又眯了眯眼,声音忽而变得危险起来:“说起来,你大半夜又去我房门前做什么?” 李秀色被问得一时有些心虚,但很快又开始胡言乱语道:“那是世子的房间?哎呀,搞错了,我还以为是顾公子的屋子呢。” 颜元今看她一眼,似是懒得识破她的狡辩,笑了:“原来如此,那算了。” 李秀色清清嗓子,脸不红心不跳地转移了话题:“世子您与卫道长在藏经阁,可曾找到想找的东西了?” “没有。” 李秀色“哦”了一声,又道:“找到记载邪术的经书与观中道士的名册,便能寻得那黑衣道士的线索了?” 颜元今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没说话。 半晌,却忽而道:“你能坐稳吗?” 李秀色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这大树枝干还算粗壮,她此刻两手扶着两边,不往下望,倒也没那么怕,便下意识点了下头。 颜元今“嗯”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只又没骨头似的懒洋洋倚靠起了树,像是闭目养神起来。 李秀色一时有些分不清这是在做什么,沉默了半晌,方才问道:“您这是?” “睡觉。”眼皮子都未掀一下的言简意赅。 “……” 不是,这么突然。 不过你睡觉就睡觉,但在这之前能不能先把我放下去啊? 她扭头看他,正要开口,但正见着他微阖的双眼与平稳的呼吸,好似真睡着了似的一般,神色中有着一抹罕见的安静与平和,不知为何叫她忽然有些不忍打破这一丝平静,便没有作声,又默默将头扭了回来。 真古怪,还真就在上头睡了。 虽然上头的风景真的很不错。 她眺望四周,仰头捕捉天上最近的星光,又盯着流云滑动的轨迹,最后才将目光平视前方。前方,能越过这一整个道观,看见那片黑茫茫的后山,那孤立的小坟头,仿佛也隐于月色,正与此处遥遥相望。 李秀色想了许久,用极小的声音,低低开口道:“世子,我去见过了阿五。” 没有人应声。 她便又道:“我什么都知道了。” 风静静吹过,空气都带着丝凉意,她的手心却微微出汗。 “我知道这样不对。”小娘子叹了口气:“可是我还是想问,您娘亲如此……是因为泽幼吗?” 早在大理寺谢寅替她包扎的时候,无意提起的那位泽幼。被这位广陵王世子厌恶的宫中宦官,与她同样有胎记,在王妃出事时于庙前求情的戴帽者……除了他,她想不出别人。 好像有片刻的沉寂,有人微微睁开眼,许久才道:“你胆子真的不小。” 李秀色低下头,有些紧张。 是的,何止不小,她胆子实在是太大了。她也不知此刻为何自己如此的大胆,许是风吹得她有了几分冒失的冲动,又许是与后山对望时让她止不住对自己的好奇心诚实。 颜元今看着她,瞳色于夜下辨不清:“谁跟你提的泽幼?” 李秀色没吭声。 广陵王世子看着她:“不说?” 李秀色忽然有些烦躁,她本意不是这样,下意识便道:“世子若不想同我说,那便算了,我只是觉得……” “李秀色。”话未说完,却被人打断,像是气笑了:“是觉得我喜欢你,所以你打听这些,我不会生气?” 李秀色一怔。 眼下她心中像是堵了口气,而这口气因为他这句话更难以下咽,她胸口处闷得慌,又好像回到了从前的时候,开口道:“抱歉。” 但是想想不知为何脾气也有些上来,开口道:“那我不问便是了。” 说着又道:“我先下去了。” “你下不去。” “……” 小娘子一时又有些气,想办法慢慢朝旁边挪,这树干的另一头便是围墙,她要是能爬到围墙那边,顺着墙总能下去。 谁料方挪两步,便被人拽住了胳膊,像是觉得有些好笑:“你不怕摔死?” 摔死也比被你算账好。 李秀色不知道该说什么,诚然她确实冒犯了别人的隐私,此事也确实未过脑子,但她本意不是如此,更不想惹毛他,只想着先回去冷静一下,有机会再同他好好说。 便胡乱道:“我有些困了。” 颜元今盯着她,须臾道:“不是要听泽幼?” 第178章 两人 月光如水, 寒风清清,树上的叶扑簌簌地发出沙沙的响声。李秀色扭回头,正对上广陵王世子那双不大似不清醒的眼睛。 颜元今看着面前的小娘子, 她神色中似乎添了些疑惑, 看他时眨巴了下眼, 没有说话却如在问他—— 世子此话当真? 广陵王世子话从不说二遍,就这么瞧着她,便见这紫瓜面上犹疑的神色迅速褪去,眼珠子大抵飞速转了一圈,而后忽然咧嘴一弯, 又屁颠颠坐了回来。 只见她面不红心不跳地、万般识时务地笑眯眯道:“那好罢。” “……” 颜元今有些气笑。 这紫瓜真是心情全写在脸上,脸皮也是一如既往厚得很。 上一瞬还气呼呼又闷闷不乐, 作出副恨不得要离他八百千里的模样, 仿佛这辈子都不愿再听他讲话, 这会儿又能挪着屁股回来, 耳朵都快伸至他脸边,眨巴着眼瞧他,全然洗耳恭听。 小娘子发后的粉色流苏被风吹得飘起一瞬又搭在颈间,蛇一般蜿蜒荡漾,广陵王世子静静看了片刻,忽而抬手过去。 李秀色下意识惊得一缩,却见他指尖只在她右侧的发间停留了一瞬,骨节分明的手指捏起一片叶子后, 低眉看了她一眼, 像是因她的反应有些轻嗤的似笑非笑,而后收回了手。 李秀色有些尴尬地清清嗓子,摸了摸脑袋道:“原来是落叶, 我还以为有虫子呢!多谢世子,哈哈。” 颜元今没说话,只用指腹轻轻摩挲起叶上的纹路,慢慢把玩起来,而后看着这片叶,忽像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她喜欢泽幼。” 小娘子一愣,摸脑袋的手怔住,这会儿真有些没头没脑起来,下意识道:“什么?” “他们幼时相交,应当是情谊匪浅,算起来,或许还是私定终身了的。” 李秀色忍不住朝他看去,颜元今说话的语气颇有些淡淡,很是平静的模样,只是垂着眼看不清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将叶子沿着纹路一点点私下,语气轻飘飘的:“这些也是听旁人所说,我对他知晓得不多,只知她是在他入宫做了阉人后方才嫁入了王府,并非自愿,对那位失了心疯的王爷约莫是恨极了。只可惜杀他不得,也杀己不得,多半是想来想去,便只好杀我了。” “…… ”语气从容得让李秀色都有些咂舌。 叶子快被撕秃,只剩下最后一点,广陵王世子无意识地将这剩下一点慢慢去碾碎,原本略显暧昧的动作此刻只剩下残忍,指尖上残留下淡绿色的汁液。 “可本世子终究还是没丢了这条命,还这般不人不鬼地活了下来,想来也当是天意。”他慢条斯理地道:“那你说,该死的或许应不应当是他们?” 颜元今在笑着问她,李秀色却笑不出来。 她想了想道:“世子不喜道士,是因度衣真人,不喜太监,便是因泽幼?” 颜元今没有回答,掏了桃花帕子不紧不慢地擦着手,半晌才忽然道:“你可知他生了什么样子?” 李秀色一愣,扶着树的手不由得紧了紧。这她当然知道,谢寅同她说起过,这人面上也同她一般生了胎记。 她回想起当初他第一次见她时满眼的厌恶,总觉得心情又有些复杂起来。 “本世子从前最厌恶他那般的面孔。”颜元今低声说着:“我时常不明白,她喜欢他什么?” “为他要杀我那一厢情愿的爹,为他要杀了我这个叫她作呕不该存活的孽种,甚至要为他自戕,杀了自己。”他轻轻“呵”了一声,声音忽然添了几分自嘲:“一个阉人,一个貌侵,我想她不是瞎了便是疯了,喜欢他什么?” 李秀色默默听着,不知为何有些不敢吱声。 又听他道:“我自然是不喜太监的,从幼时起,本也绝对不喜像他一样面带胎记的人。” “我那个只想着日日守着具尸体与广陵王府门楣清誉的爹断不会因此走漏半点风声,不会叫人晓得,堂堂的当朝王妃,倾国倾城的美人,却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只心系一个阉官。但我不是,你应当知道,本世子并非什么善人,对泽幼我虽算不上恨,也不会叫他死,却少不了折磨人的法子。” 广陵王世子淡淡说完,却又抬头:“否则我找不到开心的理由。” 他轻嗤一声:“叫所有人不痛快,便是本世子唯一痛快的事。” 小郎君语气有些轻松得过分,仿若只剩下嘲讽的情绪,这过去的伤疤揭得如此轻易,却完全以自己身为恶人的角度。 李秀色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沉默许久,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快要触碰到自己额间,手腕却忽然被人轻轻抓住。 “我没有说你的意思。”颜元今看着她道:“那只是从前。” 李秀色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解释这个,将手腕自他掌心抽了回去:“我知道世子的意思,我理解。” 看他好像不信,忙又道:“我只是觉得额头有些许的痒罢了。” 颜元今静静看她半晌,忽而笑了,眼底笑意却不深:“其实我如今也有点理解她。”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李秀色问道:“什么?” 颜元今将擦过指尖树液的帕子随手朝下一抛,又没骨头似的靠上了树干,懒洋洋道:“没什么。” 李秀色望着那被风吹得打了个旋后飘远的质地上乘的帕子,心中默默升起一抹心疼,还在发愣,又听颜元今忽又开口道:“本世子该说的都说完了。” 他顿了顿:“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小娘子一愣,扭头过去,见广陵王世子正看着她。 他神色悠闲,泽幼的事就被他这么轻轻几句揭了过去,神情中好似看不出半分的沉重,此刻居然在问她还想问什么,颇有些知无不言的架势。 李秀色摸不透他心思,想了想,问道:“什么都可以吗?” 这小娘子还当真是随心所欲又胆大包天。 颜元今笑了:“看本世子心情。” 风吹起他辫后的铃铛铜钱,发出轻轻的响声,小娘子的目光也随着那铃铛晃了晃,她不知为何突然又有些想要叹气,忽而看向他的眼睛,开口问道:“那我想问世子眼下心情好吗?” 小郎君答得随意:“尚可。” 尚可,便是还算开心?李秀色点了点头:“那便好。” 颜元今等了一会,却没等到她接着说什么,轻轻皱起眉头:“然后呢?” 李秀色:“没了。”? 广陵王世子道:“问完了?” “问完了。”李秀色又认真地点了下头,她在这树上也坐了许久,总觉得屁股都险些要坐麻了,说完话后拍了拍手,忽而对着他嘻嘻一笑,眼睛又圆又亮:“世子,我们什么时候能下去?” 风好像又大起来了,他脑后的铃铛铜钱在晃动,她发间的流苏也升起又坠下,颜元今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他没有理会小娘子的话,只是盯着她半晌,忽而笑笑道:“既然你问完了,那该轮到本世子了。” 李秀色有些怔忪,便听他开口:“李秀色。”话间停了一停,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回家,是要去哪里?” “……” 小娘子的表情在这一瞬间似乎有些呆住了。 颜元今紧紧盯着她,将这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 他维持冷静地问:“你在传音雀中说,你要回家。不是钦天监监□□,不是胤都,不是青山镇……你要回家,是要回哪里?” 漆黑的夜里,小娘子自言自语却又反反复复的重申,而他握着雀鸟,安静地听她一遍又一遍地道—— “可是我就是要回家的。” “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怎么能对你有意思?” “颜元今,我家是很远的地方,我回去后,不可能再见到你,见到乔吟、卫祁在、还有顾隽、顾夕、小蚕……等等等等许许多多其他的人。” “虽然我有点难过,但我保证,我回去后,一定会想起大家的,至于你……”她还叹了口气,似乎是非常认真地想了想:“算了,还是不要想起你了。” …… 广陵王世子那时听得气笑,但他还是听得出来,这小娘子没在开玩笑,她说的是认真的。 她要回家,她有事瞒着他。 李秀色愣了许久,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问起这个,半晌才道:“世子说什么?” 颜元今懒得跟她绕弯,只目光灼灼:“如果胤都不是你的家。” “那你的家,在哪?” “……” 李秀色只觉得心中有无数个小人在狂奔乱走,叫她此刻大脑都有些空白,许久才干笑一声:“世子这说的什么话,我的家您不都是去过吗?”再弱弱补充:“还是不请自来的那种。” 广陵王世子笑了:“装傻?” 李秀色摇头似拨浪鼓:“怎么会!” 颜元今嗤道:“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李秀色沉默了,老实讲,她也不知该怎么说。 “你是外邦人?”广陵王世子只怕是将自己毕生能想到的可能都列举了一遍:“是从什么蛮荒地带跑来的?你实际是钦天监监正抱来的孩子,来路不明?或者,你在被谁追杀?再或者——” “……” 李秀色唇角一抽再抽。 她要怎么说,说她是看了一本书,穿到书里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包括这个世界里的你,都是假的,都只是几滴墨水,几行字,或者几张一撕就碎的纸? 她自然不敢说,也有一点的不忍心。 深思熟虑,还是得继续糊弄道:“其实、其实当日传音雀中都是我乱说的,您务必别再放在心上了,也请您能不能别再问了。” 小娘子语气诚恳,眼神却有些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躲闪与躲避。 颜元今静静看她半晌,笑了:“好,既然你不说,那我便不再问了。” 李秀色将将放下心,却听他道:“那本世子换一句问。” 李秀色心瞬间又提了起来,不是,还没完没了了? 颜元今看着她,微微眯起了眼:“倘若你不必回家,是不是便会对我有意思?” “……” 小郎君说完,顿了顿,又盯着她道:“李秀色,你是开始喜欢本世子了吧?” 小娘子原本七上八下心这回直接漏了一拍。 她大概是有些懵了,或许被他语气中莫名其妙的肯定与自信吓到,张嘴时差点咬了舌头。 她不懂这骚包为何每次都会将话说得如此之直白,慌乱之时扶着树的手也抖了一下,身子顿时有些摇晃不稳,整个人似乎便要朝前倾,却被人拦住腰捞了回来,树干震动,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颜元今轻嗤:“坐稳。” 这么心虚? 李秀色魂都被方才那倾倒的一下吓飞去了一半,还没全回过魂来,目光忽瞧见树下不远处出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是顾隽。 他不知是未睡着还是睡一半醒了,此时正出了门,开始于院中赏月,大抵是读书人的感觉来了,嘴里似乎还默默念起什么非常应景的小诗。 此刻他背对着他们,距离说不上近,但也不算太远。 李秀色像是找到了救星,她此刻只想着赶紧下去,只是还未张开嘴,就被人抬手捂了上。 颜元今不紧不慢道:“你还未回答我。” 李秀色“唔唔”两声,扭头瞪他。 他二人此刻离得极近,近得广陵王世子能看清这小娘子不算长也不算翘却根根分明的睫毛,还有湿漉漉的眼睛里,莫名带了些恼意的目光。 好像是在生气。广陵王世子气笑了,她生什么气?他不过问问罢了,躲什么? 小娘子还在“唔唔”的叫。 顾隽耳力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差,他隐约听到什么响动,小诗念到一半,默默转了下头,目光朝后方不远处的大树上望去。 那树浓密至极,月晖下自成一片阴影,看不大清,树枝有些微颤,发出沙沙的响动。 什么也没看见的顾大公子:“原来是鸟。” 又把头扭了回来,继续作诗。 李秀色与树叶掩护的隐蔽处忍不住生生翻了个白眼。 她偏回头来,看着这莫名其妙的广陵王世子。 广陵王世子也看着她。 小娘子方才的呼吸有些急,此刻慢慢轻缓了下来,一下一下,扑在广陵王世子的掌心,带着温热的气息与水汽,如同她晶亮的眸子般湿润。 她的嘴唇很柔软,看着他半天,而后似乎轻轻碰了一下。 颜元今只觉得掌心处此刻又有些轻轻的痒,他的心大抵也跟着痒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去反应这异样的感受,又觉得掌心处有一丝像被蚂蚁咬过般的酸疼。 感受到硬物,像是牙齿。 颜元今气笑了,这小娘子厉害得很,想让他松手,居然试图咬他。 他果真松了手,李秀色瞬间感觉能呼吸过来,下意识便张嘴:“顾——” 一个音节尚未发出,便见广陵王世子忽然啧了一声,像是有些不耐烦的,拉过她胳膊,一把将她扯了过来,嘴唇贴了上去,堵住她接下来的。 第179章 亲吻 李秀色懵了。 她只觉得呼吸一滞, 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过去,随后后脑勺被人摁住,还没有反应过来, 面前人便压了下来, 剩下的半个字连同她的气息便几乎一并被吞没。 她脑中嗡嗡作响, 大脑瞬间空白,鼻尖与唇间顷刻间灌满了独特又蛮横的桃花香气息。 呆愣了一瞬,察觉到嘴唇上的冰凉与柔软,小娘子才有些慌了,下意识地便抬手推上他的胸前, 像是要朝后躲去,却似乎让面前这人不满, 两手手腕被轻而易举地一并抓住, 而后稍稍朝前一带, 不容置疑与拒绝的, 叫她更近地贴了上来。 李秀色“唔唔”出声,颜元今眉头轻轻一皱,又有些不耐烦的,直接撬开她牙关,如游蛇包裹住她,像是按下了开关键,一瞬将所有的不安与反抗统统袭卷了去,再没了声音。 他动作不怎么温柔, 这才是广陵王世子的脾气。 李秀色还想挣扎, 扶着她后脑勺的手又是轻轻一摁。 她不再动,颜元今唇间的动作这才缓下来,像是在说, 老实了? 他原本只是为了堵住这小娘子的嘴,不让她乱喊乱叫,眼下亲上来,思绪仿佛也跟着乱了。 像对新鲜事物的探索,广陵王世子向来是对任何事物没什么好奇心的人,此刻却破天荒地对这件事感到好奇。 舔舐与亲吻,唇齿相依间勾勒她的唇形,察觉到小娘子气不过地用力咬了自己舌头一下,他似乎轻笑了一下,忽然觉得更加新鲜。 回咬过去,却是轻轻的,不敢太重,怕她疼,也怕不小心咬破了。小娘子的血很香,他有些不大清醒,大概会控制不了。 李秀色有些受不住地轻哼了一声,她眼下头脑晕晕,身子不经意地有些软了,要朝边上倒去,腰却被他抽出手来扶住,没让她掉下去。 夜风吹动云雾,也吹得树上的叶子又沙沙的响。小娘子发间流苏一瞬坠起又慢慢落下,勾在广陵王世子的颈间。 月亮暗了一些,院中的顾大公子大抵觉得温度有恙,抱了抱胳膊自言自语道:“好冷,怎的起风了……” 他的小诗尚未念完,但到底身子骨不好,偷工减料地敷衍了事,便转身先回了房。 树下人影散去,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树上二人。 李秀色这才被放开,她只觉得自己像是条快要溺水的鱼,还未来得及喘息,听他又在自己唇上亲了一下,而后才像是有些理直气壮地道:“本世子说了不许出声。” “……” 小娘子睁开眼来,颜元今离她极近,二人的气息交织在一处,算不上轻。 他的手还放在她脑后,慢慢下滑至她脖颈处,一双漂亮的眸子就这么看着她。 李秀色并没有避开,她似乎迷离了一下,但很快缓过了神。 她此刻眼神应当有些恼怒,以及莫名其妙,一张脸后知后觉烫得惊人,红得好似在滴血,许久才深吸一口气:“世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颜元今道:“亲你。” “……” 此人的脸皮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怎么能做出这个事还能这般从容自然? 广陵王世子却像是心情很好,想当然地说完后,低头看了眼颈间的流苏,他轻轻抬手,将那带子捏入掌心,像要放回小娘子的肩头,指尖无意地略过她下巴,却忽然停在了那里。 他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在小娘子的唇上,那里湿漉漉的,带着一丝洇红。 李秀色自觉气氛又有些不对劲,连忙一把扯过自己的流苏,朝后退了退,留出几分安全距离,清清嗓子道:“世子。” 她想不出词来,脸热了半天,许久方憋出了来后半句:“请自重。” 颜元今看她这一连串避之不及的动作,有些好笑:“你这么害怕做什么,方才不是你咬我?” 李秀色只觉得气血上涌:“……您也咬我了!” “我是亲你。”广陵王世子好心地重复了一遍。 他说着,收回了手,也直起身来靠回树边,看了她一眼,忽而懒洋洋道:“扯平了。” 李秀色眼下被气得无话可说,一时有些未听懂:“什么?” 广陵王世子“唔”一声道:“你做梦冒犯本世子,如今我也冒犯你一次,算是扯平了。” 李秀色:? 李秀色见鬼似的看他。不是,此人当真是睚眦必报到这种地步?堂堂广陵王世子,心眼竟然这么小! 但说到底她也还是稍显心虚,毕竟多少也有些理亏在,怎么说都是她春梦在先。 一想到这,小娘子便更是坐立难安,一刻不想再待下去,也更不想再与之纠缠,她眼下心间乱得厉害,完全无法思考,只道:“我……我想下去。” 讲话都有些不利索。 颜元今却看着她,似笑非笑:“你还未回答我。” 他生得漂亮,一双浅色的凤眸总是淡淡,此刻眼底却是晦暗不明,显得深邃。不知是什么原因,原本总是冰凉的面孔此刻也添了几分红,大抵是方才有些意乱,那份燥热叫他如今偏又生出些妖冶来。 李秀色却是有些不爽,瞪圆了眼睛。 回答什么?还有什么回答的,她不咬死他便不错了。 见这小娘子当真是长了不少脾气与本事,广陵王世子像是觉得好笑,漂亮的脸上却又生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好心情,点头道:“那好,下次再问。” 说完,也未等李秀色反应,上前便一把揽住她的腰,天旋地转间,便稳稳落在了地上。 他松了手,李秀色头也没抬,只交代了句:“您早些休息!”,便忙逃命似的溜走。 紧接着,推房门关房门“砰”的一声,一阵风似的。 颜元今有些气笑。 余光忽而落在小娘子的房门前,她溜的太快,压根忘了道灵送的食盘。 那盘中饭菜早已没了热气,唯有一旁的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了数行小字,颜元今拿起纸条看了看—— “李娘子,猜测你尚未用饭,后厨的饭已经没了,我为你做了些点心,可以压饿,希望你喜欢。顺便一提,日信中所言,是道灵思虑不当,委实抱歉。如今得见师弟如此,道灵深受触动,似也心愿明朗……今日得见娘子,道灵很是开心,祝愿娘子诸事顺遂。” 广陵王世子轻嗤了声,神色有几分不快,不知是嫌弃这做得很是粗糙难看的点心,还是嫌弃这狗爬的字。 不远处有房门“吱呀”开响的动静,顾隽披着外衣走了出来,瞧见这边熟悉的人影,似是一愣:“昨昨兄?” 他道:“你怎在李娘子门口?”说完话,目光稍稍下移,注意到他手中的食盘,顿时恍然:“哦哦。原来是替李娘子送饭。” 顾大公子本是要睡的,眼下再度出门也是有些原因,先前只顾着劝卫道长喝粥,尚未顾上自己。 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略显羞涩道:“还有余吗?” 颜元今随手将那纸团一揉一扔,行至他身边,再将食盆朝他身前一丢,险些叫手忙脚乱的顾大公子没接稳,再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是给你的,不谢。” “……” * 翌日,艳阳高照。 顾隽推开门,深吸了口清晨的新鲜空气,扭头时瞧见隔壁房间也推开了门,有人伸着懒腰出来,叫他顿时愣了一下。 “李娘子。”他盯着她双眼周围的黑圈,担忧道:“你昨夜可是未休息好?” 李秀色道:“挺好的啊。” 说话时忽然听见最内的那扇房门似乎开了。广陵王世子素来有些洁癖,也惯爱穿些花枝招展的衣服,但昨夜不过是在这道观暂留一夜,饶是李秀色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这个骚包今日怎么又换了身衣裳,浅粉色晕染的锦袍,搭腰间绿色的缎带,颜色瞧着颇有几分暧昧。 他经过二人身前,目光在小娘子面上落了落,点头道:“确实看着挺好。” “……”李秀色默然一瞬,房门又“砰”的一声关了上。 顾大公子直觉这二人之间想必有什么问题,却说不清根源,一直到去用膳,连同卫祁在一起,几人坐在一处,那小娘子也不知为何偏挑了最边上,离广陵王世子远远的,后者倒是浑不在意,慢条斯理给自己夹菜,下一秒便吐了,毫不客气地评价道:“难吃。” 卫祁在:“……” 颜元今放了筷子,干脆不吃了,道:“他什么时候来?” 卫祁在皱眉:“谁?” 话音落,便听门外传来一声低笑,声音颇老却苍劲有力:“世子这般急等我前来,为何不主动去寻老夫?” 颜元今倒是从容得很:“事关你徒弟生死,算起来当然是你比我更心急些。” 卫祁在似是一愣,看着长齐前来的身影,起身道:“师傅。” “我昨夜未来看你。”那老道长瞧他一眼,微微笑道:“看起来恢复得不错,这倒更让为师对你有了几分信心。” 卫祁在的面上仍有些伤痕,眼下气色虽谈不上上佳,却也看起来无恙。他再过愚钝,也晓得他话间的“信心”指的是什么方面,便低头道:“徒弟已过了十五层……不知师傅当日承诺,可还作数?” 长齐并未回答,只看着他道:“你要同他们一起下山?” 卫祁在沉默不语,他素来谨听师门命令,如今闭不作声,似是一种默认。 长齐只笑了笑:“也好。” 他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广陵王世子身上,忽而开口道:“观中是有一些邪术记载,但那些书籍所记载本就离经叛道,曾有过观中弟子入藏经阁盗取偷学之事,此后便由掌门私密保管,不再放于阁中了。” 听到他这话,李秀色最先愣了愣:“道长。” 她讶道:“你早知我们是为何而来?” “我若不知。”长齐笑了笑,笑容却显得又些涩意:“如何配得道清身前唤我一声师傅?” 颜元今却是懒洋洋打量他一眼,而后开口:“你知道的恐怕还不止这些。” “若我未猜错,当日你师弟那蠢结巴徒弟遇伏,想来是你早有预料?明明当初你自己的大徒弟是为赶尸途中受袭,这回观中却还是只派一人出行。” 他轻嗤一声:“怎么,你是早计划好了,想翁中捉鳖?” 第180章 玄直 广陵王世子此一番质问虽让在场其余人有些诧异, 长齐面色却是未变,他微微笑道:“逃不过世子法眼。” “只可惜你暗中派的人大抵不是蠢也是笨,是终被发现后不敌, 还是干脆将那僵尸跟丢了?”颜元今干脆撑起下巴, 抬头看他。 长齐语气颇有些自嘲:“是老道无用。” 此番话让李秀色怔了一怔:“莫非道灵赶尸那夜道长您也在场?”她反应了一瞬, 又惊道:“是您亲自来的?” “阴山观确有一人赶尸的规矩,此事道灵并不知晓,他不过是照例办事。我这徒侄过于憨厚,若叫他知道暗中有观中其余人跟着,必会露出马脚。”长齐说到此处:“说来, 当日姑娘与世子救下我这徒侄,阴山观还未曾给二位道谢。” 道谢? 颜元今冷笑一声, 若非这世子不屑于有什么表情, 只怕是白眼都要翻起:“我还以为躲在暗中的又是你哪个没用的徒弟, 倒还是你自己。怎么, 劳烦本世子和这紫瓜去帮你打架,自己倒是做了甩手掌柜?” 广陵王世子咄咄逼人,李秀色却是听得一愣,因着那难听的外号低头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身上的粉紫色袄裙,见鬼似的看了他一眼。 “老道既看出那僵背后有人操控,不愿现身也是避免打草惊蛇。” 好一个顺藤摸瓜,只怕是想暗中追逐那僵尸去抓人,结果不还是跟丢了。 颜元今神色讥讽, 像是懒得再多说。 李秀色道:“可是道长您既在场, 为何一开始不救下那些被吸食干了的无辜游尸?”她又想起什么:“据说道灵道长回观后还因此受了罚……” “赶尸一事本就是道灵一人之事,护尸也乃他一人之责。他行事不当,能力不足, 警惕不深,造成此般后果,自是该罚。” “……” 李秀色没话说了,她早晓得这掌门不近人情,但没想着这般苛刻古怪,仿佛规矩便是比天大一般,问这话简直是自讨无趣。这观中人看似崇善行善,实际上是有几分冷血。她朝卫祁在那看了一眼,后者有些无奈却也见怪不怪,倒是旁边向来仁慈宽厚的顾隽颇有些不敢苟同,心疼道灵地摇了摇头。 李秀色只好又道:“道长瞧着那只混在赶尸队中的黑僵,可看出了什么?” 长齐闻言面色方才变得暗了几分,似有些沉重起来,他并未答,只是扭头向一边看去,问道:“世子,能否让老道看一下你臂间的伤?” 李秀色一愣,下意识看向颜元今,伤?他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 颜元今眉头轻皱了下,倒也未说什么,只嗤了声,而后捋起袖子,露出袖下长臂,白皙肌肤上清晰可见五点黑印,此时虽已消了大半,但痕迹仍不难看出伤时触目惊心。 顾隽忍不住吸一口气:“昨昨兄,你何时受的伤,怎会如此?” “是那夜黑僵所为。”长齐上前仔细观察起那伤口,许是眼力有些欠缺,还伸手将那臂朝上抵了抵。广陵王世子素来厌恶旁人触碰,似乎别扭了下,有些不耐烦地抬眼,须臾道:“你若看不出什么,还不放手,本世子便将你手剁了。” “世子!”卫祁在于旁出声道:“家师年长,还望世子出言尊重。” 颜元今又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长其笑了笑,似乎对这素来出言不逊的小世子说什么都见怪不怪,只是观察他伤口边缘时面色有些沉重了起来,喃喃道:“这一处旁人若受了,定是性命堪忧,世子如今无恙,虽在老道意料之中,倒也甚感宽心。” 李秀色远远盯着那伤口,脑中忽而记起那夜与那黑僵搏斗时颜元今似乎确有被其长甲一刺,但前者动作太快,她并未看清,问起时这骚包也只是讥讽否认了回来,一脸的漫不经心……原来他竟是真的受伤了,那他为何不说? 又想起难怪颜元今那夜后几日不见人影,一贯酷爱的骑射也并未上场,当日陈皮说他病了,原来是受了伤。 她脑子里闪过一幕幕,望向颜元今的眼神忽然添了几分复杂,这人不光脾气臭,嘴还这般严。 “师傅,这伤势可是很重?”卫祁在听出师傅话中有话,疑惑道:“一般仅尸甲伤人,若及时服药不使瘴气蔓延,定不会变化僵尸,更不会危及性命,此处虽为僵尸所刺,但未深及根骨,又并未受僵撕咬,缘何会性命堪忧?” “此僵非寻常之僵。”长齐摇了摇头,放下抵臂的手,沉眉道:“你们且看伤口边缘残存的黑斑,此为邪所致。虽只是僵甲所伤,但想来那僵想必早已被炼化至及,因为至凶之物而有一别称,名为“凶僵”。其体内僵气超出数倍,‘僵过为毒’,此毒可致伤势难愈,烧心刺痛,疼痛也难忍,饶是……”他语气顿了顿,看了颜元今一眼:“饶是世子这般体格坚韧之人,想来熬过也是吃了苦的。” 颜元今低头放了袖子,像是根本懒得听他说这些废话。 长齐自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放至桌上:“那凶僵确实由此书中记载的禁术之一所炼化。你们要去藏书阁找的,想来也有这个东西。” 卫祁在忙将册子拿过,见上头书写《禁道》二字,得了师傅眼神允许,方才开封翻看,越看眉头越皱起。 此书记载邪术他早有耳闻,集十大奇毒、阴阳蛊虫、针灸蛊毒而为,却不知书中竟写得这般详细,奇毒为何,蛊虫怎得,包括熬药的时辰、针灸的力度、炼化的周期都细化万分。 翻至末页,却忽而怔了一怔,喃喃念道:“炼化最终,需于月圆夜至阴之时,采集至阴纯血滋养尸身,化成至阴至凶,方可破僵而出……” 顾隽道:“采集至阴纯血……那是什么?” 颜元今原本懒洋洋歪着的身子却忽而慢慢坐直了起来,稍稍蹙眉,不知想起什么,目光下意识向对面桌角落座的小娘子看去,李秀色此刻还在好奇张望卫祁在手中的册子,他看着她半晌,道:“至阴相属的处子之血。” 李秀色闻言一愣,下意识扭头,与他对视了上。她直觉他目光炙热,想起原主阴年阴月阴时的生辰,忽然有些莫名的心虚,将头低了下去。 “城东拦水河曾于月前被人抛丢数名失忆女子,虽性命无忧,但有一唯独的特称,便是她们皆是不知何时失了处子之身。”颜元今道:“此事由顺天府受理了,因那些女子失了忆,似乎并没有什么头绪,便在那搁置着,本世子倒是忙忘了,也不知那没用的府衙是不是草草结了案。待回去找案录查查她们生辰,若也是至阴,便能确定下缘由了。” “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还、还……”顾隽甩袖:“简直叫人不耻!” 卫祁在沉声道:“吴娘子相属便是至阴,想来之前她说曾被不知何人跟踪便是因此,必与炼尸一事有关。”又道:“好在前阵子吴府并未有什么动静,如今吴娘子又在观中,若那些背后之人再对她起了加害之心,想来此处也是安全的。” 广陵王世子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又朝对面的小娘子方向看去:“是啊,安全的。” 但他很快又收回了目光,眉头挑了挑,开口道:“老头,除了炼尸,这至阴纯血可还有其他用场?” 长齐想了想道:“倒是传闻有治疾之能。” “治疾?”李秀色一阵恶寒:“谁会用它治疾?” “这也是老道幼时偶于师父所收藏的古籍中所见,不过那古籍早已被焚毁,世间再无其他记载,无论是否真假,是否真有妙处,也无从得知。”说至此处,长齐又似乎想起什么:“不过书中还有记载,似是说至阴之血虽看似无碍更能清疾,但不可过多,因其本质寒凉过重,若服用太多,使得寒气逼骨,渗入肺腑,便是有碍气血得不偿失了。若再与某种与其天生相克之大阳大补之药一同特殊熬制,那便是适得其反。表面去除肉眼可见之顽疾,实际却已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种下了慢毒,若常年累月,弱则失去神智,重则殃及性命。” 颜元今眉头微微皱起,神色严峻起来,他脑中闪过一张总是轻咳、面色较差的脸来,喃喃道:“慢毒?” 长齐点了下头:“不过那古籍记载次页的部分被撕了一半,具体那与其相克的大阳大补之药指的是什么,老道并不知晓。” 顾隽道:“古籍既已被焚毁,想来也再无人可知此慢毒如何得制,倒也还算——” 没等他话说完,却听广陵王世子冷冷道:“那倒是不见得。” 卫祁在讶道:“世子此言何意?难道有谁竟为此毒所害?” 颜元今心中只是大约有了几分猜测,但此刻不愿多说,他并未回答,有意转移了话题,拿过卫祁在手中的册子,抬头看向长齐:“你应当不只带了这一本来?” 长齐笑了笑:“世子果真聪慧。” “阴山观共一掌门,七长老,弟子三百不止。道门历代变迁,人数更迭,皆有名册记载——包括曾几何时,谁人曾因何事逐出师门。”他自怀中又掏出一册:“只是不知世子要找的是何人。” 颜元今哼一声:“不知本世子要寻谁,却偏偏知道此人是个道士。” 长齐听出他阴阳怪气,解释道:“当夜追逐那凶僵之时,有人于暗中破了老道的追踪之术及屏息之法,叫那凶僵警觉,使了障眼逃脱。老道事后大可试试再追,但当时诚然是分了心,耽误了时机,只因那破解之法乃我阴山观独门,那背后之人,便自然是与本观有些渊源,这并不难猜。世子不也是有些许猜测,方才专程上山入观而来?” 颜元今未置可否,懒洋洋翻了册子,李秀色则是看了看卫祁在的蓝衣,连忙道:“道长,观中可有人是穿黑色道服?或是可知有谁私下喜穿?” 见长齐摇了摇头,她便将当日白子石所闻一五一十同这掌门讲述了一遍。却见后者眉头轻轻皱起:“施主是说,那人似与道清相识?” 李秀色点头:“应当是如此。”听白子话形容的场面,似乎还不仅仅是简单的相识一般。 长齐素来平静的面孔似有些波动,忽听一旁的颜元今敲了敲桌面,问道:“此人是谁?” “卫和二十二年,破情戒、杀戒、嗔戒,重违观规,废双腿以逐……” 长齐像是有些怔忪:“玄直?” 颜元今还未念至一半便被打断,下意识抬眼看他,又低下头,落在之后的名讳上——玄直。 他眼眯了眯,好整以暇道:“看来你对此人很敏感。”广陵王世子素来敏锐,翻册时便察觉记录此人一页墨迹要比旁人要淡,纸张也更为褶皱,像是被翻阅过无数次。 长齐似有些沉默,却是未置可否,半晌才道:“玄直原是我的师弟。” “玄直入观时不过十岁,因我与他年纪相差甚远,起初并不相熟,只知这新弟子生得俊朗至极,人也十分自由跳脱,与观中其余弟子不同,常因不服管教而被众长老责罚,唯有同样性情潇洒古怪的度裳师伯对之较为欣赏,教授了许多道术。玄直天赋异禀,天资聪颖,仅不过短短几年时间,道行便远远超过了观中其他弟子,因度裳素来不会收徒,便被掌门师傅破格收为了亲传,成了我的师弟。” “我这师弟……确实有些顽皮,师傅曾说,玄直入观前经历了许多苦事,性格里带了些邪气,却本性不算坏,只需多加正向引导,并能成为道家奇才。” 长齐语气似有些绵长的遗憾,顿了顿道:“只是师弟对道术有一种近乎痴狂的状态,师傅也曾骂他贪狂过盛,怕他不好好管教未来难免会酿成大错,于是便时常严厉了些。” “玄直在管教下,似乎并且变得乖巧听话许多,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我也一度以为师弟身上那股邪气是已彻底散了……却没想到他那次下山,与她重逢后,便再也一发不可收拾。” 李秀色道:“她?” 长齐叹了口气:“我不知那女子是谁,只知玄直应是为其破情戒,杀常人,甚至再也压不住性子中的邪戾。我晓得师弟素来是有野心的,早在我面前,就曾口出狂言说想要见识一下观中那些妖道禁术,他自诩道行深厚,断不会被区区妖术影响,反倒有化邪为正之能。” 像是想起青年男子趴在自己床头,唧唧歪歪地念叨起“若能将妖道之术也转化为正道之用,那对道家,对师兄你我的道行来说,岂不是为上上之佳!”。明明是大逆不道的事,却因他眼底闪烁明如星辰的亮光,让彼时的长齐也有一丝晃神,但他很快制止了这大胆的想法,只以长辈之风老成道:“休得胡言,若让师傅知晓,必要罚你。” “我本以为师弟不过说说而已。从前他被师傅的教诲下压下了自己的那颗野心,举止分寸,甚至也开始有了自己的小弟子,一切本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后来却又不知缘由重新躁动,真的去盗取一干禁书欲习邪术。” 长齐眼中的光色暗淡一瞬,淡淡叹了口气:“种种终被师傅知晓……师傅深知管不住他,便以严刑废其双腿,辍其道号,逐出师门,再不相见。” 众人闻此难免唏嘘,却听长齐又想起什么,低声道:“说来道清……便是原本玄直手下的那位小弟子。” 卫祁在一愣:“什么?” “师弟本是极疼爱这个年幼的小弟子的,只是后来再也没管过,在他出事后……道清才纳入了我的名下。” 玄直竟是道清师兄的师傅……此事卫祁在从未知晓,师傅并未说过,连道清师兄也未提过,他们似乎都非常默契地抹去了此人的存在一般。从前他也曾听闻曾有弟子偷学禁术被废双腿驱逐,但他本以为只是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弟子,却不想竟是个从未听闻过的师伯。 种种线索似乎缠绕到了一处,快要明晰,可还未等李秀色追问,却听长齐又道:“玄直即便私下,也从不穿黑。他喜白,本是最为厌黑之人。” 掌门的思绪似乎有些飘远,又喃喃道:“况且,早在废除双腿的第二月,他便因行动不便,又过于骄傲不肯同任何人低头,于雪夜掉进河中,也不知是淹死……还是活活饿死了。” 180-190 第181章 下山 一时怔怔。 卫祁在讶道:“师伯……已逝了?” 长齐半晌未言, 抬起头道:“他已不再是我阴山观中人,更非你的师伯。” 言语平静如一潭死水,仿若方才还因这前师弟流露出遗憾心痛情绪的并非是他一般。 颜元今兴致缺缺地将册子余下翻完, 广陵王世子虽说往日里那些但凡自己不甚在意、哪怕见过上百次的人名字都记不得, 但正事上却是记性极好, 甚至还有些过目不忘,诸如此类册子的记载只草草扫去一眼,便也大差不差地印在了脑中。 见这掌门也应当是将自己所知的能说的都说完了,这顿早膳实属用得漫长,他便将翻完的册子丢回桌上, 懒洋洋地偏头瞥了桌上其余三人一眼:“吃完了?”言下之意是事办完了,该下山了。 顾隽颇为尴尬地捧着手里装着白粥的碗, 方才讲正事时没人注意, 他倒还能再吃上两口, 这会儿腼腆起来, 有些不好意思地将碗筷整齐放置了回去,言语间还有些依依不舍:“观中粥点口味倒是非比寻常。” “此类皆由后山千年古泉水所熬制,除甘甜外,还天然带了些草木清香之气。”长齐道:“施主若是喜欢,可差人为您捎一壶走。”说着便唤了外头一个弟子来。 还有此等好事?顾大公子双眼微亮,欲拒还迎道:“未免过于麻烦这位小哥了。” “不麻烦。” 顾隽立马道:“既然如此,顾某便恭敬不如……” 话未说完,便被广陵王世子不耐烦地拎着领子朝外拖了出去:“天黑前下不了山, 本世子把你府上灶房拆了。” “诶?昨昨兄, 慢点,有事好商量……” 长齐将目光落回至屋内自己那弟子的面上,见他将那两个册子整齐放好递回自己面前, 再低头对自己行了礼:“师傅。” 这掌门看他半晌,似有千言万语,最终道:“我曾想过,倘若当年为师能早早阻拦,使得玄直并未下山见到那女子,是否他今后便不会成为那般模样。” 卫祁在沉默未答,反倒是一旁的小娘子出了声:“玄直道长变成那般是他自身的原因,您不是早说他心中邪性未敛?想来他一事怨不得旁人女子,怨不得情之一字,要怨便只能给怨他自己。道长怎可将其余心性本就正直纯良、宁折不弯之人与之相提并论,抑或杞人忧天?” 长齐倒也不反驳,看向李秀色,笑了笑:“姑娘所言极是。” 李秀色起身,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地拉住了卫祁在袖子:“道长既已答应让卫道长下山,不可反悔。” 长齐并未说话,只朝一旁让了让位,空出路来。 卫祁在垂首沉声:“待弟子替师兄查明真相,捉拿幕后之人,定会归来践约,破下余阵。” 这小道士还想着破阵呢。李秀色忙拽了拽他,小声道:“抓紧走罢,乔姐姐还等着你呢。” 两人经过长齐身旁,却忽听这掌门低声道:“我并未亲眼见到玄直的尸首。” 卫祁在一愣,偏头看去,正瞧见风吹起师傅鬓边发须,发色花白中有一些暗淡的灰,从前只觉清冷,如今细看却显得沧桑。 他一直晓得,观中的一众长老,即其余的师伯们,皆不过知命之年,唯有师傅最为苍老。师傅虽有道根,却开化极晚,是当时入了亲传的众弟子中最是年长的那一个。 古板、固执,不愿向年轻人低头,凭自身的努力与险些被白白蹉跎了的根底,才成了新一代的掌门。 也曾听长老们说起,若非造化弄人,只怕当时第一个破了二十八道阵的掌门之位,或许未必是师傅的。 卫祁在此前从未将此话放在心上,除了师傅,还有谁能是第一个?此刻脑中却冒出了一个人影,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正诫告自身莫要胡思乱想,身边人忽然慢慢续道:“是我……以为他已死了。” 长齐喃喃说完,便再也没有开口,神色掩在阴影里,眉眼中沾染一丝谁也不知晓的亏欠底色。 卫祁在心中一顿,眼神瞬间沉了下去。他并未多问什么,只是收回视线,低声道:“师傅保重。” * 因着身子还需静养,及相属体质的特殊,吴荑儿暂时留于观中,此地有一众长老,如何都比吴府安全。 与之作别后,李秀色几人方才下山,只是方出观门,便听有人在后头匆匆忙忙追了上来:“等、等等——” 扭头,正见一眼熟的人影,卫祁在讶道:“师兄?” 道灵乐呵呵地摸了摸脑袋,气喘吁吁:“还、还好没走远。” 李秀色看着他身上的包裹,下意识道:“道灵道长,你这是也要同我们一道下山?” 道灵视线一对上李秀色,便有些不好意思,颇为羞涩地移开目光,却又忍不住再看回去,对着她点头道:“我同掌门师伯请、请示了,上一回赶尸出了错,此、此一次是要助师弟一、一臂之力,将、将功补过的!” 卫祁在在一旁兀自感动道:“多谢师兄。” 道灵压根没听清,因着他一双眼都似乎定在了面前的小娘子脸上,那小娘子正对他微微笑,一双眼弯似月亮,神采飞扬,也正在道:“多谢道长!” 道灵连忙挠挠自己的头:“不、不谢……”老实说他已然有些晕了,李娘子是在谢他吗?这本就是他分内之事,李娘子居然还谢他,真是太客气了,天下的小娘子都似她这般好吗? 顾隽“咦”一声道:“道灵道长,你脸怎的红了?” “有、有吗?” “有。莫不是病了?” 有人嗤一声:“病死了没人给他收尸。” “……”李秀色扭头看了阴阳怪气的广陵王世子一眼,心中莫名。嘴这么臭,谁又惹他了? 道灵摸摸脸,确实是有些烫了,好像看见李娘子的时候会更烫一些,莫不是发烧了?他想了想,又朝李秀色看去,红着脸道:“李、李娘子,昨夜小道做的米酥糕,可、可还可口?” 什么糕?李秀色还未反应过来,倒是顾隽听着了关键词,探头过来:“米酥糕?味道好极了!” 说完又奇道:“竟是道灵道长所做么?”顾大公子竖大拇指真心称赞:“未瞧出来,道长其貌不扬,倒生了双巧手。” “……” 李秀色这会儿才回想起来,昨夜她因着某事六神无主,全然忘了这一茬,莫说糕点,好像出门时连盘子都未再见着。好在这小结巴道长似乎未曾在意,只并行至小娘子身侧,继续害羞道:“那、那字条,李娘子可、可看过了?” 字条?李秀色一时又心虚起来,正要回话,胳膊忽然被谁扯了一把,登时朝一旁一个踉跄,她抬头看向罪魁祸首,后者却像是早对她的走路时不长眼睛常被绊倒的特征习惯了,云淡风轻道:“脚下有石头。” 李秀色低头,果真瞧见地上有块不大不小黑石。胳膊还被攥着,她心头升起异样之感,有些不自在起来,正要甩开,颜元今已经眉头一挑,先行放了手。 这一打岔,道灵似乎也不好意思再问第二遍,挠挠头未再说话了。 倒是顾隽仍在一旁念念有词:“早就听闻阴山观人杰地灵,没想到连吃食都这般不一般。”言至此,又可惜起来:“唉,若是能捎带一份千年古泉水回去……” 这一路上顾大公子念得人耳朵都要生茧,听着听着,走在他前头的广陵王世子忽然停了下来。 “回去加在红枣桂花粥内……诶?”顾大公子险些撞上去:“昨昨兄?为何不走了?” 昨昨兄尚未开口,倒是卫祁在指向一旁道:“此处有条小道直通后山汪泉一角,再自汪泉绕道而走,倒是不耽误下山的时辰,反还缩了些路程。”他说着,言语顿了顿,朝广陵王世子方向看去一眼:“世子看上去倒是对山形很是熟悉。” 颜元今未置可否,懒得回答。 顾隽却是欣喜:“那岂不是能捎带泉水了?” 道灵是个热心的,首当其冲道:“我知道于、于何处!顾公子随我来——” 于是几人这便换了路行,李秀色原本也是紧紧跟在后头,胳膊忽又被人一拉,还未反应过来,人影已消失在另一边方向,前头的道灵下意识要朝后看,又被顾隽将头硬生生扭了回来:“道长,可快到了?” “……” * 凉风习习,通天大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李秀色揉着胳膊,收回望向另一边成堆坟头的目光,又抬眼看了看身旁立于树下小坟头跟前的人影,原本还因他不打招呼就将自己掳来而有些不爽的气焰瞬间焉了下去。 他神色如常,但她总觉得看起来有些落寞。 广陵王世子抬脚踢了踢坟前的酒坛,扭头看了身旁的小娘子一眼。 李秀色缩了缩脖子,诚实道:“长齐道长洒的。” “他倒是会借花献佛。”颜元今轻哼一声,并未再说什么。坟头边有一巨大的石块,这世子素来是有几分洁癖,此刻倒是直接坐了上去,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捞起坟前那坛酒,扬手将余下的细细浇在了木板上:“这是沉香醉,生前他吃不起这酒,在王府上偷来喝,还叫我差人打了一顿。” 李秀色有些怔怔。 “死老头哇哇大叫,说好歹教本世子许多东西,没曾想本世子真是个六亲不认的怪物小子,听得我心烦,险些真叫人把他舌头拔了,叫他这辈子尝不了酒。”颜元今语气忽有些自嘲的讥讽:“本世子是不是很坏?” 李秀色想了想,实在不忍在坟前撒谎,诚实地点了下头:“确实。” 广陵王世子:? 似乎也未想到这小娘子这般实在,广陵王世子挑了下眉,又“唔”一声。他低头看看酒坛:“这趟我带了三坛来。” 李秀色道:“阿五师傅如今再也不会缺酒喝,也不会再觉得世子坏了。” 颜元今有些轻微的愣神。 他抬头看向李秀色,因着她的话,神色似乎有些茫然,像是一瞬又变回了雨夜被淋透的、浑身湿漉漉的十岁少年。 小娘子却是上前拿过他手中的酒坛,将坛中剩下的酒水细细洒尽于地面,对着坟头轻声道:“阿五师傅放心,就算您的徒弟脾气依旧差得很,但是总归长成了……”她偏头看了下身旁的广陵王世子一眼,摇头叹了口气,再转回头来对着木牌,有些违心,又像是万般真心地道:“还算不错的人。所以便不要再生他的气了。” 说完,又想了想,道:“这样,您若不说话,我就当您答应了?” “……” 半晌,没有闹鬼,只有坟头的小草轻轻地摇晃。 这是不知何时冒头的小草,若仔细看,这远看光秃秃的小坟头边其实是长出了小小一片细细的草尖,还有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那沾了酒水的嫩芽,于阳光下晶亮莹莹,宝石珍珠般璀璨。天边偶有几声鸟叫飞过,鲜活的、欢欣的,是万物复苏的迹象。 李秀色笑道:“世子,您瞧,阿五师傅答应了。” 广陵王世子的神色由怔怔,忽然变得有些别扭,他不自然地摸摸鼻子,起身道:“走了。” 说着还真没良心地甩下小娘子先行离去,背影依旧是那般不可一世,却不再像是湿漉漉。 李秀色见人走远,这才双手合十,对着坟头匆忙地拜了拜。 她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又小声道:“那也顺便保佑您徒弟下个月平安无事罢……阿五师傅。” 第七卷 都城乱(下) 第182章 挨打 下了山, 众人远远便瞧见陈皮驾着马车迎上来,这小厮恨不得将马鞭甩得在天上炸出花来,大声喊道:“主子!” 车停了, 又火速跳下, 抱着大氅拎着刻着宫中贡品字样的果盒一溜烟地窜了过来, 一屁股撞开一旁挡路的道灵,再一通狗腿的朝着自家主子嘘寒问暖:“主子,山上蚊虫多吗?昨夜睡得可好?吃食可还能入口?那破观未怠慢了您罢?” 广陵王世子倒也从容,掀开果盒懒洋洋挑了粒看上去最甜的的丢嘴里,稍挑了下眉:“是休息得一般。” 小厮立马扭头朝着山上方向“呸”了一口, 再回过头来,也不知从哪里又掏出个带着桃花香的水壶对着主子浑身上下喷了喷, 似是要抹去山上带来的一切晦气, 再一路屁颠颠跟着主子捶肩揉臂, 挥打周围并没有的蚊虫, 还时不时伸手去接吐出的果核。 卫祁在看着越走越远的主仆,有些愣道:“多时不见……这是否……”太夸张了些? 顾隽习以为常地拍拍他的肩,从容道:“一直都是如此的,是从前收敛着了。” 一旁的紫衣小娘子也望着那一双背影,尤其某位骚包那好一幅养尊处优的标准纨绔模样,颇为嫌弃地摇了摇头:“故意的,没看出来吗?” “什么?” 顾隽:“通俗而言,约莫是看贵观有些不大顺眼。” 卫祁在:“……” 广陵王府的派头满胤都挑不出几个, 马车也是极大的, 行至车前,见颜元今上了车,卫顾几人理所当然也欲上车同行, 谁料却被陈皮扬手拦住:“且慢!” “这车太小了,满打满算也就够坐两个人。”陈皮没良心地伸出两根手指,对着李秀色的方向露出殷勤的笑容:“李娘子,上车里歇着罢?” 顾隽:“那我们呢?” 卫祁在目光落至不远处停在其后的那辆看起来要窄小、简陋、还有些倾斜的马车:“在那。” “……” 好在这几人都非是骄矜性子,对着陈皮颔了颔首,便兀自朝那厢小车去。李秀色似乎纠结了下,对着陈皮说句“对不住”,而后提起裙子便也要朝着卫祁在他们跟上。 陈皮忙道:“坏了!主子,小娘子跑了。”又满口操心:“那车小娘子要是坐了,只怕腰都要颠断。” 车内的颜元今默了一默:“知道了。” 片刻后。 陈皮驾车而行,时不时竖起耳朵听车内情况。而此刻车厢内,则是坐足了五个人,其中有四人面面相觑了半晌,属道灵最先打破宁静,他摸着身旁花纹精致的软垫,由衷感激道:“我还未坐、坐过,垫子这么软……这么舒服、宽大的马、马车!多谢世子啊!” 后者似乎压根懒得搭理他,只自己靠边坐着,不轻不重地揉着额角,目光落至另一边角落里安稳坐着的小娘子身上,小娘子此刻正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偏偏就是不看他。 像是觉得好笑,广陵王世子并未说什么,将目光移开了。 车外陈皮听着里头并无异样,像是忽想起什么,嘶了一声,后扬脖子禀告道:“主子,那礼部的秦友死了。” “什么?”李秀色坐得最外,闻言掀帘道:“他死了?怎么死的?” 陈皮道:“昨夜传来的消息,据说是前一晚就已心疾发作而猝,此事礼部处理得低调,说是当夜就叫那秦家差人将尸首带回去火化了。” 这么草率?卫祁在道:“这秦友原本可有心疾?” 陈皮道:“这并不晓得。只是主子叫我看着人,还待回来找时机押他盘问,谁料人却已经先死了。” “应当是白子石与吴承巡的事还是打草惊了蛇。”颜元今轻嗤道:“看来背后之人盯得很紧。” 顾隽皱眉道:“昨昨兄的意思是,秦友之死并非因疾?” 广陵王世子未置可否,低头掸去衣摆上因下山时不小心沾染的杂草:“谁知道呢。” * 入夜,城西国公府门前停了辆马车。 车子倒是气派,乔府阍侍伸长了脖子看,见车上下来个小娘子,紧接着又跟着两个粗布道士,三人行至面前,他才瞧清是那李府的三娘子和那个当日早被府中赶出去的阴山观道士,没等他们说话,已率先不屑道:“娘子打哪儿来的便回哪儿去罢!老爷说了,我家小姐近日身体抱恙,见不得人。” 卫祁在面露忧色正要说话,却被李秀色拦住,她上前道:“我担忧乔姐姐,便是来探病的。劳烦小哥进去通报一声。” 那下人眼珠子都快白到天上去:“我家小姐有什么好担忧的,娘子有时间担忧担忧自己罢。” 说着瞥了瞥李秀色额头,眼神不言而喻,他本就是日日能见着自家小姐美貌的,对李秀色这般面有胎记者多少有些瞧不上,又见惯了一众小娘子们对自家小姐大献殷勤攀附国公府关系,语气便又沾了些不耐烦,续道:“再者这都戌时了罢?老爷说了,这个点儿谁来都不便通报!” “哦。”马车内忽又下来一人,不紧不慢道:“是吗?” 阍侍是个眼力不好的,眯眼瞧了半天也没看清,直至听见那人身旁的小厮嗷嗷乱叫:“好大的胆子,我家世子前来问候,便叫你这么在门外晾着?!” 这下人登时一惊,屁滚尿流上前来,忙道:“原是广陵王世子!早说是您来了,怎还会叫您在外头等着!” 拍马屁时,又瞥见马车里居然还有一个,模样也极为眼熟,乃是顾太师家的那位公子,更是毕恭毕敬:“二位且等,我这就进去跟老爷通报一声。” 跑回去时穿过李秀色几人身边时,还有些不耐烦地说了声“让让、让让”,道灵瞧见这阍侍对人天差地别,忍不住挠了挠头:“早知道便叫世子先、先下来了。” 下人一阵风似的来去,“老爷说了,快快请进。” 说着便要将广陵王世子与顾隽迎进去,颜元今却是未动,只对着李秀色方向看了看。这阍侍再是个蠢的也看明白了,忙对着李秀色道:“小的方才眼拙!娘子先请!” 李秀色哼了一声,领着卫祁在他们进去。 广陵王世子行在最后,经这阍侍身旁时,眼神未给他分毫,只丢了一句:“日后再叫我看见你出言不逊,这张嘴便别要了。” 那阍侍点头连说:“是、是。”抬眼瞧见世子的小厮仍在盯着自己,忙抬手狠狠扇起自己巴掌:“小的嘴贱!小的嘴贱!” 陈皮哼道:“直到我们出来前,都莫要停了。” 一记比一记更响亮的巴掌声响彻府门外,顾大公子于心不忍,进门时只得捂住耳朵,装作没听见了。 几人入了正厅,正瞧见乔国公坐在堂上细细喝着茶,瞧见颜元今来了,也未起,只将目光跳过,落至他身后那一拨人上,眼神扫过卫祁在时眉头跳了跳,旋即收回目光,道:“从前也未见小世子多来我府上,今日倒是稀客。” 颜元今道:“不请本世子喝一杯?” “怎么会?”乔国公道:“来人,给世子上茶。” 又道:“给顾公子、李娘子也倒上。” 顾隽道:“多谢。” 李秀色闻言却是心中不快,扭头看了一旁的卫祁在与道灵一眼。乔恒这个老东西,这是故意无视他们二人,给卫祁在下马威,有意瞧不起他呢! 思及此,眼见下人要给自己端茶,小娘子直接摆手:“不必了,我不渴。”她开门见山道:“乔伯父,听闻乔姐姐病了,可还安好?我想见一见她。” 乔恒摇摇头道:“好不好不晓得,总之还在祠堂跪着。你也应当晓得,我这女儿脾气执拗,每日送去的饭菜多半也是吊个命数,吃不了几口。” 此言一出,下方的卫祁在神情顿时变了。 李秀色更是微惊,本来阴山观那么一遭下来有了经验,还以为这乔国公会似那长齐掌门一般同她打太极,没曾想此人竟这般诚实。乔吟毕竟是女子,这乔恒生的个慈父模样,是如何这般风轻云淡地说出这番话的! “乔姐姐做错了何事?伯父为何如此狠心?” “怨不得我。”乔恒道:“是她冥顽不灵。” 卫祁在深吸一口气,上前道:“乔伯父,此事乃小道一人情意所起,令千金并无过错,还望伯父看在乔娘子躯体尊贵的份上,莫要再多加苛责,我……” “伯父。”乔恒淡淡打断他的话,言语却满是讥讽:“你是什么人,如何配得对我这般称呼?” 道灵皱眉道:“话怎能这、这般说!我师弟好、好歹也是阴山——” 卫祁在将他拦住:“是小道失言无礼。乔国公,令爱性格坚韧顽强,严厉做法并不可使她低头,责罚也不过伤及父女二人之间情意,落得两败俱伤。况且乔娘子终究年幼体弱,若这般下去,只恐有所损伤。还望国公宽宥于她,若有何不满或责罚,只对我一人便好,此事因小道一人而起,无论什么,小道都甘愿承受。” 乔恒却是笑了:“无论什么,你都愿意承受?” 卫祁在:“是。” 乔恒道:“倘若我要你的命呢?” 此言一出,在场除卫祁在与广陵王世子以外的其余人顿时大惊:“乔伯父!” 卫祁在似是认真思索了下,而后沉声道:“只要国公愿意放过乔娘子。”顿了顿,又认真道:“小道有要务在身,待我办完诸事,听凭国公处置。” 李秀色扭头见了鬼似地瞧他:“卫道长,你傻了!听凭什么?他要的可是你的命!” 卫祁在未语,乔国公却是冷笑一声,又道:“倘若我现在便要呢?” 卫祁在道:“小道要务事关阴山观同僚与都城之安,在此之前,不能为己之私误于其它。” 乔恒静静盯着他看:“好一个耿直纯良的道士。你便是如此,骗得我的女儿?” 卫祁在低声:“小道从未行诓骗之事。” “是吗?”乔国公嗤笑一声:“你以为我不晓得你是什么身份,阴山观的亲传道家弟子,据我所知,不能娶妻罢?你一个出家人,诱得我女为你一再三番五次冲撞其父,违常背纲,甚至还千方百计要去毁下与顾府早早定下的婚约,这些便不是诓骗?!小女天人之姿,出身尊贵,为你变成此般模样,这便不是诓骗?!” 顾隽在旁弱弱地插嘴道:“伯父,此言差矣,婚约是我主动……” “你住口。”乔恒道:“这没你的事!” “……” 这国公爷此刻才真的将心底怒气抒发了出来,先前的沉稳早已不见,又道:“你以为我要你这贱命有何用?我只求你莫要再纠缠于我女儿,我便谢天谢地了!我不想再看见你,此地也不欢迎什么阴山观的道士,抓紧滚罢!” 卫祁在神色有一丝难堪:“国公爷所说并无错,只是我已与师门商议改为俗家弟子,我定当竭尽所能,让自己再无情之戒规。再者,小道对乔娘子真心实意,虽不敢奢求国公认可,但绝无诓骗之心。您不愿见我,小道也自会离去,只是乔娘子情况堪忧,还望国公准允我知晓她眼下如何……” “她如何与你何干?她就是死了,也轮不得你来问!” 卫祁在沉默一瞬,低声道:“那小道便不走。” “你——” 见台下这人言语固执跟自己那女儿竟是如出一辙,乔恒几乎是气急攻心:“好,不走是罢!”他大声道:“来人!来人!” 李秀色几人眼睁睁瞧见厅内登时聚集了数人抱着棍子气势汹汹,当即道:“国公爷这是要做何?!” 乔恒并未理会他们,只对着下人们冷声道:“愣着干什么?打啊!往死里打!打到他自己愿意滚出去!若打死了还不出去,那便将尸体拖出去!” 下人们面面相觑片刻,瞧见堂上老爷震怒,又瞧见另一边的广陵王世子只在慢悠悠喝茶,一幅坐观看戏的模样,就这个爷都没插嘴,想了想,便安心地举起棍子朝着那道士挥了过去。 “不行!”道灵当即大喝出声,眼见着要扑上去阻拦,却被三五个人齐齐压制了住,饶是他有些身手,一时也难以抽身。 卫祁在站在原地,第一个下人的棍子朝着他肩膀便挥了下来,“砰”得一声,他身子狠狠一颤,肩头原本便有的伤处顿时自衣襟溢出血来,却是动也未动。 其余的下人见状,更是一个接着一个,朝他猛然狠打了过去。 “砰——” 有人自右膝一记,卫祁在登时单膝朝前弯下。 下人似是也越打越兴奋,争先恐后,对着他左膝后又是猛然一记,他另一条腿便也受力朝前一屈,整个人都于厅间跪下。 卫祁在身子不稳,以手撑地,欲起身,背后却又被人重重一砸,嘴里顿时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乔府下人将顾隽几人拦得死死,只能看着干着急,见卫祁在面色愈发苍白,嘴角的血痕也触目惊心,近乎央求道:“国公爷!收手罢!卫道长先前便有伤在身,你这般下手,当真是要他性命!” 乔恒却并未理他们,只是盯着卫祁在看。 后者此刻已被打得趴扶在地上,似乎也感应到他目光,一双手上青筋暴起,微微颤抖地抓于地面,极为艰难地以手掌撑地,慢慢地将自己支撑了起来,虽是依旧跪于地上,背脊却挺得极直,抬头对上堂上那人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我不走。” 乔国公心中的气似乎更浓,大声道:“好,好好好。给我打,继续打!” 棍棒如刀尖砍肉,撕裂卫祁在身上一道又一道原本便有的伤口,又打出新的伤口,分不清哪道血是新的,那道血是旧的,唯有他的身子是至始至终地挺直的,一如神情的坚韧。 “走不走?” “不走。” 砰——! 啪——! 道灵也再顾不得什么礼数,将身旁阻拦的下人一个个打开,朝着师弟奔去:“都住手!我、我们走便是了!不能再打了……再打便要死了……” 李秀色眼睛红红,瞪着面前拦着自己的几个下人,咬了咬牙,忽而从腰间悄咪咪地摸出什么,对着一个手握着棍子,而那棍子将要落在卫祁在头上的下人腿间方向轻轻一摁,一道银针便直直飞速刺了过去。 只听那下人登时“哎哟”一声,手里的棍子瞬间掉落,砸在另外一个下人的脚上,此起彼伏的痛呼声顿时打乱了原先的场面。 道灵趁机一把将卫祁在抱住,后者似乎强撑着最后一股意力,却在他上前时再也支撑不住,朝他怀中栽晕了过去。 乔恒道:“谁?谁动的手脚?” 这乔国公是个聪明人,见下人异常,并非不知是有人使了暗器,但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 没等他转头,也没等李秀色主动开口,那边厢的广陵王世子已经慢悠悠地道:“是我。” 李秀色下意识朝声源处看去,方才这么久她都险些忘了这个骚包,他从进门就开始喝茶,也不知道这茶有什么好喝的。 乔国公眼皮子更是跳了一下。 其实他方才早就留意到了那李家小娘子的动作,只是他着实也想不到,这小世子能好整以暇地看这半天热闹,就是那道士被打成那般也没动一下眉毛,刚开口这第一句正儿八经的话,竟是在为那其貌不扬的小娘子领了这一暗算的锅。 乔恒也无意拆穿,开口道:“世子这是何意?” “我瞧着也该打够了,你堂下这位多半是未来阴山观的下届掌门,再打,将人打死了,那道观来找麻烦,乔国公也难免棘手。” 广陵王世子道:“我这么讨厌道士的,也还没将人打死呢。” 乔恒闻言一怔。 他扭头看去,那姓卫的道士此时正趴在另一道士的怀里,双目紧闭,想来是被活活打晕了,瞧着胸口仍有起伏,倒是还留了命。 他的神色看不出什么,心中却有些复杂,方才是在气头上,也确实是想看看这道士的本性,寻常人挨不了几棍便定会求饶,未曾想他心志竟这般坚定,他对乔吟当真已情深到此般地步? 不过那又如何?阴山观的下届掌门…… 既是掌门人选,更无娶妻生子一说,他堂堂国公府上的千金,胤都城中娘子榜上生得最上乘的女儿,难道要为这种人守一辈子活寡么?! 思及此,乔恒道:“我瞧着他的性命未失,是我下手太重,世子将人领回去便是。” 李秀色闻言,忙插嘴道:“他定是要领走的,但我们还要带走一个!” 乔恒皱眉,瞧见广陵王世子对这小娘子所言似有默许之意,便道:“世子,此乃我乔府家事。” 颜元今道:“我知道,我管不了你府上的事。可我是什么人?” 广陵王世子托起腮来:“脾气不好,惯会颠倒黑白,御前告状的坏人。” “卫朝有令,其一,阴山观为朝中行事,观中之人虽不为官,但乃圣上亲许,加以厚待,不可擅伤。其二,胤都家宅,虽各有主,可宅中性命,皆要按律、按法,不可随意处之。乔国公身居高位,一欲杀道、二欲杀女,我若带上这道士这幅要死不活的模样去参你一笔,结果会如何?” 乔恒听得哑口无言。 李秀色更是目瞪口呆。 ……这骚包当真是了不起。 颜元今起身:“打也打够了,看得我都倦了,该将人放了?” 第183章 危险 乔府祠堂设在后院, 李秀色赶至时,见堂门外落了锁,一旁还有两个下人守着。下人瞧见老爷默许, 这才开了锁放人进去。 室内倒是烛火通明, 高处有三排牌位, 正中下方的蒲团处,身穿红色衣裙的小娘子正兀自跪着,身旁食盘冒着凉气,似乎动也未动。她身子摇摇欲坠,眼看便要朝一旁栽去。 李秀色连忙上前:“乔姐姐!” 乔吟面色苍白, 瞧见搀扶人是谁时稍显讶异:“李妹妹,你……” “乔姐姐, 我晚些再同你解释。”李秀色不由分说将她胳膊搭在自己颈后, 用力拖着人站起:“你眼下这般虚弱, 不能再于此处待着了, 我先带你出去再说。” 正要朝外走,乔吟却未动:“不……”她抬头,瞧见广陵王世子也站在不远处,眉头微微蹙起:“你们怎么来了?” 她停在原地,却因虚弱站不住脚导致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李秀色肩头,后者那身材瘦小又气力单薄的个子着实有些难以支撑,心急道:“不单是我们,还有顾隽、卫道长, 不过现在卫道长眼下受了很重的伤, 他正在外头……” 乔吟一怔,抓着李秀色的手不自觉紧了紧:“他受伤了?” “瞧着是快没气了。”看那紫瓜一个人扛得极其吃力,还莫名其妙被掐了一把, 广陵王世子啧一声:“你若再在这磨磨蹭蹭,只怕也见不着最后一面了。” “……” 李秀色立马扭头看了颜元今一眼,方才来之前不是还特意检查了下卫祁在的伤势,确实皮开肉绽,但是不及性命,也没说马上就要死了啊。 再回头,乔吟的眼已一瞬红了,身子似乎都颤抖起来,像是都不用李秀色再搀扶,跌跌撞撞便要朝外奔去:“不、不可以……他在哪?” 李秀色吓了一跳,忙追上去又将人扶住。 二人途经门边始终一言不发的乔恒身边,乔吟的步子倏然顿住,扭头道:“人是你伤的?” 后者一言不发,乔吟心中有数,忽然笑了一声:“你即便是真将他活活打死,我此生也不会嫁给旁人。” 字字如泣血震人心弦,语毕后便从胸腔内重重咳出一声,李秀色焦急地去帮她轻拍背后,却被摁住了手:“我们走。” 乔恒于大惊后似又盛怒,却并未有何表示,只是开口道:“你若一意孤行。” 他沉声道:“踏出这个府上的门一步,便不再是我女儿。” 乔吟的身子似乎有一瞬的停顿,但很快,头也未转一下,拉上稍显犹豫的李秀色离去了。 广陵王世子行在最后,看着脸色铁青的乔恒,挑了下眉道:“人我们便带走了,去旁处住着修养两天,省得叫你府上当真出什么人命,国公爷不必挂心,哦,也不必多谢。” 说完话后便也随之离去,只留下乔恒被气得不轻,险些朝后栽去,多亏了老管家匆忙上前扶住。 * 出了乔府,夜风扰人,乔吟上了马车,才瞧见满目伤痕的心上人。 她的眼泪瞬间便落了下来,一旁的道灵瞧见这么貌美的小娘子,先是呆了,见她哭泣,又一下慌了,手忙脚乱道:“乔娘子不、不必担忧,师兄只是昏了,我方才已给他上、上过了药,休息一晚便会好的。” 乔吟点头道谢,泪水却还是止不住,抬手抚上卫祁在的面庞轮廓,指尖都有些微微颤抖。 道灵瞧着气氛不对,自己在此处待着也尴尬,便挠了挠头,先下车去了。 下去后,便瞧见头顶屋檐上不知何时飞下来个眼生的黑衣人,武士装扮,直奔广陵王世子与顾隽跟前,对着颜元今行礼后道:“主子,抓着个人。” 道灵立马上前,听那黑衣人续道:“入夜时那人窜入吴府似要寻人,没寻着便想跑,此人武功不低,身手矫健,被安插在府外的暗卫发现,才没叫他逃了。” “吴府,”道灵身后不知又从哪探出来个脑袋,诧异道:“可是吴员外府上?” 那黑衣下人眼瞧见说话的小娘子额上有个胎记,神情灵动,问话时主子也丝毫未见不悦,便毕恭毕敬答道:“正是。” 顾隽讶道:“昨昨兄是早知会有人会去,专程设的埋伏?” 一旁的陈皮道:“我家主子自打从那日春宴后晓得吴娘子乃至阴相属且被人跟踪,便已早早派人盯着她府上了,莫说吴府,暗卫里最厉害的福冬还去了——” 说话时忽然一顿,目光朝李秀色那看去一眼,又轻咳一声,换了话头道:“不过这么久来,都没再见吴府有什么动静,偏偏如今那吴娘子不在府上,倒是有人寻来了。” 顾隽沉吟道:“这么说是停了一阵,又突然打起了吴娘子的主意?莫非是之前所取的其余那些至阴女子血的份量不够,眼下又需要了?” 道灵庆幸道:“好在吴娘子如今在阴、阴山观上,倒是不必再、再担忧她的安危!” 顾隽“嘶”了一声:“可他们未寻着吴娘子,若是急需至阴之处子血为用,会不会再打旁人的主意?幕后之人心狠手辣,应当不好对付,寻不着新血,岂能善罢甘休?” 此言倒是让气氛一时沉重了起来。 广陵王世子没有作声,半晌才开口道:“人在何处?” 那黑衣下人神色始终有些局促,插不上嘴,如今主子发问,却忽然将牙一咬,直扑通一声半跪下去,大声道:“属下失职!” 顾隽在旁一惊:“怎突然跪下了?” “人被关了起来,不过——”下人沉声道:“此人舌下含了剧毒,还未等属下们拷问,便已自行咬破那毒丸,咽……咽气了……” 李秀色几人顿时哑然。 颜元今眉头轻皱,却也似乎不甚意外,道:“尸首呢?” “仍在吴府。” 广陵王世子“嗯”了一声:“知道了。”想了想,又道:“明日将尸首裹着,带去个地方。” 下人道了“是”,便先行离去,几下飞檐走壁,来无影去无踪,迅速隐入夜色。顾隽抬着头目送,看上去很是欣赏的模样:“这便是王府上的暗卫?身手当真是不错。” 广陵王世子睨他一眼:“喜欢?改日你被人追杀,也送两个去太师府上保护你。” “……”顾大公子道:“这倒是不必了。”他想起什么:“不过昨昨兄明日是要将尸首带去什么地方?” 颜元今没搭理他,只道:“眼下时候不早,不回去歇着?本世子累了。” 说着便率先回了马车,车内乔吟依偎在卫祁在身侧,似是倦极睡着了。这二人一个昏一个睡,倒是对苦命鸳鸯,广陵王世子只扫了一眼,便有些兴致缺缺地收回了目光。 虽说他是帮了他们的忙,但老实说,出手相助是相助,但起因最初也只是因为见不得那紫瓜为他们操心罢了。广陵王世子并非是多管闲事的人,对他们这副境地也没太多感慨,甚至还觉得无趣,如同当日于济世观前眼睁睁看见乔吟下跪救人一般略有不解,弄成这般模样,当真是值得的吗? 脑中却不合时宜地跳出了另外一张脸来,眉眼平平却鲜活,说话时要么躲躲闪闪似狡猾的老鼠精,要么便是直勾勾瞧着你,一双眼熠熠生辉,即便只是瞬间想到,都叫他的思绪一瞬间停滞。 马车的帘子适时地被人掀起,上一瞬还在他脑海中的那张脸这一瞬忽然出现在了他眼睛,小娘子像是怕吵着车内那一对熟睡的有情人,猫着腰小心翼翼,连脚尖都是垫着。 发间的流苏不小心勾上了帘旁的钩子,她有些焦急去扯,流苏没断,倒是那钩子被她一把扯下了一半,小娘子唇角顿时一抽:“……” 手忙脚乱之间抬头与广陵王世子的目光撞上,立马再是一抽,然后干笑,像是在说:这可怨不得我,是你家钩子先动手的。 颜元今没说话,只倾身过去。 李秀色身子一僵。 却见他自然地抬手将她的流苏与那钩子的缠绕一圈一圈解开,似察觉到小娘子身体不自觉流露出的僵硬气息,收回手时没什么意味地轻笑了一声,而后坐回原处,慢悠悠道:“这钩子是上好的灵石玉做的,价值三百金。” 李秀色刚放松一瞬,太阳穴便是又猛地一跳:“多少金?” 见广陵王世子没吭声,小娘子额上险些都出了汗,在腰间布袋里掏了半天,零零散散数了数,加起来也不过三金。 正局促着,顾隽与道灵先后上了来,顾大公子好心道:“李娘子不必紧张,这种玉他府上多着呢,平日里只会摔打着玩。” “……” 晓得他有钱,没晓得他这么有钱,李秀色再一次见识到了贫富差距,低着头不说话了,只是与生俱来的仇富感让她忽然看这世子有些不顺眼,一路上都在心里骂着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因着车内另有两位伤患,几人一路上极有默契地都保持了安静。 顾大公子途中掀了窗上的帘子朝外看,忽然便瞧见车行至了条极为熟悉的街道,紧接着便马上要经过一处极为熟悉的府邸,想起吴荑儿府上往城东处确实会途径此路,便忙道:“昨昨兄,你府上到了。” 道灵闻言,忙也凑上去望了眼,果然于夜色中瞧见“广陵王府”四个金灿灿的大字。 却不想颜元今只是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再没什么回应。 不单是他无甚反应,这马车更是片刻不停地径直自府门前驾了过去。 顾隽讶道:“昨昨兄不回府么?” 颜元今道:“我送你们回去。” “……” 顾大公子一时受宠若惊地说不出话来。 李秀色却是眉头一皱,只觉得见鬼,乔吟她是要带回自家府上歇着的,顾大公子平易近人,更是早早相约两位道长去太师府一住,唯有这骚包懒得管他们。她了解他,天知道他是多怕麻烦又精贵的人,再有什么,也不至于过家门而不入,费这么大劲地专程送他们一趟,除非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这么一想,她抬起头,却正对上颜元今的目光。 后者笑了,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只道:“再过两月,便是李娘子的生辰了?” 他极少喊她李娘子,倒是让李秀色一愣。 第184章 王府 提及生辰, 未等李秀色作答,顾隽已率热心问道:“过两月便是了?具体为几时?顾某好先为李娘子备下礼来。” 道灵也忙不迭在旁边点头,两双眼齐刷刷殷勤地望向她。 李秀色唇角浅浅一抽, 原主的生辰她怎么知晓?余光朝颜元今方向看去, 瞧见广陵王世子此刻也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 更是心道坏了。 这厮那夜在长安寺庄他便试探过她,为何要隐瞒自己是至阴相属的事,天知道她只是不知道罢了。倘若现在再说错了日子,那不摆明了让这骚包看出不对吗? “具体日子是……”小娘子大脑飞速运转,正思考着又要编撰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却听对面忽然一声哼笑。 “倒是热心旁人,我的大礼你备好了?” 说话的是颜元今, 李秀色一愣, 抬头朝他看去。 顾隽立马小声道:“那是自然!昨昨兄, 可想知道我要送什么?” 广陵王世子倚在床边, 懒洋洋摆弄着手中的灵石玉,刻薄道:“太寒酸的便不必了,免得本世子扔也麻烦。” 此人说话一贯如此,顾大公子习惯得很,干脆深情并茂地介绍起自己打算送个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宝贝来,道灵在旁边听得两眼放光,啧啧称奇,两人打眼间便将方才的问话抛之脑后, 叫李秀色暗暗松了口气。 一路安稳, 马车率先于李府后巷处停下,乔吟醒后虽仍担忧卫祁在伤势,但也放心顾隽照看, 随李秀色一道与众人道别,而后下车回府。 身后的马车窗帘始终掀着,待她二人入了府中才将将要落下,只是落下那一瞬,顾大少爷却眼尖瞧见似有一道黑影随之窜上了李府的屋檐。 他立马惊呼:“有刺客!” “不是刺客。”忽听车前陈皮道:“是护卫。” “护卫?” 陈皮道:“是福冬,暗卫里最厉害的那一个,主子安排的。” 顾隽有些茫然:“为何要安排这一个暗卫在李府?” “不止一个。” 陈皮说完了话,便甩起马鞭,乖乖驾起车来。 顾隽一脸愣神,抬眼望去,正对面已瞧见李乔二人安然进了府院的广陵王世子似是眉头松了松,又漫不经心玩起手上的玉钩来,他手指修长,那钩子在他手上转了又转,也未见停下。 * 乔吟住进李秀色的院子,后者本想将自己的床留给她,却听乔吟说与她同睡,李秀色虽有些不好意思,但想着能与美女一起,立马屁颠颠脱鞋换袜上了床。 两人挤在一处,见这女主角没有要睡的意思,李秀色便又兴致勃勃充当说书,将这几日她错过的种种诸事讲了一遍。 乔吟听完,沉默良久道:“……所以,他师傅想让他做掌门?” 李秀色知道她提的是那“二十四道阵”之事,想了想道:“但卫道长不肯,他做赌也是为了乔姐姐你。” “是吗。”乔吟只笑了笑,眼底却没有分毫悦色,只道:“只怕是赌数容易,师恩难还。” 李秀色一怔,没等她说完,又听乔吟续道:“不过也不打紧。”她的声音忽然丢了过往的许许怅然,添了些无法摸透的轻快来:“我只需知他如此过,那便够了。” 李秀色只觉得这话说得隐约有些沉重,她不忍再听,正琢磨着说点什么活跃下气氛,听得身旁又道:“科考顶替、赶尸遭袭、女子失血……这些事,世子都怀疑是为谢家所为?” “这倒不是,只是觉得这些事或许都能串联起来,就好似有人在背后下盘大棋。”李秀色说着,忽觉有些冷,往被子下又钻了钻,只露出一个头来,问道:“对了,乔姐姐同谢公子熟吗?” “谢寅?”乔吟摇了摇头,想了想道:“我只同其妹相熟。” 闻言,几乎将下巴也缩进被子的小娘子突然一下激灵,迅速朝上一窜,侧过身道:“你认识他妹妹?” 乔吟被她这敏感的反应吓了一跳,愣道:“你是说谢芊?我与她自幼便是认识的,儿时还上过同一个乐师的课,不过谢芊对弹琴作赋并不感什么兴趣,她性子古怪跳脱的很,生得文文弱弱,天生脸红,自小酷爱作画,却从不画花鸟风月,只画猛禽凶兽,似乎是嫌弹琴疼手,不如握笔称心,只匆匆上了几节便不上了。” 李秀色点了下头,低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乔吟看她,忽而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你问她做什么?” “没什么。” “你对她感兴趣?” “没啊。”小娘子头摇得似拨浪鼓。 乔吟狐狸眼上的眉梢却是一挑:“她对广陵王世子倒是很感兴趣。” “……”李秀色将被子朝上一捞:“关我什么事。” 乔吟啧啧叹了口气:“之前我便晓得谢芊中意这厮,还是她亲口告诉我的。”说着,见李秀色又探出头来,便续道:“这胤都看上广陵王世子的不在少数,但颜元今却对谁都没意思,我便没放在心上,也未曾将此事同你提起过。怎么,是她同颜元今有什么了?” 李秀色立马道:“关我何事!” “那便是你和颜元今有什么了。” “……” 李秀色唇角顿时一抽,立马再将被子一捞,整个人都如同蚕蛹一般钻了进去。乔吟在旁笑看半晌,却是微微咳嗽起来,喃喃道:“真好。” * 翌日午后。 城南,一处高大的院墙外,府门前正中,倒着一捆粗长草席,不知裹了个什么,横在路上,挡了行人来往。 有人好奇,上前将那席子一掀,待看清何物,却顿时栽去地上,屁滚尿流,高声叫起:“死人!有死人!”旋即吓得屁滚尿流而去。 来往的人迅速聚集,却也不敢凑太近,窃窃私语起来。 “这怎么死了个人?” “是谁丢在此处的?” “……” 不远处,大树荫蔽处茶棚,有几人围坐一桌,假意喝茶,却是远远观望。 “王府。”其中一个小娘子抬头看着不远处那死尸后的宅院牌匾,慢吞吞将那匾上二字念了一遍:“这又是哪位王爷啊?” “哎呀,李娘子慎言!”对面站着的小厮立马大惊:“卫朝是不止一个王爷,可于胤都城立府的也就一家!况且,广陵王府是多么气派!我家世子还在这呢,怎好叫这个不值一提的小破宅子僭越了!” 说完话,还立马拍马屁地锤锤面前气定神闲坐着吃果子的小郎君:“主子,今日这果子是宫中昨日新贡的,可还喜欢?” 广陵王世子没回他,只远远躺在椅上,朝着那府邸看,忽而冷笑一声:“瞧着也不破,若是旁人不知,只怕还真以为是个王府了。” 陈皮见状,眼珠子一转,立马懂了:“待事办完了,小的就叫人把这宅子拆了!” “那这……”小娘子抬手指着那牌匾。 “是王、府。”她身旁的另一位娘子接口道:“李妹妹需顿着读。” 李秀色“哦”了一声,立马又追问道:“此人是谁?” 陈皮道:“唤做王甫熊,一个员外罢了。” “员外?”坐在对面的道灵摸了摸头:“世子,你为何要、要派人把在吴府昨夜抓到的暗卫丢、丢到他门口?” 颜元今没答,陈皮只得在旁解释:“之前主子查过,这个王甫熊曾于顺天府调过都中百姓户籍卷宗,最关键的是,此人似乎还与谢家有些远亲。” 乔吟道:“是觉得至阴处子血一事与王甫熊有关?” 未等回答,忽听人群窃窃中传来了谁人看见那尸首时的一句“此人看上去有些眼熟”,颜元今眉头一挑,对着一旁暗卫使了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立马上前去将人自人群中“请”了过来。 那人起初还有些挣扎,一到茶棚处看见几个衣着鲜亮的公子小姐,又被那生得极漂亮的郎君丢了块银锭,忙毕恭毕敬了起来:“几位是……” “你认得那尸首?”小郎君身旁的小厮发问道。 “不认得。”那人如实道:“只是见过。” “见过?” “是,”那人乖乖作答道:“也是巧了,过去也是于这王府门前见过几次。” “如何见的?他做了些什么?” 那人回想了下:“只是碰巧撞见他出入宅子罢了,做什么倒没见着。”说完,又想起什么:“哦对了,倒也奇怪,每回见着他都是深更半夜。有时除了他,还有旁人。” “旁人的脸你还记得吗?” 那人摇摇头:“我也是瞧见人了才能想起来,这会儿问我,全然没什么印象。” 陈皮看主子一眼,续问道:“你认得这宅子主人?” “不认得。”那人道:“王甫熊乃员外,我一个打更的,虽住得近,哪配与此等人相识呢。” 一番盘问,再问不出什么,陈皮留了信息,叫那人欢天喜地地捧着银子走了。李秀色愤愤道:“如此看来,这家伙当真与那深夜潜入吴荑儿府中之人有联系,多半便是他派人搜刮城内至阴相属女子,将人捋走又取其之处子血后抛弃的幕后黑手。” 乔吟沉吟道:“王甫熊行事倒也谨慎,总是于深更半夜差人做事,也不易叫人察觉,可惜算漏了这个在附近半夜打更的。” 正说着话,忽见颜元今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再拍了拍衣角,径直朝王甫熊府上方向走去:“既然确认了,不得进去查查?” 李秀色几人见状,也忙立马跟了上去。 李秀色走在最前,没曾想前头那厮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一个没反应过来,顿时又撞了上去,疼得倒吸一口气,捂着额头后退两步。 广陵王世子转身看了她一眼,再看了她身旁除了他小厮外的其余三人一眼,“嘶”了一声道:“方才我便奇怪了,你们跟来做什么?” 道灵最是实诚,认真答道:“李娘子来寻我说想、想不想知道世子今日要吩咐下人将那尸、尸首送去何地,我便同、同她一起了。” “我也是。”乔吟狐狸眼微微一笑:“李妹妹一说我便应下了。总归我身上没什么伤,休息一夜也便好了,之前被关太久,能出来走动也是好的。” 李秀色见着两人一下将矛头指向自己,赶忙大声道:“我我我纯属好奇!” 谁让他昨晚的对话她都听进去了,她虽然没像顾隽一样问,但当时就打定主意要跟来,又一想万一需要人手,便顺带还捎上了道灵。 陈皮忙问道:“那顾公子与卫道长为何未至?” “你也知道,卫祁在伤太重,身边离不了人,需有人照看着。”乔吟风轻云淡道:“若是中途真死了,也有人能报个信。” “……” 李秀色佩服地看了乔吟一眼。这女主角只怕是知道卫祁在危及不了性命放下了心,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还在走神,忽听颜元今嗤笑一声,开口道:“我倒是想知道,没问过我,你们是怎么寻来的这个位置?” 李秀色闻言,顿时将背一直,迅速转换矛头,抬手朝陈皮一指:“他!” “……” 第185章 空宅 陈皮登时一激灵, 哇哇大叫:“李娘子怎的还恩将仇报呢!” 若非他看这小娘子极力恳求,自己又一心想给她和主子撮合,否则以他这般比石头还严的嘴怎能如此遭人过河拆桥! 李秀色立马扭头, 心虚地没看他, 倒是广陵王世子阴恻恻望过来:“本世子的行踪倒是劳得你宣传。” 陈皮的腿登时一软, 正要解释,却见颜元今只是哼了一声,扭头率先朝王府方向去了,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几人见状, 忙屁颠颠跟上。 随行的暗卫受意将人群驱散了开,又差人将那尸首带走。 王府的大门紧闭, 门外并无下人把手, 广陵王世子一个眼神, 陈皮便忙上前敲门, 只“咚咚”敲了第二声,便有人自里开了。 探出个老妇的头来,当是管家婆一类,上来便蹙眉道:“寻谁?” 陈皮道:“自是你家老爷了!” “老爷不在。” 说着便不由分说要关门,缝隙里却插进来个叫脚来,陈皮趾高气昂道:“你可知我家主子什么身份?”他瞪起眼:“连世子殿下都敢拦?” 那老妇闻言吓了一跳,这才上下打量起众人,视线尤其在颜元今与乔吟身上落了落, 一看衣着样貌皆是不凡, 尤其那小厮一脸傲慢不似有假,当即出了门对着小郎君行礼道:“不敢不敢!老奴不知竟是世子到访!只是老爷如今不在府上,不晓得世子殿下这是……” “不碍事。”颜元今慢条斯理道:“本世子口渴了, 不过是进去讨口水喝。” 明明正对面便是茶棚,那老妇有些奇怪,却见这世子目光扫过来,身旁的小厮跟着耀武扬威开口道:“怎么,不让进?” “怎么会!世子快快请!”老妇险些咬了舌头,忙陪笑将人迎了进去。 入了府,李秀色四处眺望一番,忍不住道:“倒是气派,这王甫熊便这么有钱?” “瞧着气派,但园内摆设堆杂满目铜臭熏天,假山上都能镶了元宝,金碧辉煌却丝毫不见品味。”乔吟在旁颇有些嫌弃地扫了一眼:“瞧着更像是是个不入流的发达户。” 陈皮道:“娘子所言极是,这王甫熊是个巨贪,方州出来的,要知道方州在过去那可是个穷县,几年前还发了大灾,百姓都快吃不上饭了,偏就他还这般逍遥自在。” 这几人讲话也不小声,全叫一旁跟着的老妇听了去,面色尴尬偏也没话给自家老爷反驳。 说是进来讨口水,入门却是将这府中几乎里里外外走了一遍,府里下人瞧见来人身份也不敢多加阻拦,只可惜查了一圈也未见什么猫腻,李秀色问老妇道:“你家老爷人何处去了?” 老妇摇摇头道:“老爷今晨便匆匆忙忙便走了,也未提及去做什么,奴婢也不知他的行踪。” 乔吟道:“近来府内可曾有过什么异常?譬如可曾见过府中有什么生面孔,男子……或女子?” 老妇似是仔细想了想,再摇头道:“不曾。这府内上下大小事老婆子我都管着,莫说有生人,就是有只生鸟,我也能瞧出来。” 颜元今睨了陈皮一眼,后者立马拍拍手,忽自王府府墙外飞进一道黑影,正是先前那暗卫,怀中还抱着一卷草席,径直在那老妇面前站立,而后将手中草席朝地上一扔,里头的尸首顿时滚落了出来。 老妇一声惊呼,若非道灵好心扶住,险些要吓晕厥过去。 广陵王世子坐在一旁椅上,慢悠悠道:“眼熟吗?” 老妇忍着惧意盯着那尸首面孔瞧了瞧,一边拍着胸脯,一边颤声道:“从未见过!” 陈皮见她反应不似作假,有主子默许,对着暗卫抬了抬下巴,后者当即卷起尸首踏墙离去。 乔吟看了一旁去池边作呕的老妇一眼:“王甫熊小心得紧,看来这府中下人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若是过去曾差人捉了那些女子来,总得有个安置的去处?”她沉吟道:“这府内瞧着确实不像。” 见老妇回来,颜元今忽道:“你家老爷养的那些小妾呢?” 老妇此刻魂没了一半,问什么便答什么:“从前那些乡下的小妾,自然都在乡下各处宅院里。” “方州?” “是。老爷在祖宅附近另置了数所宅子,都是给那些没带来胤都的妾室们住的。” 颜元今“唔”了一声:“据本世子所知,这王员外过去在方州爱养小妾可是人尽皆知,可我怎么看这府上却连个女眷都没有?”他嗤道:“总不能来了胤都后,便金盆洗手了?” 老妇立马道:“老爷是又娶了些,不过不在府里,据说是都养在城中别的宅院内了,老奴从未见过。” 乔吟道:“你是说,王甫熊在胤都城内置办了些宅院,专门用来养那些女眷?” “是。” 李秀色闻言心头却是一凛,买宅子养女眷?怕不是挂羊头买狗肉……打着这名号做其他见不得人的事罢? 她想了想,开口问道:“那些院子在何处?” 老妇面露难色,摇头道:“我们也只知道老爷置办,却从未听他说起在何地。” 颜元今冷呵一声:“瞒得倒死。” 陈皮机灵得紧,没等主子吩咐已大声道:“岂有此理!主子,小的这就去查!” 说完便要一溜烟朝门外走,可没想到却忽被一小娘子拉住了袖子:“等下。”扭过头去,便见李秀色轻皱着眉头,她轻嘶一声:“我好像知道在哪。” 陈皮奇道:“李娘子晓得?在何处?” 李秀色斩钉截铁:“大理寺!” 大理寺? 陈皮正将信将疑,还未问出口,便见自家主子率先站了起来,经过他与李小娘子身边时,陈皮臂间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吃痛时下意识便将被小娘子揪着衣服的胳膊抽了回来。 自家小厮抱着胳膊“嗷嗷”哀嚎,广陵王世子头也未转一下,懒洋洋道:“既都知晓在何处,愣着做什么?走啊。” * 好在广陵王世子今日又是坐了那辆华贵宽敞的马车来,几人便又一同坐进了车内。陈皮驾车朝大理寺而去,李秀色于路上解释:“乔姐姐,你还记得当日我们一行人因僵犬一事前来大理寺探查?” 乔吟点了点头:“自然。那日李妹妹还受了伤,还险些殃及性命,眼下可好些了?” 道灵大惊:“李、李娘子你受伤了?!” 他与她坐在马车内同一边,说着便要凑上前来关心,却被对面一柄今今剑毫不留情地挡了回去。 广陵王世子看也懒得看他一眼,只是黑着一张脸,约莫是想起了那日小娘子的伤势,叫着车厢内的气压都变得有些低起来。 道灵摸了摸胳膊,没再吱声,瞧见李秀色倒是一脸浑不在意,随口答了句“早好了!”,又赶忙道:“就是那日,我们出了大理寺在周遭查探,发现那附近几里处,有数所没人住的私宅。胤都建宅风也多半是建在城里,那般高门大院,为何偏要建在那般偏僻处?” “你是说那些 ……”乔吟这才回想起来,眉头一跳,沉吟道:“的确,当时以为那些宅子取址是因着依山傍水的缘故,如今看来倒是未必,空宅几所,紧闭门户,恐怕是有些怪异了。” “怪不怪异,进去看看便知道了。” 话音方落,马车便已到了大理寺跟前。 照着李小娘子探出头指的方向,陈皮又驾车而去,没过多时,便果真如她所说,远远见着几所宅子,院墙高大,不似普通人家的手笔。 只是还未停下,便忽听陈皮在外大声道:“主子,那宅前有辆马车!” 此时天色已暗,此地又如此偏僻,这个点谁会在此处? 乔吟道:“莫非是王甫熊?” 李秀色闻言一喜,率先便跳下了车,只见不远处那辆车内似是无人,而车前的宅院大门虚掩,人应当是已经进去了。 颜元今也下了车,盯着那辆马车,却忽而轻皱一下眉:“这车有些眼熟。” 眼熟? 李秀色尚在莫名,下一瞬,便见面前那宅院虚掩着的门忽然被人大开,而后便是两道人影。 为首那人生得清风明月好不熟悉,也一眼瞧见了他们,登时“诶?”了一声,欣喜道:“李娘子,昨昨兄?” “……” “顾公子?卫道长?”熟人相见,分外吃惊:“你们怎么在这?” 说话间,又见他们身后再跳出道人影来,此人一条长辫,腰系红鞭,又是标志性的橙衣束身:“还有我呢!” “傅娘子?!” 没想着傅秋红竟然也在此处,多日未见她,李秀色当真是又惊又喜,两人一时忘了正事,叙起旧来。 颜元今轻轻一皱眉,撞撞身旁顾大公子的肩:“她们见过几面?” “一面罢。” “……” 广陵王世子有些气笑,一面罢了,这小娘子与那傅秋红能说的话比同他的都多。 乔吟一下车,便瞧见了卫祁在,这二人是自之前分开后第一次清醒相见,后者静静看着她,半晌方道:“阿吟。” 乔吟未动,她眼睛忽而有些微微地红了,似乎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不在床上躺着。她有些恼怒,又有些庆幸。原是醒了,还能出门,这般好生生站着,那便当真是没事了。 卫祁在换了一身新衣裳,他平日里只穿那身破破烂烂的道士装,如今这一身青边锦袍略显贵气,当是顾大公子的手笔。他虽生得不比颜顾二人白净漂亮,却有自己独一份的气质,眉眼偏深邃,端正稳重中不失英气俊美,从前总穿得过分质朴,如今换了行头,面貌格外彰显出来,倒让乔吟看愣了愣。 只是即便是穿了新衣,却也难掩面上的伤与略显憔悴之色,乔吟远远看着他,并未理会他的轻唤姓名,只道:“伤势未好全便出来,本就生得难看,若是破了相,你以为我还会要你?” 卫祁在笑了笑,道:“好。” 乔吟似见了鬼:“好什么?” “没什么。”这卫道长像是当真有些高兴,看见面前的小娘子气色红润,还如往常一般漂亮,如往常一般说话语气,未见半分伤容,便由衷道:“只是觉得,还能再见到你,这便很好了。” 乔吟一噎,似是未想到他会忽然这般说,脸上悄然染上了一抹嫣红。 傅秋红远远瞧着,胳膊搭上李秀色的肩,啧啧摇头:“合着是来看他俩谈情说爱来了。” 李秀色感概地收回小情侣身上的目光,扭头道:“你们还未回答我呢,”她扭头望了望身后的宅院:“你们怎么会在此处?” “是这样的。”顾隽如实道:“卫兄午时便已醒了,醒来后得知道灵道长被你与乔娘子唤走,又问我昨夜他昏后发生了何事,我将暗卫捉人一事等等如数告知后,他便执意说自己已无大碍,一心想要出门。” “你们也知道卫兄脾性,我虽担忧他伤势,可却委实拗他不过,只好跟着一并来了。起先是去广陵王府询问你们去向,可府内下人不知。本想既然如此便算了,可卫兄却道他领师命下山,做事刻不容缓,要干脆与你们分头去查。” “卫兄道,若是胤都有人要再抓至阴女子,必要安置于不为人知之处,而从之前所抓女子数量匪浅来看,那地方定也不会小。而既然要以女子血滋养僵身,许还能一并寻着炼僵之地,更没准同在一处。”顾隽道:“卫兄与我同时想起一个地方似乎颇有些怪异,便一道来了。” 李秀色听了个明白,点了下头,转而又奇道:“那傅娘子你又为何会在此处?” 没等傅秋红说话,顾隽率先歉道:“呀,委实不好意思,方才将傅娘子忘了。” 傅秋红白了他一眼,对李秀色解释:“我与他们一道来的。本是上他们府上探病去了。” “探病?” 傅秋红点头:“听我爹说顾家早上请了太医入府,顾太师又看着无恙,那我猜应当便是这小子出了事,毕竟他本就一贯弱不经风的。”说着一言难尽地将顾大公子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再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最后一言难尽地收回目光继续道:“想说好歹朋友一场,要是他生了什么大病快死了我也多少看上一眼,便行行好去了,说到这,顾阿绣,我也算关心你罢,你不得谢谢我?” “……”顾大公子乖巧的道:“多谢傅娘子。” 傅秋红这才满意,转回头来继续道:“谁知道不是他病了,是那卫道士受伤,恰好去了又正好撞见卫道士要出门,我本就无聊,便来凑个热闹。”说着,她又啧了一声:“方才我们将这几处院子都查过了,属实都是空宅,内里建设构造是瞧着有些离奇,只是里头莫说有人或僵,确实就连只鸟都未见。” 道灵急道:“那、那岂不是找、找错地方了?” 傅秋红摇了摇头,刚要继续说,却听卫祁在道:“非也。师兄,你进去一探并知。” 道灵闻言,忙和李秀色一并推门入院,院子构造一眼望去与寻常家宅无甚区别,唯一不同的是看起来像是久无人至,院中草都杂乱无章。朝里走去,穿过大堂,便至后院,此处四周方向都是宅屋,比寻常家宅屋子数量显得更要多更小些,极为密集。而这些宅屋屋檐极长,四边围起时几乎遮挡了半边天空,让这处院子显得暗气沉沉,叫人略感不适。 李秀色忍不住皱了下眉:“什么味儿?臭臭的。” 道灵却是忽而愣在原地,而后脸色大变:“是僵……是僵的气味!” 他说着便朝里走,越往里走眉头越皱:“此地居、居然有这么浓烈的残留僵气?” 行至一旁的一处屋前,他见屋门没关,便抬手推开,而后神色陡然变得严峻:“除、除了僵气……好像还、还有……” 李秀色道:“什么?” 未等道灵回答,便听卫祁在于后声响:“血腥之气。” “诸位。”他抬起头,低声道:“你们看这宅院布局,四边围绕黑屋严丝合缝,头顶却非苍穹,而是窄空。多么迷惑巧妙,一座普通的宅院罢了,在外无人生疑,可当亲入其中,此般构造,像不像……牢笼?” * 几处宅院都是一般布局,一一下了定论后,众人终于断定,此处应当原本就是关押至阴女子及炼僵所在。 陈皮道:“待我主子回去查查,便能晓得这宅子是不是那王甫熊的!王甫熊乃是谢家远房表亲,虽不知多远,但若是,那谢家定脱不了干系!” “只可惜还是晚来了一步。”卫祁在低声道:“他们应当迁了地方,此处已然废了。”他说着,叹了口气:“……此地暴露,更像是有意为之。” 道灵讶道:“有意?” 卫祁在道:“那幕后之人行事极其隐蔽,也擅用障眼法,若他不想留下蛛丝马迹,譬如其中僵气与那血腥气味,定能消除得干干净净,不露一丝痕迹。可他偏偏不管不顾,任我们寻得答案。这说明什么?” 道灵茫然道:“说、说明什么?” “说明他根本不怕。”乔吟接话道:“说明他有信心不被我们寻到下一个地址。此人性情定是心高气傲,万般自信,甚至颇有些恶劣,换句话说,他根本就是在故意惹恼我们,给我们留下挑衅,在暗地看着我们无计可施。” 卫祁在点了下头:“还有一点。” 他声音变得沉重:“此人不怕于当下留下线索,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的时机大抵已经几乎成熟,不再需要躲躲藏藏。即便是可能被我们追踪到,但早在那之前,他最后的目标……兴许已然成功了。” “虽不知这幕后之人意欲何为,但若叫他炼成了群尸,这胤都城中……只怕凶多吉少。” 此言一出,众人的气氛顿时也变得压抑起来。 傅秋红最先甩手气道:“怎么这般麻烦,那我们岂不是得赶在他成功行事之前,先将他一网打尽?这片宅子废了,总有下一个宅子吧,满胤都我都将他翻个底朝天,便不信寻不得那帮腌臜东西!” 又道:“不是说他们现在突然又开始寻那些至阴相属的娘子了?会不会便是临门一脚,没有那一个娘子,便无法成事?”她越说越亢奋:“去查过没有,除了吴荑儿,城里还有几个?” 陈皮道:“之前在顺天府查过,这城中余下的娘子里……”他低着头,不敢在主子眼皮底下多说其他的话,想了想,违心道:“应当是没了罢?” “没有好!我看他们一个也寻不着要如何!” 卫祁在道:“就之前的情况看,此人应当已炼出了不止一具尸。即便如今仍缺少至阴女子之血继续炼尸,也不妨碍他已成之事。多让他躲藏一日,这胤都城内的危险便多一分。” 傅秋红闻言,又狠狠啐上一口:“可惜我不是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不然姑奶奶我非得将那狗东西钓出来,好生搞他个瓮中捉鳖,把他一窝端了!” 卫祁在闻言皱了皱眉,傅娘子此话倒是另辟蹊径,仔细想想确然是个不错的点子,盲目寻找,不如引君入瓮。只可惜如她所言,她也并非是至阴相属…… 还在思忖,一旁的一个小娘子默默挠了挠头,而后忽听她略有些犹豫地道:“我是。” 卫祁在一愣,众人也皆是一愣,唯独陈皮则是吓了一跳,这小娘子怎么还自己往外蹦了! 没等他说话,却忽见自己主子——许久未作声的广陵王世子骤然黑了脸,没有半分犹豫地开口:“不行。” 第186章 赴宴 傅小娘子没听出广陵王世子语气不对, 只大惊道:“李妹妹,你竟是至阴生辰?” 见李秀色点头,又欣喜道:“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那法子不错?” 李秀色神色恳切道:“他们若查女子生辰, 定能查到我头上。若需施计引之上钩, 我来可行吗?” “当然!”傅秋红摩拳擦掌:“要我说, 与其无头苍蝇去寻,还不如当真听我的,先下手为强,造饵诱敌。之前在吴府抓着的那人既然宁死也不泄露任何讯息,那这回我们便来一出假意被抓, 实则黄雀在后,而后一路追踪, 寻得老巢, 再一网打尽……” 卫祁在沉默一瞬, 摇头道:“可行。但思来想去还是过于危险, 阴山观处事,怎能让无辜之人以身涉险。我定全力追查,李娘子放心,如今知晓你身份特殊,小道也定会尽全力保护于你,不受奸人迫害。” 傅秋红心思直爽,闻言也才反应过来方才的提议是将李妹妹置于了险地,忙跟着点头:“对对对, 我瞎说的, 还是算了算了。” 李秀色却忽然道:“其实我可以……” 话未说完,手腕却被人一把抓了住,扭头去看, 却是颜元今,他低头冷笑,没让她继续说下去:“你可以什么? ” 李秀色想去挣脱他手,却不想对方握得更紧,在场众人都看出了不对劲,李秀色心中不爽,这骚包这么用力,还不如干脆拧断算了,便梗着脖子道:“我可以涉险。” 广陵王世子直接气笑,这小娘子当真是什么都敢说。 他毫不留情地嗤道:“你拿什么涉险?拿你这柄破剑,还是拿你那三脚猫的功夫?” “我——” 李秀色气极,早知道这厮是个臭脾气,只是这回说她还不够,连自己亲手做的小剑都能贬得一文不值了?她可是拿它当宝贝呢! 颜元今又道:“你知道背后都是什么人,炼出了什么样的尸?若真出了事,指望谁救你?单凭这两个破道士?还是傅家的那个破鞭?” 不愧是广陵王世子,短短几句话几乎把在场一圈人都骂了个遍。 傅秋红哇哇大叫着便要上前:“什么叫破鞭?!” 顾隽忙拉住她:“息怒息怒……” 颜元今却只是冷笑一声,将手一放,目光落在小娘子腕处白皙中微微的红痕一瞬,先行离去了。 “主子!等等我!”陈皮见状,只得匆忙跟众人作别,而后快步追了上去。 余下几人倒也习惯了这世子的古怪脾气与喜怒无常,尤其乔吟,绕到了李秀色身侧,她一双狐狸眼似是将什么都看透,啧啧叹道:“这厮是不是心悦你啊?不过我还是头一回见着这般关心小娘子的,明明是好心,非得如此言语刻薄难听,就这样还妄图讨你欢心?” “……”李秀色胆战心惊地看了乔吟一样。不是,这女主角是怎么看出来的? 乔吟却是对着她眨了眨眼:“李妹妹,虽说他脾气不好,不过所言极是,小道长虽说护着你,但若你先置身险地,也难保一二。”说着,颇为嫌弃地看了眼卫祁在:“况且他本事也就那般,你也莫要过分信任他。” 李秀色心中欲哭无泪。 是了,道理她也懂,谁又想没事去犯傻冒险?还不是因着一些缘由推波助澜。 再低头看看自己手腕,都抓红了……那骚包力气当真是不小,就是实在可恶,她不过随口说说,他至于发那么大脾气? 李秀色又气又觉得没劲,心中叹了口气,低声道: “出来。” 脑海嗡嗡作响,耳边下一顺便响起了一道欢欣雀跃的声响:“宿主!有何吩咐?” “我还差多少功德分?”她有些遗憾:“倘若这次成了,是不是就满了?” 系统却只贱兮兮道:“宿主,无可奉告。且据眼下情形看,此次功德积攒终将失败,静候下次,再见!” “……” 说完再见,无论李秀色怎么召唤,脑中却都再也没声了。 揭露原主的至阴生辰,便是这狗东西给的建议。 李秀色不算胆大,也自然不会傻到真去以身犯险,更何况她是身穿,本便不是什么至阴的生辰。但就在那个当口,这失踪许久的系统却忽然跳了出来,说道:“宿主可以原主身份协助主角团抓住幕后BOSS,以积攒功德!功德一旦积满,便即刻下发重要道具!” 李秀色听着那熟悉的声响便是脑子一痛,来不及去问它为何偏偏这会儿冒了出来,只追问道:“那道具究竟是什么?” 她机灵迂回:“不如先叫我看看有没有用,毕竟我都快回家了,若又是什么乌七八糟的玩意,那我何苦还要积那劳什子功德,我这功德不积了,东西不要了不成吗?” 脑内声音答得飞快:“道具根据宿主心中所想生成。若无道具,以近日所见,宿主定当后悔莫及。” “……” 到底是何物! 又听这狗系统继续道:“请问宿主,现在就要自动放弃道具吗?”说完竟还开始自问自答:“收到!过往功德分自动清零——” 李秀色:? “等等!”李秀色忙道:“我没说不要!” 她迅速在脑内理了一通,她心中所想会是什么?几乎是一瞬间,脑海里便不由得现出了一道不可一世的人影。 李秀色倏然一怔,那一刻忽然对那狗系统所言有些心动。 她早便知道故事去向,早知道自己终究要回家——如今最最所想,不过是离开之前,能看到大家都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罢了。 * 虽然拒绝了李秀色当日的提议,但是对于卫祁在而言,前者其实的确不失为一个好的法子。只因接连两日,他与道灵二人几乎将全城都翻了个遍,也未寻得半分蛛丝马迹。 更有消息传来,王甫熊失踪了,不知是躲了起来,还是出了什么事。他与那变空了的宅子一般,一切秘密都随之消失殆尽,唯一的线索便是此人还与谢家有一层干系在。 可卫祁在与谢府并无交情,能打交道的便只有乔吟与颜元今。 此二人都在之前收到过谢家小姐的请帖,府宴的时日也到了。 乔吟梳妆要去赴宴,她本不喜这种场合,但今日只欲同谢芊叙上一旧,没准能套出什么话来。 她生得极美,不施粉黛便已惊为天人,只在眉上简单扫了两笔,李秀色便看得有些痴了,瞧见她模样,乔娘子还有些发笑:“怎么,看我看呆了?” 见李秀色嘿嘿笑,乔吟起了调侃的心思,凑身上前道:“那谢芊模样可比我差不了多少。” “我晓得。”李秀色点头道:“谢寅便生得好看,她妹妹自然也不会差。” 乔吟打量了下她神色,忽道:“他二人可并非一母同胞的兄妹。” 李秀色一愣:“不是一个母亲?” 乔吟点了下头:“谢国公夫人早在谢小公爷幼时便去了,这个妹妹乃是之后二房所出。” 她说着,又将话题转了回来,故意道:“说起来,晓得广陵王世子会去,谢府今日应当有不少小娘子会去。” “……”李秀色“哦”了一声。 提到广陵王世子几个字她便又些来气,自从那日那骚包发了脾气,这几日她也没再见过他。 乔吟这话又让她心间莫名烦躁,想了想,便又有些心中不快地补充了一句:“不干我事。” 乔吟听她语气,忽而笑眯眯道:“我听陈皮说,你拒了他主子心意,还奇怪着呢,明明从前见你那般追赶着颜元今那厮,怎么回了胤都便变卦了?今日瞧你明明还会吃味,你到底是喜欢他的,缘何要拒他于千里之外?” “……”李秀色唇角一抽。 这陈皮生得是个像模像样的小白脸,怎的嘴就这般大。 她坐起身子道:“我不喜欢他。” 乔吟笑了:“是吗?” 乔娘子打趣完也不再多嘴,她晓得李秀色性子素来直率可爱,偏偏对情爱之事扭捏不肯承认定当是另有缘由,个中牵扯,只能她自己想明白。 乔吟去了谢府后,李秀色便一个人在屋内对着门外发呆。饶是小蚕在她身旁走了三圈,自家小姐也没偏一下头,活像入定着魔了一般。小蚕有些担忧,不晓得小姐这是怎么了,正要询问,没曾想面前的小娘子却抬起了头: “小蚕。”她忽然叹了口气:“家中有酒吗?” * 谢府设宴,请的人并不多,此次乃谢芊及笄宴,帖子都由她亲自相送,头一份便送往了广陵王府。谢小娘子被拒绝惯了,起初也生起过要不要送去的心思,那日自家兄长却亲自替她包了请帖,而后忽然道:“送去罢,他应当会来。” 谢小娘子不知兄长何出此言,也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可谁知当日自家婢女便欢天喜地回来禀告说是世子收了。谢小娘子又惊又喜,忙将消息告知了兄长,后者闻言稍一愣神,而后微微笑笑,一言未发。 陈皮驾着马车,远远便瞧见了立于府门口处那位温润如玉笑脸迎人的谢小公爷,小声对车内道:“主子,到了。” 颜元今方下了车,谢寅便已至了面前:“多谢世子,给舍妹一丝薄面。” 颜元今淡淡看他一眼,广陵王世子素来不懂迂回,慢条斯理道:“我没给她面子,给的是你的面子。” 谢寅笑了一笑:“一样。” 颜元今也笑了:“你知我今日为何来?” 谢寅滴水不漏:“参加舍妹的及笄之礼。” 颜元今嗤一声,没说话了。 他扫了下门外,忽道:“谢国公不在?” “家父忘却红尘,整日一心烧香礼佛,早就不过问京中诸事,算得上半个出家人,府上一应事宜都由在下打理,此宴也不例外。若有照顾不周,还望世子海涵。” 广陵王世子“唔”了一声,抬眼望了下府门,忽然道:“过去未曾来过,不介意本世子好好参观一下?” 他将“好好参观”四字咬得极重,谢寅面色不变,微笑道:“自然。谢某还要在府外招客,世子自便。” 言毕便抬手唤了下人,颜元今一摆手,似笑非笑:“不必了,本世子不喜人跟着。” 相比于另一位国公爷乔国公的府邸,谢家委实简朴得多,府内一眼望去平平无奇,倒是这个及笄宴办得很是隆重,单是往堂上送菜上酒的下人便排了一长队。 广陵王世子给自家小厮一示意,后者随手便拦停了一个下人,指着她手中托着的盘子上精致的小壶问道:“这是什么?” “无香茶。” 好怪的名字,但总归是茶。 陈皮直接夺了过来,给自家口渴了的主子斟满了一杯,闻之果真无色无味,也不知口感如何,转头便递上颜元今面前,殷勤道:“主子,看起来是好茶,尝尝!” 第187章 谢府 谢国公府门庭若市, 人来人往。 乔娘子与广陵王世子之至更是惹了一众世家娘子对于那谢家小娘子的艳羡,乔吟百无聊赖坐于桌边,眼瞅着谢芊位于众星捧月之处, 一干人等叽叽喳喳。待她们人都散了, 才逮到与之单独交谈的机会。 谢芊着一身亮粉色孺裙, 因还未加簪,身后发丝如瀑未戴半分装饰,却也是娇俏甜美。乔吟夸赞了几句,方才不经意地将话题引至了旁处:“今日是令堂为谢妹妹加簪?” “是兄长。”谢芊本于一旁的画缸中翻找着过往的画轴,闻言忽然将头一抬, 眼眶红得似兔子,裹满了泪砸下来:“你也晓得, 父亲从不管我, 母亲也早去了, 我这些年只剩下兄长。” 乔吟直接吓了一跳, 幼时便早知这个谢芊爱哭,堪称眨眼落泪,但多时不见怎么愈发严重了?她忙道:“对不住。” “无妨。”谢芊嘤嘤哭了两声,却又倏然将哭声一收,随手像是无事发生地甩一下手:“我虽只有兄长,但他最是疼我,我二人也算是相依为命,总归比旁人幸福得多了, 不是吗?” “……”瞧她变脸极快, 乔吟由衷道:“是,谢小公爷是位好兄长。” 说着,忽又故意试探:“听闻再过段时日便是小公爷母亲的忌期了?” “谁?”谢芊再度抬头:“那是我娘亲的忌日, 并非是兄长母亲的。” 乔吟自然知晓,谢芊母亲是为侧室,与谢寅其母并非一人,谢国公夫人死于上元节,此件事胤都早有传闻。她眼下说,不过是找个由子深入话题,便歉道:“是我记错了,只怪前阵子在外头听到太多嘴碎之人捏造国公夫人荒唐传言,脑子里便总想着她了。” 谢小娘子闻言便抱了卷画轴坐过来:“什么传言?” 乔吟倒也不扭捏,迅速将从陈皮嘴里听来的闲言碎语复述一遍,她晓得谢芊心思单纯,定是不会多想,果然见这小娘子登时气得双脸通红:“岂有此理!还有人这般编排萧氏?” “编排?” “自然!”谢芊道:“旁人不晓得,我可晓得,母亲生前虽不喜萧氏,但我可不讨厌她,她毕竟是兄长亲母,人也是不错的。那萧氏哪有什么旧识相好,简直荒谬,她一心相夫教子,对父亲是爱重的,反倒是……”谢小娘子说着忽然一顿,似乎意识到有些失言,便转了话头道:“总之,分明是旁人单方面纠缠于她罢!单是我母亲生前跟我说的,说见过几次有人朝府中给萧大娘子送信,甚至擅闯,萧氏信从不收,人也从不见,根本不堪其扰呢!” 乔吟道:“谁人这般大胆,还敢纠缠于国公夫人,擅闯国公府?” “不晓得。”谢芊道:“母亲还说,那时父亲气极,即便派了人去抓,也未曾逮着半个影子。” 乔吟闻言微微皱眉,都中高门大户素来养有亲卫,多是身手不凡之人,更枉论谢国公府。国公府都抓不着人,说明此人功夫定当不在那些高手之下,甚至深藏不露。 不过这些说到底都是谢家私事,更何况还是一个已故内宅之人的私事,即便是谢国公有意将发妻过往与死因于外界隐瞒也无可厚非,不过是不想落人口舌为人相谈罢了。也不知颜元今那厮为何这般感兴趣,非要托陈皮来消息,专门叫她从谢芊这里套话。 尚在思索着,忽见面前桌上摊开一卷长长的画轴,画上是莺燕双飞,见过了这谢小娘子画些猛兽,还头一回见她画这般柔和暧昧景象。 谢小娘子的双眼期待:“你说我将它送给世子可好?他可会喜欢?” 乔吟呛了一口。 她细细打量一番,诚实道:“绝对不会。” “……”谢芊神色一黯,嘴角还在向上微笑,却已是目光盈盈,二度开花,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了下来。 “……并非我有意寻妹妹不开心,但那广陵王世子,我劝妹妹还是莫要太上心。”乔吟虽也是女子,却也最怕小娘子这般哭法,忙真心实意地劝解道:“你可知他有心上人?” 却见谢芊一下收了泪,点了下头:“可是那位李家娘子?” 乔吟讶道:“你知道?” “听兄长提起过。”谢芊眼又红了,‘啪嗒’砸下一滴:“兄长派人给她送养珍丸,叫我撞见了。从前可从未见兄长关照过谁家的娘子,我便起了好奇心,晓得了是李家那个三娘子。我再三追问,问他是否同这小娘子好上了,他却正色劝我莫要胡言毁旁人清白,说那小娘子是广陵王世子欢喜的。从前我便晓得我没去的春宴上,世子好像同一个小娘子坐在了一处,我以为那小娘子同我一般是自己凑上去的,原来倒是世子自己瞧上的。” 说着干脆“呜呜”起来。 乔吟忍不住拿帕子给她擦眼:“那你知晓得这般清楚,为何还想着那世子?” “兄长说的。”谢芊抱着帕子抽泣:“说世子确然是中意那小娘子,但那小娘子对他却不像有意。我还跑去外头求证了呢,外头都这么说,说世子瞧上的小娘子前阵子还同旁人相看过,早早便把世子给拒了。我琢磨着她又不欢喜他,那我倒是可以趁机努力努力。” “……”乔吟一时哑然,简直哭笑不得。颜元今晓得小娘子没看上他的事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吗?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宽慰,只得委婉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李娘子上回中了那行血散,还是令兄拿出解药救了她的命呢。” 谢芊果然止住眼泪:“行血散?” 瞧她模样似有些思索,乔吟眉头一挑,顺势追问:“怎么?” 谢芊回想道:“耳熟……萧氏也中过。” 乔吟忙道:“国公夫人身份尊贵,足不出户的内宅娘子,怎会中此类罕见凶险的苗疆之毒?”又故意道:“莫非国公夫人是因此亡故?” “她并非是因为这个死的。”谢芊摇了摇头,她对乔吟素来没什么戒心,便直接聊起道:“萧氏是在宫里中的毒,据说当时有外邦苗疆使者来都,萧氏因着是一众官眷中唯一祖上有外邦血统的,会外邦语,便入了宫。后来便不知怎么种了此毒……萧氏中毒后却并未声张,只自己回了府,此事只有我们府内人自己知晓,连下人都严厉闭言。” “自己回了府?” “是。”谢芊道:“然后当夜便有人将解药送来了。” “谁?” 谢芊似乎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好隐瞒的,便道:“广陵王妃。” 乔吟倏然一怔。 * 陈皮陪着主子在诺大的国公府毫不客气地逛了个遍,一路上主子并未多言,只是在喝了几口那个“无香茶”后,不止一次顿足:“你可觉得天变热了?” 今日是阴天,面前刮过一阵冷风,陈皮将脖子往领口内缩了缩,瞧着主子不似玩笑,点头道:“小的早便这么觉得了。” 广陵王世子这才向前走,一路上对整个谢府挑三拣四,嗤之以鼻,直至行至一处院落前,见两旁站着两个毕恭毕敬的下人,这才来了兴致,抬脚便要朝里走。 下人瞧见来人,自是有些为难,互相看了看,还是低着头,稳稳地站在圆石门外,寸步未挪。 陈皮当即“呔”一声:“作甚?我家主子你也敢拦?” 下人支支吾吾不敢说话,身后却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声音倒是一贯温和:“那是家母的旧院。” 颜元今转过头来,眉毛稍稍一抬,琥珀色眼底掺了几分玩味:“不让进?” “不让进。” 难得见这谢小公爷说话这般直白干脆,拒绝得没有半分退让,广陵王世子倏然笑了,点了下头道:“那便不进。” “多谢世子体谅。”谢寅目光垂下,声音听不出波澜:“家母故去多年,她素来喜静,此乃她生前所居之处,从不许外人打扰,尤其……”言语倏然一顿。 “尤其?” 谢寅停了片刻,而后笑笑:“尤其世子这般身份尊贵者,还是莫要沾染此地亡灵之气的好。前堂宾客皆至,笄礼将行,还望世子与我同去。” 颜元今却是脚步未动,静静盯着他:“听说你家有位远亲姓王?” “是。” “你们来往如何?” “不熟。” 广陵王世子挑起一个笑:“你家只一个远亲姓王?你如何晓得我问的是哪一个?” “王甫熊。”谢寅回望他:“世子不是去过他家宅子了吗?自然不会说的是旁人。” 饶是陈皮都在旁边暗暗惊叹,这谢小公爷好生冷静。不对,不应该是冷静,他怎的一副问什么答什么,恨不得全盘托出的模样?莫不是掐准了他家主子捏不到准确把柄? 颜元今像是觉得有趣,狭长凤眼中似笑非笑:“你倒是关心本世子行踪。” “舍妹一心为世子,做兄长的,自然要多加帮衬。” 颜元今笑了,讥诮道:“如今当朝的几位大官新秀,多少都是近两次的进士出身,谢小公爷与你那远亲不熟,可同他们相熟?” “确然相识。” “他们都出自英华书院。” 谢寅点头:“英华书院数年基底,教书育人,培育良才。” “听说书院的院长与贵府也是相熟?” 谢寅笑了笑:“院长过去曾于府上的私塾教授课,说起来,是谢某的老师。” “既是相熟,为何隐姓埋名开设书院,有谢家这一干系,岂不更好打出名号?” “老师性子低调,想以自身才学创习,而并非仗着先前过往沽名钓誉。” 颜元今忽然道:“说是不想依仗,但其实谢府一直与英华书院暗中密切往来。” 此言一出,饶是陈皮都是一愣,主子这也太直白了! 谢小公爷更是直白:“是。” “谁?” “我。” 颜元今笑了。 他点点头:“为何?” 谢寅温和道:“谢某与谁往来,也需告知世子缘由吗?” 颜元今笑了:“这倒是不必。” 谢寅也对他微微一笑,正要说什么,却见广陵王世子忽然开口:“那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谢小公爷的笑容倏然僵在了面上。他几番轮回堪称滴水不漏,此刻却忽然露出了一些破绽,即便颜元今不知道为何偏偏破绽在这里。 许久,才听谢寅道:“世子有些冒犯了。这句话——” 只听他顿了顿道:“我不问世子,世子也没必要问我。” 他的声音有几分低,甚至有几分愠怒在,从未见过谢寅这个语气,但颜元今却好像听到了世间最大的笑话,眼神也变得逐渐冰冷起来。 问他?问他什么? 便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了小娘子的呼声:“兄长!兄长!” 陈皮望过去,见谢芊提裙跑了过来,模样甜美,甚是养眼,身后还跟了个更为养眼的乔娘子,对与他对了个眼神。 谢芊本是一溜烟跑着,瞧见颜元今也在,登时停下换了一步一行,袅袅婷婷的姿态,直至行至兄长与心上人面前,她甫一瞧见颜元今心便好似快要跳出来,低下头含羞带怯地微微行了个标准的女子礼:“世子好——” 话没说完,广陵王世子便敷衍地点了下头,而后径直无视地自她身侧走了过去。 “……” 乔吟叹为观止,心说这厮好生傲慢,又一想此人一向如此,扭头时果然见谢芊眨了眨眼,眼泪这回势如洪水涌了出来。 忙宽慰道:“莫要难过了,谢妹妹,趁早迷途知返也是好事。世子这般……你总该是已然心死了?” 谢芊收住了泪,摇头:“那倒没有。” 乔吟:? “你不知道。”小娘子脸又红起来:“我就是喜欢他这个高高在上的样子……” 乔吟一阵恶寒,只觉怪不得她专凶禽猛兽,原是一贯口味颇重。尴尬地看了眼谢寅,却见后者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并无多言。 * 笄礼宴席暗时举行,堂上院中皆坐满了人。 乔吟在席面开启前专程寻陈皮,将今日所探如数告知,后者大惊,又一五一十转告了自家主子。 颜元今自成一席,手沏清茶,面不改色地听着,末了,动作却倏然微微一僵。 陈皮忙道:“主子是觉得此事与王妃有关,定有蹊跷?” 手上杯子放下,广陵王世子盯着自己指尖:“你当真觉得天热了?” 没想到主子会突然问这个,陈皮这回不敢扯谎,刚想摇头,却忽然瞧见了什么,诧异道:“呀!主子,你脸怎的红了?” 世子殿下向来不会脸红,这小厮实在想不出缘由,骂道:“莫不是这饭菜不合您胃口,给您气的?” “……”广陵王世子眼下确实是气着了,却是摸摸自己的脸,再盯着桌上的五香茶,像是有些气笑了。 陈皮急得要喊人问罪,扭过头去,再扭回来。 桌边诺大一个广陵王世子,不见了。 第188章 醉酒(1) 李秀色酒力算不得上佳, 但许是小蚕抱来的坛子酒不大醇厚,小娘子桌边空了两坛,双眼都仍是晶亮, 除了面颊上爬了些微醺的红, 意识也尚且清醒, 没有半分要醉的意思。 怀中捧着第三坛,正朝着面前的小碟中稀稀拉拉地倒着酒,看那水花在碟面砸出忽大忽小的水花,桌面上忽然“啪”的一声,一枚崭新的铜钱直直地砸上碟中, 水花瞬间溅去几滴在小娘子的鼻前。 她吓了一跳,下巴顿时磕在桌面上, 瞪圆了眼睛盯着那铜钱瞧了半天, 而后捂着下巴抬起头来, 朝她这小院的墙上看去。 为什么总有人只喜欢在上面待着? 他什么时候来的? 小蚕正在一旁角落守着早熄灭了的炉火, 闷头打着盹,这小婢女素来有个习性,那便是但凡睡着,雷打了也惊不醒。 李秀色朝小蚕看了一眼,又再度抬头,皱起了眉,没有说话,眼神却是在说, 世子有何贵干? 墙上那人今日穿了一身玄色镶边绣金瑞兽安稳纹绸袍, 腰间的相配的小瑞兽坠子于半空轻轻摇晃。午后的阳光分毫不差地打在他周遭,让李秀色望去觉得有些刺目,叫忍不住微微眯起了眼。 瞧不清坐在上头的小郎君骚包的眉眼, 只能看见他一手搭在膝盖上,托着下巴朝下看。 李秀色被看得莫名其妙,见他不动,干脆出声音:“世子这是擅闯民宅。” 不知是不是酒劲上来,她有些稍稍的昏沉,这点昏沉在她独自一人时不甚明显,此刻却不合时宜地格外突出,叫她有些怀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这厮不是去谢小娘子府上的及笄礼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墙上的小郎君这才动了动,他轻功极好,李秀色只是眨眼之间,不知何时此人已经坐上了对面,轻轻一勾手,面前晃着铜钱的碟子也已经到了他的面前。 他歪着头,说道:“你在喝什么?” “酒。”李秀色想去夺碟子,奈何对方仅用两根手指捏着,她整只手都抽不过来,只得放弃,牢牢抱住怀中的坛子,颇有些警惕的意味:“世子闻不出来吗?” 广陵王世子抬起头来:“你喝酒做什么?” 李秀色眉头蹙起,不耐烦道:“我乐意。” 小郎君愣了下,旋即似是觉得好笑:“你这么跟我说话?” 不然呢? 小娘子到底惜命,坛子一刻没松,毕恭毕敬地趴了下脑袋:“说错了,世子权当没听见吧。” 而后又抬起头来,问道:“世子此刻不应当是在谢府?为何来我这儿?” 广陵王世子道:“我乐意。” “……” 李秀色没话说了,她碟子被这厮抢走,眼下桌面上没有其他,她想了想,直接捧起酒坛,仰脖子便要朝嘴里倒,又是眨眼的功夫,手上便空了酒坛子不知何时也停在了广陵王世子的手边。 她有些不高兴,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请自来,不说缘由,打断了她一个人的快活不说,连小蚕给她备的好东西他也要夺? 抬眼要瞪他,目光停在他面上,到嘴边的话又因愣神而瞬间忘了。 从前她便一向晓得颜元今好看,是天上地下最得天独厚的骚包花孔雀,眉眼出落得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俊俏,睫毛如鸦羽黑长,一双狭长丹凤眼收得恰到好处,嵌了不常见的琥珀眸色,为他在本就臭名昭著的烂脾气上又添了一笔看人时目光总是浅淡与傲慢,然而即是如此,他也是顶顶漂亮的。 毋庸置疑的美人坯子,不过李秀色鲜少会看愣,此刻不经意间却是看得有些呆了。因她盯着漂亮骚包的脸,发现面上洇着淡淡的红,他肤色素来偏白,这抹红便显得极为明显,一直蔓延至眼底。 他的眼角也是微红,连带着原是琥珀的眸底也漾着几分危险的红晕。 不对。 李秀色反应过来,他眼睛为什么会红了?莫非是流血了?不过这也不关她的事,瞧他模样好着呢,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对面那人忽而开口:“就这么好喝?” 问的是酒。李秀色点头:“是的。”想了想,说道:“世子可以还给我了?你又不能饮酒。” 她穿来书中后其实鲜少喝酒,但她确实觉得这东西味道不错,偶尔小酌一回,放空脑子,别提有多惬意。如今被个不会喝酒的人在自家地盘上抢了,怎么都有些不爽。 广陵王世子“哼”了一声,目光落至她脚边的两个空坛上,皱眉:“你喝了多少?” 李秀色抬手竖起两个手指头,神色略微有些自豪:“小意思。” 颜元今说道:“你喝醉了。” 李秀色道:“我没醉。” 颜元今点了下头,想了想:“那是我喝醉了。” 李秀色先是一怔,眉头忽然一跳。难道这厮脸红眼红是因为…… 她有些难以置信道:“世子喝酒了?” “嗯。” “不对啊,”李秀色起身,凑上桌子对面,使劲嗅了嗅,自顾自说道:“怎么没闻到酒气?” 小娘子的粉紫色流苏伴着浓郁的酒气和隐隐约约的皂甜香飘至他近在咫尺的眼前,广陵王世子抬头看她:“有点近了。” “哦!不好意思。”李秀色忙‘唰’一下坐了回去。 “陈皮给我的,叫做无香茶,无色无味,但却是酒,不过初时并无酒劲,应当会慢慢上来。” 李秀色讶道:“世子喝了多少?” 颜元今倒是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差不多半坛吧。” 半坛?那也不多。李秀正琢磨着,瞧见他愈发明显的面色,吃惊道:“世子,你脸好像变得更红了。” 颜元今倒是从容,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嗯”了一声:“回去罚陈皮三个月俸禄,什么东西都敢给他主子喝。” 李秀色在心中为打工小厮陈皮默哀三秒。 说起来,上一回这骚包喝醉了在济世观里倒头就睡,醒来还给她耳钉拔了,小娘子心里还记着这事的仇呢,此刻知道他多少喝了点,便有些坐立难安起来。 她想了想道:“谢小娘子笄礼结束了?” “没有。” “那世子来这做什么?” “我说了,本世子乐意。”颜元今说完,忽然又道:“你应当知道,乔吟今日也去了,她并非是为了什么笄礼,本世子自是一样。” “我知道。” 颜元今凝望着她:“那你为什么还会生气?” 李秀色“你哪只眼睛看见”都快到了嗓子眼,硬生生憋了下去,说道:“世子说什么,我何时生气了?我为何会生气?” “陈皮说的。”广陵王世子毫无负担地将责任推卸给自家小厮:“请帖虽是我要收,但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为了找个借口去谢寅府上办事。是他说要故意气你,若你气着了,”他说着话,忽然顿了顿,又托起腮来,望向小娘子的目光因眼底渐渐漫上的晕红好似蒙了一层细腻的雾:“便是吃了本世子的醋。” 这人应当是醉了,但李秀色分不清这话到底是不是他因醉了才说的,毕竟此骚包本人没醉时候的自信程度也一贯如此令人叹为观止。 她说道:“谁说我生气了?” 又道:“生气的不应当是世子吗?” 颜元今盯着她,这小娘子说的是那日她提出以身为饵后他发的火。他脑子已经变得比之前有些沉了,没有去计较她为何会将这两件毫不相关的事联系在一起,一双眼就这么一动不动看她半晌,忽而收了手,点点头道:“我确然是生气了。” 他像是有些不高兴起来,说话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不常见的钝感:“所以本世子不是来了吗?” 李秀色睁大眼,也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莫名其妙:“世子就因为这个而来?” 颜元今未置可否,自顾自说起:“我那日,确实不该凶你。”目光朝她腰间的‘色色剑’看去:“不该说你的功夫是三脚猫,也不该说它是破剑,虽比今今剑还是差了些,但是这确实是个好东西。” 他抬起头,闷声道:“鉴于出自本世子之手,全天下勉强配得上你。” 李秀色听到他的话明显一愣,倏然发现这厮的眼脸比方才更加红了不是一星半点。 她道:“世子……” 话音未落,只听“砰”一声,面前的广陵王世子,脑袋突然朝着桌面砸了上去。 “……” 李秀色吓了一跳,忙在他砸到之前伸出手去,而后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飞速将自己的酒碟和那一壶酒飞速捞了回来。 “还好还好,别给他砸坏了。” 小娘子宝贝地抱着酒碟,盯着这说倒边倒的广陵王世子,有些又好气又好笑起来。 上一回也是如此,这人还真是一醉了就睡。所以他专程来她这一趟,便是为了来睡觉的? 小蚕也在睡,这骚包也在睡,李秀色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情又好了少许,虽然他来之前,她明明还在说不清缘由的不高兴。 许是所有情绪都泡在酒里,变得愈发大胆。 她又连着喝了几碟,将酒碟一放,抱着酒坛慢慢起身,凑到桌前熟睡的小郎君面前看。 看了许久,发现有一只小蝶飞过,要停在他鼻尖,她轻轻吹开。又见他几根发丝掩盖住侧颜,她便抬起手,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拨开。 拨开的刹那,颜元今睁了眼,她手指停在他眼前半寸,李秀色一怔,下意识要收回手,手腕却被一把扣了住。 颜元今没说话,他白皙的额头是砸出的微微红印,乍一睁开后的眼底还带着几分茫然的情绪,眸色由浅渐深,有些深邃,静静地盯着她。 半晌,开口时声音罕见的稍稍低哑,忽然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李秀色还是懵的,她方才多喝了那半坛,已然也有些晕了,迷迷糊糊问:“去哪儿?” 颜元今没回答,只是忽然起身,拦腰抱住她,直接轻功飞起。 一切来得突然,小娘子“诶诶”叫了两声,吵醒了院内的小婢女,但待后者抬头,人已然不见了。小蚕大梦初醒,吓了一跳:“小姐呢?” 青天白日,小姐被歹人掳走了?! 正要叫人,墙头却飘来个黑影,此人小蚕见过一次,有一回小姐在房内自己摔了一跤大叫一声,那人便拎着剑出来了。 小姐瞪圆了眼睛问他:“又是你?” 那人望了下四周并无异样,低头恭敬说声“李娘子无事,福冬便退下了。”后便眨眼消失不见。此刻这福冬也不知在暗处蹲了多久,一本正经对小蚕道:“不必多虑,李娘子是被世子殿下带走了。” “殿下带我家小姐去哪儿?” 福冬像是愣了下,挠了挠头。作为除陈皮外与世子最为亲近的暗卫,他也猜不到主子会将人带去哪里,但可以确定的是,主子喝醉了,后果应当很严重。上一回他印象里的主子喝醉,还是主子于六年前在宫中不小心喝了杯酒,随即便在宫中乱跑,谁也拦不住,拔光了太监总管的胡子,还给人一只眼睛揍得乌青,又打趴了一队宫中侍卫,还顺手拆了皇上的一个书房。 这换做旁人都是要抄家的罪名,但皇帝老儿只是先觉有趣,再来忧心,专程吩咐了下去:“这小子喝不得半滴酒,今后谁都不准让他碰那东西。” 福冬想了想,认真对这小婢女说道:“放心,世子从不打女人。” “……” 说完,也没等小蚕瞠目结舌来不及反应,便也不见了。 第189章 醉酒(2) 那边厢, 李秀色两颊飞红,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正弯腰去勾身前的马脖子, 亲切地打起招呼:“小桃花, 嘿!小桃花!” 腰被人搂回来, 醉了的广陵王世子没什么感情地说:“当心摔死。” “……” 小娘子不死心地问:“世子要带我去哪儿?” 没回答,这人好像是真的喝醉了。可也不知是不是天赋,即便是醉了,广陵王世子骑马似乎也无半分影响。小桃花是个有灵性的,专挑人少行便的巷子走, 路上有人认出那是广陵王府家那位殿下的宝马来,正暗暗惊叹为何马上还多了个小娘子, 但尚未看得清人影, 骏马便疾驰奔了过去。 李秀色被他圈在怀中, 小桃花跑得太快, 未免真的摔死,她只得乖乖坐着,偶尔偷喝两口小酒,一路上头半清半昏,还不忘思索,嗨呀,这骚包究竟是要上哪儿去?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进到了什么巷中, 小桃花还未停, 小娘子便又被直接抱起,飞过一方高大院墙。她惊得又叫,还未叫唤完便又落了地。 二人撞上正于墙边百年祥树下低头打扫的下人, 几个下人也是一惊,抬头瞧见来人,下意识便道:“世子——” 颜元今此刻面色也有些微微的红,并未搭理,步子却是极稳,拉着人径直朝里走。来往的家仆无比毕恭毕敬不敢多言多看,见人走过才敢吃惊地抬头窃窃私语。 殿下今日为何不走门?殿下竟亲自带了个小娘子回来? 一路穿过广陵王府的前院,过桥经园,直奔栖玉轩,他腿生得长,无视一路的下人,大步流星,李秀色只觉得有些跟不上,奈何被他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腕,丝毫也不放,任凭她怎么说话,都好似聋了一般不搭理。 李秀色认得这里,上回来时种了新的竹子,这是这骚包的住处。穿过长长的回廊,她正左顾右看,广陵王世子一脚踢开最大的一处房门,将还没反应过来的小娘子拉了进去。 门又被重重关上,发出“啪”一声响,不论外头轩内的下人还是屋内的李秀色都吓了一跳。 室内光线瞬时变暗,唯有透过窗纱隐隐照射出的光色。 李秀色懵了片刻,环顾四周,这房内极宽敞,比她家中那个小屋大了几倍不止。房内摆设虽不多,但不难看出每件物品,上至悬挂的玉器书画,下至一桌一椅,甚至不远处那张紫檀木镂雕桃花纹的大床及床头以玉石勾住的垂墨帘子,都透露出无边的贵气。 她道:“这是哪?” 颜元今往内室走,无比从容道:“看不出来?本世子房间。” 小娘子大脑像是才运转了过来,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世子带我来你房间做什么?” 颜元今坐上了床边,拍了拍身侧:“坐。” “……” 室外,栖玉轩的长廊柱后,几位下人抱柱聚在一块,瞪大了眼睛惊诧万分,这还是他们这么些年,头一回见世子自己带小娘子回来,带便带罢,还带进了主屋!天知道那间屋子往日里除了陈皮和福冬,还从未有旁人能在殿下的吩咐下靠近过! 屋内的李秀色唇角一抽,看着说完这话的广陵王世子宛若孩童般利落干脆地一脚踢飞了脚上的靴子,有一只还飞至了自己脚边。虽说她也有些醉醺醺,但到底还是有着清醒的自我保护意识,心中先是震惊,而后破口大骂。 颜元今这个变态!说带她来一个地方,不会是带她去自己床上罢?! 她立马头摇得拨浪鼓,扭头就要走,面前突然寒光一闪,下一瞬,一柄长剑横穿在了门把上,小娘子一机灵,手登时僵在了原地。 室外,原本聚在一块的下人瞧见不远处房门“铮”一阵震动,顿时吓了一跳,旋即不敢再看做鸟兽散。 ……妈呀,主子这是要把那小娘子困在室内杀了! 李秀色深吸一口气,转身道:“世子这是做什么?” “坐。” “不坐。”她双脸通红,抱着酒坛,坚定地后退门边,背硌着今今剑,脚下还有些不稳,但还是站直了一些:“你别说了!你、你做梦吧!别以为你是什么世子便了不起,你就是一剑刺死我!我也,”抱紧前胸:“不会过去的!” “……” 颜元今拧着眉头,醉了的广陵王世子太阳穴有些微微的疼,面上带着偏桃色的红晕,看着手舞足蹈的小娘子,似乎思考了许久她说的话,而后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李秀色指着颜元今:“那你这是做什么!” 颜元低头,他的手还停在腰上半解的玉带扣上,“唔”了一声:“脱衣服。” “脱衣服做什么?!” “热。”广陵王世子皱眉:“你不热?” “……” 她当然热,简直热得发指。不知是酒劲上来了,还是被他气的。竟能理直气壮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话,这厮简直是厚颜无耻! 脑中上演了一大串话本子,还在想要怎么宁死不屈与他同归于尽,却见颜元今低头盯着自己的床半天,微醺的神色像是困惑了一瞬,而后忽然闷声道:“错了,不是这里。” 什么? 没等李秀色反应过来,便见他袖口飞出一枚铜钱,那铜钱直直砸上不远处书架上的玉狮。 “啪嗒”一声,狮头掉落,一道漆黑的石门赫然缓缓旋转开在了小娘子的面前,刺骨的寒气自那石门之后扑面而来,阴凉得叫她禁不住缩了下肩膀。 她盯着那扇门,呆滞了片刻,全然忘记了旁的事,只有些好奇地慢慢凑了过去:“这是……” 行至门边,许是醉酒胆大,不由自主地抬脚陷进了门后的黑暗之中。 甫一踏入,察觉身后有人跟着进来,下一刻,那道石门发出“轰隆”一声巨响,瞬间关上了。 李秀色吓了一跳,闻见熟悉的桃花香,再听到广陵王世子黑暗中清晰的声音:“是这里。” 她有些莫名的紧张:“世子房内还有密室?” 颜元今没答,只是指尖一动,铜钱擦出火光,照亮一室的昏暗,忽明忽暗中,是二人重叠在一处拉长的影子。 影子的尽头,一张冰床,正冒着丝丝的寒烟。 李秀色从未见过这样的床,晶莹剔透,冰洁如玉,没有一丝多余的纹路,床上是一条镶嵌在墙上的铁环中穿过的粗长铁链,链上系着两副手铐,像是有些生了锈,杂乱地瘫在冰中,如同扭曲而又狰狞的长蛇。 广陵王世子将铜钱火丢去一边,踏着残光行至冰床边,再拍了拍身侧:“坐。” “……” 李秀色于暗色中看着他的表情,她离得那样远都感受到了那样的冷,为什么他神色那般自然,自然得没有丝毫的变化? 她摇摇头:“不。” 又说:“世子,这里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广陵王世子眉头又拧了起来,像是有些回想不起来一般,说道:“不热的地方。” 李秀色终于想了明白:“所以,世子是觉得有些热,所以才要带我来这里?” 颜元今听着这话似乎是有片刻的茫然,他点了下头,问道:“你不热?” 喝了酒是会热的,燥热的,好似身子的每一根触角都细细密密地趴着小巧又恼人的蚂蚁,由脑子里,一路下滑至四肢百骸。他的条件反射让他带她来了这里。 李秀色觉得好笑,摇头:“我不热。” 她知道这地方不对劲,她似乎也猜到了这是哪里,但她莫名地不想待在这里。 扭头便想走,却听广陵王世子忽然道:“李秀色。” 室内因这张床冷得像冰窟,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没有颤抖,也没有生出错杂如毒藤般难看的纹路。 但还是像一个无措的孩童,只是本能的,声音有些罕见的,宛若请求的低哑:“能不能不走?” * 李秀色的步子顿住。 她低下头,叹了口气,转过身,抱着酒坛慢慢走过去,行至小郎君面前。 颜元今坐在诺大的冰床前,抬头看她,老半天才看清小娘子于摇曳火光照映中逐渐清晰的眉眼,像是忘了刚刚自己说过什么,问道:“你怎么不走?” “回来陪陪你。”她道。 还不是觉得你太可怜了。 这厮当真是醉得不轻,闻言停顿了片刻,而后又忽然点了下头:“不舍得本世子?” “……” 喝醉了还这么臭屁,天底下独一份了吧?李秀色扭头便想走,又想那道石门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开,还是硬生生忍住了,说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小郎君似是心情大好,他抬手勾了下一旁的铁链:“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李秀色看过去:“栓你的。” 心情好不计较的广陵王世子笑了一声。 那链子很粗,比李秀色见过的所有都要粗,她想起那日于无恶岭的山洞中见过的铁链,与之相比都还略有逊色。床很高,链子很长,被他拉到垂落床边,她稍稍弯腰拿起,抚摸上头的纹路,发现有几处凹陷,似人为挣扎出的印记,伴随着岁月留下的许许多多的暗红色痕与点点锈斑。 她感叹:“真重。” 颜元今哼一声:“不然你以为能关得住本世子?” “把手拷进去吗?” “嗯哼。” “解不开?” “你脑子是什么做的?自然是因为有钥匙。”广陵王世子酒气上涌,无比自然地命令道:“给本世子拿来。” 小娘子没搭理他,只喃喃道:“这是关罪人的。” 她有些叹息:“你又不是罪人……” 颜元今闻言,却是有些自嘲笑了:“本世子都会喝人血了,莫非不是吗?” 李秀色心一沉,不说话了。 她目光落至墙边下方布着的数道有深有浅,新旧交错的抓痕上,沉默一瞬道:“世子每次要在这待多久?” “有时几个时辰,有时一整晚?”颜元今像是懒得回想,啧一声道:“多数是整晚,左右又看不见天亮。” 是啊,看不见天亮。 此刻白日,这密室中却有如无边黑夜,又那样的寒冷,天知道他是怎么熬的。 她鼻子不知为何有些稍稍的酸了,说道:“很疼吧?” 小娘子抬手指指墙面,又指指手铐:“这样子,很难受吧?” 颜元今抬起头看她,像是听出她声音的不对劲,皱了下眉头:“你怎么像是要哭了?” 他太阳穴直跳,揉着额头:“我不记得了……我好像喝醉了,本世子方才欺负你了?” “没有。”李秀色摇摇头:“冻的,太冷了。” 她说着,仰头便喝了口酒,烈酒烧进心里,才有片刻的温热。 颜元今盯着她颈上饮酒时的滚动,目光慢慢下移,落至在她怀中的物什上:“这是什么?” 这才一会儿便忘了。 李秀色道:“酒。” 颜元今“哦”了一声。 忽然又道:“谁叫你带了酒来?本世子从来不喝酒。” 李秀色说道:“又不是给你喝的,我自己喝。” 颜元今点了下头,再次拍拍身侧:“坐。” 这一回李秀色倒是真去坐了,只是她方坐上去,刺骨的寒意方席卷了混沌不清的脑子,便有人将酒坛子夺了过去:“我也想喝。” 李秀色道:“你不行——” 却见颜元今仰了下脖子,酒坛晃荡了两下,皱眉:“没了。” 他扭头,目光落至小娘子的唇上,上头还沾着两滴,想了想,倏然上前,舔了一记。 酒气攀上他舌尖,他面颊上的潮红更盛,一双眼却亮得惊人,盯着面前的人,呼吸有些愈发的沉重,像是要把人吸进去:“还有吗?” 李秀色被舔得浑身一颤,呆愣地摇头:“没了。” 颜元今似乎不信,他看着她唇半晌,又慢慢地上前,贴了一下。他过去亲过她一次,第一次亲了小娘子,叫他如食髓知味,格外新鲜。 唇瓣上是残留的柔软触觉,他看着她,眼神变得有些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什么,却是忽而皱了下眉,问道:“为什么不躲?” 是啊,为什么不躲? 李秀色心想,完了。 她道:“可能是喝醉了吧。” 说完这一句,等了许久,却没听见广陵王世子再说些什么,他似乎没有任何的反应。 她忽然觉得不大自在,身子与脸都开始热起来,似乎渐渐清醒过来,立马又将酒坛夺回来,而后站起身便要离开。身子却在站起的一瞬被人用力向下一拉,手中的坛子摔去地上,还未来得及反应,无法抵抗的力量便让她一下栽至冰床上,后脑勺却察觉柔软,是被他小心扶住。 身上压下重量,双腿欲挣扎却被他预判性地抵着,李秀色有些懵了。 广陵王世子指尖一抬,再“唰”一声响,不远处摇曳的铜钱火花霎时熄灭,四周瞬间陷入了黑暗。 李秀色这才吓了一大跳,惊呼道:“你——” 黑暗中,看不清彼此,话未说完,她却觉得唇上骤然滚烫,是他的唇压了下来。 第190章 醉酒(3) 刹那间, 李秀色瞬时酒醒了大半。 她下意识便要退缩,偏偏后脑被他扣住,努力扭头, 脸却被人单手捧起, 听得带着不满的“啧”一声, 他手掌宽大修长,只稍稍用力,又将她的唇递了回来。 颜元今咬住她唇瓣,铺天盖地的酒气溢满在二人呼吸,李秀色方清醒了一点的脑子转眼间又混沌了起来。 小娘子的嘴唇很小, 也很柔软。这是颜元今第二次勾勒她唇形,许是上一回的亲吻尝到了甜头, 又许是酒精作祟, 他这一次相比较显得更加急切野蛮了一些, 仿若一些欲望无法压制, 让素来清醒的广陵王世子甚至不能准确地控制住力道。 察觉她咬住牙关,他的动作却忽然停了下来,轻皱了眉:“张开。” 李秀色有些晕呼呼,对着黑暗中那双湿润而深邃的眸子,下意识道:“张开什么……” 话音未落,却见他盯着自己的眉毛一挑,忽然又是吻了下来,轻而易举地探索而入。 李秀色只觉得像是一瞬坠入悬崖, 整个身子都在失重, 犹如摇木不辨方向。 愈演愈烈的酒气、清洌独特的桃花香,融在一起,让她忍不住闷哼了声, 双手不受控制地抵着他的胸前,却又被他轻松地抓住。黑暗让人沉迷,也叫她逐渐失去反抗,慢慢地摊平整个身子下坠。她隐隐约约地,似乎也尝到了他唇齿间的酒香,那不是小蚕为她备的,而是另一种微微兴起的甜。 这便是无香茶? 小娘子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着,忽觉隔着衣衫的腰间一痒。他的手此刻也是热的,原本捧着她脸的手不知何时摸去了她腰上。 “好瘦……平日里都不吃饭?” 听到耳边低哑的声音,李秀色意识仍有些飘,只觉得摸着她腰的手忽而绕到了身前,像是摸到了衣上的什么东西,漂亮的手似乎顿了一刻,随后指尖便轻轻一挑,将那团原本便系得松垮的小结解开了。 腰间的带子瞬时自两边坠落,沾了冰床的水汽,湿湿地搭于床面。 李秀色还是有些迷糊,却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他好像把她衣带解开了……不对,解她衣带做什么……还解得这般顺手? 那骚包不是什么经验都没有吗?不是连个话本子也不曾看吗?好大的悟性,这便是传说中的无师自通? 她一边骂着,一边又有些怕痒,忍不住扭了扭身子,他掌心的火热紧密地印在她肌肤,于衣下一路慢慢向上,像初生的孩童对一切未知的摸索,令她不禁微微战栗,又嘤咛了一声,仅存的理智道:“颜元今,你这是非礼——” 话音方落,却察觉他手上动作倏然顿住了。 虽然看不见,但是李秀色明显地在面前这人的头顶感受到了二个大字:困惑。 他的手很大,也生得好看,此刻搭在上面半晌,像是有些不敢动,困惑地皱起了眉。 极其柔软的,如云如水,小小一团,又像是幼时最爱吃的甜糕。 广陵王世子喝醉了,旺盛而新奇的求知欲令他轻轻握了一握。 李秀色的脸唰得一下红了,人也几乎要麻了,下意识便隔着衣衫,努力抓住了颜元今的手腕。后者没有要再动的意思,只是又再次吻下来,却比方才都要显得轻柔。 她听到他哼一声,即便她抓得用力,也能察觉阻挡不住的他手上轻微的力道,从生疏变得熟稔,仿若与生俱来的聪慧与天赋。李秀色一时清醒,一时又沉沦,分明是躺在冰床上,背后的衣衫几欲被浸透,寒冰刺骨,身子却又烫如火烧,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你简直……流氓……变态……你下流……” 见缝插针地骂出声,引得人不满,手上力道重了一瞬,对着她唇上咬了一口。 “不许骂本世子。”饶是喝醉了也要耍威风。 “那你住手——” “不。” “……” 李秀色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她现在浑身冷热交替得厉害,甚至控制不住自己情不自禁的声音,这很不对劲,再继续下去事态会变得严重,很难收场。 下意识挣扎起来,胳膊忽碰上什么,听到清脆的铁声,她灵机一动,想起当日于无恶岭洞中,一把拉住了那铁链,链子极长,系着手铐,正要送到颜元今手边想将他困住,却被他反手扣住了手腕。 下一瞬,“咔嚓”一声,手铐不知何时打开又扣上,她的左手被牢牢被拷于铁链之上,右手手腕被他擒在手中。 “……”李秀色懵了。 黑暗之中,小郎君漂亮的面庞若隐若现,他眼神有些晕乎:“你做什么?” “锁你。”李秀色诚实道。 ……但是好像被锁了。 她方才忘了这铐需钥匙,也不知这骚包是何时把钥匙勾了过来。 “锁我做什么?” “你下流,我要回家。” 铁链的声音“哗哗”响,如流水冰冷嘈杂,却又挣扎不开。 小郎君沉默了,他好似听懂又没听懂,盯着小娘子昏暗中莹莹的眸子看,想了想,抬起手,轻飘飘将小娘子的另一个手腕也拷上去了另一边,而后从容地亲了亲她唇角,说道:“本世子不下流。” “……”李秀色想死的心都有。 这下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两只手都被锁了,岂不是任人宰割? 却见颜元今说完话,没有预想中的其他动作,只稍稍支起身子,沉默注视她。 他看了许久,明明一片漆黑,却仿若能将她看透。李秀色从未见过他这种眼神,看得她身子又是一阵冷一阵热。带着醉酒时的迷惘,却又直白露骨地,仿若她是什么宝贝,一不小心便会被他吞没。 事实上广陵王世子确实是这样想的。 他醉得不轻,忽然想将她一口一口吃掉。 她其实生得不错。他看着她想,过去他是不是瞎了? 一双眼像杏子,圆圆的黑仁总是发亮,眉毛颜色偏浅,同她整个人一般营养不良,鼻子是小巧的,嘴唇也极小,此刻湿润殷红,混着酒味的甘甜,让他有些失了神。 小娘子瘦弱,不知道是不是从小过得不好,掐上去时甚至能摸到骨头。除了那里倒是有肉的,她像个团子,他确然想将她一口吞了,连同她带着香气的血液一起,连骨头都不剩。 这样想着,李秀色忽然察觉他又凑过来,以为他要亲上,却听他忽而开口:“李秀色。” 他低声道:“你能不能不回家?” 李秀色有些没明白。 不回家,是要她在这过夜?不行不行,男女授受不亲,他们又没成亲…… 见她摇头,他皱起眉头,倾身在她唇上啄了一口,有些用力:“重新说。” 李秀色吸一口气:“我若夜不归宿,定会被我爹打死……” 颜元今忽然又觉得太阳穴有些痛,他好像要听到的不是这个,于是又亲了一口,不满道:“重新说。” “我——” 又亲一口:“重新说。” 她还没说完呢! 李秀色被亲得七晕八素,干脆朝下躲,他一拽链子,用力将她整个身子朝上一带,正对她双眼:“能不能不回家?” “但——” 他手上忽然也用了把力,掐得她整个人身子都一瞬酥软,铁链声响躁动不堪:“重新说。” “……” “重新说。” 此人喝醉时简直像个疯子,她没法和疯子较真,见他又要亲过来,她干脆求饶道:“好好好,我不回家总行了罢!” 广陵王世子听到回答似顿了顿,仍旧在她唇上浅啄了一口,手伸出来,指腹轻擦过她唇边:“好。” 李秀色有些头疼:“不回家,莫非我们整夜要在这里睡?是这样的,我还是想睡张舒服点的床,比如外面那张便很好……” 颜元今却似是愣愣的:“你要睡我的床?” 那不然呢?你—— 李秀色忽然也愣了下。 她好像方才反应过来,这厮酒醉糊涂时说的不让她回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果然,下一瞬,却见他好似支撑不住,醉得太过,头有些微微朝一遍栽去,铜钱铃铛一道滑落至她颈间,有些微凉。 耳边呼吸沉重,却又逐渐有些微弱,语气格外认真:“可以。你要本世子的床,那床便给你。” “屋子也给你、院子也给你、广陵王府也给你。还有胤都、不止胤都,你喜欢哪儿,本世子都抢来给你……李秀色。” 他忽然停顿了很久,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要睡着了。 低声地道:“只要你不走,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 李秀色不知自己是在这密室中待了多久。 事实上她早已分不清日夜,这室内太黑,她点不燃铜钱火,也推不开密室门,只是摸索着找到了钥匙,揭开了手铐,系好衣裳爬下了床。 衣服湿了大半,有些冷,没了酒热的劲儿直打哆嗦,她越想越气,瞧见那骚包衣裳质量极好,袍子还是干的,便干脆从他身上扒了给自己披着。 披一会,瞧见冰床上抱着铁链蜷缩一团的广陵王世子,他身形修长,这样的可怜的姿势躺着总归是不舒服,那床那样冷,他是怎么能睡得着的?李秀色看了半晌,忽然又有些良心未泯,将他从床上也拖了下来,而后两人席地靠墙而坐,用袍子作被盖上。 密室很凉,李秀色打了个喷嚏,她知道自己定是要感冒了,都是这厮害的。 就这么靠坐着,黑暗中她静静思索了许久。 忽觉睡得极沉的颜元今脑袋一歪,倒在了自己腿上。李秀色也没动,任凭他这么睡着,低头静看了会,先是将他祖上十八代都骂了个遍。而后心中又酸又软,稍稍叹了口气。 “干脆把这整本书的全天下都给我算了……”她闷声道:“真是个傻子。” 190-200 第191章 醒来 砰—— 细碎阳光自窗外洒入, 伴随着阵阵碰撞的声响,床上的小娘子轻轻皱眉,翻了个身, 睁开了眼。茫然片刻, 随即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有些眼熟的床梁上雕刻着木镂桃花纹, 一侧是上好锦纱制成的垂墨帘,雅中又独显风骚。李秀色掀开帘子,跑出门外,正瞧见院子里两个人……不,应当是一个人单方面与另一人扭打在一处。 陈皮被福冬轻而易举用一根胳膊轻松压制, 正一边嗷嗷叫一边手脚乱挥却也抓不到福冬分毫,扭头瞧见主子房门开了, 这才努力从桎梏中钻出, 嘴里嚷嚷道:“今日小爷就先绕过你了!下次再跟你比……” 说完地上一滚, 灰头土脸到李秀色身旁, 狗腿道:“哎呀!李娘子醒了?” 李秀色愣道:“这是在?” “切磋武艺!” 在瞧见小娘子一脸“没看出来你也会武功”的疑惑眼神中,陈皮立马昂首道:“是这样的。好说我也是跟着主子出去历练过多回,本事早已今非昔比,就拉了福冬一道来练练!他可是主子手下排行第一的暗卫,虽说今日还是逊色了点,但我总觉得我也是长进不少,眼看着假以时日就要与他平分秋毫不相上下……” 福冬嘴角扯了一扯,似乎根本懒得搭理他, 纵身一跃便消失在墙尾。 陈皮忙又道:“李娘子莫要同他计较, 他这人就是如此,没点儿礼貌,也就在小花和主子跟前温和点。你只消晓得他功夫高, 一直会在暗中保护娘子便好。” 李娘子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小花她也不晓得。只点了下头,揉着因宿醉还有些疼的额角,问道:“颜元今呢?” 这一问,陈皮的眼神当即暧昧了起来,瞧瞧,这一夜过去到底是关系增进不少,都开始直呼其名了。 便掩嘴“嘿嘿”笑了下:“我家主子去哪,姑娘还不知道吗?” 李秀色:? 她被这暧昧得有些离谱的眼神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第一反应是她怎么知道?第二反应才是一下将昨夜种种回忆了起来,身上倏然又是一阵冷热,下意识低头,却见自己穿了身与昨日全然不同的桃紫金丝绣樱桃云锦锻袄裙,贴身内里也是全换了的,腰间一侧还系了个桃花形紫玉坠,一看便价值不菲,另一侧则稳稳当当系着自己那柄桃枣双木暗器“色色”剑。 她一怔,下意识道:“谁给我换的衣服?” 陈皮哪晓得。但惯例嘿嘿:“那自然是主子了!” “……” 瞧见他说完话后小娘子唇角一抽,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变成了大片红润,这小厮想当然心道,定是羞的。 说起来,昨夜他于谢府晓得那无香茶原是出自外邦的一种罕见的酒,当即魂都吓没了一半,生怕主子在外生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来,这般心急如焚寻了一夜,没想到一大早便见自家主子从自个房里走了出来。 陈皮痛哭流涕便要扑上去,却先被飞出的靴子堵上了嗷嗷乱嚎的嘴,而后再被一脚踹出了二里地。 “滚回来。” 淡淡一声,他赶忙又屁滚尿流地乖乖回来,瞧见广陵王世子随手带上门,而后坐上了院中桌边。 从前何时见主子主动关过门,这都是身边小厮干的事,陈皮心中正奇怪,便见面前人不紧不慢喝了口桌上的凉茶,他今日换了身新的宝蓝色锦袍,身上带着未散尽的酒香,开口的声音还有些干涩:“办的事如何了?” 好在陈皮机灵,就算心急一夜,也没忘了正事,立马乖乖道:“主子,我正要说呢!昨夜咱们的人是探进谢府去了,可还没等进那处国公夫人生前的旧院一探究竟,却被人打了回来。” 颜元今眉头轻皱:“谢寅?” 陈皮摇摇头:“应当不是。我昨日可是亲眼瞧见谢小公爷笄礼后出府去了,也叫了人跟着,人确实是彻夜未归的。况且昨夜打退一众暗卫的黑衣人据说瞧着身形也不似谢小公爷,要更显高大一些,身手似乎也比小公爷强多了,咱们的人根本过不了那人几招……”他说着有些惭愧地挠挠头:“此人出手太狠,他们都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还好逃得快,不然只怕是命都没了。” “黑衣人。”广陵王世子有一下没一下捏着眉心:“有什么其他特征?” “其他特征……”陈皮想了想:“对了,说是那人身手是极好,可动作都有些飘然,像是醉了酒似的,偏偏身上又没什么酒气。” 颜元今淡淡道:“无香茶。” 陈皮忙道:“主子的意思是,此人与您一般,也喝了无香茶?” “他与我可不同。”广陵王世子道:“毕竟那人应当知道此‘茶’为酒。” 他的声音忽然带了几分阴恻恻,抬眼看向小厮,幽幽道:“而本世子不晓得。” 陈皮当即一个激灵,熟能生巧地扑通一记跪了下来:“主子!我错啦!我再也不敢啦!下回给您喝东西前,必当小心再小心,以身试毒哇主子!” 没喊完,嘴里飞进一方茶盏,正撞上前头的大门牙上,直撞得陈皮眼冒金星,却是将嘴堵上了。 “吵死了,把人吵醒你这副牙便别要了。” 把人吵醒,什么人,哪有人? 陈皮有些懵,却没不关心这些,只将嘴里的茶盏吐了,问出最想问的:“主子!您昨夜没犯什么事儿罢?” 从方才他就担忧着,这醉酒一夜无事发生可不像主子的风格,可别真不知不觉又把谁家房子烧了或者干脆杀了几个人便好。 未曾想问出这话来,广陵王世子揉着眉心的指尖却是一顿。 他沉默片刻,忽而说道:“不记得了。” 陈皮立马贴心安抚:“主子,不怕,不记得了,那便是没做!” “……” 广陵王世子没有说话。 见状,陈皮忙又道:“对了主子,说起那黑衣人,据言他武功是上乘,可腿脚似乎不怎么灵活,若非是暗卫趁机打乱了他下盘动作,必也是逃不开的。” 腿脚不好?颜元今闻言,思忖半晌,“嗯”了一声。 许久,又道:“谢寅可有什么异样?” “异样说不上,昨夜他于大理寺行夜差,无其他动作。”陈皮说着,忙又从袖中递出本名册:“不过今晨顾隽公子那边也传来了消息,与主子猜的没错,他这些时日已经查清,英华书院的势力确然已经渐渐密布于整个朝中,重要的官员中足有大半也确然都与这谢小公爷私下有所往来,且关系匪浅。谢家想操控朝堂,生出势力,其心已超然若揭。” 这小厮说着叹了口气:“朝中几位国公,多于朝中掌权。唯谢国公为人最是低调,素来不问政事,还常有行善积德之举,年轻时甚至舍命相救于皇帝,若非是他,只怕圣上当时便……”陈皮到底不敢妄言,只道:“此时谁人不知?可国公非但没有邀功,还在正妻死后远赴寺庙修行,吃斋念佛,默默无闻,小的实在想不通,他怎会做出这般事来?” 说到此,又突然惊道:“难不成……这些布局,都是谢小公爷一人做下的?” 广陵王世子只是默默听着,偶尔仍抬手揉一下太阳穴,未置可否。 陈皮自顾自道:“未曾想这小公爷年岁不大,却这般的有野心,若是炼尸也有他幕后操控,届时再与宫中朝堂势力里应外合,那胤都岂不是要大乱……” 颜元今揉太阳穴的手停下来:“说完了?” 他好像此刻并不关心这些,没什么耐心。 只抬眼道:“说完了去打些醒酒汤来。” 陈皮这醒酒汤打得极慢,慢到广陵王世子有些不耐烦起来,虽然更多是为旁的不耐烦。 他没瞎说,他昨夜的事确实想不起来了,全然不记得自己犯了什么事。 只知道醒来时,是躺在小娘子腿上,睁开眼,入目的便是黑暗中那张隐隐约约有些湿漉的脸。 颜元今盯着那张面庞,有一些愣,恍惚间以为是做了梦。 视线稍稍下移,却见她头发是湿的,额头上也冒着水珠,不知是汗还是什么,领口有些微乱,还有发丝与流苏缠绕着黏在上头。 他二人身上罩着同一件外袍,袍子不算厚,小娘子像是冷得不行,裹在里头,身子还在微微发抖。她一张小脸明明是冻得发白,却还透着一抹红,像是困极了,此刻眼睫毛轻轻的颤,脑袋微微垂着,不时朝下一点,却也没将自己晃醒。 颜元今下意识抬手去扶她脑袋,眉头轻轻皱起:“怎么将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说出口时却觉得自己喉咙干涩得厉害。 小娘子自是没有回答,她脸搭在他掌心,还挪了挪姿势,似是睡得愈发香沉。 广陵王世子只觉得自己应当是还未清醒,见她睡得香,便就这般扶着,换作旁人,他死也没这份耐心。 又怔怔看了她片刻,起身时鬼使神差地伸出另一只手,将她颈间发丝轻轻拨开,指尖触碰之时她似乎小声地哼唧了一记,虽仍是未影响睡梦,颜元今却不敢再动了。 四周萦绕着残留不淡的酒气,他头阵阵钝痛,脑中似有几根细线在不断切割,令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残留的记忆是,他记得自己趴在小娘子院中的桌上睡着了……可怎么一觉醒来却是睡在小娘子腿上了? 燃起铜钱火,入目便是一张熟悉的诺大冰床,床上的铁链有些不太寻常的凌乱。 颜元今顿时一怔。 许久后,察觉室内阴冷,他不再多想,用外袍将她一裹,迅速开门,将人抱了出去,放到自己床上。 躺至床上,小娘子身上的袍子便滑落了下来,露出她微乱的领口和白皙的肌肤。颜元今呼吸一紧,飞快抬手将旁边的被子朝她身上一捞。 而后就这么站在床前静静看她片刻,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伸出手去,小心掀开小娘子耳侧的发丝,在她耳朵上看了看,随后放下心来。 没有出血。 他上回喝醉硬摘了小娘子的耳钉,让她疼了许久。 这双耳朵很漂亮,其实是很适合戴耳钉的,可惜自那次后便再没见她戴过。 小娘子身上湿哒哒的,他也湿黏万分,看样子是躺了冰床,他们为何会躺上冰床,总不能是打了一架? 他头此刻疼得厉害,倒也没强迫自己回想,确认人瞧着无大碍,料想左右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大不了明天待她醒来问问便好了。 于是便扭头要出去寻了人来帮她换衣裳,这样睡总归是不舒服。 可方才转身,胳膊就被抓了住,身后传来一声梦呓:“颜元今……下流。” 堂堂广陵王世子,被骂这么一句,明显有些愣住了。 他转回来,皱起眉头:“谁下流?” “颜元今。” 颜元今坐上床边,盯着说梦话的紫瓜,忽然嘶一声:“我对你做什么了?” 第192章 入宫 床上之人自然没有回答, 小娘子骂完这两句便没了声音。 广陵王世子却没法善罢甘休,他盯着她睡熟的脸,只觉得这张脸生得越发顺他的眼, 着实可爱到有些可恶, 更是有些气笑:“睡这么死, 还不忘骂本世子?” 目光从她小巧的眉头一路下滑,掠过细腻的肌肤,最后落至她同样小巧的唇瓣上,而后微微皱起了眉头。方才没有注意到,此处仔细看去, 似乎有些微微的红肿,唇角的红更是稍显深色。 他下意识道:“这怎么还破……” 话至自处, 突然顿了住。 思索片刻, 广陵王世子素来是个没耐心的, 干脆抬手去将人弄醒。见小娘子坐起时似是有些茫然地微微睁开了眼, 便听他命令:“不许睡。” “说清楚。”他道:“本世子——” 话音未落,便见小娘子两只手“啪”一下拍到他面上,而后看着他,忽而嘿嘿笑了一声。颜元今被这一声笑得莫名其妙毛骨悚然,却听她啐一声:“真下流啊!” “……” 而后松开手,又仰头倒回去,呼呼大睡。 见这紫瓜干脆睡出了鼾声,颜元今半晌没有作声, 终于“唰”一下起身, 出门叫人唤了福冬那个相好的婢女小花来,进屋给李秀色量了尺寸,又大半夜派人去了都中成衣铺中, 敲门叫那掌柜火速包了最好的上好衣裳来,叫小花给她换上。 这一夜忙完所有,他也换了身干净敞亮的衣裳,这才坐上了桌边,一盏一盏给自己喂着水,一壶水都空了,天才将将亮起。 等她醒了,他要亲自问她。 * 陈皮抱着醒酒汤回来时,正望见外头进来传信的暗探,这面孔他认得,是被主子安插在皇宫附近的几人之首,那时陈皮不晓得为何主子为何要在宫中也要埋眼线,只是按吩咐照做,眼下见这人急匆匆,便连忙快脚跟了上去。 “世子。”那人一进栖玉轩,便直奔院中石桌边的颜元今身侧,小声道:“乾清殿值守的太监走漏的风声,说是昨夜圣上于披奏时突然昏倒,太医院的人轮流跪了一排,治了整整一夜,都未见圣上转醒,也未查出来缘由。” 什么? 颜元今闻言,倏然起身。 陈皮还没到跟前听见什么,就见主子要出去的模样,便忙将醒酒汤递上去:“主子这是要去何处?可要小的替您将小桃花牵来?” 颜元今将那醒酒汤一饮而尽,并未回答,只朝不远处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你哪也不许去。将人照顾好,醒来让她留下等我,我有话要问。若是走了,我拿你是问。” “是!小的定会将人看好——”陈皮响亮地应声完,人已经走远,才觉得有些不对劲:“人。什么人啊?哪有人?” 上空“唰”一下落了个人影,在他身后道:“是李娘子。” 陈皮吓了一跳,回头望见福冬:“李娘子?在哪?” “主子房里。” 陈皮立马一只手捂上了嘴,惊道:“现在在房里?” “一夜都在房里。”福冬实话实说道:“我在外守了一整晚,除了天亮时看见主子,未见李娘子出来。” 陈皮另一只也捂了上去:“孤男寡女,彻夜共处?” 福冬也不知算不算,但他懂得不要妄议主子,便道:“慎言。” 陈皮却竖起大拇指:“妙啊!” 福冬:“……” 这小厮自小看话本子长大的,此刻简直热泪盈眶:“主子出息了!” 天老爷,莫非他冥冥之中无意立了大功,那无香茶实际是个好东西,从今以后要改口叫世子妃了? 这般雀跃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了现在,直至他说完“是主子给您换的衣裳”后正高兴着,却见李秀色握紧了拳头,而后自牙缝中半晌憋出了一句:“……无耻!” 说完,恶狠狠瞪了这小厮一眼,越过他便走了。 陈皮这才一下愣了,在原地指着自己鼻子,望向不知何时又从上方某处跳至他面前的福冬:“世子妃这是在骂我?还是在骂主子?” 福冬被他这句“世子妃”唤得嘴角一抽。 想了下:“约莫是一起骂了。” 说着,迅速追随远去的李秀色,他跟在她身后,栖玉轩下人瞧见小娘子身旁是殿下最亲信的人,便都不敢多言,只能待人走过才左右窃窃私语,偷偷目送那娘子朝院外行去。 陈皮这也才想起主子的交代,忙也追出去,一面喊道:“李娘子!主子说了,不能走啊——” 李秀色哪听,她一路腿脚极快,方要出了那道石门,便险些撞着一个人,幸而及时刹住了脚步,才瞧见面前锦衣华服间的玉牌,一个“安”字。 栖玉轩下人登时一惊,毕恭毕敬弯下了腰,陈皮也立马刹住了脚,与福冬一并低头行礼:“王爷!” 李秀色抬起头去,入目的是一张与颜元今眉眼并不相似的面庞,不过也很是好看,虽有年岁痕迹,却不难看出年轻时之俊美,定也是风华一代的人物。这张脸她曾在幻境中见过,那日街上车马内也瞥过一眼,如今细看,只觉得此人颇为消瘦,眼底的青黑细细铺散,脸色有一些近乎病态的苍白。 不知为何,她觉得他此刻身上似乎自带一股阴气。 思忖了下,还是先低头行了礼。 颜安没有说话,他细细打量她,目光在她额间的胎记上落了一瞬,又淡淡收回,开口道:“这是要走?” 李秀色点了下头。 “倒是头一回在府上见你。” 此人语气温和,说话间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李秀色不由得一愣,陈皮见状,忙上前道:“王爷,是世子邀请了李娘子来作客。” 颜安淡道:“本王并未同你说话。” 陈皮立马乖乖闭上了嘴。 李秀色忙道:“王爷,陈皮说得没错,只是眼下客已作完。若无要事,小女不在此继续叨扰了。” 颜安看着她,“嗯”了一声,未置可否。李秀色见状,倒是也胆大,提腿便要走,却忽听身侧之人问道:“世子在何处?” 这一回是问的是陈皮,后者忙道:“王爷,世子一大早便出去了。” “去哪?” 见陈皮摇头,颜安沉声道:“不管他去了何处,将人找回来,我有要事。”语气似乎有些愠怒,说完后喃喃了一句:“……她等不及。” 这一声音量极小,但恰好李秀色耳力极好,距离不远,听了个一清二楚,步子顿时一停。抬头时,便见这广陵王已经拂袖而去,步子有些匆忙,似乎有什么急事要做。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李秀色倒是没有再要走的意思。 眼瞧着陈皮吩咐了人去寻颜元今那厮,她上前问道:“‘她等不及’。这个‘她’是谁?” 陈皮被问得云里雾里:“娘子问的是谁?” 李秀色忽然道:“可是广陵王妃?” 陈皮一怔。 李秀色看着他神色,料想自己是猜中了。脑中忽而想起当日于阴山观阿五墓前长齐说的那句“王爷用颜元今以血养血保全妻子尸身”,便道:“你家王爷与你主子关系好么?他除了那个事,还会因为别的事常来栖玉轩么?” 陈皮下意识便答道:“除了那个事,王爷确实几乎不来,主子也不想见他……”说着说着,却忽然捂住了嘴。他脑子到底不笨,反应过来这小娘子话间使诈! 李秀色了然地看着他:“看来你确实也知道。所以,”她顿了顿:“他方才是来寻颜元今取血的?” 陈皮立马“哎呀!”叫了一声,左右看看,确认那些人早已被自己遣散了。福冬也早就回了暗处,这才小声道:“娘子慎言!您怎么连这都晓得,此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断然不能让旁人听了去!” 李秀色又忽然道:“你家主子是不是不让我走?” 她话题转得猝不及防,陈皮忙道:“是,他说有话问娘子你。” 李秀色皱眉。有话问她?问什么? 她想了想,说道:“好,那我不走。”又眨了下眼:“可他意思大抵是不让我离府,没说不让我离院罢?”抬起头开始装模作样:“我瞧着广陵王府漂亮得紧,我打小未见过世面,也不知除了今日还有没有机会欣赏。” “那自然是有的,嘿嘿。”反正你也快成世子妃了,陈皮捂着嘴乐:“那便让我陪着娘子四下去……” 李秀色倏然抬手一指:“陈皮,看!你主子来了!” 陈皮立马扭头:“主子——!” 这一嗓子嚎得惊飞树上一堆野鸟,却不想视线所及,身后分明空空如也。再一回头,方才还在的小娘子,一溜烟不见了。 * 皇宫之中,养心殿外。 颜元今尚未上台阶,便被门口守着的宫中护卫拦了下来。大内总管太监刘公公开了门,自门里弯腰迎下来,毕恭毕敬道:“世子,今日不巧,圣上不便见客。” 广陵王世子作为亲侄,深得皇帝宠爱,素来可自行入宫,于殿前等候通报面圣便是。 他今日便是以多日未看望为由前来,明知故问道:“伯父此刻正忙?” “这……”刘公公神色一时变得有些为难,却见殿门再度大开,内里走出房嬷嬷:“皇后有旨,让世子进来罢。” “是。” 颜元今入门,便瞧见屋中跪了一个瑟瑟发抖的太医,皇后坐于龙床边上,双眼似有些红肿。 他行至床前,看着龙榻上双目紧闭之人,面色发白,两颊略微有些凹陷,短短时日未见,分明比上次相见形容愈发枯槁。朝中每日上朝的大臣没人看得出来吗?身旁伺候左右之人看不出来吗?还是说都看出来了,却无人敢言? “伯母。” “你伯父昨夜便病了。”卢皇后的声音有些哑,说着说着便掩起了帕,小声抽泣:“我也不知他为何会如此,怎么突然便倒下了?太医换了一波又一波,却丝毫都瞧不出——”话未说完,她却突然咳嗽起来,一旁的房嬷嬷连忙上前,替皇后拍背,皇后手中的帕掩在唇上,稍稍拿来,便瞧见上头一团鲜红的血。 颜元今蹙眉,上前道:“伯母也病了?” 皇后摇摇头:“不碍事。” 一旁的跪着的太医收到广陵王世子看过来的目光,忙跪上前替皇后把脉,许久摇了摇头:“瞧娘娘脉象似乎无疾,许是昨夜一夜未憩,过于忧心所致。” “无疾也需开些安神的方子,不然要你们这些太医有何用?”颜元今说完,见太医未动,便冷声道:“还不快去?” 太医立马屁滚尿流退了下去,颜元今又看向房嬷嬷:“劳烦嬷嬷去随太医取药来。”说是劳烦,分明是要清人的意思,房嬷嬷见状,忙应了声“是”,一旁的刘公公看了眼床上的圣上,未说些什么,也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殿内便只剩下了三人。颜元今看向皇后,说道:“前阵子来看望伯父,见他似乎身体有恙,屡屡咳血,但伯父似乎并不在意。” “是吗?”皇后愣了下,道:“……那便应当不是恙,你伯父自己的身体自己想来是清楚的,你也晓得,他素来最是惜命。” “可他昨夜却倒下了,查不出原因。” 皇后抬头:“今儿,你到底是想说什么?” “我想说。”颜元今似也不想周旋:“伯父可曾喝过什么不该喝的东西,或是吃过什么不该吃的药?” 皇后一怔,立马道:“瞎说,没有的事!你伯父乃一国之君,怎会胡乱食饮?” “若那些东西有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之能呢?”颜元今盯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您也晓得,伯父最是惜命。” 皇后脸色顿时一变。 她神色有一瞬而过的慌乱,道:“长生不老乃为民间迷信,天底下便没有此物!此类邪术传闻早于前朝便被明令禁止,卫朝崇尚正道学术风气,圣上作为一国之君,怎会如此糊涂?” 她沉声道:“你伯父如今病中,此话我便当你没说过,否则你便是妄加揣测,乃指责天子昏庸之罪,饶是我再护你,他再疼你,也免不了也要罚你。” 颜元今并未再继续咄咄逼人,只是笑了笑道:“伯母教训的是。”又似随意提起道:“前阵子,我曾与伯父伯母提起过都中多名女子失踪一事,后经查实,这些女子皆为阴时生辰,被取了处子之血,用以制药,伯母可知晓这些事?” 皇后攥着帕子的手紧了一紧:“宫外的事……本宫如何会知晓?” “那便好。”颜元今细细观察她的神色,他点点头道:“伯母说什么,我便信什么。那伯母可知,那些女子血除了制药,还可炼僵?僵一炼成,皇城必乱?” 卢皇后赫然抬头:“什么?!” 颜元今并未再说其他,只继续道:“元今定会彻查此一事。此外,若有奸人残害无辜百姓,再施以花言巧语诓骗他人,譬如名为灵药,实为暗中投毒之事。元今也会让此事水落石出,让被诓骗之人认清事实,也还那些女子,一个公道。” 皇后的面色霎时间又变得惨白,却是重重咳了下,帕上又见了血。 “见到伯母,比前些日长安寺庄要憔悴许多。”颜元今言辞委婉,只道:“吃了太医送的药,旁的还是莫要吃了。” 他意有所指,皇后闻言怔怔半晌,又听他续道:“伯父已然病倒,宫中太医既已束手无策,我会派人去寻阴山观的道长前来相看。”顿了顿:“眼下胤都近况无法全然解释,但确实危险动荡,元今定会保全宫中安危,望伯母加强宫中防范,此外保重身体。” 他说完,便要退下,却被皇后唤住:“今儿。” 她声音颤道:“你伯父此事……莫与旁人说。” 颜元今顿足,像是觉得有些好笑,许久才道:“不知伯母说的是哪一桩?” 卢皇后闭了闭眼:“我也曾规劝过他。” “我、我也未想过要用的,只是,只是他——你晓得,他这个人……惜命惜到了何等地步,我也是近日因他盛情,相邀永生为伴,我与你伯父情深,我……被逼无奈才试着尝上几粒。你应当知道你伯父,他素来是个明君。他也不想的,他备了许多银两,让做事之人事后赔偿给那些女子,且说过断不能害人性命,他,他是天子,从未有意加害于旁人!只是,只是想图天下得以百年、乃至千年、万年安稳,他说既要安稳,那便有人要做出牺牲,以小全成大满,而他定会厚赏……” “既为天子,本当守得天下之人安危才是。”颜元今听不下去,他并未回头,只沉声道:“天下人,不是仅他一个,而是少一个都不行。" 第193章 回忆 广陵王府乃胤都第一大府, 府内虽无机关密布,但因独有的尊贵与极少宴客的神秘,让这诺大府上蒙上了厚厚一层难以捉摸的面纱。 王府墙院之高大, 除宫中无处能及。李秀色沿着墙根走, 察觉有脚步声, 忙躲去一旁的高石后。 几个下人径直垂首过去,她才自阴影中出来,猫着身子朝着不远处背对着她的颜安望去。 再往前的院落上头挂了厚厚的额匾,李秀色瞧着匾上的三个字——“落英殿”,匾下院门不等两旁的下人动手, 便被这王爷一把推开,急匆匆地奔了进去。 这般急迫……难不成那个所谓的广陵王妃的尸身, 便藏在他住的院子里? 正思忖着, 身旁一阵动静, 竟有只黑猫自墙上跳了下来, 正落在李秀色脚边,她吓了一跳,下意识便低呼出声,眼见着落英殿外的下人要看过来,她的身子却骤然一轻,被谁抱起一跃至远处树上。 此树极高,最粗的一截树干恰好伸在了这王府的院墙之上,可将院外的长杉巷一览无遗。李秀色坐稳后只觉得有些熟悉, 这才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颜元今之时, 这骚包便是躺在此处,悠哉悠哉地射倒了卫祁在布下的木偶假人。 扭过头,便见广陵王世子以当日同样的模样懒洋洋倚着, 她早已习惯此人动不动就上树的喜好,开口道:“世子回来了?” 说完突然觉得有些后悔,经历了昨晚她见他总还有些不自在,这般说话仿佛很期待他回来似的。 颜元今只眨了下眼,声音不咸不淡:“陈皮当真是越来越办不成事了,连个人都看不住。” 李秀色道:“世子叫我留下等您,我也并未出府,这样还不成吗?” 颜元今看着她,眉头忽而稍稍上扬,点点头:“成。” 她说话时声音里带了点许是自己都难以发觉的怨气,他却听出来了。小娘子似乎有些生气,因为什么,昨日的事情? 他却没急着问,目光朝远处的落英殿的方向望了望,琥珀色的眼底渐深:“你这般偷偷摸摸又鬼鬼祟祟,倒不怕被人做贼抓了?” “我只是好奇……随便走走。” “好奇什么?”颜元今收回目光看她,顿了顿,声音不意外地有些低下来:“她有什么好看的?” 李秀色抿了下唇。 他一语中的,她无话可说,回看过去,目光渐渐下移至他手腕:“听你父亲说,她等不及了。若是世子未及时去……会有事吗?” 颜元今听完,却是笑了:“那糟老头当真是什么都告诉你。” “她都已是死人了,本世子即便不去,她也烂不了,顶多多丑上两日。”他开口替她解惑,语气听不出什么沉重,反倒有些自嘲:“倒是你。” 颜元今看向她:“你莫要看我那爹状似温和,可若被他发现你知晓了那女人的秘密,他会杀了你。” 李秀色一怔。 “不过你放心。”广陵王世子声音忽然变得柔软下来,眼底有一丝分辨不清是真是假的笑:“若是如此,我会先把她的尸首杀了。” * 另边厢,顾太师府,有人正在拍桌。 “岂有此理!” 此人正是傅秋红,她听完顾隽所言,腾一下站了起来:“你是说谢寅那小子竟有这般权势滔天,眼下连禁军首领都是他们谢家的人?” 顾大公子吓了一跳,忙安抚道:“傅娘子莫要激动。只是说那前几年新上任的严步作为当年的武状元,师承赵路,而赵路偏偏与英华书院的山长皇甫英乃是旧交。加之严步虽贵为统领,却实为年少有成,比谢寅也大不了几岁,有人听闻他们关系不错,表面看倒也正常……也未说这禁军一定是被谢家插手了的意思。” “表面正常。”另一旁的乔吟挑眉道:“这么说顾公子还是觉得内里有鬼?” 顾隽点了下头:“乔娘子不知,严步此人性情桀骜古板,年纪轻轻就成了统领,便素来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去年甚至还同昨昨兄都打了一架。” “颜元今?”乔吟颇为意外,广陵王世子谁人不给三分薄面,不捧着他拍马屁便算了,那严步居然还敢跟他打架,便道:“打赢了?” “并未分胜负。” 顾隽道:“严步的马喝了烈酒发疯时不小心撞伤了小桃花,昨昨兄将那马教训了一顿,严步为救马一命才与其动手,救出马后,他便收手离去,昨昨兄那时打过瘾了倒也没怎么追究,只是同我提起时才说难得一见还有这般怪人,从前便听闻他为人孤僻,没想到连广陵王世子都敢招惹。” 他说着,又道:“这样的人,却与谢寅一见如故,奉为知己,来往甚密,顾某确然觉得有些猫腻。” 坐于对面的卫祁在低声:“顾兄所言有理。” 乔吟则是“嗯”了声,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顾隽,她这个前未婚夫她是知道的,从前她素来嫌弃,觉得他就会玩些笔墨,身弱又胆小,属实看不出来什么优点,可如今屡屡感到意外,发现他实则内心通达清明,心思灵巧缜密,颇有些大智若愚的意味,便慢悠悠道:“顾公子短短时间内便能将朝中人的干系都一一打探出来,倘若做官,当是前途无量。” 傅秋红嗤之以鼻道:“他?他可做不了一点,就他这般不懂拐弯抹角看人眼色的货色,断然学不会半分圆滑,要真做官,莫说前途,只怕没几天便要将朝中人全参了个遍得罪光了。” “我看他这般书呆,只适合写书作画,”说着砸砸嘴,嘿了一声:“没准今后还真给他混成个名家大师坑蒙拐骗去了。” 傅小娘子说完又坐下:“好了好了!言归正传,咱们说点正事。”她看向顾隽道:“你还没告诉我,信上说的可是真的,圣上当真出事了?” 问完话,却见顾隽正也看着她,他神情温润,眼中水墨一般的黑澈。 这小子生得好看。傅秋红一向晓得。 她皱眉道:“你看我干嘛?” 顾隽唇角弯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 又道:“傅娘子方才问什么?” 傅秋红莫名其妙看他一眼,还要再问,却听乔吟眼笑道:“圣上只是病了,颜元今那边传来的信,应当不假。” 顾隽闻言点头道:“昨昨兄还言,胤都危险重重,圣上又倒下,没有确切证据,动不了旁人,只能尽力保住皇城安危。如今禁军不可尽信,而都中除禁军外,唯有一支傅将军带领的军队驻扎……” 傅秋红对上他欲言又止的眼神,心道这小子原来弯弯绕绕这么半天是想说这,便翻了个白眼:“晓得了!回去便让我爹这阵子多留意些,倘若真有叛军胆敢作乱,我傅家定饶不了他!” 说完又哼道:“那颜元今想拜托我做事,为何专程送信,自己不来?” 此言一出,饶是顾隽也答不上来。 他望了望四周,又有些了然:“原来李娘子也不在。” 转而豁然开朗:“这便说得通了。” “……” 众人神色八卦,唯有道灵的脸色苦了下来。 而乔吟像是想起什么,她抬头望了下此时已是傍晚的天,喃喃道:“他不来或许也不全然因此……我若未记错,今日应是十五?” “十五?”傅秋红没听清:“什么十五?” 乔吟意识说漏了嘴,忙道:“没什么。” 又转移开话题:“说来,我昨日于谢府听谢纤提起国公夫人当年中行止散之事,给她送去解药之人,竟是广陵王妃。” 顾隽讶道:“昨昨兄母亲?” 乔吟点了下头:“昨日陈皮还同我说,他与他主子行至国公夫人院外时,谢寅反应不大寻常,尽管极力掩饰情绪,也仍见激动之色,似乎十分抗拒他主子靠近。我在想,国公夫人与王妃……或者广陵王府,究竟有何渊源?” 顾隽摇摇头:“未听旁人提起过,坊间对这位夫人的消息传之甚少,只知她似是上元节之夜去世……” “上元节?”卫祁在闻言沉吟:“十五月圆……阴气最重之时……” 他眉头一跳,凝神道:“敢问王妃与谢夫人去时,分别是哪一年?” 顾隽正要回答,却忽觉背后刮起一阵阴风。 卫祁在倏然起身:“谁?!” * 李秀色盯着颜元今的脸,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见他神色认真,这人性情古怪,真把自己老娘的尸首端了也不一定。 颜元今却是又笑:“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见李秀色没说话,他似乎这才想到了正事,稍稍坐直了身子,仔细打量起她的神色,忽而道:“留你,是想问你,本世子不记得了,昨晚我们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他眼睁睁瞧见这紫瓜白皙的面庞“唰”一下便蒙上了一层淡淡红晕。她皮肤轻透,于光下,红色更为明显,鼻头都漾起一点粉来,此情此景倒显出一些小女儿家的羞涩来。 颜元今倒是愣了下,她居然这么害羞,那他们…… 却见紫瓜倏然抬头,掷地有声道:“世子,你若非要问,那我便要报官了。” “……”广陵王世子一时有些未反应过来:“报官。告谁?” “你。” “……” 颜元今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是也悟了,原来她并非是羞涩,她脸是被气红的。 堂堂广陵王世子,头一回听说有人要到官府告自己。 他现在相信他们或许应当确然是有些什么了,可不太确定到了哪种程度,能让她这样生气。心中忽而便升起一股难以描述的怪异心情,夹杂着不合时宜的有些诡异的期待,甚至还莫名的有些紧张。 但还是问道:“你告我什么?” 这种话都问得出来? 李秀色近乎愤慨地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她实在说不出口,便道:“世子帮我换衣裳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 颜元今:? 他思索了许久才确认这句话他没听错,有些好笑道:“我帮你换的衣服?” “不然呢?” “谁告诉你的?” 李秀色觉得他此刻还有脸笑,真真是令人发指,梗着脖子道:“陈皮说的。” ……好你个陈皮。 “小花帮你换的衣裳,本世子当时在外头。”颜元今看着她道:“小花你可能不认得,是我那暗卫福冬的相好,用不用我唤她来为本世子正名?” 李秀色登时一噎,识时务道:“不、不用了。” “不过这衣服确然是我帮你挑的,本世子眼光果然不错。”广陵王世子目光落至她身上,忽而道:“适合你,很漂亮。” 这话状似是在夸自己,实则却全然不吝于对她的赞美。李秀色有些怔住,这厮便是如此,嘴毒的时谁人都能贬上几句,可自打他对她表明心迹,尤其是最近,这样直白的话总是不加丝毫掩饰。 这人怎么这样? “本世子宽宏大量,换衣一事冤枉了我,也就罢了。”只听颜元今又慢悠悠道:“眼下总该谈谈昨晚了?” 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股懒洋洋的气息,全然没了之前的紧张。毕竟这小娘子连换衣服的事都能弄错,谁知道她那句“下流”是不是也误会了什么,以至于冤枉了他。 李秀色明显有些乱了。 她断然是不能说的,正想着有没有办法可以逃,忽而眼尖瞧见树旁有一架靠着的木梯。广陵王世子似乎发现了她的意图,在她身子朝另一边歪去时,以为她要摔了,下意识伸手去拉她。 他这时的神色才有些紧张,手勾住她腰上,听小娘子不受控制地“诶”一声。 颜元今揽她已是熟能生巧家常便饭,直到方才抱她上树时,他也都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可眼下心中却忽而升起一股诡异的酥麻之感。 有风吹过,李秀色身上的酒气其实是还未散尽的,如此靠近,鼻尖萦绕。 风掀起她的长袖,露出袖下纤细的手腕。广陵王世子在一股熟悉又惊人的怪异直觉中,下意识又将目光落至小娘子手腕的红痕处,而后皱起了眉头。?她被捆了,哪个畜生干的好事。 但很快眉头又一瞬僵住。 痕上有锈,这是他熟悉的痕迹。 李秀色却被他这那揽吓了一跳,条件反射便要见将人推开。 却察觉他手一紧。 她抬起头,发现他的眼清澈明亮,全然没了昨夜的混沌与深邃,眼神中却有些无法形容的情绪。 他“唔”了一声。 “不用谈了。”李秀色头一回在清醒的广陵王世子脸上看见这种情绪,似乎有些茫然,还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半晌,才慢慢继续道:“本世子好像,想起来了。” “……” 长久的安静后,李秀色猛然深吸一口气,而后一把将人推了开。 颜元今被推开,却意外没有任何阻拦,大抵还因回忆愣在原地,任凭她转身慢慢爬到树干边,顺着梯子飞速下了树。 小娘子一溜烟跑了,广陵王世子并未去追。 日月交替,此时太阳将将下山。 福冬来到主子旁,见他正低着头,对着自己掌心发呆,福冬不知空空的掌心有什么好看,又不是握了什么东西。但他意外发现主子的耳朵竟有些微微泛红,他从未见过主子耳红,便有些担忧道:“世子,您病了?” 颜元今没答,他收手,揉了揉额,太阳穴阵阵地疼起来,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五。” 广陵王世子沉默片刻,终于“嗯”了一声:“跟上人,护好了。” “是。” 第194章 打斗 天色暗得极快, 马车途径长巷时还能瞧见天边大片的晚霞,出了巷子,光亮便早已散了。 马车前的是福冬。 他乃暗卫, 给小娘子做车夫这事本当有陈皮来做, 可陈皮不知为何每至十五便尤其忙碌, 抽不开身。 福冬不比陈皮生趣,在外人面前素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一心驾马,没一会儿车内的小娘子便自己有些坐不住,主动撩开了帘子, 盯着闷葫芦的他半晌,开口道:“除了你, 他还派了多少个人在我周遭?” 福冬道:“回娘子, 未数过。” 李秀色坐回去, 没一会又探头出来:“多久能到家?” 福冬道:“回娘子, 快了。” 李秀色“哦”了一声,再次坐回去。左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她又钻出来,忽然双眼亮晶晶道:“小花是你相好?” 福冬稳稳驾车,点头道:“回娘子,是小的喜欢小花,小花尚未答应。” 李秀色兴致勃勃:“小花怎么样,漂亮吗?” 这冷面暗卫面上终于展露了一丝含蓄的情谊, 小小地弯了下嘴唇:“漂亮的。” 他低头看向腰间的剑穗, 那是小花亲手编的,和她的人一样漂亮。 李秀色“嘿嘿”一声,拽着裙子边。酒后她一觉睡至下午, 眼下于偌大马车中委实无聊得厉害,正打算好好八卦八卦,下一句话尚未出口,忽觉马车一阵剧烈颠簸。若非她拽着帘子,险些要栽向前去。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福冬一把推回了车内:“娘子莫要出来,有危险——” 李秀色心中登时扑通跳起,听话缩在马车内角落,手牢牢扶在腰间小剑上。警惕听着车外的动静,似乎有谁朝马车内刺来,又在兵刃碰撞间拦了回去。 不过片刻功夫,打斗的声音便没了。车厢帘子一把被人掀起,福冬钻入道:“李娘子无事?” “没事。”李秀色摇摇头道:“方才是什么人?” 福冬道:“不知。看着武功不高,但逃得很快,已让其他暗卫去追了。眼下天色已晚,娘子若无事,那我们便先快些回去,过了这个巷口便至李府了。” 李秀色点了下头,见他说完话便要放下帘子,忽听“咻”一声,一根长箭忽从远处飞来,穿破夜空,直直地插在了一旁的厢门边上。 箭身铮铮,箭首处还挂着一个蓝色的流苏穗子,轻轻地晃着。打了一半的结,似是哪个女儿家还未编完的东西。 李秀色被这箭一惊,还未平复心跳,却见面前的福冬死死盯着那穗子,倏然一下变了脸色。 * “卫兄。” 天几乎是瞬间黑下去的。顾大少爷实在怕寒,察觉冷风,把身上的袍子再披紧了些,有些担忧地追上前方一干人:“你们发现什么了?” “没瞧见人。”傅秋红回头望望身后的顾府:“可就是有些奇怪,总觉得方才咱们谈话时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悄悄听着。” 顾隽宽心道:“许是搞错了?我家虽是文官,但也养了些会武的家丁的,没准方才便是谁不小心飞过去了……” 他话音未落,忽觉脚下一沉,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缠上了他的双腿,叫他不由自主失重便朝前一扑,尚未来得及呼救,便被迅速地朝后拉去。 “顾、顾公子!” 道灵最先大呼,手中拂尘出剑朝缠于顾隽腿上的细绳一斩,傅秋红又连忙用长鞭紧紧将顾隽裹住,这才叫人停了下来。 卫祁在眉头皱起,登时喝道:“照顾好他!”一跃便朝顾隽身后黑处而去,乔吟见状也赶忙跟了上去。 留下道灵与傅秋红二人扶起顾隽,还听他一边倒吸着气一边也不知在安抚谁道:“无事,我不打紧……” “什么不打紧?”傅秋红眼都瞪圆了,见他身上多处衣物被生生蹭破,白色的缎子被染得殷红,下巴和脸颊处也有几道磨出的血丝,还在细细渗着血,登时咬碎了牙:“多好一张小白脸!这险些都要破相了!” 顾隽抬手摸了摸自己下巴:“不打紧的……” 道灵忙将他把身上灰尘扑去,关心道:“顾公子这摔、摔得挺疼罢?” 顾隽笑了笑:“不疼的。” “不疼?”傅秋红白眼都快掀到天上去,她提腿朝顾隽被蹭破的膝盖处一顶:“疼不疼?” “诶诶诶疼疼——傅娘子,轻点——” 傅秋红立马骂道:“什么东西,我的人都敢伤?!” 顾隽一惊:“傅娘子方才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从小除了颜元今那小子,也便我能欺负你了,可不就是姑奶奶的人?我都没给你打成这样,这东西倒好,他先偷袭上了?”傅秋红说着,狠狠啐一口,甩起鞭子便要往前追,却听道灵忽而“嘶”了一声。 扭头看去,只见道灵手里握着方才缠绕住顾隽双腿、被他斩断的断绳,皱起了眉头,像是不确信似的,还抬头就着月光比对了一下:“这银丝……好像……是一样的……” 顾隽道:“道长说什么?” 道灵一手举起自己右手的拂尘,另一手摊开掌心的那几根断绳,笃定道:“这绳子……一定是拂、拂尘丝。” “拂尘丝?” “拂、拂尘丝,乃雪莲白花就桃丝而、而制,令由黑狗血浸泡、泡七七四十九日。这上面的纹路,以及摸、摸上去的质感,都与我手上的如出一辙,甚至更、更好。这不仅是拂尘丝,我还确、确定,”道灵说着,脸上现出了许多困惑:“这是出、出自阴山观的拂尘丝。” 顾隽与傅秋红皆是一愣,尚未反应,忽觉周遭又掀起一阵阴风,此时不光有风,更有股难以描述的气味,爱洁的顾大公子喃喃道:“有些酸臭……”。 道灵却是一下跳了起来,他腰间挂着的水袋狠狠一晃荡,面露惊色:“是、是僵尸!它、它不怕樱桃酿!” 话音落,一道黑影便自上空砸下,伴随着浓郁的腐臭气息,两条僵硬抬起的胳膊,直直地向顾隽刺来。 顾大公子倒也深知来者不善:“这位兄台……” 没等说完话,傅秋红已一把将吓懵了的他猛地朝后边墙上一捞再一丢:“滚去那,别碍事!” 顾隽立马缩去墙角:“好的。” 傅小娘子气呼呼朝着那僵便甩鞭而上:“狗东西,我道是谁鬼鬼祟祟,姑奶奶取你狗命!” 道灵也忙持拂尘击去,银丝迅速缠上此僵右臂,傅秋红鞭绕左臂,二人分自两边用力拉扯,将那两个胳膊生生分开成“十”字,但那僵不见半分低吼,似乎只是稍稍用力,两条胳膊迅速又合拢于一处胸前,傅秋红抗衡不及,竟险些与道灵撞于一处,好在动作矫健,后翻于地。 “是凶、凶僵。”道灵一面躲闪僵尸袭击,一面用力拉扯银丝:“与那、那晚赶尸的僵尸一样,虽样、样貌不同,但僵状如出一辙。” 他面色震惊,却是咬牙笃定:“……这是炼、炼出来的尸,被人放、放出来了!” * 卫祁在与乔吟一直追至巷尾,忽而停下了脚步。 后者还要上前,却被前者一把抓住了手腕:“危险。” 他握得轻,乔吟低头看了一眼,道:“你……” 话未说完,便听“唰唰”两声,有什么东西一下缠上她腰间,将她用力朝后拉去,卫祁在眉头一皱,迅速出拂尘柄用力折断,又一把将人抱入怀中:“阿吟!” 乔吟伏在他胸前,听他心跳得即厉害,震得她耳朵都有点痛,勾唇笑了下:“我没事,小道长不用那么紧张。” 试着将人推开,这回倒是这木头没有要放的意思,他平稳了下情绪,这才将目光落至地面,那里躺着几根极其熟悉的银丝,叫他目光一怔。 卫祁在这才将人松开,护在身后,环顾黑漆漆的四周,半晌,低声道:“既是同门,为何不出来?” 话音落,便有数枚“暗器”自头顶院后的树后,凌厉如箭般落至他脚边,动作之杀气,宛如厌极了他这一句“同门”。 卫祁在看着面前那一排插入地中的树叶,心中一沉,似乎有什么试探在渐渐清晰。不敢确定,却又仿若确定。 他终于抬头,眼神看不清情绪,沉声道:“阁下……既不愿现身,便只好小道亲自去寻了!” 乔吟一怔,便见卫祁在骤然腾起,飞身上树,可拂尘击出,树上除却飞落阵阵残叶,不见半点人影。 天地之间,宛若那人从不曾出现过。 乔吟心中正在焦急,忽又听远处传来隐约的打斗声响,正来自于方才过来的方向。 卫祁在自也听见了,他下树后道:“是顾隽他们出事了。” 说完,又回头深深看了眼那株大树,这才与乔吟匆匆赶回相助。 甫一回去,便见顾隽离得远远,一手扶墙一手捂眼,嘴里念叨着不知哪门子诗还是经,时不时掀开指缝朝另一边偷看去一眼,而后腿一软又顽强撑起。 而另一边傅秋红和道灵正与一具凶僵打得火热,那僵身形高大,身着一身陈旧的练雀服,外貌倒是如出一辙的沟壑丑陋,一眼便能瞧见那张发烂恶臭的脸庞上死灰的眼珠与尖长扭曲的指甲。 但他周遭尸气却与寻常任何种类的僵所散都格外不同,许是今日又乃十五月圆阴气凝聚的缘故,浑身上下竟都散发着灰、绿、红三色各不同的阴光,游走之间,所踏过的地面都染上一层厚厚的尸水,恶臭至极。 卫祁在持拂尘而上,乔吟并未带琴,只得手捏袖中银针暗器,迅速护去顾隽身侧。 傅秋红、道灵与卫祁在三人成团,将那凶僵围住,交手间,乔吟远远看着,只待看能否趁机住上一臂之力,然而看了许久,心中却愈发觉得不对劲,她那双漂亮的狐狸眼不由得慢慢眯起:“好像……有些奇怪……” 顾隽探头过来:“何事奇怪?”问完话忽听那凶僵嘶吼一声,登时一下缩回去。 “这东西很厉害,可它这般缠斗,却都不在点上。”乔吟眉头轻蹙:“仿若不是为了伤人,而是……” 而是? 乔吟忽然一怔,抬头望天,今日是十五,此刻已入夜,入夜十分,她本该待在李府,与李妹妹待在一处才是,而眼下…… 她像是终于想明白什么,心头狠狠一跳:“而是拖延时间!” 第195章 消失 马车内, 福冬一把将那穗子扯了下来。 他紧握在手里,又有些举止慌乱地将腰间的剑穗也摘下,放置一处。李秀色低头看去, 入目的是同样蓝色丝线、以及相同手法打了一半的结。 她不禁怔怔:“这是……” 福冬低着头, 指尖攥得有些微微发白, 还为来得及开口说话,忽听“砰”一声巨响。 马车似是经受了什么剧烈的撞击,整个车身豁然向一侧倾斜,李秀色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失重朝一边摔去, 眼见要砸去地上,危机关头却被福冬一把拉了出去。 骏马因巨变嘶鸣, 前蹄高高抬起不住甩动, 而它与身后车厢的绳索断了半截, 下一面便见那车身已然“轰隆”一声砸向地面, 掀起重重尘烟。 李秀色于地上尚且还未站稳,一双手自烟雾中倏然伸出,惊慌中只能瞧见乌黑发长的指甲,倏然一把拉住了她。 福冬当即挥剑将那长甲斩断:“李娘子!” 李秀色朝后一个踉跄:“我没事……” 烟雾散去,黑暗中那身影乍现,极其高大,身着九品炼雀服,乍一下看不清面容, 周遭却散发着一股李秀色似是在哪里见过的气息。 她愣了一愣, 方才反应过来:“是‘凶僵’!” 福冬不禁愕然,握剑的手登时更紧了些。 李秀色手也抓上小剑,上回道灵赶尸时她见过此类凶僵的厉害, 这般炼出来的尸,连颜元今都不一定是它对手,不由担忧道:“你打不过它的,不如我们趁机先逃了?” 眼前这僵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还未完全风干了的尸,一张九品官帽下黑黄色的脸如恶鬼般粗糙难看,那双眼分明是死气沉沉,却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福冬略一思索,向马车前方那匹孤马示意道:“李娘子,我身上有一烟瘴,虽无大用,但可扰乱他注意及视线半刻,您需配合我驾马趁乱先行,我有轻功,待以烟设瘴后,自会跟上。” 此举听着可行,李秀色点头道:“你务必当心。” 福冬与她对了下眼神,二人还未动作,下一瞬便见那凶僵忽而这边跳来,李秀色当即从袖中掏出当初从卫祁在那讨来还未用完的黄符,朝那僵头顶处方向远远一拍,可这符箓果真对此类僵无用,头上沾符也丝毫不影响它上前。 眼见它抬手又朝李秀色抓来,福冬立马长剑抵挡,趁乱之中,李秀色跳上车前那匹马,斩断它与身后马车的另一根绳索,用力夹腿朝前方奔去。 福冬见状,将袖中物什朝地上一抛,只听“哧”一声响,地上瞬间漫起厚重迷烟。 他很快便转身以轻功腾起,却忽见那雾瘴中又伸出凶僵的手来,它被困在雾中辨不清方向,因那雾中还含极浓的气味,也叫它暂时闻不见人的气息,这般胡乱蹦跳,那胳膊竟又碰巧撞上了福冬的跟前,拦了一拦。 他低头一扫便要跳过,身子却狠狠愣住。 凶僵的手腕上挂着一块碎布,这应当是它抓人时不小心勾到的,布上绣着一朵小花。福冬认得这个图案,小花素来心灵手巧,喜欢织织缝缝,她的衣裳上总要绣上一朵,独树一帜的漂亮。 福冬一下呆滞片刻,脚步一顿,竟下意识想要抓上凶僵的胳膊,但却在离开半寸时凭理智顿住,唯有指尖不住颤抖。 这时却忽听凶僵“哧”一声,似是已然辨别了方位,狠狠抬手,黑甲片刻不停,一边滋滋伸长,一边向他刺来。 * 这马似是能预知危险,撒开了蹄子狂奔,没一会儿便跑出了老远。 李秀色焦急万分,不住回头望:“马儿你慢点!还有人没跟上来呢,慢点!” 可身后满是黑暗,竟全然没有福冬的身影。 她心中狂跳,坐于马上不知如何是好,怕自己回头万一不小心拖了福冬后腿,又害怕他没有及时逃脱出了事,心中一下鼻酸,抬头时恰瞧见头顶的圆月,那般皎洁明亮,却只能照亮她一人一马于黑暗中疾行孤影。 原来今晚竟是月圆之夜。长齐道长说过,月圆夜,至凶时,便是炼尸采集至阴纯血滋养尸身的最好时机…… 再一低头,忽见不远处有数个人影狂奔而来,隐约瞧见这些人衣着打扮,李秀色登时惊喜大叫:“快,先去救福冬!” 再过不远便是李府,这些人原是设于李府外的另一批暗卫,听见远处的声响,便焦急地迎了上来,有人应了一声“是!”,便分散了几人过去,又留下几人护于李秀色身侧。 李秀色还未来得及道谢,便忽觉周围一阵阴风,浓郁的恶臭气扑面而来,下一瞬,便有一双利爪抓透了她身下骏马的头颅,鲜血迸出,染上了李秀色面颊,马嘶声震破长巷,一下栽去地上。 李秀色滚落地上,摔得有些发懵,抬起头时,已见数位暗卫将一身影团团围住,与之厮斗。 又是一具凶僵。 胤都城里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凶僵了? 身旁的马儿不断抽搐,剧烈抖动后,便瘫在了原地。方才还活蹦乱跳的,此刻就这么死在她面前。 李秀色眼睁睁看着这马死后,身上骤然出现许多蔓延的黑纹,当即一愣,而后掏出两张符纸利落地贴在了它破损的头颅上。 她沾了满手的血,黏腻得厉害,还未反应过来,脚边忽然又砸下一个人来,是其中一个暗卫,被黑僵抓伤手臂,正倒在地上不住因疼痛翻滚,李秀色立马上前,颤声道:“你、你怎么样?” 那暗卫只凭借最后一分气力抓住她胳膊,低声道:“娘子,快逃。去找,世子——” 说话间,似乎察觉自己体力不济,目光落在李秀色袖中探出头的半张符箓上,一把抽过,和着血水,死死贴在自己额上。 李秀色眼眶一下红了。 她起身,掏出符箓与腰剑小剑,以其中一半的桃木剑勾符,抬手一丢,狠狠朝凶僵那边方向刺去。 桃木剑用力扎上凶僵眼睛,只听得它一声嘶吼,眼处似有火燃烧,用力一震,竟将周围负隅顽抗的几人都震了开去,摔地吐血。 李秀色道:“大家打不过它的,快逃!” 她说着转身便开始狂奔,面前却忽然跳下两个人影,本以为又是僵,谁料这回却是人,皆是身材魁伟,面露凶疤,脖颈上都带了同个模样的黑哨,瞧着都是生人,看着她的时候却是笑:“小娘子要到哪去?” 李秀色一怔:“你们是何人?” 见他们不答,她腰上手一摁便出银针朝此二人分数刺去,一人被刺中痛叫一声,另一人身手较好将将躲过,冷笑道:“钦天监监正李谭之的三女儿李秀色,便是你?” 说着又朝她身后望了一眼,啐道:“护着你的人还挺多,只可惜眼下死的死,伤得伤,只怕是马上便要全死光了。” 李秀色心中顿时一震。 是了,她早知道,今夜都是为她而来——不,确切地说,是为原主的至阴生辰而来。 被刺中的那一人似是气极,扬手便要向她抽巴掌过来,却被另一人抬手拦住:“你疯了?这可是药引,人出了事带不回去,有他给你好看。”说着,还扭头看着下李秀色的面庞,确认面上的血并非出自凶僵刺伤,放下心道:“还好没叫那僵给伤了,不然这血便没用了。” 身后声响渐大,应当是暗卫被凶僵纠缠又厮打了起来,眼下两个人阻挡,一人身手看上去要比她好许多,更是无法脱围。 李秀色深吸一口气:“我跟你们走。” “不用这么麻烦,我不会反抗任何,你们带走我就是了。” 她说着,忽而抬手,以枣木小剑搭上自己脖子,厉声道:“但我有个条件,这两个僵,你们必须立马让它停下,即刻!马上!不再继续伤人,若再多伤一人,我立马自尽!我想死人的血应当也不能做药引罢?!” 那两人望着她,为首的瞧见她目光盯在黑哨上,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道:“你倒是聪明。” 另一人更是狂妄:“这有何难?本来今夜便是带出来试试水的。瞧着效果不错,我看这天下,怕是很快便要换个主子了!哈哈哈哈哈!” 大笑完,抬手一吹哨子,哨音极轻却旋律复杂,身后的声响顿止,李秀色还未来得及回头去确认,腰间便忽然捆上绳索,随后肩头被用力一抓,转眼便脱离了原地。 两具凶僵听闻哨声,竟同时停下动作,无片刻逗留,如傀儡木偶般腾空一跃,于夜色中无影无踪。 * 夜渐深,头顶的月亮又大又圆。 陈皮守着主子的房门,时不时起身就着窗纱朝内瞄一眼,听见无什么动静又放心地坐回去。 这么些年的每个十五他大抵都是这般独自靠着门望着月亮过的,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主子锁链未扣好险些出事,打那以后他作为贴身小厮便更是小心谨慎,一边守着门,还不忘一边心中祈祷:“只求这一整夜主子依旧顺顺利利,安然度过……” 祷着祷着便祷乏了,眼见着打起盹来,脑袋正一点一点,忽听院墙“砰”一声,有人从墙上摔了下来。 “谁!” 陈皮吓了一大跳,立马从地上蹦了起来。 定睛一瞧竟是福冬,更是大惊:“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叫你去送李娘子么?你怎么瞧上去——” 他嚷嚷到一半,忽觉有些不对劲,福冬爬起,径直朝他方向过来,竟是想要朝房门内冲的意思。 陈皮登时如临大敌,虽说福冬是主子亲卫,但主子只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未曾告诉过他。眼下陈皮生怕他冲撞了主子清净,大声道:“诶!你干什么!” 却见福冬忽然扑通一下半跪下来:“李娘子不见了。” 陈皮愕然:“什么?” “李娘子被带走了,小花也不见了。福冬无能,求主子去救人——” 陈皮忙道:“你先起来,你好好说,主子眼下不在,你先同我说……”他说着伸手便要去搀扶他,摸去腋下,却忽觉摸到了一手湿润,陈皮的手登时一颤,低头去看,却是满指的血。 福冬原是因为没了力气,才跪下的。 他跑了这一路,只是为了带信。 眼下一把抓住陈皮胳膊,情绪几乎有些激动:“主子去哪了?快让主子出来——” 陈皮心中也焦急万分,却还是斩钉截铁:“不行!” “李娘子固然重要,但、但主子今夜确实什么也做不了!即便是天塌了,也惊动不了主子!你快起来,我们去寻那道长,叫他看看你的伤,而后再去寻李——” 话音未落,却听身后房门“砰”一声。 陈皮一怔,错愕间转头,却见有人带着周身寒气,站在自己身后。 广陵王世子低头看着地上半跪的福冬,目光又慢慢移至他肩膀处的血。 他的衣衫有一些微微的乱,福冬不知道主子方才经历了什么,衣裳为何是乱的,半张脸也隐在黑暗之中看不出表情,只听得声音冰冷:“你方才说,谁不见了?” 第196章 找寻 卫祁在等人赶至李府附近时, 只看见巷外零散倒趴着数人。 顾隽下了马车,瞧见面前血腥场景,尤其是那碎了头颅、眼珠子都掉落了一颗的马, 登时“诶呀!”一声, 摇摇欲坠。 傅秋红在后将他一把子捞住, 嫌弃之情溢于言表:“胆子这么小还非要跟来做什么!” 顾大公子:“多谢……” 乔吟那厢已上前拽起地上一人领口:“怎么就你们?李娘子呢?!” 那人呛出血来,俨然已是说不出话来。 自她身后伸出一只手来,将那人的头稍稍右抬,见颞颥处正有黑纹向头顶蔓延,便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他已无、无力回天了。” 道灵说完, 在心中为之默默哀痛一瞬,又迅速去检查其余伤者。 “李妹妹应当是已被带走了……” 乔吟眼下万般自责, 眼眶都有些红起来。方才虽然她及时反应过来是中了计, 可即便于凶僵手上迅速抽身, 却不想竟然还是晚来了一步。 卫祁在并未作声, 他于一旁以罗盘寻僵气,可盘上银针却始终原地旋转,丝毫辨不出凶僵离去的方向,应当是敌人有所防备,离去时使凶僵于上空盘旋交错以至于扰乱了盘中踪迹。 他心中略有焦急,踌躇间却忽觉手上所持罗盘突然簌簌动了起来,银针迅速左右摇摆,似是察觉了异样气息。 有了! 卫祁在心头一跳, 立马抬头, 下一瞬却倏然有些愣住。 有人正朝他们破雾而来,身后还跟着一道呼声:“主子!” 是颜元今。 李秀色出事了,这世子赶来不奇怪。但…… 卫祁在低下头, 微微皱眉,有些诧异地看着手中的罗盘。 那银针迅速抖动两下后停住——却是赫然,径直对准了广陵王世子的方向。 * 李秀色嘴里蒙了布,双手向后被紧紧捆住,脚踝处也被粗绳厚厚绕了几圈绑得死死,尚在“唔唔”叫唤,便被人丢进了一辆马车里。 这是一辆全黑色马车,她原地一摔,摔得有些不知东西南北,抬起头时却忽而吓了一大跳。 她面前竟还有个小娘子。 这小娘子与她同样被捆了手脚,衣衫有些破,一双大眼正惊恐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在看见李秀色时,这娘子眼睛似是亮了一瞬,而后涌上惊讶、焦急、气愤与激动的情绪。 她拼命晃动着身子,却忽听马车前一声吼:“老实点!” 小娘子顿时安静了下来,泪眼汪汪地看着李秀色,而后慢慢朝她挪动过来。 李秀色看她衣着,虽似婢女装扮,穿的却是上好的料子,像是出自大户人家。她视线落在她腰间的挂饰上,那里有一个小香囊,香囊下打了编织的绳结。这绳结很是眼熟,李秀色方才才在哪里见过,她吃惊抬头,不可置信地轻声‘唔唔’道:“你是……小花?” 这一声全然用喉咙发出,辨不出话,只能听出调来。谁料那小娘子像是听懂了,用力“唔唔!”了两声,飞快点了两下头。 点完还看了李秀色身上她亲自给换上的衣裳两眼。 李秀色道:“你怎么也被抓来了?” 小花眼泪哗哗掉,只知摇头。 李秀色正还要再问,车帘骤然被人一把拉开,是那二人中被自己银针射中过的男子,他扫视了车内的两个小娘子一眼,目光直勾勾地落到李秀色身上,啐了一声:“你这个小娘子瞧着便满肚子坏水,我得看着你,免得叫你坏了我们好事。” 李秀色简直莫名其妙,低头看了自己身上的大捆大绑,她都这般了,还怎么坏他们好事? 谁知那男子倏然上前,抬手便摸上她腰间,李秀色吓了一跳,却见他抽出方才她用来要挟的枣木小剑,放在手里掂了掂,而后冷笑一声,掀开一旁的车帘,朝外便丢了出去。 李秀色登时恶狠狠瞪他一眼。 “再看把你眼睛挖了!”这人似是对中了的几针耿耿于怀,奈何眼下也不敢对她如何,只是骂了两句,忽然又见方才翻找间自她袖间掉落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个模样丑陋的木鸟,便是眉头一皱,拿起来左看右看:“这又是什么玩意?” 怎么看也没什么特别,做工倒是挺精良,多半是市集上买来的没用物什,这么一想便也要随手扔了,谁料身旁的小娘子忽然膝盖一抬,趁他不备闷头便要朝车窗处扑去。 “在我眼皮子底下还想逃?!” 这人顿时啐了一口,上前一把抓住李秀色的头发,用力将她朝后一拽,将小娘子狠狠摔在车内后似乎觉得不解气,还对着她脸上打了一巴掌。 李秀色疼得倒吸一口气,一旁的小花立马扑过来将她挡在身后,挡住了要下来的第二个巴掌,李秀色趁机用脚将那方才被这男子放下的木鸟将旁一勾,隐在自己裙下。 许是车内的动静太大,外头的驾马的另一男子高声道:“好了!别给我多生事端!将人迷晕,莫要叫她们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是。” * 陈皮望着主子背影,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卫祁在低头看着渐渐平稳下的罗盘,也犹豫地盯着面前下马的人影,没有说话。 眼下云层掩了圆月,光线昏暗,广陵王世子恰好站在阴影处,叫人看不清神情面貌。他蹲下捡起地上一柄眼熟的桃木小剑,剑身上还有些粘液血腥,这是他过去为那小娘子所做随身武器的其中一半,她应当是打了一架,却连兵器都来不及再捡。 颜元今紧紧攥去手里,许久才道:“人呢?” 乔吟看到他,先是一愣,迅速答道:“还未查出,我们来晚了。” 她说完,又飞快上前于他面前挡住旁人视线,低声震惊:“今日不是十五?你——” 话音未落,忽听颜元今闷哼一声,朝后踉跄了一步,幸而被小桃花挡住。 顾隽远远道:“昨昨兄,你怎么了?” 他大抵是听出颜元今声音不对,还未上前,却听乔吟道:“无事!世子应当是来得太急了,有些呛了风。” 陈皮机灵得紧,当即也道:“对!主子染了风寒,还病着呢!今夜面色都不大好!” 说完还感激地看了乔吟一眼,虽不知这乔娘子是何时晓得的,但眼下管不了这么多。 谁让主子疯了。 陈皮活了这么些年也没见过他何曾这般失去理智,简直拦也拦不住。 虽说出门前吃了慈神丹,但那丹只能压制一半欲望与痛楚,主子此刻分明是忍受了巨大的煎熬,是生生将之压下去的,若换做旁人只怕生不如死。 而这又如何能压得住?他此刻眼底的红早已若隐若现,胤都最容不得的便是僵,若当真在众人面前发作僵状,叫人瞧见那副面容,万一再不心吸了谁人的血……那广陵王世子可就彻底完了! “师弟!”另边厢,道灵已为出事的暗卫贴好全部的符咒,焦急起身道:“此处僵气如此之重,罗盘当真、当真连一点指引没有吗?!” “没有。”卫祁在看着手中物件,摇了摇头,低声道:“是我无能,当初说要护好李娘子,可不过几日却——” “你确实无能。”颜元今打断他的话,嗤道:“这东西既然没用,不如砸了。” 顾隽忙和事道:“大家先别吵,眼下救人要紧,是不是?李娘子危在旦夕,还是多叫些人手,我们赶快分头去寻罢!” 傅秋红眼下倒是最听他话的,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立马拉上刚说完话的他便朝着一处方向寻去。 卫祁在于原地顿了片刻,他捏紧手中罗盘,却是忽而远远看向颜元今:“世子今日气息不对。” 陈皮闻言登时一惊,正要说话,却听自家主子低笑一声。 “确实,你记得当心。”颜元今似乎很没有耐心,只是抬起头,冷声道:“她若出了事,我要你的命。” * 李秀色醒来时,狠狠呛了一口。 她发现嘴里的布没了,身上却依旧被绑着,抬头望去,竟是在一处黑屋内。她有些奇怪地四处观察,见这屋子唯有上方右侧有一小小的连半个人都容不下的方型窗户,除了地上铺着稻草,便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活像一方牢笼。 还在茫然,门忽然被推开,正是之前那两人,瞧见她后便是一笑:“哟,小娘子醒了?” “这是哪?” “你便不要管这里何地了,左右你也不过就只在此处待上一晚。”为首的人道:“娘子不必担心,过了今夜,我们便会送你回去的。” 李秀色皱眉:“送我回去?” “自然,”那被她刺了银针的男子此刻笑容□□:“莫非你这小妞觉得,一夜风流快活还不够?那我也可以如你的愿,叫你多留几晚。” 李秀色一愣。 “行了老九,别把人吓着。”另一人道:“再说还不一定轮得到你。” “怎么不一定?这人可是我亲自抓来的!再说那王甫熊个畜生逃了,往日里仗着自己有钱,供了宅子院子,又借了皇帝的名头得以大摇大摆行事,对我们也呼来喝去,寻常那些女子哪个不是他来取的血?眼下他不在,这种好事总得轮到咱们一回了罢?我瞧着这小娘子虽有胎记,但模样其实也不丑,脾气也泼辣,我欢喜得紧。” 他嘿嘿一笑,似怕另一人不高兴,还道:“八哥难道不想与我一道?” 李秀色听他们二人交谈,简直万分作呕,强忍住恶心道:“你们抓我来是为了血,”她看向一旁小花:“可她呢?她难道也——” “她自然不是。”那老八道:“眼下除了阴山观的那一个,城内只剩下了娘子你一位,这你不会不知道罢?说来也算是你倒霉,原本我们盯上的是吴府的那个小姐,可谁知她怎么就留在了那道观里,主人也不知和那破观有何渊源,一听说人在那里,便打消了念头,叫我们另寻她人。” 主人? 李秀色道:“那她既然并非是,你们为何要将她抓来?” “她也倒霉呗!” 虽觉得眼前这胎记小娘子有些话多,但许是因为将人抓了后便没了顾及,那唤做老九哼一声道:“今夜乃最后一次关键,炼的可是最厉害的一具尸,除了需备下至阴血,还得同时另寻一位血型不同的任意女子取全血给这僵尸服下压制臭气,主人说了,这只僵他中意得很,断不能臭哄哄的,惹他心烦。” “说来也巧了,我们今日抓人,于王府外埋伏时便正巧瞧见了你身旁这小娘子出来,偏偏这小娘子我们也见过,几次瞧见她白日里去李府附近给保护你的那个什么暗卫送饭,眉来眼去的。啧啧,那暗卫我们讨厌得紧哪,你走到哪他都护你到哪,若非主人准允今夜拿凶僵抓人,有他在指不定还不能得手。如今瞧见他眉来眼去的小娘子出来了,不抓她,还抓谁?” 说完,竟还哈哈大笑起来。 李秀色破口大骂:“……你们简直卑鄙!狗东西!我呸!”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你骂谁?!” “骂你!” 老九上前便甩了她一巴掌,又是“啪!”一声,甩完却是笑了:“现在小嘴叭叭,看晚点小爷收拾你时你还叫不叫得出来!” 李秀色被打得头一偏,满嘴血腥味:“你要是敢再动我一根汗毛我就拔了你的舌头,挖了你的眼睛,除了你的命根子拿去给狗吃,让你去阴曹地府做太监!”她说完,还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似是要给自己涨气势:“记好了——是拔舌头,挖眼睛,除命根给狗吃!” 老九顿觉胯间一凉:“嘴这么脏?八哥,她当真是什么六品官家的小姐?咱们不会抓错了人罢?” 老八没答,只是冷笑一声。 他扫了李秀色一眼,只道:“先别管她们了。主人要回来了,先去他那禀告。” 老九点了下头,这才放开了李秀色。二人说话间便要朝外走,却听身后小娘子忽然高声道:“你主人是谁?是不是姓谢?” 老八顿了足,扭头道:“主人不姓谢。” 不姓谢? 李秀色道:“那是谁?” 老九不耐烦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先管好你自己罢,有话不如去床上问我!” 二人说完便关上门离去,李秀色扑通扑通的心跳这才平稳了一些,她其实怕得要死,眼下额上出了细汗,深吸一口气,扭头道:“他们走了,你不用装了。” 小花这才睁开眼,一睁眼就落下泪来:“娘子……” 李秀色忙道:“你别哭,今夜还有很多时间,我们——” 未料小花只是摇了摇头,说道:“福冬怎么样?” 李秀色一愣,没想到这小娘子这种时候竟是更关心她的心上人。 她道:“他……他没事,你放心。” 李秀色说了谎,她其实并不知福冬有没有事,但眼下绝不能叫这小娘子丧失希望。她抬头看了头顶侧方的小窗一眼,隐约有外头的月光照射进来,低声道:“小花,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小花还是掉泪,她望望四周,眼下被抓来这种地方,全然不知于何处,哪里还会没事呢? 再回头看面前的李秀色,却见小娘子已经低下了头,正卖力挪动着身子,再狠狠抖了下袖子。 忽然间“啪嗒”一声,一个小物什从她袖间掉了下来。 小花诧道:“这是……”方才车内那个木鸟? 她使劲眨了眨眼,又觉得宛若见了鬼,不对,为何此刻这木鸟的翅膀竟在震动? 而李秀色正趴在那红色木鸟前,一本正经地盯着它,予以厚望般重重点了下头,小声道:“好了!认得路罢?去。” 第197章 逃跑 圆月高悬。 巷中仅剩了道灵与陈皮二人, 陈皮眼瞧着面前一地化僵的尸首,那其中有几个暗卫他还见过两次。 他眼睛一红,但终究没说什么, 只将昏迷的福冬从马车内背出来, 而后一把抓住正忙碌的道灵胳膊:“他的伤我也不知道重不重, 但他你们一定得救……” 道灵眼下身负重任,他虽心系李秀色,但此处的烂摊子也需有人收,未免尸变伤人或惊伤民众,作为阴山观弟子之责, 必得及时驱尸上山,此刻他正迅速做着准备工作, 被陈皮这么一抓住, 扭头时登时一惊:“怎、怎的还有一个!” 说着忙顾不上其他, 迅速上前观察, 一面用剔毒砂上药,一面却神色愈发凝重:“臂下被尸甲抓、抓透……下腹也有僵、僵伤痕迹…算是重伤……”说着,忽然却‘诶?’了一声:“为何他、他的僵毒之气才刚刚蔓延至胸前——” 陈皮一怔,那应当是主子将最后一粒慈神丸也喂给福冬的缘故,慈神丸可遏制部分痛楚,且福冬不仅自身内力颇深,主子也已用内力替他压过片刻僵气。 他面色一时有了希望,欣喜道:“那是不是说他定还有救?” 道灵沉默了一瞬, 他素来老实不会骗人:“不、不好说。方才这堆人里, 那三位是仅是轻伤,并未深入,所以才、才好救一些。但虽然我以剔毒砂给他们上、上过了药, 实际毒气未尽、尽散,还需他们自己熬过伤处剜心刺骨之痛方能才算真的度命劫……这、这位伤得太、太太深了,恐怕……” “不行,没有恐怕!必须救他!”陈皮却情绪一下激动起来,攥着道灵的手紧了又紧:“他不能死,你们这么大一个观,还救不活一个福冬吗?若是救不活他,我、我便让主子砸了你们阴山观!” 道灵一怔,他与这陈皮小厮不算相熟,但每回见他皆是嬉皮笑脸,还是头一回看他这般疾言厉色,又见他生得偏瘦弱,背着身上那人时险些都有些站不稳,便什么话也没说,只点了点头道:“先把人……交、交给我罢。” 陈皮站在原地良久,眼见着道灵动作麻利,坐于车前摇铃赶尸,车内福冬双目紧闭,车后尸列随之远去,消失在路尽头。 他抹了把眼,这才想起正事,朝着方才主子所寻的方向追去。 他们数人分了不同方向追寻,卫祁在与乔吟于南边寻人,越寻却越直觉应当不是此处,正欲折返,却见天空忽然一阵“飒飒”声,仰头看去,一木制红鸟正迅速飞跃他二人头顶,乔吟最先讶道:“这是……” 此物她眼熟得紧,她与卫祁在也各有一只,是为一对。传闻另一对是在宫中,未曾想今日却突然出现在此地。 “传音雀。”卫祁在接过她的话,来不及诧异,只沉吟片刻,便反应过来什么,忙道:“追!” * 密林伸处,阴气颇深。 陈皮赶至时,正见小桃花正一下一下蹭着前方人的背,便忙激动道:“主子!您没事儿吧?!” 正要上前,却见广陵王世子的身子直起,收起今今剑,低声道:“送走了?” “送走了。”陈皮扯谎道:“主子,那道士说了一定能救下福冬。” 颜元今“嗯”了一声:“那便好。” 他转过身来,漂亮的面庞在月光下隐现,陈皮瞧见主子的脸,心中立马松了口气,目光移至主子唇角,却见边上有几丝残留血迹,陈皮方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几乎是条件反射朝主子手上看去,果然见他手腕处剑伤明显,鲜血正不住嘀嗒坠落。 陈皮心一揪,正要说话,耳边倏然疾速飞过什么东西,再定睛一看,那东西正稳稳停在主子面前,眼珠子“唰啦”转动一瞬。 广陵王世子似是一愣,紧皱的眉头一跳,沉默地听这这雀鸟中传出的话声。 片刻后,陈皮见主子的脸慢慢黑了,他心中顿时焦急万分,这传音雀分明是李小娘子的那一只,那小娘子真是机灵,还晓得拿这东西传消息,可她到底在这雀中说了什么,主子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似是怒极一般? 颜元今一言不发,只抬手一挥,那雀鸟便又振翅飞起,陈皮尚未反应,便见主子一跃上小桃花,紧跟传音雀,眨眼便消失在他面前。卫祁二人赶至时,便只见陈皮在远去的马蹄声中狂追,不住哀嚎: “主子,等等我——” * “吱呀”一声,房间门轻轻拉开一个角。 小花紧张万分,在后拽了拽前方人的袖子:“娘子,这样可行吗?万一,叫我们撞见……” “那也得跑。”李秀色确认外头廊中无人,这才缩回脑袋,回头小声道:“我眼瞧着他们出去时没将门关死,眼下你我二人又将互相绳索用牙咬开没了束缚,这么好的机会若是不跑,等他们回来,那才死路一条,我们须得抢占先机……”她说着,顿了顿:“至少拖延些时间等人来救。” 等人来救?小花心中有些疑惑,但闻言倒也勇敢了一把,跟着李秀色一起蹑手蹑脚地逃了出去。 门外是一方长长通道,通道线路曲折,两边是数方黑门,李秀色在前方打起了头阵,二人不知走了多远,却忽听一阵脚步声,小花吓了一跳,李秀色更是一惊,想也不想,推开身旁最近的一道门便拉着小花钻了进去。 二人躲在门后,听着脚步声走过,李秀色狂跳的心脏才稳下了些,却听身旁的小花道:“娘子,有些奇怪……” 李秀色闻言扭头,却见小花手中拿着个火折子,照亮了她二人身后的屋内。 她道:“你还随身携带火折子?” 小花点了下头:“福冬给我的。” 说到福冬她眼睛红了一下:“其实是我抢的。我不过送他剑穗,他非要将自己传家玉佩回赠与我,我知他什么意思,若是收下,我们便……但、但我还是羞涩了些,我说不要那个,随口说拿别的就行了,便胡乱从他身上抢走了这个折子。” 李秀色闻言心中一时也有些酸涩,盯着这火光,忽然不着边际地想起了某道于黑暗中时常亮起的铜钱火,但她身边并没有一枚铜钱。她整理了下心绪,见这屋内果然如小花所说颇为怪异,正中竟有一处向下的通道。 门外忽然又传来了那老八老九的声响,似是怒骂:“他娘的?!这是给她们跑了?” 李秀色迅速与小花交换了下眼神,朝着那向下的通道快步行去。 下了通道闷头一阵乱行,李秀色渐渐闻见愈发逼近的一股恶臭,那臭味难以形容,却似曾相识。她尚在奇怪,身旁的小花却愣在了原地,手中的火折一松,险些摔去地上。 李秀色吓了一跳,抓住那折子,问道:“怎么了?” 话出口后,却也是一怔。 只见在火光微弱摇晃的照耀下,依稀可见面前现出了数排长长地、望不见尽头的牢笼,而她们便站在其中两排中间。定睛望去,每一个笼中都有巨大锁链,而锁链中,站着高矮不一的黑影。 那些黑影一动不动,沉寂无比,如同进了死人地狱一般,可它们斑驳狰狞的面容却比人死后更加惊骇万分。 小花声音颤抖:“娘子,这、这些是……” “凶僵。”李秀色忍着恶心,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原来他们炼的僵,竟都关在这里。” 虽不知为何这些凶僵皆如入定,但她仍旧不愿多待,说完话后,抓住小花的手转身便要折返,面前却忽然落下一粒石子,那石子径直插入脚下石板路面,拦住二人去路。随后便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你说错了。” 李秀色一愣。 转过头去,便见两边牢前的油灯如声控般在那道声音后倏然亮起,四周乍亮,照出道路尽头的那一人影,坐于木轮椅之上,面容俊逸,正微笑地看着她。 他缓缓续道:“这些是我的作品。” 李秀色仔细地看了他两眼,确认此人瞧着格外陌生,她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此人坐在轮椅上,应当是个瘸子。可即便是瘸子,能徒手将石子作暗器镶入石板,定是会功夫,而且功力还匪浅。 她抬手一护小花,警惕道:“你是谁?” 那人笑道:“你不认得我不打紧,我认得你。” 他狭长上挑的眼睛微微眯了下,笑容竟还能看出几分俏感,李秀色看得一愣,心道若非此人年岁看上去颇长了些,若再年轻个十来岁,定也是要在胤都男子榜上留名,却听他又续道:“广陵王府那位鼎鼎大名的世子的心上人。” 李秀色眉头一皱,并未反驳,只道:“你倒是八卦。” 那人笑了笑,继续道:“不过上一回没能让你死了,是我的失手。” 李秀色倏然一怔。 上一次?她什么时候和这个老帅哥结过仇? 她脑中迅速转了一圈,这才终于想起什么,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道:“难道大理寺外对我射箭之人……是你?” 那人没回答,似是未置可否。 李秀色道:“你为何要拿箭刺我?” 那人慢条斯理:“我若不刺你,你们不就查到我头上了?” 李秀色一下心气又不稳了,怒道:“可当时那被问话的人不已被你射死,我们再追查也查不出了什么。在场这么多人,你偏就瞄准了我!我跟你有仇?” “那是因为我高兴。”那人忽然语气愉悦起来:“倘若你死了,广陵王府那小子便会伤心,他伤心,我便高兴,最好他也死了,我更高兴。” ……这是什么道理!这人说话的逻辑简直跟颜元今有的一拼。 李秀色又道:“你跟颜元今有仇?” “没有。” “……” 莫名其妙! 李秀色深吸了口气:“可我记得卫道长于当时捡到了凶手的一枚耳环,分明是女子所用。”她道:“那耳环,也是你的?” 听到“耳环”二字,此人愉悦的表情倏然顿住,他神色现出几分厉色,道:“耳环原是被你们捡去了?在哪,还给我!” “看来你还回去找了?”李秀色道:“那耳环这么重要?是谁的?你心上人?”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给我!” 李秀色道:“我没有。”想了想,故意气他道:“这么破的耳环谁要,没准卫道长也早丢了。” 那人似乎气极,手握拳在轮椅边上狠狠砸了下,吓得李秀色身后的小花抖了一抖,李秀色固然也是怕的,但情况已经很糟糕了,她眼下倒是颇有些孤注一掷起来。却见砸完那一拳,那人又一瞬间冷静了下来,竟重新笑起,笑得却没半分善意:“你真是伶牙俐齿,会气人得很。” 李秀色道:“彼此彼此。” 那人看了眼李秀色身后的小花,忽道:“这是你的人吧?” 他笑吟吟:“我会杀了她,取她全身的血。” 李秀色心头一跳:“你不许动她。” 那人摇摇头:“你忘了自己都已经自身难保了。” “不过放心罢。”他好看的眉眼掺了几分邪气,竟对她眨了眨眼:“她的血不急着放,主要先是你,我会一点一点用你的血,来炼出我这世上最成功的作品。” 他说着,忽然抬手于身旁墙上一敲,敲击动作似有些旋律,两旁牢中的僵登时如惊醒一般骤然睁开双眼,喉间发出“哧哧”声响。小花吓得一下抓紧李秀色衣裳,后者自也心惊,腿都险些有些发软了,但还是强装镇定,好在那些僵只是苏醒一瞬,并未有何动作。 “瞧它们多听话呢。” 那人笑道:“这些是已经炼好的,还差一只。那一只我最是喜欢,所以我要用最香的血来养它。取了你的处子血,再拿她的血泡一泡,便大功告成了。” 眼见对面的小娘子脸色明显已经有些发白,他笑容便愈发开怀,忽然又一抬手,李秀色只觉得眼前一花,胸前一痛,竟是被石子打中,与小花一齐被点上了穴。 那人点完穴,这才道:“老八老九你应当都不喜欢,不过我手下有不少俊俏的,这样罢?我将他们都唤来,你喜欢哪个,我便派哪个助你。” 说着再对她眨了下眼,竟是要一拉身旁的摇铃唤人。 却听小娘子急忙一声:“等等!” “怎么了?” 李秀色大声道:“你们取我的血没用的。” “为何。” 李秀色此刻动弹不得,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便诚实道:“因为我不是至阴生辰。” 那人点了下头:“不信。” “……” 那人笑道:“生辰籍册断不会有误,你这小丫头除了会气人,还挺会说谎。” “……” 见李秀色沉默,以为是她心虚,便又再度要拉绳,却听小娘子又道:“等等!” 他耐心道:“又怎么了?” 李秀色闭了闭眼,心说豁出去了:“还是那句话,你们取我的血没用。” “为何?” “你们不是要处子血?”她咬咬牙:“我已不是了!” 此言一出,小花登时震惊,若此刻能动弹,她定要双手捂嘴,天呐,难道世子爷已与李娘子,李娘子…… “……”而那人这回顿了下,似乎思索了一秒,而后又说道:“不信。” “小丫头,拿自己清白来保命?这可行不通,你毕竟也是官家女儿,怎可能做出这般龌龊事来?” “你爱信不信!”李秀色怒道:“瞧你年岁也不像老头,怎的这般迂腐,什么年代了?你情我愿不行?还说我龌龊,我看你才龌龊,要什么处子血?我呸,谁同你说女子行事定当有血?谁又跟你说阴时年岁定能炼尸,你这简直是歪门邪道,你就算把我血全抽干,你也定是炼不成的!” “放肆。”那人闻言却只是冷笑:“你以为这般说我便会放了你?你错了,你越是这般,我今日便定要取你的血一试究竟——” 他说完便好似没了耐心,迅速抬手拉绳,通道上方瞬间响起阵阵铃声。 似有数人从上跑了下来,为首的便是那老八老九,他们甫一下来,瞧见李秀色与小花,老九便是一声怒骂:“好啊!居然在这里?!” 轮椅上那人对老九冷声道:“把人带走,送你了。无论你用什么法子,莫要让人不舒服,血完整给我取来。”又道:“老八,另外一个先关着,等老九这边事了再杀。” 老八道了声“是”,老九闻言则是大喜,忙道:“好好好!” 他眼下看起来激动万分,带着猥琐笑意,瞧见李秀色被点了穴,便更是大胆,抬手便朝她脸上摸去:“小娘子,我早说了,你今晚势必得跟我——” 话未说完,腕处却忽然被人一把用力攥住,老九顿时一痛,还未呼出声,便听身后人道: “我来。” 李秀色身子一僵,只觉得这声音格外熟悉,诧然抬起头来。 谢寅并没有看她,只是将老九的胳膊甩去一旁,侧过身去,对着轮椅上那人声音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她由我来。” 轮椅上那人看着谢寅,静静半晌,忽然笑了:“你喜欢她?” 谢寅道:“嗯。” 第198章 取血 房内, 燃着一盏灯烛,光线摇曳。 烛光下轻纱飘晃,纱后乃一方浴池, 此池颇大, 此刻被人加满了温水, 还洒下数篮白色的小花,飘荡于水上。 李秀色躺在池中,身上厚重的衣服泡得她整个人发沉,双手又被后绑于池边的一根铁棍之上,盯着纱帘外不紧不慢的人影。 他燃了第二根烛, 这才掀开帘子进来。 “谢小公爷。” 李秀色抬头看向他:“亏我还曾在世子面前替你说过话。” 谢寅没有作声,只是沉默地行至她面前, 忽而伸出手去。 李秀色吓得一记激灵, 立马大声道:“小公爷, 就算你长得不错, 可你要是敢动我,我我我我立马咬舌自尽!” 说话间,腕间却忽觉一松,竟是手上不仅分开了与那铁棍的束缚,绳索也被他解了绑。 “他们下手太重。”谢寅看了一眼她腕间的红印:“抱歉。” 李秀色没想到他会这般,揉着酸涩的手腕,一时有些摸不清此人的心理,警惕道:“你这是做什么……”她脑子转了又转, 还是觉得他长得其实颇为面善, 大胆猜测道:“你不会是要偷偷放了我?” 却听谢寅道:“谢某并无这个打算。” “……” 李秀色心一下又沉下来,道:“那你为何松开我,不怕我逃跑?” “可能是因为娘子打不过我罢。” “……” 谢寅说完, 倒未再言其他,只是突然从腰间掏出一方小瓶,沉默地抓上李秀色的手腕,后者颇有些抗拒,他稍稍使力便拉了过去。 他一手紧攥手腕,一手轻轻在她腕间上药,低垂着眉眼,一如上一次他为她上药一般温和。这样的人,偏偏却是个坏人。 “你为何要与旁人联合饲养炼尸,你可知那么多凶僵一旦尽数出世,整个胤都、乃至整个天下都要为之动荡?”见他只是低头给自己洒药,并没有回答的意思,李秀色更是生气,看着他道:“你是胤都的谢小公爷,你家世已算显赫,你到底有何不满,为何还要去谋反?” 谢胤像是根本什么也没听见,轻轻揉了下她左手腕部:“这是上好的金创药,痛感可好了一些?” 李秀色道:“越权掌控朝堂、掠取女子清白、残害百姓性命、甚至与僵为伍……谢小公爷不觉得这些所作所为过于丧尽天良了吗?” “颜色褪了少许。”谢寅又淡淡道:“娘子看来是好些了。” 看他这般若无其事的模样,李秀色气竭:“谢寅!” 谢寅这才抬起头看她,小娘子的脸不知是因被这水汽氤氲晕染,还是气的,有些发红。他轻轻点了下头:“这些确然是谢某做的。” 李秀色道:“你是主谋?” “是。” “为何?” 谢寅笑了笑,没有言语,只抓过她右手,低头继续上药。 李秀色深呼吸一口气,说道:“谢小公爷可认识江照?” 见他没有答话,李秀色又继续道:“你勾结英华书院与礼部官员,替换科考中举数人名单,名单中可有他?江照身世坎坷,虽体弱多病却仍凭着顽强意志赴京赶考,他一身才学,本可前程似锦,可怎料竟落得了个不明不白成了阉官的下场!使他死后怨气过重也不知如何终化作了飞僵。”她紧紧盯着他:“可是你们害死的他?” 谢寅给她上完药,又轻轻揉了揉,良久的寂静后,忽听他低声道:“认得。” 李秀色气极,果然是他。 “为何?!饶是旁人即便被换了卷子,也好歹性命无忧,并未出其他的事。为何江照不仅如此,还、还被弄成——” 谢寅收了瓶子,忽然抬头:“他的卷子并未被换。” 李秀色一愣。 “原本礼部与翰林院便早将他刷了下去。”谢寅起身道:“他确实才学甚好,但应当是来自于贫瘠之地,甚至看得出纯然是自学。即便是天赋甚高,自身也努力,但终究视野差了些许,多少还是比不过那些请了良师、正统上过学堂、待在都城一带或是资源旺盛地域得以了解都中政务形势乃至朝堂风向之人。我后来看过他的卷子——” “写得确实不错,字迹工整,诗词也上佳,看得出满心抱负……但论述题却过于个人情绪化了些。卷中满是对当今村县中为官者毫不作为,富饶者一手遮天的愤恨,尽为怒言,字字都看得出无尽恨意,满是水深火热者不得志的控诉与埋怨。这般过于以偏概全,如何得以上榜?据礼部言,当时榜上末尾在他与另一人中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选他。” 李秀色听得怔怔。 她突然想起当日在无恶村中江照所言,他信心满满,以为自己必定高中。 可他竟然是落举了的。 因他生在贫瘠之地,资源不足……因他曾遭遇百般羞辱、惨痛经历,即便如此坚韧从未自弃,可即便深埋心底,但终究还是种种过往无法忘怀,叫他在卷中失去了压制情绪的能力。 原本以为他与廖子司一般是因上榜被人暗中顶替才落得这般下场,可他既然本就未上榜,又为何会如此? 似知她心中所想,谢寅道:“城中有一处废庙,过于破败了些,人迹罕至。我的人与礼部那秦友为掩人耳目,本打算是在此处商谈顶替之要事,谁料那江照竟住在此处。这江照应是第一次入都,大抵什么都不懂,也无法确定他是否意外听到了什么,但终究是一隐患,便叫人将他暗中打晕。”他说着,低着头,抬手轻拨了下池中之水:“之后便送去了宫里。” 李秀色听得心酸一瞬,江照没钱入住客栈,进都后便只能睡在破庙之中,这般努力艰苦,竟只因撞见这些坏人,甚至都不一定听到了什么,却就这般不明不白遇了害。 “为何要将他送去宫里……做阉人?” “可能是因为,他生得不错?”谢寅轻声道:“刘公公亲自要的人,他早就听闻此次科举除了那白子石,另一面目佼佼者便是江照。他知江照想做官,若想做官,”他顿了顿:“倒不如便做他手下的宦官。” 李秀色闻言,气得浑身发抖:“你们无耻!” 谢寅沉默半晌,忽而轻轻地笑了一声:“是啊,我们无耻。” 说完,又忽而轻道:“水有些凉了。” 语毕后,亲自起身去旁边拎了装了热水的温桶来,细细倒入池中。 水流流经李秀色的双腿,她忽然起身跳上了岸,用力捞起身旁的椅子朝谢寅方向一砸,后者堪堪躲过,一手拎着还未倒完水的桶,一手上前去捞她,李秀色抬手抗击,却被他反手一控,随后在她腰间一点,她顿时动弹不得。 谢寅将她单手抱回去,放回水中:“我说了,李娘子打不过我。” 李秀色咬牙,又被他解开穴道。 她道:“我也说了,你若动我,我宁死。” 谢寅把桶里的水倒完:“水温可还合适?” 李秀色气得不想说话,但还是道:“你们从前取血,都是在这池中?” “并非。从前在王甫熊空宅中,他如何取血,我不得而知。”谢寅道:“只是此处之池,下部恰有一处管道,水中行事后,悉数流入地下药缸之中,加以其余之毒烧制即可。” 李秀色骂道:“恶心。” 谢寅笑了笑。 李秀色骂完又道:“不过我倒是好奇,此处到底是什么地方?” “大理寺。” 李秀色倏然一下跳了起来,脚下一滑又栽进水里,震惊道:“大理寺?!怎么可能,王甫熊空宅不过就离大理寺不远,当时我们追寻至那,察觉僵气后发现早已人去楼空,来往之时都经过了大理寺,并无异样,两位道长与颜元今也并未在这周围探查到任何僵气……” “当初空宅炼尸时你们不也不曾探查僵气?凶僵与旁僵不同,若服下药物,可暂时压住气味,虽然如今已经失了效。更不论大理寺狱墙本就非比寻常,有宅院双层之厚,炼尸凶僵之处更乃地下三层重狱,自然便更为隐蔽。王甫熊空宅不远,所以最危险的地方,”谢寅微微笑了笑:“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李秀色忽然觉得背后发凉,望了下四周:“那……” “这处池子,”似知她所想,谢寅说道:“原本便是给重刑犯者处极刑放血所用。” 李秀色的身子一下僵了。 谢寅继续道:“不过许久未用过了,李娘子放心。” 李秀色闭了下眼,默默在心中跟自己说“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怕不要怕”,死刑犯的监牢算什么,却还是有些发颤,只觉得身上有小虫在爬,背后有鬼魂在望。 她好不容易平复心情,睁眼道:“那牢笼都炼了僵,原本的犯人呢?” 谢寅却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李秀色忽然心中一惊:“难道,那些,也被你们——” “嗯。” 李秀色不由怒道:“他们可是活生生的人!” “本就罪大恶极,不配为人。”谢寅扭过头去,看着水面,声音淡薄:“不如赏他们一个痛快。” 李秀色只觉得眼前人越来越与她初见那清风霁月的形象截然不同,摇摇头道:“当初来大理寺探查之时,恐怕此处便早已被偷偷架空,牢中犯人也早就被你们悄悄带走施以炼尸了罢?所以那衙役才会在夜里起夜时撞见有僵咬犬,本以为那些僵是从外而来,其实便是从牢中出来的罢?衙役死前说‘一眼就认出了其中几个’,未说完的那一个‘大’字,其实便是“大理寺钦犯”!” 她冷笑道:“若当时他没被你们暗中刺杀,说全了这一句,即便你之后阻拦,我们也定会探查寺中后处监牢,发现猫腻。” 谢寅道:“那时僵尚且还未完全炼成,尤其这里的犯尸,断不能被扰乱了计划。” “不过那卫道长应当是发现了些猫腻的。”他说着,又笑了笑:“许是我过于掩饰,在那关着狼犬的院中,地面为土,原本有僵行脚印,但被我一一擦了去。那时便见这道长盯着地面许久,事后再想,确实疏忽了,有僵咬犬本便是事实,我擦除痕迹,表面完美,实则却是做贼心虚,此地无银。好在他之后也并未多想,至少当时并未直言,只是心有疑虑,没碍了炼尸一事便好。” 李秀色盯着他许久,不知该说些什么,忽然唤道:“谢小公爷。” 她低声道:“那时你救了我,我直至今日都心存感激,甚至以为你应是纯善之人。可你究竟为何要做这些事?还有那瘸子到底是何人,你到底为何要与他勾结?” 谢寅却没有回答,只继续拨了水。 一下,两下,三下…… 指尖倏然一顿。 他忽而抬头,看向李秀色,眼中有丝水波,静静看着她:“李娘子,我们的时候到了。” 说完,在她腰上一揽,身子倏然一转,流水“哗哗”中,他外衣也并未脱下,却也沉入水中,与她抱在一处。 李秀色一惊,下意识便要踹他,却被他抬手点了穴道。 她身子动弹不得,任凭他一点一点解开她的衣裳。 “都湿了。”谢寅低声道:“李娘子,冒犯了。” 李秀色虽动不了,但声音还在:“谢寅!你要是敢脱我的衣服,我恨你一辈子,我一定会杀了你——” 谢寅指尖似是停了一瞬,而后点了下头:“只要娘子不要自尽,杀了我也好。” 说着,又抬起头看她,好看的脸上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情绪,轻揉拨了下她头发:“我会很迅速,不会让李娘子不适。” “你畜生!” 谢寅没有说话,只真的将李秀色外衣脱了,到了中间那一层,他动作便更是大胆,李秀色心道完了,她从未有过这么不想活了的心,可偏偏他一只手轻摁住两颊,莫说咬舌,根本动不了。 谢寅始终低头,没有看她的脸。 侧肩倏然被拉下,肩头感知到水的触碰。 李秀色的眼眶一下红了。 她害怕了一整夜,此刻突然不想死了,只是好想回家。 中间的衣裳眼见着便要被扯开,露出内里的亵衣,门外却突然响起“砰”得一声,像被谁一脚踹开,紧接着那两扇门便瞬间朝内砸了下来。 谢寅的手停住,轻轻地将李秀色方才刚被他拉下的肩头朝上提了一提。 一柄长剑凌厉破空直直飞来,谢寅抬手用力挡开,今今剑绕了一个圈,又飞了回去。 “世子。”他这才回过头,微笑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第199章 救人 门外一道人影, 一身上好的锦料绣袍却混着飞溅混杂的血,于夜色中看不清表情。 他没有回答,抬手轻轻一丢, 几道尸首便就着倒塌的门砸了进来。 谢寅眉头轻轻一皱, 又淡笑道:“我说如何没人通报, 原是人都被杀了,世子这是踩着尸体进来的。” 话音落,却忽见眼前又是凌光一闪。 他迅速向左闪去,再次抬手遮挡,这回却终比不过剑身速度与锋利, 右臂“欻”一声,瞬间被连衣重重割破, 溢出血来。 今今剑剑身却如有灵性, 原地一转, 竟是穿破轻纱, 径直拽下,那纱布便如云坠般下落,恰将池中狼狈的小娘子身躯堪堪盖了住。 这一剑如光电凌厉,再次飞回,握在主人手里。 地上哗哗掉着血,谢寅扶着受伤臂膀,低头看了一眼,而后笑道:“世子这剑法果然了得。” “还是偏了。”门外终于开口, 像也在笑, 却是从未有过的霜寒:“本世子原本是想直接帮你去了这条胳膊。” 李秀色有些怔忪。 她被包裹在纱下,看着声音方向。门外圆月被云雾隐去,这本是监牢处所原就昏暗无光, 只能瞧见一个隐约的熟悉身影。 是颜元今。 小娘子紧张的心像是一下找到了落点,使劲眨了两下眼,憋了半天却终究还是没忍住,眼泪一下“哇”了出来,禁不住大声道:“世子!” 听到她的声音,颜元今似是沉默了一瞬,而后“嗯”了一声。 方才踢开门,掀起的纱帘后便是她狼狈惊慌被扯下的衣服,颤抖害怕的声音与一双红了的眼睛。一路上紧张狂跳的心在找到她踪影发现她还活着时似乎终于冷静了一刻,却只有这一刻的安心,又卷起更大的、让他自己也控制不住的飓风骤雨。 广陵王世子此刻却再不敢向她方向看去。 “谢寅,”他只是似笑非笑地道:“我的人你也敢动。” 语气平静得过分,却是从未听闻的,透露着罕见的巨大杀气,叫李秀色都为之心头一跳。 谢寅忽然笑一声,许是因失血脸色比之前偏白了些,笑起来竟却有些虚弱的美感:“何时成了你的人。莫非真如李娘子所说,你们已有过肌肤之亲?” “不过不打紧的。”他摇摇头:“世子莫要忘了,此处可是我的地盘。” 说完,便忽听一旁有阵阵脚步声,似是有人跑了上来。 谢寅温和道:“你瞧。” 伴随着那脚步声,忽听为首的骂骂咧咧:“操他娘的!什么动静——” 李秀色听得熟悉,正是那老九,却不想颜元今眉头也倏然一跳。巧得很,他也颇为熟悉。 老九带着人上来,黑夜中看不清晰,只瞧见门边一道孤零零的身影。 那身影对着屋内道:“李秀色,不是说要拔舌头,挖眼睛,除命根给狗吃?”他像是微微一笑:“本世子替你把仇报了,耳朵捂上,不要听。” 听到这声音,老九几人顿时一惊。 再瞧见他转过身来,看清人脸,几人这才登时反应过来。 他们知晓这广陵王世子的厉害,抬手便欲吹哨,谁料刚要动作,面前便是一柄长剑飞驰而来,犹如旋镖飞转叫人眼花缭乱。 眨眼未见的功夫,那几人脖间的绳子便被切断,绳上的黑哨纷纷砸落坠地,脖颈在下一刻现出深深血痕,随后霎时飞溅出血来。 这些人仿若怔愣般原地瞪大双眼一瞬,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刹那间便已纷纷倒地,当场毙了命。 颜元今尚且还站在原地,冷眼盯着那打头的老九。 老九带着的人就这么眨眼间的功夫哗啦啦倒了一片,他脖间的哨子也飞了,颈间擦出血丝,顿时吓得面色惨白,屁滚尿流,转身便跑,边跑边要叫唤:“来人——” 半嗓子未出,便被狠狠踹翻在地,一张嘴重重嗑到地上,竟是生生摔断了两颗牙齿。 颈间抹过兵刃的凉意,头顶响起广陵王世子没有情绪的声音:“知道方才本世子为何不也抹了你的脖子?” 老九颤巍巍道:“不,不——” 话音未落,右手掌心却忽然被人重重一刺,皮肉竟是径直被利剑穿透出去。老九一声哀嚎,脑袋却被踩着,混着血与泥埋在地上,发不出半点声音。 今今剑在那掌心转了一圈后又再度拔出,颜元今面无表情,用脚将人身子一踢,露出正面。 老九喘着粗气,面上混着鲜血污浊不堪,人也痛得神志不清,隐约便瞧见广陵王世子那双眼,此刻在若隐若现的圆月下似在渐渐发红,却又不甚明显。 他哭着道:“放过我……世子大人,您行行好,求求您放了我,我不过是个帮忙做事的……人不是我抓来的……僵尸也不是我造的……求您……” “求我?” 颜元今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可记得你说过什么?” 老九顿时一愣,这突然的一问叫他一时有些茫然,惊慌间想起这世子与那胎记小娘子的干系,可又一想就算他对那小娘子说话再难听了些,这世子到底不在场,又如何能晓得?便只能连忙对着地上死命磕头:“不,世子……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 话未说完,眼前却是寒光一闪,而后只觉得唇间一痛,整个人都似是失去了一瞬间的知觉,也忽然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再一低头,这才看见竟有半根舌头直挺挺掉在地上,鲜红如血,恶心至极。片刻的麻木后,巨大的痛感瞬间席卷全身,老九抓着自己的脸,近乎疯狂地颤抖,无声惊恐地尖叫起来。 广陵王世子慢慢将他眼睛用剑尖剜下,又在他胯间一斩,看着这地上翻滚如烂泥一般的人,有些嫌弃地将今今剑上的血在地上擦了擦:“不记得也没关系,这些没用的东西我便替你摘了去。” 他面无表情地说完,正要起身,却又想起传音雀还听到的巴掌声,便又低下头道:“哪只手?” 老九眼下全身残缺,已经快要痛死过去,自然什么也再听不进去,更是听不懂。 便见颜元今点了点头,手起剑落,用帕子轻轻擦了面上的血,随后一丢,转身便走,看都未再看他一眼。 身后的老九一左一右两只手腕被生生砍下,闷哑的叫声如恶鬼淋油,身子也如死鱼一般于原地扑腾两下,再也没了挣扎。 室内,李秀色一动不动,谢寅坐于池边,静静抹着自己伤口,眨眼工夫,忽听“砰”一声,是广陵王世子又回了过来。 他衣裳尽血,饶是如此光景,此刻云雾散去些,月色照耀下,一张脸还是好看得惊人。 李秀色方才便听见了,颜元今说得没错,那惨叫声太惊人,她是该把耳朵捂上。可听到那老九声响,她到底是觉得痛快,只是除了痛快,还有些害怕,因她见过颜元今许多次打架的时刻,却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浑身满是杀戮之气的模样。 她着急地打量他,确认他眼睛眼下似乎不怎么红,至少她尚未看出来,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今夜是月圆之夜。 在他出现时,她虽是激动,冷静下来却仍旧担忧,也颇为意外。 她确实是用传音雀递了消息,为了能让卫祁在等人尽快发现她和小花的踪迹,毕竟这类机关鸟要属阴山观之人最为熟悉,他们四处找她时定能发现此鸟。再不济,陈皮也会发现此鸟。 那机关鸟虽是传话而用,需去寻颜元今身上的另一只,可她知道颜元今今夜情况特殊,他定在密室当中,传音雀进不去,寻不到另一只,最多一炷香,也会原路返回,守在外头的陈皮也绝不会放任她不管,定会向卫祁在求助。 她知道颜元今今夜抽不开身,可他居然亲自来了,还是一个人来的。 看着他满身溅上的血,她鼻子忽然有些发酸。 这广陵王世子是不是个傻子,他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怎么能一个人来这么危险的地方? 还在想着,身子却在这时忽然被人一捞,竟又隔着纱被谢寅一把抓了过去。 “世子贴心,叫李娘子捂耳朵,可似是忘了,她已被我点了穴,动弹不得。外头动静实际是一声不落,血腥得很,也不知有没有吓到李娘子。”他说着,抬头看向颜元今笑道:“世子好身手,就是今夜似是杀气过重了。” 颜元今视线在李秀色身上落了一瞬,也看向他:“你地盘的人便就这么点出息?” “确实无用了些,有用的还未出来。世子下一个是不是要杀我?”谢寅还是笑:“世子若不杀我,我便要取血了。” 颜元今看着他,没有说话。 谢寅的手抬起,便要去掀李秀色身上的纱,李秀色原本便是眼泪汪汪,此刻心中更是一激灵,这家伙是不是魔怔了,眼下怎么还能来?! 但纱还未掀起,谢寅手上却忽然一记重重吃痛,面前的小娘子倏被铜钱长链自腰间一卷,整个人尚未反应,人已稳稳落至广陵王世子臂间。 颜元今抬手在她肩处一点,轻放至一边,低声道:“衣服穿好。” 顿了顿,察觉她轻微的颤抖,又轻声说了一句:“没事了。” 李秀色忙道:“世子,我、我没事,只是方才被点了穴才有些束缚了手脚。” 颜元今没有多说,目光迅速从小娘子脸上扫过去,看见她眼角还挂着的泪珠,下意识抬手替她擦去。 他不知如何安抚,看见她哭过,只觉得心间乱成一团,甚至有些无措。 “他欺负你。”广陵王世子沉默一瞬,说道:“我替你杀了他。” 李秀色一愣,尚未反应过来,便见他抬手执今今剑,径直向谢寅杀去。 后者自腕间吃痛回神,剑光便已到眼前,原地一转,便迅速也抽出腰间长剑,抬手连连抵挡。 刀光剑影间,听得一声冷笑:“从前不晓得你有身手。” 谢小公爷还手吃力,却也还能笑道:“是世子从前从未了解我。” “确实,若本世子了解你,”颜元今手腕一翻,剑身就着谢寅剑上层层打下,只听得“噼里啪啦”的响声,那长剑原本的锋利处竟慢慢朝下、顺着广陵王世子划过的方向破开一个又一个口子,剑上倒映出他忽暗忽红的瞳孔与微启的唇:“便不会早不知道原来你我之间还有杀母之仇。” 谢寅一怔。 正于纱下手忙脚乱将将穿好衣裳的李秀色更是一惊。 颜元今扫了一眼他的表情:“看来是猜中了。” 谢寅右臂有伤,加上本就不敌,如今剑锋尽毁,更是过不去广陵王世子几招。他摔去一边,还未站起,颜元今的长剑已向他而来,却听李秀色一声惊呼:“世子,还不能杀他!” 长剑于谢寅心口处三分停下。 颜元今眉头轻轻一皱,他瞳孔处颜色迅速变化一瞬,心中一阵扭曲疼痛,但很快又被用力压下。 他低下头,这才盯着谢寅,轻嗤一声:“有身手,但还是差劲。” 李秀色这才赶忙上前,看向谢寅:“谢小公爷,小花被你们关在了何处?还有之前我还未问完,那坐轮椅的男子又是何人?你眼下生死既已掌握在我们手中,难道还不肯说为何要做出这些事吗?” 谢寅胸间呛了一声,他并未回答,只是抬头,看向颜元今,低低笑了一声:“世子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第200章 仇恨 颜元今没有再要动手的意思, 闻言只收了剑,哂道:“什么意思,谢小公爷不该比本世子更清楚?” 李秀色听得云里雾里, 却见谢寅自地上踉跄爬起, 紧紧盯着颜元今, 说道:“所以你,早便知道了?” “前些日子猜到的罢了。” 广陵王世子像是漫不经心,慢慢摸着手中的剑:“国公夫人于上元节夜去世,可在陈皮查到前,本世子却从不知, ”说着,指尖却是忽而一停, 顿了顿道:“竟是十一年前的那个上元节。” 李秀色忙插了句嘴:“十一年前又如何?” “李娘子与世子关系亲密, 应当是知晓的。”谢寅忽然呵道:“广陵王王妃, 虽早已亡故, 却至今仍保僵身一事。” 李秀色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不是说颜安做得很隐蔽,这事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谢寅冷笑:“但娘子可能不知,十一年前那一夜,这位王妃——倒是苏醒过一次。” 李秀色不由愕然:……苏醒?” 此事倒是从未听谁提起过。 只是阴山观那掌门长齐确实曾言,广陵王请人用邪术将王妃尸身化僵以保尸身不腐,一直安于密室,虽十几年未见天日, 但邪术终究是邪术, 若有差池,难保王妃不会僵气过重醒来害人,难道说十一年前…… 颜元今始终垂眸, 眼下闻言,却是忽而笑了:“他说得没错。上元之夜,阖家团圆,本世子却是第一次见到了睁开眼睛的所谓‘母亲’,当真是新鲜。” 李秀色看向他,这骚包听着语气虽是不屑一顾,长睫掩去的眼底却满是自嘲。 十一年前,他应当不过六岁。 上元佳节,这六岁的孩童,应当却还要照例待那暗无天日的密室之中。 颜元今确实记得清楚,那夜床边是两只肥大的兔子,呼吸匀称,鲜红如血的眼珠不停转得他心烦。 他素来是爱干净的,洁癖骄矜,即便每次陈皮都会贴心为他准备,可堂堂世子却始终从未喝过一口生畜的血。 但那夜着实太痛。 痛得他时至今日都忘不了。 于是不知何时,缠绕着他的铁链便也忽然绕上了兔子的脖子。 倘若勒死了这只兔子,喝了它的血,他便真与那些恶心人的怪物无异了。 六岁的孩童双手不住颤抖,神智不清,只觉得自己下一刻便要死了,却依旧没有动手,他发起疯来,还是只去啃咬自己的手臂。 就在这时,面前却忽然砸下了一片阴影。 再抬起头,便近距离地对上了那双惨白的、沉默的、死寂的眼。 多么美丽的一张脸,却长满了无尽的尸斑。 广陵王世子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她长甲已经一把插入他手中的兔首,鲜血残忍地溅上他幼小的面庞。 僵牙不住疯狂撕咬,血液流淌发出“咕噜”吮吸的声响,那两只兔子先是挣扎,翻腾,兔皮绽开鲜血淋漓,转瞬变成了具具干尸,丢在了六岁世子面前。 而颜元今只是怔怔地看着,直到她僵硬的身影如转瞬噩梦,渐行渐远,留给他满地的血腥,与长夜无尽的痛苦。 “本世子那时年幼,还以为是做梦。当夜见了她,第二日前去落英殿,却看见她如常躺在原处。”颜元今似乎不愿再回想,他低头看着自己腕处半晌,终于抬起头嗤道:“我倒是不曾好奇她那夜去了何处,不过这么些年的未解之谜,如今在你这里倒是有了答案。” 谢寅抹了把唇角的血,笑容惨淡:“母亲原本,便与王妃相识。” “我为李娘子所上的解行止散之药,当年,便是她给母亲的。” 颜元今听他说上药一事,余光瞧见小娘子神情似也回忆起来,正有些心烦,心口却忽然又有一下剧痛,他低头深吸一口气,握剑的手紧了一紧,神色才恢复正常。 好在另外二人,一个正在讲述过往,另一个听得专心,似乎并未发现他的异样。 “这桩往事乍一听,是家母承受恩惠。可实际上,她之所以会中行止散之毒,也是拜王妃所赐。”谢寅抬头道:“当年使团入都,因家母有一半祖上外邦之脉,便也受皇后之邀入宫。可在宫中之时,家母却无意中听到有二人用外邦之言谈话,所言之事有关广陵王府,而此二人中其一,是使团中人,另一人,便是广陵王妃。世子可知,他们谈论了些什么?” 颜元今稳了稳心神,方才道:“我怎么知道。” “谈论如何使用外邦蛊毒杀人一事。”谢寅神色嘲弄:“堂堂王妃,竟问使者讨毒,要亲手用去丈夫、也便是当朝王爷的身上。若传扬出去,只怕也没几个人信罢?” 李秀色这才下意识朝广陵王世子看去,却见后者垂着眸,他似乎并不意外,面上甚至也有讥诮之色。 “此事被家母听到,惊吓之余,被那使者发现,飞镖划伤,镖上便沾染了行止散之毒。母亲当日并不知有毒,只是借口染病出宫,本意逃脱是非,归家后才发现其毒之厉害。诚然若非王妃拿来解毒之药,家母便会性命不保,可若不是她,母亲又怎会受伤?王妃欲行之事被人撞破,无法谋害亲夫,便一再生了寻死之心,也是母亲一再劝说,同为女人,听其倾诉,为其解忧,才叫她好好活了下来。” “我那时年幼,母亲尝尝同我说些心事,她曾言,广陵王妃并未恶人,反倒是个可怜的女人,虽只见过寥寥两面,也知王妃内心封闭不愿吐露真意,但家母却是真心地怜惜于她,更将她视作友人。” “后来听闻王妃有孕,数月后又再听闻她难产亡故,母亲还为之感伤,小病一场。” 谢寅神色凄凄:“再之后,便是那一年的上元之夜。” “家母因风寒未曾前赴灯会,独自于院中赏月,便在那时,早已死去的王妃却忽然跳进了她的院子。你们可知……若非有道长暗中守护,及时将母亲救下,她在见到王妃的那一刻,便已经会被她吸干了血?” 李秀色先是一震,又因他话中的道长皱了下眉。 先前于地下炼尸的牢狱所见那一身黑衣的轮椅男子时,她并未在意他装扮,只知道模样生得俊美,如今细想来却发现他所穿黑衣模样虽简单,但怎么瞧怎么眼熟,更像是不怎么正规的道士服。谢寅口中所说的这位十一年前暗中守护国公夫人的道长,莫非所指便是他? 颜元今似是置身事外地听了个与他无关的故事,只道:“既然都被救下,又何来杀母之仇?” 谢寅冷笑一声。 “道长救下母亲,本欲亲手解决这僵女,是母亲念及王妃可怜,不忍她经他之手会再无转世之机,才上前拦了下来,可结果呢?” 他道:“结果便是——她毫无防备,遭身后偷袭,竟是被瞬间生生咬断了脖子,身子都被那女人的手掌用力穿透……如同牲畜一般,体无完肤,毫无尊严地当场死死去!颜元今,我的母亲,于上元之夜,百家欢喜之时……就这么被你的母亲——广陵王妃,害死在了她自己的院中!” 言至于此,这小公爷的眼中甚至隐隐泪光,李秀色第一次见到他这般失控模样,到最后只化为一声无力的哀叹:“谢某母亲一生行善,即便临死前还在想着救下王妃求她往生,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此事终于明了,颜元今静静听他说完,面上却无甚波动,只是点了下头,总结道:“所以你因此事,恨上了广陵王府。” “我如何不恨?” 谢寅惨笑一声:“僵女杀人后逃脱,广陵王分明知晓他的妻子做了何事,却矢口否认,更丝毫不承认他私下存尸为僵之事。此事竟被他生生压了下去,就这么不了了之,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我母亲失去的一条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人忘却,甚至连籍册记录都能被人活活抹去!广陵王府真是好大的本领……皇帝的亲弟弟,好大的本领!” 李秀色听得心情复杂万分,只道:“小公爷,你便是因为此事……” 谢寅却是自嘲一笑,忽看向她:“李娘子,这你便错了。” “我所作所为,更多的,不过是为了谢家的前程罢了。当年若非国公府空有头衔,表盛内衰,又如何能被欺凌至此?若非父亲无用,不问朝政,出不了头,他的妻子如何又得以被人轻视?所以我要谢家繁盛,要朝政掌控在谢府手中,要皇帝对我俯首称臣,要那些高高在上之人全都为我母亲陪葬!” 话音落,却是利剑出鞘,寒光抵喉。 颜元今冷声:“你所作为,究竟是让高高在上之人陪葬,还是让天下人为之陪葬?” 谢寅未动,只看着他,像是笑了:“可是广陵王世子,我并不恨你,你可知为什么?” 颜元今只觉得好笑:“也倒是难为你,我流着那女人的血,你恨了整个王府,却还能饶过了我,本世子是否还需对你道声多谢?” “一来,是舍妹喜欢你,她喜欢的人,我素来不忍伤害。”谢寅似是并不在意他的讥讽,只垂了下眼睫,慢慢道:“二来……” 他缓缓说着,忽而向前进了一步。 今今剑极其锋利,仅这一步,肌肤便已被瞬间划破,颈间鲜血伴着腥气顺过剑身滴滴蜿蜒。 若非李秀色反应及时,上前一把拉住了他,只怕真是要被其剑割喉,她急道:“谢小公爷!你这是——” 说话间,却忽听身侧的今今剑一颤,竟是“啪”一下,脆声掉去地上。 李秀色心头骤然一跳,回过头去,却见墙边烛光一晃,恰照亮广陵王世子那双彻底变红的眼,和不住发抖的,再握不住剑的手。 谢寅看着颜元今,他终于瞧清楚了这双红眼。 自今夜看见广陵王世子的第一眼起,他便看出了他极力想要隐藏的不对劲。 谢寅神色有怔怔,也有丝辨不分明的情绪,仿佛努力求证的事情终在此刻得到了答案,他眼底似有泪光,低声道:“你竟然……真的……” 话音未落,却忽听院外一声嘶哑难听的吼声。 月光之下,有什么黑影破窗而入,长臂直举,腾跃诡异,片刻前还在远处,瞬间竟出现在了李秀色眼前。谢寅顿时一惊,大声道:“李娘子小心——” 李秀色未及反应,便见一具凶僵直逼她来,她还未后退,那僵身却忽然缠上数根银丝。 一道熟悉的蓝衣身影持拂尘踏空而下,身后紧跟红衣美人,厉声骂道:“孽畜,不得伤我李妹妹!” 李秀色先是一怔,闻声望去,却登时大喜:“乔姐姐!卫道长!” 卫祁在对她点了下头,目光只掠过背对着的广陵王世子一眼,察觉他身遭怪异气息,轻皱了下眉。 乔吟怀中抱琴踏墙而下,这是她半道截了一归家娘子马车,用一袋碎银换的,用着并不顺手,但好在她颇有身手,即便是把最普通的琴,也能借琴弦扫出内力,手上用力一拨,犹如天女散花,数道银针便悉数深深飞刺上那被紧紧缠绕的凶僵眼、鼻、口处。 卫祁在一手紧攥拂尘,令一手甩出符箓,顺势咬破手指,速速以血画压凶咒,随后借力一推,趁凶僵被刺挣扎时重重飞贴至其额间,口中沉道:“灭空煞,斩亡凶,上请天庭,下邀地府,天灵地灵——定!” 符箓宛若有灵,破风而上,绕血光环绕三圈,凶僵满身黑气,乍一掩面贴上,刹那间竟真的黑气尽止,停住不动了。 乔吟稍稍松一口气,抬眼急道:“李妹妹,你没事罢!” 李秀色连忙摇头,正要说话,却忽见面前的广陵王世子直直朝前栽来,她登时一惊,连忙上前欲将人抱住,却因他身形过长,也重得很,竟一同与之摔去地上,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圆月当空,再无乌云。 颜元今似痛苦至及,紧闭着眼,如同初生婴儿般紧着头,蜷缩一处,身子不停颤抖,发间小辫处铜钱铃铛不住震动,于发出急躁又无比刺耳的声响。他手上猩红的纹路如干枯藤蔓般一条条缠绕交杂不住向上蔓延,又顺着脖颈,生生攀上面颊,额间细汗不住滚落,面色几乎于瞬间变得煞白,唯独嘴唇却是血一般的红。 他的指甲在一点一点的伸长,唇角白齿锋利尖牙也在一点一点地冒出,如同他之前渐渐变得鲜红的双眼一般,毫无预兆地一点一点呈现在了屋内二人的视线中。谢寅静静看着,眼睫轻颤,没有说话。 “颜元今!”李秀色先是一怔,而后立马忍痛爬起至他身边,大胆伸手够去,却发觉他浑身烫得惊人,竟如烈火焚烧一般。 乔吟与卫祁在正于院中,前者心中大骇,紧急看了眼夜空,圆月当空,再无遮云。后者则是眉头一跳,他只瞧见广陵王世子倒下背影,其余细节并未瞧清,像是带了某种猜疑:“世子他……” 说着便要上前进屋,却听李秀色忽而大声道:“不要过来!”她的声音有些着急:“没事的!他只是、只是——” 乔吟一把拉住了卫祁在的袖子,止住了他向前的脚步,说道:“这符似乎撑不了多久。” 卫祁在轻轻皱眉,回过头看向那黑僵,却见他周遭原本散去的黑气竟又渐渐聚起,又低下头,他手中的拂尘银丝在轻轻颤动,“啪”一下,断了一根。 李秀色一手挡住颜元今发抖的面孔,又抬头看了谢寅一眼,见他什么话也没说,这才咬了咬牙,因着脑中想起密室那张冰床,小娘子朝身后望望,似乎确定了什么,上前一把抱住广陵王世子的身子,朝后用力拖了两步,只听“轰隆”一声,二人竟齐齐向后,重重坠入那屋内深池。 谢寅怔忪良久,抬手,轻轻捻碎指尖被溅上的水花。 李秀色衣裳早被淹过一遍,一入水便沉了下去,扑腾了两下方才站起,呛了几声后,便又去抓住颜元今身子,察觉他手上温度似乎缓和了一些,却又一瞬如寒冰刺骨,她正冷得一哆嗦,下一瞬,指尖却又如被灼伤一般,痛得一下收回了手。 她怔怔看着在水里还在发抖的广陵王世子,心里忽然想,原来这便是长齐掌门说的,冰火两重,生不如死。 李秀色愣在原地片刻,随后吸了吸鼻子,迅速过水上前,捞过之前绑住自己的绳子,趁着这厮还未彻底僵化,于水下用力将他的双手一圈又一圈紧紧缠住。边缠边打了个喷嚏,声音分明有些自己都没想到的哽咽,她不忍抬头看他狼狈模样,只嘴上碎碎念道:“熬过这一阵便好,世子,为了你的声誉我也算是尽心竭力,待你好了,可要好好想想要怎么报答……”又吸了吸鼻子:“算了,其实是我该报答……” “你”字未说完,手上正欲打上紧结,却忽觉手腕被人用力反手抓住,再抬起头,便见面前的颜元今已经睁开了眼,他睫毛湿漉漉的,正一滴一滴坠着水珠,睫下那双红得似血的眼睛毫无情绪,又深不见底,没有任何焦距地静静凝视着她。 屋外,四周卷起妖风。 “砰”的一声,便见那僵抬臂一振,缠绕它的银绳似受力般根根崩断,尸水穿破符箓,叫那红符竟于空中碎成了数块,急速坠落,宛若一瘫废纸。 卫祁在本就知晓凶僵厉害,这符只能暂且压制片刻,但未料想也不过眨眼之间便已被灰飞烟灭,连带着拂尘线断之力过大,叫他不由踉跄后退,好在乔吟于身后推了一把,担忧道:“怎么样?” 卫祁在压住喉间血腥气,摇了摇头。 那凶僵没了束缚,黑气愈发浓烈,一张满是尸皱腐肉的脸上煞气纵横。卫祁在身患旧伤,乔吟琴弦更是被这僵震断了两根,他二人俨然不是对手,眼见那僵正要跳至他们面前,却忽听院中传来一阵笛声,旋律悠扬,却一时分辨不出规律。 那凶僵平举双臂,尖甲恰朝乔吟刺去,闻声却倏然顿在了原地。乔吟正因这满身腐臭与腥烈僵气胃中翻涌,瞧见那长甲停在自己面前纹丝不动,唯有甲上正滴滴落着黏水,登时有些愣在原地,诧异朝声处望去。 却见谢寅不知何时蹲身于院中一具尸首侧,吹完后将笛子重新挂回了那尸血染的脖间,垂眸道:“凶僵不同于别的僵,阴山观所有用过的符,”他声音淡淡:“都对它无用。” 卫祁在看着他,低声道:“这些果真是你的手笔。” 乔吟忍着恶心将那定住的凶僵长甲朝旁推了推,从墙边钻了出来,也远远看着谢寅,冷声道:“都已如此,你为何还要救我?” “我与娘子无仇。”谢寅微微笑道:“旧友一场,虽不算熟悉,却也不甚忍心。谢某所求乃谢家大业,本想着若是事成,看在乔娘子面上,乔国公府上自也要关照的。” 乔吟只觉得此人眼下可谓是面目可憎,她皱眉道:“谢小公爷,你何至于此?” 谢寅还只是笑,并未说话。 卫祁在沉声:“既有了今夜,你断不可能事成。” 话音方落,却听黑夜中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幽幽的笑:“阴山观的道士,倒是好大的口气。” 200-210 第201章 咬破 此声来自半空, 却辨不清方向,卫祁在乍然抬头,却只能瞧见一片昏暗, 乔吟眉头紧蹙, 不由高声道:“阁下既然开口, 为何还不现身?” 话音落,半空中没了声响,院外却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便跑进一伙人,为首那人身形高大, 乍以瞧见满地的尸首,双目瞬时睁大:“谁?!是谁杀的老九?!” 乔吟目光在那最是凄惨、被斩断了双手的尸体上落了一瞬, 并未回答, 只抬起头来, 反问道:“方才是你在说话?” 那伙人闻声向她看去, 就着月色,乍一瞧清乔吟面容,有几人纷纷咽了口唾沫,其中一人笑容猥琐:“小娘子,你听错了!八哥与我们一道,可没有说话。” 乔吟道:“那是谁,他为何不出来?” 老八最是不屑美色,他因老九之死怒气正盛, 冷笑道:“他不屑与你们动手, 我们来收拾你们便好。” “‘他’?”乔吟长眉一挑,与卫祁在对视一眼,目光又朝一旁谢寅身上眺了眺:“怎么, 幕后之人还不止这小公爷一个?” 老八尚未说话,却听谢寅开口道:“就我一个。” “另一位只不过因对邪门歪道颇有造诣,所以替我炼僵,无足轻重。”他淡淡说完,又续道:“我给二位一个机会,你们眼下若是逃了,我便不再追究。若是还留恋此地,”谢寅微微一笑:“这里可不止只有一具僵。” 那伙人瞧见谢寅于此处,有一人闻言下意识急道:“小公爷,可是那些僵……” 话未说完,却忽然被老八拉住,示意他闭嘴。老八低头看了看自己脖间的黑哨,又远远看了谢寅一眼,目光淡淡蕴了些阴沉。 乔吟闻言只是心头一跳:“不止一具,在哪?” “这里。”谢寅说道,抬手朝脚下指指:“几位可感兴趣?” 地下重牢?卫祁在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一瞬,他紧紧盯着谢寅,正要说些什么,却听老八冷道:“小公爷还跟他们废话做什么?今夜他们既来了此,便没有再叫他们回去的道理!” 语毕,他一声令下,那伙人竟真的再等不及,抄起家伙便冲了上去。乔吟狐狸眼露出些倦意,这一夜总是打打杀杀着实是累了,怀中长琴一翻,面上却是笑的:“僵尸打不过,对付几个小喽啰还不行?” 卫祁在只低声道:“当心。” 他二人一执拂尘,一借银针,身手本就不凡,于这些人游走接招,不过片刻功夫,地上便东倒西歪倒了大片。 “一群废物!” 老八持刀怒斥之余,眼见院中角落定着一个凶僵,抬手一吹口中黑哨,他吹的旋律急促,本是唤醒之音,可谁料来回吹了两遍那僵还站在原地未动,卫祁在与乔吟见他欲唤僵本提了些心,见状倒是颇有些意外,老八更是瞪大了眼,似难以置信般:“怎么也……” 他话未说完,又狠狠试了两遍,似是恼羞成怒,直接将手中的长绳一拉,拽断那没用的哨子朝地上一摔,扭头道:“小公爷——” 话未说完,空中忽燃起一道红色信烟,随即便听大理寺外响起阵阵马蹄声,由远至近,似有逐渐包围之意。 乔吟闻声,神色倏然变得严峻起来,看向一旁神色平淡之人:“这是宫中惯用军烟……谢寅,你们当真敢动禁军?” 谢寅未答,只静静瞧了会儿头顶那道烟,神色看不清心中所想。 倒是老八说道:“那又如何?不过借了一支在附近蹲守,一旦寺中有异,自是要出动的。” 他言语间还添了些讥讽之意,谁人不知胤都禁军之厉害,岂是单单这两人能对付的? 说话间,地上那些原先被打趴下的也已重振旗鼓,紧接着便瞧见院外果然闯进来大堆禁军,全副武装,手执兵刃。老八眯了眯眼,抬手就卫乔二人一指:“他们……尤其是他,捉活的。” 卫祁在与乔吟此刻被团团围在中间,虽有武功,可到底不敌人多势众,这般杀来,多少有些吃力。 他二人只觉得眼下场景荒唐之极,奋力挡过兵刃之际,不由怒道:“身为堂堂禁军,不恪尽职守护卫皇城,缘何要与奸人同流合污来做此番勾当!” 禁军内无人回应,谢寅在一旁静看,唯有老八一声嘲笑:“道长这话未免太过天真,眼见皇城的天都要变了,他们不如护卫新的天。” 乔吟躲过面前长枪,琴弦自缝隙中朝他一扫:“荒谬!” 老八倒是躲闪极快,并未被刺上,只讥道:“娘子莫要不信我说的,你可知,宫中那位如今早已经倒下了?虽封锁了消息,但是恐怕已然命不久矣。” 卫乔二人闻声一怔,却听老八像是极为痛快地继续道:“这位天子,当年为保自身长生四处寻医,还暗中以狱囚试药,我与老九那爹不过是行了小小偷盗之事,最多关三月便可放出,偏偏被他选中尝那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假药,到家三日便身亡了!怎么?御囚的命便不是命?百姓的命便不是命?我爹的命便比他的命贱?!他命贵,好啊,如今他终于如愿以偿日日吃着‘长生不老’之药,吃啊!吃吧!”他仰头大笑一声:“再没几日,他便好去寻我阿爹赔罪,给他陪葬去了!” 卫祁在与乔吟忙于打斗之余,闻言心中虽颇为震撼,但却抽不出空来回复,眼见居于下风,当真要被对面活捉了去,院外却忽而“咻咻——”放来几支冷箭,直射中他们面前几人。 与此同时,又是一声清脆怒骂:“我呸!谋反还要找借口,姑奶奶不好好教训你们不信傅!” 一道橙衣自上而下,长鞭在手,狠狠朝老八身上一抽,这一鞭抽得又快又准,老八避之不及,身上一记响亮,便是皮开肉绽,傅秋红落地啐道:“纵是天子再对不起你,便是你为非作歹、抢掠妇女、炼僵作邪的理由?!” 乔吟惊喜看见来人,还未来得及说话,又听一阵匆忙脚步,听起来颇为浩荡,也似一支队伍,果不其然,再一转头,便见数名身着盔甲精兵手持长枪,夺门而入,枪头上还清晰印着诺大一个“傅”字。 “好在顾阿绣脑子好使,叫我找我爹调了一队来,敢在傅军眼皮子底下作乱,我看你们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傅秋红骂完,便狠狠一甩手:“兄弟们,上!把卫道长与乔娘子救下!至于叛贼,能活捉的活捉了,找死的便赏他们一个痛快!” “是!” 傅将军所练之兵到底常年于邦外游走,身经百战,皆为强兵,即便只调用了数十个人,不过片刻功夫,局势便已然彻底转变。 顾隽与陈皮跑在最后,气喘吁吁,一进院子,先是看着面前打成一团,又是看着满地残尸,二人只觉得心惊肉跳,不由得心有灵犀地避远了些,结果这一避恰避于一具直挺挺站立的“东西”一边,陈皮扭头一看,正与被定住的凶僵四目相对,嘴唇都险些亲上去,登时吓得白眼一翻,直接要向后栽去,好在有顾隽眼疾手快伸手扶住,还机智地掐上了他的人中。 陈皮猛喘一口气转醒,立马离凶僵八百米远,心有余悸又不可置信道:“顾公子不怕?” 往常二人都是一起晕的。 “怕的。”顾大公子神色镇定,攀比之下,略微自豪:“成长了。” “……” 陈皮想着凶僵那张丑脸,忽然一拍大腿记起正事:“哎呦喂!主子!主子在哪?” 院中场面过乱,他坐看右看没寻着,目光终于朝不远处的屋内望去,咬了咬牙,便壮胆趁着没人注意到自己,又是弯腰又是爬的,躲过一连串飞来的兵刃,靠着缝隙朝那屋子奔了去,顾隽本想效仿,奈何刚走两步,面前便有一剑直直朝他面堂刺来,他尚未反应,傅秋红的长鞭便甩了过来,将那剑扔飞后骂道:“躲远点!别碍事!” 顾大公子闻言,又立马利索地退了回去。 屋内,李秀色听着外头打打杀杀只觉得心中焦急,可面前情况更为焦急。 颜元今就这么摁着她的手,叫她半点动弹不得,她只觉得他盯着自己的眼神愈发危险,猩红的眼睛几乎要将她吞没。 这和那日在密室中的神色不同,倒与昔日无恶岭的山洞中有些相似……就好像在看……一个……猎物? 想到“猎物”二字,她不由吞了口唾沫,下意识要往后退,同时用力想甩开他的手,可这一甩却反被握得更紧,长甲深深戳着她的皮肤,能感受到还在一点一点慢慢延长,痛感越来越强,恐怕再用些劲、或是再等片刻便要被他抓破。 颜元今盯着她,视线慢慢下移,落上她湿淋淋的衣领下露出的雪白肌肤。 那里的血管因紧张急速跳动,似有滚烫新鲜的血液奔涌而过。 他喉结滚动一瞬,眸色越来越深。 李秀色感到颈间寒气突生,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欲哭无泪地干笑一声:“不是,世子,你你、你清醒一点……他们在外头整辛苦打架,你总不能在这——” 可谁料话音还未落,便忽听“哗啦”一记水声。 那些缠绕在广陵王世子身上的绳索宛若无用之物,瞬间松垮沉入水中,他一手抓着她的腕,另一手摁住她的肩头,倾身而上,将她压了下去。 水花翻涌遮盖住小娘子的眼帘,她一下没入水中,什么也看不见,大脑空白一瞬之时又被猛然捞起贴上他胸前。 她只觉脖子上搭上了湿热气息,急促的呼吸频率伴随着冰凉的硬*物抵上她的肌肤,尖细刺骨,叫她浑身不由得发颤。 李秀色顿时于水下挣扎,手脚并用想要将他踢开:“……不行,颜元今,你清醒一点……你别、你别咬我!” 然而他身躯本就高大,更是力大无穷,似乎都不用怎么使劲,便将她制得死死。 沉重的呼吸伴随着水珠叫李秀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胡乱抓着他的身体,吃了不少的水,却忽觉耳下一阵刺痛,急流如电般穿过全身,是他咬了下来。 牙齿咬破稚嫩的皮肉,猩红阴暗的眼珠在沾上血液的那刻似是闪烁一瞬,那腥甜的液体渡入喉间,直达肺腑,让原本孱弱的意识变得愈发失控贪婪。 小娘子痛得倒吸一口气,整个人都仿佛失去了反抗的力气,与他紧紧贴住,像被搂上,又像是被禁锢完全的猎物,于水下不断沉沦,宛若溺死却又相拥的鱼。 她清晰感受到他喉结滚动的力度,和愈来愈收紧在她肩膀的掌心及指甲。 也不知被喝了几口,他嘴唇擦过她肌肤,触动她敏感神经,顿时叫她浑身一个机灵,仿佛觉醒过来,死命推他:“颜元今……颜元今!” 然而他毫不理会,只是吸着她的血,李秀色又气又急,干脆也趴着他肩头狠狠咬了一记。 广陵王世子眉头一皱,头忽然疼了一下。 李秀色此刻只觉得快要窒息,快要淹死,那摁住她的手却在这时骤然一顿,似乎僵硬了一瞬,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用力地将她一把推开。 “走……走远点。” 颜元今声音急促,短暂的清醒,又瞬间被欲望掩埋。 李秀色有些发愣,她颈上的血顺着肌肤混入池中,殷红的水流擦过广陵王世子抽搐的双手,他嘴唇边还染着血色,两颗尖牙若隐若现,面上是无尽蔓延的黑气,声音低哑中带着些急促的喘息:“我叫你走远点!” 随后他似是又剧烈一痛,浑身颤抖之余,用力想要拉开衣袖,却似乎痛得力气都掌控不住,臂上隐约露出数道新伤救伤,甚至还有一道不知何时用剑划过的新鲜痕迹。 李秀色看着他发颤的指尖,不知为何心间忽然一疼。 ……算了。 她一把抓上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犹豫只闪过一瞬,便低声地道:“如果……如果喝一点,会好受的话……其实,也不是不行,我可以的。” 广陵王世子的身子倏然重重一僵。 “颜元今,我可以的。” 李秀色眼睛有些红,慢慢上前不着痕迹将他的袖口拉下,像是在哄一个孩童:“但是能不能不要把我往水里压了,动作轻一点,我……” 广陵王世子一把摁住了她。 他二人此刻离得极近,鲜血自她颈上两个黑色的牙印中细细冒着,他眼中颜色混乱交替,却始终没有低头。 “李秀色。”她忽然听到他唤她的名字,以及在头顶那隐忍的、又近乎恳求的声音:“……别把本世子当怪物。” 第202章 地牢 陈皮甫一进来, 便见自己主子的手正搭在小娘子肩上。 他顿时吓了个大跳,一把扑上前去,嘴里嚎道:“主子, 可不行啊!这可是李娘子啊!咬死了你醒来还怎么活啊!” 李秀色还因颜元今的话发着懵, 便被他着急忙慌从水中一把拉了上去, 又被这小厮将她朝外一推,毅然决然的一声嘶吼:“娘子快逃!” 紧接着这小厮便义无反顾、视死如归地扭头兀自跳下了水,要去绑他主子。 饶是这般架势也没让这小娘子有什么反应,她只是跪在岸边愣了愣,直至眼睫的水不经意地入了眼, 令她眼睛与心头都稍稍有些刺痛,这才回过了神来。 * 另边厢, 乔吟收了琴, 看着院中倒了满地的人, 傅秋红所带人马倒是很快将对方压制了住, 却见卫祁在正看着先前被他们定住的那具凶僵方向,眉头紧锁。 只听他沉吟道:“既有凶僵……为何直至现在,只出来一具?” 乔吟闻言一愣,又朝正于地上痛得嗷嗷乱叫的老八几人望去,盯着他们颈间的黑哨,稍稍蹙眉。确然是有些奇怪,打斗中她也曾担心这些人召唤来凶僵,可眼下看他们的哨音, 却又都莫名失了效。 尚在思索, 另边厢傅秋红三两下已解决了谢寅,这谢小公爷不知是不是有伤的缘故,并未过多挣扎, 未出几招便被小娘子用鞭紧紧缠住,踢去地上。她俯身瞪着这罪魁祸首,只觉人不可貌相,白瞎了这般好的脸,骂道:“还以为飞电被我爹送到了什么好人家,没曾想原是跟了个歹人做主子,真是晦气! ” 谢寅被她压着,在地上静静咳出一声,有些血丝,唇边却溢着笑,只道:“飞电是匹好马。” 这话当日他在骑射场上也曾说过一次,傅秋红如今听来,只觉得今时不同往日,刺耳得紧。 她不愿再与他多说,将他丢去一边,又瞪了顾隽一眼:“好好看着!” 而后这才想起正事,回头道:“怎么只见你们,救出李妹妹了吗?” 方说完,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屋内传来的声响,远远望去,倒真瞧见了李秀色的背影。见李妹妹无恙,傅秋红心中欣喜,转眼却又望见被她挡着的那位广陵王世子,还有他的小厮在一旁鬼鬼祟祟不知做着什么,便有些奇怪地“嘿”了一声:“他们这是——” 边说边径直要朝屋内去,却不想忽被一柄拂尘于面前拦了住。 傅秋红下意识抬头:“作甚?” 卫祁在道:“地下重牢便是炼僵之地,还需谢小公爷眼下带我们下去将那些未苏醒的凶僵一网打尽。” 乔吟看了他一眼,似愣神了片刻,但也很快反应过来,忙道:“对!李妹妹方才受了些惊吓,世子正伴着她,我们还是先捉僵要紧,莫要扰了他们。” 是吗?傅秋红挠了下头,眼瞅着屋内好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但好在她这个人责任心重,一听说地下还关着这么多僵,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过去,急忙道:“地下重牢?在哪!” 眼见人走远,乔吟回头望去,见卫祁在仍站在原地,默默收了拂尘。他低头静看手中旋转的罗盘半晌,不知神思所想。 这小道长似思忖良久,终于抬步,可最终步子只是停留在了房门前,顿足片刻,而后抬手朝屋内丢去一个小瓶。 “此乃止气丸,可暂且压制体内邪气。”他低声道:“他……或许有用。” 屋内的李秀色望着滚至自己脚边的药瓶,微微一怔。 陈皮先是闻言一惊,想来这事终究是暴露了,可见这道长似乎也有替主子隐瞒的意思,便立马“诶!”了一声,欢天喜地去捡了药给仍在痛苦的主子匆匆服下。 卫祁在再未说什么,也始终未朝屋内看去一眼,给了药便朝前去了,倒是乔吟后退了两步等他,她狐狸眼微微上挑着,仔细地打量他刚毅中还有些呆子气质的眉眼,忽而开口:“卫祁在。” 他转头看她。 “你是个好人。”她笑道:“叫我以后都有些舍不得你了。” 小娘子笑容明艳,眼睛乌漆漆的,却似乎染着水光,摄人心魄,叫人不敢再看第二遍。 * 胤都所设大理寺为先皇专程改造,有地下数层牢狱。 谢胤被押在前,倒是一言不发,傅秋红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低头拿了腰间钥匙,下了地牢,还绕过一层途中陷阱,总算至了最下一层。 通往牢狱的路上每隔几步便燃着烛灯,就着烛火辉映,甚至能看见飘荡着缕缕黑烟。卫祁在抬手一挥,于空气中捻了一捻:“尸气竟已重到如此地步,过去竟不曾发现。” 谢寅只淡道:“如今凶僵基本皆已炼成,再遮掩气味也无甚必要。” 死尸的气味愈演愈烈,宛若一脚踏入了乱葬岗,叫傅秋红不由得捂了鼻子,嫌弃道:“那东西究竟是有多——” “少”字尚未说完,一脚踏下最后一个阶梯,她骤然呆在原地。 只见眼前是数排牢笼,如同装鸽之匣般紧密狭窄,令人窒息。一列又一列的笼中,是无数道高大黑暗的身影,有赶尸最为常见之九品炼雀文官藏蓝服,头戴乌纱蓝帽,脚踩黑筒靴,也有狱中染血囚衣,整齐陈旧的衣着下是各式各样的阴森森面庞,腐烂不堪,满是皱纹沟壑,胳膊高高举起被铁链紧锁,长甲扭曲尖细,唯有一双眼紧紧闭着,宛若沉睡一般。 顾隽咽了下口水:“这些人是……” 谢寅却是笑了:“顾公子莫不是说笑了,这里关着的,哪个是人?” 傅秋红闻言一把拉紧了鞭子,手攥上他喉咙命脉:“你别给姑奶奶刷什么花招。” 卫祁在倒是没有说话,他静静观察了四周与那些凶僵形态,问道:“此地共多少具?” 谢寅道:“数不清。” 他喉咙被掐得有些重,面颊有些发红,重重咳了两声,才又续道:“卫道长若不嫌麻烦,大可以数数共有多少排。” 卫祁在看了他一眼,并未再言语,果真开始于地牢慢慢行走,他与乔吟行至第四列时,却忽听乔吟“咦”了一声:“为何这排没有僵?” 她的声音一传来,原本唇边还酿着淡淡笑意的谢寅却倏然僵住了唇角,他骤然抬头,几乎是第一时间道:“没有僵?” 傅秋红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反应,但也没太在意,押着人朝第四列行去,谢寅甫一看见那空荡荡的狱笼,与微微开启的狱门,神色便忽而有些僵硬起来。 他皱紧眉头,清秀而苍白的面上满是怔色,轻声喃喃:“不可能……” 乔吟并未听清他说什么,只乍然皱起了眉,她敏锐异常,抬头低声道:“似乎……有什么不对。” 与此同时,卫祁在手中罗盘忽也开始剧烈颤抖,竟与方才进入地牢时频率全然不同,叫他险些没有拿稳。 “不好——” “快走。” 他几乎是与谢寅同时开口,顿时一愣,转头看向这位小公爷。 乔吟也眉头一跳,下意识看向谢寅:“什么?” 谢寅还未答,空中却突然传来了一声笑。 那笑声倒是开怀,像是看了许久的戏一般,津津有味道:“没听清么?他让你们快走,想救你们呢。” 卫祁在等人愣在原地,抬头望天,却看不见半分人影。 谢寅神色冷峻:“走——” “他们走不了的。” 那声音轻轻地笑:“你倒是聪明,只跟在我身边一年,就习透了我的法子,学会了如何悄悄给我使绊子。你定住了这些僵,竟让连我也使唤不得,是想叫这阴山观的道士将它们带走,坏了我的大计?” 谢寅深吸一口气,望着上方,只笑道:“不懂你在说什么。” 傅秋红在一旁有些奇怪地看了谢寅一眼,转而抬头大声道:“你是何人!别躲在暗处鬼鬼祟祟,有本事出来!” 那人却并未现身,只是说道:“不承认也无妨,还好虽费了些力,但到底被我挽回了些。其余那些僵大不了送与那阴山便是,即便只留我部分,我也可以成事。师傅教过你,不要太轻信于人,再亲密的人也有可能背叛于你,可你还是太过天真,不知道即便你是她的儿子,即便长了一张和阿迢那么像的脸,我纵是信了你,也还是会对你有所防备。”他是对着谢寅说,还开口唤了这小公爷的小字:“之己啊之己,你可知你最不该像你母亲的一点是什么?” 谢寅这一回没有作声。 “那便是所谓的恻隐之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声音仍旧在笑:“你使尽手段今夜故意引那世子出现,不就是为了亲眼看看他十五夜模样,证明你心中猜测?你亲眼看见他,便又开始可怜他,替阿迢原谅他,你那没用的恻隐之心认为他无辜,可谁怜过你,谁又觉得你无辜?他可曾怜过你,他母亲又可曾怜过阿迢半分?” 见谢寅不说话,那人似乎也觉得无趣,只又道:“你这般摇摆不定,以为你顶了罪这事便好过去,觉得你牺牲你一人我们便会收手,别做梦了,傻孩子,你自投罗网,他们也不会放过你,我自然也不会感激你,这世间更无法太平。” 此人声音倒是意外的好听,并无半点沧桑之意,语调中反有些难以言说的邪气,像在幽幽叹息:“这份冤仇,我早说了要天下陪葬,断不是你一人便能平息了的。” 此番言论纵是傅秋红也听懂了个大概,她与顾隽虽不懂什么“世子身世可怜”是何之意,可对于身旁的小公爷却是震惊意外得紧,黑哨之所以无用,原是因为谢寅暗中行事使得凶僵无法苏醒,这厮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罪魁祸首,装得那般有模有样,怎么竟还在偷偷帮他们? 傅小娘子一时之间有些发懵,眼下鞭子都不知该怎么拿了,不敢将这小公爷放了,又不敢像之前那般勒得太紧,只愣愣道:“你……” 可话音还未落,却忽听四周传来厚重喘息,黑暗中赫然现出了几道高大僵硬的身影,分明是苏醒的凶僵气息。 乔吟辨别气味,秀眉一蹙,冷声道:“我当这一列笼中为何空了,原是早被阁下叫醒了去。” 那暗中之人并未说话,只轻笑一声,视作回应。 眼下他们几人身处地牢之中,本以为可趁凶僵未苏一网打尽,却不想原是坠了陷阱。炼化之僵的凶险他们有目共睹,只一个便可掀起腥风血雨,莫要说眼下算是被团团包围。 即便是傅秋红带下了那些兵,只怕也是以卵击石,无力抗衡,更遑论还有顾隽那种什么也不会的书呆子。傅秋红此刻扭头瞧见他便觉得有些心烦,顾大公子反倒是一脸置身事外的模样,他不知正在思索着什么,忽然说道:“我似乎猜到他是谁了。” 傅秋红:“什么?” 却见卫祁在闻声也抬起了头,对着上空说道:“玄直师叔,当真要将事做绝,置师侄于死地?” 这一声“玄直”,连空气都似乎凝结了几分。 良久,黑暗中传来了轮椅转动的声响,与一声淡淡的:“道长倒是客气,我早已被逐出师门,断配不上这声师叔了。” 傅秋红听得莫名,玄直又是谁? 却听乔吟于此时呼喊:“当心!” 原是四周凶僵于此刻杀了过来,恰有一双长甲跳跃至这傅小娘子身侧,她尚未反应,却被谢寅扑去一边躲过一劫,只听他沉声道:“这些僵穷凶极恶,若不想死,劝你们还是尽快想办法突围出去。” 傅秋红抱着胳膊:“那你——” 云烟飘过,是玄直一声大笑:“放心,你们跑不了,他也死不了。这些僵只会动你们,不会动他。若这小公爷死了,不单阿迢于地下饶不了我,那老头定也要找我的麻烦。” 他声音竟有些懒洋洋起来,似是真的倦了:“我怕麻烦得紧,便先失陪了。几位今夜命数,便全看你们的造化罢。” 语毕之后,轮声渐远,宛若看戏的人远离了戏台,四周除了逼近的凶僵,再无其他人声。 傅秋红这一晚当真是生了不少疑问,这会更是稀里糊涂,且不说这劳什子玄直古怪非常,竟这就这般走了,又再想,他口中所言老头到底又是谁? 卫祁在与乔吟四面夹击,背靠着背,一边警惕凶僵逼近,一边望向谢寅,却见后者擦了擦唇角的血痕,神色竟又如过去他们曾见过他的赧然与温和模样,只笑道:“几位同我下来之时,可曾想过谢某会将你们送入地府?” 乔吟却将狐狸眼一翘,似笑非笑地将这话驳了回去:“是不是地府,还不由小公爷说了算。” 卫祁在低声道:“阿吟说的没错,小道还有诸多疑问,断也舍不得去死,小公爷,待今夜过后,再谈是非罢——!” 他话音落下最后一声,手里的拂尘便陡然飞了出去,长柄打上面前凶僵腹部,后者却是纹丝不动,乔吟见状,使银针飞去,刺入僵身眼瞳。 傅秋红这厢也被步步紧逼,正觉吃力,谢小公爷的长剑忽而横了过来,替她挡下一掌。她方才还那般对待这厮,此刻倒还一再被他救下,傅小娘子心中有些别扭,含糊道了声“多谢”,又赶忙杀了出去。 文弱如顾隽躲在墙边,饶是脚软,倒也竭尽所能出起了力:“卫兄,乾坤位有一具,符箓莫要贴歪了……” “右边、右边也杀来一个!” “诶!傅娘子脚下当心——” 他一个斯文人喊得口干舌燥,眼睁睁看着即便是贴了符箓也似乎无用,那些凶僵目露黑光,一个比一个尸气深重,唯一的阴山观小道长还本就伤势未愈,一看便快要招架不住。顾大公子心中焦急,无法坐视不管,正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撸上袖子,打算干脆也和这帮不人不鬼的东西拼了,身后却忽而闪过一道身影。 此影带着满身水气,伴随铃铛铜钱的空灵声响,身疾如电。顾隽素来是个眼尖的,下意识要喊出声,却又察觉不对,生生闭上了嘴。 他瞧着来人那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庞,与那一双没有半分意识与温度的眼,心中只觉得大骇,目光移过他唇边的尖牙,对上他血红色幽深瞳孔,试探说道:“昨、昨昨兄?” 没有回应,他的昨昨兄此刻竟分明非人——而是僵。 第203章 死亡 卫祁在回头, 凶僵长甲自他脸侧袭过,却一把被另一只手飞快抓住,向上一折。他翻到在地, 扭头看去, 正看见广陵王世子熟悉的铜钱发辫。 他视线向下, 落至这世子颈侧如妖花藤萝般蜿蜒攀爬的黑气,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到底不同于亲眼瞧见,卫祁在目光在那黑气上停滞一瞬,又划过眼前替他杀敌之人眉眼与面貌间的特殊之处, 心中颇有怔忪。 怔忪之间,视线所及, 广陵王世子虽为僵息, 却行动极其敏捷, 身手也极快, 游走时宛若流影,只眨眼功夫,竟先后帮他们几人逼退了面前之僵,与之缠斗一处。 傅秋红摔至一边,正与顾隽滚到一处,她看着顾隽呆楞地举着撸袖至一半的胳膊,目光也呆滞地朝着一个方向看去,便也顺势瞧过去。 乍一瞧见不远处那个双目猩红的、虽然还是一样漂亮但还是漂亮得有些过分诡异的小郎君, 还以为是自己看错, 对着他的长甲揉了两下眼,才惊呼一声跳起:“颜元今?你被僵尸咬了?!” 正要冲上去,却忽见顾大少爷摇了摇头, 低声道:“……应当不是。” 傅秋红“啊?”了一声,她很少见到顾隽这般严峻模样,神色中除了震惊似乎还有几分了然的哀伤之感,她不懂为何他有这般多情绪,目瞪口呆片刻,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许多却也未想明白,最终只是甩了甩手:“管他呢!只要不是被咬了便好。” 说完便大声道:“世子,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广陵王世子至始至终未给任何人以任何回应,如今月圆正时,许是他身上阴气过重,虽为僵身却与凶僵之息截然不同,针锋相克,只片刻功夫,竟几乎将那些凶僵全数吸引了过去。 乔吟于一旁怔怔,几乎是与卫祁在同时皱眉:“他在……” “救你们。”谢寅轻声打断,语气中有几分摸不透的感慨,于一旁靠墙,虽未被凶僵所伤,但此刻却也奄奄,呛了口血,方才续道:“看上去没有几分意识,倒晓得下来救人。” 他忽而笑了下:“看来你们关系不错。” 卫祁在沉默半晌,只道:“世子……虽有阴气缠身,武力大增,但也绝非此些凶僵对手,此处狭窄,无法施展,还需尽快将他们引上空地,布阵捉拿!” * 李秀色与陈皮还未跑至下层牢狱,便见对面地下一阵颤动,紧接着轰隆一声,竟有何物直接撞破地砖,腾跃而起。 只见一具凶僵直挺挺落至数米远的院中,他二人吓了一跳,陈皮还未惊呼出声,便见自己主子紧随其后,他当即大喊一声:“主子——!” 还未抬脚奔过去,又有数只凶僵齐齐而去,顿时吓得又退了回来,在原地急得团团转:“李娘子,主子疯了,自己还未好呢,怎的一下子没抓住,跑去和这些东西打起来了,这可怎么是好!?” 李秀色还未出声,又见卫祁在几人也纷纷赶来,与傅秋红手下那些人一齐,同凶僵缠斗于一处。 卫祁在抬手至包内取笔画符,又将符如数洒上腰间布囊的狗血,再以二指用力甩上半空而定,符咒周身闪现红光,他目光坚定,眉眼凛然,手中迅速作诀,嘴里更是经咒不停,分明是布道家阵法之状。 顾隽自一边最后跑上来,气喘吁吁道:“李娘子,如何了?” 话音未落,便听卫祁在于院中高声道:“设——!” 那头顶符咒瞬间化身数份,飞散开去,随银丝急缠于各个凶僵周遭。可方缠上不到片刻,就有几只僵突破阵法,如厉刀鬼影,震碎银丝,毫不畏惧。 “数量太多……此阵压制不住。”卫祁在皱眉道:“不行,若再这般痴缠,定要有所损伤,还需有人尽快脱身,上山求观内相助!顾公子——” 眼下他们几人连同傅秋红所带之兵根本无法抽身半点,这般突然地喊了顾隽一声,顾大公子登时一愣,下意识道:“在……在呢!” 反应了几瞬,立马“哎呀”一声,明白要做什么,转头便要朝外跑去。 李秀色见他要独自前往阴山观,心中顿时也蠢蠢欲动,她如今防身的武器都没了,冒然上前也定是拖大家后腿,还不如跟顾隽一道还能帮上些忙。这般想着,目光却又有些犹豫地朝打斗人影中衣着最为鲜亮的那一位看去。 夜极深,圆月光影穿过树梢变得斑驳,却能将他的面庞照得清晰。 她却在这时,忽然看见他的眉头轻皱了下。 李秀色一愣,下一瞬,便见广陵王世子通红的眸子倏然一瞬闪烁,似乎猛然钝痛,竟直直朝地跪了下去,于石板处重重发出声响。 “颜元今!” “主子!” 颜元今低着头,于他面前的那两具凶僵抬手欲朝他头顶命门处狠狠抓去,陈皮“嗷”一嗓子,饶是腿软得不能再软也要生扑上去:“我跟你们拼了!” 跑了两下栽至地上,又要爬起,却听“唰”一声,不知是谁先他一步冲上去一把捡起了他主子掉在地上的今今剑,朝着那两只僵险些要刺上的长甲用力划刺过去:“滚!” 今今剑凌厉非常,寒光一扇,那黑甲便簌簌掉落在地。 小娘子站在广陵王世子身前,迎着夜风,一身湿衣还在滴滴落着水。她发丝凌乱飞舞,声音极大,还有些颤抖,拿剑的手却抓得死死。 她目光凶狠,殊不知此刻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紧张,心都仿佛要跳出来,李秀色其实也不知自己胆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大,只是下意识的在想,她要救下他的命。 她不能就这么看着颜元今在她面前死了。 凶僵甲落,又迅速疯长出来,直勾勾盯她一瞬,又迅速飞至她前后两端。李秀色抬剑便要胡乱朝面前那僵砸去,可下一瞬,背后却忽被另外一具用力一抓,她倒是未察疼痛之感,只是深觉皮肉都仿若失去知觉般麻木一刻,而后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飞甩了出去。 “李妹妹!” “李娘子!” 卫祁在等人呼喊出声,却是与其余凶僵纠缠厉害之中,全然无法抽身。 那原地跳跃而起,眨眼便又至摔至墙边的小娘子身前,弯腰直臂,两手眼看便要穿透小娘子颈间,千钧一发之际,却忽被人用力地一把抓住了手腕。 额上一粒细汗,低落上广陵王世子微微颤抖的指尖。 颜元今面色惨白,肌下血管中黑气不断翻涌,片刻前分明是要痛苦得栽倒过去,此刻却只紧紧抓着那僵的手腕,修长的双手青筋暴起,目光定在小娘子身上,猩红的眼底,似有风雨欲来的杀意。 李秀色被摔得有些懵。 她背靠着墙,顺着那好看的手视线渐渐上移,看着他眼中愈来愈浓的颜色,有些愣愣地道:“……颜元今。” 小娘子此刻脑子忽然开始昏沉沉的,说完话后,迟钝的痛感随着漫出的鲜血令她终于皱起了眉头。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实在太痛,转眼便失去了意识。 朦胧间似乎听到什么笛声,各种乱七八糟的打斗和疯狂的血腥味,最后再逐渐停歇,慢慢安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 恍惚间,又好像被谁抱住,滚烫与冰凉交替中,似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停地唤她李秀色,于是她努力地再次睁眼,抬起头来,对上一双好看的眸子,眸底那琥珀色的光束令她仔细地看了又看。 “眼睛……好像不红了诶。” 小娘子看了许久,终于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声,便晕死了过去。 * 阴山观的观门是被踢开的。 观内忙忙碌碌,来来往往,目不暇接的人,病床接了一张又一张,躺满了先前与凶僵缠斗过负伤身死的人。 观内之中,乱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一声哀嚎。 广陵王府上那最是脾气大的小厮此刻一把鼻涕一把泪,他恨不能直接抱上这道观掌门的大腿求情,一个劲问道:“救不了了,当真救不了了吗?你们不是道观吗?你算劳什子狗屁道士,连个僵毒都解不了?!” 道灵在一旁边哭边拦,却是拦也拦不住:“陈皮小、小哥……不、不能和掌门这么说、说话……” 磕磕绊绊劝到最后,似乎想到了什么伤心事,干脆自己坐到一旁呜呜起来。 长齐白发苍苍,只站在原地,摇了摇头。 “老道已竭尽所能。”他轻声道:“且他送来得太晚,到观中时,便早已没了气息。” 角落最深处的那张床上,静静躺着一个人,床前跪着一个小娘子,头发与衣裳皆是凌乱的,手中握着个蓝色的绣花穗子,伏在床前一声不吭。 卫祁在行至她面前,注视良久,最终只道:“小花娘子。” 小花抓上床上人的手,许久没有作声,待到卫祁在看见她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又慢慢恢复平静,才听见她的声音:“道长认得福冬吗?” 卫祁在没有说话。 “福冬是暗卫里最厉害的那一个。我偷偷看过他打架,我不懂武功,但我知道,他武功很高。”小花轻声道:“他武功那样的高,可是,却打不过僵。” 卫祁在不敢再看,只是别过脸去:“有僵作乱,是观中失职。” “福冬心悦我,我知晓的。我也心悦他。” 小花眼泪啪嗒一记又掉下来:”我只是不好意思,我、我不敢同他讲。他那样厉害,我什么也不会,我怕真同他一起,他瞧不上我。我怎么,早不跟他好好说呢,送个穗子算什么?你说,我为什么不直接说呢……” 卫祁在听着小娘子胆怯又难过的哭声,只觉得心中酸涩异常,他沉默半晌,方才终于低声道:“师傅……并未让他化僵而成,姑娘若愿意,即日便可将人带回家中,入土为安。” 话音方落,面前长剑便落了下来。 “她不愿意。” 卫祁在闻声,没有看向阴影处的那人,他只是低下了头,任凭剑锋划破他颈间的肌肤。 像是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却听长齐说道:“世子。老道说过,凡因凶僵伤重者,便皆已定下命数,此僵毒如今无解,本观亦无起死回生之能。”他目光沉静如水,声音好似又苍老了几岁:“这位福冬如此……李娘子,自也亦是如此。” 第204章 求救 一夜未歇, 灯火通明,直至天色大亮,第一道晨曦照映山头, 阴山观内低迷压抑的气氛才总算随逝去的黑夜拨散一些。 顾隽抱着碗热粥, 行至一侧偏房, 开了门上的锁,停在房内之人面前,低声道:“喝一点罢。” 那人回身,看见来人,只道:“她怎么样?” 顾隽将粥放至他身侧, 又上前将他腕间的铁铐开了锁,这才道:“小公爷很关心李娘子。” 谢寅一把抓住他胳膊, 低声问道:“你只需回答我, 李娘子眼下如何了?” 顾隽低着头, 只将胳膊慢慢抽了出来, 沉默一瞬,方续道:“昨昨兄昨夜险些将这道观都拆了,还连夜唤来了宫内所有太医,甚至是胤都内凡是能叫得上名号的散医,整个都城只怕都已经被他掀翻了天,但……” 言至此处,顾大公子轻轻地放下筷子,眼角稍稍红了一红, 未再说下去。 这一夜谁都未阖一下眼, 他心中虽也难过,但依旧试图希望他们振作一点,尤其是昨昨兄, 可昨昨兄压根不理会旁人,那些医者都因无法救人被他打跑后,他整个人便都泡在藏经阁里,似乎这样便能找到解下凶僵之毒的法子。 谢寅闻言心中骤然一痛,面色苍白:“所以她……” 顾隽摇了摇头:“观中长老言,凶僵乃人为所炼,至阴至邪,僵毒不同于任何在世形成有过的僵种,若是其余之僵,纵使是被飞僵、乃至是最烈的岐僵所伤,若服用五毒丹也可以毒攻毒,持命七日,当时于无恶岭,卫道长被其师兄道清道长所化岐僵所伤,长齐掌门便是如此为卫道长争取到了救人时机。” “但凶僵……” “凶僵,五毒丹确实无用。但好在,李娘子被送入观中时尚还吊着一口气,而且也不知为何,这口气竟久久不散,着实惊人,连掌门与长老们都说不出缘由。” 顾隽低声道:“而恰巧昨昨兄连夜翻阅经书,才发现原来观中还有一续命针,掌门逼迫不过,便勉强为李娘子用下了。此针乃前任掌门倾尽心血所制,据说直至身死也只制成一根,本为观内珍藏,只为以备当今天子所用之物,故从不曾示与他人,即便是观内之人自己中僵毒也断不可用……昨昨兄一把火要烧了那藏经阁,其余长老们才同意长齐真人将针拿出。” “此针倒还真对凶僵之毒有用,但也只可续命一月,若在一月内找寻救命之法,便可新生。”顾隽双手合十,心中默默念了句什么,这才道:“我相信李娘子吉人自有天相,她定是会有希望的。” 言至此,顾大公子却忽然又放下了手,眼圈一红再红,语气也全然又悲伤了下来:“只可惜……福冬。福冬送来得太晚,伤势又过重,入观前便已彻底断了气,饶是针在,也彻底无用了。” 谢寅闻言,瘫坐去床边:“是我的错。” 他低声喃喃:“是我……害了不该害的人。” 顾隽看着他,却忽然摇了摇头:“谢小公爷不必这么说。” “观中弟子一半已随长老前去大理寺清理那些于地下牢狱尚未出世的凶僵,若非是小公爷提前将那些僵定住,那么昨夜死伤人数一定不止,阴山观也断收不了这般多的凶僵。” 他顿了顿,又道:“包括李娘子。若非小公爷当时最后以剑作刎颈状,以死相逼,那躲在暗中之人又如何会吹起笛音,将那些凶僵唤走?” 顾隽说着,目光又落至谢寅颈处那鲜艳的红痕上,若不是傅秋红出手极快及时拦住,再多半寸,伤至经脉,谢寅必会溅血当场,一命呜呼,他做出此举,是下了必死救人的决心。 “小公爷,顾某并非看不清。”顾隽移开目光:“这一切分明全然并非你所为,你如今却依旧还要揽下所有,是为保谁?” 谢寅没有作声。 “玄直与你有何干系,他口中的另一人,又是谁?”顾大公子静静看着对面他,猜测地,轻轻叹了口气:“是不是……谢国公?” “你真正要保的,其实是你的父亲,对不对?” * 打房内出来时,阳光亮得已然有些刺眼,顾隽抬手掩了下眉,恰看见对面迎上来的小娘子,傅秋红一双眼红彤彤的,瞧见他还要装作没哭过一般,说道:“他说了没?那玄直到底带着那些僵藏去了哪?我要立马叫我爹派兵,姑奶奶我就是死,我也要把那些畜生全杀了!” 顾隽斯文地摇了摇头:“谢小公爷并非是同他们一伙的。” “可他在我们手里!那玄直这么怕他自尽,说明在意他,我就不信,将人挂上城门,他们不现身!” “若是那般,只怕胤都腥风血雨,百姓也要遭难了。” 他好笑地摇了摇头,再望了望天:“他们如今已然曝光了身份,再掩埋行踪也无用。傅娘子,眼下城内这般安宁,你知为何?”说完,低下头,瞧见傅秋红红肿又喷火的眼,温声道:“因为暴风雨将至,这伙人只怕是在排僵布阵,等不了几日的。” 傅秋红见他打量自己的眼睛,有些不自在地将头扭了开来,嘴上还骂道:“你看什么?” “没什么。”顾大公子移开目光,见有道士自这边过来,又贴心地挪了个位置,挡住了她。 站定后,兀自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世上竟真有这般多的僵,还有这般多利用僵尸做坏事的人。” 傅秋红满脸不屑:“干嘛,你又腿软了?” 顾隽立马“诶”一声,解释道:“腿软只是身体本能……” 傅秋红没搭理他。 这厮素来嘴硬,说着不信鬼神,每回这腿比谁都软。还有昨夜入了观,她因李妹妹难受得躲去一边偷哭时,瞧见他一人入了道堂,整理衣衫,对着上座神像鞠了又鞠,拜了又拜,嘴里还念念有词。她装没看见,也不想被他瞧见自己这副模样,便躲远了些。 可她还是瞧不起他,若真不信鬼也不信神,还向神祈祷什么? 思及李妹妹,傅秋红的脸色又难过了起来,正要说些什么,忽听院中不知谁人呼喊了一声:“李娘子,快!李娘子不行了——” * 屋内。 床上静静躺着一个人影,小娘子面上毫无血色,身体却在不断抽搐,唇角慢慢呛出鲜血。 道灵一边哭一边手忙脚乱地拿布子给她擦着血,不断问道:“师、师弟……不是用续命针了吗,怎么刚刚还好、好好的,现在又开始吐、吐血了?” 卫祁在没有言语,只是一手为人把着脉,一手给她喂下药丹,皱眉道:“我也不知,照理说,续命针虽只能续一月之气,但这一月内脉象因维持平静才对,可眼下李娘子脉象却极乱,我竟有些看不出来……只知似有浑身血液倒流之意…… 乔吟在床边不断焦急踱步,闻声停下道:“若这般持续下去,岂不是没命了?” “是不是这针?”道灵道:“这针虽然是师尊做……做的,可是我们谁、谁也没用过,会不会拔了这针,李娘子的血就、就——” 话未说完,却听门外一人道:“不可。” 道灵转头,便见掌门长齐真人面色严峻,沉声道:“她此刻若将针拔了,只怕连那一息也无,是要当场毙命。” 乔吟急道:“那怎么办?!” 长齐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行至床前,见卫祁在让开,这才搭上小娘子的腕脉,又行过颈脉,挺至面中,方才皱眉道:“这位李娘子……” 他停顿一瞬,忽然道:“什么来头?” 此言一出,屋内众人一愣,连奔进来的傅秋红与顾隽都傻了眼,什么来头?顾大公子喃喃道:“钦天监监正李——” 话未说完,却见长齐摇了摇头:“罢了。” 卫祁在直觉师傅欲言又止,忙问道:“是有什么不对?” 话音落时,小娘子的唇边又呛出一口血来,鲜血流过长齐掌间,他没有作声,只在她身上数道穴位处一一点过,她颤抖的身子才稍稍稳了些。道灵急忙要过来擦,却见这掌门摇摇头,低声说道:“这续命针,撑不了她五日。” 乔吟顿时怔然:“五日?” 长齐眸色深深,内里也有些遗憾与怅然之色,甚至还多了些不解:“老道方才试她脉象,许是扎了针的缘故,才发现脉象混乱中竟又颠倒相冲,竟好似脉中另有一脉,不知是老道乱中试错,还是别有他由,此等双脉,竟是过去从未见过。许是因此脉象,才叫她昨夜吊了口气,可也正因此脉象之故,”他沉声道:“续命针入体后,便已折了大半的功效,这般下去,断然等不了一月之久。” 说完,他慢慢收了手:“我救不了她——” 话音未落,又是长剑抵喉。 卫祁在与道灵皆是一惊,正要上前替掌门拦下,却被乔吟止住。 长齐没有抬头,眉眼尽是无奈:“世子,纵然你真的将老道杀了,老道也是同样的说法。” “我救不了李娘子,不单是我,整个阴山观、乃至整个胤都内也没有人能有法子,昨夜您已全数试过,不是吗?”他说着,指尖轻轻触上剑身,慢慢压下,续道:“即便世子将这道观烧成灰烬,甚至将胤都也烧为灰烬,也无济于事。此话从昨夜起我已说过千万遍,我知世子不信,可如今连续命针都给了你,此针乃圣上早知之物,存于观中以便不备送入宫中,现没了,我如今都不知如何向宫内交代。” 他慢慢起身,又道:“我也知世子最得意的暗卫死于观中,已然大怒,可上一回,我这道机徒儿濒死之际,我便也曾说过,”他看了一旁的卫祁在一眼,道:“阴山观只有收僵之任,救命之行,恕老道无能。” 颜元今看着他,今今剑上映出他冰冷的眼神。 一夜未睡,这世子面上染着血,狼狈却又漂亮的面上,眉眼如剑般锋利,低声说道:“那他呢?” 此言一出,室内静了一会。 长齐忽然道:“若世子昨夜问,我定当说不行,凶僵不同常僵,炼化之僵毒一旦深入肺腑,纵使老道师傅在世,定也无力回天,更莫要论我那云游的师叔了。” “可就在方才,发现这续命针虽断了一月之效,却也激起了李娘子的暗脉——” 言至此,顿了顿:“若我未试错,此脉天上地下,独树一帜,从未有过。老道自是无能,救不了她。可既是这般天上地下,从未有过的事,那么对于他而言,”长齐抬起头,终于慢慢说道:“世子执意,大可一行。” 颜元今眼睫终于轻轻一颤。 看着面前的剑慢慢收回,长齐似有些于心不忍,又道:“但世子需知,此事只是略有可能。一来,昔日师叔能救下道机性命,是因道机仅为岐僵所伤,并非凶僵,李娘子脉象虽特殊,可谁人也无法保证师叔能有对策;二来你也曾见识过他,性情古怪,唤他救人,并不简单;三来,我这师叔游历四海,并非仅在白牙谷,而续命针仅存五日,若在此之前连人也未寻到……” 傅秋红急道:“我来替他寻!不就是个人么!我叫我爹把人全派出去,我、我亲自去寻,我就不信——” 长齐似是好笑地摇了下头,只望向颜元今:“即便只是这么一点微末的希望,世子也要去吗?” 广陵王世子没有作声,只是坐在床前,用指腹一点一点为床前的小娘子细细擦着血。她咳出来一点,他便擦去一点,她终于慢慢不咳了,他的手便停在她唇边,白皙的指尖浸着血痕,轻轻摩挲。 “陈皮。” 门外守着的小厮闻声即刻奔了进来,便听他停顿一刻,抬起头低声说道:“备马。” 白牙谷距胤都,若按寻常速度,少说也要行上半月。 陈皮备马的时候默默地想,主子这是要把小桃花跑死。 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拍了拍小桃花的脑袋,这马也破天荒乖乖让他揉。 陈皮看着小桃花道:“是啊,李娘子是主子心尖尖上的人。福冬没了,主子虽然不说,但我瞧得出来,他已经够自责难过的了,眼下李娘子断不能再出事了。” 这小厮像在跟马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说着说着,抬手抹了把眼,声音哽咽起来:“……就是福冬,怎么就真的没了呢。” * 春未尽,百花艳。 白牙谷内,冰雪早已消融,绕庙的长河却依旧满目皆白,似冰非冰,光照下,还隐隐泛着荧光。 河上并无桥,唯有四面宽河中央,矗立着一座孤岛小庙。 庙前站了一男一女两个小童子,正抱着比自己都高的大扫帚清扫。 扫着扫着,那女童子最先抬头:“有人来了。” 男童抬头:“谁?” 话音未落,便听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阳光稍稍有些刺目,叫他二人抬头望去时有些睁不开眼,也看不清那身影,正奇怪着,便见河上燃起烈火又迅速坠下,仔细看去,竟是有马踏冰未来,此马步伐较稳,应是马上之人内力雄厚,行中却也略有差错,又似是心急如焚。 再一眨眼,那骏马便已然行至了面前。 女童吓了一跳,望着马上闭目的小娘子,又瞧瞧他身后之人,揉揉眼道:“怎么是你们?” 来人一身锦袍,满目矜贵,自马上匆匆跃下,却与昔日神采奕奕之色截然不同,并未回应,只抱人朝庙中进:“我要见乐双。” 才走两步,面前庙门豁然关上,男女小童持棍将人拦住,扫过他怀中的小娘子,稍稍皱了皱眉,但还是道:“散人不在,施主请回吧。” 第205章 打脸 人五人六说完这话, 就在等对面小郎君的反应。他们不是没见识过这世子身手的厉害,若是真打起来,他们两个小童子还不够他腰间那把宝剑打牙祭的。 谁料这世子只是停下脚步, 冷声道:“不在?” 人六点了下头:“正是。” “去哪儿了?” 人五和人六对视一瞬, 抬头道:“我们也不晓得, 散人游历素来数月不止,也从不告诉我们行踪。” 话音落,这两个小童子手中的长棍忽然被凌厉的风声划过,似是被什么铜钱样的利物打中,生生断了一截。人五虽是男童, 胆子却比人六这个女娃娃小了一大截,顿时“哎呀!”叫了一声, 人六只是后退一步, 蹙着秀眉, 尖尖的小脸上有一丝愠怒:“施主作甚?” “撒谎。”广陵王世子只是冷眼打量他们, 嗤道:“是觉得我不敢要你们的舌头?” 话音一落,这两个小僧童的面色明显白了一瞬,有些支吾起来,似乎不知如何作答。 “颜施主——” 便在这时,却忽听后方传来一记温声:“这两个童子年纪尚幼,何苦诓吓他们?” 庙门微微开启,门后现出一道熟悉人影,老尼僧庞眉皓发, 单手持佛珠立掌, 视线落至那小郎君身上,印象中那般俊秀好似天仙的人物,如今眼角却有些发青, 下巴处也略有些胡茬,似是几日几夜都未曾休憩的模样,她目光顿了片刻,又落至他怀中的小娘子处,眉头轻轻一蹙。 她道:“看来李娘子伤得很重。” 颜元今只看着她道:“叫那老头滚出来。” 明秋师太并未应声,只扭头冲着僧童们道:“我与你二者乃出家之人素不饮酒,观内却有隐隐酒气飘出,这位施主武力高强,又心明鼻敏,你们自然是骗不过他的。” 人五皱了皱鼻子,尴尬道:“是散人叫我们这么说的……” 明秋摇了摇头,似斟酌良久,又回身对着颜元今微微颔首:“施主请回罢。真人已算到近日不太平,也知晓有人登门造访。前几日便特意交代了过,无论是谁,一概不见。” 她话音落,不远处的小桃花打了个长鸣,马蹄高高举起,似是在发泄不满。它快马加鞭这么些日,好不容易在离续命针还差几个时辰时效之际赶至了,离续命针的时效不过就几个时辰,未曾想主人还吃了闭门羹。 广陵王世子望着她的眸子深了一深,冰冷中又见讽意,道:“无碍,他不出来,我自会进去。” 见他言毕便兀自朝庙门处走,明秋移了移位置,挡在他面前,歉道:“施主。” 人五人六也有些着急,他们深知拦不住这世子,可是散人既有吩咐,又需得照做。 三道人墙拦着,颜元今目光冷然:“起开。” 明秋只道:“施主——” 广陵王世子没有再作声,他怀中抱着小娘子,臂弯处轻轻一振,便听“铮”一声,今今剑破势而出,竟是直朝这师太命门。 明秋躲也不躲,剑光在她眸中愈逼愈近,眼睫却都未眨一下。反倒是人五人六大惊失色,还未惊呼出声,便有一红葫芦自高空砸下,恰拦住那长剑,生生被劈成了两截,内里的酒水哗啦啦洒了一地,两瓣葫瓢摔至地上,呼呼滚了两圈。 随即便是一声哇哇大叫:“死小子,你若是敢伤了明秋半根头发,我要你的命!” 今今剑折返回鞘,颜元今只是稍稍抬眼:“肯出来了?” 那熟悉的破衣烂衫自树上一跃而下,并未搭理他,只径直奔向自己那被摔烂了的葫芦,捧起后仰头张大了嘴,朝着口中使劲晃了晃,好不容易晃出两滴来,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巴后,又望着那满地的酒水,痛哭流涕道:“暴殄天物,真是暴殄天物!这可是上好的鸡鸣酒啊!天知道老头我平时都舍不得大口喝啊,天老爷哎……”呜呜哭完想起什么,猛啐一声:“都怪你!” 说着用力一扭头,狠狠剜了那头的广陵王世子一眼,胡须都险些都要被气飞的模样。 颜元今一脚踩上他那葫芦瓢:“救人,本世子赔你一院子的酒。” 乐双站起身,只扫一眼他怀中的小娘子,面露大大的不耐,死命摇头道:“不救,不救不救!” 颜元今皱眉:“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乐双甩袖哼道:“老头我说了不救就是不救,这回和上回可不一样,这丫头跟我非亲非故的,又不是我侄徒孙,你莫要再说了,就算是赔我十个院子的酒,我也不会救的!” 广陵王世子尚未作声,忽听怀中的小娘子忽然呛了一声,身子竟又开始微微颤动起来。他面色微变,位于对面的明秋也赶忙迎了上来,吩咐人五人六将小娘子自他怀中搀了过来,见她似在发冷,忙揭了自己的尼袍为她披上。 颜元今静静看了一瞬,忽然抬手抽剑,侧身直逼上乐双喉咙,低声道:“救、人。” “说了不救了!你烦不烦!”乐双骂道:“这丑丫头长得……”他说着又瞧了李秀色一眼,咂嘴继续嫌弃道:“就跟个小胡萝卜墩似的病怏怏的,死了便死了,为救她——”说到此处又忽地打住了话头,随后猛然摇了摇头道:“不值得!不值得不值得!” 颜元今没有再作声,若是往常他定是会要了此人的命,但此刻他是可以救下小娘子的唯一希望,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 只剩下几个时辰了,他等不起。 广陵王世子看着他,沉默一瞬道:“要怎样你才肯救人?” 乐双嘴里嘟嘟囔囔的,就是不肯回答,摆明了还是不想答应的意思。这时见明秋在那头叹了口气,一边抱着李娘子为她取暖,一边低声道:“真人……出家之人,既已送上眼前,若是执意见死不救,未免也太过狠心了些。” 她说话间,忽觉面前似有何异物,轻轻一眨眼,竟是一片细小晶莹的雪花落在了睫上。明秋抬手,看掌心也慢慢落上了一片、两片、三片……抬起头,白茫茫中,听见人五人六的声响:“下雪了!” “不早就开春了么?冰雪也早融了,怎还会下雪?” 颜元今微微抬头,又将目光落下,变见对面的乐双撅着嘴,似乎是被明秋数落得有些扭捏起来,又似乎皱眉思索了半晌,终于心一横,看过来道:“行!”他扫了昏迷颤抖的李秀色一眼,又瞧上面前这漂亮似孔雀的世子面庞,眼睛滴溜溜转了一瞬,忽然摆起了架子,说道:“你是不是很想我救她啊?” “是。” “要你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接受?” “是。” 见这厮的两个“是”都没有半分犹豫,乐双似起了兴致,迅速又道:“那倘若是叫你一命换一命呢,你也愿意?” “是。” 人五人六惊讶地瞧过来,见这世子神情看不出任何波澜。他面色此刻是略显苍白的,不知是因疲倦,还是因为其他什么,饶是如此,语气却是没有半丝停顿的坚定。 乐双闻言,倒是一拍大腿,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嘿嘿”道:“好好好!好好好!你小子瞧不出来么,上回瞧你还是眼睛长在天上,如今倒怎么也成了一个痴情种!” 广陵王世子只有些不耐烦起来,长剑横去:“废话这么多,你救还是不救?” 便听乐双笑完忽道道:“臭小子,你可还记得,当日那美人儿在我观前下跪时,你这大少爷舒舒坦坦地坐在马车里时说过什么?” 颜元今的眉头轻轻一动。 当日? 他只记得当日在这济世观前,外头下起了雨,乔吟被迫下跪求人,他施施然拎着顾隽一道回了马车,隔开了雨中的世界,远远观望。 那时这老头都还未见影子,却能隔空听声,连他在马车内的谈话都能听见,倒真是小瞧了他的本事。 只是,他虽是忆得他是与顾隽在车中,但说了什么…… “你不记得,老头我可还记得。”忽听乐双啧啧两声道:“你同那书呆子说,若是有朝一日那将死之人是你的心系之人,彼情彼景,你也绝不会跪。” 颜元今倏然一怔。 是了,那日雨中,小娘子一身紫衣,在弯着腰为乔吟撑伞。顾隽问出那句“若有朝一日,是你心系之人呢?”时,他隔着雨幕,目光忽然不由自主地便落至了那道紫色上。纵使如此,他也还是不屑一顾地、嗤之以鼻地,甚至引以为耻地说道——“那也不会。” 他只不过单纯地有一瞬间想过,倘若紫瓜死了,他会有些伤心。 可不过是伤心,事实上,他素来并不会在意这一份微不足道的伤心,旁人都说他瞧着属实心狠冷血,实际上他的心也非完全是石头做的,谁死他都都多少会有一些伤心,小桃花他会伤心,陈皮他会伤心,福冬他也会伤心,哪怕是路边他觉得可爱的小猫小狗,他也会短暂地伤心一下。 但也只不过是伤心罢了。 他的目光忽又落至一旁的小娘子身上,她双目紧闭,苍白的脸,看不出鲜活的气息。 她快要死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又一次意识到,在她面前,他甚至已然失去了伤心的能力,他几日几夜不敢阖眼,曾不可一世的自信与不屑,如那日磅礴的雨,过去了这么久,迟来地、哗啦啦地将他浇了个透顶。 他浑身都被彻底淋湿了,再无法轻飘飘地说出那一句“那也不会”来。 乐双打量他的表情,忽然将白眉一扬,说道:“你想让我救她,也可以。你知道老头我的规矩——”他抬手朝庙门前的地下一指:“你跟那美娘子一样,跪上七日,我就救人。” 闻言,纵是明秋都抬起了头,她深知乐双的性情之古怪,明明生的是个善心,非要在这些事上刁难人,还偏生有些要捉弄那些用情至深之人、看些苦情戏码的恶好。 可是旁人便罢了,他如今刁难的可是这位小郎君,这小郎君是谁? 堂堂的广陵王世子,瞧着便是自小养尊处优,只怕是连在宫中都被宠大的孩子,又见他这般样貌,这般心性,如此矜贵又傲气的人物,出门在外想来都不会朝旁人低一下头的性子,度裳叫他做别的便罢了,怎好让他下跪? 况且,当日乔娘子也不过跪了四日不到,这一开口便是七日……莫说七日,只怕是一下这世子也…… 乐双看着未应的广陵王世子,笑道:“怎么,不愿意?” 颜元今琥珀色的眸子深深看了他片刻,忽也笑了,他明知道这破道士会说什么,但还是有些气笑一般,因阴恻恻道:“你让本世子,下跪?” “不愿意便不愿意!小子,算你识相,你不愿意正好,反正老头我也不想救,”乐双大剌剌道:“那这事便简单了,你将人带回去,我现在就回去喝酒咯——” 说着便要大摇大摆朝门内走,却忽被人抬手拦住,颜元今冷声道:“老道士,她只剩几个时辰。” 乐双睨了他一眼,挑眉道:“这你不用管,说是让你跪七天,没说七天后才救她的命。你只要现在肯立马对着观庙跪下,我立马叫人五人六将人抬进去,但说好了,你不许动,七天就是七天,这七天除了水,一口饭都不许吃——!” 老头说至此处,忽然顿了顿,弯眉道:“否则,你就是将我杀了,老头我也不会救人。” 广陵王世子盯着他,半晌没有作声。 雪越下越大,人五人六忙又将寻了个外衣给那小娘子披上。 “怎么样,愿意还是不愿意?” 明秋叹了口气,只觉得眼下气氛愈发的冷,快要剑拔弩张起来,正要起身劝说算了,却于这时,忽听那世子沉声道:“——好。” 颜元今看了眼地上的李秀色,静静道:“救活她,救不活,我要你的命。” 乐双立马嘿嘿笑起:“好好好!算你小子痛快!”他边笑边抬头望了望越来越大的雪势,喜道:“上回是雨,此次是雪,当真是好天气,叫人心情愉悦,沁人心脾啊!” 明秋与人五人六皆有些无语地瞧了瞧也明显越发不好的天色,恐怕全天下只有这道士觉得这是个好天气了。 乐双乐完,转头看这漂亮世子还在面前杵着,顿时又心生不满起来,说道:“怎么还站着?还跪不跪了?你再扭扭捏捏,要你的面子架子,且看那丑丫头还等不等得起了?” 他哼了一声:“莫说老头我没给你机会,我说三声,你若还不照做,咱们约定就作废了!” 人六属实有些看不下去,急道:“真人,世子既答应你肯定便不会反悔了,您这般催促,不是在硬逼他么——” 乐双哼一声,压根没搭理她,只飞速竖起三根手指头,又飞速折下一根,大声道:“三——” 三“字”方说完,快得尾音都还未落下,抱着要喊完三声的打算,正打算数“二”。 便见面前的颜元今伴着着他的声调,长腿一折,正对济世观大门,于满地愈铺愈多的雪花中,“砰”的一记响亮,生生跪了下去。 远山深谷,白毛纷飞,大雪之中,小郎君发间铜钱铃铛重重一晃,在天地之间,敲出沉重而闷痛的声响。 第206章 选择 这雪下起, 便没有了要停的意思。 一觉醒来,白牙谷依然是银装茫茫,谷中最孤僻的那座小庙院中, 被人踩了寥寥脚印, 又很快被大雪覆上。 人五小心翼翼地将庙门拉开一个小缝, 偷偷瞧着门外头的小郎君。 冷不防被人拍了一记脑袋,他“哎哟”一声,却见是人六正抱着扫帚瞪他:“你又偷懒。” 人五道:“这个世子足足跪了五日了,身上雪都积了厚厚一层,眼看都要变雪人了, 我瞧他一动不动,咱们散人不会闹出人命罢?” 人六也凑过来瞄了一眼, 仔细瞧了瞧, 淡定地摇摇头道:“死不了, 你没瞧出来?人家内力深厚着呢, 说是成雪人了,衣服可是没湿半点。 ” 人五立马回头仔细瞅瞅,见果然如人六所说,心中虽是暗暗惊叹,但还是叹了口气,嘟囔道:“可这五日他连口水都没喝,就算再厉害的人,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呀。” 谁说不是呢。 人六耸耸肩, 又从门缝望了一眼, 见那世子兀自立于一方,微微垂下的头,于这茫茫天地中落下唯一一笔金锦之色。 他那爱马便守在一旁, 时不时蹭一蹭主子,身边丢了些师太命他们送去的干草,也未见多吃一口。 至第七日时,也依旧是这番光景。 日暮时,两小童子便从庙中推门走了出来,他们脚下踩雪发出“沙沙”声响,一直行至小郎君面前,说道:“时辰满了,散人唤您进去。” 说完话,二人小心瞧瞧,片刻后,才见那沾了雪珠的浓密睫毛轻轻一扇,扑簌簌如荧光般落下。 广陵王世子抬起头,看了他二人一眼,他下巴处长出些青茬,眼底有些深色,虽略显疲态,却依旧不掩眉眼间漂亮。 人五人六被这看不出什么意味的一眼瞧得有些心虚,却见这世子并未多言,只是侧过脸轻轻拍了拍伏跪在他面前的小桃花的头,骨节分明的手顿了顿,开口时嗓子因今日未饮水略有些低哑,语气却是慢条斯理的:“莫将自己饿死,吃饱些,若小娘子还没醒,陪你主子一道拆了这桩庙。” “……”两个僧童打了冷嗝,不敢说话。 骏马迅速大口吃起草来,颜元今起身时未见半点不适,只是一撩衣襟,绣金边云纹锦袍上大片的雪便纷纷落下,宛若与他的身子落了道隐形结界,雪散去后,竟真的未见半分水状。 入门去,一路行至后院内舍,再一脚踹开此屋大门,便听得那熟悉的哇啦声响:“这么大动静做什么?!你想吓死我!” 昏暗的屋内随着来人的侵入带来些光亮与一身寒气,广陵王世子声音低低的:“她醒了?” “没有。” 话音落,今今剑就飞了过来,这回动了真格,乐双吓了一大跳,立马跳起道:“不是我话还没说完——你小子上来就动手哇!” 好在这老道到底是有些功夫的,千钧一发之际才替自己闪开了那剑光,眼瞧着长剑深深插上窗棂,乐双只觉得心惊胆战,不知为何猛咳了两声,不动声色擦去唇角咳出的血,骂道:“我是说人没醒,但是没说人没活!青天白日,你是想过河拆桥,要那丫头救命恩人的命是不是?” 颜元今闻言似乎怔了一怔。 他足足跪了七日都未敢松懈的心此刻不知是因紧张还是诺大的如释负重在顷刻间忽然停了半瞬,原地迟钝了片刻,方才抬脚朝帘后的床榻后走去。 还未掀帘,却听乐双骂道:“错了错了,不在这,在那!” 只见他抬手一指,便直指向屋内角落的大药桶处。 * 乌漆还冒着热气的药水中,安静坐着一个小娘子,不似从前两个紫色丸髻,发丝如瀑被人放下,掩住了一半的胎记。她乌发下是水中若隐若现的光洁肩膀,露出偏瘦的锁骨。 小娘子头处、额处、颈处密密麻麻扎着针,紧闭着双眸,呼吸却是均匀,能看出白皙的面庞上隐隐的细汗。 颜元今先是一怔,似失神了片刻,眉头随即皱起。 乐双一看他表情,便立马戒备又不屑一顾地道:“别看我!老头我除了配药扎针,弄桶换水脱衣服都是明秋和人六干的!这丑不拉叽的小丫头,我才懒得伺候呢。” 话未说完,一枚铜钱飞速砸了过去,正撞上这小老头的门牙,疼得他瞬间哇哇大叫起来:“死小子搞偷袭!” “本世子没折了你一口胡言乱语的烂牙算好的。” 广陵王世子说完话,行至桶前,瞧见小娘子虽闭着眼却微蹙的眉头,忍不住抬手用指腹去一点一点抚平,又轻轻擦去她额角的汗,锦袖的下摆沾了药水湿了大片,却置若罔闻。 乐双一边捂着嘴一边还不忘扫兴骂道:“诶诶!喊你来是做药引的——别对我的病人动手动脚!” 颜元今扭头:“什么?” 乐双也不含糊,直接便丢了把匕首过去,开门见山道:“放血罢。” 见广陵王世子皱眉,他便笑嘻嘻的:“还跟我装?你小子的血跟旁人不同,所谓以毒驱毒,你每日放半碗血进去,连放三日。三日后便看她的造化,若造化强些,多半便无碍了,若造化差些,那这命虽保住,就不知什么时候肯清醒了。” 颜元今垂眸看着掌中匕首一眼,没有作声,轻轻一旋便割开皮肉,血水便滴滴落至那老道飞速送上来的黑碗上。 乐双眼瞧着他,只觉得乐呵:“没想到你半分犹豫也无。” 颜元今道:“三日后她不醒,你死。” “……” 见他这般言简意赅地威胁,乐双不乐意了:“我说了,老头我能做的都做了,这丫头的命是肯定保住了的,但她毕竟与旁人不同——” 他说着,瞧见这世子的神色,便继续道:“是不是听不懂?那我举个例子,是我那师侄——就是阴山观掌门长齐叫你来寻我的罢?那想必他也早给这小丫头看过脉,你知不知道,这小丫头有两道脉?” 颜元今沉默半晌,“嗯”了一声。 “那你知不知道两道脉未何意?”乐双语气添了几分神秘之感,继续道:“单说她其中一脉,被那劳什子僵尸咬了,那是必死无疑的,压根等不了那续命针片刻,老头我纵是耗尽毕生之学,也没法救活的哈。但偏偏——诶,她还有一处暗脉悄悄顶着,此脉神秘莫测,似有若无,却是能让人绝处逢生,暗藏天机。” 颜元今依旧未言。 “咱们这世上哪有人有双脉,又不是大罗神仙或者地狱鬼煞,你说是不是?” 广陵王世子低着头半晌,握着匕首的指尖轻轻下压一瞬,嗤道:“什么意思。” “你猜。”乐双嘿嘿一笑,看破不道破地道:“总之,这丫头会醒,至于在哪里醒,就要看她的造化。毕竟她生来——” 他摇摇头:“不,啧啧,许不是生来……便不简单哪!” 说完,这老头儿摸了摸胡须,将半碗血水倒入桶中,好心地丢了半卷纱布给这世子,便兀自出门去了。 颜元今沉默地扯过纱布,一圈一圈包上,动作却又停下。 他目光落至小娘子身上,屋内的光线变暗,他静静盯着的人影,仿佛在这暗淡的空间中,那小小的身躯如同纸上的墨画晕染开门,变得清澈、透明,那样的不清晰了。 * “宿主。” “宿主,醒醒。” 流水般荡漾旋转的空间内,李秀色只觉得脑袋与背后一阵一阵的疼,一会冷一会热,有人在自己头顶一声又一声机械地喊着。 她睁开眼,呆了半晌,才出声:“这是哪?” 系统像是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您总算醒了,还以为您睡得太舒服,直接睡死过去了。” 李秀色脑中最后的光景停留在她为救颜元今被僵尸狠抓了一记,想到这她忍不住懊恼地拍了记自己脑门,李秀色啊李秀色,不要命了是不是,就是为了功德分也不能这么做啊,什么时候舍己为人到这个地步了? 她咽了记口水:“我这是死了?” “没呢。”系统微笑:“无烬洞副本已过,您之后都是死不了的,最多受个重伤昏迷不醒,然后等故事大结局一到就直接回家。” “……”李秀色道:“那我现在是重伤了?” “算是。”系统道:“不过已经被基本救好了。” 李秀色听得云里雾里,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又听系统说道:“当然,虽然被救好,但由于宿主触发意外条件,此刻书中还处于昏迷状态,而您本体已然清醒,基于如此,您可以向本系统选择——提前回家。” 李秀色一愣。 “提前……回家?” 系统:“是。” 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仿佛是在做梦,在这鬼系统说出这句话的时,她只觉得此刻整个人都已然变得轻盈起来,背后的伤变得那样不真实,似乎再也感受不到,身上密密麻麻的刺痛感也随之愈发飘渺,宛若一阵风,只要她说一句“回家”,所以东西便都随之消逝了。 李秀色愣了许久,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道:“他们呢?他们怎么样?”她追问道:“没人出事罢?僵尸解决了吗?他们现在在干什么……还有颜元今,颜元今他——” 系统打断道:“宿主,您的问题太多了,不如自己看罢。” 李秀色闻言一愣,却见面前的一片白光中忽然飞速旋转出阵阵画面,那光芒刺眼得让她忍不住抬手挡了挡,又慢慢放下—— 她倒在地上,画面中众人的呼喊淹没地上大滩血迹,颜元今僵气大发,生生折断了那伤了她的僵的胳膊,众人负隅顽抗体力不支,谢寅以剑欲自刎逼迫暗处退僵,直至远处传来笛声,尘烟才渐渐平息; 她被抱起,画面中是陈皮驾车,颜元今复原后一言不发紧紧抱着她,如无措的孩童,直至圆月之下,阴山观被人一脚踢开大门; 她躺在床上,画面中床前跪了一地束手无策的大夫,直至广陵王世子一把火点了藏经阁,袍上是淡淡的血,眼底是墨一般的黑,以长剑抵着阴山观掌门的脖子一字一顿:“我说了,给她用续命针。”; 她在马上,好像被谁抱住,天地间刮了极大的风,画面由白天至黑夜,又从黑夜换至旭日东升,她在疾速后退的却无心观看的风景中似乎依然被那广陵王世子保护得很好,他和小桃花都没有睡,好像只有她睡得很好,没有被刮到一点风。 有时他会有短暂地停歇,就这么静静低头看着她不说话,却不知在看什么。 有时抬手给她理理头发,有时拍拍她的脸,有时将她松了的流苏重新系上,还专门挑了个更漂亮复杂的结,满意地看了片刻,又嫌弃地将她另外一个本就无事的解开,重新系上自己看得顺眼的那个,更多的时候只是摸摸她的胎记,沉默许久,而后指腹移到她嘴唇上,低头轻轻亲上一口,又将人裹回怀里,继续赶路; …… 李秀色有些怔怔。 画面切换至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庙门前,天上忽然下起了雪。 她看到素来心高气傲的广陵王世子在那乐双的数声中骤然下跪了去,砸向地面的声响,重得她耳朵都在生生发疼。 是为了救她。 对这样可恶又不可理喻的要求,从不肯低声下气的人,这样一个人,怎么就为了她,就这么跪下了呢。 小娘子有些不理解,又有些说不出来话,她眼中此刻只能看见他,听见他,许久才反应过来系统在问:“宿主,还看吗?” 伴随着沉默的回答,大雪盖了小郎君一遍又一遍,只能看见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如此执拗却又孤注一掷地于天地之间,求了七个日日夜夜。 李秀色眼眶稍稍有些发红,她不知道说什么,如此超出她情感的情绪她从未清晰地感受和直面过,可此刻像是有些忍不住,许久才憋出一句:“这么欺负人,这乐双还是不是人?” 系统好言相劝道:“人家好歹救了你,为救你还做了些牺牲呢。” 牺牲? 李秀色一愣,还未反应过来,画面又再度切换。 有人推门进来,一贯嚷嚷的大嗓门道:“行了,今日便是第三日,最后半碗血也上完了。明秋就是人美心善,还给你烧了碗红枣莲子羹说是给你补补血,趁热喝了罢。” 说完还骂骂咧咧醋劲极大地道:“老头我今日还没喝上明秋烧的羹呢,真是便宜你了!不行不行,我怎么说也得让她也给我做一碗——” 转身便要出去,却被长剑拦住。 乐双对这剑早就见怪不怪了,反正横竖都要被威胁,还不如直接被抹了脖子算了。他翻了个白眼道:“又怎么了?!” 广陵王世子道:“为何还不醒?” “我怎么知道?!”乐双哇哇怪叫道:“我可是一大早就给她检查过了,针也拔了,药也上好了,这会儿天都黑了,她就是没醒,怪谁?!我跟你说,你也别抱太大希望,没准人家就是不想醒呢?” 眼见着这世子气笑,似乎要动真格,乐双忙又转移话题道:“不过我上回话也没说全,就算这丫头真醒了,也只能说明她无碍了,但她人毕竟是重伤初愈,大伤精气,若不想让这幅身躯落下病根,至少还得休息上大半个月,这段时间切不可舟车劳顿,所以就算是醒了,你也不能立马带她走。” 颜元今道:“胤都不太平,她能无碍便好,不必回去,事成了我再来接她。” 乐双点点头:“也好。” 他说完推开这世子的剑便要出门,想了想又退回来,像是犹豫了一会,才说道:“你也不可太拼。” 颜元今扭头看他。 “虽然你小子脾气太臭,但你这条命……”这老道士并未将话说全,只是摇摇脑袋含糊过去,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莫名让广陵王世子皱了下眉头,这像是怜悯又或是怜惜的眼神,与这老头口是心非的骂骂咧咧不同。 乐双叹了口气,忽然抬手拍了把广陵王世子的肩,骂道:“总之,你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当初救你可费了老大劲了,这命莫要随意丢了去便是了!” 素来洁癖的广陵王世子似有些颇有些嫌弃地看了看他搭在肩膀的手,但是没有说什么。 乐双收了手,捏了捏指尖,忽然笑了下:“我就说你机灵,本事也不小,晓得光跪求人没用,暗中打坐内力成长了不少罢?怎么,真打算我没救成,就把我这庙拆了?” 颜元今唇角轻挑,却是皮笑肉不笑:“你倒是聪明。” 乐双哼了一声,又道:“只可惜你心还是不静,要我说,打坐就该专心打,瞧你这样,为这丑丫头上心得有些过头了,啧啧,情种,情种!” 说完,他边摇头边走出门去,到了门口,却又忽然再次停下,回头道:“胤都闹事的,是不是玄直?” 颜元今道:“你远在此处,倒是什么事都清楚。” 乐双撇撇嘴:“哈哈!果然是他,玄直,玄直这小子……可惜了。” 老头又摇起头来,这一回却是无尽的怅然,身影随月色渐渐远去了。 * 室内安静了下来。 小娘子已经穿戴好衣裳,安静地躺在床上。 广陵王世子坐在床边,一言不发盯着她,盯了许久,忽然道:“李秀色。” 画面之外,正看着的李秀色因这一声呼唤心头猛然一跳。 她听到他像是喃喃的声音:“你到底是谁?” 他的手轻轻滑过她的眉眼。 想起那日醉酒在密室,他强制地逼迫她说“不回家”。 素来胸有成竹的广陵王世子第一次没了信心,他试图沉稳冷静,可又有些自嘲地被气笑,他想起自己一遍又一遍问她“可不可以不回家”,她不答应,他堂堂世子便自有办法让她答应。 可现在他已经被困在这个局里。纵使聪明如他,也有些想不明白却不得不去想的东西。 他甚至出现了幻觉,仿佛这个小娘子变得虚假,他伸出手摸到的都只是空气。 颜元今突然觉得有些害怕。 他自小从来都是要什么有什么。 这感觉对他来说算得上可笑。 “本世子实在不愿意相信那老头说的话……但,”他骨节分明的手停在她的面上,恨不得向下移,掐死这个冷酷无情的紫瓜算了。 人自嘲又害怕到了极点,便仿佛忽然有些掩饰情绪的生气,冷笑一声道:“你不醒来,是已经回家去了吗?” 话音落,却忽然觉得指腹下有些细微的沙痒,是小娘子的眼睫,轻轻向上动了一动。 第207章 相拥 李秀色睁开了眼。 透过指尖的缝隙, 她望见面前低头看着她的人似是怔住了,就这么定定瞧着她。 小娘子和他静静对视了会,想了想, 干脆将他的手从自己面上拿了开, 他方才蹭得她眼皮子也痒痒的。 见他还在看自己, 李秀色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确认自己虽然昏迷了这些时日,但也不至于面上沾了什么脏东西。 她干脆撑起来点身子坐起,清嗓试图开口打破这诡异沉默的场面:“世子,您——” 她本意是想说“您怎么看上去像是傻掉了?”, 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换做以往她必然是没这个胆子说的,如今倒是有了这些胆量, 只是话音还未落下, 却忽然被人一把拽了过去。 李秀色下意识“诶”了一声, 扑面而来的桃花香却熟悉地窜入鼻尖, 叫她一时忘了叫唤。 颜元今将她抱住,让她动弹不得。 许久才听到广陵王世子略有些闷闷的声音:“……你醒了。” 他抱得太紧,李秀色喘不过气来,本是要将人推开,听到他语气却莫名有些心软,最终还是没有动,这么任由他抱着。 “我醒了。”小娘子点点头,说完后又想了想, 说道:“我没有先回家哦。” 广陵王世子没有吭声。 李秀色见他沉默, 有些艰难地将手抽出,扶上他的背,触碰上时, 察觉他的后背似乎僵硬了一瞬,便轻轻叹了口气,拍了一拍。 颜元今却在这时忽然放开了她。 小娘子维持着手抬起的动作,与他四目相对。 她瞧着他,见他眼中有些许的血丝,后者却似乎毫不在意这么些时日的疲惫,只是盯着她,忽而道:“你——” 关于“回家”这件事,广陵王世子满肚子威胁恐吓的言语,但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道:“你才醒,还需要休憩,具体的事,待你好了再问。” 说完便豁然起身,似乎是想控制住某种按耐不住的情绪,要出门去帮她拿人五人六新熬好的药汤,只是还未转身,袖子却被抓住了。 “世子。”小娘子在身后道:“我方才说了,我没有回家。是因为……”她突然不知要如何组织语言:“是我自己要留下来的,这一回。” 李秀色说话时险些咬了舌头。 她也不晓得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了,如同她不晓得明明系统已经给了自己提前回去的机会,她不用再面对所有人的结局,她最朝思暮想想要的东西就这么摆在面前,她却还是硬生生推掉了。 哪怕只有几天呢?她跟自己说。 他轻抚她脸颊的时候,她突然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要醒来。 广陵王世子停在原地顿了片刻,他低头看着小娘子攥着自己衣襟的手。 半晌,还是看着她的手,没有抬头,忽然道:“李秀色,你是不是喜欢本世子?” 李秀色这回是真咬到舌头了。 这骚包话题是不是有点跳跃且直接了,她说那话是这个意思吗? “是……”她眼珠子转了转,有些不自然地摸摸鼻子:“是吧?” 您说是就是吧。 颜元今的眉头忽然稍稍一扬,唇角微微扬起,却还是不看她一眼,只道:“哦,晓得了。本世子又不会跑,松手,我去给你拿药。” 李秀色有些被他突然转变的似乎心情大好却又莫名臭屁且得意的语气惊到了,竟真的乖乖松了松手,目送他背影离开后,又觉得脸莫名有些发烫,一下又躺回去,拽住被子挡上脸。 还没似蚕虫扭几下,便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宿主。” 这狗东西似乎见不得她高兴。 狗东西舔着脸喊完,也不管她翻白眼,提醒道:“因宿主选择回归,故剧情照常发展——请注意,距离全书结局,宿主归家,仅剩十七日。再会!” * 虽比不上过年那阵,但济世观相比前些日子,到底热闹了些,尤其李小娘子转醒之后,院中的积雪竟也随之化去了。 两个小僧童面上虽是不说,心中却也是为这小娘子高兴,甚至还默许了广陵王世子从外头带回来各种高汤荤腥给小娘子补身体。 李秀色才醒了一日,便觉得自己精神济济,直到那乐双忽然冷不丁绕到自己身后看了一圈,呵呵道:“回光返照。” 坐在椅上的小娘子吓得险些跌一跤。 “我是要死了?” “呸。”乐双啐一口:“我是说你伤还未全好,不好好修养,在这谈情说爱,迟早还得晕。” “……”李秀色看着这散人哼了一声走远,只觉得有些脸热,她什么时候谈情说爱了?再说,她倒是想,可倒奇怪得很,那世子说去给她拿药,药却是人六给她送来,她醒来这一日,便都没怎么见到他。 李秀色按这古怪老头的吩咐晒着太阳,不敢乱动,只时不时四处张望,却还是没瞧见人影。 倒是明秋过来同她说话,笑了笑道:“真人便是如此,嘴虽毒了些,性情也古怪,心却是好的,还望娘子莫要多怪。” 即便那老头早已将“度裳真人”这个道号自己改为了“乐双散人”这个闲散称谓,但这师太却还是始终唤他一声真人。 李秀色点点头道:“我晓得,毕竟救了我,我心中自是感激的。只是再如何,他也不该叫广陵王世子下跪,上一回叫乔姐姐跪下,我便觉得有些过分。” “是的,我也说过他,但他偏是不改,但娘子也莫要怨他。”明秋说着,忽然叹了口气:“真人曾同我说,他天生在这方面颇有造诣,自小修道时便没少行医救人,为此耽误了道行不说,还吃尽了苦头,也曾救人一命后反被反咬一口,伤透了心,自那以后,便不再轻易医人。” “有这种事?” 明秋点了点头:“真人性情孤僻,不与人相交,不愿救人,许也是不愿产生太多情感瓜葛。有一次他醉酒,还听他说起过,曾与自己师兄一同挽救过一个孩童性命,但竭尽全力,命虽保了下来,却还是没能去了那孩子体内的僵气,改了他的命数。真人与师兄都大受挫伤,他师兄如何未曾听真人提起,只知真人因此还折损些许道行,此事无人知晓,直至他离开师门道观云游四方,也未能放下心中这一份遗憾。” “我问他遗憾的是道行还是什么,他只是笑骂,若能叫那小子焕然一新,就是折了一半的命他也是颇有成就的。” 李秀色忽然听得怔怔。 明秋继续道:“这一回,真人本也是不愿救你的。” 说话间乐双忽然又骂骂咧咧从最那头的长廊飞了过去,似乎是在怪人五吓着了自己新捡来的狗,一边说笨一边使唤人六去给自己买酒。 李秀色仰着脖子和明秋一起看他不见,骂人的声音倒还隐隐传来,听见这师太又笑了笑:“瞧他是不是比旁人还像个孩童?” 李秀色点了点头。 明秋笑着笑着,眼神却忽然变得有些深,轻声道:“也确实可以做个孩童,左不过三五年的命,若能开心,如何过都是好的。” 李秀色一愣:“三五年?” “嗯。”明秋轻点了下头,看向她,神色温和:“我问真人为何不愿救你?真人道,你是天外之人,改你之命,是与天作对,便要折他一半的寿,他虽将这世间的酒尝了个遍,也本就没多少时日可活,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值。” 声音轻轻落下时,小娘子的呼吸忽然都滞了一滞。 良久才有些颤声道:“但他还是……” “从广陵王世子为你跪下的那一刻起,他便勉强答应下了。”明秋道:“本身他是这般而言。” 师太藏在僧帽下的发际也有些偏白,眉眼间颇有佛慈之态,静静地看着小娘子渐渐发红的眼眶,莞尔:“但我知晓,若他真觉得不值的事,莫说是那世子,即便是真人师门来跪他也定是不肯,真人救你,是因为曾有一次,你给过他一袋钱囊,娘子可还记得?” 明秋笑了笑:“他救你,不过因他心中始终觉得,娘子值得罢了。” * 太阳下山时,李秀色被吩咐回房内睡觉。 她颇为乖巧,听到师太说的后,望向乐双的眼神都是包着泪的,后者被盯得毛骨悚然,骂骂咧咧,嫌弃至极,恨不得给她扎针叫她再晕过去。 吩咐完注意事项后,便懒洋洋走了去喝酒。 李秀色躺在塌上,抹抹眼泪,只觉得胸前憋闷得慌,半晌,坐了起来。 她裹上厚厚的干净的衣裳,推开了窗,远远的,便瞧见窗外最近的一棵树上,月影之间,安静地躺了个人影。 小娘子看了一会,开门走出去,站在树下仰头盯着看了会。 半晌,见他没有反应,便回头去墙边打算抱梯子。 还未走两步,听到身后有声响,她被人自身后拦腰抱住,转眼间上了树。 见她坐稳后便松了手,又靠回树干边,懒洋洋的。 李秀色盯着他瞧,瞧见这世子原先青色的胡茬已经不见,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换了一身顶好的桃色衣裳,一张脸又变得漂漂亮亮。 她心中不由得暗暗感叹,不愧是骚包花孔雀,一等一的在意形象。 小娘子道:“世子,您真好看。” 这话她都说过几百遍,一次比一次真心。广陵王世子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嗯哼了一声。 小娘子又道:“世子,怎么又上树了呀?您的眼睛不是已经复原了吗?” 说话时还特意瞧瞧他的眼睛确认,眸色如琥珀于月下剔透,配上他乌黑的睫毛,妖冶得惊人。 广陵王世子还是没搭理她。 小娘子嘿嘿笑了一声,自说自话道:“忘掉了,您就是喜欢树上。” 她望望天,望望地,一切树梢上所见的夜色于眼中如第一次见到般新奇,仿佛没有过去那般的恐高了,她也开始靠近此人的心境,喜欢这里的景色。 只是她叽叽歪歪了半天,她都没听到他说一句话,她实在有些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李秀色又说道:“世子打算一整夜都在树上吗?” 还是没有说话。 小娘子终于有些尴尬了,饶是她脸皮再厚,但好歹也是个病患,这般热脸贴冷屁股是怎么回事,也不知他吃错什么药了。 但机灵如她,到底还是再接再厉了一把,装模作样道:“世子,我的伤口好像有点疼……” 话音方落,身旁那人终于有些反应,紧张地一下凑近过来,眉头皱起,似乎想看她伤势如何,只是手还未搭上,却被小娘子反手一把抓住。 李秀色两手抓住他的,察觉他掌心冰凉,心中漏了一跳,但她不管不顾,干脆撑开他骨节分明的手,左手的十指飞速地交握过去。 颜元今低着头,看着这小娘子的小手鸡爪一般地与他的交错,先是一愣,抬头见她一双眼又亮得出奇,便忽然好似有些气笑一般,开口道:“你这是干什么,非礼本世子?” 李秀色道:“世子为何不理人?” 大抵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广陵王世子似乎怔了一下,转而收起笑:“我未曾不理你。” 李秀色空着的一只手指指院中,再指指房内,指指树下再指指树上,控诉般的:“我同您说了这般多的话,您可是半句都未搭理。” 颜元今没说话,只低下头,垂眸去看十指交握的手,李秀色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方才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这么做了,眼下反应过来似乎有点过于冲动,她清清嗓子,状似不经意地便要将手抽回,却未想反手又被他紧紧攥住,还颇有些用力,让她根本收不回来。 “李秀色。”广陵王世子道:“方才是你自己将手握上的。” 他抬起头,神色颇有些没好气:“当本世子是什么,你想放便放了?” 李秀色不敢再动弹了。 总觉得这厮是恶人先告状颠倒是非黑白,但她懒得同他掰扯,她只是转眼望了望头顶的月色,望着望着,忽然又开口说道:“世子,要听听我的家乡吗?” 听到她这句话,广陵王世子的面色黑了一瞬。 他不耐烦道:“没兴趣。” 李秀色扭头:“我家乡很特别的,您真的不要听吗?” 颜元今冷嗤一声。 李秀色耸耸肩。 醒来时还说要等她好了问她呢,这会儿却这般抗拒起来。 他不想听,她兴许知道为什么。 但她想告诉他,她总怕以后没有这个机会了。她早该该不顾一切的、全盘托出的,将她所有的故事告诉他,清澈而透明,彼此间再没有秘密。 “其实我并非是这个世界的人。” 小娘子的脚在树上一晃一晃,她盯着自己脚尖,忽然轻声开口道:“世子,您知道吗?” 颜元今没有出声。 他自然是不知道的,但聪明如他,又能猜测到些蛛丝马迹。 这说法太过离奇,离奇到他恨不得有些怀疑这紫瓜是不是因为后悔说喜欢他专门又编了个故事来骗他。 除此以外,他眼下着实还有些生气,气她为何还是要说,他方才不是已经说了不愿意听了吗?家乡家乡,她的家乡便那般的好吗? “我并未是钦天监家的女儿,”她指指头上的胎记:“我不是这个李秀色,但我确实也叫这个名字,也长这个模样,我知道这是我原本的身体,我代替了原主,唯独只多了这么一点她的痕迹,您说巧不巧?” 颜元今视线下移,落至她额角。 他之前并未发现,此处的胎记颜色竟有些淡了。这发现令他心惊,更不愿面对。 他开始想象她没有这份胎记的模样,唔……还是一般的营养不良,没什么新奇。 但想着这一瞬心却忽然又漏跳了一拍,明明人在眼前,脑中却挥散不去,如初次相见般让他一时失神。 “我的小名确实也叫色色。”那边厢,李秀色嘿嘿笑了一声:“但我父亲从不这么喊……对了,我父亲可不是李谭之,他是个很好的、很疼爱我的人,我在这个世界太久,偶尔还会有些想念他。” 颜元今眼睫轻轻一颤。 “世子,我的家乡同你这边不同,有很多新鲜的新奇的事物,譬如说……人可以在天上乘东西飞,也可以乘东西在海底游,可以在巴掌大的东西上看见亲人的脸并和他对话交流,也可以在箱子大的东西上看见无数个陌生人为我表演话本。” 这有何难? 他会轻功可上天,水性也素来极好,传音雀也可带话,胤都随处也都是戏台。 他盯着手舞足蹈为他描绘的小娘子,表情稍稍有些不屑,小娘子扭头看他,说道:“不是你想的那种,不一样的。” 广陵王世子不说话了。 李秀色讲了一大堆,最后道:“……总之,是个与这里,截然不同的世界。” 颜元今看着她,忽然开口道:“那你为何会到这个世界来?” 不管他信不信,但他还是开口问了。 李秀色突然有些卡壳。 系统始终没有提醒,她知道,眼下她什么都可以说。 “怎么说呢?是这样的,有一天,我看了本书……不不,看了个故事。”她试图说得明白:“故事中有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我喜欢这个故事……和世界,然后……醒来便进来了。” 小娘子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心,美化地强调了来时的心情。 颜元今看着她半晌,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李秀色有些惊讶,她本以为他会感到吃惊、失望,甚至痛心于自己只存在于故事之中,可他竟然只是这么轻描淡写地点了下头。如此简单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随后便听广陵王世子忽然啧了一声:“是不是受伤太重伤到了脑子,那老头当真将你医好了?” “……” 李秀色有些泄气,泄气之余又有些莫名的庆幸。她愿意向他介绍她的世界,不代表真心愿意告诉他他只是一张纸片。 见她沉默,广陵王世子也不再多问这个,只看着她,目光渐渐变深,又道:“你的家乡。” 他的语气停顿一瞬。 似乎很抗拒,却又不得不谈,冷笑道:“你的家乡,当真如你所说,那般的好吗?” 李秀色想了想,点了下头。 这里也很好,但是这里毕竟不是她的家。 广陵王世子似乎气笑了,又道:“那你——” 他的手忽然攥得她有些疼,大抵是用了力。 “还是会回去?” 李秀色疼得皱了眉,小声地“嗯”了一下。 他指节分明的手原本用力到露出白皙肌肤下的根根血管,此刻却骤然一松。 “既然这么想回去,”良久,她听到他自嘲一般的声音:“那你为何还要回来?” 李秀色的手被放开,方才才紧握过,此刻还在发着红。 她有些生气。 为何同他说不明白呢? 于是她抬起头,望向他,双眼炯炯有神:“您问我为什么要回来?” 颜元今避开她的眼神,他知道他此刻情绪不对,她大伤初愈,他本不该计较这些,无论她在哪儿,会去哪儿,她只要好好的,性命无忧,这应当是他最该高兴和满足的事。 但他好歹是堂堂广陵王世子,他喜欢的小娘子,却告诉他她不是这里的人,迟早有一天要离开他,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实在—— 脑中混乱嘈杂,心烦意乱,脸颊却倏然被捧住。 广陵王世子的思路瞬时被打断,小娘子忽然就这么没有预兆地亲了上来。 “……” 李秀色亲得有一些吃力,因为她的姿势不对,防止自己掉下去,她捧着颜元今的手不敢放松掉一点。 她亲吻他,学着印象里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吮吸了一下他的唇畔。 颜元今的身子有一点僵。 小娘子身上有一股自然而然的清新皂香,猝不及防地麻痹了他的呼吸。 他怔愣许久,才垂了下眼。 紫瓜,主动,亲他了。 这让他的大脑全然没了别的思考能力。 李秀色亲了两下,觉得差不多了,便要将他放开,身子却被捞住,几乎是抱了过去,手避开她的伤口,嘴唇却片刻没能和她分开。 他扶住她后脑,并不想让她撩拨后再一走了之,月下树影,只能听见彼此沉重而交织的呼吸。 “颜元今,”小娘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喊他‘世子’,她有些正式且羞怯地在被亲得昏昏欲坠时含糊不清地道:“我留下来……是因为至少现在,我想同您一起。” …… 她承认了,也不打算再骗人了。 “我心悦你,我想同你一起。” 第208章 回都 虽说陈皮从前曾跟主子学过些半吊子的内功心法, 但在过济世观前那“冰河”时还是险些被活活摔死。 他甫一入观便惯性要嗷一嗓子,谁料嘴还未张开一半,就被人“啪唧”一记捂上了。 乐双将他捞去一边屋檐上, 又颇有些嫌弃地将沾了他口水地掌心放他衣服上擦了擦, 一面道:“不必谢, 老头我可是救了你,坏了那小子好事,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说完还朝一方向望去,一面捋着胡须,一边“啧啧啧”几声。 陈皮瞧他笑得神秘, 也顺势瞧过去,这一瞧不打紧, 看见树上那俩人, 瞬间瞪大了眼, 险些打房梁上栽下去。 “主——” 这小厮机灵得很, 没等下意识喊出来,这一回自己把嘴捂上了。 乐双“嘿嘿”笑:“偷看别人亲嘴,不害臊,也不怕长鸡眼。” 陈皮压根听不进去他说什么,远远瞧着月下依偎的郎君与小娘子,饶是这老头又在旁边唧唧歪歪骂了半天也毫不在意,只抹了抹眼,呜呜道:“不容易啊, 主子这是苦尽甘来了……” 乐双大骂:“这有何好哭哭啼啼的!” 小厮泪眼汪汪瞪他:“你懂什么!主子这人瞧着冷心冷情的, 实际缺爱得很,他这般孤僻的人,今后终于有个真心的伴了, 我激动还不行么!再说了,从前我瞧主子那脾气,饶是长了张好皮囊也无甚用,哪有小娘子受得了他,这回好了,李娘子终于肯同主子两情相悦,有她这么好的小娘子在,主子做梦都得笑醒……” 乐双听他哭得心烦,只恨不得将他一脚踹下去。 他脚刚抬起,这时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眸色深了深,而后几个手指头飞速点了点,算完便忽然开口道:“我说,”老头儿咂咂嘴,像是犹豫了下:“过些日子,有没有法子叫你主子不出门啊?” 陈皮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得有些懵,过些日子,什么日子? “叫主子不出门?为何?”他擦了把眼:“主子出不出门,可不是我能左右的。” 乐双嘶一声,不耐烦起来:“那不然,干脆叫他也晚一些回去!” 陈皮又是莫名。 那怎么成? 他今日可是专程来给主子消息的,如今都中乱作一团,傅家的军队于都中驻扎兵力细微,勉强同那些叛变的禁军抗衡,暂时守住了宫中地位,却似乎已经撑不了太久,离胤都最近的于湘军也早被人暗中控制失去联系,连增援都无法。 皇帝倒了,皇后也病了,又不知从何流传出当今圣上抓民女暗中取血的谣言,致使百姓议论纷纷,朝野上下寥寥忠臣也变得颇有微词,若非有王爷、郁宰相、顾太师乔国公这些人撑着,天子权力翻天覆地只怕也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 还有那阴山观,近日除了抓了个王甫熊,似乎也无旁的作为,就连那玄直与所炼之僵究竟逃去何处也至今一无所知。 胤都的天已然变了,就顾大少爷所言,指不定哪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但凡玄直想,暴风雨便会席卷而至。 以主子的性子,知晓了这些,还如何能在这遥遥之外待得住? 乐双自然知道这小厮意思,也知道叫那臭小子留下也是不可能的事,他只觉得火气冲上头顶,又迅速熄灭了下来。 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那就只能用最坏的办法了? 他思索良久,忽然递过去个什么,说道:“实在没法子的话,找个时间,把这东西烧了混水偷偷给那臭小子喂下,记得我说的,是偷偷,别叫他发现了!” 陈皮瞧见面前的符咒,顿时一惊:“你要谋害我主子?” 乐双一巴掌甩他头顶,大骂道:“放你爹的屁!” 陈皮被打得嗷嗷直叫,只觉得莫名其妙,死活不愿意收那瞧上去皱不拉叽的符,一面视死如归道:“我陈皮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广陵王世子的贴身小厮,一生忠于我主子,你就是杀了我我也断不能害主子——” 没想到乐双却忽在这时收了手,说道:“我不是叫你害他。” 这老头像是气笑了:“你晓得这符做什么用?” 陈皮抬头,看着面前这个不正经的,忽然发现,这厮头发瞧着比阴山观那掌门都白上几分,只怪平常叽叽喳喳,没叫人瞧出来,原来他都这么老了。 老头仰头望了望头顶大好月景,又慢悠悠地喝了口葫芦酒,唇边的水痕也不擦,只忽然哼了一小段难听的小曲,像是心情好了,才继续对这小厮开口:“记着,”他道:“等下我同你说的,不要告诉旁人。” * 这边厢,李秀色此时此刻,忽然觉得有一些热。 月亮好似大大的钩子,挂在夜空,清风流云,树影绰约。 竟有小虫,在这绰约中飞来黑影,广陵王世子轻巧自袖中飞出铜钱,便将那扰人的虫子清了干净。 而后他“啧”一声,顺手又扶住面前小娘子即将滑落的肩膀。 李秀色的额头热热的,嘴唇方才也是热的,眼下身子却是瘫软,一双眼睛闭着,呼吸均匀,睫毛微颤,俨然是已经晕了。 颜元今盯着她看了一会,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还是头一回见有人亲着亲着晕了的。 她方才才跟自己说了那些,眼下这样算怎么回事,醒来还认不认账? 广陵王世子恨不得将这紫瓜摇醒,但想了想,还是抱住她身子,自树上一跃而下,径直朝屋内走,到了门口脚步却忽地停了,人未转身,右手一抬,手中的铜钱竟是直直朝远处房梁上的二人砸去。 乐双两指一夹,便夹住了那枚铜钱,紧接着“嘿嘿”一笑:“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 陈皮则是心惊肉跳,反应过来,顿时“嗷”一嗓子,直喊得这整个观庙鸡飞狗跳:“主子!你听我解释!我没想偷看啊啊啊!都怪这道士啊啊啊——!” 颜元今抱人进屋,放在床上,在边上看了半晌,乐双与屁滚尿流的陈皮才将将赶了过来。 陈皮一进门便要嚎,被乐双踢去一遍,而后这老头恶人先告状道:“怎么给我把人亲晕了?” 广陵王世子:? 颜元今回头看他,皮笑肉不笑道:“信不信本世子将你二人眼睛挖了?” 乐双翻了个白眼,一把子撞开他,而后绕至小娘子床前,抬手一探脉,点头道:“我之前便说了,这丫头毒气虽清,人也无恙醒来,但醒来后迟早是要再晕睡上几日恢复气血精神的,她白日吸了半天日气,眼下这个点是该睡了。” 颜元今闻言倒是点了下头,他方才猜的也是如此,所以并不心急。 当下看了眼床上的小娘子,面色虽不红润,但也没那么苍白,且睡得还算安稳,心中更是放心不少,便收了目光,回过头看向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小厮。 小厮上前欲诉衷肠,却听主子率先开口:“说正事。” 陈皮忙不迭退回去,把近几日胤都之事一一转述,末了,眼见着自家主子眉头越皱越紧,他却不知道为何,眼珠子转了转,瞧了乐双一眼后,突然便添了一句:“主子,其实……其实都城也不是那么着急……” 他想了想,咬咬牙,壮壮胆子道:“反正有您无您也一样……不如您晚些日子再回罢?” 广陵王世子听着这话,看向自家小厮,忽而笑了笑,轻飘飘道:“他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陈皮倏然一愣,下意识摇头:“没什么!散人什么都没用我说!” 颜元今似乎也没心思多问,只瞧着他,又似乎想起什么秋后算账的事,开始道:“话说你几日未见,胆子倒是精进不少。” 小厮顿时一激灵,就差“扑通”一下给主子跪下,弯了半截的腿又被一旁的老头捞了回来,乐双骂道:“干嘛!你自己不害臊,明明知道有人在偷看,还抱着人小丫头不放,亲来亲去,你小子也不怕害我俩长鸡眼!” 听这老头说道“抱着小丫头”和“亲”等字眼,广陵王世子像是心情好了不少,“唔”了一声,弯弯唇角道:“怎么,你们没有小娘子喜欢,羡慕起我来了?” “……”乐双:“臭不要脸!” 一旁的主子则是观察着主子表情,瞧着似乎没有要继续问罪的意思,便试探道:“那主子,都城咱们……” 颜元今道:“去厢房收拾下东西,再帮我把小桃花牵来。” 乐双与陈皮皆是一愣:“这就要走?” 颜元今没有说话。 陈皮咬着唇,暗中摸着怀里的符咒,似有些犹豫,见主子又掀眼皮子瞧自己,这才听话朝外走,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道:“不带李娘子走吗?” 广陵王世子:“嗯。” 乐双在旁边咂嘴:“臭小子把人独自留下,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颜元今没搭理她,只是行至床边,抬手替床上的小娘子拉了拉被子,他的目光落至小娘子还有些湿润红嫣的嘴唇上,想起她方才颤抖着的,对自己说的那句:“我心悦你。” 她心悦他,她想同他一起。 那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是幻听了。 广陵王世子自诩聪明了十几年的脑子,也一瞬间有些犯傻起来,怀疑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怀疑她和过去一样在骗她,怀疑若是做梦,梦醒了小娘子会不会反悔。 可是好像是真的。 李秀色喜欢他,这一回是真的。 这对他而言似乎就够了。 指节分明的手在半空停了停,看着她额角变浅的胎记,最终却没有落下,他起身道:“她眼下晕了正好,胤都过于危险,待我将事情都解决好,再来接她。” 他会来接她,她别想回家。 乐双没有吭声,目送这世子到门边,只稍稍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 胤都,阴山观。 堂上坐着是观内掌门,卫祁在等人立于两侧,而室内中央端坐着一人,他面目清秀,手上戴着镣铐,此刻低着头,似乎是盯着自身一身白衣上染的血失了神。 “谢小公爷。”乔吟率先道:“如今观内长老正带人去寻那些逃走的凶僵据点,余下众人也在焦急寻找着对付凶僵的对策,胤都眼下之况如此,你所知一切,还不打算说吗?” 谢寅笑了笑,只问一句:“李娘子如何了?” 乔吟一怔,卫祁在缓声道:“陈皮以传音雀来信,李娘子已经无恙了。” 谢寅闻言,这才轻声道:“那便好。” 他抬起头,望向众人:“我所知的并不多,不知几位具体想问什么?” 未等乔吟说话,却听座上的长齐忽然开口:“那人……当真是玄直?” 谢寅目光落至他身上,瞧见这掌门眼神略有波动,便笑了一笑,却没有作声。 长齐沉默一瞬,又道:“当年玄直与一外邦女子旧认重遇,后为她犯了观规,那女子……” “是我娘。” 谢寅道:“因皆有外邦的血脉,我娘与玄直自幼便相识,及笄后因些缘由二人便失去了联系,直至那年他无意中又遇到了我娘亲,方恢复了联系。我娘念他是旧友,对他礼遇有加,奈何玄直不这般想,”他低头弯了弯唇角:“他心系我娘,遇到她后,也只是想要带她走。” 傅秋红听得直皱眉:“带她走?为何要带她走?她可是堂堂国公夫人,她——” “是国公夫人,不过过得不大好。”谢小公爷淡淡地道:“我爹不爱她,所以她整日愁眉苦脸,这般模样,叫玄直看了去,便想带她走了。” 乔吟闻言,不由想坊间对国公夫人是有谣言,有人说她不守妇道,在外还有个旧相好,甚至还编排起谢寅的身世,可她也曾听谢芊说过,那些都是假的,是有一男子日日纠缠,可都是那男子一厢情愿,看来说的便是玄直了。 这么想着,果真听谢寅道:“我娘是万万不会跟她走的,娘亲并不爱他。虽说父亲对娘亲不好,只于人前表面温存,但我晓得,娘亲爱父亲,她嫁给他便是因当初于猎场骑射之赛上的惊鸿一瞥,纵使玄直整日来寻她,她也从未动摇,只做好谢国公爷最好的妻子。” “玄直性格执拗,并不死心,带不走母亲,便也要设法留在她身边,甚至以师傅之名教我习武。”谢寅低头道:“我与他师徒情缘短暂,因为他只教了我一年,我娘便死了。” 他声音顿了顿:“被广陵王一家害死的。” 谢小公爷声音悠悠:“那时起,玄直便恨上了王府,和宫里。不过他后来出了事,我也不晓得他出了什么事,本以为他会去王府寻仇,可很快便没了音讯,消失匿迹,再次见到,便是去年。” 他想了想:“很奇怪,回来的时候,两条腿都瘸了,却从不说为什么。” 座上长齐微微一怔,久久不言。 又听谢寅道:“玄直要寻仇,我拦不住,也劝不了。他对广陵王有怨恨,对皇室有怨恨,对……贵观,似乎也有些恨意,虽是不说,但我总觉得,他心中似有邪念,似乎像是……”他想了一想:“要做成某种大事的执念,只因太过执着,变成了邪念。” 说到这里,又见他摇了摇头:“我说过,我知道的,并不比几位多。他并不完全信任我,很多事连我都不知道,只知那日掳走李娘子,是因他还有一具最厉害的僵需炼,玄直很是宝贝。” “那僵很是神秘,竟不在大理寺,也没人见过,我曾试图打听,终究也不知道是谁。” 第209章 自阵 谢寅所语, 令众人一时又有些无言。 玄直如此珍视此僵,又这般神秘,即便他们已然阻挡了月圆夜李娘子至阴之血炼化此大僵的最后一步, 但依然后患无穷, 一日寻不得玄直藏匿之地, 这胤都城便一日不得安稳。 卫祁在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自己身侧的师傅听到谢寅所言后忽然神色大变,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嘴唇颤了颤,豁然起身, 一言不发自侧夺门而出。 卫祁在稍有些惊讶,给乔吟递了个眼神, 便匆匆跟了上去。 谢寅目送他二人远去, 也并未多言, 只是收了目光, 淡淡道:“该说的都说完了,诸位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谢小公爷。”乔吟望着他,说道:“玄直既是因秉性趋邪,外加种种缘由,落至如此……但他不过一介恶道,纵使可炼僵化邪翻云覆雨,如何得搅弄朝堂风云?那些事——” 未等她说完,却被谢寅忽然打断:“是我做的。” 他抬起头:“我虽看不惯玄直行径, 与之有诸多分歧, 也从未想让他伤害李娘子等,但其余种种皆是谢某所为,不是早就说过了?乔娘子为何还要再三盘问, 纠结万分?” 傅秋红只觉得好笑,这小公爷八成是疯了,刚刚还在说自己拦不住玄直寻仇,转头提到其他又忽然改口。 她忍不住插嘴骂道:“谢寅,这几天瞧见死那么些人你都自责得茶饭不思,还有那日大理寺,若不是你我们也全活不成,你这般性子,却要说除了炼僵的坏事都是你做的,是当我们在场的都是傻子?” 乔吟也笑道:“小公爷这罪也认得过于简单了。” 她狐狸眼转了转:“我也实在瞧不出你有何必要的动机。” 谢寅摇头:“乔娘子所言差矣,玄直有恨,我亦有恨,失势被欺被宫中无视的是我谢府,死去无可伸冤的是我母亲,我早早便做了那些,不应该吗?只不过我不同于玄直想赶尽杀绝,拦不住他借此炼僵害人,早就心生悔恨,所以瞧着才无辜了些。” 说完又叹了口气:“况且,谢某也没预料竟早早被你们抓了,于是才坐在这里,一一交代,想着回头是岸罢了。” 他这般言辞,分明是铁了心要认罪的意思。 傅秋红闻言便要上前,却被顾隽拉住,后者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谢兄。” 傅小娘子有些没耐心:“兄什么兄,我现在去敲开他脑子,问问他……” 顾隽赶紧将她一挡,这才续道:“谢兄,你可知,就眼下都中形境,你所维护之人分明并未打算收手,甚至近日还在不断扩大军势,此人狼子野心已然昭昭,并非是你独自招揽下了罪名,届时便可放过他,再放过国公府一家的。” 听到“国公府”一家,谢寅神色似乎稍稍变了一变。 顾隽观察他脸色,又道:“诚然,胤都上位者是有律法,世家子女若有违纪之大罪,不牵扯家族,独一人领罪。而只唯有家族主君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人出事,则关系着整个家族的命运。谢兄是因此,才拼命要护着他吗?” 谢寅笑容止住,沉默一瞬:“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顾隽道:“小公爷,顾某只是想说,此事早已木已成舟了,是你太过天真。” 谢寅抬头看他,视线对上。 “比起这般,不如同我们一起,将损失拉至最小。虽有令法,但此事不同,谢兄,顾某保证,谢府上下无辜之人,及令妹……一定都不会出事。” 顾隽说了这么多,这小公爷原先还只又低着头不为所动的样子,听到最后,身子却似僵了一僵。 良久,久到傅秋红已然又没了耐心,却忽听他开口道:“不是谢某天真,是谢某已经别无他法了。” 谢寅轻声道:“家妹谢芊,生性烂漫可爱,良善无邪,若说天真,她才是最为天真的那一个,她对诸事一概不知,从未起过害任何人的心思……她明明,本就不该连带之过。” 顾隽点了下头,温声说道:“小公爷果然是想保护谢娘子。” “家妹虽为侧室所出,但与我一般,皆是幼时丧母,父亲生性清冷,洗佛远居,不问世事,也对我二人并不关心,在整个府上,是我与芊芊相依为命长大,她是自母亲死后,我于这世上,最重要的亲人了。” 谢寅说着,忽又笑了笑,笑容中带着几分自嘲与苦涩:“当年偶然间撞破父亲所行之事时,我便深知,迟早要东窗事发。谢家虽不复祖上繁荣,却也是胤都百年世家,父亲更有国公之封,纵使落没,却也安宁。可一旦事败,谢家如何撇得去主君国公,独善其身?百年荣耀终要化为灰烬,族中现存上下数百人也无一不会受到牵连……” 傅秋红斥道:“这国公爷不是素来吃斋念佛,清心寡欲的么?为何不顾家族旦业也要为之冒险,这可是株连杀头的罪,你怎不早拦着他!” 顾隽拉住她说:“谢国公既有谋划,想来是早有野心,即便是小公爷有心想要阻拦,也定是劝不住的。” 谢寅摇了摇头:“顾公子所言,谢某无能,只是其一。” 顾隽回头,俨然一愣。 “其二,”谢小公爷笑了笑,神色却黯然:“母亲曾有一次,身受行止散,性命岌岌可危,宫中有药,是为外邦贡品,此事外人不知,父亲却知,他在我请求下入宫求药,一路上报至乾清殿,却并未见到圣上,说是宫人进去禀报求药一事,回来却道圣上睡下了。” 乔吟闻言,眉头不自觉一跳:“圣上……在装睡。” “求长生,寻百药,即便不知行止散是什么,不知可解行止散的救命之药是什么,但只要是能保命的药,当今最为惜命的皇帝,总是不肯施舍旁人的。即便……那是谢国公的妻子。”谢寅垂了下眼:“还好,是谢国公不曾爱过的妻子。” 众人心中怔怔。 “我不知父亲为何要谋反,许是不再信佛了,许是过去一切皆是诓骗,许是他外表假象下本就野心勃勃,但那些都不重要,他不说,我便也不关心,我只知父亲绝不可能是为了母亲,”谢寅低声地笑:“但我会。我为了母亲,生了恨。我是恨过圣上的,于是当发现父亲种种,当阻拦不了,便选择了视而不见,隐瞒、默许、害怕却又期待…… 如此之行径,我谢之己,又如何能称一句清白呢?” * 暮色苍茫,阴山道观有一条小路,直通后山之顶,卫祁在并未多言,跟在师傅身后。 直至见师傅于回首峰停下,立于几座白石高碑前,驻足了几秒后,忽地冲向最后一碑,于碑前重重敲了三声,“轰隆”一记后,石碑旋转,露出底下阶梯。 卫祁在皱眉,眼见开碑后他便要朝中进,终于忍不住上前道:“师傅,此处乃是师尊遗棺,你为何——” 未等他说完,忽见长齐猛然回头,眼底有一些厉色,卫祁在顿时一怔,脑海中突生一些不好的设想,喃喃道:“难道……” 长齐拨开他的手,低声道:“但愿不是。” 说完,便匆匆朝下走,卫祁在见状,犹豫片刻,也咬牙跟了上去。 方至底部,便见师傅的脚步已猛然停在走廊前,卫祁在心道不好,绕上前去,果然瞧见,廊前尽头,那具书满咒身的黑棺竟棺门大开,一眼望去,棺内漆黑一片,空空荡荡。 他不由惊道:“师尊的尸首不见了!” 长齐未言,双脚似乎也于瞬间变得沉重,行至棺前静默半晌,终于气极,猛然重重一拍墙,沉声道:“畜生——!” 卫祁在何曾见过师傅动这般大的怒,他急忙上前,却忽然被长齐转身一把抓住胳膊:“道机,你当真见过他了?当真……是玄直吗?” 见卫祁在点头,长齐默了一默,神色又添了几分苦笑,声音轻得似叹气:“我这师弟的一双腿废了,却还能行出这多事来,竟是如此冥顽不灵。我只当他恨我,恨我便好,为何对师傅也能这般残忍……” 卫祁在低声道:“若师尊当真为玄直所炼的最后一僵,那当如何是好?如今如何对付凶僵,还未寻出真正一网打尽的法子,若是……” 未等他说完,却见长齐抬手道:“等一下。” 这掌门似乎于黑棺下忽然发现了什么,眉头一跳,伸手抽出。 是一本极小的册子,长齐皱眉,翻开瞧了一瞧,目光却越来越沉。 卫祁在看出他神色有异,于一旁忍不住问道:“师傅,这是……” “经书。” 长齐不做声响地将左手往袖中压了一压,右手将册子合上,递给他,说道:“你可以看一看。” 卫祁在接过册子,有些莫名,碑墓中是有一些随师尊入墓的道经,但都被放置于一旁的箱中,为何会被藏在这般隐蔽的地方?莫非是下葬时候出了纰漏,不小心掉出来了? 他翻开去看,目光却倏然一滞,随后竟涌现出几分欣喜之色,一页一页朝后翻去,而后抬头道:“这上面,为何会记载着这些?” “‘奇星八卦袭凶阵’,顾名思义,是专为凶僵而设的阵法。”长齐沉声道:“想来,是你师尊得知邪术被盗,终有人误入歧途,早有预见,便于临终闭关之际,倾尽全力,才为后人留下了应对之法。” 卫祁在只觉得又惊又喜,再往后翻,却忽然发现此处似乎缺了一页,正有些奇怪,却忽听长齐唤他道:“道机。” 他应声抬头,便见师傅望着他,眸色幽深,低声问道:“你可愿,做阴山观的掌门?” 卫祁在倏然一怔。 他拿册的手滞在身前,像是不懂为何忽然会在此处说起这些。 兴许这里是师尊的碑址,长齐深知他无法在此说出半分违心的话来。 这小道长似乎当真是思索了许久,但谁也不知他思索了些什么,最后只是低下头,认真地、慢慢地摇了摇头,沉声回答:“……徒儿不孝。” 长齐道:“为什么?” 小道长眉眼清俊中有几分坚定神色,似乎想起了某个人影。他的道心,在她面前早变成了为捧她泪珠时的手忙脚乱,于是他轻声地道:“只因徒儿有诺于人,从未设想过违背誓言,伤她的心。” 长齐还是久久地望着他,没有再言语,良久,只微微笑了一笑。 * 卫祁在走后,长齐却还留在原地,眼见着徒弟的背影消失,方才说道:“乔娘子既已听到,便不必再躲着了。” 上方出现一声轻咳,很快一道红衣便跳了下来。乔吟一双狐狸眼难得露出几分尴尬神色,却还是笑吟吟地道:“掌门如何晓得我在上头?” 长齐看着她,好笑地摇了摇头。 乔吟轻咳一声,又颇有些傲娇道:“盘问完了谢寅,我来寻小道长同他说事,一派问路上来,瞧见这碑下有地洞,我本是要下来的,谁知便听着了你二人讲话,绝非有意偷听。” 长齐看着她道:“我这徒儿对你情根深种。” 此言一出,乔小娘子的脸忽便有些红了。 她生得艳丽,此刻更是面若娇花。 这种感觉很神奇,她从未在卫祁在那块木头上感受到如此令她雀跃的坚定,这份坚定叫她变得有些勇敢起来,仿佛头一回觉得,一切的阻碍,似乎都没什么太大的干系了。 这就够了,旁的又有什么干系呢?饶是这老头现在就跟他说,他不许自己的徒弟同她在一起,她也绝不会答应,就像当初他在她府上于她爹面前不肯低头一般。 小娘子自顾自想着,面前忽然被递上一张纸,纸上有些褶皱,是这掌门方才悄无声息撕下的那一页。 乔吟稍有些愣:“这是何物?” 还未折开,忽听这老人道:“这是除了‘奇星八卦袭凶阵’外,师傅留下的另一解凶之法。” 乔吟有些莫名,方才她在上面也听到了一些,不都有了一个阵了,怎么还有一个阵法? 她并未翻开纸来看,只有些不解道:“说来也是,上代掌门既已对凶僵有所预见,知晓迟早要对付这东西,为何还要将这册子带至棺墓中来,要上面的人好生好找。” 长齐神色中有几分幽幽:“许是……师傅最后关头,又有些不愿让此阵为人发现罢。” 不愿被人发现,这是什么意思? 乔吟方皱起眉,长齐又道:“乔娘子,你可知若要成为阴山观的掌门,需付出什么代价?” 只听他声音低沉:“二十八道玄牝阵,非天资奇缘,绝无可能独自闯出,而一旦破阵,便是下任掌门的唯一人选。破阵者,一来勘破阵咒,可画出唯有掌门可领悟的无字符;二来,掌门会于阵中潜移默化,于无形之中,自行修得一套道法,此道法伴随一生,需日日修行,而当修行至一定境界,便可令其人自身成阵。” 乔吟有些诧异:“自身成阵?” 她眉头一皱:“人体肉身,如何成阵?若成了阵,岂不是成了肉盾,那一旦破阵,人岂不是也……” 言至此,倏然愣住。 震惊中抬起头,望向长齐,又猛地低头看向手中的纸。 后者只是微笑,望着她,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好似歉意的神色,他容颜似乎都苍老了少许,只忽而低声道:“乔娘子,倘若他不是道机,我会同意。” 倘若他不是道机,他会同意。 可阴山观不能没有掌门。 乔吟也望着他,狐狸眼中坚定的神色慢慢褪去了,先是诧异,随后怔忪,最后竟也只是微笑了下,像是释然,又像是有些难过。 她试图固执又倔强地道:“道长,一切都还未有定数。既已有一阵,其实也未必需你……走到那一步,不是吗?” 一切都还是未知,他们也未必要走到那一步,不是吗? “此事,”长齐看出了小娘子言语中逐渐的落寞,没有做答,只是指了指她手中的那张纸:“还需瞒着道机,多谢娘子了。” * 几日后,颜元今回至都中。 他本是要先行入宫,然而听闻阴山观中似已寻出灭僵之阵,便还是先行连夜去了道观。 甫一登上观门,便瞧见观门处有一人拎着灯笼,烛光将他身影拉了老长,似是左等右等。 打一望见他,那人便远远迎了上来,面露欣喜之色:“诶,昨昨兄——” 顾隽尚未至跟前,又有一小娘子一把子撞开他追了出来,随即颇有些嫌弃地望着这广陵王世子:“怎么就你,李妹妹呢?” 颜元今径直越过傅秋红入观,脑后的铜钱辫高高翘起,似乎没瞧见她似的。 傅秋红一路追着进去,絮絮叨叨:“李妹妹为何未跟你回来?她不是醒了么?你把她弄丢了?还是你们吵架了?你——” 还欲再问,却见这世子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道:“你方才问谁?” 傅秋红一脸见鬼,倒是顾隽从被撞飞的旁边爬起,贴心提醒:“昨昨兄,她方才问的是李娘子。” “哦,李秀色。”广陵王世子瞧了他二人一眼,懒洋洋道:“胤都有些危险,我并未叫她跟来。不过你们放心,她好得很,已然醒了。”说完便好像要走,却又想起什么,非常随意地添了一句道:“对了,不仅醒了,还顺带对我表明了心意来着。” 顾隽、傅秋红: “……” 不是,谁问他这后半句了? 第210章 回去 日月交替, 星去阳来。 广陵王世子回都后次日,于湘军便彻底谋反,一度攻城未果后, 现围城威逼之势。 朝中大臣一部分早已被暗中笼络瓦解变心, 见风使舵;一部分不知从何处听来僵尸即将入城无人可敌大杀四方的消息, 战战兢兢,锁门不出。 都城内唯傅家一支军队驻守,与城内反叛禁军周旋,一时硝烟四起,乱作一团。 * 傍晚时, 陈皮跟着主子入了一趟宫。 先是看望了眼前寝内仍在昏迷的皇帝,又去后宫与皇后见了一面, 后者虽不似皇帝病重, 但因过于忧心, 也只能卧床, 乍一见颜元今来了,便要叫宫女搀扶着起来:“今儿……” “伯母。” 皇后以帕掩面:“是谢文平,是谢文平是不是?是他勾结于蒙,叫于湘军反了,是他早早便洗脑了禁军统领严步,还不知不觉在这些年间于朝中安插笼络了这么多自己的‘亲信’,也是他引荐了自己祖宅家那个姓王的表亲给圣上,间接让圣上知晓了那长生不老丹, 允了那姓王的行那些腌臜之事, 从而害了自己……” “他为何要这么做?他不是速来最喜斋信佛的人么!莫非都是装的?”皇后越说便越有些激动:“偷偷在背后下了这手棋,叫我们毫无防备,我与你伯父何曾对不起过他!” 颜元今摇了摇头:“谢国公喜佛, 不像是装的。” 说着,又沉吟道:“不过……谢家祖上荣耀,到谢文平为家主一辈时虽袭国公封号,却因此人自幼便心无大志,向往江湖庙宇而百遭上代家主奚落责罚,坊间更是有国公爷宁愿出家当和尚也做不了官的无用之说,谢家门庭也因此不似往日繁荣。这些传闻侄儿幼时也听闻过几次,但当时见谢国公整日清风拂面,佛珠清修,以为是他浑不在意,现在想来,兴许……正是从前种种的不介意,一旦开始介意,便触底过深,使之变得极端了些。” 皇后闻言恨道:“这么说,他还是被逼成这样的了?” “并非此意。”颜元今嗤道:“人之所行,心之所定。他能有今日所行,没人逼得了他,可见此人心胸天性不可试炼,即便颂了千万遍佛经,千锤百打,也无济于事。” 皇后眼圈发红:“我曾想过是谁谋反,也未曾想过是他……年轻时,圣上甚至还未登基,一次野外围猎险些落入悬崖,若不是有谢文平这个人将他死死拉住,冒着两人一同跌下的风险也未曾放弃,也不会有之后——” 她擦着眼角的泪,似乎如何也想不通:“他如今,如今怎么成了这般……” 颜元今看着她这般情绪,只是递上了张新的手帕,而后便退了出去。 自坤粹宫出来,一双主仆又径直朝宫中的临时犯牢处行去。 陈皮一面跟上主子步子,一面兴致冲冲道:“主子,您可真是神机妙算,聪明盖世,您是如何晓得刘公公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自圣上倒下后,便同那些谋反的奸官里应外合,偷偷朝宫外传递消息?” 广陵王世子一面朝前走,一面轻呵一声:“有人向你主子举报,想不妙算也难。” “举报?”陈皮讶道:“谁,谁这么好心?” 颜元今没吭声,只是稍动了下眉,余光朝一旁树后瞄了下。 有双宦官的靴子稍稍朝里收了收,圆蟒纹路的袖口也赶忙拉了一拉。 陈皮与主子一路至目的地,甫一瞧见广陵王世子,这刘公公便尖着嗓子道:“世子这是何意!” 颜元今在牢中挑了个较为舒适的椅子坐下,睨了一眼面前人的手铐,慢悠悠说道:“刘勇,你出身并不算低,祖上也有些厉害关系,到你这一辈虽家道中落,但甫一入宫便是个高品级的,一路升迁至圣上身边的总管,几乎没吃过什么苦,照理说日子过得也算顺风顺水。” 说着,抵着下巴,慢悠悠瞧他:“本世子是有些想不明白,还有什么比荣华富贵更吸引你,值得你出卖原来的主子,甘当叛贼?” 刘公公眼一抽,低声道:“不知道世子说什么,老奴跟在圣上身边十多年,从未有过判心……” “是么?” 颜元今笑了笑,眼梢却未弯一下:“圣上虽惜命至极,也遍寻长命丹,但他并非是毫无戒心的蠢笨之人,之所以知道王甫熊所行的伤害至阴女子之事,也执意要服王送来的仙丹,是否也有你在旁煽风点火出的一份力?” 一旁的小厮陈皮听到这,立马从怀间掏了个册子,顺着主子的话茬朝刘公公身上一丢:“瞧瞧吧!这是我从方御医那寻来的药本!你买通御医,给皇上的补汤里加了几位药,制造了些虚弱脉象叫圣上心生恐慌,恰巧王甫熊献上仙丹,便又撺掇圣上吃下,圣上见仙丹效果极好,瞬间生龙活虎,自此便迷上了那仙丹,即便后来服丹生咳,气血愈发的差,也有你妖言蛊惑,叫他以为此乃长生前最后一道,熬过即可,是也不是?” “还有陛下寝殿中的香,混入一剂无色无味药,有助‘仙丹’药力之效,每日需换,若非是你这般亲近之人,谁又能控制得了那香?” 小厮说完,用力瞪了他一眼:“卑鄙!” 刘公公面色大变,还想狡辩,却听广陵王世子贴心道:“你可知如今圣上倒下了,这宫中也无人能管得了我,即便是本世子罔顾律法,将你的头杀了,也没人会责怪?” 他这般好整以暇地说完,刘公公的脸便“唰”一下白了。 他“扑通”一声跪下,不住磕头:“世子殿下,世子殿下……是老奴错了,老奴吃了黑心肝,一时受那些奸人所迫,这才、这才误入歧途啊!老奴从未,从未想真的伤害陛下啊,都是他们、都是谢国公和那王甫熊逼我的啊!” “逼你?” 小厮陈皮骂道:“你堂堂一介大内总管,皇帝耳边最近的一张嘴,他们如何逼得了你?” 刘公公颤抖着嘴,几乎是要哭了:“是,是他们……是他们用些东西诱惑了老奴……” 颜元今“唔”了一声:“诱惑?” 陈皮忙又道:“你在这天子身边整日吃香的喝辣的,什么能诱惑的了你?” 刘公公低着头,脸涨得通红,却久久不敢言。 颜元今看着他,忽而收了笑容,讥讽道:“刘公公,你应当认得……江照罢?” 刘公公闻言,抬起头,神色似乎有些茫然:“江什么?”他似乎当真好好想了想,摇摇头道:“不认得……” 话音未落,一枚铜钱生生砸了过来,直打碎他口中的牙,鲜血流了满嘴,立马哭喊道:“当真!当真想不起来了啊!这些年他们给我送来的好货色太多,我、我实在记不起来他们名字……” 陈皮直听得反胃,他自然知道这个刘公公指的什么意思,自己成了阉人便变态到这般地步,此等癖好简直闻所未闻,一想到有这么多如自己一般漂亮的美丽俊男子都被这么祸害了,这小厮就忍不住一声接一声的骂:“恶心!牲口!非人哉——” 话音落,忽听牢外沉重的一声“砰”,似有谁跳了进来,小厮骂声打住,连忙将牢门一拉,一道蓝色身影以拂尘银线驱使着着一面贴符飞僵行了进来。 那飞僵身着一身暗赭色破旧衣袍,露出底下圆蟒纹路的裤脚与一双青纹宦官靴,双手平举,原地一转,额头上的符稍稍朝上一扬,露出底下那张无半丝干纹,唇红欲滴几乎要胜过女子柔美的病态脸庞。 “刘勇。这张脸,”卫祁在一身蓝衣,凝目而视:“你总不能忘?” 刘公公抬起头,对上符纸下那双黑漆漆死气沉沉的眸子,又落至他全白的发、细长的尖牙与红色的长甲上,像是浑身僵硬了住,颤抖着声音道:“江……江照?!” 卫祁在见状,看了眼身侧的飞僵,又看了眼颜元今,沉默一瞬,揭去了这僵面上的符纸。 下一刻,飞僵江照的眼睫轻轻一颤。 死气沉沉的那双眼似乎也有一丝波动,视线慢慢下移,缓慢地落至了刘公公身上。 飞僵的眸子似乎紧缩了一瞬—— “大人。” 江照嘴唇一动未动,牢内却忽响起一道幽幽的、带着些许低怨的声音,在黑暗中如鬼魅呓语:“……原来是你啊。” 陈皮闻声,吓得赶忙朝主子身后躲了躲。 刘公公听着这声音,更是浑身猛然一抖,直接朝后栽去:“江照,江应锦!你、你变成僵尸了!你要来寻我索命了……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你饶了我……你饶了我罢!” 江照身躯被银丝牵扯,只是低头看着他,牢中有人低吟了两声,再发出“咯咯”的笑:“没想到,大人也有求我饶你的一天。” “——那我呢?” 刘公公面色惨白,瞧见话音落后,面前这飞僵身后的白发根根如蛇般朝他伸展过来,“唰”一下缠住他的脖子,叫他整个人惊叫起来。 江照站在原地,只静幽幽地看着他,忽然像是笑了。 “……我求大人饶了我,大人可曾答应过?” 刘公公脖子被勒紧,眼见着双目都要瞪出来,险些快没了呼吸,卫祁在有些担忧要上前,却见江照的白发骤然一首,刘公公瞬间跪倒在地,不管不顾喉间的咳嗽,只吓得不住朝江照磕头,直磕得满地都是鲜血,额上惨不忍睹也不敢停下:“是我,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江照,是我对不住你!我下辈子,我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不……不不,我下辈子给你当狗,我被你踢着玩,抽着玩,我就是畜生啊江应锦,我对不住你啊……” 求饶声与哭声响彻牢房,广陵王世子听得耳朵都要生茧,在后方瞧了卫祁在一眼,有些嫌弃地朝刘勇方向看了看:“你之前带这僵去见白子石,白子石也这幅鬼模样?” “先是直接吓晕了过去的,但被顾隽公子摇醒了。顾公子表示,必须要听白子石亲口对江公子致歉。” 卫祁在一五一十道:“江公子身上怨气已经化解得差不多了,如今见着刘勇,也如见尘世间一拨脏土,他不屑一顾,这般气息,带回观中,总算是尘埃落定,得以超度了。” “顾公子将江照生前科考的卷子也交与了我,待超度阵法时,可一并为他烧下带走,算是对他今生的交代。” 说完,卫祁在的面上忽然有几分唏嘘,望着江照的背影,略有一丝怅然。 如此结局,但凡常人,又怎能真的释怀? 可江照这一生太苦了,他得到了剩下所有人的道歉,得到了自己科考时的真正成绩,如此,心愿便全都已经了解,再难释怀,这位公子,竟也就这般释怀了。 江照望着磕晕过去的刘公公,视线停顿了许久,终于才转身,看向身后的卫祁在与颜元今。 他细嫩的眉眼如重获新生般比往常更生动,多了些青年人充满希望的模样——这是今生的江照从未有过的样子,可他期待来生。 飞僵明明面无表情,但卫祁在还是可以看到他的微微一笑,像是在说,多谢了。 * 卫祁在带江照走后,广陵王世子与陈皮也是要走的。 只是临行前那刘勇竟又转醒过来,像是已然被吓得疯癫,一醒便不住朝地上磕头。 颜元今回过身来,不知想起什么,用脚尖轻轻一踢,将此人头朝上一抬,弯腰看他。 “刘公公。”广陵王世子一双凤眸微眯:“这宫中你手下的小太监,是不是但凡长得漂亮些的……” 他言至此,脑中便现出了方才朝这赶来时瞧见的那个躲在树后的太监人影。 泽幼。 脸上有胎记,算漂亮吗? 除了那紫瓜,他对旁人本不该会有那么好的评价。 “算了,不问了。”广陵王世子忽然有些厌烦,顺势将战战兢兢的刘公公一踹,直踹得他下巴也出了血,像是嫌恶心般转头便往外走:“反正那人也与我无关。” 陈皮跟在主子身后,看主子走到门外,步子又停下,回头冷看了一眼,对一旁的暗卫吩咐道:“杀了,本世子不自己动手,免得脏了今今剑。” * 这些时日,阴山观众道士齐齐练阵,万般忙碌。 此阵名为“奇星八卦袭凶阵”,乃卫祁在于师尊墓中得来的经书阵法,有了度衣真人留下的这一道家奇阵,修成之后,即便是凶僵袭城,也可应对,不再同往日束手无策。 卫祁在与众师兄弟整日闭关,瞧不见人影,直至有一日傍晚,乔吟远远瞧见了这小道长于黑暗中的人影。 她没有惊扰,看见他一个人来回于月下踱步,似乎有些烦心,来来回回几趟,她想上前,但不知为何还是没有动,转身欲走,忽听身后身影:“阿吟。” 乔吟一愣,扭头时却是盈盈笑意:“小道长,这么巧?” “你在这许久,”卫祁在看着她,小娘子夜色中一双狐狸眼狭长狡黠,漂亮得叫他有些失神,稍稍别过目光,轻咳一声道:“为何不唤我?” “你早发现我了?”像是知晓他羞涩,乔吟没答,只是歪头瞧过去,故意“咦”一声道:“那你为何不唤我?” 卫祁在一愣,像是被问住了,思考一瞬,对她点了点头:“是我的错。” 乔吟眼微微张大了些,笑出了声:“当真是呆子。” 卫祁在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凭借着身高优势,这只机灵而又狡猾的小狐狸在他面前像是缩成了一团,没有任何的攻击力,反而皮毛柔软得让人想要抚摸。 他想了想,伸手过去,乔吟刚想问“作何”,手指却被握住了。 先被握住的是一根手指,随后一根又一根被并进来,直到整个手都被他扣住。 手掌温热,他与她的贴在一起。 乔吟心中一阵酥麻,却是“嘶”了一声:“这里是你们道观……” 卫祁在一愣。 没等他松手,胳膊忽然被这小娘子缠上,乔吟啧道:“你敢松手,我就敢叫,让你所有师兄弟师傅师伯全都出来瞧瞧,你信不信?” “……” 见这道长红着脸不敢动,乔吟笑得愈发开怀,指尖在他掌心画圈,问道:“你在想什么?” 卫祁在手心痒痒,想要缩手却逃不开,稳住心神说道:“阵法,不对。” 乔吟“哦”了一声,又道:“有何不对?” “我们按照师尊所留之阵去修,可是最后一道结界如何也设不下来。”卫祁在垂眸,手反扣住她狡猾的那一根手指,落得安静后,这才续道:“师尊最后一道咒法之语倒是没有什么奇怪,只是那页最下方偏偏还落了句八字俗语——‘若为奇星,不可自固。”这道士似乎实在纠结得很,摇摇头道:“我与师兄弟们商量了许久,却参不透其中究竟是何深意。本想去问师傅,可师傅这几日也在闭关,说来奇怪,这次他闭关并未提前通知,也不知为何……” 乔吟盯着两人的手,听他提起师傅,只是说道:“许是掌门有些要紧事。” 而后将话岔过去,重复道:“若为奇星,不可自固……奇星八卦……”她眉毛稍稍一扬,忽问:“小道长,我从前听闻道家擅八卦之法。那若将八卦指为道家,那剩下的奇星,指的什么?” 未等她话音落下,远处原来一君子悠悠声响:“百姓。” 顾隽手里握着毛笔,他今夜作画作得兴致颇高,正打算出来再找点灵感,沾了墨的衣襟微微飞卷。 先是看着面前二人相握的手,状若无睹地移开了目光,而后这位顾大公子,冲着面颊已然发红的卫祁在露出坦然的微笑:“卫兄,你这阵的最后一道结界,可否让顾某也来加上一笔?” * 另边厢,白牙谷内,济世观中。 天蒙蒙亮时,最里头厢房内沉睡的小娘子终于醒来了。 李秀色睁开眼,先是茫然了片刻,忽闻见窗外传来阵阵咳嗽声,披上衣服出门,果然瞧见外头摇椅上坐着个人。 一身破衣烂衫,正晃着手中的木葫芦,方摇进嘴里两滴,又是猛一阵咳,手中的葫芦一松,险些砸去地上,好在李秀色眼疾手快,上去接了住。 “醒了?”老头斜睨她一眼,咂咂嘴道:“你这一觉睡得够久的。” 李秀色只觉得自己这一觉确实似乎休息了很长时间,和上一回还不同,脑内也没有系统干扰,醒来甚至还有恍若隔世之感。她先将葫芦递过去:“散人都咳成这样了,不能少喝点酒?” “少唧唧歪歪,管这么多!”乐双一把将酒壶夺过来,吹胡子瞪眼。 李秀色环顾了下四周:“世子呢?” “怎么,想他了?” “……” 这老头不这么说还好,一这么说,她脑子里忽然回忆起来,她似乎不记得她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自己是与颜元今坐在树上,然后一冲动就亲了他…… 乐双抬头看她一眼:“别思春了,你脸就是红得再像红屁股,也见不着你的小郎君!” 李秀色摸摸自己发烫的脸,偷偷瞪了他一眼,哼道:“为何?” 未等乐双回应,身侧传来一人的声响:“世子已然回都了。” 李秀色扭头,明秋端着一碗热粥过来,递上她面前,上下仔细看了眼,这才笑道:“看来娘子气色好了许多。” 李秀色呆呆地看着她,低头看了眼那粥,又猛然抬头:“你说颜元今回都了?什么时候,昨夜吗?” 明秋笑了笑,一旁的乐双一把将那碗本要给小娘子喝的粥夺了过来,一边仰头喝了两口,瞧见明秋嗔怪眼神也没半分不好意思,只抹了把嘴,嗤道:“哈哈,昨夜!老头我是治好了你的病,倒是忘了瞧瞧你脑子,还昨夜,你可知你这一睡就睡了几日?”他大剌剌伸出一掌:“五天!” 李秀色倏然一愣。 与此同时,她脑中系统伴随着这道士话音落时忽而发出“叮”一声脆响——“恭喜宿主,距离全书结局,宿主归家,仅剩十一日!” 明秋看着面前的小娘子脸色由青至白,而后又似乎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从这里回都城,最快几日?” “怎么,”乐双笑呵呵说道:“赶着回去给那小子收尸?” 李秀色嘴唇一抽,低头看着这道士的眼神中现出几分震惊,又有不解:“你、你怎么……” 乐双在椅上一摇一晃,眯起眼来,轻嗤道:“我会算命。”他胡须一翘:“你的命不也是我算出来的?” 李秀色忙惊喜道:“那有没有——” “没有。” “……” 李秀色道:“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乐双只是哼一声:“无论你问什么,都没有。” 小娘子被他气得不轻,不再问了,站起身来望向一旁的明秋,这师太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是寺中最好的马,即便是快马加鞭,最快的话,也大抵需……八日左右。” 李秀色一愣。 八日? 也就是说,等她回去胤都,再过三天,就是书中的结局了? 而明明,她原本以为,她至少可以有十七天的时间。 ……可是莫名其妙地睡上这么一觉,再加上遥遥路途,她居然就只剩下了三天的时间?! 天杀的。 李秀色眼下简直不知是该骂老天爷还是骂狗系统,抑或是当初那只好死不死咬了她让她白白浪费这么多时间的僵尸。 可她到底是没有时间再想了,只焦急道:“明秋师太,那观中最好的马,可以借我一用吗?” 明秋愣了愣,道:“自然。” 随后笑了笑,望着李秀色的眸光落了些心疼:“娘子大病初愈,还要赶回去吗?” 见面前的小娘子没吭声,她只是点了下头:“随我来。” 两人走后,人五人六两小童才从厨房内钻了出来。 人六摇摇头道:“散人,就是再上好的马,也不可能八日便……” 人五忙打断他:“不不不,那个世子的那匹马就可以,别说八日,上回来,好像才四五日罢?” 人六想起那匹挑嘴的骏马,咳了一声:“小桃花除外,他若是跑的不快,他那挑剔的烦人主子怎么愿意养它?”说着,又努努嘴,续道:“散人,您这几日耗费心神为您的爱马喂了精心炼制的药丹,强身健体了不知多少倍,原来竟是为的李娘子?您早知她醒来便一定要回去?” 乐双还是一脸惬意地闭着眼,晃着手中的酒,嘿嘿一笑,却不说话。 没一会儿,那道紫衣身影又回来了,应当是明秋为她备好了马与粮食,她来修整行李,在屋内捣鼓了一番,还是回到这院中的老头跟前,扭捏了片刻,认认真真地道:“还未郑重跟您道过谢。” 说着,深深鞠了一躬,就算老头没睁眼也被她这架势吓了一跳。 鞠躬完又一下直起身子,看着她手中的酒葫芦:“原先是想劝您少喝一些酒的,想来您也不会听,那我便不说了。有机会的话,我……我托人来,给您送上胤都,不、送上这世上最好的酒给您尝一尝。祝您喝得开心。” 小娘子乖巧说完,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欲走,忽听身后人说:“要送酒的话,十坛起送。” “行。”小娘子点头。 乐双睁开眼,看着她背影,又道:“丑丫头,明知结果,你还回去做什么?” 小娘子头上绛紫色的流苏伴随着冷风翩飞,她头也不回,背影远去,声音却依旧清脆灵动:“当然是回去给颜元今过生辰,祝福他来到这世间。” 210-220 第211章 准备 又几日, 广陵王府。 颜元今行至落英殿,没有过多思索,叩响墙板, 旋出甬道, 一路进入案室。熄了手上铜钱火, 于夜明珠光亮中见尽头冰床前,玉冠金衣独坐。 广陵王颜安面色比往日气血还要差了几分,声音也显虚弱,轻咳道:“阿姒近日越来越不好了。” 颜元今看着他这幅因日夜相伴尸首僵气病入骨髓之状,心中只觉得可笑。莫要等这女人还未“醒”, 他自己先死了才好。 地面“窸窣”爬来一只碧绿色小虫,此蛊虫素来是广陵王对付亲儿子的手段, 从前颜元今幼时抗拒, 被此蛊虫咬上一口便可叫他暂时心续不宁, 迅速取血。广陵王世子厌恶、惧怕此虫, 眼下却看一眼,只一脚踹开,而后上前,不用对方动手,于一盘石桌上拿起匕首,对着自己腕间用力一划,血水一滴一滴,顺着他白皙的手“啪嗒、啪嗒”地坠入桌上的瓷杯。 “够了?” “够了。” 颜元今冷嗤一声, 连半分眼神都未分给床上, 转身便走,颜安抬头道:“我听闻胤都将有僵尸作乱,穷凶极恶, 你要当心。” 广陵王世子脚步未顿一下,置若罔闻。 颜安望着他远去背影,低头苦笑了下,将瓷杯贴上床上女人的唇边。 这张脸冰霜一般,鲜血滋润后,便可褪去僵状,血管重新跳动,宛若新生一般。 “多好啊,你又活过来了。” 广陵王静静盯着那双紧闭的眼,片刻后,伏下身去,双手鬼使神差摸上那一双白色耳钉。 这耳钉是当初他亲手为她镶上去的,活生生地嵌入血肉,她大骂大叫,发疯一般去咬他喉咙,于是他便更加用力,无论是怨偶还是眷侣,她注定是他的妻子,即便是死去,也永远是她的妻子,不用想去轮回人间。 * 陈皮在外候了好一会,才瞧见主子出来。 他麻溜迎上去递上大氅,打量主子眼色,瞧见暗暗发红的双眸便有些紧张,说道:“主子,要先回栖玉轩避一夜吗?” 他晓得主子眼睛红便喜欢上树,但有房去睡总比上树要好。 未料想广陵王世子头也不回朝王府外走:“不用,夜间乃僵尸出没之机,那些东西这么长时日都毫无动静,也该有些坐不住了,去四处探探。” “现在?” 颜元今扭头瞧他一眼,陈皮立马不吱声了,他怕主子失控,所以有些担心。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广陵王世子罕见地没有发怒,反而道:“放心,你主子我没那么虚弱,管得了自己。” 事实上他也没有几次会失控,唯一一次因为失血出事是他心情太过不佳,不仅未尽快恢复,还冲去了当时小娘子在长安寺庄的院子,亲了那紫瓜。 说起来,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想到紫瓜,广陵王世子心里忽然觉得有些麻麻的,数日未见,也不知她怎么样了。他行至小桃花身边,拍了拍爱马的背,上马前忽然望了下天。 陈皮顺着主子视线也朝天上望,忽听主子喊他:“陈皮。” 颜元今似乎略微思索了下,才道:“你是否见过,人在天上乘东西飞?” 陈皮摇了下头,他只见过人用轻功在天上飞,没见过人还能乘东西飞的。 颜元今说道:“可李秀色见过。” 广陵王世子望了半晌的天,像是什么也没瞧出来,也想象不出来,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纵身上马,率先离去了。 * 顾隽这几日并未回府,只早早差小厮回了消息,说是要练什么道阵,要与什么僵尸决一死战,还叫小厮把府中上下自己用得最衬手的笔都捎了去,这一番莫名其妙的热血之言宛如当头一棒,顾太师两眼一黑便要掐着人中晕过去。 道阵都是阴山观的那群道士摆的,要他作甚? 他是不是疯了? 阴山观之中,傅秋红一拍桌子,也骂道:“你是不是疯了?” “非也。”顾大公子淡定地拿着笔在桌上兴致勃勃地画符,一面抬头问旁边的道灵:“可是这么画的?” 道灵捧着经书,一脸惊喜:“顾、顾公子,你画得比观中的许多弟子还、还要好,你当真是第、第一次画?” “不是第一次了。”顾隽捧着符纸看了半晌,应当是觉得不满意,又回去补了两笔,谦虚地“嗯”了一声:“但确实有些天赋。” 道灵由衷称赞,说话都不结巴了:“你可真是个出家做道士的料!” “……”顾隽笔尖抖了下,想了想说:“也没有罢?” 出家似乎要忘却红尘恪守八戒,虽说他早早退了婚,不想婚事被人掌控,但是日后应当还是会娶妻的,至于为何确定自己会娶妻,顾隽自己也不晓得。此外,虽说他嘴素来不挑,但是食肉者性也,没有鱼肉、没有美食,这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傅秋红翻了记白眼,又去朝卫祁在拍桌子:“你便叫他这么胡来?” 卫祁在道:“傅娘子,先师尊留下‘奇星八卦袭凶’一阵,实际分为了外圈的‘八卦阵’与内圈的‘奇星阵’,八卦为基,奇星为眼。我与师兄弟近日以来多加修炼,已然将外圈八卦阵熟记于心,立阵不难,唯内圈‘奇星阵”不可勘透,我们多日来以拂尘立阵,却始终无法成功立下。” “师尊记载‘奇星阵’咒法时特意标注了——‘若为奇星,不可自固’,我想顾公子所言非虚,若八卦为我道家,那奇星需非道家之人,唯有功力不缘于一家之法,才可将此阵眼立下。想来师尊也是在说,收伏凶僵,仅靠阴山观是不够的,要有百姓相助,方可成全。” 傅秋红瞪大了眼:“可他一个呆子,见了僵尸都会晕的货色,拿只笔能做什么?” 顾大公子立马摆了摆手,“诶”了一声:“非也,顾某眼下晕得少了。” “……” 乔吟抱着手中的琴,自远处桌边坐了过来,“铮铮”弹了两响,说道:“这琴倒还算好,不过没广陵王世子送的那一把来得趁手。”她抬头看卫祁在:“你见过我用那把琴么?” 卫祁在点了下头,想了想,又道:“你的手这般灵巧,用哪把都是好的。” 乔吟似乎被夸得甚为高兴,一撩袖子,懒洋洋欣赏起自己手来:“我也这般觉得,小道长倒是慧眼识珠。” 傅秋红又气得冒烟,没人看到她在谈正事吗,这怎么又开始打情骂俏了?这可不是儿戏! 即便是都到过唇齿相依的地步,每回乔吟唤起一声“小道长”还是会叫卫祁在的面上多少染上几分不自在的红晕,傅秋红瞧着那两抹诡异的红简直快要吐血,说道:“怎么你这是突然喝醉了吗?” 卫祁在轻咳了一声,这才转过脸来,对着阴阳怪气的她继续说道:“师尊留下的关于奇星阵眼的咒法与道家古阵‘三阳金钟’大同小异,都是借人阳气以施而设。阿吟与顾公子昔日曾与我一同于青山镇设阵,是有些经验的,傅娘子不必担心。” “既非道家百姓,那也该寻些武功高强的,还不如自我手下的兵里挑几个……”傅秋红对顾隽很是嫌弃,也越说越觉得烦闷,她爹此刻于都外扎了营帐,她也有多年练兵经验,这两日正忙得不可开交,眼下也不过是百忙之中趁着叛兵又突然沉寂抽了时间来这观内,自然是没法花时间在这观中陪他们练阵,但这卫祁在的做法也过于草率了些,近水楼台也不是这般做法,身边随便挑个人便用了? “非也,”顾隽提笔道:“有兵,自也是好的,傅娘子无需客气,请来一道便是。只是阵法经书上写了,奇星者需有所经验,且心无旁骛。顾某非但有些经验,内心还对扫除凶僵一事极为虔诚,况确我这般勇敢,是最合适不过的。” “……”傅秋红心道:你勇敢?你对凶僵一事极为虔诚? 卫祁在点了点头,说道:“师尊还写道,奇星者需各司其职,各首其位,各尽其用,顾公子虽说武功不算尚佳……”说至此想了想,改口道:“武功虽没有,但他画得一手好符,除我道家,小道还从未见过有人可悟性至此,只要顾公子不晕,堪当大用。” 虽然晕倒确实是个难题。 傅秋红瞧着顾隽此刻神采奕奕拿着笔画天画地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甩了甩手道:“随便你们!这可是一不小心就要丢性命的事,你们若想,那便去做是了!顾阿绣就是被凶僵咬死……那也活该!” 顾隽抬头对着她笑了笑,又赶忙一拉旁边道灵袖子:“那这一张画的呢?” “……” 卫祁在却因傅秋红所言心中沉了沉,他何尝不知如此。其实顾隽一开始跟他说时,他便全然抗拒,捉僵收尸此乃阴山观之责,属实不该牵扯上旁人,可若师尊留下的经法只能如此,他又该如何抉择?为此他整夜未睡,第二日便又去敲师傅的门,以求解决之法。 师傅这一日终于肯见他,却避而不谈前几日闭关是在作甚,只是低头细看了那阵法经书,又听着爱徒在耳边犹豫:“徒儿认为此事太过冒险,除阴山观中之徒,不该让旁人涉险入阵,徒儿——” “无妨。”长齐却打断他的话,轻声道:“顾公子所言无误,你大可一试。” 卫祁在怔怔,见长齐又要关门,忽然抬手扶上门框:“师傅近日是在准备些什么?” 他虽愚钝,但并未草木察觉不出异样,虽不知是何,但心中多少有些疑惑。 长齐看着他,半晌,才笑了笑,如实说道:“你师尊也留了个阵法给我。” 卫祁在一愣:“是什么?” 长齐道:“你不必知道。” 卫祁在得知自己所问有失师徒分寸,冒犯掌门,立马低头。长齐没有作声,看了眼卫祁在放在门上的手,见他终于将手慢慢放下,才慢慢将门拉上,在最后一刻,忽然又停顿了瞬,看着缝隙中徒儿的双眸,沉声问:“那二十八道阵余下的十几阵,你何时去破?” 卫祁在立马俯首应道:“待事情平息。徒儿定——” “好,待事情平息。”长齐未待他说完,微微一笑:“我等着你。” 卫祁在怔愣许久,他有些看不清师傅方才看他的眼神。 饶是眼下回忆,这小道长还是因那眼神稍稍有些失神,身旁傅秋红仍旧在吵吵嚷嚷,将卫祁在思绪拉了回来,他注视着身旁的几位,心中忽然有几分动容:“阴山观所职,定不让乔娘子、顾公子出事。” 傅秋红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毕竟此次胤都人人都已处在险情之中,她自己也本就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意味,一腔热血,只是没法同他们一块练这个阵,存意找些麻烦罢了。 眼见天色已晚,傅秋红还需下山,临行前卫祁在却忽然拦住了她:“傅娘子,有人托我给你一样东西。” 傅秋红颇有些意外,随着卫祁在过去,一路行至院外,却见墙边牵了匹正低头吃草的骏马,通体雪白,唯侧身一道闪电状的黑纹。 她一愣:“飞电?” 傅秋红上前去摸飞电的头,这马像是认得她,果真还低头叫她摸得更方便了些。这小娘子经过这些时日也晓得谢寅虽有些私心,但并非是什么坏人,也未真的做过什么坏事,一时情绪复杂了起来,收了手便道:“谢寅什么意思,他不要飞电了?” 卫祁在摇头:“谢公子只是说,其父所为,滔天大祸,他难辞其咎。飞电跟他,是寻苦路。谢公子言,飞电是匹好马,是他年幼丧母之际,整日闭门不出、萎靡不振之时,傅将军闻讯匆匆所赠。飞电有灵,伴他度过艰难时日,他万般爱惜。谢公子还言,只是时至今日,再配不上,另寻他处,物归原主,方是对此马最后的报答。” 飞电长“嘶”一声,宛若当真有灵,于山际悠长缠绵,久久不歇下。 傅秋红走后,卫祁在回至侧院一客房之中。 谢寅仍持手上锁链,坐于床上,见他进来,只是抬头。 卫祁在道:“傅娘子将马牵走了。” 谢寅点头:“甚好。” 卫祁在看着他,又道:“前日我观成功度化江照,此僵之灵临行之际,曾闪过生前几幕。原来当日他于破庙外,是撞见令尊与秦友谈论科改一事,令尊当场便要他死,是你出面留人,救他一命。” 谢寅低头不语,半晌,方道:“江照兴许根本未听见父亲交谈一事,只是潦倒至此,被发现后打晕甚至还是于睡梦无知无觉中,这般死去,确实凄凉。我是救了人,但并未救到底,我只出言叫父亲留命,却没能叫他放人,最后入了宫中,也照样凄凉……我听闻他还是死了。”他想起当日李秀色质问自己,似乎觉得此事对自己来说还是个笑话,只有些自嘲般地摇了摇头:“不知卫道长提及此事,又有何用?” “没什么用。”卫祁在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只是想告诉谢公子,人之善,于行,也于心。虽未得善果,但谢公子绝不可替当初的自己否认,曾有过的心。” 小道长说完这一句,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要兀自离去。 却听谢寅忽道:“我可以帮你们。” “父亲虽不爱我,但他不会要我的命。玄直虽也不重视我,但他爱我母亲,我与母亲长的相像,他也爱我的命。”谢小公爷抬头道:“我可以帮你们。” 卫祁在并未回头:“大理寺内已有一次,我不会再拿小公爷您的命做赌注。” 说着又要抬步,身后谢寅却又道:“我大抵可以猜到他们何时会动作。” 卫祁在脚步一顿。 他转过身来:“何时?” “十五。”谢寅道:“若我未猜错,他们非但会动作,还会分工。当夜玄直定会领僵入广陵王府寻王府密室中王妃之僵体,血洗王府以泄愤。父亲也会领僵及兵入皇宫拿下圣上以做人质命天子让位。” “那天是月圆之夜,是王府戒备最严、却也最脆弱的一夜,更是至阴僵气最浓的一夜。他们之所以选择那天,不仅是因那日胜算最浓,更是为了要在那一日让天下亲眼所见,皇帝亲兄养僵生僵数十多年,此间祸心天地可诛;是要让天下得知,皇帝本人害女练僵,胤都现僵杀人,各番动荡,皆是天子所为,若非王甫熊眼下先被你们抓了,届时便是指控天子的人证;而即便没有人证,他们只要做出来了,便还是可以昭告天下,颜氏上下早已劣迹斑斑,不堪为主。他们要的不单单是天下……” 谢寅在卫祁在的怔色中低声笑了笑,言语气尽是自苦:“是整个天下的民心。” * “主子。” 夜色中,陈皮牵着马跟在主子及小桃花身边,他们整夜巡查,主子仿似不怕累似的,小厮担忧得紧,还是忍不住问:“当真不歇息吗?” 颜元今没吭声。 陈皮闷声跟在一旁,摸了摸胸间揣着的物什,想起那日于济世观那乐双老头同自己说的话,只觉得掌心冒汗,也不知该不该当真,心中难受得紧,若要按照那老头推算的时日,那不就是…… 他想了想,还是道:“主子,再过些日子又是十五了。三月的十五与往日不同……”小厮语气顿了顿:“乃是您的生辰。” 见主子半晌未说话,他忍不住挠挠头:“……咱还办吗?” 说起来,十五应当是属于主子的禁日。而陈皮也晓得,主子从小到大,都不喜欢自己的生辰,广陵王世子出生时没人欢喜,他本人自更不会欢喜,甚至厌恶。何况当日也是王妃的忌日,王爷也从未在主子的生辰日出现过,更别说对自己这儿子有过什么祝词。 更枉论,月圆之夜主子还会犯病。 照理来说,换作旁人,早就对这生辰日避之不及,府内上下也都是凄凉场面,那一日,总该是大门紧闭的。 可偏偏,主子每年却都反其道而行,喜欢大办特办,无限风光,整个胤都城内那一日都没人比他更招摇的,敲锣打鼓整几条街、醒狮搭台、唱戏燕舞,旁日里谁都登不得的王府大开门庭,迎来送往,比之宫中年夜还要热闹。 主子在那一日白天宴请宾客至傍晚送客,从不会示面见人,好像只需告诉众人,我广陵王世子的诞生之日就是要过得全世界最漂亮、最欢喜、全天下最多人祝贺一般。 正回想着,便听自家主子在旁道:“为何不办?大办特办。” 陈皮有些汗颜,就胤都眼下光景,当日也不知能有几个登门。 但他还是道:“得嘞!” 主子开心就好。 颜元今脚步停了下来,望向暗处,瞧不出什么。他轻嗤一声,像是早已预料到什么,在小厮的怔色中,懒洋洋道:“倘若那日你主子不办,门庭不开,那些畜生,要如何上门?” 陈皮闻言,生生一怔。 第212章 见面 月色深沉, 卫祁在沉默地自谢寅房内走出。 后者方才所言不断在他耳中回想,令他不由得忆起前些时候月圆之夜看到的广陵王世子瞳色,与他伫立于月下满身僵气的模样。 难怪师傅曾说师尊对不起他, 又说阴山观对不起他, 这样一个人, 任谁也想不到—— 心绪复杂之余,却忽然瞥见墙边暗处站着一个身影,顾隽一系青衣,袖口上还沾了几滴墨点,手中拿着笔, 见他瞧过来,便回了一个微笑:“卫兄。” 卫祁在一怔, 连忙颔首, 想了想, 还是问道:“顾公子都听到了?” 顾隽点了下头。 他方才只是路过, 本是要敲门进去问卫祁在经书上的某一方符的,却听见了他与谢寅的谈话。 “卫道长兴许不知,广陵王王妃尸首早化作了僵,就养在王府之中,此一事,你阴山观也是默许了的。” “也许你很好奇广陵王世子于大理寺为何会如此?因为颜元今生来便是个僵童,应当是当初他还尚在腹中,他的娘亲广陵王妃便饮了毒想要他的命, 只不过没有要成罢了。” “若我没猜错, 每月至十五,他的僵毒便会发作,我只听玄直提起过若为僵童, 这一生都如行在刀尖,皮肉为人,骨血为僵,每次发作都需遭受噬骨割肉所不能比之痛,若是旁人只怕早死去了几百回……谢某确实也很是好奇,这么些年,他是如何熬了过来。” “……” 顾隽并非没对颜元今的事感到过困惑。 那一日在大理寺,他也是亲眼见到他的昨昨兄成了那般模样的,只是失态过于紧急,事后颜元今并未说,他们便也心照不宣地没有问。 顾隽相比广陵王世子小上半岁,自幼与他相识,打从他认识他起,这世子便是那般不可一世心高气傲的模样,满胤都城最不讲理的少年郎,连他这般“知根知底”的兄弟也想当然认为他是养尊处优长大才生了那一身臭脾气,此生受过最大的苦应该和他一般,或许只是于骑射场上摔的不值一提的一跤。 顾隽从未想过会是这样。 他从未提起,瞒得太深。 顾大公子垂了下眼,似乎思索了很久,认真说道:“卫兄,此事,我们就当从未知晓罢。” 他似乎有些担心,又握着笔朝前走了一步:“卫道长,你可以当不知道吗?” 卫祁在沉默地看见顾隽眼角有些微微的红润,心中一动,没有多说,点了下头。 顾隽朝他笑笑:“多谢。” 说完吸了口气,似是放松了不少般上前道:“你也晓得,昨昨兄素来心高气傲,万万不能叫他晓得我们知道了这些,”想了想,补充道:“道长你也万万不可在他面前表现出可怜他,他这般心性,你越是可怜他,他越是要发火。” 卫祁在本以为这顾大公子是顾及他道家身份,要跟他说些“请不要对广陵王世子有非议他并非是真的僵尸”之类的话,却没想到是这么一句,便又愣了愣,应道:“好。” 顾大公子对他的回答似乎很是满意,而卫小道长过了两日后,也确实这般照做了。 这一日于观中见到了颜元今,他果然并未表现得有何特别的异样,只是偶尔于背后安静地注视着广陵王世子,在对方转头时又恰到好处地别了开来。 广陵王世子眉头一皱,只觉得这破道士今日好似一直在偷看他。 他是不是有病? 刚想骂人,另一边又一道深情款款的目光迎了上来,顾隽看着他的疼爱眼神简直堪称令人作呕又令人毛骨悚然,眼中甚至还包着泪:“昨昨兄,你真了不起,呜呜。” 颜元今:? 乔吟一把将顾隽拽去了一边,说道:“他方才是说,我们真了不起,没想到这么快便将阵练成了。是罢,顾公子?” 顾隽“呜呜”一声。 “……” 广陵王世子也没说话,他未搭理那两厮今日抽的风,只轻哼了一声,一旁的小厮陈皮便麻利地搬了张椅子给主子坐,又乖乖站去一排,一双主仆全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观赏派头。 傅秋红今日也上了山,她站于另一边早已迫不及待,这些时日早知晓阴山观正在练阵,却都闭关相隔于旁人,导致她从未亲眼见过。眼下说是练成了,要拿原先收了的凶僵一试。 道灵以驱僵铃领着一具凶僵跳入观中广场,谢寅先前已将能操纵这几只僵的曲调相教,道灵两手扣于唇间,吹起声高高一扬,此僵的双目便蓦然睁了开来。 以卫祁在、道灵为首的道家数十位子弟于外圈,乔吟拉着顾隽站去了内侧,二人对视一眼,在众道士拂尘齐齐腾空银丝飞起时手中武器也随之跟上,动作全然一致,倒真是有些像模像样。 “奇星北行,八卦南侵,天地东升,神鬼西去——” 傅秋红远远看着众人将凶僵包围之中,顾隽一边低声念咒,一边神情郑重于正中画符,他的每一笔都极其有力,于阵法光圈中形成一道又一道极大的波光,冠下墨色的发丝于阵下飞舞,背影瞧着是忽然叫她感到有些陌生的飒气。 忽听颜元今在旁道:“看痴了?” “……”傅秋红一愣,不知为何忽然脸一烫:“谁痴了?!你别瞎说!” 广陵王世子嗤一声,没说话。 傅秋红又望过去,只见那阵法光圈愈演愈大,于密密麻麻的咒声中不断旋转,俨然将整个阴山观都彻底照亮。凶僵于光圈中嘶吼一声,浑身黑色的僵气如飓风般骤然聚集又坠下消散,直至此僵又被道灵手中的符纸贴上,一动不动停在了原地。 卫祁在等人本也是以此僵为试炼,点到即止,并未有伤害其僵之意,眼下看到此一阵果真对收服凶僵僵气颇有奇效,众道顿时抱成一团,欢呼四起,欣喜不已。 傅秋红也欢天喜地迎上去:“乔妹妹的琴法果真是了得!方才“唰唰唰”那几下都将我看花了眼,若是有空,真想同你切磋切磋!” 乔吟笑着勾了把琴:“小道长说了,阵法初成,还需再练。” “也就剩下三日了。” 忽听颜元今坐在椅上,不紧不慢地道:“若真同谢寅那厮所说,三日后玄直便有动作,你们剩的这点时间也练不成什么。” 傅秋红回头白了这长着张破嘴的广陵王世子一眼,又转回来:“当日卫道长说这阵和什么三阳阵相似,你们曾一同设过,还一同收了具大僵,我当时还不信,如今看来倒是真的,未曾想不过加上你二人,再有一众道长所成一阳,这般所设出的‘三阳’,竟已经能有这般厉害!” 顾隽凑上来道:“其实当日不止是三阳,还有另外二人。” 傅秋红道:“谁?” 又听身后广陵王世子再次开口:“我。” 傅秋红颇为吃惊地转头,却见颜元今慢条斯理地托着腮:“不过本世子这次便不凑热闹了,”他声音听上去有些懒洋洋:“毕竟当日,我可是寿星。” 一旁的小厮陈皮忙顺着主子的话吆喝道:“届时诸位都来,都来!主子十八大寿,府里摆了好酒好菜,一并为我主子庆贺!” 傅秋红拍手道:“行!若是当日还能尽收了那些叛贼和僵尸,便更是喜事一桩,喜上加喜了!” 颜元今听着她所说,却是稍稍嗤了一声。 另一边卫祁在几人默默地看着广陵王世子神态,顾隽忍不住眼圈又是一红,上前莫名其妙地拍了把这世子的肩:“昨昨兄,从前我只晓得给你送礼物,我没有心,今后我一定好好对你……呜呜。” 颜元今:“……?” 傅秋红压根不晓得这世子悲惨身世,兀自越说越高兴,似乎真的亲眼看到了天下太平他们众人在广陵王府欢歌载舞的场面,笑着笑着却忽然又想到什么,叹了口气:“只可惜,李妹妹不在……” 听到她提李秀色,众人这会儿又都将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颜元今身上,却见广陵王世子眼皮都未动一下,只是低下头,也没有说什么话,似乎并不觉得李秀色不在有什么可惜的模样。 傅秋红还想说些什么,却忽见天边飞来一只灰色信鸽,此乃傅家军里独有的信鸽,脚下都有些标记。 她身旁跟着的小厮忙上去抓了信鸽,傅秋红急道:“怎么,是父亲催我过去?出什么事了?” 观中一应众人也都紧盯着那信纸,如今胤都封城,严阵以待,傅将军看守城门,眼下能传信而来,这并非小事,兴许是叛军有再度攻来,又或许是玄直动作提前—— 小厮摇头,对着信纸念道:“不是。是将军说,他救下个人。” “人?”傅秋红眉头一皱,什么人值得父亲还专门传了个信来?忍不住道:“谁?” “好像是……” 话未说完,忽听观外传来一道极其响亮的声音:“千年泉水!有没有千年泉水,我、我这马儿要渴死了!” 小厮的话被打断了一刻,又在这脆生生的声响中接了上:“好像是钦天监监正家的三娘子。” 傅秋红与观中众人齐齐一愣,循声望去,道灵最先反应,立马跑去开了观门,便见果真有一小娘子牵着匹马,风尘仆仆的,气喘吁吁冲进来。 “这马嘴挑得很,也不知出了什么毛病,壶里乐双散人给备的水喝完了,它旁的便不肯喝了。我以为它就要渴死,谁知道还去抢傅将军帐中的水喝,将军说是傅娘子自阴山观里采下去的千年古泉水,还说得带它到观中来,不然真得要渴死……” 小娘子灰头土脸,面上还不知什么时候蹭了根草,一入观便絮絮叨叨,她看到观中广场站了满满一大堆人,也没觉得有半分不自然,说完一大通后转身便朝着一旁望着她泪眼汪汪的道灵先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道灵道长,我现在实在累得很,又不能不管它,你能帮我带它去喝口水吗?” 道灵看着小娘子笑得眼睛都像个月牙儿,眉目生动得叫他先是一怔,而后简直想要落泪。 千言万语都在心头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当初以为她要死了,千万遍祷告,如今又活生生站在了自己面前。 他全然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只顺着她点头:“好、好的,好好好,我我我,我这便去……” 李秀色摸了摸马脑袋,又将马绳递过去,笑眯眯道:“谢谢道长!” 说完她便提着裙子一边朝里走一边道:“好热闹!大家这会儿是在练什么功吗?” 傅秋红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看着小娘子一脸灰扑扑的尘气,外加一身灰扑扑的衣裳,原本应当是嫩紫的,但此刻却俨然显得有些皱皱巴巴,身上背了个大大的行囊,手里还握着根长长的木棍,若非不是她认得她,都险些以为她是要上这道观讨饭来的。 看了半晌,傅小娘子顿时“哇”一记哭嚎了出来:“李妹妹,竟然是你!” 乔吟也惊喜地奔上前来:“李妹妹,你没事了?你怎的回来了?” 两人围着小娘子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一会问“你好些了吗?”,一会又问“当真是你?”,一会惊呼“太厉害了!李妹妹,你会骑马不说,你竟是自己一个人从白牙谷赶来的?” 卫祁在与顾隽更是没有干站着,一个给搬椅子,一个给倒茶水。 李秀色被他们这般伺候围着,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猛喝了口水,摆摆手道:“是啦是啦!原先我是不怎么会骑马的,但是奇怪的很,这马尤其好骑,丝毫不需要我怎么驾驭……更神奇的事,乐双那老头儿临行前同我说,这马去哪我便去哪,不要管它,也不要问路,我便这么照做了,没想到它还真的认得路!也不知是如何训的……好似这条路它已然走了很多很多遍一般——” 乔吟喜极而泣道:“李妹妹当真是了不起。这一路一个人当真是受苦了……” “不打紧,一点也不苦!”李秀色被夸得心中飘飘然,擦了把脸上的灰,又大声道:“你们可晓得,我这几日是怎么睡的?客栈!我一点没委屈自己,每日都能赶在天黑之前寻得一处客栈去睡,睡得又香又饱,厉不厉害?也就是衣服没带两身,来不及换而已。” 傅秋红一个劲点头,又忙道:“我父亲说救下你,是怎么回事?” “哦!”小娘子越说越起劲,几乎都要手舞足蹈:“是这样,你们不知道,我机灵得很,回来时听路过的猎户说胤都封了城门,说是有什么叛军围攻,我便猜到了一些,专门问猎户绕了条远路,绕开了那些叛军,就是那远路偏水路,我与马儿又遇着个漩涡,险些掉水里,好在傅将军的人马在附近给我救下了。” “说起来,他们起初还不晓得我是谁,我说我要进城,他们非不让,我说我是钦天监监正家的娘子,他们也不让,直到最后我搬出了——” 小娘子慷慨激昂,活像说书一般,讲至此处,却忽然卡了壳,刹住了话茬。 直到她搬出了广陵王世子,掏出了他的手帕和传音雀,说是她与他相识,是回来找他的,而恰巧傅将军听自家女儿提起过这个李三娘子,方才让她过了关。 他们都不晓得,如今胤都这么乱,这么一个瞧上去连马都骑得歪歪扭扭的小娘子,到底为什么要回来,又是如何回来的。 只有李秀色知道,她这一路马不停蹄,没敢歇息,直至上了阴山观,第一眼就瞥见了人群后坐在椅上那人。 大伙儿都上来关心她,围着她,听她讲故事,偏偏他没有动静。 李秀色忽然想透过缝隙看一看他,看看他此刻在干什么。他为何没有迎上来?这骚包什么意思,她讲了这么大半天,吸引他的注意,直讲的口干舌燥,他也没有半点反应的模样。 是不是不欢迎她? 他不想见她,不想她回来? 她越想越觉得不满,只觉得这几日的奔波在她心中形成了一个小球,堵在嗓子眼,叫她心中一口气有些喘不上来,这般怪异的情绪还没想明白,正思索着要不要起身先去说句什么,被围着的人群忽然被一个小厮推开,而后一只手一言不发地过来拉住她袖子,打断了众人的七嘴八舌。 广陵王世子低声道:“过来。” 第213章 团聚 李秀色似是没想到他会来拽自己, 稍稍一愣,仰头看去,尚未反应过来, 人已经被拉起带走。 傅秋红见状率先“诶”了一声:“他干什么, 他一声不吭拉着李妹妹要上哪去?不行, 我得上去看看——” 说着就一撩袖摆便要上前,被陈皮眼疾手快一把拉了回来,按在了原先李秀色坐着的竹椅上,并迅速续上了一杯茶水:“傅娘子应当是渴了,先喝点水, 莫要再说话了!” “……” 另一边乔吟与卫祁在对视一眼,前者稍稍挑眉, 后者面色微红, 顾大公子扭头对着广场上其余众人, 贴心微笑道:“无事, 我们继续练。” 练咒声与众人的跑动声响隔着院子忽远忽近地传来,像是被隔绝成了两个世界,李秀色被拽着胳膊一路朝里走,直至经过一个短廊,行至拐角的穷巷中。 他的力道不算重,却恰好叫她挣不开,她甩了两下没甩开,正有些纳闷, 前方人忽然停了下来。 巷中很安静, 听不见旁的声音了,李秀色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她看着他发尾的铜钱辫,不知为何心情更加郁闷了, 先发制人道:“世子见到我不高兴吗?” 颜元今转过身来,还是未放开攥住她的手,他低头看着面前的小娘子,二人离得不算太近,但已经足够他清晰地看见她脸颊、额头上蹭的尘灰,头发上滑稽挂着的一根干瘪的草,还有衣襟上袖口不知何时沾染的泥水。 她这一路应当来得很狼狈,唯有一双眼此刻还带着丝不悦、但丝毫不缺光亮地盯着他,这幅灰不溜秋的“尊荣”眼下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可怜兮兮。 广陵王世子原本是有些生气的,坐在后方远远看见她像个小乞丐一般出现的第一刻他便好似活见了鬼。 他有些想不通,这样一个过去连马都不怎么会骑利索、行路都不大能完全辨认得出方向、打架都成问题的小娘子是怎么有胆子自己一个人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的。 这紫瓜的胆子居然这么大的吗? 看见她一进门后便开始夸夸奇谈,似乎丝毫不觉得这一路有什么辛苦,面上竟还有些有点小小显摆的喜色,洋洋得意说起自己住客栈,又笑眯眯提及自己绕开叛军,紧接着遇水路漩涡差点淹死,广陵王世子听来听去只觉得险些快要气笑。 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并不算完全了解李秀色,或许她的胆量远比他想象得厉害的多。 只是厉害到压根没考虑过她自己这样一个旧伤初愈的小娘子,这一路如此这么贸然赶回会不会遇到什么风险……若有什么万一呢? 他脾性算不得好,尤其看见她是意料之外,可转过头当真看见她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时,他莫名其妙的整颗心也都软了下来,盯着她半天,唯一的念头好像就只剩下了,还好没有万一,还好她没有出事。 李秀色却只觉得被他盯得越发没有耐心,还要再问一遍,却听他忽然答道:“我为何要高兴?” 他道:“李秀色,本世子倒是不晓得,你胆子当真不小。” 李秀色听到这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只觉得这厮简直莫名其妙,又莫名有些委屈,下意识便道:“世子若不高兴,那我再走便是。” 说完便要真要甩开他手离开,谁料这一回不仅没有甩开,还被攥到了他面前,几乎要扑进他怀里,她一时有些气竭,扭头瞪向他。 这小娘子如今在他面前愈发不会掩饰自己的脾气,眼下不仅是个花猫,还是个张牙舞爪的花猫。 广陵王世子低头看着她,眸色比头顶的夜色还要深,目光定定,忽然又问:“你为何非要回来?” 这还用问吗? 李秀色饶是生气,也答得飞快:“自然是为了你。” 她这般不假思索,却叫后者一愣。 不是“你们”,不是“别人”,是“你”,是只为了他一个。 他沉默了一会,像是思索了一下,才语气生硬地道:“但我分明提醒过乐双……” “世子,”小娘子态度更是强硬,打断道:“没有什么分明但是,腿长在我身上,我思你念你,巴不得立马见到你,想和你每时每刻在一起,还不能回来了吗?” “……” 广陵王世子又愣了一下。 他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只觉得余下的那一点生气也都十分没有原则地烟消云散了,他好像再也说不出一句不高兴的话来。 不是。 这紫瓜怎么回事,受了大伤,几日不见,怎么这张嘴又变得和……和从前最初一样了? 脑中又想起她在树上主动亲她,捧起他的脸,语气和眼神那般认真,叫活了十八岁的广陵王世子生平第一次生出一种诡异的受宠若惊之感。 倒是李秀色说完那些后,心中反而愈发不爽,见他没吭声,便自顾自道:“世子,说完了吗?你若是说完了,那我该——” 话还未说完,只听“叮当”一声,颈处忽而落下铜钱铃铛辫,顺着广陵王世子耳后搭上来,有些冰凉。 他埋上她颈肩,没有吭声。 李秀色没有动,只是隔了好一会儿才从他胸前稍稍探起头,自说自话道:“世子不说我也晓得,想来我回来你应当是很高兴的,那你这般高兴,为何还要那样说话?” 广陵王世子脑袋动了动,声音闷闷的,听上去还有些别扭:“抱歉。” “世子,道歉有用的话,要王法还做什么?” “……” 这紫瓜一占了上风便有些喋喋不休,广陵王世子闷声不吭,只抬手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按,又将她圈进怀里,抱得更紧了些。 李秀色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又都被他的气息包裹了住,有些好闻,有些叫她昏昏欲坠,没一会儿,却又被他放开。 颜元今盯着她头上的杂草,忽然皱起眉,说道:“李秀色,你这一路当真是住的客栈?” 李秀色一时半会还有些没回过神来,下意识道:“那当然了!不过就是匆忙了些,除了没时间换衣服,洗漱更衣什么的更是没有半分时间……那怎么了?” 她瞧着这骚包略带嫌弃神情,开始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都快有味了,低头闻了半天,不是,他堂堂广陵王世子该不会这会儿洁癖犯了罢? 小娘子刚下去的气又蹭蹭冒上来,她简直快被气笑,愤慨道:“世子,这你就有些没良心了,换做是谁,这般浓情蜜意的时刻,也没有人会计较这个罢?是,我是八九天没有沐浴了,但那又如何?你可知道我这八天是怎么赶回来的,苍天可鉴,我简直是寸步不停步履不歇真情感动天地一刻也没有——” 紫瓜小嘴一张一合,说到动情处,手刚往上抬又被人抓住手腕拉了下来,喋喋不休的嘴也被堵上了。 李秀色忽然又有些昏昏欲坠起来。 他一手扣着她手腕,一手顺着她面颊向上,分明没有看过去,却不知是怎么精准地摸到了她头顶的杂草,修长的手指轻巧地勾下来,又顺势滑入自己袖中。 李秀色察觉脸被捧起,似有人在小心翼翼蹭去她面上抹的灰尘,又在她耳边闷声说:“本世子其实有些想你,见到你,也很高兴。” 李秀色没听清:“什么?” 颜元今没有再说,只是道:“我会保护好你。” 李秀色一愣,还是道:“什么?” “……这一次。”广陵王世子的声音很低,只有几分罕见的后怕和状似自责的情绪:“我定会保护好你。” 李秀色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这次听清了,于是她点了下头,回抱住他,想了想,才郑重地说道:“颜元今。我也一定保护好你。” * 李秀色回来,阴山观算是热闹了起来。 这小娘子丝毫没有大病初愈的模样,整个人精神济济,甚至没有半天功夫便搞清楚了这些时日所有发生的事,也不歇着,只开始围着最好说话的顾隽打转:“那什么奇星八卦阵的咒法,你也教教我罢?” “当然可以。”顾大公子慷慨得很,借花献佛地当场比划了起来:“其实也不难,就是这样、那样、再这样……” 道灵好一会儿才匆匆忙忙从远处后山跑回,似有什么话要说,可乍一看见李秀色,心中忽又起了感慨,停下了脚步,卫祁在远远瞧见他神色,忍不住笑了笑:“师兄为何这般模样?” 道灵抬手抹眼:“没、没什么。就是觉得、觉得李娘子活了,真好。” 卫祁在点了下头,神色中有几分悠远,望着正凑在一处叽里咕噜的顾隽与李秀色,忽道:“李娘子那匹马呢?” 道灵这才想起什么,忙又抹了把眼,急道:“我正要说那事!你、你快去看看罢!说来也奇、奇怪,它、它好似当真认得咱们阴山观,不仅晓得千山古泉的方、方向,连马厩都知道在哪儿,喝完水后,竟、竟然自己跑了过去,随后便倒、倒下了,怎么叫也叫不醒,我把了脉,才晓得原来它本就有重病,看起来本就时日无多,年纪也极大了,怎么还能有这般力气,跑了八日,硬撑到回了阴山观才倒下,就好似它原本就该在那儿倒下,那儿原本就是它的家似的。” 他越说越觉得难受:“师弟,李娘子不是说它是乐双散人给的马吗,这乐双散、散人是谁?” 卫祁在闻言,似是愣了下,良久才道:“是我们的师叔祖。” 道灵一怔,忽听他又低声道:“去看看罢……想来师叔祖叫李娘子回来,也是替他让这马儿,落叶归根了。” 第214章 前夕 道灵与卫祁在的动静到底惊动了那边厢的几人。 李秀色也随他们一道匆忙过去, 果然瞧见马厩之中的其中一格,那匹与自己多日相依为命狂载而归的骏马此刻正靠墙躺着,浑身无力状, 马目轻阖, 胸膛极其缓慢地起伏着, 只是神态却是松弛祥和,竟不见半分痛苦。 卫祁在上前查看,半晌沉默,摇了摇头。 顾隽在后方揪心瞧着,问道:“当真不行了?” 李秀色的眼一下红了:“怎么会呢!它一路驮着我, 一点事都没有,怎的回来就不行了?它不是健壮得很吗!不是、不是还要喝山泉水吗?它还、还识路, 远在白牙谷都能识得胤都的路, 这么聪明的马, 怎么会突然——” 卫祁在低声说道:“我已看过, 它之所以一路无阻,是有人提前给它喂了药,好在余下不多的时光回光挥洒尽它应有的精力;它能识路,想来也是有人带他走过回胤都这一条路数遍。” 千年古泉唯阴山观所有,这马儿,是为泉水,还是为观? 乔吟只喃喃道:“乐双散人……连马他都愿送回来,为何自己还是不愿归此?” 顾隽沉吟:“天下之大, 心中有道, 自有散人的去处。马儿此举,也足见散人之心。”他拍了拍道灵的肩:“想来贵观师尊在天有灵,也会为此释怀罢。” 厩中的卫祁在未言, 过了会,温声道:“李娘子,是你替师叔祖将马儿带了回来,我替阴山观谢过你。” 这小道士说完,便低头在马目边轻轻一抹,再松开时,那一双眼便已永远地闭了上去。 道灵朝李秀色那边看,见她眼泪亮晶晶在眼里打转,心中只觉微微酸软,便上前宽慰道:“李、李娘子,莫、莫要伤怀,此马年岁至此却还能借药力重回往日英姿,就算与你短短相处的这、这几日,想来也是无尽快、快活的!如今顺应天命,并如愿归家,再没什么遗憾的了,娘、娘子也该高兴才是!” 李秀色自然明白这道理,但她还是忍不住哽咽,道灵哪看得了小娘子难过,况且还是自己暗暗欢喜的小娘子,当下手足无措起来,手抬了半天,也没胆子朝她头摸上去,只有些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肩,还刻意将力道放轻再放轻了些。 不远处。 小厮陈皮眼瞧着这一幕,万分狗腿道:“主子,你要是不爽,我这就去替你把他那双臭手拨下去再好好收拾一顿!” 颜元今望着那边,目光移开,却是轻嗤一声:“怎么,你主子我在你眼中便就这么小气?” “那当然——”小厮立马悬崖勒马:“是没有的!” 陈皮拍马屁道:“主子,您何曾小气过了,再没有比您更心胸宽广的了!那我看就继续让他拍罢,反正又不是抱上去。” 广陵王世子一边的眉头跳了跳,又睨了道灵方向一眼,转身离去道:“莫要收拾得太狠了,连你这张嘴一起。” “……” 陈皮吓得一哆嗦:“主子,我的嘴便算了吧啊啊啊!” 嚷嚷的时候,目送自家主子渐渐离去,这小厮神色却变得正经起来。 那老头的马竟也死了。 他低头看了下腰间包裹小心藏好的药瓶,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正沉思着,忽觉背后有个人,一转身,却是长齐。 这阴山观的掌门说是闭关修炼去了,没曾想这会儿居然出现在这里。 长齐却只是盯着他手中的药瓶良久,方才说道:“当年未能更改世子僵童身份,不但师父心中有愧,师叔亦然,他那般性情洒脱之人,因此自我怀疑,不可安心……只是我未想到时至今日,师叔纵然离观,竟然还未放下。” 陈皮一怔,抬起头来,却见面前这位掌门只低声叹了口气,随即便隐入了雾中。 * 当夜妥善安葬了那马,第二日,李秀色便不见了。 这小娘子本吵吵嚷嚷说也要练阵,但由于此刻只加她一个便成了双数,并不可将这奇星八卦从“三阳”变成“五阳”,于是只好作罢。但她也不知哪来的精神,丝毫也没闲着,还是马不停蹄练了一整夜咒法。 直至道灵清晨去送饭,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门,便险些将碗急摔了:“李娘子不是在练咒吗?怎、怎的又不见了!不会是又被僵尸抓、抓走了罢!” 一道人影鬼似地飘了过来:“不会的,上月十五玄直未事成,便已错过最佳时机,无论是吴荑儿娘子,还是李娘子,都是安全的。” 道灵吓了一跳,扭头道:“顾公子走路怎、怎的没声响!” 顾隽充耳不闻,只盯着他手中捧着的玉梅甜枣粥看,一脸天真:“咦,道长手里这是拿的是什么东西?闻着真是叫人心生向往,饥肠辘辘。” 道灵挠了下头,他拿的是粥啊!这么明显的粥,这顾公子怎的都没看出来? 但眼下他不关心这些,只急道:“那李娘子哪去了?” 顾隽眼巴巴盯着那粥:“貌似是跟昨昨兄下山去了,道长应当懂的,正所谓小别怡情……好香……” 道灵闻言神色便苦了下来:“我担心李娘子前些日、日子奔波未休憩好,便特意为她做了这、这些,没想到……”他咬了咬唇,忍痛道:“不过无碍,只要李娘子平安无事,那便是最、最好的。” “嗯嗯,好香。”顾大公子心不在意地赞同了两声,无比自然地将那粥顺了过去,再拍了拍双手空空的小道长肩膀:“多谢。” “……” * 途径监正李府大门时,陈皮将马车停了。 掀了帘子正要唤人,却见车内小娘子正埋头啃着包子,闻声抬头恰与他对视,陈皮嘴一抽,方道:“李娘子,李府到了!” 李秀色闻言立马将剩下的囫囵吞了,擦了擦嘴边的油,说道:“稍等我片刻!” 小桃花慢慢踱步至马车旁,马上之人瞧见那紫瓜风一般奔进了宅院大门,没有吭声,倒是马车前的小厮说道:“主子,李娘子好像特别喜欢你吩咐我给她买的包子。” 没一会儿,那紫瓜又风一般地跑了回来,她今日着了身鲜亮的萸紫色襦裙,披着绯红色大氅,迎着阳光颇有些耀眼,远远便仰头朝马上的广陵王世子笑:“我回来了!” 说完,没等后者反应,又自己“跐溜”一下钻进了马车里。 陈皮奇道:“李娘子不归家吗?” “没关系,我方才已经同小蚕道过别了。”李秀色在车厢内抹抹眼,她情绪变化快得很,没一会又生龙活虎说道:“反正这几日你主子去哪,我便要去哪。” 说完,没等陈皮琢磨出这话是什么意思,又见她一把掀了帘子,脑袋趴在车窗上朝外望,笑眯眯道:“世子,您不介意罢?” 颜元今愣了一下。 他停顿片刻,略微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目光,嘴里却是哼了一声:“随你。” 说完便策马先行,陈皮远远望着主子背影,啧啧道:“主子笑了。” 李秀色钻出马车,也跟着啧啧:“他心里高兴着呢。” “……” 陈皮不由咂舌,不愧是未来的世子妃,好生自信! 小桃花跑得实际也并不快,马车没一会儿便追了上去,这是回广陵王府的路,陈皮心道,照小桃花往日的跑法,他早该被甩得没影儿了,主子嘴上说“随你”,这是在特意等着小娘子呢。 李秀色自然也感应到了,一下便掀开了帘子。 马车旁的广陵王世子今日依旧骚包,穿了身鲜亮的银蝶纹翠绿锦袍,耳后的铜钱辫编了崭新的金线,更显招摇,铃声也愈发清脆,李小娘子瞧着那铃铛,忽然开口说道:“世子,我要骑小桃花。” 握缰绳的手一顿。 李秀色又道:“世子,可以给我骑小桃花吗?” 颜元今扭头看回去,却见陈皮不知何时已经极有眼力地将马车停了,李秀色从车中钻出来,奔至马边,不容拒绝地冲他高高一抬手。 这小娘子不光是想骑小桃花,还是想和他一起骑。 意识到这个的广陵王世子话还未说出口,手已经伸了出去,李秀色用力握住,后者轻轻一带,她便坐上了马前。 李秀色高高坐在马上,荡着腿儿,想了想,身子忽然朝后靠了靠,又靠了靠。 这小娘子贴得越来越近,颜元今再是迟钝也感觉出来了,不由得好笑道:“你做什么,投怀送抱?” 李秀色一脸厚颜无耻:“世子不喜欢吗?” “……” 自然是喜欢。 喜欢到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这紫瓜简直又变回了最初的那个她,大献殷勤,何其主动,还颇有些莫名其妙的粘人。 颜元今不禁开始反思自己,为何他早不开始喜欢?这么一想,也不知从前过的都是什么好日子,回胤都后那段时间他又过的是什么苦日子。 但是广陵王世子没有吭声,只盯着小娘子头顶,说道:“你靠太近,本世子不好骑马。” “为何?世子不舒服吗?” “……”颜元今沉默一瞬,道:“不好骑便不好骑,哪有什么为何?” 李秀色“哦”了一声,挪了挪屁股便往前去。 身后的颜元今又沉默了一会,没等她坐稳,忽然又抬手将她捞了回来:“也可以骑。” 李秀色几乎是被他圈住,只觉得这小郎君爱干净当真是极好,整个人都要被他熏香了。 她侧抬起头,笑眯眯说道:“小桃花可以行得慢一些吗?” 因为贴得极近,她抬手时身躯扭动,总是会不经意触碰到他,广陵王世子只觉得有些不自然,偏偏这紫瓜却恍然未觉,不仅丝毫不收敛,还左顾右盼,左动右动,一刻也不消停。他想摁住她叫她不要再乱动,却又觉得没什么太大的必要,只是在她说话时低头看她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唯独手上握绳力道轻换了几分。 李秀色瞧着路边停留更久的风景,又道:“世子可以绕个远路,带我好好逛逛胤都吗?” 颜元今仍旧没答,似乎也不太想依,但手上一转,小桃花当真偏了原先的方向。 李秀色继续道:“世子——” 广陵王世子道:“还有什么要求?” “没了,”李秀色还是仰头,嘿嘿一笑:“世子您真好。” “……” 颜元今盯着她看,只觉得这紫瓜今天似乎有点太爱笑了。她为何要这么笑,不知道今日的太阳很晃眼吗? 她的头也仰得太高,几乎要触上他,呼吸也窜进他颈上肌肤。他沉默一会,抽出一只手来,将她脑袋推了回去:“坐好。” 李秀色脑袋活像个弹簧,被推回去又自动弹起来。 “……”广陵王世子有些气笑,但也并非是真的生气,只忽然说道:“李秀色,这几日你都要一直跟着我?” 小娘子答得飞快:“没错。” “为何?”广陵王世子唇角轻勾,却并未显露,只清清嗓子道:“怎么,这么离不开本世子?莫非连吃住也同本世子一起?” 李秀色没说话,不知是不是觉得他有点烦,只突然撅嘴,对着他面上用力亲了一口。 “……” 广陵王世子不作声了。 他下意识摸了把脸。 心道,这紫瓜好主动。 而后盯着犯完案便扭回头看前方的小娘子的后脑勺,全然忘记自己问了什么,又忽然觉得有些后悔,早知方才就不该推她,便一直让她抬着头好了,这样也挺好。 小桃花脚步轻慢,马上之人一人兴致勃勃,一人心猿意马。 这灵性十足的马儿自李府后又绕了回去,途径一处巷外,巷中睡着一个乞丐,李秀色下马去丢了银子又回来,只匆匆说了句:“又见面啦!” 老乞压根对这小娘子没甚么太大记忆,只笑眯眯咬着银锭,瞧见她奔向一匹骏马,马上坐了个仙人似的小郎君,居于高处,正稍稍俯身牵她,老乞眉头一跳,忽然有了几分印象。 数月前这附近一个官家的长女似是在后边那个窄巷遇害,后来听人说是个游尸伤人,偏巧得很,那夜他什么都听着了,不旦听着,还瞧见墙头懒洋洋坐了个漂亮的小郎君。 小郎君同样居于高处,眼瞅着窄巷中一个小娘子举棒杀僵,嗤之以鼻,月下神颜,一如今日。 第215章 庆祝 天色暗时, 陈皮匆匆跑出王府,接过来人手中小桃花的马绳。 广陵王世子回头看了眼停在府外的小娘子,她此刻正仰头看着上方高高的牌匾出神。 陈皮奇道:“李娘子这是做什么呢?” 颜元今没吭声。 说来他这一日当真什么都没做, 破天荒地生了许多耐心, 依着这紫瓜的要求, 说去哪便去哪,穿梭于整个胤都上下,一会儿是长斋阁,一会儿至扬州亭。 小桃花载着二人,便这么绕着河流、街道、巷子慢慢地踱步走, 时间仿佛流走得很慢,又过得很快, 不知不觉竟都要天黑了。 眼下这会夕阳照映下, 谁也看不清这小娘子仰头时在想什么。只听得她腹中一声“咕噜”, 颜元今轻嗤一声, 转身便进了府,淡淡道:“本世子饿了,多上点酒菜来。” 王府的晚膳多少丰盛了些,待陈皮派人上全了菜,李秀色盯着那满满一大桌,又迅速瞥了眼一旁这会儿正在慢条斯理擦着今今剑、看上去分明一点没见饿状的广陵王世子,兀自埋头苦干起来。 颜元今擦着剑,过了会, 掀眼皮子朝那紫瓜看去, 忽皱眉道:“你几日没吃饱饭了?” 李秀色没答,直到吃的身心满足,才一放筷子, 劈头盖脸道:“晚上我睡哪?” 陈皮一面给自家主子递茶水,一面回道:“李娘子,栖玉轩内西侧有好几间客房,都是精心收拾好了的,娘子欢喜住哪间,便住哪间。” 李秀色回头看了眼身后那扇一看就很值钱的门:“我不能住这间吗?” 被手指着的广陵王世子冷不丁呛了一口水。 陈皮吓得一激灵:“李娘子,此间可是主子的厢房。” 李秀色点了下头:“那怎么了?” 颜元今默了一默:“你要住这儿?” 李秀色答得飞快:“对。” “……” 陈皮抬手捂住了嘴。 虽说他知道之前似乎也被这小娘子睡过,这小娘子又是板上钉钉的未来世子妃,可二人到底眼下还未成亲,也不好这般口无遮拦罢! 颜元今神色添了几分古怪,又似乎有些意味不明,目光只在小娘子认真的眉眼上定了定,觉得这紫瓜似乎没考虑过说出这话的后果,便点了下头,轻飘飘道:“随你。” 陈皮闻言,惊得另一只手也连忙捂上了。 * 入夜。 照理来说,广陵王世子并没有睡前练剑的习惯。 但今夜突然有了。 陈皮眼瞅着自家主子在院中将今今剑挥了几遭,又坐在桌边喝了几盏水,过了半晌,才收了剑朝房内走。 颜元今步子在厢房外并未停顿,抬手便要推门,推了下,却未推动。 被人锁了。 他方皱眉,却听屋内传来一声响亮的:“世子不是同意将这屋给我住了么?您自个儿换一间呀!” “……” 颜元今:? 远处观望的陈皮登时一个趔趄。 广陵王世子更是忽然有些气笑。 他没吭声,转身离去,经过外头的陈皮身边时这小厮大气不敢出一声,一边追上去一边安抚:“主子,莫要生气,这事也不怪人家小娘子,说到底还是您自个儿误会了——” 话还未说完,人便被踹了一脚。 另边厢,李秀色扒着门,听脚步声远去,方才在这诺大的屋内转了又转,她摸起下巴,盘算了半晌,过了许久,终于收拾收拾准备爬上床。 这床又大又硬,李秀色拍拍床板,嫌弃道:“好歹也是个世子,帘子倒是弄得挺骚包的,看着也挺贵,怎么也不知道加个软和点的床垫呢,这么硬怎么睡,他是铁做的?” 小娘子感慨完,又忽觉有些口渴,从床上爬下来,去外间倒了杯水,方扭过头,便忽听一人轻嗤:“你要求还挺多。” 李秀色险些扭了脚。 她瞪眼望着床边正抱剑瞧她的广陵王世子,老半天才惊道:“世子,你怎的在这儿?” 颜元今道:“你是不是忘了,这是本世子的房间?” 他一脸坦然,她便更是说不出话来,又老半天才道:“可我听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走?”颜元今似乎认真想了想,“哦”了一声:“你若说方才的话,本世子是去看了看小桃花,你也晓得,它傍晚回来闹了肚子,作为主子关怀一下总是好的。” 言至此,又挑了下眉,道:“怎么,你方才还偷听本世子?” “……” 李秀色立马心虚地摇了摇头,左右望了望,又道:“但是我门都已锁了。” 颜元今这一回似乎懒得再多解释,只轻轻一抬手,袖间飞出铜钱,直砸上一侧半掩的窗,“吱呀”一声。 “……” 广陵王世子面不改色地瞥了眼这才合紧的窗,懒洋洋地直起了倚着床杆的身子,而后将今今剑朝一旁的宝架上一放,又行回了床边,掀开帘子,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无比自然,看起来似乎是将室内还有个小娘子当成了空气。 李秀色都还有些发愣,腰间似乎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她脚步都未动,整个人便被朝前带了过去。 颜元今一把拉住她,李秀色只觉得有些不由自主,天旋地转之间,腰间的铜钱链乍松,她整个人都已经躺在了床上。 她下意识想起来,身前却被人摁住,带着清香的被子兜头罩住她,又拉了下来。李秀色只觉得他的长腿似乎也横过来压住了自己,卡得她动弹不得。 她俨然像个熊,被人这般抱着睡,那人还闭着眼,似乎是惬意自然得很,察觉她还是想动,便低声说了句:“本世子认床。” 李秀色扭头看他。 似乎感知到她目光,广陵王世子并未睁眼,他手臂生得长,轻而易举便将她身子翻转揽过来了一些,与她面对上面,他脑袋向下压了一点,似乎当真要睡着了。 李秀色却还没半点困意,二人贴得极近,他的呼吸很是平稳,一下一下打在她面上,吹得她痒痒的。她的视线顺着他浓密的睫毛一直落至嘴唇上,一面感慨这厮皮肤为何生得这般细嫩,睫毛这般长,一面终于开口道:“颜元今。” “颜元今?” “颜元今,你睡着了吗?” “颜元今,你是不是睡着了。” 她的声音也伴随着细碎的气息蔓延,小声地道:“我知道你没睡着。” 颜元今倏然睁开了眼。 他眼皮掀起时候稍显几分深,似乎当真有了一些倦意,凤眼晦暗看不出情绪,只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忽而嘶了声:“不睡?” 李秀色点了点头,一双眼珠却是乌黑发亮。 她认真道:“你抱着我,我睡不着。” 广陵王世子与她对视,半晌,心安理得地点了下头:“那便不睡了。” 天知道他原先根本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想回自己房内睡觉罢了。 唇凑上去,却是贴上的耳垂,这是他此刻能触上的最近的地方,李秀色身上觉得一激灵,觉得是他轻轻舔舐了一下。他的手有一些冰,扶着她的脸,轻轻朝上抬了一抬,唇瓣便被含了住。 李秀色的手不自觉地抵上他的胸前,又不由自主地靠得更近了一些。 颜元今的手滑下去,又慢慢向上,轻巧地贴着衣衫。这一回似乎被醉酒时更轻车熟路,让小娘子的身躯有些微微的战栗,她忍不住嘤咛一声,却忽觉他动作停住,声音有些低哑:“我知你这几日为何要同我一起,我也知你为何要逛胤都城。” “从前你同我说的,都有道理,本世子也理解你。”他似乎冷笑了下:“但还是要同你说,不可能。” 小娘子听得愣神,忽觉有几分刺痛,像是被谁报复性地掐了一掐。 她倒吸一口气,又倏觉冰凉触感的抽离。 李秀色咬了下唇,突然莫名觉得有些不满,拉住他抽回手腕,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像是觉得好笑:“你做什么?” 他没等她说话,反手将她的手回握住,又将人搂得更紧,胳膊一压,懒洋洋道:“李秀色,虽说我早知你觊觎本世子,但本世子困了,睡觉。” “……” 小娘子瞪了半天眼,终于朝他怀里钻了钻。 她向来是这样逃避现实的性子,她知道这样不好。 可是她也逐渐困了,睡着之前想,这样不好吗?这样也好吧。 能这样也好,睡一天是一天。 睡得迷迷糊糊时,忽而察觉似乎有谁拨了拨自己发丝,像是被人良久地注视着,如同在做梦,梦中冰凉的唇压在自己额头,逐渐变得温热。 * 再过一日,便是广陵王世子寿宴。 陈皮今日照原计划散发了请帖,也按主子亲自的吩咐张罗了所有,忙活完后,却发现那原本说这几日主子在哪她便要在哪的李小娘子一大早起来便没了人影,这小厮当即紧张起来,眼下主子去傅将军处办事,留他在府内照看,他生怕自己将人照顾丢了,正要派人去寻,却见那小娘子竟又自个跑回来了。 衣襟上沾了些草叶,还背了个大包裹,不知去了何处。 一回来便钻入了房内,不让任何人靠近。 即便是广陵王世子回来也吃了闭门羹,他轻车熟路去推门,发现门锁了,又去推窗,这一回小娘子倒是机灵了,连窗都锁得死死。 屋内的人不知在弄什么名堂,颜元今也没吭声,倒是还真去了西侧厢房,只是半夜还未入睡,便忽听房门“吱呀”一声,似有谁蹑手蹑脚钻了进来。 她爬上床,朝他怀里钻,动作比他昨夜还要自然。 小娘子的热气扑面而来,颜元今只觉得有些气笑:“李秀色,你什么意思?” 李秀色不回答,只是闭上眼就要睡,一面睡一面凑得更近,还主动捞过他胳膊朝自己身上压:“这样睡得更香。” 颜元今盯着她,不知为何觉得今日她身上多了些青草香,他脑袋朝下底了低,下意识便要上前,却忽然被她一把拍了回去,又听她道:“对了,我没有半点觊觎世子美色的意思,本小娘子困了,睡觉。” “……” 这一夜,李秀色依旧格外好眠,好像同这骚包睡一起意想不到的舒适和踏实,她暗暗的想,早知道便早该同他睡一起,真是亏大了。 广陵王世子却不知她在想什么,只知一觉醒来,小娘子又不见了。据陈皮说,貌似又跑回了他的房内,不知在忙活什么。 颜元今倒也没有多问,醒来便先是去了趟宫中,今日是十五,阴气大开之日,这么好的时机,他不信玄直会没有动作。 * 广陵王世子的生辰日,如约而至。 陈皮一大早便忙活起来,一直忙到傍晚。 眼瞧着唱戏搭台的陆续进府,该有的吃喝玩乐全都备下了,他代替主子在府外迎客,翘首张望了半天,却没瞧见半个人来。 偶尔一阵风刮过,吹起几片落叶,倒还显得几分凄凉。 往年这时候,门槛只怕都要被踩烂了。 胤都旁的不说,危机意识倒是顶天的好,许是知道有听说阴山观都制不住的恶僵作乱,加上宫中出事的消息也早就放了出来满天飞,各家各户近日可谓是真的闭门不出,大街上都瞧不见几人,更别说来参加广陵王世子的寿宴了。 明眼人都瞧出来,这场寿诞,似乎有些问题。 不知是不是因为发现没人来的缘故,那些请来的戏班子,、也开始心中揣测打鼓,无论是唱出来的曲还是舞出来的狮都较往日差了些火候,陈皮正有些心急,忽听院中忽响起“铛——!”的一声。 这锣声震得比天高,吓得这小厮都是一激灵。 抬眼望去,穿了一身紫红色鲜亮小袄裙的小娘子站在台阶高处,脖前挂了个锣,一面敲一面道:“别停!都给我唱起来!跳起来!动起来!” 她穿梭在戏班子间,锣鼓敲的铛铛响,震得人耳朵都要聋了,许是这般气势汹汹看着,愣是没人再敢懈怠。 陈皮还没反应过来,又见小娘子屁颠颠跑过来将锣鼓往他头上一套:“一会你继续敲,好好盯着他们。”又道:“愣着干嘛?有客人来了吗?” 陈皮摇了摇头。 李秀色似乎也不在意,又道:“你请的那些上好的厨子呢,在哪?” “都在西院的——” 还未说完,便见这小娘子点了下头,啥也没说又火急火燎跑去了。 陈皮望了她背影半天,不知为何忽然有些眼酸,虽说从前也有他替主子操心,但这个小娘子不一样,小娘子终究是要跟他变成家人的。 主子这十几年来,在这全府上下,总算有了第一个真心待他、在他生日这天真心为他的家人。 还在想着,忽听门外传来一声通报:“有客来了!” 陈皮抹了把眼,忙不迭又跑出去,远远便瞧见空荡荡的前街上出现了几道人影,登时一愣。 为首的穿了身文雅的青衣,袍上点缀了几片金色的团花纹,看得出来是精心打扮过的,怀中还亲自抱着个模样精致的红盒。 顾大公子就这么抱着寿礼,伸长脖子似要朝王府内张望,瞧见陈皮望过来,这才笑眯眯说道:“听着真是热闹,昨昨兄可在?我与乔娘子几人,前来为广陵王世子庆生。” * 颜元今并未在宫中多待,出宫时,察觉似有人跟着自己。 他本并不想理会,但奈何实在有些不耐烦,方才停下了脚步:“出来。” 身后的草木窸窣了一下,一身着太监装束的人影停在他身后,身形枯瘦,并未抬头,只低声道:“泽幼多谢世子。” “谢我。”颜元今嗤了声:“谢我什么?” “谢你杀了徐总管。” 颜元今笑了:“我杀他与你何干?” 泽幼沉默一瞬,道:“贱臣自入宫后,便以徐公公为师。一等,便是十八年,十八年来,未曾有一日得见天日,如今世子杀了他,我自是要来道谢的。” 广陵王世子转过身来。 他从前最厌恶面前人这张脸,可事实上,他一直清楚,若仔细去瞧,泽幼生得并不算难看。可惜胤都人接受不了胎记,他过去也是这般。 只是纵使如此,那徐总管心性变态,断然不在意那些,但凡皮囊入得了他眼的,便是要遭迫害。 他对泽幼其实算不上了解,只知入宫前也是出自书香世家,算得上尊贵,否则也不会同那“女人”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后不知因犯何事抄家方才入宫为奴,一朝被碾入尘土,此般情景,换作旁人只怕早便经受不住,他倒还好好活着,甚至还能跑来跟这世间最瞧不上他的人道谢。 颜元今觉得有些可笑:“本世子要杀人便杀了,没有要替你报仇的意思,谢我,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资格。” 泽幼面上并无波动,只是稍稍垂首,见面前人说完便要走,忽道:“她还好吗?” 颜元今脚步一顿,并没有说话。 泽幼似乎还想再问,膝间却不知砸下什么,让他一记吃痛,单膝直直弯去地上。 他抬头看着面前广陵王世子的背影,似乎能想象得出来这少年此时难看的脸色,他知晓,若是再多问一句,再朝他刺来的便不会只是这枚铜钱。 于是便笑了下,只说道:“听说今日是世子生辰,祝世子福寿绵长。” 颜元今只冷笑一声,头也不回。 * 傍晚时分,陈皮听见小桃花动静,匆忙便出门去迎。 他自诩最善察言观色,一眼便瞧见自家主子脸色不算好看,便忙识相牵过马绳。颜元今抬脚便要进府,步子踏进去却又发现什么,退回半步,抬头道:“这是什么?” 视线所及是广陵王府的门匾上挂满了花里胡哨的布绳,打了一个又一个难看的蝴蝶结,流苏满天飞舞,陈皮忙道:“主子!这是彩带!” 从前也没布置过这种丑东西。 广陵王世子道:“哪来的?” 陈皮道:“主子,小娘子说了,要有那个……那个叫什么,仪式感?对,仪式感。她嫌咱们府门虽然华贵,但也太过单调,说要配您的气质,就得弄这种风中招摇的。”他一脸骄傲,手指着道:“您瞧上头的结,都是小娘子和小的搭了梯子,亲手系上去的。” 仪式感? 广陵王世子闻言,又抬头瞧了眼头顶你那些结,只觉得眼睛看得都有些花了,想了想,道:“她绑的?” “是啊!”陈皮说完,忙邀功补充:“还有小——” 广陵王世子压根没等他说完,只“唔”了一声,违心评价:“还不错。” 说完便进了门,只留下小厮在门外又是遗憾又是庆幸,遗憾是主子好像没听清这里面也有他陈皮绑的一份,庆幸的是,他方才瞧见主子挑眉,约莫是高兴了。 颜元今进了门,却见整个王府都未见灯火,伴着慢慢落下的夕阳,较往日都要显得暗沉一些。 他稍稍皱起眉,看着花园中搭好的戏台子上空无一人,没有半点戏曲器乐之音,四下望去也安安静静,甚至还有些说不清的凄凉。 陈皮在旁叹气道:“主子,胤都这些时日不太平,小的等了一天,也没瞧见几个人来。就连这些唱戏的也……” 颜元今扫了一眼四周,像是气笑:“我倒是不知道,府上何时贫瘠得连灯都亮不成了。” 陈皮立马轻轻嗓子,睁眼说瞎话道:“主子,您听我说,是这样的——” 广陵王世子似乎也并不在意,只不耐烦打断道:“她人呢?” “谁?” 小厮伸长脖子,明知故问了一句,瞧见自家主子瞧过来一眼,忙拍了把自己的嘴道:“主子,挂完彩带就没瞧见李娘子了,我也不晓得她去了何处。”见颜元今脸色一变,又赶紧补充道:“主子您放心,王府周遭保护重重,也没瞧见李娘子出府,她的安危定是没问题的。” 广陵王世子没有吭声,径直朝里走,直至行至栖玉轩,发现这一路竟连个下人也没瞧见。栖玉轩内一片寂静,他停顿一瞬,转身便要出去,忽听远处自己房内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陈皮跟在后头小心翼翼观察主子脸色,见他似乎愣了一下,抬脚便又朝房内行去,半分犹豫也无,一把推开了门。 屋内似乎并无人影,安静了片刻,颜元今开口道:“出来。” 说完后等了一瞬,并无人声回应。 广陵王世子眉头轻皱,袖间铜钱滑入指尖,正要擦出亮火,面前黑漆漆的屋子忽然爆发出“砰”一声响,紧接着,房内于刹那间灯火通明,似乎挂满了花红柳绿各式各样的灯笼,澄亮无比。 满室坠下五彩丝带,似雨雪轻盈又似烟火坠落,有几根飘到广陵王世子的肩头、指尖,他似乎怔愣了一下,下意识用指腹轻轻一捏,修长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头,便见面前不知何时蹦出数个人影来,领头的小娘子瞧见他便双眼发亮,猛然一拍手,大声道:“一、二、三——唱!” 卫祁在与乔吟面面相觑了一瞬,他二人似乎还没学会,略微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地回想着调子:“祝、祝你……生辰……” 倒是另外一边的顾大公子与道灵表情格外虔诚,接口道:“——快乐!” 李小娘子嘴唇抽了一下,寻思这怎么全跑了调,但也无伤大雅,又给陈皮递了个眼色,后方的小厮心灵神会登时一敲大锣,王府内瞬时灯光大亮,远处响奏起各式器乐之声,是从未听过的调子,一遍一遍唱起“生辰快乐。” 烟花丝带仍在下坠,广陵王世子只觉得面前情景有些过分的眼花缭乱,他却破天荒觉得有一些从未感受过的顺眼。 小娘子似乎还有些手忙脚乱,匆匆忙忙又跑到几人身后去,不知捣鼓了什么,片刻后,室内的灯笼又不约而同灭了下去。 颜元今正要上前,忽见黑暗中燃起一抹极小的烛火,微微摇曳。 李秀色捧着一盘模样稍显奇怪的点心,慢慢行至他面前。 “你认得这个东西吗?”小娘子仰头道:“在我家乡,这种点心叫做蛋糕,过生辰时不可或缺。虽说你这边物资匮乏,我做得勉勉强强,除了样子有些像……嗯,也不算太像——除了样子丑陋了些,模样也大相径庭了些,但是!它就是蛋糕。” “蛋糕上的是蜡烛,几岁便要点上几根,对着烛火闭上眼睛在心中许愿,许完愿后吹灭它,愿望便会成真。” 颜元今低头看着“蛋糕”上的那一根蜡烛,还未开口,忽听顾隽在旁边热心地提示道:“李娘子,昨昨兄今日应当是一十有八岁了。” 卫祁在闻言似乎也才反应过来,认可地点了下头道:“我这就再寻十七根来——” 还没跑出去,却被李秀色一把拉住。 她转过身,对着眼前人道:“颜元今,我只插一个蜡烛是因为,你不知道吧?人一生中真正的第一次,愿望是最最灵验的。” 广陵王世子似是愣了一瞬,低头瞧着她,又将目光移至那圆盘一般的“蛋糕”上,老实说这东西模样着实有些滑稽和潦草,但他还是新奇地盯了许久。 烛火摇晃,照映得小郎君眼睫愈发纤长,李秀色见他一直不说话,心中便有些打鼓:“你是不是……” 却忽听广陵王世子低声开口:“怎么许愿?” 李秀色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反倒是一旁将方才小娘子的每句话都听得很认真的顾大公子热情提醒道:“昨昨兄,要闭上眼于心内许,再将烛火熄灭便可。” 颜元今倒是听话得紧,果真闭上了眼。 片刻之后,再度睁开。 轻轻一吹,蜡烛便灭了。 顾大公子笑眯眯上前:“许的什么,说来——” “听听”二字未说完,又被李小娘子一把推了回去,登时直接一个踉跄,若非陈皮好心扶住,只怕是当场要砸墙上。 李秀色急道:“莫要听他的,愿望不可说,说出来便不灵了!” 广陵王世子挑了下眉,室内如今又恢复了亮堂,小娘子还捧着蛋糕,殷勤道:“尝尝?” 后方的陈皮有眼力见儿得紧,立马上前用小刀照小娘子吩咐切成了一块块,第一块先给主子,第二块给了小娘子,再一个个分过去,最后得了主子允许,还给自己及外头守着的好几个下人都留了小小块。 顾隽吃得最快,咬一口后,似乎整个人僵了下,随后温和地看了李秀色一眼:“李娘子这是用什么做的?” 李秀色凑过去眼巴巴道:“怎么样,好吃吗?” 顾大公子素来不爱说谎,实诚道:“实不相瞒,不太——” 话未说完,身旁小郎君腰间的今今剑忽然闪了一下鞘。 顾大公子微笑:“——不太能吃到如此可口的食物,李娘子当真是心灵手巧。” 道灵一个劲点头,李娘子做什么他都会觉得好吃,虽说今夜吃这个心里头多少有些不是滋味,纵使这点心似乎加了许多的糖,他也觉得心中酸酸的,还有些苦,只能埋头认真地吃,直到一旁的乔吟忽然给他递了杯水:“道长莫要噎着。” 院外歌舞不见停歇,明明没什么客人,却显得热闹非凡,顾隽几人送了生辰礼,极有眼色去了院中,满室便只剩下广陵王世子与小娘子二人。 李秀色率先开口道:“世子,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 颜元今不说话,盯着她看,却被她拽了把袖子:“你跟我来。” 一直跟着走到密室门边,瞧见小娘子轻车熟路摁了把一旁架上的狮头,石门轰然大开,广陵王世子的脚步才稍稍一顿,皱眉道:“你——” “哦!忘记同世子说了,上次你喝醉了,开门时我瞧见了机关,便记下来了。”小娘子丝毫不心虚地道:“是不是过于聪明了?” “……”颜元今也不知是不是该觉得好气还是好笑。此时密室们已然大开,他朝里走去,却发现密室之中竟也早亮起了灯,墙边点着一根根蜡烛,从前的昏暗一扫而空,暖色之下,甚至有些难以言喻的、甚至有些诡异的温馨。 冰床上被放置了一个架子,架子上摆了一排排狗尾巴草做成的小玩意。 狗、兔、猪、鸟……常见或不常见的,各式各样,活灵活现,精巧万分。 颜元今似乎一愣。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这紫瓜约莫是将全世界的活物都编了个遍。 他轻轻皱眉:“你先前住本世子房内,便是在忙这些?” “不止。”小娘子说完,忽然嘿嘿一笑,从兜里掏出了一个草编圆圈,晃道:“还有这个。” 她抓起面前小郎君的手,将这圆圈在他指尖轻轻套了上去,自顾自道:“这在我们那,是定情信物……” 话未说完,手指忽然被反抓了住,颜元今握得有些用力,修长的指节扣住小娘子的手。 “等一下,还有——”李秀色也没甩开,只匆忙抽出另一只手来,自腰间掏出先是掏出了半柄桃木剑,介绍道:“这是当初世子送我的礼物,这一半在被抓时叫那坏家伙给我丢去了马车外头,我昨日专程跑了回去,找了好久呢!可算寻了回来。”说完,抬头道:“还有一半,是不是在世子那里?” 颜元今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你专程去寻了回来?为何,你若是喜欢,本世子日后——” “不一样。”李秀色道:“我就喜欢原来哪一个,世子可以把另外一半也还给我吗?” 鬼使神差的,广陵王世子点了下头。 李秀色展示完小剑,忽然又从腰间掏出个紫色的穗子,嘀咕道:“还有这个。这个是小花教我做的,有点丑,但是没关系。小花说,在胤都,都流行送给心上人剑穗。我瞧着今今剑有些空荡,”小娘子晃了晃穗,双眼亮晶晶道:“不知这个,能不能配你剑上的铜钱?” 广陵王世子顺着那穗上的流苏,看到小娘子的指尖有些微微发红。 “不丑。”他收回目光,突然道:“你的手很巧。” 说着话,抬手便握上了她的指尖,将红润的地方在掌心轻轻摩挲,又轻而易举地将那穗子顺了归来,滑入自己袖中。 她的两个手都被他抓住了。 李秀色抽了一下,抽不回来,便任凭他握着,忽然抽了下鼻子:“颜元今,你知道吗?你应当知道,我真的很高兴你在这世上。你的存在,是这个世间,最好的、最值得迎接和庆祝的事情。” 握着她的指尖似乎也跟着轻轻一颤,他轻声道:“我知道了。” 话音落,窗外忽响起一声长啸,似有何物被射落下来,王府院中响起躁乱响动:隐约又瞧见火光,小娘子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在这一刻充耳不闻,只深吸一口气:“生辰快乐。” 有人奔走大喊:“凶僵、是凶僵,凶僵来了——!” 广陵王世子也充耳不闻,世界仿佛隔绝开,只剩下这一个小小房间,他抬手扣住小娘子的头,在她额上轻轻一碰:“好。” “李秀色,”他笑道:“这是我过得最好的一次生辰。” 第216章 列阵 顾隽自宴厅出来时, 恰见天边燃起血一般的红霞。 他不为所动地朝嘴里喂了一口他方才讨来的香荷酥肉卷,这东西出自陈皮于胤都最上好的酒楼请来的大厨,算得上是人间一绝, 顾大公子吃得心满意足, 仰头看了半晌, 摇头感慨道:“好美的天。” ——“天什么天,是凶僵来了!” 伴随着一声咆哮,面前飞速闪过几道蓝衣人影,是阴山观弟子在疏散先前的戏班子人员与厨子,这些人为了广陵王世子生辰请来, 自然也要护好周全。 有位跑得慢的小角跑着跑着撞上了路边的石灯,掉了脸上面具, 顾隽顺势捡起, 递去时还将手中另一个糕点也塞了过去, 那听说“僵尸来了”原本面色有些许难看的小角竟也是个跟顾大公子一样好吃的, 囫囵一口吞了,一边道谢一边跟着道士跑,还不忘回头含糊来一句“生、生辰快乐!” 顾隽一脸忧心同他招手:“好好,慢点……” 但到底说得晚了一些,那小角脚底绊了个大跟头,“啪唧”摔了个大跟头。 顾隽见道灵将人扶起,捂着脸不忍心看,逆着人流朝前院而去, 见卫祁在与乔吟昂首望院墙, 他也顺势看去,见那红霞愈发逼近,与此同时天色也愈发得暗, 似有黑气慢慢笼罩王府上空。 顾隽掩鼻:“何味这般难闻?” 乔吟狐狸眼朝他瞄去一记:“僵尸的味道,顾公子时至今日还未熟悉么?” 顾大公子放下手,有些汗颜地转移了话题,客气地将另一手中盘上的点心朝前示意了一下:“此味尚佳,食否?” 乔吟笑眯眯道:“顾公子还是自己多吃点罢,若是今夜未能收服凶僵,葬在此处,你今后怕是再尝不到了。” “……” 正于此时,周遭忽而袭卷一阵巨风,如龙卷一般扫荡而来,此风之烈,叫顾隽都忍不住朝后退了几步,若非有卫祁在搀扶,怕是当即要摔。 四周不时响起“砰”、“啪”的声响,一盏又一盏的明灯熄灭,院中摆设也被风刮得四处倾塌,原挂着表喜庆的彩带吹于空中飞舞,又颓然坠下。 王府灯笼也砸去地上,烛芯燃上草地,竟燎起一大片火焰。 “噼里啪啦”的声响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四周彻底陷入黑暗,唯有僵尸黑气笼罩的上空中隐约有红光如血照应着地面火光摇曳。 阴山观此次上百人下山,分为几路,城门与宫门处各有防守僵攻,城中四下分布以保百姓安危,其余者,便聚于王府。 安置好府内其余人,几名蓝衣小道匆匆朝前院跑去,举火把照明,拐弯时,跑于最后那一位手中的火束忽而一飘,乍然灭了。 那小道停下脚步,方要再点,忽听面前“砰”的一声,似有何物砸下。 他一怔,下意识抬头,便见一道黑影立于面前,近在咫尺。 那黑影身着深蓝色九品练雀之服,头戴红缨,脚踏一双黑靴,俨然为阴山观赶尸之队惯用装束。獠牙散发恶气,面目溃烂露出白骨,脸上布满沟壑痕路,皱皮下的眸子一只浑然空洞,漆黑一片,另一只目眼深陷,并无眼珠,只浑然发白,直勾勾望来时,能看见灰浊之色。 伴随着“嘶”一声,此影平举的双手骤然朝前一伸,十指长甲疾速飞长,便是向他心口刺来。 小道当即吓了一跳,刹那间已然来不及闪躲,腰间却被远处飞来银丝一裹,将他迅速拉去一边,卫祁在紧随而上,指尖一道符箓扔出,大声道:“唤人,列阵!” 小道当即一个趔趄,道一声“是!”,前方数人也纷纷折回,以圆散开,手中皆持拂尘,占据各方地支。 凶僵一举扑空,当即变换目标,迅速又朝卫祁在袭去,后者持拂尘而上,又有墙头琴音缭绕,银针如雨而下,恰刺上此僵仍在的一只眼中,听得一声嘶吼。 仅扰乱它半瞬动作,卫祁在已闪身向前,手中狗血所浸细条黄符迅速于僵尸额间、双面各贴上一张,甫一触碰上时,那符箓便迅速燃起红光,叫此僵本就腐烂的肌肤又新添破溃。 黄浊的腐水滴滴落下,难掩恶臭之息。 乔吟坐在墙边抱琴,虚虚皱了下眉,略有些嫌弃地道:“也难怪顾隽时至今日也习惯不了,实在是令人作呕。” 说完后她又扬手拨了几下琴,左手两指捏起一只银针嘻细细看了一眼,说道:“到底还是广陵王世子送的这一把好用,也不枉我叫人替我把它偷了出来。” 除了偷琴,还留了封信。 她较胤都其他小娘子不同,许是因生得好看,自幼便备受瞩目,受到的关注愈多,乔国公对她的管束便愈多。偏她生性喜好自由,好骑马、投壶、练武,也不畏惧抛头露面,从来便不符合她爹的期盼。 乔国公性情古板,父女二人常有摩擦,因婚嫁之事又落得如今地步。饶是当日那般决绝,但她到底并非不孝之人,此次虽已做好准备,面对险境却无法言说十足把握,能给她爹留下只言片语,已然是她最无声的求和。 许是想到那信,乔小娘子的面色黯然一瞬,目光移去院墙另一边,正瞧见顾大公子一手抱着笔墨,一手朝怀中摸着符咒,不住边写回头便朝后丢去,嘴里道:“哎呀,莫追了,兄台莫要再追了!” 再望过去,是只凶僵,双手高举,一跳一跳,在他身后追逐,偏巧每跳一下都能精准得将前方丢来得符咒精准躲过。 而在院中角落又一处,不时有什么东西朝这凶僵砸去,又是椅子、又是石块、甚至还有先前用来敲击助兴的铜锣,但是却偏偏见不到人,只能听到哇哇乱叫:“你这畜生,坏了我主子好端端的生辰!我打死你!” 那凶僵瞬间身子朝那一转,假石后那人顿时吓得嗷一嗓子。 乔吟当即又觉得好笑起来,当即扭转姿势,琴声铮铮,既重又急,寥寥几下《战马赋》,竟真弹出恍若千军万马之势。 顾隽还未来得及惊叹何人弹出此等神音,头顶便有簌簌银针飞来,自他抬起的手边擦过,刺透狗血符箓,直直插入身后凶僵眼、鼻、口中。 他回头见凶僵顿在原地,登时心道一声“善哉善哉”,奔过圆门,与众人汇合。 道灵也恰从另一方赶来,匆忙道:“并、并未见有兵,也未见玄、玄直师叔踪迹,倒是僵似是有、有不少……” 伴随着他话音,乔吟自墙上跳下,轻笑道:“阴山观的道士果真都是一等一的呆子,这种时候了,倒还不忘唤上一声师叔。” 道灵挠头窘迫,一旁卫祁在道:“凶僵之险不同于常,狗血符箓虽为特制,却也只是缓兵之计,断然定不住它们多长时间。”他抬头看天,见得乌蒙蒙一片:“今夜乃月圆,好在眼下不见月色,算是助了我等,要抓紧时机先行布阵,切不可等这些东西僵气大发。” 说话时顾隽已然最是积极地于自己所在内圈方位站定,于狂风中一举手中狼毫,大声道:“晓得,卫兄——来罢!” 乔吟朝四周瞥了一眼,数十位蓝衣小道严阵以待,围成外圈,无一不是面色严峻,有视死如归之态。 虽说也没少同卫祁在那木头捉过僵,但到底还是第一回见如今日般场面,她心中忽升起一些无法言说的感受,正要收回目光,忽觉一侧有道视线灼热,似定在自己身上。 扭头过去,正与卫祁在对上,后者站在不远处,似乎只望她一瞬,眼神却是深邃。 他道:“当心。” 乔小娘子挑眉,并未作声,只将琴横于身前,弦鸣两声,似是回应。 便于此时,卫祁在腰间罗盘因僵气渐盛叮铃作响,他眉头一凛,右手于拂尘上重重朝前抹去,无数银丝如蛇般飞伸出去,与身侧众师兄弟手中银线汇聚一处,在半空缠绕成一个巨大阵圈,阵圈外道道阵光不断外扩。 顾隽昂首,手中狼毫竟也不由自主并入阵圈之中,与银丝缠绕,形成一体。 “立法镇魔,光照玄冥。千神万圣,驱策五兵。聚阳集情,收僵灭灵。若为凶者,惧奇星,困八卦。阴山观听命,急急如律令——奇星八卦阵——” 众道齐声:“设——!” 院中顷刻,白光骤然,天地照亮。 便在此时,夜空中圆月突现,先前于凶僵面上贴起的符咒竟已张张炸开,许是月阴足盛以至尸气大发,那僵竟直接腾空而起,四周响起“砰”、“砰”声响,瞬间炸破阵圈几根银丝,叫众道为之一震。 卫祁在沉声:“莫要分神!加符!” “是!” 阵圈分内外,以内左行,以外右行,顺逆而动,恰似螺旋,阵光放大至全府,又收缩回院中。 漫天符箓定于半空,顾隽抬笔沾狗血照阴山观所托付一一隔空画下咒图,符咒合为一体,宛如巨钟。 与此同时,卫祁在所带领众道士照八卦方位迅速游走,眼花缭乱之间,竟又重新设下更厚一层银丝,逐渐将数只凶僵皆包裹于齐内。 “乾坤有道,克鬼有具,符至——魂定!” 紧贴于阵顶旋转的巨大符箓顷刻间穿透阵圈,散发金光,慢慢自上而下,又于瞬间分散开来,如利剑一般,紧紧刺贴上各僵额间。 嘶吼声于刹那间响彻天空,八卦各路数位道长手中拂尘银丝向着不同的凶僵缠绕而去,死死包裹,再叫它们动弹不得。 顾隽见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一具僵,只觉得心惊肉跳,盯着它额上符咒处自己的鬼画看了半晌,确定它当真动不了,方才吐了一口气:“这算是……成了罢?” 乔吟在旁将琴一转,眯眼道:“应当罢?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没那么容易。” 顾隽吓得立马拍拍胸脯:“乔娘子心直口快,无心之言,无心之言,诸位兄台莫要当真——” 谁知话音还未落,忽听天边不知何处传来一记悠扬哨声,随之他面前便是“啪”一声响,眼睁睁见着那僵身前缠绕的银丝突兀断了一根,符咒未动,银丝下的胳膊却是一抬,长甲飞速朝他刺来。 只是还未触上,又有一柄长剑飞来,伴随着铜钱碰撞声响,生生将那僵尸的胳膊斩断了去。 脓黑色伴随恶臭的腐血迅速溅开,沾了惊魂未定的顾隽一脸。 “丢歪了。”看着面相颇有些惨烈的顾大公子,随之而来的少年郎一把握住飞回的今今剑,摸了一把剑下那个模样有些潦草的剑穗,没什么歉意地道:“原本只是想折了这双丑指甲。” “……”顾隽默了默,道:“不打紧。” 说完后,却是再也忍不住,迅速扶着墙大口干呕起来。 一身紫衣的小娘子一手握着一柄小剑紧随而至,这小剑一柄是她找回的,一柄是她才向广陵王世子讨回的,宝贝得紧,对着墙头狐假虎威地晃了晃剑,大声道:“玄直,有本事你便出来!躲在暗处吹口哨算什么好汉!” 哨声果真停了,墙后忽有一声幽幽道:“我自不算什么好汉,好汉当属这个世子才是,自己都这幅尊荣了,竟还想着救人。” 他轻笑道:“也不知今夜,这身血去了,你还救不救得了自己?” 第217章 现身 此言一出, 在场众人皆是一怔,挥舞小剑的小娘子更是身子骤然一僵,面色似乎都因他所言白了几分, 下意识瞥了身后的颜元今一眼。 后者反倒是一脸浑不在意, 只微微一笑, 看起来甚至还很有几分和颜悦色:“约莫是当初你那好师傅非但将你腿打折了,连嘴都一并残了,在说什么鬼话?” 顾隽忍不住在旁抹了把汗,暗忖不愧是昨昨兄,这张好嘴生的, 说话惯会朝人心窝子捅。不过玄直所言叫他这会儿也有些疑惑,什么叫今夜这身血去了…… 他朝广陵王世子方向看去, 却见这时, 不远处假石后也不知是谁朝墙后丢了几根乱七八糟的板凳腿儿过去, 伴随着小厮伸长脖子气竭的一声叫骂:“敢咒我家主子, 我去你爹的!” 那凳腿儿还并未砸至暗处,忽然响起一记哨声,下一瞬便见一道黑影闪于墙头,而后听得“呲——”一声,凳腿尖直直刺入那东西本就空荡的右眼,腐血烂肉四溅,插着木头的脸就这么慢慢地转了一圈,直勾勾地朝躲在远处石后的陈皮方向看去。 卫祁在眉头一凛:“不好!” 眼见凶僵腾空而起朝陈皮跳去, 他手中拂尘因牵制法阵无法抽离, 只能分出一根银丝向陈皮缠去,将那有些吓呆了的小厮于瞬间卷至了另一方向:“危险,莫要在此处逗留!” 而那凶僵尚未落地, 又有长剑袭来,与方才如出一辙,此剑凌厉至极,竟于刹那间斩去了它一双僵腿,伴随一声嘶鸣,上身砰然落地,在地上骤然滚了几圈。 此景血腥恐怖至极,顾隽未来得及捂眼,看得双目睁大,下一刻,又转身扶着墙再次吐了起来。 颜元今收了剑:“又丢歪了。” “无碍……呜——” 伴随着顾大公子阵阵干呕的声响,墙后那人却是又笑了声,笑声中几分讥讽:“你小子倒是毫不手软。” 广陵王世子轻嗤:“本世子对畜生素来不会手软。” 话音落,手腕轻轻一挑,今今剑骤然向着墙上声音方向飞去,剑身飞转出残影,只听得“乒、乓”两声,今今剑又原地飞回,落回他手中,剑上挂着一抹黑色布条,摇摇欲坠。 轮声起,在并不平坦的石子道上发出“轰轰”的声响,圆拱门后一人身影现出,于月色下容貌渐渐明朗。 李秀色见过这张脸,生得颇有些俊俏,眼尾上挑,眉目间总瞧着稍带邪性。 “对畜生不手软,”轮椅上那人似乎在回味这句话,笑眯眯问:“谁是畜生?”手指轻轻一抬,示意不远处道阵光圈中的凶僵:“他们?”又朝广陵王世子瞧过去,“还是你呢?” 李秀色没等他说完,便已然骂道:“你嘴巴放干净点!我看你才是个畜生!” 玄直狭长的眼稍稍一眯:“小丫头片子嘴皮子这么厉害,早知那夜就不该浪费时间,早早便叫人将你血取了。” 话音未落,一道长链便直直朝他抽来,玄直身形一动,轮椅便随着他朝一旁突闪,长链如鞭,突起的片片铜钱擦过他一边袖口,又刮下一片黑布。 玄直叹了口气:“若非我躲得快,险些要被你抽着。怎么,我不过说她一句,你便这般生气?” 颜元今冷声:“嘴这般脏,我也替你取了。” 玄直笑了笑,没应声,只又低头轻轻拍了拍自己两边都被撕裂一截的黑袖,又啧啧道:“我就这身衣服瞧着像个道士,你也要去毁了。” 颜元今似乎懒得再搭理他,铜钱链再用力一甩,此一下正捆上那轮椅的一边,用力一拉,那椅便朝一边偏去,下一瞬,便见椅上之人跃起,直坐上了一旁的高石之上,两条腿一条裤管看上去空空荡荡,一条俨然不怎么灵活,实是已然残了。 “都是废人了还这么能跑。” 玄直脸色明显难看一瞬,但又很快压了下去,只抬头望了下天:“比不得你,月圆之夜竟还这般能忍,怎么,何处寻来的仙丹?叫你一个怪物,今夜装人还装了这般久?” 也不知他怎么说着说着又突然想起了方才讥讽过的小娘子,又朝李秀色看来,甚至“嘶”了一声,声音中竟还有几分后知后觉的意外:“还有你,倒是忘了,你又是何处寻来的仙丹?被凶僵所伤早该死了才对,怎么还在这活着?” “……” 这厮嘴毒比起广陵王世子有过之无不及,李秀色早就见识过,当初听长齐提起这个师弟被打断双腿还稍有些恻隐之心觉得是否是他师傅太过狠心罚得过狠,眼下只觉得怎么当初没也将他这张嘴撕了。 不过他前句所言让她心中也沉了一沉,颜元今确实是吃了两粒长齐前日所给的慈神丸方维住了神智,也缓解了一些痛楚,可药力压制意识毕竟只是暂时,如今在月色光辉愈发浓烈的演变下,她始终在注意着他,注意到他的眸色确实在渐渐变红。 黑夜中看不太清晰,但她知道,但凡颜元今皱一下眉,那一定是因为在痛。 另一边厢,卫祁在几人此时尚在维阵,早已远观半天,他目光顺着玄直一身黑色道袍向上落至那张陌生的脸上,眉头轻皱,并未作声,倒是道灵说道:“原来你真的便是玄、玄直师、师叔……” 玄直这才将视线放在不远处那一堆穿着熟悉衣裳的道士身上,笑道:“小结巴,你这一声师叔我可当不起,我这等无恶不作、心思扭曲的阴暗小人,怎能与你们阴山观这般正派道家相提并论?” 他虽是在笑,神色中此时却无半分笑意,甚至言至此处之时,眼神忽而现出几分阴鸷之色,语气也骤然冰冷下来:“我可早就被逐出师门了,还废了双腿……” 他低头摸了摸其中一条空荡荡的裤腿,无尽讥讽:“你们瞧瞧我?哪里像个师叔样子,眼下不过是个邪门歪道罢了。” 卫祁在沉声道:“师叔既知是邪门歪道,便该迷途知返!” “我说了别叫我师叔!”玄直似是有些发怒,抬手重重朝卫祁在一指:“你们以为这么喊,我便会停?你们以为我对你们有何旧情?饶是你——你的那个师兄!他从前是多么乖巧又听我话的一个孩子,也是我唯一有过的弟子……但你可曾见我对他留过情?不能为我所用者,便是敌人,我照样毫不留情!” 提到“师兄”二字,卫祁在眼睫轻轻一颤。 他说的是道清,道清原来当真曾是他的弟子。 李秀色也晓得这玄直所说的便是赶尸时被害化僵的道清道长,原来那夜所见黑衣道士也果真是面前这厮,她不由骂道:“为一己恶欲连自己曾经的徒弟都害,世人都说为人师表,又说一日为师者终身为父,而你算什么?你连人都不算!” 小娘子哇哇叫骂,玄直却似乎不仅没有被她骂得更恼,反而被骂得将怒气都收了几分,他静静听着,越听嘴唇便越弯弯翘起,最后竟直接哈哈大笑起来:“骂得好啊,骂得好,连曾经的徒弟都害,我算什么人?我连人都不算,连东西都不算!” 李秀色简直气竭,此人当真是疯了。 玄直却是笑得越发开怀,几乎像是笑出了眼泪,笑得甚至有些咳嗽,边咳边道:“我本也不想杀他,只要他收手便好。可他偏偏那般一根筋,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死也不收手,我能如何?只得成全了我那徒弟的心愿,叫他至死都能当上一个名副其实的好道士,也算是我这个旧师傅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这般无情且荒谬之言饶是叫卫祁在听去都生了些怒意,低声道:“那你便叫他死了,为何还要将他炼化成恶僵?你明知道师兄是阴山观大弟子,你明知道……他从小便跟着你,明知道他秉性如何……也明知……他是个道士!” 玄直眸色黯了一黯,并未回答,只在沉默一瞬后,掏了掏耳朵:“……你废话太多了。” 语毕,他忽而眯了眯眼,低头稍稍一吹黑哨,便听得“啪!”、“啪!”两声,奇星八卦阵的千百银丝竟接二连三断开,众道士一时又有些站立不稳,道灵也吃力道:“怎、怎的回事!为何还是压、压不住?!” 卫祁在面色一变,以左手在右手手腕上重重一压,拂尘用力一顿,沉声道:“断了便再绑!切不可叫阵破了!” “是!” 众道再次飞速旋转开来,连同内圈的顾隽与乔吟也当即又投入进去,顾大公子此刻再顾不上吐,忍着反胃高举手中豪笔,一面念咒,一面飞速在阵内的符箓咒纹上一遍又一遍加深巩固。 玄直此刻神态悠闲得宛若看一场热闹:“就这几只畜生,都叫你们这般难缠,这么些年了,阴山观教出的弟子,当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 卫祁在眉头紧皱,一面运阵,一面于心中暗暗思衬:师尊特意留下破解之阵,阵力本不应如此之弱,此刻阵圈却俨然岌岌可危……缘何会如此? 旋转飞走之际,他目光落在玄直胸前黑哨之处,今夜玄直所吹哨音又与之前所听过的那些截然不同,想来应当是这段时间玄直新练就的操控之音,能在短短时日内修得新一□□纵凶僵之术,可见这个师叔已然将那些禁术邪道练至了什么地步。 师尊留下的奇星八卦袭凶阵断然可以对付凶僵,可一旦有玄直在旁以哨音不断激化,又因圆月之夜阴气照耀,使凶僵体内僵气时刻踊跃,甚至不断叠加膨大,这才导致阵法也几乎难以压制。 ——若想立阵,还需先拿下玄直! 思及此,他目光一凛,低声道:“世子!” 颜元今知卫祁在心中所想,并未搭理他,他闭了闭眼,眼底的颜色才稍稍压下去一些。方才听那死瘸子说了太多废话,此刻着实也有些不耐烦,眉头一挑,抬剑便朝高石上刺了上去。 玄直眼见着长剑袭来,却丝毫没有闪躲之意,只在颜元今即将近身之时轻轻咳了一声,笑说:“这便要杀我?” 紧接着,他再一吹哨,那之前已被斩断下肢的凶僵竟直从后方飞起,双臂伸得笔直,自侧面飞扑而来。 李秀色急忙上前:“小心!” 话出口时,她手中一半小剑已然脱手朝着那凶僵飞去 ,小剑刺入凶僵脖处,却似乎并未对它撼动太深,而下一瞬,一道泛着铜钱银光的长链如龙般舞来,先是缠绕至小剑把手之处,重重朝里一推,剑身竟直接将僵尸的脖子穿透,又在其腐臭的血肉中倒转回头,彻底将整个头颅割断。 那头颅落下时,李秀色头顶便飘来一方帕子,带着桃花香气,极准地盖在她头上,有人“嗯哼“一声:“做得不错,杀了一只僵。但这脑袋比方才还要恶心,你莫要看了。” 话音落时,铜钱链牵引着小剑在一旁的池中滑过,激起无数波浪,引得水中银蛇都窜出几条,而那剑再出水面时已然澄亮如新,稳稳送回小娘子手中。 第218章 变僵 高石之上, 陡然散出一声冷笑:“真是郎情妾意,令人作呕。” 没等颜元今回头,握着干净小剑的李秀色已然仰头透过帕子朝那隐约身影望去, 脆声骂道:“作呕?你怕不是羡慕罢?” 广陵王世子似觉得好笑, 又很是受用, 眉头稍挑了挑,目光顺着叉腰的小娘子再一路上去,直至望上高石,点了点道:“怎么,你一个瘸子还羡慕上了?” 这二人一唱一和, 叫另边厢上尚在设阵中的乔吟闻声笑了一记,但此刻阵中僵尸蠢蠢欲动, 阴山观众道压制已显困难, 她于其中自也不能过分分心, 便又变换姿势铮铮弹了几琴, 以银针携符刺入僵身,还不忘催促一旁的顾隽一把:“画快点。” 顾隽公子马不停蹄:“在画了在画了……” 坐于高处之人以黑哨吹出长音,那阵中众凶僵便是纷纷长啸,眼中崩出腐血,似要以僵尸□□冲破阵圈之意,眼见阵光愈发消弱,哨音也愈发尖利,却于此时, 寒光一闪, 黑哨所系之绳被谁一剑斩了去,连带着拿哨的手腕也被剑光滑破一道,又听“啪”一声, 那哨竟也于瞬间被削成了两半。 哨声戛然而止,玄直瞧了眼滴血的手腕,抬起头来,看着面前剑尖上轻挑着的碎哨之片,眸底看不出任何情绪,与持剑之人满是讥色的眼神相对。 “吹得过于难听,本世子便好心替你砸了。” 那人微微一笑,言毕手中长剑便朝他疾速刺去,许是知晓这厮狡猾万分,先前几次都被他闪躲而开,这一回剑锋明显比方才凌厉许多,出手时也愈发稳准而狠,只能听得厉厉风声,连剑影都难以捕捉。 玄直此次倒是并未闪躲,而是居于原地,只抬起手以臂回击,只听“乒、乓”几声,他臂上竟似有铜墙,竟未让今今剑刺破半分。 颜元今轻嗤:“还有护甲?” 玄直不语,只是身法也极快,不仅有来有回剑招拆招,微微眯眼时手指于间隙轻轻一点,身旁石上数粒小块便犹如暗器,纷纷朝石下的李秀色飞去。 虽只是小石块,但速度与力道丝毫不输其他致命利刃,被刺中怕是也凶多吉少,李秀色虽不知这家伙怎么这种时候了还没忘记找她的事,但还是立马拿手中小剑左右横挡。 她惜命得紧,剑舞得飞起,说乱也不乱,但只觉得眼前一通眼花缭乱几乎快要看不清,又听见耳边“霹雳啪哒”数声响,再停下时,那些小石粒竟都打飞了出去。 小娘子又惊又喜时有些意外,她什么时候这么准了?啊,难道是死过一回后悟性大涨,再加上这几日又抽了空刻苦练功,所以大有长进? 玄直于高处收回目光,又看向广陵王世子腕处缠绕将将从下方甩石收回的铜钱银链,笑道:“一心二用,可不适合打架。”见长剑又刺来,他一面还击一面又道:“你以为你次次都救得了她?” 颜元今道:“她自己厉害,长进许多,本世子并未救人,不过是确保你那些破石头没脏了她手罢了。” 他说着,凤眼微眯,啧一声道:"不过本世子倒是小瞧了你,身法如此了得,就算没了腿也瞧着比阴山观现任那半截入土的老头灵活多了,嘶……怎会没混个掌门,还落个这么凄惨的下场?” 他之前曾派暗卫于谢府逝去的国公夫人庭院处,几名暗卫险不敌一黑衣之人,陈皮只说那人武功极强,但是下盘不稳,像是腿脚不好,想来也便是玄直。 玄直却似乎根本不想理会这番话一般,只是自顾自笑说:“你对这丫头果然是上心……”他眸中底色沉了沉,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幽幽道:“不如我叫你亲自尝尝……亲眼看见心爱之人死在面前的感觉,如何?” 此言一出,俨然叫另一旁无法抽身的几人都紧张上了几分,李秀色更是吓了一跳。 她在这多少也可以出一份力,一会儿给那边设阵的阴山观道士们提个醒助个威,一会儿观察周围形式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危险,最关键是,她能随时观察颜元今情况……眼下这家伙突然莫名其妙盯上了她,她便先全都抛之脑后,做好了随时要跑的准备。 ——忙可以不帮,后腿不可以拖! 但还没等她跑,玄直就因腿脚拖累移慢一瞬,面上唇边多了道伤口。许是没想到面前之人动作这么快,他擦了擦唇上血,冷笑一声道:“着急了?” 见颜元今冷着脸不说话,玄直便又笑道:“不过叫你感受此情也毫无用处,你若是心疼她,我也可不动她。不如我们换个玩法,叫你亲自死在心爱之人的面前,让你心爱之人尝尝这般感受,如何?” 李秀色心头一跳,她本是要跑,干脆不动了,大声道:“你要做什么?!” 玄直未答,只抬头看了看天,微笑道:“时机,到了。” 黑气散去,天地间月色如雾笼罩,广陵王府上空,圆月如盏,轮边如血。 他乌色的薄唇轻轻勾了一勾,胸腔之中竟现哨音,竟比实哨之声更加清晰悠扬,其调古怪难懂,夹杂着外邦之音语,梵咒一般。 卫祁在眉头一皱,察觉阵圈在月色与这哨声中波动剧烈,下意识道:“不好!” 话音落时,众道再支撑不住,轰然一声,无数银丝彻底炸开,阵中凶僵纷纷跳起,场面顿时混乱无比。 而颜元今也在此时闷哼一声,似是一下吃痛,眼中底色煞红交替,混沌不堪,他手中今今剑也再握不稳一般轻轻抖动,“啪”一声坠于地面。 玄直袖中升腾出数根黑丝,如妖树枯藤,蛇形游走般向着颜元今席卷而来,卫祁在于不远处以拂尘再出银丝包裹住广陵王世子身躯,向后重重一拉。 李秀色奔上前将人扶住,急忙道:“颜元今!” 卫祁在扫了一眼广陵王世子面颊上逐渐隐现的黑色纹路,递上一方药瓶,沉声道:“他眼下状态不对,玄直明显有备而来,不仅破了师尊留下之阵,此哨音梵咒对世子今夜之况似乎也有影响,你需得看好他,否则……。” 话未说完,一旁有凶僵兜头咬来,卫祁在与之缠斗一处,似发现了什么,迅速大声道:“众师兄弟,袭凶阵虽破,但这些僵方才于阵中已大伤元气,凶邪之息也远比之前消弱,行动受限,虽无法一气全收,但可逐个攻破,大家当心!” “是!” 王府之内,打斗之声顿时四起,玄直坐于高处,又端出看戏的神色来,慢悠悠道:“最重要的两个人呢,为何还不来?” 虽在说话,那如咒之哨却半分未停,此时此刻,诡异之中竟又多了几分欢快之感,像是在哼一曲轻松的小调,那调声却足以取人性命,叫人癫狂。 此时院中人人自危,无论道士还是王府内暗卫皆被凶僵纠缠抽不开身,不知从何处突然有个身影迅速自高石后爬了上去,那人抄着一把剑便砍了上去:“害我主子,去死——” 玄直自然早知有人自身后偷袭,但没想到还真险些被厮砍中,身形一闪,饶有兴趣地回过头,眯起眼道:“倒也是把好剑。” 陈皮见没砍中,又胡乱砍上去,却被玄直一把将剑夺了去,腹上又中一掌,自高石上栽了下去,吐出几口血来。 “福冬。”玄直拿着刀掂了掂,又瞧了瞧剑柄处刻的两个字,望了眼地上陈皮,笑道:“你叫福冬?可惜这么烂的身手,当真不配用这么好的剑。” 说着,剑身在手中一转,远远地对上了颜元今的胸膛方向,笑眯眯道:“这剑,当我来用。” 他一边哼曲,一边于混乱中看着瘦小的小娘子用手捂住广陵王世子耳朵,一边试图将他向后拖,啧啧道:“小丫头,你瞧瞧他眼下的模样,与这满院僵尸有何不同?一只怪物罢了,不如趁早叫我收了,也省得你这般费力。” 李秀色顺手捞起地上今今剑,直指于他,像是气得浑身发抖:“你给我住嘴!” 玄直捧腹起来:“好笑好笑,你叫我住嘴,我便住嘴?不巧,我非但不会住嘴,我还要拿个宝贝给你瞧瞧——” 他说着,自怀中掏出一面铜镜,此镜两面乌黑,分不清正反,唯独中心有几道血红纹路。 卫祁在方与道灵合力定住一只僵,抽空看来,方觉有些眼熟,便听道灵“诶?!”一声叫起,认出来道:“这是……显、显影镜?” 顾隽还在不住画符,与抱琴乔吟齐声问:“显影镜?那是什么?” “阴山观内多年前失窃之物,我在观册上见、见过,与御尘镜一般,乃道家法宝之、之一。”道灵明显有些生气,怒道:“此镜可传影布天,原是为合伙捉僵时便、便捷互通所用……原来是被这个师叔偷、偷了!” 御尘镜顾隽与乔吟有所了解,昔日在顾家祖宅,就是用御尘镜才观望到了月阿柳与顾惜之的前尘往事,可这显化镜的“传影布天”,又是什么意思? 许是知晓他们内心困惑,卫祁在解释道:“传影布天,便是指传僵影于天色。与御尘镜用法虽不同,效果却一致,玄直拿出此镜,是想把广陵王世子此刻之貌宣之于众……他是想彻底毁了广陵王府。” “不错不错,”玄直远远笑道:“师侄所言非虚,广陵王府作为帝王世家一支道貌岸然,明知胤都百姓与僵尸水火不容,卫朝律法更是不容有僵,却在自己府上养了个僵尸小世子,欺瞒世人,我公告天下又有何错?” 说完,又轻轻“啊”了一声:“不对,老糊涂了,这王府瞒的可不只一个,毕竟还有个王妃,不是吗?” 此言一出,除了李秀色,在场其余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诧异之色,阴山观众道打斗之余吃惊于那句“僵尸世子”,下意识朝广陵王世子这边望来,却被那紫衣小娘子挡得死死,顾隽几人虽多少知情,听闻那句“还有王妃”,又颇为意外。 卫祁在面色不变,只是道:“方才说已非我观中之人,当不上那句称呼,如今又唤师侄。师叔这般言行两致,倒是有趣。” 听出他言语中讥讽,玄直倒也不恼,只道:“我今夜来此,也算是为帮你阴山观的大忙,如今皇宫虽要易主,但朝规却还未变,不容有僵是一定的,我好心来替你们收了广陵王府两只大僵,为何没人谢我?” 乔吟恨不得翻上白眼,于与凶僵颤抖间隙中向他唰唰扇了两琴,骂道:“贼喊捉贼,实在无耻!” 卫祁在见玄直抬臂将银针挡了回来,瞧他臂膀衣袖撕裂下隐隐露出的铜色,眯起眼道:“若我未猜错,师叔臂上护甲,莫非也曾是阴山观失窃之宝——铜鳞刃?” 玄直看他,忽而冷笑:“没错,我是个小偷,那又如何?” “你——”卫祁在还要再说,身后又有两只凶僵偷袭,他当即闪身持拂尘回击,乔吟自一旁相助,迅速扭打一处。 正于此时,远处天际东北方向忽然升起一道黄烟,此向乃皇宫之位,而此烟为军中信烟。先前众人和傅秋红事先说好,谢国公虽与玄直合作,后者寻仇居多,而前者更意于谋反,定会兵分两路,傅秋红便与傅将军带兵守于该处,拦截叛军。 若放红烟,便是失守,若升蓝烟,便为胜况。眼下烟色,代表叛军将将逼宫。 李秀色抬头看了眼红烟,又有些心急地低头,怀里的广陵王世子此刻身躯冷得像冰,不住颤抖,指甲慢慢升长,双手却是握拳,似要刺进肉里。 她本想趁乱将他带走,哪怕是带去密室,只要他能舒服一点便好,可他身材高大,她动作有些吃力,还未拖行几步,胳膊忽然被他重重拉了一下,广陵王世子摇了摇头,像是恢复了短暂的意识,低头看向她手中的药瓶。 这是卫祁在刚刚给的,虽不如慈神丸,但这种道家研究的药丸总是各式各样又千奇百怪,多少也有些用处,李秀色见状,又赶忙停下,开始试图给他吞下药丸。 可这厮居然只清醒了一下,意识又迅速混沌下去,扣开嘴也吃不下,身旁也未有水,李秀色试了几次都未成功,便有些心急,干脆又从瓶中倒了一颗,含在嘴里咬破,嘴对嘴贴上去,撬开他牙齿,生生渡了过去。 舌尖被广陵王世子逐渐尖利的牙齿蹭破,小娘子稍稍皱了皱眉,在血腥味变浓前迅速退了出来。 颜元今紧皱眉头,黑纹于好看的脸上逐渐蔓延,枯萎的血管在尝到她的味道后迅速奔涌过鲜活的血流。 他的喉结轻轻一动,颤抖的身躯忽然有些安静了下来。 “颜元今……”李秀色擦了擦嘴,试探地道:“颜元今?” 天边的信号红烟又炸开一束,玄直也懒洋洋抬头去看,啧道:“还有人传信……不过不打紧,无论如何,我的大事必成。” 他似有些腻味了,望着满院打打杀杀的声响,忽而不知朝何处望了望,大声道:“时至今日你还躲在暗处,不肯将人交出,怎么,为了你的妻子,当真要舍弃你的儿子?” 此一言未唤人姓名,却让李秀色心中一震,迅速抬头。 “也是,”她看见玄直低笑一声:“你反正也从未在意过这个儿子。那不如……先叫他死了罢。” 说着,他眼中神色忽而变得狠毒,一手持显影镜,一手持着那柄刻着福冬名字的佩剑,双腿残废,半只镂空,却能腾空而起,满目杀气朝这边颜元今刺来:“我要让世人看看,是我……亲手杀了颜家的这只恶僵!” 卫祁在等人此刻早已阻拦不及,李秀色更是心头一跳,她此刻脑中闪过许多,下意识想要用小剑去阻挡,可深知如螳臂当车,以身躯阻挡更是不可能,广陵王世子下跪、乐双以命数换回来她的性命,即便是为了他们,这种牺牲自己的戏码她断也不可能再做一次。 无数念头交错,眼见玄直当真是要颜元今的命,她忽然一下跳起,也不再管三七二十一,死马当活马医一般,挡在广陵王世子身前,从怀中掏出什么:“——等一下!” 她大声道:“你要是再敢上前,我就把这东西砸了!” 面前风声顿停,空气似乎都静止了一瞬。 李秀色睁开眼,看见长剑停于自己面前咫尺,玄直的神色似有几分怔忪,目光紧紧盯着她指尖勾着的一只碧绿色耳坠,最寻常不过的坠样,甚至有些破旧,水珠般微微荡漾。 小娘子眨了下眼,心道:……居然真的有用? 玄直面色由怔愣迅速变得布满怒气,沉声道:“给我。” 说完便用剑来挑,李秀色见状,立马朝旁边一闪,将手朝后一放。与此同时卫祁在已抽身来向玄直袭去,阴山观一名身躯较为高大的道长也眼疾手快与负伤终于从地上爬起的陈皮一齐将广陵王世子迅速扛去一边。 那道长瞧见广陵王世子面上的变化,心中似是一惊,还什么话都没有说,便听身旁小厮哑着受伤的嗓子解释道:“那什么!我家主子,就是生病了……” “晓得的,小哥不用多说。”那道长郑重点了点头:“广陵王世子只是生病,我什么都未瞧见,阴山观也定不会多言,请您放心。” 说完,又迅速回身,加入了身后收僵的战斗之中。 陈皮似乎愣了下,不知为何心中稍稍有些不对味儿。 看来这些道士也都还是有可取之处的,等主子醒来,一定要说点他们好话,叫主子对他们好点……想着想着,又开始担忧起主子来,望着主子的眼都险些包上了泪。 可眼泪还没落下,却见身旁靠墙躺着的主子身躯,忽然一动。 第219章 阿迢 陈皮正吃惊于主子动静, 那边厢,玄直飞速还击卫祁在一掌,似乎连周旋都懒得与他周旋, 坐回轮椅之中, 整个人的视线都还停留在另一边的李秀色身上, 带着怒意冷笑:“丫头,抢我的东西,不要命了是不是? ” 这厮一整夜装腔作势阴阳怪气,难得见他情绪波动又这般大,李秀色连忙朝退向一旁的卫祁在身后一躲, 只探出个脑袋道:“什么你的东西?这分明是娘子的物什,你一个道士戴什么娘子家的耳坠?不知羞。” 玄直似被她气笑, 冷声道:“拿来, 我可以给你个全尸。” 卫祁在闻言偏头一瞧, 这耳坠正是当日在大理寺外李娘子遭暗箭受伤时他去追踪所拾, 一直留在身边为追查那射箭之人线索,他也是前两日才从李秀色口中知晓原来那人便是玄直,而李秀色当时也专程将耳坠讨要了来,说是以备不时之需,他本有些将信将疑——即便是玄直当日不小心落下的,这样一个破旧普通的耳坠又能有何用处? 然而眼下玄直的反应这般激烈,实在叫他震惊。他眉头轻皱,开口问道:“师叔如此在意, 此坠是何人之物?” 玄直的目光一瞬便黯, 厉声道:“多嘴!” 语毕,便在扶手上重重一拍,提剑向这二人刺去。 “李娘子当心, 顾好自己!” 卫祁在丢下一句,便匆匆向前迎去。李秀色慌忙退了几步,险些被一个冲来的凶僵抓到,好在她身材娇小又身手敏捷,在那僵尸的双臂下一滚,绕至身后,又抬脚用力一踹,将它正好踹至对面的两个阴山观道长面前:“走你——!” 这边卫祁在与玄直交了两手便深觉这个师叔难以对付,即便是坏了双腿,功力也丝毫不减,更不论其二者本出自一家,他所学招招式式想来这师叔也早已摸清透遍,几下就以已几乎将他制了住。 师傅曾说,他这个师叔虽邪,当年却是观中的奇才,无论是道法还是武学,都是一点便通,远在他人之上,所以才一度为师尊最头痛却也是最为欣赏的弟子。 直到此时正面相对,他才晓得所言非虚。 玄直眯起眼道:“今夜我本不想杀你。” 卫祁在于闪躲时被长剑刺破右臂,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还用拂尘将剑身用力一卷,沉声道:“可你已然杀了道清。” 玄直眼神骤冷,他对长齐手下的这个姓卫的道士其实并不熟悉,只晓得他颇具阴山观厚望,是这观中数十年难一遇得道家机缘天资的弟子,他确实能看出这小道士的厉害,可到底太过年轻,又有一个“过分心善、不够狠毒”的缺陷。 他并没有太多的耐心,只点点头道:“那你——便去陪他罢。” 说着,哨声又起,慢院的凶僵愈发癫狂,黑气笼罩天地,唯独月色如冰寒依旧明亮。 院中一方道灵拂尘将将欲击至一凶僵头顶,却见那僵倏然抬头,原本灰浊的眼底陡然变得煞白,眼中嘣出鲜血溅上他握柄的手,滚烫灼烧感令道灵一痛,手上动作一顿,那僵双臂倏然高抬,一手抓住拂尘硬生生将木柄扣碎两半,一手长甲猛然刺入道灵掌中。 “师兄——” 道灵身子向后一滚,来不及看自己的手:“无碍!” 他身侧又摔来一个观中弟子,是被凶僵一口咬去了手臂,倒在地上痉挛不止,另一手却始终没放开以银丝缠绕僵腿的拂尘。那僵愈发凶狠,因跳脱不开银丝,干脆朝这弟子猛扑而来,千钧一发之际,却被横击而来的拂尘阻拦,道灵红着眼骂道:“畜、畜生!不得伤人!” 却不想,那僵之甲竟生生刺入尘棍所用枣木之中,听得“滋滋”声响,腐血渗入木心,僵掌用力一转,道灵手中所持竟这般硬生生被折断,整个人也被甩飞出去,与那断了臂的弟子倒在一处。 那弟子将将吐了血,额上黑气翻涌,白眼一番,再没了生息。 银丝被震断,凶僵趁道灵倒地便要撕咬上来,颅顶却被重重一刺,直直穿透脑上血肉。 顾隽拿着剑颇有些手抖,面上还溅了几滴污血,似乎怔了片刻,才被人一把拉去一边,似看出他面色发白,拨琴之际不忘道:“你这是救人,并非害人,亲手杀个僵没甚么大不了的,这般愣着等它反应过来寻仇么?” 道灵从地上艰难爬起,看向身旁已无生息的身躯时眼眶一红,并未多言,只从他手中抽出拂尘攥进手中,再转身冲着顾隽抹了把眼道:“多谢顾公子!” “不谢……” 阴山观仅在片刻间竟已占了下风,先前的阵法已然全破,卫祁在并未想到玄直所炼化的凶僵实在难颤,他忧心同门之际也被玄直一剑刺伤落地,口吐鲜血,还未起身又迅速被凶僵缠上,再无暇顾及这边。 “目标本非你们,也还想留你们个活路,却不知一个个都这般找死。”玄直坐于高处,慢慢擦着剑上的血,眺望时眼中神似有几分怜悯:“也好,反正做道士也并不快活,早日解脱了罢。” 言罢,目光忽而飞速一转,盯上另一边的小娘子,微微笑道:“现在总没人护着你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李秀色方与一小道合力暂退了一只僵,眼见那道士还在和僵纠缠,头顶忽又响起这么一声,她浑身一激灵,还未抬头,身前已逼来一剑。 李秀色虽武功不好,人却是敏捷,条件反射一闪竟是躲了过去,她攥着那坠子骂道:“玄直,一大把年纪了,欺负一个小娘子,你要不要脸?” 身侧便是长亭流水,池塘中应当是广陵王府饲养的银蛇,正浮出水面吐信,塘中的水有些微微发红,还飘着两截凶僵的胳膊。她站在塘边石上,已然退无可退,夜色中发丝稍稍有些凌乱,嘴里还是大声道:“你若敢动我,我也把它砸了!” 这话玄直已经听到了第二遍,他说道:“临死了还这么多话?怎么,是有意拖延时间,让你那小情郎先逃?” 说着便仍要上前,李秀色深知此人厉害,抬头看一下头顶月色,再低头急忙嚷道:“你再过来,我真的砸了!” “你不敢,”玄直冷笑:“那我一定会剥了你的皮。” 李秀色只恨得不得翻白眼,骂道:“难道现在你就不剥了?” 实在没见过这般烦人的丫头,玄直委实没了耐心,“你大可试试”,说完便干脆一掌朝她逼去,本欲打死这丫头的时候顺势把坠子取回,没想到眼瞧他过来,李秀色抬手重重一扬,用力朝另一边的硬石上砸了个东西过去。 “——试试就试试!” 玄直一惊,当即转换方向,下意识想要挽回捞去,却听 “啪——!”的一声,那坠子直直砸在石面,清脆的声响震得他生生一愣,碧色的瓷片如同水珠在他面前碎开。 这边厢,李秀色办完事撒腿就跑,她方才确实有意拖延时间,也不知陈皮把他主子拽走没有。 但她还未跑两步,就听身后风声呼啸,应当是玄直反应过来,扔了个什么个东西而来,李秀色深知被刺就是死,条件反射便要避开,蒙头却撞上什么。 她下意识以为是凶僵,惊吓间抬手又就要摸小剑,手腕却被扣住,被人迅速一揽至身后,擦身而过时扑鼻涌进桃花香,伴随着清脆的银铃声响,随即又听“乒、乓”几声,眨眼之间,朝她刺来的暗器如数被挡了回去。 李秀色抬头对上一双红色的眼与那张此刻格外妖冶漂亮的脸,怔了一瞬,又惊又喜:“颜元今?你醒了?” 广陵王世子并未出声,放开她后,只扫了她的唇上一眼,她的嘴唇破了,残留着几丝血腥味。 那独特的血腥味令他眉毛稍稍一蹙,别过目光,转而看向不远处的玄直,后者手里握着碎片,具体十步之远,眼底满是杀意,并未看他,只盯着李秀色,一字一顿道:“毁了阿迢留给我的最后一件遗物,我要杀了你。” 李秀色自颜元今身后探出头:“……阿迢?” 她猜测这应当是已逝的谢国公夫人萧氏名讳,先前已经自顾隽那几人口中打听全了之前谢寅的口供,基本了解了上代的恩怨,晓得这厮从来都是一厢情愿,便直言道:“玄道长莫不是自作多情罢!萧氏堂堂国公夫人,要留遗物,那也是给丈夫、儿子,你算甚么东西?我看这坠子,怕不是你偷来的、抢来的罢!” 玄直面色愈发的黑,半晌方道:“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不知道?”李秀色道:“你打着自认深情的名号,借着为她报仇的名号成全自己私心,又是滥杀无辜,又是暗自练僵,萧氏即便是活过来,只怕是都要跟你划清界限,后悔相识!这坠子砸了也好,省得在你手里,脏了萧氏!再说了,我本不想砸的,不是你叫我试试的么!” 话音一落,玄直便已气竭一般,疯了一般朝着李秀色方向袭来,颜元今见状迎上前去,他速度极快,几乎眨眼间就到了玄直面前,后者满心是那嘴贱该死的小娘子,被他猛然抬手一击,全然来不及反应。 只听衣襟破裂的声响,身前便被广陵王世子刮出长长一道,紧接着面前凌光一闪,今今剑极快极狠,自他胸前一处猛然刺上。 化僵之后,半分清醒,半分混沌与痛苦,但凡可以压下,广陵王世子的速度、力量与功力俨然可见飞涨。 他这剑刺得似乎格外轻松,连玄直本人似都吃了一惊,顿在原地,痛感后知后觉蔓延上身,他栽在地上,口中剧烈咳嗽,咳了半晌,竟咳出一粒极小的带血的玉哨来。 “还以为你是学了劳什子口技,”广陵王世子轻嗤:“原来是身上藏了这般不入流的东西。” 玄直抹了一把唇上之血,抬头看向颜元今丝毫不加掩饰的面上黑纹与唇上利齿,竟是笑了:“我小瞧了你,化成僵后倒是长进不少……”声音陡然变冷:“与你母亲一般该死。” 胸口又重重刺上一剑,剑尖在其血肉中扭转:“别拿她与我相提并论。” 玄直却还是哈哈大笑,笑得又咳出了血,笑过之后,神色却又倏尔暗淡下来,痛感蔓延全身,他此刻却只是想笑。 低头看向手中的耳坠碎片,有一片已然刺入他掌心,染上血红,他就这么看了半晌,任凭颜元今的剑在自己体内,并无半点反击的意思,只忽道:“其实那丫头说的不错。” “这并非是阿迢留给我的,是我偷的。” 他看着染了红的绿片,似乎觉得尤其好笑,怎么都停不下来笑,一边笑一边道:“是我偷的,可笑吗?是我偷的。她怪我总是来寻她,即便认识那么些年,即便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可在她眼中,我也不过是个家乡故友而已。” “她照应我,看我在阴山观中学徒,过的拮据,又知晓我自尊心高不肯受嗟来之食,便请我做了她儿子师傅,教那臭小子武功,借此来给我酬钱,好叫我日子过得滋润些;她喜好下厨,尤其喜做家乡的白水红乳饼,这饼胤都人吃不惯,说有股怪味,她知晓我一定吃得惯,又碍于身份,便借臭小子的手拿来给我吃;她与我谈论惋惜,谈论故乡,谈论回不去的少年……这一切,都不过是可怜一个故友,一个儿时的弟弟,更都不过是借此来思念家乡与亲人罢了。” “这一切我都晓得,却还是整日整日装不晓得。” “我欢喜她同我讲话,幼时便是如此,除了她,谁家的小姐会同一个街边的野娃娃讲话?谁家的小姐会给一个不起眼的野娃娃做白水乳饼吃?又是谁家的小姐,肯将那娃娃当作是弟弟看待?我欢喜她,她早该知道的……虽然有一天她举家搬迁突然不见了,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声,我也从未恨过她……直到后来知道她嫁了人,我也没恨过她的。但我恨她笨,我恨她太笨!” “我看出她过得并不开心,看出那个男人并不爱她,对她说了逾矩的话,没想到却让她吓了一跳,叫我自重,叫我莫要再提……我说要带她走,要带她回家乡,她也叫我滚,叫我不要再来。你说她为何这么笨呢?为了一个男人,值得么?” 言至此,玄直似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笑得几乎要落泪:“我有些生气,当真不再来了,临走前瞧见她落在院中的这一双坠子,便偷偷拿了去,怕被她发现,还装得格外自然。” “我本以为她这般笨,活该在那个院子困着,大不了我不再管她好了。可是我才走了多久?她便死了。” 他声音低低的,幽幽的:“她死了,只留给我这一双坠子。我只有这一双坠子……这双是她嫁人前幼时便曾带过的,其实丑得很,也不知道为何她这般喜欢,更不知为何……戴在她面上这般好看。” “她死了……她,是被你们广陵王府,被你们广陵氏,被所有人害死的!”他的声音忽然又大了起来:“王爷有何了不起,皇帝又有何了不起?你们都得死!” 言至此,玄直又猛然呛出几口血水来,厉声道:“为何我闹出这般大的动静他们还不出来?好一对夫妇,莫不是要等全院人都死了,包括你也死了,才肯出来?” 他说着话,忽地抬头,却不是看颜元今,而是仰头看天。 察觉他动作,李秀色眉头一皱。 这一夜玄直老是望天,说起来今夜天色也总是在变,尤其空中之月,时而被云笼罩,时而又格外明亮,每当变换,院中局势也总是随之改变,此刻阴山观众弟子已然死伤惨重,剩下一半负隅顽抗,为何他还要看天? 她便跟着抬头,却见夜色之中,月盘周身散着丝丝荧光,叫人不敢直视,圆月周遭不知何时现出了几粒星子,流云之下,隐隐绰绰。 星子连成了线,周遭又是风起,李秀色心中一跳,再低下头,便听玄直大声说道:“出来罢!” 话音落,院墙之外,蹦入一道高大身影。 不同于其他凶僵,此僵一身白衣。 其面孔虽是苍老,却不见半分僵斑,唯有额前一点红砂,面若救世苦主,一双骇人纯黑瞳眶与尖利爪牙却又似地狱修罗。 清风拂过,吹起他满头白发,如丝如瀑,他稳稳站着片刻,纹丝不动。黑色眼珠毫无生气,半晌,身子轻轻一转,立于玄直身前,后者轻轻一抹唇边血,低声道:“师傅……替我杀了他们罢。” 第220章 度衣 此言一出, 李秀色当即瞪大了双眼。 师傅? 她脑中尚在诧异,却见那僵闻声后静止了片刻,下一瞬, 忽而转身, 双臂未动, 仅足尖轻轻一顿,地面石子竟开始剧烈震动,愈来愈猛,随后只听“砰!”“砰!”声响,沿着他脚下一路地面如炮弹片片炸开, 数位正与僵尸纠缠的阴山道长避之不及,于震动中被炸伤后撞至石山, 落地吐血不止, 断气过去。 院中灰烟四起, 伴随着一股浓烈的怪异香气, 巨大的僵气笼罩上空,阴气森森。 李秀色只觉因这震动脚下也险有些站不稳,忽被颜元今一把拽住,带至假山之后。她被放稳后下意识想去拉他锦袍袖口,却不想拉了空,再抬起头时,其人已至十步之外,恰好以剑为一倒下的小道士挡住了凶僵一抓。 那小道士被护下后, 匆忙抽身时还不忘在他身后说了一句:“多谢世子!” 广陵王世子并未搭理他, 只是冷眼看着面前的身影。 庞眉白发,不似僵尸,更似一个老者。 这“老者”与其他凶僵格外不同, 其余僵尸动作时多半夹杂吼叫,他却极其安静,甚至动作幅度都显得格外缓慢,但却又形如闪电,只轻轻一动,便有如雷霆万钧。 此刻他也沉默地盯着颜元今,因眼眶无半分白处,宛若黑洞,寻不到半分焦点。 二人静对片刻,度衣腾然而起,两臂重重一拨,今今剑“铮”一声响,竟是半分也抵挡不得,弯到极致,颜元今眉头一皱,接连退了数步,胸前也有几分钝痛。 度衣却丝毫不见停顿,僵手轻抬,红甲于刹那之间伸长数倍,伴着风声烈烈向颜元今逼来,后者避身闪让,袖中滑出一排铜钱,如数紧贴于今今剑身之上,铜钱连成七枚,光泽愈来愈亮,颜元今以内力用力一推,长剑脱手向其心口迅速飞去,于半空中便已燃起极灼之铜钱之火。 只听“呲——”一声,凶僵并未闪避,恰被剑刺上,原地一顿。 然而下一刻,今今剑却生生被弹飞坠地,而度衣心口被剑所刺的皮肉之处,伤口也于铜钱火焰中迅速复原,直至消失不见! 颜元今似也有些意外,蹙眉“啧”了一声。 度衣足尖一顿,黑气散出,尘土飞扬中他身影一瞬于颜元今面前消失,下一瞬骤然出现在其人身后,无声无息,双臂一抬,正要刺入面前之人的后脑之中,却被反手一挡。 挡住他的是颜元今指尖骤然生长的黑甲,他素来感知灵敏,身后有这般死气沉沉之息,便一瞬反应了过来。 度衣动作头微微一低,视线落在那黑甲之上。 却听到广陵王世子一记嗤问:“怎么,不认得了?” 他素来厌恶自己这般模样,此刻却以甲为器,内心觉得可笑至极,大抵是药效又消散许多,身躯疼痛之感早已愈发难忍,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只顿了顿,冷笑续道:“这不是拜你所赐?” 度衣只静了一瞬,手上红甲又瞬间伸长数倍,绕过其黑甲,伴随着阵阵凶煞之力,颜元今只觉得胸口于无形之中被一股猛烈的僵气一冲,胸腔中顿时溢满了血腥之味,与此同时,那红甲也正刺入他肩头,令他瞬间吐出一口鲜血来。 度衣收回手,再度要刺上之时,颜元今因支撑不住,单膝跪去地面,以手撑地,脑后的铜钱铃铛辫甩至身前,发出极大一声脆响,玉铃上的图纹光泽恰照映在度衣眼中。 他纯黑色的瞳仁一瞬收缩,又迅速复原。红甲停顿在离颜元今额间只差半分之处,苍白面庞中第一次显现出了半分波动。 这是他亲手为幼时广陵王世子造的随身之物。 与此同时,忽有一方飞出银丝紧裹住度衣红甲之上,颜元今被人向后一拉,身前迅速挡上一道人影。 卫祁在挡在前方,余光瞥见紫衣小娘子小厮陈皮跌跌撞撞跑来将人安全带走,这才将视线放回至面前的凶僵之上。他握拂尘的手紧了一紧,不敢让银丝断开半分,声音带着几分轻颤: “……师尊。” 他入阴山观时年幼,但也曾见过师尊几面。 当日墓穴中得知师尊先体被窃,他便已然猜到是玄直所为,但即便早有预测,还是无法置信这师叔竟这般残酷,师尊修行一生,死后化作凶僵,便是将昔日所成毁于一旦,更难以度化,恐无轮回之日。 他心中大怒,沉声道:“早知玄直师叔冷情冷血,从不顾念观中之情,可继炼化弟子后又炼化了自己恩师,这般作为,可还配称为人?!” “恩师?” 玄直声音在后方响起,因先前咳血带着些低哑虚弱,却是在笑:“好一句恩师。就因是恩师,我才觉得那般死去可惜了,帮他发挥出自己剩下的价值,这样不好么?” 卫祁在只剩愤懑,一个字再也不想与他多说。 度衣视线慢慢下移,并未放在面前的小道长身上,只是盯着他手中拂尘看了一秒,随后,便听“呲啦”声响,他指尖红甲竟生生燃起黑火,瞬间将拂尘银丝烧毁尽灭。 卫祁在一惊,又迅速掏出符箓,还未举至半空,那符箓便于他指尖自燃,化作尘烟。红甲弯曲如藤蔓,眨眼便攀附上他手中拂尘握柄,顷刻之间,桃木也被烧为灰炭。 “省省吧。”不远处又听玄直低笑,他这般模样了,还要边咳边笑:“我对恩师自然从不敢懈怠轻慢,既让他成僵,自也要是僵中之最,区区道家之物,如何又能奈何得了这生前胤都的道家之长?” 卫祁在此刻并不愿再听玄直所言,掏出囊中罗盘,迅速转了几转,罗盘银针剧烈震动,而后腾空而起,他两手捏诀朝前一送:“去!” 那银针飞至度衣面前,逼近之刻,却骤然停住,随后宛如一瞬无力,纷纷坠地。 卫祁在眉头轻皱,却见度衣双眸轻轻一缩,脑后白发竟如飞蛇乱舞,骤然生长,直直向他卷来,眨眼间便将他死死捆住,越是挣扎,越是缠紧。 卫祁在只觉得那白发已然蔓延至他全身,让他逐渐喘不过气又动弹不得,几欲窒息。而那张额带红砂的苍白面庞也于刹那定于他面前,唇角轻轻一张,獠牙骤然伸长,眼看便要一口咬上他脖颈致命之脉。 千钧一发之际,高墙之上却忽然坠下几道人影,一柄白色拂尘随之迅速飞转向度衣飞去,白发于刹那间被根根斩断,漫天飞扬,后者獠牙一顿,头微高抬,卫祁在便已脱身被人救走。 看清来人,卫祁在似乎微微一愣:“师傅……” 长齐负手而立,只轻轻“嗯”了一声,视线却未看他。 他缓缓转身,目光落在面不远处靠石而坐、唇边染血之人身上,瞳仁微微一动。 玄直似也怔了怔,旋即听得他一声笑:“真是好久不见啊,师兄。” 长齐并未回应,只是视线下移,落至他残缺的下肢之上,微微一顿,才低声道:“……师弟这些年,模样倒是未曾变过。 ” 察觉他目光,玄直唇角笑意僵了片刻,又很快恢复自然:“师兄也是。” 他说完,视线朝不远处望去,看见另一边几位人影,又笑道:“还带了帮手。” 那几位便是阴山观其余几位长老,为首的便是道灵的师傅长奘,按辈分虽为掌门长齐的师兄,但主修道簿文咒、念经度化,平日里收僵争斗类并不会出山。如今瞧见这几位也赶来,道灵又惊又喜,还未来得及出声,长奘已先行至他身前,低头看了他一眼身上被凶僵所抓的伤口,自怀中递上一方药瓶,白眉轻皱,沉声道:“黑气已生,先快将药吃下。” “师、师傅,”道灵乖乖一口吞了那药丸,急忙道:“徒儿无、无碍。你、你们总算来了!” 另有几位长老环视院中一圈,接连叹气:“死伤怎的这般惨重……” 有性情稍烈者,干脆拂袖:“玄直,这便是你做的好事!” 玄直轻轻咳了血,远远地点了下头:“是我做的好事——” 他嗤笑道:“那又如何?” 那些长老深知玄直德行,心中颇愤,正要再控诉,却忽听空中响起“砰、啪!”的剧烈声响,下意识朝天望去,便见远处夜空燃起蓝烟一片。 一旁顾隽此刻也望过去,愣了一瞬,而后忍不住欣喜道:“这是宫门方向……傅娘子放了蓝烟,那便是胜了!” 几位长老点头说道:“不错,我们来之前已途经宫门之处收僵,虽险让谢国公于暗处带散兵偷袭了傅家的那个小娘子,但好在傅家军还是……” 还未说完,便听顾隽忽问道:“偷袭傅娘子?傅娘子如何?她可有受伤?” 听出他语气焦急,长奘扭头看了眼他,这顾太师之子此刻面上沾了数滴墨汁,应当是画符画的狼狈,便笑了一笑,安抚道:“无碍。谢小公爷出面救下了傅娘子。” 他说完,明显见顾隽面上紧张神色微微松了半分,但俨然没全褪下去,便又续道:“谢小公爷虽受了重伤,但也无性命之忧,顾公子尽可放心。” 听到他这么说,顾大公子这才长长舒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 长奘的眼神却稍稍黯然了下去,像是想起什么,低低叹了口气:“其实过去老道与谢国公曾有过一面之缘。他修佛法,吃斋多年,我曾见他于山中救下一只野鹿,彼时穿着上好的袍子,应当是府上来人请他去宫中赴宴,唤他一声“国公”,但他只一心救那野鹿,不惜耽误时辰,叫人回话宫中请罪。老道那时便看得出来,此人其实颇有善心。只是心思虽善,却也过重,压抑许多,从不敢言表,一旦如此,再念佛法,也无法静心。善亦无法解怨,怨念堆积,便成了恶。” 另一长老摇了摇头:“他最后收手,也不过是再无反抗之力,以及见谢小公爷豁出命去,恐断了自身血脉罢了。怨气?我看即便是败了,也断然未消的。” * 另一边厢,傅秋红放完蓝烟,坐于飞电之上,欲带一队兵往广陵王府方向而去,临走时,还是没忍住回头。 谢文平一身素衣,并未戴冠,发丝仅用一根木簪簪住。 他面容清俊,却不显年轻,背微微弓着,许是自身体弱外加常年吃斋,略有几分老态。双手被紧缚于胸前,头微微垂着,却还捏着手中那串被磨得发亮的佛珠,眼底看不出半分情绪与欲望,平静如一滩死水一般。 这般模样,丝毫看不出是位身居高位的国公,更丝毫看不出是位暗藏多年、心思缜密的叛贼。 傅小娘子起先看见他真容与打扮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这样的人,当真是想杀了皇帝,自己做天下之主?她素来口无遮拦,打量了半天还是觉得难以理解,开口便嗤道:“我还以为要抢皇位的人至少该是急不可耐,怎么说也得穿件假的龙袍装腔作势,浪子野心叫人一看便知。怎么,谢国公您这是木鱼敲一半便来了?” 她手下的兵闻言也哈哈大笑,谢国公表情却毫无变动,只是坐于马上,于笑声中神色平静地淡淡说道:“傅娘子此言差矣。” 他转了转手中佛珠,微微一笑,慢声续道:“龙袍,要从死去的那位身上脱下,才最合身。” 只一句,便让傅秋红笑容僵在脸上,她在这一瞬间看出,狼子野心并非是要写在脸上的,这位国公爷,野心只怕比谁都大。 傅将军久经沙场身经百战,才让宫门前这一战逐渐占去上风,谢国公这边厢虽也带了几只凶僵,但关键时刻有阴山观长齐掌门为首的几位道长赶来立阵收服,才免去皇宫之危。 傅秋红性子颇野,一心只打领头,即便谢文平有多人保护,她仍旧是揪着这位国公爷不放,却不知谢文平留了一手,另有一只精兵躲于暗处,飞箭根根刺来,她险些便要遭殃。 千钧一发,有人替她挡回一剑,傅秋红吃了一惊,扭头时一愣:“谢寅?” 谢寅并未看她,只是继续杀敌,他有旧伤,动作明显没有过去敏捷,但还勉强可以维持。 傅秋红此刻只觉得这小公爷愈发顺眼,一面打斗,一面不忘挑了个与他背对背的机会,大声说道:“谢小公爷,可还想飞电?”她望向不远处自己的爱马:“你若是想,今日事了,我把飞电再送你也行!” 谢寅这才低声笑了一笑,笑容似有几分无奈:“谢某罪人之身,我养不了它了。” 傅秋红听着这话便不是滋味,忍不住迁怒于谢文平,当即高声怒骂道:“谢国公,你若还有心,趁早收手罢!倘若再执迷不悟,谢家府上株连,那便全是你一人害的!” 她越想越气:“完蛋老子害了小子,你舍得叫你这般俊俏的儿子跟你蹲大牢么?!” 她讲话素来野蛮粗俗,如此紧急关头,让人啼笑皆非。谢寅心中五味杂陈,目光一转,笑容却是一顿,旋即一个转身,长箭便恰刺入心口。 傅秋红只听到耳边剧烈“飒飒”一声,当即惊呼出口: “谢小公爷!” “之己!” 谢国公在不远处,似要上前,却又顿住,见自己儿子为他人挡上一箭,眼中先是震惊,再是吃痛,最后只剩下愤怒:“你不要命了?!” 谢寅呛出一口气,竟是说道:“是。” 他慢慢推开傅秋红欲搀扶的手,颤颤巍巍,上前一步:“父亲,收手吧。” 鲜血自伤口处簌簌落下,谢寅擦擦唇角,笑容惨淡:“若我的命能换你停下,那我不要也罢。”他近乎哀求一般,轻声地重复:“父亲……收手吧,好吗?” 谢文平手中佛珠几乎要捏碎,又颓然松开:“我凭何收手?!” “我这一生,并未做半点坏事,却从未抬起过头。当今圣上,自私自利,毫无大德,却从未低下过头……他本就是该死的!” “他本就是该死的,那年围猎若非是我在山谷悬崖边冒着废一条胳膊的风险救下他,他早该死了!而我——”他颤抖着撸起袖子,露出疤痕累累的臂膀:“留下了什么?所有太医都围着他,怕他受到惊吓,可曾有人问我一句?他又可曾派人看望我一次?他从未露面,将赏赐如同赐予乞丐一般给了我,好像这样我就该感恩戴德一般。” 他低头看自己手臂的旧伤,转而又抬起头,又看向傅秋红,低声道:“你说谢家上下,受我株连?可他们早就以我为耻了,我什么都没做错!我不爱做官,那便是错吗?我不谋权势,那便是错吗?!他们偏要逼我!” “好一句不爱做官,不爱做官,却能谋反,可笑至极!他们逼你?他们可曾逼你谋反?到底是他们逼你,还是你自己心中本就伪善藏恶,你自己心中清楚!” 傅秋红啐骂完,又道:“就因这么简单的理由,你便要和玄直勾结——” 话未说完,却听谢文平冷笑道:“那又如何呢?我早知此人挂念着我的妻子,平日里他作为之己师傅登门,我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知他本领不小,如今他既可利用,为何不用?圣上昔日不借行止散之事是我派人告知他的,他对颜氏一族的怨念也是我一手勾起的……只可惜此人炼僵炼得实在有些走火入魔,”他望了望天:“如今看来,也难成大事。” 谢寅沉默半晌,轻声说道:“你之所以睁一只闭一只眼,是因为你信任母亲,绝对不会生出二心。你之所以信任,是因为你晓得母亲爱你。” 他眼睫轻轻一颤:“那父亲呢,可曾爱过母亲?玄直是为母亲报仇,那父亲可有半分……是为了你的妻子吗?” 谢国公看向儿子,佛珠戴回腕中,缓缓说道:“我心依佛,自然不会爱她。” 谢寅不再说话,许是气急攻心,又吐出血来,谢文平露出紧张神色,便见傅秋红一甩长鞭,骂道:“好一句我心依佛,你既依佛,就莫要再给姑奶奶做你当皇帝的春秋大梦!” 言罢,上马前冲,与众将士再度冲锋,硝烟四起,场面厮杀,乱成一团。独子奄奄一息,谢文平没了心气,直至落网,也不过生怕丢了手中佛珠,再唯独说了一句:“我儿谢寅,请你们救他。” 傅秋红冷眼看他,过了许久,也只留下一句:“你不配说这句话。” * 与此同时,广陵王府中气氛依旧焦灼。 长奘高声道:“那奇星八卦袭凶阵还需再立!我等年岁虽高,但仍可一用,众弟子听令,大家速速归位,一举将这院中凶僵如数拿下!” “是!” 有了长老助阵,阴山观众道明显长了些心气,重振旗鼓,纷纷举起拂尘,再欲摆阵,顾隽也急忙入内圈握好豪笔,站定后却发现一旁乔吟似有些心神不宁。 他关切道:“乔娘子怎么了?” 乔吟一怔,视线自不远处的长齐身上收回,只摇摇头说道:“没什么。” 顾隽却也朝长齐方向望了去,下意识道:“长齐道长毕竟是为阴山观掌门,有他出面,应当对其先师所化的凶僵有应对之法罢。” 乔吟没有回答,只是举琴铮铮拨了两记,低声道:“顾公子,收僵呢,要专心。” “诶,是。”顾隽像是才记起正事,听见乔吟琴声吓得差点丢了自己手中的笔,好不容易拿稳,忙不迭开始画符,一鼓作气道:“这一次,断不会让它们在将阵破了!” * 另一边,因颜元今先前那一剑,玄直虽早没了先前的气势,却还靠着石歪坐着,哪怕身前、唇边殷殷渗着血,面上却还是带笑 长齐观他面色苍白,眉头微微一皱。 玄直却是忽道:“师兄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快要死了,不是正合你意?” 长齐目光微动,许久,低声道:“但你未死。” 玄直点了下头:“所以,师兄很希望我死吧?” 长齐一怔。 他一口一句“师兄”,分明过了十多年,语气却还一如当初,带着几分不合时宜的轻快,眉眼的邪气幻视当年朝气,让长齐眼前忽而一花,再看清,便只有一张苍白在笑的面庞罢了。 这阴山观掌门并未再应声,只是忽而转身,以拂尘挡下了身后一击。 卫祁在那句“当心——”卡在喉中,漆黑夜里,两位白衣相对,一僵一道,那道沉默良久,才唤了一句:“师傅。” 但度衣没有反应,只是又突长起白发,猛然向长齐席卷。 长齐以拂尘相对,可未过几招,便被这凶猛僵气逼得连连后退,直至撞上墙面,重重咳了一声。 卫祁在大惊,撑起身子便要上前相助,却听长齐道:“起开!” “你不是他的对手,上前便是白白送死。” “说得对,”玄直似又开始了看戏,饶是自己已然虚弱至此,还要插嘴说道:“不过没说全,不单单这小道士不是,你也不是,即便是加上那几个正在立阵的老头也不是。你怕他白白送死——” 他笑道:“师兄,你怎么不怕自己送死?” 卫祁在怒斥道:“你住口!” 他说完仍打算上前相助,眼见连长齐都未及躲闪被度衣抓伤手臂,另一边和陈皮一起匆忙给广陵王世子包扎完的李秀色都恨不得拎起小剑过来出一份力,然而还未跑出两步,便见长齐捂住胳膊,忽而微微笑道:“师弟,我这一生所学皆出自师傅,自然从未是他的对手。” “但好在师傅便是师傅,作为弟子,只需按师傅所教行事便可。” 听到他所言,玄直眉头忽而轻轻皱了一皱,他心中似乎有什么预感,怔愣片刻,下意识说道:“你——” 还未说完,便见长齐于原地双手隔空合十,拂尘先于掌间飞速旋转,而后在他掌心向下一击之际,拂尘猛然插入地中,四周顿时轰然一片,震起满地光波,与此同时,无数符箓在长齐周身开始漫天飞速旋转。 “三清天尊,请神缚身——” 他唇上轻轻一动,低沉出声,那些符箓便于刹那间泛出黑光。 卫祁在第一次见观中符咒发出黑色光泽,俨然愣在原地,他从未听过这一句阵咒,也从未见过师傅立过此阵,只喃喃道:“这是……” 玄直面色却稍有涨红,直起身子:“你疯了?!” 另边厢,李秀色与小厮看得呆了,一旁的广陵王世子抹了把唇边的血,远远望着,似也稍稍一怔,半晌,他眼睛微微眯起,轻声说道:“他当真是疯了。” “雷霆驱策,天地同生。降临真气,杀之破局——” 符箓转动得愈发快速,卫祁在冲上前去,却被那阵圈生生震开。 长齐咒声也愈发得快,念至此处,他那白色拂尘腾空而起,重回手中,拂尘银蛇一般缠绕住自己,忽又延伸飞去,竟将度衣也缠绕上去。 阵圈越发扩大,阵流涌动,将二人紧紧包裹。 唯有口中咒语丝毫未曾停歇:“舍身相连,唯留道心——” 黑气弥漫于阵中,再分不出谁是谁。 银丝狠狠震动,骤然一破。 “以长制长,以道还道,以凶绝凶,以命驱命——”他抬起头,久久注视着因银丝紧裹无法挣扎的师傅,最终闭了闭眼:“——设!” * 卫祁在一句话也再说不出,再次被阵圈弹开,仓皇跌在地面,他只听到“砰”然一声,天地都有灼烧之感。 随后那阵圈黑光渐渐消弱,阵中银丝也消失不见。 度衣的白发根根断裂,眉心红砂一瞬变黑,那黑点迅速扩大,席卷全面,眨眼间那原本苍老的整张脸便成了干皮,纯正的僵尸模样,漆黑的瞳孔也变成空洞,黑气蔓延全身,如同枯萎的树枝迅速缩干。 他的肢体仿佛瓦解,轰然倒塌,顷刻之间,化为一地碎屑。 白柄拂尘落在地上,长齐久久不动,望着碎屑,一言不发。 而后,他忽然像是有些有些站不稳,眼看便要向下跌去,卫祁在迅速上前,一把搀住了他:“——师傅!” 另一边,在几位长老相助之下,奇星八卦阵早已将其余凶僵收服。长奘望着长齐方向,以手立掌,微微垂首。 顾隽呆怔在原地,似乎还有些分不清状况,他喃喃道:“掌门这是……” “我们原先有劝过他。”长奘低声道:“但师弟性格固执,自那日决定后,便再未更改。” “先掌门所化之僵,哪怕是加上我们所有人,也无法完全压制,先掌门所留阵咒,似乎为的便是这一日。师弟心意决绝,也唯有他的道法,能驱动此黑咒,他说若是先掌门在世,也会支持他这么做的,若留他在世间,这胤都便绝无安宁之日。师弟说……他又如何忍心,要师傅做一只僵呢?” 顾隽愣住,一旁的乔吟闻言,更是眼眶微微发红。 玄直似乎也无法置信眼前这一幕,他试图起身,扶着身后的石头,却又像是才发现自己一双腿早已废了一般,颓然摔在地上,而后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眼泪横流:“以命换命,长齐,我当真是小瞧了你!” 长齐此刻倒在卫祁在怀中,吐出血来,他缓了半晌,深深呼吸一口,才望着自己那个师弟,笑着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这一命,不是为了师傅……是为了你。” 玄直闻声一怔。 “师弟天资,虽有满身邪气,偏偏又有极强道骨,这是我最羡慕不来的。师傅总说你难以教化,若难教化,早该放任你去才是,可他偏偏对你格外严格,你因此不满……可你或许不知,那是因为,他早就想过,让你先去闯二十八道玄牝阵……” 听到“二十八道玄牝阵”,不远处的李秀色眉头微微一跳:“那不是卫道长尚未闯完的,说是破了全二十八道,便要当掌门的阵吗?” 玄直目光也稍稍滞住,看着他神情,长齐猛咳两声,又惨然笑道:“你自然从未得知此事,很是惊讶。但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了,却并未告诉你,因为我……嫉妒。” “我从未承认过,我嫉妒你,嫉妒最信赖自己的小师弟,这该是多么可耻的一件事?可我就是嫉妒你,我嫉妒你如此邪气,却有如此根顾,嫉妒自己清楚的知道,若你闯阵,绝对能过,并且绝对是第一个过,嫉妒我的资质仅仅只差你那么一点,只稍稍比你迟钝了一点点,师傅……便将全部的身心放在了你的身上。” “得知你彻底入邪的时候,师傅叹息再也管不了你之时,我甚至庆幸……你再也没有机会当掌门了。天资又如何?不去珍惜,走错了路,便如同废土。你根本无法做掌门,你过于邪、过于冥顽不灵,如同一个不确定何时会爆炸的种子,有你在,整个阴山观没有一刻能得到绝对的安宁。” “我得知你被打断双腿,成了废人,没了性命,也曾落泪,因为我嫉妒你,却不恨你。师弟,我当真是把你当成了师弟,只是……我此生便是固执的、虚伪的,我任凭嫉妒疯长,任凭自己借‘守护阴山观’为由,去接受你的死亡,甚至庆幸你的死亡。” “你方才说得没错,只是我从未承认过……也从不敢承认,我究竟是为了阴山观,还是为了一己私心?” 玄直眼眶发红,他低下头去:“你别说了!” 长齐却笑了笑:“其实你并非毫无察觉,不是吗?你绝非毫无城府之人,一切只是因为当初在观中,我对你太好,是你唯一信任的人罢了。” 玄直似乎有些哽咽,只冷笑道:“你那时对我……有几分真心?” 长齐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说道:“后来我当上掌门,常去那条你被打断腿的河里找你,可我从未找到你的尸体。我一遍遍去,一遍遍映证那里没有你的尸体,也是为了确认,我虽希望你死,却也庆幸你能‘活’。” “玄直,”长齐轻声叹息:“我对不起你,掌门之位,我从来问心有愧。” 他面色愈发苍白,语气也愈发虚弱:“只是师弟,师傅从未对不起你。你练邪术,当时也已有过害人行为,他本当就该按阴山观戒律去要你的命。可他只废你双腿,分明是为留你一命!他只是想让你不要再一错再错罢了……师弟,我知你炼化师傅,是因为你恨,可你本就不该恨他。今日,便让一切结束,我来替师傅偿还……可好?” 他方说完,猛然一呛,口中吐出血水,苍白面庞于一瞬弥漫上无尽黑气。 卫祁在手忙脚乱自怀中寻药,可双手却是颤抖,连瓶身都再拿不住:“师傅,我一定会救你,我——” “没用的。”长齐抬手摁住他,却是笑了一笑:“为师早就气数已尽了。” 卫生祁在眼泪大颗落下,全然说不出话来:“师傅……” “此等死法,倒也心安。”长齐久久注视于他,似乎思索了许久,才轻声道:“只是为师眼下,还剩最后一个心愿。” 他似吊着最后一口气,张了张嘴,望着自己爱徒,却又没说出口。 “我答应你。” 卫祁在却忽然开口。 他幼时入阴山观,被长齐拉扯长大,虽为师,却又如父如母。他已失去最亲近的师兄,如今再失去师父,世间便再没了亲人。 他哭得不能自已,几乎是一字一顿说道:“师傅的心愿,我定会完成……那剩下十三道阵,我会走完。” ——“师傅,我答应你。” 沉重的声音,落于地面,顾隽与李秀色本红着眼,闻言皆是一怔,下意识朝乔吟方向看去,红衣娘子面上并无波动,狐狸眼微微一垂,手中瑶琴,却倏然断了一根。 220-224 第221章 贺姒 阴山观的众小道们此刻都殷殷地哭起来, 阴山观这掌门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却是猛然一把抓上卫祁在的手臂,他瞪大双眼,掌心紧了又紧、收了又握, 许久才颤声道:“好……好!” 心愿已了, 半口气也终于吐了出去, 只剩下一声轻盈的叹息:“只可惜……对不住……” 然而话未尽,人便阖眼断了气。 卫祁在一言不发,不再哭喊,只将人轻轻靠在墙边,而后跪下行了大礼。 他的头“砰!砰!砰!”磕得又重又响, 饶是额头上已渗出血来,也还不住磕着。 阴山观众道哭声却是大了起来, 如数站去掌门面前, 齐齐跪下一道磕头。众长老沉声叹了气, 也屈身行了哀礼。 阴山观之外的几人此刻心情也很是沉重, 顾隽默哀之后,有些不忍再看,又将视线有些担忧地落在一旁的乔娘子身上。 乔吟并未抬头,许久才道:“不必看我,我没事。他做了该做的事,我无从指摘。” 话音平静,犹如一潭死水再不起波澜。视线却在不远处那道跪拜的蓝衣身影上久久停驻,却又在一瞬间 倏然收回, 一切眼底的汹涌都被遮掩, 再不复存在了。 * 度衣与长齐一死,院内似也恢复了平静。 玄直倒在石边,望着那昔日师兄闭上的眼, 似怔愣了许久,而后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身子偏瘦,笑得剧烈时整个人不住地发抖,胸口因挤压那血愈流愈多。 李秀色擦了擦眼,生气道:“你笑什么!” 远处长奘望着他:“炼化僵尸并非简易之事,在替僵尸下针做蛊之时自身也要受尽蛊毒反噬,我观你此刻又受了重伤,约莫也无再多时辰。” 玄直只抬眼看他,忽道:“我可被葬在阴山观后山吗?” 未待长奘回答,其余几位长老大声道:“笑话!当年你早已被逐出,如今又犯下此等欺师炼僵之罪,邪道之身,如何可入阴山陵坟?” 玄直眼垂了垂,不再言语。 长奘叹了口气:“掌门因你而死,无论罪是否赎清,都已成定局。前尘往事不可再追,你已然造成今日死伤局面,再多的仇,便也随之了了吧。” 玄直却是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来不及了。” 李秀色站在一旁,心中总有不好预感,下意识问:“什么意思?” 说话时,忽听一旁的陈皮一声惊呼:“主子!” 她心一惊,扭过头去,便见原本靠石而憩的广陵王世子此刻不知为何忽然又栽了下去,先前被他们包扎住的伤口已被浸透,然而此时流出的却不是红血,而是殷殷的黑血。 长奘盯着那黑血,又闻见空气中一股怪异的香气,当即眉头一皱:“不好!” 只见那黑血顺着颜元今胳膊一路流下,在触碰上地面的一瞬如灼干般燃起白烟,那一缕烟气化成丝丝银蛇一般,蜿蜒向某个方向而去。 地上的广陵王世子身躯有些抽搐,明明此刻已过子时,先前他的僵状也已有好转,不知为何此刻突然又陷入了极大的痛楚中一般。 玄直音色带着一丝凉意:“师兄还是晚来了一步,方才他被抓伤的那一记,指甲中我早已放置了一药,那药如今渗进他体内,他的僵气全数逼出……”他默默地望着远处,喃喃道:“这味道,也该将那东西引出来了。” 顾隽皱眉:“什么药?” 玄直未答,倒是长奘声音沉重:“应当是……百尸水!” 李秀色顿时一怔。 百尸水,是当年广陵王妃杀胎时求的药! “没错。”玄直幽声说道:“他当年虽已被救下,但无论如何也是强压下来,只需再染上百尸水,这僵童的僵血便会如数活过来,僵血乃为腹中胎得,既然都活了过来,自然也要如数还给生母才对。” 李秀色倏然抬头:“你……什么意思?” 她忽然想起当日在阴山观后山,她曾试探地问长齐僵童如何才会突然毙命,长齐当时的话被打断,并未说完,此刻却似乎有当头一棒,给了她答案。 玄直并未回答她,他此刻已然奄奄一息,却仿佛还在期待着什么,幽幽地说道:“吸干他的血,她便以为自己能活了么?” 乔吟与顾隽怒不可遏,顾大公子直接骂道:“你疯了!” 李秀色却盯着眼前紧闭双眸颜元今,第一次慌了手脚。 她的大脑一瞬间空白,脑中只突然闪出系统的那一句“于生辰日灰飞烟灭,享年一十八岁。” 玄直大笑起来:“她也会死,她会在我面前死去……母子同源,他们会一起死,一起死!” 话音落,漆黑院中,李秀色只觉得面前忽有寒风一闪,这一整夜风声不断,唯有这一次让她突然冷不丁打了个颤。 还未回神,便有一道身影直直飞来,两掌细甲纤长发白,如同利箭一般,在众人都尚未反应过来时,用力向着颜元今的身上刺来。 “世子!” “主子!” 另边厢,长奘瞬间反应,将手中拂尘用力朝着广陵王世子这边方向甩来试图阻挡,谁料银丝方飞至半空,便忽然被这院中央不知何时布下的结界用力弹了回来。 他顿时一皱眉:“这僵竟有如此能力!” 而另一边,未设结界之处,李秀色与陈皮皆是愣了一瞬,作为距离最近二人,他们来不及反应,当即起身欲去阻拦,可这僵速度之快,如电光闪现一般,眼看就要抓上颜元今的身子,却有一人自石后冲出,直直地挡在了广陵王世子面前,生生受了一击。 身躯被长甲生生穿透,那女僵似乎有些意外一般,头轻轻地歪了一歪。 被击伤之人头上戴着面纱,风吹起纱面,露出其下额上大片的乌色胎痕。 李秀色一眼瞧见,生生怔在原地。 “他是你唯一的骨肉,你如何能对他下手?” 那人低叹一声后,看着眼前的女僵,许久许久,像是仍旧未看够一般,染血的唇边中忽而带上几分温柔,轻声地唤道:“小贺。” 听到这一声,女僵的眼珠轻轻一转,头又偏了一记。 她直起身,将手慢条斯理地自这人胸腔间掏了出来。薄纱一般的外衣在夜色中摇曳,耳边的银色耳钉散着淡淡光泽,脑后的发丝轻轻盈盈,鬼魅一般。 她宛若一座冰雕,带着一身寒气,纵使今夜见过这么多僵,吹过这么多冷风,众人却还是第一次冷不丁打了个冷颤。 风也吹起她遮住半张脸的发,乍然露出其下那张如雪一般煞白的面庞,光洁、平坦,清晰的血管如梵语咒痕密布在面上,眉间与睫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霜,甚至那张殷红似血的嘴唇边缘,也淡淡地化着一圈霜珠。 她眼睫轻轻一颤,那霜便颗颗洒落下来,晶莹剔透的,叫人为之心头一叹。 院中但凡能瞧见她面容的,皆是不约而同吸了口气。 哪怕是胤都娘子榜首上的乔吟也看得呆了,微微张了张嘴:“……好美的一张脸。” 道灵有些愣愣的:“此人是……” 顾隽此刻倒是倒是脑筋动得极快,他瞧见这面容中的几分相似之处,略微惊讶,应声道:“应当是,昨昨兄的娘亲罢?” 玄直望着那个身影,却是“咯咯”笑出声来:“果然出来了,师兄、师傅……你们看到了吗?你们总算没有白死,阿迢的仇,我还是要报了。” * 与此同时,对面结界也远远从院外冲进了又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一身锦袍,镶珠发冠都歪了一半,正是颜安。 他毫不在意此刻狼狈,只向着颜元今方向奔来,却又被撞了回去。 听到那声“小贺”,他将目光猛然落至贺姒背影身上,像是愣了片刻,他急急忙忙地冲到不远处的长奘身边,连声说道:“道长,我夫人有些失控,我还需尽快将她带回去,她无法离开冰床过久,麻烦你——” 长奘并未仔细听他说什么。 他只是扭头看向身旁这位男子,瞧出他面容虽英俊,却满是病态,已隐隐有些凹陷,便知此人应当是被僵气干扰过深,散尽了精气才至此,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长奘今夜虽在这广陵王府内待得也不算太久,但也还是有些意外,问道:“王爷就在府中?” 颜安并不反驳,只说道:“是。” 今夜是十五,他素来便知每至十五今儿皆会有些异样,但无人晓得,十五夜阿姒也会有些不安稳,大抵就是从那年她突醒后害死了谢国公夫人开始,每至此时她就总有隐隐躁动,他便整夜守着,半步不敢离开。 他自然听得到外面的打斗声响,早在两日前,他便已然猜到了阴山观与傅家军今夜的安排。 颜安心中早有盘算,他自己如今武力散尽,更晓得此事再艰难,即便自己不出面也尚可解决;二来阿姒今夜格外不安,他必须呆在密室,以免她出去叫外人发现。 只是没想到就在方才,在阿姒忽然睁开眼后,他还吃惊于似乎从未见过她这等状态,事态便已然变得不可收拾。 顾隽与乔吟望着这位王爷,平常应当叫他一声伯父,但此时却完全唤不出口。他此刻神色紧张,口中心里全然在担忧自己的妻子,却似乎完全忘了还有广陵王世子这一人。 长奘摇了摇头,与其他长老对视一眼:“此僵因邪术而固身,如今觉醒,竟有设结之能,不容小觑。而见她今夜状态,若非吸尽其子身血不可善终,观中此前从未遇过此界,破除结界,还需花费些世间,我们几位先试着立阵——” 颜安一把拉住长奘袖子:“觉醒是何意?是今后都会醒了,还是……” 长奘抬头看他:“王爷希望是如何?” 颜安似乎怔了一怔:“我……” “王爷,人已死,断不可强求。”长奘似乎叹了口气:“她如今虽已觉醒,却只为杀僵童取血。若老道未猜错,王爷应当晓得僵童血的用处?” 见颜安不说话,他便续道:“世子作为僵童,有滋润母体之效,蛊虫吸血后再喂养僵体,此僵便能保尸身不腐,甚至美貌如初。见她今日样貌,想来这些年,世子便都是这么过来的。” 此言一出,顾隽几人皆是一怔,他们从未得知此事,如今听闻,惊诧之余,更是为自己的朋友感到愤怒和难过。 昨昨兄本就已经忍受这般多的苦楚,还要以己血喂养僵尸,这是为人父当做的事吗? “但王爷有所不知,僵童出自母体,被先掌门救下后,但凡母体一日不取尽血,便一日不会丧命。照理来说,只要母体安安分分,世子并不会有事。然而今夜被玄直注下百尸水,这便不一样了,百尸水使得僵童之血气唤醒了母体,母体彻底觉醒,今夜注定要将其体内血如数取回,不死不休。” 颜安一怔。 只听长奘又续道:“还有一点,王爷或许不也不知,虽僵童之血可滋养母体,但若取决其血,母体定也遭其反噬,换言之,便是同归于尽。” 他说着,目光幽幽,向着不远处望去,低声道:“玄直便是算定了此点。” * 另边厢,女僵依旧没有动作。 她目光直直地盯着面前倒下的男子,白色的眼珠转了又转。因其人倒在地上,面纱早已掉落,远处众人便也能瞧见他面上显眼的胎记。 顾隽终于看出此人有几分面熟,轻轻“呀”了一声:“这不是宫中的泽幼公公吗?” 乔吟诧道:“你认得他?” “见过几面。”顾隽点了下头,身为太师之子,他也常随父亲入宫赴宴,有一回自己一人在后花园迷了路,便是这位公公出来指引了他,他对泽幼面上的胎记印象深刻,一定认错不了。 乔吟狐狸眼稍眯:“肯舍身救下世子,又能唤出王妃姓氏,此人身份看来并不简单。” 顾隽沉吟道:“我只曾听闻他入宫之前,本姓为姬。因家中遭了变故,不得已方才入宫成了宦官。” “姬氏?”乔吟稍稍蹙眉:“我曾听父亲提起过,胤都此前确实是有一大族为姬,姬氏一族虽不为官,但从商从文,乃为世家中名门,不过二十多年前貌似因家中主君犯了死罪而被抄家灭门,莫非泽幼便是出自于此?” 望族子弟,若因此沦落成阉人,委实令人唏嘘。乔吟说着,又突然想起什么,眉头一跳:“听父亲说,当年抄了姬家的,好像是……” 她话未说完,只将目光落至了一旁的广陵王身上。 颜安没有作声,只是将目光沉了下来。 当时带头抄家的确实为广陵王府,到第三年,他迎娶贺姒之时,便已知未婚妻曾与姬家长子有过婚约,但他并不在意,即便因那姬家长子,他足足等了三年,才等到她松口愿意嫁入。 也即便成婚当夜贺姒便在床头放了匕首,他也只是扣住她手腕,目光自自己滴滴落血的胳膊落至她涨红的双脸上。他感慨于她生得如此漂亮,即便是生着气,一双眼睛这般恶狠狠地瞪着他,也是水汪汪的。 他沉醉在她眼底的水色之中,许久才温声问道:“夫人这是做什么?” “看不出来?” 贺姒挣扎,却挣扎不开,头上的珠花碰撞出清脆凌乱的声响,她啐道:“自然是要杀你。” 她要杀他,他那时才明白,她花了三年时间,弄清楚姬家冤情,知晓当年姬家主君乃为错案,时有人上状伸冤,却依旧被他生生抄了其族大门,只因其中从商之利上的纠纷,姬家家大业大,触了皇室一方逆鳞,即使错案,也为皇家默许。 颜安静静看着她,许久开口:“若我说这些事并非我一人能决定,你信吗?” 贺姒不说话,他便又问:“还是要杀我?” 女人只是将匕首握得更紧,眼底的红丝都迸发出恨意的血腥:“满口谎言。” 于是颜安笑了。 他乃当今广陵王,尊贵、俊秀,世间男子少有的美貌,笑起来自然也当是令人失神的。但贺姒只觉令人作呕,她一字一顿道:“我为姬泽幼击鼓鸣冤,千万张诉状,何人压下,你并非不知。” 颜安看着她,他知她现在动弹不得,于是他伸出手,自她五指间轻轻穿过去,察觉出她抗拒,他便慢慢地摸上那匕首,硬生生抽离度至自己手中,而后点了下头:“是我又如何?此案已然不可再翻,我只是不希望你一错再错。” 贺姒仰头一笑,忽而向他面上重重吐了一口清痰:“姬府抄家,除主君外,男丁流放,女眷发落,姬泽幼却偏偏被抽出了流放的名单,而是被做了宦官。他素来清高,翩翩君子,一朝跌落,是你,让他成了残废,忍受如此大辱!” 她声音冰凉,痛声质问:“你就这般恨他?” 颜安摇摇头,轻声说道:“我不恨他,我嫉妒他。” 他轻轻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脸庞,仿若此刻她在他面前做下再多过分的事,他也不会生气,更不会失了耐心:“何况流放之路凄苦,他若不做宦官,也迟早会死的。” 他说完话,歪头打量自己的妻子,她生得如此美貌,早在四年前,他于阁楼上望见她于楼下过桥,便一眼万年,再难相忘。可惜当时她已有了婚约,他曾偷偷打听她未婚夫是为何人,也拿到其人画像,望着他面上那一方黑印,却久久难以自洽。 “我嫉妒你爱他,嫉妒得发狂。”他终于找到机会当面问他:“这样一个人,你为何会喜欢他?” 贺姒只是看着他:“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我会永远爱他、敬他、念他,正如我永远不会爱你一样。” 新婚之夜,他妻子望着他的眼神却充满了恨意,这样美丽的一双眼,本不该如此看他。广陵王的温柔与耐心仿佛也被那一句“永远”燃尽,他捂住她的眼,任凭她挣扎、愤怒,也无动于衷。 衣服撕裂的声响,混合扯落的嫁衣罗帐,满地红旎间,只能听见他低声的气喘,唤她的名字:“阿姒。” ——“你胡说。” * 细长的指甲划过胎记的痕面,女僵的眸光有些懵懂。 泽幼眼角含笑,却尽是苦楚:“那三年,你无数次找过我,我知你送银求情,几次托人求见,我却从不肯见你,是我过于胆小自私。” “可你却从未恨我。”他喘息越来越重,声音也越来越轻:“在得知你成亲后,我才托人给你回了一封信,信上只有八个字:泽幼此生,唯愿君安。” “我本以为你应当会得到幸福,至少那人爱你,不会害你。我此生唯一的心愿,便只剩下了希望……你可以平安。” 他闭了闭眼:“可惜你还是没有平安。” “是我的错。”泽幼又睁开眼来,仔细地看她:“小贺。” 他低声喘息,目光落至后方紧闭双眸的广陵王世子身上:“至少这个孩子……你放过他,行吗?” 女僵似懂非懂,定定瞧了他半晌,神色中竟也忽而闪过几分茫然,她猛抓住自己长发,突然对天怒吼了一声,而后猛然低头,目光再望向泽幼身上时,变成了无尽的痛苦。 她的指甲骤然伸长,再度就着他心窝之处,狠狠刺上。 “不要!” 李秀色大声呼喊,一半桃木小剑脱手而出,试图阻挡,却被贺姒的长发甩了回来,砸至地面。 她的手在泽幼身躯之上,如同掏洞一般肆意扭转,每转一分,她面上的痛苦便明显一分。 泽幼闭上双眼,生命尽头,竟好似在笑。 李秀色落下泪来,高呼道:“他是你生前所爱,你怎好杀他?!” 僵尸无心无情,哪知什么是爱?听到她呼喊,女僵的头也只是狠狠一转,如同觉得她吵闹一般,长发席卷而来,却忽被面前闪过的一方银链狠狠捆住。 颜元今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依旧僵状,眉心紧皱,声音寒冷如冰,看着面前那张绝美的脸庞,轻声启唇:“你敢动她,我杀了你。” “主子!” 陈皮激动得眼泪水都快冒出来,主子总算醒了,可看样子状态十分不好,即便是拽着铜钱链,也分明是强撑着的。 被拽住长发的女僵似乎彻底盛怒,又是怒吼一声,面上冰霜簌簌掉落,她横过眼,细长的眼角带着几分妖邪,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小郎君。 和她有几分相似的面庞,以及面庞之下,流淌着的和她全然相同的血液。 她似停顿了半晌,随后竟忽而反手一抓铜钱银链,众人皆不知她要做何,却见在她握上银链的那一刹那,二者指尖经由此链交汇,颜元今体内黑血,竟如有了意识的一缕银蛇一般,划出伤口,顺着链条,丝丝向着女僵体内而去。 长奘此刻在与众长老破界,登时惊道:“不好,她是在取血!僵童无法反抗母体,若继续下去,世子性命堪忧!” 李秀色闻声顿时心头一沉,目光落至颜元今身上,果然见他面色变黑,似想挣扎,但分明挣脱不开,而后竟又吃痛至极一般,逐渐又闭上双眼。 此刻这边只有她与陈皮二人,陈皮即便心中惧怕,也怕对王妃大不敬,但关键时刻管不了这么多,抱了东西便朝着那女僵背后劈头盖脸一派乱砸过去,许是叫女僵稍有吃痛,竟是回过头来,左手一伸,长甲一出,拎起陈皮领口高高抛起,又重重一砸。 陈皮一摔,顿时白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女僵回头,欲将此手也一同搭上银链,面前忽有什么东西狠狠砸下,动作之快,令她竟也无从反应。 是一柄千年雷击枣木所造的精致小剑,木制之身,竟也能将铜钱链狠狠斩成了两半。 黑血骤然断开,李秀色声音颤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红着眼问道:“凭什么……凭什么!他做错了什么,你已经杀了他一次,还要再杀一次吗?!” 第222章 通关 夜沉如水, 二者的发丝在夜空中扬起,这一声质问,让女僵的动作顿住, 她像打量泽幼一般, 与这小娘子对峙而立, 无声无息地打量着她。 下一秒,突然伸出双手,狠狠在小娘子的肩头一抓。 白皙皮肉划出血痕,李秀色却纹丝不动。 她唇上带血,像是根本感受不到痛, 只是气极,拿剑向她刺去:“——世间没有这样的娘亲!” 长发卷上腰间, 小娘子如同轻燕被甩飞出去, 眼看要砸上巨石, 却被人冲破结界拦腰抱下。 远处轰然一声, 是彻底破界声响,长奘道:“随我立阵!” 除却几位圈守所定僵尸的长老,众道游走,卫祁在放下李秀色后,也快速加入其中。 颜安似也要过去,却被顾隽一把拉住:“伯父,不可近僵!她已然觉醒,十分危险, 随时便可杀人!” 广陵王心急说道:“我不怕她伤我, 我只希望道长能饶她一命……饶她一命便好。” 乔吟却是冷声:“这事并非阴山观可决定。她若不死,死的便会是广陵王世子,难道王爷, 一点也不为自己儿子着想吗?一个早已死去的尸体,如何比得过一个活人?” 从未有人敢这般直言质问,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颜安不语,目光却落在了远处地面自己的亲生儿子身上。 他似乎已然怔在原地,顾隽与乔吟对视一眼,后者突然伸出手,对着颜安颈后重重一斩,顾隽抱住倒下的人影,放置一边,低声说道:“对不住了。” 阴山观迅速便立起阵法,众道士在顷刻间便将贺姒团团包围。 女僵原地旋转,似察觉所在处境,竟是仰天长啸一声,随后骤然一震,头顶的发丝顿时炸开,只一下,竟震得几位小道连连后退。 拂尘银丝牵系罗盘,罗盘指针轻轻震动,起初只是“叮铃”作响,随后居然剧烈颤抖起来,接连震断几根。 每破一根,便有一道长心头受冲,吐出血来。 长奘本非作战之道,年岁已高,今夜收服凶僵已然耗费绝大数精力,尤其先前破界更是折损自身修为,他此刻维持阵心,应是有些力不从心,拂尘微微轻颤,眉头也轻轻蹙起。 卫祁在见状,变换位置,悄无声息替了阵心,随后道:“此僵乃近二十年大僵,又为邪生,比之凶僵有过而无不及,寻常阵法似乎压不住她,还需设奇星八卦阵一试——” 今夜几番大战后,早已死伤惨重,到现在其实还能强撑立阵的小道不过寥寥几人,顾隽与乔吟闻声自也迎了上来。 乔吟本欲站上对面,调整方位时不知怎的竟站在了卫祁在身侧,后者似乎怔了一怔,下意识偏头看她,她却始终没有扭头。 他正要收回目光,却见她抱琴行至内圈,并未回头,只淡淡说道:“掌门行事,不好分心。” 他还不是掌门,她却已然称呼他为掌门。 卫祁在心头一痛,却无话可说,目光一凛,高声道:“立法镇魔,光照玄冥。千神万圣,驱策去兵。聚阳集情,收僵灭灵——” 风声烈烈,阵法光圈在上空慢慢聚拢,快速游走之间,又集成小束,将贺姒由上至下包裹。 她发丝飞舞,却是又一声咆哮,那光芒竟也生生炸开。 此刻这女僵俨然癫狂,连带着几只拂尘也被诊断,破了几处阵口,几名小道被冲去地上,伤势惨重。 卫祁在眉头一皱:“为何此阵也无法压制?” “当然无法压制。”忽听远处玄直声响,众人回头,似诧异这厮为何到现在还留着一口气未死,却见他虽是气息奄奄,手中摩挲一方绿色耳坠的碎片,仍旧面容含笑:“不见她死,我怎能安心?” “只可惜,她没那么容易被人打死,或被阵压死,若能死,早便死了。”玄直说道:“在这世上留存了近二十年的身躯,若非将将全身的血如数收回,怎能白白死去?所以,你们斗不过她,不被她白白耗死,或是反杀,那也算是积德烧香了。” 卫祁在低声道:“……此话为何意?” 玄直却未答,只是看向长奘:“不死不休,老道士,方才这话不是你说的吗?”他声音讥讽:“为何此刻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了?” 长奘眉头一蹙,别开脸去。 卫祁在微微一怔,咬牙道:“莫要听他胡说,阴山观众道,不许分心,继续立阵!” 是! 然而话音放落,便又听闻狂风呼啸,天空中竟有电光一闪,雷鸣之下,满月之夜,滂沱大雨轰然而下。 天地被这场突如而来的大雨淋湿,阴山观道阵以阳息为主,雨水浇灌,阵法偏又弱了几分。 卫祁在余光瞥见身旁道灵面色愈发得白,嘴唇也全然成了青紫色,他早前便已遭凶僵袭击,有伤在身,此刻明显是在硬撑,便急道:“师兄,你已不可再在阵中——” “无、无碍!”道灵高声道:“身为阴、阴山观弟子!职责使命,便是驱僵,保、保护世间子民平安。纵使身死,那也值、值得!” 其余几位小道此刻也早已筋疲力尽,闻声便也高声应道:“是!纵使身死,那也值得!” 卫祁在只觉眼眶一热,他像是不知再说些什么,只是重重道:“——好!” 此言一出,众人似乎又振奋起来,阵圈愈发缩紧,罗盘也愈转愈快,然后符咒却接二连三地“啪”“啪”碎开,又有几名道士被震开出去,连带着道灵也眉头一紧,似乎再也支撑不出,猛然吐出一口鲜血,顿时栽去地上,昏厥过去。 “——道灵!” 与此同时,圈内女僵怨气于雨水之中骤然腾升,途径她身躯的雨落至地面之时竟生生化成了冰,冰顺着地面的雨水弥漫出去,顷刻之间,竟攀爬上了位于内圈的顾隽脚下。 “不好!” “顾公子!” 那冰倏然向上,瞬间包裹住了顾隽的下半身,他手中毫笔一下落至地面,而冰却如毒蛇向上,眼看便要封住他口鼻,远处突然飞来一枚铜钱,铜钱燃起熊熊烈火,迅速烧尽他身上的冰。 顾大公子只觉得一瞬间便体会了冰火两重天,又冷又热,也有些撑不住,眼看便要晕了,却还想低头去捡笔,还为捡到笔,便当真晕了过去。 有人撑住他的身子,才让他没有头脑着地,而是轻轻放在地上。 众人将视线落至那人身上,却见是不知何时已然醒来的广陵王世子。 他面色苍白,手中却拿着只剩一半的铜钱链,高高一扬,那铜钱扯上阵中拂尘银线,以一人之力,便补上了阵上缺口。 卫祁在等人尚在诧异,却见铜钱链搭上的那一刹那,他指尖倏然涌出丝丝黑血,游蛇一般,迅速自那链上蔓延至四面八方,而后于一处合聚,送入阵心之中。 黑血侵入身躯那一刹,空中骤然又是一声雷鸣,阵中女僵,瞬间顿住。 半空中罗盘震动声响也陡然停下,除了雨声,天地之间再无其他声响。 长奘闭了闭眼,似乎是想叹息,却再发不出什么声音。 卫祁在、乔吟等人像是意识到什么,忽而愣在原地。 世子,这是在…… 远处广陵王不知何时也已然转醒,能听到他悲痛的呼喊:“不……不要,今儿,阿姒——不可以!” 李秀色像是呆了,却只呆了一瞬,眼泪便喷涌而出,她从地上爬起,任凭伤口因奔跑撕裂,也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是破口大骂:“颜元今!你疯了!” 未待她跑到面前,四周飓风却四起,将她刮倒在地,也将阵中的众人全数刮开。 那风如同龙卷,伴着层层过渡的黑血,只将两道身影紧裹于其中。 颜元今忽然发现,自己从未和生母靠得这么近过。 他恨她、厌她、却也惧她。 自小一次次的取血,从未与人说起,其实却是噩梦。广陵王世子如此骄傲的性子,自然不会承认,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自己也会害怕,之所以得以面无表情地将之接受,不过是因为习惯罢了。 生来便是僵童,异于常人,他也曾想过干脆死去。 他堂堂一个世子,怎好当一个怪物? 虽然有个小娘子,一直在告诉自己,不许说自己是一个怪物。 他感激她说的那些话,他却确实开始尝试那样去想,可是当月圆之夜,当他低头看见此刻的黑血,看见有旁人为自己死去,他忽又觉得烦躁。 颜元今觉得今天或许是个好日子。 他静静看着她的脸,良久之后,忽然轻笑了一声:“还给你,也好。” 女僵也盯着他,长久地,尖牙收起,就这么注视着。 “本世子这一生从未想过欠旁人什么,还给你后,我们再不相欠。” 话音落下,黑血愈滚愈烈,直至全然渡入女僵体中。 天地也再无其他颜色,唯有白光乍现,轰鸣一声,女僵身躯一瞬炸开,一声“不要!”撕破长空,喊声过后,世界又恢复了平静之中。 * 叮—— 李秀色忽然听到耳中的系统提示音:“宿主请注意——” 她泪水决堤,却是在骂:“……你住口!” “宿主请注意——” “我说了,你给我住口!” 她恶狠狠地骂完,只觉喉咙都是血腥味,想哭又哭不出来,只是在光芒散去的世界慌张地寻找某个影子,小娘子跑了又跌,跌倒又再爬起,到处找啊找,却什么都看不清。 于是她哭得越来越狠,越来越狠,爬起来继续找,直到被某条手臂忽然抱住。 那人似乎怕碰到她伤口,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像是凑在她耳边说话:“对不起,没有保护好你。” 李秀色一愣,顿时又哇哇大哭起来,而后反抱住他,她想了一肚子骂人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哭得整个人都好似要断了气,然后说道:“我也对不起,对不起颜元今,我也没有保护好你。” 被雨水浸透的衣衫让他们紧紧贴在一处,察觉他的身躯越来越冷,她的心便也越来越冷,试图再搂紧他一些,却忽然发觉自己的手臂竟像是抱了个空。 失重的感觉让她的心一沉,猛然抬头,却发现四周竟都变得静止。 顾隽、乔吟、阴山观道士、握着碎玉含笑死去的玄直、甚至将将跑至院外的傅秋红……以及天空落下的雨,都变得静止。 他们像成了墨水一般,摇摇晃晃,让她觉得眼睛生生刺痛。 低下头,面前的广陵王世子却还是正常人的样子——一身的桃色锦衣,满身上下最花里胡哨、如同花孔雀一般的招摇装扮,一如她当初第一次见他的模样。 只是他的面色太苍白了,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白得让她想哭。 颜元今抬手,似乎想帮她擦眼泪,手却顿在半空,他静静地注视着她,视线落在她的额头,轻声说道:“李秀色。” “你的胎记有些看不见了……你要走了吗?” 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揪住,揉搓再摔烂去地上,她就这么硬撑着一颗破碎的心,断断续续地回答:“我不走,我不走的——” 这紫瓜哭得好厉害,他从未见她哭得这么厉害。 “颜元今,我不走。” 她说她不走,仿佛当真是喜欢他到了极致,要与他天长地久,至死不休。 广陵王世子忽然就觉得,那便足够了。 脑中系统的声音再度响起:“宿主请注意——” “不要,”李秀色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透明,他似乎想要抬手再拥抱她,却再也抓不住她。她的视线也变得模糊,模糊到她好像再也看不见面前少年的脸,也无法再感受到他的触摸,他仿佛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抑或是几滴潦草而简单的墨水,而她只剩哭泣:“颜元今,求求你,不要……” 她听见清脆的铃铛铜钱碰撞声响,就像是看见了桃色锦袍少年高高扬起的长辫,有时是坐在马上骑射,有时是躺在月下枝头。 “李秀色。”在她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忽又被人重重一拉,仿若清风拂过时,书页轻轻掀起一角,墨水染成的字迹有了一瞬的生命,于是她听到有人说:“回家之后,不要忘了我。” 她想说好。 可是书页又坠下了。 叮—— “宿主请注意,《尸舍》全书已走完大结局,恭喜您通关成功!” 第223章 结局(上) 李秀色从床上栽了下来。 她睡的是下铺, 耳机里还放着音乐,在她摔下来的那一刻似乎断了一秒,又很快接上。 李秀色睁开眼, 盯着头顶挂着三叶大风扇的天花板, 在现代流行音乐的背景声中, 下意识抬手擦脸,却擦到满脸的泪,像是愣了几秒,她“唰”一下从地上坐了起来。 室友睡眼朦胧从上铺探出头:“呀?我还以为你摔死了。” 说完,没等她回答, 又蒙头睡过去。 片刻前的所有哭喊与喧嚣,连天地都变得混沌的场面, 仿佛突然在她的意识中变得遥远起来, 李秀色呆呆在地上坐了半晌, 突然“嗷”一嗓子, 嚎啕大哭起来。 室友吓得刚闭上的眼又睁开老大:“怎么了怎么了?真摔到了?” 李秀色就是扯着嗓子哭,哭得双脸涨红,哭得不住咳嗽,哭得连隔壁寝室都忍不住过来敲门。她一边哭一边用袖子胡乱擦脸,一边擦脸一边爬回床上去找那本该死的书,终于摸到《尸舍》,慌里慌张地打开,嘴里还不住念叨:“系统, 系统呢, 系统!出来!” 脑海中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倒是室友担心她中了邪,小心翼翼地问:“你没事吧?” 李秀色没有回答, 目光却定在这本书的第一页开头。 “大一学生李秀色穿书后,必须倒贴本文的男三号一百次,才能获得回家的可能……” 她有些愣住了。 她清楚地记得,这本小说原来的开篇并不是这句话。 有些不信邪,随手又是一翻—— “李秀色一把抱住了男三号的大腿,直到听到脑海中系统的提示音,才松了口气。”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讨人厌的骚包花孔雀?受尽搓磨的李秀色发誓,但凡能完成倒贴一百次的非人类任务,她一定尽快回家,并且给《尸舍》这本书打一个五星负分。” 又翻—— “月光如水,李秀色的眼睛却比月亮还要亮,她望着男三号的后脑勺,深情款款地说道:因为我想让您永远开心。于是只听‘叮!’的一声,系统提示道——恭喜宿主又成功倒贴一次!” 再翻—— “李秀色被抱得有一点紧,听着脑海中‘第八十四次任务完成!’的通报,突然觉得这个骚包花孔雀也没想象中的讨人厌,也是她第一次破天荒觉得,怎么对这本书的世界有了一些舍不得的情绪。” “第八十八次……” “第九十九次……” “恭喜宿主,圆满完成了第一百次倒贴任务!” …… 李秀色翻得越慢越慢,眼泪渐渐浸透书页,却没有再哭出声音。 故事真的变了。 一切变得遥远的过去又重新拉扯到了她的眼前,这些黑色的字迹每一处都在提醒着她,那些虚幻的一切并非是梦境,她曾去过这本书中,改写了这本书的历史,拥抱过这些人的人生。 翻到最后,李秀色忽然有些害怕。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听到书页划动的声音,视线从黑色的印刷体上一行一行看过去。 她看到大战过后,阴山观损失惨重,在各长老的厚望下,卫祁在仅用七日便破了余下十三道阵,院中以罗盘定下良辰,为他举行继位之式。 她看到乔吟第二日便回了家中,仅在家中待了三日便于某一深夜独自背着琴与行囊,留下一封手信说要闯荡江湖,再不见行踪。隔日道灵在观中替洞中破阵得准掌门收了一张字条,唯有一行:“愿道机掌门永守道心,今生今世,前路顺遂。” 她看到顾隽从迷恋书画变成了迷恋符咒,顾大公子于家中挂满了各式各类自身所画的道家符箓,不仅如此,甚有新创。顾太师气得几次晕厥,拿出鸡毛毯子满屋去追,一边追一边骂道:“这般有创意!你怎不干脆出家当道士!” 她还看到了傅秋红,她骑着飞电穿街走巷潇潇洒洒,最后停在一扇门前,开门的是名叫谢芊的小娘子,她手中端着要给兄长送去的药篮,两人相视一笑,傅秋红转身后,摸了摸马的头,缰绳递入小娘子手中,哼着小曲儿独自离去。 …… 寥寥几行,却是看得李秀色又哭又笑。 怎么会是纸片人呢?她知道他们的模样,认得出他们的声音,甚至想象得出这一幕幕该是如何生动。 李秀色的手停在最后一页,迟迟不敢再翻。 窗外的风却自动将他翻了过去。 “三月十五,一十八岁,广陵王世子于生辰日飞灰烟灭……” 小娘子只读到这里便眼眶一红,眼泪啪嗒一下落下,却浸湿了后面的黑字,看得她一愣。 “灰飞烟灭之前——小厮陈皮自昏厥中惊醒,高呼一嗓子,扑了上来。” ……之前? 李秀色突然打了个嗝,赶忙擦了擦眼。 只见小厮陈皮掏出怀中的药瓶,号丧一般:“主子!主子嘞!主子,你怎的真的出事了……” 他颤颤巍巍地将药丸塞入广陵王世子口中,还是一边哭一边将主子背起,饶是自己还带着伤,踉踉跄跄,也不管不顾朝院外冲,没冲两步却被长奘拦下:“你方才给他吃了何物?眼下又要去何处?” “济世观!”陈皮眼泪鼻涕横流,哭喊道:“这药是那乐双老头给的,他专程叮嘱过我若主子出事定要给主子服下,然后去找他,他定是有办法的!道长,求求你,快些送我主子去济世观罢!” 长奘闻言面露震惊之色,抬手一探世子之脉,更是当即一怔。度裳虽自身退观,也已改道名,可阴山观无人不知此位“云游长老”,长奘仅一探便探出度裳炼化此救人之药是做出何种牺牲,但这的确是能救此子的唯一之法,良久之后,才点了下头,厉声道:“道灵、道光,速速护送世子前往白牙谷!” “是!” 见其人远去背影,长奘抬手轻捋发须,抬头看夜空月色,久久后方轻叹了一口气:“阴山观又一颗长星,需陨落了。” 李秀色看到此处,不由得捂住了嘴。 再翻一页,便是漫谷花色中,济世观开了大门,一老头腰间别了足足三个酒葫芦,叮铃铛啷晃了一身,乞丐打扮,乱七八糟,一张皱巴巴的脸却是“嘿嘿”笑着,对着观门的处的三人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不用送了!老头我是去云游,又不是去死,你们哭什么!” 门内的男女小道童还是嘤嘤的哭,这和死有什么区别? 救了人后,便已时日无多,散人脸上却是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开心,甚至还扬言自己终于身心轻松,解了多年前心中的一个大结。 他自然见不得他们哭,便只对着明秋说话:“这俩小屁孩不懂,你应当懂老头子我罢?你也知道,这天下我这些年早已走遍了,酒也喝遍了,实在腻味得很,早就不耐烦了。” 明秋静静听着,她没有回答。 乐双便又是“嘿嘿”一笑:“若我说唯一舍不得,那也就只有明秋你了。” 明秋自然无法理会他这句话,只还是静静听着。 乐双有些脸红,便转移话题,又扯了一嗓子:“还有你出来!” 陈皮躲在门院里面,哭得双眼通红,他素来感性,这段时日没少受这老头折腾,可他没有半分埋怨,甚至心中对其愈发尊敬起来,如今他这样子反倒是像是最舍不得的那一个,乐双瞧见他的鼻涕便嫌弃地翻了个大白眼,骂道:“哭哭哭就知道哭,我该做的都做完了,剩下那药方你都记好了吧?一天三次,莫要忘了!” “是——呜呜——”哭声跟水开了似的。 乐双甩了甩一身鸡皮疙瘩,仰头看了看济世观。 这道不道观不观的,设计得如此美妙,不愧是他,大才。 明秋终于开了口,她像是微微一笑:“真人保重。” “保重保重,”观内传来了他收养的那些灵犬嗷嗷大叫的声响,他在这声响中转身,依旧是晃着水壶,足尖试图轻轻一点,却发现忘了自己再飞不起来,便有些狼狈地拍了拍大腿,又“嘿嘿”笑了一声,大摇大摆,迎着暮色朝远方回去,没再回头—— “这次出去玩够,就不再回来喽!” 李秀色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在书页上,泣不成声。 她的双眼模糊得有些看不下去,却还是再翻了个页。 唯有两行。 天气晴好,鸟语花香,陈皮趴在桌上,尚在睡梦中,口水还未留一半,就被人踹了一脚。 “起来,”那人似乎语气有些不爽,说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李秀色照常上课、吃饭、睡觉。期间她回了趟家,见了趟爸爸,一进门就扑老爹怀里嗷嗷哭,吓得老李以为她中了邪。 不单是老李,李秀色的室友也觉得她中了邪。 她上课老是走神,要么就是趴在桌上把头埋臂弯里,等人拍拍她问她怎么了,她抬起头就是一双红肿的眼,像个兔子。 但李秀色学习还是很认真,唯独有一次思修课上带错了书,坐在第一排当着老师的面拿出了一本《尸舍》,而后在和老师大眼看小眼的三秒内唤回了神智,立马手忙脚乱地把书塞了回去。 李秀色到哪都带着这本书,这很奇怪。 有时候室友会看见她看着这本书发呆,然后翻来翻去,虽然明明已经翻了几百遍;有时候她翻着翻着突然一拍脑门:“在吗?” 室友吓得不行,小声讨论: “寝室是不是闹鬼了?” “她问谁在吗?” “不道啊。妈呀。” “……” 然而其实,这些讨论都无一例外地落入了中邪的小娘子耳中。 要真是中邪就好了。 其实李秀色是在呼唤系统。自打她回来后,系统那死东西就再没有过动静,可是为什么书本上的内容完全变成了她穿越过去后经历的事情呢?这太不寻常,她必须问个明白。 已经不知道过去几个月了,李秀色甚至感到了一丝绝望。 直到有一天,她出门后突然发觉自己忘了什么东西,立马冲回寝室,一拉大门,瞧见床上的《尸舍》,她松了口气,刚弯腰伸出手去,就听见脑海中出现了“叮——!”的一声。 该死的,久违的—— “宿主您好!本系统忘了一件大事,嘿嘿!” 李秀色:“……” “请问宿主—— 您的功德分已满,是否需要兑换道具?” 李秀色没有站稳,“唰”一下摔在了地上。 第224章 结局(中) 胤都城, 好天气。 钦天监监*正李府后院的东厢房外,婢女小蚕正守着炉子烧水,她托着下巴, 头正因昏昏欲睡一点一点, 猛然便听到一声尖叫, 下巴顿时磕在了炉架上。 小蚕先是一愣,而后一惊,最后一喜,立马朝着屋内冲去,一面奔一面道:“小姐, 你醒了?!” 床上的小娘子“唰”一下字床上坐了起来,像是大梦初醒一般, 先是愣愣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婢女, 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一把精致的小钥匙, 那钥匙闪烁了一瞬金灿灿的光芒后, 又一瞬熄灭下去。 脑内响起一个欢天喜地的声音:“恭喜宿主,已获得‘穿梭钥匙’道具,自此来去自如!天下之大,江湖之远,祝您在两个世界,生活愉快!” 正经话说完,又非常小声地说了一句:“宿主,本系统早说您会需要这个东西的吧!” 小娘子呆了半晌, 热泪盈眶。 床边的小婢女眼下也是眼泪哗哗, 哭道:“小姐,您总算醒了!您已经昏睡三个月了,当真是吓死我了, 我还以为您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三个月,她在现实生活中也是过了三个月。 李秀色立马便要下床拥抱小蚕,脚底却撞上了什么,床边“哗啦”一下倒塌一片包装精致的礼盒。 “哦哦!小姐,这些是这三个月来您昏睡不醒,顾公子、傅娘子、乔娘子、阴山观、谢府、还有顾夕小公子差人给你送来的慰问之礼……” 李秀色看着满地堆积,唇角一抽:“这么多?!” “是啊,您是不知道……” 小蚕话没说完,就被自家小姐冲上来重重抱了一记,随后又听她道:“你家小姐我还有重要的人要见,先行一步!” 小蚕似乎一愣:“但是小姐……” 没等她话说完,李秀色就冲了出去。 只是刚冲出房门,就撞上了一个不速之客,李秀衣一身碧衫,被她撞得“哎哟”一声,险些没栽过去。瞧见李秀色之后,先是一愣,脸上闪过一丝欣喜,但很快撇了撇嘴,轻哼一声道:“妹妹醒了?倒不像是生过大病的,行路还真是莽撞。” 李秀色揉着自己额头还没说话,李秀衣一旁的婢女就朝着小蚕身上硬塞了个什么,又听这二小姐清清嗓子,别扭地说道:“铺子送来的料子,多了一份,实在没地方放,妹妹若是不喜欢,丢了便是。” 说完,也没再看她,主仆二人扭头便走了。 李秀色目光放到小蚕身上抱着的那全新的、上好的衣料,忍不住啧了一声。她怎么觉得,自从上次乔吟生日宴上她教育李秀衣一通后,这厮变得没之前这么讨厌了? 但她没时间再想这么多,只吩咐小蚕将东西放好,又匆匆奔了出去,刚出大门,又撞上一辆马车偏巧停下。 这一回来的是两个人,率先掀开帘子的是个一身橙衣的小娘子,一瞧见李秀色,便是一声惊呼:“李妹妹?!” 她瞪圆了眼睛,又惊又喜道:“你醒了!” 李秀色瞧见她也是顿时两眼一红,委屈巴巴地说道:“嗯嗯。” 傅秋红身后还跟着一道青衣,顾大公子拎着两个盒子,自帘后钻出,定睛瞧见李秀色后,便也欣喜道:“李娘子终于醒了。” 这二人是专程前来送新一波的慰问之礼的,顾隽非但带来了自己的,还替顾隽与道灵及卫祁在捎了一份,傅秋红则是替谢寅和远方的乔吟各自捎了一份。 李秀色瞧着这来势汹汹的大包小包,一个一个快要抱不下,简直受宠若惊到不能再惊:“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够了……” 多亏了小蚕跑来,才把这些礼一个个扛走。 李秀色与顾隽二人简单叙了下旧,想起了正事,赶忙问道:“乔姐姐她……” “你放心,”傅秋红叹了口气,说道:“乔吟隔几日便会与我传信,说是闯荡江湖,我瞧她分明是出去散心。自信中来看,她心情似是不错,昨日才收到她寄来的礼和信呢,说一路遇到不少趣事。还说等转够了,自会回来,叫我们大家不必担心。” 听她这般说,李秀色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她心中仍旧有些心酸与唏嘘,这男女主的结局,到头来也依旧未曾改写,其二人心中的苦痛,即便表面掩下,其中难熬,谁人又能知道呢? 兀自难受了一会后,李秀色甩了甩脑袋,她还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做,终于又问道:“那世子呢?他在胤都吗?还是白牙谷?” 她猜想他此刻或许还在哪里养伤,所以她跑出来后,只撞见了顾隽和傅秋红,没有瞧见他。她都莫名其妙睡了三个月,他肯定要休息得更久。如果他还在白牙谷,那她现在就动身去找他。 未料顾隽与傅秋红听到她的话,像是不约而同地愣了一瞬,傅秋红率先脸色不快地嘟囔道:“他早便回胤都了……” 李秀色欣喜万分:“那太好了!” 她朝顾隽身后的马车望了望,连忙道:“顾公子,你这马瞧着上好,应当速度快些,你能带我去寻他吗?” 顾大公子有些踌躇地道:“嗯……这个。可以是可以,但是……” 没等他话说完,小娘子已经迫不及待跳上了车。 身后的顾大公子和傅秋红四目相对一瞬,傅小娘子拍拍他的肩,任重而道远:“我还有事要走,你自己带去,慢慢解释罢。” “……” * 艳阳高照,热得陈皮脑袋直滴汗。 他刚要上台阶,府门外的石狮后便忽然跳出来两道身影,为首的是个穿着一身紫衣的小娘子,头上粉紫色的流苏伴着微风飘荡,她未戴面纱,额上的胎记在阳光下竟也泛着淡淡光泽。 陈皮一愣,瞧见她后,立马叫道:“李娘子!顾公子!” 顾隽有些为难地冲他点了点头。 陈皮将目光落回李秀色脸上,宛若见了救星,急急忙忙道:“李娘子!你可算来了,主子找你找了好久呢!他这两月老是做梦,老说梦见了一个劳什子紫瓜,又说这个紫瓜听起来是个小娘子,非要把这个人揪出来,问问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法术还是下了什么蛊。” “我早告诉他了,这小娘子定是李家三娘子,主子还说不信,什么三娘子,听都没听过。隔了两天又来问我,我说人家病了,昏睡着呢,劝主子去看望你,还没说完就被主子踹了一脚,说我是不是觉得他很闲……” 这小厮越说越委屈,险些要“呜呜”哭出来。 李秀色听得一愣一愣:“啊?” 她扭头看顾隽,顾隽汗颜地对她点点头:“……就是这样。” 李秀色依旧:“啊?” 她突然觉得头脑有些疼,抬手打断了面前“嗷嗷”的哭声:“等等等一下,我现在有点乱,听都没听过是什么意思?”她有些不好的预感:“不如你先让我去见一下你主子……” 然而话音刚落,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叮当”的清脆声响,叫她心头顿时一跳。 李秀色突然觉得脚下有些僵硬,心在空了一瞬后,骤然又跳得飞快。 她紧张,害怕,却又带着期待地转过头去。 阳光下是一匹装扮得精贵又略显招摇的银毛骏马,行步声“啪嗒、啪嗒”。马上稳稳坐了个身影,在光色中由远及近。 他穿了一身绣了大片桃花与祥云的桃色镶银丝锦袍,脑后用玉环扣起高高扎起马尾,铜钱铃铛系成的小辫随着马儿的颠簸跳跃至身前,发出一路银铃声响。扎起的腰间挂了柄系了铜钱做坠的长剑,除此以外,剑柄上还挂了个略显逊色和李秀色自认为只有稍微丑陋的紫色穗子。 李秀色盯着这一如既往的骚包,瞧见来人逐渐清晰的眉眼,有些怔忪。 她有一点想哭,但还是忍住。 真好。 是十八岁的颜元今,他还好好活着,真好。 “主子!”陈皮率先嗷一嗓子,狗腿地迎上去:“您可回来了!您瞧瞧谁来了,是顾公子和李娘子!” 广陵王世子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李秀色此刻就站在马下。 恋人相见,还经历过生离死别,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小别胜新婚?应该立马相拥,抱头哭泣。 小娘子就这么仰头看着骏马行到自己面前,包着泪,正要说话,下一瞬,那小桃花为难地瞥了自己一记,却只能随着主子毅然经过,脚步未停,马上的人更是压根没朝这边看来一眼。 李秀色:“……” 顾隽在后方尴尬地擦了擦汗。 李秀色足足愣了片刻,她有些没搞懂为什么。愣了片刻,猛然一个滑步向前,伸出双手,挡在了骏马面前。 马儿这才停下步子,马上的人似乎也顿了下,随后才稍稍低头,目光落至下方小娘子的面上。 小娘子眼睛有些红,这样热烈的眼神,让他眉头一皱。 他视线在那胎记上停了停,漂亮的眉又是轻轻一蹙,半晌,终于开口道:“有事?” 李秀色:? 何其趾高气昂的态度,台词和她初次拦马时说的都是一样。 见这个穿得跟个紫瓜一样的娘子并没说话,只是仍旧瞪圆了一双眼睛,广陵王世子大抵是没太多耐心,兀自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说道:“看来是没事。” 又瞥了陈皮一眼:“叫人起开。” 陈皮:“……” 其实广陵王世子自认自己说话还算客气,许是今日心情还算不错,没让小桃花直接将人踹开。李秀色却是深呼吸了一口气,她似乎是控制了一下才让自己没白眼一番晕过去,说道:“……你不认得我了?” 广陵王世子:? 他需要认得她吗? 李秀色继续道,指指自己:“我。李家三娘子,你不是做梦梦到我,不是在找我吗?” 陈皮忙不迭点头,迎上来道:“对对对,主子,她就是那个紫瓜,您的心上人。” 广陵王世子:? 他稍稍有些皱眉。 眼前这个穿的是挺像个紫瓜的。 但他梦里梦到的是个真的紫瓜,长在地里,还会说话,一张口就是:“世子,尝尝我做的点心吧。” 结果他真吃了,吃得尤其开心,第二天醒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可偏偏又期待再入梦去,如同见了鬼,他还想吃那份点心,吃不到便心痒难受,难以自捱。 颜元今回想了下这日日夜夜诡异的梦,又低下头,自言自语一般:“本世子的心上人……” 顾大公子也忙道:“对对,心上人!” 广陵王世子沉默一瞬,目光又一次落在眼前的小娘子身上,他盯着她的胎记看了许久,久到李秀色都已经他终于记起自己了,就忽听见他“嘶”了一声,非常肯定地对着顾隽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陈皮、李秀色、顾大公子:“……” 说完,又见这世子瞧也不瞧那小娘子一眼:“没事了,那不找了,你回去罢。” “……” 眼见他说完话,一脸从容地扯了扯缰绳,径直便朝前方而去,下一刻,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吼:“你给我站住!” 李秀色气得头晕,气得浑身发抖,气得简直想骂他八辈祖宗。 她气笑了。 她好不容易回来,他居然翻脸不认人? 小娘子直接上前一步,行至小桃花旁边,对着马上的人用力一拽,好似第一次做任务的模样,只不过这次并非是抱上大腿,而是将后者身子猝不及防地拉下来。 而后行云流水地踮起脚尖,双手以极大打力度“啪”一下拍在他脸上,顺势捧着他的脸,对着他唇上便用力亲了一口。 啵——! 惊天动地的脆声。 顾隽与陈皮纷纷捂住嘴,叹为观止。 广陵王世子有些僵住了。 面前小娘子的眼睫近在迟尺,她眨了眨眼,亮晶晶的眼底倒映着他怔住的脸,而后一把放开了他,说道:“回去好好想想罢,这人你有没有认错。” 此等要死的事也不知道她怎的脑子一热做了。 但做了便是做了,于是强镇心神,帅气一笑,紧接着对他做了个鬼脸,突然脚底抹油,撒腿就跑。 “……” 第225章 结局(终) 第225章 结局(终) 广陵王府。 栖玉轩彻夜未眠, 点灯长亮,陈皮举着灯笼坐地上,困得有些晕了, 白眼直翻, 眼见要打上盹儿, 耳边突然闪过一下凌厉风声,是长剑擦过,随后“叮——”一记,直直插入了他身旁倚着的树身上。 这小厮顿时瞬间浑身一激灵,吓了个清醒。 “……” 是的, 主子又练剑了。 大半夜不睡觉,在这练剑, 每回只要一有心事, 满轩的花草树木包括他都得在这遭殃。 陈皮非常狗腿地将剑拔下来恭恭敬敬给在桌边坐下的主子递了上去, 后者正在喝茶, 不像从前总是慢条斯理,这一回一饮而尽,又“啪”一下用力放回桌上,那上好的青瓷底俨然要被震碎,而后便听广陵王世子忽然“嘶”了一声:“你说她是不是不想活了?” 陈皮忙道:“是是是。” 广陵王世子又脸一沉,阴恻恻道:“换做旁人,本世子直接将那张嘴给割了。” 陈皮忙又道:“是是是。” 广陵王世子却忽然脸色又难看起来。 “换做旁人”?这半句什么意思,什么换做旁人?他为何会脱口而出这句话?他为何不当场拿出今今剑赐她一死算了? 事实上被轻薄了那一口后, 这世子整个人便已经全然乱了。照理来说, 面对一个模样瞧上去跟个小鸡崽似的小娘子,他拉都不该被拉下来,他这人素来行事敏捷, 即便是暗器也极难近身,但当时到底是失策到了什么地步才会被人如此偷袭?她定是会什么妖术、邪术、下蛊之术。 活了十八年,他堂堂广陵王世子何曾受过此等大辱? 这嘴是能胡乱亲的吗?虽说确实有一点软。 颜元今对自己脑子里骤然蹦出的这个念头感到惊恐,紧接着又不受控制地想起近距离瞧见那小娘子根根分明的小翘睫毛,哪怕是知道她面上有着胎记,他脑子里也还是鬼使神差地蹦出了“可爱、漂亮”两个词。 他只觉得心中越来越烦躁,扭头问道:“你不觉得今夜很热吗?” 有吗?今夜分明凉风习习,这般爽快。陈皮连连点头:“小的早就这么觉得了,主子!” 这主子又喝了被小厮递过来的茶水,邪再度扭头:“她叫什么来着?赵家三娘子?方家三娘子?还是钱家三娘子?” “姓李,”陈皮说道:“是李家三娘子,李秀色。” 李秀色。 这么普通又毫无特色的三个字,脱口而出,却像个爪子一般在广陵王世子的心口非常用力地挠了一下。 陈皮在一旁观察主子神色,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三个月前那一场恶战后,主子便被送去了白牙谷济世观,乐双为此耗费余下修行,以己救人,连摆了七日的阵,直至他与昏迷的主子同时吐出一口血来,才见那散人忽然大笑道:“这么些年,总算成了!” 大抵是王妃吸血与乐双阵洗的双重原因,主子非但活了过来,从此也不再是僵童之身,十五月圆,也再不会对他有任何的影响。 唯有一点,那便是兴许因为重获新生的关系,主子醒来时便失了忆,起初是忘了过去一年发生过的所有事,记忆还重留在上一年的十七生辰。 在济世观修养一个月后,许是药力作用下,他的记忆又慢慢恢复了少许,将过去的事情都记了起来,唯独忘了一个人的存在,那人似乎被主子非常从容地从脑海中抹去,宛若从未来过。 陈皮原本并未发现,直至那日主子把玩今今剑,突然一脸嫌弃地啧了一声:“这是什么东西?” 是一个紫色的穗子,歪七扭八,却挂在他的剑鞘上。 陈皮自然知道那是谁送给主子的,他有些诧异地道:“主子,这可是李娘子给您的……” 没等他说完,便见主子皱眉:“谁?” 广陵王世子神色忽然有些不快,像是气笑了:“好大的胆,所以你是又擅自替你主子我收东西了?” “……” 陈皮意识到什么,立马有些颤巍巍地说道:“主子,不是,是李娘子,您不记得了?” 什么李娘子白娘子,颜元今眉头皱起,像是很不耐烦。他抬手就要将那穗子摘了扔掉,可不知为何指尖触上去,却停在那里没有动。 而后陈皮便眼看着主子开始头疼,疼得再没去管这穗子。再然后他便兴许是将此事忘了,未再提起,此物居然也依旧挂在剑身之上。 回都后,顾隽等人,凡是来看望主子的,也都对此事大吃一惊,傅秋红最是不爽,直接一拍桌子:“好没良心!男人果然是负心汉,你都记得我,你居然不记得李妹妹?!” 广陵王世子彼时正在给小桃花喂草,他素来目中无人,像傅秋红这般咋咋唬唬的话他也压根没听进去,只是抬头看了眼顾隽:“她一直这么烦吗?” 顾隽:“……” 傅秋红:“……” 任凭顾隽和傅秋红怎么说,这世子似乎都从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过。他爹广陵王自三月前一蹶不振,已然闭关了三月,这府上算上他这个世子死了两个僵,再没了原本阴气沉沉的气息,搞得他心情不错,他们再胡说八道,他也全当左耳进右耳出。 于是光陵王世子又潇洒起来,自打回都后,吃喝玩乐足足两月,每日都换了新鲜骚包的衣裳,一个比一个鲜艳,给小桃花的搭配也是变着花样的精贵。期间也没忘记老本行,跟阴山观抢杀了两个小僵尸。 直到他开始做梦。 颜元今默默地在嘴里过了一遍那三个字,“李秀色。” 他忽然觉得更热了,一脚踹开小厮,直接进入房门:“灯灭了,你主子我要睡觉。” “是!” 陈皮瞧见主子上了床,这才小心翼翼地拉上了门。 广陵王世子倒是当真很快睡着了,只是一睡着又开始做梦,这一回梦中那地里的紫瓜不仅会说话,还突然越长越高,越涨越大,最后“嘭”一下,跟开花结果了似的,一下成了个穿着紫色衫裙的小娘子。 小娘子对他叉腰生气:“真是个死骚包臭孔雀,你当真不认得我了?” 颜元今盯着她的脸,“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外头的陈皮倚着门,这段时日他因主子睡不好,担心主子之前伤没好全,总是不放心主动在外守着。大门猛然一下被拉开,他便瞬间朝后栽了过去,疼得“哎哟”一声。 再一抬头,广陵王世子已经拔了树上今今剑朝外去了。 这可把陈皮吓了一跳。 妈呀!这大半夜的主子是要去杀谁? * 顾府东院的小院门是被人一脚踹开的。 顾大公子正叼着笔,挑灯夜战研究新符,闻声吓了一跳,便见一道金色身影闯了进来,这般亮堂锦绣的鲜亮色儿,也就那广陵王世子喜欢变着花样穿。 顾隽起初还以为是遭刺客了,瞧见是他才放下心,问道:“昨昨兄,你这是做什么?” 颜元今没吭声,颇有些嫌弃地望了一圈他的鬼画符,挑了个位置坐下了,半晌,开口道:“你之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顾大公子:“哪些?” 抬头时瞧见广陵王世子黑得能滴水的脸色,立马“哦哦哦”了一声,聪慧道:“你说的是李娘子?都是真的,昨昨兄,我早说你原本与她便是一对,情投意合,两情相悦,我从未见你对一个娘子有过如此姿态,她是你的心爱之人。之前反复同你说,你皆是不信。” 顾隽笑笑道:“眼下是信了?” 颜元今沉默了。 见他显然还是不信,顾隽忽又笑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轻轻“啊”了一声,说道:“对了,险些忘了,正好有东西要还与昨昨兄。” 顾大公子说着,忽从一旁的柜中翻出了什么,而后递上桌前。 颜元今视线稍稍一瞥,就瞧见最上头的信封上,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狗爬一般的小字: 广陵王世子亲启。 他皱眉:“这是什么?” 顾隽笑:“看看便知。” 颜元今不说话了,果真拆开信封,一张张看了过去,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世子安康,小女子今日在青山镇看到了非常美丽的夕阳,世子可喜欢?——色色留。” “世子可好?小女子好得不得了。——色色留。” “世子今日吃了些什么呢?小女子今日吃了非常甜美的红枣兔子糕。——色色留。” “世子一切小心,小女子夜观天象,近日不宜出门,出门的话,注意脚底。——色色留。” …… 广陵王世子唇角一抽。 这是信? 到底什么样的小娘子能写出这样言之无半点物的信来? 而且,这留的是她的小字?怎么会有这般难以入耳的小字,简直和他的有过之而无不…… 如此想着,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个飞快的声音,小郎君将一小剑递至一人面前,月色如水,那小娘子仰着头,惊讶道:“这是世子送给我的?” 小郎君颇有些傲娇地轻哼了一声:“色色剑。” “难听?难听便对了,色色这小字,嘶。” 颜元今倏然一怔。 他低头,又看到了下一张信纸,纸上写着一行:“今今胜皎月,色色心向之。” “世子可还记得这句?怕您忘了,再来表明心意一次,嘻嘻。——色色留。” 指尖一松,信纸从上滑落,飘飘荡荡,眼看便要坠至地面,最后一刻,却被一只手捞了回去。 广陵王世子指节修长,捏着这张信纸,眉头轻轻地皱起,下意识道:“今今胜皎月……” 他分明记得第一张是被他撕了。 被他撕了? 小郎君身子骤然一僵,宛若回到了暗室病床之中,他带着痛苦望向上空,信纸撕碎的声响清脆刺耳,拉开了他所有未知的思绪。 脑海中无数画面交错、闪烁,心口细小的酥麻演变成巨大汹涌而出的记忆,颜元今倏尔从桌边站了起来。 顾隽瞧见这世子将信纸越攥越紧的手,又看出他变换的神色,心道一声成了,笑眯眯凑上去:“昨昨兄,这些是你的东西,我未说错罢?” 他说这话,心中正开心着,手碰上桌面,不小心又撞上了两个信封,飘落了下来。 广陵王世子低头。 只见这两个信封上,一个写着“问候漂亮娘子”,一个写着“李娘子亲收。”? 顾隽“呀”了一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是昨日才替李娘子收的信,一个是顾夕堂弟的,一个是道灵道长的,早晨忙忘了,竟忘了带过去,放在这桌上,险些与你那些混在一起…… ” 他边说边伸手过去:“我这就收起来,明早给李娘子带过去——” 话未说完,就被人抢先夺了过来。 袖中铜钱滑入掌心,在指尖轻轻一转擦出盈盈细火,广陵王世子将那两封信点燃,气笑一般:“不必了。” 顾隽:“……” 纸灰轻轻一扬,颜元今将那些小信仔细地放入怀中,拍拍顾隽的肩,好整以暇:“多谢。” 说罢便扭头而去。 小桃花见主子上了马背,也高兴地扬了扬马蹄。 它察觉到广陵王世子现在心情似乎很好,还有一些非常罕见的激动。 或许是因为他终于记起自己确实有一个心爱的小娘子,而他现在迫不及待地要去找她。 * 李秀色天刚亮便出了门。 今日应该会比昨日的天气还要好,她骑着小马,脖子上的钥匙晃来晃去,小蚕瞧过去,还觉得自家小姐就是跟旁人不一样,饰品也这般独树一帜,很有个性。 李小娘子乐呵呵的,她一点不为那骚包忘了自己的事情发愁,不知为何打从昨日亲那一口这花孔雀没当场撕了她来看,她就此事便开始已经很有自信。 反正她如今多的是时间。 当初在她的要求下,小桃花载着他们逛遍整个胤都城,一日看尽此书花,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机会,所以想永远将这里的风景记在心里。 没想到她现在居然又回来了,这下好了,想怎么看怎么看,想怎么遛怎么遛。 遛着遛着,却突然听到一阵清脆的银铃声。 铃铛铜钱高高扬起,有一道身影自小桃花身上跃下,于破晓中穿过人群,只向她而来。 来的很快嘛,李秀色想。 果然凡事亲一口就解决了。 小马蹄停下,在原地慢悠悠地踱着步子。 马上的小娘子还是穿着一身紫色的衣裳,轻盈漂亮,在这胤都城中,不会再有人说她面上的胎记不漂亮,因为她从不在意。她一手拉着马绳,另一只手搭在眉梢上,将将遮了下光,低头瞧着马下那拦住她的漂亮小郎君。 这小娘子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微微一笑,故意学着某种模样,慢条斯理地、居高临下般地,开口问道:“有事?” 颜元今瞧着她,像是有些气笑。 周围来来往往,世界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他想对她说很高兴你回来,或者说我有一些想你。 但最终只是看了她良久,轻轻挑了下眉,啧声说道:“李秀色,亲了本世子,是不是得对我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