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沙》
2. 第二章
谭霏玉洗了个澡,喝完粥,把碗洗了送回前台,前台没人,老板在门前的小院子里和一条边牧玩接球游戏。
在房间里透过窗子往外看还是一片惨黄,出来才发现天已经晴了,原来只是窗上一层薄沙还未清理,给世界染上暗淡的颜色。
老板见有人来,把手上的球远远一扔让狗自己玩儿去,拍了拍手进门,坐回前台:“东西放着就行……啊,其实碗你不用洗也行。”
谭霏玉连声道谢,之后就这么干站着。平时不管去哪住酒店民宿,和前台的交集几乎都只是办个入住和退房,一般不会有多余的寒暄。但这次不同,自己给人添了麻烦,人家老板还好心给送了解酒的粥,高低得说上几句。
谭霏玉尬聊:“刚才真不好意思,没想到那个黄河王啤酒这么上头。”
老板对此酒到底上不上头不做评价,只说:“没事,我也是怕出命案。”
谭霏玉:“……”
“误会误会,”谭霏玉双手合十抵在唇边,满脸真诚道,“那到时候我补点清洁费吧……还有粥的钱。”
老板:“不用,顺手的事。”
谭霏玉:“不好吧。”
老板:“说不用就不用了。”
谭霏玉越发尴尬,正酝酿着告辞,老板主动开口:“早上出去遇到沙尘暴了?”
“嗯?……嗯!”是个能往下说的话题,谭霏玉接着道,“早上本来想去鸣沙山看日出,结果因为沙尘暴闭园了。”
“刚看了一下公众号,好像重新开放了,你再休息会儿晚点去也行,能看日落,”老板说,“我们这边天气是这样的,有时候刮一会儿沙尘暴很快就晴了。”
谭霏玉说:“蛮神奇的,我在南方没碰见过。”
“不过你早上喝了酒,要是还难受的话别勉强自己。”
谭霏玉赶紧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由于早上对人家练得很好的身材又戳又盯的,这会儿谭霏玉为了洗清流氓罪名,视线不敢再往老板脖子以下一点,只能望着他的脸。
昨晚办入住和今早都没仔细看老板的脸,只大概知道是个帅哥,现在目光停在人家脸上,才发现这张脸也是颇具姿色,如果他在抖音刷到这种长相的擦边男会忍不住点进主页从头把每个视频品到尾的程度……更何况老板比他随手关注的那些空有大扔子却只会扭来扭去一脸惨白的擦边男都好看,还不油腻。
也许是因为常被西北的风打磨,这人俊朗的五官带着一点粗糙的野性,肤色也深,令谭霏玉联想到这边路上随处可见野蛮生长却挺拔的白杨。
“我脸上有东西?”
直到老板又出一声,谭霏玉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从盯着人家胸看变成盯着脸看,流氓的形象似乎没有洗脱还更坐实了。
“没,没。”谭霏玉到处张望,也不知道看什么好,总之先让视线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吧。
老板接着前面的话题继续说:“人生也一样,不会一直刮沙尘暴的。”
谭霏玉一愣。
老实说这句话挺土的,而且十分突兀,不过谭霏玉很快明白过来,大概是老板看他早上喝酒哭得像傻逼,因此说几句鸡汤安慰他。
“……谢谢。”谭霏玉说。
是有点感动,这老板人还怪好的,但也实在丢人,除了反复说“谢谢”,谭霏玉真无话可说。
天再次聊死之前,在院子里撒欢的边牧叼着球进来了,果然狗是狗边牧是边牧,此犬进屋前还知道拿爪子在地垫上蹭一蹭,进来以后绕着谭霏玉转了一圈,边转边嗅,最后把球吐到地上,仰着脑袋摇着尾巴看着他。
谭霏玉看了看边牧又看了看老板,问:“我能摸摸吗?”
“摸吧,”老板同意了,“它想跟你玩。”
谭霏玉刚一弯腰,边牧就把脑袋拱到他手心里蹭来蹭去,皮毛油光水滑,手感很好。
“它是你养的吗?”谭霏玉问,“叫什么名字呀。”
“嗯,”老板说,“叫黑白狗。”
谭霏玉以为自己听错:“啊?”
老板:“黑白狗,过来。”
边牧噔噔噔跑过去了。
谭霏玉:“……”当然,确实,这狗是黑白配色,叫黑白狗也没什么问题,但这跟生了个小孩给他起名“黄种人”有什么区别……
谭霏玉直起身来,问:“老板你贵姓啊。”
“免贵姓石,石头的石,”老板撸着狗头,“怎么了?”
谭霏玉赶紧摆手:“没事。”
还好不是姓黄,不然孩子真叫黄种人怎么办?
又沉默一阵,谭霏玉想,好了,尬聊到这里应该可以结束了,一句“那我先回屋了”即将到嘴边时,石老板再次开口,说了些爬鸣沙山的小贴士,比如什么买鞋套的话在景区外面买更便宜之类。
谭霏玉一边听一边点头,想到了点什么,又问,“不是听说还能看什么沙漠星空……”
“啊,到晚上天气还晴的话确实可以看到,但我个人不太建议。这个季节看星星最好的时间段是晚上九点多十点,我们这边昼夜温差大,会很冷,加上淡季景区黑灯瞎火,也没几个人,到时候要从山上下来比较危险。”
“这样啊。”
大概是看见谭霏玉脸上露出了些失望,迟疑了一会儿,石老板竟然提议道:“要不然你看完日落吃个饭以后回来,看看天气情况……我拉你去别的地方看星空,冷了就回车上,也不怕不安全。”
“真的吗?”谭霏玉语气都雀跃起来,不过很快又意识到这太麻烦别人了,又改口道,“哈哈也不用啦,这个东西就随缘好了。”
老板说:“嗯,随你,想去的话喊我就行。”
正好有其他住客过来和老板要什么东西,谭霏玉趁机说了拜拜,终于回了房间。
回房之前他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一块牌子,上面贴着民宿负责人照片和写着负责人名字和联系方式,原来老板的名字叫石含章。
……
谭霏玉又睡了一觉,六点多,卡着景区即将停止入园检票的时间出了门。如果说清早顶着风准备上沙山时还有些隐隐的兴奋,这么一整天折腾下来只剩下“来都来了总该去看看吧”的心情。
然而这种疲怠在真正站到鸣沙山山脚时,瞬间荡然无存。
千万年来的风是大漠上的精卫,衔来一粒又一粒沙,堆成这片绵延的沙山,堆出它如刃般锋利的山脊,堆出它金黄且圆融的沙面。
每一粒沙子都是异乡客,停在这里之后不再远走,每日每夜同风和鸣,安定地立在广阔天地间,等待源源不绝的、新的异乡客奔赴它的山脚。
谭霏玉看着这沙山,忍不住“哇”了一声。
这是一种本能反应,是久被圈养在格子间里的人,回到灵魂之乡时的本能反应。
他仿佛回到某个还是原始人时的前世,在这个瞬间,他脑袋一下空了,没有梦想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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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力,也忘了自己来之前在烦些什么,只想和这沙山再亲近些,在它宽阔的怀抱里撒开了欢跑。
……当然他毕竟没有真的回到他的前世,作为一个四体不勤的弱鸡现代人,他撒不了一点欢。刚才为了感受爬最原汁原味的沙山,他对架设在一旁的木梯不屑一顾,踩进细软的沙里,陷进去时有一点下意识的惊慌,不知道踩到哪里是底,总不会整个人都被吞噬了吧?不过仅仅是虚惊一场,踩下去一段后,人就能稳稳站在沙里。
想迈步时发现脚竟如千钧重,每往上攀一步都耗费不少体力,谭霏玉爬了几分钟开始气喘吁吁,回头望,只爬了一咪咪。
谭霏玉:“……”
他抬头,峰顶似乎也不算太远,有些游客已经上去游览完往下走,谭霏玉觉得别人都能爬那他肯定也能爬,于是咬咬牙,手脚并用地又悄悄挪到木梯那一侧,人不要当犟种,为了到达目的地走点合理的捷径不丢人。
在梯子上爬依然累,“峰顶不算远”是最大错觉,明明爬了许久却好像怎么也到不了头……现代人谭霏玉在爬山过程中已经完全接管了原始人谭霏玉,很悲凉地想到自己做书也这样,每做一本书都觉得这本肯定叫好又叫座,每次书上市他又发觉离目标还差好大一截。
但是……爬吧!
淡季人少,即便在梯子上爬也不用担心中途停下来会造成“堵车”,谭霏玉后头压根没几个人,因此他边爬边休息,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踩上峰顶,再无路可继续向上。
谭霏玉喘着气,转过身,后知后觉自己爬了那么长的一段路,他的视野变得开阔,儿时课本里神奇的月牙泉就在底下,在沙山的环抱中清澈地卧着。
远处骆驼队慢悠悠晃着,千年前的行商穿越无垠的大漠时,望见这汪泉水,也真会觉得像天上月一般珍贵吧。
谭霏玉席沙而坐,迎面而来是比早上和煦许多的微风,他开始放空,莫名想到来之前看的书,说敦煌研究院最开始那任院长以前还在月牙泉里养鱼,抓了鱼招待客人……
在这看似寸草不生的地方,其实有各种人类想象不到的生灵栖息着。
……嗯,想吃鱼了。
在上面又坐了一会儿,到了八点左右,落日也如约来了,比平日看到的似乎要大几圈,橘红色的夕阳悬在空中像颗溏心蛋黄,缓缓下落时,光芒便像迸射的汁液那般,流得整片沙山熠熠生辉。
很快太阳完全落下去了,只剩一些余晖让天幕维持着最后的光亮,谭霏玉不无遗憾地想,可惜这个星球太大了,他不能搬着椅子追赶太阳,在一天内看几十次日落。
他只能看这一次,看完就下山了。
……
回来感觉有点累了,加上谭霏玉还是不太好意思给石老板增加额外的工作量,要是老板收他钱还好说,不收钱的话他到时候也不能心安理得。于是路过前台的时候特意跟老板说了一声要不今晚先不去看星星了。
下午石含章说的是“随你”,这会儿语气却不像能随谭霏玉的便,像说定了似的:“那明晚去。”
说完才问:“明晚你有别的安排么?”
那倒是没有,谭霏玉摇头。
保洁阿姨路过,和石含章搭话,口音很重,谭霏玉勉强听懂了,阿姨说:“不是说今晚看星星去么?一下午都在那背什么星图知识,怎么不去了?”
石含章看了一眼谭霏玉,又把视线收回来,保持面无表情:“没有,阿姨,别胡说。”
3. 第三章
“那就……走?”谭霏玉试探着问。
此言一出,倒是地上趴着睡觉的黑白狗最先做出反应,耳朵支起来,脑袋也转过来,嘴筒子咧开,一张狗脸满是期待。
石含章没管狗,问谭霏玉:“不是说累了吗?”
谭霏玉改口了:“也还好,看星星应该不费什么体力吧?”
“别勉强,明天就明天吧。”石含章又补了一句,“不看也行。”
一直支在这儿听两人讲话的阿姨哈哈笑着插话:“明天去好啊,让他多一天时间背那个观星指南。”
石含章:“……”
石含章摸了摸鼻子,向谭霏玉解释:“没别的意思,就觉得要是干看挺无聊的,提前做做功课。”
谭霏玉眼神乱飘了一会儿,也拿出手机搜索观星APP,一边小声说:“那我也提前做做功课。”
石含章:“嗯。”
有客人召唤,阿姨忙去了,又剩这两人干杵着,杵了一会儿,石含章问:“鸣沙山怎么样?”
谭霏玉:“挺好的。”
石含章:“嗯,那就好。”
谭霏玉:“……”
石含章又问:“明天白天去莫高窟?”
谭霏玉:“是的。”
石含章:“挺好的。”
谭霏玉心里:啊啊啊啊啊……!
谭霏玉实际上回答:“是的,挺好的。”
虽说老板看起来就不是那种活泼热络的类型,但白天给他些爬鸣沙山的建议时好歹也小讲了几句,就这么几个小时过去是不是变得有点太惜字如金了?!
关键是自己,平时和不管什么人都挺能聊的,要说早上是因为在人面前出糗了尴尬,这会儿又是因为什么突然开不了口?
这不行,谭霏玉偷偷吸气,接着主动说了一点:“下午爬鸣沙山,没想到那么累,差点以为自己要死在上面。”
结果老板没充满优越地说什么“也还行不难爬”之类的话,也没应和他,来了一句:“要好好活下去。”
谭霏玉:“……”真有点聊不动了。
再努力一下。谭霏玉接着说:“可能还是平时锻炼得少了。”
对了,说到锻炼……谭霏玉又情不自禁往石含章身上看,这人在暖烘烘的屋里依旧穿的是短袖,其实不仅是胸,胳膊的肌肉也很完美,不是那种辣眼睛双开门壮男,线条流畅得恰到好处,肱二头肌不发力的时候也微微鼓起,真想掀开他衣服下摆看看腹肌……啊罪过罪过……谭霏玉猛地把头扭过去:“……我先回去了!!”
石含章:“……好。”
……
谭霏玉是真累了,回房洗漱完倒到床上困意立刻上涌,但还坚持玩了会儿手机。他从出版社离职的事有几个熟人知道,有人给他发了文化公司的内推信息,还说现在除了大出版社都一个德行,基本都靠卖书号度日,真想做书还是得去文化公司。
谭霏玉看了一眼,这也是个除了大作者和热点题材之外基本懒得搭理的出版公司,说是能做书,还不是只能做包赚钱的书。
于是谭霏玉礼貌回复:谢谢,我再看看。
又说:也不一定继续做出版了,没什么前途。
既然已经辞职了,他这段时间什么也不想想。
就想玩。
但他确实是精力上的弱者,出来玩爬一趟鸣沙山就失去了所有力气,只能回民宿躺着了,要不然现在可能在和石老板看星星看银河呢……
谭霏玉把微信关了打开抖音,弹出来的几个擦边男令人很是提不起劲,谭霏玉眼神呆滞地滑走一个又一个。
啊,要是石老板也是擦边男就好了。
这样至少可以光明正大透过屏幕欣赏美好肉/体。
这样想着,谭霏玉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框输入了“石含章”三个字,本来想着应该是什么也搜不到,结果出来不少视频……
当然不是擦边视频。
是石含章在什么摇滚乐队里打鼓的视频……此人原来还是个鼓手。
和这两天接触时的感觉很不同,这些视频中的石含章要更有野性一些,他依然沉默,抿紧了唇,但鼓棒每敲一下都发出能穿透人心脏的强音,谭霏玉感觉自己的心跳也随同密集的鼓点一起越来越快。
他连着看了好几个视频,看到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石含章打完最后一个节奏把鼓棒一扔的时刻,一滴汗从他额角流下,谭霏玉伸手去擦。
石含章就这么任由他动作,音乐声停了,台上的其他乐手消失了,观众也消失了,舞台上就他们二人,追光灯打在他们身上。
谭霏玉做了今天很想做的事,此时他面对面跨//坐在石含章腿上,掀开他的T恤下摆,真诚发问:“我能摸摸吗?”
“摸吧,”老板同意了,“我想跟你玩。”
两人愉快地玩耍。
某一个极乐瞬间过后,谭霏玉惊醒过来,他坐起身,再次痛苦地捂脸。
……怎么能对着刚认识两天的人做这种梦啊!!!
刚才刷着视频不小心睡着了,醒来时这视频里的石含章还在卖力打鼓,谭霏玉有点不能再直视他的脸,反手就把抖音关了把手机倒扣上。
他开始反思。
离职前那段时间压力太大,谭霏玉根本没心思和自己玩耍,大概是有点憋得慌。
所以人还是要及时排解。
本来想再去洗个澡,洗着洗着某些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谭霏玉叹了口气,重新出去,在行李箱里掏掏掏,翻出一个小玩具——出发前搜了搜看到说这东西也能托运,没有过安检时被公开处刑的风险,几经犹豫把它也塞进箱子里了。
有时候这是他助眠的工具,带过来的初衷是以防万一,但这时候拿出它来纯粹就是想了。
回到浴室开始玩。
其实谭霏玉很少做这种梦,就算有,梦里的人也是一张模糊的脸,这是他第一次梦到这么具体的人。
……也是他diy的时候第一次脑子里想着这么具体的人。
母胎单身28年,自己动手对他来说和饿了就要吃饭是一个性质,只是为了满足人的正常生理需要。
就算时不时看看擦边男,也从来没有把这些男的当成幻想对象。
不知道是因为梦里已经来过一次,还是因为幻想一个具体的人让他的羞耻心倍增从而感到分外刺激,他很快就小小声呜咽着去了。
完事后谭霏玉躺回床上抱着枕头很狼狈地想,对不起石老板,真的很对不起,明天我会在佛前好好忏悔的。
……
次日谭霏玉确实平静了一天,在莫高窟待到了下午,看完十个普窟,下午又把所有开放的特窟都看了。
来敦煌的人,十有八九是为了莫高窟。
而爱莫高窟的人,千人千种想法,喜欢壁画的,说这是最高的艺术成果,不同朝代不同的飞天造型,精美绝伦的线条和颜色运用对这样的艺术爱好者来说如数家珍;对宗教有研究的,讲起每幅经变图都滔滔不绝;历史爱好者,感怀过去文明之璀璨,痛惜近代国破山河碎时大量敦煌珍宝遗落于世界各个角落……
谭霏玉觉得自己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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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其实没那么爱,来朝圣也颇有些附庸风雅的意味,但他来前的确是看了不少相关的纪录片和书籍,反而每每看到那些近代以来的莫高窟守护者时心头一颤。
在上世纪那些条件艰苦的岁月里,总有人背井离乡奔赴这片荒芜的土地,吃不太好穿不太暖也发不了财,但这些人义无反顾扎进早已破败的洞窟中,擎一盏灯,日复一日在洞窟中或临摹或修复,直到自己也成为一盏明灯,重新照亮失落了几百年的千佛洞。
在听讲解员讲时,谭霏玉有时也分神想,他们现在待遇怎么样?印象中工资好像还是不高,每天对着游客讲一样的讲解词,像NPC一样永远被固定在这个离俗世遥远的偏僻角落……为的是什么呢?
为的是什么,他不是最清楚了吗?
参观完莫高窟,坐大巴回游客中心的路上,谭霏玉靠着窗,想起他转正后想做的第一个独立选题,那年他在根本无人查看的公共邮箱里翻出一名新人作家的投稿。
是一篇诡谲又凶狠的小说,讲了受到校园霸凌的主角如何笑眯眯地把欺负过他的人一个个送上西天。作者虽然是新人,但运笔如用刀,割开十五六岁风华正茂少年少女靓丽的皮囊,捧出其下腐臭的心灵,再让读者咽下——即便读者一边读一边已经作呕,但仍要咽下,因为已经被作者的层层反转的行文绑住,根本无法逃脱。
且也只有咽下才会知道,不是所有正当时的青春之花都纯洁美丽,也有这样腥、呛、只会给人带来痛苦的灵魂。
谭霏玉记得他读完时寒毛倒立,半夜爬起来开始做PPT,想着一定要做,这本书一定要做。
然而选题会上这个提案被领导批得一无是处。领导驳回的理由十分充分,写得过于血腥和猎奇,三观不正导向不对容易给青少年造成不好的影响甚至会被举报云云。
谭霏玉勉力争取,说那我们可以在保留作品内核的前提下做些删改,总是有办法的。
领导说,小谭啊你还是太年轻。
最后这个选题自然没做成,好心的前辈私下跟谭霏玉说,其实说那么多都是借口,题材确实过激了点,但主要还是因为这是个没名气的新人作家写的,不下力气营销的话也不知道能卖几本,还要担被举报的风险,拒稿的性价比总是更高一些……你看那谁谁,首印几十万册的名家,最近甚至写了主角分/尸反派的情节,照样写得十分细节,先在个人网站上连载的,出实体书的时候,编辑还洋洋得意出来宣传几乎只字未删。
之后的几年他逐渐不再那么愣头青,也会在喜欢和效益之间找平衡。
可是最开始他当编辑,明明是想把自己觉得好的、珍贵的人类思想结晶实体化成有温度的书,递到更多有缘人手上……如果只是为了赚钱的话,他做别的什么说不定早发财了,何苦每天埋头与蝇头小字相伴。
他忽然觉得那些莫高窟守护人似乎才是佛,点化了他。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莫高,他应该想清楚自己要任其风化还是进窟里点燃一盏灯。
再想想,再想想。
……
谭霏玉的平静在回到民宿以后就结束了。
早晨出门还好,当时在前台值班的是另一个人,现在坐在前台的还是石含章。
和对方视线对上的时候,谭霏玉全想起来了,昨晚的种种罪孽,今天在佛洞里泡了一天仍然没有洗清半点。
甚至人家只是清清白白看自己一眼,他都能联想到梦中被他虚构出来的深情眼神。
想打个招呼赶紧溜,没想到石含章拦下了他:“晚上九点半,出去观星吗?”
4. 第四章
晚上九点半,谭霏玉还是坐到了大堂等石含章一起出发。
虽说谭霏玉和石含章的相识从尴尬开始,昨晚之后谭霏玉更是获得一个“见到石含章自动僵直”的buff,可毕竟石含章对他的梦境一无所知,说好的去看星星,他要是反复拒绝,显得矫情且不知好歹。
出发前石含章打量了谭霏玉几眼,做出一点指示:“还有更厚的外套或者羽绒服么?你这身有点薄……晚上很冷的,这两天还有点降温,要是有什么毛线帽围巾之类的也一起戴上。”
谭霏玉确实没带更厚的衣服来,知道这边昼夜温差大,但他原本想着晚上就在住的地方待着,白天出门大多数时候一件卫衣一件冲锋衣就能应付过去,带多一件厚衣服行李箱就要炸了。
他摇了摇头,又说:“其实也还好,我们广东人很抗冻的。”
此言不虚,广东的冬天湿冷,看起来有十几度,实际上像泡冰水里一样。
“那你等一下。”石含章说完上了楼,过了一会儿拿了件黑色的厚羽绒服下来,递给谭霏玉,“你先穿着吧,前阵子刚洗了晒过的。”
谭霏玉起先没接。
石含章又重复了一遍递的动作:“冲锋衣可以先脱了,把这个换上。”
“……谢谢。”谭霏玉稍稍别过脸去,思来想去怕自己真的冻死在外面,还是接了。因为梦里某些场景的影响,他脱原来的外套时分外不自在,脸也控制不住发烫。
仅仅是脱个外套,却让他有一种被剥光的感觉。他偷偷深呼吸,又告诉自己,没事的,石老板又没有读心术,看不见他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废料,他现在就是很普通地换件外套而已,没事的……
衣服换上了,有点大,不过的确很暖和。拉链拉到顶上再戴上帽子,一点风都进不来。
结果换完发现石含章背过身去了,正蹲在地上让狗跟它握手,但狗兴致缺缺,反倒是发现谭霏玉准备妥当以后,抛下自己主人猛扑了过去。
不过它力道控制得很好,duang大一只撞过来人也没被撞飞,谭霏玉也蹲下去,挼了一把它的脑袋毛,小狗解救了他单方面的难为情。他问:“小狗一起去吗?”
石含章反问:“你想让它一起去吗?”
“……我决定吗?”谭霏玉仰起头看他。
“嗯。”
“那就去吧,”谭霏玉持续给狗脑袋顺毛,小狗眼睛眯了起来,“不然一个狗在这里加班多可怜啊。”
整装待发的二人一狗上了车,车子是一辆甘C车牌、外形漂亮方方正正的五门红色吉姆尼,这是一辆较为迷你的越野车,后排放倒了,被狗熟练地霸占,谭霏玉坐到副驾上,坐上去感觉尚可,但他余光里的石含章坐在里头就稍显逼仄。
谭霏玉心想这老板真有意思,大人开小车。
各方面都有意思,不仅开的车有意思,给狗起的名字有意思,偷偷背星图知识有意思,人机一样的对话方式也很有意思。
随后车里响起谭霏玉没听过的外国歌,曲调很舒缓。
石含章沉默得像个包车司机……尽管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谭霏玉在一阵如坐针毡后主动挑起话题:“老板平时经常自己去越野吗?”
“偶尔吧。”石含章想了想,“刚提的车,去的地方其实不多,就这附近的野外去过。”
谭霏玉:“那接下来是准备自驾去哪儿玩吗?”
“是有这个打算,”石含章顿了顿,说,“不过不是去玩。”
“嗯?”
石含章:“下个月要去上海搬砖,想着直接开过去,路上遇到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可以顺便逛逛。”
谭霏玉捕捉到一个关键词:“搬砖?这边的民宿不干了吗?”
石含章:“嗯,转给别人了。”
“这样子,”过了最初那阵,谭霏玉的话匣子逐渐打开,而且这次石含章说话比较正常,能有来有回地进行问答,于是谭霏玉接下去说,“我还以为至少开到旺季结束呢……说起来其实我订民宿的时候感觉几乎都没开,你家是为数不多开着的。”
“这边是这样的,”石含章说,“旅游城市么,这几个月淡季基本没什么客人来,很多民宿和饭店都不开,一般人就算来,住也是住到市区去……你呢,怎么会想到这个时间来敦煌?”
结果谭霏玉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反过来问:“老板你是本地人吗?”
石含章:“算是吧,不是敦煌的,但是甘肃的。”
谭霏玉心说普通话真标准啊,说的竟然不是咚煌——之前天天刷到甘肃口音笑话,说甘肃人发不出韵母un的音,这两天在这儿待着听人说话确实如此,春天说成冲天,裙子说成穷子,十分可爱。
这话他没敢说出口,尽管他是真心觉得有趣,并没有什么负面的看法,却怕冒犯人家,回过头去答老板的问话,当然各种前因他没有详细解释,只是粗略一说:“就辞职了想出来玩,又不知道去哪,刷到网上说这边淡季门票半价,不管不顾地就来了。”
石含章:“也挺好,错峰出行,至少不会人挤人,夏天来可能车都打不到。”
谭霏玉尝试着开玩笑:“夏天来就享受不到定制观星服务了。”
谁知石含章一本正经地回答:“沙漠露营观星的团挺多的,不至于享受不到。”
“……哎呀。”好了,就正常聊了会儿又转回人机了,谭霏玉抓了抓头发,“就是挺谢谢你的,我感觉你们这儿人都很好。”
谭霏玉其实想单说石含章人很好。
“不客气……我也没别的意思,”石含章顿了顿,“就是看你早上哭得真伤心,想着还是得让来玩的客人带点美好回忆回去。”
随后石含章的目光瞥过来一些:“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能说么?”
谭霏玉没立刻答话,石含章撤回前面的问题:“抱歉,不能说就不说了。”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就是有点,嗯……”谭霏玉斟酌了一下言语,“做不了想做的工作了,烦得要死,挺搞笑吧,对一份工作真情实感到为了它哭的地步,明明只是工作而已,能糊口就行,但是就,唉……当然也是因为喝了点酒啦,平时也不至于……让你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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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一边说,谭霏玉一边用余光悄悄观察石含章的侧脸,发现他的确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似乎是没想到谭霏玉哭的理由是这个。
“我不会笑你,也没什么可笑的,”石含章说,“敬业爱岗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体现。”
谭霏玉:“………………”
石含章:“……”
石含章:“对不起,我只是在活跃气氛。”
谭霏玉真被逗乐了,发出低低的笑声。后排的黑白狗听见动静拱了个脑袋过来,很快又趴回去。石含章悄悄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石含章接着说:“其实你说的工作,对你来说应该不只是工作吧?做不了喜欢的事,不高兴也正常,我跟你一样,我差点做不了想做的事时也很崩溃……但是后来想想,其实没有什么绝对做不了的事。”
这话是在安慰他吗?还是真的有过类似经历?谭霏玉想问石含章喜欢做的事是什么,是打鼓吗?那现在还在打吗?但又怕问了之后暴露自己像个变态一样搜索人家信息的事,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嗯,谢谢你。”谭霏玉说。
车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车载音乐还在流淌,谭霏玉仔细分辨了下歌词,竟然有些应景。
“A thousand miles away
We''ve traveled to so far to play
We''ve put our fears aside……”
车子一路向外开,已驶离有建筑和灯火的地方,只能凭借车灯看见前方是一条笔直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公路,谈不上欣赏什么路边的风景,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谭霏玉问:“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石含章:“一个地方。”
谭霏玉:“……”
石含章:“没明确的地名,就是沿着215国道开,开到离市区二三十公里的戈壁滩上,没有人,没有光污染,很适合看星星……你要是去西线,阳关玉门关之类的,也是往这边走。”
没多久,车停了下来,两人带狗跳下车。
实时温度在-10℃左右,但因为裹着石含章的羽绒服,谭霏玉没觉得太冷。
他仰头,毫无遮挡的、无垠夜幕中明亮的星群压进他的眼里,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离繁星如此近,仿佛一抬手就能摘下一颗暗夜滴落的闪烁眼泪。
保持了这个仰头站立的姿势不知道多久,石含章也没有像来之前说的那样开始给他讲解哪几颗星是什么星座,他们就这样站着,但是忽然,石含章递来了一张纸巾。
“嗯?”谭霏玉并没有接,他的疑问带着点鼻音。
石含章:“你又哭了。”
“没有啊,”谭霏玉不解,但是眼睛一眨,他感觉到温热的液体在脸上淌的触感,于是他慌乱起来,“啊我真的不知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石含章轻轻叹气,没再等谭霏玉接过纸巾,伸手将他滑落到颊边的眼泪擦去:“好爱哭啊。”
谭霏玉依旧难为情,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5. 第五章
“我自己来吧。”谭霏玉把纸接过来自己擦擦,又笑,“其实我真不爱哭,今年以来哭的时候刚好都被你撞上了……可能还泪来了。”
“这不好乱说吧,”石含章道,“而且今年才过去三个月。”
“啧,”谭霏玉撇嘴,“我刚才自己都没发现……你怎么知道我要哭了。”
“眼睛里水一抖一抖的,”石含章望着天,随口说,“不知道的以为天上的河掉进去了。”
谭霏玉一怔。
这两天接触下来,谭霏玉明白这大概就是石含章在以他独特的冷幽默在消解别人掉眼泪这件事而已,可他打的这个比方实在是让人……让人想深呼吸一口气。
谭霏玉也真的深呼吸了一口气,冷空气刺得他鼻腔隐隐生疼,丢人丢多了,谭霏玉有点破罐破摔,反而没之前那么不自在。
他解释道:“其实我没什么复杂的情绪,就是看到星空觉得……有点感动?就那种仰观宇宙之大的感觉。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见过这样开阔的夜空了。
“我老家靠海,还在家里的时候也会在海边看星空,只不过那时候还小,我以为没有留下什么印象……谁知道刚才抬头的一瞬间,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明明这里和我的家乡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西风正拍打戈壁黄沙,记忆里的海风却轻推着浪花。
“昨天去爬鸣沙山,看到沙漠第一眼也好感动,类似的心情吧,觉得人类的天性还是亲近自然的,但那时候没哭。”谭霏玉补充自嘲道,“不好意思……我好像说得有点多了,我们文艺b就这样。”
“文艺b啊,”石含章问,“那你是坐绿皮火车来的吗?硬座靠窗,带一本诗集,耳机里放点民谣。”
谭霏玉:“坐不了一点,飞过来的,书倒是带了,一页没看,一上飞机就睡了。”
石含章道:“那你称不上一个合格的文艺b。”
谭霏玉:“哈哈哈哈。”
话锋一转,石含章淡淡道:“不用一直自嘲,不管因为工作还是看到星空而哭,对事物保留有饱满的感知能力,并能坦率地流露出情绪,在我看来是非常珍贵的特质……反正我就一个路人,随意点就好,就算给我留下一些社会上约定俗成的‘好印象’也没什么用,等你回去了,我们可能根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谭霏玉:“……也是。”
“你在这等我一下。”石含章说着回了车里,过了会儿拿了两张露营椅下来,“坐吧。”
石含章还往谭霏玉手里塞了个保温壶,说里头有热水,要是觉得冷就喝点。
随后他打开手机里的观星APP:“还是来看一下吧,不枉我真的做了点功课……虽然没记住多少就是了。”
黑白狗身上也套了小衣服,撒了一会儿欢,又跑回来趴到主人旁边。
石含章和谭霏玉一人拿着一部手机各自对着APP上的星图辨认夜空中的群星,成功认出了高悬的北斗七星,狮子座,春季大三角等等,至于APP里提到的什么巨蟹座星云,因为没有望远镜,用肉眼看得不是太清楚。
认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又坐原地聊了会儿。
石含章突然说:“你家乡在海边啊。”
谭霏玉:“对。”
石含章:“甘肃没有海,我从小一直想看看海到底是什么样的,所以考大学的时候我专门报了个有海的地方,最后去了厦门……第一次看见海,跟你看见沙漠可能是差不多的心情,回去跟室友提了一嘴,他说我真是个死装哥。”
谭霏玉:“……”
石含章说:“海对海边的人来说确实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就像我看沙漠和大山也不会太心潮澎湃……但我觉得这不能简单用‘旅行就是去别人待腻了的地方’来解释,就像你说的,人天性应该是亲近自然的,后来这种天性慢慢被磨没了,只有看见从没见过的风景,或者好久不见的星空,才能突然想起自己是自然的一份子。
“我知道社会化的人很难对抗这种天性被磨没的过程,而且我也没有脱离社会当个野人的打算,但我想尽量多收集一些面对自然时感动又感激的瞬间,所以我才想自驾去南方。”
最后石含章学着谭霏玉说话:“不好意思,我说得也有点多了,我们死装哥是这样。”
“啧,”谭霏玉翻了个白眼,“不对啊,死装哥不是应该很高冷话很少吗?”
石含章说:“你觉得我话很多吗?”
谭霏玉:“……不多。”
石含章:“平时看起来只会‘嗯’,其实脑子里一直在想怎么像刚才那样装一段大的。”
谭霏玉:“还好啦,你也不用一直自嘲。”
石含章:“嗯……我不太爱说话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一说多了,别人就老说我不讲人话,久了我就懒得说了。”
“其中一个原因?”谭霏玉问,“那还有别的原因吗?”
“说多了口渴。”石含章应景地拧开保温壶,喝了一口水。
尽管身在无人戈壁之中,伴着浓稠夜色,应该有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忐忑,谭霏玉却从石含章的动作间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定感。
“哦……”谭霏玉也跟着拧开了刚刚石含章塞他手里的另一个壶,两人用保温壶碰杯,谭霏玉抿了一口,又道,“但你今天跟我还说挺多的。”
“是啊,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石含章又说,“我和你对于彼此来说互相为过客,就没有必要再装了吧。”
说得完全对,谭霏玉却不知为何听得有点淡淡的失落,他开玩笑问:“不过你开民宿的话,每天应该都能遇到不同的‘过客’?”
石含章只是笑,并不作答。他笑的时候嘴角扬起的弧度很小,要不是打着电筒,谭霏玉又恰好看着他,可能也捕捉不到这个笑。
“回去吧,”石含章说,“越坐越冷,别为了装文艺在这里冻感冒了。”
……
翌日白天谭霏玉包了个车去参观阳关和玉门关,按说一般去敦煌西线大家都得顺便去一趟雅丹魔鬼城,看独属于干旱地区的风蚀地貌。但这对谭霏玉来说不太行,雅丹他是想看的,只是一天之内不想安排如此密集的行程,毕竟辞职了也没什么要紧事,时间多得是,积蓄也有一点点,不想太累,干脆随缘出行。
而且幸运的是除了第二天一早遇到沙尘暴,后来都是好天气。
玩完回来谭霏玉又在民宿前台和石含章碰上面,石含章问他今天玩得怎么样。
他的回答和之前无异:“挺好的。”
谁知石含章调侃他:“文艺青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吗?”
这两天黑白小狗和他混熟了,见他过来,也要凑过来,谭霏玉就和之前一样,一边抱着狗挼,一边跟石含章分享他的感想:“倒也是有,把课本上的古诗词提到的地方踏了个遍,很难没有特别的感受吧?我在阳关要办‘通关文牒’,守城的‘军爷’还一定让我背诗,不然不放我通行,说‘劝君更进一杯酒’让我接下句……”
石含章问:“那你背出来了吗?”
“那当然,看不起谁呢,我上过学的,”谭霏玉很是得意,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说,“你有看过一部叫《长安三万里》的动画电影吗?这电影也一直背诗。”
“没呢。”
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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霏玉说:“总之我当时和我表弟一起看的,他不爱读书,对这电影也没什么兴趣,整场都呵欠连天,我看得热泪盈眶的,被他看见了,很不好意思,立刻也装作自己在打呵欠。”
石含章评价道:“……的确很爱哭啊。”
谭霏玉:“这不是重点吧!”
“那我晚上闲着也看看吧,”石含章问,“你晚上什么打算?”
“去夜市随便逛逛吧。”
“淡季好像都没开几家店。”
“有个书店好像。”说到这,谭霏玉抢先道,“好了,不要再提什么文艺青年了啊。”
“好的。”石含章接着说了个风很大的网红书店的名字,问谭霏玉去过没。
“去了,第一天到四处溜达的时候就去了,不过感觉也就那样。”
“确实,都是卖点文创小商品,让大家打个卡,”石含章说,“全国的网红书店应该都差不多这个德性吧,你说的夜市里的书店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你在这里开民宿你都不知道啊,问我一个外地人,”谭霏玉还是说了,“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吧,就是我在网上刷到书店老板开了个帖子吐槽顾客,骂别人搬了一堆书凹造型拍一整天照结果一本不买之类的,感觉真有意思啊。”
石含章:“……行。”
其实作为一个编辑,谭霏玉最爱去最常去的地方就是书店。还记得自己做的第一本书上市时,他每天都要去附近的书店看一看,看见他做的书摆在角落里,就悄悄抽出来,放到显眼的位置上,不过往往第二天再来,就会发现书被店员摆回了原处。
后来再逛书店倒不怎么关注自己做的书了,要看最近流行什么题材,看有没有什么值得参考的装帧……
现下出来玩,逛当地的书店,谭霏玉想试着回归最原始的读者心态,花原价当冤种买一两本有缘的书。
整个出版行业都是夕阳产业,书店老板在网上吐槽的什么大家只打卡不看书不买书只是实体书没落的其中一个表现而已……但每个人都有不看书不买书的自由,现在娱乐方式那么多,时间那么宝贵,没有人必须抱着一本旧世纪的遗产细细翻阅。
就算还有喜欢看书的人,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都喜欢在网上买便宜的打折书,在阅读软件看免费的电子书。
如今能畅销的书,除了学生必须用的教辅资料,很多都算不上书了,而应该称之为收藏品,不管是纯文学还是通俗小说,有明星效应的大作者写上一本,搞些特别的设计再给些签名,粉丝买回去连塑封都不拆,束之高阁,这的确是对作者的一种很好的支持,却不是对书这种载体的支持。
出版社和出版公司为了效益,渐渐不再什么书都做,因为做了也不会有太多人买,于是做来做去都还是教辅资料和当下流行的明星作者新书。
这些都无可指摘,都是在特定的时代之下再正确不过的事,甚至是经济和科技发展之下的必然。
但只要还有人在这种环境下坚持,谭霏玉还是想尽自己所能做一点支持给一点鼓励。
所以晚上谭霏玉还是来到了这个藏在夜市一角的独立书店,悠哉游哉地逛了许久……然后抱了一堆书回去。
都是看书名和腰封上的简介凭感觉盲买的,其中有一本的书名叫《带上我走吧》,是一个没听说过的国内作家写的。
谭霏玉坐在房间里捧着这本书,也不拆塑封,正看反看。
他在犹豫要不要把它送给石含章。
因为昨晚听见石含章说想自驾去南方,收集更多感动的瞬间时,他其实满脑子刚好就是书名的这句话——带上我走吧。
6.第六章
在敦煌的最后一天,谭霏玉还是去了雅丹国家地质公园,这里离敦煌市区近两百公里,与传说中的罗布泊相连,又被称为雅丹魔鬼城。
这里贫瘠,荒无人烟,风经过时发出诡谲的呼啸,就像魔鬼的居所。从前不管是旅人还是远处的住民,大概都是不喜欢这种地方的,甚至人们要时刻提防魔鬼开疆扩土侵占人类的耕地和水源,使得人类宜居之处又少一些……可反过来想,这样的地方也许才是最纯净的,它的戈壁上长不出人类需要的粮草,长不出四四方方的房子,只有被风切割得奇形怪状的小山包肆意生长,一切都是没有被人类世界污染过的、最原始的模样。
当然现在不是了,现在修了游客服务中心,修了公路,人们坐上景区的大巴走马观花地远望这些魔鬼的雅丹,在指定的地方下车,做短暂的参观。
说是要保护雅丹地貌,其实这些限制是在保护人类才对。
下车之后,谭霏玉就在被风蚀而成的“西海舰队”旁喂专门来打劫游客的猫,再次感慨自然造物之神奇。
为了在入夜前回去,他没像大多数人一样去追赶雅丹的落日,毕竟这里太远。
晚上照旧回到民宿经过前台和石含章搭上几句话,流程固定得让谭霏玉觉得像在玩游戏做日常,每天都要按时回某个重要NPC这里交任务。
不过重要NPC今天给了他新的奖励,一小瓶杏酱酸奶。
石含章道:“尝一下,本地的李广杏做的,网上没什么人说,但是很好吃……你能吃酸奶吧?”
“这么好……谢谢!”谭霏玉也没客气,笑着把酸奶接过来,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一边,两人像相熟的人一样聊天。
实际上,至少对于谭霏玉来说是在装熟,又或者说是在装作很自然。
石含章接着问:“今天去雅丹了?”
谭霏玉点头。
“一般别人都是去完阳关玉门关顺带去雅丹,你还拆成了两趟。”石含章说,“这样也好,不累。”
“是啊,就是不想太累。我看大家一般来敦煌都是两三天吧,我待到现在都第五天了,”他撕开酸奶包装,金灿灿的果酱铺在最上一层,小勺子往下挖,摇摇晃晃的膏状酸奶伴着酸酸甜甜还带着些沙质颗粒感的杏酱一起放进嘴里,果香和奶香谐和地融为一体,谭霏玉眯起了眼,“天呢这个也太好吃了吧……我来的时候去吃饭,喝了杏皮水,没想到杏子还能就酸奶。”
石含章神色也放松下来。
本来正在小院子里和围墙上的狸花对视的黑白狗,不知道是听到了撕包装的声音还是闻见味了,立刻冲了进来,坐到谭霏玉边上,咧着嘴伸长了舌头,期待地望着谭霏玉手里的酸奶。
谭霏玉并不护食,问:“它能吃吗?”
石含章:“它看见别人吃什么都这样,别理它,它吃不了。”
“好吧,真可怜。”谭霏玉又挖了一勺,给黑白狗看看,然后自己吃了。
黑白狗急得尾巴拍出残影,见人类实在没有要喂它一口的意思,又气急败坏地跑了。
石含章又问:“那明天去东线吗?去完就回家了?我看你明晚没续住了。”
谭霏玉想了想,说:“东线不去了,听说夏天去瓜州比较有意思,能吃到应季的瓜……也还没有要回家,可能想接着去周边继续逛逛吧。”
从广州出发时他就只凭一腔冲动,攻略可以说做得很随便,小红书刷到什么就去哪,敦煌玩完之后也没想好接下来去什么地方。
他反过来问石含章:“那你呢?你之前说要去上海搬砖来着,什么时候出发?”
石含章说的搬砖,谭霏玉后来在搜他的资料时才知道说的应该是去上海录音演出之类的,这人在一支名字很不符合中文语法的乐队里打鼓。
并且他很惊讶地发现,虽然他几乎不关注什么摇滚乐队,但这支叫夜这星的乐队的歌他听过不少。
石含章说:“其实随时都可以走了。”
谭霏玉觉得这个回答颇为微妙,随时都可以走,那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他没问出口,而是问:“打算经过哪些地方啊?”
“暂时还没太详细的规划,我时间也比较宽松,”石含章打开地图APP,滑拉几下后大致说了几个要途径的点,“逆着人家张骞出西域的路线走吧,先走河西走廊,河西走廊上挺多地方想看看的。再到陕西,河南,安徽,最后去上海。”
自西向东,由北到南。
“还挺长的一段路,”谭霏玉问,“以前待在老家都没去甘肃其他地方玩过吗?”
“没有,一心想着出去,想看大海。而且人总是这样,觉得自己在这儿,这些东西也不会跑,总有一天会去看的,其实这个‘总有一天’基本就约等于‘没有这么一天’了。”
谭霏玉咬了咬勺子,表示赞同:“就像我在广州待那么久都没上去过广州塔。”
石含章:“……我上过。”
谭霏玉:“哈哈哈哈哈,什么感觉?”
石含章:“想跳下去。”
谭霏玉:“……”
谭霏玉:“算了你别说了,我回去自己感受一下这个身边的风景吧。”
石含章笑了笑:“好。”
谭霏玉继续问:“后来怎么就想回来了?”
石含章说:“在外面也没搞出什么名堂,家里人说你要不回来,我说好,回来也没回到家里,脑子一热就跑敦煌来了……敦煌离我家也有差不多八百公里。”
“脑子一热?”
石含章微微眯起眼似在回想,给谭霏玉讲了一些。
大致就是那时候他在搞乐队——说到这里谭霏玉还要装作惊讶的样子说哇你还搞过乐队啊——后来乐队散了,他感到无处可去,某天下饭看的纪录片正好在讲莫高窟怎样怎样,他看得也想去凿个洞窟度过余生。
当然现代社会不可能让他真去开凿什么洞窟在里面坐地成佛,但他还是来了敦煌,从别人手里接过这家民宿,重新装修之后当作一个落脚点。
刚开始来敦煌的时候,每个月都去一次莫高窟,220窟看了好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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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很喜欢壁画上的乐舞,去到后来讲解员自己说自己的,他就在西方净土变那面墙前盯着画看。
谭霏玉疑惑:“为什么专看这一幅……?”
“我觉得莫高窟像一面镜子,你想看到什么都能在上面找到答案。”
这点谭霏玉也很认同,只是不知道为何石含章突然说出这样的结论。
石含章问:“220窟你有看吗?”
“看啦。”
“你去看的时候,讲解员会跟你说,西方的阿弥陀佛在莲池中间,周围的菩萨悉心聆听其教诲之类的,最后会讲那些乐器不鼓自鸣……下面也画了在奏乐的乐手。”
谭霏玉对此窟印象也颇深,佛说的极乐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乐音没有痛苦的世界。
“因为我是个乐手,所以我就只能看到这些,我看的时候想的是,天上的神佛也要听音乐,音乐可以消弭众生的痛苦,那我继续敲鼓,可能比敲木鱼还功德无量。”石含章说,“所以就算我们乐队暂时散了,我后来还是一直找地方打,自己打着玩。”
谭霏玉恍然。
之前谭霏玉想问的问题,石含章在闲聊中一并说了,大概这就是那天石含章为什么会说,没有什么绝对做不了的事。
“好自由。”谭霏玉评价道。看了纪录片想找到一些答案就来了敦煌,想打鼓就继续打了,现在想出发,就把店关了。
听完石含章说的这些,谭霏玉手里那盒酸奶也吃完了。从昨晚一直萦绕在他脑海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他抿了抿嘴唇,坐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从随身背的邮差包里翻出昨天买的那本书,他带在身上增加负重一整天了。
这也像一块悬在他心上的石头似的,如今他把书取出来,站起身,快速塞到石含章手里。
“这是……?”石含章问。
谭霏玉似很随意道:“这几天承蒙你照顾……这是回礼。”
石含章捧着书,也不拆塑封,同样正着看又反过来看,最后目光久久停在书名上。
谭霏玉感觉如芒在背,想说“那我先回去了”,话未出口,先听见石含章说:“我有这个荣幸吗?”
“什么?”
“我有这个荣幸吗?”石含章重复了一遍,“不是带上你走,是想邀请你跟我一起走。”
谭霏玉先是一愣,随后感到一阵轻飘飘的眩晕——不是因为石含章说带上他走而开心,而是因为对方这样轻而易举地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甚至不用多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
谭霏玉弯了弯眼睛,他的眼尾略上挑,眯眼笑起来的时候被人说过有点像狐狸。此刻他的笑也的确带了些狡黠:“不是说我们互为过客吗?”
“是啊,但也可以晚一点再道别吧。”石含章语气如常,他把书的塑封拆了,摩挲着烫了色的书名几个字,眼睛直盯着书名,像要给封面再盯出个镂空工艺。
谭霏玉瞄他,鬓边的碎发藏不住微微发红的耳郭,于是谭霏玉后知后觉意识到,石含章好像也在不好意思。
7.第七章
并非在竞赛,但谭霏玉忽然觉得自己也并不处于下风,他回收了自己不为人知的难为情,转而刻意地、直勾勾地盯着石含章的侧脸看。
第一天他无意识地盯着石含章被点破时,完全被尴尬控制了大脑,回过头想,当时石含章是不是也……
“那什么时候走?”谭霏玉深吸一口气,干脆撑着下巴注视石含章,“我出个油钱吧,还有你要是累了也能换我开开,虽然我没开过你的那种车。”
果然石含章感觉得到谭霏玉的目光,还微微偏过头去躲避。
谭霏玉终于也不再看他,推了推眼镜,低下头,嘴角噙着笑,捧着手机开始假玩。
“什么时候走都行,这店前几天就已经跟下家交接完了。”石含章顿了顿,又说,“不过,你就这样跟着一名陌生男子长时间出行没问题吗,中途可能还要穿越各种没人也没信号的雪山草场,万一我心生歹念把你杀了再抛尸野外怎么办?”
“现在担心这个是不是太迟了?前晚我还半夜三更跟你到戈壁上看星星呢,”谭霏玉笑说,“而且我相对于你来说也是陌生男子,万一是我心生歹念……”
石含章:“就体格而言,感觉你打不过我吧。”
歹念也不一定是……算了。谭霏玉没再继续这话题,还在手机上乱戳,想起了什么,把微信二维码调出来,递到石含章眼前:“加个好友吧老板,这样就不是陌生男子了。”
订民宿是在平台上订的,有什么注意事项之前也都在平台上沟通了,这么些天谭霏玉的确没有加过石含章的微信。
石含章配合地掏出手机来扫:“那要正式认识一下吗?你好,我叫石含章。”说完伸出了手。
谭霏玉也伸手和他握了一下,但觉得这个场面很搞笑,眼睛一直弯着:“谭霏玉。”
两人交握的手一触即松,石含章把手收回来摸了摸耳垂:“其实我知道你叫什么,订房的时候就看到了。”第一次看到这名字石含章还觉得眼熟,但确实不认识这个人没见过这个名字,也许他是想到了“谈霏玉屑”这个词。
谭霏玉不甘示弱:“其实我也知道你叫什么,那上面写着呢。”他指向墙上挂着的公示牌。
“马上换下来了。”石含章看向手机上已经通过的好友请求和顶部显示的id,挑了挑眉,“你微信名和我还挺像的。”
谭霏玉一看确实是,他微信名叫石榴,后面加了个红苹果的emoji——因为没有石榴的emoji。石含章的微信名叫石头,后面也跟了个石头的emoji。
谭霏玉开玩笑:“你学我。”
“嗯,我学你的,”石含章应和他,又问,“为什么叫石榴?”
谭霏玉:“多籽多福。”
石含章:“……”
石含章:“真的吗?你学我。”
“哈哈哈哈哈。”谭霏玉确实在模仿石含章那种奇怪的说话方式,随后还是解释道,“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单位要搞什么扁平化管理,让我们每个人起个外号,刚好那段时间看的书上说石榴一生都在开花,很喜欢这个意象,就拿来做外号了。”
“哦……”礼尚往来,石含章也解释,“我叫石头是因为我姓石。”
谭霏玉:“……呃,这个能猜到。”
“‘参加工作’这个说法很老派啊,”石含章问,“体制内?”
“不是,事业单位改制成企业的出版社,”谭霏玉说,“之前在当编辑。”
“那你也很自由啊。”
石含章这么说的时候,谭霏玉还以为他想说这份工作清闲之类,正要破除一下他的偏见,又听他说:“当编辑要接触很多书吧?比起普通人靠肉身点亮地图上几个位置,在书里能游历的地方好像更加接近于无限……”
谭霏玉又感到被抚平了。
虽然这人自嘲“不讲人话”,可是他好喜欢听他说话哦。
毕竟一直以来跟人提到自己的职业,要么是换来一句欲言又止的“也挺好至少稳定职场关系也简单”,要么是被问“那你一定认识很多有名的作家吧”“哇这本书是你做的啊这个作者私底下怎么样啊,听说他是找人代笔的这是真的吗”之类的,就算和同行交流,聊来聊去也都变成“这个季度码洋达标了吗”“这傻叉作者这次版税要得也太高了,上一本书能卖动还不是我们发行那边给力,真以为自己牛逼了,忘本的东西”“他上本书连首印都没卖完你还准备接着签他新书啊”……
实在是无趣,很无趣。
明明一开始是喜欢书才做的编辑。
他的理想被困在这些鸡毛蒜皮的言辞间,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出版社最后决定断尾求生,砍掉自己的图书品牌,大量缩减内部自主出版项目。但是现在石含章跟他说,他是自由的。
“是啊,”谭霏玉说,“抛开各种有的没的,我还是挺喜欢这份工作的。”
石含章没往下探听,只是说:“喜欢的话就会想继续做的……对了。”
“嗯?”
“真的要跟我走吗?”
“真的呀。”
“我其实有点紧张。”
他竟然直说了。谭霏玉问:“紧张什么?”
石含章:“那天我车里放的歌你听得惯吗?”
这问的什么,紧张的是这个吗?奇怪的脑回路,谭霏玉哼哼了两声:“喜欢听。”
石含章又问:“那你要不要听我们乐队的歌?”
以为石含章要打开网易云,就听他补充道:“我说的是现场。不过不是和我们乐队的人,他们不在这儿。就是我平时会在附近的小酒馆和几个这边的朋友一起演着玩,想着马上要走了,跟他们说一声。明天白天可以休整一下收拾收拾行李,明晚在敦煌最后演一场,后天就出发……你觉得可以吗?”
咚、咚、咚。
那天在视频里听到的鼓声此时又在脑海中响起,隐约和心跳声重叠在一起,谭霏玉应了一声:“好的呀。”
咚、咚、咚。
真正的鼓声贴着谭霏玉耳膜炸开,从耳朵钻进身体,经过心脏,像一种起搏器,引起他一阵震颤。
翌日晚上八点,谭霏玉人生之中第一次听乐队现场。
因为酒馆还不到营业时间,这并不是公开演出,除去小酒馆里的员工,观众只他一人。几位乐手各司其位,还算和缓的音乐奏起,谭霏玉起初还端着水,看看甲再看看乙,没多久感觉眼睛忙耳朵也忙,干脆只盯着唯一认识的鼓手看。
坐在架子鼓前的石含章比平日更自如些,仿佛他也是这一组鼓的一部分,他在每个恰到好处的时刻挤进音符与音符之间的空隙,游刃有余地选择下一棒要打在鼓面或是镲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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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打上去的时候一种原始的力量炸开变成乐声,赏心悦耳,赏心悦目。
歌曲行进到后半部分,节奏越来越快,鼓点也越发密集,偶尔鼓手会看过来一眼,眼中有锋利的掠夺感,和白天说几句就隐隐露出些赧意的人仿佛不是同一个,他像在确认这仅有的观众是否跳进了他制造的声浪中,他要他留在这样的浪潮中。
当然是有的,谭霏玉整颗心整片灵魂整个人像被向上抛又接住,他感觉他在这浪潮中起起又落落。
一连演了好几首,台上的人终于停了下来。
谭霏玉缓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表示,抬起手生涩地鼓掌。
石含章穿着工字背心,胸口被汗洇湿一块,他微微喘气,对谭霏玉勾勾手:“要上来吗?”
谭霏玉指了指自己:“我?”
石含章干脆起身,走到舞台边缘,俯下身伸出手,把谭霏玉拉了上来,然后推着他的肩,把他按到鼓前坐下,又把还带着自己手心温度的鼓棒塞到谭霏玉手里。
谭霏玉慌乱仰头:“我不会呀。”
石含章冲着谭霏玉笑:“随便打,有什么不高兴的都可以用力地打,把它们都留在这里,明天就不带着走了。”
咚、咚、咚。
谭霏玉胡乱地敲出一段不成形的声音,和他的心跳一样乱。
接着其他几位乐手竟然配合着也弹了一小段伴奏,谭霏玉敲了没几下就觉得没力气了,关键是难听,他把鼓棒放下,又求助似的抬头看向石含章。
石含章开始向谭霏玉介绍台上这几位,弹吉他的是小酒馆的老板,贝斯手和键盘是老板的朋友,唱歌的是石含章之前的学生,但因为学打鼓怎么也学不好,干脆放弃,凑成他们这支临时乐队的主唱。
谭霏玉和大家一一互相点头问好之后,颇为惊讶地偷偷问石含章:“你还带学生啊?”
谭霏玉还在架子鼓前坐着,为了和他说话,石含章蹲了下来,仰头的人一下对调了。
“嗯,兼职,在机构里带学生……主要是自己想打。”石含章说,“这个‘乐队’也是我在本地的社群发帖组的人,乐手不专业也没关系,没观众也无所谓,有个地方能打鼓就行,他们也是这样想的,能有人一起组就行,平时大家各有各的工作和生活,想排练想演出了就凑一块。”
刚好谭霏玉不小心踩了一下底鼓,发出一声闷响。
其实只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对话,谭霏玉忽然一个激灵:“原来是这样。”
没有什么绝对做不了的事。
一种由衷的高兴让谭霏玉暂时忘了边界感,他情不自禁往下给了石含章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要不是对方下盘稳,差点给人拱倒在地上。
“谢谢你呀石老板!!”谭霏玉大声说,然后他松开手,从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在石含章惊讶的目光中开始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谭霏玉对着电话那头道:“孟老师,我想好了……《一粒神》我一定要做,明天我就去给别的出版社送选题——”
语气很亢奋,对面吓得直问他是喝了酒还是拿他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
当然,做一本书涉及到的环节有许多,也不是他单枪匹马想做就能马上做成……
他只是单纯想做书,做自己喜欢的书,他没办法改变环境,但他可以想办法。
8.第八章
之后石含章他们又演了几首,谭霏玉的情绪也从醍醐灌顶的兴奋到逐渐平静下来,夜色深了,小酒馆准备开张,乐队从台上撤下。但乐声没有停止,中控开始放轰隆隆吵死人的歌,谭霏玉原本以为这应该是个清吧,没想到播起这么劲爆的音乐。
石含章和那几位乐手朋友说了几句后带着谭霏玉找了个卡座坐下,两人面对面坐着,谭霏玉问:“怎么不继续表演了呀,观众刚要进场。”
背景音太大,导致两人面前短短的一截大理石台面变得像太平洋一样宽,石含章听不见谭霏玉在说什么,侧过身,耳朵对着他,问:“你说什么?”
谭霏玉于是往前倾,双手拱成小喇叭凑到石含章耳边,大声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缤纷的灯球闪烁,谭霏玉说完话恢复原坐姿时,斜斜打在石含章耳朵上的光刚好变成了红色,谭霏玉还能看见他耳郭上细小的绒毛。
石含章:“*%……&%……”
梅开二度,这回变成谭霏玉听不清石含章的话。他干脆挪了位置,坐到了石含章旁边。
两人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绝不至于挨到一起,但衣物之间率先有了些交叠。
谭霏玉转过脸去,对着他,眼睛一眨,也问:“你说什么?”
石含章盯着桌上的扑克牌,重新回答:“不爱在这些观众面前演,来喝酒的基本不是真为听歌而来的,有些人会点一些奇怪的歌。”
“奇怪的歌?”
“‘男人就是累男人就是累,地球人都知道我活得很疲惫’之类的。”石含章并没有将它唱出来,而是将这歌词字正腔圆地念了出来,谭霏玉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狠了动作幅度也大,于是原本那点恰好的距离被不小心消弭了一些,他的膝盖蹭到了石含章的小腿。
石含章摸摸鼻子,扫码看酒水单:“喝点什么吗?”
谭霏玉咳了一声,坐正了,问:“你喝什么?”
“我不喝,明天还开车。”石含章先前虽然问了谭霏玉意见,这会儿又帮他做了决定,“你想喝的话,喝个姜啤吧。”
“姜啤是什么?”
“姜汁啤酒……类似你们那边的菠萝啤?”石含章道,“不含酒精但是带点酒味的饮料。”
谭霏玉鼻子都皱起来:“瞧不起我。”
石含章赶紧道:“没有,这饮料也算是甘肃特色,武威产的……喝吗?”
谭霏玉:“喝。”
很快几瓶写着“西凉姜饮”的罐装饮料和小吃被送了过来,两人各自拿了一瓶拉开易拉环,碰杯。谭霏玉抿了一口,浓郁却不辛辣的姜味在他口齿间扩散,碳酸气泡送来清爽的口感。
石含章看着他:“喝得惯吗?”
“喝得惯,”谭霏玉说,“有些人很受不了姜的味道,但我还好啦……而且这个姜味也不算浓。我们那里还有一种叫姜撞奶的东西,热热辣辣,奶香醇厚,冬天吃完一碗身体都会变暖和。”
“没吃过。”石含章说,“只吃过双皮奶。”
“那你有机会来广州的话告诉我,我带你去吃。”
为了能听清彼此说话,两人之间的分界线逐渐模糊了,但不知是他们都没觉察到这一点,还是装作没发现。
谭霏玉又续上刚才的话题:“那如果观众不点歌,你有演奏任何曲目的自由呢?那你还愿意在他们跟前演吗?”
“看情况吧,万一他们不爱听,我也会很烦……他们嘴上不提要求,但是总会有自己的偏好。”石含章想了想,举了个例子,“我感觉任何东西不一定分得出高下,但肯定分得出受众,就像你当编辑,编了一本叫《放下一切重新归零》的书,但是卖给了一个正在努力奋斗马上就可以得到一切的人,人家只会觉得这本书晦气死了,怒打差评……所以我不喜欢在对不上电波的观众面前表演。”
他又补充:“……除非给我很多的钱。”
谭霏玉:“哈哈哈哈哈。”
谭霏玉以手背支着脑袋,望着石含章:“那你怎么愿意让我当你的观众啊,万一我也不喜欢你们的音乐,就是爱听‘男人就是累’呢?”
石含章拿出手机打开收款码:“给我点钱。”
“不给。”谭霏玉又抿了一口姜啤,道,“认真说,虽然我对音乐一窍不通也给不出什么评价,但是……我感觉还挺喜欢的。”
石含章把手机收回去:“那给你免单了。”
“谢谢老板,”秉承着夸人要夸具体一些才不会显得像敷衍的原则,谭霏玉接着道,“表演风格很有感染力,歌也挺好听的。对了,那些歌都是你们自己创作的吗?”
谭霏玉在明知故问,其实石含章所在的乐队基本情况他已经摸得一清二楚,他知道词曲多半是另外的成员作的,石含章有时候会参与鼓的节奏的编排。
但他不能暴露自己对石含章感兴趣到查了很多公开资料,怕被当作变态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尽管他对引诱一个人这事不大熟练,也许还有些笨拙,常常自己先紧张起来……然而再怎么没经验,他也知道,钓鱼的时候,没有人会把饵料一股脑全撒出去。
果然石含章说:“歌基本是我们一个很厉害的成员写的,我个人作曲编曲都不会,兴趣也不在这上面,就是一身牛劲,想敲一些自己喜欢的歌……”石含章说到这里卡了壳,看得出他原先认为自己不事创作也没什么问题,不知为何现在又改口找补,“呃,也不是只有一身牛劲,之前尝试过写词,但是一写就容易写成长篇大论,前因后果都要说明白那种,我们成员说我适合写论文,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成了一名论文代写。”谭霏玉正色道。
石含章:“……又学我。”
谭霏玉:“哈哈哈哈哈。”
谭霏玉举起易拉罐,石含章和他再次碰杯。
随后石含章说:“也不是,学术造假不行的。后来我有表达欲的时候会写点那种类似论文的科普稿子,跟音乐有关的,然后做视频……当然只是做着玩儿,也没几个人看的。”越说越小声。
这的确是谭霏玉在网上查不到的情报,大概石含章发出去也不是以原来乐队鼓手的名义。
接着石含章竟然以手掩面,谭霏玉问他怎么了,他迟疑了一阵才道:“我有点想在你面前展现一些长处,但是说出来之后又感觉死装死装的,难受。”
……靠。
谭霏玉别过脸去偷偷深呼吸,转回来时作出很平静的样子:“不会啊,我想听你讲更多自己的事情……”在这里一顿,瞄石含章一眼,谭霏玉眼睛转了转,又说,“毕竟当编辑对各行各业各种各样的人和事都需要保持旺盛的好奇心嘛……那你视频都发在哪呀,能让我也看看吗?”
这回石含章却怎么也不肯再透露更多,反过来问:“你刚才打电话说的那本书呢?就是你之前说做不了的那项想做的工作吗?”
“是吧。”话头猛地来到谭霏玉身上,他又想起刚刚自己在台上颇为失态的样子,不过石老板抱起来的感觉很好,当时对方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扶到他腰上,掐住了他,隔着一片并不厚的卫衣。
谭霏玉晃晃脑袋,把一些废料晃出去,认真和石含章谈论起这个话题:“好了接下来轮到我卖弄了。”
“请。”
谭霏玉组织了下语言:“客观来说要以一己之力做一本书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在今天之前,这是我想都没想过的事,虽然听说有人在做自由编辑,但这都只停留在‘听说’这个层面上,而且有些自由编辑更像是出版社的外包编辑,随心接一些稿来做,不是那种‘一个人就是一个行走的出版社’的情况。
“因为我一直在出版社这样的平台里工作,图书制作每个环节紧紧相扣,需要很多人通力合作才能做成一本书,我觉得离开了这个平台我就失去了做书的可能性。
“但是就像你说的,原先你的乐队解散了,你好像没有地方可以打鼓了,可其实你可以凑一些‘临时队友’和你一起演奏……我刚才坐在你的位置上,忽然就想明白了,我也可以找一些临时队友。”
他说自己要卖弄,但考虑到石含章对出版可能也没什么了解,并未说得太详细,只说各个环节应该都可以找到人配合,只是他得先简单核算一下成本再做个详细的方案。
长篇大论之后,谭霏玉对石含章说:“所以我说很谢谢你。”
“其实没我什么事,”石含章没在客套,他说得真心实意,“我一直信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职,只要是想做的事,怎样都能想到办法去做……今天你恰巧看见我跟朋友们演出,联想到了自身现状,这两件事看起来有点因果关系,但我想如果你碰上别的事情,甚至什么事也没碰上,你也总会冒出‘想去做,可以做’的想法的。”
谭霏玉哼哼唧唧道:“我不管。”
实际上对他来说,想通这点之后,做一本像《一粒神》那样的书倒不是很难了。
首先选题就很容易通过,《一粒神》也许藏了些隐喻,却没什么过激内容,原先在新声社里,领导不愿意做是因为觉得会赔钱,但如果谭霏玉是去买书号,那对出版社来说是稳赚不赔的生意——当然谭霏玉也不会去给前东家送钱,等着做合作出版的大有社在。
接下来三审三校他可以自己来,这是他最本职的工作,排版和设计他也可以自己来,被当成一块到处搬的砖那么多年,他什么技能都掌握了一点,如果他做得不好,找个外包美编也不难。
印厂也好找,以前经常跑来跑去亲力亲为跟进选纸封面调色和特殊工艺制作之类,谭霏玉微信里一堆印厂师傅联系方式。
发行渠道可能需要他再去打听打听,但是上几个电商渠道和连锁书店应该不成问题。
唯独营销这块对他来说确实是个难题,这个时代好东西太多,摆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同样好的东西打乱了随机摆放,人们过来挑选,视线先被放在前排的甲吸引,中间的乙丙丁可能还能被看一眼,更后面的戊己庚辛就直接被埋了。单单只有“好”,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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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被看见。
一般来说,不管什么领域,一个一开始没有群众基础的东西想成为爆款,过硬的质量是非充分不必要条件,这玩意儿要么靠命,靠上天恩赐的一堆自来水口口相传,要么靠大量的钱搞铺天盖地的推广……当然,还有很多很多花了钱也没有带动产品热度的案例。
从这个层面上说,谭霏玉也不是不能理解之前社里为什么不愿意做一些书,本来实体书市场就不太景气,与其拿有限的经费去做营销赌它爆,还不如稳稳当当做一些本就有市场、一定会赚钱的项目。
现在谭霏玉想自己做,他就没有这个钱去做营销,所以这条路直接被堵死了。
只从他朴素的理想主义出发,他当然可以不计后果去做一本将会赔光他裤衩的书,感动自己,感动作者,然后0人去书店买下这本书来看,过一段时间书店把库存退回来,他连租仓库的钱都没有,把这堆书收拾收拾卖给收废品的,终于回收了一点成本,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必然不能这样。
他不奢求做出什么狂印几十万上百万册的爆款书,但不管是出于让更多的人能看到这本书的初衷,还是之后实现良性循环——做完一本书小赚一点之后可以接着做新的书——的需求,他还是得想办法做点吆喝。
最省力的方法是看看能不能忽悠到哪个冤种给他投点钱,这也是备选项之一,不过,刚刚石含章关于观众的观点也给了他一些新的启发。
诚然舞台上的表演者总是想要更多的观众,就像做书的人总是希望经他手的书能有更多读者,但广撒网不一定能找到知音,就像石含章在更重社交属性的小酒馆里演出时虽然不缺观众,却遇不到真来听他音乐的人,病毒式营销铺得再广,来了一堆非受众说“这什么东西难看死了天天给我推”也很浪费金钱和情绪。
但他想到的不是早已不新鲜的精准投放之类。
“对了。”谭霏玉开口。
“嗯?”
“其实我很少看这类演出,演唱会啊livehouse表演什么的都没听过,能想起来的在现场当观众的时刻基本上都是什么看学校里的文艺汇演……看单位的年会表演……”喝着不含酒精的饮料,谭霏玉却莫名有些飘飘然,他微眯着眼,迷蒙地看石含章,像在注视他,视线又没有焦点,放空似的,“第一次看乐队演出,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这样的表演,但成为了一个被表演者选中的观众,这种感觉好特别。”
石含章“啊”了一声:“你是这样想的……我还怕你听不惯之类的。”
谭霏玉扶了下眼镜:“我就是在想,等我之后要卖书,有没有什么营销方式能让读者觉得自己不是被按头安利,而是被作者和编辑选中,这样心理感受会好很多。”
“……哦你想的是这个。”
“这样他们看书的时候,说不定就会像我在听你们表演的时候一样,”谭霏玉停下来,眼珠子一转,又瞟向旁边,笑说,“我坐在台下,心想因为我是被你选中的观众,所以……我和你们的音乐有缘分。”
石含章张了张嘴,看着这位被他选中的观众,迟滞了半晌才道:“嗯……相逢就是缘。”
人渐渐多了,吵闹的音乐声杀伤力都变小了,旁边一桌人一边喝酒一边玩“十五二十”的声音更加震耳欲聋。
谭霏玉凑近石含章耳边:“太吵啦,再这样下去说话都要靠喊了,我们回去吧。”
说完,谭霏玉先起身准备往外走,又被石含章拉住了。
“嗯?”
石含章把谭霏玉刚刚脱下来放到一旁的外套递回给他:“衣服,别忘了。”
“哦哦。”谭霏玉接过,但只是将它挂在手臂上。
石含章只好又说:“先穿上,外面冷……你们那边没有集体供暖,你可能习惯了室内室外差不多温度。”
“……是,我完全忘了要穿外套。”
石含章盯着谭霏玉把外套穿好拉链拉到最上面,才跟在他后头往外走,路过吧台的时候和熟人又打了下招呼,说明天就要走了。
掀开挡风帘出门,果然被风吹一个激灵,谭霏玉把脸缩在立起的领子里,手也插在衣兜,小酒馆离民宿不远,他们走着回去。谭霏玉话变多了些,语气也带着雀跃:“我们明天就要出发了,几点走呀,能睡到自然醒吗?我有点小时候要去春游的感觉……晚上要是睡不着怎么办?”
石含章还是惯常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说一些很离谱的话:“睡不着可以去民宿前台帮忙值夜班。”
谭霏玉龇牙:“………………我不要。”
石含章说:“没事,睡不着就玩吧,你想几点睡几点醒都行,等你准备好了再走。不过最好还是早点睡,对身体比较好。”
石含章认真起来,谭霏玉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开玩笑的,应该能睡着吧……哎呀,我就是想表达我很期待!”
石含章此时特别想拍拍谭霏玉脑袋,不过他忍住了,说:“我也很期待。”
9.第九章
次日一早,并没有怎么睡但精神万分的谭霏玉心怀雀跃坐上石含章的副驾,听着依旧陌生的外国摇滚乐,从月牙泉小镇被带着驶离,开上被命名为“阳关大道”的公路出城。吉姆尼越野性能好,但在平整的路上反而会让人有点飘,恰似谭霏玉的心情,被轻轻颠起来一点,在空中漂浮。
当真像一个出发去春游的小学生——不过,春日出游又怎么不算是春游?
谭霏玉侧着身子隔着车窗看不断往后倒退的白杨,后排的黑白狗动作和他几乎如出一辙,甚至还要更胆大些,咧着嘴吐着舌的狗头探出车窗,逆着风,狗毛向后飞舞。
万里无云,天空高远,倒是称不上清澈——西北春季沙尘暴天气高发不是开玩笑,昨晚又刮了一夜风,好在早上晴了,可见度不错,不过天色依然像蒙了一层薄纱。
谭霏玉横着手机对着窗外猛拍一通,因为车在行进,拍出来效果非常一般,石含章问他要不要找个地方停下来,下去拍,谭霏玉摇头。
他在这一堆废片中精挑细选出一张毫无美感可言的照片。拍摄角度刁钻,构图歪歪斜斜,本来辽阔的天空被只剩下残影的杨树切割成小块,反倒是车窗的存在感更强,玻璃反光的边缘还能模模糊糊看到人影。
谭霏玉终于发了此行第一条朋友圈,配文是:cmyk模式下的天[偷看emoji]
发完也懒得看评论,他把手机收起来,又看了很久窗外。
石含章问他:“外面都没什么变化啊,看不腻吗?”
谭霏玉:“不看这边就是看那边,要不我转过来看你好了。”说完还真这么做了,盯了石含章好一会儿,直到对方受不了了,让他还是看风景。
从阳关大道开上314省道,路像一把拥有无尽长度的直尺,笔直地嵌在大地上,行道树渐渐少了,广袤而荒凉的黄戈壁上缀着星星点点的骆驼刺。
这样的景色一直延续了很久,的确没有太大变化,谭霏玉把注意力收回来。
车里正在播的歌有几段旋律重复了几遍,谭霏玉已经能哼出来,他问:“这歌叫什么?俄语歌吗?”
“嗯,俄语歌,叫《渴望改变》,”石含章说,“其实是苏联人唱的。”
像是开了个话头,谭霏玉还等着他接下去科普,结果石含章没往下说。
一首歌播完换下一首,车开了一个多小时,途中经过人造的雕塑群,两人下来逛了逛。谭霏玉原先没有计划参观敦煌东线的风景,谁知后来阴差阳错跟着石含章一起走,自西往东,顺路经过了这个本来将要错过的路线。
石含章拿着一台大疆飞了会儿,无人机传回的画面中,红砂岩砌成的巨大婴孩匍匐在戈壁上酣睡,侧边的丘陵像母亲环绕的臂弯。
谭霏玉自告奋勇要牵着狗,绕着大地之子跑了一圈又气喘吁吁地回来,凑在石含章边上看航拍画面。
石含章问:“怎么喘成这样,是黑白狗又爆冲了吗?”
谭霏玉:“没有,你别说它,是我自己四体不勤体力不支……”
“喝点水。”
谭霏玉脖子上挂着一个雪王的水壶,一开始不知道是不是怕石含章说他幼稚,明明人家也没问什么,他主动强调这是之前办公室同事买喝的送的,不用白不用。不过倒是很方便,他掀开雪王的天灵盖咬住吸管吸了几口水,嘴唇泛着湿润的闪光。
盯着谭霏玉喝完水,石含章又问:“你会觉得这种近年人造出来的景点没什么看头吗?”
“不会啊,”谭霏玉想了想,道,“那你说莫高窟之类的古迹不也是人造的吗?第一个在岩壁上凿洞的僧人只是把洞窟当成自己修行的场所,等几百上千年后这个场所就变成了宝物,当然对于今人而言肯定是宝物……我只是感觉判断一个景点有没有看头不只取决于它存世时间的长短啦,去看窟的时候还有人说明清时期修复的雕像就没什么价值不看也罢呢,真有意思。”
石含章:“嗯,说不定我们现在看的也是未来人眼里的宝物和遗产,属于是提前享受了。”
谭霏玉又说:“忽然想到其实这算不算一种‘别人碗里的才是香的’?就像那天我们聊的,戈壁上长大的孩子最想去海边,我这样的南方人一直很向往北方的雪,我们把古人留下的东西当成宝藏,又总想穿越到未来享受便捷的生活……说不定未来人又像小说里说的那样,因为只能喝营养液所以很羡慕我们这样的古代人有新鲜食物可以吃。”
石含章:“是,反正自己目前拥有的总是最没存在感的。”
谭霏玉弯了弯眼睛,又盯着石含章看,语速飞快地说道:“那我会珍惜我们现在这段短暂的同行时间的!”
“……好,我也。”石含章吸了一口气,准备把无人机塞到谭霏玉手里,“你要不要玩一下?”
谭霏玉起先是拒绝的:“我牵着狗呢。”
“把狗绳给我,”石含章说,“孩子调皮,我来带吧。”
黑白狗:“……”
谭霏玉:“……”怎么感觉被反将了一军?
两人在这里没有停留太久,几处雕塑看完,继续开到悬泉置遗址。这是汉代丝绸之路河西走廊段上的邮驿站,如今复原的遗址除了像别的景区一样供人参观游览,也被打造成高速公路服务区,各地游人驱车在这里进行补给,和两千年前策马停在驿站暂歇的使节遥遥打了一声招呼。
不久前谭霏玉还在说古今之人不能感同身受,谁想这么快就有了一些交错时空的重叠。
简单吃了饭在车里晕着碳眯了一会儿,下午继续往嘉峪关的方向开,路过锁阳城,这里不让私家车进,于是两个大人自己跑下去参观,给车窗留了一条缝,孩子留在车上继续呼呼大睡。
还是遗址,河西走廊最不缺的就是遗址,随便看向哪里,都看得到沧海桑田。
据说这里曾经也是一座繁华非凡的城池,如今只剩下些断壁残垣,曾经鼎沸的人声被持续千年的风卷走,在残城上留下些风蚀过的痕迹。
坐在摆渡车上,谭霏玉又感慨:“还是刚刚那个话题……你说古代人如果想到他们的家园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但被我们当成遗迹保护起来,会有什么想法?”
“不知道,因为我不是古代人。”石含章的回答似乎很煞风景,但紧接着,他又说,“但是有些城市湮没在历史中,也有新的城市会被建立起来。”
石含章第一次提起他更具体一点的家乡:“我的家乡金昌就是这样的城市。因为盛产金属镍,我们那里成立了专门开采有色金属的金川公司,然后全国四面八方的人都来了,人多了以后又在原地建立起一个新的城市……金昌设市也就四十多年吧。我们晚上要到的嘉峪关市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最后石含章说:“城市会消亡,但是人类总会找到新的栖息地,生生不息。”
“是哦,”谭霏玉又开朗起来,“以前我还老是想要是我们家那边被淹了怎么办,不过如果真被淹了,人类也会找到高地生活吧。”
石含章:“如果实在没有可以住的地方了……”
谭霏玉:“那还可以流浪地球。”
石含章抬手,谭霏玉会意,和他击了个掌。
“对了,”石含章又说,“因为金昌的居民来自全国各地,所以我们都是讲普通话的。”
虽然不知道石含章为什么要跟他提起这点,但谭霏玉恍然大悟。尽管相处时间不长,但谭霏玉感觉和石含章已经有点熟了,于是跟他开玩笑:“怪不得你没有什么口音……不对,你不会是装作没有口音吧,你讲几个词我听听会不会露出马脚。”
石含章哼了一声。
谭霏玉:“你讲一下‘春天来了’。”
石含章很配合,但是面瘫着一张脸:“冲天雷了。”
谭霏玉:“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哈。”
谭霏玉:“你再讲一下‘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石含章:“命用的齿龙开始转动。”
谭霏玉笑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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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俯后仰,摆渡车前排别的游客甚至转过来看了他一眼,冷不丁又听石含章说:“你用粤语说一下‘各个国家有各个国家的国歌’。”
回旋镖扎到自己身上,谭霏玉皱起鼻子:“哎哟。”
石含章戳了一下他的手臂:“快说。”
最后谭霏玉还是学了鸡叫——这句话在粤语里基本就是“咯咯咯”个不停——而且不仅说了一遍,因为他头几次都没成功说完整句话,每次说到后面就开始笑,石含章很不满意,让他一定要说完才算。
好不容易过关了,谭霏玉给自己顺了顺气,可能没转过弯来,还是脱口而出用了白话吐槽:“好烦哪你。”
石含章听不懂,只听得见拖得有些绵长的尾音,像撒娇一样。
他问:“什么意思?”
谭霏玉还是笑:“夸你。”
石含章:“真的吗?”
谭霏玉眨眼:“真的。”
石含章:“好吧,那我信了。”
……
看完锁阳城,又在双塔水库停留了一阵,晚上到了嘉峪关市区,去吃了当地有名的烤肉,晚点又去遛了一次狗,天色暗下来时两人终于去酒店办了入住。
标间,两张床,浴室墙十分正常,不是那种磨砂玻璃,这多少让谭霏玉松了口气。
石含章说他先去洗澡,谭霏玉把电脑拿出来,狗蹲在他旁边看他接电源连Wi-Fi。他先前说要想办法做《一粒神》不是说说而已,今天在车上没别的事时他就问了几个相关人士,当然他没说是自己要做,也没说暂时只做一本书,用的说辞都是“朋友成立了个新的出版工作室,我跳槽过去了,想谈谈长期合作出版的事,我们手上有不少优质选题”之类的,免得别人觉得他太草台班子。
反正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确实有人感兴趣,让他发详细一点的书籍简介和选题呈报表过来。
谭霏玉把在前单位做的PPT又找出来改,中途打开小红书准备搜点作者经历——虽然这玩意儿跟作者要也行,但他搜一下可能更快。结果刷了一下又忘了自己本来是要搜资料的,看到首页给他推石含章早上跟他说的那首歌。
大数据恐怖如斯,偷听他们的对话。
谭霏玉心念一动,切到B站上,开始叠加“科普向”“苏联摇滚”“渴望改变”这几个关键词,页面上弹出不少视频,他浏览着这些视频小窗口,视线定格在一个叫“老石人”的Up主上。
这么搞笑的ID不会真的是石含章吧。
谭霏玉点进去,望浴室方向张望一眼,做贼似的戴上耳机。
……一听还真的是石含章的声音。
他暂时先从视频里退出来,又点进“老石人”的主页。
靠,二十多万粉,很多视频都有几十万播放量,这叫做着玩没什么人看,也太凡尔赛了。
如他所说,里头基本都是些音乐科普视频,从某种曲风的起源到某位传奇音乐人的介绍应有尽有,前几天还在更什么“从敦煌乐舞中寻找本土音乐的新可能性”,标题确实很像论文……谭霏玉大致看了一点,叙述条理分明,但不枯燥,时不时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幽观众一默,看得他职业病都快犯了,这转成文字不是润色一下就能组个稿报选题了,书名可以叫什么呢……
浴室里传来一声咳嗽,谭霏玉赶紧把B站先关了,他切到微信界面假装自己在玩手机。
不过石含章还没出来,谭霏玉看见自己朋友圈那里又多了一个消息提醒——他今天那条动态发了很久,该点赞留言的人都已经留下了痕迹。
谭霏玉点进去,是石含章的留言:形容得很贴切。我还查了一下cmyk模式是什么。
cmyk是印刷时常用的一种套色模式,对比平时电子屏幕上常看的颜色模式,看起来饱和度会更低一些,就像早上那稍微发暗的天色。
他在查石含章的视频账号时,石含章也在查他朋友圈里看起来随便乱发的话。
10.第十章
谭霏玉转过去和黑白狗对视,偷偷捏了一把狗的嘴筒子,狗立正了乖乖地让它捏,只是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些不解。
哎呀。
美得很。
谭霏玉松了手,拍拍小狗脑袋,重新捧起手机,回复石含章那条评论:不是在洗澡吗,怎么在玩手机[偷看emoji]
石含章直接从浴室出来,答他:“洗好了。”
谭霏玉循声看过去,黑白狗也哈着气跑到主人身边。按理说屋里这么暖和,正常男的洗完澡出来甚至可能光着膀子,再不济也是穿件单衣,结果石含章穿得整整齐齐,睡衣之上套了件薄外套,要不是头发丝确实沾着水汽,都看不出来这个人是刚洗完澡。
还想着能看点猛男湿衣,结果什么也没有。谭霏玉失望扭头,越想越不忿,好像被当贼防了,但这话又不能说出口。
不就是一开始戳了一下吗,那时意识不太清醒,到底什么手感都忘了。
这人又说想在自己面前展示点长处,最大的长处却藏得严严实实的。
石含章问谭霏玉要不要去洗,谭霏玉摇头,其实是觉得对方刚洗完自己就进去,说不定里头还有他的气息在蒸腾,实在奇怪!但他说的是:“等一下吧,现在忙着呢。”
说着倒是真忙了起来,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把作者经历那一页美化完,谭霏玉伸了个懒腰,后知后觉发现房里一直很安静,他转过头,看见石含章盘腿坐在床边捧着本书在翻,小狗趴在一旁地上也睡着了。
仔细一看那本书正是前几天谭霏玉送的那本。
谭霏玉侧过身来坐,面朝石含章那个方向,手肘支在椅背上,道:“你竟然真的拆来看了。”
石含章从书里抬头:“你送书给我,我看不是很正常吗?”
“也是。”
其实也没有很正常……谭霏玉以前经常给别人送书,并不是所有收到书的人都会去看的。当然他不是莫名其妙给什么人都送书,以前看到别人偶尔在动态里分享书摘,他就觉得别人有阅读习惯,送完书也会收到十足真诚的感谢,结果有次去一个朋友家,他看见两年前自己送的书还保留着塑封好好地在书柜里作为一件饰品。
当然读书这件事很看缘分,有的人和这本书没有缘分,看了简介或者翻阅几下之后不想往下读,又或者疲于应对生活中种种,没有空把书拆了来看,久而久之就忘了,这些情况他都很能理解,但他也的确因此不再怎么给别人送书了。
就包括这次给石含章送的这本,说来惭愧,他自己也不了解这是一本什么书,送的时候与其是希望对方能阅读这本书,倒不如说想让这本书成为一件传递信息的工具。
谭霏玉问:“好看吗?讲的什么?”
“才开始看呢,还不知道讲的什么,有点像童话书,”石含章说着把书反过来看封面,“但看装帧又不像。”
“那你继续看,”谭霏玉起身,“我也去洗澡。”
拿换洗衣物的时候鬼鬼祟祟地把小玩具塞在最箱子里面的夹层了。
……
晚上十一点,什么都收拾完了,谭霏玉钻进被窝,石含章问他要睡了吗,他说要睡了,关了灯,房间里一片静谧。
晚上……可能十二点了?谭霏玉轻轻把手机捞过来,眯着眼看了一眼时间,才十一点二十。
熄屏,重新尝试入睡。
翻身。
再翻身。
石含章明明应该在隔壁的床上安睡,却频频未经同意造访谭霏玉的脑海。
说来可笑,他迟来花开,快三十的人像中学生一样蠢动。即便白天算和石含章玩得很熟了,但共同夜宿又是不同的,多多少少有种互相侵略了生活边界之感。
想到石含章就睡在他旁边,他就有点失眠。
而且又累又睡不着,实在很难捱。
他本来睡眠质量就比较一般,经常需要各种辅助手段才能睡觉,但现在要是起来吃褪黑素也不知道会不会吵到人家。他有点懊恼,刚才应该提前拿出来,他以为昨晚没怎么睡加上白天舟车劳顿,他能睡着的。
谭霏玉很轻声地叹气。
睡不着就容易乱想,他又开始不由自主想一些白天无暇细想的事情。
他最开始认为石含章对他是有一点好感的,但现在稍加分析,又觉得很可能是错觉。
敞开心扉说话可能是因为真的把他当过客,就像人对着亲朋好友都要装一下但在网络上经常放飞自我,对他比较照顾可能是因为人好,有时候流露出一些不好意思……可能因为是直男?所以被另一个男的凝视了觉得不自在……?
不会真是直男吧。
要不别想他了,八字没一撇先恋爱脑上了,这实在很可怕,还不如想想工作。
谭霏玉又翻了个身。
随后脑子里的人回到隔壁床上,倏忽发出声音:“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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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霏玉有点尴尬:“不好意思,是不是吵到你了?”
“没,我也没睡,”石含章说,“不过明天如果按原计划去爬悬臂长城的话,睡眠不足可能会导致爬的时候比较辛苦。”
谭霏玉想想也是:“那我播点白噪音我们一起听?”
石含章稍微翻了身,按亮床头柜上的一盏小灯,坐起来:“我念书给你听。”
“……什么?”
谭霏玉还没反应过来,石含章就坐起了身,把那本封面设计得很简洁的《带上我走吧》拿起来,翻到正文前那一页,他先顿了顿,说:“你闭上眼睛睡吧。”
他开始念。
和平时说话声略有不同,和录视频时的声音也不大一样,低沉的,安定的,动听的朗读声响起,石含章念:“献给我的挚友阿寻。”
又是一次翻页声,纸页摩挲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谭霏玉闭上了眼,仍有些恍惚。睡前故事吗?上一次听睡前故事时他还是未开蒙的孩童吧?基本没有印象了。
石含章他,为什么……?
石含章的声音很快轻轻地盖过了这些胡思乱想:“阿寻的脑袋插在一个倒扣的鱼缸里——实际那并非真的鱼缸,而是宇航服的面罩。他以这面罩中的气体为生,他说不清这叫什么气体,总之和地球上的氧气不同。”
“啊。”谭霏玉小声发弹幕,“像《海绵宝宝》里那只松鼠。”
石含章接着念:“面罩中的气体越来越少了,顶多够他再呼吸十八个地球天。他得在这之前回到他的星球,或者找到能充气的地方。
“深思熟虑之后,他扶着脑袋上的缸,踏上了人类的街道。
“……”
之后谭霏玉没再插话,他默默地听,起初还在关注剧情,出于职业本能在脑内点评:这是在开篇就放了一个激励事件吸引读者注意;转折有点过快;写作风格确实有点像在写童话……但看这本书当时在书店里摆放的位置和这个装帧又的确不太可能真是儿童读物……嗯?主角找到了个什么洞穴来着?
他意识逐渐涣散了。石含章念书时的声音像一条安静的河,把他卷进了梦的漩涡里。
石含章又念了几段,听见谭霏玉的呼吸声逐渐变得缓慢而平稳,把书的勒口夹在刚刚读完那一页做标记,再将其合上小心放好。
他看向另一张床上已经安睡的谭霏玉,也用极轻的声音道:“晚安。”
11.第十一章
“早上坏!”
谭霏玉是在闹钟响前醒的,起来先轻手轻脚地去洗漱,出来时发现石含章也醒了,石含章盘着腿坐着头发睡得有些乱,平常不说话时经常抿着的嘴松懈下来,表情也略带一点茫然,听见谭霏玉精神很足地跟他打招呼,转过头来。
之前把他遮起来的外套,在睡觉时早就被脱了放到一旁。此刻石含章只着一件背心,肌肉处于放松状态,但依然有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谭霏玉用视线在石含章身上画了个圈,心里偷偷吹口哨,随后改口:“早上好!”
石含章抓了抓头发,懒散道:“早。”
两人收拾停当,在富强市场吃糊锅,七块钱一大碗,有点像胡辣汤,里头是麻花和面筋,担心不顶饱,又在隔壁包子铺买了几个大肉包。
黑白狗比人类更早享用早餐,但毕竟要它干看着人吃还是有点惨,它的主人就把它留在了车里,音乐没关,给它听着解闷。
吃东西的时候谭霏玉把眼镜摘下放到一旁,以免热气蒸腾到镜片上糊得他什么都看不清。他吃得认真,头都不抬,连手机也没看。
石含章问他:“这个能吃惯吗?”
谭霏玉终于抬眼,脑袋小幅度往右歪,像在思考,随后笑笑说:“一开始觉得有点奇怪,但是吃多几口又觉得还挺好吃的。”
明明是石含章先发问的,却像走神了似的,谭霏玉说完了,他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说:“那就好。”说完又没有然后了。
谭霏玉只当石含章在找话题,又接着埋头苦吃。
确实石含章本来是想随便聊点什么,谁知谭霏玉那双眼没了眼镜遮挡,抬头望过来的一瞬间竟然让他忘了要说什么。
第一眼看见谭霏玉就觉得他哭得很好看,当时也没戴眼镜,双眼像雨季水位过高的汹涌湖面,比梨花带雨要秾丽一些,因为他哭得鼻尖眼尾都是红的。后来得知谭霏玉有个外号叫石榴,石含章终于想到更贴切词去形容他看见的景色,并非梨花,而是榴花泣露。
西北很少雨,谭霏玉的眼泪像不远万里而来的一场春雨,滴落他心间。
尽管谭霏玉当时真的哭得很伤心,但石含章本能地想多看几眼。
他承认自己是双标龌龊了点,对着这样一双泪眼,竟然觉得对方喝醉还在房间摔破酒瓶的行为一点也没给他带来什么困扰,如果是别的房客这样他嘴上也不会说什么,但心里面应该骂了千百句傻逼。
更何况要不是这样,他和他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吧。也无法像剥开石榴皮一样,看见他心里一颗又一颗晶莹可爱的籽。
尽管暂时只露出来了一部分。
后来这么多天似乎都没有和谭霏玉的眼毫无阻隔地正面对视上,直到刚刚。
这双眼哭的时候漂亮,含笑的时候同样像藏了小钩子,微微上翘的狐狸眼天然带一些狡黠,但可能因为没了眼镜的帮助看不太清楚,微微眯着,又造成一种离世界很远的纯真。石含章实在是有点昏了头了,总觉得这人摘了眼镜看他,他就有种想言听计从的冲动。
偏偏谭霏玉没什么自觉。
石含章不再想了,也埋头苦吃。
吃完早饭上路,沿着兰新东路向外开,左边是白雪皑皑的祁连,右边是苍凉深邃的黑山,嘉峪关市夹在其中,窄窄一段。
嘉峪关市是年轻的城市,但嘉峪关不是年轻的关隘,它的关城屹立在两山之间最狭窄的山谷中几百年,和两翼的明长城一同成为巍巍华夏的一道坚固防线。
以前读书看到某地险要,总不知其所以然,如今从祁连山和黑山之间穿行而过,眼看近得似乎伸手就能触及的山,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这里会被称作河西走廊天然的咽喉——毕竟古人很难绕过天堑般的大山,只能从这狭道经过,此处的关隘隔绝了不怀好意的外敌继续深入腹地的可能。
石含章把车开到离嘉峪关关城有一段距离的蒋家庄。小狗不能进关城景区,先带它来这里撒会儿欢。
狗坐下远眺雄关,人开始飞无人机。石含章把机器给谭霏玉玩,在旁边指导他慢慢推摇杆,首飞很成功,谭霏玉看着传回来的画面,看了好一阵,最后说关城像一个印章似的,四四方方,被历史盖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
来都来了,总不能只远观,狗回车里,人上了城楼。从城垛上的瞭望孔往外看,已经看不见六百年前的烽火狼烟,取而代之的是兰新铁路上缓缓驶过的列车,和酒泉钢铁集团工厂烟囱之中袅袅升起的白烟。
世事总是这样更迭。
只有祁连山永恒地凝望着它脚下的子民,慈悲地流下眼泪,在春日汇聚成清澈的讨赖河,成为一代又一代人类生命的源泉。
——此时此刻两人一狗就站在这蓝绿色的河流跟前。
逛完了关城,他们就驱车到十公里外的讨赖河大峡谷。极目望去是一马平川的戈壁,但经年的高山冰雪融水在大地上撕开一道深深的裂缝,造就了陡峭的河壁。
谭霏玉对此评价:“别的水是穿石,祁连山的雪水直接凿开了地表……明明看起来水流这么缓慢。”
“只要它流淌的时间够久。”石含章说。
这里除了他们,只有零星几个人,除了因为是淡季,其他非自驾的游客一般会选择去边上的长城第一墩景区,里头有个玻璃观景台,还有铁索桥,从那之上也能俯瞰讨赖河谷。
石含章大概是看见稍远处的两位游人在互相给对方拍照,像是想到了什么,问:“怎么好像很少看到你拍照?出来玩不是一般都会拍很多照片留念吗?”
不发朋友圈倒很能理解,但照片都不拍的人还是比较罕有。
以为有什么特殊理由,结果谭霏玉说:“啊因为我拍的照片都很丑,还不如在网上看别人拍的图。”
石含章:“……”
石含章不太委婉地问:“所以那天发的朋友圈配图,拍成那样其实也没有什么深意,纯粹就是因为拍得不好看吗?”
“……对。”谭霏玉迟疑了一会儿,又说,“对吧。”
石含章:“吧?”
谭霏玉:“真的很不好看吗?”
石含章:“……”
石含章:“你刚刚不是自己说你拍的照片都很丑吗?”
谭霏玉佯怒:“我可以自嘲,但你要装一下说句‘也还好’之类的啊!”
石含章:“……”
石含章立刻紧张道:“也还好。”
结果谭霏玉又哈哈大笑起来:“哎哟,笑死我了。”
石含章:“……?”
“逗你好好玩,”谭霏玉深吸一口气,也许因为在水边,风里难得夹带一丝微不可察的温和湿意,“确实拍得不好看,不过那张是故意那样拍的啦。”
谭霏玉解释:“我一般不爱拍照,理由除了刚刚说的,还有就是觉得什么事情都是体验过就好了,以后忘了也就忘了,不是很在意,换手机除了工作资料,别的我自己的东西,什么照片啊聊天记录啊我都懒得备份的。
“也不爱发朋友圈,主要是有点自闭,不是很想让人知道我去干吗了……特别是我突然辞职一个人跑这么远的事情我姑姑她们都不知道,要是看到我发朋友圈肯定又要问这问那,我还没想好怎么跟她们交代,发分组又很麻烦。
“但是那天有一些想要记住的东西,但又不想暴露行踪,于是决定拍一张谁也看不出来是什么玩意的照片。”
石含章问:“想要记住cmyk模式的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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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是,”谭霏玉瞥他一眼,又说,“不告诉你。”
石含章:“好吧。”
两人又在河谷旁安静坐了会儿,头顶是飞鸟掠过的长空,脚下是缀着些雪的碧波,谭霏玉忽然道:“你再给我讲讲……昨晚念的那本书,主角找到了个什么洞来着?我听着听着睡着了。”
石含章:“水帘洞。”
谭霏玉无语:“……别闹。”
石含章:“狐狸洞,他听说狐仙什么都知道,所以想问问它知不知道他要怎样才能回到母星。”
谭霏玉点评:“这主角一个外星人倒是挺入乡随俗的,马上就搞起了封建迷信。”
石含章:“说不定是走投无路了。”
“也是,”谭霏玉又说,“外星小男孩和狐狸,会让我想到《小王子》。”
石含章:“确实,我小时候也看过这本书。”
谭霏玉:“我小时候可喜欢看这本书了。怎么说呢,虽然我从小就挺爱看书也看了蛮多书——眼睛就是看书看坏的——但都是蹭的别人的书或者图书馆的书看,没几本属于自己的书。”
他说得潦草,实际情况是,他从小寄宿在姑姑家,姑姑待他如亲子,也会给他零花钱,几乎同龄的表弟却看他哪里都不顺眼——长大以后表弟主动提起过,说自己那时候很傻逼,希望哥能原谅他,谭霏玉也笑笑说这有什么。
他都理解,而且表弟后来和他也玩得挺好的。
毕竟那时表弟和他一样都只是小孩子,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本来自己独享的资源全都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外人分走了,妈妈还总是表现得更喜欢他的样子……很难不讨厌。
表弟的恶意很直接,第一次看见谭霏玉拿着零花钱买了书,就很刻薄地说你没有爸爸妈妈,我们家好心收留你,你吃我们的住我们的凭什么还花我们家的钱。然后表弟狠狠挨了一顿揍。
但这件事给谭霏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敢再乱花不属于自己的钱,自然也很难再新得到一本属于自己的书。
谭霏玉接着说:“后来好像是小学三年级参加了一个什么作文比赛来着?拿了二等奖,奖品里面有一本《小王子》,终于有一本书是自己的,那时候可爱惜了,包了当时觉得很符合故事主题的蓝色星空图案书皮,翻看了很多次但还是让书保持新新的状态……结果后来搬家还是搞丢了。”
石含章:“……可惜。”
谭霏玉又笑:“不过我现在是个大人了,想买什么书买什么书,这几年陆陆续续买了各种版本的小王子摆在住的地方,所以也没什么可惜的。有一本还是那种立体书,就你还记得小王子的玫瑰有个玻璃罩吗?翻到这一页的时候书上面也有个用pvc做成的透明罩子盖着小玫瑰。”
“听起来很有意思,”石含章沉默许久,不知道在思索什么,思索完了之后换了个话题,“其实这里好像偶尔也有野生狐狸出没。”
谭霏玉眼睛一亮,原本靠着露营椅的背都挺直了:“真的吗?”
石含章:“不一定能遇到吧。”
“啧,”谭霏玉靠回去,忽然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啊,我知道在哪里能找到狐狸。”
“嗯?”石含章看了看他一脸有诈的表情,又看了看趴在地上惬意吹风的狗,“你不会是想说这里有只黑白狐吧……”
谭霏玉举起食指摇了摇,一脸煞有介事:“不不不。”
随后他将中指和无名指并起,指尖同拇指捻到一起,形成一个小圈,看起来还真颇像犬科动物的脑袋,食指和尾指像竖起的耳朵。他把手侧过来对着石含章:“你看,就在这里~”
石含章盯着他修长漂亮的手指。
心想,他真可爱。
12.第十二章
后来两人真在附近找了一圈,很遗憾没遇见真的狐狸,倒是有些叫不出名字的鸟在沙砾中蹦跳一会儿又振翅飞走。
接着他们溜达到了长城第一墩,明代万里长城由此开始,但现在只剩一个土墩,被围栏围起来保护着。
听到旁边有游客吐槽这有什么好看的,谭霏玉想到之前他去阳关玉门关的时候也是如此,总有人被这些地方的盛名吸引而来,到了实地却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视觉盛宴,只剩一些历史的残骸进入眼中,于是他们败兴而归,最后还有些人会在网上发帖——避雷这个地方!
也没有很雷人吧,谭霏玉想,虽然只剩个土墩,但他看见的是漫长岁月凝聚成的实体。人很难看见无形的时间,人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真真切切地看见时间。
何况除了这块土墩,放眼望去,身前的河谷悬崖,宝石般的河水,辽阔的戈壁,棱角锋利却又宁静的远山,哪一处不是好风景?
石含章大概也听到了旁边人的吐槽,等人走远了,他才对谭霏玉道:“我觉得看这土墩还是挺有意义的……可能我比较能联想。”
谭霏玉问:“联想了什么?”
石含章:“这个墩台以前的具体功能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至少我知道我肯定有祖先被它直接或者间接保护了,他们活下来了,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之后才有了我,所以我能出生在这个地球,某种程度上要感谢这个墩子。”
“……有、有道理,这样说的话它就是你的救命恩人,”谭霏玉思索一番,“按你这个逻辑它应该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然后谭霏玉双手合十,对着它拜拜:“谢谢这块大石头。”
石含章:“等一下。”
谭霏玉侧过来:“嗯?”
石含章:“它和石头还是有区别的。”
谭霏玉想问你也有校对的职业病吗?不容许任何词语的概念被混淆。
结果石含章说:“石头是我,它是土墩。”
谭霏玉哭笑不得:“……痴线。”
石含章:“这我听得懂,你在骂我。”
谭霏玉赶紧否认:“没有没有,夸你呢。”
下午去爬了悬臂长城,比起第一墩这一小块遗迹,沿着黑山四十五度的山脊修建的长城看起来壮观且险峻许多。不过这是几十年前翻修的,据旁边的本地人说当年还是私人修的,修完想围起来卖票就被国家收走了,不知真假,但听起来荒谬得有点搞笑。
谭霏玉站在山脚酝酿决心。
在遥远的广州,海拔约10米的地方,谭霏玉是一个爬三楼就会有高原反应的弱者。前些天爬鸣沙山已经突破了他的极限,属于他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奇迹。
但奇迹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次发生吗?
石含章看出他的犹豫,体贴道:“如果不想爬就在下面看看也行……”
激将出奇迹。
“谁说我不想爬了,我最喜欢的就是爬山——”谭霏玉深呼吸,健步如飞地踩上了台阶。
然后在十分钟左右开始喘得像漏气了一样,缓慢地抬腿,艰难地攀爬。
石含章在他前面一点,走几步就要转过来看他,欲言又止。
几度的气温,谭霏玉身上出了些汗,感觉不到一点冷。
走一段停一下,嘴硬说要慢慢走才能看风景,石含章没揭穿他,陪着他放慢了脚步。
好几次谭霏玉想伸出手问这位哥哥你能不能拉我一把我真的不想努力了,但还是咬紧牙关迈步。
好几次石含章也想伸手给他借力,想牵着他爬到最高点,但觉得这过于冒犯,蠢蠢欲动的手在空中虚晃一枪,最后改成插兜的动作,假装是在找手机。
眼前的台阶数量逐渐减少,剩下最后几步时谭霏玉重新变得轻盈,几乎是蹦跳着上了最高处,微风扑面而来,山下的世界像缩小了比例尺的地图,行走的人变成一个个移动的像素点。
石含章嘴角的笑也像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像素点,他近乎面无表情地鼓掌:“恭喜石榴王登顶,史书将会记载这天是石榴王黑山封禅的日子。”
“哈哈哈哈哈,”刚才的疲累一扫而空,谭霏玉迎着风,笑着问,“这什么野史?”
两人的谈话被身后的声音打断,后头有个小木屋,屋里的大叔对着他们卖力吆喝:“都爬到这里了买个冰箱贴回去纪念一下吧!”
带着丑丑的冰箱贴下了山,回去路过暗壁长城,是没修复过的野生长城遗迹,石含章说他家那里有个县城叫永昌,那边到处都是野生长城。
他说:“如果你感兴趣,到了我们家那边……我带你去看。”
先这样说完,石含章才补充道:“之后路过金昌我可能会在家里待几天,说实话金昌能玩的东西不像其他地方那么多,可能会有点无聊,你要是有别的安排……”
谭霏玉想说暂时也没别的安排,但话临到嘴边了,他又福至心灵,故意说得模棱两可:“那过几天再看看。”
逛了一天爬了长城,回程时顺便遛了狗,吃了个羊肉汤粉回酒店,谭霏玉感觉体力槽已经完全清空,只想躺在床上当尸体。但石含章竟然说他要去撸铁。
谭霏玉先是感到不可思议,随后恍然大悟,难怪别人只要脱个衣服随时可以转变赛道去当擦边男,反观自己,孱弱得可怜,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爬个四百级台阶的山像爬珠穆朗玛峰。
是该锻炼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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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石含章出了门,谭霏玉一个人躺着的时候,终于开始了他的锻炼。
锻炼一下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点来点去。
他们接下来的行程大概是路过一下酒泉,然后去张掖,路上有啥看啥。
在张掖待的时间会稍微长一些,他确认了一下住的酒店的地址,下单了一套不算专业但够用的街头采访设备。
上次说想要换一个“选中读者”的推广方式,他隐隐有一些想法,不知道能不能成,但总可以试试。
等到了张掖已经是四月,临近清明假期,张掖又是更知名一些的旅游胜地,游人应该会更多,也更方便他实施自己的想法。
下完单切回微信界面。谭霏玉昨天一连给好些出版社同仁都发了选题呈报表,大部分出版社效率都很慢,不知道多少年才会告知他结果,他早就习惯了出版社这种仿佛停留在上世纪的工作模式,也不着急。不过也有人先大致和他说了一下如果选题能过,后续管理费用怎么算,审校人员由哪边出,印刷款怎么走账之类的。
谭霏玉和孟亦说了一下大致的进度,还要跟对方讨论合同的事宜——其实这个有点麻烦,他现在是自由人,是先跟他个人签著作权使用许可协议还是等他回去注册个公司?又或者他可以稍微转变一下身份,不拘泥于做个编辑,而是做个经纪人,双方签个经纪协议?
他想和孟亦商量一下,问问对方怎么想。
他同孟亦合作了好几年,从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编辑时他就开始做孟亦的书,一千多个日子里他和孟亦频繁交流写作相关的一切,孟亦问他意见,他帮孟亦把关。他们基本都在网上沟通,线下只见过几次面,拿奖的时候,签售的时候,风光时到社里做客的时候,还有对方专门跑到广州请他吃饭局促地问他新书进展的时候。
他们是编辑和作者的关系,但谭霏玉想他们之间也是有一些文人的友谊在的,他虽然依旧客气地称孟亦为孟老师,但认为孟亦绝对称得上是他的朋友。
因为把对方当作朋友,所以也不像一般商业合作那样什么合同都走完了板上钉钉了才去送选题,才开始思考要为这本书策划一些什么活动。
谭霏玉也是想着事情稍微有一点眉目了再跟孟亦说,免得别人每天都在期待中度过最后却换来一些失望。就比如现在,他能确定会有出版社做这个选题,也有了些不知道能不能把书盘活但值得一试的想法,他把这些理清楚了,才决定和孟亦从头到尾好好聊一下。
毕竟那天在小酒馆里打的电话听起来更像一时兴起,之后谭霏玉一直没抽出时间和孟亦详谈。
结果刚开了个话头没多久,孟亦回复他:石榴,我觉得要不算了吧。
13.第十三章
看见信息时,谭霏玉第一反应还是怔了下,不过他很快注意到孟亦的用词——对方不是以抱歉开头,再笃定地说做不了了,这至少意味着不是版权卖给别人了。孟亦说的是“要不算了”,虽然带着否定的倾向,但多少包含商量的余地,而且以谭霏玉对孟亦的了解,其实回旋的空间还很大。
他想了想,孟亦之所以会这么说,有两个可能。一是又在哪里看到些不中听的话,可能是哪个读者说他写得烂——当然读者是完全有权利去评价作品的,怎么评也是读者的自由;也可能是哪个同行私下嘲他新书到现在还没出版社愿意接;还有可能是家里人给他压力,让他不要以全职写小说为生,赶紧找份正经工作。
二也有可能是孟亦听谭霏玉说要自己做,了解了之后觉得成本太高,个人来做出书这件事实在不容易,他不好意思让朋友为了出自己的书而承担亏损。
这不是谭霏玉在过度解读孟亦的一个简单用词,作者们通常很敏感。
敏感是作家们的天赋也是命门,因为敏感,所以能洞察到更多世界的细节,并将其变成写作的养料,但也因为敏感,他们比一般人更容易感到受伤——身披铠甲的坚强心灵面对一根针刺无动于衷,但不着一物裸露在外的柔软灵魂往往会因为一片叶子落在身上就无法呼吸。
后者这种特质在正常的社会交往中也许不太受欢迎,极端情况下还会有人评价这种人“作”“戏多”之类,说句老实话,如果只是普通交友,谭霏玉也会觉得和这类人相处压力有点大。
但是他是个编辑,帮作者把落到身上的叶子轻轻摘下是他该做的事,他需要察觉到作者的敏感,不然作者被叶子闷死了谁来给他写书。
和他合作过的年轻作者,十个有七个因为“在作品本身之外但和作品有着微妙关联”的事情崩溃过,来找他谈心——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觉得孟亦变卦是因为又看到些什么话了——剩下两个不是心脏强大,而是找了别的倾诉对象,还有一个拥有超乎常人的精神力。
谭霏玉于是敲字问他:怎么了?
孟亦说话弯弯绕绕的:就是感觉运气一直不太好,印出来可能还是会像之前那样没几个人买,之前每个季度结版税的时候我都不好意思点开对话框……
这种说话方式已经是谭霏玉极力改造出来的了。还记得孟亦第二本书上市时销量大减,那时候谈合同首印五万本是保守估算的数据,大家乐观地觉得应该能卖完再加印,结果上市一年都没卖完,那时孟亦偶尔会自暴自弃向谭霏玉说“可能真的写得很差”“我不想再写了”之类……没想到后来每一本的销量都比前一本差,这是后话。
总之一开始谭霏玉还会好声好气说不会啊你写得很好啊,然后长篇大论给他分析这分析那,后来实在受不了了,小发了一次雷霆,在电话里怒斥孟亦:“你够了啊,书卖得不好有多方面原因,大家都不好受也都能理解,但是你天天说自己写得差什么意思,你写得差我还上赶着签你的书意思是我爱吃屎对吗?你攻击自己得了,别攻击我,我没有觉得自己品味很差,再听到你说一次这样的话以后我们就不用再合作了。”
这之后孟亦不敢再在谭霏玉面前说自己写得不好,只敢把不受欢迎归结为老天爷不眷顾他。谭霏玉也还是尽力帮他完善作品,尽力去实现作品的实体化,在职权范围内尽力争取资源为他推广作品。
因为谭霏玉也清楚,这人嘴上抱怨几句,但销量扑街成这样都没真的放弃不写了,这需要很大的勇气。
这世界上多的是写了个开头、写了几万字、写了一本之后发现没什么反响、写了一本火了但下一本又糊了于是承受不住就不再写的、半路夭折的作家。
起码孟亦一直在写。
……
孟亦继续他弯弯绕绕的小作文:主要是之前如果是出版社公费做,就算有亏损我负罪感也没那么重,但是让你一个人来做,你现在刚辞职,生活过渡都需要钱,你之前还说要在珠江新城买房……
猜中了。
谭霏玉:……
谭霏玉:我真有说过这种话吗?如果我说过应该也只是口嗨,你不要记在心上……这个年代一个穷编辑如果真能在珠江新城旁边买房,每天从出版社下班之后应该是偷偷杀人越货去了。
谭霏玉:你先别乱想了,我找师傅看过,你八字好得很,什么伤官生财木火通明的,天生作家圣体,马上就要扬名立万了。
这句是驳他那句“运气一直不太好”,当然这当不得真,只是一个稳住孟亦的说辞。谭霏玉还没想好怎样说服孟亦心安理得把书交到他手上,如果只从自己对这本书的喜爱出发,说一些自己不在意亏损的话可能更容易让对方不安,人有时候就这样,自己可以不顾一切不顾利益吃点亏去做一些事,但如果是别人为了自己吃亏,那是万万不能的。
他又和孟亦说了几句,清了微信上一些积攒了一天的红点,暂时无事可做了,看见石含章那边床头柜上那本《带上我走吧》,他有点好奇后续剧情,就走过去,拿起来读。
只是一本五六万字的小书,没多久就看完了。
一开始故事讲的是名叫阿寻的外星男孩为了找到回母星的方法四处问路,问了从早干到晚的清洁工,放学跑过的小学生,小学生们认定很有见识的小卖部老板,在村子里搞发明的民间科学家,问了黄狗,问了他们说的狐仙。
最后遇到和他一样头顶了一个缸的白衣服男人,男人说我跟你一样来自他星,我能带你走,我带着你走吧。
那你带上我走吧。阿寻流着眼泪说。
男人把他带进了洁白的大楼,洁白的房间,铺着洁白床单的床,说这就是通向母星的基地,看这里是不是和母星一样纯白无暇?
阿寻点点头。
阿寻躺上去之后,看见走到房间外的白衣服男人把头顶的缸摘了下来,还听见他跟别人说——总算把镇上最后一个精神病人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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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故事结束了。
是让人有些忧伤的黑/暗/童/话。
人们终此一生可能都在寻找能带上自己走的、来自同个星球的同乡人,如果所遇非人,就会有被当成精神病人的风险。
晚些时候石含章回酒店,到了休息时间,石含章问谭霏玉要不要继续给他念昨晚那本书。
谭霏玉的表情和刚刚因为把主人衣服从行李箱里拖出来踩而挨训的黑白狗有一点微妙的相似,都是心虚地看向一边。
谭霏玉不好意思道:“你刚刚出去锻炼的时候我把书看完了……”
石含章:“好吧。”
感觉他的语气有些失落,关了灯,过了一会儿,谭霏玉又小心翼翼道:“要不换我给你念?”
“嗯?”
“虽然我没念过这种,朗诵什么的还要追溯到上小学……”谭霏玉说得飞快,“给你念一下我想做的那本书,你也评价一下。”
“好啊。”
谭霏玉把放在床头充电的手机摸过来,微眯着眼找手机里存的pdf,手机屏幕发出的荧荧白光打在谭霏玉脸上。
他稍作酝酿,正准备开口,石含章打断了他:“等等。”
“怎么了?”
石含章起来开了灯:“这么黑看手机对眼睛不好。”
谭霏玉心想自己眼睛早就近视加散光,也不差这一次两次摸黑玩手机,他道:“但这样就没有那种念睡前故事的氛围了欸。”
石含章想了想,下床去翻自己的行李箱,谭霏玉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从他的角度只看得到一个背影,背肌宽阔,肩宽腰窄,真是让人很想摸一把。
时刻惨遭凝视的石含章转过身来,手上多了个墨水屏的阅读器,他把它递给谭霏玉:“你把pdf导到这里面?这个阅读器是背光的,也能在夜里看,稍微没那么伤眼睛。”
谭霏玉把东西接过来,稀奇地问:“你还有这个呢。”
“都说了我是死装哥。”石含章一边说着一边帮谭霏玉操作,文件导进去了,他又点开阅读软件里统计阅读时长的地方给谭霏玉看,以证明自己买阅读器不是为了压泡面——上面显示他一共读了两千多个小时。
因为知道谭霏玉是编辑,他又补充了一句:“觉得好看的书也会买实体的。”这也不是说谎,虽然买得比较少……毕竟他时常需要奔波,买了实体书要搬家换地方之类的都不好处理。
“其实确实还是看电子书方便,”谭霏玉能感受到石含章补充的那句话中夹带了一些对自己的宽慰,“我们希望大家都去买实体书也是因为那样我们能多赚一点,但作为书来说,不管在什么载体上,能被人阅读就已经实现了它的使命了……而且你在微信读书上看,我们也是能赚一点点啦。”
重新把灯关上,谭霏玉清了清嗓子,在万籁俱寂的暗室中轻声念了《一粒神》的开篇第一句——
“你听说了吗?我竟然是神。”
14.第十四章
你听说了吗?我竟然是神。我和阿姐说。
听谁说?
听我说的。
阿姐已经见了周公,还从与周公的应酬中抽空答我,声音含含糊糊。我怀疑她根本没听清我在说什么,也许等明天她清醒了我再向她托付这个秘密会比较好,但我实在已经憋不住,白天她一直在店里帮忙,周围都是大人,我找不到机会说。想来天亮了我们都会重复前一天的日程,我同样很难再找到机会说。
唯独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不管她是不是身在梦中,总之我自顾自地继续讲我的事情。我说,我可能比神还厉害一点……比神厉害的,应该也是神吧?
可能吧……你怎么就比神厉害了?
我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说,我今天来那个了哦,我终于知道妈妈的黑色塑料袋里装的是什么了,她教我用了袋子里的东西。下午本来她要我跟她一起去拜神,每个初一我不是都要和她一起准备拜神用的点心吗?现在她说不用我帮忙了,来那个不能去。
阿姐应和我,是啊……来那个不能去拜的。
你不好奇为什么吗?我很好奇哦,我问了妈妈,妈妈说因为神讨厌那个,那个会让神的法力失效,那就白拜了,拜完也没办法发财平安还有读书聪明。
那我很厉害不是吗?我流出来的血,竟然能让一个万能的神瞬间失灵,我肯定是更厉害的神。
阿姐只是很长地嗯了一声,我认为她已经彻底睡着了。
我也只好睡觉。
……
第二天。谭霏玉和石含章从嘉峪关的酒店离开,开出市区以后上312国道。今天谭霏玉问石含章要不要换他开开,虽然他驾驶经验不算那么丰富,但这一路上几乎都是直路很好开,没什么难度,石含章说好。
于是对调了座位,这几天谭霏玉坐底盘这么高的车看外面也已经习惯了,适应良好。
谭霏玉坐熟人副驾的时候不是那种只知道睡觉的,因为知道司机开车很无聊,会强忍睡意找些话说。换石含章坐副驾了,对方竟也是这样,平时话还少一点,现在开始找话了。
石含章说:“昨天你给我念书,还说让我评价来着,结果我听着听着睡着了,不好意思。”
谭霏玉:“没关系,这项活动本来也是为了助眠……那你怎么评价?”
石含章:“声音很好听。”
“……”真是出人意料的评价,谭霏玉耳朵一红,但仍作波澜不惊状,“谁问你这个了?说一说故事吧。”
石含章于是正色道:“不知道你念到了哪里,我大概听到自称是神的小女孩进入梦境去了几百年前,工匠拉着她指着一个神台说这是你以后的家还让她坐上去试试时就睡过去了……因为只了解了个开头,我不好做出什么评价,但是仅从‘想知道后续’这一点来看,它暂时算是个吸引我的故事。”
谭霏玉直接剧透:“是哦,她真的是那个神台上的神明,她回到几百年前也不是在做梦,而是……”
石含章赶紧打断他:“好了你别说了。”
谭霏玉:“哈哈哈哈哈。”
笑完了,谭霏玉又问:“还有别的想法吗?”
石含章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说:“应该是有提及到一些女性困境,但我觉得我作为一个男的在日常生活中本来就没办法切身体会她们的不便之处,读这本书甚至也还没读完,就这么贸然下评论是不是有点太傲慢了?……等你给我念完吧,或者等它出版了我看完再说。”
谭霏玉:“你说得也有道理……好有原则啊石头哥。”
石含章又顿了顿。之前谭霏玉在他那里订房,他看身份证时有留意到对方和自己同龄但早自己五个月生,所以这一声“哥”,他要不要纠正……?听着倒是挺舒心的。
还是算了,这么细枝末节的东西有什么好纠正的。石含章想。我是怕他尴尬才不纠正的。
石含章又问:“话说那天听你打电话,作者好像也是男的吧,写这样的题材不会有蹭热度的嫌疑吗?”
谭霏玉:“作者是男的,不过他有四个姐姐。”
作者的家庭情况是人家的隐私,谭霏玉没有多说,但是……总之……也挺讽刺的,孟亦的老家和他一样在靠海但封闭的小城,他们家追男宝,前面一连生了四个女孩,最后生出了孟亦,孟亦成了男同性恋。
孟亦和姐姐们关系很好,青春期被“直男”骗时二姐找了几个小混混把那男的打了——虽然这并不值得提倡。长大后出柜,孟亦和他爸他叔伯之类的闹掰,但和姐姐们一直保持联系,和妈妈也偷偷保持联系,后来他爸死了,他和妈妈的联系也从偷偷改为光明正大。
用孟亦的话说,《一粒神》的其中一部分流淌着妈妈和姐姐的血脉,他看到了,他不一定完全感同身受,但他有写作的才能,那他就要写出来,被骂蹭热度就被骂吧,都写书了,就算不是这方面被骂,也会在别的地方全方位多角度被骂,不差这么几句骂了。
谭霏玉回答得言简意赅,不过这么一说石含章大概就懂了。
谭霏玉又说了一句很地狱的话:“没事的到时候就算被骂,大家也都是骂作者,不会有人骂编辑的。”
石含章:“……也是。”
主要大部分人看书也不会在意编辑是谁。
车继续行驶,这时间段国道上的车不算多,偶尔有些大货车超了他们。两旁依然荒凉,不过有一段路的行道树不再是光秃秃还没生出绿意的胡杨,有几棵缀着粉色花苞的树在漫漫黄色戈壁公路上特别显眼。
春天真的来了。
“欸等一下,”谭霏玉忽然发问,“你看前面那是什么?怎么有人在国道上摆摊?”
石含章定睛一看:“还真是。”
谭霏玉也把车停在路旁,石含章把狗牵下来。路旁荒地上停了一辆黑色的大G,后备厢开着,车旁堆了几个小型香蕉箱,支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竟然摆了一些……书?!
一个戴墨镜的阿姨坐在桌子后面,还对他们招了招手。
谭霏玉上前去和阿姨打招呼:“阿姨您好,这是在……?”
阿姨摘了墨镜:“摆摊呢。”
谭霏玉:“卖书?”
“是啊,卖书,都是我自己的藏书,”阿姨站起来,又指了指旁边那几箱,“你们要是感兴趣都可以看看,什么书都有的……”她开始介绍。
谭霏玉感觉奇怪死了,他一边接过阿姨递过来的一本书,确实是旧书了,书页泛着黄,翻开来里面还有些划线和笔记,但保存得很好,边缘只是磨损却没有折角,一边忍不住问:“怎么会在这里摆摊啊?”
阿姨说:“退休了嘛,出来自驾游,就想顺便在路上卖点东西筹点路费。”
石含章问:“您一个人?”
阿姨也给他塞了一本,道:“是啊。”
黑白狗看到有书递过来,也好奇想凑过去嗅,石含章怕它把书给咬了,往回扯了扯狗绳。
“哎哟真可爱。”
黑白狗立刻坐好,仰头,一副随时待命准备被人摸的表情。阿姨看了石含章一眼:“不咬人吧?”
“不咬人。”
阿姨弯下腰摸了摸小狗脑袋。
石含章翻了翻阿姨递过来的书,他说话比较直白:“……您开这车看着也不像要筹路费的样子。”
阿姨边摸狗边爽朗大笑,笑完给他们解释前因后果:“有天看到新闻,说哪个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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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死了,藏书全让孩子当废品卖了,看得我吓一跳……我也不知道哪天就死了,这些书带不走,还是趁着活着的时候转到有缘人手上吧。
“比较有价值的书我都捐图书馆博物馆了,这都是些闲书,你们看看有没有能看上的。”
谭霏玉很好奇:“那怎么不去闹市什么的,在这路边真的有人停下来买书吗?”
“你们不是停下来了吗?”阿姨笑道。
谭霏玉:“……确实。”
“哎呀,其实我都试过了,在路边摆比在闹市里摆更容易卖出去呢,一般人在这啥也没有的路上看到摆摊的都好奇,反倒是在什么市里摆还没隔壁卖淀粉肠的受欢迎,”阿姨又说,“而且在这条路开车自驾的很多都是文艺青年,下车买书的概率很高的。”
“……”被扫射的两个文艺青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相视一笑。
两个人挑起了书,早上十点多的阳光很温和,打在人身上暖融融的。石含章拿了一本《普通逻辑》,封底印着“高等学校教材”“定价2.00元”,边上用很潇洒的字迹写着“八六年九月十日黄美英于师院”,阿姨看了他拿的书一眼,说:“这是我上大学的时候用的教材……我那时候是学中文的。”
“这么多年前的教材,保存得好好啊。”
黄美英阿姨颇为自得:“当然。”
石含章小声问谭霏玉:“你是不是也是学中文的?”
谭霏玉摇头:“不要有刻板印象。”
石含章:“那你是学什么的?”
谭霏玉:“禅与摩托车维修。”
石含章:“……”
谭霏玉:“我其实是学日语的……看不出来吧。”
说来可笑,当时正因为他是这个专业,反而比学中文和学编辑出版的更容易进出版社——尤其是学编辑出版的,毕业之后根本找不到出版社的工作,因为人家要其他专业背景的人才,而出版知识全都可以上岗之后边工作边学。
也因此他刚进社那段时间跟进的基本都是从日本引进的书,虽然所在部门是外国文学编辑室,但那时做的日本文学书也很少,反而做了一堆什么设计书摄影书,他不太感兴趣,争取了很久才转了部门专门做中文原创小说。
“确实看不太出来,我的刻板印象让我觉得学日语的不是二次元就是别的什么亚文化爱好者,”石含章想了想,又道,“不过好像也有迹可循。”
谭霏玉:“怎么说?”
石含章:“你听到我们乐队那个奇怪的名字时没有问我‘夜这星’是什么意思。”
谭霏玉:“哈哈哈哈哈,すみません。”
一边挑一边聊,谭霏玉抽了一本蓝白封面的台版旧《台北人》出来,爱不释手,问阿姨还有没有白先勇别的台版书,阿姨在箱子里没找到,说家里应该有,让谭霏玉加自己微信,下次回家了再给他寄。
石含章也挑了一本讲唐代建筑的书,准备付钱的时候阿姨说今天心情好免单了。
石含章:“这怎么行?”
黄美英阿姨:“你们的狗也让我玩了这么久,就当互免了呗。”阿姨用了互免这个很时髦的词。
石含章:“我们的狗本来也是免费……”说一半顿时觉得这句话怪怪,石含章没继续说,又想开大G的阿姨也不是真因为缺钱才卖书,再推辞显得做作,于是应下了。
谭霏玉也蹲下和狗玩,搓搓黑白狗的脑袋,搓得小狗耳朵乱晃。人类是一种对着小动物就会情不自禁变成夹子音的生物,就如此刻的谭霏玉,他正在对着狗说话:“哎呀小狗好厉害,帮爸爸省钱了。”
石含章觉得这句话也怪怪的。
但是……他还是决定不纠正了。
15.第十五章
谭霏玉也反应过来,颇不好意思地改口:“我刚才说得不够准确,是帮你爸爸。”说着又指了指一旁的石含章,“帮他省钱了……我沾了你爸的光。”
小狗只是伸长舌头舔了舔鼻子。
谭霏玉松了玩狗的手,又说:“去,找你爸去。”
小狗重新把脑袋拱进谭霏玉手心。
谭霏玉仰起头冲着石含章无奈……也有那么一点点得意地笑笑。黄美英阿姨不明就里:“哎呀多个干爸不是挺好的么,过年多收一份压岁钱。”
谭霏玉:“当叔叔也得给压岁钱。”
黄美英:“也是。”
石含章觉得他们好荒唐:“小狗能懂什么花钱,压岁钱可以直接给我,我帮狗保管,狗长大了我再给它。”
……
告别黄美英阿姨,重新上路还是谭霏玉开,嘉峪关到酒泉这一段路不长,他们打算离开酒泉的时候再换人。谭霏玉从后视镜看渐远去变成一个小点的书摊,感慨道:“阿姨好潇洒啊,我以后退休了也想这么潇洒,开个车随便去哪里玩,在路上和陌生的有缘人聊几句……真是完美的生活,好羡慕。”
“我们现在不也差不多吗?”石含章反问,但说完马上开始自我反驳,“当然开的小吉比不上大G,结束旅程之后还要去打工,确实也不是很能相提并论。”
秉承着谁开车播谁的歌单这一原则,现在车里连着谭霏玉的手机蓝牙。谭霏玉的音乐品味……怎么说……很混乱,他不像石含章那样会按音乐风格、语种等要素分门别类建立歌单,他的网易云就一个默认歌单,听到觉得好听的就往里塞。
早上那几十分钟随机播放了上世纪港乐、世纪初华语流行乐、泰勒斯威夫特、几年前流行过的中文说唱……然后现在,一首日本乐队的《新宝岛》猛地响起。
歌里面在唱“下一站下下一站仍不是我的目的地,我还在寻找梦想的景色”,谭霏玉笑着接上石含章的话:“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现在也差不多……我们本来也很潇洒,不用总是羡慕别人。何况我们和阿姨也只有一面之缘,就这么武断地觉得人家的生活很完美也挺那个的,也许阿姨也有阿姨的烦恼,不过还是祝福她没有烦恼吧。”
“怎么还反思上了?”
“嗯哼,”本也只是在信口闲聊,谭霏玉思维跳得很快,“对了,小吉是你给你的车起的昵称吗?”
石含章习惯了谭霏玉经常换话题的说话方式,已经不会再怔一下,他很快否认了:“不是,只是为了和大G对仗一下……也是碰瓷上了。”
谭霏玉又问:“那你给车起名字了吗?”
一般也没人会给车起名字吧,都是按厂商给的品名来叫,谭霏玉纯粹是顺着话胡说八道,结果石含章说:“有啊。”
谭霏玉讶然道:“那它叫什么?”
石含章:“红色小越野车。”
谭霏玉:“………………”
谭霏玉用余光瞥了石含章一眼:“真的假的,你是不是诓我。”由于这人说什么都一个表情,开玩笑时也一本正经,有时还真分不清是不是说笑。
“真的啊,”石含章为了让自己的话有说服力,又举了几个例子,“我的鼓叫红色鼓1.0,红色鼓2.0,红色鼓3.0……”
“等等,怎么那么多套鼓啊?”
“因为不好带,所以在常驻排练的地方都备上了,有时候用场地准备的鼓,”石含章解释,“红色小越野车太小了,塞了鼓就塞不下别的了。”其实这辆吉姆尼顶上还加装了行李架,但也只是堪堪够用。
谭霏玉:“那为什么不买大一点的车?”
石含章:“我喜欢可爱的东西啊,吉姆尼小小的很可爱。”
真是出人意料的答案。
但好像也能理解,边牧小狗也很可爱,中型犬,不像刻板印象里硬汉猛男会养的那种狗。
这种可爱又还不到那种软软糯糯之类的另一个极端,是一种处于中间的可爱,红色越野小车虽小但谭霏玉领教过它在沙地上优秀的越野能力,黑白狗虽萌但边牧毕竟是牧羊犬,厉害得很。
谭霏玉又问:“喜欢红色?”
“喜欢,很热烈。”
“我也喜欢红色,”谭霏玉接着总结道,“我发现了,你的起名逻辑就是颜色加属性。”
“也不全是,”石含章翻了翻他的好友列表,继续展示他的起名案例,“就好比我给我们乐队主唱的备注是‘唱歌好听的敏感小男孩’。”
“这也没差多少吧!!”真是令人咋舌的起名能力!谭霏玉好奇了,“那你给我的备注是?”
“没改备注,就留着你的原ID。”
“怎么不改?我也想要个备注。”谭霏玉微微噘嘴以示不满,又说,“如果非要你给我起个外号的话,你会怎么起啊?”
“……我想想。”
石含章说想想,被问及这个看起来很简单的问题,他脑子里却乱七八糟的。
谈话声停了之后,下一首歌是《Melt》,是那个传说中绑着绿色双马尾的虚拟歌姬唱的歌,石含章曾经和队友们排过这首歌,队里的吉他手是个二次元。
所以他大概知道这首歌在唱什么。
少女的暗恋心情?快要融化了但说不出“喜欢”这样的字眼之类的?
当然石含章不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应该和这首歌有哪点共通,八天以前谭霏玉对他来说还完全是个陌生人,可实际上他听到这首歌响起时竟然真感到了共情。
融化的感觉。
这种感觉来得太快了,他不知道这对不对,如果以他过往的感受为参照的话,根本找不到可以参照的经验,毕竟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这样的感觉。
大家在电影之类的虚构故事中看到一见钟情的桥段会觉得浪漫非凡,可现实中谁要是对一个认识没几天的人上头,就会被认为不大靠谱,尤其是他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很少有人再像青春期那样对视一眼就开始蠢动。
甚至更多的人连日久生情都不相信了,到了年纪,遇到也要谈对象的,双方比比条件,差不多了就开始走恋爱或者结婚的流程,互相可以成为自己人,却很难成为有情人。
情是世间罕有之物。
然而……这种感觉真的来得太快了吗?
确实情是世间罕有之物,所以他足足等了二十八年才遇见,经过了这么长……这么长的时间才等来的感觉,真的太快了吗?
石含章一直知道自己是个奇怪的人。
他自己其实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奇怪,只是周围的人都这么觉得,他也姑且这么认为。
他几乎只凭感受行事,这种行事风格打小没变过:小时候选班干部,每个被指定担任要职的小朋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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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到非常光荣,只有石含章去跟老师说我不要当班干部,不想承担责任,不想被占用时间。
高中其实留了一级,高一读完觉得读书没什么意思——不是觉得知识没意思,是学校生活很没意思——办了休学打工去了,打了一年黑工发现没自己想的那么容易,又回来好好上学。
玩乐队玩到大学毕业,为了能一直和朋友们待在一起做喜欢的音乐,顶住压力放弃了待遇不错但是要经常加班的工作offer,去打好几份工,但乐队要商业化的时候他宁愿散伙,无处可去也执着地不去组新的队,就这么等到重组。
个中曲折都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完。
反正都是自己想好后果觉得能承担就去做了,只要他有确定的想法,别人怎么劝他都懒得听。别人觉得好的又不一定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就算别人跟他说不好,他也要自己试过才相信。
想去海边就考过去了,看到海的第一瞬间其实也掉了眼泪,被人笑也无所谓,有空还是常常看海。
终于他遇见一个抬头看星星会掉眼泪的人……一个和他一样奇怪的人。
第一次看见谭霏玉哭时只是觉得他漂亮。
第一颗眼泪是远道而来的春水,他很喜欢,但他以为那是一次意外,是一次错乱的降水。
然后他看见了谭霏玉的第二颗眼泪,一颗久别重逢的眼泪,是那年他在遥远的海边哭出来的泪,蒸发,上升,被命运带到谭霏玉眼里,最终回到他身边。
对一个人心动是那么难的一件事,石含章在这之前从来都没法体会这究竟是什么感觉。
对一个人心动又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以至于刚刚认识的人只需流两次眼泪就能淹得他的心脏不受控制上下起伏。
可是……
那天谭霏玉开玩笑说自己是来还泪的,石含章偷偷想过也许是这样,那还完之后呢?泪可以留下来,人总是会有不同目的地。
毕竟他们是交集这样浅的人。
所以其实,他根本没有办法给谭霏玉起个在他这里的专属昵称。
狗和车子是他的,朋友很稳定待在他的生活圈里,可谭霏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下车了。用一句很土的话来说,名字是最短的咒语——给谭霏玉起了名字,告别的时候,自己怎么办?
想了半天,想到谭霏玉都开始催了,石含章才把视线投向别处,装作漫不经心道:“起不出名字,给人乱起外号是陋习。”
“好吧。”谭霏玉说。
石含章也换了个话题:“刚刚那个黄阿姨车牌是沪A的,我们应该问问她能不能让我们搭便车,把我们拉到上海。”
“你自己的车呢?”
“原地卖了。”
“这也太草率了吧!别对车子说这种话啊,它听到会不高兴的,等下你就要花钱去修车了。”
“……对不起了红色小越野车。”
“它说没关系。”谭霏玉说,“那个……对了。”
“嗯?”
已经进入酒泉市区,正准备往西汉酒泉胜迹的方向去,车子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绿灯的间隙,谭霏玉扶了扶眼镜,迟疑着说:“我感觉我不一定能跟你到上海,可能到兰州就顺便飞回去了……但是还在想,还没决定好。”
“啊。”果然,石含章心想,他抿了抿嘴,最后说,“那要提前看看机票。”
16.第十六章
“好哦。”谭霏玉应道。
其实这种时候不应该多问什么,别人有自己的安排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何况相遇时先强调彼此只是过客的也是石含章自己,但他沉吟许久,还是忍不住问:“怎么突然想回去了?出来太久了想家?还是……?”
“就……我不是想自己做书吗?这几天和出版社或者作者沟通过程中发现我以自由人的身份去做这件事还是有些阻碍,所以就想回去看看能不能拉点人合伙搞个工作室什么的,这样谈合作也方便,”谭霏玉解释说,“虽然等玩完了再回去弄也可以,毕竟这都不是一时半会能弄好的,不过我是个急性子……”
谭霏玉确实是个急性子,有了想法不马上去落实浑身就像有火在烧,也知道俗话说不打无准备的仗,可还有另外的俗话还说迟则生变。边准备边做才是最适合他的做事方式。
“但是。”谭霏玉欲言又止。
“但是?”
“但是……”他脸颊微微发烫,目视前方,不敢分一点余光看旁边的人,“但是我特别特别……舍不得你。”
石含章愣住了。
谭霏玉接着说:“这么说有点奇怪,好像也很假,我们才认识没几天,但我感觉已经和你非常要好了。”
车开到景区的停车场,泊好,熄火,两个人都还没下车。
狗从后面探了个头过来催促人类,是要留它在这还是带它一起下去,赶紧给个准话。
没有人搭理狗。
石含章说:“……其实我也是的。”
安全带解开了,谭霏玉问:“可以抱一下吗?”
石含章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又不是在这里就要告别了。”
“可是还没告别我就开始舍不得你了。”谭霏玉还是没正视他,低垂着眼睫,身子却转过去,倾向了对方,明明发了问,但没等对方同意就抱了上去,当然,石含章也下意识地伸手回抱住了他,双手虚虚搭在他的腰上。因为车里开着暖气,此时谭霏玉并未穿着笨重的厚外套。
好细。石含章想。
车内空间狭小,两人姿势都很别扭,不是轻轻抱一下那种,肌肤隔着薄薄的衣物相贴,谭霏玉把下巴搁在石含章肩上,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或者柔顺剂的味道,他故意这么说:“我觉得我已经把你当很好的朋友了……兄弟抱一下怎么了。”然后偷偷地笑,反正这个角度石含章也看不到。
当然不可能只是好朋友,谭霏玉是个急性子,早就决定想要和石含章谈恋爱,能确定的是对方正单身,取向大概率和自己一样,如果不是人生三大错觉的话,应该对自己也有些好感。这就没什么难办的。尽管他还不能完全确认石含章是什么想法,但他必须进攻,同时留有一些余地……又或者说是以退为进。
被发了好朋友卡的石含章全身僵硬,有一点失落,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哥,”谭霏玉这样叫了他一声,又换一种更暧昧的方式叫了一声,“哥哥。”
“……”石含章直接屏住呼吸了。
谭霏玉只是说:“到时候路上要给我发照片,等你们演出的时候我也会争取去看的。”
“……”石含章说,“好。”
把人家的思绪搅个乱七八糟之后,谭霏玉终于松开手,开门跳下车,下一秒接过石含章递过来的外套穿好,又像无事发生那样笑得很灿烂:“想喝饮料了我们去买饮料吧——”
说完他自己先去找卖水的地方,石含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深呼吸,又深呼吸,终于平静了一些。
……
骠骑大将军霍去病西征匈奴大获全胜时,将御赐的美酒倒入泉中与将士共饮,酒泉从此诞生在人间,酒在泉中涌动两千年,至今还能成为过路人解渴的甘泉……才怪,现在当然是将其围之保护起来。
过路的石含章和谭霏玉自有别的法子解渴,他俩一人拿着一瓶百事可乐在这眼古酒泉前干杯,倒没有胜利可以庆祝,就当庆祝又活了一天吧。
——买可乐前还争论了一番,谭霏玉说他是可口可乐派,不能做出背叛之事,又问石含章不是喜欢红色吗怎么可以喝蓝色包装的百事,有理有据,令人难以反驳。
石含章用了游客很难抗拒的话术来说服谭霏玉:“但是甘肃的百事可乐你真的可以试一下,兰州产的,不知道是因为水质比较硬还是海拔气压之类的有差异,反正兰州百事和别的地方的百事喝起来不太一样。”
谭霏玉将信将疑:“真的假的?你不会是为了骗我喝百事才这样说的吧。”
石含章:“你试试就知道了。”
说着把已经拧开的可乐瓶递到谭霏玉手里。
谭霏玉只好接过:“你都开了我也不能浪费……”喝一口,咂咂嘴,“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好像确实跟平时喝的百事有点不一样,口感很微妙,还稍微甜了一点点。”
石含章抓住谭霏玉露出的破绽狠狠发动攻击:“你说你平时不喝百事,不喝怎么还能对比上?”
谭霏玉也是戏瘾大发,眉头一皱,嘴角一撇,十分可怜:“我都为了你放弃信仰了,你还这样说我……”台词说一半自己先不行了,捂着肚子开始哈哈哈哈。
石含章笑着看他,又说:“这是我自己的小发现,还没跟别人分享过,在甘肃的朋友没喝过外面的百事,外面的朋友也没有跑来这里的。”
当然认识的人里喝过两地可乐的人肯定也有,只是其中还没有石含章觉得能分享这种无聊小事的人。
在这个拥有罕见巨大湖泊的神奇西汉园林里逛了一圈,两人并未多做停留,沿着213国道往张掖方向开。
这应该是河西走廊上风景最好的一段,比起目的地,沿途的一切更让人心醉,绵延的山怀里躺着还未绿的草甸,正在静候夏天到来给自己换个颜色。但或许只有想出片的人类在意草绿不绿,牛和羊是不在意的,无论草是什么颜色,它们都赖之以为生,于是虔诚地俯下身,把青黄不接的草也吞吃入腹。
看见路上的羊群时,谭霏玉第一反应是扭头去看黑白狗,看它果然已经急得上蹿下跳了,没一会儿又把脑袋贴在车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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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一脸神往。
谭霏玉:“它是不是DNA动了?”毕竟是牧羊犬。
石含章答说:“可能吧。”
谭霏玉跟狗一样兴奋,提议道:“我们放它下去吧!”
提议被石含章轻轻地否决了:“这些羊都有主人的,而且黑白狗从来没放过牧,我怕它反过来被羊追着打。”
谭霏玉:“羊这么凶的吗?”
石含章认真道:“对啊,羊还喜欢吃狗肉你不知道吗?”
谭霏玉:“……你在骗我。”
石含章笑了一下。
狗发出了渴望的吠声。
谭霏玉想了想,虽然很可惜但确实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也很麻烦……结果石含章忽然靠一边停车了。
他说:“你先在车上坐着看着狗,我下去看看。”
谭霏玉点了点头。
眼看石含章越走越远,而且不是往羊散步的方向走,谭霏玉机智地拿手机摄像头对着他,放大N倍之后看到石含章走到一个看起来应该是牧民的大叔旁边开始和对方交谈。
石含章从兜里掏了烟盒出来,抖开,递了一支烟给大叔,自己也点了一根。
他平时应该是不怎么抽烟的,谭霏玉一直没见他抽过烟,刚才抱了他,也没闻见他身上有什么烟草味。
从镜头里看见的模糊人影夹着烟的样子也很游刃有余,谭霏玉顺手按了拍摄键,之后转过去捏蠢动的狗爪子,对着狗说:“你爸真的好帅。”
谭霏玉继续说:“怎么办,我也想叫他Daddy。”
狗根本不知道谭霏玉叽里呱啦在说什么,只想下车狂奔。
Daddy回来了,回来的时候已经把没抽完的烟处理掉,可能是不想在谭霏玉和狗面前抽。他在底下敲敲车窗,谭霏玉把车窗降下,听见他说:“带小狗下来吧,我和羊主人说好了,他说可以让狗玩一下,只要别把羊撵不见了就行。”
车门一开,黑白狗就跟疯了似的往外冲,两人远远看着它在草上疾奔,羊群变成流云,由散开的一片,又汇成一条白色的线,再在小狗的追逐下变幻新的阵型,在辽阔的草场上羊卷羊舒的。
“我们小狗也太厉害了~”谭霏玉感到与有荣焉,平时明明什么雪山河谷壮丽自然都不拍,这会儿却像幼儿园家长看见孩子参加运动会一样,又打开了手机相机准备录像。
石含章凑过去看,然后一不小心,看见左下角相册缩略图里好像是自己刚刚和牧民大叔说话时的影像。
谭霏玉似乎也察觉到了他在看,开始编造一些话大大方方地解释:“啊,刚才拍给小狗看的,我跟它说你爸爸在给你争取一份牧羊的工作,让它长大以后记得孝敬爸爸。”撒谎的时候耳朵尖都在泛红。
如果是平常,石含章可能会顺着说一句“让它去当童工赚到的钱全都上交我这里是吧,我是这样的黑心父亲吗?”之类的话,但现在他憋了半天,憋出了两个字:“……这样。”
小狗撵着羊跑过来又跑过去。
有人的心也落下再被颠起。
17.第十七章
小狗撒欢撒够了,赶着羊群从远处回来,立正坐好,咧着嘴仰着头,神色颇为得意。羊主人过来清点,谭霏玉趁机也近距离看了看羊,有些羊的脸居然是黑的,跟小羊肖恩似的。
清点完了,羊一只不多一只不少,于是牧民大叔夸了小狗几句,问狗要不要留下来给他打工。
狗爸说孩子还小,每天吃喝玩睡就行了,什么工都不打。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大叔是祁连山下的裕固族人,讲话时带着浓重的口音,谭霏玉听着还是有一点吃力,但觉得很有意思,听他讲哪个季节哪里的草最好,说好多地方建了工厂之后就放不了羊了,又说年轻人大多都去了外面打工,还愿意当牧民的很少。
聊开心之后大叔竟然热情邀请他们去家里吃羊,讲起西北的羊毫无腥膻之味,即便不加任何调味也无比鲜香。谭霏玉很认同,来西北前他连羊的味道都闻不得,小吃一口就会呕,早听说西北的羊非常好吃,但并不完全信,到敦煌时也是抱着来都来了总得试试特色菜的心态点了胡羊焖饼,想着如果不好吃就只好浪费掉,结果吃得干干净净,就差把盘中的汁子也舔了。
后来又吃了炝锅羊肉、烤羊肉串和羊肉粉,每一次吃之前都提心吊胆,每一次动筷都无伤通关。不加调味的白条羊肉的确还没挑战过,但去牧民大叔那里吃怎么想都还是太地狱了,小狗刚放完羊呢,难道就要把工作对象给宰了。
而且两人也都不想给人再添麻烦,以要赶路为由谢过大叔,并且婉拒了他的邀请。
大叔也没强留他们,又说他们自己开车的话可以顺道去巴尔斯雪山看看。
那是裕固族人心中的圣山,高大、雄伟、神圣。
回到车旁边,石含章先蹲下去给狗把跑得脏兮兮的四个爪子都擦干净了再把它抱上车后排,黑白狗玩累了,安安分分地趴着,闭上眼安眠。
两人也上车,谭霏玉坐在副驾上开始搜大叔说的巴尔斯圣山:“……好家伙,海拔五千多米,西藏那个布达拉宫海拔也才三千多米吧。”
“去吗?”石含章问。
按他们的计划,今天的行程只有往张掖开……但旅途的美妙之处就在于它存在着不确定性。
“想去,”谭霏玉老实说,“但担心高反,我们好像什么也没准备……你想想我爬个长城都那样了。”
甘肃地界海拔普遍在一千到两千之间,除了买的零食容易产生包装袋鼓起来这种“高原反应”,人和动物一般都没什么问题。但更高的地方,谭霏玉心里也没底。
“爬长城累应该只是纯粹因为平时没怎么锻炼,那地方海拔也就一千多……巴尔斯雪山应该也不可能真让人爬上去,”石含章说,“其实我车里还真有氧气瓶之类的。”
谭霏玉:“怎么什么都有?你是哆啦A梦吗?”
“有备无患。”石含章说,“这样吧,我们开过去,开上山的过程中有一点不对劲就折返。”
谭霏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反而说:“我真是太喜欢和你一起玩了。”
“……嗯?”石含章被这突如其来的赞美又搞得一怔。
“因为我很喜欢这种‘试一试’的感觉,”谭霏玉说,“比如同样面对要不要去雪山的问题,有人可能一开始就不会考虑,因为这打破了计划,有人可能深思熟虑觉得风险太大不去为妙,有人去了之后说不定遇到问题了也要硬撑……但是你的方案是先去,去了不对劲马上撤。”
“当然这只是每个人行为模式不同,没有优劣对错之分,但是你的想法刚刚好和我的一样,所以我很开心~”谭霏玉的开心一点不假,说话时尾音都在上扬。
“我爷爷奶奶也是牧民。”石含章忽然说。
“啊?”话题转得太快,谭霏玉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出生的时候,他们还在放牧,其实那时候我爸已经在城里面稳定下来了,要把老人接过来住,他们坚决不要,说是过惯了自由的生活。”石含章接着道,“你知道的,牧民……特别是以前的牧民,其实居无定所,哪里有水草就在哪里待着,一年迁徙好几回。但靠天吃饭,也不知道去年水草丰茂的地方今年还适不适合放牧,以前又没别的消息渠道,只能自己过去看看试试,不合适就换条路走。”
“所以我在想,可能我隔代遗传了一点这种牧民的基因吧,什么都可以试试。”石含章把话题绕回来,再扯远去,“我爸倒是很稳定的,我们家好几代人就出了他那么个知识分子,爷爷奶奶放羊供他读书,据说其实也没想着要他出人头地或者是不要像他们那样奔波,就是看别的孩子都在读书那我们家的孩子也要去读,读完之后他就很正常地回来上班成家……”
“那你小时候放过羊吗?”谭霏玉问。
“放过,”石含章说,“我小时候骑着羊去上学的。”
“啧。”谭霏玉不甘示弱,“那我骑着鲨鱼上学。”
“那还是你厉害点,”石含章微眯了眼回想,“也不能算放过羊,纯粹就是小孩儿去给爷爷奶奶添乱,具体的不太记得了,那时候太小了……就记得他们在羊肚里塞肉和石头直接煮。”
谭霏玉想象了一下,不太能接受这种食物。又说:“你要这么说的话,说不定我也遗传了一点。我们家往上数几代还是渔民来着,我以前也听过家里大人说这些事,其实也差不多,靠天吃饭,刮台风的时候要是刮得不太厉害也要试试看,但是不对劲是真得马上回来,不然小命都要搭上……以前的人真的很厉害,没有什么高科技辅助,就靠着一些长久以来积累的经验和直觉做判断。”
“靠天吃饭……老天总是要让他的子民吃上饭的,所以总会有办法。”最后石含章这么说。
途经肃州服务区,给车加满了油,之后继续沿着连霍高速继续开了一段,转进373乡道,祁连雪山群就在道路尽头,当然这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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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在祁连山的注视下前行,只是此前一直未曾觉得离它这么近,仿佛一直往前开就能闯进一个纯净无暇的新世界。
中午时分,开进了巴尔斯圣山的地界,绕着盘山公路缓缓向上攀,谭霏玉在中途已经换了位置去后排,不仅要注意自身有没有什么不适,也要时刻关注狗的状态。
石含章还开玩笑说:“其实最有可能出现高原反应的应该是我,不是说健身的人需要的氧气多,更容易高反吗?”
万幸,一路开到巴尔斯圣山的游客中心,人没问题,狗也呼吸平稳一如平常活泼,不过景区不让小狗进入,也不让自驾的车继续往上开了,又观察了一阵看它确实没什么异常,两个大人再次留狗一个在车里,自己潇洒去了。
当然摄像头是一直开着的,谭霏玉比石含章还要牵挂狗的情况,坐在大巴车里隔三岔五就打开手机绑定的APP看一眼狗。
石含章说:“等你回去了恐怕最想的是黑白狗吧。”
谭霏玉脱口而出:“才不是。”
他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挪开,瞄石含章一眼,抿着一点笑,很快又补充道:“当然是想念这种毫无班味每天眼睛一睁就能拥抱自然的惬意生活啊哈哈哈哈。”
石含章摸了摸鼻子,有时候感觉有些自作多情,有时候又觉得不是,到底什么意思,好难懂啊。
坐车坐了快四十分钟,终于到了主景观台,栈道底下是流淌的冰川融水,两旁是将绿未绿的高山草甸,山下的经幡随着风动,跋涉而来的旅者心绪翻涌。
在栈道上拐了个弯,雪山出现在视野里。
它安定地、温柔地伏在大地上。
午间的日光为它穿上一层柔软的银色鳞甲,光芒跃进旅人的眼中。
谭霏玉在栈道上停了下来。
他一开口,声音有些哽咽:“我……”
石含章紧张地转过去看他:“不舒服?”
谭霏玉摇头,但是一开口说话声音又有些变调:“没有没有,身体好得很……就是觉得好幸运。”有点说不下去了,他停了停,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这一趟出来、什么都很幸运,今天突然决定要来这里也没有高反,天气也很好,能那么清楚地看见雪山……”
谭霏玉说得断断续续,石含章模模糊糊地想如果已经是友人也可以不只是给他递张纸,不过行动早就先于思考,他看见谭霏玉低下头瘪起嘴把眼镜摘了的一瞬间就下意识地把人揽了过来,轻轻拍他的背。
然后石含章想,幸运吗?也未必啊,来的第一天就够倒霉的,但他好像不记得了,只记得些好的。
他哭好了——其实哭泣时间可能持续不到三分钟,应当又只是一种本能反应——重新把眼镜戴上,又扬起头来,睫毛被打湿了,眼里亮晶晶的。他吸了吸鼻子,笑得很灿烂,冲着石含章说:“你不要笑话我啊……肚子饿了,走,我们去休息区泡个面吃——”
18.第十八章
如果给世界上好吃的食物排个名,名列前茅的一定有景区的泡面和烤肠。平平无奇的速食品,大多数时候人吃泡面都是在匆忙的时刻对付一口,但在景区里它不知为何总会进化成美味珍馐。
尤其是在此时此景,低温和持续的舟车劳顿将人的一部分活力带走,但变钝的人坐在海拔五千米的休息区里,隔着一层透明玻璃望近在眼前覆着皑皑白雪的圣山,捧起热烘烘的纸泡面碗,先喝下一口汤,灵魂解冻了,神志清明了,再咬一口烤肠,肉汁在嘴里炸开,人生没有一点遗憾了。
比什么大鱼大肉都香。
吃饱喝足以后谭霏玉步子都变轻快了,重新拉着石含章到外面的栈道上,栈道通向雪山,但并没有修到尽头,走着走着就没路了。
实际上仍是有路的,人踩出来的路,路边还有堆起来的玛尼石——藏民们认为石头是唯一不锈不腐的物质,于是将经文和祈愿刻在石头上,以求信仰永存。也许有虔诚的朝圣者或好奇的游人会继续跋涉到神山真正的山脚下,不过谭霏玉他们停下来了。
两人不言不语专心发呆,呼吸着稀薄的空气,脑海中浮尘似的杂念从躯壳中游出,飞得很远。
原地站了不知道多久,谭霏玉忽然开口:“你觉得神山上真住着神吗?”
石含章说:“那得上去看看才知道。”
谭霏玉:“上不去吧。”
石含章:“上不去。”
真要登山就不像他们现在来景区溜达一圈这么简单了。
石含章又说:“就算能上去,神也有神通,也许祂不会让我们看见祂的居所——所以这又是个悖论了,你永远不能知道山上到底是不是住着神。”
“我问一个大不敬的问题,”谭霏玉双手合十冲神山的方向鞠了三个躬,又侧过身来问石含章,“如果你也是神的话,你会有哪种神力?——不能说自己不是神回答不了之类的。”
石含章:“……”
谭霏玉预判了他的答案,他只好开始认真思考,但这样的问题他确实从来没想过,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自己到底会有什么神力,他很老实地回答:“我还需要再想一下,想到了再告诉你吧。”
“好哦。”
蓦地一阵风卷起,远处的经幡猎猎翻动,谭霏玉逆着风站,一开始石含章借他看星星穿的羽绒服现在依然在他身上,帽子工工整整戴好,立起来的领子盖住他小半张脸,露出被冻得有些红的鼻尖。
石含章没问他为什么突然问这种问题,只当是他看见神山时的突发奇想。等回到车上,继续往张掖方向开的后半程,谭霏玉接着给石含章念《一粒神》的片段。
……
睁开眼时我在庙里。
有个模糊的人拉着我的手,我第一反应是挣开他赶紧跑。不是因为害怕他,而是害怕妈妈骂我不听话,她明明跟我说过来那个不要到庙里,神明不喜欢,神明不喜欢就会生气。
其实比起神明生气,我更怕妈妈生气。神明生气降下的神罚离我很远,但是妈妈生气我可能要吃藤条焖猪肉。
我没能挣开,那个模糊的人喊我的名字。他说细细粒,你怕什么,这里以后就是你的新家。他指着神台,空荡荡的神台,说你不用怕,你坐在上面,你爹娘会来看你的,你也终于到了能孝敬他们的时候,你只要坐上去——
我终于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这座据说庇佑了本地几百年的庙我再熟悉不过,从小我就被妈妈带着来这里拜拜,哪条砖缝长了几根杂草我都一清二楚,然而现在庙里的砖缝根本还未长出杂草——它很新,空气中还漂浮着新鲜红漆的气味。
神台上是空的。
那上面本应趺坐着一尊神女,经过岁月的洗刷,她身上的金箔和彩绘都已灰败了,琉璃造的眼珠也不知所踪,唯有垂首看向座下时嘲弄的笑意未被夺走——我跟阿姐说过她笑得很诡异,阿姐说不要乱讲,不能乱讲。
但现在那上面是空的。
我知道了,这是梦里。
……
……
我是被很多个模糊的人推上神台的,我很好奇这个梦会怎样发展,不再挣扎了,顺从地攀到神台上,学着我看过的那尊神女的姿态,盘起腿,垂首微笑着看他们。
底下的人叫好,说细细粒是有慈悲心的,这之中远远还飘来妇人尖细的哭声,紧随其响的是一声呵斥,妇人的哭声于是戛然而止。
他们开始举行仪式。
有人敲开我的头颅,从其上裂开的缝隙里灌入冒着热气的泥浆,又在我耳边轻轻呢喃……神女保佑此地海水不再起风浪……保佑风调雨顺……保佑……
神力源源不断地灌入我的身体里。
我脱胎换骨了。
……
……
“打生桩?”石含章问。
两个小时后车子经过弱水收费站,即将进入张掖市区,西北的落日时间太晚,六点多了天色还格外明亮。金张掖银武威名不虚传,一来到张掖的地界,来往的车都多了起来,开进市区以后也是肉眼可见的热闹。
这阵子大部分时间都在空旷的路上,在少有人的野外,虽然也在敦煌和嘉峪关市区逛了,但彼时彼处街道上的行人基本就是零星几个。谭霏玉都快忘了由人构成的小社会是什么样的。
他把手上的阅读器关了,伸了个懒腰,顺道把手伸长去后面挼了一把狗头,然后才答:“是啊。”
“真够可以的……”石含章沉默了一会儿,“那她的神力是什么?”
“你猜。”
“猜不到,但如果是我的话,我会想用神力把这地方全淹掉,人类都没救了,有一个算一个全淹死。”石含章的语气尽管还是淡淡,谭霏玉却从中听出一些难得的义愤填膺。
忽然石含章像反应过来了似的:“所以这是为什么你问我,如果我是神,会有什么神力?”
“Bingo,”谭霏玉打了个响指,“但也不只是针对这一篇提的问题,其实这本书是个合集,《一粒神》应该是里头我们认为最重要的一篇,所以决定以它为书名,但成书里我想把它放在书的最末……其他几篇也差不多都是以‘小小的神’作为主题展开的,比如被遗忘在外婆家的布娃娃,小时候主人公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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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向它祈愿天上能掉零花钱,祈愿爸爸妈妈别吵架之类,这种发愿让娃娃成了神,但主人公长大之后不会再向娃娃祈求什么,所以它成了一个快消散的神,想要找到办法拯救自己……”
谭霏玉接着解释:“之前我不是和你聊,说想要选中读者,让读者产生一种和这本书有强烈关联的感觉吗?”
“嗯。”
“来张掖之前我就想,在这个地方挑读者很合适。”谭霏玉说着,看向了窗外。
这里是七彩张掖。谭霏玉认为这个七彩不仅仅源自此地最著名的“七彩丹霞”,更加源于它斑斓多彩的文化融合。
古时这里是陆上丝绸之路重要的交通枢纽,西域各国各族行商使者僧侣在此熙来攘往,并留下了许多不被磨灭的痕迹。就像遥远的海上丝绸之路起点泉州一样,那里被称为神明的居所,各种教堂寺庙鳞次栉比——张掖也同样。
光是他们开过来这一路就路过了木塔寺西夏大佛寺西来寺……
车开到酒店附近,路过一个十字路口,中间竟然竖着一尊马可波罗雕像。
谭霏玉说:“因为这里也是神明栖息的地方。”
石含章似懂非懂。
谭霏玉又道:“讲人话呢就是,一来这里氛围和这本书很贴,二来我查了一下这边本来人流量就会大一点,加上快放清明假了,人会更多。我计划是这样,等我买的街采设备到酒店了,就去七彩丹霞之类的地方随机逮一些看起来像文艺青年的游客问他们问题再顺便让他们试读样章……
“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城市里可能没什么人会鸟我,在路上拦人可能只会被当作卖游泳课的……但发生在旅途中那就不一样了,我敢说如果我真去随机采访,十个受访者中有八个可能会觉得天哪真是好特别的体验,然后发小红书发朋友圈,他们不一定真会对我们的书感兴趣,但是总是一个传播的开始……如果能抓到几个博主大V之类的就更好了。
“如果顺利的话,之后还能在别的城市找书店联合做活动,反正我想法还挺多的……主要是现在太匆忙了,只能先走着做着,就算不顺利也能当作攒点素材。”
“前面说的我还是比较认同,普通的文艺青年要是遇到采访还被问一些哲学问题……这算哲学问题吗?挺抽象的,”石含章顿了顿,“总之他们可能确实会挺高兴,说不定也真会觉得自己是‘被选中’的那个,等他们发到社媒上你也可以赌一赌会不会有哪条爆一下。但博主和大V倒未必,就算你真遇上了,有些签了MCN的,或者深耕固定垂类的,不会乱发东西,更不太可能帮你无偿做推广。”
“思路是挺好的,说实话如果真的有大V发一条,别的受访者就算本来不想发动态,也会在大V的影响下发一发。”石含章又说,“呃,那个,你要是不介意……”
在酒店的地库,石含章已经把车停好,两人暂时还坐在车里。
谭霏玉手撑在脸上,笑眯眯地看着石含章。
石含章:“等等。”
谭霏玉非常谄媚地说:“哥哥,我知道你有个二十万粉流量还很好的号,帮帮我~”
19.第十九章
多重暴击之下,石含章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先茫然还是先难为情,指腹在安全带上摩挲几个来回,以此平复心绪,他解下安全带,道:“先上去放东西吧。”
随后跳下车打开后备厢,把两人必要用上的箱子拎出来,谭霏玉依旧神情谄媚地跟在后面:“我来牵小狗。”
办好入住,在电梯里,石含章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号有多少粉?我记得我应该没有跟你说过我的ID和账号详情,你不会认错了吧……”
谭霏玉像说一个秘密一样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不是‘老石人’吗?”
石含章:“……”
前几年刚回家,民宿稳定开着,每天闲得发慌,恰好有一次机构里的学生来问他怎么区分蒸汽波CityPop和复古迪斯科,石含章一开始嫌麻烦,说“这分得也太细了没必要吧好听就行了而且各种曲风之间本来也是相互融合的”,后来还是找了很多资料给对方掰扯清楚。
掰扯完之后觉得资料都找了,干脆做个视频投到B站上吧,B站ID是中学的时候随便起的,叫“老石人”,长大后看着有点招笑也不符合文艺青年的格调,但石含章懒得改了……谁知视频一发,反响还挺热烈。
于是他就一直断断续续做着这个账号,不算很用心经营,跟真正的大V是比不了,但可能因为干货多视频风格也还算轻松,有一群固定的受众,流量也一直还行。
只是,谭霏玉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石含章朋友圈不怎么发东西更不会提到这个号,所以排除谭霏玉从他朋友圈里得知的可能。
他还有一个台前的身份,是夜这星乐队的鼓手,这谭霏玉是知道的……但如果只是搜夜这星相关,也是关联不到“老石人”身上的,他做视频的时候不露脸,只讲话,且没有提过自己是个乐手,在乐队里他只打鼓,不怎么讲话,从来没人把他两个身份联系到一起过。
说句题外话,他们乐队停了好几年没活动只有主唱独自爆红,加上他的鼓手微博号长期长草,其实知道乐队鼓手石头的人可能还不如知道老石人的多。
石含章再次发问:“你怎么知道的啊?”不会有读心术吧。
谭霏玉还是挂着那副笑容,目线从下往上抬:“我搜的呀……不好意思啊。”
石含章呼吸一滞:“呃,没事的。”
之前不说,是觉得在那个阶段提出来容易吓到石含章,但现在不同,是时候该向对方透露“我对你的事情很感兴趣查了你的许多资料”这一讯息了……这是新的饵料。
谭霏玉接着说:“不过也是巧合啦,那天你说苏联音乐的时候,我好奇就搜了一下,然后看到这个id点进去听了一下,感觉应该是你。”
加上这些补充说明,是为了不显得用力过猛——虽然是我搜的,但也只是巧合。
没有半句虚言,不过说话的语序和材料怎么编排是有讲究的,如果先说后半句,可能就无法达到让对方心跳停一拍的效果。
出电梯,在走廊里拐来拐去,找到他们的房间,先敲了敲门再刷门卡。石含章抓了抓头发:“晚点我们研究一下这个街采具体怎么做……”
行李箱放好,狗哒哒哒地跑进屋,石含章又说:“其实我觉得你这个策略可能真有点用,我现在就觉得我是一个被你选中的读者,好像真的很有义务帮这本书做推广。”
谭霏玉伸出手,石含章和他轻轻击掌。
“哦对了,”石含章再次抓了抓头发,摸了摸鼻子,很忙乱的样子,“其实我好像比你小几个月……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你叫我哥我会感觉我在占你便宜。”
谭霏玉又笑:“我知道呀。”
石含章:“……?”
谭霏玉:“我都说我搜过你的资料了,当然知道你的生日。”
石含章:“我还以为是我长得老。”
不过光看脸,谭霏玉看起来的确更显小一些,之前他在社里带新人,两人一起在印刷展上看纸样,跟纸商交换联系方的时候对方说一开始以为谭霏玉才是实习生,直到他说话了才知道哪个是更懂行的。
“瞎说什么呢……哥是一种感觉,”谭霏玉问,“还是你不喜欢被这样叫?”
石含章:“还好吧。”
谭霏玉蹬鼻子上脸:“哥——”
噢。石含章耳朵红了,开始转移话题:“等一下我喂完狗我们也出去找吃的吧。”
……
出门,去明清街,一路上不至于人头攒动但也充满烟火气,两人找到一家吃炒拨拉的店,点了牛肉、羊内脏和饼子,还有几瓶荔枝味大窑。
店里的大叔端着一个巨大铁鏊子放到他们面前的炉上,里头的食材已经由大火翻炒过,但仪式感还是要做足,留了铲子让食客接着边炒边吃。毕竟炒拨拉,顾名思义就是铲子在食材里拨拉来拨拉去。
谭霏玉先夹起一片对他来说绝对安全的牛肉——他平时是不吃内脏的,尽管到了这里常常念着“来都来了”这四字圣经,尝试了各种往常碰都不会碰的食物,大多数也都真还挺好吃——但多年来对内脏的抵触心不是马上就能消去,需要再做一会儿心理建设。
此地独有的甘谷辣椒香而不呛,风味浓郁,是吃辣弱者广东人能接受的辣度,再加上蒜苗洋葱香油爆炒,重口味的调味品让牛肉的鲜香更上一层楼。
谭霏玉终于下定决心,夹了一块他也分不清是什么部位的羊杂放入口中,没有想象中的任何怪味。
香。
“真无语。”谭霏玉说。
“嗯?”
谭霏玉:“凭什么甘肃人天天吃这么好——”
石含章笑了笑:“还担心你吃不惯。”
“会吃胖还差不多。”
“广州也很多好吃的啊。”
“别提了,天天被吐槽没味道。”
“虽然我就去过一次,但是对早茶印象还挺深刻的。”
“可以可以,得闲来广州揾我饮茶。”
“什么意思?”
“有空来广州找我喝茶~”
石含章在心里偷偷想,等下回去要下个多邻国开始学粤语。接着他又说:“别吃太多,留点肚子,晚点带你去吃张掖麻辣烫,我觉得它是甘肃最好吃的麻辣烫。”
“麻辣烫?几年前倒是听说过天水麻辣烫,原来甘肃麻辣烫这么多种类的吗?”
“嗯,每个地方麻辣烫都不同的,虽然你来旅游我推荐你吃麻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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烫有点奇怪……”石含章补充了一句,“但我认为张掖麻辣烫应该当成国宝申遗。”
谭霏玉:“……这么夸张!”
吃完出来,天色渐暗,两人漫无目的地走,也没说话,街边的商店播着劲爆的土嗨歌曲,谭霏玉感觉终于组织清楚内心的想法了,给孟亦发信息。
谭霏玉:孟老师,其实我想做你的书不单单是因为我喜欢这本书,也不存在什么拿着自己的钱倒贴为你做书这种事。我是想以此为契机,尝试一下做点自己的事业,我想做个工作室,做点我觉得值得的书,不是你这本书的话也会是别的书。
谭霏玉:当然我希望是你的书^^
这样说的话,孟亦是不会拒绝的。他这人就这样,假使谭霏玉真的只是为了他的书吃苦奔波,他的良心绝对承受不住,但如果谭霏玉说是为自己,那可以,他不仅会答应谭霏玉,可能还会再想点别的法子鼎力支持,而且如果是为了做点事业,创业伊始就算亏了也很正常。
这也不仅仅是为了说服孟亦而想出来的话术,也是谭霏玉的真实想法。
一开始他因为离职闷闷不乐,这么一趟下来,心境完全变了,现在想想,如果他不离职,可能永远不会迈出尝试的一步,永远拿着选题呈报表揣摩领导的心思,为不知道能不能过选题惴惴不安,过不了选题会不甘心,过了选题又要开始跟领导battle各项预算,不停被否决,偶尔有哪个想法被认同了一下竟然还会感恩戴德……永远、永远要在别人的想法框架内行事。
诚然自己做未必就会顺利,但是试试,试试也不会怎么样,失败了就重新找个班上,没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孟亦说:真的假的啊!
孟亦:如果是这样那我不收你版权费都行XD
谭霏玉:那还是要的!
两人又详细谈了一会儿,把图书出版授权范围和版税之类的说了,谭霏玉也明说暂时给不了预付,只能上市后再结算——如果约定的期限内实在出不了,他再赔他一笔钱。孟亦说没关系,虽然大家都很想要钱,但有些时候有些事也不全是为了钱。
本来谭霏玉说等他回去注册好公司再拟合同,他信得过孟亦,结果孟亦说:我信不过自己,万一过几天突然有个人高价来买我版权我一定会忍不住卖掉,所以你还是赶紧先跟我签了吧,以个人身份也行。
聊完谭霏玉把手机塞回兜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石含章转过来问他怎么了。
不远处甘泉公园石桥上灯火闪烁流光溢彩。
谭霏玉感叹道:“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石含章不知道他刚才手机上跟人聊了什么发出这种感慨,但还是“嗯”了一声。
谭霏玉:“对了,我们那房间不是有个投影吗?”
石含章:“对。”
“等下我们不出去吃了吧,”谭霏玉说,“点个麻辣烫外卖一边吃一边看电影怎么样?”
石含章点点头。
谭霏玉问:“文艺青年石头哥有什么推荐的电影吗?”
石含章想了想,说:“《逐梦演艺圈》。”
谭霏玉:“……想打你。”
说完真的上手轻轻锤了石含章胳膊一下。
20.第二十章
结果最后他俩随便找了个复仇爽剧看,就着麻辣烫看主角把前世负他的人全杀了,简直酣畅淋漓。
文艺青年也不总是一天装到晚的。
文艺青年还爱刷抖音呢,睡前谭霏玉缩在被窝里滑视频,滑到一个擦边男点一下“不感兴趣”。
戒色了。
把手机放一边,再看向另一张床,石含章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在某些方面还是很防着谭霏玉,也被被子裹得很严实。谭霏玉又不想像个登徒子一样说他“别那么小气你练这么好给我看看怎么了”,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闭上眼开始畅想,迟早骑他腹肌上。
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来又觉得自己太过狂野,谭霏玉把被子往上拉了一些,盖住自己发烫的脸。
石含章问:“我关灯了?”
谭霏玉:“嗯……嗯。”
住脑,不能再想了。谭霏玉翻个身,好在今晚确实吃得太饱一晕碳就很容易睡着,没多久他就入梦乡了。
第二天不赶路也没做太多安排,谭霏玉早上睡到九点多自然醒,抓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又继续睡回笼觉,第二次醒来是听到了开门的动静,他惺忪着眼坐起来,见石含章一手提了两个打包盒,一手牵着狗回来了。
谭霏玉刚起来,说话时声音也含含混混的,带着点鼻音:“你去哪啦?”
石含章给狗擦了脚把它赶进去,又在桌上铺一次性野餐布,把打包盒放上去,暂时没拆盖子:“一早去锻炼完,又回来带黑白狗去溜达,顺便买了午饭回来,张掖的牛肉小饭。”
谭霏玉立时清醒了:“你一大早做了这么多事!”搞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石含章接着倒了杯温水递给谭霏玉:“看你睡得很香就没叫你。”他说得挺囫囵的,实际上是心虚,昨晚不知道怎么就梦到谭霏玉了——可能是高强度朝夕相处加上自己起的那些小心思。
梦里谭霏玉和他玩叠叠乐,他躺着,自下往上仰望正在颠簸的谭霏玉,不知过了多久谭霏玉泪眼朦胧地趴下来,脑袋埋在他胸膛,抽抽噎噎地说自己好累。
石含章把手插进谭霏玉发间,耐心地哄他:“宝贝乖,你可以的。”
醒来之后石含章感觉非常抱歉,做贼似的去洗洗刷刷,又觉得自己也像狗一样需要释放一些精力,所以一大早就在附近找了个健身房驱除一下邪念。
回来看见刚睡醒的谭霏玉,眼神有些迷离,说话时微噘着嘴……不禁开始想他的双唇也像梦里一样柔软吗?
石含章啊石含章。
石含章在想象中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明面上仍故作平静:“快去洗漱吧,然后出来吃东西。”
“好~”
牛肉小饭也是挺奇怪的一种食物,明明叫饭,实际是一小粒一小粒的面食,和牛肉一起泡在汤里。吃完稍作休息,下午两人先去了一趟博物馆,接着在市区参观了各个寺庙,在长睡千年的卧佛前三叩首跪拜,听白塔之上铃铛同风和鸣。
买的街采设备还要再等一天才能到,山高路远,快递的时效都会稍慢一些。晚上两人在酒店里商量这个活动到底怎么开展。谭霏玉原本想的是去七彩丹霞那种应该比较热闹的地方抓人访问,石含章提议可以等过两天要去马蹄寺了再做这件事。
马蹄寺是一整个风景区的统称,同样落在雪山脚下,其中有崖壁上的药师殿和三十三天秘境石窟,有格萨尔王殿,汉族寺庙的红墙飞檐和藏传佛教的巨大转经筒交相辉映,深入进去还有比莫高窟飞天年代更久远的金塔寺肉雕飞天。
那里也许是更具象化的,神明在人间落脚之处。
起初谭霏玉担心在那里问路人“如果你是神”之类的问题会不会太过不敬神明,虽然自认为自己应该是唯物主义者,但他在迷信氛围十分浓郁的地区出生成长,从小耳濡目染,就算不完全相信世上有鬼神,也不敢真在神佛前造次。
石含章问他:“你觉得问了这种问题就是不敬神明的逻辑是?”
谭霏玉:“就是那种凡人竟敢肖想自己是神的感觉……”
石含章又说:“神佛之所以能成为神佛,不管是天生的还是后天飞升或修炼才得道的,有一点毋庸置疑,祂们一定是有一些超越人类的点吧?”
谭霏玉:“对。”
石含章:“我觉得这个超越人类的点,除了拥有一些神力,更多的应该是……神佛没有嗔痴心。”
谭霏玉仔细想了想,隔了一会儿他两手一拍:“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接着说,“神佛不会因为人幻想一下自己是神就发怒,甚至如果有哪个真的新神出现,神佛应该也会高兴的,能救苦救难的又多了一个。”
石含章点头:“嗯,我就是这么想的,皇帝才会因为平民幻想自己是皇帝而震怒,然后把平民拉出去杀头吧……话又说回来了,按照这个逻辑,其实我觉得《一粒神》里面说神明会因为经血生气要么是人类的投射,要么这个神是个伪神。”
谭霏玉:“扯太远了吧,哥哥。”
不过聊天就是这样,开头好像是要聊正事来着,说着说着就会跑题到千里之远。把话拉回来,最后两人决定就去马蹄寺那里做采访,录得的素材到时候再由石含章整合发到自己号上——因为老石人是个音乐博主,所以他打算先做一期以神为主题的音乐视频做铺垫,可以从古代祭祀用的雅乐讲到现代人对神的不同看法,最后再引申到谭霏玉想拿这本书探讨的问题上。
《一粒神》里有各种各样令人意想不到的神,仿佛什么微小的人和物都可以一念之间成神。
那么,如果你也可以成为神……?
你觉得你会成为什么样的神?
会有什么样的神力,又想用这样的力量去做什么呢?
也许问一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可以洞见内心最不加掩饰的欲求。
谭霏玉则又做了一版样章,连夜找了附近的打印店请老板明天帮忙印一批出来。对比原稿,他改动了一些文字段落的安排,参考了更具互动性的剧本杀的模式,到时候塞到路人手里,人家读起来也更容易。
因为还在等设备和样章,所以次日的安排还是……玩。
依旧睡到了自然醒,刻意等到临近日落的时候再驱车前去离市区三十多公里的丹霞国家地质公园。
黄昏时分,落霞染尽长空,流淌至彩色丘陵之上,山与天竟共成一色,不同层次的丹色金光流转,热烈得像火焰,这是荒凉的西北大地上最浓情艳丽的一簇火。
尽管这句话说了很多次,但来到这里之后,谭霏玉的第一反应依然是——大自然当真有鬼斧神工。
踏着霞光在视野最好的四号风景台,有不少人排队在国家地理杂志的框那里等着合照,谭霏玉照旧只是用眼睛看风景,远眺了一会儿,他突然对石含章吐槽:“你听过‘五彩斑斓的黑’这个梗吗?”
石含章点头。
谭霏玉:“我之前做一本书,封设都做好了,被领导打回去,他真的说了一句想要一个五彩斑斓的黑的效果,我和设计师差点双双跳楼。”
石含章:“别乱说这种。”
“好吧,呸呸呸。”谭霏玉接着说,“没想到现在看见了五彩斑斓的橘色,真的太漂亮了——欸等等,我怎么感觉听见有人叫我?”
“没有吧,”石含章没听到,而且在这地方能有谁会叫谭霏玉?但还是又凝神听了会儿,“没人叫你。”
“我真听到了。”谭霏玉说着开始张望,在寻找声音的来源。
“谭霏玉——丢,我还以为我认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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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几的男生,长得干净帅气,他几乎是小跑到谭霏玉跟前,脸上惊讶同笑意并存,搭上谭霏玉的肩。
石含章明白过来了,不是他没听到别人叫谭霏玉,是他没听懂,因为对方好像是用粤语叫的。
他站在谭霏玉身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谭霏玉的一个后脑勺,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得见他们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忽然谭霏玉转过来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对他说:“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哦……”说完扯着那个男生袖子走到远一些的地方再继续交谈。
怎么勾勾搭搭的。
看起来是很熟的人。
石含章抿住嘴。
是啊。这段时间以来谭霏玉每天只和他待一起,让他有一种这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人的错觉,他有时会忘了谭霏玉是远道而来的人,他在自己原本生活的地方会有更熟悉更亲近的人,就像不远处这个让石含章感觉很不舒服的男生一样,可以用他熟悉的语言跟他对话,两人之间的肢体交流也很自然……
比如说现在,石含章远远看到谭霏玉抬手像要打对方似的,对方就配合地双手交叉护在胸前。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
过了有十年那么久谭霏玉才回来,那个男生好像被打发走了。
石含章看似很随意地问:“你朋友?那么巧。”
谭霏玉说:“我表弟。”
石含章:“…………”
刚才心里突如其来卷起一阵狂沙,他看不见天日,一时陷进自暴自弃和患得患失之中,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同样陌生,像沙砾硌进肉身,不痛但是难过。
然后谭霏玉一句简单不过的解释就让他的心放晴了。
真是。
没救了。
但谭霏玉看起来有点抓狂:“我的天啊在外面遇到表弟这种这么小概率的事也被我遇见了。”
表弟林嘉许,凑了几天假期再加上清明假出来玩,走的其实是青甘大环线,但今天在这里刚好交汇碰上了。其实人家天天有发朋友圈,只是谭霏玉根本懒得看。相亲相爱一家人的群里似乎也有提到林嘉许出去旅游,但谭霏玉当时瞄了一眼,看对方好像在西宁,就没怎么放在心上。
石含章带着一点吃了别人飞醋的心虚,不自觉地帮这个根本不认识的表弟说话:“遇见表弟不开心吗?”
谭霏玉:“他问我怎么会在这里,怎么都不跟家人说一下,又说我不是很难请假的吗,问我玩到什么时候几时回去,说我好久没去家里——巴拉巴拉说了一堆,搞得我有点焦虑。我上次不是跟你讲过吗,我辞职出来玩他们都不知道的。”
谭霏玉反复提到家这样的字眼,石含章又想起他那天说的要回去的事。
心情又稍稍沉了下去。
短时间内起起又落落的情绪成了某种助推器,石含章下定决心问出口:“那个,你之前说要回去,机票看了没?”
谭霏玉一方面确实是想早点回去落实计划中的很多事,但想到要和石含章暂别,也的确想再拖延一下这个时间:“看了几眼,但不是,还没完全确定回去的日子嘛。”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许微妙,远处的斜阳慢慢降到群山的身后,露出一小块通红的面庞。
石含章说:“张掖玩完之后我也要回金昌一趟,金昌那个地方,来旅游的人都不会去的。”
谭霏玉:“……嗯?”
石含章:“但是我回去可能会待挺多天。”
谭霏玉有点摸不准石含章什么意思,想劝他从这里离开之后直接去兰州然后回去吗?
石含章稍稍别过了脸,声音很轻地飘到谭霏玉耳朵里:“我是想问你,愿不愿意晚一点再回广州……愿不愿意和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