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多丽人》 第306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刘绰被吓跑了。 暮春的朱雀大街飘着槐花细雪,赤松珠的红鬃烈马踏碎满地香尘。他单手持缰,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腰间弯刀与鹰骨项链相击,发出清脆的碎玉声。 "明慧县主!"他的高喝声穿云裂石,惊起道旁酒肆檐下一串铜铃,"这雪域明珠在我们苏毗要献给最尊贵的女王,今日小王要将它送给长安城最耀眼的星辰!" 刘绰的牛车猛地刹住。 车帘被金刀挑起的刹那,赤松珠琥珀色的瞳孔映着正午骄阳,竟比掌中那颗鸽卵大的夜明珠还要灼人。他左颊刀疤随笑意舒展,像雪山上蜿蜒的冰裂纹。 "王子可知长安规矩?"刘绰按住腰间火铳,腕上翡翠镯子撞在鎏金机关上叮当作响,"当街拦车,按律当杖二十。" 赤松珠忽然俯身逼近,鹰羽耳坠扫过她鬓边发丝:"若是能换县主展颜,便是两百杖又何妨?"他呼吸间带着青稞酒的醇香,将明珠往她怀中一抛,"三日后马球赛,我等着看县主穿骑装的模样。" 马球赛?什么马球赛?刘绰还没搞明白呢,牛车后突然传来急促马蹄。 玉冠下,李德裕眉眼凝霜。勒马时,踏雪乌骓人立而起,堪堪停在赤松珠马首三寸处。 "赤松王子。"李德裕指尖摩挲着马鞭,指节泛白,"鸿胪寺没教过你,长安女儿最重名节?" 赤松珠大笑扬鞭,红鬃烈马擦着乌骓的鬃毛掠过:"你们汉人就是爱把明珠锁在檀木匣里——"他忽然回眸,目光如刀劈开满街窃语,"却不知真正的珍宝,合该在苍穹下自由驰骋!" 刘绰坐在牛车内,手中握着那颗夜明珠,一时有些愣怔。 赤松珠的大胆表白,让她心口莫名发烫。 偶像剧诚不欺我,原来只要是少女都会吃这一套。 只不过,他如此行事,到底是真性情,还是别有用意? 听到李德裕的声音,刘绰忍不住探出半个身子,“二郎,你怎么来了?今日国子监有假?” 国子监课业繁忙。三月里刘家又接连好几场宴会,李德裕只参加了刘翁和她的生辰宴。 他们已经许久没见了。 李德裕策马来到牛车旁,轻声道:“绰绰,你没被吓到吧?” 刘绰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这夜明珠该怎么办?” 李德裕眉头微蹙,抬手给她理了理鬓发,“他是苏毗王子,行事难免大胆。绰绰,你莫要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便是要和亲,圣人也绝不会将你嫁去吐蕃的。” “我自然不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刘绰轻叹一声,调皮道,“你既心中有数,为何还急匆匆赶过来?夫子准假了?” 李德裕微微红了脸,目光躲闪了一下,“我…放心不下便赶来了。” 他身后的吴钩忙凑上来邀功般补充了其余细节:“县主,这吐蕃王子在鸿胪寺当众提亲,那吐蕃副相非但没有阻拦,还马上就拿出了求娶您的婚书,分明是早有筹谋!小人在外头一听,这还了得!必须马上让我家二郎君知晓此事才好啊。您不知道,二郎君一听说此事,哪还管什么夫子····” 一旁的李德裕忙轻咳一声,吴钩立时闭了嘴。 刘绰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嘴角不自觉上扬。 牛车缓缓启动,李德裕骑马相伴在旁。 街边行人的低语声传入耳中。 “听说吐蕃人要效仿太宗时的文成公主旧事?” “可这位县主...不是许了赵郡李氏?” “那吐蕃王子好生大胆,竟当街向县主表白心意。” “是啊,也不知县主会不会答应。” “便是县主答应,陛下也不会答应的。吐蕃人分明就是看中了咱们的火器图谱!” “明知明慧县主有婚约了,还要求娶,果然是蛮荒之地!” 刘绰听着这些议论,脸颊微微泛红。 “这夜明珠,不如退回去。”李德裕思索片刻道,“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你若喜欢,我再送你几颗便是。” 刘绰点了点头,“也好,正所谓无功不受禄。两国关系如此紧张,他当街这样送东西,若真留下了才是后患无穷。你出来得急,还是早些回国子监吧。我这里一切都好···” “不妨事,我先送你回家再走也不迟!” 很快便到了刘宅,家中亲戚多,又有丧事,两个人就在大门口依依惜别。 磨蹭许久,刘绰正要转身回府,却被李德裕再次拉进了怀中。耳边响起他好听的少年音:“绰绰,你要多想想我!” 没头没脑说完这句话,李德裕飞身上马,红着耳根子一溜烟地跑了,留下刘绰原地发懵。 打算跟李实斗下去的时候,她的确起过退婚的念头,难道这点未成型的蛛丝马迹也能被他察觉? “县主,您的头发!”一旁的菡萏突然道。 刘绰抬眸,“怎么了?” “您头上什么时候多了一朵海棠花啊!”绿柳也道。 “海棠花?”刘绰抬手一摸,果然鬓边不知何时被人插了一朵海棠花。 想到刚才李德裕那个拥抱,她脸上不由再次泛起笑意。 这个春天,两个人居然忙得连簪着花赏游乐游原都不能成行。 很快,刘绰被吐蕃王子求娶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坊墙外,孩童唱着新鲜出炉的童谣:"吐蕃郎,金刀晃,求娶县主当新娘——" 西市胡商,平康坊歌姬,戴着幂篱的贵妇们,连巡街武侯都议论纷纷,忘了敲响暮鼓。 胡麻饼的焦香裹着秘语,在波斯邸二楼雅间流淌。 回纥副使蘸着葡萄酒在案上画图:"吐蕃人若得了火器,遭殃的是我们的牧场。" 对面的正使抹去酒渍冷笑:“这火器哪国不想要?虽说不是宗室女,嫁不了可汗,难道就他吐蕃有适龄未婚的王子么?” “他们两国交恶已久,吐蕃人想都别想。回鹘?哼,他们如今还有个咸安公主在,唐国绝不可能再送去一个懂得制冰又懂得制造火器的县主。”走廊对面的雅间里,渤海国使臣转动手上的猫眼戒指,“这是我们的好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咱们的王子可正在长安为质呢!” 是夜,刘府院子里堆满各色尺寸的漆盒。能入药的雪莲,牦牛绒毯上金线绣着苏毗部族的图腾。刘主簿对着礼单连连跺脚:"这这这...都是那吐蕃王子送来的?” 曹氏道:“说是补给咱们家的贺礼。这边两份是生辰礼,这边两份是喜宴的。" 五更天的紫宸殿灯火通明。元寺卿差点将象牙笏板攥出裂痕:"陛下!吐蕃小儿哪里是要求娶县主,分明是想窃取火器机密!" 众臣连声应和。 "报——"殿外金吾卫疾步闯入,"回纥叶护使团连夜递了国书,说要为可汗幼弟求娶明慧县主!" 第307章 赤松珠对大星澜 暮春的晨雾还未散尽,月灯阁马球场已旌旗猎猎。 观赛楼阁上,各国使团的彩幡与长安世家绣幔交相辉映,浮动着龙脑香与胡粉的馥郁,足可容纳数千人观战。 东南角的百年槐树正飘着细雪似的花粒。西侧柳荫下停着二十架螺钿香车,贵女们正被仆从们侍奉着下车。 茜色联珠对孔雀纹半臂,十二破郁金裙,月白轻容纱披帛,藕荷色高腰襦裙系着银丝绶带,缀在裙角的瑟瑟宝珠与金铃铛响成一片。 张七娘穿着玄色翻领胡服,蹀躞带上悬着鎏金错银箭囊,鸦青长发束成男子式样的马尾,发间缠着赤玉髓额环,已经在场间骑了几圈马。 看台上,裴瑾发髻上插着九支金粟步摇,眉心贴着翠羽花钿,怀里抱着只雪白拂菻犬,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胡床上嗤笑:"都已经嫁人了,还这么不安分。我倒要看看,她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回鹘使团的女眷戴着缀满红玛瑙的额饰,银线绣的葡萄纹面纱下露出深邃眉眼。石榴裙外罩着金线网衫,随着观看比赛时激动的起身动作,腰间七宝璎珞撞出清脆声响。 正式比赛还未开始,贵族男女们交际的交际,八卦的八卦。 “今日这比赛真热闹,连圣人都来了!” “如此声势浩大,难道还真把明慧县主嫁给今日的胜者?” “哼,他们想得倒美,县主自关中回长安都是神策军护卫的。我瞧就是循着旧例招待外邦使团罢了。” “那吐蕃王子是哪个啊?” “就是那个···那匹红鬃马旁边站着的就是···”说话的人只是朝赤松珠的方向忘了一眼,脸颊便羞红了。 “这个也不错啊!明慧县主真是好福气!” 看台传来贵女们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原来,赤松珠竟赤裸着精壮上身,古铜色肌肤在朝阳下泛着蜜色光泽,腰间银链随着动作叮咚作响。 吐蕃副相急得直跺脚,他却浑不在意地大笑。 刘绰甫一下车,赤松珠便骑马迎了上去。其他使团也纷纷将目光集中到刘绰身上。 "县主今日这身胭脂色骑装,倒比我们雪山的格桑花还耀眼。"鹰羽耳坠轻晃,他将鎏金马球杖横在胸前行了个礼,“今日来了许多碍眼的,待会看我如何把他们都打落尘埃。” 随着开赛铜锣炸响,十二匹骏马如离弦之箭冲向中场。吐蕃与南诏为一队,回鹘和渤海国为一队。 赤松珠一骑绝尘。他未着护甲,绛红窄袖胡服衬得腰身劲瘦,球杖挥舞,在春日下划出流火般的弧线。吐蕃使团击鼓助威的节奏野性十足,竟将其余各国的喝彩声都压下去三分。 “接着!”反手挥杖得到一分后,赤松珠忽然勒马回旋,在刘绰看台前摘下鎏金护臂,往她怀中一掷。 他小臂肌肉虬结,却是旧伤叠着新疤。 刘绰下意识伸手,那护臂不偏不倚落入怀中。 “此物在吐蕃,只赠心上人!” 看台顿时炸开了锅,贵女们的惊呼声与窃窃私语交织在一起。 张七娘攥紧了拳头,眼中难掩嫉妒之色。 裴瑾冷哼一声,抱紧了怀里的拂菻犬。“这蛮子最好真能把那贱人娶走!” 刘绰心中略过一丝慌乱,却强装镇定,将护臂放在一旁。 顾若兰脸颊绯红,激动地抓着她的胳膊摇晃,“绰姐姐,要不是你已经有了裕阿兄,这个赤松珠也不是不可以啊?” “可以什么可以?便是没有二郎也不成!”刘绰想都没想便道。 “为什么?” “和亲都是两国关系交好时才会发生。大唐与吐蕃交战多年,民间彼此仇视,别说我已经有了二郎,我就是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也不能嫁啊。现在嫁给一个吐蕃人跟抗战时期嫁给一个日本人有什么区别?”刘绰反问。 “有道理!”顾若兰恍然,“那的确是不可以,长得再撩拨人也不行!凡事都讲究个天时地利人和,没缘分的话还真是强求不来!” 看她还是花痴地盯着赤松珠看,刘绰忍不住揶揄,“要不送你得了?我可舍不得我阿耶阿娘背井离乡地远嫁!” “嘿嘿,我也舍不得,我也不远嫁。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喜欢看帅哥是一回事,嫁人却是另一回事。怎么能相提并论?”顾若兰连忙告饶,“绰姐姐,你一定要替我保密。七郎醋劲可大了,若是让他知道了,可了不得!” “瞧你这点出息!” 这时,赛场上局势突变。渤海国王子大星澜趁机抢攻。一个漂亮的传球,队友接球后直奔球门。 吐蕃副相在一旁急得团团转,不住地朝赤松珠使眼色。赤松珠这才大喝一声,快马加鞭追了上去,在最后一刻将球击飞。 比赛愈发激烈,各国选手都卯足了劲,在场上纵横驰骋,寻找着得分的机会。大星澜和赤松珠不时都有绝佳好球击出,引得看台阵阵欢呼。 渤海国王子大星澜生就一副白山黑水雕琢的骨相。眉峰似冻土棱线陡峭,眼窝却承着靺鞨先祖的高句丽血统,在眼尾挑起一弯新月般的褶。他将鸦青长发编作七股细辫,发间缀着辽东特有的砗磲珠,行动时如暗河流星。 “那人又是谁?”刘绰忍不住问。 “渤海国王子,如今正在长安为质呢。绰姐姐,你瞧见他左耳那三枚玄铁耳铛没?传闻渤海勇士每猎得一头黑熊便铸一枚,而他尚未及冠便攒足了数。一看就不是善茬!”顾若兰讲得头头是道。 “你还真是对所有美男子都如数家珍啊!”刘绰夸张地叹了口气。 “惭愧惭愧!”顾若兰一点也不惭愧地道。 当赤松珠的红鬃烈马卷着沙尘冲破回纥防线时,大星澜的乌骓正悄然切过边线。他球杖轻叩三下鞍鞯,靺鞨骑手们突然变换阵型,似海东青围猎般收缩包抄。一记"镜泊回旋"惊破满场——球杖借日光折射猫眼石光芒晃了赤松珠的眼,马球却从他胯下反向弹射,直扑吐蕃球门。 “好个声东击西!但我草原儿郎岂能输给山林野人?再来!” 当赤星二人再次并列争球时,看台贵女们的香帕已抛作雪浪。 球杖在赤松珠掌心飞旋如转经筒。他忽然俯身贴住马颈,使出鹰隼折翼的绝技将球凌空挑起,却在电光石火间被大星澜的杖尖点中球心。 玄铁耳铛与鹰骨项链在空中交错,赤松珠忽然坏笑着贴着马腹翻身下鞍,乌发扫过草皮的同时反手一击。马球擦着回鹘人的耳尖飞入门洞,在网袋中激起金粉如瀑。 "好!"圣人都忍不住抚掌。“这记苏毗回马枪使得漂亮!" 赤松珠就着滑跪的姿势朝彩楼仰头,琥珀色瞳孔映着朝阳,正看见刘绰跟身旁的顾若兰谈笑着。 “南诏跟吐蕃不是一条心,回鹘跟渤海不是一条心,倒也公平!”刘绰笑着评价道。 “也是,这能一条心么?谁都想要火器图谱,谁都不能容忍旁人得了火器图谱。听闻那回纥王子阿史那罗真还在来长安的路上呢!绰姐姐,要是他再来加入战局,你怎么办?”顾若兰看着球场局势调侃着。 “凉拌,该犯愁的是圣人和鸿胪寺,反正再怎么说,他们也不可能把我送出去和亲。”刘绰云淡风清道。 大星澜攥紧了缰绳。他向来自负骑术好,此刻却觉得那吐蕃人腰间晃动的银链格外刺眼。 两匹骏马交错刹那,金柄与乌木球杖相击。 “赤松王子可曾见过县主的未婚夫婿李二郎?他们二人郎才女貌,两情缱绻,在整个长安城都是闻名的。”大星澜压低声音,“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功夫的好!” “看来你早已有了心上人,却被逼着来县主跟前献殷勤!”赤松珠挑眉轻笑,突然扯动缰绳逼得乌骓人立而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借着两马相贴的力道腾空跃起,绛红袴褶如展翅鹰隼,竟在半空中旋身击球入网。 这些王孙公子都是自幼学骑马,站在马背上如履平地的不在少数。但刚才马速实在太快,的确十分凶险。 大星澜惊呼出声,“你不要命了?” “我们苏毗人谈情说爱时,"赤松珠落地时故意擦过大星澜耳畔,"向来这般不要命。" 第308章 凶案再起 赤松珠的鎏金球杖劈开最后一线天光时,月灯阁陷入诡异的死寂。 一分之差,吐蕃赢了渤海。 本该欢呼的唐人士子们铁青着脸,几个国子监生甚至将手中茶盏捏出裂响——就算这是外邦混战,可让吐蕃蛮子在长安地界夺了魁,还是让人心里不爽快。 "胜者,吐蕃。" 裁判官的声音细若蚊蝇。 赤松珠浑不在意地抹了把汗,鹰羽耳坠扫过古铜色胸膛。他朝吐蕃使团方向举起酒囊,仰头饮尽时喉结上的旧箭伤微微鼓动,引得平康坊歌姬们绢扇掩面偷觑。 "县主看我这一记''苍鹰逐日''如何?" 他策马行至彩楼前,蹀躞带上的弯刀故意撞得叮咚作响。围观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几个太学生攥紧佩玉就要上前,被金吾卫横戟拦住。 元寺卿快步挡在刘绰身前:"王子自重!" 下一场马球赛是大唐贵族子弟之间的比试,既是热身,也算是中场休息。为的是不占吐蕃人的便宜,之后便要跟吐蕃使团之间较量。 瞧见太学生的衣服,赤松珠眼神往场边一扫,果见李德裕已换好了衣服,正准备上场。 赤松珠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笑,他双腿一夹马腹,径直朝着李德裕奔去。“李公子,等下可要好好赐教。” 李德裕面色平静,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王子若有兴致,尽管放马过来。” 年纪虽比他小,气势却一点都不弱。 表演赛开始,场上骑手们各展技艺,引得阵阵喝彩。可赤松珠的目光却始终落在李德裕身上,暗自心惊他的马球技艺,盘算着等下如何取胜。 半个时辰后,热身表演赛结束。 鼓声如雷,二十四面蟠龙旗在月灯阁猎猎招展。大唐与吐蕃各出十二骑,玄甲对赤袍,在球场东西列阵。 刘绰尚不能将大唐这边的人认全。 李德裕一袭月白窄袖胡服,金丝蹀躞带紧束劲腰,手中乌木球杖斜指苍穹。在他身侧,是太原郭氏两兄弟,郭鏦和郭銛。接着,是京兆韦氏的几个公子哥:逍遥公房韦澳、龙门公房韦瓘、驸马房的韦温,他们都是太学学生,也是李德裕的好友。 “七郎旁边那个是谁?”她问身旁的顾若兰。 顾若兰的眼神在郭銛和韦瓘之间徘徊了一下,“那是郿城公房的韦正贯,他手上拿着的是御赐的嵌宝球杖,是他伯父韦皋当年平定西川时得的赏赐。” “嚯,京兆韦氏大手笔啊!出了四个人!”刘绰忍不住叹道。 吐蕃阵中,赤松珠卸了鹰骨项链,绛红袴褶用银线绣满密宗梵文。他身后十一名吐蕃武士皆是从苏毗部精选的骑手,最年长的巴桑曾随军踏平小勃律,马鞍上还挂着三串人牙璎珞。 "击鼓!"鸿胪寺少卿挥动令旗。 赤松珠率先策马冲出,红鬃烈马四蹄生风,球杖在掌心飞旋。李德裕却勒马缓行,乌骓踏着鼓点稳步推进,恰似围棋落子般卡住吐蕃人奔袭的必经之路。 "漂亮!"看台上刘禹锡拍案而起,“二郎这手‘围三阙一’的战术,分明是把兵法化入了马球——放任赤松珠突入中场,却让郭銛与韦温左右包抄,将其他吐蕃骑手死死拦在外围。” 赤松珠琥珀色瞳孔骤缩。他假意挥杖击球,却在触球刹那改劈为挑,马球划着诡异弧线飞向边线。蛰伏许久的吐蕃副将洛追突然杀出,球杖凌空横扫! "当心倒挂金钩!"元寺卿急得扯断三根胡须。这招本是龟兹舞伎的绝技,不想被吐蕃人用在马球场上。 千钧一发之际,韦正贯突然俯身贴住马腹,球杖自下而上斜刺,硬生生将马球挑回中圈。郭銛趁机突进,鎏金球杖舞得虎虎生风,竟在吐蕃人合围前将球传给李德裕。 赤松珠怒喝一声,红鬃马人立而起。他借着落势挥出一击,球杖裹挟风雷之声劈向马球。李德裕却似早有预料,乌木杖尖轻点地面,借反震之力腾空半尺,竟在马上使出鹞子翻身! 两柄球杖在空中相撞。马球被巨力挤压变形,竟从赤松珠胯下漏过。李德裕靴跟轻磕马腹,乌骓如离弦之箭蹿出,在吐蕃人回防前将球击入门洞。 "彩!"整个月灯阁地动山摇。 平康坊歌姬们抛出的香帕如雪片纷飞,几个老翰林激动得踩掉了皂靴。吐蕃副相手中的念珠突然崩断,砗磲珠子滚落满地。 赤松珠抹了把溅到眼睫上的血珠——方才杖风扫过眉骨,竟划出道血痕。他忽然放声大笑,撕下袖摆缠住手腕:"李公子这一招,倒比我们高原的岩鹰还利三分!" 赛事愈发焦灼。 接下来,赤松珠率领吐蕃骑士连进三球。韦澳、李德裕、郭銛三人合力,再次将比分反超。 日晷指针指向申时,比分胶着在九平。赤松珠忽然吹响骨哨,吐蕃阵型突变。十一骑呈莲花状散开,将他拱卫在阵眼。李德裕目光一凛,这是要祭出吐蕃镇国的"曼荼罗阵"! 看台哗然声中,李德裕撕下袍角缠紧手掌,清喝一声:"诸君可还记得天宝年间,安西军怎么破的大食骆驼阵?" 郭銛闻言大笑:“凿其眼,断其足!” 最后的对决一触即发。赤松珠红袍鼓荡如血浪,李德裕白衣胜雪若流云。当马球第无数次被击向高空时,两人同时跃离马鞍——这是要拼空中夺球的凶险招式! 变故就在此刻陡生。 东北看台传来茶案倾覆的脆响。东宫典膳丞王顺瘫在狼皮褥子上,七窍渗出的黑血染污了青绿官袍。 尖叫声突然撕裂喧闹,人群如退潮般散开。 "是猫鬼索命!" 裴瑾的坐席离东宫的不远,伺候她的女史尖叫着打翻香炉。受惊的拂菻犬撞倒烛台,火舌顺着彩帛窜上檐角,将绘着飞天伎乐的帷幔烧出狰狞窟窿。 "是东宫典膳丞!"有官员惊叫出声,"今晨还见他去崇文馆送食盒..." 刘绰倏然起身。她认得这个总给太子送药膳的圆脸官吏,方才开赛时分明还见他在与鸿胪寺官员寒暄。 更蹊跷的是他腰间蹀躞,本该悬着东宫鱼符的位置,此刻别着枚鎏金符牌——正是那夜绮梦阁猞猁颈间之物。 人群太乱,金吾卫根本来不及上前控制。 有人大声读出来了上头的文字:李唐祚薄德运衰,负尽昭靖与贵妃。 马嵬喋血冤魂在,阻嫡逆谋天罚来。 第309章 东宫惊变 "护驾!护驾!" 金吾卫的呼喝声被惊恐的人群淹没。 火舌舔舐着彩帛发出焦糊味,浓烟中人群推搡哭喊。刘绰被裹挟着退到看台边缘,金丝履踩到散落的砗磲珠,身子猛然向后仰去—— "县主当心!"胡缨的尖叫被热浪撕碎。 混乱中突然寒光乍现。三名壮汉自不同方向包抄而来,袖中淬毒的箭矢泛着幽蓝光泽。刘绰后背撞上倾倒的屏风,腰间火铳被死死卡住。 "咻——" 第一支箭擦着她耳畔钉入立柱。第二支箭被胡缨挥刀劈落,第三支却直取她心口。 电光石火间,玄色身影如黑豹般扑来。大星澜踏碎满地狼藉,甩出腰间软鞭缠住看台栏杆,借力荡向半空。他借着冲势将刘绰揽入怀中旋转半周。箭矢穿透肩胛的闷响混着骨裂声,玄铁耳铛叮当作响。 "为什么救..."刘绰的疑问被血腥气堵在喉间。 大星澜乌黑的瞳孔映着火光,额前碎发扫过她鼻尖,看着怀里的美貌少女,他有些失神地用靺鞨语呢喃:"镜泊...神女..." 刺客见失手欲逃,却被大星澜掷出的弯刀钉穿小腿。 “想死?没那么容易!”胡缨追上去连下数拳重重击碎刺客下颚,彻底断绝了他想吞下口中蜡丸的机会——半枚狼头刺青自撕裂的衣领处显露。 "又是守捉郎!"刘绰心下倒抽冷气。那狼头右眼缺损的样式,与冯春香姐妹肩头的仅有细微差别。 大星澜的伤口不断渗出血来,脸色也愈发苍白。刘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有感动,也有疑惑。 他姓大,那我是叫他大王子还是星澜王子? “多谢王子相救,你没事吧?”刘绰焦急地问道。 大星澜还未回答,又一名刺客已经逼近,他强忍着伤痛,抽刀与刺客搏斗。好在,很快胡缨便折回来将刺客击退。火势渐渐得到控制,人群也逐渐安静下来。 此刻最重要的是赶紧给大星澜解毒疗伤。 “太医!”刘绰摸索着腰间被卡住的火铳,咬咬牙,强忍着内心的慌乱将大星澜安置在一旁,迅速检查他的伤势。箭伤很深,鲜血不停地往外流。刘绰撕下裙摆为他简单包扎止血,又将随身携带的解毒丹给他服下,眼中满是担忧。 那句“镜泊...神女...”到底是什么意思? 绘有玄宗击鞠图的帷幔在熊熊烈火中燃烧,原本精美的图案被烧成了一片狰狞的痕迹。然而,与这混乱的场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圣人所在的中央看台却显得异常安静有序。 金吾卫将领的目光锐利而坚定,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威胁到圣人安全的细节。 "圣人请看!"杨志廉举着染血的符牌踉跄扑到御前。 鎏金谶语在火光中妖异闪烁,"哼,这分明是有人要借猫鬼案动摇国本!"皇帝心道,他眼中闪过寒光,手中的白玉圭碎成数瓣:"给朕查!务必把这妖言惑众的逆贼给朕揪出来!" 鸿胪寺看台处,药香弥漫,大星澜肩头渗血的绷带下隐隐泛青。太医确认过大星澜并无大碍后,刘绰才真的松了一口气。 各国使节都围了过来,以示安慰。却是跟渤海国正使简单寒暄几句后,将主要关怀送给了虚惊一场毫发无损的刘绰。 刘绰被众人围在中间,有些局促。幸亏李德裕匆匆赶来,帮她解了围。她这段时间操心的事太多,累得脑仁都疼,实在疲于应对。李德裕却是个交际应酬的好手,一点都不打怵。 大星澜看着这一幕,心中莫名有些酸涩。 他去年才来到长安为质子。 新年宫宴时,刘绰尚在关中,他根本没机会见到。 可在国子监中读书时,他见过李德裕,知道他文武兼备,也知道他为了刘绰远赴关中相伴。两人相谈甚欢,十分投契。 原本,那帮老臣唠叨着要他抢一个已经有了婚约的异姓县主,他是极不情愿的。 朋友妻不可欺! 他刚才着急救人并不是想在刘绰面前献殷勤,单纯只是想帮新交的朋友李德裕救下他的心上人。 可就在刚才,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赤松珠要那么拼命地赢下比赛了。 那双眼睛像星子一般,直到现在,他还能感觉到自己心头在狂跳。 “星澜兄,多谢你冒险救下绰绰,在下真是感激不尽!待你伤好,你我定要不醉不归!”李德裕诚挚道。 大星澜强笑着回应:“李兄客气了,县主安然无恙便好!” 突然,刘绰被一个头戴立乌帽的僧人吸引住了目光。 那僧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手持十八子沉香念珠,袈裟上绣着的孔雀明王似要破帛而出。身旁站着的是倭国的遣唐使。 “大师可是叫空海?”刘绰鬼使神差开口问道。 僧人吃了一惊,“县主怎知小僧法号?” 他说话居然带着点吴语口音。 刘绰忙道:“哦,这几日本县主都待在鸿胪寺,听说的。对了,大师如今在哪座寺院清修啊?” “小僧在青龙寺,师从慧果大师。” 刘绰心头一动,果然跟电影里说的一样。 不过,他好像就是个诵经念佛的僧人,没什么捉拿猫妖的本事。也不知道倭国这次遣唐使团里有没有阴阳寮的,不求有安倍晴明的本事,好歹让我见识一点东瀛方士的手段啊···· 电光石火间,无数线索在脑中串联:陈玄礼诛杀杨国忠,韦见素参与兵变,王顺的东宫属官身份... “糟了!太子殿下——” 她霍然起身,却被守卫的金吾卫横戟阻拦:"圣人有旨,在座诸君暂不得离席。" “速去禀报圣人,太子殿下有危险!”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语般,东北天际突然腾起滚滚浓烟。刘绰认得那个方向——正是东宫崇文馆所在! 崇文馆的青砖地上,小太监阿满蜷成虾米。他十指抠进喉管,指缝间渗出的血混着黑色毒液,在《贞观政要》书页上洇出狰狞图腾。太子李诵的月白常服溅满血点,握在手中的药碗"当啷"坠地——那本是他的膳食。 因为想起刘绰那少食减肥的叮嘱,他才将膳食赐给了阿满。 “殿...下...救···我···”阿满七窍喷出黑血,手臂痉挛着想要抓住太子的衣袍求救。太子踉跄后退,后背撞上博古架,他常把玩的琉璃盏应声而碎。 "护驾!"广陵王李淳的嘶吼穿透重重帷幕。他挥剑斩断阿满痉挛的手臂,那截断肢竟还在青砖上抓出五道血痕。 琉璃碎片映出太子煞白的脸。他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一口气没上来,竟直接晕了过去。 第310章 中风失语 崇文馆的青砖地上洇开一滩黑血。膳房也被烧得满地狼藉。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勘察过现场后,阿满蜷缩的尸身被金吾卫用白布覆盖抬走。 东宫太子寝房内药气弥漫,李诵仰在蟠龙榻上,面如金纸。广陵王李淳剑指瑟瑟发抖的太医:"已经用过华佗再造方,父王为何还不苏醒?" 太医正指尖搭上太子腕脉,冷汗直冒。这浮取如鼓,沉取似絮的脉象...分明是惊风之兆! "殿下这是惊怒攻心,气脉逆冲所致。县主之前用的华佗再造方虽保住了太子殿下的性命,药性却太过温和。” 广陵王眉头紧皱,“那依你之见,眼下该如何是好?” 太医正犹豫片刻,“需用猛药,打通气脉,配以金针刺穴,或许能让太子殿下苏醒,但此药有一定风险。”广陵王握紧拳头,“事到如今,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你速速去准备。” “臣这就开方,此方乃是药王所创续命煮散,太子殿下服后必有奇效!"说完,他扯开太子衣襟,十二枚金针瞬间没入要穴。 趁熬药的空档,李淳佩剑"沧啷"出鞘架在余司膳颈间:"说!那膳食里头放的是什么毒?为何没有试毒便呈了上来?” 余司膳吓得瘫倒在地,哭喊道:“殿下饶命啊,小的也不知那膳食里有毒啊!那膳食是典膳丞王顺亲自准备的,小的只是奉命呈送,试毒···那是殿中的尝膳内官该做的啊。” 李淳听后,眼神一凛,收起佩剑。“可验得出是什么毒?” 满地太医纷纷看向刚才验看膳食的同僚,他对毒物颇为钻研。 那太医忙道:"禀殿下,是牵机药!这毒十分刁钻,中毒之人两刻后才会发作。故此,宫人试毒根本无用。" 李淳脸色愈发阴沉。牵机药毒性猛烈,且发作有延迟,这背后之人心思着实歹毒。 “王顺呢?把那阉奴给本王找来!”李淳的目光扫过殿中瑟瑟发抖的侍从,"速查王顺今日还接触过何物!" 宫娥颤巍巍捧来半块残饼:"申时三刻...典膳丞送来新制的胡麻毕罗..."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殿下,不好了···” “怎么?马球赛输了?” “球赛赢了···” “那你为何如此慌张?” “是···王典膳死了。” 李淳眼神一寒,“你说什么?王顺死了?怎么死的?” 此次和谈的正使是舒王。太子以身子不好,不便出门受风为由并未出席。 而为了让儿子避开京中乱局,太子又以侍疾的名义将李淳留在了东宫。 所以,这次招待外邦的马球会上,父子俩都没出席。东宫这边去的是广陵王世子李宁还有几位郡主。王顺随行伺候。 这倒奇了,一查到他那,他就死了。 连崇文馆的膳房都被烧了,也不知道大理寺那帮人究竟能查到多少线索。 “是···是被猫鬼杀死的···”小太监结巴着看向身后的女官。那是德阳郡主的贴身女官,瑞仪姑姑。 李淳握紧拳头,父王还是太天真了,猫鬼案岂是想躲就能躲过去的? 先是杜佑,再是刘绰。 这背后之人手段狠辣,为了灭口竟直接杀了王顺。如今真是死无对证了。 “猫鬼?”李淳看向那女官道,“瑞仪,究竟发生了何事?” “回禀殿下,王典膳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的,死状与前两起猫鬼案极为相似,引发了不小的骚乱。他腰间蹀躞带上搜到一枚符牌,上头的谶言与醉月楼那枚符牌一模一样。不止如此,还有刺客趁乱刺杀明慧县主。渤海国王子大星澜为救县主身受重伤。县主的护卫抓住了一个活口,已被金吾卫带走。郡主的意思是,或许那人能知道些什么。” 李淳眉头紧锁,想到太子的病情,或许刘绰能有良方也说不定,他当机立断道,“去把明慧县主请来。慢着···将李二郎一并请来!” 若此时只叫刘绰来,外头的人难免猜测是不是太子的身体出了问题。如此关键时刻,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朝臣们知道太子病重的消息。 月灯阁的骚乱在金吾卫镇压下渐息,刘绰却盯着典膳丞王顺的尸身浑身发冷。 舒王已经对东宫动手了,自己阿耶会不会受到影响? 因为无法确认刺杀刘绰的刺客与猫鬼案无关,刘绰还来不及细审刺客就被金吾卫带走了。 “绰绰,怎么了?”见她发呆,李德裕走过来问。 “没什么,希望太子殿下那里平安无事。”刘绰挤出一丝笑意来。 “绰绰,你怎么不问问我马球赛的输赢?”李德裕拉起她的手,语带撒娇地逗她。 两人十指紧扣,刘绰轻笑,“我虽没看到你最后那一记进球,但好歹听到了看台上山呼般的喝彩声。月登阁球场四面皆是看台。远处的观众或许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你瞧周围的人,虽说突发变故,但他们脸上都挂着掩不住的喜悦。说起来,鸿胪寺用年轻学子来与外邦打马球的主意还真是妙。无论输赢都能展示大国气度。” 李德裕笑着点头,“你说得没错。不过今日这变故,还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正说着,一名金吾卫匆匆赶来,对两人道:“县主,李公子,广陵王殿下请二位入府一叙。” 刘绰与李德裕对视一眼,心中均是一紧,随即跟着金吾卫前往广陵王府。一路上,刘绰心中担忧不已,不知道太子殿下那边究竟出了何事。 到了王府,广陵王一脸凝重地将他们迎进屋内。 “今日月灯阁球场之事,想必你们也有所察觉,是冲着东宫来的!舒王算是彻底跟东宫撕破了脸。”广陵王沉声道。 刘绰忙问道:“太子殿下现在如何?” “父王暂无大碍,但此事必须尽快查明真相,以正视听。”广陵王目光坚定,“我已派人暗中调查,只是这背后势力盘根错节,还需你们相助。” 李德裕拱手道:“殿下但说无妨,我等定当竭尽全力。” 刘绰也点头表示赞同。 果然他们听到幕后之人是舒王,一点都不惊讶。 广陵王看着他们,微微点头:“那王顺是尚食局去年推选入东宫的。他认了杨志廉做干爹,常往神策军衙门送时令点心..." 李德裕眉头紧皱,思索道:“此事棘手。尚食局推选,又与杨志廉和神策军有牵扯,这背后之人怕是想让人以为太子殿下与神策军过从甚密···” 广陵王叹了口气:“如今只能先从王顺这条线查起。若是杨志廉已经站到了舒王那边,事情便不好办了。” 正说着,一名内官匆匆进来:“殿下,太子殿下醒了!” “太好了!父王可曾交代什么话?” 那内官忙跪地磕头道:“太子殿下人虽醒了,却···不能说话了!” 第311章 废储风波 人群熙攘的西市,暗巷中突然窜出个蓬头垢面的术士。他挥舞着桃木剑嘶吼:"马嵬坡的冤魂回来啦!要拿李唐宗室的血祭奠贵妃——马嵬坡的冤魂回来了···" "嗖"的一声,弩箭穿透术士咽喉。巡街武侯驱散围观百姓:“妖言惑众,死不足惜!闲杂人等速速归家!” 更鼓敲过三响,平康坊门户紧闭。 往日彻夜笙歌的醉月楼前,驻有武侯守门。 坊墙上贴着京兆府告示,城中猫鬼案频发,要所有养狸猫的人家到衙门登记造册。否则,一旦案发,后果自负。 "第七家了。"崔元礼踩着湿滑的青砖,望向身旁的许孟景,"一样的符牌,都是当年参与马嵬驿兵变和反对昭靖太子即位的人家,如今朝中人人自危,说是贵妃和昭靖太子魂魄不安在索命..." 许孟景命随行之人离得远了些,凑到崔元礼耳边道,“听说了么?太子殿下中风了,如今已是口不能言!” 崔元礼眉头紧锁,他是博陵崔氏出身,人脉比许孟景更广,又怎会没听到这风声? 他压低声音道:“如今各邦使节齐聚长安,尤其是与吐蕃人的和谈正到了关键时刻。储君身体出了岔子,怎能不叫人忧心?朝中局势本就复杂,各方势力暗流涌动,若有人借此兴风作浪,那可就麻烦了。” 紫宸殿的铜漏发出清脆声响,李适盯着案头十二道废黜太子,请立舒王为太子的奏折,指节捏得发白。鎏金烛台上,三根儿臂粗的红烛同时爆出灯花。 大明宫丹凤门外,近百太学生白衣素冠,身前放着七口黑漆棺材,棺盖上"忠义千秋"四个血字在暮色中触目惊心。 领头之人振臂高呼,声音嘶哑如裂帛,“太子失德招致天罚,当立贤君安社稷!” 刘宅桃花坞,刘绰将药杵重重砸进石臼,药香庭院弥漫。 从东宫回来,她就联络了一号公务员,可是对方说,他也没有良药。因为,另一个世界的太子李诵就是中风瘫痪,没多久就死了。 “昨夜韦郎中叔父一家满门二十七口惨死,鸡犬不留,最小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韩风禀报道,“如今城中谣言四起,都道是天显异象,太子失德!家家户户去道观求了桃符挂在门上。” “这个李谊为了夺位真是毫无底线!”刘绰愤怒地扔了手中药杵骂道。 她承认,仅从身体条件上来判断,太子就不是个好的皇位继承人。 可若让舒王这样的人登上大位,真的好么? 韩风接着道:“另外,绮梦阁如烟娘子求见!她怕擅自登门辱没县主,特地要小人传话···” “可曾说是为了何事?”刘绰收回思绪问。 “似乎是为了醉月楼的一个乐伎!” “一个乐伎?许是被冯春香姐妹的事牵连了,你这就去将她带到桃花坞来!” 半个时辰后,如烟裹着素色披风入了刘宅角门。 一见到刘绰便跪地声泪俱下祈求道:“县主!求您给秋月姐姐一个全尸!”她指节发红托着一样物事,“那日嗣道王醉酒后说要谋害女学的消息就是她捎给我的。她就是因为这个才被李实怀疑,丢了性命。那恶贼不但杀人,还栽赃陷害,让她背上了巫蛊咒杀朝臣的重罪。这本就是戮尸的罪过。如今,那些查猫鬼案的官差寻不到真凶,又挡不住城中百姓的熊熊怒火,便将她当做泄愤的出气筒交了出去。昨日,秋月姐姐已经被弃于西市示众。百姓不明就里对她恶言侮辱····” 讲到此处,如烟已是哽咽到说不出话。缓了许久才接着道:“县主,秋月姐姐爱在鬓边簪白山茶花,她怎能受得了这样的糟蹋····听说您要办女学,她还问过我,您办的女学收不收乐籍女子?秋月姐姐本不识字,可硬是为了有资格入学,一笔一划抄了这份《女论语》···” 刘绰接过如烟手中的《女论语》,字迹虽粗拙却工整认真,看得出书写之人的用心。她心中一阵酸涩,对这个未曾谋面的乐伎多了几分怜惜。 “起来吧,我定会想办法让她入土为安。”刘绰扶起如烟,眼神坚定。 如烟走后,韩风忍不住道:“县主三思!李实早把巫蛊器物塞进秋月妆奁。如今城中人心惶惶,民意汹涌。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未必就看不出秋月姑娘是代人受过,可还是把她的尸首交了出去,若此刻为她翻案无异于自寻···讨苦吃!” 刘绰自然知道他原本要说的是自寻死路四个字。 但刘绰心意已决,她看着韩风道:“秋月姑娘是为了给我传递消息才丢了性命,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她含冤而死,受此大辱!” 她思索片刻,吩咐道:“你带着我的手书去找二十八叔,他会带你混进物证房。从她房中搜出的巫蛊器物入手,看看这些所谓的‘证据’,跟李实有何关联。” 又对一旁的绿柳道:“去找卜管家,要他带着县主府的府兵去西市,拦住百姓继续对秋月姑娘的尸体施暴。” 听到这个命令的卜管家有些愣怔,忍不住抓住绿柳确认,“绿柳姑娘,县主真的是这样说的?此番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事情闹大了,便是县主在长安城贤名远播,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啊!不过一个乐伎,就算真的递了消息,又怎值得县主为了她冒如此大险?何况上次女学被栽赃之事,靠的主要是鱼书吏给的名单才得以解围!” 绿柳视刘绰为仙人临凡,从不怀疑她的任何决定,坦然回道:“县主说了,她就怕事情闹不大呢!卜管家,你只管依命行事便是!” 说完,她便施施然走了。 赵典军更是一头雾水,拍着卜管家的肩膀道:“卜兄,咱们县主这是什么章程?” 卜管家虽心中担忧,但也不敢违背刘绰的命令,坚定道:“县主行事高深莫测,岂是你我能揣度的?你赶紧带着府兵去西市,将秋月娘子的尸身看护起来。” 与此同时,刘禹锡以御史台要同步猫鬼案证据的借口,带着韩风顺利混入了刑部物证房,开始仔细查看那些所谓的巫蛊器物。 翌日,指责县主府包庇巫蛊案重犯的奏折便如雪片般堆满了中书门下。 主持工作的贾耽蹙眉沉思,眼底的笑意却是挡也挡不住,“包庇巫蛊重犯,扰乱民心···这位明慧县主又要出什么奇招啊!” 第312章 四个疑点 西市开市的铜锣声响彻云霄,涌动的人潮看向一群容貌妍丽的女子。 平康坊的十二位花魁素衣抬着覆白布的尸架款款而来。最前方的如烟如柳高举朱漆牌匾,金字在日光中灼眼:"为枉死姊妹请命"。 一个时辰后,刘绰正在大明宫紫宸殿外跪候。 “宣嗣道王觐见!” 李实得意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刘绰,理了理衣冠,快步走进紫宸殿,对着皇帝行礼道:“陛下,臣有要事禀告。” 皇帝看着李实,微微皱眉:“何事?” 李实以头抢地,官帽歪斜着露出斑白鬓角,活脱脱一副忠臣蒙冤的悲愤模样,痛心疾首道:“陛下,刘绰身为县主竟派府兵保护一个乐伎的尸体!县主为我大唐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又是和谈副使,臣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处置,这才····” 皇帝面露怒色,手上的字却没停:“真有此事?” 李实心中暗笑,脸上一本正经:“陛下,那乐伎秋月蓄养猫鬼咒杀朝廷命官,如今城中猫鬼案频发,人人自危,臣将她的尸首弃于西市,为的就是安定民心。可县主此举着实乱了朝廷法度。听闻,明慧县主与平康坊的那些女子关系甚密。她虽冰雪聪明,毕竟涉世未深,想来也是受了那些贱籍女子的蒙骗。” 皇帝搁下手中笔,眼神冰冷:“传刘绰。” 刘绰刚踏入殿内,尚未行礼便听皇帝怒道:“明慧,你做的好事,弄得一个两个的都来参你!人家缇萦上书是为了救父,你图什么?身为县主便该自重身份,为何要派府兵保护一个乐伎的尸体?” 嗓音虽大,语气里却带着一股祖辈责怪孙辈的亲昵之感。 这事他早就知道了,刚才罚刘绰跪在殿外,就是想杀杀她的蠢气。 平日里看着那么精明的小娘子,为何偏偏要往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案子里卷。 "陛下明鉴。"刘绰裣衽行礼,不慌不忙道:“陛下,秋月一案疑点重重,所谓猫鬼咒杀实是栽赃陷害。臣派府兵保护其尸首,是为了能彻查真相,还死者一个公道。况且,此女虽为贱籍,却也是我大唐子民,若任由她们含冤而死,他日真相大白,民心恐更难安。” 李实急道:“陛下,她这是强词夺理,分明是扰乱朝廷法度。陛下有所不知,如今不止县主府的府兵,平康坊十二乐坊的花魁齐聚于西市妖言惑众,引得百姓议论纷纷。若不是有人背后谋划,蓄意煽动,几个乐坊女子如何敢公然与官府相抗?” “嗣道王的意思是怀疑刘某是那幕后之人?”刘绰冷哼一声,“公道自在人心!焉知不是秋月冤屈过重,才引得这些教坊女子无法坐视?据我所知,这位秋月娘子乃是醉月楼的头牌,善弹琵琶,出事前常出入于嗣道王府,长安城中人人皆知,说是您的红颜知己也不为过。若说真有幕后之人,嗣道王怕是比我嫌疑更大吧?” “巫蛊案凡于嫌犯处搜得厌胜之物即可定罪!秋月房中的猫尸、血符皆是铁证!本王身居京兆尹之职,自当按律办事,绝不会徇私偏袒。”李实对着皇帝深深一礼,“陛下明鉴,从前常召此犯入府献乐,不过是因为臣家中女眷喜欢听她的琵琶曲。此犯不过小小乐伎,哪里就成了臣的红颜知己?愚民无知,陛下切莫信了这些坊间谣言啊!” “壁虎尚知断尾求生,何况人乎?秋月娘子不过小小乐伎,于嗣道王而言自然算不得弃车保帅。可她若因时长出入嗣道王府,一不小心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被杀人灭口,栽赃成替罪羔羊,也不是不可能,您说对吧?”刘绰火药味十足地回呛。 马球场上那一幕她可还没忘记呢。 舒王忙着对付东宫,没道理在关键时刻多此一举收拾她。那剩下能指挥得动守捉郎,又与她有仇的大人物,可不就是李实? “你···你···血口喷人!”李实脸色一变,正要反驳,皇帝抬手制止:“都别吵了。” 他看着刘绰,“你既说此案有疑点,可有证据?” 刘绰胸有成竹道:“陛下,臣已派人暗中调查,如今确已有了些眉目。此案疑点有四。” 皇帝来了兴致:“哦?说来听听。” 刘绰不疾不徐从袖袋里取出一卷泛黄典籍:“这是臣从太医署咒禁博士那寻来的一本《阴阳术》。上面说,巫蛊若要应验,需取被咒者生辰八字、贴身毛发。且不说毛发,敢问韦元珪的八字,秋月一介小小乐伎,从未在韦府留宿过,又从何得知?此其一。” “许是那幕后之人给她的也说不定。”李实道。 刘绰向着皇帝行了一礼才道:“臣今日在宫门处,瞧见有太学学子抬棺请愿,才知是族中接连发了两起凶案的韦氏子弟。嗣道王不妨去问问跪在宫门外的韦郎中之子,可曾知道他阿耶的生辰八字?” “有理!”皇帝只觉得胸中一口浊气消散,这两日他被这些太学生搞得十分头疼。他微微点头,示意继续。 刘绰接着道:“其二,所谓猫鬼咒杀,需在特定的日子、特定的时辰做法。韦元珪身亡那日,许府宾客众多,都记得是戌时初刻。那时,秋月正在醉月楼为客人弹奏琵琶,有众多人证。如此看来,她根本没有作案时间。可见咒杀韦郎中的另有其人!” 李实脸色铁青,急忙辩解:“这些不过是你一面之词,那从她房中搜出的厌胜之物又作何解释?” 刘绰冷笑一声:“嗣道王别急,刘某正要说呢。秋月姑娘虽是醉月楼花魁却不善诗文,识不得几个字。可我大唐子民皆爱诗文,若是被人知晓,难免损了她花魁的名号。故此,这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行巫蛊诅咒之事,也不可能跑出去求别人帮着写符咒。只要将她房中搜出的诅咒字签与她所写字迹进行比对,便可知道是否出自一人之手。此其三。” 李实早已惊出一身冷汗,强撑道:“如此隐秘之事,县主又如何得知?她既识不得几个字,又从哪里去寻她的字迹?” “陛下明鉴,这正是此案的第四条疑点。”刘绰将一本手札交到当值内官手中,“臣这女学除了教诗文、算学、医术外,还教些吹拉弹唱的艺科。秋月姑娘在教坊司学艺时有一好友,乃是绮梦阁的头牌如烟。因臣曾在绮梦阁写过一首词。数日前,她曾将自己手抄的一本《女论语》交于如烟姑娘,想借入女学教授琵琶的机会学些诗文,以此掩人耳目。试问这样一个人又怎会突然畏罪自杀?” 皇帝接过手札细细查看,脸上露出思索之色。 李实见势不妙,额头冷汗直下,心中又喜又怕。 喜的是,为了避嫌,这案子不是由京兆府查的。真要追究失察之过,也是刑部和大理寺的过失。 怕的是,如果没了秋月顶罪,那他就成了咒杀韦元珪的最大凶嫌。相比于秋月的弱小,刘绰所提疑点,嗣道王府倒是都能设法做到。 “朕知道了。但即便你所言有理,私自派府兵去围了法场,也是不该。大唐自有法度,为了一贱籍女子,置朝廷颜面于不顾。你何时办事如此糊涂了?” “臣知罪!只因这幕后之人曾想借此案构陷我刘氏一族,还害得臣的四叔母丢了性命。臣这才冲动了。”刘绰委屈巴巴道。 皇帝这才想起,韦元珪正是死在了许家喜宴上,那嫁去许家的两个新妇都是刘家女儿。刘家还死了一个妇人。 “好了,你先回去,此案朕自会找办案官员查问。” ········ 紫宸殿案几上摊开的是一份太医署的药案。 皇帝焦灼踱步,看着跪在面前的三司官员,厉声斥问:“东宫膳毒一案查得如何了?” 大理寺卿道:“臣等无能!崇文馆膳房烧得干净,没寻到什么可用的线索。这牵机药乃西域传入,余司膳昨夜暴毙,也是中了此毒。如今只能先从毒药来源着手···” 刑部尚书则道:“臣等无能,城中猫鬼案频发,人手不足,膳毒案这才进展缓慢了些!” “那猫鬼一案呢?你们又查了些什么?”皇帝将内官所记刘绰指出的四条疑点甩到地上。“一介女子都能想到的事,你们想不到?她未见过尸体,也没见过物证,仅凭推断就能知道案子不对,你们看不出?你们当朕老糊涂了,才如此敷衍了事?” “臣等无能!” 崔元礼和许孟景挨了训斥,面如死灰地从大明宫退出时,正撞见贾耽的六轮牛车辚辚驶来。 他们心中也有委屈,他们又怎会看不出疑点重重? 可李实向来极受皇帝宠信。若无确凿证据,谁敢做那个出头鸟?一不小心就会被李实反咬一口,贬出长安。 不是谁都有明慧县主那样的底气,敢跟嗣道王撕破脸皮的。 二人忙上前行礼。 贾耽掀开车帘,目光深邃地看了他们一眼,“此案棘手,切不可懈怠。如今各方盯着,稍有差池便是大错。” 二人忙称是。 贾耽又道:“御史台这几日会上书弹劾嗣道王,你们大理寺和刑部也出点力。这样才能腾出手来好好查案。” 说罢,便放下车帘,牛车缓缓离去。 崔元礼和许孟景对视一眼,只觉心中豁然开朗。 莫非明慧县主这一闹,是为了告诉所有小心翼翼持观望态度的人,圣人对嗣道王已是极为不满? 贾相这话的意思正坐实了他们的猜测。 腾出手来好好查案?查什么案? 猫鬼案和膳毒案怕本就是一个案子啊! 贾耽不可能无缘无故跟他们说这些话。 陛下不是待舒王殿下比亲子还要好的么? 那符牌上明晃晃写着李唐皇室负了贵妃和昭靖太子,舒王压根就没打算遮掩。他剑指东宫之位的野心是摆在明面上的。 现在难的是,人家事情做得干净,你抓不到实证就不好定罪。 舒王身强体健,文韬武略,仪表堂堂,太子殿下的身体却真的是不堪大用。 朝中支持他的大臣越来越多。 他是昭靖太子的亲子,如今又出了那样的谶言,如果没有谋反实证,皇帝也不好动手收拾他。否则就真做实了,苛待昭靖太子和他后人的传言。 老相国怀中紧抱着鎏金匣,里头装着足以让李实万劫不复的铁证:泾阳县令的血书,永丰仓鼠雀耗账簿,更有一叠按着鲜红手印的供词,来自李实府中连夜出逃的账房先生。 他虽不喜王叔文那厮激进的做派,却绝不能坐视东宫一味受制。把李实搬倒,便是断了舒王一条臂膀,总能让东宫缓一口气。 "陛下,这是老臣查实的十宗罪。"贾耽躬身启奏,"强占民田、私改税籍、倒卖义仓之粮...桩桩件件皆可验查!" 暮色中,秋月的素棺被百姓接力抬出城。每经过一处里坊,就有女子将白山茶抛入棺中,待到义庄时,茶花已堆成雪岭。 第313章 不能对不起二郎 刘绰归家时,暮色正浸透安邑坊的灰瓦。门房老仆缩着脖子欲言又止,檐角铁马叮当乱响,惊起满庭惶惶。 “县主!”绿柳捧着鎏金手炉迎上来,低声禀报道,“三老爷和三夫人带着十二娘子搬去光德坊了,二老爷遣人来说···说是四郎君要专心备考,他们不便叨扰,也从新昌坊老宅搬走了。” 刘绰会心一笑,被参奏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些恼人又麻烦的亲戚不就主动避祸远离了么? 打扰刘谦备考?借口倒找的冠冕堂皇。 刘谦在国子监读书,在家待的时间不多。他们之前抢着去住老宅,找的理由也是这个。 “宅子是赁的还是买的?可曾查问过里坊治安?” 刘绰知道,自己这些叔父都比她阿耶会存钱。手上没有能在长安购下宅子,再舒舒服服过上几年的钱,是不会轻易拖家带口搬离彭城的。 绿柳道:“县主料事如神,高远亲自去瞧过,左邻右舍都是好相与的。” 终归是亲戚,他们要真出了什么事,还是得刘坤去操心。这样才算妥帖。 “那就好!”刘绰道,“你呢?野诗将军过几日就要回关中了吧?” 绿柳脸一红,低头道:“将军是说过过几日回关中,也提过成亲的事,可……可奴婢还没想好呢。” 刘绰轻轻一笑,打趣道:“瞧你这害羞的模样,想来心里也是在意他的。野诗将军一表人才,对你也是真心,你若有意,我这就让人准备起来。” 绿柳咬着嘴唇,犹豫道:“奴婢只是个丫鬟,怕配不上将军。” 刘绰拍了拍她的手,说道:“身份有何要紧,只要两人真心相待便好。你跟着我这么多年,聪慧伶俐,又心地善良,野诗将军能娶到你是他的福气。” 绿柳听了,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却又很快黯淡下去,“奴婢的双亲都过世了,婚姻大事,还得阿郎和县主做主。奴婢是舍不得县主!” 刘绰笑道:“那你舍得放将军一个人回凤翔?我可听说,李攀瘫了后,那位张娘子正在闹和离呢。长安离凤翔不远,便是嫁人了也可以把我这里当娘家,常回来看看!” 绿柳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坚定,“奴婢明白了,多谢县主。” 正厅里,曹氏正毫不避讳地对刘坤抱怨着:“郎君,看清楚你这几个兄弟了吧?也就老五是个好的,五弟妹在这陪了我一天,才刚回去看孩子。老四一家回彭城了,好歹说是要安葬张氏。垚儿还算孝顺,要给她守孝三年。老二和老三家,早就把宅子买好了,愣是一点口风都没透。这一听说绰绰出事了,立马跑得比谁都快。光想着共富贵,还不如明州六房的人在意绰绰的安危。今日纯儿可是过来宽慰了我好几回的!” 刘魁不好意思道:“这都是我们做弟弟弟媳的应该做的,嫂嫂不必放在心上。” 一旁的刘芳听到长嫂抱怨自己的几个兄弟,虽有些不顺耳朵却也深以为然,有些没底气地道:“嫂嫂消消气,如今还是绰绰的安危最重要。她历来是个心中有数的,既然敢派兵护人,自然有自保的手段。” 刘坤微微皱眉,沉声道:“罢了,他们自来都是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若不喜欢,以后也不必太过亲近。场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刘珍也道:“阿耶说的是,他们怎么做是他们的事,咱们问心无愧就好。如今最要紧的是绰绰的事,她虽不是第一次被参奏,可这回关系到猫鬼巫蛊,绝不可掉以轻心。好在二十八叔说了没事。否则,东宫的人总会给阿耶递个消息的。” “那为何现在还未归家?”夏氏忧心道。 刘绰出宫后又去送了送秋月姑娘,守在宫外的刘家仆从自然早就把消息送了回来。 只是做县主的去送一个月伎终归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怕气到夏氏,没敢让她知道。 刘翁安慰道:“莫要着急,绰绰办事向来稳重,许是路上耽搁了。” 正说着,便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阿耶,阿娘,祖父祖母,我回来了。”刘绰的声音传来。 众人忙起身相迎。“绰绰,你可算回来了,急死我们了。”曹氏拉着刘绰的手,上下打量着。 刘绰笑道:“让你们担心了。可秋月姑娘舍命给我们递了消息,让咱们刘氏躲过一劫,咱们总不好看着她的尸身被那样折辱。放心好了,我已安排妥当,此事不足为惧。” 大家又说了些家常话,刘魁、刘芳便陪着两个老人回房歇息,只盼着这场风波能早日平息。 刘坤一家继续开起了小的家庭会议。 曹氏气道:“刚才当着你叔父姑母的面,我没好意思说你!你护下了她的尸身,又给她洗脱了冤屈,何苦再去送葬?若是让赵郡李氏的人知道了,人家该怎么看你?怎么看我们刘家?再过几个月你可就要成亲了。” 刘绰笑着安抚道:“阿娘,我自有分寸。秋月姑娘于咱们有恩,女儿只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她。若不去送她最后一程,日后定会良心难安。至于赵郡李氏,他们若因这点事就对我有看法,那这样的姻亲不要也罢。” “又胡说了!”曹氏白了她一眼,“你莫不是真看上那个吐蕃王子了?你可不能对不起二郎!我跟你说,你可别犯傻,二郎这样好的郎君打着灯笼都难找!长安城里像他这样的世家公子,哪个身边没几个莺莺燕燕红颜知己?二郎血气方刚的年纪,连个收房的丫鬟都没有,还不都是为了你?那个什么吐蕃王子能为你做到此等地步?” 刘坤微微点头,“你阿娘说的是,咱们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事。这些年二郎一家对咱们多有帮衬。你以后行事还要多想想后果。” “他才多大?”刘绰刚要反驳,转脸看到自己大兄,他在李二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了,立时便闭了嘴。 这年头,李二这样的公子哥,性教育都是···不需要手姑娘··· 她只是不许纳妾,可以如今的观点看来,给他性启蒙的收房丫鬟根本算不得妾室。 这样一想,李二的确十分难得了。她也从顾若兰那儿听到过,韦澳那厮常拿这事取笑李二。说他都这个年纪了,居然还要继续做和尚。 刘绰应了一声,转移话题道:“女儿知道了。对了,有件事咱们得心中有数,陛下怕是要对嗣道王动手了!” 曹氏立时便被吸引了注意力,“多行不义必自毙!谁让他哄骗你四叔母要害你大姐姐的?咱们家可是有神仙庇佑的!” 大明宫中,皇帝摩挲着案头那刺眼的符牌。良久,吐出一句:“削去李实宗籍,暂押宗正寺候审。” 李实被收押后,匿名投书突然激增。 有人揭发他用陈米换新粮,粮荒之际在黑市翻五倍价钱;有粮商状告他私设"义仓税",强征农户最后的口粮;最要命的是度支司主事临死前咬破手指写的证词,直指二十万石漕粮进了王府别院。 一时间,朝中局势更加混乱,大臣们分成两派,争吵不休。 三日后的大朝会,李实跪在龙尾道前听着监察御史唱诵罪状。他突然挣开金吾卫,扒着朱漆门槛嘶吼:"陛下!臣愿献出全部家产充作军饷!求您看在臣侍奉多年的份上...” 刘绰正在桃花坞里被曹氏盯着绣嫁衣呢,韩风进门禀报道:“县主,嗣道王以二十万贯家产自赎其罪,圣人削了他的宗籍,将他贬为通州长史了!” “我去,这都能不死?宗籍还能保命啊!”刘绰忍不住脱口骂道。 第314章 桃花庵歌 手中的绣花针猛地扎进了指尖,殷红的血珠沁出,染在嫁衣上那朵未完成的牡丹上。刘绰盯着那点猩红,耳边嗡嗡作响。 那是几十万灾民的冤魂在哭喊。 “绰绰!”曹氏惊呼着去抓她的手,“怎么这般不小心?” “阿娘,我没事。”刘绰收回手,将指尖含在口中,铁锈味在舌尖蔓延。她垂眸掩去眼中的冷意,轻声道:“只是没想到,李实这样的人,竟还能活着离开长安。” 曹氏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他毕竟是宗室,削籍贬官已是重罚了,何况还捐了那么多家产出来……” “重罚?”刘绰轻笑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嫁衣上的血迹,“二十万石粮食,几十万条人命,就值他一个‘削籍贬官’?” 她忽然站起身,走到窗前。暮春的风裹挟着桃花的甜香吹进来,却让她胃里翻涌起一阵恶心。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里虽是大唐,可仍是皇权至上的时代。 百姓的命,在皇帝眼里不过是账簿上的数字,而李实这样的“自己人”,只要不威胁皇权,不是对着皇帝本人,总能留一条命。 而自己始终是这时代的异类——无法对生命麻木,也无法对权贵低头。 “绰绰……”曹氏有些不安地看着女儿的背影。 “阿娘,我想搬去县主府住了。”刘绰转身,脸上已恢复了平静,“婚期将近,许多事要准备,住在那边更方便些。” 曹氏犹豫道:“可县主府刚刚修缮完毕,况且你一个人住……” “阿娘忘了,女儿如今可是县主,光是圣人赏赐下来伺候我的女史和仆婢就数不过来,何况还有那么多府兵在?”刘绰笑了笑,“阿娘放心,我只是想提前适应一下。” 曹氏打心底里觉得女儿若是从县主府出嫁似乎比从刘宅出嫁要体面很多,也就没有多想。 当夜,刘绰独自坐在灯下,提笔写下一封信。烛火摇曳中,她的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韩风。”她放下长安前往通州的路线图,轻声唤道。 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县主有何吩咐?” “李实何时离京?” “五日后,由金吾卫押送出城。” 刘绰将信笺折好,递给他:“五日后把这封信送到国子监,告诉冯春桃——‘海棠花开’。” 韩风接过信,光看封皮他就知道收信人是李德裕,他迟疑道:“县主,您这是要……” “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刘绰望着窗外的夜色,轻声道,“在这个世道,有些公道,得自己亲手去讨。” 说搬就搬,第二日刘绰就雷厉风行地搬入了县主府。当日,赤松珠的贺礼第一个送到了门前。 十二名吐蕃武士抬着鎏金礼箱穿过长街,引得长安百姓纷纷驻足围观。为首的礼官用生硬的唐话高声宣读:“吐蕃王子赤松珠,贺明慧县主乔迁之喜!” 刘绰站在府门前,阳光为她的裙裾镀上一层金边。她唇角含笑,目光却越过那些华贵的礼物,落向大明宫的方向。 “县主,这...”卜管家捧着礼单,面露难色。 “收下吧。”刘绰轻抚过最上层那件雪白的狐裘,“多谢赤松珠王子,这礼物我很喜欢。” 和谈关口,刘绰和赤松珠又是绯闻对象。当日午后,这消息便如野火般传遍长安。 平康坊的歌姬们编了新曲,酒肆里有百姓拍案怒骂赤松珠不要脸,连深宫中的皇帝都放下了手中的奏折。 “明慧县主收下了赤松珠的重礼?”李适眯起眼睛,“她不是与李吉甫家那个二郎情投意合么?” 杨志廉躬身道:“收下了,老奴听闻,赤松珠王子还邀了县主明日出城骑马。” 皇帝手中的茶盏一顿,茶水溅湿了龙袍下摆。 “她答应了?” 杨志廉忙道:“县主身为和谈副使,此举许是为了招待吐蕃使臣而已。” “那便让鸿胪寺派官员跟着,堂堂副使身边不能一个随用的吏员都没有!”李适道。 “奴婢遵旨!” 次日清晨,刘绰一身骑装出现在城南驿亭。胭脂色的胡服衬得她肤若凝脂,腰间蹀躞带上挂着鎏金小刀。 除了鸿胪寺的几个官员外,刘家另有随行仆从声势浩大地驾车跟随,春游一应器具和吃食应有尽有,甚至沐浴用的木桶都没落下。 赤松珠早已等候多时。见她到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县主果真是守时之人。"他行了个吐蕃礼,红鬃马兴奋地踏着蹄子。 刘绰微微一笑:"王子谬赞了。听闻城南有一处海棠谷,此时花开正盛,不如我们去赏玩一番?" 赤松珠大喜过望,连忙策马跟上。两人并辔而行,身后只跟着胡缨、吴钩和两名吐蕃护卫。 一连两日,骑行之地越来越远。 大明宫中,在得知李家送去的胡缨和吴钩一直跟在刘绰身边随行伺候后,皇帝也放下了戒备。 “那赤松珠除了拉着她与吐蕃人共舞外可曾做过别的什么?” 杨志廉摇头,“鸿胪寺跟去的人回报说,县主倒是问了那赤松珠不少吐蕃的风土人情,还输了他几件琉璃器皿。” “琉璃器皿?”御案后的皇帝扫了眼自己屋里刘绰进献的琉璃摆件,不自觉笑了起来,“她是个聪明人,绝不会拿自己的婚事开玩笑,更不会浪费时间做无聊之举。莫不是想跟吐蕃人做生意?” 国子监太学,韦澳实在按捺不住去找李德裕,“二郎,你还坐在这看书?听说了没有?嫂···县主这两日是什么意思?一天到晚跟那个赤松珠黏在一起,赛马踏春,赏吐蕃乐舞,又唱又跳,又是陪玩又是陪吃的!你就不着急?你可是为了她守身如玉,到现在都没尝过女···” 李德裕深色平静地打断他的话,“莫要胡言。我自是信她。绰绰不会做无端之事。” 韦澳急得跺脚,“可如今长安城内流言蜚语甚多,说县主被赤松珠迷惑,你就不怕嫂夫人真被那浮浪子给拐跑了?” 李德裕的视线重新回到书本上,目光坚定道:“清者自清,理那些流言作甚?她若真与赤松珠有些什么,又怎会如此大张旗鼓地与他外出?” “可···” “怎么?你是觉得我比不上那个吐蕃王子?”李德裕笑着反问。 “那自是比不上你的!这小子马球打得是不错,骑术好,相貌也还行,可他不会下棋啊!嫂夫人这么喜欢下棋的人定然看不上他!最重要的关口是····”韦澳看着李德裕那淡定的模样不由也淡定了下来,甚至起了戏弄他的心思。 “是什么?”李德裕忍不住问。 “嫂夫人可只送过你诗啊!元夕二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韦澳夸张地轻轻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啧啧啧,这份情意谁能比得了?害得我每年上元节都得被阿耶念叨一回!” 他潇洒起身,“是我瞎操心了,你接着读你的书吧,我就不打扰了!” 与此同时,赛马输了的刘绰对赤松珠道:“我又输了,王子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来便是,只要不是关于火器制作等关乎我大唐安危的事,刘某定当知无不言。” 赤松珠也不客气,想也不想便道:“你从前住的地方为什么叫桃花坞?” 刘绰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因为一首诗。我很喜欢这首诗,就从里头取了几个字做院子的名字。” “什么诗?” 刘绰也不扭捏,朗声道: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 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几个随行地鸿胪寺官员听完刘绰吟诵的《桃花庵歌》,先是愣住,而后纷纷拍案叫绝。 其中一位年长的官员抚须赞叹:“此诗洒脱不羁,却又暗含深意!‘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何等超然!” 另一位年轻些的官员则激动道:“‘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妙极!妙极!” 赤松珠其实并不能全然体会这首诗里的意境,只是被刘绰吟诵诗歌时的神情所吸引。见众人反应,也知此诗不凡,忍不住问道:“县主,这首诗是何人所做?” 刘绰微微一笑,目光悠远:“此诗乃是一位隐士所作,他姓唐,名寅,字伯虎。” “唐伯虎?”鸿胪寺官员面面相觑,“下官从未听闻此名,不知这位隐士现居何处?” 刘绰垂眸,指尖轻轻摩挲着马鞭,语气平静:“他已不在人世了。” ——作为后来者,唐伯虎确实不在这个时空,但她却把他的诗带到了这里。 赤松珠见她神色微黯,以为她是在感怀故人,便安慰道:“能写出这样的诗,想必是个极洒脱的人。” 刘绰抬眸,笑意浅浅:“是啊,他一生潇洒,不愿为世俗所困。” ——而她,却终究无法像唐伯虎那样,真正超脱。 鸿胪寺的官员们回城后,立刻将这首诗传抄出去。 短短两日,《桃花庵歌》便传遍长安—— 诗中“花酒”意象与青楼文化天然契合,平康坊的歌姬们争相传唱,一时间“桃花庵里桃花仙”成了最流行的词句。 甚至有人将诗题在国子监的墙壁上,引得博士们褒贬不一。 “此诗语言浅白如话,满是市井之气,到底失了典雅庄重!” “非也非也,我倒觉得此诗雅俗共赏,颇有魏晋的狂士之风!” “没听说过这个唐寅啊!莫非是彭城名士?” “说不得,这诗就是县主自己写的,根本就没有唐寅这个人!” “县主是何等样人?还用得着拿桃花换酒钱?这诗骨子里透着古愤世嫉俗,县主可是春风得意啊!” 大明宫内,皇帝李适正批阅奏折,杨志廉小心翼翼地呈上一张诗笺。 “陛下,这是明慧县主前日吟诵的诗,如今已在长安传遍了。” 皇帝接过诗笺,目光扫过那狂放不羁的诗句,眉头微挑:“‘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这诗倒是狂得很。” 杨志廉低声道:“听闻此诗乃是一位叫唐伯虎的隐士所作,只是此人已不在人世了。” 皇帝沉吟片刻,忽而笑道:“这诗里的意思,倒像是讽刺那些汲汲营营的权贵。” ——他自然听得出诗中的傲气,甚至隐约觉得,这诗里藏着的,是刘绰自己的心声。 “陛下圣明,如今城中那些不得志的寒门文人极为追捧此句,酒肆茶馆里出了不少仿诗。”杨志廉试探道:“陛下,可要查一查这‘唐伯虎’?” 皇帝摆摆手:“不必了,既是隐士,查也无用。倒是明慧县主……”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意:“她这两日,可还和赤松珠出游?” 杨志廉忙道:“县主今日未出城,倒是赤松珠王子派人送了一匣子吐蕃的雪莲到县主府上。县主又转手送给了在府中养伤的大星澜王子。” 皇帝轻笑一声:“她倒是会借花献佛还人情。” 市井百姓虽不懂诗中的深意,但“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一句却成了街头巷尾的笑谈,连卖胡饼的小贩都能随口吟诵两句。 长安城的茶楼酒肆里,百姓们对这首诗津津乐道。 “桃花庵里桃花仙,县主怎会认识这样的隐士?” “你懂什么?县主本就是仙人转世,说不定这唐伯虎就是她在仙界结识的!” 众人哄笑,却无人注意到,角落里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默默放下茶钱,悄然离去。 ——那是李德裕。 他站在街角,望着县主府的方向,低声念道:“‘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 唇角微扬,眼中却是一片深邃。 “绰绰,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第315章 伏杀 长安城,朱雀大街。 李实被削去宗籍,贬为通州长史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城。出城这日,街道两旁挤满了百姓,他们手中攥着瓦片石子,眼中燃烧着压抑多年的怒火。 “狗官!还我儿的命来!” “天杀的畜生,你也有今天!” 怒骂声如潮水般涌来,李实的马车在人群中艰难前行。金吾卫手持长戟,将扑上来的百姓拦在两侧,却挡不住那些飞来的秽物。“啪”的一声,一枚臭鸡蛋砸在李实的车帘上,腥臭的蛋液顺着帘缝滴落。 李实脸色铁青,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掀开帘子,阴鸷的目光扫过人群,忽然冷笑一声:“一群贱民!” 马车终于驶出城门。李实长舒一口气,正欲闭目养神,忽听车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他掀帘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刘绰正与赤松珠并辔而立,那谈笑风生的样子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李长史,别来无恙啊。”刘绰早已瞧见了他,微笑着打了招呼,声音清亮。 说出的话确实那样的刺耳朵,李长史? 他眯起眼睛,压下心头怒火挑衅道:“明慧县主好雅兴,这是专程来看我的笑话?可惜啊,你如此处心积虑,可又能拿我怎么样?老夫年纪大了,嗣道王的爵位本就该传给世子。知道为什么吗?这天下终究是我李家的天下!通州虽远了些,却颇为富庶,不过二十万贯而已,去散散心也好。只要王府还在,老夫迟早会回到长安,咱们走着瞧!” 这厮还想去通州继续刮地皮? “作恶多端自有天收,李长史小心有命搜刮没命花!”刘绰唇角微扬,目光却冷如寒冰,“一路走好!” 李实冷哼一声,正要放下车帘,忽听城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金吾卫回城了,打死这狗官!” 霎时间,早已按捺不住的百姓如潮水般涌出城门,瓦片、石子如雨点般砸向李实的车队。 “保护郎主!”护卫一边护住自己的脑袋一边高喊,但愤怒的人群已冲破防线,车队瞬间乱作一团。李实的马车被砸得砰砰作响,车夫吓得面如土色,拼命抽打马匹:“阿郎,咱们怕是得改道!” 李实知道,京兆府治下几个县的百姓都恨他恨得要死。走官道的话,怕是得一路都被追打。 他咬牙切齿:“走小路!快!” 马车仓皇转向,驶向一条偏僻的山道。李实不知道的是,这条路的尽头,早已有人等候多时。 “县主好气魄,敢对不可一世的嗣道王出手,还真的将他赶出了长安!”赤松珠以为刘绰被李实气到了,笑着安抚道。 “王子可有兴致再赛上一程?”刘绰却很快收拾好了心情,“看看这次咱们谁能先到海棠谷?” 赤松珠眼神一亮,笑道:“自然有兴致,县主可别输了。”说罢,他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如箭般飞驰而出。刘绰也不甘示弱,驱马追了上去。两人在官道上策马狂奔,扬起一路尘土。 一个时辰后,海棠谷中,刘绰对赤松珠道:“王子想不想知道这山谷中为何遍植海棠?” “为何?”赤松珠目光灼灼道。 “这片林子乃是祈国公家的产业,因国公夫人喜欢海棠花,祈国公便叫人在这半边山头都种了海棠。只要翻过这座山头,看到的就全然不是这般景色了!”刘绰边往众人拴马的地方走边笑着道。 见刘绰笑靥如花地穿梭在林中,赤松珠想起来到长安后学过的一句唐诗,人面桃花相映红。他忍不住伸手为她摘下一枝盛开的海棠。 “听闻长安女子喜欢簪花,小王觉得此花与县主甚是相配。” 远处传来三声布谷鸟叫,刘绰耳尖微动,那是韩风发出的信号,意味着李实的车队快要行到伏击地点了。 她脸上的笑容顿时真切了几分:“多谢王子!” 接花的时候,手指不小心触碰到赤松珠的手指,刘绰脚步慌乱地道:“要不咱们再去那边瞧瞧?” “县主小心!”鸿胪寺的官员开口喊人时已经晚了,刘绰一脚踩到了一坨马粪上。 赤松珠连忙道:“前面有处清泉,县主不妨...” “王子是贵客,刘某身为副使,岂能如此失态?”刘绰摆出一副小儿女情态,难掩娇嗔地道,“我带了替换的衣裳,这便回帐去沐浴、焚香、更衣。烦请诸位同僚照顾好王子,刘某稍后就来。” 鸿胪寺诸官生怕刘绰日日陪着赤松珠游玩真玩出什么感情来,自是巴不得将两个人分开,十分乐意地解围道:“县主放心,陪伴王子游玩之事交给我等便是!” 不多时,三骑快马穿林而去。那是刘绰、韩风还有陈烈。人前亮相太多的胡缨和吴钩则被留在了营地。 长安城外三十里,有一处名为“断魂峡”的险要之地。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最窄处仅容两马并行。平时少有行人。 刘绰站在峡谷上方,山风扬起她的衣袂。她手中是一把精致的火铳,铜管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县主,都安排好了。”韩风低声道,“李实的轿子会在一刻钟后经过这里。到时,冯春桃会带人在峡谷西口制造混乱,引开大部分护卫。” 刘绰点点头,目光扫过峡谷底部——那里散落着几块尖锐的岩石,正对着一处陡峭的悬崖。 山风呼啸,她摩挲着火铳的鎏金纹路,深吸一口气。这一刻,她等了太久。 远处,李实的马车缓缓驶入山谷。 走着走着,直觉一阵异香随风飘来。 “掩住口鼻,有埋伏!”为首的护卫训练有素,没多久便觉察出了不对,忙提醒道。 可护卫们已吸入了不少毒烟,虽尚未跌倒,身体却开始麻痹有些不听使唤了。 六道身影从一块巨石后闪出,如鬼魅般杀进李实的车队。 李实大惊失色,慌忙抽出佩剑:“你们是谁?胆敢袭击朝廷命官!" 回答他的是破空而来的箭矢,数名护卫应声倒地。 混乱中,李实看到一个女子手持短刀向他冲来:“李实,你的死期到了!” 护卫头领挡住女子的必经之路,与她斗了起来。 “守捉郎···冯春桃?”李实功夫不差,看清了刺客的招数后,随即狂喜,拔刀便要加入战局,“来得正好,倒省得本王再去找你了!” “嗖——”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划破寂静,李实膝盖猛地炸开一团血花。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举目四望,却只见高处的岩石,根本不知道冷箭自何处来。 刘绰俯下身子低声骂了句,“擦,果然移动靶不好打!” “来人啊,护驾!快来保护本王!”李实忍着剧痛爬起来。 幸存的护卫还有不少,这时候的家养武士个个都悍不畏死,十分忠诚。他们很快便分出一部分挡住刺客,另一部分聚集到李实身边要带着他突围而去。 “嗖——” 第二枪精准命中李实的胸膛,他惊惧地睁大眼睛,低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前的血洞,然后倒地哀嚎。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护卫们乍然见到此等情形,惊骇过后便是极度的慌乱,胸口这么大一个血洞,还能活么?为何看不到暗器在哪里? 保护的目标若是死了就失去了保护的意义,斗志自然也土崩瓦解。 峡谷上方,陈烈看着杀神般将剩下的护卫全部解决的蒙面男子,赞叹道:“这个冯无忧果然名不虚传,当真可以一敌百!” 韩风追问,“陈兄,若是你对上了可有胜算?” 陈烈老实巴交道:“刀剑自是只有打了才能知道,不过此人善于用毒,真交起手来,怕是得有人相帮才行!” 与此同时,峡谷下方的李实也认出了来人,许是失血过多已经让他意识模糊,他看着浑身浴血的冯无忧竟像是看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冯无忧?是舒王殿下派你来的?快,快保护本王!” 摘了面巾的冯无忧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你居然···是他要你来杀我的?”李实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求生的欲望让他挣扎着向前爬去,却被冯春桃一脚踩住后背。 "这一刀,为我阿耶"冯春桃手起刀落,李实的右臂齐肩而断。 “这一刀,为我阿娘和族人!”第二刀刺入他的腹部。 “这一刀,为我阿姊!” 李实的惨叫声在山谷中回荡,守捉郎们冷眼旁观,无一人上前。冯无忧蹲下身,“你以为舒王会救你?他早将你当作了弃子。泾阳县令的口供你以为是谁送到贾相那里的?” "不......不可能......"李实满口鲜血,眼中满是绝望。 冯春桃擦干刀上的血迹,冷冷道:“十三叔,把他扔到林子里,让他也尝尝被野兽撕咬的滋味。” 第316章 黄雀 伏杀成功后,刘绰策马疾驰回营,山风刮得她脸颊生疼。 她心里盘算着时间——借故沐浴的戏码最多撑一个时辰,这期间可能会发生很多变故,若再不回去,赤松珠和鸿胪寺的人怕是要起疑。 “县主,前面不对劲。”韩风突然勒马,警惕地环顾四周。 话音刚落,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擦着她的发髻钉入身后树干。 刘绰眯眼望去,只见前方林间人影晃动,隐约有金属反光。她暗骂一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难道有人埋伏? 紧接着,舒王世子李佑带着十余名弓箭手从树后现身,脸上挂着阴冷的笑意。 为了拉拢祈国公的支持,他今日约了祈国公世子和十六王宅几个王孙出城狩猎,追逐猎物到附近,刚要射杀,那鹿却被一种类似于爆竹的奇怪响声惊走了。 最可恨的是还梅开二度,这让他如何能忍受?立时便想将那扰他兴致的小贼抓来千刀万剐,没成想竟然撞上了刘绰。 倒是奇了,那黏人的吐蕃人竟没跟着她。她此刻只带了两个护卫,岂不是杀她的好时机? “明慧县主?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啊!”李佑慢悠悠地拍着手,“本世子正愁今日猎不到什么稀罕物,没想到竟撞见一只‘狐狸’。” 刘绰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笑得比他还灿烂:“世子说笑了,狐狸哪有我值钱?你要是缺猎物,不如去西市买两只兔子凑数?” “听说你这几日招待那位吐蕃王子甚是尽心,又是陪吃又是陪玩的。啧啧啧,若这么想攀龙附凤,直接嫁给本世子就是了,何必舍近求远?” 李佑早就想为自己的母妃出一口恶气,眼见刘绰已成瓮中之鳖,自然要极尽侮辱之能事。他的随行之人也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刘绰不屑笑道:“凭你也配?别说我不稀罕嫁进舒王府,便真是要嫁也是嫁给你阿耶。世子这是什么爱好?喜欢四处认娘?怎么?舒王妃整日里忙什么,让你缺乏母爱了?” 李佑笑容一僵,随即阴狠道:“牙尖嘴利!今日我倒要看看,是你的嘴快,还是我的箭快!” 他一挥手,弓箭手齐刷刷拉满弓弦。 李佑怒不可遏:“给我射死她!” 箭雨袭来,刘绰三人且战且退,陈烈如猛虎下山,一刀劈翻两名弓箭手,韩风则护在刘绰身侧,用短弩精准点射。 眼看就要被逼入绝境。突然,林中又杀出一队黑衣武士,个个手持连发弩,二话不说加入战局。 领头的黑衣人压低声音:“县主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没时间多想,刘绰猛夹马腹,冲韩风和陈烈喊道:“撤!” 三人借着黑衣人的掩护冲出包围,头也不回地往营地狂奔。 身后,李佑的怒吼声远远传来:“刘绰!你逃不掉!” 一口气奔出去几百米,刘绰脑中依旧有个疑问:那些人是谁?为何要出手帮她? 因为出其不意,又有火力压制,几息间黑衣人就将李佑的人马逼退回林中。似乎知道林中还有其他狩猎者,他们并不恋战,一击就走。 待李佑等人再从林子里露头,哪里还有半片衣角在? “她今日不是该在海棠谷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随从道:“兴许也是出来狩猎的?吐蕃人极善骑射,那赤松珠要献殷勤讨好县主,自然要挑自己擅长的事来做!” “蠢货!若是狩猎,为何他们三人都没带弓?”李佑眯起眼睛,看向刘绰三人的来路,冷声道,“你们几个去那边探探,其余人随我去海棠谷。她轻装简行,行事鬼祟,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倒要看看,这女人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营地内,跟刘绰身形最像的菡萏正泡在浴桶里,热水蒸得她脸颊通红。屏风外,绿柳和蔷薇一唱一和地制造着“县主沐浴”的假象。 “县主,水还热吗?要不要再加些花瓣?”绿柳故意提高嗓门。 菡萏低声道:“已经一个时辰了,县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话音刚落,帐外传来赤松珠的声音:“县主可在?本王带了新酿的青稞酒,送与县主品鉴。” “这吐蕃王子也真是的,咱们县主在沐浴,他不在自己帐篷里待着,伸长了脖子在外头等着算怎么回事?咱们要不要模仿县主的声音,把人赶走?”菡萏说着,作势便要捏鼻子。 绿柳忙按住她的手臂,摇头阻拦,又匆匆走到帐外,镇定自若地笑着传话:“王子此举怕是不妥,我们县主正在沐浴,尚不便见客。” 赤松珠笑道:“绿柳姑娘想多了,沐浴时小酌一杯,别有一番滋味!小王只是送酒过来请县主品鉴,别无他意。” “多谢王子美意!” 半个时辰后,帐篷外又传来鸿胪寺官员的声音:“胡缨姑娘,下官有要事禀报县主!” “何事?”胡缨木着一张脸,冷冷看过去:“县主正在沐浴,新采的海棠花瓣刚送进去,岂容打扰?” “是舒王世子···他在附近狩猎,听闻此地海棠开得正盛,县主和赤松珠王子也在,便想着过来一道赏玩!” “不管谁来,也得等县主沐浴完。你没跟世子殿下说,县主正在沐浴?” 那官员面露难色,“说了,可世子殿下····下官···实在不好阻拦。” 正说着,李佑已带着人浩浩荡荡杀到了帐篷外。 他料定了刘绰一路躲躲藏藏避人耳目,脚程绝没有自己快。 鸿胪寺的人却说,一个多时辰前刘绰踩了马粪,此刻正在沐浴,难道这女人还会分身术不成? 摆明了帐篷里头的人不是刘绰!他二话不说,便要往里面闯。 胡缨和吴钩也丝毫不客气,直接拔刀阻拦:“世子殿下请自重!” “狗东西,敢拦本世子的路!”李佑冷笑一声,“县主沐浴许久,却莫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却是李德裕带着几个随从策马赶到,他大声道:“世子殿下这是何意?为何要强闯李某未婚妻子的营帐?” 李佑看到李德裕,倒是十分意外:“今日真是热闹,连你也过来了!李二郎,本世子只是担心县主沐浴太久出了意外,并无他意。” “哦?是么?如此还真要多谢世子美意了!”李德裕翻身下马,走到李佑面前,拱了拱手。 “这是自然,须知县主日日陪伴的可是个吐蕃人!县主博学多才,是我大唐之宝,若出了什么闪失,岂不可惜?”他故意将日日陪伴几个字说得极重,就是要讥讽李二。“李二郎不是在太学里埋头苦读么?今日怎么舍得出来了?” 李德裕脸皮极厚道:“想她了,就来了,不行么?” 李佑也没想到他会如此反应,冷哼一声,“既然李二郎来了,那便让县主出来一见,也好让我等安心。还是说,你也知道,明慧县主根本就不在里面?” 就在这时,帐篷里传来刘绰的声音:“二郎稍等,我这就出来。” 不一会儿,刘绰从帐篷里走了出来,她发丝微湿,面色红润,宛如出水芙蓉。 她先是向李德裕投去一个娇羞的眼神,然后看向如丧考妣的李佑,笑道:“怎么?世子殿下如此着急,莫非家中有人在沐浴的时候淹死了?” 第317章 狐狸精 帐帘掀开时,李佑脸上的肌肉明显抽搐了一下。他死死盯着刘绰,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这不可能...”他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全然顾不上刘绰话语中的冒犯之意。“你一直在帐中沐浴?这怎么可能···我刚才明明···” 可事实却又由不得他不信。 他亲眼看见帐帘被掀开,刘绰缓步走出。 现在,她发梢还滴着水,脸颊被热气蒸得微微泛红,身上换了件杏色襦裙,周身萦绕着淡淡的花香与水汽,任谁看了都知道她方才是在沐浴。 “世子殿下这是怎么了?”刘绰一脸疑惑地环视四周,“我不过沐浴片刻,营地怎的这般热闹?” “沐浴片刻?这前前后后可快要两个时辰了!谁会沐浴这么长时间?这其中必有猫腻!” 刘绰秀眉微蹙,“世子殿下此言何意?我不小心踩了马粪,自然要洗得干净些。烧水、焚香、熏衣、沐浴的,时辰久些又如何?这与人无碍吧?” 李德裕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上前一步,恰到好处挡在李佑与刘绰之间:“世子殿下现在可放心了?” 他伸手自然地揽住刘绰的肩,“外头风大,你头发还没干,小心着凉!”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刘绰微微一怔。她能感觉到李德裕的手在她肩上轻轻捏了一下,像是在传递某种讯息。 果然,那助人的黄雀是李二。 “你撒谎!”李佑阴鸷地笑了笑,“明慧县主好手段。我虽不知,你是如何这么快便赶回来的,但一刻钟前,本世子分明在断魂峡附近的林子里撞见你带着两个护卫行事鬼祟···当时本世子还曾与你说过几句话,莫非堂堂县主还想抵赖不成?” 营地内顿时一片哗然。 鸿胪寺的官员们面面相觑,远处的赤松珠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刘绰露齿笑道,“世子殿下的意思是,你刚才在那边的密林中见过我?不止见过我,我还行事鬼祟?” “正是如此!” “那敢问世子,我在那林中跟你说了什么话?”刘绰坦然至极地反问, 李佑一噎。 他们在林中说的话还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口。 “不过随口几句闲谈罢了,无甚重要。本世子追逐猎物而至,随行之人众多,不止一双眼睛看到,由不得你不认!” “无稽之谈!”刘绰掩口轻笑,指了指营地众人,“世子莫非忘了,今日我是与赤松珠王子同游,更有鸿胪寺诸位同僚为证。”她望向一名鸿胪寺官员,“是不是?” 那官员立刻行礼:“世子殿下,下官一直都在营地,确实未见县主离开。” “不错,小王也可以作证,明慧县主确实一直与小王在这谷中赏花。”正在此时,赤松珠手里捧着一壶酒走了过来,他琥珀色的眼睛直视李佑,又看看李德裕,最后目光落在刘绰身上,“县主,这酒如何?” “甘洌顺滑,十分好喝!”刘绰赞道。 李佑脸色铁青,他没想到连吐蕃王子都会为刘绰说话。“他们都被你蒙蔽了,谁能保证从头到尾这帐中沐浴之人都是你?说不得便是你假借沐浴来了个金蝉脱壳!” 刘绰不以为意:“真是奇了,好端端的我为何要跑到那边去?这时节若论景色,哪里比得上海棠谷?” 她说着,目光扫向一旁的鸿胪寺官员。几位官员虽然心中打鼓,但想到刘绰的身份,还是纷纷点头称是。 他们跟刘绰是一条船上的人,就算她真的离营做了别的事,他们也不能拆台,否则就是失察失职甚至会被说成是同谋! 李佑冷笑,“雁过留痕,本世子已派人去查探了,你有何图谋,很快就能大白于天下!” 刘绰心下更加镇定了,合着这厮还不知道李实改道走了断魂峡的事。 那就更谈不上找到李实的尸体了! 何况,这世上见过突火枪伤口是什么样子的人都在张敬则的凤翔军中呢。 “说到图谋,我倒想问问世子殿下,县主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却突然闯到她帐外,还一口咬定她去过别的地方,行事鬼祟。”李德裕语气不善道,“世子似乎对在下未婚妻子的行踪格外关心,究竟想要干什么?” 见李佑被问的哑口无言,鸿胪寺官员适时插话:“世子殿下,山中雾气氤氲,看错也是常事。不如...” “本世子没看错!”李佑突然暴喝一声,引得县主府的府兵纷纷按刀。他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道:“本世子亲眼所见,岂会有假?你当时穿着黑色骑装,带着一个使刀的高个护卫和一个用弩的瘦小随从!” 刘绰面不改色:“世子说的这般绘声绘色,倒像是真的一般。只可惜...”她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胡缨和吴钩,“这几日,我只带了他们二人护卫在侧,诸位都是见证,何来什么使刀用弩的?” “哎呀,不好!”她突然捂住嘴,露出害怕的表情,“世子殿下莫不是遇见了山中精怪?他们幻化成我的样子,与世子开了个玩笑?” 此言一出,不止李佑,连鸿胪寺众人都被唬住了,不自觉都感到后背凉飕飕的。 刘绰接着道:“虽说世子殿下身份贵重,自有神明庇佑,便是遇到了什么邪祟之物,也无大碍。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尤其是狐狸精,听闻他们最是擅长化作人形诱骗过往路人,吸其精气以助修行,这可大意不得啊!世子殿下还是赶紧回城找太医署的禁咒博士瞧瞧吧,这都开始说胡话了!” 赤松珠也道:“是啊,本王子可以作证,从头到尾,那二人都未曾离开县主的营帐。若无护卫,县主怎敢离营?这荒郊野外的,万一遇到什么猛兽...如此说来,世子所说的那个''明慧县主'',恐怕真是山精所化。” 见刘绰说得无比诚恳,一时间,李佑自己也有些恍惚了。 难道真是山中精怪? 可那些突然冲出来掩护她逃走的黑衣人又是哪儿来的? 他的视线在三人之间来回扫视,突然冷笑起来:“好,很好。本世子这就进宫禀明圣上。到时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刘绰一眼,“希望县主还能这般镇定。” 待李佑带人走远,刘绰立刻拉着李德裕进了帐篷。一进去,就看到小脸泡澡泡得通红的菡萏。 “辛苦你了。”刘绰柔声道。 “你就是扮做她混出去的?”李德裕声音凉凉道。 “是不是很像?”刘绰忙不迭点头,“李实被贬出长安,舒王那边本该避嫌的,我也没想到回来的路上会撞上李佑这厮!” 等众人都退出帐篷,李德裕才转回来,脸上带着难掩的怒意:“县主好计谋。又是连夜搬家,又是送信退婚的,刺杀李实这样大的事想自己一个人担了?” “你都知道了?”时间太过仓促,刘绰知道自己这次行事有些鲁莽了,竟没有提前查到那片山头会有人狩猎。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李德裕,“我也是没办法,李实是一定要杀的,越是在靠近长安的地方动手,嫌疑反倒越小,此事凶险,我不想牵连到你们。” 李德裕冷哼一声,“你倒是情深义重,可你想过没有,若你出了事,我该如何?绰绰,就为了一个李实,你就不要我了?为了这样一个人,你就将我们这些年的情意放下了?” 刘绰低下头,她无话可说。他自可以说她寡情凉薄,反正李实必须死。 李德裕见她低头不语,心中的怒火消了几分。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绰绰,我该拿你怎么办?你我既已情定,便是一体,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承担不好么?” 刘绰眼眶微微泛红,“台郎,这世上总有些事是不得不做的,我是为了你好。若此次事败,你还有你的前程,你还有一大家人···” 话未说完,唇便被李二给恶狠狠咬住了。 辗转噬吻,良久,感觉到刘绰软在自己怀中李德裕才松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低沉又带了丝哽咽:“别想丢下我,也不要再提退婚的事了,绰绰,我受不住的!” 第318章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帐篷内烛火摇曳,映得刘绰的面容忽明忽暗。李德裕的唇离开她的唇瓣,却仍紧紧握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你总是这样...”李德裕的声音里带着极为少见的委屈,“什么事都想自己扛着。我说过,你可以试着依靠我的。” 见他眼中似乎氤氲着一层水汽,刘绰忽然觉得自己是个玩弄了别人感情后又提分手的渣女。 他们之间这段感情其实并不公平。 虽然这具少女的身体一样会受到青春期性激素的影响,让她朝气蓬勃地想要去恋爱,可她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对待感情时比李德裕要拿得起放得下的多。 她更现实,更会权衡利弊,不会那么热血上涌。 就像梁山伯和祝英台,罗密欧和朱丽叶,能相约殉情也是因为他们还只在十几岁的年纪 真到了三十岁,是没人会去殉情的。 三十岁的人会知道,生活中有很多事会比谈恋爱重要得多。 而李德裕,不管表面看起来再如何得老成持重,始终还是个少年人。 她是他的初恋,还是早就定了婚约的心上人。自然看得分外重。以至于任何一个举动都可能会让他患得患失。 她垂下眼帘,长睫在脸颊投下浅浅的阴影:“二郎,你不明白。接连两年的大旱,因为上位者一个荒唐的决定,就枉死了那么多人。所以,李实必须死。但百密一疏,我无法保证这事不会牵连到你...” “我明白。”李德裕打断她的话,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正因为明白,我才更生气。绰绰,你可知道收到你那封退婚信时,我的心有多痛?” 刘绰猛地抬头,对上他深邃如墨的眼眸,那里面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痛楚与愤怒。她张了张嘴,“我错了,我不该轻言退婚,也不该不问你的意思就擅作决定···你别生气了···” “绰绰,你以为我们赵郡李氏就经不得一点风浪?以为我就那般无用?”李德裕苦笑一声,“你总说要我为前程为家族思量,可若没有你,这些对我而言又有何意义?” 终归是个少年人,刘绰赶忙捂住他的嘴,“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不值得你这样。你也不该是个为了情爱之事就置家族基业于不顾的人!我们···我们都要好好的!” 忽然帐外传来脚步声,“县主,赤松珠王子在帐外询问县主是否安好。” 李德裕牵着刘绰的手,转身走出营帐:“王子放心,县主无恙。” 赤松珠琥珀色的眸子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李德裕微红的唇上。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看来小王来得不是时候。" “王子言重了。”刘绰整理好情绪,走到李德裕身侧,“今日多谢王子仗义执言。” 赤松珠摆摆手:“举手之劳罢了。倒是李公子...”他看向李德裕,“来得真是及时。” 李德裕面色如常:“我再不来,长安城的人怕是要以为我李德裕是个胆小鬼了!” 三人之间的气氛微妙而紧张。 最终,赤松珠大笑一声:“好!好得很!明慧县主果然眼光独到。”他转身离去,红袍在暮色中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待他走远,刘绰才长舒一口气:“二郎,你怎么会...” “未收到你的信我就猜到了。何况,今日一早,韩风送信时神色都不对了,哪里用得着逼问。”李德裕拉着她回到帐内,声音压得极低,“我知道,你放不下成辅端的死,放不下秋娘的死,更放不下关中那么多灾民的死!关夫子的事,你是不是也知道了?” 听到关夫子几个字,刘绰轻轻点了点头,眼神黯淡下来。 关夫子一家人都在饥荒中病饿而死。 那时,她正因为姓郭的所谓“走私资助安西铁军”的说辞而心力交瘁病得厉害,昏昏沉沉地睡了几天。 怕她伤心难过导致病情加重,李二就拦着绿柳几个什么都没说。 后来,还是在回到长安跟张云霜对账时,才无意间得知关夫子一家的补偿款并无人来领。 其实,她只与关夫子有过那么一面之缘,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关中死了那么多人,关夫子一家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渺小存在。 可她就是觉得不一样。 “这世上,有些人你最好不要认识他。因为一旦认识了,他就不再只是个数字。一旦认识了,就不可能对他的死无动于衷,无所谓讨厌还是喜欢。”她喃喃道。 李德裕看得心疼,他掏出一块令牌,递到刘绰手中,“这是父亲临走时交给我的,有了它就可以调动李家在长安城中的所有暗卫。” 刘绰心头一暖:“那些黑衣人...” “是我安排的。”李德裕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李佑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必须尽快回城。" 刘绰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火铳的伤口长安没有仵作见过,所以李实的尸体...” “已经处理好了。”李德裕轻声道,“冯无忧会善后。他帮舒王做了这么多年的事,不会留下什么首尾的。” 刘绰惊讶地看着他:“你连这都知道?” 李德裕无奈地笑了:“这事你不能用县主府的府兵,更不能用刘家护卫,我早猜到你会找守捉郎帮忙。冯无忧的身份,我也查过。他们这帮人走投无路之时,是舒王出面收留的。这才如此死心塌地追随。不止如此,怕是舒王还对他们许下了什么夺位之后一定派兵收回河陇失地的诺言。” 刘绰突然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眼前的少年郎从不是个只会跟在她身后喊“绰绰”的小郎君,而是一个能与她并肩而立的男人。 “二郎...”她轻唤一声,心中百感交集。 李德裕伸手抚上她的脸颊:“绰绰,答应我,以后无论做什么,都不要再提退婚的事了。” 刘绰闭上眼,轻轻点头。这一刻,她终于明白,有些担子不必独自扛,因为有人愿意与她共同承担。 回城的路上,刘绰与李德裕共乘一车。车内空间宽敞,两人却坐得极近,膝盖相抵,呼吸可闻。 刘绰把玩着他的手指:“你觉得狐狸精的说法,若是真的闹到御前,圣人会信么?” “亏你想的出来!”李德裕眼中闪过狡黠:“不信又如何?这说法好用就行。”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刘绰猝不及防跌入李德裕怀中。少年身上清冽的松木香萦绕鼻尖,她的脸瞬间红了。 李德裕却没有立即放开她,而是就势将她搂得更紧:“绰绰...”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让刘绰心跳加速。就在两人的唇即将再次相触时,车外传来胡缨的声音:“县主,到城门了。” 刘绰慌忙坐直身体,整理了一下衣裙。李德裕看着她慌乱的样子,眼中满是笑意,又飞速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城门口,金吾卫正在严查过往行人。看到县主府的马车,守卫恭敬地行礼放行。 “看来李佑已经进城了。”刘绰低声道。 李德裕点点头:“他一定会先回府见舒王。” “而舒王做事稳妥,得到消息后,一定会先派人查找李实的行踪。” 两人相视一笑,李二又问:“你猜他们几天能找到李实?” “三两天?”刘绰猜测道,“其实,我本以为刺杀一事很难成功的。就算舒王为了避嫌,不会凑上来。可嗣道王府毕竟根基深厚,他又得罪了那么多人,想不到他竟敢只带二十来个护卫就上路。” “绰绰,上次你去关中是钦差,而他是获罪被贬出京城的官。没了王爵的身份,长史一职随行护卫之人本就有定数,人若带的多了又是给御史们的把柄。最关键的是,他嚣张跋扈惯了,觉得没人敢杀他!怕是圣人也不会相信,你敢动手杀李实。” 马车缓缓驶入长安城,夕阳的余晖为街道镀上一层金色。刘绰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色,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尽管离得远,没溅上一身血,可杀人终归不是件容易的事。 ····· 舒王府中,听了消息的李谊丝毫不惊讶地道:“很简单,她是去杀李实的。” “不可能!她怎么敢?她不过是个···” “不过是个没什么根基的异姓县主?”李谊白了儿子一眼。 “我不信,派去断魂峡查探的人并没有见到李实的尸体。”李佑道。 “可他的确改道走了断魂峡,如今的行踪又在哪里?”李谊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她做事若真像你似的,自然会留下首尾。” 李佑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她行事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步步为营。搬家是怕事败之后,连累到家人。大张旗鼓地陪着那个赤松珠出城游玩,就是为了引人注目。而圣人怕火器机密泄露,定然会派人盯着她跟赤松珠的一举一动,如此一来所有被派去的人就都成了她的人证。” 李佑听着自己父王的分析,额头直冒汗。 “你今日不该拦她,更不该贸然闯进营地去找她。这样一来,所有人都知道事发之时你也在断魂峡附近了,甚至比刘绰离得更近。等嗣道王府的人闹起来,圣人问询,她就可以反咬你一口了。” 想起今日数次被刘绰怼的情形,李佑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敢!” 原来她当时那么肆无忌惮地跟他说话,就是为了让他有口难言。 ····· 到了县主府,李德裕也没有久留的意思。刘绰看着他疲惫的眉眼,轻声道:“二郎,今晚就住在这里吧,我让人收拾客房。” 李德裕摇摇头:“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得回国子监。” 刘绰知道他是不想给她惹来闲言碎语,心中又是一阵感动。她起身送他到府门口,夕阳的余晖下,少年的轮廓格外清晰。 “绰绰。”临别前,李德裕突然转身紧紧抱住她,“你我的院子修缮的差不多了,下个旬休日我带你去瞧瞧。” 刘绰眼眶微热,重重点头:“好。” 三日后,长安城炸开了锅——李实遇刺身亡,尸首被山中豺狼啃噬得面目全非,四肢残缺,仅凭腰间残存的玉带和官印才勉强确认身份。 消息传回长安,坊间沸腾,百姓奔走相告——“虐民者,豺犬食!” 这正是李攀婚宴上蚂蚁所排的谶言。 酒肆里的说书人连夜编出新段子:“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新任嗣道王李璋踉跄入宫,伏地痛哭:“陛下!臣父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死!如今尸骨无存,必是有人蓄意谋害!舒王世子曾在断魂峡左近见过明慧县主,此事绝非巧合,求陛下明察!” 皇帝眉头紧锁,目光扫过殿中众臣。贾耽垂首不语,元寺卿欲言又止,而舒王李谊则一脸淡然,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干系。 “宣明慧县主。”皇帝沉声道。 刘绰踏入紫宸殿时,殿内落针可闻。她神色从容,行礼后静候问话。 “明慧,嗣道王指控你曾出现在断魂峡,与李实之死有关,你可有话说?”皇帝开门见山。 刘绰抬眸,目光澄澈:“陛下,臣那日与赤松珠王子同游海棠谷,鸿胪寺诸官皆可作证。若仅凭舒王世子一面之词便定臣之罪,未免有失公允。”她顿了顿,反问道,“世子殿下当日在山中狩猎,为何无人怀疑他?臣倒觉得,或许是有人杀人灭口后再栽赃嫁祸于臣。” 此言一出,殿内哗然。 李佑勃然大怒,起身喝道:“放肆!你竟敢污蔑宗室!” 李谊却是脸色不变,一脸无辜地道:“县主此言何意?莫非是在怀疑本王?” 刘绰不卑不亢:“臣只是陈述疑点。李实生前树敌无数,恨他的何止一人?更何况——”她看向皇帝,语气微沉,“猫鬼案尚未了结,韦元珪亲族满门惨死、东宫典膳丞暴毙,如今李长史又横尸荒野……这一桩桩命案,背后是否另有主谋?” 李谊脸色骤冷:“县主慎言!” “还敢狡辩!”李璋也被李长史三个字刺激到了,指着刘绰破口大骂,“你与家父素有旧怨,家父离京之时,就你守在城门口多番出言讥讽,后又假借海棠谷游玩之机派人暗杀了家父!年纪轻轻的小女娘,手段委实毒辣!” 因为不想再将舒王父子牵扯其中,李璋干脆不再提李佑见过她的事,省得她再提什么狐狸精怪的事转移视听,而是直接指责她派人下的杀手。 刘绰冷笑:“嗣道王大可去查查看,当日县主府的府兵都在何处,安邑坊刘宅的护卫又都在何处。李长史离京,随行所带护卫不少,若要毁尸灭迹,可不是三两人便能做到的事!嗣道王未免也太看得起刘某了!我哪来那么大的本事犯下此等大案?” “焉知你没在别处养了些见不得人的死士?” 虽然朝廷明令禁止,可这年头对退伍军人的抚恤不够完善,他们也总要讨口饭吃,故此,偷偷蓄养死士的权贵人家不在少数。 刘绰不慌不忙:“哦?嗣道王说得如此头头是道轻车熟路,想来贵府是偷偷养了不少见不得人的死士喽?”说着她看向皇帝行礼,“臣一向奉公守法,不敢擅自蓄养武士,还请陛下明鉴!” “你····”李璋噎住,支支吾吾道:“陛下,家父离京前,刘绰曾当众威胁过他!” 刘绰一脸无辜:“陛下明鉴,臣那日不过是与李长史寒暄几句,怎就成了威胁?况且,臣又怎会知晓李长史会改道而行?” 元寺卿也深觉有理,劝道:“嗣道王节哀,若真如你所说,明慧县主处心积虑早有安排,又怎会在城门口出言挑衅,这不是贻人口实么?” “焉知她不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李璋愤愤道。 刘绰立时便反唇相讥:“说来说去,嗣道王不还是柿子挑软的捏?否则,怎不见你咬住在断魂峡左近狩猎的舒王世子不放?” 李璋好不容易顺过来的气又岔开了,他捂着胸口反问:“同为宗室,世子殿下为何要谋害家父?杀了他,对世子殿下有什么好处?” “如此说来,我倒想问问嗣道王,刘某与李长史又有何深仇大恨?非要杀之而后快?” 刘绰心下冷哼,不是说当日哄骗我四叔母购买赃物添妆,事发后又栽赃给秋月的主使之人都是罗有德么? “你···你四叔母张氏被小人蒙蔽做下蠢事,你定是将那罗有德所做之事算到了家父头上!” “够了!”说着说着便又到了猫鬼案,皇帝一拍桌案,打断争执。“贾爱卿,你觉得此事乃是何人所为?” 皇帝很清楚,猫鬼案如今已与天罚相连,加上太子以储君之尊中风失语,更是要去应证传言一般,于东宫非常不利,必须打断。 老头儿慢悠悠道:“回陛下,李长史在任期间,横征暴敛,关中百姓苦不堪言。他的死,不知让多少人拍手称快。说不定是那些被他迫害的百姓寻仇,又或者是他官场的政敌所为。嗣道王不仔细调查这些可能,却一味咬定是明慧县主所为,实在难以服众。” “老滑头!”皇帝本想让他将火再往舒王父子身上引一引,这老狐狸却不肯配合,给了个法不责众的解释。 他又盯着刘绰,缓缓道:“明慧,你倒是说说,刺杀一事乃是何人所为?” 刘绰早就注意到了皇帝在案件牵扯到舒王父子时的态度,她深吸一口气,忽然撩袍跪下,郑重道:“臣以为,乃是天罚!” 场间众人哗然。 李佑冷笑:“明慧县主莫非又要拿什么山中精怪来说事?” 皇帝斜了李佑一眼,皱眉道:“此话怎讲?” 刘绰不再多言,只是深深一拜:“陛下,‘尔食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李实在任司农卿时便监守自盗,倒卖义仓之粮。岂料关中接连两年大旱,他为了掩罪饰非,不让饥民出现在长安,又下令关中各地封城闭户。还勾结关中豪族贪墨赈灾粮,高价转卖给灾民,致使关中饿殍遍野,易子而食。正因此,上月王府婚宴上才会出现‘虐民者,豺犬食’六个血字。如今谶言应验,岂非天罚?多行不义必自毙,若嗣道王执意追究,不妨问问苍天,为何独独收了他!” 殿内死寂。 皇帝盯着她,忽然笑了:“好一个‘天罚’,好一个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真正的天罚是死无全尸,而太子不过是被歹人暗害以致旧疾复发。 东宫被人扣上失德遭受天罚的帽子,那舒王一党自然也不能舒服了去。 贾耽长叹一声,“这正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就这样,李实被弃尸荒野一案朝野震动,皇帝下令严查。但调查结果却令人玩味——李实一行是被愤怒的灾民所杀。那些失去亲人的百姓一路尾随,最终在断魂峡实施了复仇。但荒郊野外的,灾民们本就居无定所,根本无法确认行凶者为何人,只好不了了之。 第319章 县主嫁婢 舒王府的书房内,李谊端坐在案前,手中把玩着一枚玉玦,眼神深邃而冷冽。 因为正应验了婚宴上的血色谶言,百姓们深信李实之死乃是天谴。 西市的说书人连夜编出新段子,绘声绘色地描述李实如何被野兽撕咬,尸骨无存,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那夜听见山里有狼嚎,定是山神派来的!” 权贵圈子里流传的却是另一种说法:李实知道太多舒王的秘密,被灭口了。 李佑气得在府中破口大骂:“混账东西,居然把脏水往您头上泼!父王,儿子早说了留着李实迟早是个祸害。您非得要避嫌,不想伤了追随之人的心。可外头谁不知道他是您的人?这下好了,他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不是咱们动的手,也成了咱们动的手了!” 李谊只管品茶没搭理自己儿子。 “父王,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您还指望宫里那位真的会下诏废黜太子?那是他亲生的,都已经是个活死人了,他不但没下诏废储,还干净利落地收拾了李实。这么大的事他查都不查,就这么随便地下了决断。这分明就是耍着您玩!让您给他们父子守江山。这些年来,朝中起了多少次废太子的风波,哪次是真的废掉了?您到现在还信他?” “住口!那是你祖父!”李谊脑子里也是天人交战。 他自幼丧父,说实话,他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其实没什么印象。记忆中父亲的形象一直就是李适。 他待他真的极好,比对许多亲生子都好。 他看得出,当年皇帝也是真的想把皇位传给自己。 那位子本来就该是他的,李适曾经这样说过的。 如果可以,他真的想名正言顺、堂堂正正地入主东宫。 他要对付的一直是李诵,他从来没想过要真的去跟李适拔剑相向。 “父王,我知道您念着与圣人的父子之情,可如今箭在弦上,容不得我们再犹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李佑急得跺脚。 李谊放下茶杯,缓缓起身,在书房内踱步。“佑儿,此事非同小可,若与陛下反目,天下人会如何看我?”李谊眉头紧锁,内心纠结。 “来人啊,冯无忧!”李佑受不了父亲的优柔寡断,懒得再跟李谊废话。 冯无忧进门请命:“殿下有何吩咐?” “去查,都是谁在传这些谣言!还有,把截杀李实的凶手给我找出来,我就不信刘绰真能把事情做得这么干净!” “慢着!”冯无忧刚要离开,却被李谊叫住。“此事圣人早有定论,还查什么?就算真是刘绰杀的,圣人也不会动她的。” “为何?”李佑焦急道。 “对大唐而言,她比李实可有用得多。我倒更想知道,你在林中听到的那两声异响到底是什么!听闻她在关中被刺杀时,现场也曾有过此种异响。我猜,她手中的火器并没有全都交出来!” 夜深人静,皇帝李适独坐紫宸殿内,小太监躬身奉茶,烛火摇曳间,吴将军被杨志廉领着入内。 皇帝摩挲着茶盏:“再给朕说说年初在凤翔城,那吐蕃探子是如何死的!” 吴将军道:“当时张娘子被吐蕃探子挟持,张小将军试了数次都射杀失败。后来是明慧县主说了些吐蕃人的宫廷秘闻,气得那贼子跳脚,臣只听到一声异响,那探子就应声倒地了,脑袋上有个血洞,却没看到暗器在哪儿····” 长安城的春日向来热闹,但这一日,崇仁坊的喧嚣却格外不同。 自午后起,明慧县主府前便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府门大开,仆役们进进出出,抬出一箱又一箱的嫁妆,红绸裹着箱角,金漆描着吉祥纹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蜀锦、鎏金铜镜、嵌宝妆奁、西域香料,甚至还有一整套越窑青瓷茶具,而最引人瞩目的,是最后那几口沉甸甸的黑漆木箱。 “这……这得值多少钱?”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乖乖,这哪是嫁婢女?便是寻常官家嫁女,也没这等排场!”西市绸缎庄的掌柜踮着脚张望,啧啧称奇。 “你懂什么?”旁边的老汉啃着饼,含糊不清道,“那可是明慧县主身边的绿柳姑娘!奴籍早都销了,如今是正儿八经的良家子!” 人群一阵哗然。 婢女脱籍已是罕见,更遑论从县主府风风光光地出嫁?长安城百年来,头一遭! 闺房内,绿柳端坐镜前,一袭青绿色嫁衣,金线绣的并蒂莲在裙摆上灼灼绽放。 刘绰执起犀角梳,亲手为她绾发。 “县主……”绿柳眼眶发红,“奴婢、奴婢何德何能……” “傻话。”刘绰轻笑,将一支累丝金凤簪插入她发间,“这几年,你替我挡过冷箭,熬过药,连我病中呓语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今出嫁,我岂能亏待你?” 铜镜里,绿柳的泪珠子啪嗒落下。 刘绰俯身,在她耳边低语:“那几箱琉璃,你悄悄带去凤翔。箱底夹层有我写给郭凌岳的信,他自会安排。” 绿柳一怔,随即郑重点头。 “县主放心,您交代的事奴婢一定办好!您就等着奴婢的好消息吧!” 刘绰又絮叨起来,“以后莫再说自己是什么奴籍了!野诗将军性情豁达,没那些清高自矜的臭毛病,你就不要自己总挂在嘴上了!” 吉时到,鼓乐喧天。 野诗良辅一身簇新喜服,胸前系着大红绸花,骑在高头大马上,紧张得手心冒汗。见府门洞开,绿柳执扇被搀出来,他险些从马上栽下去。 “新娘子来喽——”孩童们拍手嬉笑。 刘绰站在阶上,含笑目送。绿柳忽然转身,朝着她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县主大恩,绿柳此生不忘。” 刘绰眼眶微热,摆摆手:“去吧,别误了吉时。” 百姓们纷纷议论,眼中满是羡慕。 “哎吆,瞧瞧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县主出嫁呢!” “县主出嫁怕是比这排场大得多!” “能给县主做奴婢真是几世修来的好福气!” “一个婢女出嫁都办得如此隆重!” “你懂什么?没瞧见新郎官是什么人?这可是凤翔军中的年轻将校,可不得大操大办?” “也不知道这陪嫁箱子里都是什么!” 一位出身低微的婢女,能够得到如此丰厚的陪嫁,甚至获得了良民户籍,这在长安城是绝无仅有的。 “县主真是仁义之人,绿柳姑娘真是有福气啊!” “是啊,这样的主子,真是难得一见。” 花轿缓缓离开县主府,绿柳透过轿帘的缝隙,看到仍旧站在门口送行的刘绰,眼中闪过一丝不舍,但更多的是感激。 刘绰微笑着轻轻挥手,示意她安心离去。 野诗良辅骑马在轿旁,眼中满是爱意。 他轻声道:“娘子,我……我日后定不让你受委屈!若是想县主了,便常回来看看!” 绿柳含情脉脉地望着他,点了点头。这一刻,她的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野诗良辅在长安的宅子不大,却收拾得极妥帖。 红烛高烧,绿柳坐在榻边,指尖揪着嫁衣上的金线。 盖头掀开,她仰头看见夫君傻呵呵的笑脸。 “娘、娘子……”野诗良辅结结巴巴,“我、我……” 绿柳“扑哧”一笑,指了指墙角那几口箱子:“县主交代的事若办不好,不让你洞房!” 第320章 噬心之悔 绿柳的花轿渐行渐远,刘绰站在县主府门前,目送着迎亲队伍消失在街角。她的嘴角还挂着欣慰的笑容,却在这时,一个讨人厌的声音传来—— “明慧县主,好一招金蝉脱壳!” 刘绰转身,就看到张七娘一袭素色衣裙,站在台阶下,眼中闪烁着阴冷的光芒。她的身后跟着两名张府的家仆,气势汹汹。 “张娘子今日也来贺喜?”刘绰微微一笑,语气平静,仿佛并未察觉对方的敌意。 张七娘冷笑一声,缓步上前,压低声音道:“县主何必装糊涂?李实的死,别人不知道真相,我却清楚得很。” 刘绰眸光微闪,依旧从容:“李长史遇害,朝廷已有定论,张娘子若有什么线索,不妨去大理寺禀报。” “线索?”张七娘嗤笑一声,“李实的尸体虽已残缺不全,但舒王世子却听到了两声异响。那到底是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不信有什么狐狸精怪,那日出现在断魂峡的就是你!” 刘绰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张娘子这是何意?” 张七娘逼近一步,眼中满是威胁:“刘绰,若我将此事告到御前,你猜圣人会如何处置?只要你将蔡邦喜饶那份口供交出来,再助我与李攀和离,我便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李实的尸体已毁,关中那几个挨了枪子的人早就烂了,又如何能比对伤口? 刘绰展颜轻笑:“张娘子,这是在威胁我?” 张七娘微微抬起下巴,眼中带着几分得意:“县主若觉得是威胁,那便是吧。我只要口供和自由,而你——想必也不愿让圣人对你起疑吧?” 刘绰目光渐冷,缓缓道:“知道威胁我的后果么?” 张七娘不甘示弱:“县主可知刺杀朝廷命官的后果?” 刘绰轻轻摇头,语气淡然:“你想去便去,至于要怎么跟李攀和离,那是你们夫妻之间的私事,我无权插手,更不会插手。” 张七娘想不到刘绰根本一点都不害怕,咬牙道:“刘绰,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我将此事公之于众,你以为你还能全身而退?” 刘绰微微侧身,目光扫过街角,那里正有几名金吾卫巡逻经过。 “张娘子,你若真有证据,不妨现在就去圣人面前告发我。看看圣人是信我还是信你,是先杀你还是先杀我!不过——”她顿了顿,眼神陡然凌厉,“你可要想清楚,诬告县主是什么罪名?你与吐蕃人的那些勾当,蔡邦喜饶的口供里可是写得清清楚楚。” 张七娘闻言,脸色瞬间煞白,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她强撑着冷笑:“你少吓唬我!那份口供若真那么重要,你早就交给圣人让她处置我了,何须等到今日?” 刘绰淡淡道:“张将军戍守边关,劳苦功高,我这才对你网开一面。可你若不知收敛,继续兴风作浪,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张七娘被她的气势所慑,一时语塞。 “好,既如此,我便将这事告诉李璋,他一定会答应帮我和离的。到时候,有你好受的!” 刘绰做了个请便的姿势。 “你要是想死,我不拦着!” “你什么意思?” 刘绰叹气一声,“看在你阿耶的面子上,最后提示你一次。要留你在长安是圣人的意思,他根本不在乎你是在李攀家还是王攀家。但此刻的嗣道王府空有王爵,已经无人在朝中任职。张将军这一座大靠山,你觉得李璋会答应放你离开?你若执意要和离归家,让他们一无所获,他们宁可留下你的牌位,也要保留与张家的姻亲关系,听明白了?” 张七娘听了刘绰这番话,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她本以为能拿李实之事威胁刘绰,却没想到被反将一军。 “你……你胡说!他们敢!”她嘴上虽强硬,声音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惊恐。 “信不信由你,我已仁至义尽。若你再拿这些莫须有的事来烦我,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张七娘咬着嘴唇,眼中满是不甘和愤怒,但又不敢再轻易挑衅刘绰。她狠狠瞪了刘绰一眼,带着家仆匆匆离去。 刘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县主,要不要派人跟着她?“ “不必了,良言难劝要死的鬼!如今正是与吐蕃和谈的关键时期,凤翔军需要张将军坐镇。我只是担心,她在长安胡闹出了事,老将军的身体会承受不了。这些话,想必张将军和张夫人都已经跟她说过了。做父母的,也一定在给她想办法。希望她不要犯傻!” 刘绰心中明白,如果让皇帝知道她手上有更厉害的火器,那皇帝只会想方设法让她把东西交出去,才不舍得对她动手。 何况,刘家一大家子都在长安城待着,还是太子党,圣人心里其实安稳得很。 她甚至怀疑,这么多年皇帝对李实的纵容都是故意的。 纵容一个舒王党主力成为人人喊打的奸臣,只会让舒王不得民心,正可以平衡他相较于太子在身体上所占的优势。 包括这次让裴瑾和张七娘都嫁给李攀,也不是表面上看起来处理权贵丑事那么简单。 李攀并不是世子,娶两个贵女实在担不起。表面上看起来,好像舒王一党多了晋阳公主和张敬则的助力。但裴瑾和张七娘是不可能和平相处的,李攀根本管不住两个人,只会家宅不宁。 到时候,晋阳公主和张敬则都会对李实不满意。对舒王又会有什么好脸色? 真到了拔剑相向的那一天,圣人只要一道赐张七娘和裴瑾自由的圣旨就能分化他们,让张敬则调转枪头! 也正因为,把两个家世强大的新妇嫁到嗣道王府的同时,又开始调查关中饥荒案,才让很多朝臣以为皇帝会再次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更让舒王一党没有疯狂抵抗和反扑! 刘绰越想越觉得可怕,皇帝这工作真不是人干的啊! 可以拿几十万百姓的命,让舒王一党失去民心,来平衡朝局。 张七娘在外头好一番采买发泄,回到嗣道王府时,天色已暗。 府中灯火稀疏,廊下伺候的婢女没精打采的,冷风卷着落花扫过石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嘲弄她的处境。 她推开寝房的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因为是正妻,李夫人不由分说把人抬到了她的院子。 李攀瘫在床上,脖颈和脸颊上仍残留着蛛毒留下的黑纹,双眼浑浊无神,嘴角还挂着涎水。 听到开门声,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手指痉挛地抓挠着被褥,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这个废物,连看她一眼都做不到。 张七娘站在门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今日亲眼见到野诗良辅骑着高头大马迎亲,那男人肩宽背阔,眉目英挺,一身绛红喜服衬得他如战神临世。 他看向绿柳时,眼底的珍重和热烈,几乎灼伤了她的眼睛。 ——那本该是她的! 如果当初她听了张敬则的安排,嫁给野诗良辅,现在被众人艳羡、风风光光迎娶的人就是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长安,守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瘫子,没有男欢女爱,没有子嗣延续,连出门都要被金吾卫盯着,活得像个人质! “贱人……”她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姣好的面容因妒恨而扭曲,“一个婢女,她也配?” 绿柳算什么东西? 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奴婢,如今却穿着青绿嫁衣,戴着累丝金凤簪,带着体面的嫁妆,成了凤翔军中将校的正妻! 而她张七娘,堂堂凤翔节度使的嫡女,却要在这阴冷的府邸里腐烂! 她越想越恨,猛地抓起妆台上的玉梳砸向铜镜—— “哗啦!” 门外传来侍婢惊慌的声音:“少夫人?您没事吧?” 张七娘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压下喉间的哽咽,冷冷道:“滚!” 待脚步声远去,她缓缓站起身,眼底的疯狂渐渐沉淀成冰冷的算计。 ——阿娘阿耶马上就要离开长安返回凤翔了,她不能坐以待毙。 入夜,新任嗣道王李璋坐在书房内,指节叩击着紫檀案几上的田产资财,眉头紧锁。 捐了二十万贯家财才保住了老父亲的性命。 如今王府虽然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府中养着那么多人,睁开眼就要花钱。 尤其是裴瑾,更是个花钱的祖宗,他得想办法开源。 可是家中根本没人会经营产业,总不好花用妇人的嫁妆,难不成要变卖祖宗产业? “阿郎,十一少夫人求见!”仆从的话将他从愁闷中唤醒。 见张七娘进来,他挑眉冷笑:“怎么?终于想起自己还是李家的新妇了?” 张七娘反手关上门,直视他的眼睛:“殿下,想不想让刘绰死?” 李璋的手指一顿。 张七娘眼中闪烁着阴冷的光芒:“当日在火器营门口,我亲眼所见吐蕃探子死在眼前——那刘绰手中有一件古怪兵器,能隔空杀人,声响如雷,伤口却不见暗器!阿翁的死,绝非寻常刀剑所为!” 李璋猛地抬头,目光如刀:“你确定?” “千真万确!”张七娘压低声音,“舒王世子那日在断魂峡附近不也听到了异响,却寻不到箭矢?刘绰若真有此物,必是私藏火器图谱所制!她敢杀宗室,便是仗着圣人偏宠,可若让陛下知道她私造此等威力的军械......” 李璋眼中寒光一闪,突然冷笑:“好一个明慧县主!弑杀宗室,私藏火器,哪一条不是死罪?” 他猛地起身,袖中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来人!备马,我要进宫!” 紫宸殿内,李璋伏地痛哭:“陛下!臣父死状蹊跷,有些伤口绝非野兽所为!明慧县主私造火器,弑杀宗室,其罪当诛啊!” 皇帝捧着一本书在读,头都没抬:“爱卿可有实证?” “当日在关中,张氏亲眼所见——” “一个妇人臆测,也敢妄议朝臣?”皇帝突然将手边茶盏重重一搁,“李实之死已有定论,朕不想再听这些无稽之谈!” 李璋咬牙抬头:“陛下!若刘绰真有此等利器却隐匿不报,他日用于宫闱......” “放肆!”皇帝厉声打断,“将火器推广至凤翔军中乃朕亲允。若真有此等神兵利器,张敬则和高顾为何不报?你今日构陷忠良,是何居心?” 李璋如遭雷击,瘫坐在地。 当夜,舒王府密室。 冯无忧低头跪在李谊面前。 “是不是什么都没查到?” “属下无能!”冯无忧请罪道。 李谊轻笑:”你不是无能,而是隐瞒不报!那个冯春桃是冯无咎的后人?李实出城那日,你说家中有事,就是去断魂峡伏杀了?” 冯无忧身子一颤,额头冷汗直下:“殿下……” 李谊摆了摆手:“罢了,我也不怪你。他本就该死!” 冯无忧不敢抬头,声音颤抖:“殿下,我也是为了给冯氏报仇。属下大兄一家如今只剩一个女娘了!” “如此说来,你的确是家中有事。好了,起来吧,我只问你,那日李实究竟是怎么死的?明慧县主做了什么?” 第321章 琉璃之盟 夜色渐浓,一场风波暂时平息,但更大的暗流,正在无人察觉处悄然涌动。 “回鹘那个也要求娶明慧的王子到了?”紫宸殿中,皇帝问。 杨志廉笑答:“到了!” “如此,第二轮和谈也该开启了!”李适放下笔,伸了个懒腰,打算就寝。 “陛下圣明!”杨志廉忙跟上去伺候更衣。 “告诉鸿胪寺的人,火器图纸不能给,县主更不能外嫁!剩下的都能谈!” “奴婢遵命!” 绿柳出嫁的盛况,成了长安城月余的谈资。 茶楼里,说书人眉飞色舞:“明慧县主为何这般厚待一个婢女?嘿,这里头有桩奇缘——” 二楼雅座,刘绰抿着茶,听身旁的李德裕低笑:“张将军今日启程回凤翔了。你这一石三鸟之计,连野诗良辅都成了你的‘镖师’。” 刘绰眨眨眼:“我嫁婢女,关朝局什么事?” 窗外春光正好,一只纸鸢高高飞起,线的那头,是嬉戏的孩童。 数日后,凤翔府。 郭凌岳看完了信笺,瞪着眼前的几箱琉璃。 一旁的谋士道:“县主疯了?!让咱们把这些琉璃高价卖去吐蕃?她不是说走私是资敌么?” “这叫‘以商乱敌’!”郭凌岳沉默良久,忽然大笑:“好个明慧县主!这是要掏空吐蕃贵族的钱袋子啊!” 历来和谈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扯皮拉锯妥协退让,几个月能谈好就不错了。 鸿胪寺后堂,身为正使的李谊拦下刘绰,唇角微扬:“明慧县主,伏杀李实一事,本王还未曾谢过你。” 刘绰神色不变,淡淡道:“殿下此言差矣,李长史之死乃是天罚,与下官何干?” 李谊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县主何必自谦?若非你与冯无忧联手,李实又怎会命丧断魂峡?不过——”他顿了顿,语气渐冷,“此事虽合我心意,但县主不是说过,不会插手我与东宫的争斗么?” 刘绰抬眸与他对视,眸光清澈而坚定:“我与李实之间乃是私人恩怨。是他先将战火烧到我们刘家头上来的。更何况,李实之死对殿下而言,难道不是少了一大隐患?不过,我也想提醒一下殿下,夺位就夺位,不要牵连那么多无辜之人。” 李谊盯着刘绰看了片刻,随后大笑起来:“好,好一个私人恩怨。也只有你能把自己的惩恶扬善之举说得这么轻描淡写了。今日和谈,你我身为正副使,还需同心协力,莫让吐蕃人占了便宜。” 刘绰点头:“殿下放心,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鸿胪寺正殿内,吐蕃使团再次齐聚。 赤松珠依旧桀骜不驯,而吐蕃副相则面带算计。 双方落座后,李谊开门见山:“上次不欢而散,和谈停了许久。今日,本王先说一下我们大唐的立场,县主和亲之事免谈,火器图谱乃我大唐机密,也绝无可能交换。你们撕毁旧约,不以人质换城池,可以。那就用蔡邦喜饶交换重启榷场贸易,不过,开放的地点必须能打通西域商道。同时,若吐蕃敢背弃盟约吞一次货物,贸易永久停止,大唐会重新用兵。不知贵国可有何新提议?” 吐蕃副相捋须道:“既如此,我们也不是不能让步。火器图谱乃大唐机密,我等不再强求。只要映月琉璃坊的琉璃烧制技术加上蔡邦公子,榷场贸易就可以重开,但地点却不能由你们唐人来定,只能开在两国边境。” 赤松珠也眯起眼睛道:“是啊,你们未免把那个蔡邦喜饶在王廷的地位看得太重了些!” 听到琉璃技术,殿内众人皆是一愣。 “琉璃烧制技术?怎么突然提到了映月琉璃坊?”有鸿胪寺官员不明就里。 “诸位有所不知,县主那家映月琉璃坊烧制的琉璃品相极佳,比西域传来的还要闪耀数倍,城中权贵趋之若鹜。订单早都排到了半年后,多少人拿着黄金都买不到呢!”另一官员答。 “好端端的,怎么扯到琉璃上头去了?” “是啊,不要火器,改要琉璃,这转换未免太大了!” 刘绰心中暗笑,果然如她所料,吐蕃人已经盯上了琉璃技术。 “想做中间商赚差价?拿我们当冤大头宰?你们提的榷场重开也太过没有诚意了!”刘绰直指要害道。 元寺卿眉头紧锁:“是啊,这条件未免太苛刻了。榷场重开于两国都有好处,我大唐的茶叶、丝绸、瓷器也是你们吐蕃人急需的货品。若是只能在两国边境线上,唐人便不能与西域人直接交易,那大部分利润不都让你们赚去了?” “苛刻?好处?”吐蕃副相冷笑,“诸位莫不是忘了,如今我吐蕃东道唐民众多,你们说的那些茶叶、瓷器、丝绸,我们并不缺。反倒是你们,急着重新打通西域商道,既能接着赚西域人的钱,又有机会接济孤悬在外的安西军。榷场重开,于大唐而言好处多多,于吐蕃而言可没什么好处。所以,这地点得由我们来定才行。而得到琉璃烧制技术是我们放弃火器图谱的条件。” 李谊眉头紧皱,目光犀利地看向吐蕃副相:“区区榷场贸易,我大唐还没放在眼中!真以为你们阻断了商路后,我大唐百姓就再不能与西域人贸易了?诸位大可去长安西市看看,有多少番邦货物正在售卖!” 鸿胪寺诸位官员也是义愤填膺。 “是啊,真是欺人太甚!” “区区一个榷场开放,又换人质,又要琉璃的,想得倒美!” “这是拿我们当傻子呢!茶叶丝绸瓷器的钱,他们要赚,琉璃的钱也想赚?” “物以稀为贵,听说,如今映月琉璃坊的一件琉璃摆件都能换长安城一座宅子呢!” 吐蕃副相丝毫不顾大唐官员的不满,继续道:“明慧县主可以不嫁去吐蕃,但也不能嫁去回鹘、南诏这几个吐蕃邻国。至于倭国、渤海国什么的,我们倒无所谓。” 元寺卿气得胡子直抖:“荒谬!县主的婚事岂是你们能干涉的?” 这下,连原本懒洋洋地靠在锦墩上的赤松珠都不答应了。 “谁说的?你怎知我一定娶不到明慧县主?什么南诏、回鹘,嫁去倭国和渤海国也不行!” 吐蕃副相的话却还没结束:“此外,一旦开放榷场贸易,大唐国库必会增收一大笔,难保不会再度对吐蕃用兵。为保证和谈效果,大唐皇帝需嫁一位皇孙女给我们赞普,别想用普通宗室女打发人。到时,由赤松珠王子从长安迎亲,我们赞普会在边境等候。” 话音一落,鸿胪寺正堂立时便炸开了锅。 李谊怒拍桌子,站起身来,厉声道:“这还谈什么?你们吐蕃人真是贪得无厌!若吐蕃真有诚意,不如先归还河西、陇右二道,再谈其他!” 元寺卿也道:“是啊,贸易之事本应互利互惠。若吐蕃只想着占尽便宜,这和谈不谈也罢。” “这么多年来,出尔反尔的,分明一直是吐蕃人!” “还要求娶陛下的皇孙女!简直岂有此理!连宗室女都别想!” “便真是和亲,也该是他们吐蕃人进献王女到长安来!” 这种自不量力,狮子大开口的合作方,刘绰上辈子见多了。 她清了清嗓子,适时打断:“你们看上了映月琉璃坊的琉璃?还想要琉璃烧制技术?真是白日发梦!” 见一众吐蕃使臣看向自己,刘绰冷笑着道:“你们怕是搞错了一件事情。火器制作如今确是我大唐兵部在管理。可琉璃烧制技术并未上交朝廷,乃是我映月琉璃坊私有。若是我不想,别说西域,便是你们吐蕃,也别想看到一片明慧琉璃。” 吐蕃副相刚要说话,刘绰又道:“可如今河西道市面上却已有‘明慧琉璃’在流通,市价高出长安城三倍不止。吐蕃王都那些买不到琉璃的权贵急得不行,这才提议不要火器,改要琉璃,是也不是?”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些琉璃也是我让人卖去的啊!” 刘绰微微一笑:“说来说去,用人质交换榷场开放,我们两边都没有异议。争议只在琉璃技术、开放地点和保障方式上。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诸位,最稳固的合作保障从来都不是和亲,而是共同的利益。” “所以,既然开放了榷场贸易,”她环视殿内众人,声音清晰而有力,“我有个提议——大唐和吐蕃可以合做琉璃生意,一起赚西域人的钱。” 因为明慧琉璃遭到贵族疯抢,吐蕃副相的确接收到不少来自吐蕃王都的压力,他眯起眼睛:“合作?如何合作?” 刘绰微微一笑:“三七分成,大唐七,吐蕃三。吐蕃负责通路安全,我派人随行监督账目。” 吐蕃副相嗤笑:“县主好算计!依我看,倒该是吐蕃七,大唐三!” “你自己也说了,丝绸、茶叶、瓷器,河西道和陇右道的唐民也能做。琉璃却只有我这映月琉璃坊才有。通路在你们手里,货物在我手里。若吐蕃保证商路安全,且善待境内唐民,我可考虑以合作方式共享琉璃之利。但若吐蕃不愿合作,我自可寻回鹘人交易,照样能把琉璃卖去西域。只怕到那时,吐蕃连一成利润都拿不到。” 第322章 账目与兵员 鸿胪寺正堂内,刘绰话音落下,满堂寂静。 吐蕃副相的脸先是僵住,随后像被火烤的羊皮般一点点皱了起来。 他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突然嗤笑一声。 “三七分?县主莫不是在说笑?商路全在我们掌控之中,没有我们的准许,你们连一粒沙子都别想运过去!” 刘绰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杀头生意有人做,亏本买卖无鬼干。此等品级的琉璃,豁出命去走私的人数不胜数!若不是想让沿路唐民能得些好处,我是一成都不想给你们的。别忘了,接连两场大战,你们都是战败国。和谈也是你们主动提的。” “所以,不是我们求着你们重开榷场,是你们求着我们停战止戈。”她将茶杯往前一推,“蔡邦喜饶换的是榷场——”又将底托往前一推,“称臣纳贡,止的才是刀兵。一码归一码!” 元寺卿立时心领神会,扯开了架势道:“县主所言甚是。两国既要和谈,我大唐天子胸怀宽广,愿不计前嫌与你们重开贸易,归还蔡邦喜饶。陛下年事已高,无需你们进贡王女。但称臣纳贡还是少不了的!” 吐蕃副相脸色变得铁青,怒目圆睁,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们大唐莫要欺人太甚!称臣纳贡绝无可能!” 他身后的随从们也都握紧了拳头,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刘绰却依旧神色镇定。 “若论疆土,河西、陇右本就是我大唐故地。这两道究竟能生产多少瓷器、丝绸、茶叶,副相心知肚明。若榷场重开,大唐腹地的货物将源源不断借道而过,你们能得到的利益,绝非你口中所言微乎其微。张将军已回到凤翔,回鹘王子阿史那罗真也已到了长安。我把话放在这里,今日咱们谈不拢,明日我就跟回鹘人订立盟约。有暴利的琉璃开路,又有咸安公主坐镇,路虽绕得远了些,买卖却更稳妥。只可惜,两道唐民不能从中获利了。是战是和,你们看着办!” 舒王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直视着吐蕃副相,缓缓道:“如今吐蕃国力受损,若继续与大唐为敌,只怕后果不堪设想。称臣纳贡不过是个名分,换来的却是两国百姓的安宁和长久的贸易往来,这其中的利弊,贵使不会算不清楚。” 吐蕃副相的眼神闪烁不定,心中天人交战。 诚如刘绰所言,其余商品的走私或许还能控制,但琉璃实在太过暴利,整个大唐只有映月琉璃坊能制。 边境线那么长,根本防不胜防,只要有一两件能到安西军手中,他们就能支撑许久···· 与其这样,倒不如将琉璃生意过了明路,既能白捡三成利润,还能知晓货物流向。 左右,没有新的兵员补充,安西军那些老顽固成不了什么气候!如今便已提不动刀,再过几年就要死绝了! 何况,琉璃运了出来,卖给西域各国贵族时是什么价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过了好一会儿,他重重地坐下,故作为难地长叹一口气道:“事关重大,容我等回去商议一番,再给你们答复。” 刘绰和元寺卿相视一笑,知道这事儿有了转机。 剩下的无非是榷场地点,琉璃出货量等等细节要扯皮了。 和谈备受关注,一结束,元寺卿便带了这卷宗进了大明宫。 而作为一个旗帜鲜明的“太子党”,回县主府前,刘绰自然先要到东宫去回禀细节。 寝殿内,广陵王和几个东宫谋士服侍在侧。 太子虽口不能言,但脑子还算清醒。 每听完一处,就让儿子在纸上写下几个字,难免耽误得久了些。 哪知正说着和亲一事呢,突然闯进一名身着素色衣裙的少女。 她眼眶通红,一见到太子,便扑通一声跪下:“父王我不要嫁去吐蕃!” 又转向刘绰哭求,“先生救我!” 刘绰连忙扶起她:“郡主这是何故?” 李淳也道:“咸宁,你怎么来了?” 李自虚哽咽道:“听闻先生来了,我便想着过来问问父王的病情。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那些吐蕃人讨要皇孙女给他们的赞普和亲......先生,我不想嫁去吐蕃!” 刘绰拉着李自虚的手坐下,温声道:“郡主别急,没人要你去和亲。” 李淳也被气笑了,“是啊,谁要你去和亲了?” 李自虚泪水涟涟:“德阳姐姐和云安姐姐都已许了人家,只剩下我......王兄莫不是欺我年幼,什么都不懂?吐蕃苦寒,那赞普又年长我许多,我......” 刘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郡主放心,如今是咱们大唐占着优势,不必靠和亲换取和平。” 李自虚抬起泪眼:“真的?” 李淳笑着道:“刘先生说的,你还不信?真是个急性子!好了,你先回去,一切交给大兄。” 送走李自虚后,李诵又在儿子的帮助下直指琉璃贸易的要害。 账目和兵员。 李淳道:“若不派人监督账目,出了长安,卖什么价自然都是吐蕃人说了算。如你所言,走私到河西道就已是长安的两倍价格,到了西域还会再翻上几倍。如此以来,利润的大头还是吐蕃人拿了。” 刘绰笑答:“两处榷场的位置,最好一个靠近唐蕃边境,一个靠近安西都护府。如此安排,吐蕃人最好接受。下次和谈时,臣会要求在这两处榷场,各开设一间专卖琉璃的商铺。一间以长安市价出货给吐蕃人,另一间只接待西域客商,价格根据行情来定。每次出货,长安总店都会派人跟着押运,吐蕃人要保证货物平安运到分店,才能得到那三成利润。后面的倒买倒卖,随他们去。总之,不会让西域各国以为坐地起价的是我们唐人。” 李淳兴奋道:“大善!” 见太子也轻轻点了点头,刘绰接着道:“不过几个店铺伙计,吐蕃人不会放在眼里。但这两间分店却可以成为我们搜集消息的据点。” “他们一定会派斥候日夜盯着的!两边都有账本,西域客商离去时,定也有人盯防···”一旁的王叔文提醒道,“如何才能想办法将补给送到安西军手中?” 李淳也道:“县主可有何良策?” “让利!”刘绰道。 “让利?”李淳和几个谋士同时问道。 “让利给那些西域客商么?” 刘绰笑着摇头,“是赤松珠。河西道的吐蕃守军以苏毗部为主,臣打算将其中两成利让给他!有他帮忙,总能将补给送出去!这是长久买卖,再不济,待生意稳当了,还可以找几个信誉好的西域客商夹带!” “妙哉!赤松珠因为出身苏毗部,无法承继赞普之位。自是更愿意率部众独立出去,缺的正是银钱。县主好手段!如此还能离间吐蕃各部!” “到时,他们赚得越多,内政反倒更乱了!” “待他日赤松珠起兵,咱们安西军正可趁机反攻!到时东西夹击···” 一众谋士展望未来时,太子用手敲了几下枕边的案几。 李淳忙道:“如今的安西军都已垂垂老矣!若无兵员补充,所谓东西夹击之策还是空谈!” “雇佣军!”刘绰笑得狡黠。 “雇佣军?” “有钱能使鬼推磨。西域各国本就对我大唐极为向往。只要军饷充足,雇佣一批西域勇士补充进安西军便是。待大事定,给他们唐民身份,有功者还可携家带口入籍长安。殿下觉得如何?” “妙哉!妙哉!”李淳忍不住抚掌大笑。 太子也扯动僵硬的面皮笑了起来。 王叔文拱手向太子道喜:“殿下,如此一来,用不了几年,河湟故地就能收回了!” 满室都是溢于言表的兴奋。 刘绰赶忙人工降温道:“哪有这么简单。下次和谈怕是还有得吵呢!”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李淳大笑起身,“县主不必忧心,我这就入宫向圣人回禀。到时,让鸿胪寺的人跟他们扯皮就是!” 第323章 一个老卒 大明宫的飞檐在暮色中如刀锋般划破天际。 牛车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刘绰掀开车帘一角,望着渐近的宫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上的葡萄纹琉璃佩——那晶莹剔透的物件在夕阳下折射出七彩光晕,宛如她此刻复杂的心绪。 “县主,到了。”菡萏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刘绰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皇帝突然召见,必是为了琉璃贸易之事。她早已料到会有这一遭,但没想到圣谕来得如此之急。 穿过重重宫门,刘绰被引至紫宸殿外。还未进门,便听见里面传来皇帝低沉的声音: “.....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 刘绰脚步微顿。 皇帝竟在吟诵《桃花庵歌》? 她心头掠过一丝异样,随即收敛心神,在内侍的引领下踏入殿中。 “臣刘绰,参见陛下。” 殿内烛火通明,皇帝李适负手立于窗前,明黄龙袍在暮光中显得格外醒目。他转过身来,眼角细纹中藏着难以察觉的疲惫。 “明慧来了。”皇帝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朕方才在读你的诗。” 刘绰垂眸:“陛下谬赞,那并非臣所作。” “哦?”皇帝挑眉,“那唐伯虎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写出如此超脱之句?视金钱如粪土......”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却又能将商道用得如此精妙?” 刘绰瞬间懂了。 得,皇帝这是认定了这首桃花庵歌是她写的。 自然,也是在试探她如此慷慨的真实目的。 毕竟,那砸开商路的琉璃利润不是公款,是她自己出血。 她唇角微扬:“一位隐士而已,早已作古。至于商道,更谈不上,不过是为国谋利的小技。” 皇帝踱步至案前,手指轻叩纸上字迹:“‘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明慧,你可知朕为何召你入宫?” 刘绰抬眼,正对上皇帝探究的目光:“臣猜,是为琉璃贸易之事。” “聪明。”皇帝轻笑一声,从案上拿起一份奏折,“元寺卿已将和谈详情禀报于朕。广陵王也将你接下来的计划告知了朕。朕很好奇,你为何对安西军如此上心?甘愿让出五成利润给吐蕃?那可是你的私产,并非国帑。” 刘绰心头一紧。 这个问题她早有准备,却又永远准备不好。 铜鹤香炉吞吐着袅袅青烟,殿内安静得能听见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陛下,”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皇帝的肩膀,望向殿外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臣在关中时,听病坊中的老人讲过一个故事。他曾冒死往来河西旧地做过走私的营生,在建中二年,见过一个从沙州逃出来的老卒。” 皇帝转过身来,示意她继续。 “那老卒五十多岁,左腿被吐蕃人的弯刀砍瘸了,身上有七处箭伤,从龟兹一路乞讨回来,走了整整两年。” 刘绰的声音很轻,却像钝刀割肉般一点点剖开记忆。 “最终,他没能活着回到长安,他甚至不知道圣人您已继位,更不知道在他们那支小队出发求援后一年,回纥允许安西军使者由北庭经回纥领土入长安,时隔18年后,再一次与朝廷取得了联系。” 说着说着,刘绰眼前已有些模糊。 “讽刺的是,那位走私的老人当时还是个为了一家老小而搏命奔忙的年轻人,也不知道这些事。那老卒说,安西都护府的军令一直是''死守待援''。到如今,这道命令已经执行了四十年。” 烛火在皇帝眼中跳动,他慢慢坐直了身体。 “四十年啊,陛下。”刘绰的指甲不知不觉掐进了掌心,“没有补给,没有轮换,甚至没有希望。那些将士用血肉筑起城墙,守护一杆唐旗。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从军时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伤病到死,再未踏上故土!”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人问他,为什么不撤回来?”刘绰的声音开始发抖,“老卒说,''撤?往哪撤?我们站着的地方就是大唐的疆土,退了,那些还在吐蕃铁蹄下期盼王师的百姓怎么办?’” 皇帝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前。刘绰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背在身后的手攥得发白。 “陛下,臣斗胆问一句,”刘绰深吸一口气,“安西军这样打下去,算什么?” 皇帝没有回答。 殿外传来暮鼓的声音,沉闷得像远方的雷。 “他们在为死而死啊,陛下。”刘绰的声音哽咽了,“没有人该打这样的仗。那些将士,那些百姓......他们本该在街市上讨价还价,在渭水河畔踏青赏花,在自家的院子里教儿孙识字......” 眼泪止不住滑落。 “臣......”刘绰抬手抹去泪水,却发现越抹越多,“臣只是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河西走廊本该驼铃不断,陇右的麦田本该金黄连天,安西军的将士们......不该无援。” 刘绰再次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泪水无声地洇开一片深色。 最后几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臣要安西军的白发将士回家,要让河西的百姓重见王师。这,才是事情本来该有的样子!” 皇帝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良久,他转过身来,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这些话,让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那时的他,何尝不是意气风发? 那时的他,也以为自己可以在十年之内收复河湟。 不是他不想,是不能啊! 国库空虚,藩镇割据...... 有心而无力啊...... “所以,臣才想出这个法子,先让吐蕃贵族尝到甜头。”刘绰平复了心绪道,“利之所在,民之所趋。若能以琉璃为饵,用商路重连河西、陇右民心。等我们与安西军重新取得联系,等河西唐民准备好里应外合......”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柔和下来,“你倒是坦诚!朕会命户部拨一笔款子,助你扩建女学。至于商队......”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刘绰一眼,“朕特许你组建三百人的护卫,皆从神策军中挑选。” “谢陛下!” 皇帝凝视着刘绰,目光复杂难明。 良久,他缓缓道:“至于赤松珠......可信么?” “赤松珠乃苏毗部遗孤,注定与赞普之位无缘。臣观其言行,野心不小。”刘绰谨慎回答,“若许以重利,或可为我所用。” 第324章 回鹘来使 刘绰离开后,紫宸殿内陷入一片沉寂。 殿门轻轻合上的声响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皇帝李适依然站在窗前,背对着殿门,明黄色的龙袍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独。 他的双手背在身后,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刘绰那番话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剖开他尘封已久的记忆。 他曾经也是个满腹雄心壮志的年轻人。 “安西军......”皇帝低声呢喃,声音几不可闻。 殿外,杨志廉垂首而立,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泛红。 他侍奉皇帝二十余载,从未见过哪位臣子能像刘绰这般,仅凭一番肺腑之言就让陛下如此动容。 那小姑娘说话时眼中闪烁的泪光,讲述安西军老卒时声音里的颤抖,都真切得让人心疼。 “干爹,陛下这是......?”杨三郎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 杨志廉抬手示意他噤声,摇了摇头。 殿内传来瓷器轻碰的声响,是皇帝在倒茶。 他们都知道,此刻的陛下需要独处。 “刘县主说了什么?陛下怎么......”另一个内官也忍不住好奇,话未说完就被杨志廉严厉的眼神制止。 “都退下。”杨志廉压低声音命令,“远处候着,没传唤谁也不许过来。” 年轻内官们面面相觑,却不敢违逆命令,只得轻手轻脚地退到殿外廊下。 杨志廉独自留在殿门处,透过雕花的门缝,他能看见皇帝依然站在窗前,一动不动。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皇帝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陛下老了,也惭愧了。 而刘县主没有对陛下提任何要求,甚至不觉得自己费钱费力想尽办法给安西军送补给有什么值得朝廷补偿的。 纯粹的善意和不计得失的赤诚,在这尔虞我诈的宫廷之中,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了。 否则,窦文场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当年为何唯独对刘绰格外照顾? 她说,他们这些阉人是‘忠孝两全的大丈夫’。 在世人眼中,他们不过是残缺之人,是皇家的奴仆。 刘县主怕是这宫里宫外,唯一一个真正把他们当人看的人。 在这深宫里,真心比黄金还珍贵。陛下虽然贵为天子,但终究也是人。 窗外,暮色渐浓。 殿内,皇帝终于动了。 “杨志廉。”皇帝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杨志廉立刻推门而入,躬身行礼:“老奴在。” “去护法寺把悟空禅师请来。”皇帝顿了顿,又补充道,“再派人去查查,这些年从河西道逃回来的老兵,都安置在何处。” 这位悟空大和尚原名车奉朝(西游记中孙悟空的原型),本是大唐武官,天宝十年,奉旨随中使张韫光等出使罽宾。 去时,一路西行皆为唐土,却因病无法与使团东归。 病愈后,在异域拜三藏法师舍利越摩为师,剃度为僧。出家后,遍游北天竺、中天竺各国,访佛家遗迹,学习梵文。 待到归国时却发现,因战乱从前那些所经之地已非唐土。归路不通,他在北庭都护府困居十年,贞元六年二月,才安全抵达长安。 可以说,他是长安城中最了解安西军状况的人。 尽管,那也是十几年前的安西军。 “老奴遵旨。”杨志廉恭敬应道,却没有立即退下。 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轻声道:“陛下,该用膳了。” 皇帝摆了摆手:“朕没胃口,退下吧。” 杨志廉知道不宜多言,只得躬身退出。 刚走到殿门口,却听皇帝又唤他:“等等。” “大家还有何吩咐?” 皇帝沉默片刻,才缓缓问道:“你觉得......刘绰此人如何?”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杨志廉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他谨慎地斟酌着词句:“刘县主聪慧过人,忠心可鉴......” “朕问的不是这个。”皇帝打断他。 杨志廉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他跪到地上道:“大家,老奴活了六十岁,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人说谎时眼睛都不眨,有人奉承时比唱的还好听。但刘县主......”他顿了顿,“她赤子心肠实在难得!便是对我们这些阉人也从没看不起!” 皇帝的眼神微动,转身望向窗外,良久才道:“盯紧了,别让人为难她!” 杨志廉退出殿外,轻轻带上门。 一转身,发现几个干儿子都挤在廊下眼巴巴地看着他,满脸好奇。 “招子都放亮点,以后见了明慧县主要恭敬些!”他提点道。 “不过一个县主,干爹何等身份,便是公主见了您也得客客气气的!”杨三郎奉承道。 杨志廉知道自己不是好人。 可再坏的人也会有未泯的良心,偶尔也会想保护个把干净纯粹的人。 他瞪了不成器的三养子一眼,“县主和县主能一样?” “儿子知道,明慧县主得陛下喜欢,手里有权。”另一个内官接话道。 杨志廉气得就要抬手打人。 “阿耶的意思是,就为了刘县主把咱们这样的人当个人,咱们也得多帮着点。”一个相貌清雅的年轻宦官道。 杨志廉一下子笑起来,“还是九郎最懂阿耶的心思!” 当夜,吐蕃使团为利润分成、榷场位置以及如何最大程度降低琉璃贸易对吐蕃东道唐民的影响力争吵到深夜。 翌日清晨,一队身着锦袍的回鹘骑兵簇拥着一辆鎏金马车,从四方馆出发缓缓驶向鸿胪寺。 马车上悬挂的银铃随着颠簸叮当作响,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望。 元寺卿站在鸿胪寺的台阶上,目光落在正在下车的那位年轻男子身上——回鹘王子阿史那罗真。 他头戴镶满红宝石的卷檐虚帽,身披墨色大氅,内衬金线绣成的葡萄纹锦袍,腰间蹀躞带上挂着一柄镶嵌绿松石的弯刀。肤色比长安贵族略深,鼻梁高挺,眼窝深邃,一双褐色眸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透着一股草原儿郎特有的野性与不羁。 “这位王子倒是生得一副好皮相,为了抢县主可真是下本啊!”元寺卿捋须低声道,“就是不知道性子如何。” “既能被派来和谈,想必不是莽夫。”一旁的少卿猜测道。 他们身后,顶着黑眼圈的鸿胪寺官员们心下想的却是:这帮人也是真会给人添麻烦!也不想想,大唐怎么可能把明慧县主外嫁他国? 白费功夫的事怎么一个个都做得这么起劲? 他们已经很多天没有正常休假了,再这么下去可真要熬不住了! 第325章 长期有效的提议 与此同时,四方馆吐蕃别院内,吐蕃使团正为榷场位置吵得不可开交。 “沙州?绝对不行!”吐蕃副相将茶杯重重砸在案几上,“那里离安西军驻地太近,若让唐人设立商铺,无异于开门揖盗!” 立时便有人附和道:“副相说得对!依我看,榷场只能设在鄯州一处,而且要派重兵把守,所有进出货物严加盘查!” 赤松珠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把玩着手中刘绰赠送的琉璃杯:“噶尔将军,若只设一处榷场,唐人怕是不会答应。别忘了,此等品相的琉璃只有她能造。” “那就让他们每年必须供应一定数量!”副相阴沉着脸,“至少三千件,否则就五五分!” 赤松珠轻笑出声:“副相这是要逼她翻脸啊。”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长安城的万家灯火,“明慧县主不是傻子,她敢提出在两处设榷场,必有所恃。” 副相冷笑:“多日相伴,王子似乎很了解这位县主?” “王子别忘了自己是哪头的,你母亲可还在逻些王廷!”噶尔将军威胁道,“别以为东道守军主力是苏毗部族,你就真的能在和谈中说了算。赞普那是哄着你玩呢!” 赤松珠转身,琥珀色的眸子在烛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光芒:“至少我知道,她派去河西的人,可不止是做生意的。” 室内骤然一静。 副相眯起眼睛:“王子此言何意?” “没什么。”赤松珠耸耸肩,“只是提醒诸位,别小看了这个女人。她能在和谈前就布局走私,难道不会在榷场安插眼线?” 副相脸色阴晴不定,最终拍案道:“无论如何,必须限制唐人在榷场的活动!所有店员必须登记造册,不得随意出入;货物数量必须提前申报;交易过程要有我军监督!” 赤松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中却已开始盘算明日与刘绰的密谈。那两成利润,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回鹘使团的到来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激起了长安外交圈的巨大波澜。 阿史那罗真王子率领的使团阵容奢华,光是进献给皇帝的汗血宝马就有二十匹,更别提那些镶嵌宝石的弯刀和西域奇珍。 次日午后,鸿胪寺一间厢房内。 一身官服的刘绰推开雕花木门,只见赤松珠早已等候在内,正自斟自饮。 “县主来迟了。”赤松珠抬眼,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下如同融化的黄金。 刘绰反手关上门,轻笑道:“王子久等。方才在正堂偷听了一会儿。你也知道我是吐蕃和谈的副使,回鹘人的接待插不上手!” 赤松珠大笑:“县主好雅兴。阿史那罗真是冲你来的,而且小王听说他还带来了咸安公主的书信。” 他倒了一杯葡萄酒推过去,“尝尝,从吐火罗运来的,价比黄金。你就一点都不担心,你们的皇帝会为了自己的女儿过得好真的把你嫁去回鹘?” 他都把咸安公主嫁去回鹘了,能有多疼爱这个女儿? 回鹘这些年可汗换了一个又一个,妻妾又是继承的,拿屁股想都知道她不会过得好! 刘绰接过酒杯,却不急着饮:“王子这手段实在是高,以争风吃醋的名义大张旗鼓地闯进鸿胪寺,倒省得他们怀疑你的真实意图了。怎么样,之前提的两成利润,你考虑得如何了?” 两人目光相接,空气中似有火花迸溅。 良久,赤松珠忽然倾身向前:“明慧,不如我们开门见山。” 他压低声音,“那两成利润,我要了。作为回报......” 他嘴角勾起一抹野性的笑容,“我可以留在长安,''嫁''给你。如此一来,我那个整天试探来试探去的王兄也能安心。” 刘绰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颤。 赤松珠继续道:“按照苏毗部的传统,一个女子可以有多个丈夫。我不介意你还有那个李二郎。”他伸手轻抚刘绰的手背,“想想看,有我在你身边,河西商路将畅通无阻。” 一妻多夫? 这个提议大胆得令人窒息,却又奇妙地符合刘绰内心深处某种叛逆的渴望。 她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心动了。 可那是女尊爽文里才会发生的事情,她如今所处的世界是绝对无法容忍的。 她刘绰这次谈的是青梅竹马自幼定亲的恋爱,必定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王子说笑了。”她抽回手,“你我之间,还是谈生意更实在。” 赤松珠眼中闪过一丝难过,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态:“好吧,那就谈生意。两成利润,换商路安全和......”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地图,“这些关卡的通行权。” 刘绰展开地图,心跳加速。上面标注的正是河西走廊各处的吐蕃关卡,其中几个被朱砂圈出——正是赤松珠承诺会放行的地点。 “沙州的榷场,副相不会轻易答应。”赤松珠啜饮着葡萄酒,“但我可以说服他。条件是,每年至少三千件上等琉璃的供货量。” 刘绰沉思片刻:“可以,但吐蕃必须保证我派去人员的自由行动。他们只是商人,不该受到军兵监视。” 赤松珠大笑:“县主,你我都知道他们不只是商人。” 他凑近刘绰,呼吸间,酒香扑面而来,“不过,我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你觉得如何?” 刘绰与他对视,看到了那双琥珀色眼眸深处的野心。 这个人想要的,远不止两成利润那么简单。 “成交。”她从腰间取下一枚鎏金令牌,“凭此物,你的人可以在分店直接提取货物,不必走明账。” 赤松珠接过令牌,指尖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掌心:“合作愉快,我的县主。” 刘绰耳根一热,匆忙起身:“天色不早,我该告辞了。” 赤松珠也不挽留,只是在她转身时轻声道:“那个提议,长期有效。” 离开时,夕阳已西沉。 刘绰登上牛车,吩咐道:“去安邑坊刘宅。” 车轮滚动,长安城的喧嚣渐渐远去。 刘绰摩挲着赤松珠给她的地图,思绪万千。 那个男人的提议大胆得近乎荒唐,却又带着令人心颤的诱惑。 谁不想体验‘留牌子,赐香囊’的快乐呢? 她摇摇头,强迫自己回到现实。 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利用这条商路,重建与安西军的联系。 回到家里,刘绰直接去了刘坤书房。 见女儿进来,刘坤既欣慰又心疼。 他眼含泪花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都累瘦了!忙完了这一阵,在家里多住两日,好好补补!你阿娘整天唠叨着要去县主府看你!” “父亲,”刘绰行礼后直入主题,“赤松珠已答应合作。两处榷场,一处鄯州,一处沙州。” 刘坤闻言大喜:“太好了!沙州临近安西,物资输送方便多了!明日我便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太子殿下!不过,如何保证物资到安西军手中?” 刘绰展开赤松珠给的地图:“这些关卡由苏毗部驻守。商队经过时会顺利不少!如今,阿耶出入东宫比我方便多了!还有····” 她犹豫片刻,还是隐去了赤松珠那个惊世骇俗的提议。 “还有什么?”刘坤关切问道。 她拿出一份名单,“这是郭凌岳给的,就藏在绿柳寄的家书中。上面是河西尚有联系的唐民首领。通过他们,可逐步重建情报网络。我想,还是由广陵王殿下呈给圣人会好些!” “好,为父知道了!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明日再去给你祖父祖母请安也不迟!” 离开书房时,已是繁星满天。 刘绰仰望苍穹,忽然想起《桃花庵歌》中的句子: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过几日,和谈将继续。 吐蕃使团内部的分歧,赤松珠的野心,皇帝的深谋远虑...... 所有这一切,都将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交织碰撞。 而她注定要在这乱局中,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第326章 名分已定 东宫,李淳父子在得到了刘绰提供的地图后,正召集属官和幕僚研究着形势。 “与蛮夷做交易,有辱国体先不说,可靠么?”王伾道,“扶持吐蕃叛部风险太大!” 李淳不慌不忙展开舆图:“诸位请看,吐蕃疆域东西最脆弱的两个节点是:东边的松州与西边的勃律。而苏毗部占据河西道七成要塞。若得他们暗中配合,我军收复失地的伤亡至少减半。” “他日,苏毗部起兵···”李淳做了个斩断的手势,“东边唐军佯攻松州吸引吐蕃王庭主力,西边安西军截断勃律援军。到时,咱们收复故土,他们获得自由。” 闻言,众人都极为振奋。 “他就没有别的要求?”王叔文看向一旁的刘坤。 刘坤补充道:“事成后,大唐要承认苏毗自治,许以茶马互市特权。而他们会保证西域商队全年通行无阻。” 李诵敲了敲枕边小几,李淳听明白他的意思后,微微颔首道:“若想成事,也没那么容易。苏毗部起事后,安西军需牵制勃律守军至少三个月。接下来,诸位还需想想,如何能让安西军获得援助,休养生息!” 鸿胪寺内,大唐官员也在为第三次和谈做着准备。 “吐蕃人终于坐不住了。”元寺卿捋着胡须,看着案头刚刚送来的和谈文书,“他们同意在鄯州和沙州设立两处榷场,但要求映月琉璃坊的分店必须建在吐蕃人指定的区域。” “这是想控制琉璃流向安西军的渠道。”有官员道。 “他们知道,无论如何都拦不住琉璃走私。与其看着走私猖獗,自己什么好处都捞不到,不如让琉璃贸易从河西道走明路,还能分一杯羹。” “不仅如此,”李谊从袖中取出一份密报,“吐蕃副相昨日密会了渤海国使臣,恐怕是想联合施压。” “哼,当年趁火打劫的可不止吐蕃人!如今他们送了质子过来,还不老实?” “回鹘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的咸安公主还在呢,可这些年,他们慑于吐蕃的压力竟不许我们借道回鹘支援北庭和安西!一听到火器和琉璃,立时便闻着味来了!” “他们不许借道倒也不止是因为害怕吐蕃人,北庭都护府消失对他们来说是有利无害的。” 窗外春雨淅沥,刘绰望着庭院里被打湿的海棠,忽然轻笑:“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压力。” 三日后,麟德殿广场。 各国使团依次入席,皇帝高坐主位,身侧是广陵王李淳和舒王李谊。 “陛下有旨,今日特为回鹘使团演示火器操练!”杨志廉尖细的嗓音传遍全场。 随着令旗挥下,投掷手们将震天雷扔出,远处预设的木靶在爆炸中化为齑粉,烟尘冲天而起。 一名骑兵在骑行中对着两个草人扣动弩机,草人霎时间便燃烧起来。 经过大唐兵部的高手们改良后的烈焰弩已经能连发。 震天雷的爆炸威力也比之前凤翔军用的强了许多。 各国使臣面色大变,吐蕃副相手中的酒杯“啪”地掉在地上,酒液溅湿了锦袍。 阿史那罗真却抚掌大笑:“好!有此利器,何愁西域不宁!” 他转向皇帝,右手抚胸行礼,“陛下,回鹘愿与大唐永结盟好,共御吐蕃!” 吐蕃副相脸色铁青,赤松珠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刘绰身边的李德裕,琥珀色的眸子闪烁着玩味的光芒。 为了打消各国求娶明慧县主的念头,鸿胪寺特地安排他跟刘绰一起亮相。 他穿着国子监的监生服,不时与刘绰耳语着什么。 两个人言笑晏晏,宛若一对璧人。 烛火煌煌,酒过三巡。 阿史那罗真突然对着刘绰举杯:“久闻明慧县主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故意瞥了眼李德裕,“只是不知这位郎君有何过人之处,能得县主青睐?县主这般人物,合该配草原上最勇猛的雄鹰才是!”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李德裕不慌不忙地放下筷子,唇角微扬:“在下别无所长,唯有一点——”他牵起刘绰的手,“名分已定。” 刘绰脸颊微热,笑着反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阿史那罗真大笑:“好个‘名分已定’!若有一日县主改了主意,回鹘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哎,李二郎出身名门,文武双全,何必过谦?”国子祭酒许庭之捋须而起。 他先向御座一揖,复对满座宾客笑道:“《诗经》有云——‘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二郎制策之文,如昆山片玉,掷地有声,老夫执教国子监三十载,可谓阅尽天下英才,未见能出其右者。他日入朝为官,前途定不可限量!” 礼部侍郎权德舆瞥了眼回鹘使团,一本正经道:“听闻,李二郎与县主的婚期已定,六礼已过其五,就差亲迎了。这可比什么抢亲的习俗庄重多了。” 杜佑也举杯调侃道:“载之所言甚是,李二郎为县主远赴关中,可是连国子监的功名都抛下了。这般情意‘名分’二字岂足形容?” 话毕,他身后的刘禹锡击箸而歌:“长安少年足风流,匹马单刀觅封侯。不如醉卧明慧前——” 众人喝彩唱和道:“笑看金刀换酒钱!” 皇帝适时举杯:“来,今日聊得欢畅,众卿共饮此杯!” 火器威慑之后,当谈判再次开始,吐蕃副相的态度果然软化了许多。 他先是长篇大论地歌颂了一番吐蕃赞普的仁慈,然后又强调了两国交好的重要性,最后才不情不愿地表示分成和榷场位置都可接受,但具体细节还需商榷。 因为没有刻意隐瞒,反倒故意外露,接连几日,鸿胪寺门前都挤满了闻风而来的各国使臣。 元寺卿刚下车,就被一群使臣围住了。 他们用生硬的唐话喊着:“那琉璃贸易,我们愿二八分成!大唐八我们二!” 难得旬休,李德裕带刘绰查看院子的装修进度。 望着随处可见的金箔与明珠,刘绰忽觉李家的雕花藻井真是奢华到了极致。 “原本就极好,何必做到如此地步!”她道。 李德裕将握住她的手又紧了紧,“绰绰,我要迎娶的可是大名鼎鼎的明慧县主,岂能怠慢?” 第327章 分店负责人 和谈结束后的第三日,刘绰终于回到了安邑坊刘宅。 她刚下马车,府里的仆役们便纷纷行礼。 几个新入府的小丫鬟更是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她——这位明慧县主如今在长安城的名声如日中天,都说是她一手促成了河西榷场贸易,朝野上下都对她刮目相看。 “县主回来了!”管家云起快步迎上来,满脸喜色,“夫人早就吩咐备好了您爱吃的菜,就等着您回来呢!” “云起叔!” 刚进内院,曹氏便急匆匆地迎了出来,一见到刘绰,眼眶顿时红了:“绰绰!” 刘绰快步上前,握住曹氏的手:“阿娘,我回来了。” 曹氏上下打量她,心疼道:“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在县主府没好好吃饭?” 刘绰失笑:“阿娘,我哪有瘦?您看错了。” “胡说!”曹氏拉着她的手往里走,絮絮叨叨地念叨着,“你阿耶都跟我说了,你搬去县主府是怕连累家里……可你一个人在外头,阿娘怎么能放心?” 刘绰任由她拉着,心中微暖。 她知道曹氏是真心疼她,可有些事,她必须独自面对。 在家的日子,曹氏几乎住到了桃花坞,变着法地给她做各种补品。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曹氏对二女儿是又心疼又无奈。 谁让她生了这么个爱打抱不平的女儿呢! 好在,一切都好好的,女儿好好的回来了! 这天,曹氏正陪着刘绰在房中绣嫁衣呢,母女俩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天。 “这么说,你这琉璃铺子不止在长安卖,以后还能往吐蕃、回鹘、渤海国卖?那这忙得过来么?” “阿娘放心,都是县主府的产业,卜管家已经带着人看好了地方,在咱们自家庄子上,新的作坊比城里这个大好多倍呢!县主府的账房那都是国子监算学馆出身。” “那做工的呢?” “工人用的都是阿耶之前买来在庄子上接受训练的灾民。三年了,除了没杀过人,身手都算是出徒了。再加上,广陵王殿下派来的人。这样工坊的安全也无须担心了。” “嗯,还是你想得长远,这样高的利润,若是没有皇家在背后当靠山,难保不招人惦记。自家人用着也放心。可得让那几个老师傅带着好好教。” 刘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窗外扫了一眼。 院里似乎来人了。 “县主,老夫人请您过去一趟!”说话的是夏氏房里的大丫鬟林檎。 曹氏气得把手中的绣活儿一扔,“准是二房和三房的人又来了!听说你出事儿,跑得比谁都快。看到你再立新功,来得比谁都快。让我撅回去好几回了,知道在我这张不开嘴,就跑到你祖母那去了,真是够不要脸的!阿娘跟你一起去!” 母女俩刚进花厅,刘绰便看到刘翁、刘坤、刘魁等人都在,而二房的刘春、冷氏和三房的刘敏、钱氏则带着各自的儿子刘铭、刘炜、刘昌坐在一旁,见她进来,几人脸上立刻堆起笑容。 这哪是夏氏找她,这是亲戚们找她,又不好意思直接找到她和曹氏面前,这才让老太太发话。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抬脚往里走。 张敬则离开的时候果然没带着两个堂兄去凤翔。 “绰绰回来了!”刘春率先开口,语气热络,“这些日子可让我们好找!” 这段时日,他去了几次县主府,都让卜管家给挡了,根本没见到侄女的面。 这才想到要当着两个老人家的面拦人才能办事。 刘敏也笑着附和:“是啊,你如今是县主,公务繁忙,我们想见你一面都难。” 刘绰淡淡一笑,向刘翁和刘坤行礼:“祖父,阿耶。二叔父,二叔母,三叔父,三叔母。” 刘翁点点头,神色和蔼:“好好,坐下说话。” 刘坤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着几分欣慰和复杂,但终究没说什么。 刘绰刚坐下,刘春便迫不及待地开口:“绰绰啊,你两个堂兄的事,你可不能不管啊!” 刘敏也连忙接话:“是啊,张将军回凤翔时没带上他们,如今他们闲在家里,总得有个出路吧?” 刘绰抬眸,目光落在刘铭和刘炜身上。 两人被她一看,眼神闪烁,刘铭讪笑道:“绰绰,你看……能不能帮我们安排个差事?听说你跟神策军的吴将军有些交情···” 刘炜赶紧点头:“对对对!我们好歹也在军中干了几年,做县主堂兄的,也不好一直闲着吧?” 冷氏也帮腔:“是啊,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咱们可是一家人!绰绰,听说你又建了一座烧琉璃的作坊,正是用人的时候。你二叔在彭城就是功曹主事,又管过冰务。他做事你放心!” 听到这话,刘敏忍不住看向一旁的钱氏,她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般,压根没有帮他说话的意思。 他只好自己开口:“绰绰,三叔做过仓曹主事,虽然去不了军中,但管上百八十人还是没问题的。” 刘翁和夏氏没说话,但眼神中却带着几分默认,很显然他们也觉得刘绰该帮衬一下自家人。 刘坤清了清嗓子道:“如今废储风波尚未退去,为了不让圣人起疑,谁都不敢跟神策军扯上关系。我跟绰绰都是东宫的人,这时候更不能给太子殿下添乱,进神策军的事怕是不好办!” 听见夫君没有帮着一起逼迫刘绰,还有理有据地拒绝,曹氏胸中这口气才算顺了点儿。 刘铭和刘炜脸色一僵。 这话他们没法反驳。 既然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那刘绰和刘坤是太子党的话,他们俩就也是太子党。 在这档口,安排人进神策军,这简直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且不说,刘绰不会帮忙,就是帮了,太子殿下也饶不了他们。 刘春见状,立刻板起脸道:“大兄,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还记恨我们当初搬家避嫌的事?那都是为了整个家族着想,你可不能因此就为难自家人啊!你们要是出了事,总还得留下几个人帮忙善后吧?” 刘敏也忙道:“是啊,那个青楼女子可是牵扯上了猫鬼案,历朝历代巫蛊都是不小心就灭族的大案。真要出了事,我跟二兄便是大兄你们的退路。绰绰在忙和谈的事,想来还不知道,京兆府那个罗有德,因为咒杀韦郎中的事,九族都要被诛。到现在都还在抓人呢。” 看来,秋月的嫌疑被洗脱后,大理寺和刑部那帮想要息事宁人的家伙又把锅全部扣到了罗有德头上。 只是不知道在牢中自尽的罗有德,有没有想过,自己死后,不仅保不住妻子儿女,还要连累上族人。 刘绰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既然两位堂兄想要差事,我这里倒真有一个机会。” 刘铭和刘炜眼睛一亮:“什么差事?” 刘绰淡淡道:“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朝廷要在河西道的鄯州和沙州设立两处榷场,我会在那里开设映月琉璃坊分店。这是自家产业,没人能说什么。如果两位兄长愿意,可以去做分店的负责人。随行护卫商队的都是神策军里的精锐,赤松珠那里我也打好了招呼,定然安全无虞。做好了不仅能发财,还能为朝廷立功。” 她觉得,刘铭和刘炜好歹在军中待了多年。又有跟吐蕃人打交道的经验,这职位其实颇为适合他们。 刘春和刘敏一听也觉得十分满意。 兄弟俩一人一个地方,都是话事人,还有神策军保护,赚得也多。 如此扎眼的职务,说不定还能得了圣人和太子的青眼。 刘铭和刘炜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河、河西道?!”刘铭声音都变了调,“那不是吐蕃人的地盘吗?” 刘炜更是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们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刘绰唇角微勾,语气平静:“怎么?两位兄长不喜欢这差事?” 刘春和刘敏急了:“不不不,这差事很好···” 刘铭和刘炜却齐声道:“阿耶,孩儿不能去···” 冷氏急道:“铭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钱氏也忍不住看向刘炜。“三郎既不想去,那就不去了。” 如今,她只要她的孩子们平平安安。 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你胡说什么!”夏氏忙道:“二郎、三郎,自来富贵险中求。绰绰向来是个有成算的,她既说了不会有事,就定然不会有事。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啊!朝廷派神策军去护卫,正是你们好好表现的时候。” 刘铭和刘炜支支吾吾,不敢接话。 “绰绰,这事我们做阿耶的····” 眼看刘春和刘敏就要替他们应下差事,两人互视一眼,忙将在关中时被吐蕃人俘虏过的事说了出来。 众人听后皆愣住了,刘春和刘敏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刘翁皱起眉头,目光锐利,直逼刘铭和刘炜:“这样大的事,你们竟然一直瞒着!我说好端端的,张将军怎么没带你们一起回凤翔呢!还说什么立了军功,封了旅帅!人家怎么敢带?若是再在阵前···,岂不是让人家难做?咱们刘家也丢不起这人!大唐的军人只有战死的,没有投降被俘的!你们···你们真是把我们彭城刘氏的脸都丢尽了!” 说着就要举起手边的拐杖去打人,冷氏慌忙扑到刘铭身上,哭嚎道:“哎呀我的儿啊!阿娘都不知道你遭了这样的罪,受了这样的苦!你怎么不早说啊!” “阿娘,我再也不敢去河西道了!那些吐蕃人根本不把咱们唐人当人!”刘铭红着脸哭道。 “不去了,咱们再也不去了!那个张敬则也是,怎么把你往阵前送呢!就是看在绰绰的面子上也不该如此啊!”冷氏捧着他的脸,心疼不已。 “阿娘,要不是遇到两个江湖侠客,我跟三弟险些就不能活着回来了!” “哎吆,这可是救命之恩啊!你们兄弟俩···可曾好生谢过人家?”冷氏哭得更大声了。 “阿娘别哭,他们是一对夫妻,身手极好,本就是河西人。想来是穿梭两地干走私的。听说我们是绰绰的堂兄,这才出手相助!” 钱氏浑浊的眼睛此刻也有了神采,抱住刘炜道:“咱不去了!三郎不想去就不去了!” 刘炜现在想起来也还是一阵阵后怕,“祖父,如今两国虽说是和谈。可去年他们攻打陇州的时候,不就正在长安和谈么?吐蕃人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事做得太多了,孙儿实在是不敢再去了!” “没出息的东西!”刘翁说着又要打人,“还没个女娘有骨气!” 夏氏忙拉住他的手臂,大声道:“你这个糟老头子,你干什么?孩子们能活着回来就好,外头的人又不知道他们被俘的事,难道你还真希望两个孩子死在外头?” “不如死了算了!”刘翁红着眼,恨恨道,“咱们唐军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要都跟他们两个似的,沙洲守军还能在四面楚歌之下,坚守十余年?被俘了不自裁,还四处嚷嚷自己是绰绰的兄长,想干什么?等着吐蕃人拿他们两个去威胁绰绰交出火器图谱?到时候,让绰绰怎么选?” 话到此处,连冷氏和钱氏的哭声都停止了。 为了保证刘绰和图纸安全,圣人不惜派吴将军率一千神策军前往凤翔接应。 这是所有刘家人都知道的事。 刘春和刘敏尴尬地赔笑着,想要挽回局面。 “二郎和三郎还小···阿耶,你消消气!” “这……这也是年少不懂事,一时失足。” 刘翁冷笑一声,“既然如此,这差事他们怕是担不起了。这映月琉璃坊要在吐蕃人的眼皮子底下立足,可不能让他们去坏了名声。” 刘铭和刘炜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刘春和刘敏还想再争取。 “怎么?你们两个想去?”刘翁一眼望过去,两个儿子赶紧低下了头。 刘翁摆了摆手,“此事到此为止。你们两房也别再为难绰绰,她能有如今的成就,靠的是自己的本事,不是用来给你们谋私利的。” 众人听后,都不敢再吭声。 本以为,这场闹剧要就此结束。 三房的五郎,刘昌,却站了出来。 他拱手道:“祖父,五姐姐,我愿意去榷场分店做事。” 刘翁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他是刘敏的嫡幼子,比刘炜小五岁,但性子沉稳,做事踏实。也是他们家最早来长安投奔大房的,在国子监算学馆学习时表现优异,关中之行也勤勤恳恳,从不惹事。 “五郎,你···”刘敏刚想阻拦,就被刘翁一眼瞪了回去。 刘绰点点头:“好,既然五郎愿意,那鄯州分店的事就交给你了。” 这是考虑到刘敏和钱氏的承受能力,挑了个离长安近的榷场了。 刘昌郑重道:“我一定不负所托。” “五郎是个有骨气的!你们这一房的前程就靠你了!”刘翁的气这才顺了一点。 全程刘魁和刘珍都没说什么话,只是将拳头攥了又松,松了又攥。 刘绰知道,他们也是赞同刘翁说法的。 曹氏旁观了全程,也是左右为难无法开口。 她既不想自己的两个侄子出事,又觉得他们委实没本事还爱折腾。 若没有那两个义士,到时候回到长安,绰绰不得被冷氏和钱氏生吞活剥了? 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是绝对不可能为了他们就把火器图谱交出去的。 她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刘绰脑中想的却是:难不成日本人那动不动爱自裁的毛病也是跟我们唐人学的? 她并不支持这种‘宁可玉碎也不受辱’的价值观。 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在不损害旁人利益的情况下,做俘虏并不可耻。 一千多年后,会出现保护战俘权益的日内瓦公约。 可现在,或许被俘苟活本身就是不容于世的吧? 待二房和三房的人散去后,刘翁叹了口气,看向刘绰:“绰绰,今日的事,你别往心里去。” 刘绰摇头:“祖父放心,我不会计较。” 刘翁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你做的对。” 夜深人静时,刘绰独自坐在桃花坞的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封信。 ——是给郭凌岳的。 河西的商路即将打通,刘昌会负责鄯州的分店,但真正的布局,才刚刚开始。 她轻轻摩挲着守捉郎那份密道地图,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安西军……再等等。” “我一定会接你们回家!” 第328章 怨气为引 当夜,刘魁夫妻俩留在曹氏院子里与兄嫂又聊了许久。 为的是解释清楚,他们两口子是被二房和三房骗到夏氏那的。不是故意摆出长辈的款儿逼迫刘绰给二房和三房安排差事。 入睡前,袁氏忍不住提醒:“郎君,以后可别再让二兄和三兄几句话就骗过来了!绰绰如今是县主,他们这样动不动跑她面前摆长辈的谱,得罪人,咱们可不能跟着一起!” “嗯!”刘魁闷闷应了一声。 “郎君,你说,绰绰事先知道二郎和三郎被俘虏的事么?我瞧刚才大兄和大嫂的反应,不像事前知道的样子!” 刘魁挠了挠头,思索道:“这谁能知道?不过,绰绰那孩子心思深沉,说不定真知道。” “我觉得,绰绰早就知道了。你想啊,那张将军是想讨好绰绰来着,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告诉她一声?可这么大的事,就算不好跟阿家和阿翁开口,也得···绰绰是怎么忍住不告诉大兄和大嫂的?” 刘魁却在想着什么,没给她回应。 袁氏撑起身子,忍不住问:“郎君,你想什么呢?” “你说,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人?” “哪有这样的人?”袁氏想都没想便道。 “我说绰绰,她小小年纪怎么能知道那么多事儿呢?” “天生的,大兄聪明,大嫂也聪明,绰绰就聪明!” “你不是说没人生而知之么?” “我没说她生而知之,我说绰绰聪明····” “出来这么久,我也该回彭城了。你跟媛儿就留在长安,年底绰绰成亲,别来回在路上跑了···” 转眼间,就到了夏天。 长安城的雨来得突然,豆大的雨点砸在县主府的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刘绰站在廊下,望着阴沉的天色,眉头微蹙。 绿柳出嫁后,菡萏暂代了她的位置,此刻正捧着一件披风快步走来。 “县主,小心着凉,还是披上吧。”菡萏轻声道。 刘绰点点头,刚系好披风,便见卜管家撑着伞匆匆穿过庭院,身后跟着一个额头渗血、浑身湿透的少年。 “县主,这位小郎君说有要事求见,说是......罗有德的族人。”卜管家低声道。 菡萏一听,急道:“怎么把罗家的人给带进来了?” 刘绰眸光一凝,仔细打量那少年——约莫十三四岁,面容憔悴,衣衫褴褛,但眼神却异常坚毅。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油布包裹,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怎么一脑门血?你们打的?”她问。 卜管家赶忙道:“县主明鉴,不是咱们府上的人动的手。这孩子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二话不说,就对着咱们县主府磕头。赶也赶不走,他说有重要的东西要亲手交给您!要不然,也不能把他带进来!” “带他去书房。”刘绰转身道,“备些热茶和干净衣裳。” 书房内,炭火驱散了雨夜的寒意。 少年换好衣裳后,仍死死抱着那包裹,警惕地环顾四周。 “你叫什么名字?与罗有德是什么关系?”刘绰温声问道。 “你是明慧县主?”少年抿了抿唇,哑声道。 “罗九郎···”见刘绰没否认,他接着道,“罗有德是我堂叔。县主,我全家都被抓了,只剩我一个......”他声音哽咽,“堂叔活着的时候,我们一家没托上什么福。为什么···他死了,我们一家却得跟着一起死···这是为什么?” “你们一家被抓了?”刘绰扫了一眼他怀里抱着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哪来的,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罗九哭了很久才颤抖着打开油布包裹——里面是一本泛黄的册子和一份案卷记录。 “这是......”刘绰翻开案卷,瞳孔骤然收缩。 里面详细记录了一个死囚犯的出身来历,还附了图像。“南诏人···此女精通巫蛊之术···需以怨气为引方可成事···” “叔母说,这是之前堂叔交给她要她保管的。这上面的女人她也不认识!”罗九红着眼道,“我从小就跑得快......猫鬼案是灭九族的大罪···我们四处喊冤···可是没人理会···阿娘说···阿娘说,这长安城里只有明慧县主敢为我们穷苦人主持公道···她连青楼女子都愿意管···” 看着案卷上的文字,刘绰指尖发冷。 这应该就是猫鬼案幕后那个施术的人。 以怨气为引···是什么意思? 怨气··· 这怎么还出来玄幻色彩了? 夷陵老祖魏无羡? 这怎么可能? 她真想找一号公务员好好聊聊了! 泛黄的册子,封面上用朱砂画着诡异的符咒。 刘绰翻着翻着,眉头越皱越紧——这似乎是女巫的咒术笔记,详细记载了如何以“怨气”为媒介施咒。 册子上的文字类似于朝鲜那种拼音文字。 刘绰几乎看不懂。 庆幸的是,记录那本册子的人好像识字也不多。 所以,册子里画了许多配图。 刘绰上辈子看过不少漫画,也学过不少复杂的公式,愣是结合配图,从一大堆‘鬼画符’里看出了能量守恒定律。 “原来如此......”刘绰指尖停在一页上,“韦家二十七口,平康坊那个地窖里的尸体也是二十七具......这些人的怨气被用来催动‘咒杀’····” 她忍不住自语道:“难怪他们明明还用得到冯氏姐妹,却会对她们的族人动手····这是拿冯氏姐妹的族人当作''祭品''啊!你可知道这女巫现下的藏身之处?” 罗九红着眼摇头。 “叔母还跟我说,她家地窖,第三块青砖下放着一样东西,不能碰,会死的!” 雨声渐急,刘绰合上卷宗,眼中寒光闪烁。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罗九哭着跪到地上,重重磕头:“求县主救救我阿耶、阿娘!救救罗氏族人!” 少年被领下去后,刘绰起身走到书房西侧墙壁前。 掀开素白的绢布,底下是一块悬挂在墙上的案情分析板,檀木边框,四角以铜钉固定,边沿微微泛着幽光。 板面被划分为几个区域,用不同颜色的丝线纵横交错地串联起线索: 1.左侧是死者名录,以朱砂笔书写姓名,下方标注死亡时间、地点、症状。 陈昭武,杜府寿宴,七窍流血,银针未验出毒。 韦元珪,许府婚宴,同样的症状暴毙。 王顺,月登阁马球场看台···· 每个名字旁钉着‘证物笺’和可能性猜测——前两起案子现场并没有符牌遗留,而绮梦阁之后的案发地却都有符牌现世。 中央是线索脉络图,以黑炭笔勾勒关联,箭头指向关键疑点:猫鬼符牌 → 马嵬驿旧案 → 舒王府。 她拿起炭笔又写上几个字:女巫笔记→怨气咒杀→ 冯氏灭门。 右侧写的是赃物转移路径和嫌疑人推演,悬挂木制名签,按嫌疑高低排列。 李实已死,就在旁边用朱笔划了叉。 舒王李谊是符牌来源和幕后主谋。 罗有德是执行者,已被灭口。 杜府的陈姑姑,屋中搜出赃物···旁边附着一张那婢女的素描画,用细线悬着,随风轻荡。 底部是待解之谜: 银针验不出来,尸体腐烂极快,到底用的什么毒?如何下毒?死者家财物如何被盗出? “陈姑姑要盯着迷香局,根本无瑕去男宾席面,而下毒杀人要确保精准无误,所以杜府里头在男宾席上下毒的另有其人···总不会是郭四···” 说着说着,刘绰紧急收声。 那个在她脑海中萦绕了许久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郭四郎不在原本的席位上坐着,真的只是因为顾若兰而躲起来自斟自饮么? 他总不会为了解除与宝安郡主的婚约,帮着舒王去给陈昭武下毒吧? 刘绰摇了摇头。 应该不会。 郭四还不至于傻到这种地步。 一旦做了,不就有把柄落在舒王手中,婚约更退不了了! 而且,他那婚约的阻碍,主要在升平公主,不在舒王。 一旁的胡缨提醒道:“县主,这孩子是罗家人,说的有几分可信尚未可知···万一是对头安排的陷阱···要不先让韩风去查探查探再做打算?” “不管是不是陷阱,说不定已经有人发现那孩子进了县主府!”刘绰蹙眉道,“救人如救火,没道理幕后主使之人毫发无损,却让毫不知情的百姓枉送性命。待雨势稍歇,去京兆府告知鱼主事,让他带着当初去过杜府寿宴的几个公差,再喊上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咱们一起去罗有德家走一遭!” “好,这样就不怕有心之人说嘴了!”说完,胡缨匆匆出门去安排。 “这案子早就把天捅了个大窟窿!”刘绰扫了眼手中的卷宗,“这样的烫手山芋可不能留在我手上。” 什么降头邪术,巫蛊诅咒,她还是更愿意相信是下毒。 第329章 地窖尸油 突然出现的巫女卷宗和咒术笔记将三司官员和京兆府的人再次聚到了一起。 向晚,雨势渐小。 崔元礼、许孟景、刘禹锡、鱼彦博等人率各自衙门的差役,来到罗有德家的宅院。 宅门紧闭,门环上积了一层灰,显然许久无人进出。 秋月被安葬后,罗有德的家人便被捕入狱。 几个衙门的封条,在细细的雨帘中显得阴森诡谲。 院内倾倒之物众多,十分杂乱。 地窖入口很快被找到,一块厚重的木板盖在上头,边缘缝隙渗出丝丝寒气。 两名差役掀开木板。 通了一会儿风后,鱼主事取出手帕捂住口鼻,率先走下台阶。 地窖内阴冷潮湿,火把的光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因为不确定是从哪个方向数的第三块青砖,众人蹲下身,手指轻敲地面。 左起第三块砖发出空洞的回响。 崔元礼示意差役撬开砖块,底下露出一个黑色陶罐,封口处用蜡密封。 尚未打开,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 众人忍不住掩鼻后退。 差役用布包住陶罐取出。 打开封口,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弥漫开来,罐内盛着暗绿色粘稠液体。 四个衙门的仵作全部凑上去研究起来。 最终,他们脸色凝重地得出结论:“是尸油,且经过特殊处理,毒性极强。” “毒上加毒,死者同时中了牵机药与尸毒,尸体加速腐败,真正死因就被掩盖了!” 崔、许、刘三人脑海中闪过陈昭武、韦元珪等人的死状——七窍流血,尸体迅速腐烂。 然后,几乎同时抬头:“真让明慧县主说对了,这些案子根本不是猫鬼作祟,而是毒杀!” 这便说得通了。 之所以数月过去了,案子还毫无进展,一是因为死者家属根本不让解剖尸体验尸,二是因为没等到主办官员说服死者家属同意解剖,尸体就已经离奇腐烂了。 这不符合常理,为了不显得自己太无能,倒不如认了巫蛊诅咒确有其事。 “可凶手是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下毒而不被发现的呢?”崔元礼怎么也想不通。 雨后的空气里飘着槐花甜香,刘绰的牛车停在罗家巷口一株老槐树下。 为了防止留下越权行事的把柄,刘绰并没跟着进罗家院子。 胡缨不时掀开车帘一角,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动静。 “县主,您吃点果子。”菡萏捧着竹编食盒,指尖还沾着晶莹水珠,“鱼主事他们怕是要搜上好一阵呢。” 刘绰接过她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才掀开食盒,黄澄澄的杏子挨着红艳艳的荔枝,底下还垫着几片青翠欲滴的槐叶,“哟,连岭南荔枝都弄来了?” 五月时令,该是杏子、枇杷、樱桃、桑葚正当季,这荔枝倒是来得快! 蔷薇跪坐在车辕上削着甜瓜,闻言笑道:“是冰业行会今早送来的,统共就两筐。他们说托县主的福,有了这硝石点冰之法,运起水果来再不怕烂在路上了。如今长安城中,可是多了许多新奇的南方水果呢。醴泉坊的冰镇酸梅汤还有乌梅饮,也早都开卖了!” “送一筐去老宅,再分出一些,明日我送去国子监。”刘绰吩咐道。 “县主放心吃,奴婢们都提前备下了。这桑葚是夫人今早差人送来的。”飞燕捻起颗桑葚,汁水染红了指尖,“说是庄园里新摘的,用井水湃过。奴婢瞧着比西市卖的还新鲜呢!” 切好了甜瓜,蔷薇又利落地剖开颗荔枝,“县主尝尝,听说杨贵妃最爱这个。” 晶莹的果肉落在青瓷盏里,刘绰道:“你们也一起吃吧!” 几人齐称不敢,“如此稀罕的果子,奴婢们可不敢吃!您赏我们几颗桑葚吃就行···” “哪有光看着我吃的道理?”刘绰看向菡萏,“你带个头吧,数你胆子最大!” “那奴婢就不客气了!”话虽说得架势十足,菡萏还是只拿了一颗荔枝,又给蔷薇和飞燕一人一颗,胡缨倒是分了两颗。 啜着沁凉的乌梅饮,刘绰忽然想起什么,从座下暗格取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几块琥珀色的饴糖,嵌着星星点点的槐花。 “前日路过永宁坊,看见小童们举着槐枝打花。”她将糖块分给众人,“让厨下照着彭城老家的方子做的,你们尝尝。” 主仆几个正吃得欢快呢,鱼主事带着差役匆匆走来,官服下摆沾着地窖的湿泥。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刘绰放下吃的问。 鱼彦博面色不佳,“县主,那陶罐里装的是···” 话没说完,他便捂着胸口到路旁吐去了。 那恶心东西,他想都不敢想,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啊。 这时候,刘禹锡也过来了,他亦是一副摇摇晃晃面无人色的样子。 刘绰忙行礼问安:“二十八叔,可是出了什么事?” 菡萏则递了两盏乌梅饮过去,想让两个人喝点乌梅引解解乏。 两个人闻到车厢里飘出来的瓜果香,刚刚舒坦了一会儿的肠胃,在看到乌梅饮时又作呕起来。 干呕了一会儿,刘禹锡才道:“是尸油···”他压低声音,额角渗着冷汗,“而且……罐底刻着南诏密咒,像是用来养蛊的。” 菡萏手里的乌梅饮“啪”地摔在车板上,瓷盏碎成几瓣,冰凉的汁水溅到刘绰裙角。 蔷薇则一把捂住嘴,脸色发青。胡缨虽强作镇定,指节却捏得泛白。 多年战乱,她们小时候都见过成堆的尸体。 鱼彦博将仵作的推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讲给刘绰听了,接着道:“如今的形势倒是不妙。不管是那个罗九送来的,还是咱们搜出来的物证,都无法洗脱罗家人的嫌疑,反倒坐实了他们幕后主使的罪名。若找不出凶手下毒的方法,这九族怕是还得诛···” “下毒的手法?”看到案几上化了一半的冰块,刘绰瞳孔骤缩。 她猛地抓起车中那壶未喝完的乌梅饮,指尖贴上冰凉的瓷壁。里头的冰块尚未化尽,壶壁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县主?”菡萏不安地唤她。 刘绰不答,脑中闪过柯南里的几个案子,凶手用冰固定匕首,等冰融化后罪证便湮灭了。 “原来如此……”她轻声呢喃,“毒不在酒里,而在冰里。” 第330章 明慧门下走狗 “听闻南诏国有部族擅于御虫,会不会是那女巫操控蛊虫袭击了死者?”鱼彦博说出心中猜想。 刘禹锡压下呕吐的感觉,摆着手道:“这不可能,你也闻到了这尸毒便是装在陶罐里都有多大的味道。养在其中的蛊虫若在宾客中穿行又怎可能不被发现?贤侄女说得倒有几分道理,若是将其密封在冰里,定然可以遮盖气味!” 刘绰回想了一下那日杜府寿宴的细节,惭愧道:“二十八叔,那日我离席了许久,并未见过寿宴上所有菜式···” “无妨,我这就去杜相府上查查寿宴那日的菜单,看看里头哪些用了冰,都有哪些人接手过。”刘禹锡有些兴奋地道,他那日也是在忙着待客,没关注这些细节。 见他转身便要走,刘绰又提醒道:“二十八叔,还要问问府中下人,那日男宾席上可曾发生过什么疏漏,再小的都行!还有···” 刘禹锡笑道:“贤侄女,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二十八叔,若余下的罗氏族人是破解猫鬼案的重要人证,能不能暂且保下他们的命来?” 刘禹锡尚未回答,就听崔元礼道:“县主放心,在猫鬼案彻底侦破之前,他们的性命定然无虞。“ “崔少卿所言极是!”许孟景也道,“罗有德虽死,但罗氏族人中或还有知晓线索者。我等自该向陛下陈情。” 与此同时,暮色中的长安鬼市,一个男人被麻袋套头拖进暗巷。 青石板映着壁上火把,照见玄铁面具下寒光闪烁的眼——正是黑市霸主“狻猊阁”阁主墨十七。 “狻猊阁真的什么人都敢杀?”打手将麻袋取下后,男人问道。 竹帘后传来金石相击般的冷笑,墨十七看了看站在台阶下的男人,“只要你出得起价钱!” “放心,狻猊阁的规矩我懂。只要你们能把事办好,我家主人定重金酬谢!”男人道。 墨十七点头,“很好,你要杀什么人?” “五十斤金饼,买明慧县主的命。这是定钱,剩下的事成之后再付。”男人从怀中取出一张大额飞钱。 “再说一遍,你要杀谁?”墨十七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七盏青铜灯突然自梁上垂下,铁面具下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 “我家主人要杀明慧县主刘绰,若觉得钱不够,阁主尽管开口!” 墨十七笑着起身,来到男人身前,“你叫什么名字?你家主人又是谁?” 男人防备道:“狻猊阁不是从不问雇主身份的么?” 屋中打手一脚将男人踹翻在地,骂道:“啰嗦,阁主问你什么,你只管回话!” 墨十七声若寒冰道:“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鬼市!”男人答。 “鬼市在什么地方?”墨十七又问。 男人也不知他为何要问这种奇怪的问题,反正这些混江湖又混得不错的人,脾气都极为古怪,只好试探着答,“在西市····” 墨十七看了看屋中一众手下,嘲讽道:“看样子也不像是个傻的,怎么提了个这么蠢的要求?” “阁下有话不妨直说!刘绰是县主,又有朝职在身,价钱高些,我家主人也料到了!” “因为五坊使一案,东西两市所有人都对明慧县主感恩戴德。”墨十七指尖划过腰间双刀,刀柄上缠着褪色的五色缕,“关中接连两年大旱,长安城粮价暴涨,多少人是吃着饕餮楼和明慧县主的救济粥才活下来的?没有县主研制出来的火器,吐蕃人这回能那么听话地和谈?河西道商路能重新打开?” 他突然掷出短刀,刀尖直直插进男人的肩胛处,“你在西市买凶杀明慧县主?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一旁的打手也有些义愤填膺:“几年前上元夜那回,要不是巡街的武侯到得早,赵家养的那几条狗说什么都得被我们剁成肉酱!” 男人疼得冷汗直冒,却仍咬牙道:“阁主,我家主人有势有权,若您不接这单,放我离开便是,否则,日后怕有麻烦。” “我狻猊阁在这鬼市立足多年,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跟明慧县主过不去的哪个不是有权有势的?偏偏就没一个好东西!”墨十七嗤笑一声,“扒了他的衣裳,我倒要看看,这孙子是哪个耗子洞里爬出来的王八!” 说罢,他一挥手,手下便将男人全身上下搜了个精光,翻了块嗣道王府的腰牌出来。 男人躺在地上哀嚎的时候,墨十七也解开了自己的圆领袍,露出精壮的上半身。 “你要干什么?”衣衫不整的男人满脸惊恐。 “想得倒美!”说完,墨十七威武转身,又抖了抖肩膀,将背上纹身更好地展示出来,“让你看看狻猊阁是谁的人!” 身为阁主,他裸露的脊背纹着的不是狻猊兽,而是朱砂写就的“明慧门下走狗”,每笔锋芒都似带血气。 “回去告诉李璋——”另一把刀切断男人右手三指,“晚上睡觉的时候小心点!再敢碰刘家人,某便让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杜佑书房,书案上铺展着二月二十杜府寿宴的菜单: 镂金龙凤迎春饼、玉露团、金齑玉鲙、暖寒花酿驴蒸、雪婴儿、凤凰胎、冷蟾儿羹、雪霞羹、光明虾炙、逡巡鲊、箸头春、酥山、杏酪粥、乌梅饮··· “回阿郎,寿宴当日酥山、金齑玉鲙、乌梅饮里都放了冰,且因为乌梅饮开胃又解酒,上了好几次!”杜府管事恭敬道。 待管事的退下后,刘禹锡才道:“恩师,乌梅饮颜色重,能盖住那毒不被发现。” 一旁的李氏笑道:“既如此,郎君只管放心,交给妾身处置便是!” 翌日,所有寿宴时与男宾席位有关的仆从一个接一个地被叫去问话,李氏亲自坐镇。 庖长张九斤是个五十岁的胖子:“回禀娘子,当日老奴一直在庖厨,未离灶台半步。上乌梅饮的时候,老奴正在做凤凰胎,这道菜,鱼白要用鸡子清打上百下才够蓬松,油星子溅得老高···” 冰窖仆杜九是个十八岁的小伙子:“那日总共取了三次冰,都是整块整块取的,掌事阿姊那天叫了六个人一起来取的冰···” 传菜婢春桃跪在地上,回忆着当日的情形:“那会儿,奴婢传的是冷蟾儿羹,绕开西侧回廊走的。经过柳树下时,有只花狸奴窜出来,奴婢险些摔了漆盘——王嬷嬷可以作证。” 席次执事杜仲四十来岁,是府中老人:“老奴是按《开元礼》排的坐席,右厢第三席本该是韦郎中,谁知他临时告病换了柳录事,郭八郎跟崔家的三郎换了位子...这是当日宾客座位更迭的录单···” 酱料侍儿阿蛮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奴婢只管分盛金齑酱,每席十盅。郑御史那盅加了茱萸,韦郎君要减蒜茸——都有食牌记着呢!” 第330章 蛆婆 晨光熹微,嗣道王府门前,守夜的侍卫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台阶下蜷缩着一团黑影。 “谁在那里?”侍卫警觉地按住刀柄。 那黑影蠕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呻吟。 侍卫走近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那人浑身是血,右手少了三根手指,正是府上的王管事。 “快!快去禀报嗣道王!”侍卫高声喊道,同时蹲下身查看,“王管事,您这是怎么了?” 王管事嘴唇颤抖,声音细若蚊蝇:“鬼市...狻猊阁...墨十七...” 话未说完便昏死过去。 不到一盏茶时间,李璋披着外袍匆匆赶到前院,看到被抬进来的心腹,脸色顿时阴沉如铁。 “放肆!”他一脚踹翻身旁的花架,瓷盆碎裂的声音在清晨格外刺耳,“如今连个江湖草莽之辈都敢不将本王放在眼中了!” 府医战战兢兢地为王管事包扎伤口,低声道:“殿下,王管事失血过多,需静养...” “静养?”李璋冷笑,“本王现在就要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把他弄醒!” 一盆冷水泼下,王管事剧烈咳嗽着醒来,看到李璋阴鸷的面容,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少废话!”李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狻猊阁的人为何伤你?” 王管事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块染血的腰牌:“王爷...那墨十七...是明慧县主的人...他背上...纹着''明慧门下走狗''...” 李璋瞳孔骤缩,接过腰牌的手微微发抖:那块嗣道王府的腰牌上被画了只大大的乌龟。 他万万没想到,连鬼市这种地方都被刘绰的势力渗透了。 “好个刘绰...真是无孔不入···”他咬牙切齿,“本王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与此同时,县主府后院的练武场上,刘绰正挥着那把李德裕送的定情刀晨练。 初夏的阳光透过槐树叶隙洒落,在她月白色的劲装上投下斑驳光影。 “县主,您的刀法又精进了。”刚练完功夫的胡缨擦了擦额角的汗水,由衷赞叹。 刘绰还刀入鞘,刚要说些什么,卜管家便匆匆而来,手中拿着一根弩箭,上面插着一卷薄绢。 “县主,就在刚刚有支弩箭钉在前院的门廊上,箭尾系着这卷薄绢。” “不必惊慌。”刘绰取下绢布展开,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嗣道王府买凶,鬼市已拒,县主小心。” 落款处画着一只狰狞的狻猊兽。 “狻猊阁?”胡缨皱眉. “狻猊阁是什么地方?”刘绰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绢布。 卜管家道:“狻猊阁的主人是长安鬼市的霸主墨十七...据说只要钱给到位,长安城里没有他不敢干的事。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总是带着一副玄铁面具,至今没人见过他的真实相貌!” 刘绰更觉奇怪了:“我与他素未谋面,他为何要帮我?” 县主府附近街巷里,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低声对同伴笑道:“阁主让咱们用明记给明慧县主送消息,也不怕县主误会咱们狻猊阁别有用心。” 同伴挤眉弄眼:“可不是嘛!人家县主有郎君了不说,又没见过阁主的面,怕是都不知道他是谁!” “若真是见了,凭咱们阁主那相貌那功夫,说不定还真能···”那汉子正欲再言,突然瞥见街角处闪过一道熟悉的玄铁面具身影。 “噤声!阁主来了。”两人立刻噤若寒蝉,垂首而立。 “你们在嘀咕什么?”墨十七锐利的目光扫过来。 “您怎么亲自过来了?”两个侍卫立刻挺直腰板,一脸正气:“回阁主,我们在说...说今日天气真好!” 舒王府书房内,李佑将一封信笺递给父亲:“父王,刑部那边传来消息,他们在罗家找到了一罐尸油,那女巫的身份漏了!李实那个废物做事也太不小心了,竟然能让人留下这样的物证在手上!” 李谊放下手中的茶盏,眼中闪过一丝阴冷:“那个女巫留不得了。” “可···东宫那位还没死呢!杀了岂不可惜?要不要再来一次···”李佑有些不甘道。 既然那女巫真有咒杀人的本事,为何不直接让她对皇帝动手? “他如今瘫在床上,口不能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如今那病秧子已经瘫了,咱们要不要一不做二不休,把大明宫里那位也一道····” “住口!圣人乃九五之尊,岂能被区区···” “父王,儿子知道,这些不过都是些托词,您是对宫里那位到现在还下不去手罢了!”李佑转身欲走。 “等等。”李谊叫住他,“记住,要做得干净,别留下把柄。” 夜色如墨,长安城南一处荒废的宅院隐没在黑暗中。 院墙爬满藤蔓,在夜风中发出簌簌声响。地上散落着动物的骸骨——有的还挂着腐肉,蛆虫在空洞的眼窝里蠕动。主屋的窗户透出幽绿的光,忽明忽暗。 三个黑衣人踩着湿滑的青苔翻入院内,腐臭味扑面而来。他们无声息地靠近,从窗缝窥见骇人一幕: 一个佝偻如虾的老妪跪在法坛前,披头散发,身上裹着破旧的麻布袍,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她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布满溃烂的脓疮,黄绿色的脓液滴在面前的火盆里,发出“嗤嗤”的声响。 火盆中燃烧着诡异的绿色火焰,照亮她扭曲的面容——左眼浑浊发白,右眼却异常明亮,瞳孔细如针尖。她干瘪的嘴唇蠕动着,念诵晦涩的咒语,每念一句就咳出一口黑血。 黑衣人踹开房门,持刀闯入,刀锋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冤有头债有主,我等也是奉命送你上路!”为首之人说出口的话已经失了气势。 老妪发出夜枭般的笑声,脓血从她嘴角溢出:“只管来吧...老身的咒已经成了...” 她猛地掀开火盆,绿色火焰“轰”地窜起三尺高。 黑衣人挥刀砍来,却在距离老妪三步远时突然僵住——他们的皮肤下仿佛有无数虫子在蠕动,七窍中钻出密密麻麻的黑色甲虫。 “啊——!”惨叫声中,三人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已变成三具挂着碎肉的骨架,“哗啦”散落在地。 就在这时,院墙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来的五个人手中拿着浸过黑狗血的铁链。 女巫的独眼闪过一丝恐惧,她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骷髅头,正要施法,突然浑身痉挛,脓疮接连爆开,恶臭的液体喷溅在法坛上。 “反噬...反噬来了...”她嘶哑地哀嚎,像滩烂泥般瘫倒在满地秽物里。 五人闯进房中,看到眼前景象,忍不住冷汗浸透后背。 “蛆婆!”领头之人厉喝,“嗣道王命我等带你回去!若敢反抗,让你生不如死!” 知道来人不是要杀自己,女巫倒不再做反抗。 几个汉子趁机上前,用铁链将她捆得结结实实。女巫挣扎时,腐肉里爬出黑色的蛊虫。 领头之人嫌恶地啐了一口:“抬走!殿下还等着呢!” 夜风呜咽,吹动法坛上残破的符纸,上面用黑血画着些生辰八字,已经被虫蛀得千疮百孔... 第331章 血祭之谋 翌日,舒王府书房,李谊震惊的声音从窗中飘出。 “你说什么?你派去的人没回来复命?” “父王放心,儿子派人去瞧过,城南那处荒宅已经被一把火烧了。想来,是那几个人怕回来复命会被灭口,事办完后便逃了!” 与此同时,嗣道王府别院地窖,李璋捂着口鼻冷眼看着被铁链锁住的女巫:“听说你能用咒术杀人于无形?” 女巫抬起头,乱发间露出那只浑浊的左眼:“嗣道王想杀谁?” “明慧县主刘绰。”李璋一字一顿道。 女巫突然咯咯笑了起来:“那个小丫头啊...老嗣道王早就派人去彭城找了给她接生的产婆,拿到了她的生辰八字。可惜...” “可惜什么?” “她受百姓香火供奉,有灵气护体,寻常咒术伤不了她。”女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除非...” 李璋不耐烦地打断:“少卖关子!无论要杀多少人献祭,本王都不在乎,我只要刘绰死!那边已经留不得你了。你应该知道,失了本王的庇护,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越多越好···嗣道王若能捉来九十九个活人献祭,老身方可破她的护体灵气。” “如今圣人正派人盯着嗣道王府,本王去哪里给你找这么多人来?” 女巫露出阴冷的笑容:“这就不是老身该考虑的事情了,蛊虫以血肉为食,没有祭品,是不肯听话的···” 晨雾未散,西市最偏僻的角落里已挤满了待价而沽的“货物”。 衣衫褴褛的奴隶们脖颈系着草绳,像牲口般被牙人牵着来回走动。 这里便是长安人市。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牙子正唾沫横飞地夸赞手中牵着的瘦弱少年:“您瞧这身板,耕田劈柴样样在行,只要两贯钱!” “老子要的是壮劳力。”买家捂着绢帕后退半步,嫌恶地避开扑面而来的酸臭味,“这种痨病鬼似的货色也敢要价两贯?” 老牙子立刻拽过另一个蓬头垢面的汉子:“那这个如何?陇州逃荒来的,全家都饿死了,绝对干净...” 那买家这才满意地付钱领人走了。 “卖不出去的东西,一天天的浪费老子粮食!”老牙子正要对那少年拳打脚踢,突然被人喝止。 一个穿着绸袍管事模样的人道:“这个我要了!” 老牙子见来了生意,立马堆起笑脸:“客官好眼力,这小子看着瘦,实则有力气得很。” 管事模样的人也不啰嗦,痛快付了钱,却没离开,而是突然压低声音:“听说你们这行有种‘绝户货’?就是那种...”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死了都没人找的。” 唐代的人市交易都要在市署过文书。 老牙子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贵客买人是要做什么?” 那管事笑道:“别多心,往西的商路不是要开了么?那可是吐蕃人的地盘,若是有个好歹,家里有人的难免会闹起来。我家主人怕麻烦!” “您要多少?”老牙子阅人无数,自然不会信这种鬼话。“这样的可不好找····” 往西跑商路,不找身强力壮懂些武艺的,找这种风一吹就倒的瘦猴? 规矩他都懂,大户人家水深,打杀奴仆都是常有的事。 他们找仆人喜欢找年纪小的,瘦弱不怕,只要没病,吃几顿也就补回来了。 模样生的好的,说不定还能被府中的郎君和娘子看中,一步登天,伺候房事。 “不拘男女,越多越好。价钱什么的,好说!” 还真是出手阔绰的大户人家。 “那就先走雇短工的文书,待主家相中了,再签长契?”老牙子上道地问。 见那管事点头,他突然扯开嗓子吆喝:“贵客要挑杂役,不拘男女,日结钱粮!但凡肯出力的,管吃管住!!” 待人群骚动起来,老牙子贴着那管事的耳朵道:“您把定钱付了,宵禁前我给您送到府上去,保证文书齐全,都是‘干净货’。” 嗣道王府别院,腐臭味混着血腥气在地窖中弥漫。 女巫用骨杖拨弄着陶瓮里蠕动的蛊虫,瓮中不时传来“吱吱”的啃噬声。 新送来的七个流民被铁链锁在墙角,最年轻的那个正疯狂拉扯颈间的铁环,磨得皮开肉绽。 “省些力气吧。”老妪咧开渗血的牙龈,“待会儿有你们使劲的时候...” 铁门“吱呀”开启,李璋踩着潮湿的台阶走下,锦靴避开地上蜿蜒的血迹。 他皱眉看着陶瓮里翻涌的黑色虫群:“还要多少?这都第三批了。” “才四十九个活祭。”女巫手中的骨杖敲在陶瓮上,蛊虫顿时疯狂窜动,“您听听,小家伙们饿得直叫唤呢。” 墙角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李璋转头看去,发现是个蓬头垢面的小姑娘,最多不过十岁。她怀里抱着个破旧的布偶,布偶脑袋上歪歪扭扭绣着“平安”二字。 “怎么还有孩子?”李璋蹙眉问道。 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开始拼命磕头:“好心的郎君,求你救救我!好心的郎君,求你救救我!” 女巫的独眼在油灯下泛着绿光,“殿下,童女的血肉才最好养蛊...白白嫩嫩的···” 李璋无视女童的哀求,厌恶地看着眼前的老妪,“余下的,明日便给你送来。记住你说过的话——” 绣着金线的袖口拨开飞绕在侧的苍蝇,“三日后杜府赏荷宴,若刘绰还能全须全尾地出现在宴席上...”他瞥了眼老妪,“你就替她进蛊瓮。” 西市·黄昏 “今日又送去六车。”老牙子数着铜钱,对身旁的同伙嘀咕,“看清楚了?是嗣道王府的别院?不是说李十一那个活阎王废了么?怎么要这么多人...” “管事的说,是要修个避暑的园子···” “屁话,修园子怎不找泥瓦匠?” “管他修什么。”同伙掂了掂钱串,“反正都是些死了都没人收尸的流民。没咱们帮忙,哪有管吃管住还给工钱的活给他们做?” 想起小姑娘被拖走时紧紧抱在怀中的布偶,他忽然压低声音,“就是有个怪事——咱们每天往里头送人,怎没见有人出来过。这都快一百个了,什么园子要这么多人修?” 老牙子数钱的手顿了顿,“想那么多作甚,许是从旁的门走了呢。反正等他们钱花完了,还得到人市找活计!” 狻猊阁,打探情报的下属正跟墨十七回报:“盯梢的兄弟说,嗣道王府倒没什么异样。倒是城南那处靠近乐游原的别院,每天都有不少人被送进去,可愣是没见有人出来····也不知道这新任嗣道王要那么多人干什么!男女老幼什么样的都有,说是修园子,能干活的没几个!” “你确定?”墨十七坐直了身子问。 “确定,咱们的兄弟将那别院各处的门都把住了,只进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