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灰》
1. 苹果
2025年4月9日/行迟
爱让生命浓墨重彩,永不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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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柘港热闹非凡。
海港旁边无数艘货轮出海远洋,和在大洋彼岸回航的邮轮撞个对怀,巨大而又笨拙的集装箱在船上变成了一道特殊的风景线,船东和大副匆匆交谈商量货物如何装卸,抬头看看天气,为滞期费又或速谴费争论不休,俨然一副如火如荼的模样。
柘港靠海,地理位置极佳,自古以来就有港口进行对外贸易,现今也是不输于当年,甚至贸易规模越发壮大,一跃至全国港口前三。
与鹤渚向来闷热长日放晴的夏季不同,这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凉爽湿润的,风雪在冬季,降水却主要集中在夏季,淅淅沥沥或者倾盆大雨总是突如其来,搞得行人措不及防,每每无奈抬手奔走。
但很难得,今天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天。
船东松了一口气,货物终于能按时交付了,要是再和上次一样因着连日暴雨导致价值上千万的货物堆积港口,那公司成本真的直线上升,估计负责人见到了又要两眼一黑。
他抬头看了看晴天,又看了看海,心情出奇的好,好到这繁忙的生活里居然还能哼出歌来。
海风繁盛,携带着浪花吹往柘港市中心,海水拍在岸上,高楼林立的CBD里,谁也没有心情观赏这景色,28楼一个都市丽人精致模样的女生抱着一堆资料,一手拿着电话疾走在一尘不染的地板上,她似乎绷着一口气:“Viola和她的团队已经就绪,这一次她亲自来,下午两点开始谈判,您就说这个项目究竟重不重要?!”
对方的态度原本漫不经心,但听到这句话后,谢衡懒洋洋瘫在办公室晒太阳的身影一下弹了起来,他下意识道:“什么?!”
旁人见到他这个模样或许要笑他,堂堂上市公司老总,什么大场面没见过,现在居然被一个名号惊得连椅子都坐不稳了,至于吗?
但还真至于。
换做别人来,谢衡根本不屑一顾,高傲的连眼皮子都不会抬一下,但Viola不是一般人。
她原名景夕,生在极北的鹤渚,似乎对个人有着极为明确而清晰的规划,她十八岁进入柘港大学后紧接着开始找公司实习,十九岁就拿下来第一个单子——价值九千万的一个大单。
外贸开单没有那么容易,但那一年的景夕却凭借着自身实力,一年内为公司签下来十亿的订单,同行几乎红了眼,开出百万年薪挖她跳槽,有段时间她的私人电话几乎被猎头打爆,但面对巨大的诱惑,景夕没有贸然行动。
她把筹码握在手里和公司进行了谈判,属于Viola的团队在那一年诞生,她本人也在柘港声名鹊起。
但到这一步,旁人听了最多也只一句后生可畏,不足为奇,真正让Viola的名号响彻柘港,是在六个月后,景夕带着团队集体跳槽去了一家刚起步的小公司,天才落难的时候旁人总要踩上一脚,于是数家公司对一家小公司进行联合围剿,就在这种危急情况下,景夕与老东家同台竞争一个来自西班牙的客户,在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们,认为他们死定了的时候,景夕带着她的团队以绝对的优势拿下了这个订单,给了众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也是凭借这个订单,景夕顺利的盘活了公司,入股成为合伙人,紧接着雷厉风行的进行一系列的规章制度改革,大手一挥,直接让公司规模扩大数十倍。也是这一年,景夕和她的团队每日高强度加班,无数的订单催促下,团队里每一个人的电话都不离手,讲话声音此起彼伏,英语西语中文随意切换,就在一片热闹中,景夕的公司逐渐垄断了柘港出口西班牙的市场。
或许有人会对景夕这个名字不屑一顾,但没有人会对令人闻风丧胆的Viola产生质疑。
谢衡还想说什么,郁云梦快速道:“谢总,真不是我小题大做没见过市面,就连老板听见Viola会来公司,也亲自从加的斯转机飞回来呢。”
郁云梦走到电梯前抬起来手机看了看时间,中午十一点,她心下略微估算,对着谢衡道:“估计下午三四点黎总的飞机就抵达柘港了。”
“那我——”
电梯抵达的铃声在此刻响起,透着银光的电梯门自中间向两边滑行,郁云梦微微抬眼,见自己的影子逐渐消退,不知道是那个部门临近下班的时候开会,工作人员一股脑的出来,熙熙攘攘的人声有几分热闹意味,郁云梦就在这一阵人声里匆匆挂了电话:
“我先不和你说了谢总,上电梯了,有什么事再call我吧,再见。”
……
谢衡听着电话的忙音坐不住了,他拿起来公司的座机拨向特助:“给我订一张去柘港的机票,越快越好!”
高楼里的郁云梦啪的一声按掉了谢衡的电话,在拿着笔记本的员工出来之后一个快步上前,第一个钻进电梯按了B1。橙黄光圈亮起,郁云梦就在这微小的光晕里拿着资料后退到电梯后方。下楼的人不算少,因此电梯里的空气也有几分稀薄,郁云梦靠在最后,她今天穿了西装套裙,身体接触到冰凉的电梯的时候微微发抖。
是冷的,是因为电梯的金属材质骤然接触皮肤冷的发抖。
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不是因为对即将见到Viola的害怕和紧张发抖。
时间在数次深呼吸的作用下显得无足轻重,还没等郁云梦的心情平复下来,电梯就抵达了一层,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灌进来一股冷风,大片的闷热消散,郁云梦缓慢的抬起眼来,见到高楼外碧海青天相映衬,海风拂浪,那是令人舒展的一片蓝。
……
因着谈判是下午两点开始,景夕早早的就通知助理,要求所有人在十二点前吃完午饭,之后休息半小时,十二点半到一点半这一个小时内对谈判的内容进行从头到尾的一个梳理,不要放过任何细节。
因此她十一点半抵达定好的餐厅后,远远就望见包厢里七八个人围坐在一起抱着电脑七嘴八舌的讨论,山珍海味面前不为所动,景夕不知道是夸他们棒还是说他们傻。
包厢门推开,团队新进的实习生苏原随着声音看过来后,下意识说:“Viola来了。”
说完后随即站直了身子,冲着景夕微微一笑,抬手挥到:“老大。”
景夕见他这副活泼样子点了点头,她在众人凝聚过来的目光之中泰然上前,边走边问道:“怎么不吃饭?等什么呢?”
坐在主位旁的汲渺合上电脑说,“等你啊姐。”她把电脑放到一旁后,伸出手来拍了拍主位,对着景夕笑道:“快来,我都要饿死了。”
景夕落座后微微一笑,“饿死了还忙着讨论备选方案呢?”
团队里另一个主干高远闻言紧接着道:“那必须的啊,这巴塞罗那我去定了!”
信誓旦旦的语气带来了满堂的欢笑,苏原听到了也跟着笑,他觉得他运气真好啊,大学刚刚出来找实习就碰见景夕的团队招人,抱着试一试的想法硬着头皮偷了简历,面试当天一群大佬,只有自己的学历最低,却没想到最后只有自己留了下来,而且刚刚实习一周就接到了现在这个项目,或许是为了激励大家提高团队积极性,景夕许诺,等这个单子顺利做完之后,去西班牙巴塞罗那团建,就连他也算在内。
一群人在欢笑中拿起来筷子大块朵颐,景夕却吃的很少,只是夹了两个素菜,服务员推开门上最后的果盘,景夕对着那缤纷的水果看了一眼。
坐在她对面的苏原注意到景夕的视线之后,瞧瞧环顾了一下四周,左看右看发现没有人注意到景夕的视线,大家都在聊天吃饭,就连景夕自己也很快收回来视线,苏原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没有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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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知道老板可能会偏向水果,但当下没有人动作的时候,苏原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顿饭吃的很快,服务员撤席后,景夕也赶他们回去休息,汲渺和高远对着她贫了两句,两人一唱一和的,又说起来相声,又是几句打趣后几人转身出门,他们来去如风,拎着电脑匆匆离开。
苏原心里想着水果的事,一个抬头人就已经走远了,景夕坐在座位上看向他,沉静温和的视线落到了他身上,苏原听见景夕问:“怎么没和大家一起走?”
室内冷气充足,窗外的晴朗映衬进这间海景包房,苏原的心随着她的问句颤了一颤,他犹豫一瞬,还是起身走到旁边,端起放在一旁的水果盘朝景夕走来。
那盘缤纷水果随着苏原的俯身被放在景夕面前,景夕看着面前的贵价水果不置一词,视线从水果缓慢移动到苏原紧张的脸上。
原本就紧张的苏原见景夕称得上淡漠的视线,整个人瞬间更加无措,情急之下,他随手摸起来一个水果递给景夕,对着她磕磕绊绊道:“老大,吃水果。”
他犹豫一下,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诚实一点,于是红着耳朵对景夕闭着眼一股脑的说:“我刚刚吃饭的时候看见老大你看着这个果盘愣了几秒我就以为你是想吃水果,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一定会认真工作的我——”
“谢谢。”
原本一鼓作气的苏原被这句突然起来的道谢打断,他睁开眼睛,就看到景夕和蔼的看着他,对着他手里的苹果说:“谢谢你的细心,但不用了,我不喜欢苹果。”
苏原愣了一下,对着他手里的苹果随即懊恼起来,桌上有新鲜的荔枝和车厘子,旁边围绕了一圈草莓蓝莓,这么多好吃的贵价水果里,他偏偏选了一个无功无过的苹果。
非但难啃,且不方便,也难怪景夕会拒绝。
苏原缓缓的放下那只拿着苹果的手,被拒绝从来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哪怕露出来一个微笑试图努力掩盖,但面上的失落仍旧溢了出来,一片云飘过,遮住了太阳,天空在这一瞬间暗了下来,变得有一点点灰。
苏原站在原地点点头,刚要说好的,打扰了,景夕就对着他道:“你可以——”
苏原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景夕的眼神里满怀希望,景夕微微弯了嘴角,在四溢的水果芳香中,对着苏原耐心道:“你可以帮我递过来一个梨么?”
海风吹的那朵云飘走,室内再度恢复原本的明亮,苏原很快放下那颗红苹果,伸手拿了一个青涩多汁的梨递给景夕。
景夕接过后并没有急着吃,而是看着他温和道:“现在可以不要忐忑了吗?”
窗外的海风透过紧闭的玻璃吹进苏原的内心,他抬起头来看着景夕讶然,本以为景夕会就此对他展开错误纠正,在他做好了接受长篇大论的准备下,景夕却轻飘飘的冲他挥挥手,说:“去休息吧,下午的谈判跟着好好学。”
她下了逐客令,苏原也只能点点头离开,他踩在海浪的鼓点上转身向外,带上包厢门的时候苏原不经意一瞥——
景夕坐在主位上极其认真的看向手里青涩的梨,就在门即将合上的时候,她却放下手里的梨,苦笑着去拿原本被放在桌子上的苹果。
景夕的修长的手距离那颗苹果越来越近,苏原关门的动作也越来越缓慢,就在苏原即将看见景夕触碰到那颗被她弃之如履的苹果的时候,一阵风猛地吹来,嘭的一声带上了门。
这突如其来的响声隔开了苏原的视线,也唤回了景夕的思绪,她笑着摇了摇头,收回来伸出的手时,面上带了些许的无奈。
景夕站起身来,在这个空旷明亮的地方看向面前随手摆放的苹果和梨,又侧过身去走到透明玻璃前,在高楼上看向窗外的海浪。
她在一片晴朗中出神。
苹果和梨又出现在她面前,而过去的事情,真的已经离她太远太远了。
2. 苹果(二)
2015年的鹤渚对于景夕来说,其实是很美好的。
这一年盛夏蝉鸣中她仓皇落笔,在中考骤然响起的结束铃中掐着点写完最后一个数字,窗外的云低低飘过天空,老师就在一阵高声中挨个收起来这张一定程度上决定她们命运的试卷。
那张试卷被收走的时候景夕的心情非常复杂——她抬起头来看向墙上不停转动的时针,又被讲台上站着起威慑作用的老师所吸引对上她那锐利的视线,景夕在怕老师的天性作用下,欲盖弥彰的朝着窗外转过头去看向外面的流云不断飘过,鹤渚今天天气晴朗。
短暂的时光在她的眼里拉长,开心的情绪转瞬即逝,时光变得漫长且难熬,这难捱里还添了骤然松了一口气的失落,还有对未来生活的彷徨。
景夕的成绩踩在鹤渚一中的录取分数线上,成败就看她今天的发挥了。
但命运好像总是眷顾她的,最起码在这些被国人津津乐道的转折点上,命运是眷顾她的。
这一年试卷题目偏难,且生物试卷出现了争议选项,大批的人向教育局进行抗议,闹得满城风雨,鹤渚不得不调整分数线来平息众怒,鹤渚一中降了五分,恰恰是景夕平日里考出来的成绩。
但这次景夕能进鹤渚一中却不是因为降分,而是因为中考前不眠不休的努力有了回报——她的分数比平常要多出来一百分,景夕完全是凭借着自己的实力考上鹤渚最著名的中学的。
分数出来的那天,连日阴雨的鹤渚有了一丝放晴意味。
笔记本上的浏览器不停的转圈,在二人平复心情的时候猝不及防的跳出来一个界面,景夕闭上眼睛不敢看,可景兴邦却直直盯着,他在看到那个高到不可思议的数字时可高兴坏了,从电脑屏幕前猛地站起来,兴奋的对着景夕说:“太棒了闺女,这下终于有学上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
他说出来这话的时候,景夕刚刚睁开眼睛,正在看着那个分数出神,听清楚景兴邦说了什么之后,景夕心下是有着一些讽刺的,她略微扯了扯嘴角,却没露出来一个笑。
家里的空调正常运行,零件在电力作用下发出声响,制冷,也制造出来一室沉默。
她想,她的父亲才应该去学川剧变脸。
明明一个月前景兴邦对她说的还是劝她去职高上学,不要因为莽撞而乱填志愿,等到后期没考上的时候自己还要为她花钱送礼,求爷爷告奶奶的让她去鹤渚二中借读,现在看着录取分数出来后,又说早就知道她一定能行。
好赖话都让景兴邦说了,因此现在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景夕做不出来、也不想做出任何虚假的回应,她只是听着窗外大片的蝉鸣流着泪沉默。
是开心的。
是高兴自己自己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没有那么开心,因此本该露出笑容和激动的脸在这一刻变得特别僵硬,情绪失灵,她在这一刻能做出来的反应,只有无声流泪了。
如果说考上鹤渚一中让她这么一个内敛的人都喜极而泣的话,那她的两个好朋友——栾瑜和胡颜也被鹤渚一中卡线录取,就是让她尖叫出声的天大喜讯。
和好朋友考上一个高中,这是她之前做梦都会想的事情,三个人之前在分别的时候还在期待,没想到她们许下的愿望真的有了下文,景夕在接到电话的第一时间就尖叫出来,清脆的响声透过电流也能感受到无数的激动,三人定好出门时间后,挂掉电话拔腿就跑。
或许迫不及待的想见到心里的人,那种一刻都不能等的心情,才能配得上年少。
这一次的见面几人谈天说地畅聊很多,畅想未来生活,约了一起报道,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景夕还在不停的回忆这阳光明媚的一天。
……
鹤渚一中在九月初开学。
温带季风气候在秋天总是有一个凉爽的特点,鹤渚自然也不例外,气温虽然逐渐下降,但好在天气晴朗,天空湛蓝一片,能见度也高,什么时候飘过一片云,又是什么时候飞过一只鸟,只要一抬头就能看的一清二楚。
景夕就是在一片干燥中背着行囊去到鹤渚一中的。
开学季总是热闹,加上新生有父母相送,校园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明明进入到鹤渚一中的都是实力过人的天骄,但这种情形大家却会生出一种感觉,他们都只是芸芸众生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了,而当景夕和景兴邦拖着行李淹没到众人之中的时候,这种感觉更甚。
景夕抬脚踩上一片落叶,鹤渚一中为迎接新生做了很多的准备,但是树叶飘落无法预料,因此哪怕费了再多的心力,也总是会有漏网之鱼,宿舍区域被景夕踩在脚下的这片叶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景夕在宿舍门口查到了自己的名字,人群还在不断的挤向前,她挨着身子左右躲闪逃离人群的时候,景兴邦正靠在宿舍门口抽烟,往来的学生和家长总会看他一眼然后不着痕迹的皱皱眉头,他却像是未发觉一样自顾自的吞云吐雾,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景兴邦见到景夕出来的时候还夹着烟抬了抬手,高声喊她:“景夕,这儿!”
一些人被这些声音吸引,看看景夕,又看看景兴邦,面色各异的转过头去。
景夕在人群中看见景兴邦的时候愣了一下,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却没说什么,天上的云向南飘,景夕随着那云的移动轨迹朝他走过去:“爸。”
她低低叫了一声,没有第一时间说自己看到的宿舍,反而抬起眼来问他:“这么多人呢,怎么在这里抽烟啊?”
两个高大的身影从宿舍门口路过,其中一个听见景夕这句话后,微微侧头朝她一瞥后又不感兴趣的转过身,朝男生宿舍那边去。
景兴邦嗯了一声,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见他吐出来一口烟,对着电话那头快速嗯了两声后挂掉。
景兴邦顺手把手机放进洗的发白的衣服里后出声问她说:“看见自己的宿舍在那里了?”
这个年纪的男人呼吸粗重,眼见着那烟直直的冲着景夕去。
景夕点点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刚吐出来的烟呛到,她下意识的咳了两下:“咳咳——”
辛辣的味道刺激她的感官,好在鹤渚有风,这味道很快散掉。
景夕微微后退一步:“在六楼。”
说完她抬起眼睛来在些许探寻烟味究竟来自什么地方的不解目光里对着景兴邦再度出声劝诫:“……爸。”
她微微提高声音:“要不你还是把烟掐掉吧,校园里这么多人——”
话没说完景兴邦就打断她:“没事。”
他把抽到一半的烟放进嘴里,扛起来她的行李就往宿舍内走,景夕就在原地看着那高大而又执拗的背影无言,前方的景兴邦走到一半转过身来,对着她扬扬头,面露疑惑道:“走啊?等什么?”
原本放进上衣口袋的手机再度响起,景夕就在这催促的铃声中咬牙上前,之前景兴邦在景夕被录取那天对她承诺开学会送她来,因此哪怕他现在事务繁忙,也还是尽量抽出时间实现自己的承诺,期间景夕多次提出自己来校均被他拒绝,景兴邦大手一挥,说送个学生的时间还是有的。
是有。
景夕在宿舍铺床的时候听见景兴邦在门外打电话的爽朗声音心想,只不过是电话也没断过,这个刚挂那个紧接着就打来了,忙的要命。
景夕抚平床铺上最后一丝褶皱后起身,景兴邦正好挂掉电话进来,她的舍友来的差不多了,六人间里,只有最后两个没到,景夕看着那两个空荡荡的床位微微咬唇。
景兴邦没注意到她的表情,他一个常年浸泡在男人堆里的人,也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腻的感情。他在和另外三个室友的家长聊天,先是简单说了家是哪里,又带着些许目的夸了夸对方的小孩,最后在一阵爽朗混合柔和的笑声中说出来自己攀谈的目的:“你们以后有话要好好说,互相包容一些,不要生气啊。”
景夕又看不明白景兴邦了。
他总是这样,在自己讨厌他讽刺他的时候下意识做出来一些爱她的举动,又在自己需要他心疼他的时候说出来无数伤人的话。
景夕沉浸在对景兴邦的复杂情绪里,他说话不算好听,但在这个时候却努力尝试去做一个好爸爸,景夕看着他和人交谈的模样,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有些恶毒——
之所以温和耐心,是因为真的发自内心的爱她想让她有一个和睦的宿舍环境还是说怕她日后和人起冲突给他惹麻烦呢?
景夕想不明白他,景夕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窗外的风吹走玻璃前的落叶,景兴邦在一阵催促铃声中冲着景夕招手:“走吧景夕,咱们去报道。”
景兴邦叫她总是连名带姓,语气里也听不出来任何亲昵,刚刚和蔼的人仿佛错觉,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对待她的那副随意且冷淡的模样。
景夕沉默的跟着他出门,带着他直走左拐,走到了学校的报到处。
这段路很长,期间景兴邦接了三个电话,抽了一根烟,跟人说了十句不好意思,我女儿今天开学,真的抽不开身。
他对着电话里连声致歉,可却顾不上和景夕说一句话。
景夕也没说什么,只是努力把想不明白的事情甩开,然后尽量平静的朝高一七班去。
黎旭和苏敬棠刚在男生宿舍出来就远远的望见了他们父女俩的身影,至于为什么会第一时间注意到他们,就连黎旭也很纳闷,他想,明明就是偶然一瞥,却没想到自己会对一个陌生人记忆深刻,是该夸他记忆力好,还是说他闲心多有时间去关心别人?
黎旭皱了皱眉,旁边一直在说话的苏敬棠注意到后,出声问他:“怎么了?”
黎旭刚回过神来就听见他这么一句不明所以的话,他对着苏敬棠下意识反问:“什么怎么了?”
高大的身形踩上落叶发出轻微的响声,苏敬棠就在吹来的秋风中说:“我说你怎么了,为什么脸上一副思绪复杂的样子?”
“没事。”黎旭不打算把这个插曲告诉别人,他很少在这样的事情上浪费时间,苏敬棠明显不信,黎旭抬起头来问道:“你刚刚说的什么?”
苏敬棠叹了口气,这个人又没有听他讲话,但他脾气好,也知道黎旭是一个什么样的性格,因此也没有计较,而是温声重复道:“我说,咱们先去七班报道,然后去吃饭,等吃完饭了之后再去北门那边买一些生活用品,怎么样?”
黎旭没什么异议,苏敬棠做事情一向细致,整个人靠谱的很,因此黎旭多数时候都不用拿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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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而是直接听他的。
他点点头,两个人一起朝7班走,只是刚走几步黎旭就觉出哪里不对劲来 ,他看着景夕在七班的队上停住,而后就不再走了,景兴邦走到旁边去打电话,她自己一个人站的板正的,在那里排队。
一阵云吹到景夕的头上投下来一片阴影,黎旭侧过头去问苏敬棠:“咱们俩都被分到了七班?”
苏敬棠点点头,说:“是啊,校门口写着呢,咱俩都是七班。”
黎旭哦了一声,没什么表情的转过头去。
真巧啊,俩人都是七班。
“啧。”
黎旭突然出声道。
这下不是陌生人了,变成同班同学了。
他的视线再度回到景夕身上,对着那安静的背影,黎旭突然就想起来什么人。
苏敬棠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又望回来,来来往往两三次,终于也反应过来,他看着面无表情的黎旭,原本含笑的面上突然就沉了些,苏敬棠对着黎旭欲言又止。
黎旭没说话,苏敬棠也不打算多嘴,加上两人的步伐也快,很快的就走到了景夕的后面。
还未站定,一个高挑的女生在他面前直直路过,苏敬棠循着动静侧头,瞥见是谁后,他下意识的僵住了脊背。
他知道自己和骆静云考上了同一所学校,但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见到了骆静云。
心如擂鼓,但骆静云却不知道这颗因为她而剧烈跳动的心,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苏敬棠,落叶飘下,她在风中越走越远。
但苏敬棠好像并不觉得难过,反而很高兴,他已经习惯了看着骆静云远去的背影了。
天高云淡,他抬头看着前面的黎旭心想,能够再见到骆静云,就是世界上最值得开心的事情了。
景夕后面站上人的时候,景兴邦也适时回来了,右侧送学生的家长仍旧络绎不绝,偶尔有车辆经过,景兴邦听着车声朝那边瞥了一眼后,不知道在人群中看见了什么,他的视线忽然一亮。
紧接着景兴邦转过身来指着一辆黑车上的两个人对着景夕说:“景夕,那是不是小颜和小瑜?”
景夕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见栾瑜和胡颜二人坐在后座,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一起哈哈大笑,路过的人听见这开心的笑容也会心一笑,侧过头去和旁人感叹道,青春真好啊。
景夕就这样看着她们,直到那辆车开过去,她才转过头来对着景兴邦低低应了一声。
站在她身后紧跟着收回视线的黎旭听着这声音的第一反应就是,她好像有点失落。
她看起来有点失落,声音也低低的,好像没有很开心。
没等他多想,旁边的景兴邦紧接着道:“两个人都是坐小瑜爸的车来的呀,那早知道景夕你也和他们一起,就不用我今天多跑一趟了。”
天边的那片云始终没有被吹走,这一片依旧有着大块阴影,投射下来,映出来人身上大片的灰。
黎旭随着这话抬起眼来看向景兴邦,又在一阵阴影里看向前面景夕的背影,她显然愣住了。
景夕在景兴邦的话里再次在美梦中回神,他还是不想送自己的,有点难过,但其实更难过的却不是这件事情,而是景兴邦的话。
只有景夕知道,她早就知道她们会一起来,在看到分数线的那天景夕就已经知道了。
当时栾瑜说她爸爸要送她报道,问她们需不需要一起,胡颜第一个举手,说我我我,我要和你一起。
栾瑜笑开了眼说好啊好啊,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是第一个!
景夕乐,她慢慢的伸出手要学着胡颜的样子对栾瑜说自己也要,只是还没等景夕开口,栾瑜就突然说不知道到时候会是哪辆车,家里的车不知道能不能装那么多行李。
说完这话后她摇摇头,对着二人说不想了,到时候再说吧,胡颜嘿嘿附和两声,逗得栾瑜一阵笑,她就在这笑里转过身来问景夕要不要一起走。
景夕在她说话的时候默默收回了伸出一半的手,此刻听见她的问句,努力笑笑说,可以吗?勉强的话她自己走也没关系的。
栾瑜说,应该可以,等到时候她给景夕打电话。
那天的夕阳真的很好,鹤渚明明有那么美的黄昏日落,可景夕却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绚烂的火烧云。
而她期待了一整个假期的电话,也一声都没有响起过。
景夕低下头微微一笑,附和着景兴邦说:“嗯……嗯。”
黎旭听见这声回应后有一瞬间的愣住,那个失落的背影转过身来,看向车子消失的方向,黎旭不经意间对上她那双微微红了的眼睛。
那里面疑惑混杂着诧异不解,失落反而位居第三。
景夕在这片阴影里对着早已经消失的人出神,对上黎旭带有同情眼神的那一秒,她的耳边有着巨大的回音。
今天早上出门前景兴邦随手拿了一个苹果塞给她当早饭,她没吃,放到书包里了。现在她突然想起来了那颗苹果,也莫名觉得,自己在与旁人的亲密关系中就像是一颗苹果,不存在大家总会觉得少点什么,但真的存在了,却没人能第一时间想起来,更何况放在心上。
她在天空投下的大片灰色里意识到,她不是任何人最重要的朋友。
3. 梨
景夕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插曲对上了黎旭的眼睛,她原本就情绪低落,此刻看着黎旭的眼睛更觉得窘迫,这么近的距离,景兴邦的话他一定听到了,并且听的一清二楚,不然的话,为什么会是会是这副略微惋惜的表情呢?
十几岁的孩子自尊心总是很强,什么事情都要尽力争一个圆满,家庭和睦,成绩优异在他们眼里都是天大的事情,年少的景夕自然也不例外。
她在云层投射下来的灰色下匆匆移开眼睛转过身去,无论如何都不肯回头,好在队伍前进速度很快,景兴邦又忙,无人注意这个插曲。
黎旭就眼睁睁的看着她报道完后逃也似地离开,天空中的云逐渐飘远,黎旭的目光随着景夕前移,报道老师见他这副出神模样,还以为他在看家长,也没好意思催他,只是跟着他转过头去看,试图找到他在看什么,还是身后的苏敬棠反应过来跨到他身边轻声道:“看什么呢这么认真?”
景夕的身影随着景兴邦消失在尽头,他缓慢的收回目光后轻轻摇了摇头没说什么,班主任递来一支笔让他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姓名,白字黑字上,赫然是上一个人书写的痕迹。
她的字很好看。
黎旭扫了一眼,又在心里确认这个事实,目前所有的人里,她的字是最好看的一个。
黎旭一笔一划快速写下自己的名字,名字也好听。
刚刚听她爸爸叫她的时候,黎旭就觉得这个名字好听,但知音不识字,黎旭不敢确定那是不是家人对她的昵称,但现在弯腰近距离接触到那张纸的黎旭知道了。
她本名就叫景夕。
黄昏日落的意思。
黎旭想到这的时候笔顿了一下,他突然想到很久很久之前,他问母亲苏迎为什么会给他取这个名字,苏迎放下手里的书把年幼的黎旭抱在腿上,认真的对他解释说,黎这个字在汉语里有接近的意思,做形容词来讲,是黑中带着黄的颜色。
那时苏迎温柔笑笑说,名字总得有个好寓意,而旭的含义是光明,也是早上太阳刚出来的样子。
黎也接近光明,旭也是光明,所以她希望,黎旭的人生永远都是光明的。
中性笔在纸上停留时间过长洇出墨痕,黎旭的心里也因为自己和景夕名字的含义而染上些许痕迹。
黎明时的晨光,黄昏日落的大片火烧云,黎旭放下笔拿了校卡走到旁边等苏敬棠,那卡在双手里来回不停的转,他想,今天怎么就这么巧合呢?
黎旭直直盯着苏敬棠出神,想不出来个所以然,苏敬棠动作很快,斯文儒雅的长相下端的是杀伐果断干净利落的行事作风,他带着黎旭往北门去,二人边走边聊。
黎旭心不在焉,苏敬棠察觉出来后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的走去了外面,嘴里的话没停,黎旭也有一搭没一搭的应。
一阵风吹下来几片树叶,黎旭看着前方落地的叶子在风的作用下打着旋吹到裤脚,辨认清楚面前的景色后,他突然就清嗤一声,像是听见什么地狱笑话似的,无奈的轻微摇头。
苏敬棠听见这微小的动静侧过头来轻声问他:“怎么了?”
黎旭一脚踢开那叶子,含糊道:“没事。”
他想,自己真是闲的无聊,才会把两个本身没有任何关系的名字硬生生扯在一块儿赋予特殊含义,在这里胡思乱想的庸人自扰。
苏敬棠清楚黎旭的臭脾气,知道他不想说的事情就算闹翻天了也问不出来,索性也不再问他,两人大步流星的朝校外走去,随便找了家店进去吃饭。是得抓紧时间尝尝,不然万一日后鹤渚一中封校,那不就完蛋了吗?正好两人也饿了,对着简陋的环境也不讲究,点完餐后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
另一家店里,景夕也坐在景兴邦旁边安静的吃饭。
景兴邦真的很忙,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总也不停,景夕说事情已经忙完了,一个劲儿的让他先走,但景兴邦不听,非要带着景夕来吃饭。
他还是怕景夕不按时吃饭饿肚子,毕竟早上景兴邦塞给她的那颗苹果也没见她吃,不知道让她塞到什么地方了,加上上午匆忙报道她来来回回的总也不停,现在一定饿了。别说景夕了,就是景兴邦自己都觉得是该吃饭了。
是以他带着景夕随便进了一家店点了几个菜,有荤有素,他要了几个馒头,看了看景夕,又转过头去要了一份米饭。
景夕就坐在景兴邦对面看他狼吞虎咽,而她自己落筷子的速度却越来越慢。
除了她不是很饿之外,剩下的是对景兴邦隐约生出来的不舍,在这一刻景夕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复杂的人,明明和景兴邦在一起自己都不开心,但是当景兴邦真的要离开她的时候,她却会下意识的产生类似于难过的情绪。
景兴邦吃饭的时候一直在注意着景夕,他把为数不多的荤菜加到景夕的碗里,自己的筷子却落到最便宜的土豆丝上,然后就着土豆丝三两口吃完了一整个馒头。
那土豆丝刚刚景夕尝过了,很难吃,能把怎么做都好吃的土豆做的这么难吃,这家店也是有本事的,也难怪他家没有排队的人。
景夕垂下头拿着筷子戳着碗里的饭沉默,景兴邦对着她说:“吃饭啊乖,怎么不吃?”
景夕看了看他夹着的土豆丝,又看了看自己碗里的红烧鸡腿,鼻子莫名有点酸,她垂下眼睛不想让景兴邦发现,于是低声回答道:“我不想吃。”
馒头在景兴邦的嘴里一鼓一鼓的,他干咽下去后对着景夕说:“是没有你喜欢吃的吗?那你喜欢吃什么,我们点。”
这话听的景夕更难过了,她垂着头也遮掩不住湿润的眼眶了,景夕声音闷闷的,说:“我不饿。”
她今天一天都没吃饭,景兴邦一听这话就急了,“不饿就行了?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怎么可能不饿?”
景兴邦的声音有点大,引得路人看过来,景夕抬头对上路人的眼睛,又转向景兴邦,低声说:“我真的不饿爸爸,你快吃饭吧,不用管我。”
说完她就把那个鸡腿夹到了景兴邦的碗里,景夕不经意抬眼的时候看见他洗的发白的衣服,有那么一瞬间她愣了一下,而后很快回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放下筷子开始乱看。
左也看,右也看,就是不肯看向对面的景兴邦。
其实她的行为是不反常的,但这一刻景兴邦在路人的眼光里察觉到了些许的异常,他也慢慢的放下筷子,沉默了一会,对着景夕低声说:“你是不是……觉得爸爸丢人?”
景夕听见这句话的时候愣住了,她呆呆的转过去看着景兴邦,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想。
景兴邦粗糙的面容上染满了局促和无措,就像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一样,紧张的模样看的人心揪,景夕也急了,立刻就反驳他:“爸!”
她因为凭空生出来的误解急的要哭:“你怎么突然这样想?”
景兴邦说:“不然的话,你怎么左看右看都不肯吃饭呢?”
他说话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低落,也是这一秒钟景夕才反应过来,景兴邦其实是一个从来都不会在意任何细枝末节的人,但现在就是这样的人说出来了这么令人难过的话,可见他心里究竟有多么难受。
景夕哭了。
直到这件事情过去了很多天景夕仍旧还放不下。
究其原因,她想,是因为她从来都没有觉得景兴邦丢人,她只是在那一刻感受到了景兴邦的爱,想单纯的留住那简单而又纯粹的时光,她其实是非常非常心疼景兴邦的,她这一生从来都没有像那天一样心酸过。
但更难过的事情就是,这件事情,她不肯吃那个鸡腿的真正原因,她对景兴邦说不出来。
人在对至亲恶语相向的时候真的很容易,但要是说倾诉情绪,准确的说出来自己对于对方的心疼,理解对方的不易,那真是难于登天的一件事情。
景夕就在眼泪中和景兴邦分别,景兴邦上了他那辆二手车,絮絮叨叨交代了她许多事,她在路边站了十分钟后景兴邦才系上安全带准备走,她就带着心里的复杂情绪目送景兴邦开车离开,景夕本想着等景兴邦消失在道路尽头的时候再回学校,但那辆原本正常行驶的车刚开了数十米后就在路边停住了。
景夕不明所以的上前,对着降下来车窗的景兴邦疑惑:“怎么了爸爸?”
景兴邦欲言又止,千言万语最终化成一句:“在学校要好好学习,不要不舍得花钱,按时吃饭,有事就给爸爸打电话——”
如果是二十五岁已经学会八面玲珑的Viola,她会笑着说,爸,我没事就不能和您打电话联络感情了?
但十五岁的景夕只会默默的忍下眼泪,对着景兴邦点点头,然后压下那些感动,认真的回答他说,好。
黎旭和苏敬棠吃完饭出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景夕含着眼泪执拗的站在路边望向远方,一阵风吹起来她的头发,她就在风里伸出来手捂住眼睛,许久后擦了擦眼泪,转身往学校里走。
苏敬棠见黎旭对景夕的身影出神,出声问道:“认识?”
黎旭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苏敬棠在旁边说:“怎么觉得有点眼熟呢?”
黎旭不打算费口舌和他解释,丢下一句你很快就会认识了之后,转身进了旁边的超市。
苏敬棠满头雾水,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但黎旭又死活都不肯说,气的苏敬棠牙痒痒,恨不得半夜在宿舍里爬起来在他水里下毒。
所以第二天一早新生自我介绍轮到景夕的时候,苏敬棠第一时间就转过头去看着黎旭,满脸写着你怎么知道的?
黎旭看着景夕在讲台上站定,对着他匆匆道说了一句报道时她在我前面后,就聚精会神的听景夕的自我介绍了。
黎旭想,之所以认真,是因为想听景夕会如何解释自己名字的含义,但没成想她连提也没提。
景夕的自我介绍出乎意料的简单,就两三句话:“大家好,我叫景夕——景色的景,朝夕的夕。很高兴进入鹤渚一中,请大家多多关照。”
但这真的不能怪景夕。
她本来是想解释的,但真正站上讲台,所有的目光都汇集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就不由自主的紧张,再加上,她对上了黎旭的那双眼睛。
白皙偏瘦,高鼻梁,眉眼间距近,五官立体且浓墨重彩,整个人给人一股压迫感,那双眼睛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到景夕第一眼就认出来他是谁。
昨天那个站在她身后的,听到了她和景兴邦对话的全过程的那个男生。
哪怕是遥遥对上他的眼睛,景夕还是想起来昨天的窘迫,她尴尬的瞥过头去,把视线移到了后座的栾瑜和胡颜那里。
两个人在台下对着她暗暗比了一个加油,景夕眨眨眼,没有多说什么,大步流星的下台了。
黎旭看着她失落的眼神,也很快移开视线。
景夕坐到了栾瑜身边,胡颜悄悄探过头来说:“刚刚是不是紧张了!”
景夕想起来那个陌生男生的眼神,垂下眼睛说:“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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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瑜拍拍她的肩膀安抚她:“但你做的很好哎。”
景夕笑笑没说话。
昨天景兴邦走后她去了图书馆,在哪里待到晚上之后才回了宿舍,一进宿舍门就看见栾瑜和胡颜坐在她的床下铺说话,见她进来,两人对视一下,而后不约而同的大声道:“景夕————”
栾瑜和胡颜一左一右的朝她身上扑来:“死丫头你跑哪里去啦,我们两个人找了你一下午!!”
旁边的另一个舍友本来是笑着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她们二人说完这句话后突然就有点沉默,原本打算跟景夕打招呼的动作也收了,在床底下端出来了自己的盆出门洗漱。
景夕没注意到这个非常微小的细节,她看着栾瑜和胡颜假装生气的样子,脑海里突然就冒出来一个想法,今天是不是自己多想?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误解了她们?
她现在被人需要着,或许她也不是一颗苹果。
景夕终于有了一点笑意,但她很快就发现,她今天真的太累了,根本就笑不出来。
好在栾瑜和胡颜也没有说很多,于是三人又约好一起去教室,这天晚上居然也就这样平稳过去了。
讲台上的自我介绍还在继续,班主任宣读名单,刚刚从讲台上下来的景夕见年轻的女教师扶了扶眼睛说:“下一个,黎旭——”
教室最后一排有人站了起来,他起身时部分的女生不由自主的发出来一声惊叹,胡颜继续探头过来:“我去他好帅啊,我喜欢这种类型的大帅哥。”
栾瑜悄悄的鄙视了她一下,景夕跟着他移动的步伐抬眼,看着他大步流星的上台。
视线再次相对,只不过这一次却是位置对调,变成了黎旭在上面自我介绍,景夕在下面听。
黎旭声音非常好听,不是少年一贯的清脆,而是这个年纪少有的低音,“大家好,我是黎旭——”
他一开口,台下哇声一片。
黎旭沉默了一瞬,在一片嘈杂声中看向景夕的方向:“黎明的黎,旭日的旭,很高兴在这里和大家见面。”
景夕直直的望进了黎旭的眼睛,她在这一刻也如黎旭得知她的名字后一样不由自主的想,二人的名字含义真的巧合,一个黎明破晓,一个黄昏日落。
两个没有意义却硬要赋予它们之间联系的人。
景夕微微笑了。
旁边的胡颜见黎旭看过来也非常激动,她疯狂晃着栾瑜的手说,哇塞真的是我的菜,真的很帅。
其实黎旭并不是故意看景夕的,他知道她会尴尬,所以也没打算看她,他黎旭虽然不是什么好学生,但他性格不恶劣,没有戏弄别人的爱好,现在之所以看向景夕,纯粹是因为旁边的人动作太大了,不只是在讲台上的黎旭,就连她们桌前的人都转过身去看她。
但当事人对此一无所知,还在继续花痴。
景夕和栾瑜捂着脸,栾瑜第一个忍不住,上去捂住了胡颜的嘴。
黎旭没什么表情的收回视线,大步流星的下台,和直直走来的苏敬棠擦肩而过。
教室内的嘈杂在两人擦肩的时候达到顶峰——如果说黎旭是硬朗帅哥的话,那苏敬棠就是温雅君子,长的就是一张斯文败类的脸,再加上他说话本身就温和,因此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也俘获不少芳心。
栾瑜在苏敬棠站上讲台的那一刻心跳就有点异常,她没说什么,只是认真的听他说完了自我介绍,胡颜还沉浸在黎旭略带磁性的声线里,此刻没注意到自己好朋友的异样,她对着两人说:“哎他姓黎哎,那我一会上台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我最喜欢的水果是梨的话,他会不会有反应?”
胡颜见栾瑜没工夫搭理她,于是就探个头去问景夕,景夕沉默一下,微微转过头去借着余光看向黎旭的侧脸,声音含混道:“或许会吧。”
她就这么随口一说,也是安抚自己的好朋友,但没想到胡颜上台真的这样说了。
黎旭在台下坐着等流程结束,他百无聊赖的拿出来一本书开始看,刚翻开第一页就听见一个活泼到有些刺耳的声音说道:“大家好我叫胡颜,古月胡,颜色的颜,今年十五岁,鹤渚本地人,喜欢弹琴,最喜欢的水果是梨——”
黎旭不经意间抬起眼来就见讲台上的人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说出来那句话,他下意识的皱皱眉头,心里嘟囔一声低下头去继续坐自己的事情。
喜欢梨关他什么事?盯着他看干什么?
黎旭摇摇头不去管,直接忽视了胡颜热切的眼神。
好在胡颜是个乐天派,对此也不在乎。
中午自我介绍结束的时候三人结伴去吃饭,她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说,今天可赚了,找到了人生中最喜欢的水果。
栾瑜笑笑,跑到超市里买了三个梨分给她俩一人一个,她举起手中的梨笑着对胡颜说,恭喜你找到人生中最喜欢的水果。
话里话外全是揶揄,胡颜也不害羞,对着她嘻嘻一笑,不客气的道谢。
两个人又凑到一起打闹,景夕拿着手里的梨走在两人的后面,黎旭和苏敬棠在食堂中拨开透明门帘出来。
阳光在他脸上打了一层橙黄滤镜,在黎旭不经意间望过来的时候,景夕忽然就停住了。
她移开眼睛,看向前方打闹的两个人,又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手里那个青涩多汁的梨,景夕的脑海里突然就出现了一个问句。
梨还是黎?
是喜欢水果本身,还是因为喜欢水果的名称里暗含的隐喻?
4. 苦桃
记不清是几年级的时候学了朱自清的散文《匆匆》,当时学校的语文老师要求全文背诵,那个时候景夕不爱学习,一门心思扑在玩上,背了很久也没背下来,还是郁冬灵拿着鸡毛掸子坐在旁边盯着景夕直到深夜,她才勉勉强强的背了下来,但神奇的是,直到上了高中,有些句子她还记得。
也是这个时候,景夕看着眼前的时光,开始对这片文章开始产生共鸣,日子是一天一天溜走的,明明昨天还在进行自我介绍,可一转身他们就调了座位。
谁也不认识的谁的情况下,景夕被分到教室最左边的角落里坐倒数第二排,同桌也称不上陌生,是和黎旭同样引起惊呼的苏敬棠,至于后桌,当然是黎旭,他生的高大,坐在前排挡人视线,除了最后一排,也没有更合适的位置了,黎旭的同桌也是熟人,是栾瑜。
本来她对最后一排非常不满,一直嚷嚷着想要换座位,但当她真正坐下后抬头一望,反而息了声,后续几次胡颜说起换座位的事,她都扯开话题,要么就是闭口不言。
至于胡颜,她被分去了前排,每节课半空都要绕好大一个圈来后排找栾瑜和景夕玩。
在一眨眼,日子就已经到了第一个星期的末端,秋季的天空铺满了大片的火烧云,景夕刚刚收拾好书包准备和栾瑜胡颜一起回家,班主任就在门口探出头来对她招手:“哎景夕——”
或许是因为周五的缘故,年轻的女教师身上带了些许的轻松,景夕和两人对视一眼后朝她走去,闻溶在她走进时伸手虚虚拦住她的肩膀朝旁边走了两步,然后微微垂下头和蔼的对她说:“你妈妈刚刚给我打电话说要来接你放学,让你在学校等她一会儿。”
夕阳余晖洒在二人的肩膀上,景夕就在闻溶温柔的声线里抬起头来,对着她下意识反问道:“谁?”
闻溶以为她没听清,又对着她重复一遍,还特意放慢语速:“你妈妈。”
她笑着拍拍景夕的头,说最近是不是刚上高中不适应以至于太用功,人都累傻了。
景夕在她温暖的手掌中沉默许久后,嘴角扯出来一个笑,她对着闻溶说:“知道了,谢谢老师,我会等她来的。”
闻溶的手机恰好响了,她拿起来看了看后,原本放松的神色一怔,麻烦来的时候人都会下意识沉了脸色,但赶时间的情况下,闻溶还是放下手机,弯下腰来看着景夕认真嘱咐道:“老师有点急事要先走,你先去办公室等,那里有电话,有事的话给老师或者你家长打电话,嗯?”
景夕点点头说:“好,谢谢老师。”
闻溶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后才接了电话,踩着雷厉风行的步子走了。
夕阳刺眼,景夕却不知道在想什么,转过身去看着窗外大片的橙黄,单薄的背影在这一刻染上大片的忧郁。
趴在后门的栾瑜和胡颜见老师走了,第一时间冲上来:“怎么了怎么了?”
胡颜率先咋咋呼呼的跑过来,栾瑜走在旁边也紧跟着开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两人的声音让景夕回神,三人越好一起回家,可刚刚闻溶却告诉她郁冬灵说要来接她,十几岁的女孩子在突发情况下总是慌乱,景夕的脸上染上了很多的抱歉,她对着面前的好友张了张嘴,却带上了很多的为难。
胡颜高声说:“怎么啦?怎么突然这副表情?”
黎旭从后门出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原本就沉默的人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一样,面前的人仿佛感受不到她的难过心情,还在不停追问,逼得那头颅越来越低。
栾瑜见状拍了拍胡颜,对着景夕问:“怎么了小夕?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景夕咬咬唇,看了看胡颜,又看了看栾瑜,对着两人说:“我突然有点事,不能和你们一起回去了。”
“啊?!这么突然?”胡颜的语气带上了很多很多的失落。
“很紧急吗?”栾瑜看了胡颜一眼,对着景夕追问:“要不要我们留下来陪你?”
景夕和胡颜一同看了栾瑜一眼,前者是意外,后者是以一种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说出来这种话的表情。
景夕心下有些感动,但还是摇摇头,对着她勉强笑笑,说:“不用啦,”
景夕在大片的明亮中对着两人说:“你和胡颜先走就可以了,不用留下等我的。”
栾瑜还想说什么,胡颜却一脸惋惜,对着她说:“那好哦,你自己回去的时候也要注意安全。”
明显还想说什么的栾瑜听见这话愣了一下,景夕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直接,但还是压下心里的复杂情绪努力点点头,说好。
她在窗外的大片火烧云里目送胡颜栾瑜远走。
苏敬棠从门口出来的时候就见黎旭站在门口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栾瑜一侧头,对上了黎旭和苏敬棠同样投来的目光,胡颜挽着她路过,苏敬棠不明所以,伸手拍了拍黎旭:“喂?你在这里站着干什么呢?”
黎旭没说话,侧过头去看了看景夕,苏敬棠也随着黎旭的目光看了过去,见到站在原地目送二人离开的景夕后,苏敬棠侧过头去对着黎旭说:“你看我同桌干什么?”
黎旭在他的话里收回自己的视线后,和往常一样无视了他,背着斜挎包转身离开,苏敬棠不明所以,但也还是跟了上去。
景夕在栾瑜和胡颜消失之后就卸下来自己的书包,缓慢的挪动到窗边看夕阳,黎旭在转角的时候下意识的回头,大片的橙光中,她也被染成亮色,手里的包脱力重重的落在地上,她就在橙光中闭上眼睛,归于沉默,黎旭看不清她的表情。
明亮的身上,心里却是大片的灰,景夕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真的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这样好的火烧云了。
她也很久都没有见过郁冬灵了,时光作用下,景夕都要忘了她长什么样子了。
眼眶里逐渐溢出泪来,景夕含着思念的粗重呼吸,四散在这片逐渐空荡的教学楼里。
黎旭和苏敬棠在走出校门之后一眼就见到了前面眼熟的人,黎旭直勾勾的盯着两个人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正当苏敬棠想要问他刚刚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黎旭却突然叫他的名字:“苏敬棠——”
苏敬棠转眼看他,黎旭问:“我如果遇见什么事情的话,你会在我身边吗?”
虽然对黎旭奇奇怪怪的话表示疑惑,但苏敬棠还是认真回答了他:“当然会,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黎旭摇摇头,前方栾瑜和胡颜还在说什么,苏敬棠说:“你今天真的很奇怪——”
话没说完,黎旭转过头来,他伸出右食指抵在唇上,对着苏敬棠比出来一个嘘声手势。
苏敬棠刚要说什么,前方两人的话透过风声飘进黎旭和苏敬棠的耳朵里,栾瑜声音低低的问胡颜:“你刚刚干嘛答应那么快?”
她说:“我们又不赶时间。”
胡颜俏皮的声音也传来:“但好不容易周五哎,景夕都说有事,我们在那里万一碍手碍脚怎么办?再说了,她明显都是不想告诉我们,不然的话,怎么我们两个人追问她都没说?”
栾瑜还要说什么:“可是,万一不安全——”
胡颜没等她说完就出声打断她:“应该不会吧,再说了,是她放我们鸽子哎,本身就是说好一起回家的,她突然又说不和我们一起走,我都还没有生气呢。”
“小夕应该不是故意的,你也看着了,是班主任突然叫她的。”
“是啊,所以我也没多说什么啊,但是栾瑜,你不觉得小夕上了高中之后就非常奇怪吗?”
两人走向公交站牌,栾瑜问:“你是指什么方面?”
胡颜想了想说:“各方面,她好像就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整天沉着脸,像是旁人欠她八百万一样,脸色臭的要死啊!”
旁边穿校服的人不断路过,栾瑜回忆了一下,也皱眉说:“有吗?”
胡颜一拍巴掌,说:“有啊!有时候一起吃饭的时候她也不说话,问她什么她又不说,像个哑巴一样,搞得我心里也闷闷的。”
栾瑜说:“是不是她最近遇见什么心事了?”
胡颜满脸不相信,一个跨步走向站牌下:“得了吧,我看她能有什么心事啊?要是有的话不早和我们说了?反正我觉得她现在和初中的时候一点也不一样了!”
黎旭和苏敬棠一直在她们身后默默的走,听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就想起来开学第一天时景夕红了的眼眶,景兴邦的话跨越时光出现在黎旭的耳边,夕阳西下,他在嘈杂的公交车站下明白了景夕的欲言又止。
黎旭深呼吸一口想要听听她们究竟还会说些什么话,没想到苏敬棠却听不下去了,伸出右手来抵在嘴边低低咳嗽两声。
栾瑜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悄悄的僵住脊背,胡颜随着声音转过头来见到两人,随即喜笑颜开,若无其事的冲他两个打招呼:“呦,这么巧遇见您二位?”
苏敬棠点点头,皮笑肉不笑道:“是挺巧的。”
栾瑜抬头看了他一眼,胡颜问:“你坐几路回家啊?”
苏敬棠对上栾瑜的目光微微一笑,说:“87路。”
……
黎旭侧过头瞥他一眼,苏敬棠把视线从栾瑜身上移开,也回他一个笑。
还挺一视同仁的,骗子。
黎旭心里暗嗤一声,没有说话。
胡颜没想到他会说谎,毫不犹豫的信了,她对着苏敬棠点点头说:“哦。”
视线移到一旁的黎旭身上,胡颜面上露出来一个开心的笑,她顺理成章的问:“那你呢黎旭?你也坐87路回家吗?”
黎旭冷着一张脸,闻言抬起头来盯着胡颜,“我?”
他无所谓的看了看公交站牌,扫了一眼路线后,视线定格在某个数字上,对着胡颜随口说:“48路。”
苏敬棠听见这话后右手抵在唇边侧过身去。
撒谎精,整日就会胡说八道。
没想到胡颜一拍手,眼里全是惊喜:“哇塞黎旭,咱们坐同一班车哎——”
……
苏敬棠一个没忍住险些要笑出来,坏了,弄巧成拙了。
黎旭看他这样,一个眼刀飞过来后,对着胡颜冷淡的抬眼反问:“是吗?”
声音里没有任何惊喜的成分,反倒带着淡淡的讽刺。
胡颜还在兴奋说:“是啊是啊,我和栾瑜也做48路,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哎。”
黎旭没什么表情的点点头,“嗯。”可身体却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只一下就不动声色的拉开了距离。
苏敬棠见状极其有眼力的上前打辅助,问:“怎么了?”
黎旭说:“突然想起来了忘带数学练习册。”
他侧过脸去看着苏敬棠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拿?”
他演技其实很差,但有一点好就是真的不喜欢胡颜,导致身上带了些离开的迫不及待,这点迫不及待足以以假乱真。
苏敬棠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夸张表情对着他说:“什么?”他悄悄瞥了一眼二人,加大了表演力度:“车都要来了你才想起来忘带东西?”
黎旭点点头,转过身抬脚大步流星的走了,苏敬棠一边指责他一边头也不回的坚定跟在他身后,二人很快走出去栾瑜的视线。
苏敬棠边走边问:“我演技怎么样?是不是能去当演员?”
黎旭回忆起来刚才,嗤笑一声:“浮夸。”
苏敬棠白他一眼:“过分了啊,好歹也是为了配合你。”
他说:“怎么,突然就忘记带东西了?那练习册可是我亲眼看着你塞到书包里的,和你那本西语语法一起塞进去的。”
黎旭说:“只是烦了,不愿意,也不想和她们一起走。”
苏敬棠点点头,又走了两步,他突然说:“我也没有觉得我同桌臭脸,我只是偶尔会感到她有点不开心。”
这一刻黎旭心想,这恐怕才是正常人的反应吧。
那小姑娘不可能没有伤心事,但景夕的伤心事死死的憋在心里没有影响到任何人,就连苏敬棠一个认识了不到一个星期的人都能察觉到景夕的不对劲,可身为朋友的她们非但没有第一时间送上关心,反而在背后说出来这样的话。
橙黄光线逐渐消退,天空覆盖上了大片的灰,黎旭走到操场的草坪上坐下后抬起眼睛来望向前方出现大片的灰暗。
或许也是因为察觉到了这样的异常,所以景夕选择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在心里吧。
也是因为这样,所以当初报道的时候,她才会那么难过,难过到心里的失落都溢了出来,传到了黎旭的身边,让他感到了一阵苦涩,就像是一颗多汁的苦桃一样,浑身上下散布着苦涩的芬芳。
苏敬棠在他身边躺下,右手垫到后脑勺,顺势曲起腿,状似不经意的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不知道。”
黎旭的背影高大,可光下却看不清楚,苏敬棠眯了眯眼,沉默一下又说:“你爸……”
“苏敬棠——”
苏敬棠刚开了口,黎旭就预判到他想说什么,毫不留情的出声打断他,声音冷冽道:“你该回家了。”
……
苏敬棠胸腔鼓动两下,发出来两声轻叹,黎旭的话他听的一清二楚,可他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
他选择一言不发的,在这无奈里继续望向黎旭的背影。
有的时候什么都不要做,只是陪着他一起在这片逐渐昏暗的天空下听远处来风,这样其实就够了。
时针滴滴答答的指到了八点,最后一班从鹤渚回景夕家的车是八点半,漫长的等待终于迎来结束,郁冬灵却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景夕手里的笔落在最后一个撇上,终于满心遗憾的停下。
这是她一笔一划的,默写完的第三遍《匆匆》了。
时间在横竖撇捺里溜走,她的心里激动的情绪也彻底平静,即便面对着匆匆的最后一个问句,也能平静。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那些快乐的时光,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教室后面亮着灯,却照不清景夕的影子,许久后,景夕终于散去了眼睛里的朦胧,在角落里苦涩的笑了一下。
她终于站起来背上书包。
背好书包后,景夕随即弯腰,把那几张纸珍重的叠好抓在手里,下一秒,眼眶里盈着的泪随着她的笑坠落,景夕左右手朝反方向用劲,刺啦一声,干脆而又决绝的撕成两半。
室内落针可闻,这突如其来的撕纸声显得格外突兀。
两半,四半,清脆的声响里生出来无数碎片,景夕就在这逐渐变钝的声响里向外走,路过垃圾桶的时候眼也不眨的把碎片丢进去,然后啪的一下拍灭了后门的灯,又嘭的一声拉上了班级的门。
走廊冷白的灯光把她的身影无限拉长。
她没有表情的走到办公室拉开门,拿着电话打给了闻溶。
嘟嘟嘟,电话接起,景夕在闻溶温柔的声音里垂下眼睛,她侧过头看着外面一片漆黑,对着闻溶说:“老师,我是景夕,麻烦您转告她一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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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我不等了。”
黎旭也不知道自己在操场上沉默了多久,苏敬棠被他早早的赶回家,他就把书包一放,躺在操场上发呆,直到天空一寸寸的暗下来。
书包里的电话一直在响,可黎旭既不接也不调静音,就由那声音响着,仿佛没听到一般。
直到那电话彻底归为沉默,黎旭才勉强拿出手机来,看着上面数十个未接电话冷笑一声。
他把手机丢在一边闭上眼睛听着耳畔秋风吹过,那风声仿若是谁的呜咽,又好像是什么人临死前的低鸣。
黎旭把手臂盖在眼睛上试图掩盖温热的眼眶和沉重的呼吸,大片湿气被风吹走,去了世界上他不知道名字的地方。
许久后黎旭终于平复下来情绪,他在一片黑暗中踉跄起身,弯腰拎起来书包朝家走去。
校园里已经没有人了,路过公交站的时候,黎旭脑海里冒出来傍晚的景色,他烦的皱了皱眉,于是脚也不停,直直往下一站走去。校门口的站牌到下一个站牌有条近路,但要穿过一个不算亮的小巷,黎旭对此无所谓,背了书包径直向里走。
鹤渚的晚高峰七点半左右就过去了,现在晚上八点,路上的车已经很少了,两旁路况也清晰可见,因此开着车赶来学校的黎文柏一眼就见到了朝着小巷拐弯的黎旭。
黎文柏松了口气,随即朝右打了方向盘,明亮的车灯照在黎旭的背上的时候,他下意识的让路,往旁边走了两步,但那车随即鸣笛,一声又一声,黎旭被吵得烦了,侧过头去打算看看什么情况,可刚一回头,就见一辆车直直的停在自己的眼前。
远光灯依旧开着,他的父亲黎文柏从驾驶座上下来,高大的身躯迈着流畅的步伐三两步来到他的眼前,一如往常,温和的唤他的名字:“小旭——”
他面上有很多无奈,黎文柏对着黎旭说:“爸爸很担心你。”
黎旭在他温和的话语里窜上来了满身的怒火,他听见那句担心后,死死的攥住了自己的拳头,黎旭满脑子第一反应就是,他为什么不能去死——
——如果父母注定要失去一个的话,那死的人,为什么不能是黎文柏?
“滚。”
黎旭用劲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他死死的盯着黎文柏,本就凌厉的五官上写满了怒火,黎旭的眼睛里充满血丝,对着黎文柏咬牙切齿道:
“趁我对你还有一丝忍耐的时候,滚出我的视线——”
黎文柏扶了扶眼镜,没有生气。
他非但没有离开,反而上前一步,对着黎旭说:“小旭,我知道你因为你妈妈的离世难过,但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承受失去她的痛苦——”
“——闭嘴!!”
黎旭听到他这话后一甩手把书包砸在黎文柏昂贵的车上,车身因为遭遇到袭击发出警报,一片混乱里,黎旭咬着牙死死的怒视他,“你、有什么资格提起我妈?”
黎文柏原本平和的情绪在黎旭巨大的仇恨中有了波动,一阵风吹过,父子二人之间的气氛霎那间变的剑拔弩张。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后,对着黎旭说:“我有。”
黎文柏在昏暗的路灯下承受下来黎旭的怒火,那双眼睛里微微泛起晶莹,他对着黎旭一字一句的说:“我有。”
高大的男人背着光直面黎旭,他努力的深呼吸企图平复情绪,他拉住黎旭的胳膊望向他的眼睛,试图看向他的心:
“我既没有出轨,也没有对爱情不忠,我只是没有给她足够的爱,才让她的生命走向枯萎。”
黎旭听见这话后怒急反笑,一扬手猛地甩开他,“没有足够的爱?是吗?”
男人被这突然暴起的力道惊住,黎旭从来都是温和有礼,什么时候这样失控过?
黎文柏踉跄几步,还未站定,黎旭猛地上前就把他撺在墙上。
黎旭再也控制不住,他对着黎文柏冷静的眼神怒火中烧。
明明去世的是他的妻子,是他同床共枕二十年的枕边人,可他却连最基本的悲伤都被有,反而是一味的辩解自己的错误行为。
一股悲凉笼罩了他,此时此刻,黎旭感受到了巨大的讽刺。
只见他颤抖着手,压着怒气反驳道:“去他妈的没有足够的爱——黎文柏,你根本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直到现在也没有——”
“我做错了什么?”
男人再度恢复了那副冷静的样子,“既然你说我有错,那你就来说说,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黎文柏声音温和的问黎旭,仿若真心求解。
“哈哈——你做错了什么?”
黎旭都要笑出泪来,他制着黎文柏的力度越来越大,“你让她明亮的生命变成灰色。”
黎旭的眼泪凝聚在眼眶里死死的不肯落下,他对着黎文柏控诉他的罪行:“你用爱情为借口困住了一个人。”
不只是你,还有我。
何止黎文柏呢?就连他自己,也是逼死苏迎的帮凶。
以丈夫,以儿子的名义,困住了一个人,也消磨了她明亮的生命,直到她整个人在时间的长河里散去自身色彩变成一片灰暗。
明明是这样撕心裂肺的话,可黎文柏依旧是先前那一副假面,黎旭心如死灰般闭了闭眼。
他终于散掉了最后的一丝父子情,忍不住对黎文柏挥起拳头。
巨大的力道破风而来,即将落在黎文柏的脸上,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突然传出来书包落地的动响,啪嗒一声,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格外吸引人的注意力。
偶然路过的景夕站在巷子口,率先对上了黎文柏望过来的眼睛。
黎旭也随着动响,满身戾气的转过身来。
景夕缓慢的后退两步,看着眼前两个人剑拔弩张——
车子警报响到尾声,呜咽着停住,身形高大的少年却怒火冲天,不算明亮的灯光里,他挥动的拳头携着风堪堪停住,浑身戾气遮掩不住,他侧头望过来的那一秒眼神里含了刀锋剑光,让人心生畏惧,忍不住后退。
这一瞬间景夕忽然就生出来一种错觉——他站在那里,没有说话,明明是满身怒火,可看上去像是一颗苦桃,浑身上下溢出发怒火都是苦涩芬芳,充足的汁水是他内心苦涩的眼泪。
黎旭在景夕后退的脚步声里重重喘息两声,他看着景夕略微受惊的面容,在那躲闪的眼神里,逐渐找回来自己的理智。
哪怕是怒火攻心,哪怕对于黎文柏的忍耐达到了极限,可黎旭还是死命咬牙,收回了因为恨意而挥出去的手。
千钧一发,但景夕望过来的眼神让他收起来满身的怒火。
哪怕是无意遇见,黎旭也不想吓到她
黎旭看了黎文柏一眼,嗤笑一声,后退两步,转过身去拎起来自己的书包就走。
黎文柏上前两步还想说什么,却在黎旭尖锐的眼神下止住脚步,他头也不回的离开,独留黎文柏的在原地呼唤。
那声音被风吹的听不真切,越来越小,到最后趋近于无,黎旭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这一生父子情断,他没有什么话非要再和黎文柏讲了。
世界即将清净的时候,身后有一道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来,黎旭听着声音,终于落下泪来。
小巷路长,他们走了很久,黎旭就在这灰暗路灯里,平复下来自己的情绪,任风吹干他的眼泪。
两个人一轻一重的脚步声重合在这方安静的小巷,又一同停在了公交车站,最后一起上了87路公交车。
从始至终,谁也没有说话。
谁也不肯转头看对方一眼。
5. 橙子
鹤渚一中通常是在周天下午返校的,可景夕却直到周一才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晚上吹了太多风的缘故,周五回家之后景夕就得了重感冒,她整个人大病一场,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一连打了三天针。
白皙的左手因为输液扎得青紫,打针的护士问要不要换只手,可她却摇摇头,怕耽误写字,死活不肯扎右手,灯光下景夕面色苍白,看的景兴邦一阵心疼。
这两天他担心的觉也睡不着,饭也吃不好,心里一个劲儿的后悔为什么周五那天放学没去接她。
直到周一景夕的状态才稍微好一点,勉强能够吃的下去饭,景兴邦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原本是想要给她请两天假,等她感冒彻底好了再去上学,可景夕却执拗,说自己已经好很多了,又说不想耽误课,怕落下进度,怎么着也要回,景兴邦没办法,只好选择去送她。
上个周五的时候闻溶特意通知说本周不要迟到,学校里面要开晨会,会严格考勤问题。
景夕想起来这句话后抬起眼来看了看天上明亮的太阳,她站在校门口前,学校里一片寂静,很明显她迟到了。
景兴邦把书包递给她,景夕伸出来右手去拿,白色医用纱布孤单的粘在她的手背上,底下隐隐约约渗出来几滴血迹,景兴邦见状皱了皱眉,犹豫着想说什么,景夕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发现他的欲言又止,只是垂着眼睛默不作声的背上书包。
想想也是,又是吃饭又是输液,晨会时间早就过了,尽管她已经尽快赶来,可时间不等人,她最终还是错过了开学第一次晨会。
景夕也皱了皱眉头,她的心情在这一刻有些说不上来的复杂。
实话来讲,她并不在意什么晨会,也不想听那些优秀学生发表的无聊枯燥的长篇大论,还有高中一些规矩,很多事情在她看来其实都没有必要,全部都是浪费时间,因此错过晨会,她并不觉得有任何的惋惜。
真正不开心的原因其实是她觉得自己的高中生活没有一个顺利的开端,隐约有些失去秩序。
报道那天没有很开心,她安慰自己说没关系,下周开学也是一个全新开始,但也没想到她会突然生病错过了返校。
突发状况搞得人心烦意乱,身体极度不舒服的情况下又有些心理压力,这样的情况下还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景夕自然是觉得有些疲惫的。
景兴邦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回宿舍先休息,嘴上答应的好,可行动上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景夕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她在景兴邦连声叮嘱下眼也不眨的路过宿舍大门,背着书包径直去了教学楼。
路过教务处门口的时候景夕侧头瞥了一眼挂在门口的时钟——十一点,是一个有点尴尬的时间,毕竟高中十一点五十放学,她勉强赶上了最后一节课。
景夕背着书包在座位上坐下来的时候,苏敬棠正在利用课间写作业,见到旁边突然落下来一个阴影后,苏敬棠下意识的侧过头去,看见景夕后脸上有了些许意外:“同桌?你来了?”
景夕在他温和的惊讶声中摘下来书包点点头:“嗯。”
她面色苍白,人也有气无力的,苏敬棠下意识关心道:“怎么来这么晚?身体不舒服吗?”
景夕不想把自己的身体不好的事情大肆宣扬,平白惹人担心,于是摇了摇头,轻声说:“没事。”
苏敬棠见此也没再多问,只是摇摇头露出一个笑,本就斯文的脸上因为笑意多了几分温暖,他说:“那好吧,你要是不舒服记得告诉我。”
景夕看着他眼里关怀的神色,心里有了几分感动,努力对着他笑笑说:“谢谢。”
一个星期相处下来,苏敬棠早把景夕当成自己的好朋友了,此刻见她这样客气,心里有几分波澜,他几乎是下意识说:“你和我客气什么啊?”
栾瑜和胡颜刚走进听见的就是这句话。
栾瑜没有什么表情,反倒是胡颜看了看苏敬棠,又看了看打开书包的景夕,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微微出神的那一秒,栾瑜已经三两步走到了景夕的前面,对着她说:“小夕!”
窗外一阵风划过,景夕随着声音抬头见到了栾瑜那双好看的眼睛,四目相对,她露出来一个灿烂微笑,对着景夕声音关切道:“你怎么现在才来啊?”
景夕刚想说什么,胡颜就在身后凑上来,面上含了几分抱怨,说:“就是就是,昨天晚上我们两个在宿舍等了你一晚上都没有消息,今天一大早就急急忙忙的跑来了,结果你晨会也不在——我不管,你必须给我们两个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前者关切,后面的声音里却有了些许的责怪意味,原本想要解释的话突然卡在嗓子眼,景夕看了看栾瑜,又看了看胡颜,有那么一刹那的失声。
是她多想了吗?
不想麻烦苏敬棠,但是想和她们两个说一下这两天打针的苦,可话还没说就迎来这样的质问,生病的事情一下就说不出口,脑袋在此刻也变得昏沉,景夕沉默一瞬后,勉强笑笑,说:“有点事情耽误了。”
苏敬棠在胡颜说话的一瞬间就停下来笔,之前她们两个偷偷说景夕小话的事还历历在目,苏敬棠倒要看看她们会拿出什么一副态度对待景夕。
听见栾瑜的关切后苏敬棠觉得自己可能是多想了,可胡颜一说话,苏敬棠就又察觉到了景夕微妙的尴尬,他在景夕虚弱的声音下意识皱了皱眉头,没等他说什么,胡颜紧接着说:“那今天中午一起去吃午饭——”
景夕刚刚想说自己没有胃口,上课铃就响了,班主任在门外进来,胡颜急急忙忙的在旁边拍板决定:“就这样定了。”
“哎胡——”
黎旭刚刚回到座位上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栾瑜匆匆忙忙回座位,胡颜急促的在和景夕说些什么,说完胡颜就窜了出去,景夕昂着头挽留无果,嘈杂室内有了老师的咳嗽音,她慌乱间还带掉了景夕的杯子。
水在塑料杯砸在地上的时候有了霎那的惊涛骇浪,景夕无声的看了看背影,愣了一瞬后弯腰伸出左手去捡,白皙手腕上血管大片乌青,她努力了两下发现够不到,于是喘了口气,换了右手去尝试,袖子在身体的动作下往上去了几分,露出来盖在苍白的手背上还没有揭掉的医用纱布,阳光普照下像是一个很快要碎掉的上好瓷器。
不对。
黎旭皱了皱眉心想,是上好的瓷器碎了,又被强行拼凑起来陈列在展馆继续当一个尽职尽责的艺术品。
脑袋走神,可行动却快,黎旭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一个箭步上前,弯腰替她把杯子捡起来,轻轻递到了景夕的手里,杯子里的水在阳光下染了些许金色,指尖上传来温热的触感,景夕就在课桌旁弯着腰,直直的望进黎旭那双染了光的眼睛。
距离太近,近到景夕能察觉到黎旭强劲有力的呼吸。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上课铃不知不觉间消失,景夕在老师的声音中猛地别过头去,黎旭见状,也缓慢的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落座,他垂下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前面的背影,微微捻了下手指,没有说话。
心如擂鼓,景夕喘着气想,一定是自己吃药的副作用,她应该听景兴邦的话,回宿舍好好休息一下的。
但既然来了,那就安心上课,既来之则安之,景夕努力甩甩头让自己平静下来,但当她看清楚讲台上的人是谁后,心里一阵哀嚎。
要么怎么说景夕运气不好呢,本来课表上写的是语文,但这节课恰巧语文老师有事,于是不知情的情况下,课程临时换成了英语,原本英语是景夕的强项的,但现在一件不能忽略的事情是,她在生病。
本来人在不舒服的时候注意力就没有那么集中,更何况是听一门陌生的语言,于是一节课下来,景夕非但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反而脑袋更加的晕了,昏昏沉沉之间,旁边站过来人都不知道,还是苏敬棠拿手抵着唇咳嗽两声她才回神。
景夕一抬眼就见闻溶拿着课本站在自己身前,她被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闻溶的手紧接着就落到了她的额头上,确定温度无异后闻溶才收了一口气,她知道景夕生病,因此对于景夕的走神并没有责怪,反而是轻轻弯下来腰,温声细语的问她有没有好一点。
景夕在那温热掌心里努力反应闻溶的话,她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又觉得自己幅度太小了,犹豫着又说已经好很多。
声音有气无力的,一看就是硬撑,闻溶有些心疼她,但身为老师,家长的信息无论如何都要传达,她叹了口气,狠下心对着景夕开了口。
景夕眼眸含笑,她很喜欢闻溶,此刻也没有任何防备的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里看着她,而后毫无心里准备的听见她说——今天中午放学后你妈妈在南门等你。
……
巨大的轰鸣在此刻响起,世界天旋地转,景夕微微弯起嘴角僵住,看着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
明明没什么力气,但指甲还是死死的掐进了掌心里,这一瞬间,景夕突然心里有了些钝痛。
她特别,特别想回头看看后门的垃圾桶,那里面的垃圾究竟有没有倒掉?窗外明明是晴天,怎么眼前却是一片黑色?
人生总是重蹈覆辙吗?
这一次也还是打算放她鸽子吗?
景夕不明白,她也不想明白,她现在能做的只是努力让自己坐好,不从座位上倒下去。
黎旭自从闻溶站定之后就一直在盯着前面看,果然不出他所料,景夕的背影有一瞬间的僵住了,然后大片的忧郁再次在她的背后散开,和周五那天一模一样。
明明一个背影,却看得人非常非常难过,难过到就连是晴天都像是在一瞬间转阴。
发生了什么吗?
景夕就在脑海中的轰鸣出神,黎旭也没听课,时不时抬起眼睛来看向面前的背影。
好在45分钟不算长,一眨眼也就结束了,放学铃声响起的那一霎那后门瞬间窜出去数个人影,苏敬棠放下笔,微微松了一口气。
这漫长而又难熬的周一上午总算结束了。
胡颜从前面窜过来后趴在栾瑜背上说饿死了,栾瑜难得没说话,却放下笔点点头表示赞同。
教室里的人相继离开,一阵嘈杂里,胡颜在对着景夕说:“走吗景夕?我想去一楼吃牛肉汤,晚了就抢不到了。”
景夕适时转过头来对着她们两个说:“你们先去吧,我不饿。”
话音刚落胡颜就变了脸色,她冲景夕说:“不行你都答应了!不能反悔的景夕!”
景夕脸色为难,“但我有点事……”
栾瑜见气氛僵住,在旁边缓和道:“没关系啊,我们等你。”
胡颜转过头去看了栾瑜一眼,补充似的说:“对啊,我俩先去占位置等你,你忙完过去就好啊。”
栾瑜紧接着道:“是啊,怎么能不吃饭呢?”
胡颜非常认同的点点头,满脸赞同道:“就是啊!就这么说定了,我俩先去占座——”
说完没等栾瑜合好书,拉着她就跑,栾瑜被扯得一个踉跄,边跑边回头对着景夕喊:“小夕我先跟她过去,你一定要来啊。”
两人一唱一和的拍板定下这事儿,景夕完全没有说话的机会。
话没说完人就消失在后门,没影了,景夕在座位上略微无措的叹了口气,好像再怎么拒绝,到最后除了接受,也没有别的选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阳光炙热,窗外的人逐渐散去,教室里的人也越来越少,到最后就只剩下景夕自己一个人。
时钟滴答,景夕在温暖的阳光中回神,心下犹豫再三,她闭了闭眼睛,还是背起书包来起身。
或许是在生病的缘故,景夕站起来的瞬间有些踉跄,昏沉之间她伸手扶住桌角站稳,水杯里的水因为突如其来的力道不停在晃,景夕就在清澈的水波中重重的吐出来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向外走。
南门距离高一教学楼不远,但景夕过去却走了很长的时间,除了身体因素走的慢之外,她觉得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她不知道郁冬灵会不会来,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面对郁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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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
校门逐渐出现在景夕的眼前,她远远就停住了。
郁冬灵来了。
她手里拎着盒饭,脚边还堆着东西,此刻正站在校门口踮起脚尖左顾右盼,企图在无数的人中看见景夕的脸。
无论是周五晚上还是今天上午,景夕都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但无法否认的是,她看见郁冬灵的时候,还是有一股酸涩冲上眼眶。
景夕就躲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看了郁冬灵很久很久,直到校门口的人渐渐散去,她才努力回神,收了收情绪朝她走去。
郁冬灵在景夕出现在校门口的第一瞬间就发现了她,她努力的扬起手臂对着景夕挥手,景夕朝她走来的时候,郁冬灵突然有一种回到了她还在念小学的错觉。
景夕背着书包站在她面前没有说话,反倒是回过神来的郁冬灵先开口:“景夕——”
她对着景夕局促笑笑,又伸手抚了一下耳边落下来的碎发,两只手拎着饭盒,对着景夕叫她的名字:“景夕……”
话音未落,景夕扬起苍白的脸骤然出声问她:“周五为什么没有来。”
语气生硬,问题尖锐,无论是表情还是话语都能察觉到景夕心里其实有很多的怨。
郁冬灵没想到她这么直接,也没想到她会这样不留情面,一时间难免有些愣住,她手足无措,下意识的解释道:“周五我走到半路的时候接到电话说你弟弟生病了——”
不出意料的回答,明明已经想到了,但景夕就是忍不住的难过,她缓慢而又痛苦的低下头去,郁冬灵在旁边对着她继续解释道:“最近换季,你也知道弟弟早产身体不好,抵抗力弱……”
景夕闭上眼睛忍住眼泪,难得没有打断她,郁冬灵也发现景夕的异样,声音逐渐小了下来:“……但妈妈不是故意放你鸽子的,这真的是意外,妈妈是急坏了才会忘记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的——”
景夕深呼吸几下后还是选择开口打断郁冬灵:“不要说了。”
她红着眼眶,转过身去努力平复情绪,秋天里已经有落叶了,景夕盯着那泛黄的破败叶子说:“那你现在,为什么又来了?”
郁冬灵见状,脸上浮现起来些许隐忍的思念,她从头到尾极其认真的看了看景夕,在自己的心里一遍遍的描绘景夕的样子,沉吟许久后,才对景夕低声说:“妈妈想你了。”
景夕几乎在这句话一出来的时候就紧紧的掐住自己的手心,她努力的压抑着自己的呼吸,拼命垂下眼睛,不让郁冬灵发现自己的眼泪,景夕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反问道:“是吗?”
郁冬灵点点头,上前一步,想要摸摸景夕的脸:“嗯,妈妈想你了。”
景夕一歪头躲开了她的手,又后退一步,以一种非常冷漠的样子对着她说:“哦。”
她把手背在身后死死掐住,忍住声音里的哽咽,对着郁冬灵一字一句道:“可我不想你。”
郁冬灵伸出去的手愣在了原地,景夕在郁冬灵受伤的眼神中微微一笑,对着她的胸口再插一刀:“自从你二婚后,你放了我很多次鸽子,每一次都是因为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今天生病了,明天又进了医院,再不然就是走不开,找不到时间。”
景夕说到这里心下感到好笑,她对着郁冬灵抬眼:“太多次了,次数多到我都已经习以为常了,不用你说,我都能猜到。”
那笑容里有很多心酸,又参杂无数的苦涩,看的人心疼。
郁冬灵在景夕突如其来的控诉下脸上写满了对景夕的愧疚,她试图上前拉近和景夕的距离,想要对着景夕道歉,“景夕——妈妈不是故意的,你听我解释——”
可景夕却不接受,对着她突然高声道:“你不要靠近我。”
这声音引来了很多人的回头,郁冬灵就在四周窃窃私语中止住上前的脚步,满脸受伤的看着景夕。
脸上的泪终于憋不住,景夕对着她哭着说:“我以后都不想看见你了。”
郁冬灵听见这话后,手中一个脱力,盒饭掉在了地上,她听着声音,却觉得碎掉的其实是景夕的心,回想起来自己平日里对她的亏欠,郁冬灵的眼泪成串的掉了下来。
景夕就在这眼泪中弯腰伸出手来捡起来那份盒饭后退一步,对着她重复道:“饭我收下了,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以后也不要来学校了。”
明明是赶人离开,可景夕却是先逃的那一个,她在郁冬灵的呼唤下头也不回的离开。
“景夕——景夕——”
郁冬灵被保安拦在了大门口,无意围观了全程的黎旭就站在一旁,看着她哭的喘不上气来。
黎旭看看郁冬灵,又顺着她的视线望向景夕,见她抱着那个盒饭头也不回的朝食堂去。
她好像很难过,手都在颤抖,本就苍白的面容现下又红了眼眶,看起来心碎欲绝。
明明她才是出口伤人的那一个,不是吗?
黎旭打开背着的书包,新买的橙子散发出来芬芳,他却选择忽略,从里面拿出新买的手帕纸递给郁冬灵,而后在她的哭声中大步前往食堂。
黎旭怎么也没想到,他只是来南门买个水果,顺便买些生活用品,却偏偏撞上自己那个冷淡的前桌和家长吵架,吵架也就算了,偏偏她们母女两个人都哭的那么凶,一时间都不知道究竟是谁的错。
黎旭几乎是下意识的叹了口气,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一个外人,更是不了解内情。
难以评价啊。
黎旭想到这里摇摇头,看着前方的身影,在一阵无奈中放慢脚步,背着书包默默的跟在她身后,试图替她挡风。
算了,黎旭听着景夕微弱的哭声心想,还是当作不知道吧,毕竟谁也不想这么难堪的事情被发现,她一个女孩子本就难为情,况且他们两个人又不熟,开学到现在话都没说过一句,要是他贸然上前更会适得其反,还不如留时间让她自己消化呢。
黎旭心里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他只希望景夕不要难过太久,毕竟还生着病呢,要是因为争吵影响身体,病情进一步加重可就不好了。
6. 橙子(二)
去食堂的路不长,可景夕却走了很久,那缓慢速度是旁人会侧目的程度,再加上她红着眼睛抱着一个饭盒,见到她的几乎都会下意识的回头,景夕就在这注目里缓慢抵达食堂。
其实是不想去的,她真的真的太难过了,路过宿舍的时候景夕在犹豫,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想直接拐弯回宿舍,大不了就等栾瑜和胡颜回去之后再向她们两个解释,反正是那么要好的朋友,她们应该能理解自己的。
但这念头景夕很快就打消了,她还是选择赴约,做个守信的人,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她答应了。
就算那不是答应,最起码也没有表现出来明确的拒绝,胡颜和栾瑜说了在餐厅等她,那她就不能爽约,无论是基于身体不舒服还是因为和郁冬灵吵架,都不能成为她爽约的原因,这是她的事,不是她们无故等待的理由。
她不能消耗这份对她而言极为珍贵的友情,她也不想让栾瑜和胡颜多等。
早秋已经逐渐有落叶了,景夕就在这晴朗天气里踩着数片风吹来的残叶掀开食堂的帘子,她站在一餐厅小西门门口踮起脚尖向前看,企图在乌泱泱的人群里找到好友们的影子。
黎旭掀开帘子进去的时候下意识的看了牛肉汤粉的窗口,今天中午放学他走的不算早,因此景夕和那两个人的对话他都听见了,今天排队的人看起来不多,黎旭一眼就见到了坐在第三排的人——看起来她们已经吃完了,胡颜已经放下筷子了,现在正在和栾瑜说话,对方认真听着,然后鼓着腮点了点头。
黎旭见到前面的人开始走动,心下松了一口气。
他想,去吧,或许之前的事情只是他多想,现在去和那两人聊聊天或许会好很多,毕竟是很久的朋友,在一起总是会开心的。
但这个想法几乎是下一秒就宣告死亡,景夕停下了她迫不及待上前的脚步。
黎旭不明所以的看着那个背影,他在流动的人群中抬眼望去,赫然发现胡颜和栾瑜先后起身,端着自己的餐具放到了回收处,栾瑜甚至对回收餐具的工作人员笑着道谢,胡颜跟着点头,然后二人手挽着手汇入人流,毫不犹豫的从小北门离开了。
……
北墙是一整面的透明玻璃,黎旭几乎是死死的盯着栾瑜和胡颜的身影,直到两人消失在他的视线,黎旭才发现自己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头,身旁不断有学生路过,欢声笑语显得格外刺耳,黎旭就在这欢笑里缓慢的看向前面那个沉默的灰色背影。
景夕很久很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
她看见了自己的好朋友,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笑着吃饭,然后,她们去放了餐具离开。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其中一个还给另一个拿纸擦了擦嘴,二人看起来感情好极了,手挽着手离开。
这一瞬间景夕突然怀疑自己前来餐厅的意义,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太笨拙,笨拙到听不懂别人的玩笑话,笨拙到没有理解别人的拒绝。
但更多的其实是纳闷。
景夕抱着饭盒随便找了一个角落里的空位坐了下来,她把书包放在一边,伸手打开盒饭盖子,里面装了四个菜,红烧肉,油焖大虾,黄瓜炒蛋,麻辣猪蹄,米饭是大米混着紫米。
饭菜看起来油润透亮,全都是她曾经爱吃,可现在见也不想见到的。
景夕想,郁冬灵是爱她的,因为郁冬灵牢牢的记住了景夕的喜好,景夕不爱吃肥肉,所以红烧肉是全瘦的,不爱动手,所以油焖大虾是剥好的,不喜欢黄瓜皮,所以黄瓜是没有皮的,米饭不爱吃大米,所以是混合的比例,里面放了枣和葡萄干。
但郁冬灵并没有那么爱她,最起码现在不会全心全意的爱她,她在景夕不知情的情况下和景兴邦办了离婚手续,又在分别三年后,景夕满怀期待见到她的第一眼,对景夕兴高采烈的说,你有了一个三岁的弟弟。
三岁的……什么?
景夕流着泪夹起来了那米饭塞进嘴里,窗外掠过低低的风,她回想起来郁冬灵当时的话,还是止不住的难过。
弟弟,哈哈。
三岁的弟弟。
景夕记得自己当时没哭,她颤抖着手接受了,然后和郁冬灵一起吃了一顿饭,但那顿饭吃到一半郁冬灵就走了,她解释是因为弟弟早产,身体不好,血型和她罕见,隔三岔五就去医院,特别愁人。
景夕咽下去那口饭后,又机械的夹了一筷子黄瓜炒蛋塞进自己的嘴里,后来的时候她也去过郁冬灵的新家,见到了那个所谓的弟弟,大眼睛高鼻梁,长得很俊秀,郁冬灵和他说话的时候很开心,她很爱这个小孩。
但也是因为去过,见过,所以景夕质疑郁冬灵对自己的情感。
她不爱自己。
或许不爱有点过分,但她并没有自己说的那样的爱自己,关怀是没有的,电话是没有的,消息是没有的,想念或许也是没有的。
她一心扑在继弟身上的样子她见过了,所以她知道郁冬灵的爱并不纯粹,也正是纳闷在这个地方,明明就没有那么的爱啊,可为什么今天表现出来那么难过?
而这些所谓记得她的喜好所做出来的行为,又是在给谁看的呢?
葡萄干酸涩在口中炸开,景夕一瞬间就被酸出来了眼泪,泪滴落在米饭上,她沉默一下,抬起头擦干泪后又夹了一筷子麻辣猪蹄。
但并不只纳闷郁冬灵的行为,她也搞不明白栾瑜和胡颜。
景夕抬眼看着那个牛肉汤饭的窗口,那前面排了一个高大的男生,穿的西装笔挺的,背影宽阔,站的也直,看起来非常有精神,景夕收回视线心想,她明明是拒绝的。
她们邀请,她拒绝了,是她们再三说要自己前来餐厅陪她俩一起吃饭,自己才会来的。
可现在这个局面却显得像是自己不识趣听不懂别人讲话一样,两个人吃完饭转身就走了,显得自己赴约的行为无比的可笑。
可明明不是她主动要来的。
眼泪盈满心里,这一瞬间她甚至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可仔细想想,又好像没变,还是和以前一样。
他们之间一直都是这样的,她是随时可以被丢下的那一个。
景夕的眼泪落进米饭里,她想不通为什么,明明自己是那么、那么珍惜这段友情,珍惜到已经可以把自己的感受放到一边不在乎自己的情绪也要赴约的程度,可得到的却是两个人毫不犹豫的离开,回头一顿苍白解释的结果。
景夕心里写满了前所未有的失落。
如果郁冬灵的事情是个引子,那么胡颜和栾瑜就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一瞬间景夕真的在后悔她没有听景兴邦的话。
如果听他的话多请两天假就好了。
如果听他的话直接回宿舍休息就好了。
景夕在这一刻真的,非常非常想念景兴邦,她想,如果景兴邦能来接她回家就好了。
眼泪不停的落下,就在景夕即将忍不住痛哭的前一秒,黎旭端着汤饭在她面前直直的坐了下来。
非但坐了下来,还第一时间掏出来了一个橙子放在桌上。
他今天作为新生代表在升旗仪式下演讲,穿的很正式,现在身上也还是有好闻的香水味,景夕下意识的抬起头看向来人那双凌厉的眼睛,黎旭看着那双泪眼朦胧的眼睛,没有说一句话。
他收回视线,拆了筷子,慢条斯理的开始吃饭,仿佛只是随意的一个拼桌,而景夕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香水味慢悠悠的飘到了景夕的身边,默默的提醒她这里有人,不能够肆无忌惮的痛哭打扰别人吃饭,于是景夕咬牙忍住了心里的委屈,低下头去不想让他看见自己哭红的眼睛。
黎旭若无其事的吃饭,也不看她,手边的新鲜橙子格外讨喜,橙黄映在他冷硬的西装上,为黎旭减少了几分迫人。
黎旭长得帅,今天又刚刚在年级晨会上发表了演讲,因此很多人认出来,悄悄地和自己身边的人交头接耳,猜测他和景夕的关系,流言很快产生,但风暴中心的两个人就这样沉默,谁也不看谁。
男生吃饭速度大都较快,黎旭吃完饭的时候,景夕饭还没吃四分之一,他也没放下筷子,就坐在对面抬眼看着景夕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景夕吃饭的速度越来越慢,估计她快吃完后,黎旭放下筷子,拿出来一张湿巾擦了手开始剥橙子。
单手破开皮,橙黄汁水霎那喷溅而出,酸涩的气味弥漫在这张桌子上,黎旭修长的手指快速的剥下来完整的橙皮,又在白穰中来回移动,极为耐心的剥下那经络,景夕就见他的后桌耐心而又细致的坐在那里剥橙子,神色认真的像是在完成什么世界级的工程。
她不想多问,打算收了筷子走人,刚一有动作,那双手就快速的抽出来一张手帕纸,剥好的橙子被放在上边推到了景夕的眼前。
景夕盯着那橙黄的橙子果肉和他白皙的腕骨,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愣神。
……?
黎旭在她惊讶的眼神中开口:“这是贿赂,周五晚上的事情,替我保密。”
他不提,景夕几乎都要忘了那天的事,私家车的警报和暴怒的黎旭再次回到景夕的脑海里,景夕在一阵回忆里看向黎旭,突然就发觉了她在黎旭身上察觉到的奇怪来自什么地方。
回忆和现实不断对比,景夕看了看黎旭的寸头心想,差在了发型上。
他把原本的美式前刺全剃掉了,发型改成了现在的寸头。
本身就是浓墨重彩的长相,再加上这么一个常人驾驭不住但黎旭却格外出彩的发型,难怪今天胡颜格外的活泼。
景夕想到这里几乎下意识的笑了,她在这片嘈杂声里带着恶意的想,自己居然是吸引别人注意力博得好感的牺牲品?
景夕摇摇头,觉得可笑。
她不想和黎旭有什么牵扯,索性开口装傻,“什么?”
哪知黎旭却不买账,他深深的看了景夕一眼,然后拉开书包拿出来一个完整的橙子。
景夕不明白他是何用意,茫然抬眼,对上黎旭真切的低语,他看着那橙子,眼里出现了一些类似于悲伤的情绪:
“曾有人告诉我说,橙子寓意很好,代表着心想事成。”
他停了一下,而后微微笑了一笑,抬起眼来看向景夕,把那橙子缓慢的推到她的眼前,对她认真说:“心想事成,好事成双。祝你以后都有好运气。”
景夕忽然就忍不住眼泪。
她伸出手来捂住自己的眼睛,刚要说什么,黎旭却飞快的把包背到肩膀上端着凉掉的饭起身,去了餐具回收处。
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回头看了景夕一眼,然后大步流星的从小北门离开,路过景夕的时候还敲了敲窗户,示意她把自己的贿赂收起来。
直到揣着两个橙子走到宿舍景夕也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她咬着下唇走向宿舍大门,旁边突然有人出声:“景夕——”
景夕回头,见景兴邦站在宿舍门口,他耳朵上别了一支烟,此刻对着景夕快速走来:“我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你,于是找你们班主任给你请了三天假——”
话音未落,景夕就掉了眼泪:“爸爸……”
景夕对着景兴邦嚎啕大哭,那架势差点没给景兴邦吓死,他连忙对着景夕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急的语气都有些凶。
景夕摇摇头,一个劲的说想回家了。
景兴邦这才放下心,伸手接过景夕的书包,两人转身朝外走。
黎旭原本消失的背影出现在了小花坛中,他看着景夕出了宿舍门后才松了一口气,转身朝回走,有人与他擦肩而过。
只是没走两步前方就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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拦路虎,苏敬棠双手环胸站在他面前,那张斯文的脸上写满质问:“你跟我好朋友说了什么?她怎么哭了?你欺负她了?”
夺命三联问,一点也不打算给黎旭喘息的时间。
黎旭抬头瞥了他一眼,觉得他今天很奇怪,话格外多,不知道在抽哪门子疯。
他不打算搭理苏敬棠,干脆单肩背着书包绕过他向前走:“什么时候成你好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
苏敬棠看着骆静云的背影骤然松了一口气,他想,还好没被黎旭发现,不然又要被说没出息了。
苏敬棠最后看了一眼骆静云,然后匆忙跟着他转弯,说:“犯得着跟你说?反正我不同意——”
——你欺负她。
黎旭闻言笑了,他抬眼打断苏敬棠:“同意?我是和她谈恋爱还是和她领证啊?还要征得所谓的同意吗?”
“就算是——”
黎旭瞥了他一眼,胸膛闷出一声笑:“你算老几?”
苏敬棠眼睁睁的看着话题跑偏,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扯到这上面来,但他此刻需要的就是黎旭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不要乱看,于是也配合着装出一副被这话惹恼了的样子,两三步上前勾住他的脖子放肆:
“我算老几?嗯?”
黎旭无语,冲翻了个白眼。
苏敬棠气,刚想说什么,却突然想起来自己的餐后水果还在这小子手里,于是光速变脸,对着他又和蔼起来。
苏敬棠撒开缩着他的手,转而伸到他面前朝他摊开掌心,假笑道:“我餐后水果。”
……
黎旭骤然熄了火偏过头去。
苏敬棠见他沉默,心下暗道不好,斯文的脸上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呆滞。
苏敬棠机械的转过头,对着黎旭说:“我橙子呢?”
黎旭对着他装傻,若无其事道:“什么橙子?”
苏敬棠咬牙切齿的叫他:“黎——旭——”
他看着气的要死,一向温和的人破天荒说了脏话:“你他妈贿赂别人拿我的那个橙子贿赂干什么?”
不怪他为一个橙子急,是他本打算把那橙子趁中午偷偷摸摸的放在骆静云桌上的。
但现在见黎旭无奈的样子很有趣,于是演戏胡闹的成分居多。
橙子对他没有特殊含义,只是一个水果罢了。
所以可以是橙子,也可以是任何东西,该出现在骆静云桌上的,一定不会少的,但戏弄黎旭的机会错过却不再来。
苏敬棠深谙这一点,作出一副发怒的模样,实则心里笑的前仰后合,合不拢嘴。
黎旭无奈的叹了口气,拉着他转了一个弯走出花坛,妥协道:“少废话,下午放学去给你买。”
苏敬棠不干:“那是我的餐后水果!”
黎旭道:“你和一个女孩儿抢什么吃的?平常也没见你吃啊。”
苏敬棠不说话,黎旭看了看他,叹了口气,说:“你好朋友很难过。”
本来也是和黎旭闹着玩,听见这话苏敬棠收了脸色,想起来什么似的,苏敬棠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他对着黎旭神色认真,问道:“那她后来开心了吗?你给了她几个?”
“俩……不知道算不算开心。”
苏敬棠微微质疑:“你为什么不能多买几个?万一两个哄不好怎么办?”
他想,景夕那么好的一个人,不能不开心啊。
最起码,不能因为那两个人不开心。
……
黎旭看了他一眼,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刚刚可能又演上了,而现在虽然可能有几分真心,但黎旭还是免不了被戏弄后的窝火,他对苏敬棠嗤笑一声,淡定吐出两个字:“傻逼。”
还是个难伺候的傻逼。
落后一步的苏敬棠:“?”
……
他看着黎旭冷笑一声没说话,脸上的表情看上去骂的很脏。
这是苏敬棠最近新学的,长得帅,用脸骂人意外好使。
黎旭不经意间转头,一眼看见了往反方向走的骆静云,苏敬棠肉眼可见的慌乱,黎旭反应过来,终于意识到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平日里什么都是淡淡的,什么时候有过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
所以今天说话这么反常,除了真的担心景夕,也是因为不想让他发现骆静云的缘故吧?
真是……费心了啊。
黎旭最终还是决定心慈手软的放他一马,不揭穿他以年为单位的暗恋。
话说这是苏敬棠喜欢骆静云的第几年?三年?五年?
又考上同一所高中了?
还真是巧,居然能这么有缘。
黎旭摇了摇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择暗恋这么煎熬的方式,但他尊重苏敬棠的选择。
前方的景夕听见熟悉的声音侧过头去,见到了两个一闪而过的影子,景兴邦随着她望过去,问道:“你朋友吗?”
景夕点点头:“我同学。”
景兴邦说:“这两位男同学看起来有点不好相处啊。”
景夕看着两个消失的人影,又看了一眼书包,对着景兴邦说:“没有。”
她说:“那两个男生都特别好,尤其是那个寸头,长得很凶,但很温和,是很好的一个人。”
景兴邦惊讶:“是吗?”
景夕回想起来那句好运气,用力的点了点头,冲景兴邦笑笑,说:“是的。他特别好。”
他特别好,他最好。
他是迄今为止,除了苏敬棠外,对景夕最友善的一个人。
他长得凶,但会在景夕难过的时候,温柔认真的对景夕说,心想事成,好事成双,祝你以后都有好运气。
也借他吉言,这倒霉的一天里,景夕真的有了小小的好运气。
7. 茉莉
景兴邦开始是给景夕请了三天假的,但由于景夕恢复的不算好,整个人恹恹的,景兴邦担心回学校病情反复,干脆大手一挥,直接请了一个星期,直到她的身体彻底好起来才肯放她去学校。
期间他以为景夕会害怕耽误课程不同意,却没想到景夕这一次毫不犹豫的说了好,还说那些课程她能赶上。
父女两人难得意见一致,景兴邦乐呵呵的去给她做饭,景夕看着景兴邦的背影犹豫着想说什么,可是沉吟很久后,还是选择闭嘴。
窗外的风吹过落叶,干枯叶子摩擦地面的时候总会发出一种特有的沙沙声,她就在这时节限定的声音里侧过头去看向客厅里摆放的那颗完整的橙子,猜测今天会不会也有好事发生。
景夕是在周一回的学校,周一清晨依旧是有晨会,优秀学生发言的回音传到了教学楼,景夕就在这背景音里踏进空无一人的教室落座。
课桌上摊着不同的书,景夕在自己座位上落座,一低头就见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笔记本,那上面的字也熟悉,景夕面无表情的把摊开的本子合上,胡颜的姓名直直映入眼帘。
景夕沉默了一下后,缓慢而又僵硬的抬起手,准备把那本子放到自己的书上面,等她做好直面胡颜的心里准备后再去还给她,但她刚刚有动作,后门就进来一个人。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走到门口的时候似乎停了一下,紧接着又恢复到之前的那种从容,黎旭三两步走到景夕面前,微冷晨光里,他的阴影覆盖在景夕身上,景夕听着平稳的脚步声,侧过头去骤然撞进黎旭的眼睛。
四目相对,黎旭看着她略微挑了下眉,又很快隐去自己的惊讶,若无其事的问:“回来了?”
景夕没说话,抓着笔记本的手却紧了紧。
没等景夕回答他就注意到那个笔记本,看清楚姓名后,黎旭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瞥见景夕脸上未来得及收起的为难神色,黎旭心下叹了一口气。
景夕试图掩盖情绪的同时,黎旭下意识的伸手把那笔记本拿了过去。
他好像有洁癖,只肯抓住一点边角,揪着本子提在半空,在景夕愣神的空里三两步上前,走到讲台上查了胡颜的座位表后把本子放到她的座位上,拿出来口袋里的纸巾开始擦手。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景夕来不及反应的时候,黎旭已经大步流星的往回走了,晨光映在他的侧脸,剑眉星目让人难以忽视,景夕就这样看着眼前的慢动作,连他眨眼也看的一清二楚。
窗外风声让人难以忽视,黎旭很快来到景夕面前,见她没有反应,以为是风太大,景夕没有听清自己的话,于是他微微弯腰,四目相对,黎旭声音放的更轻,问:“回来了?身体好了么?”
这是一个比上次还要近的距离,但景夕没躲,她听着那冷淡嗓音下潜藏着的关切,心里面有一块地方微弱的动了一下。
景夕认真的看着眼前的人,好一会儿才对着黎旭那双如漆如墨的眼睛缓慢的点了点头,说:“嗯,好很多。”
回想起来一个星期前的眼泪,那颗橙子再次出现在自己的脑海,清新的芬芳充斥感官,散布在这方小小的天地,她回忆起来那颗甜橙,舌尖和心里却隐隐约约泛起来酸。
黎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后松了口气,他起身准备往后走,景夕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叫住了他:
“黎旭——”
声音很轻,但黎旭却听的一清二楚,他在景夕呼唤他的那一瞬间侧过头直直的望向她的眼睛,景夕看着他回过头来,那张冷淡的脸上微微露出来一个笑容,说:“谢谢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黎旭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响。
扑通、扑通,一下又一下,那是一道微弱,但极其真切的声音。
黎旭就那样看着她,久久都没有回答。
他在晨光里第一次有机会细细描摹景夕的样子。
她的眼睛很漂亮,开心时眸光灵动,像银河绸缎,声音也很好听,是黎旭喜欢的清泉,但黎旭沉默的原因其实是,在她呼唤自己名字的那一秒,转过头去的时候,她的身上笼罩了一层朦胧晨光,淡淡雾气中,她一笑生辉,像是开在秋月的洁白茉莉,淡雅芬芳,馥郁宜人。
原来她知道自己的名字。
就像是黎旭始终知道景夕是谁,景夕也一直知道黎旭的名字。
黎旭手指动了动,干净的指甲划过皮肤,他努力忽视内心的那道声音,粗重的呼吸逐渐平静,他又恢复到那种冷淡的样子,对着她说:“不谢——景夕。”
时针滴滴答答的不停在转,耳边渐渐响起来嘈杂声,没过一会儿,教室后门出现一个气喘吁吁的人,大部队乌泱泱的开始上楼的声音远远传来,黎旭就在这隐约的哄闹里回了自己的座位。
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抬起眼来,前方不再是一片空旷,而是属于景夕的熟悉背影。
苏敬棠很快回来,见到她后面上露出来些许惊喜,一向温和的人居然有些激动,说她终于回来了,也不枉他天天在课间出门瞧。
黎旭听见后在后面清嗤一声,明明白白的揭穿他的谎言。
苏敬棠听见了,斜眼瞥他,二人对视的时候眼里闪出来了电光火石,一个寒冷张扬油画脸,一个淡雅冰封君子兰,看上去像是冷战了一样。
油彩和水墨画大战,景夕脑海里突然就冒出这句话来,她没忍住,一下笑了出来。两人的视线齐齐转到她身上,黎旭率先移开眼,又在两人看不到的地方,微微的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笑。
苏敬棠也在她的微笑里破功,对黎旭说,看在景夕回来的份上,不与他计较,三两句话又得黎旭一阵不屑,苏敬棠无奈用脸骂人。
景夕就这样看着两个人闹,心里对苏敬棠自发破冰的行为一阵感动,从开学到现在,她其实非常感谢苏敬棠这个细心的同桌。
苏敬棠和黎旭的淡笑是在栾瑜和胡颜进来的那一瞬间停下的,很神奇,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冷了脸色看向门口,景夕也愣愣的转身,见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
熟悉的声音在愣了一瞬之后扑面而来,胡颜和栾瑜先后扑到景夕身上掉眼泪。
温热水渍滴落在她的皮肤上,又一次见到这二人,景夕难免恍惚。
是真心吗?
景夕的脑袋一阵混乱,数个环抱下她骤然缺氧,人声嘈杂,她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注意到了黎旭高声道:“你们勒她太紧,她要喘不过气了。”
她真的有点喘不上来气,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是。
景夕微红着眼眶转过身去看着黎旭那不算和蔼的面容,胡颜和栾瑜在这冷冽的声音里相继松开手,黎旭看着景夕泛红的眼睛,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起来上周她在餐厅角落里的眼泪。
大颗如断线珍珠般的眼泪,就连陌生人都能感受到当时景夕心里的痛苦程度,回忆起景夕边哭边低头吃饭的样子,黎旭突然就特讨厌栾瑜和胡颜——
两个虚伪做作的假人,图什么呢?
这一个周,明明是那么开心,连提都没有提起来景夕一句,现在这样,是攻心计想要求的景夕的原谅吗?
可是图什么呢?
景夕也在黎旭的视线里转过身去看着面前流泪的两个人,宿舍里是偷偷藏了手机的,可她在家里只收到了一条消息,此后再无回音,却又在她回学校后抱着自己哭。
是手机没有话费了,还是不记得自己的电话号码?
是不在乎吗?
那现在又哭什么呢?
景夕不明白,她真的想不明白了,她从来都没有收拾烂摊子的习惯,遇事多数时候都当断则断。
但她们两个却不一样,相处几年,景夕是真的对她们有感情,想这样的友情再长久一点。
可她自己努力维系,好像不够,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想要继续和她做朋友。
想断了这份友谊,不再继续受伤,可这么久的交心不是假的,有些话她说不出来。
明明在家里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分离,可真的到了学校,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
就像是一艘破船摇摇欲坠,打满补丁也不能再启航了,可她还是不忍心弃船活命。
为什么总是对伤害自己的人心软呢?
为什么总是为了过去的温情妥协?
吵嚷声中景夕头痛欲裂,她想,事情发展成这样,究竟是对谁的折磨?
栾瑜胡颜见她含泪,也流着泪道歉,她们很清楚自己做错了,一个劲求景夕原谅,可正是这样景夕才更难过。
宁愿背负上失去她的可能也要离开,明明知道她会难过,还那样做了,非但罔顾她的痛苦,还伸手推她下地狱。
难道她没有知觉不会痛苦吗?
难道她是铜墙铁壁,万箭穿心也不会痛么?
栾瑜见景夕悲伤的眼神,也知道她内心的纠结,胡颜哭声很大,引得全班注目,看情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景夕霸凌她。
四下一片混乱,景夕烦不烦,苏敬棠不知道,他其实是烦了的。
那天他也在场。
他放学第一时间跑出去追着隔壁的骆静云去了食堂,骆静云坐在前面,和她们左右相邻,苏敬棠不敢上前,于是和她隔了一排。
谁曾想阴差阳错的坐在了她们后面。
他看见了,甚至听见了她们离开前说的话。
一个说想去洗头,另一个说要等景夕。
一个说她脾气好回头解释一下就行了,另一个犹豫,说景夕会伤心的。
一个说她不会的,大不了回头道歉,她那么心软,一定会原谅的,另一个说,也是,那走快一点,省的没有位置。
苏敬棠没想到她们会这样,直接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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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
却不只有他听见,骆静云应该也听见了。
苏敬棠眼见她放慢了自己的吃饭速度,垂头沉思了好一会。
这话也不止他一个人觉得薄情,因为和景夕素不相识的骆静云听不下去,索性放下筷子,端着自己的餐盘离开了。
当时因为对骆静云关注和对景夕的担心,又加上想要守住自己追逐骆静云的秘密,他在餐厅门口说出来一番令他懊悔万分的胡言乱语,他后来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有了失心疯,可现在苏敬棠对着眼前的场面却直想笑,他觉得失心疯的应该另有其人。
一个沉默哭泣,试图张嘴认错却始终开不了口,另一个喋喋不休,怪景夕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音讯。
一个在早上对着景夕放声大哭,另一个眼泪汪汪像是受了多少委屈,反倒是真正委屈的人,强撑着没有流一滴眼泪,倔强的咬着唇不发一言。
苏敬棠想,不要原谅她们。
黎旭也想,不要再和她们做朋友了。
这一瞬间有风吹过,二人心有灵犀的想:
不要在一段关系里抛弃自己。
不要因为所谓的友谊,就让自己踌躇难安,反复受伤害。
不要附和别人欺负自己。
黎旭和苏敬棠死死的盯着景夕,不约而同的心声几乎满溢:不要忽略自己的感受。
景夕并不知道自己居然莫名的带上了两人的期盼,她只是在栾瑜和胡颜的眼泪里,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那好像是初一的时候,三个人刚刚认识不久,景夕在学校里发了高烧,怎么也不退,到了说胡话的程度。
同宿舍的人去叫老师,却发现宿管玩忽职守,擅自离岗回家,第二天早上才会回来。
宿舍的人慌得不行,生怕景夕有个三长两短,急的直哭,栾瑜认出来是景夕的舍友,随口一问,于是得知了景夕生了重病。
在那个十二三岁的年纪,胡颜和栾瑜为了自己的好朋友第一次翻墙出校,两个小女孩没有经验,手脚都磕破了皮,顾不上喊疼,在凌晨拔腿狂奔,跑着去买退烧药,又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哭着求助,打了120。
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安危,也没有考虑大半夜离校会不会受处分,她们只知道景夕需要她们这样做。
最好朋友的性命危在旦夕,一刻也等不了了,她们必须这样做。
这就是她们彻底交心的开端了。
后来景夕在医院里拉住两人的手只哭,栾瑜和胡颜却笑得开怀,那个时候三个人发誓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可是现在,景夕看着两个人的脸,却觉得有些陌生。
在即将下定决心永不原谅的时候,在即将脱口而出绝交的时候,第一时间想起来的,却都是她们的好。
她不明白,人在走向决裂的时候,为什么会下意识想起来对方的好。
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景夕无奈笑笑,那笑容随即扩大开变成了自嘲。
她还是迈不出这一步,她想象不了自己没有栾瑜和胡颜的生活。
面上的笑容逐渐扩大,黎旭和苏敬棠觉得那笑容竟然有了些悲哀意味。
景夕垂下头去,她笑自己心软,笑自己妥协,笑自己不争气。
但那能怎么办呢?
她就是这样一个恋旧的人。
就是这样自嘲,她也做不出来绝交的那一步。
她始终忘不掉和栾瑜胡颜一起走过的欢乐时光。
景夕对着两个人哭红的眼睛,小声哽咽说:“不要再有下一次了,可以吗?”
两个人拼命点头,连声保证,景夕就在这保证声里扬起唇角,伸手替她们擦干眼泪。
景夕还是选择原谅了。
深秋落叶里,她扬起来三月春风般的笑,企图用退让和眼泪去接纳并且融化所有的恶意。
黎旭和苏敬棠不约而同扔下手中刚拿起来的笔,起身,出门,去走廊透气。
受不了了。
不想看那两张写满了虚伪的脸,更不想见到景夕那令人难过的笑。
没见过受害者委屈自己的,第一次,不太适应。
苏敬棠的手指伸出来恨铁不成钢的指了指,想说什么,又不忍心,于是咬着牙收了回去。
黎旭依旧面无表情,他只是觉得很可惜。
她心里的那把火明明已经烧起来了,却烧的不彻底。
或许她们过去也是好的,所以刚刚的时候,才会有免死金牌做保证,阻碍了景夕翻脸吧。
但谁说这样的情况,只会发生一次呢?
她们那样不尊重景夕,这样的情况,真的会变成最后一次吗?
晨光渐渐消退,大片灰色的阴云逐渐爬了过来,黎旭看着远方不置一词。
谁能确定,这火,只会烧今天这么一次呢?
8. 茉莉(二)
景夕的生活就在她的妥协中恢复了平淡。
栾瑜和胡颜经历了这件事情之后,好一段时间没有做出伤害她的事。
两人看样子像是有心改正,她们做决定的时候不再是拍板后通知景夕,把景夕当成一个可以忽略的透明人,而是选择和她一起商量,最终裁定结果。
三个人好像又恢复了无话不谈的样子,但景夕却并不觉得开心,她在当下安慰自己不要多想,不要太敏感,可后来事实证明,这不是她的错觉。
直到这段时光走向终结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如果非要用什么来形容这段时光,那景夕只会说四个字。
回光返照。
但当下,她依旧拼命的用忍耐来维持这段友情,在胡颜和栾瑜的看似热情的邀请中,加入那些所谓的无话不谈的时刻。
这样的时刻经常发生,最常出现,也最具有代表性的一幕,是放学后回到宿舍后,胡颜总是笑眯眯的问景夕和栾瑜一些关于黎旭的事。
每到这个时候,栾瑜总会下意识坦白,说些她想要知道的话,得到了答案的胡颜会笑得很开心。
而景夕给不出她想要的答案,总会率先转过身去,做出一副沉迷窗外风景的样子。
风渐渐变得寒凉,落在地上的东西从枯叶变成了洁白的霜,到最后变成了晶莹的雪,时光轮转,关于胡颜嘴里的问题,她总是避而不答。
胡颜这个时候就会笑着谴责她,说她藏私,她哑口无言,指甲卡进手心,心里打了数十遍草稿也不知该如何进行反驳。
不是她不想回答,而是她和黎旭并不熟悉。
有时她也会心下一横,对着胡颜坦白,但胡颜不信。
她总是用一种你又在敷衍我的表情看着景夕,笑眯眯的,但景夕觉得又哪里奇怪,每次她想细看的时候,胡颜又去扯栾瑜,嘻嘻哈哈说她不厚道。
景夕对着她的眼神无力辩解。
自从上次黎旭为她说话后,她们就总认为黎旭和她的关系非常好,经常会问景夕各种奇怪的问题,从上课的小习惯到揣摩黎旭的心理,什么都要景夕发言。
明知十有八九景夕都是沉默,但每次还是乐此不疲,长此以往,景夕感觉很疲惫。
她不知道自己和黎旭究竟在什么方面给了她们这样一种错觉,但实际上,上次的短暂对视,就是她和黎旭所有的交情了。
他们不熟。
那次对视之后二人并没有讲过话,也没有任何联系。
他们在知道了彼此的秘密和难堪之后,感情并没有更进一步,两个人依旧是陌生人。
景夕是景夕,黎旭是黎旭,两个人只是物理意义上的近,彼此胸膛的两颗心却隔着天涯,比去往海角还要远。
倒是她和苏敬棠的关系突飞猛进,如果有人要问苏敬棠的话,她还能说出来个一二三。
不知道为什么,从她生病回学校后,苏敬棠总是有意无意的照顾她,她察觉到后,会不好意思的说谢谢,紧接着为苏敬棠做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传纸条是学生时期除了说话最常用的通讯方式,一来二去,收纳在一起的纸条厚度逐渐升高,两个人也真的从同桌变成了能倾吐秘密的好朋友。
但当下,和苏敬棠的友谊并不能缓解景夕的困境,无论出于什么方面,她都只能闭口不言。
于是寒来暑往,那扇算不得明亮的窗户见证了她沉默的面孔。
胡颜一遍遍提起黎旭时的沉默,景兴邦没有按时来看她的沉默,郁冬灵在校门口苦等,而她选择避而不见的沉默,考试失败的沉默,考试成功却因为旁人不开心于是也不能开心的沉默。
各种各样的沉默。
景夕就在那个窗前,用沉默为自己的高一上学期画上了句号,又在来年春,用沉默来开启新的生活。
所以,再和黎旭产生交集,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应该是在春天,如果景夕没记错的话,是在高一下学期,开学没多久。
早春的枝桠刚刚长出新绿,风还带着冷意的时候,高一年纪拉开了月考的帷幕。这次的题目不算简单,尤其是文科,景夕在考场上奋笔疾书,险些没有写完,打铃收卷的时候还心有余悸。
景夕用功,成绩还算不错,年级七百人,她总能考到前五十名,因此对题目也算是小有题感,所以她刚拿到月考试卷的时候就隐约感觉到,这次的成绩应该不会太好,尤其是地理。
果不其然,卷子发下来后景夕看着那红红的两个数字一阵失落。
69分,创下历史新低了。
她基础扎实,还是得了低分,由此可见其它人会是什么样的反应,环视四周,卷子发下来后教室里一片鬼哭狼嚎,景夕也跟着叹了口气,在心里悄悄安慰自己说,没关系,她好歹也算是及格了。
苏敬棠自从发下来卷子之后就不太开心,后座的黎旭更是沉默,景夕对着这二人的反应,有点不解。
她看了成绩单,这两个人一个考了87,另一个考了89,这样的成绩,她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不满意。
苏敬棠坐在窗边看向窗外的迎春散出来零零散散的几点黄,冷风为他带来几分清明,但心下的惆怅无论如何都散不去,他闷闷的,却突然反应过来黎旭的情绪应该更差。
苏敬棠手里的试卷被他用力攥紧,某道题目,却无论如何都不敢探究自己有没有做对。
纸张在苏敬棠手里发皱,又在他突然清醒后沉沉的落在桌上,苏敬棠不再管这试卷,而是想悄悄转过身去看看黎旭的反应。
他猛地深呼吸了一下,刚心理准备,景夕就戳戳他,苏敬棠收好冷淡的表情转过身来,景夕眼睛里写满疑惑,她对着苏敬棠歪了歪头,轻声问:“怎么啦?你不开心吗?”
她的关心像是一团柔和的云,原本盯着卷子的黎旭无意听见,直接就停住了。
这一霎那,他忽然就想起来了苏迎。
黎旭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几乎什么方面,他都要做到最好,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他因为生病而考了第二,回家拿着卷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久都不肯说话,那个时候苏迎推门而入,满眼含笑,温柔耐心的蹲在黎旭的旁边,轻声关心道:“怎么啦?今天怎么不开心?”
此情此景一定程度上重合,黎旭止不住对苏迎的思念。
景夕温柔的语气让他想起来苏迎,他知道是自己的错觉,但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的抬头看看,却发现那背影也像苏迎。
黎旭有一阵恍惚,他的手也和苏敬棠一样,不自觉的攥紧卷子,那目光死死的盯着景夕的背影,灼热的几乎要戳出一个洞来。
苏敬棠也在这关心里恍惚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眼眶里就落下晶莹的眼泪,景夕满脸慌张,手忙脚乱的在桌洞拿抽纸,苏敬棠愣愣的伸手摸了一把眼眶,然后看着那眼泪不可置信,但又有那么一瞬间,苏敬棠觉得本该如此。
他们距离很近,那声问候,黎旭一定也听到了。
苏敬棠的眼泪忽然有些收不住,他已经难过成这样了,那黎旭,又会痛到什么程度呢?
苏敬棠不敢想,更不敢转过头去看黎旭的反应。
上课的铃声忽然响彻在整个校园,黎旭在这声音里拼尽全力收回目光,地理老师推门而入,景夕听见动响后抬眼,匆匆忙忙的把纸塞进苏敬棠手里,苏敬棠接过纸来侧过身擦眼泪,景夕满脸关心,低下头耐心道:“究竟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吗?”
窗外的冷风吹的苏敬棠难过,苏迎去世的时候,风也是这么冷,但景夕的问候又让他感到一阵温暖,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苏迎的事,也怕对着景夕提了,有人会比他更难过,干脆闭口不言,苏敬棠含混道:“没事儿的小夕,你不要担心我。”
平日里他们无话不谈,此刻他心下难过也有些忍不住,苏敬棠特别特别想要告诉景夕,说,你其实特别像我一个故人,我现在非常的思念她。
但他没说。
人生在世,有些话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对别人说。
前方两个人低下头说悄悄话,黎旭收回注意,缓慢而又认真的铺平试卷,企图抚走上面的褶皱,新来的地理老师慢慢悠悠的站上讲台。她的手里并没有试卷,反倒是握了一个U盘,年轻的女教师第一年工作,心里自然是有很多理想和抱负要实现的。
权钰看着台下一片哀号,却没有任何批判的神色,反而是弯了唇角,她笑意盈盈的把自己的U盘插在多媒体上,转过身来等待喧嚣的教室安静下来。
班委非常有眼力见,见状大喊:“上课了都别说话了——”
后排打闹的人这才注意到讲台上站着的是老师而不是学生,顽皮少年收起来胡闹的神色,尴尬的挠了挠头后,一溜烟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试题难,学生考的不好,士气自然也就低落,教室里充斥着唉声叹气和不安,既恨自己不争气,又怕老师发火,最怕人身攻击。一说脑子进水,二说蠢的像猪,三说回家吧孩子,春夏秋冬都看不明白,还上什么学啊?春玉米冬小麦,回家种地你都种不明白。
权钰就在这愁云惨雾中伸出右手放到唇边咳嗽两下,台下的目光齐刷刷的看了过来,她灵动的转了转眼睛看向台下,试探性的问了一句:“这次考试感觉怎么样?”
“难——”
“太难了老师——都没及格——”
教室里一片回应,景夕那边却很沉默。
原因无他,黎旭话少,苏敬棠心情不好,栾瑜调了座位,到现在还是空桌,加上她又内敛,大多时候都是只在心里回答老师的问题,于是演变成四张桌子找不出来一个说话的人这么一个场面。
但景夕心里还是回答了的,挺难的。
想说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咽进肚里,她怕说出来后又会像上学期一样喜提一波嘲讽,从身体攻击到心理,再微小的细节也能惹得讲台上的人不快。
权钰恰好看到景夕的欲言又止,她看着景夕默默的叹气,被她这微小的动作逗笑了,周遭哀怨和草木皆兵的气氛融合,权钰不再逗他们,于是敲了敲桌子:“很难对不对?我拿到题目的时候也觉得很难,当时就在思考要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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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们讲,既怕这场考试打击你们的信心,又怕大家因此丧失对地理的学习兴趣——所以——”
说到这里她卖了个关子,微微停顿了一下,台下的同学被这话勾起来好奇心,纷纷瞪大眼睛期待她接下来的话,但三秒五秒过去,她始终维持一副神秘的表情没有下文,十几岁的孩子哪能按捺的了自己的好奇心啊,于是一个接一个的出声问所以究竟怎么样?
景夕也忍不住,眼神直勾勾的看着她,就连后排的黎旭听见这话都抬起眼来。
权钰见气氛活络的差不多了,终于也肯揭晓下文,她笑着对着台下高声道:“所以咱们这节课不讲题,咱们来看看,真实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说罢点开了精心准备好的,长达二十分钟的视频——是世界各地的风光景点,像是精心剪辑好的宣传片。
配乐很有意思,解说也特别新颖,精美的画面让人连连感叹,权钰站在后门看着学生认真的样子,在偶尔的感叹声中略微生出些心酸的感叹。
其实这就是一个特别特别普通的视频,细看还有点无聊,但就是这样有点无聊的东西,对困在学校里的他们来讲,也是值得期待的东西。
而在权钰看来,珍贵的不是影像,而是他们认真看影像,心里生出期待的时光。
二十分钟很快,影片放到最后,班上的同学还有些意犹未尽,权钰就在这个时候问出来了她的问题——
世界这么大,你最想去,最向往的地方是哪里呢?
现在看来,这个问题其实非常的普遍。
但在他们十六岁,在那个所有人都关注成绩,一切兴趣爱好都被当作累赘的年纪里,有这么一个老师愿意问他们,这个世界上,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一开始是没有人愿意回答的,直到班长第一个站起来,说他想去英国。
他向往白崖,他觉得那是世界的尽头,他想感受一下青草地悬崖边,八级大风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想在悬崖上看海,看远方的一片辽阔。
他想有一个勇敢自由不被束缚的人生。
权钰在他说完后为他鼓掌,景夕看着他眼里有着隐秘的羡慕,班长在热烈的掌声中悄悄的红了脸,他总是觉得自己畏手畏脚,胆怯懦弱,于是期待自己勇敢自由不被束缚。
或许他不知道,在旁人眼里,站起来侃侃而谈的他,其实就是他自己期望的样子,命运在他站起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推动了他人生旋转的齿轮。
也是因为他的发言激起来了旁人的勇气,接二连三的人站了起来,有说自己要去巴黎,有说向往北京的,有人说柘港,有人也觉得,鹤渚这个小地方,就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时光就在你一言我一语里向前推进,下课前五分钟,权钰看着座次表,随机点到了最后一个人:“黎旭——”
台下没有回音,大多数人都回头看,权钰抬起眼睛,看向黎旭,笑着又叫他:“黎旭。”
椅子向后移发出些许的刺啦声,黎旭站直,抬眼看向权钰,礼貌道:“老师。”
他声音低沉且富有磁性,一开口总会引得一片讨论声,权钰看着台下的小动作笑笑,她收回注意,对着黎旭说:“你最向往的地方是哪里呢?”
这个问题在权钰二十分钟问出前黎旭就有了答案,但此刻,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只想听听海风。
众人的注视在他的沉默里逐渐增多,他思考时间太长,就连景夕和苏敬棠都转过身去,看向他那双明亮的眼睛。
黎旭在苏敬棠的注视里从窗边回过头来,他看了看景夕,伸手摸了摸自己卷子底下的书,抬起头来对着权钰一字一句道:“加的斯。”
这话一出,台下一阵喧嚣,纷纷在疑惑这是什么地方,只有苏敬棠抿了抿嘴角,一阵眼酸。
果然是加的斯,他心中永远向往的加的斯。
那是黎旭心中的茉莉花一样的存在,也是他心里的朝圣地,能让他留恋的最后一片净土。
权钰没想到他会给出这么一个答案,看着台下众人疑惑的表情,开口解释性的问道:“是西班牙的加的斯吗?”
黎旭点点头,说:“嗯。”
他抬起头来看向权钰身后的屏幕,又像是通过屏幕上的影片,看向世界另一边遥远的海。
台下窃窃私语,权钰却起来了好奇,她看向这个目标清晰明确的人,出声道:“你看过《爱情公寓》吗?那里面有一句特别经典的台词——”
话音未落,台下就有人接话说“宛瑜——”
胡是其中最大声的一个,她在前排兴奋道:“我三年后,可能会在巴塞罗纳,也可能是马德里,佛罗伦萨,也可能是米兰——”
权钰听着她清脆活泼的嗓音,含笑点点头说:“对!”
她冲胡颜比了一个很棒的手势,胡颜嘿嘿一笑,侧过头去眼睛闪着星星看黎旭,景夕也顺着那段话想起来了后文:“在我安定下来,找到一个合适的终生伴侣之前,我得先找到我自己。”
她顺着胡颜的视线侧过身去,然后,对上了黎旭那双深邃的眼睛。
9. 茉莉(三)
黎旭的眼眶微微泛红,心里像是藏着一片海浪汪洋。
讲台上的权钰眼含笑意,温声问道:“提到西班牙,大家第一反应都是爱情公寓提到过的巴塞罗那,但你却想去加的斯,能给个理由吗?”
黎旭努力的移开自己看向景夕的眼睛。
教室的视线大多集中在黎旭身上,他抬头看向权钰,却在听见权钰的问题后沉默了。
下午四点的阳光刺眼,向来沉默的人此刻垂下眼睛,旁人骤然望过去,会因为他身上的冷硬而生出一股他可能拒绝交谈的错觉。
景夕觉得自己应该是出现了错觉,不知为何,这一瞬间,她觉得黎旭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了下去。
黎旭想去加的斯不是一个秘密,但是却没有人敢问他为什么想去。
苏敬棠怕他难过,黎文柏怕他失控。
夜晚辗转反侧,他有想过要对景夕说的冲动,可景夕与他实在不相熟,非但对此毫不知情,还有自己的烦心事,再加上他也没有暴露自己心事的习惯,于是也就作罢。
兜兜转转,这件事情又成了不为人知的事。
直到现在,直到权钰机缘巧合点到他的名字,又在众目睽睽的场合下,误打误撞的问出来这个问题。
黎旭眼里盛满了无数的悲伤,原本冷漠的盔甲因为想起来心里最在乎的人而暂时卸下,他没有拒绝回答权钰的问题,而是在认真沉吟了一会之后,低声说了一句话,那是一句发音标准的西班牙语:
“Porque quiero saber si soy feliz viviendo allí o no.”/因为我想知道在那里生活究竟开不开心。
台下都在惊叹黎旭会小语种这件事,只有两个人看着黎旭一言不发。
一个是苏敬棠。
他听得懂西班牙语,他知道黎旭究竟在说什么,眼泪又盈上了苏敬棠的眼眶,这一刻他终于忍不住心里的酸涩,看着黎旭再度红了眼睛。
另一个是景夕。
她不知道加的斯是什么样的美景,她也不清楚黎旭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之所以目不转睛的看着黎旭,是因为景夕觉得他很难过。这种感觉之前她也见过,是在小巷子撞见黎旭和他父亲起冲突的时候,虽然现在黎旭和当时的表现完全不同,但景夕莫名觉得有异曲同工之处。
黎旭在一片注视里又一次对上景夕视线的那一刻,景夕确定,他就是特别,特别的难过。
权钰没想到他会西班牙语,刚要问他什么意思,下课铃就响了,她有点遗憾天公不作美,但还是笑着说:“那你将来可以去西班牙留学了。”
黎旭点点头,笑了一下,但没有说话。
权钰也没有多说,这次互动,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下课大家按耐不住,但权钰在讲台上,于是他们也有了耐心,听权钰温和的对着他们说交心话。
她知道之前老师是什么样的,她也知道大家的心里阴影,因此她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来和她们接触,希望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让他们心里的沉疴痊愈。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在众人的瞩目里挥挥手说了再见。
再见,希望明天见的时候,权钰能让他们的心理创伤痊愈。
刚一下课教室里就起来喧嚣,黎旭就在这喧嚣里起身向外走去,景夕微微侧过头去,只能看见他高大而沉默的背影。
苏敬棠见他走出教室后,叹了口气默默的追了上去,景夕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的拿起杯子起身出去接水。
走廊上的人来来往往,完全找不见苏敬棠和黎旭的身影,景夕见状收回视线,穿越人流,往饮水房去。
她路过六班的时候目不斜视,没有注意到在她后脚从门口出来的人。
骆静云拿着杯子出来接水完全是出于习惯,几点喝水,几点写作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她都有自己的特定时间,仿若心里住了一个时钟,而她到点就执行。
无论是学习还是运动,她一点也不偷懒,简直自律到可怕。
骆静云本身却没有这个认知,她习以为常的站在队伍后排,认真排队,然后接着这个空当略微喘息,心里放松,可面上却依旧是一片冷淡。
排在她前面的景夕心情却大不相同,下一个要到她了,可景夕拿着杯子后知后觉,手里的水杯沉甸甸的,还带着些许温热,她懊恼的闭了闭眼,打开来看,果不其然,这水杯是满的。
前面的人拧上盖子拔下来水卡离开,景夕叹了口气,她抱着一个来都来了的心态,把被子里的水倒掉,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水卡,接着她愣住了,这一秒她猛然想起来,因为校服口袋浅的缘故,她的饭卡水卡在口袋里总是会掉到地上,所以她把卡都放到了文具盒里——
没带水卡,杯子里的水还被自己倒掉了,景夕伸手扶在脑门上,略显绝望的闭了闭眼,最后排的人见她僵住,隐隐约约起来疑惑声,景夕无奈的转过身去,对着后面的人道歉:“不好意思啊,我水卡没带——”
景夕面上很多歉意,尾音在见到骆静云的时候停住了,景夕的脑海里下意识的叫出来她的名字,苏敬棠也真是的,干什么那么着急去追黎旭啊,来接水,不就能偶遇骆静云了吗?
“用我的吧。”
骆静云看着景夕抱歉的神色,对着她轻轻开口,她音色冷,但却莫名动听,景夕不可思议的看她,骆静云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插卡,按键,动作极其娴熟。
她很细心,热水接到大半的时候点了暂停,又去接了小半凉水,景夕就站在一旁,神色复杂的看着她。
她很漂亮,肤白貌美,黑长直在人群中格外出尘,景夕看着她耐心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理解了苏敬棠的话。
她并不像表现出来的这么冷淡。
骆静云其实是一个善良温柔的人。
骆静云认认真真的拧上杯盖,然后把水杯还她,景夕轻声道谢,她接过来杯子,却没走,站在原地看着骆静云接水的时候,脑海里突然就冒出来很久很久之前和苏敬棠的对话。
那应该是在上个学期,苏敬棠课间一有机会就去走廊。
那段时间景夕数学听的有点困难,她总是找苏敬棠给她讲题,但往往抬头就不见人影,景夕就认命一般放下笔,去外面把他揪回来,每次她出去的时候,苏敬棠总是看向走廊尽头。
一来二去,次数多了,景夕终于忍不住了,她在某一个清晨顺着苏敬棠的目光看去,问苏敬棠,说:“看什么呢?每天都要出来好多次。”
苏敬棠听见这话后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看着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问景夕说:“小夕,你有喜欢的人吗?”
景夕莫名其妙,但还是摇摇头,说:“没有。”
话音刚落,她突然想起来一颗橙子,原本的坦荡变成犹疑,心下有一丝异样,景夕却不愿意仔细去想,她逃避似的,对着苏敬棠急切的反问道:“你呢?你有喜欢的人吧?否则的话,怎么天天都站在这里?”
苏敬棠被她这直白的话语逗笑了,骆静云逐渐走进,有风吹起来她的头发,晨光里,她带着朦胧的光辉从远方走来,苏敬棠看着她如远山般的眉眼,微微一笑,认命似的承认:“我有啊。”
身后起来喧嚣,骆静云偶然抬眼望过来,苏敬棠隔着距离和她四目相对,遥遥相望,他说:“我其实不喜欢看风景,我只是想见一下骆静云。”
午后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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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洒在骆静云的身上,她低眉认真的拧开水杯,苏敬棠的话语跨越时空出现在景夕的耳边。
她明白了。
她问苏敬棠,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十六岁的少年想了想,在晨光里认真回答说: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我选择茉莉。”
苏敬棠对着景夕笑笑,轻声解释道:“我一直觉得茉莉是一种非常神奇的植物,在我没有见到茉莉的时候,我已经闻到了她的芬芳,骆静云就是我心中茉莉一样的存在——”
正在接水的骆静云注视到景夕灼热的视线后,抬起头来对她微微一笑。
她和传言表现出来的一点都不一样,骆静云没有那么的冷漠,她其实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在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她的过多关注是喜欢的时候,我就已经爱上她了。”
她明白了。
这一瞬间,景夕的心已经变得柔软了,四季轮转,她明白了苏敬棠为什么会喜欢骆静云,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把骆静云比作茉莉。
隔着时光,她终于懂了许久之前苏敬棠的比喻,原来抽象的语言在此刻变得极为贴切,她想,骆静云也在这一刻,变成了自己心中茉莉一样的存在。
回程路上人声嘈杂,她们就在这片嘈杂里交换了彼此的姓名,后来十几二十年过去后提起来这段相遇两人仍旧会感慨,最不正式的场合里认识了人生里最重要的交心朋友,这或许就是天意,所谓命运的安排。
景夕和骆静云分别后,拿着杯子去了后门,她习惯从后门走,这里离她的位置较近,不用穿过大片的人流。
苏敬棠已经回来了,此刻坐在座位上写东西,下节课上数学,不出意外的话,他应当是在改错题。
黎旭的位置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卷子被风吹到一边,露出来下面的书,景夕原本没察觉什么异常,可走近后却难得愣住。
那是一本西语书。
她其实不会西班牙语,但这本书旁边摆了一本西语语法。
打眼一看就能知道两本书是同一种语言,再不济,凭借着黎旭上课说的话也能辨认出来。
原本被卷子盖住的稿纸在风的作用下显露出来,密密麻麻的字迹无一不昭示着,她再一次无意间窥探到了黎旭的隐秘。
苏敬棠察觉到什么转过身来,见她愣在原地,轻声的叫她:“小夕?”
景夕看看他,又看看黎旭的桌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敬棠见状,放下笔起身,看见黎旭桌面上的东西后,苏敬棠叹了一口气。
他对着景夕解释道:“黎旭将来会去西班牙留学。”
这个消息来的太过突然,砸的景夕眼冒金星,不知为何,她的心有一瞬间的慌乱,景夕下意识的对着苏敬棠问道:“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话音未落,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景夕死死的攥着水杯,她努力忽视身体的颤抖,对着黎旭欲言又止。
她红了眼眶,看起来很难过,黎旭也愣了一下,他有些心急,以为她受欺负了,下意识的微微凑近,低声问她:“怎么了?”
景夕眼里覆盖上了一层朦胧,她抬起头来,看着黎旭认真的问道:“你要去西班牙吗?”
黎旭一愣,霎那侧眼看向苏敬棠,对方礼貌一笑,毫不犹豫的转过身去躲开他的眼刀。
景夕见他不回答,以为他没听清。往日怕被别人拒绝的她一定会想,算了,去不去都不关她的事,但这一刻的景夕却莫名执拗,她看着黎旭的眼睛,执着的想要一个回答。
一片喧嚣里,她微微上前,凑近黎旭的耳边,颤抖着声音再次问道:“你将来,是要去西班牙吗?”
10. 茉莉(四)
景夕勉强维持面上的表情,她声音颤抖,黎旭一眼就望见了那里面的慌乱和心急,教室里声音嘈杂,他却听见了一阵风声。
黎旭缓慢的眨了眨眼,自上而下的描摹景夕倔强的面容,景夕见他闭口不言,只是一味的看着自己,那颗心逐渐一点一点的沉下去。
黎旭在景夕后边坐了一个学期,哪怕两个人再怎么样不说话,他的性格也在他和苏敬棠日常的交流中显现出来了。
黎旭从来都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如果不走的话,黎旭一定会是第一时间否认,并且问她说,你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而不会是像现在这样,先是侧过身去冷冷的看向苏敬棠,回过头来还怕吓到景夕,细心的收了自己的冷脸,可那双望向她的眼睛,却不自觉的写满了逃避。
黎旭失语,他的视线一路向下,终于注意到了景夕紧紧攥着杯子的手,纤细的手指因着用力失去血色,贴在杯壁上发白,微微侧头就能轻而易举的望见景夕手背上紧绷的青筋。
黎旭见她手上的青筋跳动,这一瞬间,他的心里忽然浮现出来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闷闷的,又有点酸。
抬起头来对上景夕,她的周身出现似有若无的悲伤,脸上大片茫然逐渐转为失落。
他不想看见景夕脸上露出来这样的表情。
黎旭没说话,却对着景夕点点头。
景夕的心里忽然出现了一片空旷,她的感觉终于成真。
他要走。
他将来要离开鹤渚,去西班牙。
“万一不习惯当地的生活环境怎么办?”
景夕对着黎旭脱口而出,丝毫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里是往日从未出现过的急迫。
垂下的手在这关心里不自觉的动了动,黎旭艰难的抬起眼,再次对上景夕的目光,他扯出来一个笑,努力的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说:“那简单克服一下。”
简单直白的,明确具体的,黎旭式的答案。
景夕意料之中的答案。
他真的要走。
景夕突然就感觉到了巨大的失落,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失落。
明明没有交集,可她得知这个消息后心里却忽然空了一块出来。
景夕缓慢的抬头看向黎旭,不明白自己的悲伤从何而来,那双深邃的眼睛注视着景夕的同时,景夕也终于冲破自己的内心,再一次看向他的面容。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躲闪,而是选择直白的看向黎旭的眼睛。
如果一定要走的话,景夕留不住他。
他们非亲非故,不是爱人,更不是朋友,最多算是一个同窗。
她不知道自己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大,也不明白,为什么黎旭会耐心回答她唐突的问题。
景夕不敢想,她在黎旭的注视里,一遍遍的告诫自己,两个人只是同窗。
她没打算,也没有理由让黎旭留下来,她根本不能左右黎旭的选择。
她一个劲的告诉自己,说现在她想要知道的,其实只有一个倒计时。
对,没错。
景夕迫切的想知道黎旭什么时候离开。
她不喜欢别人一声不吭的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像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那样。
她最讨厌那种毫无预兆的分别。
一定是这样的。
景夕在心里不停的催眠自己,反复重复这几句话,是因为她讨厌毫无预兆的分别才会想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
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也只有这个原因。
似乎是过去和什么人骤然分别的回忆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景夕的眼睛霎那间红了,眼泪充斥在眼眶里,她重重的咬着唇,死活不肯让眼泪落下来。
她眼角浮出来些许晶莹,黎旭有些手足无措,他一瞬间愣住,紧接着像是被蛊惑一般,下意识的冲着景夕伸手,想要擦去她眼角的泪,可那手刚刚抬起,耳边就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小夕?你怎么哭了?”
苏敬棠见两人久久没有回座位,下意识转过身来出声询问,黎旭的思绪霎那清明,那双抬起的手在旁人注意不到的地方缓慢的攥成拳,然后一点点的收回去。
上课铃骤然响起,催命符一般的声音随着哀嚎响彻整个校园,三个人齐齐仰头,看向教室最前方高悬的喇叭,视线下移,数学老师阎和平门而入,堆积在一起的人作鸟兽散,景夕也随着大部队,匆匆忙回座位。
她拿着水杯和黎旭擦肩而过的时候,黎旭忽然侧头低声道:“景夕——”
景夕随着声音下意识朝他侧头,那是一个非常近的距离,他的呼吸擦着景夕的耳侧,景夕听见那道低沉的声音轻声道:“不要害怕未知和改变。”
这话近乎呢喃,景夕听清了,却不是很明白。
什么?
她在自己的座位上落座,苏敬棠极为贴心的为她递来一张纸巾,景夕接过低头擦去自己眼角的泪,却擦不去心里对黎旭刚刚那句话产生的疑惑。
她不明白,景夕攥着那张纸巾心想,她不明白黎旭具体指的是什么,可她此刻更不敢转头,她怕黎旭看见自己落泪的眼睛,更怕黎旭察觉到她忽然起来的失落,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景夕知道,她越界了。
过去一个学期两个人辛苦维持的楚河汉界在今天开始崩塌,景夕先迈出来了越线的那一步。
落在纸巾上的眼泪越来越多,苏敬棠心急,却也不好问什么,只是一个劲的看向黎旭,不停的朝他甩眼刀,面上一片谴责。
黎旭的视线始终停在景夕弯下的背上,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可抿起的唇却昭示了内心的波澜,数学老师站在讲台后直奔主题,摸起卷子就开始讲,黎旭好一会才收回视线看向眼前。
试卷平铺,西语原籍在试卷下探出一个角来,草稿纸上写满了三角函数和其他字符,黎旭看看书,又抬头看看景夕,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只见黎旭毫不犹豫的拿起笔来低下头去,却把那张试卷丢到一边,翻箱倒柜找出来一张好看的纸开始认真写什么。
他在台下奋笔疾书,阎和平在台上口若悬河。
似乎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授课风格,讲台上的阎和平的风格就是找人讲解问题,胡颜和栾瑜曾经偷偷吐槽过他偷懒,但愤慨的声音无论多么的激烈,到最后都会转移到他的发型上去。
阎和平和大多数中年老师一样,啤酒肚,戴眼镜,谢顶,但他思考的时候还尤其爱摸头,台下的学生第一次见到阎和平的时候面面相觑,几乎是霎那间就为他想好了爱称——地中海。
地中海课下笑呵呵的,但上课却是沉着个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以至于他每次抽人的时候,坐在讲台下的景夕都心惊肉跳,然后掩耳盗铃一般低下头去。
试卷从最后一个大题开始讲起,地中海老师摸了一把自己的光头,砸吧砸吧嘴开始巡视今天的倒霉蛋,他今天看起来心情很好,破天荒一般笑眯眯的,台下的人见这副表情却起来一身鸡皮疙瘩,教室里鸦雀无声,人人避开他的视线,坐在角落的景夕此刻恰好擦干眼泪抬起头。
地中海老师眼睛一亮,对着景夕的方向道:“来来——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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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钧一发之际,黎旭画下句号,大手快速将那张纸条折起来,他在听清楚数学老师阎和平的话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了起来,对着他道:“老师——”
黎旭打断他即将说出来的名字,抬起头来对着他笑笑,说:“我来吧。”
话音落地,前排的人好奇的转过头来,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黎旭却毫不在乎。
阎和平没想到黎旭会破天荒的主动站起来,面上有了些惊讶。
黎旭成绩第一,数学每次都能拿满分,可每次上课的时候,他都不是那么积极,总是抱着外语书在看,一开始阎和平还生气,但见黎旭每次都能拿满分,也干脆就随他去了。
今天真是奇了怪了,但阎和平也没有打击学生积极性的理由,他点点头,对着黎旭大手一挥后走下讲台:“好你来吧。”
黎旭从旁边拿过自己的卷子盖上了那张纸条,众目睽睽之下,黎旭拿着东西向前走,他越过景夕,三两步站上讲台拿起来粉笔,拿着卷子带着全班分析题目。
那是一道三角函数题,结合了费马点给出来了三个小问,算不上特别难,是平日里景夕用心就能听懂的题目,但现在黎旭站在讲台上,景夕坐在台下,隔着人群望向他的眼睛,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的眼前反复朦胧。
偏科的人第一次没有认真听讲,对着站上讲台的人沉默着不说话。
黎旭站在讲台上也算不得轻松,讲题对他来讲小事一桩,可如果对上了景夕的视线,那这就要另当别论了。
身居高处,所以一举一动都能看的清楚,黎旭拿着卷子,布满青筋的手背攥成拳,他握着粉笔在黑板上详尽的写下全过程。
黎旭很清楚景夕偏科的事实,是以每写一步,他都要对着台下问一句,我讲清楚了吗?
黎旭是对着台下问的,可他眼里却只有一个人。
如果她迟迟没有反应,黎旭就会伸手拉出来侧边的黑板开始讲基础,如果她皱眉,黎旭就放缓声音重复一边,如果她眉目舒展,不再奋笔疾书,黎旭就快速跳过。
直到那个人点头,黎旭才肯进行下一步。
一题博得满堂彩,黎旭在掌声中放下粉笔,拿着卷子回座位。
路过景夕的时候,他慢了脚步,非常迅速的把早早准备好的那张纸条丢在她的桌上,景夕愣了一下,却没有抬头。
她停住笔,缓缓抬眼看向桌上的那张纸条。
楚河汉界,她越了界,他也过了线。
可他们之前泾渭分明,一切明明做的那么好,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一副局面?
要不要打开?
阎和平的复盘声在讲台上传来,打开纸条更进一步,还是无视,选择相安无事退回到原地。
全在一念之间。
景夕犹豫着看向前方,脑海天人交战。
春风透过窗户吹起她的头发,黎旭在后面,抬头望向景夕愈发沉默的背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景夕终于有所动作。
她终于肯放下笔,伸手缓慢的打开那张纸条——
黎旭见状,微微扬起嘴角,笑了。
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他摇摇头,带着侵略性的目光从景夕的背影移向窗外,一片萌芽绿意里,窗外的积云成团飘向远方。
“如果想知道那句话的意思的话,下午六点半天台见。”
景夕拿起笔,三两下写了自己的答案,折上纸条还给他。
“好。”
从此以后,泾渭再难分明。
11. 茉莉(五)
鹤渚晴朗的时候天空总会有很多的积云,大片洁白繁花一样的云彩绽放在湛蓝天空,远远望去,让人产生一种身处在闷热的夏天的错觉。
景夕在这个下午拒绝了胡颜和栾瑜的邀请,连体婴儿破天荒的分开行动,一个说要去食堂吃饭,另一个说想去操场,两人似乎有了什么小矛盾,不约而同的前来喊景夕作陪,却没料到景夕心里有事,张口回绝了她们。
胡颜和栾瑜见叫不动她,心下憋了口气,面色也不痛快,丢下一句好吧,接着赌气一般转身就走。
两个身影接连离开,黎旭抬眼,面前的人坐在原地岿然不动。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订正错题,也没有拿出来英语课本背单词,她的行为不同于过去任何一天,她好像只是坐在座位上,什么也没做。
黎旭按耐住心中的情绪,微微仰头,看向教室最前方悬挂的钟表。
时针不停转动,鹤渚绚烂的落日随着季节的变化再度降临,天空出现大片火烧云的时候,景夕听见身后的椅子动了,紧接着有平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黎旭走到后门的时候,鬼使神差下偏过头看向景夕,景夕没有回头,却抬起头来看向教室前方不停转动的钟表。
黎旭也看向钟表,时针滴滴答答指向六点二十,他收回视线向外走去,橙黄光线映在景夕的侧脸上,也拉长了黎旭离开的背影,景夕垂下眼去,听着自己的心跳逐渐澎湃。
窗外霞光渐盛,周遭人影相接,世界不断变换,唯有景夕垂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同心里的声音博弈,世界在这一刻与她无关。
时针滴滴答答指到六点二十五的时候,景夕动了。
她认命一样,缓缓的侧过头去望向天边绚烂的云。
一片霞光里,她眨了眨眼睛,伸手拿过杯子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往下灌了一整杯水。
骆静云似乎对时间有极其精准的掌控,杯子里的水过了一个小时还带着温热。
景夕放下杯子后下意识的喘气,胸膛不停起伏,她闭上眼睛缓了一下,紧接着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起身朝外走。
霞光铺满了她去天台的路,高层的学生陆续前往食堂吃饭,景夕逆着人流,一步步走上去往天台的台阶。
每一步她都生出想要后退的想法,但每当她这个念头萌生的时候,就有更大一个声音盖过这个念头催她赴约。
每当她停下来,身后就有一双无形的手推着她继续向前。
天边的云从南烧到北,漫天橙黄下,景夕站在天台前,咬着牙推开了那扇门,见到了绚烂的霞光。
春风自她开门的那一瞬间吹到景夕身上扬起她的头发,黎旭随着动响抬眼看过来,在大片洒在她身上的橙光中,望向她那双不复平静的眼睛。
许久许久后景夕才意识到,她和黎旭第一次交心时天边烧起来数把火,他们之间的爱情,是和着漫天火烧云做底色的。
鹤渚一中天台有一个石阶,还有一层栏杆加固,黎旭坐在石阶上,双腿悬空,双手撑在石阶上,背对着校园。
天空为他染上金光,看过来的眼睛也变换成一片琥珀色,景夕就在黎旭灼热的注视里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转身坐下。
她浅浅的呼吸声出现在黎旭的耳边,黎旭微扬嘴角,视线从她染了光的侧脸移开,转而抬头看着天边的火烧云,温热春风缠在周身,他在一阵春风里眯了眯眼,低声开口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景夕也学着他的样子看向天边,一阵沉默后,她在漫天火烧云下低声回答他:“我也以为我不会来了。”
如果说和黎旭的纠缠是她注定的命运的话,那她和命运,是有过抗争的。
她想一切回到最初,她想退回之前的那种局面,她不想和黎旭产生更深的羁绊。
她在来的路上停下过无数次,但她的潜意识不允许她回头。
结局显而易见,很不幸,她抗争失败了。
对黎旭的隐秘感情呈指数式上升并以压倒性的优势取得胜利,这一次,她选择接受自己的内心。
话音落下,景夕闭上眼睛,晚霞洒在她身上,她就在这余温里放松肩颈,默默接受命运的安排。
既然命运执意让她遇见黎旭,了解黎旭,那她也只能接纳。
黎旭不知道她内心所想,他在此刻侧过头去,看着地面上人来人往。
广场前有人打羽毛球,单手不停挥舞的拍子,有时还会为了接高球跳起来一个暴扣,那球循环往复,一阵激烈的飞舞后总会落下,远方传来嬉戏打闹。
景夕在隐约的喧闹中率先开了口,她依旧是闭着眼,不肯看他:“那张纸条,什么意思?”
黎旭转过头来,看着她舒展面容,毫无防备的样子,对着她放轻声音解释道:“是字面意思。”
风低低吹过,扬起来景夕的头发,发梢在不自觉地情况下轻轻擦过黎旭的脸颊,黎旭脊背微微僵住,手指几乎要嵌进台阶。
黎旭调整呼吸,努力维持平静,继续对景夕说:“那句话是我在决定出国时,有人告诉我的。”
景夕捕捉到某个令她产生刺痛的字眼后猛地睁开眼睛,黎旭在她望过来的视线里继续:“现在你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产生了恐慌,所以我也想把这句话分享给你。”
……
恐慌。
景夕在黎旭的话语里,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今天的状态。
是恐慌,得知黎旭出国后,她就陷入到这个名为恐慌的死循环里,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出来。
景夕眨了眨眼,她的思绪在这一刻停住,眼里只能容纳下黎旭一个人。
景夕猛地侧过头去看向天边的云,留给黎旭一个后脑勺,很快,黎旭听见了她颤抖的声音。
那是她在慌乱下,下意识对着黎旭问出来的话:“所以这句话,对你有用?”
黎旭点点头,收回视线看向远方说:“有用。”
他在天变幻莫测的云下,对着景夕低声坦白:“或许你可能不信,但这话,让我变得不再畏惧。”
——所以我希望你,也不要畏惧。
黎旭犹豫了许久,还是把这句话收在了心里,但他却侧过头去看向景夕,低声叫她的名字:“景夕——”
景夕顺着这呼唤看向他,四目相对,景夕见他满脸认真的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改变,不是一件坏事呢?”
他还是不想看见景夕受伤害。
少年脸上褪去了事不关己的冷漠,只是一味的看着眼前的人,希望在她的面上看到任何的变化,但很不幸,任凭他怎么样探究,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对方好像没有感受到他的迫切心情,只是点点头,轻描淡写的说,“或许吧。”
语气轻柔的像天边成团的云,而不是黎旭想见到的火烧云。
黎旭感受到了她的逃避,心中有数,也不再勉强她。
他点点头,收了话语没多说什么,再度抬起头来望向远方大片的霞光。
在他闭口不言的这一秒,景夕悄悄地侧过眼,企图望见他的表情。
他不知道的是,景夕面上云淡风轻,可她的心里却泪流成河。
其实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秒,景夕就僵在原地,她心里卷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静。
她知道黎旭话里隐藏的深意,她知道黎旭想说什么,她知道黎旭眼神里的探究,她听见了黎旭话里的迫切,但最让她难过的也是在这里,这些东西,她明明是和黎旭心有灵犀,可她却不敢表现出来分毫。
就像她在那颗橙子之后在意黎旭的风吹草动,却始终不敢看向黎旭的那双眼睛。
或许逃避,是少年人在遇到失控因素的第一反应。
景夕始终提醒自己的,这个不能改变的事实就是,他们总有一天会分别的。
她早晚会和黎旭天各一方的,出国这个插曲,只是加速了分别的到来。
这一瞬间,她看着认真注视自己的黎旭,莫名的想到了失去。
她怕失去,所以选择逃避,可命运无情,人生匆匆,哪怕逃避,却也不停的在和人说分别。
景夕意识到这一点后,在这大片的黄昏里特别特别想哭。
又是分别。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永远都不停的和自己在意的人说分别。
眼泪出现在景夕的心里,她在黎旭的期待里沉默,又在黎旭的注视下拼尽全力才能勉强的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露馅,说出那句,或许吧。
或许吧。
或许他是对的,但当下,景夕不想继续这个问题。
她不想在这么美好的黄昏里掉眼泪。
春风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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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消散的寒意,景夕就在这风里打了一个哆嗦。
明明逃避问题是她自己的选择,为什么她现在却这么难过呢?
黎旭没有说话,景夕也忍眼泪忍的辛苦,她用尽浑身力气压下去自己的情绪,可心里却始终记得课前自己对着黎旭没有说出的疑惑。
为什么要去西班牙?
什么时候离开?
对方近在咫尺,景夕能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呼吸,眼泪反复出现在景夕身上,她抬起头看着天边绚烂的火烧云心想,她不敢问出来这些问题。
她害怕听见那个答案。
这一瞬间景夕觉得自己真的非常奇怪,她看不透自己。
明明黎旭在的时候自己也从来不会和他讲话,两个人也没有所谓的交集,怎么他就在自己的心里,重要到这种程度了?
黎旭也不懂景夕的答案,但黎旭知道,景夕在说谎。
那不是她的心里话。
就像是景夕在黎旭和苏敬棠的相处中摸清楚了黎旭的性格,黎旭也在景夕的反应中看透了景夕的脾气——外柔内刚。
景夕是一个善良且包容的人,只要不违背她的原则,她愿意迁就一些无聊的事,但与此同时,一旦什么事情触及到她的底线,那她就会变得特别强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维护自己的原则。
也正是如此,所以黎旭清楚的知道,她在说谎。
如果她真的对自己出国这件事情无动于衷,那么她在苏敬棠的口中得知自己要出国后,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两个人经历过难堪后勉强维持的楚河汉界被打破,如果她真的不想改变,那她今天绝对不会在那张纸条上写下那个肯定的回答。
如果她真的不觉得难过,而是惋惜的话,现在也根本不会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呼吸,不肯让自己发现她哭红的眼睛。
黎旭抬起眼睛来看着天边的火烧云,他想,景夕在装傻,就和她当初,接受自己的橙子一样,装出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实则心里早就泪流成河了。
自己什么时候也变成了她在意的人了吗?
就像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开始在自己心里扎根那样?
天边的火烧到眼前,黎旭在云层投下的阴影里忽然开口道:“我第一次想去加的斯,应该是在我十二岁那年。”
景夕没想到黎旭会主动说起这件事,她侧过头去那胳膊擦掉眼泪,深呼吸两下平复情绪后,侧过身来对着黎旭认真倾听。
黎旭感受到那灼热视线,却没看她,而是看向天边热烈的云,眯起眼睛:“那个时候有人告诉我她的爱情故事,她说当时她在加的斯暂住,收到邀请后去巴塞罗那演出,结束后她前往圣家堂游玩,那个午后,她和她的先生在圣家堂前一见钟情。”
黎旭抬起头来,微风吹起他的衣角,他在这温热的阳光里闭上眼睛:“他们定情在巴塞罗那,但我却想去加的斯。”
黎旭对于加的斯似乎并没有多么向往,他苦笑了一下,睁开眼睛,说出自己想要去加的斯的真正原因:“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她放弃自己梦寐以求的自由走向牢笼。”
微风扬起来景夕的头发,少女侧过头来垂首倾听,光影为她带上了一层朦胧,她的眼里有着还未完全消退的晶莹,余下的是疑惑消解后的恍然大悟。
黎旭侧过头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一刻,突然特别特别的难过。
他说加的斯是他心中的茉莉,但在这一刻,垂头认真倾听的景夕也成了他心中特别的人。
景夕对上黎旭的眼睛,苍白的点点头,她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回答黎旭,索性沉默。
她犹豫后决定闭口不言的这个给瞬间,黎旭特别想告诉她说,她总是让自己想起来一个人。
但当黎旭每一次望向景夕的眼睛的时候,心里又特别清楚,那只是他的错觉,其实景夕和苏迎并不相像。
他最终还是没有这样做。
苏迎是苏迎,景夕是景夕,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将她们混为一谈,或许之前注意到景夕是因为她和苏迎有着三分相似的背影,但之后黎旭对景夕的所有关注,都只是源于她是景夕。
那云仍在天空纵情燃烧,大片的色彩翻滚下,黎旭侧过头来,对着景夕问出来埋在自己心底最深的疑问:
“那你呢?那天中午,为什么哭?”
12.橙花
景夕犹豫了一下,漫天火烧云的霞光洒在二人身上,黎旭在这个时候认真望向她的眼睛,这一秒钟,景夕忽然就想对黎旭说一些心里话。
就连景兴邦,郁冬灵,栾瑜和胡颜都没有听过的话。
那些她当作秘密一样埋在内心深处,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的话。
黎旭浓密的睫毛投下来大片的阴影,景夕看着他浓墨重彩的五官,低声问道:“你很想知道吗?”
黎旭点点头,肯定答道:“嗯。”
想知道,很想知道。
他看着景夕补全自己的心里话。
自那天后,景夕流眼泪哭泣的模样就会经常跑到黎旭梦里,明明他已经见到了景夕和郁冬灵争吵的全过程,可他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告诉他说,那根本不是景夕哭泣的原因。
她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当时哭泣,一定会有旁人不知道的理由。
他始终在等一个机会想要解开这个谜题,现如今他刚刚和景夕说了自己心里的秘密,作为交换,景夕一定也会说些什么。
这对他而言,无疑就是最好的时机,错过不再来。
想到这,黎旭眸色暗了暗。
他抬起眼来,对着景夕进一步追问:“那天中午在南门口,你为什么哭?”
景夕在他的话里开始回想,等想到那个画面后,却意识到什么一样,她对着黎旭道:“所以,那个时候,你就在了是吗?”
黎旭没有否认,他只是温和的看向景夕的眼睛。
四目相对,景夕咬了咬唇,她看着黎旭问:“所以你也听见了那些难听的话。”
“嗯。”
黎旭低低应了一声,他看着景夕那双灵动的眼睛,说:“但没有很听清,只看见你们两个都哭了。”
这话一出,一股酸涩直冲景夕的天灵盖,那些话果然让郁冬灵伤心了。
“嗯……”
缓慢的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后,景夕低头苦笑了一下,她似乎在组织语言,不停的深呼吸,撑着石阶的手因着用力而泛白,过了好一会她才抬起头来。
景夕看着远方的火烧云,做了很多很多的心里准备才终于下定决心,对着黎旭低声开口:
“那天在南门出现的那个女人,是我妈妈。”
景夕的声音很好听,哪怕平日里淡淡的,也似一汪清泉,可现在她对着黎旭坦白的声音却像是喉咙里含了一把粗粝的沙,哽咽里面掺杂着心碎,钝痛里夹杂着哀鸣。
黎旭不解的转过头去,却在景夕接下来的话里愣住。
“她在三年前和我爸离婚了。”
景夕看着远方的火烧云,努力的压抑住自己的哽咽,从事情的最初讲起:
“我家在鹤渚最偏远的一个小镇,镇上只有一个小学,一个初中,教育资源说不上好,每年辍学的人高达50%。小镇的人思想总有那么一些古旧,认为学习并没有那么重要,觉得辍学也没什么。
我爷爷奶奶,恰好是这些人的其中之一,再加上我是一个女孩儿,听到的一些闲言碎语就格外的多。
我家境算不上好,小升初那年,爷爷奶奶不想多花钱,便希望我在镇上的中学念书,可她却觉得教育环境很重要,镇上辍学的人多,她怕我学坏,也生了厌学的念头,于是坚决不同意,死活要送我来鹤渚。
我爸爸平日里很是孝顺,遇事总也不敢反驳,这件事也是如此——他和我爷爷奶奶是一个观念,觉得在哪上学其实无所谓。
但她不愿意,于是那年夏天鸡飞狗跳,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
景夕说出来这话的时候,心里其实特别特别平静,明明是一件令人心酸的事,可她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平静到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远方的火烧云和景夕小时候一模一样,她就在这火烧云里,短暂的回到了她一片混乱的童年。
郁冬灵在家里没有任何话语权,景兴邦喝酒后,会听景夕爷爷奶奶的撺掇对她破口大骂,人人都说夫妇一体,可那些年,景兴邦从来没有站在郁冬灵这一边过。
无论是谁,都会欺负郁冬灵,景兴邦就在中间做那个和事佬,说是和事,其实都是让郁冬灵受委屈。
郁冬灵在这个家里得不到任何的温暖,更别说爱和尊重。
她明明知道提起送景夕来鹤渚这件事情一定会不得安生,可她还是选择一次次的提,一次次替景夕争取。
景夕回忆到这里的时候眼里有很多泪,但她没停,在开始消散的火烧云里对着黎旭继续道:
“后来我爸终于妥协,送我来了鹤渚。开学那天她打扮的特别漂亮,送我去上学的时候交代了好多好多话,那个时候我满心都是对新学校的期待,对她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个劲的想跑。
她告诉我说,她要出门,去别的城市,很快就会回来的,我天真的相信了,对着她说好,转身奔向鹤渚实验的时候,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掩面哭泣的表情——”
景夕说到这里停住了,脸上逐渐有泪出现。
直到事情变成回忆景夕才后知后觉,原来那是分别。
那时她太过年幼,对分别没有任何概念,以至于没有意识到她语重心长的嘱托,其实是在告别。
那是她小时候见郁冬灵的最后一面。
黎旭见她哽咽,双手克制的握成拳。
还没等黎旭有所动作,景夕就伸出来手抚走脸颊上的水渍,她对着黎旭含泪一笑,努力继续道:
“然后她一走就是三年,直到中考完的暑假,我才知道所谓的真相,那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三年,她音讯全无,就连一个电话也没打来。”
景夕知道郁冬灵和景兴邦离婚,其实是个偶然。
她的回忆倒退到去年暑假那个寂静深夜,中考出成绩后的某一天,景兴邦坐在客厅里高兴的喝酒,几个叔叔伯伯在酒桌上说知心话。
先是说起来去年景夕的爷爷奶奶因病相继离开人世,推杯换盏间又提起来郁冬灵,景兴邦顾及着景夕,总是扯开话题,酒过三巡后叔叔伯伯相继离开,到最后只剩下景兴邦自己。
他当时已经上头了,拎着酒瓶醉醺醺的坐在景夕爷爷奶奶崭新的遗像前,对着他们一个劲地说,爸,妈,小夕考上了…冬灵……也结婚了,你们在天上……开心了吗?
那时景夕担心景兴邦喝多了出事,开门出来察看,却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句话,她如遭雷击般愣在原地,景兴邦絮絮叨叨几句后,对着那遗像哀声大哭,根本没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景夕。
难以理解,但景夕神奇的接受了这个事实。
没哭,也没闹,就那么平静的接受了。
她只要求和郁冬灵见面。
“后来她约我见面,我满怀期待的去见她,告诉她我以高出分数线近百分的成绩考进了鹤渚一中,过去她从来都很在意我的成绩,我以为她听到这个消息会开心,却没想到她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她紧接着兴高采烈的告诉我说,我有了一个三岁的弟弟。”
黎旭在她的眼泪里出声道:“景夕……”
他是想了解景夕,但这了解,并不是以她自揭伤疤为基础。
黎旭听着她的哽咽,对着她喊停:“你要是觉得难过,就不要继续说了。”
景夕含着泪摇摇头,她其实是非常想把这些事情告诉别人的,可她身边从来没有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
这些事情压在她的心里,她实在是,太痛苦了。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她带我去她的新家,继父是一个非常绅士,极其和蔼的人,他们的小孩也很俊秀,大眼睛高鼻梁,见谁都会咿咿呀呀的笑,看的人不自觉的心软,也是从那个时候,我突然就意识到,她好像,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爱我。”
景夕侧过头去看黎旭,对着他道:“你知道吗?她抱着弟弟的时候特别开心,我在她身上见到了,我从来都不曾见过的表情。”
许久之前景夕就有一个疑问,她不是很能理解什么是所谓的爱,直到看到郁冬灵抱着弟弟的时候,她忽然就懂了。
那是偏爱。
这一瞬间她眼里的世界忽然就慢下来,她意识到,这样的偏爱,她从来都没有感受过。
好像这一生都没有什么人对她表达过那样强烈的爱。
她不能说郁冬灵不爱自己,她只是忽然不明白自己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天边的火烧云愈发繁盛,残阳如血,她不断落下的泪珠也在光照下恢复成心里的血色,景夕就在这黄昏里说出来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对她的恶劣态度,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开始说一些很伤人的话,拒绝见她,每次都是匆匆离开,有时候态度就连我爸都会说过分,严声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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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我,可我就是不改,她总以为我恨她……”
非但不改,反而变本加厉,往往会惹得郁冬灵痛哭,但事实上,景夕根本不想那么对她——
之前校门口她说她再也不想见到郁冬灵,其实是再拙劣不过的谎言。
她从来没有不想见到郁冬灵。
景夕掩面哽咽:“但她不知道,每次对她说出那些话,我都要做好长时间的心理准备,那些伤人的话,我其实一句也不想说。”
景夕在漫天的火烧云里捂住脸无声痛哭,她想,她根本不恨郁冬灵。
她从来都没有怪她。
景夕不用想也知道没有电话是爷爷奶奶从中作梗,知道她和景兴邦离婚是穷途末路,知道那些年她跟着景兴邦生活艰难,受了很多委屈,吃了很多苦。
那些她咽下去的委屈旁人或许不知道,但景夕都是看在眼里的,也正因如此,她根本不怪郁冬灵离开她。
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父母离婚的理由,但大人的事她无从决定,这对于景夕其实不重要,说句不是那么中听的话,她甚至为郁冬灵的离开而感到开心。
黎旭在她的话里不自觉的红了眼眶,他顺着景夕的话,引出她心里的埋藏最深的秘密:
“那最后,为什么还是说了呢?”
晚风吹起来她的头发,景夕流着泪看向黎旭,对他说出来自己内心深处,从未讲过的话:
“因为我突然就意识到,我对她的新生活而言,其实是个累赘。”
那是景夕在去郁冬灵新家的时候。
继父康正谊在逗弟弟玩,一家三口笑得非常开心,新的婆媳关系非常融洽,他们对郁冬灵特别好,会处处关心郁冬灵的感受,而不是像景夕的爷爷奶奶一样,处处为难郁冬灵。
彻底让景夕下定决心,是在景夕离开的时候,郁冬灵偷偷给她塞钱。
她怕康正谊谴责郁冬灵,拿这件事做借口为难她,死活不肯要,拉扯间被康正谊撞见,景夕面色慌乱,郁冬灵尴尬一笑。
却没想到康正谊非但没有责怪郁冬灵,反而还问她钱够不够,又怕觉得亏待景夕,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来钱给郁冬灵,让她代为转交。
他说自己小小心意,还请景夕一定收下,并对景夕承诺,自己会照顾好郁冬灵的。
那是景夕第一次凝视康正谊,承认他是郁冬灵的新丈夫。
正是从那一刻景夕意识到,郁冬灵遇见了那个对的人,他爱护尊重郁冬灵,连愿意一起照顾她。
也是那个时候,景夕终于下定了决心,要脱离郁冬灵的生活。
她这一生所求的事不多,郁冬灵能过的幸福算一件。
只要郁冬灵能过的像现在一样幸福,她愿意消失在郁冬灵的世界里,再也不出现。
景夕流下眼泪,看着天边的云低声重复:“我从来都没有不想见到她,我只是想……”
“我想她能过更好的生活。”
……
黎旭的眼泪在这句话里掉了下来,景夕捂住脸无声痛哭。
她想,她其实是非常非常想念郁冬灵的,只是她不想自己拖累郁冬灵,所以才压抑着这些思念不肯出声。
她对郁冬灵,从来都没有过恨。
哪怕是责怪郁冬灵对弟弟的喜爱大过自己,哪怕怀疑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意义,哪怕再胡思乱想百倍,她对郁冬灵,都不会有恨的。
就连自己没有话语权的时候都会拼命为景夕争取好的教育机会,景夕对郁冬灵,又怎么会有恨呢?
她对郁冬灵从头到尾都是表达不出口的爱,压抑着的思念,以及,口是心非的重伤。
所有情绪的本质,那些错误的表达,都是她希望郁冬灵能过得好。
眼泪在时光里汇聚成河,景夕终于说出来自己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可她却不想见到黎旭同情的眼神。
晚风吹过,天边的火烧云逐渐消散,两个人的影子依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景夕就在这最后一抹余晖里试图扯开话题,她侧过头去看向黎旭:
“你呢?”
景夕声音里的哽咽未消,此刻抽泣着问他,“你非常期待去西班牙吗?”
大片酸涩凝结在半空,黎旭重重呼出一口气,他红着眼睛,看向景夕,对着她一字一句低声道:
“我非常、非常想念她。”
13.茶叶
那天之后,鹤渚好一段时间没有出现过那样绚烂的火烧云。
景夕和黎旭又恢复成了原来那种相处方式,谁也不和谁讲话,好像之前的眼泪和交心并不存在,漫天火烧云下相互依偎的影子只是他们的错觉。
可如果再仔细观察,却又会发现很多不同。
比如黎旭隔三岔五会在阎和平的课上举手,自愿上黑板上讲题,而景夕也在某天,受苏敬棠所托帮忙带瓶水的时候,给黎旭也带了一瓶。
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讲,可一举一动都带上了心照不宣的意味。
春天的新绿一旦冒头,树木枝桠就开始疯长,料峭三月在往来的风里成了过去式,又是某天,春风吹过,教学楼前落下来一朵玉兰,抬头望去,满树洁白的花绽放枝头,四月就在玉兰的盛放中来临,再往前看,樱花紫荆,紫薇木槿,高大的树木生出苍翠的枝叶,不知何时,蝉鸣逐渐出现在枝头。
当熟悉的闷热开始出现在鹤渚,教室里的人拿起书本扇风的时候,景夕就知道,夏天来了。
初夏的气温已经很高了。
下午第二节课时,骆静云站在门口冲着景夕招手,苏敬棠正坐在黎旭旁边小声和他说什么,景夕拿着水杯从他身边路过,黎旭克制着没有看她,苏敬棠却在这时抬头,午后阳光为骆静云披上些许圣洁,他看呆住,直到两人离开后门,他都没有反应过来。
黎旭不明所以,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
苏敬棠回过神来,微微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看着黎旭那满脸不信的眼神,打着哈哈敷衍过去,继续刚才的话题,他佯装惊讶,对着黎旭刻意道:“所以你的移民,办下来了?”
黎旭掀开眼皮看他,对着他翻了个白眼:“装什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黎旭突然感叹似的叹了口气,他说:“苏敬棠——表哥。咱们俩认识十六年了,你那些演技在我这不起作用,凭一个眼神我就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苏敬棠也对着这个张扬的表弟叹了口气:“万一呢?万一就有一次能骗过你,让你看不出来呢?”
黎旭哼笑一声:“那我承认你有本事。”
苏敬棠在这话里淡淡一笑,黎旭冲着他不客气的刨根问底:“说吧,什么时候知道的?”
苏敬棠对着他平静的说:“从你办下来移民后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自从苏迎去世后,黎文柏就生了去巴塞罗那定居的想法,去年开始,他就逐渐转移自己的工作重心,频繁的托人打点关系,大把的钱流水一样的花了出去,直到半个月前,他才终于得偿所愿。
不巧的是,自从他开始办移民,苏敬棠的爷爷就派人盯上了他,风吹草动,什么也逃不过老人家的法眼。
黎旭点点头,苏敬棠看着他垂下眼睛沉默的模样,忍不住问:“你真要跟黎文柏去巴塞罗那吗?”
苏敬棠直呼黎文柏的大名,可黎旭和他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错。
他对这个小姑父所有的喜爱,在苏迎去世的那一秒就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不输于黎旭的痛恨。
苏敬棠话音刚落,黎旭紧接着就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是浓颜,笑起来时,深邃的眼睛璀璨有神,嘴角弧度让面部更加立体,视觉冲击力格外强烈。
黎旭笑了好一会才停下,他在苏敬棠温和的眼神里面起身向外走,转身时眼底露出来对黎文柏的大片嘲讽。
这节课上体育,夏天天热,太阳也大,但比起来昏昏欲睡的室内,在太阳底下活动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苏敬棠叹了口气,抬脚追上黎旭,对着他执着的想要一个答案。
两个人下了楼梯走向室外,下午四点的阳光依旧刺眼,黎旭被那光闪的眯了眯眼睛,他皱着眉瞥了一眼旁边一声不吭的那个倔驴,妥协似的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挡住阳光,哼笑着开口说:“去啊,为什么不去?”
话音落下后黎旭抬腿向前走,苏敬棠难得没出声,黎旭在一阵沉默里补全自己的话:“既然他要在外界面前塑造一个因为太过思念亡妻从而搬到两人定情地的深情形象,那我就配合他,成全他。”
苏敬棠慢慢的停下脚步,抬起头来对着黎旭问:“所以你不恨他了吗?”
黎旭看向苏敬棠的眼睛:“恨又能怎样呢?”
他在高大的树木下抬头望向远方的天空,磅礴的绿意里,黎旭淡淡的开口道:“巴塞罗那没什么不好,恨也不是我拒绝离开的理由。”
闷热蝉鸣响彻四周,苏敬棠握紧拳头不说话。
黎旭看着他手上的青筋,在一片蝉鸣里收回来视线,抬脚走上了前方的林荫大道。
恨又能怎么样呢?
只凭恨,就能让苏迎活过来了吗?
景夕和骆静云从楼上接水回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透明玻璃外有着铺天盖地的绿,两个身形高大的少年一前一后走在树下,阳光透过缝隙洒到二人身上,前面的人双手插兜,冷着一张脸向前走,后面的人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脸上写满欲言又止。
怎么了?
这两人又吵架了吗?
景夕的视线不自觉跟着二人移动,骆静云见她脚步缓慢停住,也随着她朝外望去:“看什么呢?”
景夕自然不可能告诉她自己脑海里的胡思乱想,无论什么情况,无论是对谁,她都是避免提起来黎旭的。
突如其来的问题下,景夕下意识回答自己心里想着的人,但在脱口而出的前一秒,她脑海里警铃大作,脱口而出的回答生生的转了个弯:“黎——离我越来越远的同桌。”
阳光照的她睁不开眼,窗外惊风掠过树叶,树影摇曳里,景夕伸手指着苏敬棠的背影对着骆静云说:“那个落后的人,看见了吗?”
她心如擂鼓,自然没注意到骆静云的视线在见到苏敬棠后停住。
旁边的人身上出现些许僵硬,一阵风声里,骆静云垂下眼去,她看着自己手里的水杯低声道:“苏敬棠吗?”
……
先前心跳还未平息,心里又被骆静云的话激起来千层浪,景夕惊讶的对着骆静云开口道:“你知道他?你认识苏敬棠吗?”
平日里苏敬棠总做出来一副沉默的姿态,暗恋的人似乎过的不见天日,景夕总能看见他在走廊上望风的身影,有次景夕路过听见黎旭在旁边嘲讽他,说他自己爱的要死要活,但骆静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她当时没说话,却对苏敬棠生出来一点敬佩,不仅是因为他们同命相连,还是因为苏敬棠要比她勇敢很多。
但现在,骆静云的疑问推翻了黎旭不带恶意的嘲讽,她知道苏敬棠的存在,她记得苏敬棠是谁!
景夕满脸期待的望向骆静云,企图在她这里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嗯。”
骆静云收回视线,她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没什么表情的看向景夕,开口解释道:“年级风云人物,略有耳闻。”
短短一句话,却也够景夕为苏敬棠高兴了,她心下有些激动,对着骆静云开口说:“这次期中,光荣榜上你们两个人的照片紧挨着。”
骆静云面色淡淡的,她垂下眼睛微微一笑,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是吗?”
两人并肩往前走,骆静云的指甲嵌进掌心,杯子里的温水随着走动不断起伏,阳光将水折射成五彩,骆静云抬脚走进灰暗的阴凉地,说:“我没注意。”
短短一段路很快走到尽头,她看着七班空了大半的教室,对着景夕欲盖弥彰的问道:“你们这节课上体育?”
景夕叹了口气,说:“是啊,说要测八百米呢。”
景夕的体育向来是弱项,尤其是立定跳远和八百米跑,这两个无论那一个对她来说都是噩梦一样的存在。
她抬起头来绝望的看向骆静云,对着她欲哭无泪:“这可怎么办啊。”
骆静云和景夕一样,在体育上都没有天赋,此刻听见这个噩耗后,充满同情的拍拍她的肩膀,给了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不是骆静云不想帮她,是她自己也无能为力。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景夕和她说了再见往回走,教室里的人已经不剩几个了,她走到座位上放下水杯,见到自己座位上有张纸条,刚拿起来,班长应文成就抱着球停在她的面前:“景夕——”
景夕微微侧过头去看着他:“嗯?”
应文成看着她疑惑的样子咧嘴一笑,“胡颜和栾瑜下课后找不到你,就先去操场啦,两人交代我说,如果见到你后帮忙转告你一下。”
景夕点点头,对着他笑了一下,表示自己知道了:“谢谢。”
应文成爽朗一笑:“这么客气干什么!”
说完指了指门口等他的几个男生,对着景夕示意道:“那我先走了?”
“一会儿见。”
男生沉稳的脚步声逐渐离开,景夕在旁边的欢声笑语里打开那张纸条,上面是栾瑜的字,看样子很急,娟秀的字迹里带着练笔,流露出来主人的匆匆:
——小夕,我们有点事先走,等一会操场见啊,爱你。
景夕放下那张纸条,心下有些担心这两个人是不是碰见了什么困难,她略微皱了皱眉头,还没来得及多想,应文成就去而复返,在后门探出头来:“景夕——?”
景夕转过身去,扒着门框喊她的应文成见真的是她,脸上露出来一个笑,他急匆匆的:“太好了幸好你还没走——刚刚下楼的时候遇见了班主任,她说让你放学的时候去趟南门,你妈妈来看你了。”
景夕一愣,随即对着应文成点点头说:“知道了。”
抬眼间又注意到他微微出汗,景夕不好意思的说:“谢谢你啊班长。”
应文成摆摆手,对着她说:“小事——”
他抬眼见教室里空空荡荡的,略微思考了一下,紧接着对她发出邀约:“马上就要上课了,一起走吗?”
他看着景夕意外的眼神笑:“再不走我们两个都要迟到了。”
景夕这时才注意到诺大的教室不知道什么时候人都走空了,钟表滴滴答答的如时运转,就像应文成所说的那样,再不走就真的要迟到了。
她匆匆应了声好,低下头去认真的把那纸条夹进书里后才抬脚向外走,应文成刻意放缓脚步和她并肩,他最近愈发阳光,一路上虽然交谈并不热烈,倒也不至于冷场。
两人从教学楼赶去操场时,校园另一边也有人匆匆忙忙的向操场奔去,栾瑜拎着点好的奶茶咬着牙向前跑,胡颜跟着她的步伐边跑边吐槽道:“怎么这个外卖小哥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今天出事?”
栾瑜急促的喘气道:“他摔了也没办法嘛,万幸人没事,再说东西也没坏,只是时间仓促了一些。”
胡颜嘟囔两声,说:“也是。”
说完她又想到什么一样,原本慢下来的脚步骤然加速,栾瑜见近在咫尺的操场,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跑这么快:“你这么快干嘛?”
胡颜满脸着急,她凑到栾瑜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栾瑜听见后直接跳了起来:“什么??!”
声音吸引到了旁边的同班同学,高大的男生笑着对胡颜调侃:“喂胡颜,你对栾瑜说了什么悄悄话啊,看把人吓得都跳起来了。”
栾瑜慌乱的望过去,胡颜却丝毫不慌,对着他脆生道:“想知道啊?就不告诉你!!”
“嘿——”
胡颜拉着栾瑜转身,栾瑜急的弯下腰去,对着她低声质问道:“你怎么能忘了小夕的那份呢?”
这话还要从两天前说起,胡颜在课下路过景夕的座位时听见苏敬棠和黎旭在讨论篮球赛,她眼睛动了动,脑海里冒出来个鬼点子——打算在球赛前给黎旭送奶茶吸引他的注意力。
回到宿舍后栾瑜在胡颜的暗示下从景夕的嘴里套出来了球赛的时间,又在中午拿着藏在宿舍的手机提前点好了奶茶,本来万无一失的事儿,没想到胡颜把景夕的那份给落下来了。
风掀起来她们两人的校服,胡颜拉着栾瑜匆匆向前走:“我也是刚刚才发现她的没有给她点上——哎呀我不是故意的——”
“那现在怎么办?这样的话,就只有小夕没有了——”
栾瑜犹豫着说,“要不算了吧?”
胡颜看了她一眼,不干了:“不行!”
她说:“钱都花了,我们两人计划了好几天,今天匆匆忙忙的,怎么能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算了呢?”
胡颜眼珠子转了转,脑海里紧接着冒出来个鬼点子:“现在这个时间估计小夕还没来,只要我们动作够快,一切就都还有余地——”
栾瑜还想说什么:“可是——”
胡颜大手一挥,扯着她就开始跑:“别可是啦!!快走!!再不走就真来不及啦!”
艳阳高照,少女牵手一路小跑到操场拐角处,黎旭和苏敬棠在阴影里站着说话,二人气喘吁吁的停在两人面前。
胡颜和栾瑜扶着膝盖喘气,黎旭和苏敬棠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面无表情的看向面前的两个不速之客。
还是胡颜率先开口,她对着黎旭明媚一笑,开口道:“黎旭,听说你们今天有篮球赛——”
她手里动作不停,打开袋子拿出来一杯奶茶先给栾瑜,紧接着又掏出来一杯递给黎旭,少女笑靥如花:“我给你们买了饮料,希望你们加油!”
黎旭看着的人沉默,苏敬棠也对着眼前的人不说话,栾瑜面上疑惑,她刚想问怎么了,就见苏敬棠抬眼向后看去,紧接着站起身来,对着后面挥手道:“公主——”
应文成听见这个称呼气的咬牙切齿,跳到他身上就要和他大闹一场:“你才是公主,你全家都是公主——”
他欲哭无泪,自从开学后这帮人熟了起来,他就喜提公主的绰号——文成公主嘛!!
每次打球出现失误,旁人都会拿绰号呛他,一边怼他说应文成你怎么回事?真把自己当文成公主了?倒是防守啊防守!一边又气,不停的对着他说,再打不好你就别回家了,入藏吧你,入藏去联姻!
每到这个时候黎旭都乐的不行,在场上悠哉游哉的看着应文成跳脚。
而每次应文成都气的半死,憋着一口气,从而反败为胜。
黎旭看着苏敬棠反手接住应文成,却罕见的无心看二人拌嘴打闹,他看着应文成身后的景夕,心下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
抬头看去,外卖袋的大小也和他预想的一样。
胡颜见黎旭不接饮料,只是沉默的盯着她的身后,胡颜心下有种不好的反应,她缓慢的转过身,直直的望进景夕的眼睛。
胡颜不知道自己那一瞬间是什么样的反应,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对着景夕笑了笑,亲昵的喊道:“小夕——”
栾瑜听见这话后也愣了一下,她转过身来,看向景夕眼睛有些躲闪,拿着加冰奶茶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小夕。”
她也笑,看着面前的景夕,希望不要出什么更大的岔子。
景夕看了看面前的场景,有一瞬间搞不清楚这是在干什么,她愣愣的问:“这是……?”
胡颜和栾瑜在她的话里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的心道:坏了。
怕什么来什么!
俩人紧赶慢赶,没想到还是让景夕给撞上了。
胡颜反应灵活,下意识的把奶茶硬塞到黎旭手里后,从保温袋里新拿出来一个递给景夕,她笑着解释:“今天黎旭和苏敬棠有比赛,我买了饮料替他们加油!”
景夕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就触到了一汪冰凉,这凉意刺骨,让她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颤,胡颜继续道:“急着下单,结果也还是现在才到,路上还洒了一杯——本来我们五个人正好,现在好啦,我没得喝咯。”
她略微遗憾的低眉,景夕却在这话里眉心一跳,春风扬起来景夕的衣角,胡颜顺着这弧度抬起头来对着景夕露出一个笑。
她微微叹气,一副娇嗔样子故作谴责的开口道:“你也是,现在这个时间点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搞得我还挺尴尬的,好像我刻意忽略你一样。”
这话一出,黎旭的眼神骤然沉了下来,原本和苏敬棠打闹的应文成见状也松开了环住他脖子的手,栾瑜听见这话后下意识的睁大了眼。
四下骤然安静的落针可闻。
景夕在霎那间愣住,紧接着一股巨大的茫然包围了她,墙角的阴凉地有些冷,这冷意给她一些错觉,就好像现在不是初夏,而是凛冬。
也是这一瞬间,景夕莫名想起来那张被她珍重放起来的纸条——那句有事,那句爱你,还有那些在教室里下意识的担心。
可胡颜刚刚的话还绕在景夕的耳边,那句你也是,那句不提前说,那句尴尬,那句刻意忽略。
每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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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都认识,但合在一起景夕却不能判断里面的具体含义。
她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景夕在这片荫凉地里看着胡颜稍显陌生的面孔,她忽然觉得,过去那种如芒在背的熟悉感觉,又回来了。
胡颜对着景夕笑笑,上前想要拉她的手:“但是我知道只是时间巧合啦,没有我的都不能没有我们小夕的。”
脑海里又一次起来了巨大的轰鸣,景夕在胡颜即将碰到她的时候下意识后退一步,胡颜似乎没想到她会躲,一时间笑都僵在脸上,景夕抬头看着她,好一会面上才露出来一个笑,她把那瓶饮料塞到胡颜手里,对着她道:“不用了,我今天生理期。”
景夕恰好是今天生理期,那饮料是冰的,但凡胡颜对她上心一点,都不用编那么拙劣的谎言。
栾瑜闻言眼皮又颤了一下,与此同时,黎旭也把那杯饮料递给苏敬棠。
苏敬棠见他的眼神,心下了然,转手把那饮料递给应文成,对着他道:“来来公主,胡颜说今天你有比赛,请你喝饮料为你加油。”
应文成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被塞了一杯加冰奶茶,他虽然情商不高,但此时看气氛也能知道是什么情况,烫手山芋拿在手里,丢也不是放也不是,他面上一片为难。
苏敬棠解决了一杯饮料,另一杯还拿在手里,他看着景夕微红的眼眶,心里有些生气。
黎旭好不容易打算和他坦诚为什么迟迟不肯离开,结果还没开口就被两人硬生生打断了,他气这两个不速之客的打扰,但苏敬棠更恨她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景夕。
尊重别人很难吗?
好好对别人说话,犯了错认真道歉,很难吗?
关心一下朋友,哪怕是随口的一句问候也好,这很难吗?
苏敬棠越想越气,向来温柔的人难得的对别人冷了脸。
苏敬棠掀了掀眼皮,把那杯饮料还给栾瑜,眼底一片寒意:“谢谢你的好意,但不用了——”
他瞥了胡颜一眼,看着景夕的难过样子,对着两人出声嘲讽道:“我也生理期。”
生理期不能受凉,需要喝热水,需要的是朋友的关心和爱护,而不是阴阳怪气,更不是两面三刀。
应文成在旁边听见这句话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黎旭叹了口气,给了苏敬棠一个眼神后,转身就往医务室走。
苏敬棠会意,上前走到景夕面前,弯下腰对着她轻声道:“小夕,你肚子还疼吗?”
景夕在苏敬棠的温声询问里湿了眼睛,她看着苏敬棠下意识的抿了抿唇,声音哽咽道:“嗯。”
苏敬棠拍拍她的脑袋,对着她说:“那我陪你去医务室吧,我们和老师请个假,好吗?”
景夕忍住眼泪低下头去,对着他说:“好。”
苏敬棠直起身来,直接忽视了站在原地的二人,他对着应文成道:“公主,我不舒服要去医务室,小夕和黎旭送我去,你帮我和老师请个假可以吗?”
“好,没问题——”
可等三个人的背影渐渐远去应文成才后知后觉:“苏敬棠——你叫谁公主呢??!你给我回来!!!”
他气的不行,可回过头来见到胡颜和栾瑜两个人尴尬的停在原地,却也一阵头痛,上课铃恰到好处的响起,应文成赶紧把那杯加冰奶茶放到一边,对着两人道:“上课了啊,我先去点名,你们俩也快来——”
他一溜烟的跑走了,留下胡颜和栾瑜在原地面面相觑。
胡颜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待遇,此刻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栾瑜面色也不好,白皙的脸上尽是难堪。
胡颜回想起来刚刚的场面,恨得牙都咬碎了,脾气上来,攥着饮料的手猛地朝地下一砸,冰奶茶受力触底发出巨响,大堆液体流出,沾着鲜奶的冰块在弹到空中一瞬间折射了太阳光,很快又受重力落下滚到地上,沾满了沙尘。
远处的班级开始列队,胡颜满脸气愤,栾瑜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放下手里的东西,一声不吭的朝班级走去。
景夕刚刚走到列队处体育老师就吹响了哨子,苏敬棠和黎旭在她旁边走,她侧眼望过去方队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是在逃避。
她感受到了恶意,但这个时候她非但没有跳出来解决,反而是逃避这件事情。
景夕一瞬间就停在原地,黎旭见她停住,微微凑近,低声问她:“怎么了?”
天空的积云浓密,景夕在一片透气的绿意里看向黎旭的眼睛:“我想去跑步。”
苏敬棠皱了皱眉头,心说生理期想去跑步,怕不是被那两人气疯了?
可黎旭却在听到的一瞬间下意识的说了好。
那是跑步,又不是去跑步,她说的是要回到人群里直面矛盾,她说的是要重新审视这段关系。
她的潜在之意是,她遇见了困难,但她不会逃避了。
景夕知道黎旭理解自己的含义了,她对着苏敬棠笑笑,让他不用担心,苏敬棠就在她的背影里后知后觉。
能理解她的从来都不只有黎旭一个人,但黎旭永远是第一个理解她的人。
苏敬棠见着那背影归队,无奈的摇了摇头,应文成从后面逃也似的奔来,两人对视后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什么人啊这是——
那天下午骄阳炙热,景夕就在体育老师的哨声里咬着牙跑完了八百米,剧烈运动让她呼吸渗血,可她却头一次生出来畅快,原来多巴胺控制脑海是这种愉悦的感觉。
景夕没有对胡颜说谎,她是真的在生理期,八百米跑完后景夕一阵虚脱,旁边的应文成快速上前来扶住她即将倒下的身子——黎旭测试完后就不知所踪,苏敬棠替他上场前特意找到了应文成交代,那声音特别严肃,应文成现在还记得他的威胁——
——公主,我们小夕身体不舒服,你一定要看好她,有什么不对立刻喊停,不然的话,你等我回头和你算账。
应文成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却又气——什么人啊,没见过求人办事叫人外号的!
心里是这样想,但景夕即将倒下的时候应文成还是第一时间冲上去,作为修罗场的见证人,他对景夕,自然也是同情的。
呸。
亏他之前还觉得那两个人好。
瞎了狗眼。
景夕坐在操场看台出神,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空逐渐漫上来霞光,远处被落日烧成一片红色,景夕就在这片霞光里想起来天台,一阵纠结后起身前往校外。
她想,她应该是要换个方式对郁冬灵了,最起码不能让爱她的郁冬灵红着眼睛流泪。
但想象总是美好的,一阵风掠过校园,站在南门前的母亲满脸疲态,她对着年轻的女孩说了什么,对方含笑的眉眼霎那愣住了。
她对着面色苍白的中年女人说了什么,对方愣住,却又激动反驳。
又是许久,女人见她无动于衷,开始放声大哭,一副心碎欲绝的模样,少女却没说话,她只是含着泪抬起眼来认真的看了一眼郁冬灵,而后沉默的看向她身后大片的火烧云。
她心里的火烧了又灭,到最后化成了一捧灰,她的生命也在明亮色彩里,变成了最好年纪的那抹灰色。
景夕就在郁冬灵的哭声和哀求里转身回了教室。
黄昏日落,每走一步她都会想起来今天。
友情?
亲情?
全都是虚情假意。
她在漫天流火里泣不成声,人生到此十六年,景夕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肝肠寸断。
景夕流着泪沉默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她在钟表的滴答声,转过身去对着窗外的霞光泪如雨下。
身后有脚步声逐渐出现,熟悉的呼吸声响起,课桌上想起来塑料袋的声音。
透明的塑料袋里装了四样东西,五颜六色的,比起来天边的云也惶不多让。
一瓶近趋于黑的青柑普洱,一盒红白相间的布洛芬,一整袋红色的暖贴,还有一袋白色的卫生巾。
景夕顺着眼前东西看向那双布满青筋的手,又顺着那双熟悉的手,逐渐望向黎旭的眼睛。
他眼神里有很多的担忧,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黎旭仿佛受蛊惑一般,对着面前泪流满面的人叫出来她的名字:“景夕——”
景夕终于在他的呼唤里哽咽出声,天边残阳如血,景夕就在黎旭深邃而又温和的眼神里彻底崩溃。
痛哭出声的那一秒钟她想,就连爱情,也是虚假的幻像吗?
14.茶叶(二)
天边的霞光散成一片一片的,黎旭的心也随着景夕的断线的眼泪碎掉。
他看着景夕,微微弯下腰去,耐心低声问道:“还好吗?”
景夕的眼泪在黎旭问候里更加汹涌,但神奇的是,她隔着水光望向黎旭担忧的眼神,心理逐渐平静下来。
她点点头,拼命忍下哭声,双手盖住脸试图平缓呼吸,湿气和热意共同居住在掌心。
橙黄光线穿透了她的眼泪,也照亮了黎旭悬在身侧握住的拳头,他数次摊开手想上前,可刚一有动作,却又意识到什么一样,眼里浮现出大片的悲伤,宽大的手掌再度成拳,缓缓的收了回去。
教室内人来人往,纷纷侧头看过来,黎旭见状,皱着眉头上前一步用身体替景夕挡住那些探究的眼神。
他面色不好的盯着那些看热闹的人,凶狠的眼神几乎能把人戳出个洞来,吃瓜看热闹的人纷纷收了警告转过头去,不敢当着他的面继续嘀咕什么了。
景夕全然不知这些插曲,她哭累了,把眼泪哭干流尽后,终于肯抬起头来面对黎旭。
她哭了不久,但平复情绪的时间格外漫长,天边已经逐渐暗下去了,唯余三两笔红点缀在大片的群青里,窗外依旧吵闹,路灯不知不觉间亮了起来,景夕抬头,再次望进黎旭的眼睛。
四目相对,黎旭站在黑暗里,那双眼睛里隐约有水光,他看着景夕震惊的神色微微抿唇,低声问:“好些了吗?”
话音刚落,后门的灯被应文成啪的一声按开,他的疑惑声从后门传了过来,黎旭的五官瞬间清晰,她抬头望去,发现这个角度不要说五官,就连他的皮肤纹理都看的一清二楚。
景夕在那关切声中点点头,她捂着脸不敢置信。
黎旭没有耐心这件事情她是知道的,但就是因为知道才会更加震惊。
她哭了那么久,黎旭就这样一直在她座位前陪她么?
景夕呆呆的看向黎旭,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那些东西,纤细的手隔着塑料袋碰到了青柑普洱的瓶子,预想的寒凉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片滚烫。
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那瓶冰凉的饮料变得滚烫。
景夕再度震惊,可这一次她却不敢望向黎旭的眼睛,既怕在黎旭眼里看见担忧关切,又怕自己对着他下意识的委屈,忍不住掉眼泪,景夕闷着声音对着黎旭低声道谢。
对方摇了摇头,课桌上的影子左右摇晃,景夕的心也被投进一片海里反复冲刷,窗外彻底暗了下去,黑夜降临了。
景夕是在晚自习打电话给景兴邦的。
平日里眨眼过去的时光,现在却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郁冬灵的话反复出现在景夕的心里,她的眼睛明明灭灭,近乎自虐一般的反复回想让她疲惫至极,头顶的灯光忽闪,景夕在大片的阴影里放下笔,沉默着起身走向值班室。
景夕机械性的摁出来那个号码,嘟嘟嘟,电话持续呼叫,景兴邦没接。
或许在忙。
她侧过头去看向办公室的表,时针指向晚上九点半,这个点他确实是刚刚结束工作,估计应该在回家的路上。
景夕麻木的心没有一点波动,她盯着手机,没有继续再给景兴邦打电话。
晚上开车不安全,她怕景兴邦出意外。
任何意外她都不能接受。
爷爷奶奶两年前相继离世,一个心脏骤停,另一个胰腺癌晚期,两位老人都是说没就没了,现在家里只有景兴邦和景夕相依为命了,经历过亲人离世的景夕太懂生命的脆弱了,她心里不敢有任何的侥幸。
侥幸心理或许推她进入万劫不复,她不敢、也不能赌。
景夕放下座机听筒,刚要转身向外走,电话铃声就响起来,1-9-7-*-*-*-*-,还没播完来电人,景夕就猛地抬手拿起来听筒——
是景兴邦打回来的。
“喂?景夕?”
景兴邦熟悉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他那边隐约有风声,声音忽高忽低,听不真切。
景夕的眼泪在景兴邦开口的那一秒直冲眼眶,她双手死死握住听筒,拼尽全力忍下自己的哽咽。
对面没有任何回答,景兴邦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备注“小夕学校座机”的号码,疑惑的皱了皱眉,景兴邦将电话扣在耳畔,“喂?景夕吗——”
景夕的面上滑下来两行泪,她在苍白的灯光里闭上眼睛,对着景兴邦轻声道:“爸爸。”
景兴邦听见了景夕轻微的抽泣声后攥紧手机,眼里出现几分着急。
景夕努力撑着身体的重量,对着景兴邦心如死灰:“我好累。”
景兴邦听见她的哽咽,下意识地以为她指的是学习,他对着电话问:“怎么了?是学习的事吗?”
景夕听见景兴邦的关切后眼泪更加汹涌,旁边的教导主任见她无声哭泣,默默的叹了口气,在办公桌上拿了纸巾递给她,景夕克制着情绪,低下头去对着他道:“嗯——”
眼泪如流星下坠,一张纸巾出现在自己面前,景夕含泪接过来,她在教导主任担心的眼神里对着景兴邦含糊道:“你明天能不能来看我?”
“明天吗?”
景兴邦皱了皱眉,他明天有个很重要的活要干。
景夕哽咽的声音透过电流传到景兴邦的耳朵里:“嗯,明天。”
她有话要当面告诉景兴邦。
景兴邦听见她的哭声,瞬间拍板决定了:“好。”
再重要的工作也抵不过景夕,这点他近年来愈发确定,工作失去了能够再来,可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一个景夕和他相依为命了。
明天的活,赶赶工应该是能在下午做完的,从家里去到鹤渚一个小时的车程,到学校也不过六点,完全可以带着景夕吃个晚饭了。
他点点头,对着景夕说:“明天下午放学我去看你。”
窗外掠过一片风,景夕点点头,哽咽着说好。
办公室里的光线逐渐模糊,景夕抬头看着窗外的黑暗,对着景兴邦说,一定要来。
过去出现过她一个人在校门口等很久的情况,也不止一次,每次都是景兴邦事后给她打电话解释原因,景夕只能无力的点点头,心里却是有很多的失望和埋怨的,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对着景兴邦再三强调明天。
她想,只要景兴邦明天能来,过去景兴邦对她所有的食言她都不再怨恨,那些失望一笔勾销。
只要景兴邦明天晚上出现在鹤渚一中门口,她就原谅过去所有的委屈。
次日傍晚,胡颜和栾瑜好像起来分歧,她们所在的方位吵吵嚷嚷,大多数人抬头看过去的时候,景夕无视班级异动,早早去了南门。
令她没想到的是,景兴邦久久未至,反而是她继父康正谊一身西装革履的出现在了校门前。
他满脸疲惫,比起来之前的意气风发,苍老了数十倍不止。
郁冬灵坐在副驾驶上远远的看着她掩面哭泣,康正谊迈着稳健的步伐停到了她身前,在景夕防备的视线里对着她开口道:“小夕。”
景夕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康正谊心里叹了口气,他看着景夕防备的模样,对着她请求道:“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吗?”
景夕张口拒绝道:“我没时间。”
康正谊看着她这满身尖锐的模样,对着她温声哀求道:“不会耽误你太久的——十分钟,最多十分钟。”
景夕摇摇头,依旧拒绝。
康正谊对郁冬灵很好,素日里也给景夕很多的尊重,但现下这种情况,景夕忍不住对他冷脸。
她对着康正谊说:“哪怕一分钟,我也不想见到你们。”
康正谊不在乎这些难听的话,但他素日里也把景夕当成自己的孩子,乍一听见还是难免伤心,他对着景夕低声说:“小夕——别这样。”
天边愈发幽暗,景夕抬起头来对着康正谊说:“该说的话,我昨天都已经告诉郁冬灵了——”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直呼郁冬灵的大名,不是妈妈,也没有用她来指代,而是直呼郁冬灵的姓名。
康正谊和她,心里都是清楚为什么的。
康正谊神色瞬间变得复杂,他急着想说什么,可下一秒景夕就直视他的眼睛,对着他不客气道:
“我从来都不在乎康乐,我从来都不把他放在心上,无论他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
……
康正谊有那么一瞬间的心脏骤停,宽大的身躯踉跄两步又停住,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景夕见他红了眼眶。
康正谊低头看看她,又侧过身去望向远方捂脸哭泣的郁冬灵。
昨天景夕终于肯再见郁冬灵。
她在黎旭的话里对自己进行反思,犹豫了许久后,还是选择去见她,给她们两个人一个新的可能性。
一开始都是和睦的,郁冬灵对她嘘寒问暖,处处关心,景夕也开心,之前和胡颜栾瑜的不愉快被她丢到脑后。
但很快她就发现郁冬灵对着她红了眼眶,她看着景夕,欲言又止。
康乐得了白血病。
这个病需要大量的金钱以及合适的骨髓来治愈。
钱康正谊不缺,但合适的移植骨髓却不好找。
康乐的血型和景夕一样罕有,鹤渚没有合适的配型人选,康正谊花了重金在全国的骨髓移植库中进行筛选,但这无异于大海捞针,至今杳无音讯。
就在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医生问他们说,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这无疑是给郁冬灵指了一条明路——景夕。
有啊,康乐有一个姐姐,景夕。
这无疑是把郁冬灵架在火上烤。
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怎么选她都良心难安,那天郁冬灵睁眼枯坐到天亮,心里终于有了答案。
她爱景夕,但康乐太小了,郁冬灵想让他活下来。
郁冬灵就在眼泪里和景夕坦白,然后得到了景夕斩钉截铁的拒绝。
这个答案,她其实并不意外。
康正谊也不意外。
无论是之前郁冬灵转告他说景夕拒绝了,还是现在景夕当面说出来这番话,康正谊都不意外。
康正谊想过景夕的反应,也预想过景夕会说这么决绝的话,为了康乐,他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却没想过站到景夕面前的时候会哑口无言。
因为这真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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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非常荒谬的请求。
眼前的康正谊红了眼睛,景夕却无动于衷。
康乐得了白血病,危在旦夕,但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根本不在乎这个便宜弟弟,她也已经放下了郁冬灵。
平日里鲜少来往,现在却要求她做牺牲。
是可以的,也是合情理的,只是,凭什么呢?
总得有个救他的理由吧?
他们想要景夕为康乐配型救他的命,总得给景夕一个能够让她心甘情愿的理由吧?
郁冬灵总得给出来一个能够说服景夕的理由,不然,任景夕怎么想,都觉得她是被放弃的那个。
明明是康乐得了重病,可景夕的心里却在这一刻充斥着大片的绝望。
天空一片幽蓝,树影摇曳,她在夏夜里抬起眼睛来看着康正谊,对着他平静的说:“叔叔,你走吧,我不会同意的。”
康正谊哀求道:“小夕——”
“您平日里对她很好,连带着对我也好,我很感谢您,也正因如此,我并不想对您说什么难听的话——”
景夕垂下眼睛去盖住一片水汽,她不再看康正谊,对着他下了最后的逐客令:“和郁冬灵一起离开鹤渚一中,以后也不要来了。”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一件事,康正谊年近四十,老来得子,他是不会放弃康乐的。
郁冬灵也不会。
可正因为这样的爱和执着才会让景夕感到绝望,为什么都是郁冬灵的孩子,命运却如此的天差地别呢?
康正谊又在景夕面前站了很久,他字字恳切,可景夕却充耳不闻,只一个劲的盯着景兴邦来的方向。
景夕什么也不奢望,她听不进去康正谊的任何话,她只期盼景兴邦不要食言。
天空终于暗了下去,校门口亮起来灯,景夕始终不为所动,康正谊见状,终于沉默下来。
他叹了口气,在口袋里拿出来自己烫金的名片放到了景夕的身边,离开的时候,一步三回头。
景夕没有拿那张名片,却也没丢,就任它在那里放着,不闻不问,安静的侧头,等着景兴邦出现。
康正谊走到郁冬灵面前,她抬起来那双哭红的眼睛,四目相对,康正谊摇了摇头。
郁冬灵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无论景夕同意与否,她好像都会哭泣。
同意了,是康乐得救,而她心疼景夕的牺牲。
不同意,是人之常情,她在康乐的病情里受到无尽的煎熬。
前路怎么选都是错的,此时此刻,郁冬灵不知道自己要往什么地方走。
康正谊发动车子离开,宽阔大道上路灯温暖明亮,映出来盈盈水光,康正谊重重的呼出来一口气,他对着郁冬灵说:“小夕好像在等她爸爸,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哪了?”
车窗被郁冬灵降下来一半,凉风倒灌进闷热的车内,绿灯尽头,康正谊没有选择冲过去,而是平稳的踩了刹车。
郁冬灵缓缓的点了点头,康正谊又说:“我打吧?”
郁冬灵摇摇头,刚想说不用,她放在包里的电话就急促的响起来。
郁冬灵下意识的以为是康乐突发意外,她颤抖着手从包里拿出来手机,却赫然发现来电人是景兴邦。
郁冬灵松了口气,九十秒的红灯开始跳转,她看着面前的鲜红,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慌乱与不安并行,电话铃声还在继续,郁冬灵如坐针毡。
她死死的盯着眼前的红灯,视死如归的接通了景兴邦的来电:“喂——”
……
那边环境嘈杂,景兴邦却没说话。
郁冬灵心里的不安愈发明显,她看了康正谊一眼,打开手机外放,对着那电话声音颤抖:“喂?”
“冬灵。”
景兴邦终于开口,他鼻音浓重,声音略微有些异常,景兴邦坐在医院角落里,拿着眼前那张化验单对着郁冬灵笑了笑:“你有时间来一趟鹤渚附属医院吗?”
康正谊闻言愣住,郁冬灵的手忽然就开始抖,她看着眼前久久过不去的红绿灯,对着景兴邦问:“你生病了吗?”
景兴邦看着化验单上的字终于不笑了,他低低的应了一声:“嗯。”
又想起来景夕,景兴邦眼里出现大片的眼泪,声音里的哽咽忍不住。
景夕。
他相依为命的女儿。
景兴邦垂头,大颗的泪开始往下掉,他对着郁冬灵坦白:“胰腺癌晚期——”
他对死亡并不畏惧,可是他的景夕要怎么办呢?
——
郁冬灵愣住了,这一瞬间她的手莫名脱力,手机砸在地下,屏幕四分五裂,碎的触目惊心。
她的世界突然响起尖锐的轰鸣,前方的红灯过去了六十秒,终于进入缓慢的倒计时。
郁冬灵终于知道那些莫名的恐慌是来自何处。
那是命运对人的最后一丝怜悯,在厄运彻底降临之前给出的不幸预兆。
眼前是久久过不去的红灯,度日如年的倒计时。
景兴邦的生命也不幸的迎来了红灯,进入了急速倒计时。
15.天芥菜
景夕没有等到景兴邦。
天空一寸寸暗下去,路灯亮起来,车流各色灯光在她眼前掠过,风吹起来她的头发。
月亮出来又被云遮住,校园大片的安静里忽然涌出来三两人声,再到熙熙攘攘,只不过是瞬间的事情。
下晚自习了。
这一天也结束了。
身着校服的学生背着书包走出校园,景夕看着家门口聚集的家长,终于红着眼睛低头一笑。
又是这样。
从下午六点到晚上十点,她在校门口等着了景兴邦这么久,景兴邦最终还是食言了。
眼泪在景夕眼里打转,她咬着唇倔强的不肯哭,可心里却一片苦涩。
她不懂。
从头到尾她也只是想见景兴邦一面,就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有这么难么?
景夕起身,却因为坐了太久,脚下一个踉跄,她扶着椅子勉强站稳脚步后,拖着腿缓慢的向学校里走去。
回宿舍那条路其实很短,景夕却走了很久,缓慢的脚步里全是失望和眼泪。
从今往后,景夕再也不会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人无条件的爱自己了。
她回到宿舍的时候,校门口终于缓缓的停下来一辆二手货车,景兴邦红着眼睛看着空空荡荡的校园,心里苦不堪言。
他从车上下来,洗的灰白的衣服在灯光下显出陈旧,原本挺直的脊背不知道为何有些许的佝偻,他缓慢的走到校门口的长椅上坐下。
宽大的手掌撑着身子,景兴邦忽然感受到自己的右手边有一阵余温。
他的手缓缓上移,木制长椅上还未散去的余温淡淡的传入他的掌心,景兴邦强撑着的心情突然就在此刻崩溃。
景夕在这里等了他很久很久,可他却始终都没出现在景夕最需要他的时候。
景兴邦回忆起来医院的情形时,依旧是心如刀割。
今天下午他忙着赶工,无意间从工地上摔了下来,景兴邦记挂着景夕咬牙说没事,同组工友却非要送景兴邦去医院,还打趣景兴邦说他要是有什么事谁来给他们发工资,景兴邦拗不过,只好去做了全身检查。
这一查,就查出事端来。
预想中的骨折和脑震荡统统是虚惊,正当景兴邦乐的高兴准备走的时候,旁边的医护人员却叫住他,面色犹豫的说,他的身体好像出了点什么问题。
疑似胰腺癌。
晚期。
七个字如同晴天霹雳降临在景兴邦的身上,他一下就走不动道,景兴邦就在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里在医院坐了一个小时。
他对这个病并不陌生,景兴邦的母亲就是得了这个病死的。
等待结果的一个小时里他无数次安慰自己一定是检查结果出了岔子,可直到那张化验单出来,景兴邦才不得不接受现实。
确诊。
不是误诊,而是确诊。
他在护士惋惜的眼神里神奇的平静下来,接过那张化验单后,他甚至笑着对护士道谢。
这一瞬间他只有一个想法,打电话给郁冬灵,托付景夕的余生。
景兴邦不知道郁冬灵和康正谊两个人为什么能那么快赶到医院,但他能看出来,两个人都非常的痛苦。
三个人面面相觑,郁冬灵拿着那张化验单嚎啕大哭。
消毒水充斥在三个人的感官,康正谊就在这片令人绝望的白里对着景兴邦坦白说,他们刚刚从鹤渚一中离开。
康乐得了白血病,唯一能救他的办法是骨髓移植。
话音落下,景兴邦猛地抬头,不用说他也知道谁是那个捐赠对象。
这一瞬间,景兴邦的手死死的攥住,他拼劲全力才按捺住自己浑身上下的怒气。
如果是一个小时前他得知这件事情,他一定会一巴掌抽上去,然后叫夫妇俩人一起滚蛋。
可是现在,他命不久矣,景夕的未来如浮萍未定,他不能意气用事。
景兴邦绝望的闭上眼睛,他的耳边突然浮现出来景夕打来电话时那压抑的声音。
“爸爸。”
“我好累。”
景兴邦终于懂了。
他终于明白了那句一定要来。
景兴邦没有说话,他从郁冬灵手里抽出来那张化验单,一言不发的向外走。
康正谊在背后叫住他,郁冬灵撑不住坐在椅子上哭泣,景兴邦在灯光下回过身,半张脸却埋在暗影里,康正谊上前递给他一张名片,承诺说,只要景夕捐骨髓给康乐,他愿意用尽一切托举景夕的余生,哪怕是他的性命。
景兴邦坐在鹤渚一中校门口沉默,时针一分一秒过去,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起来雾气,景夕在宿舍内睁眼到天亮,他在校门外的长椅上失声痛哭。
夏天生机一片,大片的蓬勃绿意里,景兴邦一夜白头。
五点,晨光熹微,景兴邦终于拿出来手机,他发消息给闻溶,删改许久后,说今天中午来接景夕吃饭,麻烦老师转告。
接着红着眼睛打电话给康正谊,那边和他一样,整夜未睡,电话秒接,两个男人沉默好一会后,景兴邦抬手擦去自己的眼泪后率先开口,他要求见面。
见一面吧。
签个字,立个证据,写个保证。
不然日后,等他魂归西天,景夕受委屈也没处说理了。
景兴邦挂断电话后沉默的上了那辆货车,他把那个破手机放在一边,却在余光瞥见了校园里的声响时红了眼眶。
过去的四五十年里他很少这样哭过,可最近两天却像是把过去的眼泪流完,让他流泪的,从来都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人。
初夏的早晨总有鸟鸣,景夕在天刚刚亮起来的时候就起来了。
她一夜未睡,翻来覆去多次尝试入睡后无果,最终决定放弃。
女寝的蓝色窗帘薄薄一层,半透光,外面的光线变化虽然在室内看的不甚清楚,但总能察觉一二,窗外传来货车熟悉的启动音时,景夕在下铺坐起来,抬起左手,借着晨光看了看表。
早上五点二十,还有十分钟寝室就会开门。
上铺的人翻了翻身,景夕垂下眼睛轻悄悄的下了床,拿了洗漱用品出门,木门在她反手关门的时候发出轻微吱呀声,景夕没在意,抬脚走向洗漱间。
室内的栾瑜听见声音坐起来,对着景夕空了的床位沉默一下,也选择起身。
窗外晨光照在她身上,栾瑜却顾不得欣赏,只是快速的套好了自己的衣服匆匆下床。
过去的两天,景夕一直在有意无意的躲着她和胡颜,直觉告诉栾瑜,这是她和景夕解释的最好的机会,错过这次,她可能就要永远的失去景夕了。
巨大的慌张出现在栾瑜身上,她从上铺下来,披着头发穿上拖鞋就开始向外跑。
急切的奔跑声出现在走廊里,木门回合,有人在脚步声中睁开了眼睛。
栾瑜到达公共洗漱间的时候,景夕正在刷牙,右手上上下下的不停动作,像是一台执行任务的无情机器。
她好像很累,左手撑在白色瓷砖上,微亮晨光自玻璃外打在她的脸上,照出来她满脸疲惫和乌黑的眼圈,栾瑜尚未平稳的呼吸出现在这个算不上大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的突兀。
景夕随着声音望过来,见是栾瑜后,又没什么表情的收回视线,可搭在瓷砖上的手却动了动,脑海里一团乱麻,栾瑜却在此刻先开了口,她犹豫着上前,小心翼翼的对着景夕叫道:“小夕——”
只叫出来这一个名字栾瑜就红了眼眶,她在景夕看过来的冷漠视线里鼓起勇气道:“我们谈谈好吗?”
——
景夕的脑海里起来一阵轰鸣,她头痛欲裂,崩溃不由得涌上心头。
我们谈谈好吗。
康正谊的脸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侧过头去,栾瑜也一副委屈的模样。
怎么哪里都是这句话,怎么这么多人想找她谈谈?
景夕心里猛然窜起来一股火,她刷牙的动作有一瞬间停住,脚步却没站住,有些虚浮,栾瑜见她差点摔倒慌忙想要上前扶她,可景夕却单手撑住洗漱台后,侧过头对她冷道:“别过来。”
栾瑜的脚步紧急刹住,景夕的心火却越烧越旺,与这把火同时出现的,是一股非常强烈的呕吐感。
景夕下意识伸手打开了水龙头,大片的水流刹那倾泻而出,景夕半弯着腰强忍着恶心吐出来一口泡沫,她伸手去摸那汪清凉的水企图让自己冷静,可那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却久久不散。
景夕拿起杯子漱口,又拼命的往自己脸上泼凉水,水珠打湿了她额边碎发,她脸上落下的,不知是水珠还是泪珠。
冰凉的水顺着碎发不断下坠,滴答水声带给她一丝清明。
栾瑜见状有些不知所措,犹豫一下后还是低声叫她:“小夕——”
景夕心下被压下去的火又猛地窜起来。
她喘着粗气,睁开眼看面前的水流,在一阵尖锐的头痛中伸出手来关掉水龙头,景夕直起身,淅淅沥沥的水珠打湿了她的衣服,她抬起头来红着眼睛看向栾瑜说:
“我现在很累,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熹微晨光中,景夕拿着洗漱用品和栾瑜擦肩而过,胡颜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洗漱室门口,景夕不知道她在那里看了多久。
景夕没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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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表情的出门,胡颜却不让路,径直拦住了她。
景夕向左,她也向左,景夕转右,她也向右,水滴淅淅沥沥的在地下画出来一条横线,景夕抬起头来对上了她的眼睛。
胡颜的脸上没有栾瑜的愧疚,她装傻充愣,对着景夕道:“不就是一杯奶茶,你要和我们闹脾气多久?我们三个人非要闹到这个局面吗?”
走廊的窗户开着,凉风吹的景夕面上的水向旁边移去,胡颜见景夕不说话,还想继续说些什么,景夕却抬起头来,认真的看了她一会后,笑了。
景夕看向她的眼睛,冷声叫她:“胡颜——”
她一字一句的对着胡颜反问道:“你扪心自问,闹成现在这样,真的是因为一杯奶茶吗?”
事到如今,她们之间出现裂痕,真的只是因为这一杯小小的奶茶吗?
景夕对胡颜的装傻心下有数,这一瞬间,她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挽留,她只觉得好笑。
对胡颜的反应想笑,对许久之前心软的自己也想笑,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笑话,无论从什么角度上来说,都是。
可现在她太累了,别说是笑,就连一个多余的表情她也做不出来。
景夕不想多说什么,她拿着东西,在胡颜和栾瑜的声音里回到宿舍,又在她们两个人追过来的步伐里擦干眼泪,拿起来书包转身就走。
她实在是,太累了。
这些事情,逃避也好,不想面对也罢,都以后再说吧。
她只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景夕背着书包上了天台,她去了上次的位置,把书包甩在旁边开始放空。
那股恶心感始终散不掉,随之而来的还有大片的空旷,景夕在清新空气里站在高楼上茫然,她的感官在此刻失灵,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难过,像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壳子一样,风一吹,四面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天台的门被人推开,身后逐渐出现熟悉的脚步声。
景夕抬起头来看着晨光,没有说话。
他也没有说话。
黎旭只是把书包放在景夕的书包旁边,而后轻轻的坐到了她身边,和她一起望向远方。
平稳呼吸出现在她耳边的这一刻,景夕所有的平静突然开始土崩瓦解,她的心里出现了一个洞,那里面堆满委屈和悲伤,酸涩气味自内发出出现在景夕的眼前,她被那些委屈压的喘不过气,眼泪直流。
黎旭在心里叹了口气,侧过头去,看着景夕失声痛哭。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落下,风吹红了景夕的眼圈,他侧过头看向景夕的那一秒,耳边突然就想起来苏敬棠的那句疑问。
体育课前,少年站在阳光下伸出手来遮挡阳光,他对着黎旭纳闷道:“黎文柏不是早早的办好了移民?那你怎么还不走?在等什么呢?”
黎旭看向景夕通红的眼睛,想起来了自己的答案。
蝉鸣盛夏,黎旭对着少年毫不客气的问句沉默,他抬头看看远方的艳阳,又看向阴影里大片的灰色,沉默了一下,很快给出来一个答案。
一阵风远远的吹过,天台上的黎旭叹了口气,拉开自己的书包拿出来那一小捧包装完好的天芥菜。
这是他外公苏青廉精心养育许久的,每天浇水灌溉,施肥养育,宝贝的不得了,可这植物却也总不开花,黎旭常打趣苏青廉说不会是颗死的吧,每到这时候苏青廉就会横他一眼,抄起来家伙什作势要揍他。
今天早上黎旭起床偶然一瞥,见角落里有一片浅淡的紫色,还未走近便闻见一阵芬芳,他看着那捧浅淡的紫,忽然就想起来了景夕。
她这两天一直很难过。
眼珠一转,计上心头,黎旭三两下走到花房里抄起剪刀毫不犹豫的剪了一小捧,又去苏敬棠的书房写了一副字,宣纸上笔走龙蛇,水墨背景格外衬淡紫的素雅,墨香混杂花香,黎旭就在这香气里扎完这束花,精心的塞进书包。
无论是花还是字都有一个共同的使命——让景夕开心一点,最起码不要那么难过。
现在这束花隔着时间出现在景夕的眼前,试图通过自己的馥郁芬芳抚平景夕的眼泪。
也如他所想,景夕在大片灰暗阴郁的情绪里看着这捧浅紫色的天芥菜后,含泪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黎旭对着景夕露出来一个浅淡的笑,他听见了自己藏在心底的,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回答。
为什么还不离开?在等什么呢?
高大的少年侧过头去,看向远远出现在视线里的那个恬淡身影,对着苏敬棠闭口不言。
再等一下,等她不再受这些小事的消磨,或者,她勇敢的拍案而起保护自己。
16.天芥菜(二)
景夕依靠浅紫色天芥菜才能勉强挽回的心情在见到景兴邦的那一霎那烟消云散。
鹤渚的夏季一如往常的闷热,高远深蓝的天空下绽放数朵高积云,远方绿树成荫,身着校服的少年三两成群结伴而行,惊风掠过枝头,吹的树叶一阵摇晃,连带着走在绿荫里的景夕也站不稳。
接近三十个小时的清醒让她头痛欲裂,她疲惫,可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数块巨石压在心里,连日高压之下,眨眼对景夕来说都像是一件费力的事情,更何况打起精神来去见景兴邦。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排斥见他。
尽管不想承认,尽管心里还是有很多对景兴邦昨日放她鸽子的失落,可去往南门口的景夕,依旧是想要见景兴邦一面的。
她太想要一个坚定的回答了,她只想在告诉景兴邦捐骨髓的事后,听见景兴邦对她说出那句“不可能”。
她在心里恳求景兴邦能站在自己这一边,说出来那声不。
景夕又一次没出息的心想,只要景兴邦在听见这句话后做出哪怕是一点站在她这边的反应,她都会不计前嫌,忘掉之前所有的不好。
面色苍白的少女缓慢的走在命运的道路上,对着至亲再一次放宽自己的底线,她的原则为亲情让步,可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命运也在不知不觉间,随着这退让而发生改变,二十分钟后,现实推她坠落悬崖。
景夕和景兴邦去了南门的一家餐馆,景兴邦今天好像很累,这一路上,他都没怎么和景夕说话,只是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向景夕。
餐桌上的菜格外丰盛,景兴邦今日格外大手笔,一连点了好几个菜,眼也不眨。
景夕看着他一改往日的作风心下有些疑惑,他平日里素来不舍得在吃饭上花钱,今日怎么格外的豪放了?
景夕垂下眼没说话,景兴邦也没有,他放下菜单后,依旧是用先前那种眼神盯着景夕。
快餐店里人来人往,在这里吃饭的,大多数都是来看望学生的家长,或亲切或关怀的话语传到了景夕的耳边,有那么一瞬间,她想抬起头看向景兴邦的眼睛,告诉他事情所有的始末,那些在学校里的委屈,郁冬灵的要求,还有他放自己鸽子的时候,心里的那些失落。
可是当景夕真的抬起眼睛来看向景兴邦的时候,她又不忍心那样做。
景夕看着面色憔悴的景兴邦红了眼眶,她偏过头去,咬紧牙关不肯出声。
她在和黎旭的对话里懂得了恶言带来的寒冬,她不想景兴邦伤心。
得知前因后果的景兴邦眼中冲出来大片的酸涩。
母亲要求她为继弟捐骨髓,父亲也毫无征兆的放了她鸽子,明明景夕受了那么委屈,可她在面对景兴邦的时候,却也没有一句责怪。
景兴邦的心碎成一片一片的。
他的景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忍让?
这么善良,这么心软,受了委屈也只往肚子里咽,等他将来魂归西天,她受欺负怎么办?
饭店的欢快声仍在继续,快餐台前人来人往,年轻的服务员把两人点好的饭放在桌上,食物的热气遮住了两人各自因为心事而红了的眼睛,景兴邦在热泪里拿起来筷子,忍住情绪递给景夕,他假装平静的问她:“怎么了?”
景夕摇摇头,大颗的眼泪随着她的动作飞出,落在地上消失不见,景夕拿着筷子低下头去扒了两口米饭,可还没咽下去,就一阵作呕。
咽也不是吐也不是,那口饭和她的委屈心事一样,卡在喉咙里,无论如何都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景兴邦见状急忙抽出来一张纸巾递给景夕,景夕接过后随即侧头弯腰,好一会才抬起头来。
原本就红的眼眶因为食物的戏弄变得更像滴血,景兴邦拧开一瓶水递给她,景夕却没喝。
她很不舒服,现下那瓶水会极大程度的缓解景夕的难受,但她却没有着急喝水,反而是捏着瓶身,抬起眼睛来对着景兴邦满脸倔强的问:“昨天,你为什么没有来?”
身体太难受了,可她的意识已经快要撑不住了,无数的声音折磨着景夕,那颗心脏被反复拉扯,剧烈的疼痛和铺天盖地的绝望下,她必须向景兴邦要一个答案,一刻也忍不了了。
景夕想,她撑不住了。
再这样下去,她会崩溃的。
景兴邦看着景夕含泪的眼睛别过头去,他的手不知何时开始颤抖,手背的青筋骤然突出,指甲掐进自己的掌心,力度却不够,景兴邦又死死的掐住自己的大腿让自己维持冷静。
“忙起来没看时间,抬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景兴邦听见他自己这样说。
“是吗?”
景夕又问:“那后来为什么没给闻老师打电话?”
“忘了。”
景兴邦咬着牙装出来一副平日里的模样,快餐店门口进来两个高大的男生,服务员热切的上前询问对方想吃什么,景兴邦在这热闹的背景音里收起来自己的情绪,对着她打岔说:“来来,先吃饭。”
景夕却摇摇头。
过去的时候她一再忍耐,选择顺从,可现下她累了,不想配合景兴邦继续饰演家和万事兴的戏码了。
景夕深呼吸一口,忍住眼里的泪,抬起头来看向景兴邦,说:“你知道我前天为什么给你打电话吗?”
景兴邦不言,他定定的看着景夕,忍着心中的剧痛,对着她提高略微提高声音说:“一会再说吧,我们先吃饭,饭要凉了。”
“我不想,我想先把话说完——”
可向来温和的人却犯了倔,哪怕不明白景兴邦为何今日行为怪异,却也对着景兴邦的坚持不肯后退,她第一次执着的要把话说完。
景兴邦的生命里迎来了太多的意外,这一霎那他的情绪超载,一时不知道面对景夕这样的坚持,他是应该感到高兴还是说难过。
但他哽咽了。
眼泪逐渐从景兴邦的眼里溢出来,他看着面前的珍馐对着景夕近乎哀求:“先吃饭吧景夕,先吃饭好吗?饭要凉了,爸爸只想和你顺利的吃顿饭——”
十六岁的景夕没有感受到景兴邦语气里的请求,二十六岁的Viola回想起来参透了那些情绪的本质,却为时已晚,她眼见着十六岁的自己猛地抬高声音对着即将油尽灯枯的景兴邦说:“我不想!”
景夕捏紧瓶身直视景兴邦的眼睛,她把那个筷子丢在地上,同样哭着对他说:“你为什么总是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景兴邦也掉了眼泪,他不是想要剥夺景夕的话语权,而是想要和景夕吃顿饭。
他不知道以后的命运如何,自己还会不会有和景夕对坐像这样一起吃饭的时光,可这个原因,无论如何,他都对景夕开不了口,一如开学时期景夕对景兴邦的误解开不了口一样。
此情无解。
苏敬棠听见角落里的争吵皱了皱眉头,黎旭顺着声音望过去,却看着那个哭泣的背影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
两个男生端着饭在角落里坐下,景兴邦红着眼睛沉默的捡起来她的筷子,低下头,拿着纸一点一点的擦干净,景夕就在他的动作里缓慢的开口:“是因为妈妈前天来找我了,她说康乐得了白血病,我是姐姐,要我给康乐配型捐骨髓。”
景兴邦不言,依旧擦着那筷子,明明所有的脏污都已经被清理掉了,可景兴邦的动作却没停,反而越来越用力。
他的手臂紧紧绷起,手背起来大片青筋,下颌也紧绷,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在强忍着崩溃呢。
天空中飘来数朵高积云挡住太阳,云层在景兴邦和景夕身上投现出来大片的灰。
许久后,景兴邦才有声音,他缓慢的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嗯。”
景夕不明白他的回答,可那双手却在听见这个冷淡的回答后下意识的掐进掌心,景夕的心里有了小小的失望,但这一瞬间,她还是不肯相信。
她不相信景兴邦这么暴躁的脾气,听见这话后会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怀疑自己表述出了问题。
景夕看着景兴邦躲避的眼神,小心翼翼的执着追问道:“你同意我给康乐做配型吗?”
那眼里闪着数朵火苗,每一朵上面都写着几个大字:快说不。
快说你不同意。
快站在景夕这一边。
哪怕事后反悔也没关系,最起码在她问出来这句话的时候,在景夕需要的时候,坚定而又义无反顾的选择她,站在她身边。
景兴邦知道景夕的潜台词,也正因如此,他心里泪流满面。
景兴邦其实特别特别想摔了筷子,说做他妈什么配型?做他妈的白日梦去吧!闺女咱不做。让他们都滚。
只要你不同意,爸爸在,就没人能逼你。
但在这一刻,他不能。
他不同意,但他没有办法。
景兴邦已经和康正谊签好了财产转让书,千万资产商铺都归景夕名下,更别说还有康正谊会终生照顾景夕的承诺。
他不在意钱财,更不在意道德名利,他只在意景夕会不会有一个好的生活。
他已经到了人生大限了,哪怕再不想,再心疼再不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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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只有对康正谊托孤这一个选择。
他没有办法了。
景兴邦额头青筋直跳,他咬着牙,抬起头来看着景夕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艰难道:“我同意了。”
他牙齿打着颤,对着景夕一字一句的补充:“之前的时候你妈打电话给我征求过意见,我觉得康乐————”
剩下的话景夕没听见。
景兴邦的话犹如当头一棒砸在景夕的头上,景夕瞬间被砸的眼冒金星。
景兴邦的嘴一张一合,可她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世界唯余一片轰鸣,眼泪大颗大颗的落在地上,景夕听见了窗外呼啸而过的风。
果然。
果然是这个结果,她又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大片的风声涌过心脏,她的世界,终于彻底颠覆。
脑海思绪千回百转,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疑问,为什么?
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就连景兴邦也要放弃她。
有那么一瞬间她恶毒的想,康正谊和郁冬灵夫妇二人,究竟是拿出来了什么做筹码,才能让景兴邦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了这番话?
他收了康正谊的钱么?所以今天才会这么慷慨?
景夕在一片阴影里笑了出来,清脆的声音出现了许多的绝望,里面写满了心死。
泪若悬河,景夕却不在乎,血红的眼睛直视着景兴邦,对着他轻声问道:“我,不是你的女儿吗?”
不是吗?
明明她才是景兴邦的血脉,可他也学着郁冬灵,要她为康乐做牺牲。
景兴邦被这话击中,原本压下去的眼泪又忍不住,他压抑的叫她:“小夕——”
他似乎有话要说,可景夕却不想听他解释了。
在景兴邦说同意的那一秒,景夕就对他没有任何期待了。
她知道,她在景兴邦身上,永远得不到偏爱,不说是康正谊为康乐做的那般牺牲,只说偏爱,只说爱,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偿所愿。
十六岁的景夕被情绪撺掇,近乎固执的想,景兴邦从来没爱过她。
景夕积攒的情绪终于一股脑的爆发出来:
“妈妈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妈妈,所以我可以理解她看似无理的要求,但你是我唯一的爸爸,却也和她一样,要求我去做牺牲——”
景夕对着他泣不成声:“名声,道德,甚至金钱名利,都比女儿的身体健康来的重要,是这样吗?”
争吵声吸引来店里大多数的目光,苏敬棠和黎旭听见景夕突然出现的声音齐齐回头。
当然不是。
景兴邦在景夕的控诉下终于绷不住自己的情绪,面对景夕的误解,他却说不出来任何的话,只是一味的摇头。
怎么能是呢?
景兴邦流着泪想,景夕比一切都重要啊。
景夕失望的看着景兴邦,仿佛自己从来都不认识他。
人生十六年,她第一次在怒火的作用下生出来叛逆,景夕对着景兴邦赌气道:“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景兴邦如遭雷击一般愣在原地,景夕站起来转身就走。
“景夕——”
景兴邦站起来,大声叫她的名字,细细听来,那里面有许多隐秘的哽咽。
可当下的景夕并未听出来那些心碎。
“景夕!!!”
景夕忽然在他的呼唤里停在原地,景兴邦以为她心软了,刚要过去和她说一些好话,却没想到景夕转过身,冷冷的看着景兴邦,一字一句赌气道:“以后我也不想再看见你。”
景兴邦腿一软,瘫在了板凳上,背着所有的难言之隐,看着景夕渐行渐远的背影失声痛哭。
似乎命运总是让恶言一语成谶。
忍住眼泪不肯回头的景夕不知道这是她命运的转折,人生遗憾的开端,更不会知道,这是她见景兴邦的最后一面。
于她而言,这只是她少女时代里最灰暗平常的一天。
于景兴邦而言却极为遗憾,直到临死的那一刻他都在想,为什么那天会让景夕饿着肚子回学校呢?
大抵是分别的太过匆忙,以至于后来的景兴邦和景夕总是忍不住去想,他们的人生,能不能退回这天?
能不能退回到他们父女二人争吵之前?
哪怕不给他们做出选择的机会,哪怕只是让两个人说一句话。
哪怕只是再认真的看对方一眼,能记住对方的样子,也是心满意足的。
他们设想过无数次,如果能重来的话,两个人一定会好好的说句话,然后一起开开心心的,吃一顿冒着热气的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