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神娘子从守活寡开局》
1. 三无开局
东京汴梁,马行北街,百年药铺山水李家,新妇入门两月,落水被救后,疯了。
至少,外人都这么认为。
天光未明,蔓菁跪在李家老太太的房内,声音发颤:“老太太,奴婢斗胆,大娘子她,恐是被邪祟附身了。”
烛影摇曳,昏黄光晕下,老太太端坐榻上,一言未发,手中小刀缓缓擦拭,刀锋映着微光,森然寒意透骨。
蔓菁咬牙,继续道:“自大娘子落水醒来后,便如痴如傻,听不懂话,也说不出话。可若当真是傻了,又怎会学东西如此之快?奴婢日日教她识字,她却看一遍就会,写出来的却不是寻常字迹,倒像是……”
她压低声音,额上冷汗淋漓:“像是鬼画符。”
老太太不动声色,指腹拂过刀背,蔓菁却愈发慌乱,脑中回想起那些诡异的画面——
新妇对着空气比划着怪异的手势,嘴里念念有词;
新妇写下一行行无人识得的字迹,眉头紧锁;
新妇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露出陌生而惊恐的神情。
这哪里是失忆?分明是被什么东西夺了壳子!
沉默良久,老太太终于抬眸,目光深沉如水:“此事,可曾与旁人说过?”
蔓菁心头一凛,连忙伏地叩首:“奴婢不敢,特来禀明老太太!”
老太太轻拂刀面微尘,语气淡然:“疯言疯语,莫再提。”
蔓菁怔住,随即心下稍安——老太太毕竟是儒医,怎会信鬼神之说?
果然,老太太接着道:“她头部受创,神智未清,学字是好事,你且继续教导。”
待蔓菁退下,老太太缓缓侧身,轻声吩咐侍女:“新妇大病未愈,若无我与太太的吩咐,不得出宅门。”
沉吟片刻,又补上一句:“七日后,浴佛斋会,安排鸿福寺的驱邪。”
侍女微微一惊:“老太太信那邪说?”
老太太淡淡一笑,语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寒意:“若真是邪祟,也该送去佛前,好生超度。”
*
另一头,被安排“驱邪”的“新妇”任白芷——也就是穿越过来的陆桑桑——对此一无所知。
她正盘腿坐在小榻上,面前摊开一本《千字文》,以及一本她自己编写的宋语字典。
陆桑桑,二十八岁,某上市金融公司技术中坚,冷静理智、雷厉风行。因公务出行遇难,再睁眼已是另一番天地。
没有系统,没有金手指,没有原主记忆,甚至——语言不通。
她刚穿越过来时,在心里爆了句粗口。
以千万资产清零为代价的穿越,竟然连个语言包都不附赠?这合理吗?这不是强买强卖吗?!
她不是没想过去求助,但很快发现,一开口,丫鬟们就一脸惊恐,看她的眼神仿佛她是什么妖怪。
她不知道的是,她从拼音学起的行为,竟然助长了外界的流言。
“李家新妇疯了,每天对着空气说怪话。”
“李家新妇神了,每天对着天上做法。”
“听说李家新妇被附身了,哪天就要被上天做法收了!”
流言传遍李家,最后,成功引起老太太注意——并将她送上“驱邪”名单。
陆桑桑对此毫不知情,仍在竭尽全力加快学习进度。
人前,指字、试探、默记;
人后,抄字、标音、整理成册。
四十五天后,她终于磕磕绊绊地掌握基本口语,能简单交流了。
然而,她的危机,并未解除。
*
在旁敲侧击下,她逐渐拼凑出原主的信息——
这具身体十六岁,名叫任白芷,身边丫鬟蔓菁。
寒食节时,原主随姐妹们踏青,意外救下何家小娘子,自己却被踢下了河。河水湍急,她被冲至西水门,奄奄一息地被救起,便是陆桑桑魂穿之时。
确认原主身份后,陆桑桑将注意力放在另一件事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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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是架空世界,还是历史上的某个朝代?
她拉住蔓菁,艰难问道:“今,什么年?”
“元丰二年。”
元丰?没听说过。
她继续问:“这里,城市,名字?”
蔓菁皱眉,却还是答了:“汴梁。”
汴梁?!北宋首都?!
陆桑桑脑子轰地一声,赶紧问:“皇帝,谁?”
“自然是当今官家。”
北宋的皇帝都自称“官家”,这不等于没问吗?!
她深吸口气,换了个问题:“那前一个年号呢?”
“熙宁。”
陆桑桑沉默,后悔自己没好好学历史。但也不能全怪她,毕竟高中会考又不考年号!
但她不甘心:“最近,有什么大事?”
蔓菁认真道:“老爷被降级了,太太身体不好,东院小厮说,怕是快不行了……”
陆桑桑:“……”
“哦对了!太太想把表小姐接进来了。”
陆桑桑:“……”
她深吸一口气,改问:“有没有,不限于咱家的大事?”
“有啊!”蔓菁一脸兴奋,“清风楼的鹿脯涨价了!涨了一成呢!”
陆桑桑:“……”
看来原主和丫鬟被困内院,对朝堂大事一无所知。她索性让蔓菁去打听先皇的谥号或庙号。
不久后,蔓菁带回消息:“英宗,谥号宣孝皇帝。”
宋英宗?听上去耳熟,感觉跟宋仁宗有点什么关系。
莫不是仁宗的他爹?
她还在消化信息,便听屋外丫鬟低语——
“老太太吩咐了,七日后带大娘子去鸿福寺。”
“听说……是要请高僧做法。”
陆桑桑一顿,脑中瞬间浮现出电影里各种邪教祭祀画面——开颅放血、焚符镇魂……
她后背发凉。
完蛋,必须想办法破局,七日内!
2. 已婚少妇
李家西院里,晨雾尚未散尽,青石小路被薄露滋润,隐约泛着湿润的光泽。
被限制出院门的陆桑桑,绕着院中慢跑一圈,额上浮起细汗。她一边调匀气息,一边往屋内走。
强身健体,方便逃跑。
路过围墙时,忽见隔壁家那只小狸猫轻巧一跃,稳稳落在墙头。小猫斜倚墙边,用琥珀色的眸子睨着她,尾巴甩来甩去,惹得陆桑桑心生羡慕,蹲身与它“喵喵”对叫。
连猫都可以来去自如,她这个大活人却不行。
正逗得尽兴间,脑中灵光一闪,猛然忆起儿时所看的一个奇案——狸猫换太子!
那被换下的太子,不就是宋仁宗吗?对了,这段情节是在哪部剧里看到的?
《少年包青天》!
对对对,包拯和宋仁宗的去世时间似乎很近来着!
既然如此,那不就可以通过包拯这个名字来确认眼下是不是宋仁宗时期了么?
念头涌动,陆桑桑喜不自禁,急忙奔回房间,推开门便与提水回来的蔓菁撞了个正着。
“包拯!你知,包拯!”陆桑桑气喘吁吁,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与兴奋。
蔓菁原本提着水桶,闻言却怔住了,随即眼里浮现一抹亮光,连忙放下水桶,水洒了些也顾不得了,紧紧抓住陆桑桑的手,激动道:“大娘子!你可算是想起来了!”
陆桑桑闻言,更觉自己推测正确,正欲再问,却听蔓菁接着道:“大娘子不是最爱听《三现身包龙图断冤》的话本么?”
“……啊?”陆桑桑一愣,“话本?”
她呆了片刻,转而问道:“包拯,不是活人?”
蔓菁眼中的亮光瞬间黯淡了几分,语气低落:“包大人在咱们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了啊。”
言罢,蔓菁蹲下身去擦拭洒落的水渍。
站在一旁的陆桑桑怔住,包拯死了?十几年前就去了?
那宋仁宗也是差不多时间过世的吗?
既如此,宋英宗便只可能是仁宗的儿子,那如今的皇上又是谁?
想到这里,陆桑桑只觉一阵头疼,就近坐到了塌上。
门口的蔓菁收拾完水渍,将水盆端至里屋,舀出一瓢水浸湿抹布,拧干后轻步上前,替陆桑桑擦拭额上的薄汗,语气温柔:“夫人今早来了,正在老太太处吃茶。”
见大娘子神色恍惚,她又补充道:“一会儿夫人过来,大娘子便多说几句话吧,免得夫人又自责。”
陆桑桑虽心神不定,却听进了蔓菁的叮嘱,脑中转念,记起“夫人”便是任白芷的娘——任夫人,那位近日体弱卧床的太太。
陆桑桑顺带想到蔓菁曾提过的事——任夫人欲将自己的表侄女纳入府中为妾。
陆桑桑不理解:让表妹做妾室,这任夫人为了讨好丈夫,竟如此委屈自己。
正想着,只见一位三十出头的妇人缓步而来,小丫鬟搀扶在侧,笑容温婉,轻声唤着:“芷儿可好些了?”
那妇人,面如银盆,眉目如画,一双杏眼水波盈盈,神情间自有一份书卷气。头上挽着乌油般的高髻,髻间点缀着一支素银簪,穿着蜜合色棉袄,外搭一条葱黄绫棉裙,衣料虽不显华贵,却自有一股端庄雅致之感。
她眉眼间的柔和与从容,竟比陆桑桑穿来的任白芷更多了几分神韵。
陆桑桑看得有些呆了,竟忘了起身行礼。
妇人径直走到陆桑桑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仔细端详了一番,随即面露不悦,对一旁候着的蔓菁道:“芷儿怎瘦成这样?莫不是月钱不够用,亏了吃食补品?”
陆桑桑被握住的手微微一僵,她尚未熟悉这亲昵的触碰。
好在蔓菁赶忙低声回禀:“夫人给的两处地和铺子,这几个月的租银还未收上来。”
妇人闻言蹙眉,随即叹道:“那两处租银,往后我让你弟每月底送来。”
她复又轻轻拍了拍陆桑桑的手,语气满是怜惜,“等下月我和你爹去了钱塘,你若有事,便去舅舅家寻你弟。若不是因这变法,我与你爹又怎舍得你遭这般罪。”
话音未落,妇人的眼眶已泛湿,掏出帕子拭了拭。
陆桑桑听得一头雾水,自己有个弟弟了?穿越到这个家已经一个月,她连个男丁的影子都没见过。
不对,重点是“变法”!
难不成是宋神宗时期的王安石变法?
可鉴于先前的年代猜测屡屡落空,陆桑桑对这次的想法也没多大信心。
妇人见她发怔,似有些失神,又转头向蔓菁问道:“老太太说芷儿失了智,可如今可有好转?”
蔓菁赶忙回道:“已经好了大半。”随后低声唤了陆桑桑,“大娘子,您与夫人说些体己话吧。”
陆桑桑猛然回神,连忙点头,低声道:“让娘亲担心了。”
妇人见状,面上露出欣慰之色,正要再说,陆桑桑忽然开口:“娘亲,敢问,这变法是何事?”
这一问让妇人略感讶异,她本未料到女儿会关注这等事,但仍答道:“不就是王尚书的‘变风俗,立法度’么?”
说罢她眉间浮现一丝忧色,“你爹如今虽升了官,却从礼部司郎中降成了从六品朝奉大夫,俸禄没减,管事却多了,忙得四月底便要调任钱塘。”
陆桑桑假装若有所思地点头,心下却已确定那“王尚书”便是大名鼎鼎的王安石。
妇人又叹息:“这编制一改便罢了,偏还要折腾人心。不过是些琐事,可你爹也实在难得安生。芷儿,娘念你自小聪慧,这些事,平日也莫在外人面前提起,尤其浴佛斋会时,更不要惹你爹烦心。”
“浴佛斋会?”陆桑桑下意识重复了一句,这词她从未听过。
妇人点头道:“三日后我与老太太商定,咱们两家一同去鸿福寺烧香礼佛。”
“咱们,两家?”陆桑桑脱口而出,不确定是不是听错了。
妇人闻言轻笑,似误会她撒娇,抬手轻拂了拂她的额发,柔声道:“是了是了,娘说错了。芷儿虽嫁了人,可在娘心里,永远是我的好儿。”
陆桑桑瞪大了双眼,几乎要当场崩溃:这穿越,不仅让千万家产归零,还得接盘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没这么坑人的吧!
“芷儿,你怎么了?”妇人看她低头不语,眼中闪过一丝忧色,连忙凑近关切地问道,“可是身子不适?”
陆桑桑被拉回现实,干咳两声,勉强扯出一抹笑:“娘亲不必担心,有些累了。”
妇人闻言,立刻将她按回塌上坐着,又对蔓菁吩咐:“去,给大娘子煎些补气的汤药来,再让厨房熬碗莲子羹送上来。”
陆桑桑只能僵笑着点头,心里却在呐喊:补气补气!我缺的是气么?我缺的是钱跟自由啊!
等到妇人终于起身离开,陆桑桑才瘫倒在塌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已婚……少妇……”她喃喃念了两遍,想起来,原主分明是已婚,可她穿越过来都一个多月了,居然连这丈夫的影子都没见着。
原主,是弃妇?
倒也可怜。陆桑桑心下有些同情原主,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就是原主的处境,她仰天骂道:“哪个瓜货,收了我那么多钱,就给我这么个穿越开局?小心我告你们强买强卖啊!”
一旁的蔓菁面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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惧色,大娘子又开始胡言乱语了。但转念一想,也不用太忧心,三日后,鸿福寺见分晓。
当天夜里,陆桑桑失眠了,直至晨曦微露,终于在内心挣扎中想通了几分。
已婚而已,多一个男人罢了,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于是第二日清晨,陆桑桑顶着一双略显青黑的眼圈,半倚在塌上,向蔓菁招手,“蔓菁,你且过来。”
蔓菁忙放下手中的针线,走到她身旁,低声问道:“大娘子可有什么吩咐?”
陆桑桑沉吟片刻,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自然的轻松,“任白……我的相公,是个怎样的人?”
蔓菁听了微微一怔,不禁露出几分惊讶,“大娘子,这才想起来问姑爷?”
“咳。”陆桑桑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敷衍道:“毕竟成了亲。”
蔓菁忍不住笑了笑,低声道:“大娘子真是有趣。不过可别叫‘相公’,那是京里贵人家才用的称呼,寻常百姓家,得称‘官人’。”
“好好好,官人。”陆桑桑点头,心中却忍不住吐槽:古代称呼真麻烦。
蔓菁娓娓道来:“姑爷名叫李林竹,字勉之,比大娘子年长四岁,是李家二房独孙独子。”
“独孙独子?”陆桑桑挑了挑眉,耀祖?
蔓菁点头,“可不是?李家是医药世家,如今的老太太便是官人的祖奶奶,当年官人的祖爷爷以孤儿的身份入赘了李家。虽然老太太年事已高,但依旧掌管全家事务。”
陆桑桑摸了摸下巴,示意蔓菁继续说下去。
“老太太膝下有两子一女。女儿早年入宫,两个儿子……”蔓菁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其实其中一个是庶子,年长于官人的祖父,后人便是李家的大房。”
明白了,这大房跟老太太没有血亲。陆桑桑轻轻点头。
蔓菁接着说道:“姑爷的爷爷奶奶都去世的早,只留下一个儿子,便是姑爷的父亲。姑爷的父亲多年前游医时不幸失足跌落山崖,也没了。母亲王氏,便是如今的太太。”
“嗯,那太太是什么来历?”陆桑桑好奇地问道。
“太太是城东钱庄王家嫡女,娘家本也算富庶之家,只是去年出了些事……”蔓菁语气渐低,目光含着几分为难。
“出了什么事?”陆桑桑追问。
蔓菁轻叹一声,“具体的事儿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全家被流放,太太的侄女为了逃避流放,做了某高官的侍妾,却因受宠遭嫉妒,怀了孩子后被府中大娘子逼堕胎,从此无法再孕。”
“什么?”陆桑桑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太惨无人道了吧。“既然如此,太太为何不直接让儿子娶了她?”
蔓菁惊呼道:“这种断子绝孙的事儿谁家太太也不会做啊!”
见陆桑桑还是一脸疑惑,蔓菁以为陆桑桑问错了字,是【纳】,而不是【娶】。
想到此处,蔓菁低声回答道,“太太本想以良妾的身份抬进来,但据说姑爷一直以自己未娶搪塞了大半年。大娘子与他完婚后,太太又念起了这事儿,只是姑爷借口游学离了家,这才搁置了。但耐不住几日前,太太又动了心思。”
陆桑桑愣了一下,咂了咂嘴,忍不住用自己的话吐槽:“这男人,是不近女色么?”
蔓菁听不懂她说了什么,误以为大娘子语气中透着些许无奈,便低声劝道:“大娘子不必烦心,姑爷新婚后虽未常伴左右,但心性端方,将来也总归会回来的。”
陆桑桑听了,只能讪笑:其实可以不回来。
哦不,这男人回不回来不重要,重要的是,距离她被“驱邪”,还剩三日。
3. 祈福驱邪
穿越后的第六十二天,陆桑桑被老太太和太太带去鸿福寺,也就是她被“驱邪”的那一天。
马车一路西南,穿过市集,越过平桥,沿着青石板路渐行渐远,最终停在一片山林环绕的幽静之地。
陆桑桑下车,抬眼望去,只见庙宇掩映于苍翠之间,山环水绕,古木参天。一座老旧的庙门半掩,门额上题着“鸿福寺”三个遒劲大字,旁边的对联已泛黄陈旧:
自知性僻难谐俗,且喜身闲不属人。
这对联孤傲清冷,与“鸿福寺”这个祥瑞之名显得格格不入,如同那破旧的木门和修葺一新的墙垣,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
陆桑桑盯着对联片刻,蔓菁在身后低声提醒:“大娘子,快跟上。”
她收回目光,随众人步入寺中。
正殿内,香烟缭绕,烛火摇曳。几名小沙弥手持木鱼肃立两侧,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站在佛像前,双目微闭,仿佛在冥思。
然而,就在陆桑桑踏入大殿的瞬间,他陡然睁眼,眸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凝重。
随即,他高高抬起双臂,脚下步伐迅捷,竟开始跳起一段步伐玄妙的大神舞!
陆桑桑:“……”
所以“驱邪”就是看跳大神?
她早有准备,发簪也偷磨了,体力也特训了,原以为会有个剑拔弩张的场面,结果——这就是全程?
老太太等人却立刻跪下,神色虔诚。
老僧赤足踏地,动作迅捷,袈裟翻飞,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仿佛要借天地灵力施法祛邪。忽然,他一掌凌空推向陆桑桑!
空气仿佛骤然收紧。
众人屏息以待。
陆桑桑:“……”
她要配合表演吗?可十几年的义务教育告诉她——封建迷信要不得。
于是,她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微微皱眉。
整个大殿瞬间陷入诡异的寂静。
老僧的动作微微一滞。她竟毫无反应?!
陆桑桑目光淡淡地扫过去,那老僧忽然心头一颤。
怎么回事?她不但毫无惧意,反而隐隐散发出一股凌驾于他之上的气势?
他定了定神,再次掐诀,脚步变换,口中低喝,周围僧众诵经声骤然提高,仿佛整个大殿的力量都在向陆桑桑涌去。
陆桑桑依旧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嘴角甚至有些抽搐。
憋笑,真的不容易。
这下,老僧心头狠狠一震。
修行数十载,见过无数被送来“驱邪”的富贵人家子弟,他们或恐惧,或畏缩,甚至未施法前便已瘫软在地。可眼前这少女,竟不闪不避,甚至连眼神都未曾躲避,反而透着一种……俯视感?
他额角隐隐渗出薄汗。
再试一次!
他陡然掐诀,身形迅疾如风,双掌结印,浩荡佛音如潮水般涌来。
陆桑桑轻叹一声,目光落在老僧身上。
那眼神,带着些许怜悯,不怒自威,犹如天神垂视凡尘。
老僧的动作蓦然僵住。
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仿佛天地瞬间收缩,他的气息被狠狠遏制,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僵持片刻,他猛地收手,喘息了一下,低头沉思,半晌,忽然缓缓合掌:“贫僧修行不够,施主竟不染尘埃,宛如神明转世。”
众人哗然。
老太太:“?”
陆桑桑:“?”
老僧取下一碗糖水,将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珠投入其中,双手奉上:“此乃佛门净水,可助施主舒畅心神。”
老太太迟疑:“大师,不是要驱邪吗?”
老僧微微摇头:“施主本无邪。”
陆桑桑眨了眨眼,接过糖水,心中幽幽冒出一个念头——这老和尚熬糖水前到底洗手了没?
刚喝完甜得发腻的糖水,老太太已亲密地拉起她的手,领着她朝佛像背后的偏门走去。
门后,竟是另一番天地。
真正的佛像供奉在后殿,红男绿女、老老少少排成长队,在佛像前跪拜上香,之后向功德箱投入铜钱,最后领取一碗糖水。
但这里的糖水,与她刚刚喝的不同——颜色几乎透明,分量极少,也没有宝珠。
老太太笑呵呵地说:“白芷,你在这等着,我也去讨一碗浴佛水。”
陆桑桑点头,忍不住问蔓菁:“刚刚为什么不拜?”
蔓菁笑道:“那是慧音大师亲自煮的浴佛水,一碗五十贯呢,哪儿能随便喝。这边做功德,也就一文。”
“一贯差不多一千文呢”
陆桑桑迅速心算,一文相当于一元,那就是刚刚那碗糖水——五万?
她瞬间哽咽:就那玩意儿,要五万?!
难怪刚刚老和尚给她糖水时眼神复杂,原来是怕她不给钱跑路?!
陆桑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空碗,陷入沉思。
这北宋人的钱,可真好赚。
*
老太太允许陆桑桑带着蔓菁四处逛逛,自己一边与大师闲聊,一边等待任白芷的父母来汇合,而太太则跪在佛堂前,念着佛经。
不过一会儿,只见一对大约三十多的夫妻,被小僧人领进了客堂。
只见那男子上前给老太太鞠了一个躬,“晚辈任某,见过老太太。”
一旁的女子也作了个揖,“老祖宗怪罪,我们来迟了些。”
老太太摆摆手说,“我也方才坐下,不迟,赶紧坐吧。”
随手让侍女给小僧人打点了些小费,不一会儿,两碗茶便端了上来。
“我让白芷去外面逛了会儿。”老太太继续说,“咱们先聊会儿。”
任夫人苏沫笑道,“今早我可是起了个大早,不到卯时便去家附近那小庙抢了头香,本想着约的是辰时,这鸿福寺平时坐轿也不外乎两刻钟的路程,今儿又早早雇了马车,应当卯时三刻出发便行。谁承想,这东面的街,卯时便这样热闹,一个马车还不如轿子来的快。”
随即看了一眼老太太的神色,继续说道,“这也就是慧音大师的鸿福寺能让这边这么热闹,这也就老太太能有这个面子让大师给我家儿点化。”
老太太被这话逗笑了,“不过是一直在此做功德罢了,哪儿有什么面儿。”
停了一下,斟酌道,“更何况,白芷是我家新妇,又出了那事儿,原是李家亏欠你们些。”
任川的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好,想了想,起身对老太太说道,“晚辈方才在外面碰到了几个同僚,想着还有些公文需要跟他们核对一下,就不陪老太太说话了。”说完便告辞了。
待任川走后,苏沫拉着老太太继续聊,“老太太莫怪,我家外人就是这般耽于工作。”
老太太只是笑,也不多说。
苏沫回到之前那个话题,“老太太对芷儿自然是好的,只可惜。”苏沫看了看老太太的脸色,声音比刚才轻了许多,“只可惜芷儿可能没这个福气。”
老太太就听着,吃了一口茶配着绿豆糕。
苏沫见状,也喝了口茶,继续说道,“我感念着老太太当年的救命之恩,也知道,如果没有老太太起死回生的医术,我跟芷儿早就,早就。”说到此处,任夫人声音有些哽咽,不忍继续说下去。
老太太的神色有些动容,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苏沫添上。
苏沫赶紧接过了茶壶,先给老太太满上,再给自己碗里续上。
“我每每做梦,梦见芷儿在西水门被捞起来时的样子,那蜡青的脸,总会把我吓醒。老太太也是为娘的,想来也能明白我的担忧吧。”
“老身已经把白芷救回来了。”老太太轻描淡写地说道,“而且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很轻的声音,但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可芷儿她已经神智不清了,虽说有些好转,但谁能保证她会不会就此傻一辈子呢?这样的新妇,想来在李家也会是个累赘。”苏沫试探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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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李家养得起。”老太太干脆地回道,“更何况,这刚新婚,就和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李家落井下石。”
苏沫也急了,“是啊,这刚新婚,新郎官便独自去了外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任家的女儿多吓人呢。而且我听闻亲家母都开始张罗着给林竹纳她侄女了,跟这个相比,和离算什么。”
“谁说的要纳妾?”老太太的声音波澜不惊,眼角还不忘瞟了一眼依旧跪在佛堂前的太太。
“那日去探望亲家母时,正巧碰上她侄女。”苏沫回答道。
听到这话,方才还在假装念经的太太,立刻起身应道,“亲家母误会啦!我那侄女来看我的,更何况,我侄女的事你也有所耳闻,哪怕她之后真的进门了,也不会影响到你家女儿的主母地位。”
苏沫却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很快意识到自己这般不太礼貌,又用很软的声音说道,“亲家母,老祖宗,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当初我们就是瞧中了你家二房人口简单,与那个乱七八糟的大房家的走的不近,这才想把芷儿嫁到你家的。跟老祖宗一样,我跟我外人也都不是那种想从子女身上贪图点什么的人,只求我儿以后安安稳稳地活着。”
一旁的太太似乎被意有所指了,正准备反驳,却被老太太抢了先,“老身都理解,但这次真的是个意外。”不同于之前的冷冰冰,老太太这次的话语里,带着点人情。
苏沫眼眶有些红了,“老祖宗你是知道的,那邓家是什么人家,那家丫头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都没法找个说法去,可怜我家芷儿,替人挡罪。”
“何小娘子早早就登门道谢了,何侍郎也是个明白人,终归记得你家女儿这次救命之恩,来日也会在仕途上提点亲家的一二。”太太不依不饶地说道,心里满是不服,这些当官的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
苏沫默然不语,心知丈夫能调任钱塘江,多亏何侍郎相助。
她记得那天任川面带愠色回家,原来是何侍郎亲自更改了他的调令。
同僚们对此羡慕,却也明白其中缘由。何侍郎借职权弥补心中的感激与愧疚。
但在自视清高的任川眼中,这是一种施舍和否定。
因此,刚提到任白芷落水之事,任川便借故离开。
见亲家不说话,似有怒气,老太太赶紧清了清嗓子,让太太出去。
待太太不情不愿地离开后,老太太才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也许真是我家林竹没有这个福气。等你们再调任回京的时候,如果还有和离的打算,我这个老婆子也不好强扭这瓜了。”
虽嘴上这么说,但老太太心里却打定了主意。林竹再过几日便要回来了,这次说什么都要促使两人圆房。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晚上同处一室,再喂点猛烈的□□,只要任氏怀上了,就不信,任家还能把她接了回去。
而门外,刚被赶出门的太太王氏,正遇上了采购回来的陆桑桑。在里面憋了一肚子气,在看到她没主动给自己打招呼那一瞬,爆发了出来。
“哟,眼睛长那么大,却瞧不着人。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是看不起我们做生意的,当初嫁过来不就是觉得我们孤儿寡母好拿捏么?说的那么冠冕堂皇。邀约是自己应下的,被救的跟撞人的都是大官家的,惹不起,就把罪怪在我们身上,还有没有天理?拜高踩低的样儿,真是白瞎了那幅好皮囊。”
王氏语速极快,陆桑桑却跟听托福听力一样,只听懂了第一句跟最后一句。
眼睛长得大,好皮囊,是夸自己好看。陆桑桑猜测听力答案。
正想着,一旁听不下去的蔓菁拉了拉她,示意她直接去找老太太,却被陆桑桑误会,以为在提醒自己要对长辈的夸赞致谢。
于是一向识大体的陆桑桑,行了一个大礼,铿锵有力地说,“太太谬赞”。
之后又觉得需要礼尚往来,便又加了句,“你也是!”
场面一度陷入了死寂,直到老太太地声音从屋内响起,“可是白芷回来了?”
4. 和离
陆桑桑和蔓菁从寺庙正门走出,两侧,榴花绚丽,时而传来求友的莺啼。沿着寺庙西侧走去,一条热闹的街道映入眼帘。
陆桑桑的视线被一栋三层的楼吸引住,门框上挂着匾额,字迹清晰:“清风楼”。
蔓菁拉着她的手,开心地说道:“大娘子,这清风楼的蜜饯青杏、香糖果子,还有那姜虾、鹿脯都,你不都爱吃么?今儿难得路过,不如尝尝鲜?”
“听上去就很好吃!”陆桑桑立刻点头。
“不过今儿我只带了一贯钱。”蔓菁有些沮丧,但又不想让大娘子操心,于是提议道,“大娘子以前可是最爱吃这家的粉羹,再配上一壶温酒,带回家里吃也不错。”
“那我们不在这里吃吗?”陆桑桑不解地问。
“现在店里堂食恐怕没有位置了。”蔓菁指着门口排着队的仆役们,给出了一个借口。
进入清风楼,店内的布置比陆桑桑想象的简单得多,虽然空间不小,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看完菜单后,她和蔓菁决定买两份蜜饯,两份粉羹,一份鹿脯,以及两壶清酒。
等菜时,陆桑桑继续四处张望。店内的景象让她目不暇接,有些桌子上坐着熟悉的朋友,有些则是忙碌的妇人们在不停地换汤斟酒。待客人吃饱喝足后,妇人们会接受一些小费。
西侧有一桌正在唱歌的女子,时不时还有人去给她打赏,她也会抱着琴走到每一桌询问要不要点歌。
陆桑桑不禁想起小时候夜市吃宵夜的时候,总会有人抱着吉他过来问要不要点歌。
东侧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拎着一袋红色果实,每经过一桌客人,便递出果实,待客人接过后,才开口要钱。
诶,这不就是在肯德基经常遇到的,强行推销手工品的老奶奶吗?
更让她惊讶的是,这家店竟然可以送外卖!陆桑桑看到挎着食盒往外跑的店员么,目瞪口呆。
真的,她有理由怀疑自己根本没有穿越。
或者说,除了陌生的语言和衣服,这里的人情世故和市井生活,其实与几千年后的社会并无太大区别。那些开了挂的穿越者们,究竟是如何做到,仅仅因为来自未来,便能够脱颖而出的呢?
他们的外挂,大约是强制降智周围人的AOE。
陆桑桑正想着。却听到身后传来几个小女子叽叽喳喳的声音。
“李紫芙,给我点份虾蕈。”
“我要签盘兔!”
“那我就点百味羹,再来份党梅。”
“诶,果子我忘点了,再份梨条吧。”
“那我要枣圈!”
一个柔弱的声音尝试加入:“邓小娘子,慢点说,我算不过来了。”
“这有什么好算的?喏,这一贯钱给你,多的当你跑腿费了。”另一个少女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点这么多才给一贯钱,还觉得给多了?陆桑桑见不惯有人被欺负,转身插嘴道,“一共一贯七百二十文。”
对面的几个小娘子在看清她长相后,明显呆了一会儿,直到其中一个带头的反应过来,又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贯钱,正准备数出七百文时,被任白芷直接拿走,递给了另一个唯唯诺诺的小女孩。这明显就是方才她们口中的「李紫芙」。
“你干嘛抢人钱?”被抢的女孩发了火。
陆桑桑学着她方才的话,说道,“这有什么好算的?这一贯钱都给你,多的当你跑腿费了。”
那小娘子被她说的脸上无光,旁边的狗腿赶紧出声安抚,“谁不知这姓任的,中邪了啊,邓小娘子,咱们别跟疯子计较。”
说罢,还不忘嫌弃地挖了她一眼。
一旁的蔓菁见状,护在陆桑桑面前,说道,“我家大娘子才没疯呢。鸿福寺大师亲自验证过的!”
谁知这话却招来邓小娘子更大的嘲讽,“谁家大娘子没疯去找大师看啊??哈哈哈哈哈,咱们离远些,听说疯病传染!”
这话把蔓菁气得快哭了,自家大娘子如果不是邓小娘子的缘故,根本不会落水失智,对方不致歉就罢了,竟然还以此嘲笑大娘子。
陆桑桑本不想跟几个小孩计较,可眼见着自己人快哭了,护犊子的她还是决定稍微惩戒一下这个所谓的邓小娘子。
于是,她取下头上锋利的发簪,带着渗人的笑意,慢慢踱步到邓小娘子面前,学着老僧的样子,用自己世界的话,一字一字地说道,“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几个小丫头听不懂她说的话,只觉得这抑扬顿挫的语气,像极了跳大神的人在做法。
脸上的嘲讽瞬间由恐惧代替,直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二位小娘子,你的外食好了。”店小二拿着打包好的餐盒跑了过来,看着对面泪流满面的小姑娘,问道,“诶,小娘子怎么哭了?”
陆桑桑耸耸肩,应道,“可能被馋哭了吧。”说罢,两人便拿着外卖从清风楼回到寺庙。
在寺庙没待多久,老太太破例准许让陆桑桑回娘家吃过晚饭再回李家,于是陆桑桑小心翼翼地跟在苏沫身后上了任家的马车。
任家的马车不比李家的宽敞,但车内装饰却十分素雅别致。
刚上马车没多久,苏沫突然打破了车内的宁静,轻声问道:“芷儿,你可愿和离?”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震得陆桑桑心中暗自欢呼,满是感激。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这万恶的封建社会还对被婚姻困住的女性留了最后一丝仁慈。
为了自由,她要和离!立刻!马上!
苏沫注意到女儿的眼中闪烁着雀跃,紧紧握住陆桑桑的手,略带歉意地说道:“可惜不是今日,你且等到我与你爹从钱塘江回来,少则一年,多不过三年,到时再登门和离。”
听到这话,陆桑桑的心情顿时有些失落,就说自由对于已婚妇女来说,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
但毫无选择的她只能点头同意,这至少是个保底,一年后她就自由了。
这等待的一年期间,她来找点啥事儿打发时间呢?搞钱?
嗯!反正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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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后,她也确实需要钱!
没察觉的苏沫继续说道:“所以这段时间,你就安心在李家待着,离李家大房屋里的远些。若你官人回来了,也离他远些,搞出拖油瓶来,就不好和离了。”
虽嘴上这么说,但苏沫却也希望女儿真能怀上个一儿半女的。
有了子嗣,他李林竹想离家便离家,出家都无所谓。到时,是自己的亲外孙外孙女继承老太太的衣钵,抢家产的时候,他们作为外公外婆,自然可以出面与大房争上一争。
另一头,陆桑桑还在回味着和离带来的喜悦时,心中却感到了一丝疑虑。
蔓菁之前提到的,这任白芷不是刚嫁入李家不久吗?怎么现在任家就突然要和离了?难道是因为落水的意外,让任白芷的爹娘觉得李家跟自己女儿犯冲?
可不应该啊,蔓菁说过,任白芷落水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过失,而是去救了一个何家小娘子。而且,何家应该挺有钱的,那小姑娘三天两头就往陆桑桑屋里送东西,都是“有买价,无卖价”的稀罕玩意儿。
按理说,任白芷救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娘子,怎么可能成为她爹娘决定让女儿和离的导火线?
不太可能。
那难道是自己露馅了?
可自从她醒来后,就一直在李家待着,几乎没跟外人说过话,也就跟任白芷的娘问过一次变法。
是那时露馅的么?
不行,太好奇了。分析到这里的陆桑桑,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怎么突然说这些?”
苏沫显然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女儿在问为何不能跟大房屋里的来往,便回答道:“如果不是大房那丫头,你哪儿会去阎王爷那儿。”
话一出口,苏沫感受到任川投来的眼神,心中一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把后半句憋了回去。
车厢里顿时安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妙的沉重感。
陆桑桑暗自咽了口唾沫,偷瞄着制止苏沫说话的任川。
这是个不到四十的中年男子,坐姿笔挺,脸上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情。尽管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但也能看出他年少时的风度翩翩。
这气质,真像陆桑桑大学时宏观经济学的教授,真怕他会突然点名让自己回答问题。
正想着呢,就听到任川开口了:“你娘说的,你听着便是,哪儿那么多问题。”
陆桑桑赶紧乖乖点头,闭嘴。此刻,她内心的疑惑并没有减轻,反而愈发浓厚。
或许是女儿乖巧的举动触动了任川,他停了一会儿,继续提醒道:“那两家小娘子,怎会那么巧,同时都去同一片踏青,这还想不明白么?”
“嗯,想不明白。”陆桑桑在心里暗自回答,但她并不敢说出来。毕竟,话说得越多,出错的机会就越多。
见女儿如此,苏沫终于忍不住心疼地开口了:“那邓家小娘子记恨何家小娘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看哪家的宴会,敢同时请两位小娘子?”
邓小娘子?不会这么巧,就是方才被她吓哭的邓小娘子吧?
5. 任家
见女儿一脸不可置信,苏沫继续解释:“李家大房那个大郎,李林兰,长得风流,今年又中了进士,邓家小娘子看上了他。但李大郎有骨气,不愿意借邓家的势,只愿娶自己心仪已久的何家小娘子。这邓家的小娘子向来是众星拱月的角色,哪儿受得了这气,从此就记恨上了何家小娘子。”
听闻苏沫的解释,陆桑桑对这个邓家小娘子的印象十分不好。
又霸凌人,又恋爱脑,还雌竞?
不过,这李大郎也算不得坦荡,陆桑桑自言自语地嘀咕:“李大郎早日娶了何家小娘子,断了邓家的念想,不就一了百了?”
“胡言乱语些什么?”这话却让苏沫蹙眉,斥道,“那何家小娘子才十二呢,怎么也得再等上一年。”
十二岁?
陆桑桑心中一惊,脱口问道:“那李林兰呢?他年纪几何?”
“怎么如此无礼?”苏沫轻轻敲了她的手背,撇了一眼任川,继续说道,“林兰是林竹的堂兄,比你年长六岁。”
六岁?!那这李林兰就是二十二岁。二十二岁喜欢一个十二岁的?这不是妥妥的变态么?
陆桑桑心下阵阵厌恶,对未曾谋面的这位堂兄顿时生了嫌隙。
何止是这堂兄,连带整个李家大房,她都不抱什么好感,甚至对那还未见面的夫君,也莫名感到几分嫌恶。
出于对李林兰的不满,陆桑桑恶意揣测道,“所以,是这位堂兄,约了邓小娘子与何小娘子同游?”用两位姑娘的争端来佐证自己的魅力,这人未免太恶劣了些吧?
“不可如此胡说!外男如何能随意邀约女子踏青。”苏沫作势又欲敲她额头,“是林兰的庶妹,李紫芙约的局,这不还将你也叫上了么?大约是拿你当幌子,实为邀何小娘子。”
李紫芙?方才被那群人欺负跑腿的李紫芙?
想着方才的画面,陆桑桑不禁扶额,这原主不会是宅斗文的工具人吧?
搞搞钱还行,宅斗,她可真的不会啊!
苏沫见女儿不言语,神色间带着几分无奈与担忧,说道,“总之,你日后离李家大房的人远些。我与你父亲去了钱塘,若有何棘手之事,便去寻你舅舅;若是些小辈间的打闹,找你弟弟那憨玩儿即可,他虽淘气,却自有办法。”
这关心虽是对原主的,落在从小缺爱的陆桑桑心中,却依旧让她眼眶微酸。
前世的母亲一心逼她循规蹈矩,而父亲只知和稀泥,从不参与。眼下这错位的牵挂,竟让她生出几分难得的感动。
心绪翻涌间,马车缓缓停下,任家的大门已然在前。
在任家的院子里,陆桑桑终于见到了那个传说的弟弟——任一多。
这名字,陆桑桑不禁挑了挑眉,取的可真随意。
不过,眼前这个任一多,倒真是生得惹人怜爱。
与原主任白芷相差无几的身高,却有着比姐姐小整整一圈的精致小脸。圆圆的大眼睛配上水灵灵的眼神,活像一只无害的小鹿,外眼角微微向下,笑起来更显温软天真。
当然,这些正面的评价,仅限于他闭嘴的状态。
“姐,听说你傻了?”任一多轻飘飘地问道。
从未被质疑过智商的陆桑桑当场石化,随即一股怒火从心底蹿了上来。
看到姐姐脸上的表情,任一多反而笑得更加开心了,“哎,还能听得懂话,看来傻得不算太严重嘛。”
陆桑桑深吸一口气,紧握拳头,抿着嘴角,硬生生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不能发火,不能发火,说的越多,错的越多。
“别这样看着我,怪吓人的。”他依旧笑着打趣,“你这模样,难怪阎王爷都不收你,哎呦!”
话音未落,他后脑勺上便挨了一记结实的巴掌。陆桑桑抬头,只见原主的父亲任川正站在后头,嘴里低声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好了,别闹了,快来帮忙摆桌子。”苏沫从外头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份刚从外卖小厮那里接来的饭菜,“一多,你舅舅呢?”
任一多捂着后脑勺,嬉皮笑脸地答道:“在牙庄算账呢,说是要把上个月的钱给咱们结了。”
“岂止是上个月,芷儿那两处的钱可有好几个月没结了。”苏沫一边摆桌一边念叨,“一多,往后你在舅舅家读书,每月底记得找他要钱,给你姐姐送去。”
“得令!”任一多咧嘴一笑,又问道,“那每月百分之五的吃茶钱,我可以自行从里面扣么?”
“臭小子!”苏沫笑着佯嗔,抬手作势要打。他却早早溜开,躲到门边。
正嬉闹着,门外的小厮带着一位年轻男子走进来。
那男子头戴白玉簪,身穿褐色直曲,腰间系着红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整个人温雅清俊,好似从画中走出的佳公子。
“我可是赶上了?”男子轻轻一笑,声音如溪水般清润,好听得让人耳根一酥。
此等帅哥!我可以!
陆桑桑内心顿时像炸开了烟花,狂喜不已。她一个颜控,哪里扛得住这等美貌冲击?
他径直朝陆桑桑走来,从怀中掏出一小碇银子和些许铜钱,笑着道:“这是欠了三个月的房钱,晚了些,侄女莫怪。”
侄女?!
陆桑桑一时间表情僵硬,内心微微颤抖。
“是闻着欣乐楼的香味来的吧。”苏沫在一旁打趣,“以后房钱让一多送去就是了。你也别光顾着这些小事,好生读书,两年后的秋闱再试一次吧。”
“温景弟心里有数。”任川在旁接话,随后话锋一转,“家宴不谈别的,入座吧。”
一家人围坐一堂,饭菜的香气氤氲着,桌上是寻常人家的温馨与琐碎。
任川和苏温景聊起了时事,对新法变更各抒己见。两人时不时还拎出典故来考任一多,逗得这小子一边喊“哎呦别问我”,一边用馒头掩嘴偷笑。
苏沫则一边倒酒,一边念叨着些许家常:“一多,好好读书;温景,你该去相亲了;官人,你少喝点!”
听得烦了的任川忍不住嘟囔:“头发长见识短,就知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
苏沫眼睛一瞪,张口就怼:“你们天天高谈阔论,官家是要拜你们入宰呢,还是边关需要你们去指点一二?”
任川显然有点喝多了,脸涨得通红,回敬一句:“妇人之见。”
苏沫哼笑了一声,悠悠说道:“拿着六品的料钱,操着使相的心。”
这句话显然戳中了任川的痛点,他激动起来,拍着桌子说道:“青苗法以逐利之性敛财,免役法借宽民之义重税,保甲法凭赋税之高残民!此等乱天下的变法,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何故不可言?”
听得这话,陆桑桑有些好奇。王安石变法的评价不是一项很正面的么?好奇的她忍不住插嘴问:“那这些,都是啥?”
任川没想到女儿会问这个,微微一愣。
倒是苏温景耐心解释道:“青苗法,是将储粮贷给百姓;保甲法,是农闲时集合农丁练兵;免役法,则是用钱雇人应役,取代徭役。重点就两个字,流通。”
陆桑桑点了点头,听上去很合理啊,青苗法避免了谷贱伤农,还能赚钱;保甲法可以降低和平年代的养兵成本;免役法通过金钱流通优化了社会分工。
可这些,她都不会用宋语说,于是满腔的分享欲化到嘴边,只有四个字,“流通,生财。”
饭桌一下子冷了下来,四双眼睛齐齐盯着她。
任川是第一个质疑她的,“胡说什么呢?流通就是流通,怎么生财?”
果然有种上课被点名的压迫感。陆桑桑心里打着鼓。上次教授这么问她问题的时候,她就直接上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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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给教授演示了一遍。
对啊,虽然说不明白,但还演示不明白?
想到这里,她拿起桌上的花生米,一边说一边放在每个人面前,“娘,客栈老板,买肉,欠肉铺老板,十贯。舅,肉铺老板,买刀,欠铁匠十贯。爹,铁匠,买药,欠药商十贯。弟,药商,请客,欠客栈十贯。”
“这下,每个人面前都有一颗花生米代表欠债。”
“因为欠债,没人敢花钱。”她补充道,然后指了指自己,“我,外乡人,想住店,给了客栈老板十贯定金。”然后她将一个花生壳递了过去。
“客栈老板,你拿到钱会干什么?”她突然向苏沫发问。
“啊?”苏沫愣了一下,很快就代入了角色,“还肉钱啊。”然后把花生壳递给了苏温景,顺便把自己面前红色的花生米收了起来,毕竟她现在无债了。
“肉铺老板?”任白芷看向苏温景。
似乎看穿了她的意图,苏温景笑笑,然后配合地将花生壳给了任川,将自己面前的赤子花生米也吃掉了。
接着便是任川跟任一多,花生壳在他们面前过了一下,赤字就没有了。
最后花生壳又回到了苏沫这里,她笑着说,“诶,看来我是最有钱的了。”
任川却不满,“这不是因为有人给了你十贯么?”
任白芷却摇摇头,继续说道,“我是客人,我不想住了,定金还给我。”说着就把花生壳拿走了。
苏沫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道,“都怪你多嘴,我的生意没了。”
“这不白忙乎么?”任川依旧不解。
倒是苏温景开了口,“姐夫,你看,咱们几个人都从欠债变成无债,财富变多了,怎么不算生财了呢?”
任白芷重重地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连一向不关心时事的苏沫,都感慨道,“有道理啊,官府这么宣传不就好了,通俗易懂,搞什么强制改革嘛。”
可任川却依旧不依不饶:“你这是理想状况!现实却是,青苗法成了官员敛财工具,保甲法根本无法与正规军相比,免役法更成了地方官府的敛财手段!”
他越说越激动,批判得头头是道,最后竟然红了脸。
苏沫见状,赶紧往他嘴里塞了块糕点,平息争吵。
陆桑桑听得一愣一愣的,虽说对这些新法只有“一知半解”,但她一直觉得王安石变法算是挺有远见的尝试啊。可是听任川这么一说,好像也有不少问题。
尤其是那“四十分利”——陆桑桑震惊了,这利率堪比现代的黑心高利贷!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都是变法的问题,于是继续辩驳:“听上去,像执行有误,并不代表变法有误。”
任川依旧嗤之以鼻道:“都执行不了,那为何还要推行?这不是害人害己吗?更何况,现在国库空亏,真执行的时候,去哪儿找像你这样的外乡客出钱?”
“裁人。”陆桑桑一针见血。
任川又吃了口酒,轻哼了一声,“是,裁了,兵部、礼部都殃及了,好好一个正五品硬生生又给降回了六品。”
见状,苏沫赶紧又拿一块糕点堵住了他的嘴,淡淡道:“行了,家宴上别提这种不开心的事。”
看着任川气鼓鼓的样子,陆桑桑突然明白任川为啥这么愤怒地批判这个鼎鼎有名的变法了。嘴上骂得天花乱坠,其实心里大概率是因为六品降级这事儿才气不过吧!
果然,千古年来,人都是相似的,相似地厌恶着触及到自己利益的改革。
从任家回到李家后没多久,任家爹娘便去了钱塘,陆桑桑没有回娘家的借口,自然也出不了李家的门。
仰人鼻息的日子,可不太好过啊。
不行,她不能就这么被动地困在后宅里,她要主动出击,出门赚钱!
6. 硕士“文盲”再读书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陆桑桑摸透了李家掌权者——李老太太的脾气秉性。
医学天赋极高,好读书,对才学出众之人颇为欣赏。
那么,想要在这座深宅大院中争取更多自由,赢得老太太的青眼,便是上策。
恰好,她是高学历,也爱读书。
于是,陆桑桑主动向老太太表达了想要学习的意愿,果然顺利获得了自由出入书房的特权,不过,条件是每日需呈上一篇读书心得。
另一边,婆婆王氏屡次派人来想与她“培养感情”,却次次被老太太的丫鬟挡了回去,理由冠冕堂皇——“新妇未愈,恐传病气于太太”。
陆桑桑乐得清净,她就不信一个名校本硕生,还搞不定一个市井老太太。
可当她面对老太太的书房时,却彻底傻眼。
架上尽是医药世家的专业书籍:《黄帝内经》《千金要方》《伤寒杂病论》,她翻了翻,头都大了。
此外,还有一摞她只听过名字,却从未认真读过的经典:《诗经》《周礼》《礼记》《论语》《孟子》《左传》。
更别提一些闻所未闻的冷门典籍:《易官义》《书经》《三经新义》。
陆桑桑沉思片刻,决定遵循“由易到难”的原则,先从自己最熟悉的《论语》入手,并且给自己定下了一个小目标——一天读完!
然而,现实再次狠狠打脸。
书上的古文密密麻麻,既无句读,也无标点,断句全凭悟性。陆桑桑盯着那堆文字,头都大了,脑海里浮现出硕士学位证书在风中飘摇的画面。
她一个高学历人才,居然读得跟小学生认字一样艰难,心态瞬间崩了。
但身处“考核”之下,她绝不能认输!
第一天写心得时,陆桑桑决定先“假装懂”。她一边咬着笔杆,一边绞尽脑汁,编了一段自认为深刻无比的感想:
“孔子真乃圣人,严于律己,严于律人,甚至严于律动物。正如《乡党篇》中记载:马厩被焚,他先去质问马有没有在惊慌中伤人。可见他对自家马匹的要求之高,连畜生都必须做到处变不惊,更何况人?”
写完后,她满意地欣赏了一遍——逻辑自洽,论据充分,思想深刻,妥妥的一篇高分心得!
然而,当心得被老太太拿去看的时候,书房的丫鬟们竟忍不住偷笑了。
陆桑桑眉头一跳,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不多时,老太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慢悠悠地念道: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然后,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陆桑桑一脸茫然,少许,终于意识到自己错在哪了。
原文的意思是:孔子关心的是有没有人受伤,而不是马!
她的内心瞬间崩溃:完了,翻车了!本来是想通过展示自己文化人来博得老太太好感,结果弄巧成拙。
书房内,丫鬟们憋笑憋得肩膀都在抖,而老太太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小孙媳妇,你再好好读读?”
自从那次《论语》心得翻车后,陆桑桑便暗下决心:绝不再让这种低级错误发生!
她彻底开启“鸡血模式”,每天泡在书房里啃书,连吃饭时都忍不住默背几句。心得写得极为详细,每一个字都要斟酌,每一个典故都要查证,甚至连原文中最不起眼的小词,她都要抠出几分意思来分析。
交心得时,她更是如临大敌,交上去后立刻盯着老太太的表情,生怕对方皱眉挑刺。
老太太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心里却暗暗感叹:这孩子倒是认真,就是,写得太多了点?
毕竟,每次收到心得,她都要额外腾出半个时辰来看完。
不知不觉间,陆桑桑的作息表已经恢复到高考冲刺模式。
早晨:背诵经典,争取加深记忆;
白天:逐字逐句啃原文,翻阅注解,不放过任何可能出错的细节;
晚上:熬夜整理笔记,试图将所学融会贯通。
更离谱的是,她竟然做了一张“知识盲点清单”,把自己每次心得里的错误和不解之处一一列出来,然后反复查资料、翻书、补足。
她的疯狂学习模式,很快在李家传开了。小丫鬟们偷偷议论:“大娘子该不会是想考科举吧?”
陆桑桑闻言,神色一滞,继而叹了口气,目光幽幽道:“我只是想要出个门。”
蔓菁:好有志气,好励志,可为什么又有点心酸?
虽然学习很拼命,但陆桑桑深知“弓不能常满”的道理。于是她给自己定了一个规定:每五天休息一天。
休息日里,她不再啃书,而是尽量让自己放松:翻翻老太太书房里少量的杂书,比如奇闻异事或者游记;听丫鬟们讲些李家日常的小故事;偶尔偷偷摸摸溜到院子里晒晒太阳,逗逗翻墙过来玩的狸猫。
生活好不惬意。
*
今日本是用来放松的,却因为何家小娘子何苏文的到访,便成了双人茶话会。
何苏文来时,带了一盒叫“小龙团”的茶,看着蔓菁那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心中大概明白这茶价值不菲。
这何家小娘子确实不得了,不仅家境富裕,容貌更是惊为天人。她年纪虽小,却已经长成了一副祸国殃民的模样,那削肩细腰,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的姿态,几乎是古书中描绘的美人模板。
陆桑桑忍不住感慨,这才是穿越后应该拥有的女主模板。和她相比,自己这个“新妇”的身份实在是平凡无奇。
不过,这么一个小美人,最大的特点并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对“修文哥哥”的痴恋。
陆桑桑一边吃着茶,一边听何苏文絮絮叨叨地提起那个“修文哥哥”。
何苏文口中的“修文哥哥”,便是她官人的堂哥李林兰,本字“励之”,后来为了表达对何苏文的一见钟情,硬生生改了字为“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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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的陆桑桑眉头直跳,不怕坏人存坏水,就怕坏人有文化。更离谱的是,何苏文还把这种行为当成浪漫佳话,眼中充满了憧憬与星光。
何苏文说到兴奋处,声音压得低低的,面颊浮现出一抹红晕:“去年他在我们家私塾读书时,与我哥哥一见如故。修文哥哥待人极好,文章也极佳。邓御使想拉拢他求亲,他却一口回绝,说只想专心于学问。”她的语气中带着满满的自豪。
陆桑桑听到这里,心中实在忍不住吐槽:拒绝求亲不代表他正直好人,盯着未成年小姑娘的人,能多正直?
见陆桑桑不言语,何苏文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惶恐地抓住她的手,轻声细语地道歉道:“姐姐,我不是故意提你的伤心事的!”她的眼眶迅速红了,似乎随时都会掉下眼泪。
陆桑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应,何苏文已经开始慌乱地解释:“我,我只是想告诉姐姐,修文哥哥他真的很好,我不是有意惹姐姐难过的……”她越说越急,甚至语无伦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看着何苏文这副样子,陆桑桑实在于心不忍,连忙拍了拍她的头,柔声说道:“我能有什么伤心事?别哭了。”本以为这样能安抚住她,谁知苏文却哭得更凶了。
“姐姐太善良了……呜呜……修文哥哥也说姐姐是大好人……”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带着些许的委屈和更多的懊悔。
陆桑桑听到这里,满脑子都是问号。到底触发了哪个关键词,让小祖宗哭成这样?
然而眼下不是追问这些的时候,她只得递上帕子,轻声劝慰:“好了好了,不哭了。来,喝口茶,姐姐没怪你。”苏文哭得眼睛红红的,像只可怜的小兔子,让人心生怜爱。
何苏文低头啜泣,她轻声道:“白芷姐姐,你真好,是活菩萨。我爹和我哥那般对你,你却从不迁怒于我,上次更是舍命相救。我……我……”说到这里,竟哽咽难言,泪意愈深。
陆桑桑微微蹙眉,眉眼间透出几分疑惑。她轻声询问:“怎么这么说呢?”这一问虽显随意,语气中却带着探究。
任家与何家的旧事,她从未听闻,蔓菁与任爹娘也对此三缄其口,似乎有意隐瞒。难不成,原主与何家竟有不为人知的渊源?
何苏文正欲启唇细述,却听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大娘子,官人今夜便回府,老太太吩咐两房一同设家宴。”蔓菁的声音清朗而柔和,将气氛打破。
何苏文闻言,连忙抬眼望向漏刻,见时辰不早,急急作别:“姐姐,今日叨扰多时,我便不再多留了。改日再来与姐姐叙话。”
待人走后,陆桑桑心中疑惑未解,便将蔓菁唤进房内,执意问道:“我之前与何家,可有过旧日牵连?为何从未听人提起?”
蔓菁低眉敛目,扶着陆桑桑起身,柔声道:“大娘子还是先去沐浴吧,奴婢伺候您,慢慢与您细讲。”
言罢,便不容分说扶她至净房,一边细细打理,一边絮絮将往事道来。
7. 往事
话说当年,任川与何家老爷乃是同乡同窗。任川年少意气,何家老爷则年长几岁,虽屡试不中,却勤学不辍,二人惺惺相惜,结下忘年之交。
那时,何家家境寒微,常为生计发愁。反观任川,因相貌堂堂,又有些许家底,在私塾求学时,竟得旅舍老板的女儿苏沫青睐,早早成亲。而何老爷,却因家贫未娶,唯有埋首书卷,不问尘事。
二人苦读多年,终在同一年高中进士,一同赴京就任。何老爷才名渐显,得新法大臣刘少卿赏识,将女儿下嫁于他,自此仕途通达。而任川虽只中了末等,却因与何家的深厚交情,两家往来甚密,甚至许下将来结为亲家的口头承诺。
任白芷出生时难产,虽幸得李家老太太妙手回春,但苏沫仍忧心忡忡,特地请命师卜算。大师言,白芷命中注定,十七岁前若能嫁得良人,方可福寿绵长。夫妻二人思来想去,便将目光投向何家长子。
幼时的任白芷与何家公子常相伴游玩,青梅竹马,自然生出几分情愫。然而新法初行,政局纷繁复杂,何老爷虽左右逢源,却再不提旧日承诺。
任川夫妇几经思量,终忍不住去何家探问,却被以“年少戏言”敷衍推辞。
苏沫虽怒,却不愿纠缠,索性另择良配,定下了李家二房独孙李林竹为婿。
*
蔓菁娓娓道来,陆桑桑闭目静听,心中波澜渐起:这何家,势利了些,连带何苏文,都没那么漂亮了。
理智来说,这一切与何苏文毫无关系。她不过是个无辜的姑娘,被夹在家族的复杂关系与旧怨中。然而,感性却让陆桑桑难以释怀。
她可以继续与何苏文客套往来,但若要真心交好,却是再难做到。
焚香沐浴之后,蔓菁着急忙慌地把陆桑桑拖去了堂屋,可惜,除了正在备席的人,谁都没到。
插一句,谁敢信在这一千多年前的宋朝,已经有专门的公司全权接收料理酒席了么?婚礼,生日会,葬礼,升职宴,一应俱全。
就在刚刚听说自己是这家的新妇后,那个统筹的小哥还给陆桑桑留了一张手绘的宣传单。
陆桑桑感觉自己「闭门造车」的另一个想要发家致富的计划又破灭了。
果然啊,赚钱还是得出这个宅院。
*
李家大院,庭院深深,分东西两厢,清楚划分出两房的生活界限。东厢住着大房李镇华一家,西厢则为二房的居所,各自有侧门出入,井水不犯河水。
今日,听闻何苏文又来探望任氏,李林兰便早早在中庭的长廊候着。送走何苏文后,他漫不经心地踱步至假山后寻了块阴凉地,随意倚靠,闭目养神。
不知睡了多久,两女子的交谈声打破了庭院的静谧。
“蔓菁,都说了没必要来这么早,你偏要。”其中一女子语气中带着些许埋怨,“咱们就在这儿歇会儿,等时辰到了再过去。”
“我这不是想着大娘子多日未见姑爷,便提前来,盼着宴前还能说些体己话嘛。”另一个声音带着几分委屈。
大娘子?姑爷?李林兰暗暗一惊,循声判断,应是任氏与她的陪嫁婢女蔓菁。
只听任白芷轻声笑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不是最近李师师的唱词么?”蔓菁语带埋怨,“我还没去听过,大娘子什么时候听的,也不带上我?”
任白芷有些心虚地掩饰道:“啊,我也是听人唱的,主要是词儿写得好。”
“确实好啊!可若两情相悦,自然还是想朝朝暮暮在一起吧?对了,我方才瞧见何小娘子离开时,李大郎亲自相送,两人看着真真羡煞旁人。”蔓菁轻叹。
“差十岁的情意,你也羡慕?”任白芷的声音带着一些玩味。
“十岁又何妨?李大郎长得俊俏,学问又好,去年中了举人,前途无量。你说,何小娘子可真是命好!”蔓菁满口羡慕之辞。
“你真觉得那个李大郎好?”任白芷嗓音微扬,语气中透着质疑。
“那还用说?一心一意待何小娘子,拒绝了邓家的提亲,世间还有这样的君子吗?”蔓菁一脸理所当然。
“君子?”任白芷嗤笑一声,语气凌厉几分。“一个成年男子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感兴趣,你不觉得这件事本身就够骇人听闻了么?”
“可这差十岁在世间并不稀奇啊。”蔓菁疑惑道。
“常见便不可怕么?”任白芷语气骤冷,“重点不是年龄,而是苏文今年才十二,心智尚未成熟,就被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男子哄骗。这才是骇人听闻的地方。”她言辞锋利,语气越发激动。
李林兰躲在假山后听得不快,眉头紧锁,心生几分恼意。什么叫轻易掌控?什么叫骇人听闻?这任氏的话未免太过刻薄了些!
蔓菁愣了愣,旋即说道:“可李大郎不是要娶何小娘子么?这难道不算心意诚挚?”
任氏冷笑一声,反驳道:“娶她便算心意诚挚了?若一个男人强夺了一个姑娘的清白,然后说要娶她,这便是情深义重了?你觉得这话说得过去么?”
听至此处,李林兰心中怒意已然升腾,那女子言辞粗鄙,竟敢妄议自己与苏文之间清清白白的情谊,岂非可笑?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心绪,竖耳细听。
“李大郎倒不像是会做那等事之人。”蔓菁似能窥得李林兰心中所想,随即反问道,语气颇为不解。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罢了,”任白芷答道,语中略显不屑,“若真心待她,便当如春风化雨,默默守护,待她长成之日,心智已定,再行以平等之态相待。若不能视她为与己并肩之人,那这所谓的喜欢,与宠一物件,又有何异?”
“可李大郎为她拒了邓家,邓御史之女,那可是高门显赫啊!”蔓菁不甘示弱,语带不服。
“蔓菁,可知这邓御史何以得此高位?”任白芷微微一笑,问道。
蔓菁摇首,显然不明所以。
李林兰闻言,心头一紧,险些屏息。
“我亦不知,”谁知任白芷轻描淡写道,语调随意如常。
李林兰这才松了口气,暗自舒怀。
然而任氏话锋一转,平淡中却藏一抹冷意,“不过,若邓御史因推行新法得此高位,那便不难推测,他拒了邓家,或不过是仕途之计,未必与情爱相关。”
闻此言,李林兰面色骤沉,胸口一股闷气堵得难受。
蔓菁眉间满是疑惑,却又不敢出声打断。
任白芷见状,复又娓娓道来:“新法行至今数年,效果如何?你可知?”
蔓菁略思后答:“利弊参半。只是家中老爷常骂不休,坊间亦多有怨言。”
“正是如此。邓御史虽居高位,但若有一日天时人事逆转,新法废除,反对者得势,那邓御史还能保得官位乎?怕是苟延残喘已属万幸。”任白芷淡然一笑,“初入仕途者,正如入水之鱼,凡事须察明,何为饵,何为食。若不分青红皂白囫囵吞下,终归为人所制,死于不察。”
李林兰暗觉心惊,坐直了身子,隔着假山缝隙,悄然探望,只为一窥此语惊人的堂弟妹究竟是何模样。
“可若如此,李大郎只需拒绝,何必公开宣称心仪何小娘子?”蔓菁不甘,质问道。
“正是如此。”任白芷颔首,“既然可径直拒绝,为何非牵苏文入局?此事于情于理,皆有蹊跷。”
“自然是因李大郎心慕何小娘子已久!”蔓菁语气笃定,似为自己找到一个圆满的解释。
任白芷冷哼一声,淡然道:“心慕她,便将她卷入纷争,几欲丧命?如此情意,竟称之为爱?”
“意外罢了……”蔓菁支吾答道,面上略显无措。
“意外?”任白芷嗤笑,“一个能在金榜题名之际,仍于仕途斟酌再三之人,竟会算不到此等‘意外’?荒唐!”
“既如此,为何偏偏是何小娘子,而非他人?”蔓菁倔强反问。
“此事,我亦不得而知。”任白芷耸肩轻语,反正与她无关,随便猜就行,“大约,苏文更易掌控罢了。”
李林兰静坐半晌,听着风过耳边,心中却如乱麻。
她说错了。他之所以选中何苏文,不过是因为她的父亲——何侍郎。
何侍郎,乃他嫡母的亲兄。此人周旋于朝堂,旧党有亲家,新党有同僚,进退自如,最适合作为他仕途上的一块跳板。
至于何苏文,不过是附带的棋子。
其实,他真正中意的,是何侍郎的另一个女儿何苏欣。那何苏欣与他一般,身为庶出,性子柔顺,不难掌控。
然而,还未等他开口求亲,这庶女便被许给了侯门的世子,亲事定得飞快,容不得他有半点余地。
他李林兰,虽是李家大房的长孙,可终究只是个庶子。他的亲娘早早去世,他自小便过继给了嫡母何氏。那时,何氏对他还算不错,虽不及她亲生的几个女儿,却从未少过他的吃穿。
这一切,都在六年前变了。
那一年,何氏生下了她的嫡子李林鹤——他的同父异母弟弟。从那之后,何氏待他的态度渐渐冷了,眼神中甚至隐约多了几分防备。他起初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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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慰自己,是多心了。
后来,何氏坚持要送他去何家,与表弟同住共学。他才听下人说,大娘子是为了她的亲生儿子能安稳长大。
原来,这个养了他十几年的嫡母,始终当他是个威胁。
他不明白。他也是她一手带大的,为何她要如此提防?
这一切,直到那一日,他亲眼看见何氏哭着护着林鹤,不让父亲因弟弟的偷懒而惩罚时,才终于明白。
他曾经也有过贪玩不想读书的时候,可他不敢松懈。因为若他懈怠了,父亲会失望,而何氏也会对他不满。
而那时的他,最怕的就是让何氏失望。
那一刻,他的心彻底冷了下来。
果然,不是亲生的。
因为不是亲生的,所以无论他做了什么,在何氏的眼中,只有有利与无益。
既然她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那他又何必再多费力讨她欢心?去奢求一个所谓的母爱呢?
从那天起,他便依她所愿,真成了一个“威胁”,李家的家产他们不是想抢么?他出谋划策,不过抢来后,就该归自己了。
后来,在得知何苏欣已许配侯门世子后,他迅速将目标转向了何侍郎的嫡女何苏文。
何苏文与他同窗何韵亭同母而生,容貌极佳,家世显赫,自小便深得宠爱。他本以为,庶子出身的自己,要娶她会难如登天。
或许是天助他,也或许是这个何苏文,实在太好哄骗。他说他一见钟情,她便信了;他说他为了她改了字,她也信了。
一切都比预想中更加顺利。他的计划很简单:娶了何苏文,借助何侍郎的势力,同时不站队,左右逢源。
这个计划在发榜之日,出现了小波折。
榜单揭晓,他竟超常发挥,名字列于甲等之中!榜下择婿是必然之事,却未料到,自己竟受到身居高位的邓御使青睐。
那日,他被邀请到邓御使府上,听着对方含笑夸赞他年少有为,又将正值妙龄的女儿介绍于他。
那一刻,他心中确实闪过一瞬的心动。若能成为御史的乘龙快婿,何愁寻不得一个好官职?
但仅仅是一瞬,他的理智便压下了这份心动。
邓御使的权势,全赖于推行新法而得,而他为人谄媚,手段过于激进,显然并非长久之计。更何况,自己初入官场,哪能这般轻易表明站队?
正如任氏所言,他尚不知眼前这鱼食,究竟是饵还是料,怎能贸然吞下?
于是,他当即婉拒了邓御使的议亲。但为了避免彻底得罪对方,他巧妙地回了一句:“何家对在有知遇之恩,尤其是何小娘子。”
结果正如他所料。邓家被拒,面上自然过不去,也因有了何家这个目标,他并未受到波及。
他也适时将这番遭遇说于同僚,获得了“重恩痴情又有骨气”的好名声。
一箭双雕。
因此,当寒食节春游上,他同时遇见何、邓两家小娘子时,虽有些不好的预感,却也只是冷眼旁观,并未插手。
旁人皆为棋子,棋子落下,死活又与下棋之人有什么关系呢?
更何况,若何小娘子真香消玉殒,一个「亡妻」的称呼足以让他堂而皇之地拒绝各方势力的拉拢,待局势明朗时,再寻一门真正能助他登顶的亲事。岂不妙哉?
也是这个小娘子命硬,竟有个痴傻的朋友为她拼命。
没错,为了救她,不惜舍命相护的那位,便是任白芷,他的堂弟媳。
后来听闻,任白芷虽被救起,但一度奄奄一息,甚至传言因此落了些痴呆之症。
可今日亲耳听到这女子言谈,李林兰只觉得那些传言,全然不足为信。
这女子看似闲言碎语,却字字带刺,分析入微。如此精明之人,怎可能是个痴傻之辈?想到这里,李林兰突然有些后怕。
何苏文与任白芷交情甚笃,若是这女子知晓了太多,又与何苏文多有言语,只怕会坏了他的计划。
他暗自沉思,必须尽快让苏文与任白芷保持距离,免得夜长梦多。
他沉思得太过专注,竟未听清二人之后的对话。
蔓菁问道:“那大娘子为何不将这些告诉何小娘子?”
任白芷轻轻一笑,答道:“吾之砒霜,彼之蜜糖。我看重的是活得清不清醒,她看重的却是活得幸不幸福。既然李大郎肯费心费力去哄着她,给她想要的爱情,我们这些外人,又何必多舌?”
这些于她们,都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场闲谈而已,殊不知,却无意中埋下了祸患。
8. 官人长得像哈士奇
终于,李家接风洗尘的家宴时辰到了。
小厮前来传话,说李二郎被太医院的事务耽搁了,稍后才会赶来。
趁此间隙,陆桑桑连忙又默默复习了一遍秋实姐姐帮她梳理的家族成员。
坐在主位上的,是李老太太——正是前些日子给她买五十两佛水的那位老夫人。她端坐着,身子靠着十分硬朗,丝毫不像七旬老人。她眉目含笑,却带着威严,不容轻忽。
右手第一位,是李镇华,大房的主人,老太太庶子所生,李林竹的伯父。此人身材高大,眉目深邃,对谁都没有好脸色,让人不敢随意靠近。
紧挨着他坐的,便是他的夫人何氏,也是何侍郎的亲妹妹。这位夫人眉眼精致,穿着讲究。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正哄着求着让他不要玩碗里的饭菜,显然是个溺爱儿子的主。
而她怀里的小男孩,大约就是她老来得子的李林鹤了。这小子圆脸厚唇,眼神略显呆滞,口水滴答,却一个劲地玩面前的食物,看上去不太聪明。
再往左看,便是陆桑桑久仰大名的李林兰,也是何苏文口中的修文哥哥。
陆桑桑的目光不由多停留了一瞬。
果然如传闻所说,李林兰风流俊雅,皮肤白皙,身形修长却不显羸弱,五官轮廓分明,剑眉斜入鬓角,目光如水般清澈,眉宇间却隐隐透着一丝冷意。
他似乎察觉到了任白芷的目光,竟不经意地抬头,与她对视。那一瞬间,他微微一笑,笑容虽温润如春风,却让陆桑桑莫名心头一凉,似乎那目光深处,藏着某种看不透的东西。
陆桑桑赶紧佯装没看见,移开了探寻的目光。
继续往左,是李镇华的小女儿李紫芙。她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透着几分灵动,又比李林兰更多了几分暖意。若论模样,倒是与李林鹤更为相似,眉眼间透着几分稚嫩的活泼。
再看陆桑桑落座这边的二房,人员简单得多。
坐在她身侧的,是任白芷的婆婆王氏。一双含情目,嘴角带笑,举手投足间透着几分懒散的优雅,让陆桑桑忍不住暗想:这般美貌,想来她的儿子定然也是不差的。心底莫名涌出一丝期待。
正思忖间,忽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伴随着一声洪亮的“我来迟了!”,一个男子推门而入。他身着白色暗纹直裰,头戴银簪冠,肤色略显黝黑,在一屋子白皙肤色中尤为显眼。
若细看,面容清俊,眉目间透着几分洒脱,但比起李林兰的温润俊雅,终究略逊一筹。
但最吸引人的是他的眼睛,炯炯有神,清亮剔透,但……怎么看,竟像极了她的哈士奇双双。
不知道她走了以后,双双有没有人照顾。
“林竹回来啦!”老太太吕氏闻声转头,语气中透着几分欢喜。因行动不便,她指了指身边的座位,笑着说道:“来这边坐。”
陆桑桑目送着自己的哈士奇,啊不对,官人,从身后走到老太太旁边。
只见他俯身撒娇道:“孙儿可想老祖宗了,老祖宗可有想我?”
老太太被逗得哈哈大笑,轻拍他的手,带着宠溺斥道:“就你这没大没小的模样,快快入座,别让你伯父家等急了,咱们开宴吧!”
陆桑桑瞧着李林竹这般模样,心里暗自一叹。连进门后那副黏人的劲儿,也像极了每日撒娇讨她关心的双双。
双眼莫名就湿润了,她的双双啊!也不知道肚子饿了有没有人给他喂饭。
李家这场家宴,比任家的要显得冷清得多,许是因为两房有些嫌隙的缘故。
席间,除了李林竹中途派人给每个人送了礼物,其他时候,大多数人似乎都只专注于一件事——吃饭。
没有过多的寒暄客套,也没有复杂的人情周旋。除了几个男人偶尔低声聊几句药铺和医学的话题外,几乎再无多余的交流。
整个氛围简单得让陆桑桑觉得尴尬。
所幸,这顿饭吃得格外迅速,仿佛每个人都在按既定的流程走,井然有序,不拖泥带水。
待众人都吃饱喝足了,大房的人陪老太太说了几句话,随意吃了几口茶,便陆续起身告辞了。
至于陆桑桑,也因为李林竹的一句“旅途劳顿,恕不奉陪”,没了留下来的理由,准备早早地回了房。
但同时离席的李林竹却一路跟着陆桑桑,让她心下暗道不妙。
难道这位官人,今晚要与自己睡?她心中暗忖。
正在思索之际,只见李林竹遣散了书童与蔓菁,轻轻关上房门,朝她缓步走来。
果然是!陆桑桑心下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脑海中迅速浮现出种种可能的情形与应对之策。
若他轻轻相触,她便装作晕厥,身体不适;若他强行逼近,她便装作失控,大喊大叫。
正当她沉思之际,李林竹在离她几步距离的位置停了下来,打量了一番屋内的器物,忽然开口道:“听闻你失智了?”
“啊?”陆桑桑愣住,这并不在她之前设想的情况内啊。
李林竹似乎确定了什么,接着说道:“那你可还记得我们成亲当夜之事?”
这……!果然是个小流氓!不知情的陆桑桑正准备扶额装作晕厥,忽见他从怀中翻出一张纸,缓缓递给她,“就是这个,你可曾记得?”
陆桑桑下意识地接了过来,凝神一看,和离书?
见到失智的娘子如此模样,李林竹心下涌起一丝愧疚。
他处理完表妹后,本欲继续向西,却收到了家书,里面特意提到了任氏落水之事。虽然这婚姻不是他本意,他也为了表达不满在成婚第二日便借口游学,离开了家。
但他并无意伤害无辜之人,若这任氏真命不久矣,他作为她名义上的丈夫,也应当在她去时给她体面。
思索至此,李林竹便快马加鞭地回到了汴梁。而迎接他的,却是任氏被救回来的喜讯。
上天保佑,虽然听闻痴傻了些,但人总归是活着。
直到此刻亲眼见到任氏,他才放下心来,看着不像痴傻,反而像失忆。
于是李林竹趁着任白芷看和离书的间隔,插嘴解释道:“我母亲去年底病情急剧恶化,无论我与老太太如何诊治,总是无法见效。老太太信奉那鸿福寺的高僧,执意认为需我成亲以助其康复。我本是不信此类迷信,但无奈老太太之言,最终还是前去你家提了亲。”
见陆桑桑果真如他所料,面露疑惑,他连忙补充道:“放心,我并未触碰过你。成亲当晚,我便如实告知你,且你也同意一年后与我和离,嫁妆悉数带回。原本我想再赠与你一处房产以作补偿,若你坚持不受。”
话音未落,就听见一个爽朗欢喜的声音喊道,“要!”陆桑桑脱口而出,白给的房子,干嘛不要?
更惊喜的是,原来大家都是想着和离,那这事儿便好办多了。
这下换李林竹愣住了。这任氏,之前便是如此干脆利落之人么?
陆桑桑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疑心,自顾自仔细研读起这份和离书。
和离书里写明,和离后,李林竹将赠与自己一处小店铺,位于马行街北,旧封丘门外袄庙斜街州北瓦子。
“听上去是个热闹地段,就是不知月租多少收入,但愿比自己手中那两间小铺子多些。待明日,让蔓菁去打听一番。”陆桑桑自言自语地算着。
李林竹却突然开口道:“你这死里逃生后,性情变化甚多。”
陆桑桑心中一惊,这才注意到自己方才似乎得意忘形了,她收敛了些仪态,试探着问道:“婚前你便与我熟识?”
李林竹微微一笑,摇摇头,说道:“婚前素闻任郎中淡漠名利,便以为任家小娘子也该如此。果不其然,新婚当夜,我如实相告时,你对于补偿之事,面露不屑之色,想来也是不贪恋这些世俗之物。只听闻他人在鬼门关口走一遭后,方才明白名利皆为空。任小娘子却恰恰相反,甚是有趣。”他说着,虽然嘴上提及有趣,但嘴角并未上扬,似乎藏着些许玩味。
陆桑桑心中一动,暗想这话好像是个诱饵,她开始了她的辩解:“小女子嫁入李家,本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离也是我二人共同决定,收你房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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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理不合。然而如今,我在你堂妹约的踏青中,替你未来的堂嫂挡了阎王爷,故此,李家补偿我,自是合情合理。”
本以为他会被自己的诡辩绕住,岂料李林竹却笑盈盈地反驳道:“你这辩驳颇为狡猾了些。约你的,是大房家的,而你救的,也正是大房家以后的人,与我何干?”
陆桑桑有些心虚,却依旧假装自信地说道:“都是你李家的人,分什么大房二房?”
“哦?”他挑眉,微微一笑,“任小娘子难道不曾打听过,那大房伯父与我甚少来往。如果不是老太太尚在,惦记着她撑起的山水李家名号,怕早与我分家了。”
陆桑桑心知理亏,嘴上却不甘心,便嘟囔道:“我不与你辩。”
但转念一想,这原主刚成婚丈夫就不着家,之后又落水身亡,这李林竹怎么说也有一定责任。
于是她替原主鸣不平道,“要不是你新婚后就离家那么久,任,我能被大房家的欺负么?”
听闻此言,李林竹收敛了笑,脸上闪过一丝歉意,“我本以为有老太太看着,大房那些人,翻不出什么浪来。”
陆桑桑忍不住挖了他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老太太毕竟上了年纪,该享清福的时候。你都多大了,还躲在长辈身后过日子?”
李林竹微微一愣,新婚夜那日低眉顺眼的任氏,如今倒是快言快语了许多。
但他素来不喜外人置喙自家之事,想到此处,眉宇间微微蹙起,不着痕迹地流露出几分不悦,语气淡淡道:“既然和离已定,那这一年相处,咱们各不相干。我李家的事,任姑娘还是少操些闲心为好。”
谁稀罕管你的破事!陆桑桑暗自翻白眼,然而还未收敛神色,便被对方逮了个正着。
她轻咳一声,讪讪一笑,赶紧岔开话题:“和离后你许我的铺子在哪儿?离这儿远吗?人流如何?”
李林竹微微一怔,似是没料到她连这处都不曾去过,略带诧异道:“州北瓦子你没去过?”
“没。”陆桑桑随口一编,神色一本正经,“家教森严,汴梁许多地方都未曾涉足。”
李林竹闻言,目光微动,环顾四周后,径直走向案牍,随手拈起笔,边道:“那我画给你。”
顷刻之间,纸上勾勒出一幅州北瓦子的地图,街巷脉络清晰,铺坊一目了然。
陆桑桑瞧着,不禁惊叹:“好厉害!”
李林竹不以为意,淡淡道:“君子六艺。”
“六艺里还包括测绘的?”陆桑桑边研究地图,边随口一问。
“测绘?”李林竹微微蹙眉。
“就是画地图。”陆桑桑手指轻轻比划着图上街巷与屋舍的比例,越看越觉惊奇——这分明是精准缩绘!
这家伙画地图的本事简直离谱!行医实在可惜了,改行去勘探岂不更香?
李林竹闻言,神色平淡地道:“幼时随父游医,偶然习得。”
话虽如此,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陆桑桑身上。
她竟如此认真地欣赏着这幅地图,指尖缓缓拂过纸面,神情专注,仿佛在端详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
心头莫名浮起一丝异样的情绪,说不清是受用,还是不自在。
“这若是偶然习得,那你岂不是天赋异禀?”陆桑桑感叹,随即灵光一闪,眼底笑意渐深。
从未被夸过天赋的李林竹心头猛地一跳,强压住上翘的嘴角,面上却仍是云淡风轻,佯作不经意地道:“顺手的事,不值一提。”
话音刚落,便听陆桑桑笑盈盈地道:“既然如此,那可否劳烦李官人,再画一幅汴梁商铺全图?”
全,图???
李林竹险些咬到舌头。汴梁商铺大点的何止百户,她竟张口就要一幅完整地图?!
她当真以为,这不过是个小事?
可话已出口,堂堂君子岂能失信于一女子?他咬牙撑住气度,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陆桑桑笑得狡黠,眼底透着势在必得的精光。
李林竹望着她,心下悔不当初。
他这个夫人,可不简单啊。
9. 隐藏的小富婆?
陆桑桑嫁入李家已有三月。
她原以为李林竹回京后,生活会有所不同。
但事实证明,盲婚哑嫁的婚姻就是守活寡。
除了新婚夜的家宴,她再未见过自己的官人。
蔓菁告诉她,李林竹每日卯时便去太医局,夜半方归,偶尔留在家中,也是一整天都在药铺坐诊。
这样互不打扰的相处模式,倒是让她惊喜——无需应付夫君,她可以专心自己的事。
她要走出这座宅院!
当然,暂时出不去,不代表不能了解外面的世界。
她摊开李林竹连夜绘制的汴梁商铺地图,看着上头密密麻麻的标注,不禁咋舌——这汴梁城,有名有姓的商铺,竟有三百余家!
她若能掌握每家商铺的客流与生意情况,即使足不出户,也能对城中经济有个大致的了解。
对了,她出不去,但蔓菁能出去!
这个念头一起,陆桑桑立刻行动,吩咐蔓菁每日采购时顺便收集数据。
趁着丫鬟未归,她铺开账册,开始计算自己的开销。
若将来和离,仅靠嫁妆的两处宅子,绝对无法维持生计。
她与蔓菁每日饮食,至少百文,每月三贯。那两处宅子的租金相加,才一贯,连吃饭都不够。
幸好,李林竹曾许诺给她一套房子,若能顺利过户,每月可收租一千五百文——如此一来,每月只缺五百文。
可她不止要填饱肚子,衣物、日常开销、丫鬟月钱……粗算下来,每月至少还需五百文。
总计缺口:一贯!
她把玩着一枚旧铜钱,心情沉重。
去哪里补这一贯钱?
刺绣?可惜五指不沾针线。
厨娘?她的厨艺怕是比城西最黑心的馆子还差。
艺伎?她既不会唱歌,也不会弹琴,更何况已婚女子身份尴尬,根本无处容身。
她的长项……是对数字敏感。
那些钱庄印刷交子的账房,是否需要人手?
她正琢磨着,丫鬟便领着任一多进来了。
今日是每月收租的日子。
丫鬟退下后,任白芷接过租金,顺手数出五十文作跑腿费,随口问道:“我听闻李家有一处铺子,位置远不如我的嫁妆,可每月却能收一千五百文租金。我这两处,怎才一贯?”
任一多闻言,诧异地瞥了她一眼,像是听见了什么荒唐言论。
“姐,你怀疑谁不好,竟怀疑咱舅舅?”
他哼了一声,“外公家祖上便做房产生意,怎会亏待自家人?”
这可不一定。
任白芷心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涉及钱财,哪怕对方是名义上的亲人,并且,长着一张非常帅的脸。
她试图委婉些:“不过随口一问,毕竟亲兄弟也明算账。”
谁知任一多斜了她一眼,凉凉道:“我看你是账算得不咋地。”
他顿了顿,手指轻敲桌面,像是嫌她愚钝,“西大街那处每月得还三贯本息,鬼市子那处也要还一贯多。就算两处租金各两千五百文,扣除贷款,每月到手也不过一贯钱。”
任白芷一怔:“所以……这两处房子,还欠着贷款?”
“废话。”任一多嫌弃地看着她,“不借钱,买得起上千贯的宅子?”
上千贯?!
她眼睛瞪得比铜钱还大。
去掉通货膨胀影响,这不相当于21世纪的小几千万?!
她竟然是个隐藏的小富婆?!
“你说,这两处宅子值多少?”
“西大街那处一千贯,鬼市子那处七百贯。邻家王二蛋家的宅子,前阵子挂牌一千三百贯,转手就卖了。”
果然是小富婆!
可转念一想,房子背负贷款,她也不过是个高负债的“纸上富婆”。
若能把杠杆去掉,她迅速计算了一下,低声喃喃:“卖掉西大街那处,就能把贷款还清……”
“卖?”任一多嗤笑,语气像看傻子,“你想得美!这两处宅子的地契还在娘手里,怎么卖?”
任白芷眉头一皱:“不是我的嫁妆么?”
任一多“啧”了一声,摇头叹气:“谁家嫁女还能赔上房契的?娘把租金给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陆桑桑:“……”
她盘算半天,竟只算了个寂寞?
眼看她沉默,任一多继续补刀:“你还想着卖房?现在京城房价一天一个价,多少人想买都买不到。你当你聪明,实际上,娘才是真会做生意的。”
“这两处铺子,当年外婆买的时候,西大街那处才两百贯,鬼市子那处才一百五十贯。”
陆桑桑陷入沉思。
房价再高,总有跌的一天,等靖康之耻后,怕是再贵的宅子都能贱卖。
她要快进快出,落袋为安。
然而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她娘确实是个狠人。
她二十世纪的父母,因不愿欠债错过房价疯涨期。没想到一千年前,她的母亲却是贷款买房、精准投资的高手。
她不禁生出几分佩服。
“早就跟你说了,嫁人前多学学娘的本事。”任一多叹气。
任白芷缓缓道:“钱有多香,用不着你提醒。”
现在的问题是——她该去哪里赚差价一贯钱?
她眼珠子一转,问道,“我官人又没有咱爹那样的高俸禄,我怎么依样画葫芦?”
她也想知道没有固定收入,哪里能贷款,毕竟倒腾商铺也需要大笔启动金。
任一多继续把玩着手中的毛笔,随意地哼了一声,带着几分不屑道:“爹的俸禄也不过尔尔,每月才二十两银子,加上些绢丝和粮食。”
“本来去年好不容易升了一级,俸禄刚涨了些,却被王尚书的新法一改,又降回去了。如今家里能攒下一处住宅、一间东街巷的小书坊,还有陪嫁给你的两处铺子,全靠娘打理得当。”
任白芷再次追问道:“可那两处能贷到款,不还是靠爹的俸禄吗?”
“单靠爹的俸禄?”任一多嗤笑一声,顺手从她盘中拈起一颗果子,一边吃一边说道:“家里那套房子贷了五百贯,每月本息就要还九贯银子;东街巷书坊的铺子每月也得还两贯多。本来爹的俸禄就捉襟见肘,还要养活书童、女使,哪里够?全靠娘精打细算撑着。”
见任一多误会了,任白芷继续解释:“我是问,到底从哪儿能贷到这么多钱?”
任一多听了,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嘴角微扬,塞了颗橘子在嘴里,煞有介事地说道:“这事你可问对人了。之前我也好奇,娘不肯告诉我,我便自己去打听,才知道她是怎么「连环套」的。”
“娘最开始用爹的官职背景在检校库贷出鬼市子铺子的钱;接着用鬼市子铺子做抵押,从抵当所贷出西大街铺子的钱;然后再用这两处铺子,以爹的名义贷出书坊的钱。前几年,她又用这些铺子的租金收入作担保,以你的名义贷出了宅子的钱。”
任白芷闻言,不由暗自感叹:牛啊!
她那温婉端庄的娘亲苏沫,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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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玩起了如此高明的资金杠杆,而且还能步步为营,没有半点差错。要是她晚出生几百年,岂不是要在华尔街掀起风浪?
不过听这意思,这边放贷也是要么有固定收入,要么有抵押物。
“哦,对了,”任白芷忽然想到什么,抬头问道:“那你知道检校库或者抵当所,会招女出纳吗?”
任一多闻言,警惕地看着她:“你又想干什么?李家药铺还不够你折腾的?要不这家不够,你让老太太再把他们西边那处也给你接手。你要是觉得闲得发慌,直接管李家的财政大权好了。到时候你婆婆身子不好,老太太自然会让你执掌中馈,还怕没钱?”
他说着,朝她挤了挤眼睛,语气里满是揶揄。
任白芷微微一愣,心中却顿时明了:看来父母并没有告诉任一多她一年后将要和离的事,怕是为了避免他横生事端。
她暗自叹了口气,心里已有了计较——既然一年后便要和离,她在这段时间内绝不能与李家的钱财牵扯过深,以免日后多生麻烦。
“想什么呢?”任一多忽然凑近,一脸正经地盯着她:“难不成你还一直想着吃白饭?”
“没什么,”任白芷战术性地后退半步,随口敷衍道,“我原以为,嫁人后就是吃吃喝喝生个娃就行了。”
“自然也有这样的家庭。”任一多笑了笑,“不过那得是通天的富贵人家才行。就像那曾学士,在京城数年了,还把夫人留在南丰呢。这边的事务全是托了个从检校库退休的人打理,每月付五两月钱,照样井井有条。”
这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任白芷的思路。
对啊!她可以做自己的老本行,帮人理财投资!
她手里的汴梁城商铺图,再加上每日蔓菁收集来的数据,推算出不同街道不同铺面的价值,找到价格洼地的房子。再利用投资人的钱,买下房子,维修翻新再倒卖,不就成了?
男人们的钱或许不便直接接触,但那些达官显贵夫人手里的嫁妆,是一块极好的蛋糕。只需收取一两个点的手续费,只要盘子够大,便可作为她的长久营生。
她越想越兴奋,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心头涌动着久违的斗志。
“可以啊,你小子对这些市井之事倒是很熟练的。”任白芷拍了拍正在得意的任一多。
任一多闻言,撇撇嘴,满脸的不以为然:“要是爹也能这么想就好了。他老人家天天就盯着我的学业”
他顿了顿,又随意说道:“而且谁在乎那个曾学士啊,我不过是偶然听说他夫人的词写得极好,才顺带打听了几句罢了。”
“曾学士的夫人?词写得好?”任白芷挑了挑眉,语气里带了几分试探,“她的名讳是?”
“魏玉如,”任一多熟稔地回答道,“爹那书坊最近新进了一批册子,整理的就是她的词。我翻过几首,笔锋像柳永,情致却更婉转,下次有空带一本回来给你。你肯定会喜欢的!”
他絮絮叨叨地继续说道:“其实你要是个男儿身多好。你启蒙早,又聪慧,诗词也好,怕是早就考上功名了。那咱爹哪儿还会逼我这么惨?”
原来任白芷之前是个才女人设?难怪任一多总觉得她“傻了”。原来问题出在这里,“文盲”陆桑桑忍不住扶额。
以后还是少说话,免得露馅,婆家跟她不熟,好骗。娘家人可就不一定了。
只是这婆家也管她管的太严了吧!啥时候她才能自由进出这宅院啊!
毕竟收集数据这事儿,靠蔓菁一个人,还是太慢了。
时间就是金钱!
10. 狐狸精
夏至,太医院放假三日。
恰逢今日又轮不上在药铺里坐诊,李林竹难得得了些清闲。
他原本正盘算着要不要去寻张四郎打一场马球,却不曾想被老太太一纸传话唤去了内室。
他心中暗叹一声,想也知道,又是关于增添子嗣的老话题。
无奈归无奈,脚下却未曾耽搁,转眼间已到了老太太的门前。
他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登时换上了灿烂的笑容,朗声道:“老祖宗这是想我了?”
屋内正看着医书的老太太听得这声音,喜上眉梢,连忙放下书卷,笑着招呼道:“我的儿,快过来坐。”
李林竹闻言,施施然地走上前,在老太太的榻边落座。他目光扫过那书卷,嘴角一挑,揶揄道:“老祖宗可是打算把这书倒背如流了才肯罢休?”
“贫嘴!”老太太被他逗笑,捏了捏手边的拐杖,佯装嗔怪道,“上了年纪,好些东西都记不牢了,不翻几遍,早晚要忘。你可记得这本书?这是你三岁时背的第一本医书。那会儿你还牙牙学语,学得倒像模像样。转眼间,竟都到了该当爹的年纪了。”
李林竹闻言,只是笑,却装作不解地说道:“那堂兄还长我两岁呢,如今还没定亲呢。”
老太太听罢,脸色一沉,拿拐杖轻轻敲了下地面,不悦道:“怎么?你还盼着他家多添几口,等我百年之后,好来跟你抢家产不成?”
本就应是他们的家产!
李林竹心中泛起这样的念头,眸色暗了一瞬,却觉此话不妥,忙掩饰般笑了起来,连连说道:“老祖宗这话可是玩笑了。您老定是百岁千秋的寿星,这家产还不是全在您手里?”
老太太被他一哄,果然脸色缓和下来,忍不住轻笑了捋了捋袖口,说道:“就会拿嘴哄我。你有这功夫哄我,怎不去哄你的新娘子?我知道这婚你成得不情愿,可如今人都嫁进门了,你总得对人家好些。两个人的日子,终归是要好好过的。”
“这可是歪理,两人若日子过不下去,和离便是。哪有硬凑一处的道理?”李林竹故作轻松地笑道,语气间半真半假。
老太太眉头一皱,举起拐杖轻轻点了点地面,斥道:“又是混账话!那何氏既已嫁入侯府,你心里还妄想着什么不该想的?”
听出老太太言外之意,李林竹忙摆手解释:“老祖宗,这话可是冤枉我了。往后切莫再提,莫要坏了人家姑娘的清白。”
“那这任氏的清白,你便可随意践踏?”老太太拍案怒道,语气越发严厉,“任氏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嫁与你为妻,新婚燕尔,你却净想着和离之事!今晚你便去她房里歇下!这是我的命令。你若出了她的门,便是不认我这祖奶奶!”
老太太话语坚决,丝毫不容置疑。
李林竹本还欲反驳几句,可见老太太气得眼角隐隐发红,终是忍住,只得无奈应了声:“是,孙儿遵命。”
室内一时沉默,老太太缓了缓气,过了片刻,又开口道:“这任氏,我看是个好的。你新婚不久便去游学,一去数月,她可因此埋怨过你?危马下救人一命,她可事后四处宣扬邀功?那大房害得人家差点没了命,她又可曾咄咄相逼、不饶人?虽说被救回来后一时失了智,宛若孩童,可如今日日苦读书卷,勤勉不怠。你儿时,可有这般用功?”
“听说你还花了五十贯,去鸿福寺替她求了浴佛水。”李林竹挑眉,半开玩笑地说道,“能不勤勉么?再念几日书,怕是状元都能考了。”
“那是我请大师为她驱邪。”老太太解释道,语气缓和了些,“你有所不知,那任氏落水后,本就没了气息,是任太太哭求于我,我才决定死马当活马医一试。她虽救回一命,行事却颇为怪异,起初我以为只是受惊过度,休养些时日便会好转。后来是她的陪嫁丫鬟来报,说任氏中邪了。我这才忧心,怕是沾染了西水门的晦气。”
李林竹若有所思,挑眉问道,“所以,她是落水后才变成这样的?怪不得,我成婚没几日便去游学,与她相处不多。只记得新婚那几日,她话少,看什么都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倒是回来那天伶牙俐齿的样子,仿若变了个人。莫非真被什么千年道行的妖精附了身?比如千年狐狸啥的?”
说到这里,他唇角一勾,语气带了几分促狭,她那狡猾的模样,倒真像狐狸精。
老太太听罢,拍了他一掌,正色道:“休要胡言!子不语怪力乱神。任氏虽话少,却并非你说的什么邪物妖精。”
“话少?”
李林竹挑眉,神色微妙。
老太太想起任氏长篇大论的读书笔记,也不太确定,语气一顿,随即又说道:“不管怎样,任氏终归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无论她变成什么样,你都该有个做官人的样子。你知道那大房在外头是怎么编排你的吗?”
“管他怎么说呢,难不成老祖宗跟我娘还信那些鬼话?”李林竹一脸嬉皮笑脸,语气吊儿郎当。
“我自然不信。”老太太冷哼一声,眼里透着几分轻蔑,“那大房素来满嘴胡言,编出来的话连他们自个儿都能前后矛盾,也不知为啥那些街坊偏偏信得深!不过。”她话锋一转,忽然想起一事,“你擅自作主把你表妹送去邓城的事儿,你娘可消气了?”
“还气着呢。”李林竹耸了耸肩,一脸无奈,“每日去陪她说话,都少不得要听她念叨,说我铁石心肠,说我那妹妹如何命苦,倒像我把她卖了似的。”
“你那妹妹的命,确实不算好。”老太太轻叹一声,眼神中隐隐透着怜惜,“本是好端端一个商贾世家的千金,若不是她那不成器的父亲被猪油蒙了心,私自铸币,哪里会被发配三千里?她母亲为了不让她跟着受苦,才急匆匆将她嫁给冯御史做妾,指望他能护着她些。可惜啊,她偏偏不甘心居于人下,那冯家的大娘子是好惹的?最后闹得她无法生育,直接被赶出门去,也没见那冯御史替她说过一句话。”
老太太说得唏嘘不已,可这些故事,李林竹早听得耳朵生茧。从梨花带雨的本人诉苦,到声情并茂的长辈解说,哪一版他没听过?可听再多,这些事也改变不了他的看法。
“命运对她不好是真,她反抗也没错。”李林竹慢悠悠地说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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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却冷了几分,“但做人总该有底线。她差点害得那家另一位小妾一尸两命。若不是我娘苦苦求情,再加上冯家看在您老的面上没有报官,她现在早该是阶下囚了。”
老太太听着,点了点头,但还是纠正道:“不是小妾,只是个贱奴。”
“奴也是命。”李林竹淡声说道,“杀奴比杀妾确实判得轻,但不代表就是对的。”
老太太见李林竹又要开始他关于律法的长篇大论,连忙摆手打断:“行了行了,别跟我讲这些杀人放火的事儿,老身耳朵受不住。今儿就到这儿吧!记着我的话,今晚去任氏房里睡。”
李林竹见老太太语气坚定,拗不过,只能连声应下,起身告退。
出了老太太的房门,他掐指一算,发现时间已不早,再想约张四郎打马球,场地怕是也没空了。略一琢磨,脚步竟不自觉地转向了书房。
走到书房门前,果然见门紧闭着。他想起老太太的话,心中猜测任氏还在里面读书。略一沉吟,他抬手敲了敲门,指节叩在木门上,发出轻轻的声响。
无人应答,李林竹便挑了挑眉,随口道:“我进来了。”
推开门时,仍不往里面再三探究是否有人。
门内空荡荡的,书房里竟半个人影也无。
李林竹踱步而入,环顾四周,只见案几上铺满了纸张,笔墨未收,显然方才有人在此。一本翻开的《管子》赫然摆在正中,墨香还未散尽。
他随手拿起一张纸,入目便是一行行端正却力道十足的字迹。那笔锋锐利,筋骨分明,少了几分女子常有的柔婉之气,倒显出几分凌厉来。
“这字儿,真不像是个女子写的。”李林竹低声喃喃,语气间带了些惊讶。
细看那纸上内容,更让他不由得挑眉。
《浅议青苗钱》
“天下粮总定,不在民,便在官;不在富,便在贫;不在今,便在明。贫农今无粮,低息贷之,明收本息,解贫急,开官源。今强以十分之二利贷之,不公且不利。贷于贫,难收,开源败矣。贷于富,抢民财,富厌之。故,青苗钱之弊,在强以高利贷之,而非法本。今,士大夫皆非贫,故厌声甚之。开源于富,积贫未解,殆矣。民间有云,贷急不贷贫,更不贷富,是故也。
何以解贫?钱利于流也。
一日,甲欲借宿邸店,付百文定金于乙后,择房。乙得百文,遂还于肉铺丙。丙得百文,又还于药铺丁。丁得百文,还于邸店乙。少刻,甲未住,遂收定金百文而离。钱无损,然乙丙丁皆因欠款已还而愈富于前,此乃钱利于流也。今以金银铜为币,量限而流少,此乃国富之上限也。应国立交子铺,行之九州,钱流则民富,民富则税增,此法开源,远甚于青苗税矣。”
李林竹看得入神,目光在纸上游走,忍不住轻笑出声,“这文法倒有些怪异,不成文章,但意思却颇清晰。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结尾处,“这内容也未免太不像个年轻女子所言了。真真像个修行了千年的狐狸精。”
可他眸中的欣赏却不自觉地往外溢。
11. 探望太太
陆桑桑,也就是现在的任白芷,已经不太记得穿越到这个世界究竟有多久了。
大概三个多月?也许四个月?时间在被困住的日子里,过得模糊又漫长。
这段时间里,她一边努力适应身份,一边努力讨老太太欢心,争取尽早获得自由进出的权利。
脑子灵活如她,前阵子突发奇想,琢磨着开个面向富家千金的理财基金。这个基金的核心目标有两点:一是找到价格洼地的房产,二是找到愿意投资的金主。
这些工作原本是团队协作完成的,如今却全压在她一个人身上,难度自然直线上升。
第一条,她已经根据李林竹提供的地图,开始优先收集不同街道的人流数据了。除了人手不足,收集慢以外,一切尽在掌控。
至于第二条,她有些头疼。任白芷自己是没啥钱的,但她认识一个有钱的朋友啊,何苏文。
何苏文的爹和哥哥人品不怎么样,这让任白芷对深交有些抗拒。
但没办法,这位大小姐是她来到这个时代后,唯一接触到的“白富美”。
钱,使人卑微。
更何况,探望闺中密友,实在是个出门放风的好借口!
今儿蔓菁提到,是夏至,是个重要的节日。任白芷灵机一动,索性熬些绿豆汤,再买些糕点,亲自登门拜访,试试能否趁机套套近乎。
直径坐马车从李家去何家,想来老太太爷不会阻拦。
说干就干,任白芷决定今早就不去书房了,卷起袖子直奔厨房,开始熬绿豆汤。
古代生活实在诸多不便。烧火需要专人负责,没有自来水,洗菜洗碗全靠人工。任白芷一边忙活,一边默默感叹,“还是要发展科技,解放劳动力啊。”
幸好有蔓菁这个贴心丫鬟在旁协助。蔓菁不仅手脚麻利,还想得格外周到,托人去清风楼买了些青杏和樱桃,说这些比糕点更清爽适口,尤其适合夏日解暑。
任白芷心里感动极了,她的蔓菁,虽然收集数据不专业,但体贴细腻又耐心,真真是个天使。
忙活一早上,汤熬好了,青杏樱桃也备齐了。
只剩下,取得太太或老太太的出门许可了。
她决定先去老太太那儿试试。
这两个月来,她的刻苦读书,老太太是看在眼里的,师生情谊也算建立了几分。相比之下,她显然是最好“攻克”的目标。
理清了思路,任白芷捧着一碗刚熬好的绿豆汤,小心翼翼地往老太太的院子走去。
门前绿柳垂荫,初夏的风轻轻吹拂,带来几分难得的清凉,她心里却只想着如何“过关”,脸上也因为紧张微微发烫。
端着绿豆汤,踱步到了老太太的房门外,正准备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秋实的声音:“二爷正陪老太太说话。”
她一愣,手停在了半空中。
好吧,看来老太太暂时指望不上了,她赶时间。
任白芷无奈,只能转身朝太太王氏的院子走去。
一路上,她琢磨着,似乎自从穿越过来,就没有正式拜见过这位婆婆。
想到这里,她不禁心里一紧。都说婆婆和媳妇是天生的对头,媳妇就算再讨好,也难保不被挑出毛病,何况她之前的态度确实算不上殷勤。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硬着头皮走到门前,敲了敲门。
不多时,门被推开,探出头来的是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小丫头见到是她,显然有些吃惊,随即却很快反应过来,笑盈盈地招呼道:“二奶奶来看太太了!”
任白芷微微点头,跟在她身后进了院子。
这是她第一次踏进王氏的房间,目光扫过房内的摆设,心里不由得暗暗比对起自己的房间来。布局倒是相似,只是这里的面积明显大了不少。
正门处是一个小会客厅,放着一张与她自己房间里相似的床榻,既可以坐也可以卧。刚穿越那段时间,蔓菁每晚都睡在那个榻上,她一度以为那就是蔓菁的“床”。
左侧是一间小书房,简陋地摆放着几个柜子和一张写字台。穿过右手边的一道红木雕花屏风,里面便是主卧室。
绕过屏风,只见王氏靠在床上,半坐着。大红色的棉被盖住了她的下半身,上半身穿着一件素雅的浅黄色中衣,头发简单地束起,用一根浅紫色的发带扎着,发带上嵌着三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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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小的绿松石。她手中拿着一本灰色封皮的册子,床头还摞着几本相似的书册,看上去像账本。
任白芷不由愣了愣。这个画面,竟让她隐约联想起加班的自己——生着病还在熬夜加班处理数据报表。
她心里微微一动,竟对这位婆婆生出几分怜惜之情。
“稀客啊。”王氏淡淡地瞥了任白芷一眼,语气平平,不带一丝情感。
任白芷心里微微一紧,但脸上依旧挂着恭敬的笑意,顺势低头行了一礼,开口说道:“太太怪罪了,之前老太太为了捡回儿媳这一条命,总担心我身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怕冲撞了太太,所以一直未能前来请安。”
这话看似解释,实际上是甩锅老太太——毕竟老太太的嘱咐谁敢违背?
王氏闻言,似乎挑了挑眉,语气依旧淡淡:“林竹让你来的?”她低头继续翻看手中的账册,仿佛随口一问。
这一句问得任白芷有些不自在,听起来仿佛在暗示她不懂礼数,主动来请安的事情都需要别人提点。
仔细一想,嗯,说的也没错。
所以很有自知之明的她,假装没听出其中的阴阳,干脆顺着话往下接:“官人回来后忙于学业,的确没来得及提点。不过今儿是夏至,儿媳想着熬些绿豆汤解暑,也算是一点孝心,便借此来孝敬太太和老太太。”
说着,她从蔓菁手中接过托盘,小心翼翼地端上前去。
王氏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账册,抬眼仔细看了她一眼,接过绿豆汤轻轻抿了一口。任白芷站在一旁,神情恭敬,余光却在暗暗观察对方的反应。
“有劳你这份心了。”王氏缓缓开口,语气稍显缓和,“不过下回若是再想孝敬长辈,直接打发小厮去外头买些便成,何苦亲自费这个事儿?”
这甲方爸爸,不,甲方妈妈,还意外的好哄。任白芷之前紧绷的情绪,立刻放松了下来。
正当她琢磨着怎么委婉开口提起自己想去何家拜访的事时,王氏忽然朝身旁的一个女使使了个眼色。
那女使立刻会意,快步走向书房,片刻后抱来一本厚重的册子,恭敬地递到任白芷手中。
什么个意思??
12. 误打误撞查到假账
任白芷愣了愣,迟疑地接过,低头一看,发现竟是一整本账目记录。她抬头望向王氏,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啥意思?自己还没开口提帮忙的事,结果倒先被摁头上了任务?这是要让我帮忙赶数据?
王氏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语气里透着几分试探:“既然你熬绿豆汤的时间都肯浪费,不如替我看看这些账目可有什么问题吧。”
哦,原来是考试啊。任白芷心中松了口气,心想看报表这事儿,自己应该应付得来。
可当她打开账目,顿时有些晕了。每一页的最右方标注着日期,从左到右依次记录着当天的交易内容及对应的费用。然而,最前面那几个“甲甲”是什么鬼?还有每一页底部那四栏写着“旧管、新收、开除、实在”的意思又是什么?看数字的样子,似乎是在结余与支出之类的。
大概见任白芷盯着账本看得一脸茫然,王氏出于好心解释道:“这是用的四柱结算法,旧管是之前的结余,新收是当天的收入,开除是当天的支出,实在则是当天的结余。”
她心里琢磨着,果然与自己猜测的差不多,但仍有一个疑问悬在心头:“那最前面的甲甲、甲乙是什么?”
王氏继续解释:“那是凭证。每次卖出的药品,不论是生药还是熟药,包纸上都会有日期与凭证。如果有人买了咱家的药出现问题,就能通过对应的日期与凭证确认,药是否真是出自咱们药铺。”
任白芷心中一动,这不就是现代意义上的收据吗?
见她愣在那里,王氏以为她没明白:“十几年前,曾有别家假冒咱李家的疏风散,闹得我们几乎关了门。从那以后,老太太就要求每一笔药务都必须有这样的凭证可查。”
看来今天不把这“考试”写完,恐怕就不能出去找何苏文拉赞助了。
抱怨归抱怨,任白芷立即向王氏请示借用小书房的纸笔,开始飞快地验算起数据来。
加减乘除,她一口气算完了四年的账目,在每个有问题的总账旁边做了标记。思量之下,她觉得自己这次的工作不算复杂,便又从头仔细检查了一遍。
等她再一次确认完数据,正欲起身交卷,突然注意到塌上不知何时点了一根香。
计时器?可是那香还剩下不少,王氏是觉得她应该用更长时间才能回答这问题么?
任白芷交卷的步伐停了下来,难道这道题还有隐藏的问题?
仔细想想,王氏问的是“账目有什么问题”,那就不应只是简单的加减不配平这么简单了。难道这些账目是被人故意修改过的?
天呀,幸好自己心细,否则就错过了大题分数!
想到这里,自以为看破天际的任白芷连忙坐定,重新翻开账目,开始仔细查找那些数字中的异常。
其实原理很简单,利用本福特定律来计算KS检验,以每一天为单位,也可以按月、按年。
她先快速以每年为单位算了一遍,结果发现KS值普遍偏高,其中今年的更是达到最高。接着,她又以每个月为单位,挑出几个最可疑的月份,再算了算那几个月的几十天。
虽然她剩余了很多时间,但由于KS检验手算实在太慢,最后她并没能逐日逐月地计算,只是在最可疑的几个月里挑出了最有问题的几天。
果然,等香一烧完,负责开门的女使走了过来,问道:“看得怎么样了?”
任白芷整理好一堆草稿,拿着账本准备交答案。“有几天的收支不平,我已经圈出来了。”她说道,看到王氏接过册子,露出一丝笑意,任白芷心中一喜,继续说道。
“还有几年的账本数据有些蹊跷,所以我按月份算了一下,在另一张纸上挑出了最可疑的几个月。在此基础上,我又针对这几个月的每天账目进行了一番核算,圈出了最奇怪的几天。”
任白芷注意到王氏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心中暗自得意。
哈哈,看吧,就知道有隐藏题目!
“不错。”王氏看了看任白芷的纸,良久才缓缓说道。
见王氏夸奖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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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白芷趁机问:“太太,之前儿媳受何家二娘子恩惠颇多,今日熬了绿豆汤,想要也给她送去,可好?”
“恩。”王氏果然大方,似乎是因为任白芷的考试表现还不错,几乎没有犹豫便同意了,甚至还多给了任白芷点预算,“再买些好点的糕点,单送绿豆汤,恐怕何府会觉得我们李家小家子气。”
“谢太太!”任白芷高兴地谢过,心里乐开了花,并没有注意到王氏对她的这个称呼有些不满。
“紫苏,去把西边那铺子的账本拿来。”待任白芷离开后,王氏连忙吩咐女使去小书房取一本账本。
王氏仔细对比着两个账本和任白芷留下的纸,脸上的神情从惊讶逐渐转为震惊。
“不可思议。”王氏低声自语。
“太太怎么了?”紫苏见状问道。
“为了考那丫头的算术,我用西边铺子的账本做了一个假账本。她刚嫁过来,我改了好几处数字,本意只是想考她能否迅速算账。”王氏稍作停顿,继续说道,“没想到那丫头竟然能找出我修改过的几天或月份。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那大娘子是不是用了什么妖术?”紫苏猜测,“方才我收拾桌案时,发现她并没有用算盘,而是画了很多符纸。”
“胡说什么。”向来不信鬼神之说的王氏斥责道,随即又看了一眼任白芷留下的纸,脸上流露出疑惑,“她说今年开始的数字最诡异,但我并没有大改今年的数字,奇怪了。”
很快,王氏想到了什么,赶紧呼唤紫苏:“去,把西边那铺子的陆三叫来!”
另一头,西街药铺的陆账房,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却被气喘吁吁赶来的小厮拦住,说王氏寻他去问账。
他心下一紧,但面上不显,那事他做的滴水不漏,纵使大罗神仙来了也不会发现异常。
想到此处,他便跟上了小厮的步伐。
两人走后,药铺里探出一个黑影,将方才的一幕收入眼底,嘴角裂出笑意,自言自语道,“终于等到机会了。”
13. 平平无奇的旧情人
任白芷他们的马车缓缓驶入何府的侧门,随即指示门口的仆人去通报:“请告知何小娘子,山水李家的任大娘子前来拜访。”
谁知不出半刻,门内走出一位身着青色襦裙,头戴粉色芍药的女使。
她见来人是任白芷后,眉头微皱,冷冷地说道:“何府不便接见外客,请速速回去。”说罢,便转身将门关上,留下门口两人傻傻地愣在原地。
任白芷默默算了一下时间,心中隐隐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且不说何苏文的女使她见过,根本不是这个小丫头。就说这何府,从外面看十分气魄,按理说仆人禀报都需要一段时间,怎么会这么快就回应了?
想到此处,她决定再等候片刻。
果不其然,又过了半晌,便见另一位身着白色碎花襦裙的小丫头快步走来,恭敬地请她们进府。
“方才有位身着青衣,头戴粉花的女使,说何府不便见客,是为何?”任白芷一向直来直往。
小丫头想了想,喃喃道,“身着青衣?那应该是碧水姐姐了。她是何大郎的头等贴身侍女,方才应该从外面采办回来了。或许是认错人了,误以为你们是打秋风的。”
听闻此言,蔓菁不易察觉地轻哼了声,这个小动作被任白芷敏锐地捕捉到了。
何大郎,贴身侍女,蔓菁的鄙夷。
任白芷暗自思忖:碧水恐怕是任白芷前任何韵亭的头等贴身侍女,说是侍女,可能更像袭人这般的通房侍女。
也难怪方才她见到自己后,脸色那么差。
在小丫头的引领下,两人抵达了何府的后花园,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落在青石板路上,伴随着鸟儿清脆的鸣叫,被一阵清脆的声音打破宁静,“可是白芷姐姐到了?”
只见身着粉色常服的何苏文,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一蹦一跳地向任白芷她们奔来,后面跟着两个衣着体面的女使,神色紧张地呼唤着,“小娘子,慢点跑,石子路滑。”
跑到任白芷面前的何苏文,把手中一串糖葫芦递给了她,笑颜如花地说道,“你可真赶巧,我自己做的糖葫芦,放了好多糖,可甜了。”
任白芷笑笑接过糖葫芦,尝了一口,果真十分甜蜜。何家确实不一般,糖葫芦都比别处放的糖多些。
两个小姑娘在庭院找了一处凉亭坐下,屏退下人后,轻声细语了许久。
“所以,富贵如何家,姑娘手中所持的银两,也不多,对吧?”任白芷总结了一下方才何苏文说的话,有些失望。
何苏文嘴里含着糖葫芦,口齿不清地说道:“但金银首饰器具不少,只是银两,真没多少。”她的神情中透着几分无奈,“如果姐姐真的缺钱,我可以去找我哥,啊不,我是说,我去想想办法。”
被误会缺钱的任白芷也不解释,毕竟她更郁闷自己的创业点子,还没开始,就因没钱,而胎死腹中了。
“我也可以帮你问问苏欣姐,她嫁人,又在侯府当家,手里肯定宽裕。”何苏文目光炯炯,想要替任白芷分担,“加之苏欣姐嫁妆里的田地与铺子,收租之后,可得不小的银两。”
何苏欣,年长何苏文七岁的庶姐,去年嫁给了侯府五子,深得夫家信任,执掌中馈。
任白芷听后,似有所悟,点头称是:“所以,没出嫁的小姑娘手里现银吃紧,但一旦出嫁当家后,就能掌管不少的银两,对么?”
“是啊。”何苏文有些诧异,这不是常识么?白芷姐姐不也是出嫁后,才得了两处铺子的租金么?
任白芷恍然大悟,那感觉自己的基金还是有戏的。
在任白芷这个十几岁的年纪,没什么阅历,去直接拉一个当家主母做投资,怕是胜算不大。
但待字闺中的小姑娘就不一样了,先拉拢她们,建立良好的情谊与信任,待她们嫁人后,便可成为基金项目的主要资金来源。
放长线,钓大鱼,也行。
赚钱嘛,不怕等。
任白芷巧妙地套出自己需要的信息后,便不再刻意引导话题。一旁吃完了糖葫芦的何苏文,自然而然地又谈起了她的修文哥哥。
“修文哥哥真真是个善良贴心的人。”何苏文满脸赞叹地说道,“因为寒食节的事情,他前几日特意登门拜访,替李紫芙解释。他一直挂念着姐姐有没有康复,还叮嘱我劝劝你,都是一家人,不要因为这误会让两房生疏了。”
这话在任白芷听着却十分别扭,听他的意思,好像李家两房的关系最近雪上加霜是因为她任白芷?
她心中冷笑,真是甩得一手好锅!这男人把好话都说尽,却转头把事情推给了她。如果任白芷因此介怀,那岂不是真显得她心胸狭隘?
虽然心有不满,但任白芷怂,不敢出口中伤大金主的情郎。于是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敷衍道:“堂哥真好,堂哥多虑了,堂哥说笑了,我早已忘记那事了。”
何苏文似乎察觉到了任白芷的不满,正准备说些什么,任白芷却佯装生气,故作委屈地调侃道:“你这个妹妹可要成为我堂嫂了,真让我心里不甘啊。”
听到这话的何苏文,面颊羞得通红,瞬间忘记了任白芷方才的敷衍,娇嗔地说道:“其实修文哥哥对你们一直都很关心,尤其是白芷姐姐,他向我问了好多关于你的事儿。”
任白芷闻言,心中不由一震。
这李林兰不可能无事献殷情,向何苏文询问她什么事儿?莫不是任白芷婚前与何韵亭的旧事?
不好!
想到这里,任白芷赶紧收起了调侃的模样,严肃地问道:“你可曾告诉过李林兰,关于任,我与你哥哥的事情?”
何苏文一脸惊愕,连连摆手:“怎么可能!这种涉及人声誉的事情,我绝对不会乱讲。”她脸上满是诚恳,竖起手指发誓道,“我都是讲白芷姐姐平日里对我多照顾,绝对没有提到过我哥。”
任白芷听后,心中稍安,虽然对此依旧持有怀疑,但也不便继续追问下去。
之后,任白芷拗不过何苏文的邀请,在何府用过晚膳,又多留了一会儿,直到月光洒落在院子里,才终于成功告别了何苏文。
引路的女使将任白芷二人带到侧院,指了指前方的路说道,“奴婢还有事,就先把任大娘子送到此处。一直往前走便是侧门了,大娘子的马车应当在门口候着。”说罢便离开了。
蔓菁打着灯笼,走在任白芷前面带路。
刚走到一半,一个身影从侧后方匆匆跑来,撞了任白芷一个踉跄。
“哎呀!”任白芷本能地向前扑去,被眼疾手快得蔓菁牢牢抓住,才没有摔倒在地。
“抱歉抱歉,我赶时间。”一个男声从任白芷头顶传来。
任白芷不满地抬头看去,只见烛光中,一十七八岁模样的男子,十分歉意地摸着后脑勺。
那男子在看清任白芷模样后,神色恍惚,嘴里喃喃道,“芷儿?”
任白芷并没有意识到对方在叫自己,她开口便骂,“大晚上的跑这么快,又不看路,是赶着去投胎啊?”
蔓菁见状,赶忙扯了扯任白芷的衣袖。
男子脸色微微一变,心中涌上一阵复杂的情感,一直不言语。
夜色太深,任白芷并没有注意到男子的脸色,牵着蔓菁的手就准备离开,却又被那人叫住了。
“芷儿,你过得好么?”
这下任白芷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个“侄儿”,哦不,“芷儿”,叫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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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狐疑地侧过身子,借着微弱的烛光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平平无奇的五官,平平无奇的身型,平平无奇的人。
这,难道是原主那个前任?
何韵亭见任白芷一直不说话,自顾自回答道,“你看起来过得很好,我也就安心了。”
蔓菁有些不知所措,大娘子虽然失忆了,但再见何韵亭,依旧会失神,果然旧情未了么?
任白芷失神,完全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处理眼下的情况。毕竟她不是原主,不清楚他俩之间的往事,不知道原主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面对旧情人。
但换个立场想,如果陆桑桑偶遇她那个前任呢?
如果她那个前任也如何韵亭一般,似乎表现得很关心自己,那她陆桑桑会怎么应对呢?
“滚。”自我代入后的任白芷直接脱口而出。
“嗯?”何韵亭一惊。
“嗯?!”蔓菁吓得差点拿不住灯笼。
意识到失态后,任白芷转身拉起蔓菁的手就往门大步流星地走去。
表面看起来,似乎是任白芷决绝地与旧情人告别。
但此刻,陆桑桑的内心是崩溃的。
啊!啊!啊!自己是不是代入的太强烈了?原主的才女人设,怎么可能说出这么粗鄙的话来!!可别露馅了啊!
一路快步流星地出了何府,上了马车,任白芷才慢慢松开了蔓菁的手,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紧张,手心里全是汗。
“大娘子擦擦汗。”贴心的蔓菁送上了手绢,眼神里满是欢喜,“方才,大娘子做的很好。”
接过手绢的任白芷正擦着手汗,听到这话后,总算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看来没有露馅。
蔓菁却误以为大娘子是难过的叹了口气,连忙安慰道,“大娘子,这何公子除了家事好点,真的样样不如咱新姑爷。”
任白芷不知蔓菁为何突然提到了李林竹,疑惑地看着她。
这却加重了蔓菁的误会,誓要通过李林竹这个新欢,让大娘子忘记何韵亭这个旧爱。
她赶紧补充道,“论人品,何公子与你情投意合却不愿提亲,咱姑爷从提亲到成婚,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婚后第二天又抛弃新婚妻子,离家数月。”任白芷补充道。
蔓菁一时语塞,又换了一个角度,“论才华,何公子三岁启蒙,十二岁就参加科举,却从未中举,只得封荫一个闲职。咱姑爷,从小熟读医书,都已经可以坐诊医馆独当一面了。”
“我记得好像李林竹今年也参加科举了,也没中。”任白芷再次拆台,“他家也早出了封荫范围,所以连闲职也没有。”
蔓菁扶额。
“那咱们就论长相!何公子,毫无特色。咱姑爷,嗯,怎么说也人模狗样的。”蔓菁越着急,说出的话就越荒唐,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覆水难收了。
但任白芷却难得地认可地点了点头,道,“确实,人模,狗样。”
毕竟他像的可是她家的双双啊,怎么不算人模狗样呢?
意外达到目的的蔓菁,喜出望外,趁胜追击,“就是就是,所以还是咱家姑爷强,咱就别再想着何公子了。”
听闻此话,任白芷才意识到,蔓菁误会了自己对何韵亭旧情未了,扑哧笑出了声。
“别笑了大娘子。”蔓菁不满地憋憋嘴,叮嘱道,“一会儿到家了可千万别提咱们遇到何公子的事儿。男人都一个样,自己可以三妻四妾,却小心眼女人朝三暮四。”
“哟,你还懂男人呢。”任白芷笑着调侃道。
两人一路说笑,不一会儿,马车就到了李家,再过不到一炷香的时刻,任白芷将看到终生难忘的一幕。
14. 同是天涯沦落人
晌午时分,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任白芷的闺房之中,映出一片斑驳的光影。
李林竹早早便来到了此处,心中却只见空荡荡的房间,任白芷的身影不见踪影。
他询问了家里别的丫鬟,只得知她已然前往何侍郎宅中拜访何二娘子,且早已向太太告知。
“果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李林竹暗自摇头,正欲转身离去,忽又念及其中缘由,心下微动,决定暂且留步。
他环顾四周,目光游离,随后向左侧的小书房走去。
果不其然,书房内的桌案上,也随意散落着一叠叠的纸张。
有些洁癖的李林竹眉头微蹙,待他将那些零乱的纸页整理成一摞时,目光忽然被桌角一枚光华流转的珍珠所吸引。
他试着将那只镶嵌珍珠的竹节钗取出,却发现这钗子竟被用作夹子,夹住了一堆明显经过悉心排列的纸张。
细细一瞧,那竹节钗姿态娟秀,让李林竹不禁莞尔,任家富贵至此,竟让小姐用如此华丽的钗子作夹子,真是匪夷所思。
他翻了几页被夹住的纸张,心中愈发疑惑。此物看似一本字典,却字迹生疏,与汉字略显相似,却又别有一番韵味。
难道,是西夏文?可细看之下,又似乎不是。
李林竹思忖片刻,方才取出一张空白纸,临摹了几个字形,将折成小巧的纸块悄然揣入袖中,心中暗忖此行所得,或许另有隐秘。
被这奇怪字典激起了好奇心的李林竹,继续在房中游走,心中却又暗自留意任白芷是否会突然归来,因而故作无意地翻阅起身边的物品。
步入屏风之后,眼前恰见床上未叠的被褥,和一条浅粉色的抹胸,李林竹顿觉脸颊微微发热,正欲转身离去,却又被床头梳妆台上的一只三层漆盒所吸引,心中暗道:“这盒中究竟藏着何物?”
心中一阵犹豫,他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漆盒。盒内从上至下依次整齐摆放着精致的头饰、耳饰、手饰,大多为木制和玉制,偶尔还闪烁着几件簪子取自银质,与方才在桌案上的金钗相比,这些首饰显得尤为素雅。
李林竹反复把玩着这漆盒,细细翻动,几番拉开又轻轻关闭。
细心观察之下,他确认最下层似乎还暗藏了一处隐秘的夹层。心中不觉一动,似乎已然猜测出任氏可能将些特别贵重的首饰,如那金钗,藏于此处,但如今金钗既然被取出,暗格里又该是空无一物。
“也真是个奇怪的人。”他暗自感慨,竟然选择将日常藏于暗格的金钗拿来夹住那古怪的字典。
然李林竹向来有个习惯,若未亲自查验,心中便难以释怀。于是,他思忖片刻,便决定探个究竟,轻巧地打开了那暗格。
此暗格的设计并不复杂,只需将最后一层的物件取出,底板便轻轻翘起,露出一个不起眼的小口,一抚之即可将底板取出,待他动作熟练,果然发现下面还有个细小的暗格。
出乎李林竹的预料,暗格里并非空寂无物,内中整齐地放着一方绢帕与一只小巧的香囊。
打开那香囊,几颗早已干枯的茉莉花瞬间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一旁的手绢上,绣着一颗精致的石头和一簇柔美的蒲苇,一角还绣着两句风雅的诗句:
“何处柳亭下斜日,任见兰芷是孤芳。”
手绢、香囊、茉莉花、情诗,这一切在李林竹的心中激起了涟漪,难不成这是任氏与她婚前某位情郎的定情之物?
思及此,李林竹不禁为之怔住,心中一阵复杂的情愫涌动。
也不知是因为心中作贼心虚,他匆忙将所有物品复原,生怕留下一丝痕迹。
复原妥当,他感到仍有不妥之处,便快步出了房门,叫来书童,询问大娘子是否已归来。
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李林竹再次回到房间,此次却乖乖坐在了塌上,心中却无法平静,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不过是那张手绢上的图案,以及那两句意味深长的诗句。
石头与蒲苇的意象易于理解,这四字犹如灵动的水韵,而那句诗,想来便是任氏与她情郎的名字之隐喻。
“任,芷。”
若没记错,这任氏名为任白芷,因其出生时遇险,恰逢老太太及时相救,故而得以倖存,遂请老太太为之取名,果然还有草药命名的典故在内。李林竹不由暗自吐槽起那位痴迷医药的祖奶奶。
而那上一句,自应是关乎情郎之名字,则令他困惑不已。
柳?他心中搜寻,却未曾听闻任家与哪位柳家有所渊源。
冥思苦想间,这句“何处柳亭下斜日”在李林竹耳畔不断回响。
“何处柳亭下斜日。何处柳亭下斜日……”
反复念叨之下,眉头不禁皱紧,难道指的是何侍郎家?
“何处柳亭,何,亭,何韵亭?”
念及此,他蓦然领悟,往日任白芷舍命相救何家小娘子的缘由,恐怕是为了不让她心上人失去胞妹罢。心中暗笑,没想到这狐狸精竟是个痴情角色。
李林竹心中感慨万分,李家与何家之间的关系,竟然如此千丝万缕。
他堂哥偏偏爱上了那个何家小娘子,而他的娘子曾与何家公子共有情缘。
而他,也因为自己的踟蹰,眼见着青梅竹马,也嫁入侯府,成了他人的妻。
李林竹面上露出一丝苦笑,心事重重,眸光却不觉又投向那件被藏起来的手绢。
今日任氏去了何府,怕不仅仅是见何小娘子那么简单吧。
同是天涯沦落人。
正思忖间,门外书童轻叩,“何府传话来,大娘子留于府中用晚膳,稍后遣车送回。另,潘楼的菜已到,主君欲置于何处?”
李林竹略一沉吟,答道:“便摆在此间吧,唤客喜一道用,总归是两人份的。”
门口唤作客喜的书童得令,谢过后去忙碌起来。
不多时,饭菜已备齐。客喜奉上一碗汤,口中说道:“主君,今日大房那位太太又至咱们太太处闹事,听素问说,是因太太将西边铺子的陆掌柜开了的缘故。”
李林竹微微蹙眉,语气平静,“缘由可知?”
客喜稍作停顿,低声道:“素问说,那陆账房自今年初起暗中设阴阳账本,呈与太太的账目皆是假的。”
李林竹不语,执壶自斟一杯,酒色清冽,映得他眉眼几分冷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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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喜见状,愤愤不平,“大房那边,脸可真大。他家那一口人,哪个不是拿着高于旁人几倍的月银,在药铺里做着最轻省的活儿,如今竟还伸手到咱们二房的事务里来了!”
李林竹低声念道:“本便是欠他们的。”
客喜闻言,急了几分,“这家业原是老太太一手打下的,如今也是太太打理,如何轮得到大房来指手画脚!”
李林竹轻轻一笑,神色带了几分自嘲,“眼见,未必为实。”
客喜见主子如此,也不好再言。
忽又想起一事,便问道:“七日后是大房大爷爷的忌日,可要备礼?”
李林竹微微颔首,示意无须多言。
客喜低声咕哝:“又是去贴那冷面。”
只见李林竹再次斟酒,这次却将一杯递于他,目示共饮。
客喜见状,叹了口气,又将药碗推了过去,劝道:“主君还是快快喝了吧,不然一会儿大娘子就回来了。”
他知晓,老太太总惦记着早点抱娃,不闻也知道这是催情香。
这药的味道,是真的重。
也正是因为早有预料,所以他提前饮下了对应的解药,再加之又喝了酒,即使此时喝下,也不会有什么药效。
所以他一口饮下。
酒过三盏,李林竹似乎有些醉意,他忽然站了起来,似舞非舞,口中断断续续吟着诗句: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标注】
他一边念着,眼中似有千般情绪翻涌,恍若将心中积郁尽数吐露于这酒间诗里。
客喜见状,已是习以为常,只默默陪着主君喝酒,时不时扶他一把,免得他失了平衡摔下榻去。
也不知他念了多久,屋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门外寒风扑入,烛火随之摇曳不止。
门口,站着的正是一脸错愕的任白芷与满面惊惶的蔓菁。
任白芷微怔,似不知该如何开口。闻到浓重药味的蔓菁却先一步掩住了鼻,半晌才低声道:“主君这是。”
李林竹闻声回眸,目光与任白芷相接的一刹,竟生出同病相怜的情分。他嘴唇微张,似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苦笑一声,举杯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
客喜立刻将药碗藏了起来,解释:“大娘子勿怪,主君在此等候多时,念诗解闷罢了。”
这动作被任白芷逮个正着,藏起来的药碗,鼻尖浓烈的药味,以及李林竹这突然精力充沛的样子。
心里蓦然生出一个惊人的念头。
难怪想着跟自己和离呢,难怪给他塞小妾也不要呢。
原来,他根本就,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知情的李林竹放下酒杯,轻叹一声,垂眸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随后,便不胜酒力倒入了客喜怀中。
屋内寂静,只有烛火微微作响。
任白芷此刻只有一个想法,这催情香,也让他支棱不起来。
15. 所见即所误会
陆桑桑,飞机失事后,穿越成了宋朝的新妇,任白芷,山水李家李林竹之新妇。
或者说是守活寡的弃妇。
此刻,她站在门口,表情微妙,脑海里将之前的无数线索联系起来,最终归于一个确定无疑的结论——李林竹,是真的不行,无药可救的那种不行。
这也难为原主了,男人不行的锅,还要她背上。
只是,一般身体有缺陷的男子,或多或少,都会有些心理问题。
最好的情况,便是他清心寡欲,对色提不起兴趣。如此,倒也正合她心意,这样她也不用担心被强迫有夫妻之实,毕竟她忙着搞钱,没空。
最坏的情况,则是他心理扭曲,压抑的欲望得不到释放。如果这样的话,她眯着眼,战术性退后了几步,保命,远离危险人物。
虽然结合之前几次接触,李林竹的症状像第一种情况,但习惯性做最坏打算的她,是不可能不防范第二种情况的。
如果他要睡这间房,那她就主动腾出房间。不要跟病人对着干,不要随意惹怒病人,病人需要稳定的情绪。她在脑海里给自己定下了保命准则。
倒是那书童反应极快,忽地将身上的李林竹推开,手忙脚乱地理了理衣裳,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满脸堆笑:“大娘子可算是回来了!主君等了您许久,喝多了些,发了些酒疯,小的这就先退下了!”
他话音未落,便瞟了旁边的蔓菁一眼,示意她配合。
蔓菁瞬间会意,上前一步,扶住陆桑桑的肩膀,不由分说便将她推入房内,嘴里还笑着说:“夫人快进去伺候姑爷吧。”
紧接着,书童与蔓菁双双退出房间,并顺手将门“砰”地一声合上。
屋内骤然安静下来,只剩李林竹醉醺醺地靠在榻上,嘴里似乎还在喃喃什么“君若无意我便休”之类的句子。
陆桑桑站在原地,这才缓过神来。
就留她一个人?跟这个可能情绪不太稳定的病人?
过分了啊!!!
任白芷气得眉梢都挑了起来,转身猛地拉开房门,对着外头高声呵斥:“你们给我滚回来!”
这一嗓子倒是颇具威慑力,刚才才逃得飞快的两人,以更快的速度重新站到了她面前,低眉顺眼,一副乖巧模样。
在书童客喜的支支吾吾中,她终于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是老太太施以孝道,将李林竹逼得今晚必须留宿在她这里。他自下午便在房中候着,不料任白芷回来得比预期晚了些,而后又因酒兴,出了这档子事。
不过,任白芷并不相信这其中全然如表面所言简单。
凭借她现代人的理性推断,眼前的情境怎么看都像是一场压抑与冲突的结果。
难怪方才倒下前,还责问了一下自己回来早了,想来是怕露馅吧。
不行,在彻底搞清楚他到底是清心寡欲还是心理变态前,跟这个人独处,是极其有风险的事!
可是老太太下了死命令,如若直接违抗,倒显得刻意。
这可怎么办?
她趁着下人不注意,踢了熟睡的李林竹几脚,没反应,看来是真睡死了。
她松了口气。那一会儿找根缎带把他捆起来,先把今晚应付过去。
将这些念头在心里捋顺后,任白芷面上却没有过多表露,强装镇定地招呼两人一同动手,将醉得不省人事的李林竹从塌上搬回床上。
虽说她素来不喜欢陌生人触碰自己的床榻,但眼下这状况,她也实在没法将人扔在地上冻着。
保命要紧。
三人又合力,将塌上清理干净,终于暂时恢复了几分整洁。
蔓菁试探着说道:“大娘子,还需要我们做什么么?”
任白芷想了想,问道:“你俩今晚不如也在屋内歇着吧。”
还未等蔓菁开口,客喜抢先说道:“不成,老太太交代过,我们守门就行。”
守门?这是还要监督她的意思。
任白芷虽不满,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发簪,所幸,她之前磨得锋利的发簪还在。
有了防身武器,她也心安了些,便说道:“算了,行吧。你们都退下歇着去吧,我也准备歇息了。”
客喜见状,满脸忧色地看了一眼李林竹,低声道了句:“多谢大娘子体谅,主君就劳烦你照顾了。”
随即转身退出了房间。
一旁的蔓菁则迟疑了一瞬,在离开前又问了一遍:“大娘子放心,我一定整夜都在门口守着,有任何事叫我。”
正准备躬身退下,但临行前又凑近些,语气放低道:“大娘子,听蔓菁一句劝,过客不可留。木已成舟,何不放下过去,重新开始?”
任白芷挑眉看了她一眼,没错,不能因为一个男人毁了自己刚刚起步的事业,若真是变态,人确实不可留。若他真发起疯来时,她便对准心脏狠狠插下去,然后再伪装成意外。
也不知道是不是误会了任白芷的神情,蔓菁赶紧微微躬身,连声告退,很快便退出了房间。
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床上的李林竹沉沉的呼吸声。
任白芷靠着床脚坐下,望着昏暗烛光下男人模糊的轮廓,轻轻叹了口气。
“这就是盲婚哑嫁的后果啊,”她低声喃喃,“人没回来,守活寡。人回来了,不仅守活寡,还要担心性命。”
嘴上这么说,她手上已经快速用自己结实的缎带,一头把李林竹的一只脚,跟床沿绑了个活结,另一头则压在自己枕头底下。
他若乱来,便可往左拉扯,活结变死结。若没有乱来,便往右拉扯,活结就松开了。
做完这些事,她才终于躺在床上,手里紧紧握着缎带,开始算这几日的账。
汴梁城的铺子主要分布在三十几条街道上,这段时日,她与蔓菁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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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了其中三条街的人流。
倒确实发现了几处待售的铺子,就是价格太贵了,别说她拿不出那么多钱,就是能拿出来,她也不会买。
看来大家都不是傻子,价格洼地的房子,在古代也没那么好找。
更别说,好地段的铺子,大多在世家地主的手里,他们不缺钱,更不会贱卖。
想到这儿,任白芷不禁心生苦笑。
“曾经最鄙视的地主老财,如今竟成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模样。”
何家,邓家,甚至李家,哪个不是吃喝不愁、银钱盈手?而自己呢?
想在这个封建社会站稳脚跟,又不通过婚姻攀附,身为女子,是何其的困难。
曾经身为现代社畜的她,嘲笑那些穿越小说里女主动辄四品家庶出,身后金山银山似的背景板。
如今才知道,那才是真实!没有基本生活保障,哪来的闲心谈什么情爱!
毕竟没人愿意看你换个地方,继续当社畜。
任白芷一边哂笑,一边慢悠悠地将醉得像死猪一样的李林竹往床角推,给自己腾出睡觉的地方。
直到空出了足够的空间,她才从柜子里拿了一床薄被盖在他身上,这样若有人突然进来,也不会注意到他被绑了起来。
不想,这男人眉头紧锁,握拳抱胸,似是陷入噩梦之中。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愈发纠结,莫名想起了做噩梦的双双,习惯性地对着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果然,李林竹像极了她家双双,被惊了一下,晃了晃脑袋,翻了个身,彻底放松了下来。紧握的拳头松开了,呼吸也平稳了,整个人显得慵懒而无害。
这人会不会是双双的前世?
不会不会,她自问自答,双双既不是清心寡欲,又不是心理变态,而是缠人得紧,一边想着,一边爬上床合衣而眠。
翌日清晨
任白芷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手却像是碰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她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双双的狗头,就摸到了光滑的皮肤。
她猛地清醒过来,睁眼一看,竟是李林竹。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到了她这头,正枕着手臂半靠在床头,带着三分慵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而她的右手还摸着他的右脸脸颊,只是,缎带呢???
她吓得赶紧坐了起来,左手摸上发簪,还好,簪子还在!
“你,什么时候醒的?什么时候睡到这头的?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多少?”任白芷赶紧收回右手,警觉地拉紧衣襟,眼神里充满了防备。
难道这李林竹真是第二种情况?内心警铃大作。
李林竹若无其事地伸了个懒腰,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昨晚在你脚那头,被熏醒了,便挪到了这头睡。”
“……”
任白芷想骂人,但又怕惹怒眼前的变态,她小心地问道:“昨晚睡得可好?”
16. 有趣的清晨
昏黄的烛影摇曳如水,映得床榻上的人影忽明忽暗。
李林竹半倚在床头,眼神幽深,似醒未醒。
自不记得何时起,他的夜晚便成了无尽的折磨。偶尔能入眠,也是浅浅的一梦,稍有风吹草动便会从梦中惊醒。
或许是从去年的秋闱落榜开始的吧,又或许是何苏欣嫁入侯府的那一天,亦或者更早,从他听闻了太医局刘太丞的只言片语之后。
但昨夜,他破天荒地睡得极好。确切地说,是后半夜才有了久违的安眠。
前半夜的记忆有些模糊,似乎与客喜聊了许久,言辞间带着些唏嘘与颓丧。
酒过几巡,便再记不得了。朦胧间,他又梦回儿时,大爷爷坐在书案前,耐心地教他与堂哥李林兰一同练字。
“林竹啊,这个‘竹’字,要写得有节,有韵。”大爷爷慈眉善目,执笔轻点他写错的地方,“做人也当如此。”
儿时的他总觉得大爷爷的声音如清风朗月,听着便让人安心。可画面一转,天色骤变。乌云压顶,夜风呜咽,梦里的大爷爷眉眼扭曲,骤然成了狰狞模样,张牙舞爪地扑向他,“我待你不薄!你们却恩将仇报,还我!还给我!”
他想逃,却发现自己被那双枯瘦的手牢牢扼住,窒息感一点点袭来。眼看便要支撑不住,却有一阵暖风卷过,将那阴森的夜色连同大爷爷一并吹散。他仿佛被抽离了那片噩梦,眼前又回到了熟悉的书房,大爷爷微笑着摸着他的头,轻声说:“竹儿,别怕。”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梦中惊醒,满头冷汗,神思却渐渐归于平静。坐起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床榻,而另一头躺着的女子,正是任氏。
她竟回来了,还以为会在何府留宿一夜。他心中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被另一股气味吸引了注意,一种不太明显的汗气。
他素来嗅觉灵敏,这种气味对他而言并不难闻,尤其是跟尸体的味道相比。
循着气味低头一看,竟是任氏的棉袜传来的。
他摇了摇头,心中默默吐槽:“这女子,果真不修边幅。”
思绪微转,他准备再小憩一会儿,却自己的脚似乎被什么东西绑着。
他轻手轻脚地坐了起来,仔细打量,只见任氏手里紧握着一根缎带,缎带另一头绑着自己的脚与床沿。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她在提防自己。
也是个可怜人,也睡不安稳。
只见他反手一挑,活结便绕开任氏手中的缎带,自己解开了。
然后他绕到她的另一头重新躺下,反正都睡不安稳,就一起做个伴。
虽然无法入眠,但他闭上眼,试着静心。夜风轻拂窗棂,蝉鸣不绝于耳,连绵的音律在这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对这些蝉鸣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能分辨自家院中蝉与邻院蝉的叫声有何不同。
但今夜,蝉鸣中多了一种奇特的节奏,任氏平稳的呼吸声。
那声音柔和且均匀,不知为何,他竟不自觉地随着她的呼吸调整了自己的节奏。渐渐的,喧嚣的心绪仿佛被这节奏所引导,安宁而舒缓。
慢慢的,李林竹竟然又合上了眼,再次沉沉睡去。这一觉,梦境干净如雪,无半点杂念侵扰。他醒来时,竟生出一种久违的轻松与释然。
这是他很难得的一次无梦的睡眠,一直持续到自己脑袋被一只飞来横手垂了一下,他不耐烦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任氏猛然坐起,憋红了脸,慌忙中还不忘看了看身上的衣服。
真是,一个有趣的早晨。
*
陆桑桑,又名,任白芷,在第一次跟名义上的丈夫同床后,误以为被对方嫌弃脚臭。
“你昨晚是不是没洗脚?”李林竹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话哪里不妥,追问道。
那个叫蔓菁的小丫头,也太不会照顾人了。
任白芷计算了一下自己能打赢他的可能性后,最终决定避其锋芒,略带敷衍地应道:“官人昨夜喝多了,不也没洗?饿了吧,我让蔓菁去买些早食,灌浆馒头如何?”语罢,故作轻松地转移了话题。
李林竹淡淡瞥了她一眼,抬手掩住唇边轻打了个呵欠:“先让蔓菁打水给你洗面吧,我让客喜去买。”
“客喜是?”任白芷假意装傻,脸上的笑容更显得虚伪。
“我的书童,你应见过。”李林竹的声音一日既往得平和。
任白芷挑了挑眉,这做派,确实不像变态。
李林竹似有所觉,忽然直视她道:“你那是什么表情?”
任白芷一愣,连忙退后几步,嘴角依旧挂着假笑:“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名字挺有意思。”
李林竹闻言,神色稍缓,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爹取的,他觉得从医者,应让来客欢喜。你不觉得可笑吗?都病了,还谈什么欢喜?”
任白芷轻笑着穿上褙子,隔着屏风说道:“医者仁心,能予人绝处逢生的希望,自然是欢喜的。”
“你倒与他想得一样。”李林竹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调侃。
未及接话,门外传来敲门声,蔓菁的声音响起:“大娘子可是醒了?”
任白芷整顿衣衫后,走去开门。门开的一瞬,她瞥见客喜也在,便随口吩咐道:“劳烦去买些灌浆馒头罢。”
待蔓菁打好水,任白芷自顾洗漱,便示意蔓菁上前伺候李林竹。
谁知他轻轻推开蔓菁欲上前扶衣的手,自顾自穿好了衣服。
果然是个清心寡欲的活佛,任白芷腹中暗笑,随即对蔓菁说道:“蔓菁,来,我这儿需要你帮忙。”
为了再次验证自己的猜想,任白芷斟酌了一下措辞,问道:“我嫁过来这么久,竟未见你身边有个伺候的女使,倒是少见。”
一般因为生理原因而变态的人,反而对男女之事有着超过普通人的执念。
岂料李林竹并不正面回答,反问道:“一般人家的男子怎样,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任白芷一时语塞,勉强挤出一句:“我有一个弟弟。”可说完便觉不妥,赶忙补充道:“算了,当我没说。”
见她这般窘态,李林竹觉得有趣,调侃之心更甚:“下次倒要好好规劝贤弟,切莫耽于此事,对身体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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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白芷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骂了千百遍:不怕是个变态,就怕是个高智商变态。
蔓菁在一旁,脸颊却涨得通红。
任白芷瞥见,不忍她继续受窘,暗自瞪了李林竹一眼,随即转身拉过蔓菁的手,从抽屉里取出一贯钱塞给她:“明儿不是说要请假回家看看么?我今儿也没什么事儿,你这会儿就去收拾行李吧。吃了早食就出发,兴许天黑前还能赶到。”
蔓菁连连推辞,态度恭谨却不敢收钱:“多谢大娘子恩典,我明日早上再走便可。”
任白芷却坚持,将钱硬塞到她手中,语气不容置疑:“急什么?多待几日再回来吧。我这儿闲得很,用不上你。安心回去,趁这机会好好陪陪家人。这段时间你伺候得辛苦了,拿着吧,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毕竟之前蔓菁为了收集那三条街的数据,替她跑了不少路呢。
替她办事,都有好处,要不是她手里拮据,定多给银子,而不是只能以多放几日假来犒劳。
谁知话音未落,蔓菁的眼眶竟然湿润了,攥着任白芷的手迟迟不放,哽咽道:“不、不不,大娘子,那我不走了!”
任白芷愣住,心下纳闷不已:红包推辞也就罢了,至于哭成这样吗?难不成她真不想要钱?可这天底下,谁会跟钱过不去?
一旁的李林竹却慢悠悠开了口,语调带着几分玩味:“你就先接着吧。正好范村的金银花到了时节,往年都是钱四去采买。今年赶巧你要回范村,顺路带些回来就是了,这钱也算是预付,采买的数量你稍后去药铺问钱四便知。”
任白芷闻言,再次瞪了他一眼:好好放个假,你竟还让人家顺道加班?这心是黑的吧!
出乎意料的是,蔓菁听完此话,竟慢慢松开了任白芷的手,低头将那一贯钱收好,随即跪下谢恩:“谢谢主君,谢谢大娘子,蔓菁这就告辞了。”
“这就奇了怪了。”任白芷喃喃自语,心里满是困惑。
蔓菁刚一走,李林竹便挑眉,主动求夸奖:“怎么样?我厉害吧?”
任白芷一脸茫然:“哈?”
他见她反应迟钝,微微一愣,随即换上几分无奈的表情,似是耐心地解释:“你不会没意识到吧?刚刚你那番话,听在蔓菁耳里,可不就是「卷铺盖走人」的意思?”
“啊?”任白芷瞪大眼睛。
她不过是记得蔓菁之前说家里有些事,夏至后她想请假回家看看,就想着多放几天假让她好好陪陪家人,还加了点奖金聊表心意,怎么会被理解成要开人?!
天知道,在这个收集数据的节骨眼上,她下定决心给蔓菁多放几天假,做了多大的心里建设。
之前有蔓菁每日出门,她们尚且花了足月才搞定三条街。蔓菁一旦放假,她又被限制出了门,这接下来的数据收集进展几乎停滞。
在赚钱这个赛道上,时间就是金钱啊!
她吃瘪的模样落在李林竹眼里,显得格外有趣,随后想起了什么,问道:“书房里那篇《浅议青苗钱》,真是你写的?”
“你偷看我东西?”任白芷皱眉。
17. 浅议青苗钱
李林竹却不以为然,反驳道:“你大大方方地摆在书房中,何曾说过不许人看?”
任白芷心中暗自吐槽:不管是活佛还是变态,她都要与这人和离,不然总有一天会因争论不过他而气得吐血。
“你还没回答我呢,那《浅议青苗钱》可真是你写的?”李林竹继续追问。
“恩,老太太每日让我写读后感,翻来覆去的都是仁义礼智信,写得我腻了,便随手写了时下的政策。”任白芷坦诚相告。
“钱利于流,这倒有趣。不过你所举的例子未免太巧合了些,怎的乙丙丁就偏偏欠彼此的钱?”李林竹面露疑惑。
“乙开酒楼,旺季淡季皆有,淡季生意清淡,却需备足食材,因此向卖肉的丙赊账。卖肉的丙平日收入微薄,忽一日得了风寒,买药却无现钱,便找卖药的丁赊账。而丁家之子去年中了举,在酒楼办了谢师宴,又恰逢旺季,费用高昂,自然也需赊账。如此而已,何有问题?”任白芷随便掰扯,“其实这闭环所涉,未必止于三人,或是十人,百人,千人,皆有可能。”这就是金融的力量,无形中释放经济体活力。
“那你后面提到官家开办交子所以使民富,又是何意?”李林竹问。
“交子,你可知其为何物?”任白芷反问。
“恩,益州可替代铁钱的纸张。”
听他如此回答,任白芷心下稍安,看来自己的记忆未曾错漏,交子确实在神宗年间便已开始流行。
“那么,你觉得如何?”任白芷虽然这么问,却并不期待这个古代人能对现代经济体的钱能有多深的认识。
李林竹沉吟片刻,回应道:“益州无法铸铜币,铁钱又过于笨拙,交子确实便利。”
果然,任白芷面露得意,继续问道,“若统一开办,如何?”
谁料李林竹却投来疑惑的目光,答道:“私造交子,等同于伪造官方文书,罪可流放两千里。”
任白芷也好奇地反击他一眼:“这怎么能算私造?”
“天圣时期便有益州交子务发官交子,熙宁元年又加重了私造交子的罪行,明确了官方发售交子的权利。”李林竹娓娓道来,嘴角却不忘带着几分讥讽,“你这些都不知?”
原来国家这个时期开始就已经统一了纸币发行了啊。任白芷感叹道。
这也不全怪她,历史教科书上只有一句,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乃宋代四川的交子而已。
既然已经发行纸币了,那她很多来自二十一世纪金融从业者的基本知识点,肯定就能派上用场。
于是她继续追问,“那官府发行交子,可有准备金?”她心中已有推测,官家发行交子,最大的可能性便是没有预留准备金,这是新手玩家最容易犯的错误。
岂料李林竹反问道:“准备金?”
“即是发行一万贯的交子,交子务里至少应预留多少铜钱?”任白芷解释道。
“你说本钱,自是有的。我记得,发行了一百二十万贯,官方储备了三十六万贯。”李林竹回答。
“准备金率28%,相当稳健啊。”任白芷心下暗想,宋朝皇上也算负责。
如果不是准备金,那是不是频率太高,通胀了?任白芷再次猜测新手玩家会犯的第二个错误。
于是她再次追问,“那多久再发一次新的呢?新旧交子同时流通,是否会导致纸币迅速贬值?”
“原本是三年一届,通常以旧换新,新旧并行流通,那不是发多了么?”李林竹理所当然地说道,“不过,凡事皆有例外,熙宁五年就曾多发了一届,结果却未收回旧交子。”
“那交子可贬值了吧?”任白芷想当然地问。
“奇就奇在此,明明多发了一倍的量,交子竟没有贬值,依旧能兑换相应的铁钱,物价也未见上涨。”李林竹道。
有意思,效果延迟了?任白芷再问,“那之后几年,物价可有上涨?”
“有,但不多。今年我去益州游学,确实感觉物价比四年前贵些,但也不算多,百分之二三。”
“你连这都知晓?”任白芷原本不过随口一试,未料李林竹对她那些刁钻的问题应对如流,竟无半点迟疑。
她心中微讶,虽然生理上有缺陷,但他的知识面却毫无短板。在加之之前他显露的测绘天赋,还有他主业的医术,这人有些全才啊。
一时间,心底竟生出几分赏识之意。
“左右不过些无用之学。”李林竹淡淡一笑,似有自嘲之意。“科举不考,行医又用不上,旁人说我做闲学,也不冤枉。”
“你怕是误会了‘无用’二字?”任白芷闻言,轻笑一声。
她正愁这年头无人统计市面钱粮流通,无法精确评估经济形势,没想到身边竟自带一本行走的智库?
李林竹见她神色莫测,立刻警惕起来,想起先前被她哄着画地图的经历,便道:“你又想哄我寻乐?”
“我哄你作甚?”任白芷蹙眉,随即正色道,“如你方才所说,官家多发了一倍的交子,而物价并未暴涨,这意味着什么?”
李林竹不解,问道:“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市面流通的交子,仍然供不应求。”
任白芷语速极快,兴致勃勃地解释道,“最初发行的一百二十万贯交子,备下的本钱却仅有三十六万贯,官家一次性净得八十九万贯,反倒让民间受益。如今又额外增加一百二十万贯,而市场依旧稳如泰山。如此看来,这二百零九万贯的钱,就是白白产出的财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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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林竹沉思片刻,不明所以:“所以呢?”
“我那文里不写了么?流通生财!如今的经济活动因为流通的金钱不够,严重限制住了产生的财富上限。假若,我们能有法子,增加市场里流通的金钱,激发新的经济活动热度,那赚钱,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儿!”
任白芷眉梢一挑,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仿佛已看到满满的银钱滚滚而来。
她越想越激动,心下飞快盘算。若能在其中分得一杯羹,哪怕只有百分之一,也是万贯家财!更别说汴梁的经济远胜益州,交子尚未普及,若能提前布局,甚至亲自布局,收益岂非更高?
她的千万家产,要回来喽!
“这可是价值百万贯的学问,你还说无用?”她双眼发亮,语气认真得很,几乎要扑过去拉着李林竹一起做生意。
李林竹望着她,不由失笑,半是惊叹,半是无奈:“如今就连商贾都羞于谈利,你倒毫不遮掩。”
“我喜欢赚钱,这有什么好遮掩的?”任白芷理直气壮地道,“每个人都有喜欢的事吧?就是那种,一想到就热血沸腾,做起来废寝忘食,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哦,对了,沉迷!”
是了是了,她要赶紧想法子搞到本金,无论是自己赚还是贷款还是筹措,然后着手收集分析不同店铺的经营状况,而不是局限于房价。
这样,她便能通过引导资金流向缺钱但却有潜力的铺子,从而赚取收益!
这可是长期赚钱的法子啊!百万贯潜力的蓝海啊!
她越想越兴奋,眸光璀璨,语调轻快。然而她每一个词,都让李林竹想起自己伏案剖解尸体的深夜,那是他最隐秘、最不愿外人知晓的癖好。
“你也有吧?”任白芷察觉他神色异样,忽地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再次试探。
李林竹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斩钉截铁道:“没有。”声音一如既往得平静。
“君子可寓意于物,不可留意于物。”
行吧。百分之九十九是个活佛。任白芷在内心松了口气,然后语气也松快了起来。
“那还好我不是君子。”她笑吟吟地道,“随心所欲,岂不快哉?”
李林竹怔了片刻,刚要开口,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客喜提着食盒进来,笑道:“主君,大娘子,早膳买回来了。”
穿越至宋朝的首都就是这点好,饮食上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隔阂。
谁敢信,任白芷此刻嘴里吃的,正是一千年前的灌汤包!
还没来得及吃第二口,她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的名义丈夫,似乎已经察觉到自己是穿越而来的。
因为李林竹趁她吃着灌汤包的间隙,正在书桌上翻看她之前所写的宋朝汉字字典!
18. 书坊
任白芷脑中飞快盘算着,若李林竹开口相询,该如何搪塞过去才好。
正琢磨间,便听他淡淡开口:“这册子,需要装订吗?”
“啊?”任白芷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不需要?”李林竹瞥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用来固定册页的金钗上,似笑非笑地道,“你这金钗可比装订一本册子要贵多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哦,好啊。”任白芷随口应下,心里却隐隐警觉。
他突然这么好心,莫非是看上了她的金钗?
念头一起,她立刻开口:“这个金钗,是何小娘子为了报答我上次救她送的。”
言下之意——别打主意。
“难怪呢。”李林竹意味不明地低语,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任白芷正琢磨着他的态度,突然想起一事,眼睛一亮,立刻道:“哦,对了,你是不是该把刚才给蔓菁的一贯钱还给我?反正也是给你药铺采购药物,理应报销吧?”
李林竹闻言,神色微变,随即微微翻了个白眼:“我借口让她去采买药物,不也是为了帮你解围?她一个对药理一知半解的丫头,买回来的东西还不知能用多少,你还让我赔?”
“可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开除蔓菁了?”任白芷一脸不解。她小时候就发现,自己说的话总是容易被人误会,想来这也是遗传了母亲的毛病——毕竟,一个不会好好说话的母亲,又如何教得出会沟通的女儿?
李林竹饶有兴味地盯着她,片刻后,叹道:“我看你还是该多出门走走,学学如何与人交谈。”
“还不是你娘跟老太太不让我出门的。”任白芷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些许不满。
李林竹微微一怔。他虽知家中长辈约束媳妇多有规矩,却不曾想竟严苛至此。
但转念一想,老太太一向持重,许是有她的考量,便淡淡道:“她们自有她们的道理。”
任白芷正要反驳,他却已随意一笑,道:“不过今日你与我同行,应当无妨。正巧,我知道万姓门外有一家书坊,可帮忙装订成册,离此不过一里,今日神保观又有庆典。去么?”
“去!”任白芷眼睛一亮,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正愁蔓菁走了后,没机会收集数据,谁知机会转瞬即至。
赶巧了,万姓门附近,正是她下一步计划考察的商区!
更何况,这一趟出门既不需向太太和老太太请示,又有人报销费用。这样的好事,她怎能不去?
她喜形于色,全然没注意到身旁的李林竹正盯着她,嘴角亦悄然扬起了一丝笑意。
*
当两人步行至书坊,任白芷才猛然意识到——这家书坊竟是自家产业。
原因无他,他们撞见了任一多。
“汤爷爷的小孙女这几日回娘家,我便来这里看店,反正私塾也放假。”
只见任一多半倚在柜台上,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翻看一本印刷粗糙的小册子,连头都懒得抬。这世界,还真是小。
李林竹亦颇感意外,随口笑道:“难怪之前总在这里遇见子文,我还以为你也。”
话未说完,任一多忽然敲了敲桌面,轻咳一声,眼皮都没抬,淡淡道:“老规矩。”
李林竹微微一愣,随即止住话头,嘴角浮现一丝不敢置信的笑意,低声道:“难不成,都是子文的手笔?”
任白芷听着两人对话,眉头微挑,隐隐察觉其中似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然而,两个青春期的小男生,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她略一思索,心中已有了猜测。
是那个吧?
下一瞬,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正色劝道:“那种书少看,对身体不好。”
空气,倏地一滞。
任一多手中的瓜子猛地掉在桌上,李林竹也怔了一瞬,随即猛然意识到她在想什么,顿时笑得直不起腰。
任一多反应更快,刷地站起身,脸色涨得通红,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二话不说,顺手抓起任白芷放在桌上的布袋,转身躲进铺子后堂,仿佛逃命一般。
李林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抬手抹了把眼角,断断续续地道:“你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任白芷眯了眯眼,毫不示弱地回敬道:“你还好意思笑?敢买,还怕别人问?”
李林竹笑得肩膀直抖,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笑意,凑近她低声道:“我们说的是代笔。”
“代笔?”任白芷一怔,声音不自觉大了些。
李林竹轻咳一声,解释道:“帮人写文章、作诗,收些润笔费。”
任白芷恍然,随即疑惑:“有人愿意花钱请别人代写文章?”
“小时候贪玩,总有不想写先生布置的文章的时候。”李林竹理所当然地道,“原来,当年那些文章,是出自子文之手。”
任白芷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后堂的帘子上。
她这弟弟,竟还有这等才华?若他真能考取功名,待她和离后,日子倒也无须太过忧虑。
那苏沫说任一多吊儿郎当、不学无术,或许是她要求太高了?
“可不是我写的。”帘子被掀开,任一多端着装订好的册子和金钗走出,听到李林竹的话,立刻反驳道。
他把册子和金钗递给任白芷,随即低声道:“诗词是姐姐写的,文章是爹写的。姐姐嫁进你们家后,就再没接过生意。之前还有爹撑着,最近爹不在京城,这门路也就断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任白芷,压低声音道:“不过,若姐姐愿意,我们可以单独接诗词的活计。”
任白芷皱眉,不解地看着他。
任一多意味深长地比了个“五”,接着道:“最近金明池那边新开了几家妓馆,名角艺妓若想吸引富贵人家,不拿出一首好诗词,便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所以,现在一首好的《蝶恋花》,少说能卖五百文!”
他伸出手指比划,认真道:“咱俩联手,我接单,你写,一九分账,你九——最重要的是,这钱不必交给爹娘。”
话音落下,他水灵灵的眸子望着任白芷,满脸期待。
然任白芷的神色,却渐渐抗拒起来。
这买卖是好买卖,利润也极高。但问题是——她不会啊!
她轻叹一声,果断道:“算了吧。”
见没得商量,任一多立刻闭嘴,面无表情地坐回柜台,重新翻起那本印刷粗糙的小册子,头都不抬地道:“十文,结一下。”
任白芷从袖中摸出荷包,数出十文递过去,随口问道:“那这书坊,平日到底靠什么正经生意赚钱?客流如何?日盈多少?”
“卖书,卖文房四宝,偶尔再帮人装订,眼下,入不敷出。”任一多继续翻看他的册子,敷衍地回答。
“你在看什么?”任白芷好奇地问。
李林竹在一旁回答:“《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这是一本很有趣的话本,我当年也追过。”
西游记啊。等一下,西游记不是明朝才有的吗?难道自己又记错了?任白芷心中开始自我怀疑。
“姐夫知道这位作者是谁吗?”任一多眼中闪烁着光芒,像是找到了知音般看向李林竹。
“这个就不太清楚。”李林竹说道,“大约七八年前,有种每月发行的小报,里面连载过这个话本,但后来那个小报也没有下文了。”
任一多的小鹿眼睛里的光芒慢慢暗淡下来,“那恐怕是作者早已作古了。”
“你找作者干嘛?这个故事没写完?”任白芷问道。
“写是写完了,但结尾感觉太草率了。”任一多回答道,“我想问问作者能不能续写。读一个好的话本,就像亲自经历了一场不可能的冒险。如果能参与到创作中,就像亲手编织了这个冒险,太有意思了!”他越说越兴奋。
“那你自己写呗。”任白芷接道。
虽然她对西游记的剧情记得大致,但她根本不可能写出来。无论是西游、水浒、三国、红楼,还是别人的诗歌,都是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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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创作。上次无意间背出秦观的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就让任白芷后悔了很久。幸好现在的年代秦观已作出此诗,若被误认为是她的作品,那实在是承受不起的荣耀。
这也是她之前不爱为一些穿越小说或电视剧花钱的原因,大多数主角穿越回去后,拾人牙慧、欺世盗名。这样的成功,真的能让他们心安吗?或许有人可以,但她做不到。
虽然她也很想赚钱,但靠窃取他人的成果致富,她实在无法做到。即使将来会非常后悔,但即便重来,她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就像她二十四岁那年,因为不愿抄袭别人的策略而升职失败一样。
“我若能写得出来,还用你提醒?”任一多白了她一眼,不耐烦地道,“再说了,写话本费时费力,能赚几个钱?麻烦得很。”
“不是说可以连载在小报上吗?多少也能挣点稿费吧?要是以后印成书,还能拿提成呢。”任白芷理所当然地道。
她话音刚落,任一多和李林竹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听到了什么天真的笑话。
李林竹忍不住笑道:“小报自己都养不活,哪来的钱发稿费?就算印成书,一旦火了,坊间立刻有人盗印,盗印的赚得盆满钵满,真正的作者反倒一文难求。就像那些曾经风光的小报,人人争相传阅,最后却因为赚不到钱,一个个都倒了。”
任白芷微微颔首,并未反驳,而是思索片刻,道:“那是因为这些还没有形成真正的产业。”
“哦?”任一多挑了挑眉,“听你的意思,你倒有法子?”
“既然是生意,就得算账。想赚钱,就不能只盯着写书,还得琢磨怎么让它运转起来。”任白芷理清思路,干脆利落地道,“咱们家有铺子,有客源,还有印刷和装订的渠道,已经占了先机。完全可以试着办小报,开拓新路子。”
她顿了顿,继续道:“小报可以分栏目,比如时事、理财、艺馆见闻、美食推荐,甚至可以开专栏连载话本,满足不同人的需求。可以零售,也可以推出包年订阅,提前收一笔钱,回笼资金,支撑印刷和稿费。”
说到这里,她看向任一多:“你不是嫌写话本费力吗?那就别自己写,去找那些愿意卖故事的人,买断他们的作品,分期连载。只要是独家内容,坊间就算想盗印,也只能跟在后头抄。”
一席话说得干脆利落,条理分明,连李林竹都不禁认真思索起来。
“听起来,还是那么个意思。”他缓缓点头道。
任一多也是眼前一亮,拍了拍桌子道:“岂止靠谱,简直是天生就该我们家做的生意!咱爹负责官报发行,认识不少印刷匠和写书的人,舅舅和勾栏瓦舍那边熟,理财可以找娘和外婆,美食那块我自己来。”
“既然要做,就不能胡来。”任白芷抬手阻止他的兴奋,语气冷静,“先拟个计划,把启动资金、成本、盈利周期都算清楚给我看。如果可行,我也可以出一笔银子入股。”
“你?有银子?”任一多迟疑地看着她。之前不还在他面前哭穷么?
难道是姐夫给的?想到这里,任一多抬眼看了眼李林竹。
肯给姐花钱,那还算得上是个人。
“钱的事儿我来解决,不行还有爹娘呢。”任白芷轻笑道,“一多,赚钱就要趁早,有了想法咱们就赶紧做!”
“谁是‘一多’?”李林竹却在这个时候插嘴。
“我弟啊。”任白芷翻了个白眼,随即想起他似乎称任一多为子文,热心地介绍道,“名一多,字子文。”
没想到,任一多却不乐意了,狠狠地瞪了任白芷一眼,沉默不语。
李林竹见此情景,又忍不住笑着调侃:“子文,我就说,你还未成年,怎么就着急取字了?”
然后,两人就被轰了出来。
任白芷坚持认为,正是李林竹的话让任一多生气,未成年取个字有什么问题?为什么要多事呢?
接下来的两人,在骂骂咧咧的争论声中,朝着神保观的方向走去。
19. 意外走失
今天是神保观神的生日,作为御赐的观庙,香火极盛,坊间更是传闻此神最是灵验。任白芷听李林竹说,竟有人为了抢头香,五更时分便起床赶来。
这次的庆典比起上次的浴佛节要热闹许多。浴佛节时,百姓多是捐功德钱、喝糖水讨吉利,而这次的神保观神似乎更喜热闹,庙中不仅陈列着百姓捐赠的各种器物,还安排了诸多民俗表演。上竿、跳索、相扑、鼓板、小唱、斗鸡、说诨话、杂扮、商谜、合笙,热闹非凡,俨然一场盛大的庙会。
“真有女子相扑?”任白芷挑眉,饶有兴趣地望向远处的擂台。
“当然有,别小瞧了,京中坊间不少女子为生计所迫,练得一身好功夫,这等比赛既能赢银钱,又能出风头。”李林竹笑道。
任白芷点点头,心中暗暗记下。这些竞技表演不仅吸引人流,更是极好的商机。若能在场地周围设摊贩卖点心、茶水,或是与坊间酒楼合作,推出观赛席位,定能大赚一笔。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路,发现不少小贩竟已捷足先登。有人挑着担子卖姜糖水,也有人兜售庙中祈福的香囊,还有小商贩在赌斗鸡输赢,甚至连商谜的彩头都有人围着下注。
“这些摊贩也算是庙会的一部分?”她问道。
“庙会最初就是商贩聚集之地,有人祈福,自然就有人做买卖。只要不妨碍庙方,大多不会有人管。”李林竹答道。
任白芷若有所思,嘴角微微上扬。这种半开放的模式,岂不是天然的商业试验场?
她扫视了一圈,留意到哪些摊贩生意最好,哪些商品最受欢迎,甚至连哪种表演最能吸引人停留,她都细细记下。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到街边一处面摊。她随意点了碗挂面,边吃边继续观察人流走向。突然,李林竹的同窗迎面而来,与他寒暄起来。
任白芷对陌生人没什么兴趣,只是淡淡点头示意,便转头望向不远处的相扑擂台,那里正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喝彩声。
等她看清擂台上的比试,顿时瞪大了眼睛,还真是女子相扑!
她来了兴趣,三两口吃完面,提起裙摆快步走过去。毕竟,女子相扑,她可从未见过!
人潮汹涌,任白芷正要挤进人群,却冷不防感到一股大力从身旁掠过,下一瞬,腰间的布包已被人迅速扯走,连影子都没看清,贼已没入汹涌人潮之中。
她愣了一瞬,随即心头一沉,那可是她辛苦三个月才得来的字典!
“抓贼啊!”她猛然回神,高声喊道,同时顾不得许多,拔腿追了上去。
街道上行人纷纷回头,有两个年轻小伙听见喊声,见她一介姑娘家追贼,便也跟着跑了起来。
人流在街口分散,前方巷弄纵横交错,贼影早已不见。
任白芷一路疾追,几条街奔下来,心跳如擂鼓,然而脚步却猛地一顿。
不对劲。
她回身扫了一眼身后的两个年轻人。
他们追得不急不缓,脚步甚至比她还慢。明明是大老爷们,却连一个十六岁的姑娘都跑不过?
察觉到她停下,二人也随之放慢步伐,上前几步,带着关切的神色:“怎么不追了?”
任白芷垂下眼,藏住眸中的警惕,弯腰撑膝,故作喘息:“一本书,也不值几个钱,算了,跑不动了,我官人还在神保观等着呢。”
其中一个壮小伙子闻言,笑着提议:“正好,我们也要回去,一起吧?”语气随意,脚下却悄然向她逼近半步。
任白芷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仍旧维持着漫不经心的神色,挺直了背,露出一抹浅笑:“好啊,不过我得歇歇,实在累了,你们先回吧。”
“你说话不像京城人啊。”另一人笑了笑,语气随意,步伐却越靠越近,“咱们等你吧,免得你迷路。”
“我是姥姥带大的,口音跟着她跑了。”她轻描淡写地答道,身子却微微后倾,借着假装站不稳的动作悄然拉开距离,余光快速扫过四周。
街道上的招牌随风轻晃,今日庙会在即,部分商铺仍然开着。茶楼、酒肆、香料铺、字画摊,大多门口尚有人影,偶有茶客倚窗而坐,悠然眺望街景。
她心思电转,迅速权衡着可行的脱身之法。
任白芷目光微转,迅速锁定路边摊上的一个白净小伙子。
那人年约十八,正独自坐着吃挂面,面容清秀,神色却淡漠疏离。尽管个头不高,身上的衣料却比寻常百姓精细得多,裁剪合身,行动间不显累赘。然而最引人注意的,便是他腰侧的衣褶。
那里微微鼓起,隐约透出硬物的棱角,目测是一把刀。
机会来了。
她神色微变,像是忽然发现了熟人一般,眼睛一亮,快步朝摊位走去,毫不客气地在他对面落座,语调浮夸地喊道:
“刘大哥?咋这么巧在这儿碰见你呢!”
她双手一拍桌沿,姿态亲昵自然,紧接着便絮絮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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叨地开口,语速极快,声调时高时低,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余地:
“大嫂身体可好些了?上回抓的药够不够?我跟你讲,最近店里新进了一批金银花,比你上次买的那批药效还强,赶明儿上店里再抓几服吧?哎,你吃完面是要去神保观吗?我今早可倒霉了,没舍得多献点贡,结果包就被人抢了,追着贼跑了一路!虽然袋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有我辛辛苦苦抄的书,丢了可惜得很……”
她滔滔不绝,手上还适时比划几下,仿佛真遇到了多年未见的好友,情绪激动至极。
而对面的白净小伙,自始至终只是沉默地吃着面,一双眼淡淡地看着她,既不搭话,也不点头,连眼皮都未曾抬起。
任白芷一边絮絮叨叨,一边用余光扫向街道另一侧。
那两个跟踪她的小伙子原本还在不远处观望,见她“认亲”般地大呼小叫,表情不耐地交换了个眼色,随即绕进了旁边的小巷,悄然离去。
成了!
她心中暗松一口气,语气也终于慢下来,神色带上几分歉意:“刚才失礼了,那两个人一直跟着我,多谢你配合。”
白净小伙这才放下筷子,淡淡扫她一眼,嘴唇微动,只吐出一个字:“哦。”
就这?
任白芷微微挑眉,懒得再多纠缠,便顺势问道:“那你可知道神保观怎么走?”
小伙子依旧表情淡漠,简洁道:“这条路走到底,向西,穿过三条甜水巷,往南。”
任白芷心下微顿。
虽然这人看起来不爱说话,但给的路线极为清晰准确,显然是个熟悉地形的主。
她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从袖中掏出三百文钱放在桌上:“这碗面就算我请你的,再加几个小食。”
小伙子看了她一眼,依旧沉默不语。
任白芷也不多留,起身离开。
然而刚走几步,她心里便暗自叹了口气。
北方人真是麻烦,非要讲东南西北!
说个上下左右不行吗?!
她捏了捏眉心,默默在心里把“向西、三条巷、往南”翻译成自己能理解的路线,随后四处打听了几句,好在神保观香火旺盛,随便问个路人便顺利找了回去。
熟悉的喧嚣人潮映入眼帘,她终于松了口气,脚步不由得加快,正准备找李林竹,忽然间,“啪!”
一只手猛地拍在她肩上,力道之大,让她脚步一滞,心也随之一沉。
20. 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追着盗贼跑了?!”
任一多猛地起身,连店铺都顾不上关,匆匆掩上门便追着李林竹跑了出去。
“盗贼抢的不是金钗,是她的布袋,里面装的是刚从你那儿装订的册子。”李林竹边跑边回忆。
“西夏文的字典?”任一多嗤笑一声,“她行,上次救妹妹,这次救字典。”
李林竹听出他话里别有深意,心头微微一紧。
果然,那本字典真是西夏文的?
他心绪复杂,何韵亭当年一心跟着王副使练兵,西夏文对他而言至关重要。可如今,王副使早被罢职,兵权尽收,打西夏的事怕是遥遥无期。
“这字典怕是暂时用不上了。”他喃喃低语。
任一多瞥了他一眼,忽然试探道:“你对何家倒是挺熟。”
李林竹神色不变,轻笑道:“人,总有些过往。”
任一多盯着他,脸上浮现几分稚嫩的严肃,“我姐性子软,你要是敢对她不好。”
李林竹被他小孩般的威胁逗笑,心头却微微一暖。有兄妹真好,无论何时都会护着对方。
他收起笑意,果断道:“你往新曹门,我去陈桥门,怕她追出了城。”
“也未必。”任一多皱眉,语速极快,“前几日城里不太平,妇人被尾随拐卖的事接连发生。那些人装成劫匪,把人引到僻静处打晕再卖出去。白天尚且安全,今天偏是神保观的庆典,许多街道冷冷清清。”
他说着,冷冷一哼,“捕快能办几个正事?得找些熟人,围着神保观,挨条街找。”
“好。”李林竹点头,“你去找人,我去两处城门查守卫,再神保观汇合。”
*
任一多分头行动,直奔鬼市子找张麻子。
张麻子开了家茶坊,白天睡觉,晚上才营业。任一多二话不说,直接把他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找人!我姐!”
张麻子打着哈欠,满脸不耐:“你姐属耗子的?又跑了?”他翻个身,咕哝道,“上次捞人的钱你还没结呢。”
“这次一起。”任一多掏出一块羊脂玉,晃了晃。
张麻子眼睛一亮,瞬间来了精神,“兄弟谁跟谁啊,你姐就是我姐。”他肥脸堆笑,随后伸出三根手指,“不过兄弟归兄弟,这两次活儿一起,三贯。”
任一多冷笑,“上次人是你捞的?说好三百文,这次找到人一贯,找不到还是三百。”
张麻子拖拖拉拉不肯应,任一多冷不防抛下一句:“算了,陈骆驼估计起了,我去找他。”
张麻子一个激灵,赶紧拦住,“别介!陈骆驼那帮人是干脏活的,找人不在行!”他咬咬牙,“行吧,这次在哪儿丢的?”
“神保观,被抢东西,追着贼跑了。”
张麻子眯起眼,“不妙,前两天县尉在那一带盯着,有风声说要抓人,你姐不会被当鱼钓了吧?”
“她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凭什么被盯上?”任一多嗤笑。
张麻子想了想,点头,“也是。”他拍了拍肚皮,“你就去神保观等着,祈祷她没碰上那些狗杂碎。要真被拐了,那可麻烦了。”
任一多脸色一沉,“快!”
张麻子不敢再耽误,立刻出门寻人。
*
任白芷被突如其来的拍打声惊得后退,回头一看。
任一多的眼睛又红又亮,焦急与不安全写在脸上,像只找不到幼崽的小兽。
她心头一暖,几乎要落泪。终于,见到亲人了!
然而,喜悦只停留了短短一瞬。
“你干嘛乱跑?!”任一多吼出来,嗓音发颤,“上次的教训还不够?为了他,你连命都不要了?!”
话像锤子砸在她心口,毫无缓冲。
任白芷怔住,脸上的笑意瞬间冷下去,胸口仿佛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冰凉、窒息。
她拼了命逃出来,好不容易见到熟人,却换来一顿责骂?
委屈翻涌上来,喉咙发紧,她用力吸了口气,压住火气,解释道:“不是!我是因为那本字典,它对我有特殊含义。”
“特殊到可以拿命去换?”任一多打断,声音带刺,“你能不能为爹娘想想?他们就你一个女儿!你要真出事,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他声音里的颤抖让任白芷心头一滞,愧疚与怒意交织成一团。
她张了张嘴,最后只憋出一句生硬的反驳:“我只是追着抢东西的人,又没跑多远!再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姐是成年人了,需要你管一辈子?”
任一多气得嘴唇发抖,死死盯着她,指尖微颤,却最终没再争辩,只是狠狠抓住她的袖子,像怕她下一秒会消失一般。
任白芷被他的力道弄得僵住,手指微微蜷缩,不知该推开,还是顺势拉住。
她不擅长处理这种亲密的情绪,尤其是被人这样用力抓住。
还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安抚人,只能别开视线,沉默地任由他抓着,像个不会回应拥抱的木头人。
李林竹赶到时,满头汗水,显然一路奔波而来。他目光扫过任白芷,确认她无恙后,眉宇间的紧绷稍稍松懈,声音里仍透着几分未散的怒意,但更多的是担忧:“任,娘子,你没事吧?”
任一多却没给任白芷回答的机会,直接将她的手甩向李林竹,语气里满是埋怨:“勉之兄,你的女人自己看好了,这么不知死活,还带她出门作甚?”
“你松开!”任白芷忍无可忍,猛地甩开衣袖,怒火终于爆发,“够了!你唠唠叨叨半天了,能不能闭嘴?!”
她的声音又快又狠,带着一股压抑许久的烦躁。
“我出不出门,干什么,是死是活,关你屁事!唧唧歪歪半天了,没一句中听的,不会说话就别说话,把嘴巴捐了!你干嘛也扯我衣服?!”
所有的害怕、恐惧、委屈、不满,尽数砸了出去。但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在李林竹握住她的瞬间,声音不知不觉便低了下来,最后只剩烦躁。
她的话如刀,狠狠割在任一多的耐心上。他气得脸色铁青,唇抖了抖,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冷着脸拂袖而去,背影倔强又疏离。
任白芷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委屈更甚。
她千辛万苦才脱险,好不容易见到熟人,连话都没来得及讲清楚,就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她咬着唇,心里憋闷得难受。
李林竹站在一旁,看她皱眉不语,眼中闪过一抹怜惜,轻声道:“京城近日频发妇人失踪案,光天化日之下就有人被拐走。你追了那么久没回来,子文担心得很,所以才会这样,毕竟,爱之深,责之切。”
他语气温和,不紧不慢,不亏是温文尔雅的君子。
任白芷愣了一瞬,指尖微微收紧。
竟真有拐子?
回想刚才的口不择言,她心里生出几分歉意,却又下意识嘴硬:“「爱之深责之切」是这么用的么?”
李林竹难得露出几分严肃,“他是你家人,血亲的那种。你对他该比对外人更好才是。”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沉沉落在她心上。
她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
前任,好像也这么说过她,她总是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外人,却把最糟糕的一面留给亲人。
她微微垂眸,却很快又回过神。
任一多又不是她的亲弟弟,算什么家人?
她甩开这些纷乱的思绪,随口问道:“他怎么知道我去追盗贼?你告诉他的?”
见她情绪平稳下来,李林竹语调也放轻:“我听到你喊抓贼时没反应过来,等回神,你已经追进了巷子里。再追上去,哪还有你的影子?我怕你出事,便想着多找几个人帮忙,子文的书坊就在附近。”
他语气带着无奈,眉宇间的担忧却还未散尽,像是在自责没有第一时间追上去。
“哦。”
任白芷已经习惯了被他怼,忽然听到如此温柔的语气,竟有些不自在。她只好低声应道:“我意识到不对劲后就没再追了。”
“真棒。”
李林竹忽然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声音带着发自内心的欣慰。
任白芷一僵,顿时觉得自己像被当成了狗。她正要炸毛,却听他温声道:“走吧,咱们回家。”
简单的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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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像一道光,透进她心底积压许久的阴霾。
回家。
她哪儿还回的了家?眼眶陡然湿润。
为不让李林竹看到自己的泪水,任白芷转身欲走,找了个借口:“我的那个册子。”
谁知,李林竹本是温和的神色忽然冷了下来,厉声道:“先!回!家!”
被这么一吓,任白芷憋着的眼泪顷刻而下,委屈与不甘交织在一起,此刻全化作泪水奔涌而出。
见状,李林竹一时手足无措,情急之下,一把把她抱住。
任白芷只愣了一瞬,立刻甩开了他的双臂,问道,“你要闷死我啊!”
李林竹:“……”
*
从神保观归来,任白芷并未停歇,而是径直回了屋,将门合上。
她没有坐下,而是站在窗前,盯着远处,指尖微微蜷缩,像是在克制什么。
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缩在被褥里取暖的孩子,她不是那样的人,从来都不是。
可她确实有些喘不上气。
她几乎毫发无伤地回来了,除了那本字典。
可回忆起白日里的一幕幕,那股后怕依旧在体内残留,像一条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的脊背。那些年轻小伙笑着,眼神却阴冷得像针,细密的心思织成网,等着她自己踏进去。
若她当时再追远一点,若她没有及时停下。她知道自己绝不会是个束手就擒的人,可一个人能抵得过多少人?若是被困住,若是被下药,若是被送往远方,谁还能找到她?
现代尚且有天眼,有高科技,可她身处宋朝,若是被人卖了,她怕是连尸骨都找不回来,哪怕找回来,谁还能认得出是她呢?
任白芷闭了闭眼,指尖在掌心缓缓收紧。
她终于明白任一多当时的怒火从何而来了。
“他是你血亲,你怎能对他的态度比对我这个外人还差?”
李林竹的话在脑海中回响,带着他惯有的温和与不容置疑,让她烦躁地皱起眉头。
她不擅长处理亲密关系。
从前的陆桑桑也是如此。
她想,21世纪的自己,大概已经在那场空难里化作焦黑的残骸了吧?尸体呢?找到了吗?她的母亲、她的父亲,若是见到她的尸体,会是什么反应?
是像任一多那样,拉着她哭喊责骂,说她不听话,说她为什么不好好活着?
定然如此。
她毫不怀疑,至少她的母亲一定会这样。她会站在她的墓前,痛心疾首地说:“你怎么就是不肯听话呢?我早就说过,毕业后回小镇找个安稳的工作,嫁个人,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她仿佛能看到母亲的表情,悲伤,痛苦,隐隐还带着些怨怼。
可这真是她的错吗?
她自小成绩优异,凭着努力和聪明才考进重点大学,她也曾以为自己的未来会不同。可等她真正踏入社会,她才发现,那些曾被她超越的人,早早嫁了、娶了、攀上了有钱人,轻松跃升了阶层。
而她,凭着一腔热血和技术,熬了十年,换来的也不过是一个“桑姐”的称呼,拼尽全力赚来的钱,在大城市里只能换得一个勉强栖身的小窝。
但那又如何?至少她是自由的,不用回到那个用孝道裹挟她一生的家,不必听母亲用“为你好”的名义,一遍遍摧毁她的尊严和独立。
可为什么?
她已经死了,彻底脱离了母亲的控制,可当她在异世界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恐惧时,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人,竟然还是她的母亲?
“妈。”
这个字在她唇齿间翻滚,终究没有发出声。
她想,她的死,能否让母亲少说一句“不孝”?能否让父母彻底断绝关系,还是,他们会假戏真做,复婚,再冒险生一个孩子?
陆桑桑从未明白,他们既然不爱,为何还要假装成一对恩爱夫妻?
那不是她如今身处的封建时代,女人离了婚就无法生存的世界,他们完全可以分开,可他们没有。
她不懂,一直不懂。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21. 法不责众
“老狐狸,我买了你最喜欢的川饭,这会儿吃么?”
李林竹的声音带着一丝轻松的调侃,透过门扉传进屋里。
自从那次误将任白芷唤作“老狐狸”后,他便懒得更改,索性任由这个称谓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任白芷也未曾纠正。名字本就是个代号,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叫任白芷,叫别的什么,也无甚区别。
那么,她到底是谁呢?
思绪刚刚浮起,便被“川饭”二字拽了回来。川菜?是她想的那个川菜吗?任白芷瞬间生出几分食欲,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
她爱川菜!穿越至今,吃得太淡了,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干锅?烤鱼?火锅?她迅速筛选着自己最爱的美食,恨不得立刻冲过去。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从床上跃起,三步并作两步打开房门:“要!”
李林竹早已自顾自地坐在塌上,将饭盒一一打开,摆放妥当。
任白芷兴致勃勃地凑过去,下一瞬却微微一滞。
这,川饭?
胡椒味倒是挺浓,可是一点辣椒的影子都没有。她眼皮微微一跳,脑海中开始检索辣椒传入中国的时间。宋朝么?好像没那么早,应该是明清。
算了,肚子饿,眼下也没得选。她挽了挽衣袖,爽快地动了筷子。
李林竹看着她大快朵颐,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随即轻笑道:“还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劝你吃饭。”
“为啥?”任白芷随口接道,“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
李林竹失笑看着她,眼里浮现出几分探究的意味。
她吃得毫不掩饰,甚至算不上斯文,嘴里塞满饭菜,还能含糊不清地接话,脸上的神色却坦然自若。
仿佛世俗的礼仪规矩,与她毫无干系。她不拘小节,也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凡事只问自己愿不愿、喜不喜欢。
他自幼被教导克己复礼、喜怒不形于色,面对欲望要有所节制,面对情绪要学会隐忍。
人只要活着,便要被一个礼字约束着。
可任白芷,她渴望便去追求,愤怒便直言不讳,从不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甚至连贪吃都贪得理所当然。她的行事不合规矩,可偏偏,她又活得无比坚定,不像旁人那般懵懂或放纵,而是清楚自己要什么,并且毫不犹豫地去争取。
他从未遇见过像她这样的活人,比死人还纯粹,值得研究。
“所以,今日你去追那盗贼后,发生了什么?”他终于问道,语气温和,带着几分随意,仿佛只是寻常的交谈。
可事实上,他已经将目光不经意放在她身上。
终于有人问她这个问题了!
任白芷顿时来了精神,开始滔滔不绝:“那个人抢了我的册子,我自然就去追啊,我还大喊抓贼,想要路人帮我拦一下那个小偷,没想到大家听见我喊叫,纷纷靠边让路,真是人心不古啊!”她撇撇嘴,心中满是无奈。
李林竹笑了,眼中闪过一丝调侃,很快像是想起什么,“我记得也有人出面帮你追小偷来着。”
“那两个人?”任白芷轻笑一声,“怕跟那个小偷是一伙的。”她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轻松。
李林竹挑了挑眉,“哦?”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就跟双双一样,无论唠叨什么,都会给予主人反馈。
“我追了几条街就觉得不对劲了。”任白芷的声音逐渐提高,兴奋地继续说道,“想想看,我一个小女子,小偷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我竟然追了他几条街还不被落下,这不是很奇怪么?”
李林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认真聆听。
“最奇怪的是,那两个说是帮我追小偷的小伙,竟然跑得还没我快,就一直跟在我身后。”任白芷越说越激动,“所以我就决定不追了,毕竟我追不动了。可谁知那两个小伙也停了下来,还说要带我回神保观。”
“你答应了?”李林竹的眉头微微皱起,眼中流露出担忧。
“我傻啊,我答应了。”任白芷白了他一眼,“当时那条街上人还不少,我找了路边一个吃饭的小哥,假装碰见熟人跟他搭话,那两个人真以为我碰见了熟人,就走了。”她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小哥?”李林竹眯了眯眼睛,细细品味着这个不常用的词,吃了一口鸡肉。
“就是那年轻小伙,我看他腰间好像别着一把刀,觉得如果那两个人真要用强,他有武器应该不会吃亏。”任白芷解释道,眉头微微蹙起,“毕竟对方可是两个壮小伙,找大爷大妈小孩之类的,怕对方不忌惮。”
李林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面色渐渐严肃,任白芷见状,自讨没趣,便专心吃起了饭。
“你不愧是只老狐狸啊。”李林竹的这句话让任白芷有些琢磨不透,究竟是在夸她,还是在贬她。
接着,他的目光略显沉重地说道:“想来那群人不仅仅是盗贼,怕跟最近的妇人失踪案有关。”
“最近真有妇人失踪?”任白芷的眉头微微一挑。在街上便听他说起过,只是当时她惊魂未定,没仔细询问。
李林竹轻轻点头,“是,我听闻有两起,都是白天出门后就失踪了,没要赎金,但也没后文了。”
“那为啥要在京城绑架妇人?”任白芷不解地反问,心中暗想,天子脚下可不是作案的理想之地,风险颇高。
李林竹沉吟片刻,回答道:“利益。卖一个能生育的妇人去偏远村里,少则几十,多则上百贯。”
任白芷心中一震,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官府不管管?”
“抓住自然是要严惩的,但抓不住,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李林竹的声音低沉而难过。
“可为了钱,也不划算啊?”任白芷仍旧不明白,“绑了京城的人家,再要赎金,如何都比一个偏远村落出的价高吧?”
“因为那些村落没有女人啊,他们也需要女人去延续后代。”李林竹继续解释,“在那些地方,可能做这一行当的人,反而在村落里被认为是神呢。人心坏起来,可比你想象中的可怕。”
“村落里怎么可能没有女人啊,没有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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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来的人啊?”任白芷反问,话音未落,心中便恍然大悟,“他们亲手杀了那些女婴,多年后发现村落里没了女人?”
“不是杀。”李林竹缓缓说道,“只是没人会养女娃,很多女娃出生下来也就卖到了别地,有些即使养大了,可能也被卖进了城里。”
“这不是很瞎折腾么?自己村的女娃卖出去,又从别的途径买女人进来?”任白芷不由得讽刺道,语气中透着难以置信。
“正规人牙子收女娃,一个几百文到几贯不止,还是小娃娃,不需要供吃喝。”李林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而那种非法拐来的妇人,买来就可以用,生了娃还可以再卖,甚至,几个人合资。”
任白芷听到这里,胃中一阵恶心,不由冷笑道:“你对这种事还真了解?”得亏之前她觉得他这个富家子弟接地气,如今看来,怕是接的脏气。
李林竹察觉到她语气里的不友善,却毫不在意地笑道:“两年前去收药的时候,偶然帮县衙检查过一个女尸,被蹂躏得不成模样。尸检时发现,她的锁骨断了两根,肋骨也有几处陈旧性骨折,明显长期遭受虐待。哦,对了,胃里几乎没有食物,只有一些草根和泥沙,估计是逃亡途中饿得实在没办法才吞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似是回忆起什么,随手夹起一块菜放进碗里,语气随意地继续道:“后来调查发现了那个村落买卖妇人的事实,而那个死者,就是刚买的妇人。”
他声音依旧平稳,可任白芷却忍不住皱起了眉。
李林竹却没有停下,像是思索着什么,低声道:“她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抓痕的皮屑,牙齿松动,应该是挣扎时拼命咬过人,不过尸体抬回来时手已经僵硬,死前挣扎得太厉害,尸斑分布也有些乱,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种颜色的尸斑。”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察觉到自己说得太多,似乎不太合适,便轻咳了一声,笑着改口:“总之,说是某次被凌辱后,趁着男人睡着逃了出来,却不想失足跌下了山崖。只是可惜,到我离开时也没找出她的身份。”
任白芷听着他的话,心中不禁为他感到一丝愧疚,原来自己又误解了他。
她尴尬地笑了笑,试图把话题引回正轨,“那最后呢?那群人被判死罪了么?”
见她并没有被自己的描述吓到,反倒是关心起案件,李林竹颇有些意外。
但想到这个案子他就面露不甘,手不自觉捏紧,“因为女子的身份不明,整个村落誓死不承认,官府也找不到人牙子,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毕竟法不责众。”
任白芷冷笑一声,心中满是讽刺,“好一个法不责众。”
这世道,仅仅因为犯错的人多,犯错之人就可以不受到应有的制裁么?
那些无辜的受害者就应该自认倒霉么?
“所幸,你这只狐狸,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被人算计的。”李林竹带着点戏谑,目光却透着几分认真的赞许。
任白芷抬眸瞥了他一眼,试探着问:“那你觉得,‘法不责众’这件事不对,是不是?”
22. 谈心
李林竹愣了一瞬,低头思忖,许久才缓缓说道:“我曾尝试通过她腐烂的面容,恢复她生前的样子,想帮她找到家人,让他们替她讨回公道。”
他说到这里,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桌沿,似是想起了什么,语气低了几分:“可是,我手艺不精,画得不像。”他顿了顿,唇角微微抿紧,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像是在掩饰某种自卑。
任白芷心头微动,看着他有些别扭的神情,忽然觉得这人其实比她想象的更固执、更认真。
她本想说点什么,最后只是轻飘飘地笑了笑,语气随意道:“你都尽力了。”
“也未必。”李林竹却反驳她,语气比平时更坚定,“若我是身居高位的大官,若我执意要查此事,未尝不能做得更好。”
他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指腹因常年拿针、翻书而生出的薄茧透着一丝粗粝。他苦笑了一下,自嘲道:“只可惜,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为什么?”任白芷咬着筷子,随口问道,“你是男子,又不像我这样的女子被困在家里,为何不行?”
“你知道我堂兄李修文,去年考中了进士,对吧?”李林竹忽然问。
“知道啊。”任白芷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我还知道,你去年也考了,只是没中嘛。”
李林竹微微一滞,抬眼看了她一眼。
“没考中就再考呗,三年一次而已。”任白芷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咬下一块鱼肉,含糊地说道,“失败一次算什么?我舅舅可考了十年呢。”
她想起自己当年高考复读时的煎熬,吞下食物后又补充道:“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是毅力,不丢人。”
李林竹愣住,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想。片刻后,他低低笑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毫不遮掩的满足神色上,忽然悠悠地说道:“你可知道我们李家是怎么发家的?”
“不知道。”任白芷老实答道,一边挑着鱼刺,一边听他说话。
“我祖奶奶出身游医世家,祖爷爷随她学艺,医术出众,入赘后靠着针灸扬名,做到太医局丞。因祖爷爷之功,我大爷爷和我爷爷都得了恩荫,分别当了从八品和从九品的小官。可惜,后来爷爷父亲早逝,家中恩荫便断了。”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哦。”任白芷随口应了一声,仍不明白这和他不愿继续考科举有什么关系。
李林竹笑了一下,继续道:“祖爷爷去世后,家中担子全落在祖奶奶一人肩上。那时家里还算和睦,我和修文一起在大爷爷家读书。可没几年,我爷爷、父亲、大爷爷相继去世,家里全靠祖奶奶撑着。”
他语气平静,可任白芷却听出了那种克制的疏离感。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神色冷静得过分。
这人啊,看起来温润,其实骨子里带着某种沉默的倔强,像条死死咬住猎物不松口的狼。
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漫不经心地道:“那你还挺不容易的。”
李林竹怔了怔,垂眸看着她搭在自己手臂上的手,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你也开始同情我了?”
“同情?”任白芷眨了眨眼,故作夸张地收回手,抱紧自己袖中的荷包,一脸防备地说道:“你可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我怎么会同情你?同情你的人,怕是得把家底都赔进去。”
李林竹被她这副财迷模样逗笑,摇头道:“你啊……”
他没有说下去,可目光却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不知为何,他莫名对她敞开了心扉,继续道:“后来,家中需要人接手医馆,我便随祖奶奶学医,从三岁开始练针灸。修文因为启蒙晚了四年,起初不如我,但没过两年便超过了我。我想学医不如他,便改学制药,可还是不及他。最终,我想着或许科举才是家族出路,便求祖奶奶让我兼读书。”
“然后呢?”任白芷问道。
“修文后来也去读书了。”李林竹无奈地笑笑,“又是一样的结果,他比我晚启蒙,却悟性极高,始终压我一头。”
“所以你学医、读书、考科举,都是为了他?”任白芷抓住重点反问。
“当然不是。”李林竹皱眉,下意识反驳。
“那为何你的选择,总是绕不过他?”任白芷一句话点破。
李林竹怔住,似乎确实如此。
他嘴唇动了动,终于叹了口气,给自己找了借口道:“家里人都希望咱们这辈有人能出人头地,如今他既然高中,药铺和家族的事,总要有人守着。祖奶奶老了,我母亲身体也不好,祖奶奶是断断不会把家业交给不着调的大伯跟大伯母的。思来想去,也只有我最合适。”
任白芷听完,抿唇不语。
他低声补充道:“所以去年科举失利后,我便决定回太医局继续深造。中间荒废了这么多年,学业早已落后于人,我现在补都补不完,哪里还有心思再考第二次?”说罢,他拿起筷子,将冷饭送入口中,仿佛要咽下所有不甘。
“心里委屈么?”任白芷突然发问,语气看似漫不经心,却带着犀利。
李林竹怔了怔,随即一笑,淡然道:“这又有何可委屈的?”
任白芷见他这副故作轻松的模样,却冷哼了一声,语带几分讥讽:“确实,这有什么可委屈的。从小到大,你想学针灸便学针灸,想研药理便研药理,想试科举便试科举。哪怕你每一步都失败了,最后不过是回到太医局,继续从医罢了。”
李林竹闻言,伪装的笑意微敛,眉间浮现几分不悦,“可惜天赋不及旁人。”
“天赋?”任白芷微微挑眉,反问道,“你怎就知是天赋的缘故?李修文起步虽晚,却步步超你,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并非天赋卓绝,而是因为根本没得选择?你是竭力做好你愿做之事,他却是不得不拼命完成被安排之事。”
“你不是我,怎知我不曾拼命?”李林竹声音低沉,隐隐含怒,似已被她的话激起了心头火气。
任白芷却不为所动,声音反而更为坚定:“因为你不需要。无论你如何选择,你始终是祖奶奶的嫡亲孙儿,是令堂唯一的儿子。如今祖奶奶执掌家业,你母亲管着药铺账本,你天生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何须拼命?”
李林竹闻言,冷笑一声,眸中一抹寒意闪过:“你以为我甘愿去争这原本就不属于我的家产?”
他眼神凌厉,语气寒凉,竟让任白芷一时有些发怵。
对方毕竟是个高大强健的男子,她不由得语调软了几分,但话里的道理却丝毫不让:“无论你愿不愿意,这便是你的血脉赋予的。就像李修文,无论他愿不愿意,他的及第也是天赋使然。为何你能接受他的天赋胜过你,却不能接受你因血脉而得的家产?”
“因为我受之有愧!”李林竹骤然一吼,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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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拔高,震得室内一阵沉寂。
任白芷被他的怒气震住,怔了片刻。好小子,说不过就比声音是吧?
她也加大音量,继续追问:“怎就有愧了?一没偷,二没抢,你祖爷爷入赘,又靠医术封官,你祖奶奶在他去世后独自撑起了家业,你爷爷扩展家业,你母亲守成稳固。这偌大的李家药铺,十成中怕不有八成是你的血亲打拼出来的。他们愿留与你,又有何愧?”
李林竹听罢,却冷冷一笑,眼神中藏着某种难言的情绪,低声道:“若说,这财富本就是偷来的呢?”
任白芷眉心一跳,先是一愣,随即挑眉反问:“如何,太医局丞的官位是偷来的?还是翰林医官的名声是偷来的?”她本以为他不过是逞口舌之快,不料对方却并未回应,反而神色复杂,沉默许久。
这下,任白芷终于察觉,他或许并非信口胡言,而是心中真存某种执念。
这小子真的像个活佛,心性良善又容易相信他人。
只是活佛在人世间,可太容易被坏人利用了。
她本不想蹚李家这宅斗的浑水,但这小子人不错,又大方,比大房那位道貌岸然的李林兰强不知道多少倍。
好人应有好报,他帮自己画了图,又提供了重要的数据,作为回报,她便帮这个小忙吧。
于是她抿了抿唇,放缓了语气,试探着说道:“任何问题,都该先问清「是否」。”
可李林竹只是摆了摆手,似不愿再纠缠于此:“罢了。饭已吃得差不多了,我收拾了东西,咱们早些歇息吧。”
“诶,别忙着收啊,我还没吃完呢!”任白芷打定主意要帮的忙,还没失败过呢。
她眼珠一转,瞥见桌上那壶酒,脑海里浮现出那日撞见他与客喜醉酒的场景,顿时计上心头。
她用筷子按住他正欲收走的盘子,含笑道:“这酒若不喝岂不浪费?要不,咱俩对饮几杯如何?”
她故意语带轻快,眼底却带着几分狡黠。
李林竹见状,虽心知她意在转移话题,终究还是被她这般胡搅蛮缠逗得唇角微扬,叹道:“你这老狐狸可悠着点,这酒很醉人的,别想套我话,把自己套进去了。”
“怎么?怕了?。”任白芷端起酒壶,熟练地给两个杯子满上,随即举杯说道,“来,我先干为敬!”
说罢,闭着眼睛将酒一饮而尽,心中暗暗打气:只要我喝得够快,这酒精就追不上我!
李林竹见她如此爽快,觉得自己作为男子,若是不干这杯,岂不显得气度不够?
于是,他也一口闷下。然而,酒杯落桌不过片刻,他的眼角便悄悄染上了一抹红意。
任白芷瞧见,心里顿时乐开了花:跟她猜的没错,这位小少爷,果然酒量不行。
她强忍笑意,嘴角微微一扬,继续将他的杯子默默倒满,举杯又是一饮而尽。
如此来回几轮,酒杯之间的清脆碰撞声尚未完全消散,李林竹已经摇摇晃晃起来。他伸手撑住桌沿,低头掩饰着轻微的晃神,却显然比平日多了几分迟缓。
“李林竹,你醉了么?”任白芷试探着开口,眼中却带着促狭的笑意。
谁料,李林竹抬起头,脸颊微红,眼中却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认真:“你分明比我还小,怎么能直呼我名?应当叫我勉之,哥,嗝!”
说完便打了一个好大的酒嗝。
23. 醉酒
“好好好,勉之。”任白芷无奈,只得顺着酒鬼的话哄道,却在心里吐槽:我可比你大不少。
“不对!”喝醉的李林竹竟不依不饶,一边拍着桌子,一边手脚并用地撒起娇来,“是勉之哥哥!”
任白芷险些没被他逗笑,拼命憋着笑意,认真点头道:“好好好,勉之哥哥。勉之哥哥,你喝醉了吧?”
李林竹眯着眼,笑得傻乎乎地摇头:“没醉!我哪里会醉?”
“好,你没醉,”任白芷顺势推了一把他的酒杯,又给他倒满,“那你说说,你家家产怎么就成了偷来的呢?”
这一问,原本笑得像哈士奇双双的李林竹竟突然静了下来,捧着酒杯愣愣地望着烛火。他的神情在摇曳的烛光中变幻莫测,一时竟分不清是醉意上头,还是藏着别样的心事。
“你不懂……”他低声喃喃,带着几分朦胧的苦涩,随即抬头,嘴角又扬起笑意,手指轻轻戳着酒杯:“家产啊,嘿,不应该是我的。”
他语调飘忽,神色却似有一层薄雾笼罩。任白芷不由得坐直了些,轻声道:“说来听听。”
李林竹却不答,只是端起杯子轻轻摇晃,目光垂落在那微微晃动的酒面上,似乎藏着千万句未出口的言语。
窗外,寒夜无声,偶有风掠过,撩起一角窗纱。室内的气氛渐渐从轻快转为凝滞。
任白芷见对面李林竹垂首不语,目光闪烁,便再接再厉,缓缓将酒杯推至他面前,语气放得更轻,柔声试探道:“我知道,你觉得家产,是偷来的。”
她这一语点破,无非是想趁醉探些隐秘。毕竟,类似的情形,她曾在帮人上市时见得多了。
谁知,李林竹听罢,神色一凛,赶紧竖起食指比了个“嘘”的动作,随后竟跌跌撞撞地靠近她,步履不稳得几乎要贴上她的面颊。
他身上的淡淡药草香混着酒气涌来,任白芷耳尖微红,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可李林竹却贴得更近,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道:“这是秘密,不能说。”
任白芷强忍痒意,低声回道:“我是你娘子,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本想继续哄着他套话,却不料李林竹闻言,突然直起身,摇摇晃晃地看了她一眼,脸上浮现几分迷茫之色,随即笑得憨然:“你不是我娘子,我娘子,没法嫁给我了。”
说着,竟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去?”任白芷怔住,这信息量可不小。她眼睛一亮,立刻闻到了一丝浓浓的八卦味道。
“自然是嫁给你了啊,”她扶住他,笑着引导,“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快说快说!这种隐私可是太适合用来拿捏人了!
谁知,盯着任白芷看了片刻的李林竹脸更红了,仿佛喝醉的热意全涌上了脸颊。他像被火烫了一般,迅速退回自己的座位,嘴里还不停重复道:“你不是我娘子,不是,不是。”
任白芷心里无奈,暗自腹诽:这嘴也太严了吧,喝成这样还能守得住秘密,真难套!
她却并不甘心,又笑问道:“那你说说,我不是你娘子,那我又是谁?”
“你是……”李林竹眯着眼睛认真地想了想,随即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你,是个死人,或者,是个男的?”
“…”
任白芷嘴角一抽,怀疑这醉鬼是在故意整她。
“你不是死人,怎么敢活的那么纯粹!不是男的,怎么会有那么多想法?”李林竹继续自言自语,语气笃定得仿佛发现了真理。
任白芷心中暗骂:合着女子就不能有点主见了?
但还没等她开口回怼,李林竹却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转口道:“也不对,我娘就很有主见,我祖奶奶也能治病救人,还有苏欣……”
他停了一下,似在回忆,随即眼神发亮:“苏欣懂兵法!若有一日,女子能带兵打仗,能救人医病,能经商从官,天下定将更好!”
任白芷一怔,心中莫名被触动,原以为是醉话,却又觉出几分真诚。
她语气不自觉柔和了几分,低声道:“会有那一天的。我就来自那样一个地方。”
“你来自哪儿?”李林竹突然凑近,神色严肃得不似醉态。
任白芷一时分辨不清他到底是真的醉了,还是在装醉试探她。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脸,见他毫无反应,便继续笑着哄他:“我来自桃花源。那里,男子能做的事,女子都能做。女子可读书,可成才,可医人,可从军,可经商,可为官。”
李林竹静静看着她,良久,突然说道:“你骗人。”
任白芷正要解释,却听他继续自语:“若真有这样的地方,那必是许多年后才会有。不可能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这句清醒得让人发怵的话,让任白芷心中警铃大作。
她怀疑地盯着他,试探地推了他一把:“逗我好玩么?”
亏她还想帮他忙。
谁知,李林竹像没骨头似的,软软一倒,竟直接趴到了地上,纹丝不动。
“不会吧?!”任白芷吓了一跳,心里发慌:她可没用多大力气啊,这万一摔出点什么事来可怎么办?
她急忙下榻,蹲在他身边推了好几下,却见他毫无反应,心下更是慌乱。正在纠结要不要叫人时,却听到一阵细微的鼾声。
任白芷愣住,随即脸色变得很难看。
她冷冷地盯着趴在地上睡得正香的李林竹,气得牙痒:“行,你就这么睡吧!”
她转身回塌,懒得理会地上的醉汉,只留一盏灯幽幽地映着李林竹的侧脸,满是无知的安宁。
*
更漏声声,三更天,打更人的梆子声隐隐从远处传来,搅动了一室的静谧。
李林竹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觉头痛欲裂,眼前昏暗朦胧。他稍稍清醒,发现自己竟躺在地上,身上还盖着一床厚厚的被褥。
昨夜,怎么到这地上来的?
他揉了揉太阳穴,强撑着坐了起来,脑海中隐约闪过一场醉酒的混乱景象——酒香、调笑、满地狼藉,以及任白芷那双狡黠的眼睛。
糟了,昨晚没被她套出什么话来吧?
环顾四周,塌上一片凌乱,杯盘倾覆,酒壶滚在一侧,酒香散得几乎透彻。李林竹叹了一口气,心里暗道这任家小娘子当真不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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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站起身来,将被褥折好,又轻手轻脚地收拾了塌上的狼藉,眼看着天色渐亮,本打算推门离开。
可就在手握门环之际,忽然停下了脚步,目光瞥向屏风后的床榻。
不如,看看这狐狸精睡成什么模样?
怀着一丝促狭心思,他悄悄绕到屏风后。
只见床上的女子抱着被子的一角,蜷缩在靠近墙壁的一侧,睡得极安稳。微光透窗而入,映得她面容宁静,眉间一点浅淡的痕迹,显得格外乖巧。
竟不像只狐狸,倒像只窝在月光里的猫。
李林竹心中不知怎的浮起一丝柔软,动作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他伸手将她散乱的长发拨到一侧,见她毫无反应,便侧躺下,闭目静听她均匀的呼吸声,以及熟悉的汗味。
怎么又不洗个澡?
哦!蔓菁回家了。
那下次他替她打水。
回想起昨晚她的行迹,嘴角却泛着笑意,“今日追那盗贼跑了半日,回来就倒头睡,哪像个姑娘家?
尽管嘴上嫌弃,但这一刻,心底却泛起几分安稳。她的呼吸声像一曲浅浅的催眠,李林竹只觉胸口轻松了许多。
这就是狐狸的妖法吧。
夜渐深,呼吸平稳,李林竹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
曙光初透,室内昏黄的灯光尚未熄灭。
李林竹先行醒来,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从侧躺变为仰躺,而身旁的任白芷也从蜷缩姿势翻成了平躺,斜靠在床头,被子早已被她踢到了床脚。
他无奈叹了口气,起身将床脚蜷成一团的被褥拉了过来,轻轻给她盖上。
然而手刚触到她肩膀,她却猛地惊醒,瞪着他,一脸警惕。
“你!”她先是一愣,随即飞快地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衫,脸色复杂又惊恐。
这狐狸,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
李林竹面色一滞,无奈地拱了拱手,语气淡然道:“地上凉,我半夜醒了,想着告辞时见你被子踢到一边,好心帮你盖上。”
任白芷听罢,狐疑地盯着他,视线扫过被子,又扫过塌上的痕迹,脸上的表情却从惊恐渐渐变得意味深长。
“你是不是喜欢我啊?”她忽然开口,直白得让人无措。
沉默几瞬,李林竹的脸色浮现一丝复杂,随后冷冷回道:“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任白芷挑眉,一副不服气的模样:“你大半夜爬我床,你说我脸皮厚?”
李林竹咳嗽了一声,眼神闪烁,“地上凉,你也不多给我铺几床褥子,难不成让我冻一夜?你这待客之道,还不如客喜。”
任白芷调侃道:“谁知道你酒量这么差!”
“谁知道你一个女子,这么能喝!”李林竹反驳一句,突然顿住,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一转,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却带着一丝威胁,问道:“昨夜,我,喝多了,可说了什么?”
见他这模样,任白芷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唇边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昨夜啊。”她慢条斯理地靠回枕上,目光打量着他,“说了不少有意思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