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后委身了敌国将军》 1、芙蕊 数九寒地,冷风呼啸,鹅毛大雪从翻飞的车幔里吹进来,落到了殷乐漪的裙摆上。 她微垂眼睫,有些出神的望着这片雪,回想起晋国的王都从不曾落雪,如今马车外风雪这般大,这是不是意味着她离她的故土越来越远了? 殷乐漪脑海里不经浮现出故土皇城的景象,那里的一砖一瓦,每一座殿宇每一座楼阁,甚至连一草一木她都能清晰地回忆起,但那些刻骨铭心的美好画面,皆因为数日前的王都沦陷而破灭。 马车门忽的被人从外粗鲁地推开,寒风灌进车内,打断了殷乐漪的思绪。 周骞推开驾车的士卒,驾轻就熟地斜坐在对方的位置上,直勾勾地盯着车内的少女,目光中透露出的贪婪和色欲毫不遮掩。 殷乐漪被这股视线看的如坐针毡,硬着头皮佯装镇定,不露出丝毫的怯懦,挺直脊背维持着她一国公主该有的威仪。 这般无声对峙了片刻后,许是让周骞感到无趣了,他才步入正题道:“大雪封路,我们的兵马暂时走不了了,今夜就要在此处安营扎寨。我的营帐下属已经先行搭好,公主先随我一起进去休息。里面的东西一应俱全,不像此处——” 他瞧着殷乐漪罗裙边上的雪,笑了笑,“连外边的雪都能沾上公主的裙子。” 殷乐漪的脚在裙下往后缩了缩,冷冷道:“不必。” 周骞这番话看似是一片好心,可他这片好心之下实则藏了一份怎样的腌臜心思,即便殷乐漪是个涉世未深的公主,也能看得清楚。 而周骞也从未想过要隐藏自己的意图,眼前的晋国公主纵使从前再艳绝九州,神圣不可侵,如今也不过是他魏国铁骑下的一阶下囚奴而已。 周骞收敛笑容,“芙蕊公主。我还尊称你一声公主,那是我怜香惜玉。要是公主不肯赏脸,恐怕公主便不能像眼下一样安稳的坐在这里了!” 殷乐漪本就气色不佳的脸上霎时变得更苍白,她自然能听懂周骞话里话外的威胁,她如临大敌,紧抿着唇瓣一言不发。 周骞见她一幅大受动摇的神态,达到了敲打的目的,不耐的哼笑着下了马车,暂且放过殷乐漪。 可他临走前留给殷乐漪的眼神,却充斥着恨不得将殷乐漪即刻拆骨入腹的欲望。 马车门被关上,隔绝了外头的景象,殷乐漪再也维持不住人前强撑的仪态,背靠着冰冷的车壁,环抱住双腿,将自己蜷缩在角落里,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她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公主,父皇宠爱,母后呵护,从小养在深宫千娇万宠。 她的前十六年里,没见过世间腌臜,没看过人心险恶,身上一直披着晋国公主这层尊贵的身份,过着荣宠加身无忧无虑的日子。 但如今晋国没了,晋国公主自然也没了。 最宠爱她的晋国皇帝,能庇佑她的父皇也不在了。 殷乐漪摸到颈子上缠着的布条,那下面是她在晋国沦陷的那一日,自戕时留下的伤。 殷乐漪不惧死,她身为公主,既享受了公主的殊荣,晋国覆灭,作为晋国公主的她理应自戕殉国,方可保住她大晋最后的一丝尊严。 加上彼时她以为自己的亲人全都被屠杀,她万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 但后来在被俘的途中,她偶然听闻她的母后虽然也同被敌军俘虏,却还在人世。 还有她殷氏皇族的一干族人皆有存活,父皇的逝世对他们的打击必定极大,若她死的消息再传到他们耳里,尤其是母后,必定会更让他们心灰意冷。 她是晋国唯一的公主,也是晋国皇氏唯一的嫡出正统。 殷乐漪思虑了良久,死不如生,她只有活着按照魏国皇帝所想的被押往魏国,他们或许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为了亲人,殷乐漪这才渐渐地有了生的念头,可是周骞却在把她往死路上逼。 她想活着见到母后亲族,却不愿沦为敌将的禁脔玩物。若真到了那一刻,受那样的折辱和让她死又有什么分别呢? 殷乐漪一个人浑浑噩噩地在马车内不知待了多久,直到她的四肢都被冻得麻木,才有士卒在外拉开车门,将她从马车里押送到营帐中。 她如履薄冰,走出马车前仍旧不忘拉起外面穿着的披风掩住她大半张面容,避免自己的容貌暴露在魏军的视野中。 只是容貌能遮掩,身段能被披风裹住,但晋国芙蕊公主的姿容早已声名远播。 这魏军之中,觊觎从高台跌落的金枝玉叶的不止周骞一个,只不过身为副将的周骞身份最高罢了。 一旦周骞开了先河,这从前高不可攀的芙蕊公主便和他们军帐内的营妓无异,待周骞过足了瘾,品尝够了这公主的滋味,底下的自然能够跟着分而享之。 周骞营帐内,军中的几个将领聚在一起饮酒作乐。 他们见周骞坐在位置上一个人喝着酒,连营妓也近不了他的身,几个人各怀鬼胎的陆续开口:“周副将这是又在那芙蕊公主那儿吃了闭门羹?” 周骞冷哼一声,不欲多谈论这个话题,问了属下正事:“陆少将军可有归营?少将军的主帐可有收拾好?” “少将军还未归营,主帐早已收拾好,只待少将军归。” 周骞点了点头,陆少将军乃是军中主将,对方虽年纪轻轻,却在与晋国数次交战之中未曾有过败绩,才华盖世,用兵如神,战功赫赫。 如此天资奇佳的少年人物,加之出身显赫,现正手握着魏国兵马大权在军中挂主将之职,统率全军。 此次回朝此子必定是头等功臣,未来前途不可估量,加上他如今又是周骞的顶头上司,周骞在这军中怠慢谁也不敢怠慢他。 “周副将,我们正讨论那小公主的事情,你扯到陆少将军身上去干嘛?” “周副将不想谈芙蕊公主,你们还非要攀扯,不是存心给周副将找不痛快吗?” “正是!依我看那芙蕊公主也不过中人之姿,还不如我们大魏的营妓有姿色……” 此人说着便故意把怀里的女子往周骞的怀里推去,周骞接过来抱住,往她脸上一瞧,眼前却不自觉地浮现出几刻前看到的那张容颜。 云鬓之下的面若芙蕖,眉似远山,肤如凝脂,当得起绝色二字。 配上与他交谈之时高高在上的姿态与清冷的言辞,像极了一尊被霜雪雕刻而成的美人像,美得扣人心弦。 周骞饮了不少酒,当下只觉浑身燥热的厉害,再定睛一看怀中这女子,哪里是什么绝色美人,不过是庸脂俗粉。 邪火难消,周骞脑子一热将怀里的女子一把推开,站起身朝帐外走去,直奔殷乐漪的帐子。 帐外,负责看守殷乐漪的士卒见周骞疾步走来,都猜到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事,便没有任何阻拦,让周骞顺利的走了进去。 帐帘一掀开,周骞便不管不顾的向帐内那道粉色人影袭了过去。 殷乐漪吓得花容失色,拼了命的抵抗,“来人……” 周骞粗鲁地扯住殷乐漪的披风,意图将她整个人抱住,“这里是我魏国军营,全军上下都听我号令,今夜只要我不下令任凭你喊破天也没人会来救你!” 殷乐漪被迫被周骞抱住,听见他凶恶的道:“亡国战俘!你就算到了我魏国也只有进教坊司做官妓的命!不如现在先做了我周骞帐子里的侍妾,以后我念着我们这一夜春风,往后常去照拂你哈哈哈……” 周骞的言辞让殷乐漪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气愤恐惧在这一刻都涌上心头,她拔下头上的簪子,冲着周骞的脸就是一划—— 周骞被色欲冲上头,猝不及防挨了这一下,血从被刺伤的地方流出来,他怒不可遏:“贱人!你敢伤我?” 殷乐漪惊慌失措地往帐外逃去,身后披风的一角被周骞扯住,她颤着手指快速地解开了系带丢了披风,周骞被带的往后摔在了地上。 外面负责看守的士卒只愣了一下,便立刻意识到战俘逃跑,高声唤人追捕:“抓捕芙蕊公主——” 殷乐漪不敢回头,她在心中告诉自己,若是不想遭受周骞的折辱她便只能不断地往前逃跑,哪怕绣鞋一次又一次的踩进雪里让她冻得麻木,她也不敢停下来喘息。 她慌不择路,误打误撞的逃到了军营的出口,心中陡然出现一丝希冀,还想要逃得更快些。 一支箭矢突然从她正前方破空射来,她吓得腿软一下子跌进了雪中,那支箭矢正正射进她脚边的雪地里,距取她性命,不过毫厘。 殷乐漪瑟缩着脖颈,惊魂未定的朝那一箭射来的方向望去—— 高头骏马之上,挽弓的少年骑在马背上,他将手中的弓随意地递给身后的随从,紧接着单手勒着缰绳,不徐不缓地骑着马向殷乐漪的方向走来。 风声猎猎,少年以银冠高束的马尾在脑后随风雪飘动,往下是一张极佳的面容,剑眉星目,五官深邃,极具侵犯性的长相,仅一眼便能让人过目不忘。 他骑马的身姿挺拔修长,似雪中松柏,骑马踱步间的举手投足,具是一派浑然天成的风华英姿。 偏生他那发色是罕见的白,往他那张俊逸的面容上平添几分妖冶。 但他眉眼却又是极冷的,其间又藏着一丝不容人忽视的贵气,既像是最锋利的刀剑,又像是最冰冷的玉石,不掺杂半点情绪,携着身上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令人感到无比压抑。 他的马在殷乐漪面前停下,他身着银白色的甲胄,上面的鳞甲淬了日光,光彩刺目地厉害。 这是一军之中身份最高的将领才有资格穿戴的甲胄,他的身份不言而喻。 “参见少将军——”后方前来追捕殷乐漪的士卒,齐刷刷地跪下。 陆乩野眼帘微垂,自上而下的瞥着跌坐在雪地里的少女。 细雪落于她鬓间、睫羽和裙角,衬得她那张苍白的脸更显病色,微乱的鬓发被风雪吹得紧贴她的颊。 她眼眶红着,眸中含泪,手里却紧攥着一支带血的簪子,任纤细的身子在寒风里颤抖着,罗裙陷入雪中,脊背却仍旧直直地挺着,固执地不肯失了她公主应有的仪态。 可此时的她,比起公主更像一朵陷进淤泥里的芙蕖,纤细羸弱的身姿只需一点外力,便能将她折于这寒天雪地里。 陆乩野的眼神从她身上冷淡地一瞥而过,询问四下:“谁是负责看押她的人。” 琮琤如泉的少年音,本该沉沉悦耳,可他的声气却毫无起伏,只莫名让人听了不禁心生寒意。 几个士卒从人群中走出来,在陆乩野的马下行礼跪拜道:“少将军,是属下负责看押芙蕊公主……” 他眼角扫过这几个士卒,这几人立时噤若寒蝉,对他惧怕的恨不能将身体埋进雪地里。 陆乩野朝后方的随从伸出手,随从立刻恭敬地将一杆通体乌黑的长枪双手奉到陆乩野的手上。 他接过枪的下一刻,便利落地手起枪落,扫出一阵枪风,那几个士卒连哀嚎声还未来得及发出,便接连轰声倒地,鲜血四溅,瞬间染红了殷乐漪面前的雪地。 殷乐漪被吓得整具身子都僵住,这些士卒是他们魏国的人,他尚且能面不改色地斩杀,那企图逃跑的自己落在他手里又会是怎样惨烈的下场? 她尚来不及细想自己该面临的残酷处境,陆乩野便已提着那杆沾了鲜血的枪翻身下马,几步走到了她的身前。 少年身形挺拔修长,身体投下的阴影如一堵高墙紧密地罩住殷乐漪,如影随形,他身上那股骇人的压迫感如有实质一般紧锁在殷乐漪的身上。 他漫不经心地开口问她:“逃跑的战俘,你可知是什么下场?” 殷乐漪瑟缩着身子,泪珠从腮边滑落。 须臾,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用双手紧攥簪子,将簪尖抵在自己的颈上,颤声道:“……晋国芙蕊,宁死不受辱。” 她的身形在风雪之中显得愈加单薄,眼神中却带着决绝,那节修长的玉颈下被薄薄的一层雪肤包裹着,她手上的簪子只要再深一寸便能将其划破。 陆乩野瞧着,唇畔倏的露出个似讽似嘲的笑:“好风骨。” 他反手握枪背于身后,随后用另一只手握住殷乐漪的肩头,将她整具身子猛地从地上提了起来。 殷乐漪吃痛,他们身形面对着,身量却相差悬殊,她只能被迫仰起脖子迎合他凌厉地目光。 “只是死实在容易。”陆乩野意味深长地道:“但活着却有千万种可以磋磨人的方式……” 他想如何磋磨自己? 是酷刑加身,还是和方才那些士卒一般无二的死法? 殷乐漪攥着簪子的手害怕的发颤,但她不愿在敌将面前展露出丝毫的怯意,强撑着与陆乩野对视。 但她这般强装镇定的模样在陆乩野眼中实在太过稚嫩,他一眼便能洞悉她早已露怯的青涩伪装。 他松开殷乐漪的肩头,转而抽走她掌心里的簪子,簪子尾端未干的血迹顺势在她白皙的手背划出一条狰狞的血线,“公主殿下。” 陆乩野散漫地开口唤着殷乐漪的尊称,字里行间的轻描淡写却令殷乐漪不寒而栗,“若不想受磋磨,你就该乖一些。”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陆欺 四下鸦雀无声,陆乩野那句状似淡漠却和威胁无异的话,清楚地传入殷乐漪的耳中。 她脚步踉跄地往后退,心生怯意的试图和眼前的少年拉开距离,后退时不小心踩进不平的雪里,整个人重重的跌坐进雪地中,比方才显得更为狼狈。 “少将军——” 周骞高喊的声音忽然响起,殷乐漪惊惧的想要爬起来逃走,却在刚有动作之时便被陆乩野的目光擒获住。 他的眸中没有刻意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震慑和威胁,他只是居高临下的睨着殷乐漪,冷淡又高高在上的气势,让殷乐漪感觉自己浑身如同被一张无形的大网囚住,将她想要出逃的念头尽数扼杀。 周骞对着陆乩野下跪行礼,看见陆乩野手里拿着的簪子,匆忙捂住自己脸上被划出的伤,将头埋得更低。 但陆乩野早已瞧见他的脸,再结合殷乐漪忽然出逃一事,他一针见血道:“看来今日之事,皆因周副将而起。” 那几具士卒的尸首还在地上没有处理,周骞低着头时看清其中两具尸首的脸,认得他们是负责看押殷乐漪的士卒,身体里的酒意瞬间被恐惧替代。 “是……是属下失职!还请少将军恕罪!” 周骞牙齿打颤地重重叩首,他对陆乩野敬畏且惧怕。 抛开陆乩野的身份不提,行军数年,周骞深知陆乩野行事有多么狂悖。 即便他如今贵为魏军中的副将,但在陆乩野眼里他和那几个刚死的末等士卒毫无区别,陆乩野要想杀他,等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陆乩野状若无意地把玩了一下手中的簪子,“按照军中律法,渎职之罪该如何罚?” 周骞跪在冰天雪地里,闻言整个后背一瞬间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汗,迅速地开口认错:“属下知晓……属下知晓!属下这就下去自领责罚!” 他怕极陆乩野下一刻便开口要了他的命,行了跪拜大礼后慌不择路地爬起来退下去领罚。 周骞的离去让殷乐漪心中紧绷的那根弦松懈了几分,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尚未得喘息,眼神毫无防备的和面前的少年将军对上,她即刻戒备起来,紧张地不敢再泄露一点情绪。 陆乩野眼帘一抬,无甚表情地从她脸上移开眼,冷声下令道:“严加看管。” 魏军得令押回殷乐漪,两名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将士从回营的士卒里走到陆乩野后方。 这两人是孪生兄弟,兄名为傅严,弟名为傅谨,都出自越国公陆府,乃是陆乩野的心腹。 三人一行走向主帐,傅谨在后方低声道:“算周骞那厮逃过一劫……” 陆乩野带兵以残酷闻名,他行事手段狠辣不羁,在他麾下的兵若有失察渎职者,从无例外都是丢了性命。 陆乩野漫不经心地抬手拂去肩上雪,“不过是个离死不远的蠢物罢了。” 傅严傅谨两兄弟面面相觑。 傅严谨慎地询问:“公子此话何意?” 陆乩野嗤之以鼻道:“与亡国公主有染,陛下必不会再留他性命。” 他们那位皇帝陛下生性多疑,为了消除隐患,宁可错杀一百,也不会放过一个。 眼下他既已下令灭了晋国,就绝不会再为自己留有后患。 陆乩野点醒他们兄弟二人,“芙蕊必死无疑。” 而色欲薰心急着和芙蕊扯上干系的周骞,以及军营之中企图染指芙蕊之人,皆是在自寻死路。 傅严傅谨两兄弟领悟其中深意,异口同声道:“属下明白。” 陆乩野行至主帐前,士卒恭敬地为他掀开帐帘,他欲要挥退这几人,抬手时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一件物什。 他垂眸一瞧,发现是那芙蕊公主妄图用来自戕的发簪。 式样是朵并蒂芙蕖,叶片簇拥着花蕊,清雅别致的很。 尤其是簪身上分明沾染了血,此刻却散发出一股极淡的幽香,隐隐约约竟快要盖过那血腥气,将香气留在他的指间。 陆乩野眉心微蹙,似是并不喜欢这股香气。 “傅谨。” “属下在。” 陆乩野回头,余光倏尔瞥见远处一抹被魏军押送着走的粉色身影,明丽淡雅的如同一株芙蕖,在这茫茫大雪之中显得单薄,却又格外动人。 可惜是朵被他人扼住咽喉的芙蕖花,再动人也不过是将死之物。 陆乩野的眼神从那抹身影上无波无澜的掠过,将手中的簪随意的抛给傅谨,走进主帐内。 “扔了。” 将死之人的物什,何须留存。 傅谨接过这支并蒂芙蕖簪,看着远方的倩影,片刻后,没忍住唏嘘了一句:“就是可惜了芙蕊公主那般绝色姿容,竟要被周骞那样的癞蛤蟆——” “多嘴。”傅严一本正经地打断傅谨,“谨记公子的话,切莫与芙蕊公主扯上半点干系。” 傅谨摸了摸鼻子,“我知道了阿兄。”他还没傻到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殷乐漪被重新带回营帐看押了起来,负责看押她的人换了一批新的,对她的看管比之前更加严密。 夜里,殷乐漪既不敢熄灭烛火也不敢入睡。 虽然周骞今日受了刑罚,断不可能再像几刻前一样夜闯她的营帐,但她深知自己此次能从周骞手中侥幸逃脱,并不是周骞打消了对她的觊觎。 而她又在逃脱之时伤了周骞,周骞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对她罢手。 殷乐漪深知如今自己只是阶下囚,周骞乃是魏军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将,他要想借机报复她、对她为所欲为,也不过是轻而易举。 她若想完全摆脱眼下的困境,打消周骞对她不轨的念头,除非在这魏军军营中能有一个比周骞更加位高权重之人站在她这边,才能够震慑周骞。 整个魏军之中,有这样的身份权力让周骞感到惧怕和俯首称臣的仅此一人。 殷乐漪想到了那个少年将军。 魏晋两国交战多年,殷乐漪从前在晋国时,是常听闻他的事迹的。 陆欺,字乩野,出身魏国越国公陆府,战场上的杀神,魏国的将星,一杆长枪“摧城”在手便能横扫千军。 世人都讲他用兵如神,每每只要他参战的战役,晋国从来都是以惨败收场。 晋国军方与他交战的时日越久,渐渐地都对他闻风丧胆。 而陆乩野这个名字也因“战无不胜”越传越广,晋国百姓在背地里都唤他“玉面修罗郎”。更有甚者,常拿他的名讳来夜止小儿啼。 今日一见,玉面是真,修罗却也是真。 殷乐漪与他不过只短短见上一面,便因他的言行举止心惊胆颤。 诚然陆乩野是这魏军中最位高权重的那一个,哪怕放在整个魏国,恐怕他也是万人之上的少年权臣,一个周骞对他来讲实在不值一提。 但一想到陆乩野这个人,殷乐漪便觉得有些头皮发麻。更何况她今日还险些丧命于陆乩野的箭下,这样危险的一个人,又怎会庇护身为敌国公主的殷乐漪,为她去震慑他的属下周骞呢?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烛泪燃尽,帐外天色已明。 殷乐漪心力交瘁地在帐内枯坐了一宿,帐帘忽然从外面被掀起,一个人走进来。 她心有余悸,看清来人是个女子,这才稍许安心。 对方面色郁郁,身形瘦弱,怀里抱着一件披风,几步走到殷乐漪跟前,朝她行了拜礼,“见过公主……” 魏人是断不可能向殷乐漪这个亡国公主行礼的,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何人?” “我是礼部尚书之女岑柔,从前随家母一同受邀去过一次皇后娘娘操办的宫宴,在宴上曾有幸远远地见过公主一次。” 殷乐漪从被俘那日到现在一直都是孤身一人身处敌营,这地方群狼环伺,她整日里都提心吊胆,如今在见到同是魏人的岑柔后,她情不自禁地卸下心防,眸中起了泪意。 岑柔见她欲语泪先流,忽然腿一弯在她面前跪了下来,“还请公主从了周将军,救小女一命!” 殷乐漪怔愣,“……岑小姐你这是何意?” “小女是在逃出王都时被周骞的下属抓来献给周骞的,他不但强占了小女清白之身,还待小女如牲畜一般肆意打骂……” 岑柔痛哭着挽起自己的衣袖,露出一双伤痕交错的双臂,“这些伤都是他打的,他要小女来游说公主顺从于他,若公主不从,小女恐怕活不过今夜……” 殷乐漪含泪看着岑柔臂上的伤,岑柔也是官宦人家的千金,从小娇生惯养,可这些新伤添旧伤将她这一身的雪肤糟蹋的触目惊心。 “我知自己是在强人所难,可我与公主如今已是魏人的阶下囚,只剩一条命苟活。我早已家破人亡,活着对我来说是最紧要的事,还请公主看在君臣一场的份上救我一命……” 岑柔涕泪横流的弯下身子去,朝着殷乐漪叩头行大礼,被殷乐漪及时扶住了肩膀,将她扶了起来。 殷乐漪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压住了哭腔,用尚算平静的语气开口:“岑小姐,我是晋国唯一的公主,我不能再让晋国连最后一丝颜面也扫地。” 她若顺从魏国将领,那便是让晋国蒙羞,让殷氏皇族蒙羞。 岑柔泪水连串地下落,“那公主……便是把我往鬼门关里推啊……” 殷乐漪轻柔地为她拭泪,她沉思了许久,用只她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们一起逃出去,或能有一线生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出逃 周骞待女子的残暴从岑柔身上已可见一斑,殷乐漪和岑柔皆是弱女子,即便殷乐漪抛下晋国皇族的尊严顺从于周骞,晋国距魏国千里迢迢,殷乐漪是否能活着到魏国都是未知。 若她死在路上,岑柔又能从哪里找出第二个殷乐漪来救她出周骞的魔爪? 最惨的下场,便是她们二人都死在周骞手上。 魏军对殷乐漪看守极严,逃跑是下策中的下策,带着岑柔一起逃更是难上加难。 可殷乐漪已经被逼到绝路,她既清楚地知晓自己极难完好无损地抵达魏国,又想把岑柔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所以为今之计只有逃走才能为她们两人都博取一线生机。 殷乐漪从岑柔口中得知,周骞因为险些让殷乐漪逃跑一事,受了五十军棍,现还在自己的营帐内躺着养伤,连下床都都困难。 他受伤便掀不起什么风浪,殷乐漪能暂时躲避他的滋扰,而岑柔也能得到喘息。 但为了让周骞不刁难于岑柔,殷乐漪假意收下由周骞委派岑柔送于她的披风,并让岑柔回禀周骞,自己对周骞的态度有所动容,证明让岑柔来游说自己是可行的。 周骞在殷乐漪这里吃过许多回闭门羹,虽是有心霸王硬上弓,但强扭的瓜哪里比得上美人心甘情愿地投怀送抱好? 一得知殷乐漪有心顺从于他,他便想趁自己养伤的这段时日,趁热打铁地继续委派岑柔游说殷乐漪,势要一鼓作气地折下芙蕊公主这朵娇花。 这一来二去,岑柔的行动比之前自由了一些,和殷乐漪见面的次数也变得多起来。 大雪的第五日,风雪渐小。 魏军派去的士卒扫清了前方挡路的积雪,大军开始收帐齐整列队,准备继续返程。 陆乩野在营帐外听下属汇报了剩余粮草情况,下令道:“在鄯州暂停三日,补充粮草。” “是。” 傅谨将他的坐骑从马厩牵来,他接过缰绳,余光偶然瞥见一女子独身往角落里那顶营帐走了去。 若他没记错,那顶营帐里正住着那位芙蕊公主。 傅谨极有眼色,顺着他的眼神回禀道:“公子,那是周骞从晋国掳来的侍妾。听说是得了周骞的吩咐,想要游说芙蕊公主顺从于周骞。” 陆乩野眉尾一扬,“游说?” “没错,属下猜是因为公子如今正在军中,周骞又刚受了刑罚,行事不敢太过造次,所以采取了怀柔手段。” 色欲薰心之辈,既怕行事明目张胆惹了主将不快,心里又按捺不住地垂涎着那绝色公主,是以即便连床榻都下不了,脑子里还在算计着如何能两全。 陆乩野讥笑一声,一脚踩上马镫利落地翻身跃上马背,银冠高束的马尾在冷风中翻飞。 他若有所思地再次瞥了瞥那顶营帐,吩咐道道:“盯紧她。” 殷乐漪一直在营帐内等着岑柔到来,见帐帘掀开后只有岑柔一人,殷乐漪心中紧绷的那根弦这才松了几分。 她低声询问:“如何?” 岑柔面带惶恐地道:“周骞如今下床还需得人搀扶,所以只让我一人来陪伴公主。” 这便是她们计划成功的第一步了,殷乐漪见岑柔面色不好,“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我方才在来的路上,远远地看见了魏军的主将……”岑柔神色仓皇,“公主,我们真的能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逃走吗?若是逃跑途中被抓回来他们会不会杀了我们?” 岑柔的担忧也是殷乐漪的担忧,她们出逃本就是九死一生之举,可若是不出逃那便是连一丝生还的可能都没有。 “我方才在帐内听见了整军之声,你方才见他之时,他是不是和魏军先遣的士卒一同开始出发了?” “是……” 殷乐漪安抚岑柔,“主将先行,魏军都在忙于启程之事,这是我们能抓住的唯一机会。” 若是又被送上马车看管起来,前后都是魏兵重重看守,到时她和岑柔便是插翅也难飞。 “东西可有顺利带出来?” 岑柔点点头,将女红用的物品一齐递给殷乐漪。殷乐漪取了其中的剪刀,紧紧地握在手里。 哪怕逃出生天的希望渺茫,她也不愿坐等着任人鱼肉。 岑柔单独与殷乐漪相处的时间只有半柱香,前几日不到半柱香,岑柔便会自己先离开,是以看守殷乐漪的士卒们从未进帐催促过。 但今日已过了半柱香,岑柔还未从营帐里出来,士卒们起了疑心,将帐帘掀开往里一看,只见营帐内空无一人。 他们急忙跑进帐内搜寻,只见营帐的角落处被划破了一条大口,破损的帐布被冷风吹得飕飕作响,一件藕粉色的披风正落在那道缝隙后,乍看上去像是为了从缝隙里钻出去,不得不脱下厚重的披风缩小身形。 “快!你随我去追捕芙蕊公主,你们剩下的快去禀告给少将军——” 一线黄昏,魏国先遣铁骑浩浩荡荡地在雪地里行进。 半山腰间,落满霜雪的树下,主将坐在一方石面上,手拿一把匕首,将一块血淋淋的生肉一块块的亲自切割下来,丢到正匐在他脚边进食的狼嘴里。 “少将军!少将军——” 少年将军连眼帘也未抬,似乎在此刻将所有的专注都放在饲狼上。 反而是他饲养的银狼被打搅了进食,朝着滋扰它的声音转过身体,暗绿的兽瞳幽幽的盯着下马来禀报的士卒,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嘴里发出躁动的狼嚎。 那士卒吓得当即止步,不敢再轻易靠近半步,“少、少将军……” 傅严傅谨两兄弟在一旁镇守,傅严替将军问道:“出了什么事?” 士卒在雪地里跪下来,“公主……芙蕊公主从军营里逃跑了,还带走了周副将的侍妾……” 傅严立刻向陆乩野行礼,语气中对对方充满敬佩,“公子料事如神。” 陆乩野又割下一块生肉,喂到他饲养的银狼嘴中,不紧不慢地问道:“她是怎么逃的?” 士卒见那银狼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口吃掉陆乩野手上的生肉。 他是第一次见陆乩野喂狼,吓得咽了口口水,“……割破了帐子,趁我们不备用了半柱香逃走的。” 他将在帐内捡到的披风呈上,“这是芙蕊公主为了从帐子的缝隙里逃走,落下的披风。” 傅严将披风转呈到陆乩野面前,他略微抬首,半眯了眸瞧了瞧这件披风,“你们有没有搜查过她的营帐?” “没来得及……我们以为芙蕊公主出逃了半柱香,就马上派了其他人去追捕,我也是快马加鞭赶来回禀将军的。” 陆乩野将手里剩下的生肉丢到脚边,冷笑道:“一群蠢货。” 士卒一头雾水,“属下愚笨,还请将军明示……” 主人不再含蓄地喂食,被饲养的狼也不用再克制自己的野性,埋头在主人脚边放肆地啃咬血肉。 陆乩野将匕首入鞘,一旁的傅谨把手帕放到他掌心,他拿起后开始擦拭自己指间残留的血迹。 他擦拭的从容,动作细致,旁的人看在眼中,只会认为他这姿态无比的文雅,仿佛弄文时不慎沾染墨迹的翩翩少年郎。 但眼下残阳仅存一线,勾勒出似血的红光落于他的鳞光甲上,不仅映照清他手上的血迹,更将他那头白发浸染的暗红似血,透出几分惊心动魄地妖冶。 “止戈。” 陆乩野忽然出声,吃得正欢的狼猛地抬头看向他,獠牙上还挂着血肉残渣。 他似是难得被挑起了几分兴致,从下属的手上扯下那件粉色的女子披风,丢到狼的面前,唇畔勾起意味盎然的笑意:“她似乎并未将我的忠告放在心上。” 山里入夜,风雪又大了起来。 魏军在树林里打着灯笼沿途搜寻着殷乐漪和岑柔的踪迹,殊不知他们要找的两人,此刻正一路跟在他们队伍后方不远的丛林里藏身。 割开的帐子和丢下的披风都是殷乐漪故意为之,为了营造出她和岑柔已经逃出军营半柱香的假象,扰乱他们的视听。 殷乐漪几日前因为逃跑才在魏军中引起过骚乱,这一次故技重施,便会让看守她的士卒下意识的认为她已经逃走。 实则殷乐漪和岑柔二人并未离开营帐,而是躲在殷乐漪的床榻下藏身,等到看守她们的士卒被调虎离山分为两路离开后,殷乐漪这才带着岑柔逃出来。 但殷乐漪深知这还不够,她和岑柔皆是不会骑马的弱女子,若只用脚逃走根本逃不了多远,等魏军反应过来很快就会沿着她们的踪迹找寻而来。 于是殷乐漪苦思良久,想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法子,那就是跟在追捕她们的魏军身后。 雪面上容易留下脚印,她们跟在敌方后面,便可借他们留下的足迹掩盖住自身的,这是其一。 其二在魏军的认知里,她们的脚程一定先魏军一步,魏军正急不可耐地想要抓捕到她们,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回头再去搜寻一遍他们早已搜过的地方。 殷乐漪赌的就是这一点盲区,如今看来她似乎赌对了。 她们缩在丛林里看魏军搜捕的位置,岑柔紧抓着殷乐漪的手,心惊胆战的连大气都不敢出。 殷乐漪面上不显,其实心中也十分忐忑不安。 就在不久前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公主,每日最大的苦恼只有发髻要梳何式样,罗裙要绣何花样。 她根本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了别人和自己的性命,要绞尽脑汁地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做这九死一生的“豪赌”。 岑柔把声音压得极小:“公主,要是他们一直搜下去我们该怎么脱身?” 殷乐漪摇了摇头,“即使找不到我们,他们也一定会回去复命,再找人来支援,继续搜我们的下落。我们再耐心等等。” 岑柔仍有疑虑,“可若是不等他们复命,来支援的人先到我们又该怎么办?” 这也是殷乐漪所担心的,届时一前一后包围,她们会进退两难。 殷乐漪思虑良久,“再等一盏茶,他们不回营,我们就离开。” 树丛里阴冷无比,寒风裹着雪一阵阵地扑面而来,殷乐漪又丢了唯一御寒的披风,整具身子都快冻成了冰。 所幸一盏茶后,搜捕他们的魏军久寻不到她们,只得暂且回营复命。 她们抓住机会脱身,殷乐漪牵着岑柔的手头也不回地在雪地里奔逃。 殷乐漪的手脚早已冻得麻木,风雪吹在脸上像刮刀子似的疼,她冷极也累极,眼角都生了泪,却还是逼着自己不能停下来。 直到四下黑的寸步难行,她们才不得不暂缓脚步商议对策。 岑柔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公主,我们点把火照明……” “不行。”殷乐漪喘息着摇头,“不能点火……点了火会把追兵引来……” 黑暗里的一丁点光亮都会变得无比明亮,那些常年行军打仗的将士在这点上,一定比她们更敏锐。 于是她们只能放慢了步子摸索着前进,殷乐漪脑子里一直绷着一根弦,耳边忽然隐约听见野兽的叫声,她吓得一颤,回头看去,不远处的树林里亮起的火光正在向她们快速逼近。 “公主,是魏人追来了!” 殷乐漪拉着岑柔躲进一旁的丛林里,她浑身紧绷,心跳快的厉害。 为何会这样快,为何这么快就被他们追了上来。 又一声长啸的兽嚎近在耳畔,踏马声响彻整个林间,昏暗的树林被火光点亮。 岑柔呜咽着道:“公主,是狼……” 一头银狼从林子里冲了出来,它身形矫健,嘴边的皮毛还残留着可怖的血迹,幽绿的兽瞳在黑夜里显得毛骨悚然。 它不耐烦地发出几声低吼,鼻头急促地动了动,像是在分辨某种气息。但它很快就分辨出了气息的源头,在雪地里悄无声息地向它要找的猎物靠近。 殷乐漪指尖用力掐着掌心,以疼痛告诫自己不能发出一点哭声,可即将被野兽抓捕的恐惧如影随形地笼罩住她,她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就在那头嗜血的银狼即将越过最后一片遮挡靠近她们时,殷乐漪忽然感觉自己被人用力地往外推了一把,身子狠狠地摔出去,重重地跌进了雪里。 她想要爬起来,身上忽然又是一沉,她一抬头便看见那头面目狰狞的狼,此刻正用两只极有力的前掌将她按回了雪地里。 殷乐漪恐惧到脑海里一片空白,耳畔骤然响起一道琮琤如泉的少年音,调笑的口吻里尽显凉薄。 “芙蕊。” 少年将军的身后映着重重火光,让殷乐漪得以看清那张令她比被野兽擒获,更加恐惧的面容。 陆乩野高高在上的问她:“你想死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垂怜 陆乩野骑在高头骏马之上,身后跟着高举火把的魏国铁骑。 那火光将他整个人都浸染成了红色,他在夜色中的白发都好似浸了血光一般,妖冶之中又透着毛骨悚然。 殷乐漪强装出的镇定被撕了个粉碎,眼泪夺眶而出。 银狼的凶相近在咫尺,它冲着殷乐漪发出可怖地嘶吼,独属于野兽的呼吸声重重地喷在她的脸上。 殷乐漪毫无反抗之力,近乎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就在这时树丛里忽然传来一声响动,殷乐漪只觉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一轻,她从野兽嘴下逃过一劫,她睁开眼睛,惊魂未定地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啊——救命啊!救命啊!” “公主救我!” 殷乐漪闻声看去,见岑柔被那头银狼咬着后领口,硬生生地从丛林里拖了出来。 她涕泪横流,发髻乱作一团,脸上手背上被树枝石头擦出了许多伤口,嘴里还哭喊着“公主救我”,整个人看上去可怜极了。 殷乐漪的双腿早已被冻得麻木,之前的出逃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体力,她看着被野兽拖到陆乩野马下的岑柔,根本使不出一丁点的力气向她伸出援手。 岑柔被拖出来后,看清带铁骑追捕她们的人是谁,整个人如临大敌,她想要爬起来却被那头银狼死死地按在雪里。 她惊恐地看向不远处的殷乐漪,忽然高声道:“将军……将军明鉴!我是被芙蕊公主胁迫来的,我不是自愿出逃的!” “是芙蕊公主!是芙蕊公主威胁奴婢帮她逃出军营,否则她就要杀了奴婢!奴婢也是不得已,请将军明鉴……” 陆乩野高坐在马背上,将殷乐漪面上的错愕一览无余。 他轻飘飘地道:“既如此,芙蕊公主便是罪加一等。” “是!奴婢是无辜的,全都是……全都是芙蕊公主的过错!” 岑柔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拿针,在殷乐漪的心口上扎了一下。 同是晋国人,同是女子,曾也同有一份君臣之谊。她实没想到,岑柔会为了自己生还,在把她推向野兽后,竟还将她在敌国将领面前出卖的如此彻底。 她张了张嘴,岑柔便以为殷乐漪要为自己辩驳,流着泪的眸里满含恳求的看着她。 她在求殷乐漪不要开口,她求殷乐漪吞下所有罪状,让她能有一条活路。 殷乐漪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泪珠却克制不住的从眼尾滑落。 陆乩野见状,盯着殷乐漪的眸中浮现出几分嘲弄之色。 他忽然扬鞭策马,朝着殷乐漪的方向疾驰而去来—— 殷乐漪身子无力,以为自己要死在陆乩野的马下,惶恐地闭上眼时,她被一条有力地手臂从雪地里拦腰抱起,随即整具身子被面朝下的横放在了马背上。 她心惊胆战地转过头,看清陆乩野隐在火光之中的侧脸。 他眉眼冷极,睥睨着她的眼神里带着凉薄。 “你若挣扎从马上摔下去,是死是残,便怪不得我了。” 陆乩野勒马掉头,沉声冲着铁骑下令道:“带上俘虏,收兵回营!” 殷乐漪在马背上被颠的腹部翻江倒海,头晕眼花,刺骨的寒风一股接一股地钻进她嘴里,她被冻得唇齿都在打颤,脑海中的思绪却被冷风吹得越来越清醒。 一声策马扬鞭之声后,身下马儿霎时奔驰的更加快,她被折腾的没了力,整具身子都快要被颠下马背,真要应了这恶劣的少年将军说她将死将残。 陆乩野身上披着狐裘大氅,待那大氅的一角被寒风吹起,擦着殷乐漪的脸颊刮过时,她费力地伸手抓住那片衣角,将剩下的所有力气都放在上面。 陆乩野的狐裘大氅被拽得一沉,他垂眸往下一瞧,见殷乐漪的广袖灌进寒风被吹得呼呼作响,袖里面那双裸露在外的纤细皓腕,将他的大氅当做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攥着。 陆乩野见状眉尾微扬,旋即又是一扬鞭,毫无放缓速度的意图,策着马飞驰过雪原,直奔军营。 这一路殷乐漪感觉自己已被吹成了冰人,双手麻木的抓着陆乩野的大氅,强撑着一口气捱到了地方。 陆乩野勒马停下,翻身下马时从殷乐漪手中抽回自己的大氅。 殷乐漪下意识地想扯回那片大氅握住,身下的马忽然高抬前蹄,她稳不住自己,从马背上摔下去,身子恰好撞进了刚下马的陆乩野怀中。 沾他甲胄不过一瞬,殷乐漪便被他握了肩头往后一推,身子重重地摔进雪地里。 殷乐漪无力地抬眼,看了一眼周遭,愕然发现魏军扎营的地方竟还是之前那一处。 铁骑先行,大军紧随其后,为何还有营帐没有撤走? 殷乐漪思索着忽然咳了起来,视线倏然和面前的陆乩野撞上,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陆乩野恐怕早就看穿她的谋划。 “少将军——” 周骞在侍从的搀扶下从一顶营帐里一瘸一拐的走了出来,看见被带回的殷乐漪和岑柔,先是向陆乩野行了大礼,随后二话没说抽了一旁侍从随身携带的刀,向岑柔走去。 “你这贱婢!我派你去监视芙蕊公主言行,你却胆敢私逃!” 岑柔被魏军捆了绳索扔在地上动弹不得,见周骞提刀要向自己砍来,哭喊着道:“我是被芙蕊公主挟持的,要逃的是芙蕊公主!奴婢是无辜的!” 周骞提刀的手一顿,随即偷偷瞥了瞥不远处的芙蕊公主。 这位金枝玉叶的形貌比岑柔更加狼狈不堪,落到这般境地,岑柔已然哭天喊地,素日里便是有几分姿色的容颜也被折损的难以入目,偏这芙蕊公主却丝毫不见残败之色,美人落难,反而更让人心生怜爱。 “贱人闭嘴!”周骞色心不改,誓要让岑柔一个人背负逃跑的罪名,“你什么德行我难道不知?你从前便有过逃跑的前车之鉴,我饶了你一次你竟还敢再犯!我今日便杀了你这贱人看你还敢往哪里逃!” 周骞一脚踩住岑柔的背,亮刀要将岑柔的头颅一刀砍下。 岑柔豁然明白周骞这是要杀了她好保住芙蕊,她趴在地上,流着泪的眼中满含怨毒的看着殷乐漪的身影。 殷乐漪向岑柔的方向伸出手,想要出声阻止周骞,却望见岑柔看她的眼神,仿佛是在看着仇人。 “……公主!公主!”岑柔撕心裂肺,“我有今日,晋国有今日……全拜你芙蕊公主所赐!” “你当年若肯点头和亲嫁去魏国,晋国怎会亡……我岑柔又怎会家破人亡!” “芙蕊公主!是你害死我的,是你害了晋国的……” 字字诛心,陆乩野冷眼旁观,任由周骞举刀杀逃奴,也见那被同是一国人的亡国公主,在指责之下煞白了脸庞。 “来人。”陆乩野骤然下令,“把公主带进来。” 周骞挥刀的手一顿,他担心陆乩野对殷乐漪用刑折损了她的肌肤和容颜,将刀丢给士卒,紧接着跟上去,被陆乩野一记余光钉在了原地。 “周副将。”陆乩野语气平淡,不怒自威,“你的账本将还没同你算。” 周骞双腿一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少将军恕罪!” 陆乩野转身吩咐下属,“本将审完逃俘前,你就一直跪在此处。” 数九寒天里罚跪等同于凌迟,但军中最高主将下令,无人敢置喙。 殷乐漪被魏兵们半拖着带进了陆乩野的营帐,帐内燃了炭火,满室温暖,连她身下的地毯都是暖的。 她被冻僵的身子久违地感受到一丝暖意,她却不敢贪恋,急切地拉住眼前少年将军的大氅。 “救她……” 少女细若蚊呐的嗓音在这顶主帐内显得格外微弱,若非陆乩野听觉灵敏,是极难察觉的。 他回身垂眸,见殷乐漪伏在他脚下,正用两根手指虚虚地抓着他大氅一角。 “……是我让岑柔和我一起逃跑的,她是无辜的,请你留岑柔一条性命。” 殷乐漪始终低垂着颈,一头青丝滑落至她胸脯,露出一节皙白如玉的后颈。 陆乩野居高临下地瞧见,无甚表情地将目光移到她的发丝上,似乎想看一看她此刻的神情。 他还记得这位公主殿下在几日前哪怕险些命丧于他的箭下,仍旧秉承着她的公主风骨,宁死也不愿低下她高贵的头颅向他求饶,但此刻却破天荒地肯低下头为了旁人向他求情。 可姿态做的不够低,求人的话更是生硬。 从前与他人言语或许可行,但眼下他尊她卑,这番姿态实在不够看。 “公主养尊处优惯了,似乎不懂如何求人。” 他言毕,清楚地看见面前的公主握着他大氅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如此便动摇,竟还妄想着救一个毫不留情把她推出去当垫背的人。 陆乩野心中嗤笑着正要拉回自己的大氅,殷乐漪却突然握得更紧,难以启齿地开口:“……求你。” 他挑了挑眉,对这句话似乎略感诧异。 “若不是因为我未能尽到公主的职责,她不会家破人亡……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求你饶她一命罢……” 岑柔再善变自私,可终究是她晋国子民。 她从前没能救得了岑柔,可如今岑柔就在她眼前,只要能让岑柔活下来,殷乐漪可以在敌将面前垂下首,亲手折断自己那残存的一丁点皇族风骨。 少女曼妙的身姿如一株含苞待放的娇花,她却以一种难以启齿的姿态伏在陆乩野脚下。 陆乩野忽的想看一看这位公主殿下为她所求之事,能将自己的风骨折损至何种地步。 “我为何要帮你?” 殷乐漪缓缓抬起头,露出梨花带雨的娇颜,颤抖着双手将陆乩野的大氅抓得更紧,垂泪恳求道:“……求将军垂怜。”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折辱 晋国的芙蕊公主有倾城之姿,哪怕她此刻云鬓散乱,面容苍白,身上的衣裙因为逃亡而变得脏污不堪,却仍是一抹极难忽略的艳色。 陆乩野伸出两指掐住殷乐漪的脸颊抬高到眼前,将这张令军中将士都垂涎不已的娇颜掐在掌中,漫不经心地问:“你拿什么来换我的垂怜?” 殷乐漪睫羽颤着,明眸里落下一串泪,滴到陆乩野的指缝里。 她啜泣着道:“……芙蕊愿将一切献给将军。” “一切?”陆乩野轻喃这两字,似是在品其中的含义。 他凌厉的眉眼忽的挂上一抹堪称恶劣的笑,“那我真想看看,公主殿下口中的一切,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他抽回手松开殷乐漪的脸颊,以一幅居高临下的审视姿态,将她的模样尽收眼底。 他在催促,在试探。 在考验殷乐漪是否真的如同她自己所说的一般,为了得到他的垂怜可以献上一切。 片刻之后,殷乐漪在陆乩野的眼神下,迟缓地从地上站起来。 她还是少女之姿,身量只到陆乩野肩膀。 是以陆乩野略一垂眸,便能清楚地看见她的手指搭在了她自己的腰间。 一双纤纤玉手上在逃跑时擦伤了好几处,解自己腰带的手指抖了几次也未能解开。 她惧怕到了极点,脸颊烧得厉害,脑子也像是跟着被烧得浑浑噩噩,但刻在她骨子里的礼义廉耻,却在疯狂地叫嚣和抵触她即将要做的事。 主帐里这一刻的静谧令她煎熬无比,耳畔忽的响起“铮”的一声清响。 她如惊弓之鸟似的往后退了半步,一把匕首却更快地穿过她的腰带。 她的肩头被陆乩野握住,阻了她退缩的步伐。 “连脱衣都不会?” 陆乩野语气中带着几分嘲意,拿着匕首的手轻轻一转,丝帛一点点被割裂的声音在营帐里被无限放大。 殷乐漪羞耻的屏住了呼吸,支撑她身子的力气在这一刻全都被抽走,她两眼一黑,朝着陆乩野的方向倒去。 陆乩野及时收住挡在他们中间的匕首,接了馨香满怀。 少女柔软的身姿被冷意包裹,反倒将她身上那股幽香衬托的更加沁人。 陆乩野蹙了蹙眉,似是仍不喜这股香气,想把怀里的少女丢开,她却彻底昏了过去,将自己的整个身子都放进了陆乩野怀里。 “殷……”话到嘴边,陆乩野竟还不知这公主叫什么名字。 他捧起殷乐漪的脸颊,掌心下的肌肤烫的有些不正常,未尽的泪珠仍从她眼缝里落下,好似在倾诉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陆乩野盯着殷乐漪的面容看了片刻后,将人连着那条松了一半的粉裙拦腰抱起,放在了一旁的床榻上,正要起身唤人来,手臂却被忽然抱住。 他回头,殷乐漪面色潮红,双眸紧闭,神态间皆是无助。 她用双手紧抱着陆乩野的手臂,力气小到一挣就能挣脱,可她却好似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将陆乩野当做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陆乩野默了几息,旋即面无表情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臂。 将敌人当做救命稻草,实在愚蠢。 殷乐漪昏迷不醒,陷入了国破那日的梦魇。 “公主!快走——” 宫女太监们拼了命将殷乐漪从敌兵的包围下推出去,殷乐漪哭着跑出她的公主殿,一路上见到的场景皆是刀光剑影,哀声遍野。 平日里规矩严谨的宫人们为了活命抱头鼠窜,她被撞倒在地上,遥遥地望见父皇寝殿的方向燃起了熊熊烈火。 那火光极盛极刺目,将夜里的晋国皇宫照得如同白日。 “晋文帝已被诛杀!尔等束手就擒,我大魏皇帝可留你们性命!” 敌兵骑着马在宫闱之中放肆地穿梭,高声通报着他们诛杀了这座皇宫主人的战功。 殷乐漪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提着繁重的裙摆,穿过长亭往父皇的寝殿跑去。 她不愿相信敌军的话,她最敬爱的父皇昨夜还说今日要来她的寝殿陪她一起用膳,他又怎会被敌兵诛杀? 大火越烧越旺,火势蔓延到了宫墙。 殷乐漪跑到宫墙前,见天子寝殿已被烧到只剩一个残壳,里面的人被火蛇烧成了灰烬。 “父皇……父皇……” 她悲痛欲绝,伏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为何连最后一面都来不及相见,父皇竟就真的舍她而去。 “活捉芙蕊公主!” 敌军发现了她,浩浩荡荡地铁骑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起来。她万念俱灰,被泪水模糊的视野里陡然闯进一袭银甲。 国破家亡,滔天的恨意与悲痛在这一瞬间充斥满殷乐漪的心头。 可她自知没有回天之力,不愿受敌军折辱。她捡起地上被人丢弃的兵刃试图自我了断,却被一杆枪缴了兵刃,听见那身着银甲的敌将发出的一声讥笑,似是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殷乐漪猛地睁开眼惊醒,火光厮杀皆不在,她还在魏军的营帐里。 床案上堂而皇之地放着一条被匕首割成两段的粉色腰带,昨夜发生的种种霎时侵袭了殷乐漪的脑海。 陆乩野故意把腰带放在此处,显然是为了折辱她。 她拿起这根腰带,羞愤的浑身都在发抖。 帐帘忽然被掀起,军中的大夫提着药箱走了进来。 殷乐漪把断掉的腰带迅速藏进被子里,向大夫问道:“昨夜陆少将军可有处置一个女子?” 大夫摇头道:“小的不知。” 他打开药箱要为殷乐漪诊脉,殷乐漪拒绝了,“我要见你们的陆少将军。” 一夜过去,岑柔如今到底怎么样,她只能向陆乩野打听。 见大夫佁然不动,殷乐漪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恳求,“人命关天,我今日一定要见陆少将军……” 医者仁心,大夫思忖了片刻后,终是被她动容,点了点后起身离开去为她禀报。 殷乐漪在营帐里等的如坐针毡,她满脑子都是昨夜岑柔被举刀的周骞即将斩杀的模样,若是因为她这一夜的昏迷而断送了岑柔的性命,她这个公主便真成了罪人。 帐帘在这时突然被掀起来,殷乐漪仰头望去,陆乩野穿着银甲正探身进帐。 梦中国破的画面忽的在她脑海中闪现,殷乐漪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警惕着他。 从前这公主望陆乩野的眼神里,除了惧便是怕。 现今她有求于自己,陆乩野原以为她会和昨夜一般低眉顺眼,没想到眼下竟还多了一丝露骨的恨意。 陆乩野饶有兴致地发问:“你恨我?” 屠她将士,侵她国土之人,殷乐漪怎会不恨? 但岑柔的生死还要仰仗陆乩野。 殷乐漪理智回笼,收敛了眼底的恨意,斟酌着回答道:“……将军是奉魏国国君之令行事,不过是尽臣子的本分。” 陆乩野盯着她的脸直勾勾地打量,似是在审视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殷乐漪紧张到藏在被子下的手指捏得泛白,她不是个善于伪装的性子,说出这样的违心之言已是实属不易。 怕他看出破绽,殷乐漪紧接着问:“岑小姐呢?将军可有救她?” “我何时答应过救她?” “可你昨夜未曾拒绝……” “我未曾拒绝什么?”陆乩野淡漠的说出轻佻之词,“你的投怀送抱,自荐枕席?” 殷乐漪一张娇颜霎时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她已折了自己的那份傲骨,低头向陆乩野恳求,这对她来说本就是极大的折辱,眼下却被他这般肆意地点明讽刺。 她难堪的红了眼眶,陆乩野却并不为美人含泪动容。 他道破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你所求之事全在我一念之间,你如今身在我军为阶下囚,又有什么资格与我谈条件?” 他朝殷乐漪走近了几步,将殷乐漪从上到下打量一遍,那琮琤如泉的少年嗓音里尽显恶劣:“你自恃貌美,将我当做周骞那等色欲熏心之辈,以为自己肯低头向我宽衣解带,我便会答应你的要求。” “这便是你太高看自己了,即便是你不向我投怀送抱,我若当真想要你,强取便是,又有何难?公主殿下……” 阶下囚向囚困她的人谈条件,公主殿下天真地有些不自量力。 殷乐漪忽的拿起一旁案上的茶盏往案上用力一砸,茶盏四分五裂,她从热茶里捡起一片残瓷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投怀送抱将军瞧不上眼,那我便用我的命和将军谈条件。” 她拖着病体,强撑着从床榻上直起脊背,对上陆乩野那双对她此举,并未掀起丝毫波澜的黑眸。 殷乐漪继续道:“……你奉魏帝之命押送我去魏国,若我在这途中死了,你必会被魏帝问责。” 陆乩野面不改色,“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你几次三番逃走,我便是杀你也是师出有名。” “那你为何不杀我?”殷乐漪紧握手中残瓷,仿佛这是她唯一能与陆乩野博弈的武器。 “那夜我因周骞不轨慌乱逃跑,正遇上你归营。你那一箭分明可取我性命,你却只是射在了我脚边……后来你又抢走了我自戕的簪子,我帐子里所有尖锐的物什也都被魏兵收了个干净……” “这一切若不是你为防我自寻短见,难不成是陆少将军你垂怜我,对我起了怜香惜玉之情吗?” 这些细枝末节都是殷乐漪后来想通的,陆乩野要活着的她,而非拿她的一具尸体回魏国交差。 但这也只是殷乐漪的猜测,诚如陆乩野所说,她如今只是一阶亡国阶下囚,怎配和他谈条件?她不过是在拿命赌罢了。 陆乩野扯了扯唇角,笑意未达眼底,“你是在威胁我?” 殷乐漪见识过他手起枪落时,杀人不眨眼的模样,此刻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态度变得有些危险。 “不是威胁。”殷乐漪放软了姿态,“我只是想告诉陆少将军,你若不答应,便等同于将我逼上死路……” 她说完后,陆乩野便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 他虽生了一张玉面,但久经沙场,又年少成名,眉眼间自有一股摄人气势,凌厉的教人不敢与之对视。 和人对峙最忌露怯,殷乐漪心中惧他,又怕被他看穿,不自觉地垂了睫羽,想掩住自己眼里流露的恐惧,殊不知她那对如蝶翼般剧颤的睫却早已暴露了她的怯。 陆乩野慢条斯理,“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要岑小姐和我自己都能安然无虞,不被……不被你魏国兵将折辱。”殷乐漪咽了咽喉,难堪的道:“不做……营妓。” 陆乩野闻言,忽的朝她俯身而来。 她下意识紧握住残瓷,尖锐的瓷片将她掌心刺痛,她亦不敢松开。 他的脸庞在她咫尺之间停下,神情间似笑非笑,揶揄她:“敢提这么多条件,你还真是痴心妄想。” 殷乐漪紧抿着唇,逼着自己迎上他极具威慑的目光,“……我提的这些,对将军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对我来说是举手之劳,但得利的却是公主殿下。”陆乩野一针见血,“你的命本就握在我手中,你不妨再想想,还能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陆乩野目光顺着殷乐漪的脸下移,落到她握着残瓷的手上,血珠从她的掌心里滴到了地上,很是鲜艳刺目。 “你叫什么名字?” 殷乐漪被问的一愣,她从前是受人尊崇的芙蕊公主,旁人只敢唤她公主殿下,敢如此明目张胆问她闺名的,陆乩野是头一个。 “殷姮……”殷乐漪轻声,“我叫殷姮。” 她趁势追问:“陆少将军,你愿意答应我吗?你想要的,只要我能办到我都可以给你。” 陆乩野忽然攥住她握残瓷的手腕,漫不经心地道:“那便自荐枕席罢。” 殷乐漪睁大了眼,无比羞愤的看向他。 她昨夜那般低声下气的自荐枕席换来陆乩野片刻前的不屑,他竟还敢用这件事来戏弄她,陆乩野分明就是在羞辱她。 殷乐漪又气又怒又委屈,一口气卡在胸脯上不来,她伏在床榻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乩野顺手夺走她掌心里的那块渗了血的残瓷,略一垂眸,瞧见殷乐漪那头微乱的青丝遮住了巴掌大的小脸,脸上沾满泪痕,委屈的泪珠含在眸里欲落不落,楚楚可怜极了。 他将那块残瓷随意丢弃在地上,“自戕这种把戏,用多了便显得廉价。” 他实在恶劣,竟连殷乐漪唯一能用来自保的手段也要被他出口嘲讽。 殷乐漪胸口堵得更厉害,一瞬间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陆乩野没料到她竟娇弱到如此地步,心下略感意外,不过他倒也没有到要和一个昏过去的人计较的程度。 他走出营帐,大夫还在外候着,对陆乩野恭敬地一拜:“将军。” 陆乩野颔首道:“进去瞧瞧。” 大夫进营帐后,傅严立刻禀告道:“公子,周骞昨晚跪了一夜,后来晕了过去才被他的侍从接回去。还有昨夜和芙蕊公主一起逃走的侍妾,公子没发话如何处置,属下只是单独把她关了起来。” 周骞此人,陆乩野并不放在心上,但那个侍妾如何处置,他忆起方才殷乐漪那张憔悴的病容。 “将那女子严加看管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允许任何人见她。” 傅严领命,弟弟傅谨又接着禀报:“公子,我们的铁骑已经抵达鄯州境内,正等着公子您赶去主持大局。” 陆乩野不假思索,“传令下去,半个时辰后启程,明日必须抵达鄯州。” 傅谨指了指一旁的营帐,“里面这位公主怎么办?” 他们倒是能快马加鞭,可若要一边押送那位公主,行程势必会被拖慢。 陆乩野散漫地道:“别让她死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求我 岑柔昨夜险些命丧于周骞的刀下,虽然后来侥幸逃过一劫,但这一夜她都过的极为提心吊胆。 魏兵奉陆乩野的命令,将岑柔从周骞下属的帐子里带走。 岑柔一见魏兵,便以为自己要被拖出去当众斩杀,涕泪横流的哭喊:“求求你们别杀我!别杀我——” 她这番动静闹得太大,将隔壁营帐的周骞吵醒。 周骞本就旧伤未愈,昨夜又被陆乩野罚跪了一整夜,眼下正憋着一肚子气没处发。 他命令下属扶着自己走到岑柔面前,恶狠狠地一脚朝岑柔踹去,“贱人!” 奉命办事的魏兵为岑柔挡了挡,稳住了周骞,“我奉少将军之命将她带走单独看押,周副将才犯了军规,还是莫要再节外生枝的好。” 岑柔一听不是来杀她而是将她从周骞身边带走,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躲到这几个魏兵身后。 陆乩野的命令周骞自然不敢当面违抗,他咬牙切齿地对岑柔道:“好你个岑柔!是我小看你了!你最好有一日别再落到我手上!” 岑柔惊恐无比,逃也似的跟着魏兵离开,心里却在盘算自己究竟是如何躲过这一劫的。 另一边,陆乩野带着他那支精锐铁骑队,在翌日辰时抵达了鄯州境内。 正值冬季,昼短夜长,他们到时天还是黑的,却早已有一行人驻守在鄯州城外等候,浩浩荡荡地有百人之多,声势极其浩大。 “参见陆少将军!” 为首的武将李磐率先朝着马上的陆乩野行了跪拜大礼,李磐带来迎接的人也紧跟着跪下行礼,百来号人齐刷刷跪了一地,只剩站在李磐身侧的一名灰袍青年还站着未动。 “安刺史这是干什么?”李磐见状厉声催促,“还不快随我一同拜见我们魏国的陆少将军!” 安昱皱着眉,面上隐有不甘之色,最终迫于无奈这才不得不俯下身去,朝陆乩野行了跪拜大礼。 “起来吧。” 陆乩野发了话,李磐连忙从地上笑容满面的爬起来,主动要去为陆乩野牵马,谁料还没碰到缰绳,那马便一扬蹄溅了他一身的雪。 李磐面上笑容不改,继续狗腿子的恭维,“不愧是跟随陆少将军上战场的宝马良驹,果然有灵性!” 安昱看不得李磐这幅溜须拍马的模样,眼里都透着厌恶。 “我这马,生人勿近。”陆乩野示意李磐,“带路。” “下官这就为您带路,少将军请——” 鄯州在数月前还是晋国的最后一道屏障,陆乩野领着魏国三十万精兵一路攻打,最后在鄯州兵临城下。 晋国的鄯州刺史紧闭城门与陆乩野耗了半月有余,最终仍是不敌,战败后他宁死不愿归降于魏国,于鄯州城内自刎而亡。 陆乩野回魏途经此地,下榻刺史府。李磐为其安排好一切后,将人引至前厅谈论正事。 一直跟随在后的安昱有心进厅一起参与谈论,却被李磐的手下驱逐了。 陆乩野至主位的椅子上落座,拿起一旁的茶盏刮了刮浮沫,连眼帘也屑于掀,“他是何人?” “他是上一任鄯州刺史的儿子,范阳侯世子安昱。”李磐为其解释,“陛下仁善,感念之前的那位鄯州刺史范阳侯忠君爱国,鄯州百姓对其爱戴有加,所以便让他的儿子继任了鄯州刺史,继续看护鄯州百姓。” 陆乩野品了一口热茶,便搁置了。 “他虽是刺史,但依我看你才是这鄯州主事之人。”他语调平缓,听上去有几分懒散,“两日内将粮草备齐,不得延误大军返程。” “这是自然,少将军请放心!” 正事谈妥,陆乩野不予多留,正要起身离开,李磐忽然一拍脑袋,“少将军且慢!还有一件事险些忘了与将军言说……” “何事?” “我听闻少将军奉陛下旨意,亲自将晋国的芙蕊公主押回都城,眼下那芙蕊公主可是在少将军随行的队伍里?” 陆乩野掀起眼帘,闻言这才正眼看了一眼李磐。 “那安昱从前年少时在晋国皇宫小住过一段时日,对芙蕊公主一见倾心,后来回到鄯州便害了一场相思病,险些丢了性命。” 李磐主动开口,“这件事在鄯州境内无人不知,为免夜长梦多,这几日下官会派人在暗中时时监视安昱,必不让他给少将军您找麻烦。” “好。”陆乩野起身,“按你说的办。” 李磐躬身笑脸相送,傅严傅谨随陆乩野一同离开。 “公子。”傅谨忍不住开口,“这李磐对您的讨好之心未免表现的太过明显。” “想讨好我的人不是他。” 陆乩野在长亭前停驻,双手环肩的看向不远处行色匆匆的人影,“是赫连鸿。” 此次灭晋,十三皇子赫连鸿与陆乩野随行,攻破晋国王都之后,赫连鸿便先行押送着晋国皇后和晋国皇室的一干族人,回了魏国。 是以如今留在鄯州的李磐,便代表了赫连鸿想要拉拢陆乩野的意志。 党派之争,陆乩野还未回朝,便已有人意图拉他下水。 “公子。”傅严顺着陆乩野的视线一同看过去,“那是方才李磐提及过的范阳侯世子。” 傅谨顾虑道:“那好像是出府的方向,他不会真的胆大包天去救芙蕊公主吧?” 陆乩野随口问了一句,“傅严,你将芙蕊安置在何处?” “在城外的驿站,派了重兵把守。” “将所有看守芙蕊的士兵都撤了。”陆乩野眸里噙了几分蠢蠢欲动的笑,“把止戈放进去。” 殷乐漪自在军帐里与陆乩野对峙过后,被押送的一路都在昏睡。 她今年不过十六,从小千娇百宠的长大没遭受过丁点罪。 数月前她才经历了国破家亡,又在被敌军俘虏之后如履薄冰的撑了这些天才倒下已是不易。 病来如山倒,她身子又娇弱,一直到鄯州驿站的第二日,她的病方才好转几分。 她清醒过后,口渴得紧,下了床榻想给自己倒杯热茶,愕然发现自己衣衫不整。 险些被周骞玷污之事一直是悬在殷乐漪头顶上的一把刀,她身处敌军环伺之中,不敢有一丝的掉以轻心,费了些力气给自己重新理了衣衫后,这才又倒了杯茶润喉。 茶水入口冷的像冰,让殷乐漪忍不住掩面咳嗽了起来,渴的想再饮一杯,又怕自己咳疾加重,便又打消了念头。 她昏迷之时也并不是全无意识,知晓自己如今身处鄯州驿站,魏兵的队伍要在这里停留几日。 鄯州从前是她大晋的州郡,如今却成了魏国军队来去自如的地方。 殷乐漪心中涌出哀思,失魂落魄的看着紧闭的门窗,忽的察觉到那门上竟一个人影都没有。 是陆乩野的试探还是魏军的疏漏,殷乐漪一边思索着一边靠近门边,推门的手迟疑了一瞬后终是把门推了开来。 外面风雪依旧,却无一人在此处看守。 殷乐漪跨过门槛走到院中,雪落纷飞,雪花飘洒到她睫羽上。 她仍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脚步情不自禁地朝着院门的方向加快,眼看便要离开这个院子,一道黑影突然从一旁快速地飞窜到她跟前——是那头银狼。 那夜险些死在它爪下的记忆在殷乐漪脑里苏醒,她惊恐地想要躲回方才的房中,这头狼的反应却比她快得多,一口咬住她的裙摆,将她整个身子拉的后退,摔坐进到了地上。 “啊……” 殷乐漪想要把自己的裙摆从这头银狼嘴里扯出来,又怕手伸出去被它咬伤,整个人直挺挺地僵在雪地里一动也不敢动。 她唯恐惊动到这头狼,小声的求饶:“你别咬我,我不跑就是了……” 她说完,见这头银狼没什么反应,便大着胆子扯了裙摆站起来。 岂料脚刚一动,这·狼便敏锐的咬住她的裙摆又往它面前用力一扯,一人一狼霎时离得更近。 殷乐漪惧怕的落了泪,正僵持之际,头顶上方远远地传来一声男子的讥笑音。 她仰起颈,朝那笑声传来的地方看去。 覆雪的屋檐上,陆乩野褪下银甲换上一身靛蓝色的圆领袍,外搭着一件御寒的裘衣,领口袖口皆用名贵的白狐毛做了点缀。 脚下踩着一双羊皮靴,一脚悬在半空,一脚踩在屋檐上搭着,手搭在膝盖上轻撑着侧脸,额心戴着一条与衣袍同色的抹额,白发高束成马尾随风雪在他脑后飘扬。 这一幕极其潇洒,肆意。 眼前之人哪里像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少年将军,分明便是都城之中贵气逼人,俊逸恣睢的世家少年郎。 他漫不经心,“殷姮,你想逃去何处?” 骤然被唤了闺名,让殷乐漪怔怔,回过神来又忙摇头否认。 “我没想逃……” “是吗?” “是……”殷乐漪语含恳求,“陆少将军,你能让这头狼离我远些吗?” 陆乩野闻言,从屋檐上一跃而下,骤然落至殷乐漪跟前,漆黑如夜的眸中噙着点似有若无的笑。 “求我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恶劣 四面八方皆是一片白茫茫,身穿靛蓝华服,贵气摄人的少年郎君,便成了这幅白色画卷之中最瞩目的一笔。 然这幅丰神俊朗的外表下,吐出的还是那般恶劣的言辞。 殷乐漪回忆起前几次在陆乩野手下遭受的戏谑,心中憋屈,这次没有立刻遂了他的心愿,抿唇不语。 陆乩野途径驿站交代公务,路过院外时听见止戈的狼嚎,才来瞧上一眼,这一瞧竟又瞧到了这芙蕊公主狼狈不堪的模样。 见她不打算开口求饶,陆乩野倒也干脆,抬脚便要离开。 若真让他走了,殷乐漪不知道还要被这头野兽欺凌多久。 她急切喊道:“……陆欺!” 陆乩野脚下步伐一顿,回首看向叫他名字的少女,眸光微敛?,“你怎知我名?” 他眼神锐利的令殷乐漪心头一慌,忙解释:“陆少将军的大名,在晋国无人不知。” 晋国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对陆欺这个名讳闻风丧胆,谈之色变。 方才情急之下殷乐漪才直呼他名讳,她如今受制于人,又怎敢随心行事。 她刻意示弱道:“我只是出来随意地走一走,这头狼便咬着我的裙摆不放……” 殷乐漪因受了风寒,嗓音较之平时的清丽动人多了几分哑意,与她腮边的泪珠相衬,实在我见犹怜。 若是旁人或许便信了她的话,但止戈是头什么样的狼,没人比陆乩野更清楚。 陆乩野半蹲下来,笑着轻抚了抚止戈的头,意有所指道:“她这是在说你会错了意,蠢笨不堪。” 止戈似能听懂人言,嘴里发出粗重的兽吟,咬住殷乐漪的裙摆往后狠狠一拉。 殷乐漪惊呼一声,上身又被拖拽进了雪里,雪钻进衣领里冻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艰难地从雪地里撑起身子,望见陆乩野一张脸庞俊美脱俗的似画中人,笑容却阴恻的比冰天雪地更令她后背发寒。 殷乐漪忽然意识到,在陆乩野这样阴晴难定的人面前,她投机取巧的撒谎只会适得其反。 殷乐漪只得老实交代,“……是,我瞧见院中无人,起初是打算逃走的。但那时我才刚醒,脑子还是懵的,如今岑柔还在你们手里,我便是为她的性命也不会再逃跑了。” “我自知没有逃出魏兵看守的能力,往后也不会再自讨苦吃给陆少将军惹麻烦。还望陆少将军大人有大量,莫要再与我计较……” 她面色苍白,精致如画的眉目间还带着病气,掩着惶恐,竭力在陆乩野面前低眉顺眼的神态,实在楚楚可怜。 却也极是有趣。 陆乩野唇畔浮现兴味盎然地笑,骨节修长的手指又抚一抚狼的头,名为止戈的狼便嗷叫一声,张口松开了殷乐漪的裙。 殷乐漪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后,直至退到屋檐下,才觉得自己又逃过一劫。 那狼匍匐陆乩野脚边,安静地半眯着眼任由陆乩野摆弄,和方才对待殷乐漪时的凶神恶煞完全不一样。 显然,这头狼为陆乩野所饲养,也必定是陆乩野故意将这头狼放在院中,日日夜夜监视着她。 只要她一有离开院子的举动,这头狼便会像方才一样袭击她。 狼与主人,同样恶劣。 殷乐漪心有余悸,但心中还记挂着岑柔的生死,不得不逼着自己对陆乩野再度恳求,“陆少将军,可否请你带我去与岑柔见上一面?我并非是不相信陆少将军的为人,但不见她一面确认她安然无恙,我心中始终不安。” 能心平气和对着敌国将领讲出这番话,是因为殷乐漪早便看明白,以她一人之力要想在敌国护好自己和岑柔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她需要倚仗,且需要那个在魏军之中权力最大之人的庇护。 贪图她美色的周骞不行,其他将领也不行,只有陆乩野可以。 因为陆乩野除了是权势最盛的那一个,也是这魏军之中唯一需要她活着的人。 上次在营帐她以命相逼陆乩野后仍安然无恙,便足以说明这一点。 所以为求自保,殷乐漪只能忍痛,暂且抛下这身傲骨和气节向陆乩野俯首。 陆乩野起身,缓步走近殷乐漪,“我若是不答应,你又待如何?” 殷乐漪示弱道:“我如今的一切都捏在陆少将军手里,陆少将军若不答应,我自是不能如何。” 陆乩野讥笑她:“还算有自知之明。” 他走到屋檐上与殷乐漪面对着,高大挺拔的身影极具压迫感,让殷乐漪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陆乩野直勾勾地上下打量她一番,“你穿成这般与我同行,是想让魏军上下都知晓你与我有染吗?” 他言辞露骨,本令殷乐漪羞恼不已,结果低头一瞧自己的穿着,系带交错着胡乱系成一通,束腰的带子也绑的歪七扭八,在天光之下看这一身,怎一个乱字了得。 她红着脸转身跑回屋内,手忙脚乱地重新整理自己的衣着,怎料却越理越乱。 “你竟连穿衣都不会。”陆乩野立在门边,瞧见里面她未得章法的手法,语含鄙夷。 殷乐漪身影一僵,没有反驳。 她确实不会穿衣,养在晋国皇宫里的金枝玉叶甚是娇贵,从小到大只需站在镜前,便有宫婢来为她穿上那些华贵精致的宫装,再繁琐的衣裙都难不倒那些宫婢们。 而如今殷乐漪离了她们,竟连最简单式样的衣裙都不会穿。 她沉默地又重新理了数遍,担心陆乩野等久了反悔,确认系带不会松散后便朝他走了去。 “烦请陆少将军带路。” 陆乩野轻蔑地瞥她一眼,“将你脸上有碍瞻观的泪抹干净。” 殷乐漪又忙用自己的衣袖擦干泪痕,将陆乩野的话都乖巧顺从的一一履行,陆乩野这才尚算满意。 岑柔和殷乐漪并未被关在一处,陆乩野命人准备了一辆马车,带着殷乐漪进了鄯州城。 马车备的仓促,她和陆乩野一坐进去便觉狭窄。 两人面对面坐着,一个伸手抬脚不慎便极易碰到对方。 殷乐漪仪态端庄,尽量往后贴着坐,避免马车颠簸和陆乩野有任何接触。 她与陆乩野如此心平气和的独处,还是破天荒头一次,马车内的氛围安静地有些微妙难言,令殷乐漪有些不适。 她随意挑了个话头,想打破这古怪气氛,“陆少将军,为何不将岑柔也关在驿站?” 陆乩野背靠厢壁,一手支在案几上轻撑着侧脸,姿态算不得多端方,身姿却自有一派随性慵懒的贵气做派。 他听得殷乐漪的问话,垂了长睫阖上眼,讥讽道:“不将她关在别处,难道和你关在一处,让你们再计划逃跑给我找麻烦?” 殷乐漪哑口无言,抿唇再不说话。 马车内又变得安静下来,殷乐漪的眼神不知该如何安放,漫无目的的又落回了对面少年的脸庞上。 五年前的上元佳节,魏国横空出世了一名少年将星,让晋国吃了一场大大的败仗。 再之后“玉面修罗郎”这个称号便从两军交战的战场上,传到了晋国皇宫,殷乐漪的耳中。 她曾对这个称呼嗤之以鼻,佛家有云相由心生,战场上斩杀她大晋将士的魔头,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晋国人鲜血的恶鬼,又怎可能生就一张玉面? 而此刻正坐在殷乐漪面前假寐的“恶鬼”,恰逢雪后初霁,几缕日光从帷幔的缝隙里洒进来,落到他的侧脸上。 他硬朗的轮廓都被染成柔和颜色,长睫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鼻如玉柱,剑眉入鬓,面容俊美仿若画中仙。 世人称他玉面,的确并非夸大其词。 但这张脸与他的性子行事却是两个极端,恶劣凉薄,阴晴不定。 难怪少年白头,名唤陆欺。 城府深不可测,满脑子的思虑盘算自然早生华发。 陆欺陆欺,人如其名,仗势欺人的欺。 殷乐漪趁陆乩野假寐暗暗打量他,将他在心中从名字到性子都腹诽了个遍后,顿觉今日被他那头狼欺负的憋屈消散了许多。 他却在这时一掀眼帘,漆黑如夜的眸敏锐地捕捉住她的视线。 “我竟不知晋国民风如此开放,趁着男子假寐,女子就敢这般正大光明地打量。” 殷乐漪被抓了现行,想要辩解自己打量他,并非是因为要冒犯他,但想到自己方才在心中是如何腹诽他的,称冒犯都算含蓄了。 她闭口不辩驳,两腮窘迫地爬上绯霞,落在陆乩野眼中便是被他说中。 陆乩野轻哼一声,面上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似乎对女子在暗中偷看他一事早已习惯。 殷乐漪心中极郁闷,但无奈如今她要倚仗陆乩野而活,自然要顺着他。 她索性丢了颜面,顺势将陆乩野捧的再高些,“陆少将军惊才绝艳,天人之姿,我自然是想要多看几眼的……” 陆乩野眉尾一扬,似乎有些诧异。 他还记得这公主殿下心中有多惧怕他,如今这态度转变的天差地别。 他眸光在殷乐漪面上转了一圈后,心下有了思量,不紧不慢地道:“殷姮,恭维的太过刻意。” 殷乐漪的心思被当众揭穿,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马车突然一个颠簸,她身形一晃,径直跌进陆乩野怀中。 陆乩野坐在原位,身形佁然不动,一手扶着她肩膀替她稳住了身子。 “……多谢。” 她有些慌乱地从陆乩野怀中起身离开,少女柔软的身段和她携带的独特幽香,猝然从陆乩野的怀抱里消散。 殷乐漪重新坐好,见陆乩野眉心微蹙,以为他又要嘲讽自己投怀送抱之类的话,便先开口:“马车太晃了,我不是故意朝你怀里摔的。” 陆乩野回神,并未理会她,抬手拂了拂被她碰到的衣领,语气不善的询问马车外,“出了何事?” “将军,有人将粥棚搭在路边,求粥的百姓太多,马车过不去。” 陆乩野探身推开马车门,殷乐漪跟着他往外一瞧,只见那一个不算大的粥棚外密密麻麻的排满了百姓,老弱妇孺皆有之,站在冰天雪地里候了几个时辰,只为一碗热粥。 为百姓施粥的人里,为首的那个是个青年男子,穿着一身灰袍,发髻梳的有些松散,几缕额发掉到他额前,他忙碌到无暇顾及自己的仪容,一碗接着一碗为百姓的碗中盛满热粥。 和殷乐漪记忆中的范阳侯世子安昱,好似两个完完全全不同的人。 她怔然喃喃:“竟还活着……” 鄯州被攻破,和鄯州刺史范阳侯自尽的消息一起传到晋国都城时,殷乐漪便以为安昱也不在人世了。 她得知此事时也曾为安昱伤心落泪过一场,如今得知他还活在人世,殷乐漪喜极而泣。 陆乩野回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她,她忙抹了眼泪,压下心头动荡。 粥棚那一头,安昱的小厮眼尖的瞧见了陆乩野的马车,“世子,那不是你这两日一直在寻的陆将军吗?” 安昱抬头一瞧,果然见得陆乩野穿着便服坐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上,忙让小厮接着施粥,大步跑向陆乩野的马车。 “陆将军且慢——” 他跑到马车下,仰着头正要向陆乩野扶手行礼时,瞥见车内还坐着一名女子,他尚未看清那女子面容,对方便将身子转了过去,留一袭背影给他。 安昱望着这袭背影,一时竟忘了说话,只直愣愣地望。 半扇车门忽的被一脚带上,将那女子的背影给挡了去。 “安刺史。”陆乩野收回长腿,意味深长地问:“寻本将所为何事?” 安昱骤然回神,正色道:“陆将军,我知您下榻鄯州是为了粮草补给一事。但鄯州经过上次一战后已经元气大伤,又逢万物枯竭之季,鄯州粮仓所剩的粮都只够鄯州百姓勉强果腹。若把那本就所剩不多的米粮,再匀出一大部分给军中,那鄯州百姓便真的难以熬过这个冬日了!” 他言辞恳切,句句都以鄯州百姓为先。 陆乩野听罢,却是只笑不语。 安昱紧接着又道:“我并非是不愿为魏国兵将提供粮草,只是数月之前,有一批鄯州百姓趁夜盗取了粮仓躲入山林中落草为寇,这才出现了此等为难的局面……” “你找我,莫不是想让我帮你上山剿匪?” “是!还请陆将军出兵相助我鄯州剿匪!”安昱又行了大礼,“只要能夺回他们盗走的粮草,鄯州和魏国的将士便都有救了!” 陆乩野连正眼也再屑于再给安昱,敛了笑容,败了兴致。 “我非鄯州刺史,你所说之事,与我何干?” “驾车。” 马夫得令,绕开百姓继续驾车前行,留安昱挫败地站在街道上。 马车内,殷乐漪将方才他们二人的谈话从头到尾都听了全,也知晓了安昱如今还活着,继任他父亲鄯州刺史的官职,是因为降了魏,她此刻心中五味杂陈得紧。 陆乩野的眸光似有若无的,在殷乐漪面上一扫而过。 她低垂着眸,眉间郁郁,眼尾那抹流过泪的红艳分外刺目。 倒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美人含愁图。 “殷姮。” 殷乐漪抬头,茫然看他。 “马车走出已有一里地,他竟还未追上来。” “谁?” “自然是你那旧情郎。”陆乩野双手环肩,露出一幅隔岸观火,等着瞧她反应的恶劣模样,“看来,他并未打算救你。”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止戈 纵使殷乐漪有意不和安昱相认,但安昱只见得殷乐漪一个背影,便呆愣入神。 但陆乩野今日没被糊弄过去,除了安昱和殷乐漪相继失态外,还有那李磐在到鄯州第一日便对他提起过,范阳侯世子对芙蕊公主一见倾心,后来害了相思病还险些丢了性命。 眼见被陆乩野看破,殷乐漪便也不再隐瞒。 “安昱并非我情郎。”她解释,“只是我幼时他曾到宫中小住过,我与他有一段幼时玩伴的情谊。” 殷乐漪说到此处,抬眸看一眼陆乩野,“还请陆少将军莫要妄加揣测。” 她明眸澄澈,所讲句句属实。 陆乩野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神色之中的兴味暗了几分,似乎在为未能让殷乐漪在他面前失态而感到无趣。 马车又走了一段路,到了地方后,陆乩野的两名下属早已站在门口等待。 傅严傅谨二人见到同行的殷乐漪虽有惊讶,却还算稳重,都未表露。 殷乐漪这也算看明白,陆乩野到此处是有正事要办,他能捎带上她一程让她来见岑柔,只是顺路。 “傅谨,带她去见岑柔。”陆乩野刻意强调,“一盏茶后,就送她回驿站。” 殷乐漪道:“陆少将军不必多虑,我只见她一面便出来,用不了一盏茶。” 她看向傅谨,“有劳带路。” 两人走后,傅严这才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双手递给陆乩野。 “公子,都城八百里加急方才送到的。” 陆乩野扫了眼信口的火漆印章,来自大魏赫连皇室。 他面不改色地撕开,取出里面的信笺展开,看完上面的内容后,冷笑了一声。 “傅严,火折子。” 傅严取出火折子打开。 陆乩野两指夹着这张密信引火点燃,语气未明地道:“我们这位陛下,不但想要晋国的国土,还想要晋国的民心,实在贪心得很啊。” 傅严虽提前扫清了四周的人,闻言却还是忍不住劝阻,“公子慎言。” 陆乩野将那烧得只剩一片灰烬的密信,随意的一丢,笑的很是不以为意,“无妨。” 另一边,傅谨领着殷乐漪进到一处小院,他们去时正好碰上往小院里送餐食之人。 殷乐漪站在院门外,远远地看见了里面完好无损的岑柔,悬在她心里的大石这才真正落了地。 陆乩野虽性子恶劣,但言出必行,没有蒙骗她。 傅谨见她站在院外再不往前,“不进去吗?” 殷乐漪摇了摇头,她是当真不打算与岑柔再见面。 一是怕陆乩野猜疑,二则是如今她和岑柔即便相见,也是徒增尴尬,何必扰人又扰己? 既然对岑柔而言活着比任何事都紧要,那便遂她心愿,让她独自安静活着。 离开岑柔所住的院子,傅谨又驾了马车送殷乐漪前往城外的驿站。 走回到白日里安昱施粥那条道上时,殷乐漪鬼使神差地掀了帷幔一角,往那粥棚的方向看去。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盛粥的锅早就见了底,可仍有许多百姓碗中空空如也,年迈的老人牵着连路都走不稳的孩童失望的离去。 殷乐漪看着他们,心头一阵阵地泛酸。 哪怕鄯州已归于魏国,但这些百姓却是生于晋国、长于晋国的晋国人。 他们如今正饱受饥饿之苦,殷乐漪这个曾经被他们拥戴的公主殿下,却什么也不能为他们做。 她想取些簪子和首饰赠予他们,往头上一摸却摸了个空。 她被魏兵俘虏之后,身上便没有什么金银首饰的,她那根价值连城的并蒂芙蕖簪,也被陆乩野抢走了。 殷乐漪心中更为失落,她到底要如何做,才能弥补鄯州百姓一二呢? 直到被送回关押她的院子后,她的脑子里还一直在想这件事。 晚膳到了时辰便有人为她按时送到屋内,两碟小菜一碗热粥一个馒头,比起殷乐漪从前做公主时用的晚膳只能算是寒碜,可对于那些饥肠辘辘的百姓来说,便是救命的饭。 她只喝了一起送来治愈风寒的汤药,即便药苦得她想落泪,她也没动一口吃食,等嘴里的苦劲缓和下去,她将吃食原封不动地装进食盒里,打开了屋门。 天色已黑,院中虽点了灯,但并不算明亮。 方才傅谨送她到院中时还不见那头狼的踪影,但殷乐漪可以确定它一定是藏在某个她看不见的角落,她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尽量放轻了脚步声。 意料之外的,殷乐漪从院子里安然无恙的走了出来。 吃一堑长一智,驿站内有巡逻的魏兵,她没有自不量力到以为凭自己便能跑出驿站将这份吃食送出去。她是想找为她送三餐的士兵,托他将这份吃食送出去。 她记得那士兵也是巡逻兵,便往前院走去了,刚穿过一条长亭,便和一队人马迎面撞上。 周骞被两个士兵一左一右的搀扶着,看见提着食盒孤身走来的少女,第一眼还没看清对方的脸,只觉身姿绰约,气质出尘,貌似月下仙子,让他眼前一亮。 但殷乐漪却将他看得清清楚楚,一下子煞白了脸,慌忙转身要走。 “站住——”周骞的话让殷乐漪走得更快,他高声下令,“把她给我抓过来!” 殷乐漪一个还在病中的娇弱少女哪里跑得掉,被周骞的手下抓了回来。 周骞这回总算看清她的面容,眼中的精光亮得像是要将殷乐漪给吞了。 “芙蕊公主,你可真是块倔骨头!竟还想从我们大魏将士的手中逃出去!” 殷乐漪被反剪了双手,挣扎不得,“我没想逃跑,我只是想把食盒送给鄯州的百姓……” 周骞一把抢走她身后的食盒,掀开盖子往里瞧了一眼,随后一脸嫌恶的扔到了地上,“就这些残羹冷炙?” 里面的吃食从盒子里摔出来洒了一地,周骞一脚踩扁了那颗干净的馒头,趾高气扬地对殷乐漪道:“芙蕊公主怎么能吃这种东西?” 殷乐漪看着被周骞踩在脚底的吃食,气得浑身发抖。 “上次你用簪子在我脸上划的伤,今晚我便要在你身上一一讨回来……”周骞强硬的扳过殷乐漪的下巴,“你要是听话,在床上伺候得爷开心,明日爷便赏你一桌佳肴赐给那些穷酸的鄯州人。” 殷乐漪张嘴欲言,周骞不想她闹出动静,“塞了她的嘴,绑了送进我房里。” 殷乐漪拼命反抗,可她的力气哪里拗得过这几个士兵,眼看自己又要落入周骞之手,她近乎绝望地唤了一声:“陆欺……” 一道黑影从树丛里快速地窜出,直袭殷乐漪身后的两个士兵,两个人高马大的男子立刻被放倒。 “狼!有狼!” “是……是少将军的止戈!” 那两个士兵的腿上都被咬得见了血,连滚带爬地逃走了,剩余的几个更是被吓得落荒而逃。 军中谁没见过陆少将军养的狼? 那是茹毛饮血的狼王!除了陆少将军的话,它谁也不听的! 止戈步伐矫健的挡到殷乐漪身前,周骞见到它也是吓了一身冷汗。 他反应过来,指着殷乐漪道:“……好你个晋国公主!在我面前当贞洁烈女,没想到早就爬了那陆乩——” 陆乩野三个字还未被他讲出口,止戈纵身一个前扑,将周骞扑倒在地,抬起利爪朝着周骞的脸就是狠狠一抓。 周骞惨叫一声,止戈踩在他的头上仰天长啸。 周骞的下属听得上司惨叫,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折返回来,几个将士废了好大的功夫,这才勉强把周骞从止戈爪下救走。 他们弃下殷乐漪逃窜而去,殷乐漪狼狈的摔在地上,亲眼目睹方才所发生的一切。 止戈踩着无声地脚步走到殷乐漪跟前,它嘴边的皮毛上还残留着没有干涸的血迹,面目可憎,俨然是一幅猛兽发狂嗜血的模样。 殷乐漪怕极了止戈,她的手脚都被周骞让人用绳子捆住了,嘴里也被塞进了东西。她逃不了,也喊不出声。 止戈一靠近,殷乐漪便恐惧的呜呜落泪。 止戈用那双暗绿的兽瞳,幽幽地盯着她。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让殷乐漪一瞬间仿佛看见了它的主人。 它冲着殷乐漪的脚张开了嘴,吓得殷乐漪闭紧了眼,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她害怕的睁开眼,脚上的绳子被咬断了。 止戈又迅捷的绕去殷乐漪的身后,继而咬断了她手腕上的绳子。 殷乐漪取出自己嘴里塞的东西,红着眼看着面前这头她曾无比惧怕的野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它从方才开始便一直是在救她。 殷乐漪带着残存的恐惧,小心翼翼地朝止戈伸出一根手指,声若蚊呐的恳求,“……你能不能带我去找陆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曼妙 驿站数里地外的水榭内,陆乩野正独坐在此处。 四下本皆寂,倏尔踩雪之声突兀地响起。 他极敏锐地一掀眼帘,往声响处一瞧,止戈正向他奔来,它身后数步之外跟着个身形纤弱的少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摇摇晃晃地恨不得下一刻便会摔进雪里。 止戈从台阶前一跃而上,跳到陆乩野的面前。 陆乩野探身摸了摸它的头,“吃到一半跑出去,就把她给我带过来了?” 止戈极有灵性,听懂他语气中的不悦,从鼻子里呼了呼气,一个纵身跳进旁边的丛林里,快速地隐于夜色中将自己藏起来。 “陆少将军……” 殷乐漪气喘吁吁地跑进水榭内,全靠扶着一旁的廊柱,这才没倒下去。 陆乩野侧目瞧她,见她发髻凌乱,衣裙上又是覆了雪又是落了灰,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的狼狈。 他语含威慑:“殷姮,你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竟还敢这般明目张胆地逃窜。” “我没有逃!”殷乐漪朝陆乩野走近,“我若是想逃,就不会让你的狼带我来见你了……” 水榭内灯火不算明亮,她离近些,烛火方才照到她面容上,让陆乩野瞧清了她的脸。 她面色苍白,眉眼中带着的病气还未消退,一眼望去当真是个弱柳扶风的病娇娥,可两道红色的指痕印在她下巴和唇畔却破坏了这份娇美。 陆乩野瞧着那指痕,眯了眯黑眸,“谁伤的你?” 殷乐漪掩袖抹去颊边泪痕,“……我闯上了周骞。” 周骞此刻还在驿站,不定什么时候又来找殷乐漪麻烦,若不是万不得已,她又怎会偷跑出来,来向这个阴晴难定的玉面修罗郎寻求庇护。 陆乩野却并不被她轻易糊弄过去,“你待在院中,若没有我的命令,谁敢闯你的院门?” 殷乐漪只得据实已告,讲述时想到方才险些被周骞轻薄的场面,她后怕的蹲到了地上,脸埋进膝里,浑身颤抖的紧抱着自己。 她啜泣道:“白日里,我见那些百姓连碗热粥都不曾有,我便想找到为我送餐食的人,劳烦他把我的餐食送给他们……周骞他却摔了我的食盒,还将我捆起来想要折辱我……” 羸弱的少女蹲在陆乩野身前哭诉,他低垂眼眸,瞥见她那双纤细的腕子上,还残留着两圈被绑过的痕迹。 “若不是你的狼救了我,带我来见你……或许今夜过后,陆少将军你便见不到我了……” 她怕极了周骞,连嗓音都在颤抖,听上去好似走投无路的小兽,可怜又无助。 而陆乩野却因她这句话轻笑出了声。 当初以为这小公主天真蠢笨,原是他看走了眼,听听她这话里话外,什么他便见不到她了,好似她殷姮在他陆乩野心中有多么金贵似的。 若是旁人,指不定就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陆乩野顺水推舟道:“周骞对你这般痴迷,若你从了他,或许他便会善待你。” 殷乐漪猛地抬起头,梨花带雨的容颜上满是羞愤的看向他。 他将她当成了什么人?一件随心所欲可供他消遣送人的物件吗? 可这念头一起,便又被她自己在心中掐灭。 在他们魏人眼中,如今的芙蕊公主就是一个可以被他们肆意拿捏折辱的阶下囚。 她以为陆乩野虽然恶劣凉薄,但至少信守承诺,可眼下看来他和那些魏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一时兴起,厌烦了便要将她转手送于他人。 陆乩野眼见着殷乐漪那张面容上的羞愤褪去,变作了冷然。 这样的神态他还是头一次从她面上看见,还未来得及探究其意,又见她从地上缓缓站起身,将外袍褪下,掉在他脚边。 陆乩野看她的眸光变得尖锐,“殷姮,你想做什么?” “……陆少将军难道看不出我想做什么吗?” 殷乐漪褪到身上只剩单薄的亵衣和罗裙,她垂着颈,指尖颤着去解系带。 “欠陆少将军的,我今夜便给……只盼陆少将军信守承诺,莫要将我当做妓子送予他人……” 她明知这一日迟早会来,但心中的委屈、不甘、恐惧仍如潮水般侵蚀着她的心房,最终变为泪水,从她眸中掉落。 衣带滑落,瓷白的颈,雪玉似的肌肤,尽数落入陆乩野的眸中。 他面无表情地瞧着,藕粉色的小衣紧贴着她的胸脯,分明还是少女的年纪,身段却出落的玲珑有致。 水榭里一股寒风吹入,她既冷又惧,颤着身子用那双皓腕抱住自己。 烛火微黄,犹抱琵琶半遮面似的,映照着那道没入小衣内的雪白沟壑。 香艳的紧,曼妙的极。 只那双细白腕子上的绑痕,和其他男子在她面上留下的掐痕,成了最煞风景的一笔。 陆乩野忽然便没了继续逗弄她的兴致。 殷乐漪被冻得浑身颤抖,就在她冷得快要昏厥之时,一件裘衣丢到了她怀中,衣上的温暖令她清醒了几分。 陆乩野起身,居高临下审视她,“你这般凌乱,只会扫人兴致。” 殷乐漪眼下的确算不得衣冠整洁,可她都将自己放低到这个程度,却还要被陆乩野刻薄指摘。 这一刻她再也扮不下去乖顺,泪水断珠似的落,“陆欺……分明是你言而无信,你答应过我不会让我当魏军的营妓,可我今夜还是险些被周骞欺辱……” “我跑了几里路好不容易找着你,你竟还要将我送予周骞……” 她嗓音清丽似珠翠落玉盘,言语中满含委屈,听到人耳中不像抱怨,倒像娇嗔。 陆乩野眉心一拧,“我何时说过要把你送予周骞?” “……你要我从他,难道不是想将我送给他吗?” 陆乩野冷笑道:“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我相送?” 他将目光重新落在殷乐漪身上,一语道破:“说吧,你跟着止戈跑到此处来寻我,是想要求我帮你做什么?” 陆乩野眼底浮现出不寒而栗地笑意,“杀了周骞?” 殷乐漪被他眼神吓得心口砰砰直跳,她今夜会来寻陆乩野,除了畏惧周骞外,其实更想借这件事搏陆乩野的垂怜,来做另一件事。 只是殷乐漪没想到,陆乩野竟能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得如此透彻,这个认知让她有些头皮发麻,心中对陆乩野的惧怕不自觉地加重。 但既然被他看穿,殷乐漪趁势道:“陆少将军,我不要周骞的命。我想求你剿匪,将那些山匪盗走的粮草夺回来……” 一碗粥,一个馒头只救得了一人一顿,若是能将那些粮草全都抢回来,鄯州百姓便能如安昱所说,熬过这个冬日。 “鄯州如今既已归顺魏国,那鄯州人便也是你们大魏子民。你们大魏天子既然未在攻破鄯州那日下令屠杀鄯州百姓,那便代表他不止想要鄯州,他还想要鄯州的民心……” 陆乩野盯着她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 “陆少将军,我想助你一同剿匪。”殷乐漪条理清晰,“你捎带上我,等你剿完匪日后回到魏国,必会受到你们天子的嘉奖。” 鼻尖被冻得通红,睫羽上还挂着泪珠,从头到脚都弱不禁风的娇柔少女,竟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能助陆乩野剿匪。 “剿匪,可。”陆乩野和殷乐漪擦身而过,“带你,妄想。” “止戈。” 陆乩野长腿一迈,走出水榭,止戈闻声而动,从树丛里跃身跳出,跟在他的身后。 殷乐漪捡起地上的衣衫穿上,又拿了狐裘跑出水榭,在陆乩野身后艰难地追上他。 “你若去剿匪,留我一人在驿站,周骞又来滋扰我怎么办?” 陆乩野头也不回,“我会派重兵看护你的院子,你若乖乖在院中待着,无人敢来滋扰你。” 殷乐漪有自己的盘算,见陆乩野又快要同她拉出一段距离,她冲着他的背影,提高了嗓音喊道:“……可我只信你!” “……陆欺,所有的魏人里,我能信的只有你一人!” 站在雪中的锦衣少年郎,背影顿了顿。 殷乐漪赶忙追上去,将狐裘双手递还给他。 陆乩野眼尾轻扫她一眼,神色是她看不懂的古怪,“送你了。” 殷乐漪迟疑,“我穿着你的裘衣,恐有不妥。” 她身份特殊,若让魏国的将士知晓他们二人有牵连,日后传到大魏皇帝耳中,对他们二人都没有好处。 “我不穿他人穿过的衣衫。”陆乩野语调淡漠,情绪难辨,“你不要便扔了。” 自从殷乐漪御寒的披风弄丢之后,她便饱受风雪摧残。在雪夜里行走又是极冷的,她犹豫再三,还是将陆乩野的裘衣披上了,回去之后再丢也不迟。 陆乩野走在前方,余光中的少女艰辛地跟上他的步伐,身上披着那件长至她脚踝的男子裘衣,宽大的将她纤弱的身姿尽数包裹其中。 他鼻尖里轻哼一声,正要回正眸光之时,余光里的少女脚步一滞。 陆乩野黑眸一转,见那范阳侯世子正站在不远处,灰头土脸的模样,眼神却直愣愣地盯着他身后。 殷乐漪避无可避,和安昱四目相对片刻后,她挪着脚步躲到了陆乩野背后。 安昱眼神黯了几分,但他思绪很快回笼,冲着陆乩野作揖,“还请陆将军领兵剿匪,助鄯州百姓渡过难关……” 这番话和殷乐漪所说的相差无二,陆乩野很难不将殷乐漪求他出兵剿匪相助鄯州这件事,和安昱所求之事联想到一起。 陆乩野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眸,“你怎知我在此处?” 安昱立刻解释,“陆将军莫要误会,我方才才从魏军盘点粮草处出来,回程路上碰巧撞上陆将军,仅此而已!” 陆乩野上下打量一眼安昱,他那袍子上还有一个大大的脚印,显然是被打出来的。 安昱察觉到他的目光,尴尬地拍了拍袍子上的脚印,拍了几下也没拍掉便只好作罢。 他又要向陆乩野作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被陆乩野看穿,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明日我会出兵剿匪,你今夜若是无事,便去寻我麾下的傅严,将山匪的情况尽数告知于他。” 安昱以为自己还要再费一番周章,才能让陆乩野出手相助。未曾料到竟会如此轻易,他又惊又喜,朝着陆乩野又是作揖又是道谢后便转头折返,然而他没走出几步,又倒了回来。 “你还有何事?” 安昱笑容淡了几分,态度比方才放得还低,“敢问陆将军,下官可否为你身后的娘子送一套新衣裙?” 殷乐漪闻得此言,心中撼动。 她不欲回答,挡在她身前的少年却将她露出来。 陆乩野眸中噙着似笑非笑的意,问她:“殷娘子,衣裙你是要,还是不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扮乖 陆乩野一句“殷娘子”,便将殷乐漪和安昱之间装着互不相识的窗户纸给捅破了。 尽管如此,安昱仍将自己的头颅垂得很低。 他与殷乐漪之间不过隔着数步,但自殷乐漪的身影不再被陆乩野遮挡后,他便挡住了自己的脸。 一抬首便能相见,安昱选择避而不见。 殷乐漪忽的忆起幼时,她与安昱在皇宫里也曾一起玩乐、读书,何曾像眼下这般,即使面对面也只能装作不视、不见。 殷乐漪轻吸了一口气,回答了他:“不必了。” 安昱依旧垂首,没有直起身子。 殷乐漪回头看向陆乩野,“陆少将军,我们走罢。” 陆乩野眉尾轻挑,不置可否。 他二人结伴走后,安昱这才缓缓直起身,面上挂着两行清泪。 他独自在寒风中伫立许久,待风吹干了眼泪后,他这才恢复如初,向着原路折返。 驿站今夜因周骞和殷乐漪的事,致使驻守驿站的士兵整夜未眠,副将被主将的狼抓伤,重要的战俘芙蕊公主又丢了,他们都以为今夜过后自己脑袋要搬家。 谁承想,芙蕊公主却在子时又被主将的狼,安然无恙的送了回来。 这一夜实在是匪夷所思,他们都提心吊胆,本以为第二日会等到启程离开鄯州这地方的军令,没想到却先等到了主将要剿匪的消息。 安昱借了驿站的议事厅和魏军商讨剿匪的事宜,陆乩野坐主位上静静听着,手中执着一盏茶,未曾参与谈论。 傅谨听完了安昱的话后,指出一点,“刺史说了这么多,却漏了山匪的老巢,是遗漏了还是不知?” 安昱尴尬地笑笑,一旁的李磐阴阳怪气道:“他要是知道山匪的据点,早领着范阳侯手下的那帮老兵残将上山去了!” “不知道山匪老巢,这山上都垫了那么高的雪,时不时刮风下雪,这几日的功夫我们又怎么找得到?” “傅谨兄弟说得是啊,如今正下着大雪,让我们魏国的儿郎贸然去山上找山匪据点,到时候山匪没找着,咱们的人先困死在里面了!”李磐冲着陆乩野的方向拱手施礼,“陆少将军,依下官看剿匪一事还是算了吧,咱们魏国的儿郎好不容易打了胜仗,都盼着平安班师回朝呢……” 安昱怒斥李磐,“李磐!几月前还未入冬,若非你不愿借兵给我上山,那群山匪的据点我早已找到,眼下我们又怎会如此被动!” 你一言我一语,眼看这二人要在议事厅内争论起来,陆乩野将茶盏放到了案几上。 声量不大,却让安昱和李磐都闭上了嘴。 两人走到厅正中,向陆乩野赔礼作揖,异口同声道:“少将军恕罪……” 陆乩野目光径直掠过他们,看向走进厅的傅严,“如何?” 傅严回禀道:“公子,消息都放出去了,不出两日必会传到山匪的巢穴。” 安昱询问道:“莫非陆将军已有破解之法?” 陆乩野漫不经心,“我听闻那群山匪之中多有从前效力于范阳侯的将士,范阳侯自刎之后,他们不愿遂安刺史归降于我魏国,这才落草为寇。” 安昱面色一僵,显然是被陆乩野说中。 “如今我大魏兵马下榻鄯州是为粮草而来,这帮山匪对我们大魏将士怀恨在心,必然会下山来打劫粮草。” 安昱思忖片刻,迟疑道:“山匪不过百人,即便他们……心怀怨恨,恐怕也不会蠢到来劫陆将军三十万精兵的粮草。” “大魏的粮草他们不敢劫,普通商队的粮草难道他们还不敢吗?” 安昱这才恍然大悟,他们扮作商队为魏国将士运来粮草,必定会引来山匪劫持。 从前陆乩野兵临鄯州之时,安昱曾在城门上见过陆乩野一面,彼时他对陆乩野除了怨便是恨,何曾想到今日居然要借他援手来解鄯州之困。 思及此,他看向陆乩野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唏嘘之色。 经那夜水榭之事后,殷乐漪本就算不得整洁地衣袍,变得更为脏污不堪。 她从前娇生贵养,享有数不尽的绫罗绸缎,宫中的绣娘每月变着花样的为她做衣裙,她又何时尝过穿旧衣、脏衣的苦头。 但这冬日实在严寒,她又多次饱受风雪摧残,尝尽了受冻的苦。魏军又未曾给她这个阶下囚分发御寒的衣物,是以即便她自己身上的衣裙再不堪,她也只能穿在身上。 但殷乐漪今日在院中收到了一套崭新的襦裙。 她回到房中生疏地换上,对襟上襦布料柔软贴身,齐胸裙保暖却不厚重,还配有一件滚了毛边的夹袄。 虽比不上她从前做公主时所穿的那些衣裙华贵,可极为御寒,对于如今的她来说正是雪中送炭。 只是殷乐漪不知究竟是谁送了她这身御寒的襦裙,她醒来时,襦裙便被布裹着放到她屋外,也未留有任何纸条。 她在屋内思前想后片刻,送她这套御寒襦裙的人,恐怕也只有安昱。 那夜相遇安昱便开口想要送她一套衣裙,被她婉拒了,所以今日她才既未露面也未留下只言片语,悄无声息地将衣裙放到了她屋外。 理清了这套衣裙的来龙去脉,殷乐漪惆怅的坐在窗边。 正这时,院门被人从外打开,陆乩野的属下傅谨走进来,手里还提着几大块生肉。 躲在院中某处角落的止戈飞扑过去,一口叼下那块肉,低头吃了起来。 这场面看上去很是血腥,殷乐漪以袖掩鼻,害怕自己作呕。但或许是那夜止戈从周骞手下救过她,她竟又觉得这一幕尚可忍耐。 等到傅谨喂完止戈,止戈又是几步奔走躲进看不见的角落里,她这才从屋内走出去,叫住傅谨。 “是陆少将军让你来带我过去的吗?” 傅谨一头雾水,不曾记得陆乩野交待过自己什么,“公主莫不是记错了?” “他今日难道不是要去剿山匪吗?”殷乐漪试探,“那夜我遇到陆少将军时他便同我说,今日会让他的属下来接我。” 这公主每日待在院中被限制了出行,魏军要剿匪之事若非是有人跟她提及,她又怎会知晓。 傅谨又见她神色认真,虽然觉得匪夷所思,但他怕耽误了自家公子的事,深思熟虑之后还是点了头。 “只是我这样出去恐怕有些不妥,可否劳烦你为我寻一顶帷帽?” 傅谨在心中谨记着自家公子教他们,不要与芙蕊公主有过多牵扯,倘若他们公子真寻这公主有用,在人前不让她露出真颜对他们有益。 于是傅谨又去为殷乐漪寻了帷帽,等她戴上后,便带着她去寻自家公子。 殷乐漪做公主时撒谎的次数屈指可数,跟在傅谨身后时心口砰砰直跳,生怕傅谨察觉异样,又将她扭送回院中关起来。 他们走出驿站没多远,便见一支商队停在官道上,货物尽数囤放在马车上,似乎即将启程。 殷乐漪心中正疑惑着,便见为首的那辆货车旁立着个英姿卓绝的少年郎。 “公子。”傅谨走上前,谨慎地先看一眼四周,见无人注意到他们这边,这才低声禀报,“我将芙蕊公主带来了。” 陆乩野双臂环肩,回身一瞧,傅谨身后跟着个头戴帷帽的女郎。 她穿一袭粉色襦裙立于皑皑白雪之中,玉立婷婷。 恰逢冷风侵袭,吹起她帷帽一角,露出双沁水桃花眸,澄澈清明,明媚如星,眸中分明未含半丝笑意,却情意绵绵地好似在望情郎。 陆乩野见之,不动声色地掠过下属,走到她身前。 殷乐漪略显慌乱地抓住纱帘,挡住自己的脸,“陆少将军……” 白色纱帘后的面容若隐若现,教人难以窥见少女此刻神态。 但陆乩野不必看,脑海中也能浮现出殷乐漪的模样,必定心虚又惧怕。 他眯了眯眸,语气尖锐:“殷姮,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殷乐漪扭捏地往后退开半步,声若蚊呐:“我要和你同去剿匪。” 傅谨见这场面不对,立马将殷乐漪对他说的话一句不落的禀告给陆乩野。 陆乩野斜了傅谨一眼,“这种三岁孩童都不会上当的谎话,你竟也会信?” 傅谨被训得灰头土脸,殷乐漪利用了傅谨心中有愧,劝说道:“是我骗了他,你要训便训我吧。” 还不等陆乩野发话,她便又心虚地摆出自己的态度,“你训了我便要带我去剿匪。陆少将军,君子不可言而无信……” “言而有信是对平等之人。”陆乩野目光慢悠悠地打量她,讥讽道:“你还不够与我讲道理。” “傅谨,将她捆了绑回去。往后若谁再敢将她随意放出来,提头来见。” 他轻描淡写地下了令,傅谨对他唯命是从,果然便转身去寻绳子。 殷乐漪被陆乩野的铁血手腕吓得方寸大乱,可这剿匪之行她非去不可,眼看那傅谨已寻到绳子向她走来。 她心一横,抓起陆乩野的手臂抱在怀中,哭了起来。 一支商队里的人皆由魏军所扮,主将虽是个翩翩少年郎,但在战场上运筹帷幄,翻手云覆手雨,掌三十万精兵,气魄无人能及,是顶天立地的少年郎。 行军多年,别说是女子近身了,他们都从未见过主将让女子进过自己的营帐,可谓是洁身自好,不近女色。 但眼下,他们却眼见一粉衫娇娥紧紧抓着主将的胳膊,垂首啜泣,哭声虽小但细细听却能听出女子的委屈。 魏军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他们既觉得匪夷所思,又忍不住偷偷投去目光。 陆乩野余光轻扫过去,不怒自威,吓得魏兵即刻缩了脖子,不敢再看。 “殷姮。”陆乩野一针见血拆穿,“你以为装哭便有用吗?” 对冷血无情的陆少将军来说,美人落泪毫无作用。 他抽回手臂,拿过傅谨递来的麻绳,要亲手将殷乐漪捆起来。 殷乐漪将一双皓腕亮到他眼前,“我那夜被捆的伤便没好,你今日又要捆我,陆少将军你和周骞有什么区别……” 她嗓音清丽似珠落玉盘,哭腔又是做了十成十,这埋怨的口吻听到人耳朵里,娇得厉害。 陆乩野轻瞥她腕上未好的淤痕,眼神又慢悠悠地落到她的纱幔上。 当真是雾里看花,辨不清她神态,只闻得她哭声。 殷乐漪见他没有立刻动手,又乘胜追击,不敢再碰他手,柔声道:“……还有,你一人去剿匪,我担心你受伤。” “是吗?” 这话虚情假意到连殷乐漪自己都不信,可如今她要倚仗陆乩野,便只能拿出哄人的手段扮乖。 “自然是……” 陆乩野哂笑一声,将绳子往马车上一扔,坐上去后睨一眼自己身侧的位置,饶有兴致地道:“既如此,山匪来袭时,那便有劳娘子挡在我的前面,护我周全。”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陆郎 周骞近日来诸事不顺,皆是因为殷乐漪。 属下边替他换药边劝慰他:“只是恰好少将军的狼出现,不代表芙蕊公主就是少将军的人……” “蠢货!陆欺养的那头畜牲,全军上下除了他自己谁都使唤不动!旁人随意近那畜牲的身都会被它当做食物吃了!” 而那头畜牲不但在他面前保护了殷乐漪,还守在殷乐漪的院子不准靠近,一头狼王抵得上一支精锐,陆乩野可谓是良苦用心。 周骞原本以为自己对芙蕊公主这朵娇花势在必得,没料到竟让陆乩野抢了先。 可陆乩野出身显赫,战功赫赫,又是他顶头上司,哪怕他养的畜牲将他咬伤,抢了他肖想的芙蕊公主做侍妾,他也不敢找上门去问询陆乩野一声。 这便是哑巴亏,位高权重压死人。 但周骞又何曾吃过这种闷亏? 他虽出身、战功皆不及陆乩野,但一母同胞的姐姐是当今陛下的宠妃滟妃娘娘,也称得上是皇亲国戚。 周骞躺在床上越想越恨得牙痒痒,不出了胸中这口闷气他实在不甘心。 他思来想去,总算想到一个解气的法子,吩咐属下,“你去给我把岑柔那个贱人找来!” 雪覆高山,寒风凛冽,商队的车马缓慢的在山中行驶着。 为了让山匪顺利入套,此行扮作商队的士兵只有十几人,押送货物的车马却有十多辆,这在匪盗的眼中便是明晃晃的大肥羊。 殷乐漪和陆乩野同坐一辆马车,说是同坐,但中间隔着货物,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 但这装货的马车四面通风,毫无遮挡,殷乐漪头戴帷帽还未曾察觉,自己的纱幔被风吹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飘到身侧少年的脸上。 她身带异香,清淡沁人,不似寻常香囊香粉能散发出的气息,更像是她多年被香气浸染形成的体香。 哪怕四下霜雪气息冷气逼人,仍旧掩盖不住这一缕极淡的幽香。 陆乩野抬手抓住那一片飘到他脸上的幽香纱幔,少女的帷帽被拉的微微一斜。 后面跟着他们的货车有段距离,殷乐漪掀开纱幔,眼含不解的看向他。 陆乩野面无表情,纱幔的另一角飘向他的下颌。 殷乐漪忙伸手拉回他手中的纱幔,对他含歉的笑了笑后,背过身去。 车轮轧过结冰的地面,辗出冰裂的“咔嚓”声。 车上的少男少女两相无言,气氛微妙。 殷乐漪捧着脸用余光偷偷去瞧他,想瞧一瞧他是否也同自己这般坐立不安。 纱幔却似云雾,朦胧的勾勒出陆乩野的轮廓,如一幅写意水墨般,教人难以琢磨。 殷乐漪忽的忆起一桩压在她心头许久的事,思忖片刻后,才打破安静。 “陆少将军,我可否问你一件事?” 纱幔上透着的少年身影挺拔如竹,慵懒地答一个字:“说。” “三年前……魏国可是有派过使者来晋国商议和亲?” 殷乐漪问完后,看不清陆乩野的神情,只听得铮琮如泉的嗓音反问她:“你不知?” 殷乐漪摇摇头。 几息后,陆乩野不知联想到何事,笑中带讽:“确有此事。” 殷乐漪的一颗心,如巨石落海般迅速地沉到了底。 三年前,晋国与魏国曾短暂的休战过数月。 有关朝政方面的事,父皇极少与她谈论,她也是从殿中的宫婢太监们口中才能得知前朝的一点消息。 晋魏两国交战数年头一次休战,就连她这个养在深宫的公主都能隐约感觉到,这是要议和的前兆。 但几月过后,不但没有议和的消息传出,晋魏两国反而又开始大动干戈,这件事便被不了了之。 殷乐漪那时也曾问过父皇,是否有意要与魏国议和,但父皇未曾正面回答她,只是依旧和蔼的笑笑,提起旁的事情转了话锋。 如今看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已然大白。 两国交战,魏国虽一直占据优势,但晋国并非小国,不是魏国轻易便可覆灭的。打了这许多年,魏国劳民伤财,国库空虚,魏国便想以和亲为由,提出与晋国议和,结束多年战场。 这对饱受战火的两国百姓来说,无疑是最希望能看到的局面。 但晋国拒绝了,她的父皇,必定是拒绝了。 否则唯一能去魏国和亲的正统嫡出公主,怎么可能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岑柔那日被周骞按在刀下时,斥责殷乐漪的话她犹在耳畔。 是她害了岑柔,害了晋国。 主动交谈的少女许久都未曾说话,陆乩野眼尾往她的方向漫不经心一扫,见那纯白的纱幔多了几点深色的水迹。 这次她哭得尤其安静,不是扮乖投机,将眼泪当做向陆乩野献殷勤的把戏。 正这时,异变突生。 成群结队的山匪从四面八方朝他们涌来,手里拿着武器,极快的将他们包围。 殷乐漪从悲伤中惊醒,忙看向陆乩野,“陆少将……怎么办?” 陆乩野佁然不动,看向匪首,仰声道:“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山匪,连魏国军队的粮草都敢劫,活得不耐烦了?” 匪首一看就是练家子,抡起手里的大刀往旁边的树上一砍,树轰然倒地,阻断了他们的前路。 “老子劫的就是魏国粮草!他奶奶的熊,老子就是要饿死魏国那群龟孙!” 言辞粗鄙,不堪入耳,但话里话外显然是恨毒了魏国人。 “谁敢轻举妄动,老子一刀砍了你们!” 他高声威胁,指挥着一众山匪挟持陆乩野等人下车,让自己人坐上运粮的马车后,拿了绳子将陆乩野等人捆在路边。 不得不说,这些山匪确实谨慎,若不管被劫持的商队,抢了粮便走,那车轮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便会暴露他们的踪迹,商队叫人来支援,便会顺着这些痕迹找到他们的老巢。 商队里只有殷乐漪一个女子委实打眼,有不老实的山匪来掀她的帷帽,见得她真容后,跟见了宝贝似得吆喝:“当家的!这儿有个大美人!” 陆乩野和殷乐漪被绑在一处,山匪色眯眯的伸手想摸一把殷乐漪的脸。 殷乐漪惊慌地往后躲去时,陆乩野一脚踹飞了山匪,那山匪撞到在树桩上,疼得哼唧惨叫。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挡在殷乐漪身前的背影,如挺拔俊松,陡峭岩山,竟一瞬间抚平殷乐漪的慌乱,教她心安。 陆乩野回首瞧一眼发怔的殷乐漪,扯了扯唇角,用只他二人的声量道:“不是说好山匪来时,护我周全?” 殷乐漪哑口无言,这是在暗指她不但没帮上忙,还给他添了麻烦。 匪首提着刀怒气冲冲地走到他们面前,直指殷乐漪,“你——是晋人还是魏人?!” 殷乐漪从陆乩野身后探出半个身子,谨慎道:“我是晋国人。” 匪首眉头狠狠一跳,“既是晋人便放你一马!但这白发小儿伤了老子兄弟,老子定要把他带回寨子,让他好好尝尝苦头!” 陆乩野未见反抗,顺从的被匪首推着走,伪装成商贩的士兵也没有要动手的迹象。 殷乐漪被独自留在树下,见陆乩野被那匪首用刀抵着脖子,押往马车。 他面色平静,眼神凉薄中透着冷淡,即便离生死仅一线,他也好似浑不在意。 “驾——” 车轮在覆雪的路面缓缓转动起来。 “等等……” 清丽似珠玉落盘的嗓音骤然响起,陆乩野循声望去。 粉衣如花般的少女,提着迤逦的裙摆,冲着陆乩野的方向跑来。 寒风无情,将她的帷帽卷向天边不见踪影,娇美的容颜满是焦急,身后的皑皑白雪皆做了她的背景,而她成了这景色之中最艳丽的芙蕖花。 这株芙蕖跑到陆乩野的身前,对他道:“我和你一起去……” 陆乩野面无波澜,动了动唇正欲说话,被匪首打断。 “老子放你一马,你还要上赶着来送死?” 匪首百思不得其解,一旁的山匪小弟点醒他,“当家的,人家是小夫妻俩,当然是要生死相随啊!” 匪首恍然大悟道:“难怪这白发小儿将人往死里踹,原来调戏的竟是你娘子!” 殷乐漪百口莫辩,羞赧的颊边生绯,见一旁的陆乩野也蹙起眉心。 但匪首已认定他们是夫妻,若贸然否认怕引他们起疑。 殷乐漪心一横,忽然柔柔的唤一声:“陆郎……” 她一头扑进陆乩野怀中,“便是死我也要陪你一同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聒噪 馨香入怀的突然,少女娇柔的身段紧贴着陆乩野的胸膛,一声“陆郎”更是唤的柔情似水,缱绻旖旎,好似有千万般化不开的情意。 陆乩野罕见的怔了怔,尚不及回味这个中滋味,搂抱着的她少女便被山匪从他的怀中拉出。 一根粗绳又将他两人紧紧捆在一处,双双扔在堆满货物的空隙里。 山匪嬉皮笑脸的冲殷乐漪道:“小娘子!我把你和你郎君捆在一起,遂了你死也要和他死在一起的心愿!” 此话一出,所有山匪都哈哈大笑,殷乐漪臊得满脸通红。 偏偏最令她羞恼的陆乩野还和她紧紧挨着,她曲腿垂首,用力将脸埋进去。 陆乩野背靠着货物,眼帘微垂,殷乐漪的身子几乎是贴着他支撑。 她身上那股恼人的幽香,从她方才扑进陆乩野的怀中开始,便不断地飘入陆乩野的鼻息里。 绵长轻柔中夹杂着一缕馨甜,闻后记忆犹新。 马车一个颠簸,打乱了她的姿势,她像只沾了雨水的蝴蝶般慌乱跌进陆乩怀里,一如几刻前。 殷乐漪仰起头,视线撞进陆乩野眸中。 他眸似点漆,静若寒潭,狭长的眼尾处微微上翘着,分明眸中未笑却像是在笑。 但以殷乐漪对陆乩野短暂的了解来看,陆乩野似笑非笑时,最为摄人。 殷乐漪轻声:“方才我是为……” “陆郎?”陆乩野慢条斯理地打断她,“你倒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怀中倚着陆乩野而坐的少女,霎时满面绯霞。 一半是羞的,更多是恼的。 殷乐漪一个从小荣宠加身的金枝玉叶,从前在晋国妄图做她驸马的男子数不胜数,她方才不过是审时度势,还搭上了自己的颜面去迁就陆乩野,到了陆乩野口中,竟像是她高攀了他,配不上他一样,真是天大的笑话。 但时事逼人,殷乐漪咽下憋屈,挣扎着离开陆乩野,试图独自坐着。 “我也是怕他们起疑,才顺水推舟的……” 一根绳子绑了两个人,殷乐漪挣扎便等同于挨着陆乩野扭动。 “坐好。”他蹙眉。 殷乐漪本就惧他,只得立刻挺直身子乖乖坐好,不敢再动。 怕惹恼陆乩野,她轻声道:“陆少将军,你一个人被他们抓走,我也是担心你才跟来的啊。” “担心我?”陆乩野轻飘飘地质问,“难道不是你另有图谋?” 他实在洞若观火,分明与殷乐漪年纪相仿,却总是能一针见血地看穿她的心思。 反观殷乐漪却无论如何也看不穿陆乩野,他心思之深,让殷乐漪心中的惧又不自觉加重。 殷乐漪睫羽心虚的颤颤,“你多虑了,我能有什么图谋……” 陆乩野但笑不语,被绑在身后的手指仍旧灵活,趁山匪不备,便将一个极小的物件从袖中丢出去,掉进雪地里留作印记,给魏兵引路。 殷乐漪见状,心知陆乩野果然留有后招,不会这么贸然的被山匪抓去巢穴。 恐怕等他们前脚刚被带进去,魏兵后脚便赶来,将这些山匪就地正法。 思及此,殷乐漪紧张地看向陆乩野,“……我若让他们束手就擒,你可否留他们一命?” “这便是你非要与我同行的原因?” 殷乐漪颔首,那日安昱在马车外向陆乩野陈情时,她听到这些山匪乃是因为不愿意降魏,这才落草为寇。 盗取鄯州粮草虽是重罪,但却和他们对魏国的怨恨脱不了干系。方才那匪首在听到殷乐漪自称晋人后,竟也愿意放她一马,这让身为晋国公主的她心中更加愧疚。 “可以吗?” 陆乩野鼻尖泄出一声哼笑,似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殷姮,你果真是个蠢的。” 殷乐漪听的黛眉微蹙,她一个公主,何曾被人当着面骂过蠢,心中更加憋闷,羞愤的恨立刻跳下车去不与他捆在一处。 “把他们俩给老子带下来!” 到了地方,一众山匪们纷纷下车将粮草搬进他们的地盘,殷乐漪和陆乩野被押着进到他们的寨子里。 留守在寨中的山匪跑出来迎接,打头的那个穿着布衣,手里拿着把羽扇,看模样像是这寨子里的军师。 “当家的,又是大丰收啊!” “那是自然!老子劫魏狗的粮草何时失手过?” 军师又赞了匪首几句英勇神武后,看向被带进来的陆乩野和殷乐漪,“这二人是?” 山匪将他们二人单独换绑,匪首将他们一齐拽过来,“这白发小儿差点一脚把我们的兄弟踹废了,我将他带回来替我那兄弟报仇雪恨!” “还有这小女郎是这白发小儿的娘子!哭着吵着死也要和他在一起,我就好人做到底,让他们小夫妻团聚!” 军师道原来如此,打量陆乩野的目光有些古怪,像是在回忆什么。 “来人,把这对夫妻给我送进牢房去!” 陆乩野从军师面前走过,察觉到对方一直在盯着他,冷淡的瞥了对方一眼。 这一眼看似毫无深意,但陆乩野的周身有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威压。 那并非是寻常子弟用权势和金银外物堆砌出来的气度,反而更像是从一次次地血海尸山中淌出来,踩着无数尸骨所浸养出来的。 军师顿觉毛骨悚然,再看一眼这少年郎的背影,银冠束马尾,白发似修罗。 他恍然大悟,指着陆乩野大声道:“白发玉面!不好!他是魏国的陆欺——” 身份暴露,一寨子的山匪立刻提起武器,将陆乩野和殷乐漪团团围住。 匪首提起大刀指向陆乩野,“你就是陆欺?带兵攻打鄯州逼死范阳侯的陆欺?!” 陆乩野八风不动,面色如常,“是又如何?” “老子今日便要杀了你这魔头!祭奠死在你手下的晋国亡魂!” 他抡起大刀就要朝陆乩野砍来,陆乩野做起防备之姿,准备应敌。 一袭粉衣的少女忽然挡到他身前,如锦缎的青丝荡起,触碰陆乩野的下颌,淡雅幽香不合时宜的闯入他的鼻息。 “我是芙蕊公主……” 殷乐漪看着匪首即将劈下来的刀,怕的心口砰砰直跳,但她知晓只要这刀落到陆乩野身上,魏军必不会放过他们。 她竭力控制着嗓音不发颤,劝诫山匪:“我是晋国的芙蕊公主,你们听我说……我和陆少将军来只为粮草,鄯州百姓因你们日日饱受饥苦,只要你们将粮草交出来,放下兵器同我们回鄯州伏法,陆少将军一定会饶你们一命。” 谁料她此话一出,惹得山匪哄堂大笑。 殷乐漪以为他们是不信任自己,诚挚道:“我以晋国公主的名义起誓,我一定护你们周全,你们要相信……” “够了!”军师骤然打断她,“你若真是芙蕊公主,你今日便和陆欺一起死在这里吧!” 殷乐漪满目错愕,“为何……你们为何要杀我?” “晋文帝那个昏君,生出来的女儿能是什么好货色!听说他死在了晋国皇宫里,死得好死得妙!”匪首怒骂,“老子恨魏人!更恨你们殷氏皇族!一窝子只知道鱼肉百姓的蛀虫!” 心中某处一直支撑着殷乐漪的高墙轰然崩塌,她僵在原地,呆滞恍惚的以为自己听到了幻音。 匪首一番慷慨言辞,激得一寨子山匪热血沸腾。 “芙蕊公主!陆欺小儿!你们两人给老子听好了,晋文帝昏庸无能,魏宣帝残暴不仁!” “一个昏君一个暴君!老子哪边都不会投效,老子要自立为王,今日就先拿你们祭旗!” 他愤恨地挥刀,骤变突生,一支箭矢隔着人群破空射穿他的身体,他面目狰狞,轰然倒在殷乐漪的面前。 傅严傅谨带着一支精锐部队闯进来,“公子!” 陆乩野反手扣住绳结,眨眼的功夫便将身上的绳子解开。 殷乐漪还愣着,他蹙着眉将人拽到身前,解她的绳子,讥讽道:“这便是你助我剿匪的手段?当真可笑。” 殷乐漪也觉得可笑,两方人马在她眼前厮杀,山匪被压制着打得节节败退,一种从骨子里长出来的无力感深深地将她侵蚀。 “抓住陆欺!” 那军师在掩护下高呼一声,一时之间所有的山匪都迅速地向着陆乩野攻去。 陆乩野赤手空拳,一脚踹向离他最近山匪的手,山匪被踹的虎口一麻,手里的刀飞了出去被陆乩野夺过。 他反手握刀转了个刀花,手起刀落,一连几个山匪人头落地,血喷如注。 杀人的手法熟练到残忍。 陆乩野回头望殷乐漪,黑眸凉薄,白发冷然,俊逸的脸庞溅上了几点血珠,似嗜血的修罗恶鬼,妖冶的毛骨悚然。 殷乐漪被他这般杀红了眼的模样,吓得往后连退数步,背撞上了柱子。 陆乩野狭长的眼尾微挑,似是嘲她胆怯。 他以指腹拭去面上那几滴血珠,淡淡道:“待在那儿别动。” 言毕,他持刀杀入山匪中,身法如风,瞬息之间山匪接连倒于他的刀下。 杀人于陆乩野而言,不过抬手间。 死的人头首分离,死状可怖,血腥又残忍。 殷乐漪吓得煞白了脸,她别过头去不敢再看,却恰好瞧见躺在不远处的匪首还未死透,正将随身携带的弓弩摸出来,撑着最后一口气,欲要射向人群之中杀得正欢的陆乩野。 “陆欺……老子死也要拉你陪葬!” 殷乐漪脑海在这一瞬间闪过许多念头,最终仍是迈开脚奔了过去。 “陆欺……” 兵戈相间的厮杀中,清丽柔媚的少女嗓音被淹没其中,杀红了眼的陆乩野却敏锐地听见。 他回首,殷乐漪朝他而来,容颜胜雪,青丝如瀑,如花般的粉衣将她妆点成最娇美的蕊,她肩头的那抹粉却被鲜艳的红色快速地吞没。 她未能跑到陆乩野身前,肩头涌出的血滴到迤逦的裙摆上,她被绊了腿,浓长的睫打着颤。 “小心……” 纤弱的少女往地上倒去,陆乩野微微一愣。 匪首一箭未射中,还要拿起弓弩再射一箭。 陆乩野恍然,提刀而上利落地砍下匪首双臂。 随后,他走向殷乐漪。 陆乩野起初缓步,见她身子一动不动,脚下的步伐渐渐变快,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殷乐漪的左肩后正插着一根箭矢,陆乩野避开那根箭将她抱起来,“殷姮?” 她面无血色,双唇惨白,花蕊似的衣衫上被血染得触目惊心,早已没了知觉。 陆乩野抱着殷乐漪发怔,面上罕见的浮现出少年的茫然,好似在想她为何会变成这样。 失去双臂的匪首惨叫传入陆乩野的耳,他寻到了目标。 陆乩野单臂将殷乐漪抱起来,另一只手持着刀,走到匪首身前。 匪首痛得面目狰狞,咧着嘴对陆乩野恶意的笑:“死了……死一个也好哈……” 陆乩野手起刀落,匪首的笑容在脸上凝固,身体断成了两截。 腰斩。 血流如注,喷涌的血飞溅到陆乩野的白发上,似雪中绽开的朵朵红梅,血腥又妖冶。 他扔了沾满血的钝刀,眼底一派麻木冷然。 “聒噪。”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所图 安昱带着刺史府的几个护卫,一直在山寨外面等着接应。 里面的厮杀声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后方才消停,他看准时机正打算领着人进去搜寻被盗走的粮草,撞见了孤身走出来的陆乩野。 他白发染血,神色冷漠,眸中挟着蠢蠢欲动的兴色和杀意,显然是在山寨里大开了杀戒。 安昱对他心生惧意,在看他时陡然发现他怀中还抱着一个昏迷的女子,他便以为是受伤的鄯州百姓,这才赶过去,“陆将军这是……” 他往那女子的面容上一瞧,心头一震,“殿……为何在此?又为何伤了?” 陆乩野径直走向安昱的马车,抱着殷乐漪走进去。 傅严傅谨两兄弟后一步赶来,陆乩野掀开帷幔,对傅谨道:“傅严留下,傅谨上来驾车。” 二人异口同声:“是。” 傅谨快速地坐上去,驾着马车扬长而去。 安昱想要跟上去,被傅严拦住,“安刺史,粮草的清点和后续还需你来主持。” 魏兵已替鄯州找到了山匪老巢,还将这一伙贼人都就地诛灭了。安昱身为鄯州刺史,又怎能将剩下的事务还全都丢给他们。 “……好,有劳了。” 安昱掩在衣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最后看一眼那辆马车离开的方向,在心中默默祈祷殿下平安无事。 马车内,陆乩野单手折了射进殷乐漪肩后的箭羽,只留了半截,将殷乐漪侧放在车内的榻上。 他动手果断,毫不含糊,殷乐漪还是被他折箭的动作痛醒。 少女蜷缩着身子,娥眉频蹙,雪白的额头上泌满晶莹汗珠,睫羽轻轻的颤着,像一只虚弱的断翅蝶,瑰丽濒死。 “陆少将军……”殷乐漪从眼缝里看陆乩野,只看得见他锦袍的一片墨蓝,“我是不是快死了……” 陆乩野丢了手中的半截箭羽,凉薄道:“的确快了。” 泪从殷乐漪眼角滑出,少女一声声细弱的啜泣在马车内回荡。 陆乩野听着她的哭声无动于衷,神情也近乎冷漠,却没有像之前一样对她出言讥讽。 等她哭声渐小,马车里静下来。 陆乩野看过去,殷乐漪头挨着榻不知何时又昏了过去。 车厢忽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殷乐漪的身子从榻上滑下来,眼看就要撞上厢壁,陆乩野俯身接住她,将她重新放了回去。 “公子,这段山路不好走!您可要坐稳些!”傅谨在外驾着车道。 陆乩野佁然不动,丝毫不受颠簸的影响。但殷乐漪失去意识,身子不受自己控制。 陆乩野默了片刻,再度俯身将殷乐漪从榻上抱起,让她的身子靠在他的肩膀上。 到了驿站,傅谨便又马不停蹄地去找来了大夫,带到殷乐漪居住的院中。 大夫看了看殷乐漪的伤势,备好了要用的药后,回禀道:“少将军,箭要拔出来。” “拔。” “以防万一,需得解一解她的衣衫。” 殷乐漪背朝天的躺在床榻上,她本痛得昏昏欲睡,可一听到他们要解自己的衣衫,心中警铃大作,强撑着掀开眼帘,“不行……” 大夫亦是男子,男女有别。更何况之前数度被周骞欲行不轨的事,一直是长在殷乐漪心里的刺,在这种事上,此刻的她便是一只惊弓之鸟。 大夫为难道:“不解衣衫,万一拔箭受阻,受苦的还是你自己。” 殷乐漪紧紧地攥住衣领,无论如何也不愿在他们面前解衣衫。 陆乩野扫了一眼大夫准备的东西后,对大夫道:“你先下去。” 大夫退下去后,屋中便只剩陆乩野和殷乐漪两人。 殷乐漪忽觉盖在她身上的被子一轻,攥着衣衫的手紧接着被一只宽厚的大掌握住后,按在了一旁的枕头上。 “殷姮,不想死最好就别乱动。” 殷乐漪后知后觉意识到陆乩野要做什么,抗拒道:“不要解……” 陆乩野的掌心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压制,她的挣扎在陆乩野面前便如同稚童玩闹般,不值一提。 手被锁住,殷乐漪只得用腿,陆乩野却更快的欺身压下来。 “你解衣衫的模样我又不是没见过,你还骄矜什么?” 殷乐漪脸靠在枕上看不见后方,只感觉到陆乩野说话时呼出来的热息落到她的颈间,让她好似被绵密的软针刺了一下,激起一阵酥麻。 “你……你登徒子……” 陆乩野执起她齐胸襦裙的带子用力往下一扯,故意道:“这才叫登徒子。” 裙带一解,束缚在少女胸脯的裙口便如绽放的花瓣一样舒展后又往下滑落,一边的衣衫垂落至皓腕下,露出少女大半雪背,莹白如玉的肌肤上似是因为羞恼起了一层浅浅粉意,白中透粉,活色生香至极。 这香艳一幕尽入陆乩野眼底,殷乐漪挣扎,他便更用力地扣着她的腕将身体压上去,一大一小的两具身躯交叠,远远看上去密不可分地如同一对交颈鸳鸯。 殷乐漪哽咽服软:“……陆少将军,我好歹为你挡了一箭。不求你报答……但也请你莫要借此事轻薄于我。” 陆乩野嗤笑一声,“我若要轻薄你,还用等到此刻?” 他另一只手握住插在她肩头剩下的半截箭羽,少女婀娜身段在他身下颤抖的厉害,或是因为羞愤或是因为疼痛,但无论是因何,她却胆敢用这具柔弱的女子之身去为他挡这支箭。 “为何替我挡箭?” 殷乐漪虽被疼痛所扰,但脑海里还剩一丝清明,趁此示弱道:“我自然是因为担忧陆少将军,所以才要护你周全……” 陆乩野松开殷乐漪的手,她尚来不及有任何动作,便又被他两指掐住下巴,将脸往他身后转了几分,她泪眼模糊地撞入陆乩野的视野中。 他这一双眸似点漆,若寒潭般深不见底,殷乐漪的目光一被他卷进去,便感觉自己心底偷藏的那些念头好似都被他窥探了个干净。 肩头处传来的痛楚忽然加剧,殷乐漪痛得娇吟,却又听得陆乩野声线沉了几分:“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为何替我挡箭?” 他在故意缓慢地拔殷乐漪肩头上的箭,让她更痛。 殷乐漪从未见过如陆乩野这般恶劣的少年郎君,一时间疼痛难忍,垂泪道:“因为你若出事魏军中便没人能庇护我了……” 若陆乩野在那一箭下受伤或殒命,周骞作为副将必定会暂代陆乩野的职位,届时殷乐漪必定会落到周骞手中,她哪里还会有命活。 陆乩野闻言面无波澜,似乎早已料到殷乐漪救他这件事是另有所图。 “我虽然有私心,可我也是的的确确为你陆少将军挡了一箭啊……” 殷乐漪痛到理智濒临破碎,脑子里莫名地浮现他握了刀便杀红眼的模样,虚弱的道:“陆欺,你若死了我也是活不成的。你若死在我前面,谁还能护住我……” “你可否惜命些,不要再那般不管不顾了……” 陆乩野听着她渐渐弱下去的声音,眸光罕有的怔了怔。 他已多久没听到有人劝他“惜命”了,要从一次又一次的尸山血海中活下来,最不能顾惜的就是他的性命。 他从一无所有到坐上如今的地位只花了五年光景。短短五载,整个大魏谁不艳羡他一句天纵奇才,可事实却是他从一场场战役之中的以命相搏,才换得如今的兵权在握。 陆乩野也并非看不穿眼前这位公主殿下的心思,殷乐漪在他面前看似乖顺,为讨好他而所做的一切,实则只是为了更好的求得他的庇护。 她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罢了。 陆乩野看得穿她,但她今日所说之言、所行之举,却仍在他意料之外。 “殷姮,我若今日死于那支箭下,你会如何?” “我不会让你死的……”她清丽的嗓音比平时多了些沙哑,听进人耳畔更温软,“你若真死了,我也只有和你一起死……” 没有陆乩野的庇护,殷乐漪独自在魏军里是活不下去的。 陆乩野闻言,落到殷乐漪面上的目光不由得深了几分。 她雪白的额头泌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晕湿额发软软的贴在她两颊,更显她少女青涩稚嫩。 一双柔情似水的桃花眸泛着红晕,娇美容颜上梨花带雨,泪珠顺着腮边落下。 当真是美人垂泪,我见犹怜。 让人好似明知她有所图,却还是会情不自禁地为她动容。 下一刻,陆乩野利落地拔出她肩头的箭,又拿了一旁的白布按住了她的伤口。 拔箭的疼痛比之前的每一次都更加剧烈,殷乐漪却连哭得力气都没有了。 她的脸重回枕上侧压着,湿漉漉的睫羽半垂着,从眼缝里窥到一点陆乩野模糊的侧脸。 殷乐漪脑袋昏昏的,凭着身体的感觉意识到陆乩野似乎在给她上药。那药粉撒上去,连疼痛都变淡许多。 他一个位高权重的将军,怎连上药都如此熟练。不似她这个公主,连衣裳都穿不好。 殷乐漪恍恍惚惚地想,就在她意识快要全部消失之时,陆乩野又将她从床榻上拉了起来。 她浑身无力,一半身子落到陆乩野怀中,感受到他带着热意的手指在她肩颈游走,便以为陆乩野要解开她最后的遮挡。 “不要解我小衣……” 陆乩野为她包扎伤口的手一顿,目光慢悠悠地落到她的小衣上。 月白色的一片,胸口处绣着朵清艳的粉芙蕖,花瓣随着她的吐息一起一伏在她胸脯处绽放。 陆乩野哂笑一声,利落的在她肩头打完最后一个结,“殷姮,你怕是疼糊涂了,连当初求我庇护时自荐枕席的模样都忘了。” 他将人重新按回枕上,握住她一条皓腕压在床榻上,故意顽劣的问上一句:“你的小衣,我解不解得?” 殷乐漪意识早就恍惚,但心中对陆乩野的惧怕早就是根深蒂固的,也未听清他问什么,只听到他的声音,便顺从的点头嗯一声。 陆乩野松开她的腕,似乎这才满意,“你明白就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修罗 傅谨和大夫一直在屋外候着。 陆乩野从殷乐漪屋内走出后,又吩咐大夫去看了殷乐漪。 大夫看完后出来回禀道:“公主未伤及筋骨,现在已无大碍。但还是要受些皮肉之苦。” 陆乩野忆起拔箭时殷乐漪那梨花带雨的模样,心中轻嗤一声,皮肉之苦也是她自找的。 待大夫走后,傅谨又向陆乩野禀告了正事。 “公子,送往都城的密信方才已经发出,不出几日后便会抵达都城。” 几日前,魏国天子亲自向陆乩野发来一封密信,命他途径鄯州之时助鄯州百姓剿匪,为大魏收复民心。 如今山匪已除,发去密信对天子便也算是有了交代。 “公子,还有一事。李磐得知您剿匪归来,为您在刺史府准备了一场庆功宴,说是想借此宴一便为您践行……” “回了他。” “是……” 陆乩野走下台阶,傅谨便即刻跟上他追随而来。 他顿住脚步,余光轻扫傅谨,“傅谨,这段时日你便守在她院中,将她看好。” 傅谨闻言一愣,神情变得有些微妙,“公子……您要我看护芙蕊公主?” “你有何异议?” 他的命令傅谨哪儿敢有异议,当即低头领了命称“是”。 屋内的殷乐漪旧病未愈又添新伤,当夜便发起热,烧得昏昏沉沉之时,竟梦见了幼时的夏日。 粉色的芙蕖花开满她的公主殿,她与宫婢们在殿中嬉戏、赏花。 年岁稍长的嬷嬷会和颜悦色地对她讲:“公主殿下出生之前,我们大晋闹了三年旱灾。田地颗粒无收,民不聊生,就连皇宫中的芙蕖池都干涸了。” “幸而老天有眼垂怜我们大晋子民,殿下出生那日下了一场大雨,正逢夏至,全都城的芙蕖花争相开放,就连宫中芙蕖池里的花也活了过来,这才救了我们。” “公主殿下,是大晋的福星啊……” 可画面一转,山匪义愤填膺斥责殷乐漪的景象纷至沓来。 “我恨魏人!更恨你们殷氏皇族!晋文帝昏庸无能!你们这些鱼肉百姓的蛀虫,全都去死吧——” 锋利的刀迎面劈来,殷乐漪从梦中惊醒,风雪呜呜的拍打门窗。 不是夏日,亦没有山匪,她还被关在冬日的院中。 颊边一片湿润,她抬手便触到满脸的泪水,左肩被牵动传来锥心刺骨的疼痛。 她疼的手失力,不慎打翻放置在一旁的茶盏,在地上摔出声响。 守在屋外的傅谨听见声响,很快便推门闯进来,又记起男女有别,退出了屋内,站在门口高声道:“公主?出什么事了?” 殷乐漪记得这是陆乩野下属傅谨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回应:“无事,是我自己失手打碎了茶盏。” 傅谨思虑良久,还是没有走进屋内,离去前道:“我去替公主回禀公子。” 殷乐漪不敢置喙陆乩野的下属,她侧着身子斜倚在床榻上,不敢压到伤口,肩头却依旧疼得她泪水在眼中打转。 早知会痛到这个地步,她便不该去为陆乩野挡这一箭,但这种念头她也只能暂且想想罢了。 情势逼人,如今殷乐漪需仰陆乩野鼻息而活,若陆乩野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军营中便由周骞说了算,周骞届时必不会放过她。 跟周骞折腾女子的手段比起来,这一支箭伤都算轻的。 不过皮肉虽疼,但真正中伤殷乐漪的,其实是那群山匪对她的态度。 在殷乐漪心目中她的父皇一直便是世间最好的父亲,寻常人家的百姓都纳有好几房妾室生一堆儿女,但他的父皇这一生只娶了她母后一人,子嗣也仅有她一个。 一国之君能为她们母女做到这种地步,可见偏宠,情深意重。 可就是这样世间难寻的好夫君、好父亲,在他的子民心中却被唾骂成了无能的昏君,她这个女儿也成了那些山匪想要除之而后快的对象。 她从前天真地以为只有魏国人才会对她恨之入骨,可岑柔、山匪……他们这些晋国人也同样怨恨着她。 从前听得都城中王公贵族和宫人们的只言片语,殷乐漪便真的将自己当做成大晋的福星,可如今看来,她哪儿是什么福星,她分明是颗灾星。 这时,院中忽然传来重重地拍门声。 殷乐漪整理好情绪,疑惑地走到院中,拍门声一声大过一声。 “芙蕊公主,我知道你被关在里面出不来,所以我啊特意好心的来告诉你一句……” 周骞在门外絮絮叨叨,语气听上去像是醉了酒,又哈哈大笑一阵,“岑柔你就不必记挂了,她啊已经被我杀了!” 殷乐漪本不欲搭理他,可听到岑柔的死讯让她心口一震。 傅谨去禀告陆乩野,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回来,有陆乩野这座靠山,殷乐漪谅周骞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冒犯她。 殷乐漪谨慎地打开了一条门缝,周骞醉成了一滩烂泥正趴在她门上,见到她出现便眼冒金光,饿狼扑食地向她袭来。 殷乐漪嫌恶地往后退回院中,见周骞想要扒着门钻进来,她恐吓道:“你若敢进来,我便让陆少将军砍了你的头!” 殷乐漪面上拿出了十分的气势,实则心里惊慌不已。陆乩野看似答应庇护她,但实则所有的主动权都在陆乩野手上,要陆乩野为了她一个亡国公主去斩杀他的得力副将,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索性她搬出陆乩野这尊大佛唬住了周骞,周骞没敢再踏进她院中半步,在两个魏兵的搀扶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什,丢到她脚下。 “芙蕊公主,你是好命攀上了我们陆少将军这根高枝。岑柔那个贱人就没你这么好命了!” 殷乐漪低头看向她脚边的东西,那是一只白玉耳铛,玉上有一条裂痕和干涸了不知多久的血迹。 是岑柔的耳铛。 周骞见殷乐漪蹲下来捡起耳铛的手在发抖,笑的更加猖狂。 殷乐漪握住掌心里冰冷的耳铛,“……你把岑柔怎么样了?” 周骞嚣张地冲殷乐漪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当然是杀了!” 殷乐漪怔在原地无法置信,前几日她才见过岑柔一面,她分明完好无损。 周骞却故意拿岑柔的死刺激她,“芙蕊公主不必难过,那贱人为了活命之前还将你卖了,我替你杀了她也是为你解决了后顾之忧啊哈哈哈……” “她死之前竟然还喊着什么‘公主救我’……真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贱蹄子,以为她的公主爬上了我们主将的榻就真的能护她周全吗?” “不过都是一群亡国的俘虏罢了!以后到了我们魏国,什么公主郡主啊那都是充入教坊司贱籍,给我们当妓子取乐的命!” 周骞被魏兵一边搀扶着走,一边嘴里大放厥词,看似是在辱骂岑柔,实则不过是指桑骂槐,折辱殷乐漪。 他骂的每一句话都不堪入耳,可殷乐漪却无法反驳。 因为周骞骂的是事实,她本应该听完这些话就躲进屋内将自己藏起来,可她的双脚却好像被钉在了原地似的,一步也挪不开。 陆乩野来时,便见到这幅场景。 院门大开,殷乐漪面色苍白的站在院中,鬓间、肩头都覆上了一层薄雪,整个人像是丢了魂。 陆乩野抬脚跨过门槛,走入院中,“殷姮,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殷乐漪听见他的声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好似避他如蛇蝎般。 陆乩野一顿,瞧见她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眸黯淡无光,竟毫无平日里的光彩。 殷乐漪垂下眼帘,不敢再看陆乩野一眼,背过身去浑浑噩噩地躲进了自己的屋中。 傅谨站在陆乩野身后,见状也是纳了闷:“公主方才还是好好的,怎么这会儿便像是变了一个人……” 陆乩野知晓殷乐漪一直对他心存畏惧,但在他面前殷乐漪一直竭力表现出一幅讨好乖顺的模样,从未有过像方才一样,毫不掩饰她的退缩和回避。 殷乐漪虽性子被娇养的天真,但并不愚笨。她很清楚自己在魏军之中能倚仗的只有他陆乩野,所以她断不会无缘无故的这般冷待他。 陆乩野余光轻扫一眼四周,见院门外的雪里除了他和傅谨才留下的脚印外,还有一连串不知名的脚印,显然是有人在他们之前来过。 “傅谨,把方才在这里巡逻的将士给我找来。” “是,公子。” 傅谨去寻人时,正好遇到了回来赴命的兄长傅严。 傅严面色严峻,返回陆乩野身边时,听得巡逻的士兵们讲述周骞来芙蕊公主院外发了一场酒疯,惊扰到了芙蕊公主。 他补充道:“公子,方才得到消息。我们派去看守周骞侍妾的人,全都被周骞以渎职之罪处罚了。” 陆乩野眸光微敛,“渎职之罪?” “周骞的侍妾逃跑被周骞抓回,将士被他处罚。他的那名侍妾,也被他用逃俘的刑罚处置了。” 这一切处置看上去都合乎军法,合情合理。即便主将问询起来,也抓不出周骞一丝错处。 陆乩野轻笑一声,余光轻扫一眼殷乐漪住所,随后拂袖转身,面上笑容霎时消失殆尽。 “取我长枪摧城来。” 日落西沉,刺史府上张灯结彩,鸾歌凤舞。 妖娆的舞姬穿着轻薄的舞裙,在曲乐之中尽情展露着身段与舞姿。 周骞坐在席位上一边喝着酒,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群舞姬。 李磐会意,举着酒杯和他碰杯,“周副将看上哪一位了?晚上我让她到您房中伺候。” 李磐为人甚合周骞心意,他大笑道:“不愧是十三皇子殿下麾下的人,懂事!” 十三皇子赫连鸿乃是当今魏国皇帝宠妃滟妃之子,而周骞是滟妃一母同胞的亲弟,也正是十三皇子的舅父。 李磐借此机会拍须溜马,几句话把周骞哄得心花怒放。 酒过三巡,李磐把十三皇子的吩咐谨记在心,企图拉拢陆乩野。 “周副将,我这次拿了十足的诚意想给陆少将军办庆功宴,奈何陆少将军实在不领情,可是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啊?” 周骞喝的已有七八分醉,打着酒嗝道:“我们陆少将军啊那是眼高于顶,从来都不屑嗝……” 他话未说完,刺史府的卫兵便小跑进来,“陆少将军到了——” 李磐立时来了精神,恭恭敬敬地先将周骞请到一边,“周副将,少将军到了,您这主位恐怕还得让一让啊。” 周骞心中虽有不满,但却不敢当着陆乩野的面表露,扶着桌子规规矩矩的站起来等着迎接。 李磐挥退舞姬,远远地见着陆乩野从外走来,身姿挺拔,白发张扬,手中握着一杆通体乌黑的长枪,气势咄咄逼人。 他都看得一抖索,又恍惚以为自己吃醉酒看花了眼,赶忙迎上去,“陆少将军大驾光临,属下有失远迎啊!” 陆乩野推开李磐,径直走向周骞。 周骞躬身笑着向陆乩野施了一礼,又见他手拿着摧城枪,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少将军来赴宴还带着枪,莫非不是来赴宴,而是来杀——” 银光闪现,一枪|刺穿入肺腑,周骞连话都未及说完,脸上的笑容僵住。 他握住刺穿他身体的枪杆,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少年。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舞姬下人尖叫着慌乱逃窜,烛火被撞到火星落进酒中唰的燃起大片火光,整个宴席乱作一团。 周骞口吐鲜血,用尽浑身力气去抵挡陆乩的这一枪,“你……你敢杀……” 陆乩野抽出周骞腰间携带的刀,单手将刀刃抵在周骞的脖颈上,锋利地刀身上映照出他的脸庞。 一头白发在火光下被染成惊心动魄地红色,他黑眸里的光彩亮得惊人,唇畔间噙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一眼看上去当真是风华绝代的少年郎君。 可下一刻,他轻轻一转手腕,周骞那颗项上人头便从他的脖子上,沉沉的摔在了地上。 霎时血溅三尺高,染红他衣袍。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地上的人头,浑不在意的拭了脸上血珠,笑容极盛的答道:“有何不敢杀?” 再看他,哪里是什么少年郎君,分明是无间里来的恶鬼修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入怀 小院中的屋子里一片漆黑,殷乐漪没有点烛,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床榻上。 她从得知岑柔身死到现在,未曾掉过一滴泪。 并非是殷乐漪不难过,只是一直压在她心头的那股无力感,在这一刻盖过了她所有的难过。 她曾那样卑微的求着陆乩野、用尽浑身解数才换回了岑柔的一条命,可如今岑柔还是这么轻易便死了。 岑柔,她多想活着啊。 为了活命她都忍下了周骞一次又一次的折辱,背弃了和她的约定,哪怕将她出卖也要活下去的岑柔,现在却死了。 死得这般轻易,令她措手不及。 殷乐漪又一次深切地意识到,好似她无论多么拼命的想救下谁,最终都是徒劳无功。 岑柔是如此,那群山匪也是如此。 殷乐漪救不了任何人。 近乎麻木的无力和挫败,这是她前十六年里未曾尝过的滋味。 殷乐漪伏在榻上,身子难以自抑地发颤,脑海里浮现出周骞形容岑柔生前的死状,终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她从未有哪一刻这么恨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若是陆乩野那般的男子就好了,拿得起枪,上得了战场,护得了家国。 可她不是陆乩野,她从小养在深宫中长大,读的是那一本本圣贤大道,学的是那风花雪月的琴棋书画。 那些纸上谈兵的治国救世论哪怕她背得再滚瓜烂熟,琴棋书画她学的再精再好,都救不了她的国和她想救的人。 一声狼嚎忽的响彻整个院子,殷乐漪被惊动,从榻上坐起来。 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清亮的月光洒进屋内,凛冽地风雪灌进来,将两扇门扉吹得呼呼作响,冷风中夹杂着一股浓厚的血腥气。 “殷姮。”有人唤她,“为何不点灯?” 少年声音挟着风雪而来,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空灵低沉,好似从幽深空谷中远远传来。 他夜半忽然闯入殷乐漪的房间,她警惕着不敢应他的声。 陆乩野跨过门槛,走进屋中,缓缓地脚步声里携着一丝异样的声音。 滴答滴答—— 像是水珠砸在地上发出的。 陆乩野从黑暗中走出半个身子,一抹月辉照在他右手上,手中提着的东西不断地在滴着水,直到滴到月光下的地板上,殷乐漪才终于看清那不是水,是鲜红的血。 他来时路上血滴不断,在他身后流成了一条蜿蜒的血线。 殷乐漪不自觉屏住呼吸,恐惧如蛆附骨般袭上来。 “你……” 她哭得声哑,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又哭了?” 陆乩野声中隐含一丝嗤之以鼻,随后他将手中的东西往殷乐漪的方向一抛,那东西在地上咕咚咕咚的滚了几声后,在殷乐漪的脚边停下。 殷乐漪僵坐着丝毫不敢动,陆乩野却在黑暗中取了火烛点燃。 烛火照亮了陆乩野半个身子,他高举烛台的手鲜血淋漓,半张脸陷在昏暗中,半张脸露在烛光下,俊逸的脸庞在在这光怪陆离的光影之中,透着妖冶与阴恻。 殷乐漪吓得往床榻后躲去,慌乱之中却不慎从床榻上跌下来,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她脑袋里一片空白。 一道身影在身后将她笼罩住,微弱的烛火落到地上,让殷乐漪看清了她面前的东西——那是一颗人头。 “殷姮。”陆乩野半蹲下来,用那只沾染血的手抚了抚殷乐漪腮边的泪痕,声线毫无起伏道:“我帮你杀了他。” “莫再哭得这般难看。” 陆乩野在她身侧说了什么,殷乐漪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鲜血淋漓的人头就近在眼前,陆乩野手中举着的烛台被风吹动,这颗人头的死状,忽明忽灭的在她眼前闪现。 狰狞的面孔,发青的脸色,还有那双凸出的、直愣愣地盯着殷乐漪的惊恐眼珠,都像是在诉说他死前的惨状。 殷乐漪尖叫着往后躲去,也不管撞到什么都紧紧地贴着、攥着,试图从中获得庇护,驱散她的恐惧。 陆乩野手中的烛台因她突然的扑入怀而晃了晃,烛火被摇熄,屋内唯一的光亮紧接着消失。 昏暗之中,视觉有了阻碍,其他感官反被无限放大。 陆乩野感受到少女温软的身子紧挨着他的胸膛,如同一块含着体温的羊脂软玉,细腻无比。 她攥着他衣衫的皓腕,像藤萝一样攀附着他,倚靠着他。 她一哭一颤,曼妙身段隔着陆乩野的衣衫一起一伏,身上携着的清淡幽香好似开了灵智的精怪,飘进他鼻息中还不肯罢休,又固执地钻进他的脑海,要他将这股香气刻骨铭心。 “殷姮。”陆乩野沉声,“起来。” 少年嗓音似玉石般泠泠清亮,但这一刻不知为何却多了几分暗哑。 殷乐漪双眸紧阖,将头埋进陆乩野怀中,“我不……” 那颗人头太过惊悚,她若再看一眼恐怕要吓得昏厥过去。 陆乩野伸出另一只手想把殷乐漪从怀里扯开,反被她缠的更紧。 他语气里有了几分冷意,“你想干什么?” 殷乐漪这两日本就心力交瘁,时常从噩梦中惊醒,加上又刚得知了岑柔的死讯,情绪本就不稳,陆乩野眼下又提着人头闯进她屋中,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后竟还反问她想干什么。 “你怎么还倒打一耙?”殷乐漪哭得浑身发抖,“你若不喜我想灭我的口,用你那杆枪一枪杀了我便是……为何还用这样的方式吓我?” “陆欺,将我吓死了你便满意了吗?” 她长到这般年岁还是第一次遇见如陆乩野这样恶劣的少年郎君,她实在委屈得很,偏偏此刻又吓得不敢放开陆乩野,当真是憋屈到了极点。 “吓你?”陆乩野嗤之以鼻,“我将周骞的项上人头亲自给你送来,你便是用污蔑来报答我的?” 殷乐漪从陆乩野胸膛里抬起头,睁开眼仍有些懵:“你杀了周骞?” 陆乩野掏出火折,将蜡烛重新点燃。 突然亮起的烛火刺的殷乐漪眯了眯眼,听见陆乩野对她道:“离近些看清些,这是不是周骞的头。” 殷乐漪忙将眼帘紧紧阖了起来,“我不看了我不看了……” 陆乩野手中的烛台映亮了少女的脸庞,螓首蛾眉,面若芙蕖,眼尾因啜泣泛出红意,如那枝头被雨水洗涤过的春桃,娇美到惹人怜惜。连同她腮边多出的一抹殷红血迹,都好似成了点缀她殊色的胭脂。 陆乩野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这张脸,语调缓缓:“我手上沾了血都还未及擦拭便将人头给你送来,你连瞧都不瞧上一眼,岂非辜负我一番心意?” 殷乐漪一时片刻竟被他这番言论堵得哑口无言,胆战心惊地掀开一点眼帘,从烛光之中窥见他的视线。 他白发似霜雪,面容亦冷峻若寒玉,是极清冷贵气的样貌。 许是眼下他手中烛台散发的光辉太过柔和,将他的轮廓也一同柔和了去,不似方才的阴恻妖冶。 殷乐漪仍旧不敢回头,停下啜泣,痴痴地问:“你为何帮我杀周骞?” 陆乩野却反问她:“你以为我为何杀他?” 殷乐漪心中其实隐隐有个答案,但她不敢确信。 可陆乩野今夜却提了周骞的人头来见她,虽狂悖的险些将她吓死,但他为她杀了周骞却是事实。 “陆少将军……你是为了我吗?” 陆乩野扯了扯唇角,竟意外的对她露出一个笑来。 他这笑容里毫无平日的恶意,纯粹的和年龄相仿的少年郎君一般无二,让殷乐漪看得愣了一下。 “周骞违抗我的命令,阴奉阳违。这样忤逆我的属下,不杀他难道留他得寸进尺吗?” 陆乩野笑容更盛,语调慢悠悠地指向殷乐漪,“少高看自己了,殷姮。” 殷乐漪这才后知后觉明白他这个笑容,只是纯粹的笑她不自量力。 意料之中的答案,陆乩野这样恶劣的性子,又怎会为了她去行事? 殷乐漪不觉得难过,陆乩野能杀了周骞替岑柔报仇,也顺手帮她除了隐患,让她胸中的郁结一消而散。 殷乐漪轻吸了一口气,头往后转了几分,见得一缕染血的头发便迅速地将头又转回来。 “陆少将军,你想让我见周骞死状的心意我已明白。多谢陆少将军亲自跑着一趟,但你能否将这人头拿走?” 殷乐漪心有余悸,“我实在害怕……” 她虽怨恨周骞,却也没有嗜杀到要将周骞的首级如此残忍地放在眼前观摩。 但依照陆乩野的性子,他必然不会对她言听计从,她见陆乩野举着烛台的手满是血,伸手将他的烛台接过放到了地上。 随后她又强忍着厌恶,从怀中拿出一块手帕放到他掌心里,软言慰藉:“劳烦陆少将军了。” 掌中手帕轻柔留有少女身上的余温,散发的幽香也和她身上的香如出一辙。 陆乩野合拢掌心,一尘不染的手帕便被他揉成一团,沾了血迹。 可他似乎仍觉得不够,心中某一处滋生出的异样之感,想让他对着殷乐漪步步紧逼,“一条手帕,便想将我打发了?” 殷乐漪顶着陆乩野极具威慑的目光,踌躇片刻后,缓慢地将手伸出去从他指缝里抽回了自己的手帕。 素净的手帕已染上了点点血迹,殷乐漪避开血污处捏着,替陆乩野一点一点的擦拭他手上的血迹。 两扇门扉大开着,风雪将门板吹得呜呜作响,掩盖了所有的声响。 屋内,一盏微弱的烛台,映照出殷乐漪和陆乩野共同的轮廓,光影绰绰,斑驳之中竟又透着几分宁静温和。 陆乩野阴晴不定,殷乐漪不敢怠慢他,极为细致的为他擦拭着每一根手指。 待将那些令她几欲作呕的血迹都拭干净之后,露出的这一只男子手掌修长有力,美观的像是文人用来提笔抚琴风花雪月的,完全无法将这只手与杀人沾血相提并论。 “好了。” 殷乐漪将目光从陆乩野的手上移开,抬眸看他时,发现他竟也一直在看着她。 陆乩野敛了笑意,面容便显得极为冷漠。 殷乐漪心里怵他,不敢多看,又用指尖轻轻触了触他的指腹,意在催促。 “陆少将军你看看罢,我都擦干净了。” 陆乩野常年习枪,指腹上自有一层练枪练出的薄茧。但殷乐漪和他不同,金枝玉叶从小便娇生惯养,十指纤纤,肤如凝脂玉。 她那细柔指尖碰到陆乩野的茧,便如同春雨落心尖,泛出一层轻轻柔柔的涟漪,让人心头都变得酥酥麻麻。 久未听到陆乩野答话,殷乐漪心中奇怪却不敢再催促。 她腿脚在地上坐得发麻,小心翼翼地抬了脚想要换个姿势,小腿竟一时麻的没了知觉,腿一软又是跌坐回去,位置却比方才更靠后。 她一下子煞白了脸,以为自己已经碰到那颗人头,过了好一会儿却仍未有实感。 她面前的陆乩野站起来,烛火照不到他的脸庞,但他姿态仍旧居高临下,唤她:“殷姮。” “嗯?”殷乐漪惊魂未定地抬头。 落在旁人眼中,便是灯下看美人,如雾里探花般朦朦胧胧,美得惑人心弦。 屋内又沉寂了几息后,殷乐漪听得陆乩野对她道:“你若安分守纪,乖一些,我便自然会护你周全。” 他语调淡漠,听到人耳朵里很是漫不经心,但却是殷乐漪头一次从陆乩野口中明确地听到,他会护她周全这句话。 对陆乩野的恐惧她暂且抛之脑后,殷乐漪连连点头:“陆少将军,我会安分守己的,我会乖的。” 陆乩野的面容隐在昏暗之中,殷乐漪瞧不见他此刻神态,只听见他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随后转身阔步走出屋外,只留一袭月影斑驳的背影给她,耐人寻味。 但陆乩野走时手中空无一物,她正想叫住他,一回头却发现自己身后空空如也,周骞的人头不知何时早已不见。 驿站外,风雪呼啸。 锦衣华服的少年郎君站在屋檐下,止戈从一旁的巷子里走出来,威风凛凛地狼王嘴边的皮毛上还残留着血迹,幽绿的兽瞳里闪烁着嗜血的光。 它走到主人脚下,陆乩野在它面前半蹲下来,瞧一眼它这模样,略显嫌弃道:“偷偷将他叼出去扔了便罢,怎么将自己弄成这幅难看模样?” 止戈低头蹭了蹭陆乩野左掌心,这只手里还握着殷乐漪被他弄脏的手帕。 他看穿自己饲养的这头狼的心思,一把掌住它的头固定住,嗤笑它:“才看护了她几日,竟就成了这幅没出息的模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戏耍 陆乩野走后,殷乐漪到院中用水给自己净手。 她虽心中早有准备,但看见雪地里残留的蜿蜒血线,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殷乐漪从小备受宠爱,性子便也养的天真些,并不善探究人心。而陆乩野这种性子阴晴不定的人,最是她捉摸不透的。 她也曾尝试用自己的方法讨好过陆乩野,得陆乩野一句“献殷勤献的太刻意”。 殷乐漪甚至还抛弃过礼义廉耻,在水榭里脱了衣裳向他自荐枕席,最后还是换来陆乩野的扫兴。 细数之前种种经历,殷乐漪无论是放下身段服软也好,讨好也罢,陆乩野都根本不屑一顾。 这不由得让殷乐漪忆起之前陆乩野嗤她“自恃貌美”,把陆乩野当做周骞一样的好色之徒。 那时的陆乩野和周骞在殷乐漪眼中确实并无不同,可细细想来她之后即便向陆乩野投怀送抱,他也未曾有过对她逾矩的行为。 净手的水冰凉刺骨,却让殷乐漪思绪一下子清醒不少,陆乩野或许从一开始便对她没有过男女之间的妄念,所以才对她一切的讨好都嗤之以鼻。 陆乩野这个人虽极难相处,但殷乐漪不得不承认,自从他们两人达成共识后,她便再也没有受到魏军的苛待和魏军将领的冒犯,在军中的日子比之前好过上许多了。 可若陆乩野对她没有非分之想,那他又为何要答应庇护她? 她洗净手上的血迹,但陆乩野留下的那一丝血腥气无论她怎么洗也洗掉。 殷乐漪只得作罢,出神的回到屋中,乍一看见残留在她屋子里的血迹,吓得她往后连退数步。 殷乐漪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猜测,陆乩野会答应庇护她,莫不是为了戏耍她? 看敌国的公主在他面前摇尾乞怜,心惊胆颤,将她看做宠物一样的逗弄便是他的目的。 这个猜测虽热荒谬,但依照陆乩野那般行事狂悖毫无章法的性子,他是能做出来的。 不然的话,谁会半夜三更提着人头来夜闯别人的闺房,陆乩野不就是想看她吓得瑟瑟发抖的模样吗? 疯子,他当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万幸的是,或许今夜殷乐漪被周骞的人头吓得半死不活的模样,取悦了陆乩野,他竟然主动说出只要她安分守己便会一直庇护她的话。 他这个人倒是不屑骗她的。 这样殷乐漪更乐见其成,她也不必再卑微的自荐枕席,只需乖顺安分跟着陆乩野行军去魏国便好。 殷乐漪将这件事总算想了个透彻,困意来袭。 她远远地看一眼床榻下被浸染的血迹,终是忍不下厌恶,背身走到另一方榻前睡下凑合过了一夜。 魏军副将周骞于鄯州刺史府中遭遇刺杀,尸首分离,杀他的人还是主将陆少将军。 李磐今夜当真是彻夜难眠,一边让下属仔细收殓周骞的尸身,一边又在思考如何将此事回禀给十三皇子赫连鸿。 皇子的亲舅舅就惨死在他面前,无论他如何写这份信,李磐都难辞其咎,势必会被十三皇子问责。 可这件事实在怪不到他头上来,实在是那陆少将军行事太过离经叛道,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李磐以前在魏国时也曾听说这位陆少将军,文武双全,天纵奇才。这样的少年郎性子盛气凌人些也无可厚非,可今夜他斩杀周骞时李磐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这哪里是盛气凌人,分明是狂悖桀骜! 如此光明正大,于众目睽睽之下斩下周骞头颅,这个陆少将军根本就是肆无忌惮、百无禁忌的不驯之徒! 他没想着掩人耳目地暗杀周骞,乃是因为他根本不惧他李磐和在场众人将此事禀告给朝廷和十三皇子,就算陛下和殿下知道了能拿他如何吗? 攻下晋国的第一功臣,大魏无人不知他战功累累,背后又有越国公府撑腰,这陆少将军哪怕杀十个周骞,也没人能动得了他。 李磐越想越心惊,这件事他若处理不当,恐怕遭殃的是他。 整个刺史府都因为周骞的事陷入了恐慌当中,安昱也收到消息,了解到了来龙去脉。 魏国臣子自相残杀他是乐见其成,只是那陆乩野如此残暴,一想到芙蕊公主竟要在这样的人押送下去往魏国,他便如坐针毡。 安昱苦思良久,唤来下属:“你在城中去寻一些练家子来。” 两日后,大雪骤停。 鄯州城碧空如洗,是这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里,难得的晴日。 魏国三十万精兵于鄯州城外齐整就绪,即将启程。 数里之外的官道上,安昱从辰时开始便已等在此处。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上官道,马车前后各有一队魏国精兵重重押送。 安昱见之深吸了一口气,阔步走到这辆马车前。 领头的魏兵识得鄯州刺史,将马车停下来,戒备道:“敢问安大人所为何事?” 安昱作揖拜了拜,“今日大军便要启程离开鄯州,我有一番话想对马车中的人说,还望各位行个方便。” 晋国公主乃是他们要押送的重要战俘,安昱又是晋国降臣,这两人若是单独接触闹出了什么事,他们便是渎职。 安昱看出他们的戒备,又解释道:“我站在马车外,所说之话诸位皆可听,哦绝不做令大家为难之事。” 光明正大谈话,自然是无法密谋的。 魏兵给了安昱几分薄面,“还请安刺史尽快讲完,不要耽搁了我们的路程。” 安昱颔首称好,这才来到车窗下,唤一声:“殿下。” 帷幔掀起,露出殷乐漪半张脸,她不解的看向安昱,他们如今这样的身份,实在不该见面。 “你找我有何事?” 安昱恭谨地朝着殷乐漪又要一拜,被殷乐漪制止:“安世子……不,安刺史。如今你既已是魏国臣,便不必再对我行如此大礼。” “殿下可是怨我?” 若是从前住在晋国皇宫的芙蕊公主,得知范阳侯世子降魏,她自是要怨的。可在鄯州的这几日,她见到的安昱永远都是在为鄯州百姓奔波。 鄯州百姓也是晋国人,她这个公主都做不到庇护她的子民,她又有什么资格怨恨安昱。 “安刺史,我不怨你。你为了一州百姓已做了许多,你对得起鄯州百姓。” 殷乐漪迎着风雪,泪珠在眼眶打转。 “而我这个公主,既护不住这一州百姓,也保不了你们这些忠臣良将……是我对不住你们。” 安昱听得这一席话,震惊之余,更是悲痛难当。 他记忆中的芙蕊公主,便是被整个大晋高捧在头顶的明珠,如今明珠被迫摔落,恐将他也视作狼心狗肺的奸恶之辈。谁承想她不但不恨他,还反对他心生愧意。 安昱眼眸生泪,心中的想法更加坚定,“往事不可追,殿下不必自责。只是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殿下,所以今日特来送殿下一程。” 他说到此处,看向殷乐漪的眼神变得肃穆不少,“殿下放心,沿路我都提前派了护卫清扫过,绝不会出任何意外,一定能护殿下的周全。” 殷乐漪心头一跳,安昱这番话乍一听上去并无问题,可是他提到了不放心她,那便是担心她的安危。 他又派了护卫沿路清扫只为护她周全,他莫不是想要将她从魏军手里救走? 殷乐漪忙对着安昱摇头,示意他不可,不动声色地劝阻他:“有魏军护送我,我这一路便不会有任何意外。安刺史的心意我心领了,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便在这里与安刺史辞别吧。” 安昱听懂她的言下之意,魏军兵强马壮,从他们手底下夺人根本不可能,眼下便罢手才是上策。 这些道理安昱早就思虑过一遍,但殷乐漪在魏军中受了那般严重的箭伤,加上周骞之死,这两件事一直让他寝食难安,若连心仪的女子都护不住,又谈何护鄯州百姓。 “我心意已决,还请殿下成全我的这番心……” 一声男子的轻笑打断了安昱的话,他循声回头,通体乌黑的骏马之上,身披银甲的少年郎正向着他们的方向而来。 “安刺史的心意不妨说与我听一听,我或许更能成全你。” 换上甲胄的陆乩野,贵气被凌厉压制,通身上下皆是不怒自威的肃杀之气。 他唇畔有笑,眉眼却是冷淡的,在和马车并肩的位置停下,手中的长枪突然往身侧一刺,枪尖擦着安昱的脖颈而过,落到马车窗边,漫不经心地挑高帷幔,露出殷乐漪完整的容颜。 安昱方才险些被刺中,殷乐漪看得真切,吓得花容失色。 此刻这枪又近在咫尺,殷乐漪摸不准陆乩野的意图,心惊胆颤地问:“……陆少将军这是何意?” 陆乩野连话也屑于答她,眼帘掀起,往她的方向瞧了一眼,黑若点漆的狭长眼眸中满含讽意,好似在讽刺她和安昱的不自量力。 陆乩野敏锐至极,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更遑论安昱竟还想光明正大的从陆乩野眼皮子底下劫走她。 殷乐漪迅速冷静下来,对安昱道:“安刺史如今身为鄯州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做任何事之前都应先为他们想一想。我孑然一身,安刺史若能看护好鄯州百姓,对我便是最大的慰藉。” 她说完便退回了马车内,不再和安昱多言一句。 马车外,安昱神情僵硬,心中天人交战。 若继续按计划行事,必定会祸及鄯州,李磐蠢蠢欲动,就等着他出差错。可就此罢手他又不甘心。 进退两难,马车里传出殷乐漪的催促:“陆少将军,还是莫要因为我耽误了大军启程才是。” 陆乩野隔岸观火,骑在马上睥睨着安昱,“你可还有话要说?” 安昱的部署和计划在陆乩野面前便如同三岁小儿嬉闹,他早已看穿却不戳破,饶有兴致地等着看安昱到底会怎么做。 他攒了耐心静等片刻,安昱仍是一言不发。 陆乩野暗叹一声无趣,收了长枪,下令道:“出发。” 安昱被留在原地,他仰头看向那辆缓缓行进的马车,里面坐着的金枝玉叶,恐怕与他此生再也无法相见。 他既悲痛,更痛恨自己的无能,绞尽脑汁地想究竟如何才能护她最后一程。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少年郎背影挺拔如松竹,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派久居高位的做派。 魏国万里挑一的少年权臣,兵马权势都尽在他陆乩野掌中。 安昱向着陆乩野的背影奔去,高声道:“……陆将军且慢!” 陆乩野勒马回身,居高临下地看向跑到他马下的安昱,“你还有何事?” 安昱深吸了一口气,见马车没有停下来,这才又抬头对陆乩野道:“陆将军,殿下从小备受宠爱,未曾遭遇过风浪。此去魏国千里迢迢,还请陆将军能多照拂殿下一二。” 陆乩野眸光微敛,“我凭何要照拂殷姮?” 安昱一本正经道:“自是因为陆将军心仪殿下。” 陆乩野闻言一愣,旋即嗤笑一声,对安昱的无稽之谈都屑于回答,勒了缰绳正欲策马。 “我是否胡言乱语陆将军自己心如明镜!”安昱却冲着陆乩野的背影道,“我知道三年前魏国派往晋国意图求娶殿下之人,便是陆将军!”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皮相 马背上的少年郎背影一顿,旋即勒马回首,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安昱。 三年前他奉魏帝旨意前往晋国求娶芙蕊公主一事,知之者甚少。 安昱追上来,振振有词道:“我心仪殿下,从前对殿下的事都比旁人关注上心。当初我知晓你们遣人到晋国,便特意打听了这件事,所以我才知晓想要求娶殿下的人是陆将军你……” “是我又如何?” “陆将军想求娶殿下,想必在心中对殿下是存了一份好感的。”安昱分析的头头是道,“那日殿下中箭,将军又亲自抱了殿下寻来城中名医为殿下看伤,足以证明陆将军重视殿下。” “殿下是个弱女子,陆将军既对殿下有情,还望陆将军看在这份情谊上多加照拂殿下,护她周全。” 在旁人眼中,陆乩野这般优待殷乐漪一个亡国公主,的确怎么看都像是对殷乐漪有情,安昱要将三年前的旧事和这件事联系在一起也无可厚非。 只是安昱看到的不过都是表象,他根本不知道他心仪的公主殿下为了得到陆乩野的优待,向陆乩野卑微的低过多少次头。 陆乩野脑海中浮现出殷乐漪那张心有余悸、梨花带雨的娇颜,未在她从前的旧臣面前戳她的脊梁骨,难得为她全了一次颜面。 只是安昱对他的嘱托,实在令他想要发笑。 “安昱,你以什么身份来求我照拂殷姮?”陆乩野一针见血“你是她什么人?” 久经沙场的少年将军,原本气势就非常人能及,此刻陆乩野又坐在马背上高高在上地质询,气势比平日里更咄咄逼人几分。 安昱亦被陆乩野的气势震慑住,哑口无言。 他的确师出无名,并非芙蕊公主什么人。 陆乩野见安昱整个人肉眼可及地颓丧了下来,如此瞻前顾后,畏首畏尾,竟还想替人出头,可笑。 鄯州城外,李磐一直守在魏兵集结处,等着送大军启程。 他在这儿候了快半个时辰,终于见到陆乩野策马而来,正准备笑脸相迎,又看到他手里拿着那杆杀死周骞的长枪,饶是他在圆滑世故,面上的笑也僵了一下。 他揉了一把自己的脸,又笑呵呵的上前,“陆少将军!下官在此候你多时了!” 陆乩野勒马停下,傅谨傅严从队伍里走出来,向他禀告情况。 “将军,所有事情都准备妥当,只待您下令出发。” “陆少将军陆少将军!下官还有事要与您相商!” 李磐拦在陆乩野的战马下,急切道:“关于周副将一事下官……” “十三皇子若问起来,你如实禀告便是。”陆乩野浑不在意,“周骞,就是我杀的。” 他说完便懒得再与李磐废话,扬鞭策马,高声下令:“出发!” 三十万魏兵齐声回应,行军气势震天骇地。 李磐在原地震惊地说不出来话,他原本是想探一探这陆少将军的口风,只要对方有意封口,他一定配合,绝不会将此事主动上禀给十三皇子。可这陆少将军竟毫无此意,反而让他如实禀告。 当众杀人,行如此狂悖之事后竟全不想着遮掩,实在狂悖桀骜! 冰天雪地里李磐竟出了一身汗,待大军走远,他拂袖道:“拿笔墨来,待我修书一封给十三皇子殿下!” 行军路上,坐在马车内的殷乐漪一直提心吊胆。 所幸到最后安昱和他安排的人都没有出现,魏国兵马一路畅通无阻的驶离鄯州境内后,她这才松了口气。 但只要一想起安昱对她所说的那些话,殷乐漪不免又生出几分伤感。 她和安昱幼时玩伴一场,也曾与对方畅言过未来各自的光景,但谁又能料到未来的他们,一个竟做了降臣,另一个更是沦为阶下囚。 世事无常,殷乐漪心中郁结,想着想着眸中便生出了热意。 马车在这时忽然停下,她正迷惑着,马车门便被人从外推开,陆乩野竟就光明正大的走了进来。 殷乐漪连忙以袖拭泪,“陆少将军,你找我有何要事?” 陆乩野在殷乐漪对面撩袍坐下,往她脸上瞧去,一眼便瞧见她微微泛红的双眸。 他漫不经心地问:“你方才和安昱都聊了什么?” 殷乐漪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她垂眸思索,看到自己的裙摆时联想到安昱送她的那套粉衫,心中便有了对应之策。 “聊的不过是些临别之言,并无什么特别。”殷乐漪又特意抚了抚自己的眼尾,“方才失态也不过是想起我前几日穿的那套粉襦裙,那是安刺史赠予我的,只穿了一日便被箭刺破,我有些心疼罢了。” 陆乩野闻言眯了眯眸,“他赠予你的?” 殷乐漪颔首,滴水不漏地解释道:“那夜安刺史说要赠予我衣衫之时,陆少将军你也是在场的。我与安刺史私下并无私交,还请陆少将军莫要多想。” 陆乩野轻笑一声,姿态慵懒地斜倚在榻上,不紧不慢道:“他若有胆量将手伸到关押你的院子里,方才便会带着埋伏在官道上的人将你救走。” 安昱意图将她救走之事果然瞒不过陆乩野的眼,殷乐漪心口怦怦直跳,面上却故作不知:“什么埋伏救走?陆少将军,我为何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听不懂吗?” 殷乐漪试图虚与委蛇,陆乩野便偏偏要戳穿她,“你若不懂,为何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安昱将人撤走?” “陆少将军莫要冤枉我,我和安昱的谈话在场那么多魏兵都听见了,若我真的有心和安昱私传你说的那些,他们难道听不懂吗?” 她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言下之意还有几分在讽刺魏军蠢。 陆乩野抬眸看向她,一双桃花眸柔情似水,写满无辜,容颜娇美动人,昳丽眉眼间还含着几分病色,活脱脱一个弱不禁风地美人,哪里能让人把她和耍心眼这三个字联想到一起。 “小聪明。”陆乩野轻嗤她,黑眸里噙着一星半点让她无所遁形地笑。 殷乐漪顶着陆乩野这样的目光,便知晓自己编的这些话他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再继续说下去,万一惹了他不快,他忽然反悔去将安昱捉起来就地正法也是极有可能的。 殷乐漪故意将话锋转到另外一件事上,“……我的那套衣衫,若按陆少将军的说法,岂非不是安昱赠的?” 她手撑着脸颊故作沉思,沉吟片刻道:“可若不是安昱赠我的衣衫,整个鄯州城又有谁会那么好心赠我衣衫呢?” “总不会是陆少将军你赠我的吧?” 陆乩野在一旁看着殷乐漪生硬的将话转到这件事上,心中好笑,遂又将问题抛回给她,“你说呢?” 他对待殷乐漪的恶劣行径还有前车之鉴,殷乐漪心中十分不愿相信他会这么好心的为自己准备衣衫,但思来想去似乎能在重重看守下将那套衣衫完好无损送到她面前的人,似乎也只有陆乩野一人。 不是她所想的安昱赠她的衣衫,反而是她心中抗拒的陆乩野赠她的衣衫。 殷乐漪思及此,望向陆乩野的眼神变得有几分复杂。 她和陆乩野虽表面看上去相安无事,但殷乐漪很难在心中将陆乩野放在一个好人的范畴位置上。 毕竟,他也是害她国破家亡的凶手之一。 但眼下殷乐漪还需要看陆乩野的眼色过活,她面带几分笑意,柔声道:“多谢陆少将军赠我衣衫。” 陆乩野不动声色地注视着殷乐漪的神情,从他二人有接触以来,这位公主殿下常常泪流满面,满打满算的算起来,这似乎还是她第一次对着陆乩野笑。 只是笑的实在刻意。 既为帮她旧识遮掩,又为不失礼数不得不同他道谢。 “殷姮。”陆乩野眼底的那抹笑淡去,“不会笑往后就不必笑了。” 殷乐漪面上笑容一滞,不明白自己方才又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他。 “……陆少将军此话何意?” “我说你笑的难看。”陆乩野直言不讳,伸臂将马车门推开,下车前回头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不如哭来得有趣。” 寒风呼呼的灌进马车内,将车厢里好不容易积攒起的热气吹散,殷乐漪身子被冻得打了个寒颤,却不及心中被陆乩野的话呛的憋屈。 傅谨将陆乩野的战马牵了过来,陆乩野翻身上马后,便听得傅谨道:“公子为何动气?” 陆乩野眉一扬,“我何时动气了?” 傅谨反倒茫然,“公子此刻不正是在气头上吗?” 陆乩野一愣。 傅家兄弟二人跟随在陆乩野身边多年,自然对陆乩野的脾性十分了解。傅谨既察觉陆乩野在动了气,那便十之八九是真的。 但陆乩野没意识到自己动气失态,这才是令他自己也颇感意外的。 不过陆乩野很快便想清了自己会动气的原因,乃是安昱临别前对他说的那番荒谬之词让他嗤之以鼻。 三年前,魏国的确有借和亲之意和晋国休战,休养生息。 彼时陆乩野正在前线,加上年纪与芙蕊相仿,身份也足以匹配公主,自然便成了派往晋国求亲的第一人选。 但求亲非他所愿,他不过是受皇命驱使罢了,可到了那安昱口中,竟成了他心仪殷乐漪,非她不娶,实在可笑。 似殷乐漪这般娇滴滴的公主,能让他陆乩野心仪的,顶多也只有一张皮相罢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娇弱 殷乐漪自那日在马车上和陆乩野不欢而散后,便再也不曾见过陆乩野。 他们二人虽是在同一军营,但身份天差地别。陆少将军能在偌大的军中来去自如,但殷乐漪被看管在军帐中,一步都难以踏出。 周骞虽已身死,但不到魏国殷乐漪半分也不敢掉以轻心,陆乩野这棵大树她还得攀。 她知晓自己上次无意间得罪了陆乩野,她担心陆乩野因此事记恨于她,便一直想再见陆乩野同他亲自道歉。 可殷乐漪三番四次委托看守她的士兵去请他相见,士兵都只带回一句“军务繁忙”。 一日两日公务繁忙尚且可信,但连着好几日都是军务繁忙那便是敷衍,陆乩野这是摆明了不想见她。 陆乩野从前何时拒过和她相见,这一次想来他是真的动了气。 殷乐漪日日忧虑,惧怕自己翌日便会因为陆乩野的无名怒火落得更惨的下场,连着几日都未能睡得一个好觉,途径邕州之时便又病倒了。 发现她倒在营帐内昏迷不醒的,是每日为她送饭的士兵。 那士兵叫了她几声都不见她应答,便知道事情不妙。但士兵也不敢擅作主张,便只得将此事禀告给陆乩野,到主帐外求见。 “少将军,属下有事禀告。” 须臾,正在帐内禀告公事的傅谨掀开帘,将人引了起来。 陆乩野书案上放置着一堆未处理的文书,见有人来禀,连眼也未抬,“何事?” “回将军,芙蕊公主貌似生了重病,在帐中昏迷不醒,是否要请军中大夫为公主看病,还请少将军示意。” 陆乩野闻言翻文书的手一顿,默了几息后道:“即刻就去请。” “是。” 士兵不敢耽误,连忙起身去请大夫。 傅谨在一旁听的真切,待士兵走后猜测道:“莫不是因为这几日公子拒见芙蕊公主,这才又让她生了病?” 陆乩野眼帘掀起,余光扫了傅谨一眼。 傅谨清咳一声忙正了色,“属下失言,芙蕊公主千金之躯,身子娇弱吃不了行军之苦,患病情有可原。” 陆乩野将手中的文书放下,冷冷道:“的确娇弱。” 三天两头不是在患病便是受伤,不必陆乩野如何,她自己便能先把自己折腾死。 陆乩野思及此,又因为傅谨的话,想到这几日殷乐漪曾多番求他相见的事,也不知屡次被他拒见的殷乐漪如今病成了什么样。 陆乩野将文书随意往案上一放,有了几分想见殷乐漪的兴致,也未让傅谨跟随,独自前往殷乐漪的营帐。 他到时,见大夫正在叮嘱殷乐漪:“公主这几日胃口不好,吃得太少。加上箭伤未愈,心有郁结,这才会又病倒。” “公主一定要多食多休息,否则伤口便会好的更慢……” 殷乐漪听得恍恍惚惚,大夫为她看诊完起身离开后,露出后方的陆乩野。 她以为自己是病迷糊出现了幻觉,揉揉眼又看了看,陆乩野还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殷乐漪喜出望外,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陆少将嘶……” 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疼得她眼生热意。 陆乩野站在原地未动,见殷乐漪一张脸苍白无比,唇色毫无血气,青丝衬娇颜黑白分明,弱柳扶风地似一朵摇曳的芙蕖,一点轻柔外力便能将她折断。 殷乐漪泪还含在眸中,缓过痛劲后弯了弯唇角,本想对陆乩野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意,又记起他不喜她的笑,便又将笑容压了下去。 “陆少将军,那日是我言行不当冲撞了你。还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同我一小女子计较。” 陆乩野踱步靠近殷乐漪,声线里有了几分兴意:“那你便说说,你言行不当在何处?” 殷乐漪这几日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的便是这些个问题,答得很是干脆:“离开鄯州那日,安昱的确是想将我从魏军里救出去。但我并未答应,更是竭力阻止他。” “我未曾与陆少将军你明言,只是不愿此事闹大惹出事端。但陆少将军你洞若观火,我帮着安昱隐瞒反而弄巧成拙,害陆少将军误解,这件事是我之过错。” 如今既已离开鄯州,殷乐漪便不怕告诉陆乩野全貌,左右他总不会再浪费时日回程去截杀安昱。所以此刻讲出来,既显得她坦诚相待,又能借此平息陆乩野的怒火。 陆乩野不置可否,只问她:“还有呢?” 殷乐漪一愣,心中疑惑还能有什么,难道惹恼陆乩野的原因不止是安昱想救她这件事吗? 可是她除了隐瞒陆乩野这件事以外便再也没有瞒过他其他的事,她苦思良久,还是打算顺势表一表她的态度。 “我此刻在魏军之中有陆少将军你庇护我,所以不管是安昱还是旁人想要将我带走,我都是不愿意的。”殷乐漪言辞恳切,“哪怕往后再遇到同样的事,我的选择也会和这次一样。” 少女嗓音清丽如玉珠坠盘,因为虚弱伴着一点软软的音,承诺的话语听到人耳畔里,都好似情意绵绵地在诉说着她的千万柔肠,比那柔情似水地情话还要动人悱恻。 陆乩野目光慢悠悠地落在她脸上,好似想从她的神态里,窥一窥她这番动人心扉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 殷乐漪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因此这次她不惧怕陆乩野的审视。 陆乩野扯了扯唇角,似是而非地笑道:“殷姮,你不和安昱走,不过是因为你明白安昱根本救不走你罢了。” 他看得透彻,无论殷乐漪把话说得有多么动听,都无法蒙蔽他。 殷乐漪唇抿成线,这便是她厌恶陆乩野的一点,他太敏锐也太善于揣度人心,殷乐漪每每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心中藏匿的想法被他尽数知悉,这种感觉令她觉得头皮发麻。 陆乩野见殷乐漪眉心蹙起,显然是被他说中心中所想,他敛了笑意冷笑一声,转身抬脚便要离去。 “陆少将军且慢……”殷乐漪急切地抓住陆乩野手臂,怕他这次离去对她的误解更大,连忙解释道:“我的确是知道安昱救不走我,所以我不想给他和自己都惹上麻烦。可是即便安昱能救走,我也是不会跟他走的……” 陆乩野回首,扫了眼环在他臂上的手,纤纤玉指力道羸弱,只要陆乩野想即刻便能挣脱。 他淡声问:“安昱若能救走你,你为何不跟他走?” “你能护住我,我为何还要和他去东躲西藏?” 殷乐漪早已没了逃跑的念头,她这样的身份哪怕逃出去也会被魏军抓捕,与其颠沛流离东躲西藏一生,她不如维持原样,至少还有能与亲人重逢的机会。 殷乐漪担心陆乩野一走了之,抓陆乩野手的力道又紧了几分,仰头望着他道:“芙蕊如今有陆少将军一人庇护便足矣。” 她生了张绝色容颜,尤其一双柔情似水的桃花眸,哪怕是随意地一瞥都像是含情脉脉。更何况她眼下做足了乖顺,美人示弱娇美动人,任谁来瞧上她一眼都会心猿意马。 陆乩野转过身来,另一只手抚了抚殷乐漪脸颊,笑问她:“是吗?” 他常年习武,指腹掌中都覆有一层薄茧。而殷乐漪的肌肤却与他相反,细腻雪白,脸颊更是柔嫩无比,触于掌中摩挲便如同在把玩一块无暇地上等羊脂玉,含着她的体温让人爱不释手。 殷乐漪要陆乩野消气,即便他抚摸她的动作让她觉得发痒,也强撑着没有躲开。 她柔声回应:“自然是。” 陆乩野眸中笑意加深,像是被殷乐漪温顺模样取悦到,随口问上一句:“听说你病了?” 他来时大夫还在,显而易见的事还要问上一句。 殷乐漪不知他想做什么,只得如实道:“是有些不适。” 正这时,为殷乐漪送药的士兵掀帘走了进来,殷乐漪忙往后一躲和陆乩野拉开距离,把自己缩进被子里。 陆乩野掌心里的柔软即刻消失,他顿了顿,收回手时指腹轻碾,似是在回味停留在掌中的触感。 热腾腾的汤药端至一旁,士兵便退了出去。 殷乐漪看着那碗药,口中好似就已苦涩翻涌,眉心不自觉又蹙起几分,嗓子却不合时宜的咳嗽起来,细柔的一声又一声,好似要将她这羸弱的身姿给折腾垮。 陆乩野撩袍坐下,拿起那碗药端到殷乐漪面前,“喝了。” 殷乐漪受伤的手不便,只好用一只手接,“多谢陆少将军……” 她指尖一触到碗沿,便烫得她立刻缩回手。 陆乩野好笑道:“有这般烫?” 殷乐漪不敢拂他的意,垂首吹了吹自己的手,那一抹指尖都被烫的有些发红。 陆乩野瞧见,哂笑一声:“果然娇贵。” 从小金尊玉贵娇宠长大的金枝玉叶怎可能不娇贵,但殷乐漪深知自己娇贵的不合时宜,陆乩野此话也不过是在讽刺她罢了。 可事到如今沦落成亡国战俘,她也不愿自己这般娇贵,这娇贵只会让她更柔弱,哪怕连端一碗汤药这样的小事都做不成。 殷乐漪心中委屈,却不想让陆乩野看穿小瞧她,垂下睫羽掩饰眸里的情绪,一勺药却在这时喂到了她唇边。 殷乐漪惊讶地抬眸看向陆乩野,四目相对,他面无表情,语气也甚是淡漠:“喝。” 殷乐漪下意识张了唇瓣,喝下陆乩野喂来的这口药,脑子却仍处在惊异中有些没缓过来。 等到陆乩野又如法炮制地喂来第二勺时,她这才缓过神来,向陆乩野伸出手去,“陆少将军,还是我自己来吧……” 陆乩野挑眉看她,她悻悻道:“不敢劳烦……” 殷乐漪话未说完,便感觉腹中翻江倒海,她伏下身子手把着床沿,将方才喝的那口药全都吐了出来。 “殷姮?” 殷乐漪被这股感觉难受的眼中生泪,狼狈的抬起头对陆乩野解释,“我是难受才会将药吐出来,不是因为陆少将军……” 陆乩野破天荒地为她喂一次药,她却转头便吐了出来。她害怕他动怒,连头也不敢抬,又是难受又是惊惧,又觉得自己方才的样子实在不堪,毫无一个公主该有的仪态,泪珠断线似的落在被子上。 陆乩野见状默了几息,将那碗药放到一旁,未曾对她再冷嘲热讽,只问她:“为何哭?” 殷乐漪被他这么一问,只觉压在心底的许多委屈莫名地都漫了上来,“难受……” “为何会难受?” 殷乐漪思虑片刻,“……大约是这几日都没怎么用膳,所以一用药就吐出来。” “他们苛待你?” 殷乐漪摇摇头,“不是……” “那是为何?” 殷乐漪踌躇地看向陆乩野,欲语还休的眸中湿漉漉的楚楚可怜。 陆乩野抬手抚了抚眉骨,耐着性子又问一遍:“到底是为何?” “因为你这几日都拒见我,我寝食难安……”殷乐漪顿了顿,柔声道:“还有便是你们军营中的膳食,我有些吃不下……” 军中伙食多为填饱肚皮,和她前十六年用的膳食简直天差地别。再见过鄯州一事后,她便以为自己能够适应这些食物,可她这幅从小娇养的身子却总是不听使唤,若她硬着头皮逼自己吃,只会让她事后更加难受,所以久而久之,她吃的便极少。 陆乩野不动声色地打量一遍她身形,难怪消瘦的如此厉害,隔几日风一吹便病倒,原来问题都是出在这里。 殷乐漪知晓自己说出这些话必定会换来陆乩野的讥讽,她实则也有些鄙夷自己,明明她早已不在晋国皇宫,也不再是公主殿下,可那些从前养成的习性,这短短数月里她根本改不了。 “殷姮。”陆乩野忽的唤她,“你的那些小聪明怎么就不知道往你自己身上使使?” 殷乐漪泪眼朦胧,轻声问:“什么?” 陆乩野蹙眉道:“你都知道攀着我活命了,难道就不知道求我满足你的要求吗?” 殷乐漪是见过他恶劣一面的,也知道他并非是会对她有求必应之人,“我求你你便会答应吗?” 陆乩野果然道:“不会。” 殷乐漪心道果然,却又听他接着道:“但你不试一试,又怎知我不会应你?” 陆乩野这番话实在自相矛盾,放在从前殷乐漪便又要以为陆乩野是存了心想要戏耍于她,可此情此景,她却莫名地觉得陆乩野口中的“试一试”,是在诱着她跃跃欲试。 “……陆少将军,我想偶尔用一些我能入口的菜式,可以吗?” 她问的小心翼翼,每一个字都用得极为斟酌,唯恐触碰陆乩野的雷池,反累她自己。 陆乩野唤看守殷乐漪士兵入营帐,吩咐道:“日后芙蕊公主想吃什么,便按照她的吩咐让人去做。” 士兵领命称是,陆乩野又看向殷乐漪消瘦苍白的脸,淡声问:“你眼下想吃什么?” “清淡一些便好……” 陆乩野抬手命士兵下去做,回首瞧见殷乐漪望他的眼神,惊异之中又透着几分难以置信。 “殷姮,你这般看我做什么?” 殷乐漪忙垂了眼,“没什么,我只是心中感激陆少将军。” 他忽然变得这么好说话,反倒让殷乐漪不习惯。 陆乩野起身欲离开,目光最后落向她受伤的肩头处,倒是没再说一些令她难堪的话。 “陆少将军。”殷乐漪又叫住他。 陆乩野回首,眉尾一扬,“殷姮,不要得寸进尺。” 殷乐漪在陆乩野面前如履薄冰,平时说话行事都谨慎的不能再谨慎,哪里还敢得寸进尺。 “陆少将军莫要误会我,我只是想问陆少将军,若我日后想要再见你还能见到吗?” 她这话问得极为婉转,看似是在问能不能再见陆乩野,实则是在试探陆乩野有没有将安昱的事在心里翻篇。 陆乩野望她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你还想见我?” “自然是想的。” 陆乩野哼笑一声,未曾给殷乐漪一个明确的回应,留给她一袭离去的背影,难以捉摸至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偏执 自那日陆乩野亲自来殷乐漪营帐里吩咐了一遭后,殷乐漪的膳食自此比从前好上了许多,虽远不及她从前在晋国皇宫时用的佳肴精致,但她已能顺利入口,比从前吃得多上许多。 除了膳食外,为她诊病的行军大夫也比从前更加上心,尤其是对她的箭伤,每逢三日便要来亲自来为她问诊一次,细致入微的紧。 殷乐漪深知她如今能在魏兵军营中得到如此多的宽待,全仰仗于陆乩野。但从陆乩野那里讨来这些并非是没有代价的,殷乐漪从未忘记一开始自己是以什么为代价向他开口的。 她虽在心底暗暗告诉过自己,哪怕明日陆乩野便要来取这“代价”,她也是能坦然接受的。但她毕竟年纪尚小,又教养的天真明媚未尝过情事,加上经历过被周骞觊觎一事,她对男女之事天生的有一种未知的抵触与恐惧。 有时入夜她想起这一档子欠陆乩野的事,都会辗转难眠。 但这行军数月以来,她与陆乩野寥寥见上的数面,陆乩野不但没对她逾矩过,更是甚少提及这件事。他偶尔说得几句孟浪之词,也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看她面红耳赤,他便抽身离去。 这样的次数渐多,殷乐漪便更加笃定自己从前那个荒谬的猜测。 陆乩野对她根本毫无半点男女之情,哪怕是对她的容貌,他也从未多过半分的青睐。 陆乩野会向她伸出援手,只因他奉魏国天子之命要将她活着送到魏国,若她真的在他的军中自戕死了,他必定是要被魏帝问责的。 还有便是他这个人天性恶劣,就爱她吃瘪那堪,将她这个从前金尊玉贵的公主当做小猫小狗般的宠物逗弄在掌中,便是最能满足他这人的兴致胃口。 但无论是因为职责还是将她看作猫儿狗儿,殷乐漪只要能得到陆乩野的庇护,让她安稳无虞的抵达魏国与亲人会面,她心中便对陆乩野还是存有一份感激之情的。 是以这一路,她与陆乩野相安无事。 三十万魏军长途跋涉,跨过晋魏两国边境,入魏国国界,经历了冰雪消融迎来春日,终于在三月桃花满枝桠时,抵达了魏国都城。 入都城的前一夜,傅严将一封从宫中发出的密信带往了陆乩野的主帐内。 已是深夜,帐内烛火通明。 陆乩野正在烛火前擦拭着他那杆长枪,枪身通体乌黑,在火光映照下明亮如新,周身自有一股无形煞气,一看便知它是见血封喉的利刃。 傅严将信取出,双手递给陆乩野,低声道:“公子,是陛下派人送来的。” 陆乩野没有去接,拿着一方帕继续拭着他的摧城枪,“你拆看罢。” 傅严面露迟疑,“怕是不妥。” 天子亲传密信,他代为拆看乃是逾矩。 “你就是太过死板。”陆乩野放下手中的方帕,“不过死板也有死板的好处。” 傅严将信放到陆乩野手边,“公子说的是。” 陆乩野拿起密信拆封取出打开,漫不经心地扫视完信上的内容后,勾唇笑笑,随手又将信引了烛火点燃。 傅严观他神态,“公子似乎早就猜到了信上的内容?” 即将燃尽的密信被陆乩野丢进烛火中,蜡油炸出啪呲声响。 “陛下要我自行处置芙蕊。”陆乩野往椅后一靠,眸中浮现出几分讽意,“好一个自行处置……” 既不明着下令让陆乩野杀了殷乐漪,也不给陆乩野任何的指示,只给一句自行处置便是想让陆乩野自行揣度他的心思,若陆乩野自行处置的妥当,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陆乩野处置的但凡有一点不妥,日后有关芙蕊公主的事便是他陆乩野一人之责,与他魏国天子毫无干系。 傅严拧眉思忖了片刻,“公子要如何处置芙蕊公主才能令陛下满意?” 陆乩野手撑侧脸,姿态慵懒,语调缓缓地吐出一个字:“杀。” 他们这位陛下生性多疑,攻入晋国皇宫前他便对和赫连鸿下过令,一遇晋文帝便杀之,哪怕晋文帝愿意招降也不能留他活口。 索性晋文帝性情尚算刚烈,不愿降魏,一把火燃了自己的寝殿,死在了大火中也算留得一个清名。 而晋文帝膝下只得芙蕊一女,杀一年幼孤女显得他们陛下不够宽厚,坐实了他暴君的称号,所以陆乩野才得了这个将芙蕊押回魏国的差事。 眼看芙蕊明日便要安全抵达都城,他又急忙派人给陆乩野送到密信,要他自行处置芙蕊实则是想借陆乩野的手杀了芙蕊,以绝后患。 但这件事不能他这个皇帝来做,晋国版图才被大魏收入囊中,他得借善待殷乐漪之名来收复晋国民心,堵住悠悠众口,所以这个替他背负骂名的恶人,需得陆乩野来做。 傅严沉声问:“公子打算何时动手?不如趁着此时夜深将芙蕊公主……” 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此刻早已熟睡,他们悄无声息地进入她营帐内,只需一□□穿她的身体,便能轻易将她杀死在睡梦之中。 蜡油里的烛花又炸得滋滋作响,火光摇曳,在陆乩野的侧脸落下忽明忽暗的阴影,更显他轮廓深邃,难以捉摸。 营帐内沉寂片刻,他忽的向那根蜡烛伸出手,徒手掐灭那簇微弱火苗,只留得一丝青烟升空。 “明日动手。” 翌日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魏国都城外的官道上绿枝抽新芽,漫山遍野开满桃花,春意盎然,一派生机勃勃之色。 马车的帷幔时而被春风掀起,露出车外粉绿交织的春景,让车内静坐的殷乐漪也忍不住俯下身子,悄悄瞧一眼这满山春色。 春风拂面,花草清新的气息飘入她鼻尖,她见之闻之,难得面无郁色,眼角眉梢都带着一抹灵动娇俏。 陆乩野骑马回首之时,便正好撞见这一幕。 殊色如花般的少女掀起帷幔,打量着山中春景,面上一扫从前病气,容光焕发,气色红润,竟是比这满山春色还要艳绝上几分。 这才是晋国第一美人,芙蕊公主该有的模样。 倒也无端让陆乩野想起从前在魏国都城之时,那些同龄的少年郎君们提及她时,赞她容颜的一句话。 芙蕊公主,可兴刀兵,可止兵戈。 这宜人春景殷乐漪宜不敢多观,正要放下帷幔之时,目光倏尔撞进陆乩野的眼眸中,她怔了怔,神情欲言又止。 待她的马车从陆乩野身侧经过时,她还是仰头轻声对他道:“陆少将军,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 陆乩野打马踱步,与她马车并肩而行,“什么话?” 殷乐漪看了一眼四周,人多口杂,“陆少将军可方便来我的马车内说?” 陆乩野居高临下俯视着殷乐漪,眼神里似有深意,殷乐漪捉摸不透。 几息后,他挥停马车,从马上下来进到她的马车内。 他俯身从车门进来时,殷乐漪见他腰间挂着一柄匕首,此前从未见他带过匕首,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但陆乩野何其敏锐,她这轻描淡写地一眼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陆乩野在车内坐下后,曲起长指在刀鞘上弹了一下,刀身霎时发出一阵既清脆又沉闷的声响。 “看它作甚?” 殷乐漪如实答:“从前未见陆少将军带过匕首,所以才多看了一眼。” 陆乩野颇有些意外地望向她,“殷姮,你倒比我想象中的要敏锐一些。” 殷乐漪听不出他这句话是在夸她还是讽她,便也不想深究,视线重新落于他这把匕首上。 “陆少将军,我想借你的匕首一用。” “你想做什么?” 殷乐漪轻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我想把脸划了。” 陆乩野凝视她的目光变得更为深长,“为何?” “之前在你们军营里,我便因这张脸惹上过许多祸事。若我还顶着这张脸完好无损的脸出现在魏国都城,恐会给亲族和自己惹来更大的祸事……” 从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生这一副绝色姿容便是点缀晋国繁荣的明珠,无人敢觊觎亵渎她。可如今殷乐漪已经没了尊贵的身份可以庇护自己,在他国国都,她已经能想到今后的日子恐怕比现在更要举步维艰,与其让这张脸在未来给她招惹事端,不如她眼下便毁了去。 陆乩野听罢,也不由得暗叹一句这小公主聪明。 以她如今的身份,美貌便是能摧毁她的根源。 陆乩野见她从袖中伸出那一双皓腕,莹玉似的十根手指搭在他腰间的匕首上握住,这双手一搭上去,陆乩野便能感觉到她的指尖在颤抖。 让正值芳龄的绝色少女自毁容貌,是何其悲凉的一件事。 若被两国之中那些倾慕她的男子见到这一幕,恐会悲痛欲绝的求着她莫要行此事,再以悲咏上一句:芙蕊凋零,世间再无佳人可倾。 殷乐漪颤巍巍地握紧刀柄,咬着下唇以痛让自己摒弃恐惧和不舍,刀刚拔出半寸,便被一只手掌覆盖手背按住了她的动作。 殷乐漪抬眸茫然看向陆乩野,“陆少将军?” 陆乩野慢条斯理地道:“我这把匕首是用来杀人的,出鞘便要丢命。” 殷乐漪被唬住,可又转念一想他今日带匕首又不是为了杀她,她又为何要惧。 “陆少将军要杀何人?” 陆乩野将目光从她的手慢悠悠地转到她的面上,少女一双桃花眸澄澈清透,宛若马车外春色般柔情,容颜更是娇美动人,若在此刻断了气,不知还是否能有这般灵动柔美。 殷乐漪见陆乩野盯着她不说话,便知晓自己方才的问话逾了矩。 她连忙转了话锋:“芙蕊还未感谢陆少将军这一路的庇护和照顾,若没有陆少将军,恐怕我是不能完好无损的抵达魏国的,芙蕊多谢陆少将军。” 殷乐漪表完感激之情,更是不忘叮嘱道:“我身份特殊,而陆少将军你在魏国又身份尊贵。往后在魏国都城若被他人知晓陆少将军你对我多番照拂,恐会对陆少将军多有不利,所以我便想往后你我二人若在魏国都城遇见,还是不要打照面为好。” 晋国公主与魏国重臣有私交,魏国天子必会心生忌惮,殷乐漪这番话不但只为陆乩野,也更是为自己将来考虑。 陆乩野听完语气淡淡的问上她一句:“你的意思是往后都要与我划清界限,再无往来?” 殷乐漪话虽说的委婉,但意思的确是这个意思。 她担心陆乩野会觉得自己往后会纠缠他,给他惹麻烦,便将话挑明,说的更决绝些:“是,往后陆少将军与我便是桥归桥路归路,泾渭分明,再无往来。” 少女嗓音轻柔如水,字字都如清泉抚耳畔,温柔无比。 但落在陆乩野耳中,却刺耳异常。 他掌中使力,包裹着殷乐漪的手重重地往回一压,匕首琤的一声归入鞘中,力气之大将殷乐漪的身子都往他身前拽了几分。 殷乐漪目露不解,下巴忽的被陆乩野另一只手握住,将她的脸抬高至他眼前。 “……陆少将军?” 他力气之大,一时之间让殷乐漪无法挣脱。 “殷姮。”陆乩野嗓音缓缓,听上去有几分慵懒,“你既已拿了身子与我做交易,那你这具身子从头到脚便是我的。” “你的这张脸更是我的。” 他指腹摩挲着殷乐漪的脸颊,力道算得上轻柔,可此刻却无端让殷乐漪心生寒意。 “所以你这张脸,是毁是留,是美还是丑,都只能由我说了算。” 殷乐漪被迫对上陆乩野的目光,他眼尾生的狭长,从下往上看时便像是带着笑。 殷乐漪极怕陆乩野这样的眼神,他不笑时虽冷,但似笑非笑时才是最摄人的。 殷乐漪不敢和这样的陆乩野直面抗衡,只得顺从他的意,“那我不用你的匕首毁便是了……” 陆乩野勾唇轻笑,“那这把匕首今日便再无用武之地了。” 殷乐漪更是不解,小心翼翼道:“你不是要拿它……杀人吗?” “我改变主意了。”陆乩野笑意极盛,漆黑如墨的眸中印着殷乐漪惶惶不安的脸,“她活着更有趣些。”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20章【VIP】 第20章 藏娇“陆郎,莫要再同我置气了。”…… 大魏太元二十年,三月初九春分。 都城禁严一日,子时便已洒扫街道,一条无尘大道从城门直抵皇宫。 道路两旁,城中百姓清晨就在此翘首以盼,人山人海,万人空巷。 吉时到,在城门迎接的仪仗队吹响号角,千军万马之声震的街道地面沉沉作响。 街道尽头处,三十万魏国大军得胜归朝,个个身披盔甲,手持刀戟,威风凛凛,庄严无比。 为首之人骑一匹乌黑骏马,手持一杆漆黑长枪,着一身银鳞甲,高坐在马上的背影挺拔如松竹,气势凌厉不可攀。 他银冠高束发,白马尾坠脑后,露一张清冷贵气脸庞,剑眉星目,高鼻薄唇,哪怕将魏国全都城的少年儿郎放在一处也不及他此刻风姿半分,怎一个风华绝代、英姿飒爽了得。 一直屏声静气的百姓里,终是有人忍不住激动地高呼一句。 “陆少将军——” 这般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君,乃是为他们大魏开疆拓土的第一功臣,这样战功赫赫的少年英雄,怎能不叫他们心生敬仰之情? “陆少将军!陆少将军——” 人群中爆发出的呼喊一声大过一声,一条大道上尽是异口同声呼唤“陆少将军”四字的百姓。 而被百姓爱戴高呼其名的少年郎君,仍旧气定神闲地坐在马上,连神态也未曾变过半分,喜怒不形于色。 道路一旁的茶楼内,二楼某间厢房的窗户正大开着,里面探出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正扶着窗沿冲着下面道上走来的陆乩野喊道。 “表哥!表哥!” 百姓高呼之声太大,将她的声音都盖了过去。 陆聆贞气急败坏地一拍窗沿,“都怪这些穷酸百姓,害表哥都听不到我的声音了!阿兄,你快派人去将下面的百姓遣散些,我要让表哥听见我唤他的声音!” 她扭头看向站在她后方的男子,一身圆领青衫,手拿一把折扇,神韵风流,与陆聆贞眉眼有五分的相似。 陆长廷将折扇一合,轻点自家妹妹的头,训斥道:“百姓就百姓,说什么穷酸?早与你说过收收你那骄纵性子,免得往后嫁去别人府上,遭你婆母的罪。” “哼,我可是越国公府的嫡出大小姐,连公主郡主都要让我三分!”陆聆贞趾高气扬,“更何况我往后是要嫁给陆欺表哥的,住也是住在咱们自己府上,谁敢让我受罪?” 陆长廷头疼的捂住她的嘴,“你给我低声些,隔墙有耳!” 陆乩野领着三十万大军班师还朝,这都城之中上到皇亲国戚,下至文武百官,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不定他们隔壁的厢房里就正坐着一位皇权贵胄。 陆聆贞闻言这才消停片刻,推开陆长廷的手,转头又去往窗外看陆乩野,陆乩野却早已骑马走远,只看得一个颀长背影。 “阿兄!都怪你!表哥都走远了……” 陆长廷一个头两个大,牵起自家妹妹的手往外走,“好了,过一会儿在宫宴上自能再见到他。” 大军一路至宫门前,襄王赫连殊与十三皇子赫连鸿带着百官亲自来迎。 陆乩野翻身下马,脚底刚沾地,赫连殊便双手扶起他肩膀,和善道:“少将军劳苦功高,不必行礼。” 一旁的赫连鸿见状斜了赫连殊一眼,倒也未说什么,附和道:“少将军一路辛苦,往后你我二人之间不必多礼,全当做自家兄弟便是!” 陆乩野在他们二人面上各自扫了一眼,不卑不亢道:“两位殿下客气了。” 他掠过这二人,看向他们身后的官员,与一个文官对上目光。 旁的官员见陆乩野眼神扫来,面上都是恭恭敬敬的,只他一脸焦急,目光在他身后的军队里急切的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赫连殊顺着陆乩野的目光看过去,心领神会道:“少将军,那位是新晋的大理寺少卿。原是晋国第一才子,晋国京都守备独子,裴洺,裴风钦……” 内侍从人群里躬身走过来,“两位殿下,陛下在殿内等陆少将军已等了许久了。” 赫连鸿向陆乩野伸出手,“陆少将军,你这杆摧城枪我先帮你差人送你府上去。” 内侍道:“殿下,陛下特许陆少将军可带兵器觐见,说是想见一见这摧城枪到底是何模样。” 赫连殊和赫连鸿相视一眼,二人各自往旁边一挪步,给陆乩野让开了道。 军中将士将领在宫门外等候封赏,陆乩野独自被宦官带到紫宸殿外。 “陆少将军,陛下在殿内等候。” 不是上朝的正殿,却是天子的寝殿。 陆乩野不动声色走进殿中,一路畅通无阻,殿内既无内侍也无旁人。 魏宣帝坐在龙榻上,他已年过不惑但生的很是气宇轩昂,帝王之相扑面而来,即便穿着便服周身也自有一股王者的气势。 陆乩野没有行礼,只是道:“殿中无人,若遇上今日有人行刺,陛下性命恐危矣。” 魏宣帝拢袖哈哈大笑,“朕有我魏国将星在此护佑,谁胆敢来行刺朕?” 陆乩野握着摧城枪的手亦笑着收紧,不置可否。 魏宣帝又问:“这次回朝的仪仗,可比你五年前金榜题名,打马游街之时要隆重?” 陆乩野不假思索道:“回陛下,臣已经忘了五年前是何景象。” 金榜题名这样光宗耀祖的盛事,普通人恐怕穷极一生也不会忘记那日的风光,可眼前的少年郎君却说他早已忘却。 何等恣意,何等眼高于顶,又是何等的惊才绝世。 魏宣帝注视着陆乩野的眼神不由得变深,他的那几个儿子,有从小习文亦有从小学武,可都比上这一个文能中状元郎,武能屡建奇功的陆二郎。 魏宣帝心中竟 不自主地生出一丝不甘来,这样优秀的儿郎为何不能是他的儿子? 不,他也可以是他的儿子。 “这五年来你一直都在战场上为魏国出生入死,立下的功绩朕都历历在目。”魏宣帝从龙榻上坐起,走向陆乩野,“朕连日来都在想应该如何为你加官进爵,你自己可有属意的?” “臣并无属意,全凭陛下做主。” 陆乩野说着,将放于怀中的虎符取出,单手呈于魏宣帝眼前,“臣将此物归还于陛下。” 魏宣帝接过在手中翻看,一枚小小虎符便可号令他那三十万精兵。 “陆欺,越国公府世子的位置已空悬多年,你可有意承袭这世子之位,待来日你外祖父退下,便由你承袭越国公的位置。” 越国公之位乃是大魏国公之首,位居从一品,享食邑三千户,可见其位高权重。 陆乩野淡声道:“若只为这爵位,臣也不必在外领军多年。陛下不妨还是再想一想为臣封赏什么好。” 他言语如此不驯,魏宣帝却不怒反笑,心中更是对他这股桀骜劲喜爱有加,“好!你从前住在越国公府,但如今离京五年贸然再回国公府恐多有不便,便将朕潜龙之时所住的王府赐予你,让你自立门户!” 魏宣帝将虎符重新放回陆乩野的手中,“你既看不上越国公世子之位,那便替朕好好掌管这三十万大军,朕很是看重你。” 陆乩野接过虎符,双手随意地作了一揖,“臣领命。” 魏宣帝龙心大悦,将手伸向他的摧城枪,欲要触碰枪尖,“这便是你那杆屡战屡胜的长枪摧城?” “是,臣这枪极锋利。”陆乩野瞥一眼魏宣帝,“陛下当心了。” “无妨,朕也是习武出身,不妨事。”魏宣帝满意的打量着摧城枪,冷不丁地问道:“那芙蕊公主,你是如何处置的?” 陆乩野面不改色道:“意外失足掉下悬崖,派人去寻,生死不明。” 魏宣帝默念着“生死不明”,倏尔满意颔首。 比起死讯的突然,生死不明倒是更能显出他宽仁。 “继续派人去找,务必要找到芙蕊公主。” “臣明白。” 正这时,殿外的内侍忽然进来通传,“陛下,贵妃娘娘在外面求见陛下。” 魏宣帝神色一变,沉吟道:“传。” 陆乩野道:“那臣便先告退了。” “好,你先去宫宴,朕与贵妃言语几句后便来。” 陆乩野退出紫宸殿,往殿外走时与一身着华丽宫装的妇人相遇,这妇人生的极美,但神态焦急,快步走入殿中都不及和陆乩野打照面。 想必便是那位贵妃娘娘。 思及此,陆乩野不知忆起何事,眸中浮现出一抹讽笑。 今日宫宴办的极其隆重,文臣在侧,武将为重。虽魏国一向重武轻文,但眼下这席位安排却是为了犒劳这些得胜归来的将领。 越国公携一对孙子孙女赶来赴宴,他虽年过花甲,但年轻时也是一名在战场上勇猛无敌的悍将,保养得当,很是神采奕奕。 陆长廷与陆聆贞坐在他两侧,宫宴还未开始,便不断有官员前来向他道喜,赞他有陆乩野这样一个光耀门楣的好外孙。 越国公喜笑颜开,同官员们回礼时见得一身披银甲的少年郎在人群簇拥下走来,一时恍惚,竟红了眼。 “表哥!” 陆聆贞向着陆乩野飞奔而去,想要亲昵的挽住陆乩野的胳膊,“多年未见,表哥我可想你了。” 陆乩野将手一抬,让她抱了个空,绕过她往前走去。 陆聆贞气恼地瞥了瞥嘴,瞧见其他官宦人家的小姐见她被陆乩野冷落,正捂着嘴讥笑她。 她狠狠地剜了她们一眼,又重振旗鼓跟在陆乩野身后跑去。 陆乩野走到越国公面前,敛了几分素日里对旁人的桀骜,喊道:“外祖父。” 越国公欸声应答,眼眶里起了泪,忆起陆乩野五年前离开都城时不过十四,还是个孩子。 如今一晃五年他长大了,身量也高了,肩膀比从前结实,背也更宽了。 “你阿娘在天有灵,见到你今日的模样,一定十分欣慰……” “外祖父说的是。” “阿圻。”陆长廷笑容满面地看向陆乩野,“你虽多年未归,但今日一朝回城,可比当年名满京都之时更加风光。” 他虚长陆乩野三岁,二人乃是表兄弟。 陆乩野睨了他一眼,“妒了?” 陆长廷摸摸鼻子,“估摸是有那么一星半点的。” 正在寒暄之际,魏宣帝驾到,换上了龙袍,身侧跟着那位和陆乩野方才有一面之缘的贵妃娘娘,一幅龙心大悦的模样。 魏宣帝带着百官亲自举杯,敬以陆乩野为首的将领,席间对陆乩野赞不绝口,期望甚高,十分看重。 “陆家满门忠烈,前有越国公为朕在战场上披荆斩棘,后有陆蒙将军为朕守卫边疆数年,如今又有陆欺为朕开疆扩土!大魏有你们陆家三代人,必定能一统天下!” 越国公陆府在这场宫宴上一时风头无两,成了达官显赫争相想要结交的对象。 这一场隆重的宫宴直到傍晚方歇。 宴散之时,陆乩野随越国公一行人到宫门口。 陆聆贞坐在马车上对陆乩野道:“表哥,你不同我们一起回府吗?” “陛下在宫外赐了我一座府邸,往后我便住在那座府邸了。” “什么?”陆聆贞大惊,“表哥你要离开国公府自立门户吗?” “贞儿,陛下的旨意岂是你一个小姑娘可以置喙的?”越国公斥了孙女,又对陆乩野道:“你今年便要及冠,也该是时候自立门户了。新府邸若下人不够,只管派人来国公府知会一声。” 陆乩野颔首,越国公上马车前,又转头吩咐一事:“明日你来府上,我们一家人许久未阖家团圆了。” “是,外祖父。” 待越国公的马车走后,陆乩野并未急着离开。 一直站在宫墙下等着的人见他四下无人,这才大步朝着陆乩野走过来。 “陆将军……”裴洺双手作揖向陆乩野施了一礼。 陆乩野在宫宴上便一直留意到此人一直在关注他,若是想要奉承他,却又未见此人来与他敬酒攀谈,行迹实在过于。 “你有何事?” 裴洺心急如焚,开门见山道:“敢问芙蕊公主现在何处?” 陆乩野闻言这才正眼打量裴洺。 “我知晓芙蕊公主是被陆将军你送到都城的,可如今大军既归,为何不见公主的踪影?” 陆乩野思虑片刻,回答他:“因为芙蕊失足掉下悬崖,生死不知。” 裴洺面色唰的一下惨白,整个人如同被五雷轰顶,喃喃道:“姮儿……” 陆乩野敏锐地听得他这声亲昵的唤,眉尾一挑,不置可否。 裴洺缓了好半晌才重新恢复声音:“……那陆将军为何不派人去寻?” “一直派人在寻。” 裴洺见他如此冷静,藏于袖中的手愤愤地紧握成拳。但他素来端方持重,恪守礼仪,做不来在人前失仪的事。 “……敢问陆将军,公主掉下的是哪处悬崖?” 陆乩野不紧不慢:“回都城必经之路的那一处。” 裴洺闻言致了谢,拂袖仓皇离去,端正的背影在这一刻显得踉跄,仿佛三魂丢了七魄。 陆乩野见之,不以为意地一笑,随后施施然坐上自己的马车。 傅谨为他驾车,不必询问他去处,沿着街道一路驾往某一处街巷之中。 贵妃殿外,裴洺跪拜求见。 宫女将人请进殿内,裴洺见贵妃双眼泛红,显然是知晓了芙蕊公主之事,刚哭过一场。 裴洺叩拜道:“娘娘,臣已问过送公主到都城的将军了,公主虽是失足掉下悬崖,但他们派去寻的人并未找到公主。臣今晚便派人连夜去悬崖底下寻,一定能将公主平安找回来……” 如今的贵妃,便是晋国的皇后。 她神情悲怆,眼底浮现出一抹恨意,“失足掉下悬崖……裴少卿,你信吗?” 裴洺咬了咬牙,“……无论是真是假,只要有一线生机,臣必 不会放弃公主。” 贵妃起身,亲手将裴洺从地上扶起,含泪恨声道:“可怜我儿乐漪不过十六,竟成了他们弄权的牺牲品。裴少卿,如今在这魏国皇宫里,本宫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便是你……” “无论乐漪是生是死,本宫都恳求你将她带回到我身边来。哪怕是一具尸骨,本宫也不能让我儿死后曝尸荒野……” “娘娘!切莫说此等话!”裴洺诚挚道:“公主吉人自有天相,臣定会将公主平安带回到娘娘身边。” 都城南北角的一条深巷内人烟稀少,打更人敲着锣从这里经过时都不曾多停留一刻脚步。 傅谨驾着马车缓缓在一户院门口停下,陆乩野从马车里走下来,傅谨在前敲了敲院门。 不到片刻,便有人打开院门,领陆乩野走进去。 这院子地处隐蔽,从外看貌不惊人,入内却是别有洞天。 一路穿过亭台楼阁,领路的人从旁禀告道:“那位小姐绝食绝水一日了,一直闹着要出去,我们也是没了办法,只得将她的房门用锁锁上了。” 陆乩野面无波澜,等到了房前,对方立刻拿出钥匙解开挂在门上的锁。 解锁的动静引起了房中人的注意,门扉一开,里面的人便不管不顾的跑了出来。 陆乩野抬手一拦,她的身子便撞在他的手臂上,陆乩野手一弯顺势勾住她腰肢,将她半揽半抱住。 傅谨连同边上的下人一起悄然屏退,殷乐漪拼命推开陆乩野的手臂,“……陆欺!你将我关在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殷乐漪原本满心期待能与母后亲族相见,可今日一早进魏国都城之时,她便被马车送来了这座院子里,在路上时她便已察觉不对,可一直有人在车上看守她,她既不能呼救,也不能跳车而逃。 后来这院子里的人为了阻止她出去又将她锁在了房中,她便更觉不妙。她思来想去,几乎可以断定是陆乩野让人将她带来了这里,现在看来果不其然。 陆乩野任她挣扎,一条手臂便轻易将她带进房中坐到雕花木椅上。 殷乐漪一坐下,便感觉自己的气势都矮了一截,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陆乩野的身影下。 陆乩野居高临下道:“你若想走,我眼下便可放你出去。” 殷乐漪狐疑,“当真?” 陆乩野侧身往旁边一站,竟真的给殷乐漪让出一条路。 殷乐漪在陆乩野手上是很吃过几回亏的,吃一堑长一智,她白日里无论怎么闹院中的人都不肯放她离开,陆乩野真的会轻易放她走吗? 陆乩野对她挑了一下眉,似是被她这幅谨慎的模样取悦到,笑着催促她:“走啊,怎么不走了?” 他有恃无恐,就好像笃定殷乐漪不敢从他身边离去。 殷乐漪掩在袖中的手紧握,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提着迤逦裙摆小跑。 她正要一脚跨出门槛,便听陆乩野悠悠道:“出了院门一路往东,经西市到朱雀大街,再往前你便能看见魏国皇宫。” 殷乐漪脚下步子一顿,回首看向陆乩野背影,心中的疑团变得更大。 他会这般好心告诉她魏国皇宫的位置? 陆乩野转过身来望着她,双臂环肩笑道:“只要你一到皇宫,便会身首异处。” “殷姮,需要我明日帮你收殓尸骸吗?” 他俊美的面上笑容极盛,就好像已经看见了殷乐漪身首异处的场景。 殷乐漪怕极了陆乩野这样的笑容,灿烂纯粹的令她心中瘆得慌。 她谨慎问:“……什么意思?” 陆乩野在她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撩袍坐下,手搭在扶手上撑着侧脸,一派慵懒姿态。 “把你平日里在我面前用的小聪明都拿出来些,好好想一想,是否觉得自己真的能活着进魏国的都城。” 殷乐漪在晋国时,也偶有听闻过魏宣帝残暴的事迹,这样的皇帝在对待敌国的皇储时必定不会心慈手软。 来魏国的这一路上,她其实有想过自己无法活着到魏国,斩草要除根的道理殷乐漪也知晓。 但攀上陆乩野这棵大树让她过了一段不必提心吊胆的日子,她也变得掉以轻心起来,侥幸地觉得自己一定能活着见到母后和亲族。 可陆乩野这番说辞,显然和她所想的背道而驰。 殷乐漪还不肯死心,轻声问:“陆少将军,你为何断定我一定会死?” 陆乩野笑带讽意,“因为我便是那个负责杀你之人。” 殷乐漪吓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忘记身后是门槛,她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幸而扶住门沿这才重新站起来。 陆乩野见她如此,笑中嘲意更甚。 “那你为何不杀我?”殷乐漪紧张地抿了抿唇,“还是说……你此刻就想杀我?” 陆乩野但笑不语,拿起一旁案桌上放置的茶壶,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殷乐漪却在看他身上有无任何兵刃,扫到他腰间时空无一物,她骤然想起陆乩野之前佩戴的那把匕首,她本想用来毁了自己脸,他却说他那匕首出鞘是为了杀人。 他要杀的人就是她! 想通了这一点,殷乐漪后怕的颈背生寒,见陆乩野慢条斯理地喝着那杯茶,对她似乎并无杀意。 “你是不是……并不打算杀我?” 陆乩野若要杀她,在他们共处一辆马车之时便可以动手,何必大费周章地将她关在这院子里。 “一开始的确想杀,毕竟皇命难违。” 陆乩野语调缓慢,听到人耳中极是慵懒,丝毫不让人觉得他会惧怕违抗皇命。 “……那为何又留我一命?” “自然是因为你欠我的债还没还清。” 殷乐漪懵懂,“什么债?” 陆乩野放下茶盏,从头到脚的将殷乐漪审视一番,“殷姮,你莫不是以为到了都城你便可以从我这里干干净净地抽身离去吧?” 殷乐漪的确一直便是这么想的,神情掩不住心中所想。 陆乩野见之,轻飘飘道:“痴心妄想。” “没有我的庇护,在魏国都城里你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行军路上你欠我的自荐枕席,眼下便给我一点一滴的还回来。” 他站起来,几步便走到殷乐漪身前,抬手按住门扉,以一种将殷乐漪圈在怀中的姿势阻断她的退路。 “我若得了趣,说不定便会再多护上你几日。” 身前少年生得极高大,殷乐漪身量不过堪堪与他肩膀齐平,此刻他便如一堵高墙般将殷乐漪困在其中,她进退不得,被囚困的逼仄窒息感开始涌上来,惊慌失措的不知该如何应对。 “……陆少将军,何故如此对我?” 陆乩野垂眸,见她娇美容颜上惶惶不安,身子几乎贴着门站立,极为不想与他有一丝一毫的肢体触碰。 他顽劣心起,垂首又故意凑近她几分,“不过是离得近些罢了,连衣衫都好好穿在身上,不比你从前脱得多。” 殷乐漪养在深宫,从未经过男女风月之事,从前在他面前脱过一次衣衫也不过是为了求得自保,可偏偏在眼下又被他提及,她既怕又羞恼地紧,双臂护在胸前,死死地攥着自己的领口。 “……陆欺,你就是故意在羞辱我。” 她捏着衣衫的指尖都泛了白意,可见用力。 “求我时便是陆少将军,恼我时便是陆欺。”陆乩野哼笑,“殷姮,你好得很啊。” 殷乐漪没料到自己的这点心思竟也被他洞悉,心想他大约是动了气。 自己此刻正身在他的地方,里外都是他的人,与陆乩野硬碰硬便是给她自己寻苦头吃。 所以哪怕再憋屈难堪她也要咽进肚子里,她不能让陆乩野捉到她的话柄趁机对她使坏。 殷乐漪顶着他锐利的目光仰起脸,柔声示弱道:“陆少将军,我年纪尚幼,不懂你说的是何意。芙蕊一介弱女子,全凭陆少将军一路护佑才有今日。” “陆少将军如今还愿护芙蕊一命,芙 蕊心中甚是感激,哪里还会嗔怪陆少将军?” 她眉眼温顺,语气轻柔的仿佛能掐出水般的柔情,话里话外都是对陆乩野的感激,换做旁的男子见到美人这般模样,恐怕早已被迷得神魂颠倒,将她所有的过错都忘得干干净净。 陆乩野却并不被这擅长装乖的小公主蒙骗,他故意顺着她的话道:“口头道歉未免显得太过轻率,我半分也感受不到你的诚意。” 陆少将军不好糊弄,殷乐漪骑虎难下,不让他真的揭过这一茬,陆乩野今夜必不会轻易放过她。 殷乐漪想到他方才故意凑近自己,定是因为她抗拒的太明显,所以才激起他的顽劣。 她心一横,眼一闭,一头扑进陆乩野怀中,双臂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腰。 陆乩野尚未及反应,便感觉到一袭馨香入怀。 少女温婉动人的嗓音如薄纱轻抚他耳畔,娇嗔唤他:“陆郎……” “你莫要再同我置气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30 第21章 束带“可舒爽了吗?公主殿下。”…… 温香软玉在怀,娇声脆语入耳,环在陆乩野腰上的一对皓腕柔软又纤细。 殷乐漪在他胸口仰起头,红霞满面,神态娇嗔,一双柔情桃花眸里含羞带怯,惹人怜惜。 她这般柔情模样,天底下恐怕没有几个男子不为她倾心。 陆乩野垂首,额几乎快要抵上怀中少女的额,嗓音低沉:“你唤我什么?” 他们的距离实在太近,陆乩野说话时的吐息都洒落在殷乐漪的颊上,她双颊热意变得更烫了,不自在的往后缩了缩颈。 “陆郎啊……”殷乐漪掩住娇羞,又讨好的扯了扯陆乩野腰间的衣,“我可是诚心致歉,你便不要再和我一般见识啦。” 她只要愿意,哄起人来很有一套。从前为哄她父皇开心,她什么样的乖顺讨巧都扮过,面对陆乩野硬碰硬受苦的只有她自己,所以在他面前服软低头才是她的生存之道。 只是她心中所思所想,陆乩野心知肚明,换做从前他该是一把扯过怀里这个装乖的小公主,但眼下不知为何,他竟不想这么做。 “陆郎……”陆乩野细品这二字,“未出阁的女子抱着个郎君就能唤的出如此亲昵的称呼,大晋的国风便是如此吗?” 将殷乐漪困在怀中不让她离开的分明是他陆乩野,她不过意图讨好唤他一声陆郎罢了,竟反被他倒打一耙,好似她竟成了什么轻浮女子一样。 她羞赧至极却不敢反驳,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我何时唤别人陆郎了?我又何时搂抱别人了?我难道唤的抱的不只有陆郎你一人吗?” 说她轻浮,那被她抱被她唤的陆乩野就是更轻浮、更孟浪的那一个。 陆乩野岂会听不懂她的别有用心,但他不觉生气,唇角上翘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 “殷姮,这是你自己说的。”他抚了抚殷乐漪鬓边散落下来的青丝,用指尖卷起勾到她耳后,露出她红艳欲滴的耳垂。 他偏了头,薄唇寻到她的耳,声轻却清:“往后你能抱的唤的都只能是我一人,明白吗?” 少女的耳被他的声线和吐息包裹,让她感觉这一处好似被细密的软针刺了一下,不自觉的泛出酥麻痒意,将脖子缩的更后。 “我自然是明白的……”若不是要求陆乩野的庇护,殷乐漪断不会如此低声下气地去讨好一个男子。 陆乩野闻言似乎这才算满意,将双臂一展,一副气定神闲之姿,“你还想抱到何时?” 殷乐漪忙不迭放开,陆乩野掸了掸衣袍被她触碰过的地方,轻笑一声,往外迈开步子正欲走,又忽然记起什么,侧目瞧了她一眼。 “听说你今日绝食绝水?” 不待殷乐漪回答,陆乩野嗤之以鼻道:“这样也好,不用旁人来杀你,你自己便能将自己折腾死,也省得我费力护你。” 殷乐漪被他斥的哑口无言,但她心中一直记挂着事,见陆乩野即刻便要走,忙道:“陆少将军!你可否帮我打听一下我的母后和族人们如今是何处境?” 她追上去,声含恳求:“我心中唯一担忧的便是他们,他们究竟是死是活,现在何处,还请你一定帮我寻一寻……” 陆乩野睨了她一眼,“你若安分守己些,我自然会派人帮你打听。” 殷乐漪连连颔首,将安分乖顺都写在脸上,陆乩野这才抬脚离开。 待他走后,殷乐漪坐回到椅子上,整个人都有些茫然。 来魏国的这一路上都经历了些什么,她都不愿去回忆,只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到了魏国就好,到了魏国就好。 到了魏国便能见到母后和亲族,所以再悲伤再难受的时候,她都哭着撑了下来。 可如今到了魏国,她非但没有得偿所愿,性命更是岌岌可危。 殷乐漪在这一刻对自己的前路感到无比的迷茫,她是否真的应该听信陆乩野的话,就乖乖的待在他的看守之下苟活于世,殷乐漪不知道。 母后和亲族如今怎样,她也不知道。 她恍惚的拿起一旁的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入口的苦涩味让她忍不住蹙起了眉。 许是实在太过茫然,她竟莫名想到方才陆乩野喝茶时的模样,这般苦的茶他竟也面不改色地喝下。 陆乩野出了院子,重新回到马车上后,叮嘱了傅严:“你将院中的人换一批口不能言的,签上死契。” 傅严没有立刻应下,和弟弟傅谨互相对视一眼。 陆乩野觉出他兄弟二人的不对,“有话便说。” 傅严道:“公子,为何还要留着芙蕊公主?” 傅谨性子跳脱,紧接着他兄长的话问:“回来的一路上,公子一直对我们说不要与芙蕊公主有牵扯,可这次陛下都下了命令,公子还将芙蕊公主藏在我们自家院子里,若是被陛下发现了怎么办?” 他们兄弟二人对陆乩野忠心耿耿,芙蕊公主身份特殊,又是被魏宣帝指名要“除去”之人,陆乩野这般枉顾圣意将芙蕊公主藏在自己身边,只怕日后东窗事发,他们公子性命都难保住。 傅谨之前又被陆乩野吩咐过看守芙蕊公主,他心里隐约猜到了一点端倪,大着胆子问上一句:“难道公子真的心仪芙蕊公主吗?” 陆乩野在心中细品“心仪”二字,眸中浮现出几分讽意。 “所有人都以为芙蕊失踪了,包括陛下。如今芙蕊在我手中,她是死是活都由我说了算。” 从前行军时,哪怕殷乐漪多番恳求、自荐枕席,他对她也只是点到即止,不会与她有过多的亲密。 毕竟那时的她在他眼中大多时候都是“将死之人”,他没有愚蠢到会与将死之人有染,折损自身。 可如今不一样,整个大魏的人都知道芙蕊公主“失踪”了,他便是将这个“失踪”的公主藏在自己身边,魏宣帝也鞭长莫及,旁的人更是无从得知。 这又何尝不是一场瞒天过海的监守自盗。 傅严傅谨两兄弟面面相觑,闻言都不再言语。 翌日,越国公府张灯结彩,阖府上下一派喜气。 这一切都是为了府上多年未归的二郎君陆欺而准备的,可见越国公对这个外孙的重视。 正值晌午,陆府众人围着一张圆桌陆续落座。 越国公乃是武将出身,性格豪迈不拘小节,一家人用饭时不像其他的文官世家那么多的规矩礼仪,连下人都屏退,只留下自家人。 陆乩野和陆长廷分别坐在越国公左右两侧,陆聆贞和母亲陆夫人则分别坐在陆乩野和陆长廷的身侧。 陆夫人从上桌后便一直关注到陆乩野,见他如今模样,喟叹道:“二郎啊,你当年中了状元,一家人都以为咱们陆家终于要出个文官了。谁想到你竟将笔墨一丢,又拿起了枪,走了你外祖父和舅父的路!” 蟾宫折桂是多光宗耀祖的事情,而魏国又武强文弱,像陆乩野年方十四便得中状元的儿郎,在魏国更是百年罕有,他的未来必定是一条可直达天听的首辅之路。 可陆乩野 却将这别人几世都难以考得的功名说扔就扔,辞了翰林,转头从军,从最末等的士卒做起。 那时全都城的人都以为他疯魔了,就连魏宣帝也多番劝阻他,让他莫要自断前程,可他还是铁了心从了军。 至今都无人知晓他为何会如此。 陆聆贞闻言道:“阿父和阿爷虽然都是战功赫赫的将军,可他们俩在表哥这个年纪时可没有表哥这样的丰功伟绩!” “昨儿陛下封赏时我可听得真真切切,如今表哥是骠骑大将军,位从一品!魏国历朝历代有哪个文臣武将十九岁便能是一品!陛下还将从前潜龙时住过的王府赐给表哥当新宅,这样的荣宠怕是连宫里那群皇子都赶不——” 越国公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陆聆贞被吓得一缩,连话都没能说完。 “你这丫头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皇子岂是你一小小丫头能在背后置喙的?”越国公动了气,训斥完陆聆贞又看向她母亲,“你当母亲的是如何教她规矩的?” 越国公陆承是三朝元老,对魏国皇室忠心耿耿,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即便是嫡亲的孙女在背后编排皇室,那也是要被他狠狠责骂的。 是以魏国上下,无人不知越国公的赤胆忠心。 “是儿媳近来疏于管教聆贞了,公公莫要动气,儿媳之后一定好好鞭策她言行。”陆夫人深知女儿触了公公的雷池,“不过聆贞她并无不敬皇室之意,她只不过是替他表哥欢喜的忘了分寸……” 陆聆贞忙道:“是啊阿爷,我从小受您耳濡目染,又怎会不敬皇室。我只是替表哥欢喜……” 越国公闻言这才消气不少,看向陆乩野,“这么多年你第一次回府,还让你撞见我发脾气,我这个外祖父做的的确是不尽责。” 陆乩野敛了几分在外人面前的气焰,亲自给越国公斟了一杯酒,“外祖父,一家人便不必说这些话了。” 越国公笑着点点头,心中又记挂着一事,沉吟片刻后才开口:“不日便是你母亲的祭日,你今年可愿同我们一起去祭拜你……” 陆乩野将酒盏往桌上重重一放,语气也冷了几分:“外祖父,有些事我既未主动提,您老也还是不提为妙。免得伤了我们祖孙的和气。” 在人前一向威风凛凛的越国公,竟被外孙的一句话说得哑口无言,神情亦变得凝重。 一桌人之间的气氛都变得微妙起来,一顿饭大家都吃得心不在焉。 终于等用完饭,陆乩野不再逗留,陆长廷主动提出相送。 二人并肩走出国公府,陆长廷为缓和气氛,讲起近来都城中人人都乐道的一件事。 “十三皇子不是比你先一步押送晋国皇族回到魏国吗?尤其是他擒了晋国皇后,本想借此向陛下邀功封王,你猜后面如何了?” 陆乩野院中藏着的公主,昨夜低声下气地求他帮忙打听晋国皇族的事,他便顺耳听了听:“如何?” “陛下竟将那晋国皇后纳入后宫,宠爱异常,这才短短数月便连升几阶封为了贵妃,眼下可是比十三皇子的生母滟妃还要高一个品阶。”陆长廷压低嗓音,幸灾乐祸道:“如今满都城的达官显贵都在说这十三皇子,不是回来领功,是给自己找了个‘娘’回来……” 陆乩野回忆昨日宫宴景象,一直在魏宣帝身旁的美貌妇人。 “你说的贵妃,可是昨日在宫宴上的?” “对,她就是正得盛宠的贵妃娘娘。”陆长廷这段时日没少听旁人提起贵妃,“当日陛下要纳她入后宫,群臣进谏劝阻,结果我们陛下将最义正言辞的两位言官砍了头。杀鸡儆猴,从此便再也没人敢在朝堂上议论这位贵妃娘娘了……” 斩杀言官记入史册会被后世人诟病,可魏宣帝执政多年素有暴君之名,杀一两个言官对他而言不痛不痒。 只是晋国皇后成了魏国贵妃,让陆乩野颇感意外,不知那公主殿下得知此事,会悲痛欲绝成什么模样。 他又问道:“长廷,你可知晋国皇室如今都关在何处?” 陆长廷摆了摆手,“此等机密岂是我这等初入翰林之人能够知晓的?不过啊,我听说是十三皇子将那些氏族关押起来的……” 陆乩野若有所思,二人一同出府,陆长廷送他至马车上,邀约下次再聚。 都城南北角的院落中,殷乐漪在这里已独自待了好几日。 院中的人全都换了一批新的,殷乐漪偶有向他们打听陆乩野何时归来,他们都缄口不语,拒绝和她说半个字,只每日按部就班的做着他们自己的事务。 偌大的院中每日连人声都听不到,她常常坐在窗边出神,日日盼着陆乩野现身将消息带回给她,有时一坐便是一日。 这样的日子让她心中的迷茫日日加剧,她好像一个被陆乩野藏养起来的外室,每日能做的竟是只能盼着他,从他口中得到她想要的消息。 殷乐漪虽想要陆乩野庇护自己,却又不想自己真的成为依附他而活的藤萝,加上陆乩野这个人又是她无论如何伏低做小都难以捉摸透的,她本想忍到平安抵达都城便与他划清干系,可眼下离了陆乩野,她在魏国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神情郁色的伏在窗台,望着院中开得正艳的桃花。 侍女利落地将浴桶里倒满热水,她听见水声后往屏风后看去,见侍女沉默的提着桶退出屋内,关上了门。 殷乐漪这才将窗户放下,走到屏风后解了衣衫,进到浴桶里。 这几日来来去去换的人太多,她的身份也不好要求陆乩野的下人,只是昨夜她又做了噩梦,醒来时一身的汗,这才不得不让人为她打水来。 身子被热水浸泡,她脑海里那些无解的念头又不自主的跑出来,她背靠着桶沿,想的失神。 陆乩野来时,便听到水声颤颤,像是是有人在沐浴。 他并未停下脚步,仍旧推开房门进到屋中,踱步到屏风前。 这架屏风乃是香云纱所制,朦胧的纱面后是正在沐浴的少女,被水浸湿的青丝柔软的贴在她颊边,往下露出一节修长的玉颈和锁骨,线条美丽,再往下却被木桶掩住,如这架屏风的遮挡一般雾里探花看不真切。 但美人犹抱琵琶半遮面,才最教人晃神。 陆乩野绕过屏风走到浴桶前,殷乐漪眼神恍惚,竟还未觉察到他来。 他伸出一根食指俯身探入水中,“水都这般凉了,你是泡了几个时辰?” 殷乐漪方寸大乱,整个身子连忙没入水中,露出一张红艳羞愤的脸,“……你、擅闯女子闺房,偷看女子沐浴!非君子所为……” 陆乩野直起身子,弹落指尖的水珠,“这院子是我的,屋舍是我的,连你此刻沐浴用的浴桶都是我的。我光明正大,何须擅闯偷看?” 一番诡辩之言竟被他说的理所应当,殷乐漪被噎的憋出好几个“你”,都想不到反驳他的话,只能双臂环肩死死捂住自己胸口。 陆乩野见状,漆黑的眸里似笑非笑,“殷姮,你莫非觉得这般姿态便能将身子全都挡住罢?” 浴桶中里的水早已没了热气,水面清澈见底,他居高临下站在外边,将水中之景窥得一清二楚。 身姿曼妙的少女紧紧蜷缩着身子,那一双纤细的腿在水下莹白的好似泛光般,青丝如海藻在水中轻晃,墨黑之中映衬她一身雪肤更是白的晃人眼。 殷乐漪自知身子大半都落入陆乩野的眼底,可她此刻又不能从水里站起来,只能和陆乩野打商量:“……陆少将军,能否请你先行出去,待我换好衣衫后你再进来?” 陆乩野嗤笑一声,眼尾却忽然扫到她一点后肩上冒出的一点伤疤。 他突然想到什么,伸手将殷乐漪从浴桶的另一端拉至他跟前,不顾她的挣扎,撩开黏在她肩头的发丝,露出那块伤疤的全貌。 这是殷乐漪为他挡箭时留下的,褐色的一块长在她这身雪白无暇的肌肤上,极为刺目。 “陆少将军……”她拗不过他,柔声细语的 恳求。 陆乩野望向她,见她红霞满面,湿润的眼眸中带着示好,他竟觉心头莫名生出几分痒意,实在奇怪。 他别过目光,放开殷乐漪,将那股异样之感从心头压下去,一言不发的大步走出房门。 殷乐漪迫不及待地从浴桶里站起来,她害怕陆乩野又突然闯入,连身上的水都来不及拭,拿了裙衫便慌忙的给自己换上。她心中还记挂着亲族的消息,又忧心陆乩野在外面等的太久怠慢了他,趿履小跑出屋外。 “陆少将军……” 陆乩野伫立在屋檐下,回首见殷乐漪提着裙摆向他跑来,轻薄春衫湿漉漉的紧贴着她的身子,襦裙束带系的歪歪扭扭,里面的上襦小衫领口更是一边高一边低,一头披散的青丝沾了水湿润的紧贴在她鬓边、腰间,从头到脚凌乱不堪,只剩一张脸尚可堪堪入目。 殷乐漪跑到陆乩野身前,见他眉心蹙着,以为是自己方才让他等的时间太长,正想说几句让他消气的软话,便听他不悦道:“殷姮,你是三岁孩童吗?既不懂穿衣,也不知沐浴过后要擦身吗?” 殷乐漪欲言又止:“陆少将军,我是怕你久等。” “那你便是以这幅衣不蔽体、青丝散乱的仪态来见外男吗?” 他训斥殷乐漪的口吻极为严苛,仿佛和方才那个登堂入室看殷乐漪沐浴的登徒子全然不是一个人。 前后两幅面孔,饶是殷乐漪在他面前再敬小慎微,也不由得有几分动气。 反正她再丢脸再狼狈的模样陆乩野都见过,也不差眼下这一次。 殷乐漪索性破罐子破摔,学着他从前讥讽自己的语气,道:“我什么模样陆少将军你没见过,这回也不过是衣衫不整罢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陆乩野闻言眉尾一扬,罕见的被这公主噎了一次。 “诚然,你什么模样我都见过。”他握住殷乐漪的手腕将她往前又拽了几分,“但你穿成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旁人瞧见,便是不妥。” “你们晋国,难道没教过你女子该有的仪态?” 院中的人每日定点才会来,平时都不会踏入殷乐漪的视线。 且她贵为一国公主,从小便被极为严格的教养礼仪,与她年龄相仿的堂姊妹们在这一点上都不及她。而她自己也是极重仪态礼节的性子,眼下被陆乩野当着面斥毫无仪态,她委屈又愤怒,一下便红了眼。 “我怎么就没有仪态了?我从小礼仪便是宫中典范,只有在你陆欺将军面前,我才永远都是这幅狼狈又丢人的模样……” 殷乐漪越说越心酸,泪珠从眸中掉落到她裙摆上,及腰的发梢也在不停地往下滴水,她眼瞅着自己裙摆上的水印越来越深,可不就印了陆乩野所说的没有仪态了吗? 她哭得更加伤心,雪腮梨花带雨,睫羽湿漉的耷拉着,像溺水的蝴蝶般楚楚可怜,令人心生怜惜。 陆乩野盯着殷乐漪哭泣的容颜,冷冽的黑眸直勾勾毫不遮掩,好似想从她身上和她的哭泣里探究什么。 究竟想探究什么,他一时竟也不知道。 他松开殷乐漪的手腕,左手勾起她襦裙束带,她惊颤地后退,“……你干什么?” 陆乩野垂眸,目光落在她面上,他那双狭长的黑眸里没了平日讥讽她的笑意,冷若寒霜的反而看得她心中毛躁,让她莫名有一种被盯上的错觉。 “我在干什么,难道不是显而易见吗?” 陆乩野扯开殷乐漪的束带,在她感觉襦裙即将滑下的时候,他又忽然转动手指把束带往两边用力一扯。 力道之大将殷乐漪整个人都往前拽了一步,险些没站稳撞进他胸膛,襦裙又稳稳的挂回了她胸脯之上。 殷乐漪抬眸惊讶地看向陆乩野,他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襦裙束带上。 她垂睫又望向陆乩野为她重系束带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还是像一双执笔弄墨的文人之手,偏偏此刻却在为她亲昵的系着齐胸束带。 这都有些不像她熟识的那个陆少将军了。 察觉到殷乐漪的视线,陆乩野瞥了她一眼,“看什么?” 气氛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妙感。 殷乐漪莫名觉得脸上烫的厉害,“没看什么……只是觉得陆少将军会系女子襦裙的束带,有些惊讶。” 齐胸襦裙的束带要想系好需得费一些功夫,若是不会的人对着两条长长的束带,根本无从下手。 所以也怪不得殷乐漪这个娇生惯养的公主,在穿衣一事上一直老大难。 陆乩野修长的指在束带里灵活的穿梭着,一个双耳结即将成形,耳畔却忽然传来一声细柔的娇喘。 他挑眉看向发出这声暧昧音节的少女,见她双颊竟是比方才沐浴被他看见时还要红艳,桃粉似的唇瓣微微翕动,吐出的呼吸乱了节拍,像是喘不过气。 陆乩野淡声问上一句:“怎么了?” 殷乐漪睫羽抖得厉害,似是羞于启齿。 但磨蹭片刻,她还是抵不住胸脯传来的异样之感,细若蚊呐地道:“……陆少将军,你系的太紧了。” 勒得她气都喘不匀。 陆乩野挑眸往下一看,见那束带在她裙头都勒出了皱,收紧的同时竟也无意地凸现了她的丰盈,轻薄的襦裙下掩着香艳的弧度。 还是少女之姿,身段便已出落得如此曼妙。 陆乩野眼帘微垂,不动声色地将眸光掩在其后。 他琮铮如泉的嗓音里拖着缓慢的调子,慵懒地紧:“殷姮,你可真是难伺候。” 殷乐漪紧抿粉唇,没有反驳。 陆乩野解开她的束带,从头来过。 这一次他的动作比方才慢上许多,慢条斯理地不像在帮她系束带,反而像是在玩弄。 而束带的位置本是系在胸脯之上,陆乩野为她系带,手指难免碰到她的身体,他指尖触碰之地又与少女的丰盈之处离得太近,偏他更是慢悠悠的系,殷乐漪更觉不自在。 待陆乩野打完最后一个结时,她迫不及待地想往后退开,却不慎踩到裙摆,竟直直倒向他怀中。他为她系带的手滞在半空,及时环住她的腰将她抱住。 殷乐漪与他胸膛紧贴,湿漉的衫在这一刻轻薄的好似令她的身子没了遮挡。 陆乩野搂着她的动作一顿,好像也感受到她的羞怯源自何处。 可他偏偏又不肯放开她,反将她腰肢握得更紧,让她的身子与他胸膛贴的更近,桎梏住那抹柔软。 他垂首,凑近殷乐漪红透的耳畔,声中含笑,故意顽劣的问上一句:“可舒爽了吗?公主殿下。” 第22章 轻薄“谁将你弄哭的?” 桃花枝头飞来一双雀儿,唧唧喳喳不绝于耳,正是春心萌动求偶时。 屋檐下,青丝如瀑的少女被高大的少年拥在怀中,少女双颊生绯,神态羞赧。少年白发如雪,剑眉星目,黑似点漆的眸子里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殷乐漪双手撑在陆乩野的胸膛上,将他们的身子分开一些。 她别过头,咬了咬唇,低声骂他:“登徒子……” 借为她系齐胸束带之名轻薄她,还故意在她耳边问如此孟浪的话。 陆乩野眸中笑意更盛,“我好心为你系束带,你说勒得紧,我便又好意帮你松一松重新系。我这样的善举怎的到你口中,竟成了登徒子?” 扣住殷乐漪腰肢的力道又紧了几分,“殷姮,你分得清好赖吗?” 陆乩野这个人最擅诡辩,黑的也能被他说成是白的。 殷乐漪气不过,涨红着脸道:“我感激陆少将军为我系束带,但你方才……问的那句话,还有眼下你抱我这般紧,难道算不上轻薄吗?” 胸口相贴严丝合缝,紧密无间。方才的触感殷乐漪只要一想想便觉得羞死人了。 “看来你是认定我轻薄于你了。” 陆 乩野环过殷乐漪的腰肢,单臂将她举起来往肩上一扛,大步走进屋内,笑的恣意风流:“既如此,我不坐实了登徒子的名号岂不是冤得很了?” 殷乐漪视野天旋地转,没料到自己不过据理力争一句,竟然更激怒陆乩野。 她拍打他的后背费力的挣扎,连忙求饶:“陆少将军我失言了!你不是登徒子,你是、你是这世间最好最和善的郎君!” 陆乩野勾唇笑笑,“原来在你心目中,我竟是这般和善的吗?” “是啊是啊!”殷乐漪将这辈子所学赞人的话都拿了出来,“你丰神俊朗,俊美无双,会带兵打仗,还会骑马射箭用枪!年纪轻轻就能掌魏国几十万兵马,你……你天纵奇才呀!” 视野又是一阵轮换,殷乐漪被陆乩野放倒在床榻上,见他俯身要朝她探手而来,她实在是想不到赞词了,高声道:“还有最重要的是你心地善良!你不惜违背皇命也要救我一命,陆少将军陆欺,你在芙蕊心中那就是再世佛陀、救苦救难的菩萨……” 陆乩野双臂环肩的站在床边,洞若观火道:“殷姮,你为了保全自己,还真是什么荒唐言论都讲得出来。” 自从到了他身边,殷乐漪也觉得自己胡编乱造的本领日益精进。 “我说的都是真心之言……”殷乐漪心中纵使再别扭,面上仍是乖顺,“我诚心实意的感激陆少将军保我一命呢。” 陆乩野但笑不语,也不知信了几分。 他再度俯身朝她而来,殷乐漪吓得闭上眼,下一刻感觉自己头顶被东西罩住,她睁开眼拽下,发现陆乩野将擦身的帕子丢到了她头上。 “我见不得人衣衫不整。”陆乩野语气淡淡,“擦干净了,去将发束了,再换件衣裳。” 殷乐漪愣了愣,旋即颔首下床,正要到里间,又忽然忆起什么退了回来。 “陆少将军,我不会梳头……”殷乐漪有些窘迫,“也没有可以换的衣裙。” 陆乩野挑眉道:“你不会同院里的下人说吗?” “他们都不理睬我……” “那是因为他们都是哑巴。” 亡国公主被当朝重臣藏匿,若是下人口风不严传了出去,他们二人都将面临灭顶之祸。 殷乐漪一点就透,由衷道:“陆少将军思虑周详。” 陆乩野唤了一个女婢进来替殷乐漪梳发髻,这女婢动作利落,先是为殷乐漪绞干了头发,再为其梳妆。 少女的披发很快便被梳成了婀娜的云鬓,陆乩野从铜镜中看得她侧脸,未施粉黛,未戴钗环,只一张素净的小脸,便已美的如那出水芙蕖,清丽脱俗。 不知上了妆,佩了钗环,着一身华丽的裙衫,又该美到何种地步。 女婢为殷乐漪梳完头便放下了梳子,陆乩野问:“为何不给她上妆?” 女婢用手比划了半天,陆乩野见后蹙了蹙眉。 殷乐漪为女婢解释:“妆台里没有口脂胭脂,我也不用上妆。” 陆乩野这所院子闲置多年,除了日常所需之物齐全外,又怎会备女子所用之物。 他吩咐:“去拿一顶帷帽来。” 女婢退下去拿。 殷乐漪见状心中有了一个猜测,“……陆少将军,你是要带我出门吗?” “有何不可?” 殷乐漪被日日困在这里,内心深处是极想出去的,但她如今又有性命之忧,斟酌道:“我出去不会给你我惹上事端吗?” “殷姮,这里是魏国都城。”陆乩野走到门边接过女婢送来的帷帽,抛进殷乐漪怀中,“你当谁都认识你这张脸吗?” “可你军中那些将士都见过我。” “那是我的麾下。”陆乩野目空一切,语气中透着几分不以为意的慵懒,“谁敢越过我向他人禀告,那便是和我作对。” 有些人想上达天听之前,须得掂量掂量自己在魏国的份量,是否比他陆乩野更重。 这番话换作任何一个人来讲那都是狂妄至极,可说的人是陆乩野,那便是事实。 殷乐漪被说服,戴上帷帽后跟着陆乩野走出屋内。 陆乩野走在前,她落后他两三步。 “陆少将军,敢问是否有我亲族和母后的下落?” “你的亲族被看管了起来,至于关押的位置在何处乃是机密,我回京不过几日还尚未找到。” 只是被看管那便暂时性命无虞。 殷乐漪紧接着又问:“那我母后呢?我母后也和他们关在一处吗?” 晋国皇后如今是魏国宠妃这件事,不但让晋人脸上无光,对魏国皇族更是奇耻大辱。 殷乐漪如今需得靠陆乩野的庇护过活,她离不了他为她设立的一方天地,更不可能再见到她的母后。 所以真相对她而言无关紧要,她既要这么认为,便由她去。 见陆乩野颔首,殷乐漪压在心中多日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既是被看管,那就暂无性命之忧。 殷乐漪已没了父皇,怕极再听到母后亲人身死的消息,一下子欣喜地眼生热意,冲陆乩野感激道:“多谢陆少将军。” 陆乩野不置可否,带着殷乐漪走出院子,进到马车里。 驾车的是傅氏两兄弟,他们对殷乐漪视若无睹,问道:“公子,可是要去街上为新府邸采买东西?” “嗯,顺路再去一趟成衣铺。” 殷乐漪受宠若惊,“陆少将军,你要给我买衣裙吗?” 陆乩野打量殷乐漪一眼,“不然我带你出来作甚。” 让成衣铺的人上门来送衣既引人注意,又暴露了宅院的位置,倒不如让她自己去买,越普通平常一些,越不会招人瞩目。 今日春光好,风和日丽。 沿路的街道两旁皆是各式各样的摊子,摊贩挑着东西沿街叫卖,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派热闹繁华之景。 殷乐漪从风吹起的帷幔缝隙里窥见了这一幕,心中不觉开心,反倒想起鄯州城里百姓们为了一口清粥在冬日里排了好几个时辰的场景。 成王败寇,得胜国的百姓便能安享康乐,输国的百姓却只能挨饿受冻。 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直到与陆乩野暂时分头,殷乐漪仍对这些事有些耿耿于怀。 陆少将军几日前才声势浩大的回城,加上他白发玉面的外貌又实在打眼,不便和殷乐漪同行,便留了傅谨隔着一段路跟着她。 殷乐漪走到成衣铺时,路过一个摊子。 摊上杂乱的摆着一堆字画,摊贩坐在后面有气无力的喊:“贱卖啦贱卖啦……” 殷乐漪扫了一眼那些字画,画上或有尘土或有破损,品相极差,要么是没有妥帖保管,要么便是他人丢弃的废品。 但殷乐漪却在瞥到一幅画时眼前一亮,她走过去问道:“我可否仔细瞧瞧?” 摊贩连忙站起来热情招揽:“自然能!” 殷乐漪展开画轴,上面绘着一幅小儿学画之景,将稚童握笔学画的神态画得惟妙惟肖,但最令殷乐漪眼前一亮的是这稚童笔下的画中亦有一幅景象,画的正是彼时正在画他的男子。 作画之人亦成为了画中稚童画笔下的景物,点睛之笔,令人十分惊喜。 只是这画似乎也有些年头,画纸边缘有些泛黄,加上保管不当看上去有些旧。 殷乐漪惋惜之余,又想到傅谨提到陆乩野新府邸之事,陆乩野帮她打听亲人的下落,她也理应回赠些东西以示感谢。 若他也是和她自己一样会赏画之人,应该也不会因为这幅画的旧而嫌弃。 殷乐漪回身看向傅谨,傅谨看她拿起这幅画便爱不释手,便知道她想将其买下。 他走过去替殷乐漪付了二十文后,忍不住提点道:“公……小姐,这样的画便是给十文都算多的了。” 殷乐漪把画轻柔地卷起来,“十文是多少?” 她从小养在深宫,虽然知晓民间需用钱财才能交换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金银却毫无概念。 傅谨被问的一噎,不知该如何解释十文是多少,挠头道:“咱们还是先去看成衣吧。” “好。” 殷乐漪卷好画轴,走进了成衣铺。 傅谨一介男子不便入内,只在门外等着。 铺子内挑选衣裙的女子多是结伴而行,又或是家中丫鬟陪着小姐,像殷乐漪这样独身一人的是少数。 铺中的掌柜倒很是热情,见殷乐漪一人,便主动为她介绍都城中如今 新颖的衣裙式样。 “我观娘子身段婀娜,穿这条石榴红裙,配上一件坦领上襦,再搭一条翠绿披帛。一定艳丽的美不胜收!” 殷乐漪听她介绍,心道魏国盛行的女子穿着果然和晋国不同。 晋国文人才子大儒众多,盛行的穿着便也是清雅脱俗,飘飘如仙般最佳。反观魏国,却极重这浓墨重彩,连女子穿着也都是大红大绿这等艳丽之色。 “可有清雅一些的颜色?” “这……”掌柜面露难色,思索片刻道:“倒是有,只是式样旧了些。” “无妨,你拿与我试试吧。” 掌柜去取了一套粉色裙衫来,“我来帮娘子试衣,若尺寸不合适,我们铺子可以改。” “劳烦了。” 掌柜熟能生巧,不一会儿便为殷乐漪换上了新衣裙,带着她走到外边的铜镜前,镜中印出个如春色般动人的女娇娥,面容虽被帷帽遮挡,但身段气质却出尘脱俗,不是寻常女子能够比拟的。 就连铺中看衣衫的女郎们也不由得被她吸引,赞道:“娘子,你这身段出落得可是真是亭亭玉立……” “竟将这淡雅的颜色穿的如此好看,今日也是让我开了眼。” 陆聆贞本在铺子二楼挑选华贵的衣衫,却突然听见一楼传来吵嚷之声。 她被搅了兴致,风风火火的走到楼下,见一群女子围着一个连容颜都被遮挡的女子夸赞,更是不屑。 “掌柜的,你是给她试了什么罕见的裙衫,让一屋子的人都围着她转。”陆聆贞趾高气扬,“我竟还没来得及入眼,却叫她人抢了先,可是你这间铺子没将我放在眼中?” 越国公府的嫡出大小姐,掌柜哪里敢怠慢,连挑选衣衫的地方都留给她单独一层。 “陆小姐哪里话,这位娘子试的是好几年前的式样颜色了,这样的衣裙我怎敢拿给您挑……” 陆聆贞自然是知晓的,但她出身显贵,从小便是众星捧月般长大,到了哪里都容不得旁人比她更出风头。 “即如此,那便也给我找一套那位娘子身上所穿的衣裙来,我也想看看这淡雅的衣裙到底有何魅力。”陆聆贞轻蔑地瞥一眼殷乐漪,“竟能将连面容都羞于示人的女子,也能衬出几分颜色。” 殷乐漪听出这女子口中的奚落之意,不过是在说她容貌难以见人,全靠身上的衣衫衬。 她从小便被人赞誉美貌,即便殷乐漪未自恃美貌凌驾于他人之上,但并不妨碍她知晓自己这张容颜有多倾国绝色。 所以被人明嘲暗讽的说长得难看,她其实并未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更何况她和眼前这女子素不相识,大概是觉得自己抢了她的风头,所以才要如此奚落她。 掌柜听了陆聆贞的话,为难道:“陆小姐,这衣裙因早已不盛行,铺中仅此一套……” 陆聆贞走下台阶,抬抬手指,“那便让她把身上的裙衫脱下来。” 这举动实在有些侮辱人了,但都城之中无人不知这陆大小姐骄纵蛮横,但她身后是越国公府,没人敢去得罪她。 掌柜也只是个平民百姓,不得不转而去向殷乐漪恳求:“这位小姐不是你我能惹得起的人物,还请娘子将衣衫换下来罢……” 殷乐漪当真是无妄之灾,心中虽有几分憋屈,但她明白自己如今不能冒尖,一套裙衫便能息事宁人,脱便脱了罢。 她极为顺从,也不曾对陆聆贞多说一个字,教陆聆贞觉得殷乐漪未将自己放在眼中。 “等等。”陆聆贞叫住殷乐漪,“先把你的帷帽摘了。” 衣衫可脱,但帷帽却不能摘。 殷乐漪摇头,“我容颜丑陋,摘了怕吓到在场的诸位。” 帷帽里传出的嗓音清丽似玉珠落盘,悦耳动听,俨然是一位妙龄少女的声音。 便是听声识人,也不会让人觉得拥有这样美妙嗓音的少女是个貌丑无盐之人。 但陆聆贞却觉得自己猜中了殷乐漪容颜丑陋,就想掀了她的帷帽,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 “美人我见过不少,但貌丑的却很是稀罕。去把她的帷帽给我摘了!” “是,小姐。” 殷乐漪从未见过如此蛮横的女子,见躲不起便只能逃跑了。 但越国公府是武将出身,给陆聆贞配的丫鬟都是功夫不错的武婢。 这武婢生得膀大腰圆,向殷乐漪扑去的动作更是又准又快。殷乐漪抱着柱子往后一躲,这才堪堪避过武婢的袭击。 武婢却因出手的力气太大,竟将桌上摆放的布匹给撞倒在地上,吓得铺子里的女子们尖叫着慌乱逃了出去。 掌柜苦不堪言:“姑奶奶、陆小姐!还请你高抬贵手放过小人的铺子吧……” 武婢见状有所顾虑,陆聆贞在后方高声道:“怕什么!便是将这间铺子拆了,我也赔得起!” 武婢有了陆聆贞兜底,更加肆无忌惮,追上殷乐漪后伸手抓住帷帽下的纱帘后便往后狠狠一扯,帷帽被拽下,连同殷乐漪的云鬓也被扯的松散,头皮跟着痛到让她眸中生泪。 殷乐漪垂首以袖掩面,不跟武婢争执,提了裙摆便想跑出成衣铺,被对方看穿,一把拽住她提裙的手腕,恶狠狠地将她往后一拽。 她身子轻,整个人都被拽的向后倒,后脑着地殷乐漪都已预料到自己将会摔得多疼,余光中却忽的引入一抹蓝衣白发的身影。 对方握住她另一只手腕将她拉回来,抬腿便是一脚踹到那武婢身上,武婢惨叫着摔到了地上,把桌子撞翻。 殷乐漪还未来得及看清身前人的模样,便被他扶着后脑将脸按进他胸膛。 一股既冷冽又清淡的气息接踵而至的钻进殷乐漪的鼻息里,是她从未闻过的陌生气息,却无端的让殷乐漪在脑海中将其和一个人联想起来。 她眼前一片昏黑,什么也瞧不见,只听得她倚靠的胸膛处正传来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紧接着又听见那琮铮如泉的少年嗓音,冷冷地问她:“谁将你弄哭的?” 第23章 殊色“求你了。” 成衣铺里一片狼藉,武婢被当心一脚踹的躺在地上爬不起来。 整个都城谁敢当着陆聆贞的面打她的下人? 她风风火火的冲向门口,看清将那无盐女按在怀中的男子,墨蓝锦袍,银冠束发,抹额之下是一张清冷不失贵气的俊美脸庞,不是她那表哥还能是谁? 陆聆贞的气焰瞬间熄下去大半,端出淑女仪态来,细声细气的问:“表哥,你怎的在此?” 陆乩野扫了眼成衣铺后,垂眸看向被他按进胸膛的少女,“说话。” 殷乐漪听到那蛮横女子竟唤陆乩野表哥,就算她把苦水全倒出来,陆乩野又怎么会帮她而不帮她的表妹呢? 她不想自讨没趣,声音闷闷的从他胸口传出:“……无事,只是有些误会罢了,眼下已经没事了。” 陆聆贞还担心这无盐女在陆乩野面前告她的状,有损她在陆乩野心中的形象,不过算她识相没有乱嚼舌根。 “既然无事你还不赶快从我表哥怀中退出来?”陆聆贞飞扬跋扈,“也不知是从哪家小门小户里出来的,我表哥也是你配碰的?” 殷乐漪也根本不想在陆乩野怀里多待,可她帷帽被抢走,此刻从陆乩野怀中退出来便要暴露真容。 “陆少将军,我的帷帽……” 傅谨站在后方擦了把汗,他是见识过这位表小姐的骄纵的,是以几刻前见到殷乐漪被她刁难,他便机灵的去把自家公子请了过来。 陆乩野护着殷乐漪,示意傅谨将她的帷帽捡回来后,为她重新戴上,殷乐漪这才得以从陆乩野怀中退出来。 陆聆贞见陆乩野竟亲手为殷乐漪亲昵的戴帷帽,诋毁道:“……表哥! 你怎的对待她如此好,你都不知道她长得有多不堪入目!” 傅谨没忍住噗嗤一声,立刻被陆聆贞狠狠地剜了一眼,“你笑什么笑?” 傅谨是笑陆聆贞竟将大晋第一美人的芙蕊公主说成不堪入目,笑她无知罢了。 “表小姐听错了,卑职可没笑。” 殷乐漪不想听他们表兄妹在这里话家常,转身要走出成衣铺,却被陆乩野握住手腕。 陆聆贞见状更是醋意大发,急步跑向陆乩野要将他们二人分开,刚到陆乩野身前还没来得及站稳,脖子便被陆乩野一把掐住,脚底悬空,身子被提到了半空。 “表哥……”陆聆贞满眼都是不可置信,声音嘶哑:“我是、我是聆贞啊……” 一声表哥换不得陆乩野怜惜。 他面无波澜,眸中更是静若寒潭:“陆聆贞,你听好了。我待谁好,做何事,碰何人,都轮不到你置喙。” 陆聆贞窒息的流泪,双手紧抱住陆乩野的手臂,哭着恳求:“我咳咳……知晓了咳咳咳……我错了表哥咳咳咳……” 旁人若要给家中顽劣的妹妹一点教训,训到她认错求饶就已经该收手了,可陆乩野丝毫没有放开陆聆贞脖子的迹像。 陆聆贞见求饶无用,只得威胁:“表哥你要是真的杀了我咳……阿爷和越国公府都不会放过你……” 陆乩野不为所动,他语调轻缓,在决定旁人生死的时刻,仍旧漫不经心:“那我便先扭断你的脖子,看看他们会不会来为你报仇。” 殷乐漪站在陆乩野身旁看的极真切,他掐着陆聆贞脖子的力道丝毫未松,陆聆贞更是被掐的眼睛都快翻白。 陆聆贞纵有千般刁蛮不是,但罪不至死,更何况她还是陆乩野的表妹。 他待亲人尚且如此残忍,待他人岂不是会更冷酷暴戾? 殷乐漪再一次见证了陆乩野疯魔的一面,心中对他惧意更甚从前。 眼看他那表妹快在他手里断气,她急的反抱住陆乩野的手臂,劝阻道:“陆欺你快住手,她真的会死的!” 陆乩野的手佁然不动,眼尾轻瞥她,“你不想她死?” 殷乐漪连连摇头,“不想!今日之事虽是因她而起,但也不过是一套裙衫罢了,哪里就犯得上让她用命来偿?” “你刚回魏国,正是青云直上步步高升的时候,若是因为杀了你表妹德行有亏,背上人命被官员弹劾,你的前程也会断送的……” 遮掩她容貌的轻纱被风吹起一角,陆乩野直勾勾地注视着她满是焦急的面容。 片刻后,他勾唇轻笑,手指一松,陆聆贞摔在地上,劫后余生的大口喘气。 陆乩野连余光都吝啬给陆聆贞,冷淡道:“陆聆贞,向她赔罪。” 陆聆贞捂着脖子大声咳嗽,一幅连话都还说不出来的模样。 殷乐漪轻轻摇了摇陆乩野的手臂,“不必了。” “不必?”陆乩野尖锐的反问她,“既然不必,那你哭什么?” 殷乐漪摇头否认自己哭过,陆乩野的手指穿过纱帘抚到她脸颊,被他指尖勾走一滴泪。 “骗人之前,先把证据销毁的道理你不知吗?” 殷乐漪怔怔:“可能是因为方才帷帽被扯掉的时候,扯到了头发……” 陆乩野居高临下的睨了一眼陆聆贞,陆聆贞欺软怕硬,此刻又刚从陆乩野手中逃过一劫,怕他怕的要命,连忙向殷乐漪赔礼:“……是我的错,还请小姐海涵,饶了我这一次罢。” 殷乐漪不想再将此事闹大,又扯了扯陆乩野的手臂,“多谢陆少将军替我出头,我没事了,我们快些离开吧。” 方才还杀人不眨眼的陆乩野,不知为何此刻心情竟看上去有些不错。 “傅谨。”他慢条斯理地吩咐,“将这间成衣铺的所有裙衫都买下来。” “是。” 傅谨将躲在角落里的掌柜拉出来,“掌柜的,我们公子发话了,你们铺子里的裙衫我们都买了。” 掌柜感激涕零,连声道谢,恭送陆乩野和殷乐漪一起离开。 陆聆贞扶着地板站起来,见陆乩野和那无盐女子携手离去的背影,自己不仅狼狈,武婢还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她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折辱,又气又委屈,哭着跑出成衣铺想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回越国公府告状,还没跑出几步就撞到了人。 陆聆贞在气头上,正要破口大骂:“是哪个不长眼睛的——” “陆小姐?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十三皇子赫连鸿一脸关切,陆聆贞忙将自己即将出口的不驯之言咽了回去,飞快的擦了擦脸,“见过殿下,臣女无事。” “怎会无事?”赫连鸿拿出随身携带的方帕为陆聆贞擦泪,“是谁这么胆大包天,竟让我们越国公府的大小姐哭得如此伤心,实在该死!” 陆聆贞吃软不吃硬,见赫连鸿为着她说话,哭诉道:“还不是怪我那表哥!他竟为了一个女子折辱我!” “陆小姐说的可是陆少将军?” “是,除了他还有谁敢这么对我?” 赫连鸿若有所思,面上不忘安慰陆聆贞,“我若有陆小姐这样如花似玉的表妹,不论发生何事,都不会舍得让陆小姐受委屈。” 他亲昵的想要搂住陆聆贞,被陆聆贞察觉到往旁边挪了一步。 她行礼道:“多谢殿下宽慰,臣女这般模样实在是狼狈,便不在此处扰殿下兴致了。还请殿下容臣女先行告退。” 赫连鸿收回手,笑道:“自然。” 陆聆贞快步上了国公府的马车,赫连鸿目送她离开后,神情一变,轻蔑道:“竟还有几分不好糊弄。” 不过那一向眼高于顶的陆乩野竟会为了一个女子折辱他的表妹,看来在人前端的再清高傲慢,也还是过不了美人关。 殷乐漪和陆乩野回到马车内,殷乐漪摘下帷帽,扶了扶自己松散的发髻,颊边垂下两缕青丝,她不必照镜也知自己此刻定然狼狈。 她将手从头上放下来,看向面前的陆乩野,忆起几刻前他掐陆聆贞的模样,后颈还是有些生寒。 但陆乩野又是因她才会对陆聆贞动手,他是在护她吧? “多谢你,陆少将军。”不管是不是,殷乐漪先致谢总不会惹他不悦。 她顺便将自己买的画从一旁拿起递给他,“我听说你搬了新府邸,这幅画是我为庆你乔迁之喜挑选的。” 陆乩野有些意外的接过画,“花了多少?” 殷乐漪如实道:“二十文。” 陆乩野剑眉一挑,似笑非笑:“二十文?” 殷乐漪随对金银没有概念,但听他的下属傅谨说这画十文都算多,那便是太过便宜。 但殷乐漪如今又没有金银珠宝傍身,连买衣裙和画都是花的陆乩野的钱财,她又怎么能买得起出自大家之手的名品。 “陆少将军若要嫌它不贵重,那便想一想我那支簪子吧。” “什么簪子?” 殷乐漪抿了抿唇,不是很想提及这事,“就是你我初见之时,我用来自保被你夺去的那支并蒂芙蕊簪。那支簪子虽看上去清雅,但十分贵重,可抵得上一座城池。” 陆乩野经她提起,才模糊的忆起她说的那支簪子的形貌。 殷乐漪见他不语,狐疑道:“陆少将军,你莫不是把我那支簪子丢了?” “你若是想要簪子,什么式样的我都能差人为你寻来。”陆乩野不以为意,“你若是痴心想要座城池,我如今便是打下来,你也没有用武之地。” “我不想要城池,那支簪子是我父皇送我的。” 簪子被陆乩野夺走,殷乐漪还有拿回的一日,可若是被他丢了她又去哪里寻呢? 殷乐漪指掐掌心,忍住悲痛,哑声道:“那是我父皇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 父皇离世数月,殷乐漪竭力不让自己去想他的模样,可从自己口中唤出父皇这两字,她还是伤心欲绝。 坐在陆乩野面前的少女低垂着颈,微乱的云鬓下是一张倾国殊色的娇颜,一双含情的桃花眸中氤氲着水雾,楚楚可怜得紧 。 陆乩野将画往身侧一放,“殷姮,你是水做的吗?” 分明是他将她的簪子弄丢了,反倒还嫌她掉泪。 可殷乐漪即便恼怒他也不敢表现在明面上,只得转过头忍着伤心自己给自己拭了泪。 她这般神态落在陆乩野眼中便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陆乩野见后不自知地蹙了蹙眉。 正要开口,车外面的喧哗声突然变大起来,马车也停了下来。 “公子,是大理寺的人正要出城,百姓们聚在后面议论。”傅谨在外道。 不必傅谨回禀,百姓们的议论声便传进了马车内。 “这大理寺少卿日日带着人城外寻人,一连寻了几日怎么还没寻到?” “据说寻的是晋国的芙蕊公主,这么卖力的寻肯定是天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 殷乐漪闻言小脸霎时苍白不少,小声问陆乩野:“……陆少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她误以为寻她的这批人,是魏国皇帝下令要将她的尸首带回去的人。 但陆乩野却知晓带着大理寺寻殷乐漪的人乃是她的旧臣裴洺,并非魏宣帝的人。 他还知晓这裴洺从知晓殷乐漪出事后,便没日没夜的带着人在郊外的悬崖底下寻殷乐漪。 裴洺对殷乐漪如此情深义重,也算得上是一番深情了。 不过,裴洺永远也寻不到殷乐漪。 思及此,陆乩野注视面前少女的眸色愈沉,心底的独占欲如种子破壳悄然滋生。 “你乖乖的待在我眼皮子底下,便无人敢动你分毫。” 陆乩野忽的探出手,将殷乐漪拉入怀按坐在自己腿上,她身上携带的清雅馨香便钻入他的鼻息里。 突如其来的亲密让殷乐漪手足无措,愣愣地看着陆乩野。 陆乩野扶住她的后颈下按,他们二人的脸贴近,他沉声问她:“知道了吗?” 他眸色如墨,一转不转的望着殷乐漪时,不知为何让她有一种好像被他盯上,成了他掌中蝴蝶般的错觉。 她有些惧怕陆乩野这样的眼神,颈子不自觉地往后退缩,“我知道了……” 她的动作此刻看上去却好似迎合了陆乩野,在他掌心里撒娇似的蹭了蹭。 陆乩野像是被她的乖顺取悦到,唇畔浮现出满意的笑。 将殷乐漪送回,陆乩野折返回府已是入夜。 这所新府邸是魏宣帝从前潜龙之时在宫外的住所,即便空置多年,每月都有人定时来打理。而魏宣帝似乎早已有意将这座府邸赐给陆乩野,在他回京的一月前,魏宣帝便命人将这所府邸重新翻修过一遍,如今府邸更是焕然一新,大气磅礴,格局与摆设竟隐有几分皇家贵气。 上门来道贺送礼的达官贵胄都快将府邸的门槛给跨烂了,府中的管家在仓库里清点打理了好几日。 陆乩野回到书房时,傅严拿了礼单册子给他过目,“公子,这是近几日送礼官员的名册。他们还附上了各家府邸的请帖,都想邀约公子莅临他们府邸。”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眼下谁是这都城中风头正盛的人,这群官员们的风向便向谁的方向倒戈。 见风使舵,趋炎附势。 陆乩野兴致不高,将礼单册子往桌上一扔,无意瞧见殷乐漪送他的画。 他默了几息,道:“傅谨,明日我画一支簪子给你。你拿着画,找都城里做珠钗最好的匠人将上面的式样打出来。” 傅谨得令,又忍不住问道:“公子是为芙蕊公主打的?” 陆乩野抬眸睨他一眼,傅谨忙道:“属下多嘴。” 他又禀告了一些琐碎之事,半个时辰后今日的公事方才算暂歇。 管家特命人备了晚膳陈酿,陆乩野回到卧房独自用膳。 食之无味,酒如白水。 陆乩野只饮了几杯便让人撤下,沐浴之后熄了烛上了床榻安歇。 窗沿半掩,夜风伴着院中清雅的花香,悄声侵袭入屋内。 “陆少将军……” 氤氲水雾中传来少女娇柔的嗓音,陆乩野睁开眼帘,像是被这声音吸引,双脚情难自禁地循声而去。 周遭水声潺潺,雾气浓厚。 他循声走了许久,才找到一间屋子。屋门半掩,他推门而入,只见一架香云纱的屏风后,有一妙龄少女正在后方沐浴。 她听见声响,惊慌地捂住胸口,回首见来人是陆乩野,脸上的慌乱变作娇羞。 “你为何现在才来?”少女脆生生的声音里含着羞怯,语气里还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娇嗔,“我都等你许久了。” “陆郎……” 陆乩野闻之心神一怔,穿过屏风想要探究唤他陆郎的少女是何模样,只见少女正从浴桶中站起,轻薄的粉色襦裙湿漉漉的紧贴着的身形,腰肢不堪一握,**更是丰盈。 她抬起一只脚踩到地上,沾了水的裙摆黏在她膝盖处,露出一条纤细莹白的小腿,玉足小巧,许是才沐浴过,连指甲被染成了鲜嫩的粉色。 她身形颤颤巍巍,眼看就要摔倒在地,陆乩野伸手揽住她,将湿透的她抱了满怀。 她在陆乩野胸口抬起头,露出一张面若芙蕖的娇颜,赫然是殷乐漪。 陆乩野直勾勾地注视着她,声线沉哑:“殷姮,你在干什么?” 殷乐漪咬着粉唇,欲语还休道:“我方才便已说过,我在等你呀。” 她双颊生绯,眸含春色,如那枝头开得正艳的春花,羞怯的待人来采撷。 可陆乩野似是不懂她的娇羞,非要问个明白:“等我干什么?” 殷乐漪嗔怪的轻哼一声,像是恼他的刨根问底,转身就要从他怀里跑出去,却被他握住腰肢抵在了浴桶沿上。 她惊呼一声,背朝后倒险些又倒进水里,一双皓腕及时的环住了身前少年的脖颈,让自己依附在他身上方才站稳。 “逃什么?”陆乩野俯身,步步紧逼殷乐漪,“你还没回答我,你在这里衣衫不整的等我干什么?” 他的眼底印着的少女容颜绝色,曼妙的身姿被湿漉的春衫勾勒殆尽,方才的动作让她左肩的衣衫滑下露出盈润的肩头,领口轻敞,丰盈之中那抹雪白沟壑随着她起伏的轻喘声,送入陆乩野的视野中。 少女尚不知自己此刻在眼前人的视线中有多么香艳,她几乎将自己的身子都挂在他身上,身形与他紧密相贴着,摸到他的另一只手握起,然后带着他的手来到自己胸口的襦裙束带处。 殷乐漪唇瓣轻启,娇媚的道:“陆郎,这束带我解不开,你帮我解开好不好?” 她恳求的声音娇的仿佛能掐出水,是陆乩野从未在她口中听到过的语气。 陆乩野喉结无声滑动,盯着她的眸色愈深。 殷乐漪又搂着他的脖子,将一副温香软玉的身子送到他怀中,仰起红艳的小脸在他耳畔撒娇:“求你了,陆郎……” 她被他按在胸口的手一紧,换来她一声娇喘,嗔怪道:“你弄疼我了……” 陆乩野闻到她身上携着的清雅体香,这香在他鼻尖久久萦绕不去,浓郁馨甜的蛊惑了他的心神。 “疼了?”陆乩野嗓音暗哑,“那我便不帮你解了。” 他作势要将手收回,却被殷乐漪用力按住,“要解。” 她覆在陆乩野手背上的柔荑,讨好的用柔嫩的指碰一碰他的薄茧,“陆郎轻一些,芙蕊怕疼。” 不待陆乩野反应,少女便勾着他的指尖一起扯下了她胸口湿漉的束带。 她含羞带怯的脸颊也在这时迎了上来,饱满小巧的唇吻向他的唇。 …… 陆乩野睁开眼。 氤氲的水雾、绝色的少女、怀中温香软玉的触感皆不在,梦境中的虚幻消弭殆尽。 他浑身燥热,身上残留的酒气梦醒竟还未散去。 陆乩野从床榻上坐起,忽然身下传来一股 异样。他顿了顿,将被子掀起,垂眸朝下方瞧了一眼,旋即蹙起眉心。 不过一场梦境,他竟被殷乐漪引诱成这幅模样。 第24章 爱妾“我爱妾年幼顽皮,让诸位见笑了…… 为掩人耳目,从成衣铺购得的衣裙都送到了陆乩野的将军府,对外只称是为府中新雇来的下人们买的。 十几箱衣裙,式样涵盖了春夏秋冬。 傅谨对女子衣裙毫不了解,在院中清点的很是恼火。 恰好遇上从宫中下朝回来的陆乩野,他忙追上去,“公子,要不咱们还是把这些裙衫送到公……小姐院中吧,让她自行挑选可好?” 距上一次见殷乐漪已过去数日,傅谨刚说完,便见自家公子的眼神不知为何冷了几分。 傅谨跟着他进书房,察言观色道:“其实也不必劳烦小姐,裙衫的事我多清点清点便能驾轻就熟。” 陆乩野走到书案前正要坐下时,衣袖扫到了书案上的一卷画轴,画轴摔落在地上铺开,露出画中的内容。 陆乩野本是随意一瞥,却在看清上面所画的景象之时,心头撼动。 他连忙将画从地上捡起,仔仔细细的看过一遍画后,又去看画下的印章和落款。 太元八年四月初九,吾儿初学丹青——兵部侍郎萧闰。 陆乩野死死地盯着这一行字,寒声问傅谨:“这幅画是从哪儿来的?” 傅谨被陆乩野此刻的状态吓得咽了咽口水,“是……是小姐昨日买来,赠予公子乔迁之喜的。” “她从何处买的?” “一个小摊贩手里。” 陆乩野厉声道:“去把那摊贩给我抓来,问清楚这幅画他到底是如何得来的。” 傅谨不敢耽误,即刻去寻摊贩。 陆乩野神情阴冷,握着画轴的手克制不住的颤。他阖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眸中怒火渐退却,只剩彻骨的冷意。 他一点一点地将手中的画重新卷好后,郑重的放进一个匣子里,再上了锁放进一口箱子里。 随后大步迈出屋门,直奔殷乐漪的住处。 傅严正拿着朝中官员宴请陆乩野的帖子回来,和他在途中遇上时,又被他勒令驾车。 殷乐漪的院中满目都是春色,但她日日都只能困在这里瞧着这些春色,景色再美也让她心生厌倦。 陆乩野登门之时,便见她坐在桃花树下,身段婀娜,鬓发如云,粉裙配着水绿的襦,比枝头上绿叶相衬的桃花,还要艳上三分。 只眉间郁郁,美人含愁,令看得人也被她勾的生出几丝愁意。 殷乐漪从石凳上坐起,正要回房之时瞧见了不远处的陆乩野。 他背对着日光,立于树影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他白发上、脸庞上,将他的神情都尽数遮挡。 殷乐漪瞧不清他,只感觉他周身的气场摄人,就像是有一掌无形的网在笼罩着她,令她压抑的想要远离。 但殷乐漪如今这个处境,对他视若无睹、弃之而逃必然是不行的。 “陆少将军?”她慢步向陆乩野走近,谨慎地询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陆乩野一言不发的盯着她看了许久后,沉声开口:“你前几日送我的画,是从何处买的?” “在一处摊贩上购得的,我买的时候你的下属傅谨也在的。” 殷乐漪不知他为何要问起此事,抬眼观他一身仪容,束发的冠上雕刻着精密的云纹,玄色的圆领袍上隐隐流动华贵的暗纹,束袖的护腕更是精致无比,他从头到脚的每一处都透着贵气。 “陆少将军可还是觉得那幅画太过破旧了?”殷乐漪思来想去,那幅画被他提及也只有这一个原因了。 她怕因这画惹恼了陆乩野,解释道:“那幅画虽的确有些陈旧……但画师将画中的孩童描绘的十分传神,无论是神韵还是细节,我便是作为一个局外人也能看出这画师对他孩儿的喜爱。” “还有那画中儿童正在描的画更是点睛之笔……他虽是初学,但亦能将画他的父亲画的入木三分。可见他们父子二人平日里十分亲近,情意深重。” 一幅陈旧的小儿学丹青图,便能延展出一段舐犊之情。 陆乩野不语,微风从树绕拂过,落叶残花纷纷飘下,落在他肩头、鞋面,他却也未曾伸手将其抚去。 这一幕落到殷乐漪眼中,让她竟觉此刻的陆乩野收敛了令她胆战心惊地锋芒,身上透出几分难言落寞。 可陆乩野这样偏执恣睢的人,永远高高在上将所有人视作无物,他又怎可能落寞。 “情深义重吗……” 许久后,他低声喃喃,凝视殷乐漪的目光愈发地深沉。 殷乐漪摸不透他的心思,但这幅画让她想到了她的父皇和母后。 一个与她天人永隔,一个与她不得相见,她心中酸楚。 “陆少将军,你若不喜此画也还请莫要丢弃,还于我便是。” “你既赠我了,这幅画便是我的了。” 言下之意便是不会还她,亦不会丢弃。 他心思深沉,说话也极少直言不讳,总是九曲十八弯的让殷乐漪去猜的心思。 若非殷乐漪和他打过将近半年的交道,对陆乩野有了些许了解,定然很难猜透他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殷乐漪柔声道:“那还请陆少将军妥善保管那幅画,别再让佳作蒙尘。” 她一抬首,见他陆乩野肩头还覆着落叶,正是向他示好的时刻,心中一动。 她朝陆乩野跟前走了几步,伸手轻轻拂下他肩头的落叶,正要将手收回时,腕子被他一把握住。 殷乐漪错愕,“陆少将军,我只是为你拂掉落叶……” “殷姮。”陆乩野冷峻的眉眼好似也被春风拂过,冰雪有了消融之迹,“你可真是能误打误撞。” 他话中有深意,但殷乐漪在他面前吃过好奇心的亏,追问说不定会惹祸上身。 “只要陆少将军喜欢便好。” 殷乐漪说了一句挑不出错处的讨巧话,果然陆乩野并未动怒。 “公子——” 傅严匆匆而来,见桃花树下站着一对璧人,公子正握着芙蕊公主的手,他自知来的不是时候,轻咳一声转过了身。 陆乩野问:“何事?” 傅严从怀中掏出一封请帖,呈给陆乩野,“十三皇子今日派人来府上送了请帖,邀公子去教坊司一叙。” 陆乩野松开殷乐漪的手,接过请帖打开看过后,若有所思。 太子未立,所有皇储之中,襄王赫连殊和十三皇子赫连鸿是继任太子之位呼声最高的人选。 赫连殊在朝堂上又一向有贤德之名,声誉极佳。十三皇子在这个节骨眼上邀他去教坊司,拉帮结派之心太过明显。 思及此,陆乩野合上请帖,瞧一眼身侧的殷乐漪。 殷氏皇族被关押之地从赫连鸿口中探出是最快的,陆乩野也想看一看赫连鸿特邀他去教坊司那等风月之地,究竟是存了什么心思。 “公子,还有一事。”傅严看了看殷乐漪,“教坊司毕竟是风月之地,属下特让人去打听了一番。说是今夜从前晋国太傅之女要在教坊司挂牌,许多达官贵胄今夜都要前去……” “……晋国太傅之女?”殷乐漪面色一白,追问傅严,“你可是听错了?” 傅严请示陆乩野,陆乩野颔首:“讲。” “消息都在都城里传遍了,就是晋国太傅之女没错。”傅严又望向殷乐漪,委婉道:“公主,晋国重臣家中的子女到了魏国,男子大多为奴,女子大多充入教坊司。” 殷乐漪面若死灰,她忽然抓住陆乩野的手臂,恳求道:“太傅之女与我情同姐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义非常人能比。陆少将军,请你带我同去教坊司……” 陆乩野没有立刻应下,“傅严也说了,今夜去教坊司的达官贵胄众多,你一女子前去本就惹眼,更何况你……” 他视线落在殷乐漪的容颜上,“去了必定惹出事端。” “我可扮作男子!” “即便扮作 男子,你去了又能如何?“陆乩野一针见血,“殷姮,你救不了她。” 殷乐漪抓陆乩野手臂的力道更紧,哽咽道:“我只是想去见一见她,陆少将军且放心我必不会给你惹出事端,也不会让你为难……” 换做从前,陆乩野定是要一口否了她的。 但此刻的殷乐漪明眸含泪,极为无助,只得将所有的希冀都放在他的身上,仿佛在她的世界里,他才是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陆乩野眸光微动,回握住殷乐漪的手,“好。” 大魏不宵禁,都城入夜比白日更加热闹。 教坊司今夜更是门庭若市,京中达官贵胄尽聚一堂,势要一睹晋国太傅之女柳氏是何姿容。 殷乐漪和陆乩野在到教坊司之前的上一条街时便分头,陆乩野提前让人打点好了教坊司的人,为掩人耳目,殷乐漪从教坊司后门进去,被带着来到了教坊司女子们在后院的住所。 “郎君,这一间便是柳娘子的房间。”领殷乐漪前来的人低声嘱咐,“今夜来观柳娘子的人众多,还请郎君莫要耽搁太久,以免节外生枝。” 殷乐漪换了一件圆领衫,戴上幞头,乍看上去便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 她压低嗓音,“有劳了。” 对方这才为她敲响房门,“柳娘子。” “进来。” 房中传出的女子声音熟悉的令殷乐漪心口一揪,她从房门里走进去,步伐沉重,穿过屏风,看见妆台前正坐着一名女子。 她背对着殷乐漪,身上穿着胡姬舞衣,正在对镜描眉。 殷乐漪动了动唇,竟有些不敢相认。 她声若蚊呐的唤:“云莘阿姊……” 那背影一顿,旋即从妆台前站起转向她,看清她的面容后一怔。 “……公主?” 殷乐漪心中酸楚的紧,点头走向她,“云莘阿姊,是我芙蕊……” 柳云莘瞬间泪如雨下,“我以为你死了……你竟还活着……” “我还活着,我没死。” 殷乐漪去拉柳云莘的手,谁料刚碰到柳云莘手背,她便立刻往后退了半步。 “云莘阿姊?” 柳云莘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殷乐漪,见她完好无损,身上没有一丁点遭罪的痕迹。 她哭着哭着便笑起来,“你活着倒不如死了好……” 殷乐漪闻言如坠寒渊,浑身的温度都被抽干。 柳云莘见她这幅神态,神情更是又哭又笑,“我说错了吗?芙蕊公主大驾光临,难道不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我并无此意。”殷乐漪解释,“我是偶然得知云莘阿姊你被送进了教坊司,我便想来见你一面……” “我被送到教坊司都是拜你所赐!”柳云莘愤恨,“芙蕊公主,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了。若不是你和你的父皇,我又怎会在此?我的母亲阿姊又怎会不堪受辱上吊自尽……” 殷乐漪泪如雨下,“云莘阿姊,我不知你家中……” “好一个不知!”柳云莘厉声打断殷乐漪,“你和你的父皇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天真无知,枉我父亲宁死不愿归顺魏宣帝,如今还关在大理寺的天牢之中!” “哪怕魏宣帝拿我们这些妻女儿孙要挟他,他眼睁睁看着我们这些儿女为奴为娼,竟还是不愿向魏宣帝俯首称臣……” 柳云莘望着殷乐漪悲痛欲绝的脸庞,心中有了一丝快意,“他真该来看一看,他效忠的芙蕊公主对他的遭遇一无所知,他的忠心只是个笑话。” 她的每一声指责都让殷乐漪无比的愧疚和伤心,忠臣被关在魏国天牢中饱受摧残,忠臣之后每日在水深火热之中煎熬,而她满心满眼只想着自己的母后和亲族,柳云莘骂她无知,骂的她毫无反驳之力。 自被送进教坊司到现在,柳云莘积压在心底的情绪终于在面对殷乐漪得到了发泄。 她擦了泪,调整语气:“你走罢,我就当你今夜不曾来过。” 殷乐漪没有挪动脚步,柳云莘自嘲道:“公主不愿走,难道是想留下来看我在魏人面前跳一段轻浮的艳舞,取悦他们,给自己卖一个好价钱吗?” 殷乐漪哽咽,“我并无此意,我只是想留下来,看一看有无可帮衬到你的地方。” “帮衬我?” 柳云莘好整以暇,无意中瞥到殷乐漪的身姿,哪怕穿成个男子亦掩不了她是个倾国女娇娥的事实。 她心底突生恶意,“那你便代我去献舞,取悦那些魏人!” 今日到教坊司的达官贵胄们其一是来一窥晋国太傅之女的风采,其二也是为了顺应圣意。 晋国太傅柳徽乃是晋国文臣之首,素有贤名,即便不谈官职,他在晋魏两国亦是不可多得的大儒。 魏宣帝有意招他为降臣,但他是个一根筋的忠臣,在大理寺诏狱里被关了将近半年,亦不肯归降。 魏宣帝便以他妻女要挟,他的妻子和大女儿在教坊司内相继自尽,如今只剩一个小女儿柳云莘。 是以有心之臣里,自然要为他们陛下的招降添砖加瓦。 不过今夜来教坊司身份最高之人,当是十三皇子以及他相邀而来的陆少将军。 赫连鸿亲自在教坊司门口迎了陆乩野,两人一道入内,沿路都是朝堂中人朝他们行礼作揖,无不谦恭。 “本该邀陆少将军在上等厢房一叙,不过今夜有初次挂牌的舞姬献舞,坐在此处便能将其女的舞姿一览无余。” 分席而坐,陆乩野撩袍在席位上坐下,手臂搭在曲起的左腿上,身姿慵懒却不失气势,俨然一幅久坐上位的权臣姿态,纵使皇子在他身侧亦逊色三分。 “不知殿下为何要将叙旧之地邀在此处?” 侍女跪在陆乩野身侧,为他斟了一杯酒,他拿起酒杯在掌中把玩,“莫不是殿下也想带臣凑一凑这柳氏女的热闹?” 赫连鸿邀陆乩野来此不过是为了投其所好,他因从陆聆贞口中得知陆乩野为了一女子而折辱陆聆贞之事,便认为陆乩野也是个过不了美人关的人。 他笑着离陆乩野近了几分,“这柳氏女听闻也是个美人,美人就得配陆少将军你这般的英雄,这才相得映彰。” 陆乩野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殿下说起美人,晋国之中有谁的美貌比得过那芙蕊公主吗?” 作陪的还有宗室子弟,具是些身份尊贵的主,喝了几杯酒口吻也变得轻佻起来,“可惜我无缘得见那般的绝色佳人,也不知芙蕊公主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貌美……” “你不曾见过芙蕊公主,不代表我们陆少将军没有见过。”赫连鸿执杯亲自敬了陆乩野酒,“等那柳氏女出来舞一曲后,便让我们陆少将军来评论一番孰美。” 陆乩野杯中酒水加注满,他漫不经心地和赫连鸿碰杯。 赫连鸿和他附耳,“我那舅父周骞行事的确荒唐,若这柳氏女能让陆少将军满意,以后你我便是同船之人,从前之事自当一笔勾销。” 陆乩野从酒中抬眸,瞥向赫连鸿,笑意未达眼底,“殿下是在威胁臣?” “陆少将军说威胁便太伤及你我情分了。”赫连鸿作出一幅诚挚的模样,“我这不过是为陆少将军着想,你我二人合力,何愁大事不成?” 他先将酒一干而净,很有几分礼贤下士的诚意。 “说起大事,我听闻陛下将看管晋国皇族之事只交由了殿下一人,臣这样在晋国一战中领了头功之人都无从得知……”陆乩野随口一提,“陛下对殿下的信赖和器重,让臣都有些艳羡了。” “陆少将军说这话便是自谦了!谁不知陆少将军如今是我大魏第一权臣,深得父皇信赖!”赫连鸿哈哈大笑,“关押晋国皇室不过一区区小事,哪里用得上陆少将军你艳羡?” “不过这件 事我的确极为上心,都城中没有几人知晓他们被关押在何处。” “竟是如此机密?”陆乩野不以为意,“看来臣也不便听了。” “旁人的确是不便听,可晋国都是陆少将军你打下来的,若连陆少将军都不便听了,那大魏朝堂便没几人可信了。” 赫连鸿有意拉拢陆乩野,低声将关押晋国皇族之地说与陆乩野听。 陆乩野听罢眸光微敛,面上仍是云淡风轻,慵懒赞一句:“殿下好手段。” 赫连鸿听得他一声赞,亦有几分沾沾自喜,“父皇也觉得我这法子极好,恐怕没几人能想到他们会被关在那种地方。便是晋国人有心想救他们,也根本不会往那处想。” 陆乩野轻笑一声:“的确。” 恰逢此时舞乐声起,那掩住台子四面的轻纱被教坊司中的人拉开,从中缓缓走出一抹倩影。 “陆少将军,咱们先赏舞。” 赫连鸿识趣的坐回了自己的席位上,陆乩野将杯中的酒随意一倒,眸中笑意犹存,只是这笑怎么看都觉阴冷。 教坊司内人声皆寂,耳畔里尽是些丝竹弦乐的靡靡之音。 陆乩野无甚兴致地朝台上一瞥,看得那舞姬梳着飞天髻,戴一张遮目的面具,穿一身红色胡姬服,抹胸小衣镶着流光溢彩的金属玉石,堪堪遮住丰盈,往下是一段细腻雪白腰肢,盈盈不堪一握。 腰跨上坠着一条异域风情的金色腰链,链条上挂着小小的铃铛,随着她起舞清脆作响,很是惑人。 女子红色的舞裙裙摆上亦镶着金线与玉石,她舞动的弧度一大,裙摆便如华贵的牡丹一般绽放,露出一点莹白脚踝,惹得底下看客似登徒子一样放浪形骸的冲她放声。 她似被这声音惊动,轻咬红唇,面具下柔情的桃花眸惊慌地转了转,猝不及防的撞入台下一双漆黑如夜的眸中。 这对眼眸的主人直勾勾地盯着她,眼中一派冰冷,令她一瞬间遍体生寒。 她忙不迭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随着乐曲继续舞动。但她再也不敢做弧度过大的动作,整个人的舞姿都变得拘谨起来。 胡旋舞的精髓便是热情奔放,女子以妖娆舞姿勾魂摄魄。 可她却越跳越含蓄,将一曲胡旋舞跳的越来越婉转。这般勾魂的舞被她跳得如此青涩,就如同那清雅脱俗的芙蕖被人折下放在了俗世之中,反让人更心生邪念,要握着她的青涩,在她身上一点一点染上自己的气息和颜色。 一舞方歇,赫连鸿和一干宗室子弟都看入了迷,这等濯清涟而不妖的美人,最是能将人迷的神魂颠倒。 “这柳氏女竟有如此动人之姿,今夜不知谁能抱得美人归……” 赫连鸿回过神,看一眼身侧的陆乩野,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上面的舞姬,便觉他这美人计已成功了一半。 “自然是我们陆少将军能抱得美人归。”赫连鸿手一拍,“来人,我帮陆少将军为这柳氏女出得一千金。” 一千金已是天价,更何况赫连鸿贵为皇子身份尊贵,即便在座众人有出得起更高价位的,也没有胆子敢从皇子和陆少将军手底下抢人。 众人只能在心中纷纷喟叹,今夜与这柳氏女无缘。 “我出一千五百金。” 赫连鸿循声看向和他竞价之人,笑道:“裴少卿怎的也来凑这热闹?” 裴洺着一身绿竹青衫,翩翩君子温润如玉,与这风月之所格格不入。 裴洺向赫连鸿施了一礼,“臣与柳氏女是旧识,还望殿下海涵。” 赫连鸿笑了笑,面上不显,心中却已有不悦,“裴少卿言重,价高者得乃教坊司规矩,谈不上海涵。那我便再出两千金。” 让皇子多出了一倍的金竞价,换作旁人早该乖乖拱手相让了。 可这裴洺却极为固执,几轮竞价下来也不肯相让,让赫连鸿脸上的笑渐渐挂不住了。 赫连鸿的随侍到他身侧耳语,“殿下,今日我们只带了五千金……” 裴洺这一次却叫了五千五百金,他今日铁了心要护下柳云莘,见赫连鸿半晌不再言语,便又对赫连鸿礼数周全的作了一揖,随后向台上走去,“殿下承让,柳氏女今夜臣便带先走了。” 裴洺走到柳云莘身侧,见她浑身戒备,面具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如临大敌的望着他,竟让裴洺心头莫名生出一种熟悉。 “云莘,无事了。” 裴洺温声安慰,解下身上的披风正要披在她肩上时,一只酒杯不偏不倚的砸在了他手腕上,披风脱手掉在地上,他的袖口也被酒水溅湿。 裴洺向台下看去,“陆少将军这是何意?” 只见那白发玄袍的少年将军从席位上站起,脚尖轻点地腾空跃身而起,落到她身侧。 众目睽睽之下,陆乩野长臂一展握住少女的肩,将其拥入怀中。 他薄唇轻启,琮铮如泉的嗓音中挟着一丝笑意,但更多的是不容置喙。 “我爱妾年幼顽皮,让诸位见笑了。” 第25章 姮娥“殷姮,你今夜很美。” 陆少将军其人出身显赫,文武双全天纵奇才,又生得一幅玉面,官拜一品,手握三十万大军,深受当今天子恩宠,未来前途不可估量,乃是名满都城的少年郎,无数贵女心中的春闺梦里人。 上至皇亲贵胄,下至文武百官,只要家中有女儿的,无人不想将女儿嫁给他。 偏偏这位陆少将军百花丛中过,竟无一朵能入他的眼。 民间更是传他将星转世,高不可攀,能与他相配的女子必定也是同他一般的风华绝代。 可这位在都城众人心中几乎快被奉为神邸的陆少将军,竟当众将一舞姬搂在怀中,还声称此女是他爱妾,实在匪夷所思。 裴洺率先反应过来,作揖道:“陆少将军,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 柳云莘和陆乩野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又怎会是陆乩野的妾室。 陆乩野搂在怀中的少女不知是冷还是怕,攥着他胸口衣衫的一双手竟在发抖,“陆少将军,我不想见他……” 殷乐漪声若蚊呐,颤抖的嗓音飘入陆乩野的耳畔。 她对裴洺似乎有些抵触,只是这抵触不知是因她害怕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陆乩野掠过裴洺,将殷乐漪半搂半抱的带下台,重回席位上坐下。 少女一直依偎在他怀中乖顺无比,不见丝毫反抗,更加坐实了此女是陆乩野的爱妾。 赫连鸿一头雾水,“陆少将军,舞姬怎的竟成了你的爱妾?” 殷乐漪将头埋进陆乩野的怀中,躲避所有人探究的视线。 陆乩野像是享受着她的依偎,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她的后颈,面不改色道:“今日得知我要来教坊司,她便拈酸吃醋与我闹脾气。我分明叫她乖乖待在家中,没想到她竟这般大胆敢扮成舞姬来同我置气。” 他抚摸少女颈子的动作落在外人眼中便是极亲密的,说完又偏头寻到少女的耳,意味深长地道:“是不是我近来太过偏宠你了,纵得你无法无天了?” 殷乐漪在他怀中又是一颤,仰起头,“我……” 她红唇轻启,便被陆乩野指腹按住,“有什么话我们回去说。” 殷乐漪将话又咽了回去,轻轻点头。 陆少将军在旁人眼中从来便是耀眼如苍穹的人物,将他这样的郎君与男欢女爱风月之事相提并论,那便是对他的亵渎与不敬。 可眼下陆乩野竟如此纵容怀中的少女,言辞之间更是尽显宠溺,这可是大大的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能得陆少将军如此喜爱,想必这位娘子定是有倾国之姿。” 赫连鸿带来的宗室子弟里,有人忍不住好奇,“就是不知这位娘子为何一直戴着面具,不肯以真容示人啊?” 陆乩野挑眸从人群中扫到那人,语调毫无起伏却不怒自威:“我的人戴不戴面具,与你何干? ” 他眼神流转间自有一股常人难以企及的威压,那宗室子不过与他对视一眼,便立刻吓得缩了脖子往人群里躲去,再不敢轻易冒尖。 “陆少将军切莫动气,他不过是好奇是何等姿容的小娘子,竟能让我们陆少将军都甘愿化身绕指柔。” 赫连鸿出来打圆场,又端了酒敬向陆乩野,顺势打量着他怀中的少女,点评道:“我看这位小娘子恐怕比有晋国第一美人之称的芙蕊公主,还要艳绝上三分。” 倚在陆乩野怀中的少女将头垂得更低。 陆乩野不动声色地环住少女的腰肢,嗓音沉缓,极为慵懒:“我这爱妾不过蒲柳之姿,不及芙蕊万一。” 到场之人没有人会去质疑陆乩野的话,毕竟他是亲自将芙蕊公主押送回魏国的人,自是见过芙蕊公主的真容。 但陆乩野怀中爱妾方才一舞足可见气质清尘脱俗,世间罕有。 可到了陆乩野嘴里,便又成了蒲柳之姿不及芙蕊公主万一,也不知那芙蕊公主究竟美到何种境地。 裴洺在人群里暗暗握拳,芙蕊公主在他心目中便是天上仙娥也无法比拟的高贵明月,竟被他们这群魏人拿来与一妾室一起当众评头论足。 他不愿再听他们议论公主,便从人群里走出来,质问道:“既然这位娘子是陆少将军的妾室,敢问柳氏女现在何处?” 殷乐漪似是对裴洺极为抵触,连听见裴洺的声音都不自觉的抓紧陆乩野胸口的衣衫。 留在此处多一刻,便多一份变数。 陆乩野执起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随后搂着殷乐漪站起,看向赫连鸿,意有所指道:“臣的一腔兴致都被扫空殆尽,今夜便先回了。” 裴洺此人今夜的确扫兴,赫连鸿迎向陆乩野,赔罪道:“是我招待不周,下次邀约陆少将军我一定扫榻相迎!” “不必了。”陆乩野将手中的空盏一丢,眸中笑意未达眼底,“殿下之心臣已知晓,只是臣与殿下并非同道中人。” 他说完,便搂着爱妾意兴阑珊的走出教坊司,留赫连鸿面色不佳的杵在原地,姿态恭谦,一时竟让人分不清谁是君谁是臣。 裴洺望着陆乩野那妾室的背影怔了许久,被教坊司的人催一声:“郎君,柳娘子在房中等您。” 裴洺回神,命随行小厮取足了五千五百金交予他,“柳娘子房中我便不去了,还请替我向柳娘子转告一句,请她一定保重自身,我定会想法子将她从教坊司带出来。” 大理寺少卿在教坊司一掷千金却不当入幕之宾,转头竟又带着自己的人连夜出城,去悬崖底下寻那芙蕊公主的踪迹,这一夜当真怪事频出。 马车上,殷乐漪低垂着颈,魂不守舍的坐在窗边。 她还戴着那张面具,一张小脸被掩住大半,素日里柔若春水的双眸更是被挡了去。 教坊司的酒水里为助兴,会放一些催情之物。 陆乩野注视着殷乐漪,体内渐渐涌出一股燥意,想伸手将她那张碍眼的面具揭下,好让他看清她底下的那双眼。 殷乐漪对陆乩野的念头浑然不知,今夜发生的一切让她整个人都失魂落魄。 马车驾到了骠骑大将军府的门口,陆乩野下了车,凉爽的夜风迎面扑来,他不觉凉意,反更觉燥热。 他回身看向车厢内发呆的少女,沉声道:“下车。” 殷乐漪经他提醒才回神,出车厢时恍惚的撞到了头,她竟也没反应,下马车时更是心不在焉,脚踩到了迤逦裙摆,身子轻飘飘的往地上摔去。 陆乩野手疾眼快的搂了她的腰,将她如孩童一般单臂抱起,寒声道:“殷姮,你若是继续装聋作哑,不把今夜之事给我一个交代,往后你便休想再踏出房门一步。” 若非陆乩野及时认出跳舞的人是殷乐漪,在大庭广众之下挑明殷乐漪是和他置气的妾室,无人再敢觊觎,恐怕她此刻便和那裴洺双宿双栖去了。 思及此处,陆乩野只觉体内那股燥意变得更甚,搂抱住她腰肢的手臂再次收紧,恨不能将这细腰肢折了才好。 殷乐漪倚在陆乩野怀中,抿唇不语,眼泪只一个劲的从面具里滴下来,身子颤抖不已。 她穿着单薄的胡姬舞衣抖得厉害,身上的馨香如雾般在陆乩野胸口游走,陆乩野抱着她走入府中,坠在她腰上的小铃铛一路轻轻地响,却也没能让陆乩野漏听她极细小的哽咽声。 府中主人抱女子而入,路上的家仆都屏声静气地低头回避。 行至陆乩野院中长廊下,殷乐漪在陆乩野耳边哽咽的问:“陆少将军,当日大魏兵马能在一日之内攻破城门,是不是因为我晋国的京都守备撤下了城防,打开了城门?” 陆乩野脚下步子一顿。 殷乐漪从陆乩野怀中抬起脸,泪珠挂在白皙的下巴尖上,恳求道:“还请陆少将军能为我解惑。” 陆乩野大约明白殷乐漪的失态是因何而起,语气里带了几分讽意:“你晋国的守备裴氏一族早已暗中向魏国投诚,我们大军兵临城下时,他们大开城门个,让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就进入了晋国都城。” “陛下更是感念裴氏一族功劳,给守备裴召赏了爵位,封了他威远候。”陆乩野将殷乐漪放到廊下的长椅上,意有所指,“他的独子裴洺也得了官职,如今是大理寺少卿。” 他直勾勾地端详着面前的少女,指腹轻抚她腮边泪,语气晦暗:“殷姮,你莫不是在为那裴洺而哭?” 殷乐漪点头又摇头,“我在教坊司里见到了云莘阿姊,她的母亲阿姊都死在了教坊司里,父亲还关在大理寺诏狱中。她……恨极了我,要我代她献舞,我心中有愧无法拒绝她……” 从晋国到魏国的这一路,陆乩野将殷乐漪的脾性早已摸透,她不止是涉世未深,天真不谙世事,她的心里还撑着一份公主的重担。 她认为自己身为一国公主,不仅未能护住他的子民,反让他们颠沛流离、家破人亡,她将自己固执地当做致使晋亡的罪人,尽力想要弥补每一个晋国人。 不止是对柳云莘,她对从前的岑柔、山匪、鄯州百姓亦是如此。 但这样的做法与念头在陆乩野看来便是嗤之以鼻、愚不可及。 他滚了滚喉,尖锐的发问:“今日她要你替她献舞,你应了。明日她要你替她在其他男子身下承欢,你是不是也要应?” 殷乐漪被问的怔住,“……我不知道,我只知为君者不能独善其身,要以子民国家为重。” 陆乩野听的眉心蹙起,又忆起晋文帝继位多年膝下只得殷乐漪一女,哪怕晋国连连战败也不愿让殷乐漪嫁来魏国和亲平息战戈,晋文帝莫不是未把殷乐漪当做公主教养,而是储君? 若是如此,她这幅执拗性子倒也说得通。 只是晋国已亡,无论是公主还是储君都已不再重要。 “殷姮,我知你有些风骨。但若柳云莘当真是能让你以诚相待的人,她便不会让身为晋国公主的你,去代她取悦魏国的王公贵族。” 陆乩野一针见血,嘲讽道:“她不过是在折辱你。” 裴洺和柳云莘都是自小与殷乐漪一起长大的,前者家族背叛晋国投靠魏国,后者不仅咒她活着不如死了好,还要以献舞这样的方式来羞辱她。 但殷乐漪又何曾不知这些,她只是宁愿自欺欺人罢了。 可被陆乩野当面戳到痛处,那些难过的情愫像翻涌的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她弓着身,将头垂得低低的,无助的啜泣:“他们每一个人都厌弃我,想我死,我是不是真的不应该苟活于世……” 离开晋国皇宫后,她遇到的所有人都对她恨之入骨,殷乐漪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她的无知与无能为力在他们眼中也是罪大恶极的错处吗? 她的泪珠断线似的落到舞裙上,鲜艳的红纱被晕染出朵朵暗红。 “殷姮,你为他们流泪懊恼,只会让他们更觉得你软弱可欺。他们要你死,你若乖乖赴死也只会遂了他们的意。” 陆乩野抬起殷乐漪的脸,迫她直视自己,声寒若冰:“更何况如今你的命是我的,谁敢要你死,我便先要他死。” 殷乐漪从前十六年一直被教导端庄守礼,待人接物要仁爱友善, 从未有像陆乩野这样离经叛道之人,在她耳边狂悖的告诉过她这些违背常理之话。 但她今夜被伤透了心,深入五脏六腑的无助与无力,让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思考对与错,只能懵懂的望着眼前唯一的少年,轻声问:“陆少将军,我该怎么做?” 少女唇瓣上涂着的口脂,在几息前蹭在了陆乩野的衣衫上。 她此刻仰起一张小脸,那红艳艳的口脂在她唇上花的有些明显,可又不教人觉得凌乱,贝齿雪腮反被衬得更莹莹如玉,一张樱桃唇饱满的好似正待人采撷。 陆乩野眸色愈深,指腹一下又一下摩挲着她的红唇,“你只需乖乖的待在我身侧,你想做什么,我帮你做。” 殷乐漪眼眸里仍是一片迷茫,唇瓣被陆乩野摸的有些轻痒,她不自在的往后躲了躲,舞衣上的铃铛轻轻地响。 也不知是这铃声在夜色里像惑人的魅音,还是少女躲避的动作令陆乩野心头燥意更甚。 下一刻,陆乩野便垂首,衔住少女那张饱满的红唇。 殷乐漪愣住,旋即感受到唇上的触感,终于意识到陆乩野在对自己做什么,抗拒的别过头推搡他的胸膛。 可她这点力气在陆乩野面前便如稚童般玩闹,陆乩野握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抵在一旁的廊柱上,一手擒住她的两条细腕并在一处摁在她头顶上方。 她只能被迫仰起小脸,张合着唇迎合他的吻。 两唇相贴,他口中葡萄酿的气息铺天盖地的侵入殷乐漪的唇齿间,醇厚的酒意让她竟也感觉到几分醉意,想合上唇避开他的深入,却被陆乩野察觉她的意图,撬开她的贝齿长驱直入,攻城略池。 少女的唇瓣比陆乩野想象中的更加柔软,她吐息如兰,淡雅的馨香在这一刻惑了他的心神,即便将少女唇齿间的香气搜刮殆尽,亦解不了他此刻的热和渴。 殷乐漪的唇瓣被陆乩野吮吸咬,陆乩野不像在吻她,更像是要吃了她再将她拆骨入腹。 呼吸尽数被他掠夺,殷乐漪快要窒息,脑海里一片空白,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昏过去之时,陆乩野放开了她的唇。 少女被陆乩野吻的浑身发软,全靠陆乩野握着她的腰才没让她滑到地上。 她红唇轻启,呼吸急促,口脂被陆乩野吃干抹净,露出原本淡粉的颜色。一对皓腕被陆乩野锁住按在头顶上,这样的姿势让她不自主的将上身挺起,胸脯起伏的弧度尽入陆乩野眼中。 胡姬舞衣抹胸本就裁剪贴身又轻薄,少女的丰盈在视野中被勾勒的更为饱满,加上她方才的挣扎,那抹胸更是往下滑落几寸,在一片薄红轻纱后遮掩的莹白沟壑,越发的香艳勾魂。 陆乩野眼睫微垂掩了眸中情绪,目光慢悠悠的从她细腻的长颈划过她的唇,最后落到她的那双眼上。 殷乐漪生了双含情桃花眸,与陆乩野这双冷冽摄人的黑眸不同,她望着一个人时哪怕心中毫无爱意,也是含情脉脉的像在看情郎。 陆乩野从未这般迫切的想瞧一瞧殷乐漪此刻的眼,在被他吻过之后是何模样。 陆乩野接下她脸上碍眼的面具。 月色溶溶,皎洁的月盈满幽静湖面。 湖畔长廊下,被月光笼罩着的女娇娥面若芙蕖,双颊绯红,粉唇琼鼻,一双眼眸更像是从水中洗涤过,湿漉又干净,偏眼尾处印上几抹红更衬得她姿容绝色,月色与她相比都显得黯淡了几分。 殷乐漪小心翼翼的望向陆乩野,愕然发现他看她的目光,让她感觉自己仿佛寸缕未着,露骨且直白,她就像被陆乩盯上的猎物,他正蠢蠢欲动的伺机而动,等着将她吃干抹净。 殷乐漪脑中警铃响起,不自在的扭动被他箍住的腰身,柔声提醒:“陆少将军,你醉了……” 她一挣扎,坠在腰肢上的金铃便跟着响,落到陆乩野耳中便是催他心神晃动的媚音。 陆乩野勾了勾唇,笑着俯身又在殷乐漪唇上落下一吻,呼出的气息里挟着一丝酒意,“你是月宫里的姮娥仙吗?” 殷乐漪紧张地屏住呼吸,“……什么?” “殷姮,你今夜很美。”陆乩野轻笑一声,偏头吻她红艳的耳垂,少年的嗓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沉,“我想要你。” 第26章 迷乱“抖什么?” 房门轻掩,窗檐半合,春日里的夜风裹着凉意悄无声息地吹进屋内,将那帐子帷幔吹得沙沙作响。 屋中未点烛火,窗缝中透出的一点月光却极为清亮,倾泻在床尾处,照清散落在地下的女子绣鞋和金银钗环。 墨色的帷幔密不透风,清透的月光照不进床榻里的景象。 陆乩野在战场上早已习惯了夜间作战,即便里面一片漆黑,他依旧能将身下人看得清清楚楚。 少女躺在他身前,发髻几息前已被他拆下,如瀑青丝铺在她身后,异域舞裙层层叠叠堆在她脚踝处,她莹白的身子便如一朵被红花青丝簇拥的花蕊一般,细腻的惑人心。 陆乩野情难自已地俯下身吻她裸露在外的长颈,手心掌着她纤弱的肩头,将她的颤抖都握在手中。 殷乐漪浑身紧绷,从被陆乩野抱上这张陌生的床榻时,她便紧抿着唇说不出一句话。 从主动向陆乩野示好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与他亲密这件事迟早会来。 闲时她想到这男女之事,便在心中多番劝解过自己,若要让陆乩野这样的人庇护她,她不可能什么也不付出,更不可能全身而退。 她在魏国现在的处境四面楚歌,更是离不了陆乩野的羽翼,比起一具身子,殷乐漪更惜自己的命。 至少在此时此刻,她还不想死,所以顺应陆乩野的心意,迎合他讨好他便是她该做的。 这些道理殷乐漪早已想的明白,可她今年不过十六,还是少女天性,从前更是未尝过男女之事,更未涉足过风月,对与男子亲密这事她便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和抗拒。 她一身玉肤极其娇嫩,陆乩野的掌心有茧,在她身上拂过之时带出的粗粝触感让她根本无法忽略,他碰她时的力道与温度还有他指尖曲起的弧度,哪怕床榻里漆黑一片,她也好像能看见他的手指在她身上游走的动作。 越柔软的地方这粗粝之感便越让她身子发颤,轻薄的舞姬抹胸根本盖不住他的力道。 像是感觉到她抖得厉害,陆乩野的呼吸带着热意落到她面颊上,“抖什么?” 殷乐漪咬着下唇不敢应他的声,怕自己一张嘴便哭,又得陆乩野一句“扫人兴致”。 她不答,陆乩野的身子便又压的更低,手指穿过她臂下勾到她后背的束带,他将她的身子微微抬起,勾着那细带扯下,正要将那火红舞衣拉下之时,殷乐漪忽然抬手按住。 “陆少将军……”殷乐漪柔声唤他,竭力压住嗓子里的哭声,“我有些怕……” 陆乩野掌主她的后背将她整个身子托起来,沉声问她:“怕什么?” 殷乐漪垂着首躲开他灼热的吐息,吞吐道:“我……我未与男子行过此事……我呜害怕……” 她讲到最后还是未能忍住哭腔,却仍谨记不敢声音哭得太大,只能细声细气的啜泣。 她不知她梨花带雨的模样更是娇美动人,陆乩野只觉胸腔里生的那团火更加躁动不已。 他抱起殷乐漪的身子让她坐在他的腿上,掌心摩挲着她寸缕未着的后背,“你害怕,那我的火谁来消?” 春衫轻薄,殷乐漪今夜的异域舞裙更是比春衫还要轻薄上三分。她一坐在陆乩野腿上便能马上感受到他的异样,他的体温更是烫得仿佛能将她灼伤。 殷乐漪怕极了,无助的摇头垂泪,“我不知道……” 她哭的实在惹人怜爱,不像灭火更像是在火上浇油。 陆乩野寻到殷乐漪早已被她吻得泛红的唇瓣,用力狠狠地亲咬上一口,像是为了宣泄他无处可施的欲念。 殷乐漪被陆乩野咬的娇吟,想躲开又被陆乩野更紧的箍住腰肢按回他腿上。 “殷姮,你与我在一处迟早是要经这一遭的。” 昏 暗里,陆乩野盯着她的眼神像是蠢蠢欲动的兽,语气有了几分冷意,“你难道想反悔吗?” “……不是。”殷乐漪忙否认,抱住自己颤抖的身子,“我就是害怕,我很怕……” 她的泪滴到陆乩野的下颌上,温热的和他此刻的体温不相上下。 他声线都变粗重,“殷姮,你知不知晓我此刻很难受?” 殷乐漪敏感的听见陆乩野的呼吸变得更重,她虽不知这是为何,但心中隐隐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一手按住胸口摇摇欲坠的抹胸,一手颤颤巍巍的环住陆乩野的脖子,青涩的向他示好,“还有别的法子,能让你不这么难受吗?” 殷乐漪说完更是眼一闭,将头依偎的靠在陆乩野肩膀上,几乎将自己整个身子都缩在了陆乩野怀中,违背着本心的去讨好他,“我也不愿见你这么难受的……” 她虽在陆乩野面前一向乖巧,但甚少有这么主动投怀的时候。 殷乐漪本就是他掌中之物,若换做从前,他便该肆意随心的待她,便是用强也是理所应当。 但陆乩野摸到她脸颊一片湿润,投入他怀中的身子更是抖如筛,他体内叫嚣的欲念之中竟混入了一丝怜惜。 陆乩野情不自禁地垂首吻她的唇,殷乐漪只轻微的挣扎一下,便乖乖的再也不动,由着他含吮吸取。 不再抗拒,殷乐漪渐渐地也有些迷失在陆乩野的吻里,另一只手被他的大掌覆上握住,随后又被他带着从他滚烫的胸膛一路下滑到腰际,再到那最热之处解开束缚。 陆乩野沉着嗓在殷乐漪耳畔循循善诱,“知道该怎么做吗?” 殷乐漪又怕又茫然,只觉双颊和手心里都烫的厉害,“……我不知。” 陆乩野轻笑一声,似是嘲她无知。 他的大掌带着她的柔荑曲起环住,她想退缩,被他哑声喝住:“你敢把手收回去,我便让你今夜无法安睡。” 殷乐漪忙认错,“陆少将军我不敢了……” 她柔声细语极是动人,偏唤出的陆少将军四字在此情此景让陆乩野觉得异常刺耳。 “唤我,陆郎。”他声线里掩着难耐。 殷乐漪对他言听计从,柔柔的又唤一声:“陆郎……” 这一声陆郎缱绻无比,恍若情到浓时她对陆乩野的一腔柔情,都被她从唇间吐露了出来。 陆乩野将殷乐漪腰身箍的更紧,试图拖着她一起坠入这片欲海。 屋外月色流转,将窗缝里透出的那一缕月光也带走,夜又更深了几分。 …… 都城里的达官贵胄昨夜有一半去了教坊司,一夜之间,陆少将军有妾室的风言风语几乎传遍了都城内所有的官宦之家,成了贵爵功勋们今日里争先谈论的热闻。 越国公府的前厅内,陆聆贞向着阿爷和母亲哭诉。 “定是那日我在成衣铺遇上的女子,表哥就是为了护着她才险些要了我性命,没想到那女子竟是他的妾室!” 她扑进母亲怀里痛哭不已,“哪家高门大户的子弟还未娶正妻就抬了妾室进门?表哥就是在打我们陆家的脸,打我们整个越国公府的脸面……” “住口!”越国公拍案而起,“你还有脸在家中编排你表哥不是?你莫以为我不知道你几日前都在那成衣铺里干了什么,仗着是国公府的嫡出小姐,你就仗势欺人砸了人家的铺子!” “我和你父亲戎马一生,从未做过伤天害理欺压百姓之事,莫说你表哥要打杀你,我今日都想除了你这祸害!”越国公气的手抖,“来人,把家法给我取来!” 他们武将世家的家法可比那些文官家里的家法要残酷的多,若稍不留神,丢了命也是有可能的。 陆聆贞吓得紧紧抱住母亲,“……母亲救我!” 陆夫人护好陆聆贞,哭着对公爹道:“爹,聆贞她纵有千般不是,您看在她阿父的面子也该饶了她这一次啊!她一出身她阿父就被派去镇守边关,如今她都长成了大姑娘,可见她阿父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啊……” “她自幼身边没有个做阿爹的教导,儿媳又懦弱不中用,所以才把她教养成这个样子。爹您若是要罚,便罚儿媳吧……” 越国公性子刚正,唯一的儿子也是因他才从了军,这才致使儿子与妻儿们分隔两地十几载。 他心中本就对儿媳孙儿们有愧意,儿媳又代替儿子在他膝下尽孝多年,他对儿媳孙儿又怎么下得去手。 “……慈母多败儿!”越国公气的拂袖。 陆长廷正要出门,听到家中这么大的动静,便又折返回来。 母亲与妹妹抱头痛哭,阿爷气的吹胡子瞪眼,陆长廷一脸头疼的走进来,“阿爷莫要动气,那间成衣铺我已遣人去赔了钱财,给那掌柜诚心实意的道了歉。” 陆聆贞从小犯错,陆长廷这个兄长没给她少善后,她将此也当做理所应当,“阿兄,那你再帮我做一件事罢。既然表哥已经纳了妾,那便让我嫁过去做正妻,到时我再让表哥把那妾室休弃了,也不算辱没我们越国公府的门楣……” “陆聆贞,你倒是很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啊!”陆长廷也被她这亲妹妹给气得不轻,“你表哥什么时候说过想娶你?人家放着贤良淑德的公主郡主不娶,娶你一个刁蛮任性的泼皮小娘子,他是被猪油蒙了心吗?” 陆聆贞心高气傲,一心想嫁陆乩野,被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当着面如此责骂,她更是被激怒,“我不管!我这辈子除了表哥我谁都不嫁!” 这个国公府里能收拾得了这个胡搅蛮缠的陆聆贞的,也只有陆长廷。 “来人,把小姐给我关到她的闺房里禁足半月。”陆长廷发话,“若被我知晓谁敢将她从院子里放出一步,我一定不会轻饶了他。” 陆聆贞撒泼反抗,但大公子都发了话,下人们也不敢抗命,几个婆子架了陆聆贞就往她院中去。 陆夫人心疼女儿,斥责陆长廷,“长廷,贞儿可是你的亲妹妹!” 陆长廷早已习惯了母亲的不辨是非,也不愿与她为了妹妹的事辩的面红耳赤,“母亲,她聆贞已经长大成人,如若还不对她严加管教,往后嫁去别人府上还是这般胡搅蛮缠,只会被人在暗地里嘲笑我们越国公府教女无方。” 陆夫人闻言眉心皱起,丢下一句:“你是聆贞的嫡亲兄长,如今二十有二,却还是只能在翰林院挂个闲职。你要是能像那陆乩野一样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受陛下恩宠,又有谁敢瞧不起你妹妹和我们国公府?” 她说罢便辞了越国公离开前厅,陆长廷却被母亲的一番话训得在原地愣了愣,最终仍是什么也没说,长长地叹了口气。 越国公将他母子二人的嫌疑看在眼中,他走到陆长廷身前拍了拍他的肩,“是阿爷的错。” 陆家在军中的威望甚高,陆长廷若从军必定早已平步青云,但这样在朝堂上便太过树大招风,极易被人弹劾功高震主,对陆家不利。 所以陆长廷的从军路自小便被越国公砍断了,而魏宣帝虽面上待陆家一如从前,但暗地里其实也在敲打,否则陆长廷又怎会在翰林待了三年也没能进入官场。 陆长廷对此心知肚明,“阿爷莫要道歉,折煞孙儿了。” 越国公又长叹了一口气,想起方才他说的话,“对了,你说起阿圻配公主和郡主的婚事,难道是陛下有意给他赐婚?” “陛下那边尚未得知。”陆长廷将自己听到的尽数告知,“但是有几个宫的公主,的确属意阿圻做驸马。” 越国公闻言,面色愈加凝重起来。 骠骑将军府内,傅谨今日一早便将那买画的摊贩带回来,打算交给公子审讯。 可他从早朝等到散朝,也未见自家公子从屋中出来,两扇门 紧闭。想让自家兄长去敲门询问,但他兄长却极为识趣,并不趟这趟浑水。 今日春光大好,日光照进屋内,被玄色帷幔罩着的床榻里也钻进了几缕天光。 殷乐漪这一夜未能安睡,陆乩野不肯轻易放过她,她被折腾的筋疲力尽,最后实在是体力不支睡过去,做的梦也是昏昏沉沉。 帐子里太暗,那日光洒进来又太过刺眼,她用手遮了遮目,往光暗的地方扭过脸去,便见得一张惊心动魄的脸庞。 霜白似的发落在枕边,少年五官深邃,侧脸轮廓如斧刻刀削,他正沉睡着,眼帘轻阖,那双狭长摄人的黑眸被遮掩,日光洒在他脸上如同给他蒙上了一层淡金的纱,衬得他面目宁静温和,俊美的宛若画中仙。 纵使如此,殷乐漪亦忘不了陆乩野昨夜待她的模样,让她想到他饲养的那头银狼止戈,凶狠异常,她无法反抗挣扎,只能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纵使她早已在心中劝慰过自己无数次,但只要一想到昨夜陆乩野与她亲密的那些画面,她便觉得极为难堪。 亡国公主竟与敌国的将领行此厮混之事,她打心眼的鄙夷自己。 殷乐漪心中郁结,环视陌生的床榻,不愿惊醒陆乩野,轻手轻脚的掀起身上的锦被,感觉身上那件摇摇欲坠的抹胸正往下滑,她连忙隔着被子按住胸口,这才没让抹胸滑落。 昨夜太混乱,这处又没有她的寝衣,即便有她也不愿在陆乩野面前更换,便仍穿着那身胡姬舞衣合被而眠。 只是一夜厮混,这衣裙也变得皱皱巴巴,穿在身上更是不成体统。 她背对着陆乩野,将一头青丝挽到身前,极艰难的反手到背后为自己系抹胸束带。 陆乩野掀开眼帘,便见得一幅美人穿衣景。 莹白玉背寸缕未着,精致骨节如一双振翅欲飞的蝶翼,纤弱无比,但抚摸上去的触感令陆乩野此刻都还记忆犹新,细腻似含了他体温的羊脂软玉。 纤纤玉指正在与那火红的舞衣系带纠缠,明明几根指头生得极其漂亮,却笨拙的连几条细软的系带都系不好。 果真是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公主殿下,无人帮衬她,一点小事她也能与自己折腾上半日。 陆乩野撑起身子,好整以暇地端详着殷乐漪系带的背影,毫无出手帮忙之意。 美人在眼前穿衣也不失为一幅活色生香图,从旁欣赏更添趣味。 殷乐漪对身后的视线毫无所察,她的手心昨夜便被陆乩野磨得通红酸麻,系上那根带子后她的掌心更是火辣辣的痛。 外头已是青天白日,她穿成这样出去实在不合礼数,她瞥见床脚处丢着的一件玄色男子锦袍,咬唇纠结了片刻后,还是伸长手臂将其拿了过来。 她刚将袍子穿在身上,转过身还未来得及系盘扣,目光便撞进了陆乩野意味深长地视线中。 他这样的眼神,便是不用说话,殷乐漪也明白他要说什么。 趁男子入睡偷穿男子的袍子,这实非淑女所为。 殷乐漪羞怯的双颊绯红,但眼下她总不能穿着身上凌乱的舞裙出去见人,便腆着脸装作没瞧见陆乩野的目光,腿往旁边一迈想要从陆乩野身上跨过去,谁料陆乩野似乎早已发现她的意图,长臂一伸便勾住她的腰肢按进怀里。 “你……”殷乐漪双手撑着陆乩野胸膛,想要直起身子又被他按下去,她也有些恼了,“你想干什么?” 她身子趴在陆乩野怀中,身上穿着陆乩野的衣衫,领口却敞着,教陆乩野瞧见他昨夜在她雪肤上留下的印记。 陆乩野扶稳殷乐漪的腰坐起来,好笑道:“你穿着我的衣衫还问我想干什么?殷姮,你不知你是在引诱我白日宣淫吗?” 殷乐漪哪里懂得这般多男女之事,“我不过是没衣衫,暂借你的穿一穿罢了。” “你穿之前可问过我了?”陆乩野不依不饶,“你不是最喜将君子言行挂在嘴边吗?那你可知不问自取便是盗?” 与陆乩野辩驳,殷乐漪从来便只有吃瘪的份。 他被她说的面上无光,骑虎难下,“……陆少将军想如何?” 她里面还裹着那件衣不遮体的舞衣,在陆乩野面前露出一副任他摆弄的乖顺模样,“我昨夜方知公主殿下还会跳那般火热的胡旋舞,不如此刻再——” “我不跳……”殷乐漪抗拒的摇头,“陆少将军难道也想用这支舞来折辱我吗?” 陆乩野不过随口一提,见她反应如此激烈,便顺势而为,想让她长个记性。 “既知是折辱,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支舞?” “我自幼学舞,从前在教坊偶有看过番邦进献来的舞姬跳,便耳濡目染了一些……” 殷乐漪昨夜跳的那支胡旋舞的确生涩无比,不像是特意学过的,只是有些舞蹈的功底在,在外行人面前尚能撑一撑场面。 可便是她跳的如此青涩,依旧将那些看客撩拨的心猿意马,若是再精进几分,不知会让那些男子为她疯魔到何种程度。 思及此,陆乩野望向殷乐漪的眸色愈加深沉,心底对她的独占欲悄然滋长。 “把这舞从你脑海里给我忘干净,若日后再让我瞧见你在人前跳这样的艳舞……” 陆乩野抚着殷乐漪的后颈轻轻摩挲,轻飘飘地道:“我便剜了那些看你跳舞人的眼睛,再折了你的腿,让你再也跳不成舞。” 陆乩野抚摸殷乐漪的动作称得上温柔,但话中藏匿的危险却令殷乐漪不自觉的后颈生寒。 分明方才想让她跳舞的是他,现在反过来威胁她不准跳舞的人还是他。 他当真是个疯子,莫名其妙的疯子! 见她不回答,陆乩野掌着她的脖子力道收紧,“回话。” 殷乐漪心中憋屈却又惧他,面上只得作出乖顺:“……我知道了,不会再跳了。” 陆乩野勾唇轻笑,似乎这才满意,“很好。” 第27章 不堪“我和你便是要做那不堪入目之事…… 前厅内,贩卖书画的摊贩早已被带到此处候着。 他不过一普通百姓,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从被带到此处开始便一直惶惶不安,回忆自己究竟有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陆乩野现身时他更是吓得五体投地,磕巴的道:“小人只是一普通摊贩,从未做过害人之事啊——” 傅谨看不下去,拍了他两下,“我们公子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只要你如实回答,我们自然会放你安然归家。” 这话便让摊贩如吃了定心丸一般,情绪缓和不少,“大人请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陆乩野示意傅严,傅严会意,将那幅画打开亮到摊贩面前,“这画你是从哪里拿到的?” 摊贩仔细的瞧了瞧这幅画,眉心皱的越来越深,“此画的确出自我的摊子,但并非是小人不愿告知大人此画的来历,只是大人若看过我那摊子,便知晓我卖的画都是些破损陈旧没有出处的弃画……” “这些画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我也实在是不知,不然也不会以那般低廉的价格卖出去。” 陆乩野沉吟道:“你平日里都从哪些地方拿到这些画?” 摊贩轻咳了咳,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我从前是做走街串巷买卖的,这城里的大街小巷每家每户我都熟得很,一些高门世家文人显贵的家中每月总有被丢弃的墨宝,我便定个日子去捡一捡、拾一拾,不花分文。” 这话蒙骗平民百姓尚可,却骗不了从小便出自勋爵人家的陆乩野。 “高门世家里子弟们写过画过的字画,即便丢弃,也不会让下人随意的弃在能让你们拿到的地方。”陆乩野声线里有了几分冷意,“你还不从实招来?” 摊贩见瞒不住,叩头如实道:“大人说的是……这样的字画小的的确是极难拿到的!但那些犯了事被抄家灭门的府上却不一样,除了出自名家的珍品,其他不值钱的字画都会被前去抄家的官兵们丢弃,等他们抄完家,我 自去偷偷捡了也无人能察觉……” “小的一开始不敢说,是因为许多画的来路……的确牵扯到一些获罪的官员世家,小的也是为了求个自保,养家糊口而已啊!” 陆乩野闻言面色阴沉,没再继续问询摊贩的话。 他默了片刻后,抬了抬手,沉声道:“取些钱财给他,让他走。” 傅谨将还在愣神的摊贩推搡出门,低声训斥他:“你这人还真是赚着昧良心的钱,那些获罪官员的画被不知情的人买回家中,若是被官府追究起来,他们还有命活?” “你可得感激我们公子心善,拿了这些钱财往后便洗心革面,别再做这害人的买卖……” 陆乩野从傅严手里接过画,拿在眼前又细细地端详了片刻,幼时尘封的记忆如残破的碎片般在脑海中浮现。 穿着官袍的青年男子一脸慈爱的看着桌案前提笔绘画的小小儿郎,“我们圻儿天资聪颖,等长大后必定能金榜题名,名满都城……” 音容笑貌犹在耳边,陆乩野手中的画卷却已泛黄破旧。 他将画重新卷好,锁进了盒子里。 “公子,属下还有一事要禀。” 陆乩野把盒子递给他,“讲。” “昨夜教坊司的事一夜传遍都城,如今高门显贵里无人不知公子新纳了一名妾室。”傅严郑重的将其接过,顿了顿,“恐怕连宫里也得到了消息。” 陆乩野在魏国风头正盛,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朝堂内外无数双眼睛盯着。 傅严替他忧虑,低声道:“公子,芙蕊公主留不得。” 将亡国公主私藏于府邸之中,即便魏宣帝再宠信他们公子,事情一旦暴露,他们公子也难以全身而退。 但陆乩野昨夜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口说出自己已有妾室之时,便料想到了此刻的局面。 他眉眼间冷意退却,又恢复成平日里神色淡淡,“何来的公主?” 傅严一愣:“公子何意?” 陆乩野漫不经心,“芙蕊公主掉下悬崖生死不明,我的府邸里只有我的妾室姮娘。” 与其将殷乐漪藏掖在那等偏僻小院中,不如借此事光明正大的将她纳为妾室带回府中。 妾室本就只能安于后院中足不出户,根本不会有人想到那不知踪影的公主殿下,会被陆乩野偷天换日成了他的妾。 思及此,陆乩野又记起一要事,“教坊司的柳云莘昨夜见过芙蕊,派个人去盯着她。若她有向旁人透露芙蕊身份的迹象,便先杀了她。” “属下明白。” 殷乐漪被带到了一处后院的屋中后,婢女伺候她沐了浴,换上裙衫,此刻正在铜镜前为她梳妆。 婢女望着镜中的殊色娇颜,忍不住赞道:“夫人这般貌美,难怪能得少将军青睐。” 夫人这称呼让殷乐漪心口一跳,又忆起昨夜陆乩野为助她脱身在众目睽睽下把她视作妾室的事,恐怕连将军府中的下人都被一起瞒天过海了。 她默认下这个身份,但她明知这个身份是为她遮掩的,被当做陆乩野的妾还是让她胸中有些闷气。 婢女为她梳妆之时,房中又进来了两个婢女,行了礼将手上抱着的书放到一旁的书案上。 “夫人,少将军让奴婢转告您这几日闲时要将这些书翻看完,等少将军闲暇后便要来考问夫人书上的内容。” 殷乐漪狐疑,什么书几日看完还要来考问她,难道陆乩野打算将她一直留在他的府邸上,不送她回那处院子了吗? 她问道:“少将军他可还有什么交待的?” 婢女们摇摇头,“回夫人,没有了。” 这几个婢女虽是陆乩野将军府中的人,但必定是不知道殷乐漪真实身份的,她便也不好让她们从中传话,“劳烦替我给陆少将军带句话,若他得空还请来寻我一趟。” “是,夫人。” 这一声声的夫人唤的殷乐漪头疼不已,没将几个婢女留在房中,让她们退了出去。 殷乐漪坐在窗前唉声叹气,想到自己如今身如浮萍,性命也被旁人握在手里,前路更是一片片茫茫。又想到晋国的旧臣,裴洺的家族早早投靠了魏国,他父亲得了爵位,他亦有了官职,想必十分受魏宣帝赏识。 而柳云莘的家族却与之相反,因着柳太傅还被关押在大理寺诏狱里,不肯归顺魏宣帝,柳家的女眷们才不得不被迫送到教坊司,卖笑卖艺,卑躬屈膝的去取悦魏人。 柳太傅是殷乐漪的老师,她自小便受柳太傅教导,更是知晓柳太傅是与范阳侯一样的忠臣,莫说是被关在大理寺诏狱,哪怕魏宣帝以他的命相挟,他也断不会背弃晋国,投靠魏国。 但他的一片忠心却只能换来妻女不堪受辱相继自尽,剩下唯一的小女儿柳云莘还在教坊司中煎熬。 而身为公主的殷乐漪却什么都无法帮他们做,那种仿佛从骨子里长出来的无力感又再一次将她侵蚀。 陆乩野派人送来的书籍还原封不动的放在桌案上,她瞧见,心中忽的又冒出了一个念头。 她如今的确弱小,在魏国举步维艰,但陆乩野是她唯一可以握住的救命稻草,只要再将他抓得紧一些,他或许会为她再冒一次险。 思及此,殷乐漪这才有了想去动他送来东西的念头。 殷乐漪从小饱读诗书,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虽不知陆乩野想借书上的内容来考问她是何意,但她有信心能借此向陆乩野示好。 不过说是书,但外面全用了盒子装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孤本珍品,值得这样存放。 殷乐漪打开盒子往里一瞧,粗略一算少说也有二十来本,只给她几日时间她怎能看得完,莫不是陆乩野又想着法子来戏耍于她。 她狐疑的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书封上竟连个书名都没有。她更加疑惑,随手翻了几页,发现里面的不是字而是画,每一页画的剧情都在循序渐进,讲了一位郎君和一位娘子相互偷偷思慕,两人缠缠绵绵情情爱爱,结果刚一互诉完衷肠,那郎君便迫不及待地将那小娘子带上了床。 衣衫一解,罗裙一脱,郎君把小娘子压在身下,两具赤诚相待的**交叠在一处。 殷乐漪看到这里便是再不通人事也明白这画本里画的到底是什么,她羞红着脸把画本丢进盒子里,枉她天真的以为陆乩野给她准备的会是什么名诗古籍,没想到他竟让她看这么伤风败俗的春宫图,陆乩野他究竟安的什么心? 数日后,陆乩野被皇帝传召入宫,宦官在前为他引路,途中偶然遇上了公主赫连娉婷。 宦官眼尖,及时行礼,“参见公主殿下。” 赫连娉婷眼中却只有陆乩野,他今日穿了身墨蓝的袍,虽是便服,他穿起来却显得华贵无比,俊逸的脸庞更是让赫连娉婷心动不已,但他已有妾室的事这几日传的沸沸扬扬,赫连娉婷思及此,神情不由得带上几分忧伤。 她走上前去,福了福身,开门见山道:“陆少将军,娉婷冒昧,有一事还想请问陆少将军。” 陆乩野与赫连娉婷不过是在宫宴上见过几次,并无私交,“何事?” “敢问陆少将军可是真的在将军府中纳有妾室?” 陆乩野不假思索,“是。” 赫连娉婷闻言,望着陆乩野的眼神似有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忍不住吐露心迹,“娉婷心仪陆少将军许久,若陆少将军对娉婷也有意,娉婷便想与陆少将军共结良缘。” 大魏民风开放,女子向心仪男子表明心迹也并非罕事,但一国公主在众目睽睽放低身段求娶,还是令人有些瞠目结舌。 周围的宫女太监们都屏声静气,连大气都不敢出。 赫连娉婷却早就不管不顾,陆乩野那一年蟾宫折桂名满都城之时,她便在人群里对他一见倾心,状元郎娶公主当驸马乃是一段佳话,她只以为是自己没有早些向他表明心意,这才让他的妾室捷足先登。 谁料陆乩野面上却露出嘲讽的笑,“若你能求得陛下一道赐婚圣旨,我自然无异议。” 他的回答出乎了赫连娉婷的意料,只当陆乩野和她原是两情相悦,被喜悦冲昏了头,一时忽略了他的神情。 “陆少将军可是眼下就去见父皇?我与陆少将军一同前往,即刻便让父皇赐婚!” 魏宣帝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听得殿外通传,除了陆乩野外 ,赫连娉婷竟也在外,这两人一同来倒是稀奇,他便将他们一起传召进殿。 赫连娉婷喜不胜收,一进殿行完礼跑到魏宣帝面前央求,“父皇,儿臣有一事相求!” 在一众儿女之中,赫连娉婷算是极受魏宣帝宠爱的公主了,他笑问她:“何事啊?” “还请父皇给陆少将军和儿臣赐婚,儿臣想让陆少将军做儿臣的驸马……” 魏宣帝原本和颜悦色,听了赫连娉婷的请求后却面色一变,勃然大怒,“不可!” 赫连娉婷吓得惊恐跪下,“父皇……为、为何不可?” “儿女婚姻大事自古由父母做主,你贵为一国公主,你的婚事更不可能由你自己决断。”魏宣帝缓和了几分,但看上去仍是在气头上,“朕平日里还是太过骄纵你,这才将你宠坏了。此事休要再提,你回去禁足一月,好好静思己过。” “来人,将公主带回宫中,好好看管。” 赫连娉婷被宫人带了下去,殿中便只剩陆乩野和魏宣帝。 陆乩野方才一直冷眼旁观,魏宣帝打量着他,本是想问一问他是否有意赫连娉婷,但在心中斟酌再三,还是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朕听闻你有了名妾室,是出自哪户人家?怎的从前未听闻你行纳妾之礼?” “她出身小门小户,家室不值一提。”陆乩野似是早已想好了措辞,答得漫不经心,“纳个妾室而已,将人带进府中安置便可,又何须为她劳神费力。” 这几日都城里传的风言风语,都道陆乩野极宠爱那妾室,魏宣帝还担心他会耽于男女情爱,眼下听他讲这一番话便证明他并非将那妾室放在心中,魏宣帝极为满意。 “你还未及弱冠,婚事不必着急。正妻之位还是需得挑一个出身、样貌和才学都能与你般配的……” 魏宣帝这幅口吻不像君王对臣子,反倒更像是父对子。 陆乩野静听着,眸中笑容越来越盛。 若是殷乐漪在此,必定能看出他这明灿笑容并非是他喜悦所露。 后宫中,滟妃和赫连鸿听闻赫连娉婷被魏宣帝罚了禁闭,便急急地赶往赫连娉婷的宫中。 赫连娉婷正是委屈之际,一见到母妃和皇兄,便扑进滟妃怀中大哭一场。 赫连鸿急急问:“究竟出了何事?” 赫连娉婷将前因后果都讲给他们二人听后,心中仍是想不通,“我不明白父皇为什么不愿让我嫁给陆少将军?我是他最宠爱的女儿,这都城里除了陆乩野外还有谁值得我嫁?” 滟妃也纳闷:“你父皇不仅驳了你们二人的婚事,还勃然大怒?” “是啊母妃,儿臣从未见过父皇生如此大的气……” 赫连鸿沉吟道:“只罚了你,那陆乩野父皇可有罚?” 赫连娉婷摇头,“不曾……” “我儿金枝玉叶都被罚了禁闭,他一将军竟什么事都没有!”滟妃本就因弟弟周骞的事对陆乩野心存芥蒂,“陛下对他实在太过于偏宠了!” “母妃说的是,陆乩野的确太受父皇倚重了。”赫连鸿若有所思,“这样受父皇重用的权臣若不能为儿臣所用,反被襄王招揽到麾下,那必是儿臣将来入主东宫最大的阻力。” 赫连娉婷猛地从滟妃怀里抬起头,“皇兄你想做什么?” 赫连鸿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对妹妹只是笑笑,“无事,你这些时日便安分守己,等父皇气消了再去父皇跟前多走动走动。贵妃如今风头正盛,你需得让父皇更加喜爱,才能帮我们母妃重新夺回宠妃之位。” 陆乩野出宫之后又去了一趟郊外的军营,等回到将军府时已是暮色四合。 府上的婢子向他禀告,殷乐漪前几日便想要见他。他这两日公务繁忙,待在府邸的时候屈指可数,没顾得上她。 陆乩野步入她院中,从外见她屋内还点着灯便以为她还未入睡,径直推门走进去,绕过屏风走到里间,看见床榻上的殷乐漪早已入眠。 她侧躺着身子正对着陆乩野,青丝如瀑散在身后,露一张不施粉黛的素净小脸,肌肤胜雪,殊色娇颜,神情安宁,睡颜美好的如一幅画卷,让人心生怜爱,不忍将她扰醒。 陆乩野坐到床榻边,见到殷乐漪这幅惹人怜爱的模样,他心中生出平和之意的同时,脑海里又忍不住想,殷乐漪这般神态只能教他一个人瞧见,若她胆敢在其他人面前流露出怜爱之态,他大约会杀了那人,再毁了殷乐漪。 床榻上的少女睡意正浓,对他阴暗的念头半分也不知晓。 但殷乐漪在梦中却忽然感觉有一股视线正在盯着她,这股视线强烈到让她难以忽略,让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囚笼之中,挣不开,逃不脱,四肢都被绑上铁链锁住,压抑的将她从梦中一把拽了出来。 殷乐漪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便看见陆乩野正坐在床榻边瞧着她。 陆乩野眼尾狭长,从下往上看他的眼睛时便会让人觉得他是在笑,见她清醒,眸中更是有了一丝兴致,“醒了?” 殷乐漪很是清楚陆乩野露出这样似笑非笑的神态时,她必定极难招架,有些害怕的将身子往被子里藏了藏,“……陆少将军,你怎么来了?” 陆乩野看清她的退缩,笑中有了几分冷意,“殷姮,是你托人传话要见我的。” 殷乐漪本还有些懵,经他这么一提立刻清醒了几分,她连忙从床榻上坐起,“陆少将军,我有一事相求。是关于被关押在大理寺诏狱中的柳太傅,我想恳请你能不能让我去见他一面,我一定说服他归顺魏国,不再固守己见。” “这件事虽然有些冒险,但柳太傅学识渊博,两国中敬仰他的学子文人众多,若魏国能得柳太傅为臣,对魏国亦是不小的助力。” 她将这事想的极周全,还站在了敌国立场上考虑利弊,就是为了让陆乩野动心。 怎料陆乩野却神情冷淡,丝毫不为所动,“魏国如何,与我何干?” 他是魏国权臣,他却说魏国兴衰与他无关,这话太凉薄也太大逆不道。 殷乐漪被噎的哑口无言,“你……” “殷姮,你想求我帮你,便少拿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搪塞我。”陆乩野抬手掀了她身上的被子,身子靠近她,“我让你看的那些书,看的如何了?” 他忽然凑上来,殷乐漪不自主地想往后躲,“那都是些不堪入目的画,我看不下去……” 她躲,陆乩野便往前,步步紧逼直把她逼到角落里。 “不堪入目?”陆乩野抚了抚她鬓间的青丝,触手细腻如云,“我和你便是要做那不堪入目之事的,你不看会了又如何与我做?” 殷乐漪对男女之事也并非全然不知,她只不过是没行过此事,自然害怕抵触。 她将抗拒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但陆乩野自诩已给足了她时日,她推三阻四便是想蒙混过关。 “殷姮,求我办事需得拿出诚意方能打动我。”陆乩野嗤笑一声,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眼,意有所指道:“如何求人还需我教你吗?” 第28章 迎合“只做我的妾室姮娘。”…… 陆乩野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殷乐漪哪能不明白想要他出手帮自己,她必是要先令他满意的。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将所有的顾虑都暂且抛到脑后,双手小心翼翼地捏住陆乩野胸口的衣衫,仰起头在陆乩野脸颊上柔柔的落了一吻。 蜻蜓点水,羽毛抚面,不沾染丝毫情欲的脸颊吻,却让陆乩野心神一怔。 他微垂眼睫,见殷乐漪正在歪头瞧他。 烛 光澄澄,印清她殊色娇颜,水眸氤氲,睫羽如翼颤,雪肤里透着羞怯的红。 “陆少将军,这样可以了吗?” 她问的小心翼翼,极怕陆乩野不满意。 陆乩野声线低沉,语气难辨:“碰一下脸就想让我帮你办事,殷姮,你未免也太高估自己了。” 前几日陆乩野吻她唇时那样的凶狠,殷乐漪现在忆起都仍有些身子发软,不愿去想。但陆乩野已与她那般唇齿相贴,眼下又怎会甘心这样浅尝辄止的吻? 求人要低头。 殷乐漪在心中默念数遍,松开陆乩野的衣衫,将视线落在陆乩野的唇上。 他生了张薄唇,线条匀称,弧度优雅。 殷乐漪从前听晋国皇宫里的宫娥闲话家常,说男子薄唇,便是薄情的象征,用到陆乩野身上,却不止薄情,更是凉薄。 她紧闭上眼,心一横吻上陆乩野的唇。 少女吐息如兰沁人心脾,粉唇更是柔软如云,她吻上来便贴着,紧张地一动也不敢动。 陆乩野垂眸,见少女如画的眉紧锁,双眸紧闭,长睫在眼下投出的阴影抖的不像话,好似与他亲密,便如同拿了把刀架在她脖子上一般的不情愿。 他心中冷笑,不愿,那他便将她吻到求饶情愿。 陆乩野按住殷乐漪的后颈,将人压倒在床榻上,这样的姿势让他的吻能入到极深。 殷乐漪慌乱地睁开眼,见陆乩野冷冽的眸里笑意正盛,吻她的力道却是重到凶狠。 他这人笑的越明灿便越让殷乐漪后背生寒,少女绵软的唇瓣哪里经得起他这般蹂躏,很快便发酸发麻,下唇紧接着又是一痛,血腥气在她唇齿间蔓延开来。 他这一次比前几日醉酒时还要狠厉,殷乐漪招架不住,又记着自己有求于他,不敢挣扎反抗,只能捏着他的衣衫恳求的拉一拉。 陆乩野置若罔闻,手指顺着她细长的颈摸到她胸口的襦裙束带,正要将其解下,便被两只柔荑抱住手臂止住动作。 殷乐漪偏过头躲开陆乩野的吻,气喘吁吁,“陆少将军……不可……” 陆乩野抬起头,盯着她的黑眸里暗火涌动。 她忙解释:“……我来了癸水,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那些婢女。” 这种事以殷乐漪的胆子是不敢撒谎的,陆乩野捏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回来,“何时来的?” “今日。” 她说话时唇瓣翕动,下唇更是因被咬破溢出一颗血珠,像朵清雅的芙蕖被滴上了艳丽的颜色,变得柔媚妖冶。 陆乩野眸色愈暗,垂首含住殷乐漪唇上的血珠。 殷乐漪初时以为他还要接着吻她,可渐渐地发觉他的吻停留在她那道伤口上,他的气息动作都不断地抵着那小小的破口,舌尖好似想从里面探入深进汲取她更多的血液气息,那小口便被他一次又一次的破开,传出的刺痛让殷乐漪浑身都忍不住发颤。 陆乩野就这般吻了她许久,待到她呼吸都快变得微弱之时,陆乩野这才放过她。 殷乐漪抚着胸脯大口的喘息,衣裙被压的凌乱,脖子连着耳朵红成一片,整个身子如一树被摧折过的花枝,惹人爱怜。 陆乩野以指腹辗她被吻到泛红的唇,“癸水要几日?” 殷乐漪缓了缓,有气无力道:“短则四五日,长则**日……” 陆乩野轻笑,“不论是四五日还是七八日,你终究是我掌中物。你躲不了的,殷姮。” 他从来想要的便没有得不到的,更遑论她还是个需依附他而活的公主殿下。 殷乐漪深知自己处境,讨好的去拉一拉陆乩野的衣袖,“陆少将军,我没有想躲,我还在盼着你来找我。” 陆乩野不被她的乖顺哄骗,“你盼我来,不过是想求我替你办事罢了。” 殷乐漪心想他们二人本来就是一个图利一个图色,钱货两讫的关系罢了。陆乩野现在这幅口吻,反倒像是在怪她对他只有别有用心。 他实在奇怪,殷乐漪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但她谨记着求人要低头,便再将自己的姿态放低几分。 “我虽是有求于陆少将军,但这几日我一个人待在这处陌生的宅院里,院里的仆人丫鬟皆不知晓我身份。你不在我身边,我每日都提心吊胆的,话也不敢和他们多说半句,就怕说错了话连累到陆少将军你。” “也只有陆少将军你来寻我,我才能与你说上几句话。” 殷乐漪虽是有心在陆乩野面前示弱,但她所说的话皆是她心中所想。在这个地方待着她虽能保全性命,却要隐瞒身份忘掉过去的自己,也只有和陆乩野相处时,他唤她殷姮也好,讥讽她公主殿下也罢,她才能借此暂时重新做回殷乐漪。 陆乩野将她脾性摸得透彻,他分得清殷乐漪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我已找人为你重新造了一个身份,家道中落的官宦之女,出身清白,家境贫寒。” 她神态乖顺的听着他讲话,陆乩野心中便有了几分畅快,语气缓和下来,“往后你便住在这里,忘了自己是芙蕊公主,只做我的妾室姮娘。” 他这番话听的殷乐漪心里十分别扭,“要做多久?” 陆乩野扯了扯唇角,像是笑她天真,“自然是看你想活多久。” 要想得他的庇护活下去,便要一直做他的妾室姮娘,而非芙蕊。 殷乐漪抿了抿唇,暂时将这件事抛在脑后,“那陆少将军何时能带我去见太傅?” “过两日。” 殷乐漪见他未拒绝,心中大石落了地,“多谢陆少将军。” 正事谈完,殷乐漪见陆乩野还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殷勤的往角落里挪了挪身子,“陆少将军要安歇吗?” 陆乩野坐直身子,下了她的床榻,“我不喜在他人床榻上安眠。” 殷乐漪也不是真心想与他同榻,不过是讨好罢了,“那陆少将军便早些回去歇息罢。” 她眉眼温顺,嗓音也是柔若春水,陆乩野见状似乎还算满意,理了理自己的衣袍走出她的房中。 他一离开,殷乐漪浑身的戒备都松懈下来,重新躺回枕上,以为自己能安稳入眠,陆乩野方才的话却不停地在她脑海里响起。 想要活多久,便要做他多久的妾室。 为了苟活,她真的可以留在陆乩野身边委曲求全的过一辈子,不再做芙蕊吗? 殷乐漪不知。 正值谷雨时节,翌日一场细雨悄无声息地落到了魏国都城。 沿路的摊贩们对这场雨避之不及,匆匆收摊离去,往日里热闹的街道上此刻行人寥寥,分外空寂。 一辆华贵的马车在大理寺门口停下,年过半百的大理寺卿带着一众下属冒雨出门迎接。 “拜见陆少将军。” 陆乩野下了马车,傅严从旁为他撑起伞,大理寺卿殷勤的想去接过傅严手中的伞,却见身后的马车里又下来个头戴帷幔的少女,想必便是这段时日都城里传的沸沸扬扬,陆少将军养在深闺的妾室。 “那晋国臣子柳徽是个硬骨头,从被关进诏狱到现在我们是软硬兼施,但他还是不愿意归顺我大魏。”大理寺卿恭敬地在侧为陆乩野引路,“如今陆少将军愿助我大理寺一臂之力降服柳徽,下官真是感激涕零啊……” 殷乐漪安静的跟在陆乩野身后听着大理寺卿滔滔不绝,此处人多眼杂,尤其是魏宣帝的眼线无孔不入。要想让殷乐漪偷偷潜入大理寺诏狱和柳徽见上一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柳徽是魏晋两国之中备受尊崇的大儒,更是创立世间第一文人雅集春山雅集的主人。 他这等文人大儒,向来恃才傲物,只与才华横溢之人打交道。陆乩野在从军之前便是大魏最年轻的状元郎,其文采自是当世一绝,便向魏宣帝主动请了旨见柳徽一面,尝 试将柳徽降服。 这样正大光明与柳徽见面的方式,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殷乐漪在得知陆乩野想要以这种方式带她和柳徽会面时,也忍不住在心中赞一句他的确聪明。 大理寺卿引他们一路到诏狱,眼看快要到柳徽的牢房时,陆乩野吩咐道:“将柳徽提出来,我要单独审他。” 大理寺卿不疑有他,按照陆乩野的吩咐照做。等将一切准备妥当,他忍不住看一眼陆乩野身侧的女子,“敢问少将军,陆少夫人可是也要陪同审理?不如我腾一间屋子出来,供少夫人休憩,免得诏狱血光冲撞到了夫人。” 陆乩野瞥一眼被帷帽挡住面容的少女,意味不明的笑了声,“陆少夫人?” 世人皆知陆乩野未娶正妻,唤他妾室一声陆少夫人也算得上是尊称。 大理寺卿不解其意,“可是下官唤错了?” 陆乩野不置可否,敛了笑意,“她跟着我一同审理柳徽,你们都先退下罢。” 他发话无人敢不从,众人有条不紊的离开了诏狱。 陆乩野推开牢房的门,正要走进去,被殷乐漪拉住了衣袖,“陆少将军,可否让我一人去?我担心太傅见了魏国人会更加怨愤,连我的话也听不进去。而且陆少将军又是……歼灭我晋军的主力,还有……” 陆乩野替她把话说下去,“还有,你不想让从前的老师知道你委身魏国的将军,还要靠着向魏国的将军示好,才能见他一面。” 殷乐漪被他说的面上无光,轻轻颔首。 她坦白地承认,让陆乩野胸中忽的生出一股无名之火,好像他陆欺在她眼里便成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人,需得藏着掖着才行。 陆乩野目空一切,何时被人如此轻慢过?更何况是一个需攀附他度日的殷乐漪。 “既如此,我便更想看看柳徽在得知你与我的关系后,会怎样的暴跳如雷。” 他说着便要迈进牢房,殷乐漪急的抱住他手臂,慌乱道:“陆少将军,你应我这一次,等回去后你想怎样我都依你……” 陆乩野脚步一顿,回首瞥她,嗤之以鼻:“我便是不应你,在你身上我也能随心所欲。” “不一样的。”殷乐漪豁出了脸面,“这一回你想怎样我都依,我……我一定迎合你。” 陆乩野直勾勾地盯着她,若非是面纱挡住她的脸,他真想看一看她是顶着什么样的神态说出这种与勾引无异的话。 他抽回手臂,冷声道:“半柱香。” 殷乐漪颔首,不敢耽误片刻,快步走进牢房。 一卷草垛上靠着个身穿囚服的人,他头发花白,蓬头垢面,整个人看上去奄奄一息,和殷乐漪记忆中的模样仿佛两个人。 “太傅,太傅……”殷乐漪走到柳徽面前蹲下,见他没反应,失声喊道:“……老师。” 这一声熟悉的老师,方才让柳徽转醒。 他睁开眼,目光已有些浑浊,殷乐漪摘下帷帽,好让他看清自己,“老师,我是芙蕊。” “殿下……”柳徽声音苍老,“您安然无虞?” 殷乐漪哭着点头,“老师,学生安然无虞。学生此次能来见您极是不易,学生长话短说。学生想请老师归降魏国,不要再折损自身了。” 柳徽见得殷乐漪原本喜极而泣,可听完她这一番话,却悲痛不已:“殿下糊涂啊!一日为晋国臣,便一世为晋国臣,老臣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死老臣一人能换得我大晋万古清名,老臣便是死千次百次又有何妨?” “老师!”殷乐漪更是痛心疾首,“我知老师忠心为国,可晋国已亡,晋国人还需得活下去!老师是我晋国文臣之首,若您都不愿意归降魏宣帝,魏宣帝只会更加忌惮晋人,老师您让那些活在魏国看管下的晋国人该如何自处?” 殷乐漪早已将此事想的透彻,“魏宣帝要老师您归降不止是因老师您的声名与才华,他更是想借您在晋国的地位告诉我们晋国人,只有归降于魏国,我们晋国人才能在魏国的治理下顺遂的活下去。反之若连老师都不愿归降,我们晋国人的处境只会越来越艰难……” 柳徽在大理寺诏狱里扛到现在,凭的便是对晋国的一腔忠心不二,但他的所思所想皆是站在他身为臣子的角度,却从未考虑过晋国子民的处境。 经殷乐漪这一番话他醍醐灌顶,既惭愧又欣慰,老泪纵横道:“殿下乃明君也……若殿下早生十年,我大晋又何至于此啊……” 殷乐漪得老师一句明君,更是愧的无颜以对,“老师,是芙蕊无用。既护不了家国子民,也护不了您与范阳侯这样的忠臣良将,是芙蕊无用啊……” 柳徽长叹一口气,“江山社稷之事,又岂是殿下一人之力能够扭转乾坤的?老臣如今还能得见殿下安然,便是此刻闭了眼下到地府,也算是有脸得见陛下了。” “老师为晋国已做良多,您的妻女……” 柳徽道:“殿下不必自责,此事与殿下无关,待老臣百年之后自当下去与妻女赔罪。” “老师,云莘阿姊还活着。” 柳徽一怔,又叹了一口气,“她还活着,老臣也算有个念想。” 殷乐漪劝慰道:“老师还请保重自身,魏宣帝之后必会为您加官进爵,若您能在魏国朝堂有一席之地,晋国人也能好过些。” “老臣明白。”柳徽双手作揖,“只是老臣不知殿下如今处境如何?” “老师,魏宣帝想斩草除根。我眼下……”殷乐漪顿了顿,“我眼下正被可信之人庇保护着,您不必担心,只是烦请老师出了大理寺之后切莫与人透露见过我和我还活着的消息。” 兹事体大,柳徽郑重道:“老臣明白。” 外面传来异动声,殷乐漪忙将帷帽重新戴上,和柳徽道别,“老师,往后若有事我会想办法通知您,学生这边要走了。” 柳徽扶着墙颤颤巍巍的站起来送迎,“殿下保重。” 殷乐漪见他如此,含泪忍痛走出了牢房,果不其然,外面来了人。 她躲到陆乩野身后,他在外面算是为她把风,能教他这么心高气傲的人行如此之事也是不易。 殷乐漪见他手垂落在身侧,思虑了片刻后,大着胆子去握住他的手,“陆少将军,我们走罢。” 陆乩野面无表情地往下一瞥,她那只手白皙小巧,不适合搭在宽大的男子手背上,更适合被人握在掌心里。 他抬脚往前走,殷乐漪便乖乖跟在他身后,转角时遇见裴洺孤身在前闯进来,身后跟着大理寺卿。 “裴少卿,都已同你说过了现在时陆少将军在审人,你不要仗着父亲是威远侯便如此不守规矩……” 裴洺远远地便看见陆乩野与一女子走来,他隔空行礼后,又看到那女子的身形,自教坊司之后,那股熟悉之感再一次从他心头涌现。 他忍不住上前询问,“敢问陆少将军,这位娘子究竟是……” 他话未问完,便被大理寺卿喝止:“大胆,陆少将军的内人也是你能问询的?有辱斯文!” 正逢陆乩野和殷乐漪从裴洺身边相携而过,陆乩野察觉到握着他的手指往后欲缩,他反将这只手亲昵地攥在掌中。 他眼帘微抬,连正眼也不屑于给裴洺,淡声问一句大理寺卿,“你手下的人,都是这般不懂规矩的?” 大理寺卿连忙赔罪道歉,陆少将军不是他们大理寺能得罪的人,“裴洺,赶快向陆少将军赔罪!” 当着人的面问询人家的内人,却非君子所为。 裴洺倒也欣然致歉,“是下官鲁莽了,还请陆少将军与夫人莫要见怪。” 殷乐漪听到裴洺的声音,死死地抿着唇。 陆乩野像是察觉到她的紧张,将她的手在掌心里攥得更紧。他的包裹和他的力道,竟在此刻莫名地平复了几分她动荡的心境。 离开大理寺,马车又折返回将军府。 殷乐漪心绪不佳,陆乩野在处理事务,两人一路无话。 等到了将军府门前时,天边放晴,春雨初霁。 陆乩野先行下车,他回首看向殷乐漪。 恰逢一阵春风起, 将她芙蕖色的裙摆吹得摇曳,面纱也被拂起。她身子轻盈,着轻薄的绿衫粉裙,肩上的披帛随风拂动,她站在高处飘飘欲仙,好似要乘风而去的仙娥。 陆乩野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幕片刻,忽的唤她:“殷姮。” 殷乐漪向他看去,见他薄唇轻启,声轻若春风:“三年前,春山雅集。” 第29章 作画“将你这张美人皮剥下来,定是佳…… 晴空细雨未收,溅在轻薄春衫上却仍有些冷意。 殷乐漪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陆少将军在说什么?” 陆乩野的话无头无尾,殷乐漪听的一头雾水。 陆乩野闻言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府,未再和殷乐漪多解释一句。 他反应冷漠,殷乐漪心里没底,一边在他后面跟着,一边在想方才自己到底是哪句话恼了他的兴致。 陆乩野径直步入书房,在书案前坐下。 殷乐漪紧随其后,试探着问:“陆少将军方才说三年前的春山雅集?三年前那一次,陆少将军也去了吗?” 陆乩野从旁拿出文书,不咸不淡:“我难道去不得?” “自然不是。”殷乐漪连忙否认,“只是春山雅集素来是文人墨客们的盛会,我以为像陆少将军这等从武之人,不喜这些。” 陆乩野没理会她,她心下更是忐忑。陆乩野才助她见了柳太傅,于情于理她此刻都该表现的殷勤些,将他高高捧起。 见他似要提笔处理文书,殷乐漪忙拿起一旁的墨从旁亲自为陆乩野研墨。 陆乩野看穿她的讨好之意,轻嗤一声,却没有阻止。 他突然提起三年前的春山雅集,殷乐漪猜想他或许是对春山雅集感兴趣,便主动提及,“春山雅集在我们晋国境内每三年举办一次,我父皇欣赏才华横溢之人,每一次的春山雅集他都会便衣前往,亲自为朝堂选拔人才。” “但我父皇眼光极高,即便是在地方上颇有才名之人,也不一定能入他的眼。” 谈起父皇,殷乐漪的话比素日里多了不少,“陆少将军说三年前的春山雅集,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令我父皇另眼相看的郎君来。那郎君当时写了一篇赋,在雅集上震惊四座,摘得了那次春山雅集的榜首。我父皇也对此人十分欣赏,有心招揽他入朝为官……” 陆乩野执起紫毫笔蘸得一点墨,漫不经心问一句:“后来如何?” 殷乐漪回忆片刻,“后来我父皇派人去寻那郎君,不过寻了许久也未曾寻到,我父皇还为此事抱憾许久。” 她见墨研的差不多便停了下来,无意瞥到陆乩野的字力透纸背,入木三分,一看便深蕴功底,不像是一个武将能写出来的。 “看什么?” 殷乐漪忙收回视线,澄清道:“我只是头一次看到陆少将军的字有些惊讶,可没偷看你文书里写的内容。” 待墨迹一干,陆乩野将文书一合,把手中的紫毫笔递给她,“你的字如何,且写来看一看。” 殷乐漪不疑有他,接过紫毫笔重新蘸上墨汁,在纸上缓缓写下两个字——乐漪。 她的字不似寻常女子所学的簪花小楷,反而遒劲有力,起笔落笔都挥洒自如,行云流水,和她娇柔美丽的外表出入甚大。 “乐漪?” 陆乩野坐在雕花木椅上,抬首去看身侧站着的人。 少女一袭绿衫粉裙,因几刻前的雨,本就轻薄的衫被溅上水珠,肩头、后背、胸口都有了几分湿意,紧贴着她的肌肤,衫下的雪色朦胧可见。 她浑然不知自己此刻在陆乩野眼中是何样,食指指着上面的字对陆乩野道:“乐漪是我的表字。” 陆乩野语调缓缓,透着说不出的慵懒,“寻常女子除了姓名外便只有乳名小字,为何你的字却是和男子一样的表字?” 殷乐漪思索片刻,歪头反问他:“那为何女子便只能取乳名小字,不能和男子有一样的表字?” 她又重新蘸墨在纸上落笔,“我听闻民间女子的闺中小字是极私密的,只有亲人密友才能得知唤之。可男子的表字却能在外光明正大的被人称唤……” 她收笔写完,将那张纸拿起亮到陆乩野眼前。 “字取出来便是让人称呼的,难道只因为我是女子,陆少将军是男子,你我二人的字便有了高低之分吗?” 雨后初晴的日光洒在纸面上,将乐漪乩野四字映的熠熠生辉,协调登对,让人见之便有一种这两个表字天生就该放在一处的错觉。 “并非你我二人的字有高低之分,乃是这世间对男子和女子的态度本就有天壤之别。”陆乩野悠悠道:“古人云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字字句句都是在束缚女子的言行,而男子则不需要墨守成规,便是离经叛道些,也无人指摘。” 殷乐漪闻言娥眉蹙起,柳太傅从小授她学业,只与她讲为君者该当如何,为一国公主该当如何,却极少与她讲为女子该如何。 “世间女子皆是如此吗?” 陆乩野道:“大多如此。” “为何如此?” “自然是因掌权上位者多为男子。”陆乩野侃侃而谈,“男子手握世间最高权力,自然不会苛待同为男子之人,于是便理所应当的从与他们不同的女子身上抽剥获利。” “这样女子活于世便会比男子艰苦数倍,男子们便可高枕无忧继续站在高处,握着世间大权。” 他这番话可谓是将这世道的男女身份之差、地位之别的根本原因,剖析的淋漓尽致。 殷乐漪听懂,看向陆乩野的目光里不自觉地多上了几分钦佩,但心中亦觉奇怪,寻常男子应只会把他们享有的特权认为是理所应当,但陆乩野这番话却更像是站在女子角度分析利弊。 她忍不住问:“陆少将军是男子,为何会对女子的艰辛如此了解?” 陆乩野眼帘掀起,眸光隐有笑意。 殷乐漪忙不迭收起好奇心,将话锋一转:“……我从小并未因是女子之身而感到与男子天差地别,可是因为我是公主,生来便比旁人尊贵?” “孺子可教。”陆乩野敛去笑意,难得赞她一句,“身份贵重者便无须以男女辨高低,更何况你——” “我什么?” 殷乐漪放下写着他们二人名字的纸,眼含求知的向陆乩野靠近一步,胸前的襦裙束带随她身子而动落到陆乩野腿上,她的体香里携着一丝雨水的湿润气息,飘入陆乩野的鼻尖。 他眸光微动,指尖略有些轻佻的勾起这条束带,“更何况眼下你该迎合我,让我随心所欲。” 殷乐漪求教的面颊上霎时红霞遍布,前一刻他们还在正经的谈论男女之别,下一刻陆乩野便将话说到男女风月之事上,两件事风马不相及,她真是不知他是如何能将其说到一块的。 她虽打心底抵触此事,但既是她自己主动提出要迎合陆乩野的,便不会再扭捏反悔。 殷乐漪紧张地问:“我癸水未完,陆少将军想要如何?” 陆乩野直勾勾地打量她片刻后,朝她伸出手,“过来。” 殷乐漪顺从的将手放进他掌心,又听他吩咐:“坐到我腿上来。” 殷乐漪不知他何意,只能照做,用手拢住自己的裙摆,侧坐在陆乩野的大腿上。 “为我研翠绿、鹅黄、粉红三色。” 殷乐漪又从他案桌前寻到这三色颜料,一一将其研好,以为他是要作画,便又重新拿了宣纸正要为他铺上,被他用笔点了点手背,“不必铺纸,我作画之地不在此处。” 殷乐漪回头,“陆少将军要在何处画?” 陆乩野手背从她侧腰一路轻轻滑下,勾唇笑问:“是画在你身前好,还是画在你背后好?” 殷乐漪一愣,他竟是要在她身上作画! “……背后。”她柔声恳求,“不要画在身前……” 陆乩野执笔斟酌,殷乐漪极怕他在自己身前画,又双颊绯红的捏 了他衣袖,“身前……身前不够平坦,会影响陆少将军作画。” “好。”陆乩野眸中噙上一点笑意,“那便脱了罢。” 殷乐漪心中松了口气,背过身去,强忍着惧意,指尖轻颤的解开自己的束带。 她的手指仍不够娴熟,解的很慢。 陆乩野往椅后一靠,身姿慵懒。 他今日有的是时光与她蹉跎,眼神跟着她的动作慢条斯理地移动,见她束带一解,粉裙便顺着她的脊背滑下挂到她腰间,绿衫从肩头褪下,落到陆乩野的腿上,她的身上便只剩一件小衣。 雪白的后颈和背心垂着两条细软的系带,只要陆乩野想,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解开。 他却只是抚一抚少女的背,“将身子趴在书案上。” 殷乐漪红着脸照做,用双臂枕在书案上,将脸埋进去不听不看,忘掉自己此刻正在被陆乩野摆弄。 陆乩野拿笔蘸了色,正要落笔,殷乐漪身子却抖得厉害,他便握住她的腰固定好她的姿势,“殷姮,你抖得这般厉害,我如何落笔?” 笔尖上的墨滴到莹白的背上,凉意激的殷乐漪轻吟,“我、我不抖就是了……” 一张上好的美人皮,还未落笔便被染了污秽。 陆乩野像是被败了兴致,眸中的笑意淡去几分,拿起她掉在他腿上的衫,擦掉她背上的那一抹污迹,“你若不将身子摆弄好,便只能由我亲自来摆弄。” 殷乐漪忙摇头,让陆乩野来摆弄,她不知会被他弄成何种不堪的模样。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抵触和恐惧都压回心底,终于不再发抖。 陆乩野瞧了眼窗外的春景,桃花开的极艳,正是入画的好风景。 殷乐漪以为不听不看便能忘记身在何处,可当陆乩野的画笔落到她背上的那一刻开始她便浑身紧绷。 她自幼娇养,从头到脚没有哪一处肌肤不娇嫩。陆乩野的画笔纵使再柔软,在她身上游走之时仍粗糙的令她不适,她甚至能感觉到画笔里每一根细小的毫毛,如同绵密的粗针在肌肤上来来回回的划过,激起她一阵又一阵的战栗。 这过程实在煎熬无比,但殷乐漪不敢出声,生怕打扰陆乩野的兴致。 她也不知自己撑了多久,只觉身上的温热都慢慢褪尽,冷意一点点从脊背里爬上来,听见陆乩野漫不经心道一句:“殷姮,你小衣的带子挡住我的花了。” 一个姿势撑了太久,殷乐漪思绪都变得有些迟缓,从手臂里抬起脸,回首去瞧他,“……什么?” 她额间鬓发被压的有些微乱,澄澈的眸中不知何时水雾氤氲,眼尾微微泛红,眉眼昳丽如窗外桃花,神态却乖顺似水,十分的我见犹怜。 陆乩野松开她的腰,手探向她的背心捏住那条小衣带,望着她的眸色渐深,“我说它挡了我的花。” 他指腹轻轻一捻,细软的带便向两边滑落,包裹着花蕊的小衣像凋零的花瓣轻飘飘地往下垂去,殷乐漪只觉上身唯一的温热也被陆乩野夺走,只剩颈子上挂着一条毫无作用的系带。 冷意和羞怯让殷乐漪控制不住地再次颤抖起来,她羞愤的眼眸里都起了泪,“……陆欺,你骗我。” 分明是在她背上作画,怎的画到一半就解了她胸前之物。 在她挣扎之前,陆乩野先握住她的腰肢固定住。 他此刻眼中只有他未完的画作,“殷姮,是你说要迎合我,我的花还差最后几笔。” 没有小衣遮挡,陆乩野的手握的是殷乐漪那未着寸缕的侧腰,她挣扎一下,他力道便收紧一分,宽大的掌心几乎快要掌住她整个侧腰,再往上几寸,便是她毫无遮挡的柔软处。 殷乐漪只好用手捂着那片小衣按在胸口,正这时,屋外传来脚步声和谈话声。 “公子在书房里待了白日都未曾踏出一步,不知是在作何?” “大约是在忙公务,我刚好有事要禀公子……” 这声音俨然是傅严和傅谨,殷乐漪吓得浑身都僵住,又忽然瞥见侧前方大开的窗户,他们兄弟两人要进陆乩野的书房必定会经过廊下,到时一定会看见她此刻衣衫不整的凌乱姿态。 “有人来了,陆少将军你别画了……” 她急的哭出来,陆乩野却不紧不慢地换了笔,继续在她背上画着,“别动。” 殷乐漪心惊胆颤的泪流不止,听着屋外他们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谈话声,面前毫无可遮掩身形之物。 “公子——”傅谨高呼。 陆乩野正要落下最后一笔,掌中细腻的腰肢忽然挣脱他的手,笔尖在少女莹白的背上留下蜿蜒的一笔,少女匆忙转向他,梨花带雨的将身子藏进他怀中。 陆乩野将手中的画笔往窗外一掷,一分不差的掉在傅严傅谨两人的脚前。 他们脚步一顿,离窗边不到一丈,紧接着便听见陆乩野带着几分冷意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滚。” 傅严傅谨两兄弟闻言都是心中一惊,不敢在此处停留,匆匆转头离去。 屋内,陆乩野面色不虞端坐在雕花木椅上,怀中是上身未着寸缕的少女。 他衣冠楚楚,贵气依旧,更衬得无衫遮掩的少女如一朵被他摧折过的娇花,楚楚可怜。 她背上画着一朵花蕊,粉花绿叶,可哪里是什么桃花,分明是朵长在水里的粉芙蕖。 根细叶绿,含苞待放的芙蕖被簇拥在其中,花瓣往里微微收拢,露出一点娇嫩的花蕊。 她因受到惊吓不断地颤抖,背上的芙蕖也随着她一颤一颤,蜷缩着的花瓣仿佛下一刻就要张开绽放。 美人皮上盛芙蕖,极清雅也极香艳的一幕,独独收尾时的一笔失了方寸,线条蜿蜒没入她前腰,将整幅画的意境都折损了几分。 陆乩野拿起那团绿衫沾了水,难得耐着性子擦拭这条煞风景的线。擦完背后,他将怀里的少女往后移了几寸,见那条线沿着她侧腹一直延伸到她用小衣遮掩的地方。 陆乩野面不改色道:“殷姮,把小衣掀开。” 殷乐漪泪眼朦胧,按住小衣的手指不自觉收得更紧,“可不可以……” “不可以。”陆乩野指腹在她腰线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滑动,“你若不掀,便只有我亲自来掀。” 他声线琮铮如泉煞是好听,可吐出的言辞有多顽劣只有殷乐漪知道。 她咬着唇,屈辱的阖上眼帘,将小衣缓缓地向上掀起。 艳红的线条尾端落在了被雪白簇拥的花蕊上,刺目的红,晃眼的白,少女腰肢轻轻地颤。 “殷姮。”陆乩野喉结无声滑动,“将眼睛睁开。” 殷乐漪只得又掀起湿漉的睫羽,撞进陆乩野欲色涌动的黑眸里。 他狭长的眼尾弯了弯,笑的人畜无害,“吻我。” 殷乐漪像是成了被陆乩野提着线操控的人偶,仰起脸紧闭眼要献上吻。 “睁开眼看清楚,你是如何在吻我。” 他刻意为之,要殷乐漪将吻他这件事刻骨铭心。 殷乐漪除了听话照做别无他法,吻上陆乩野的薄唇取悦他。 四目相对,陆乩野紧锁着她的目光,又开始重新擦拭她的身子。 吸了冷水的春衫在殷乐漪的肌肤上激起她一阵阵的颤,下意识的想躲,腰肢被陆乩野梏在掌中进退不得。 他擦拭的动作极慢,似是一边享受着殷乐漪迎合的吻,一边隔著湿润的衫拭她的身子,若被旁人瞧见他眼下的模样,仿佛他才是那个被少女按在椅上肆意轻薄的少年郎。 艳红的线在他擦拭下一寸寸变短,不知拭到何处时,怀中的少女失了分寸不下心咬到他的唇瓣。 他轻嘶一声,殷乐漪连忙往后退开,怕他怪罪,气喘吁吁地先告状:“……是你先擦到了别的地方。” 陆乩野笑着,又用了几分力去擦拭她所说的那处地方,换来她脸颊潮红,呼吸紊乱的求饶:“不要擦了,不要擦了。” 那条艳红的线早已被陆乩野擦拭干净,他却偏偏还要问上一句:“殷姮,你身上有哪个地方是我擦拭不得的?” 淡漠的口吻,高高在上的姿态,分明在他眼中殷乐漪早已是他掌中物。 “没有……”殷乐漪向他垂首。 陆乩野笑容更盛,扔了那件湿透的春衫,扶住她的后颈按向自己后交换 了一个极漫长的深吻。 殷乐漪方才已主动吻了陆乩野许久,以为他也该腻烦了与她交吻才是。但陆乩野一吻上来,她才方知她主动迎合的吻在他看来约莫都算不得交吻。 他的吻一贯是狠厉的,带着强硬的掠夺性,和他俊美的样貌极不相符。 有了对比,方显得殷乐漪青涩的献吻不值一提。 待陆乩野吻得尽了兴,殷乐漪已经手脚发软的瘫软在了他胸膛。 他一垂眸,便见得她背上那朵含苞待放的芙蕖花,没了败兴的那一笔,更显娇艳动人,栩栩如生。 可惜水一擦拭,便要消失不见。 陆乩野有些惋惜的抚了抚花蕊,“将你这张美人皮剥下来,定是佳品。”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吓得殷乐漪通体生寒。 她忍着恐惧,强撑着无力的身子又讨好的吻一吻陆乩野的唇,哑着嗓子:“陆郎不要,芙蕊怕疼。” 她眸含春色,鬓边落下一缕青丝,乖顺的紧。 “殷姮,我想了想。你不愿从那些书里学与我交欢,我只好亲自教你。” 陆乩野笑着,指尖卷起散落的青丝勾到她耳后,动作称得上温柔,“书里有多少交欢意趣,我便与你做多少种交欢意趣。” 殷乐漪僵在陆乩野怀中,想要说阻止他的话,唇瓣却被他摩挲着。 “殷姮,你难道不愿吗?” 他笑容煞是明灿,好似无邪的少年郎君正在周到的询问。 若殷乐漪是今日才识得陆乩野,必会被他此刻的神态蒙骗,天真地拒绝。 她庆幸自己深知他的恶劣本性,僵硬的颔首,“……我愿意。” 得了想要的答案,陆乩野轻笑出声,垂首在殷乐漪唇上又是一吻,意味深长地道:“我很期待你那时的模样。” 第30章 杀意“殷姮,你恨死我了罢。”…… 今日有雨,为了陆乩野意兴盎然的一幅画,殷乐漪上身未着寸缕的在他的书房撑了好几个时辰。 邪风入体,冷意浸骨,她受了寒,当夜便发起了热。 殷乐漪昏昏沉沉的躺在床榻上,也不知是不是陆乩野偶然提及三年前的春山雅集,她迷迷糊糊的竟梦到了那一日。 晋国崇文,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都极好风雅文采。 她父皇晋文帝除了是皇帝之外,在晋国文坛亦是有一袭地位的文人,是以他极爱才也极惜才。 三年前春山雅集之时,晋魏两国正是休战之期,殷乐漪被父皇带出皇宫,赴了那场雅集。 往年的雅集都是以风雅为主,用山水花鸟风月这等事物命题,但这一次或许是战火连绵,题目便是魏晋之争。 这个主题极为敏感,要想畅谈便避不开当今晋国的时局,而晋国彼时连连战败,在与魏国的对抗中处于劣势和困境中。 她的父皇本意实则是想借这次雅集召集全国的文人雅士,集思广益,商讨出一个能让晋国局面扭转的的方式。 但许多才子想借着这次机会得到赏识入仕,根本不敢放肆谈论如今晋国局势的劣端,生怕一个不慎便得罪了隐在雅集之中的达官显贵,只轻描淡写地将晋国的局势一揭而过,将矛头对准魏国,大肆批判魏宣帝如何的残暴不仁。 她父皇对此颇为失望,直到雅集快要结束之时,一篇无名赋被人送到了她父皇跟前。 赋中提到了晋国当时的局势、战况、民生,把近年来晋国所发生的大事,其中的利弊都剖析的淋漓尽致。 上到皇帝高官,下到士卒衙役都被指摘,行文一针见血,言辞剑走偏锋,却是一篇极有利于当时晋国的改制赋。 殷乐漪也因此对这赋记忆颇深,直到如今还清晰记得这篇赋结尾时的话:亲贤臣,远奸佞,此先晋所以兴隆也。亲奸佞,远贤臣,此后晋所以倾颓也。 彼时的晋国的确是奸臣当道,但战火随时会再起,想要拔除奸佞朝野必定动荡,若战场与朝堂同时受到冲击,对彼时的晋国又是巨大的打击。 她父皇得了这赋后欣喜若狂,直言写出此赋人是天纵奇才,扬言一定要将此人找到,请回朝堂拜将封侯。 可惜这篇无名赋并无署名,也无人知这赋到底是何人所写,何人所送。 此事后来不了了之,而晋国也在三年之后归于魏国版图,彻底覆灭。 雨声潮潮,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忽远忽近的在殷乐漪耳畔响着。 她睫羽轻颤,睁开眼模糊的瞧见婢女们正在将什么东西搬进她的屋子里。 “少夫人醒了,快去禀报我们将军……” 她仍有些迷糊,只觉自己浑身都无力,小腹痛,头痛,连背上也有些痛痒。 不一会儿,陆乩野便赶了过来。 殷乐漪背后实在不舒服,整个身子钻进被子里,想要挠一挠背后,被陆乩野拉下被子,攥住手腕。 “别动。” 殷乐漪有气无力的道:“我背上不舒服。” 陆乩野罕见的神情有些微妙,“因为上了药。” 殷乐漪迷惑,“我背上没受伤,为何要上药?” “你受了风寒。”陆乩野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背上也因我的画,伤了肌肤。” 他所用的墨和各色颜料都是上品中的上品,画到人的皮肤上不会出现任何不适,但独独碰上殷乐漪这位从小娇生惯养的公主殿下,肌肤极其娇嫩,那朵芙蕖花一擦尽,她底下肌肤大片大片的泛红。 殷乐漪毫不意外,陆乩野在她背上作画时她便感觉到了不适,只是一直强忍着,后来又因太冷,不适感被压了下去。 殷乐漪忍着背上的不适,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陆少将军,我小腹也有些不适。” “大夫说是因为你来癸水受寒,所以才会腹痛。” 陆乩野语气未明,“殷姮,你是当真娇气。” 他不过作一幅美人画罢了,还尚未尽兴,她便接二连三的不适,又倒在榻上成了个病娇娥。 殷乐漪实在是没力气,但心中还是有些气不过,轻声道:“若不是陆少将军硬要作弄我,我又怎会如此……” 她翻身背对着陆乩野,不想再与他争辩。 陆乩野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弱柳扶风的紧,隐隐还有几分委屈。 “你的老师从大理寺诏狱里放出来了,他的女儿也被赦免,得以离开教坊司。陛下以为是我说服了你的老师,赐了些东西给我,我原封不动全都送进你房中来了。” 柳徽真正归降的原因他和殷乐漪心知肚明,陆乩野不缺赏赐,也不屑抢殷乐漪的功劳,“那些东西——” “谁要你们皇帝的赏赐。”他的话被殷乐漪打断,“我不要,我一件都不要……” 殷乐漪将整个身子蜷缩进被子里,忍住怨愤和酸楚,以免自己在陆乩野面前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魏宣帝赏的东西于陆乩野是赏赐,可对殷乐漪却是折辱和揭开她不愿提及的伤疤。 上战场与晋国为敌的事陆乩野不假,但陆乩野只是一把刀,魏宣帝才是那个握着刀摧毁她家国的刽子手,她不将恨挂在嘴上并不代表她真的不恨,只是她如今要依附魏国臣而活,她不能展露自己的恨意。 可陆乩野还要拿魏宣帝的东西来提醒她、羞辱她,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块石头。 屋内静了许久,久到殷乐漪都以为陆乩野离开了,她才顶着一张病容从被子里露出来,愕然发现陆乩野竟还在她床边,竟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站了许久。 陆乩野眸色冷淡,朝她探来手,她下意识地往后躲,“陆少将军想做什么?” 她在陆乩野面前永远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他手中沾了无数人的血,晋魏两国中无人不惧他,多一个殷乐漪惧他,若是从前他也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但在他二人已做过亲密之举之后,殷乐漪竟还时时刻刻避他如蛇蝎,这让陆乩野胸中不免生出一 股烦躁。 “殷姮,你就这般怕我?” 她怕陆乩野又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他眼下还要来明知故问,殷乐漪实在摸不透他。 但陆乩野既然问了,必定想听的不是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她琢磨片刻,避重就轻答:“你才磋磨我让我生了一场病,难道还要我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对你陆少将军笑脸相迎吗?” 泥人尚且有三分脾性,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你想如何?”陆乩野竟难得没对她步步紧逼。 殷乐漪谨慎,“是我想如何就能如何的吗?” 陆乩野嗤笑:“妄想。” 果然又是戏耍她,殷乐漪掀起被子正要重新躺回去,又听见陆乩野道:“这次例外。” “你可以向我提一个要求。”他吐辞轻飘飘,“不过界的。” 从来都是殷乐漪腆着脸主动央求他,这一次他竟破天荒地主动让她提要求。 她猜约莫是陆乩野觉得在她身上做的太过火,给个巴掌再补一颗枣,训宠物的手段。 殷乐漪若是能有底气在陆乩野面前硬气些,是绝不会向他提的,但今时今刻她倒的确有一件事想要向他讨教。 “陆少将军,你能不能教我用枪?” 陆乩野眉骨微动,颇有几分意外,“为何突然想学?” “因为我不想成为旁人的拖累。”殷乐漪顿了顿,声音小了许多:“也不想求着旁人才能苟活。” 她说完又意识到话里暗喻她和陆乩野的关系太够明显,忙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太过弱小,每次遇到危险我似乎都只能躲在别人身后。倘若下一次我身前无人再能护我,又或者我身前挡着的是我想护之人,我是不是也可以像你一样拿起枪,保护自己和自己想护佑之人的性命。” 陆乩野单枪匹马杀人的模样殷乐漪是见过的,她起初见他如此只觉得血腥残忍,可经过这许多事以后她已慢慢改变了看法。 若她还是一如从前的弱小无力,她便不会有任何改变,尤其是遇到性命攸关和无能为力之际,她还是只能懦弱的哭着成为别人的待宰羔羊。 殷乐漪不想再这样下去,如果见血才能护住自己,她愿意拿起武器。 陆乩野注视她的目光似有深意,须臾,道:“殷姮,你变了许多。” 她主动伸手,讨好的扯一扯陆乩野的衣袖,“陆少将军,你愿意教我吗?” 陆乩野不置可否,扫视一周屋内,从旁拿起一个青瓷花瓶,单手递给她,“举着。” 殷乐漪双手去接,仍沉甸甸地很。 陆乩野说:“单手举。” 殷乐漪听话的松开一只,另一只手根本举不起花瓶,只能勉强拿起。 她大约猜到陆乩野此举是为何,强撑道:“等我病好了再多练练,一定能单手拿起来。” “你莫不是觉得学枪只练便能学成?”陆乩野从她手里拿过花瓶,动作轻而易举,“女子天生力气小,习枪本就要比男子难上许多,而你已过及笄之年,早就过了学枪的最佳年纪。” 陆乩野将花瓶轻轻往空中一抛,殷乐漪连忙捂住耳朵,却见那花瓶不仅没有摔坏,反而一丝不差的落到了它原本的位置。 “与其学枪,不如学弩箭。”陆乩野替她下了决断,“你自保,足矣。” 殷乐漪对武艺一概不通,陆乩野精于此道,他既为她亲自挑选,那想必便是最适合她的。 她有了几分精神,“陆少将军,我们何时学?” 陆乩野扫她一眼,“将你那副病恹恹的容貌养好再与我说。” 殷乐漪自知自己在陆乩野面前,也只有一副容貌尚可入他的眼,垂首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我知晓了。” 这几日朝堂上最大的事,莫过于在大理寺诏狱里待了将近半年亦不肯降魏的大儒柳徽,竟在见了陆乩野一面之后主动归降,愿意投身大魏朝堂为其效力。 朝臣皆知这柳徽是扰了魏宣帝许久的心病,如今终于药到病除,陆乩野的荣宠更胜从前,风头又一次盖过了一众朝臣。 他锋芒毕露,有人阿谀奉承,便有人不满弹劾。 道陆乩野虽有军功傍身不假,但功高盖主,行事狂悖,手里还握着虎符掌着三十万大军,手中的兵权太大,连带着越国公陆家也被牵扯进来,陆乩野舅父陆蒙亦在边关握着二十万大军,言官道他们陆家人,将魏国八成的兵力都囊括在内,权势过于庞大,劝谏魏宣帝收回兵权。 这一波削陆氏权的声音算不得小,争论了一个早朝也没有定论,魏宣帝不赞成也未反对,待早朝时间一过便又退了朝,将此事揭过。 下朝后,陆乩野被魏宣帝单独传召。 魏宣帝开门见山,“你近来可是与十三皇子起了什么龌龊?” 朝上那一波叫嚷着削权最凶之人,几乎都是拥护十三皇子赫连鸿的党羽。 陆乩野亦开门见山的答:“前些时日十三殿下意图拉拢臣,还以他舅父周骞之死相挟,不过臣还是拒绝了十三殿下。” 魏宣帝笑的和蔼,“朕的一众皇子当中继任太子呼声最高的除了十三皇子便是襄王,你拒绝了十三皇子,莫非是看中襄王?” 陆乩野亦轻笑,“如今陛下正值盛年,即便要禅位于某位皇子,也是数十载之后的事。自古以来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稳坐龙位,臣深受陛下皇恩,是除陛下外权倾朝野的第二人,臣又何必要为了数十载之后的事而冒大不韪,去逢迎十三皇子和襄王。” 他这番话极狂悖,字里行间都是一派兵权在握,连皇室也不屑放在眼中的模样。 但魏宣帝欣赏的便是陆乩野这幅意气风发,目空一切的样子,且陆乩野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他的痛处。 几个皇子私下结党营私不外乎就是为了他的皇位,他明面上风轻云淡,心内却很是忌惮此事。 魏宣帝正值盛年,有心逐鹿中原一统天下,如今好不容易将晋国版图纳入囊中,往后记于史书里是何其辉煌的一笔。可他这几个皇子不但文武不如陆乩野,还想拉拢他的贤臣一起觊觎他的皇位,这让他极为不满。 十三皇子更是因为陆乩野拒绝归顺于他,今日在朝堂上煽动党羽大肆对陆乩野口诛笔伐,想将其打压下去。 朝堂内外谁不知陆乩野的兵权是魏宣帝亲自授予的,十三一党如此做派,便是明晃晃的在打魏宣帝的脸。 “你的难处朕已知晓。”魏宣帝劝慰陆乩野,“你近来避一避十三,朕准你休沐不用早朝。” 陆乩野颔首,不知想到何事,忽的问上一句:“陛下当真放心将兵权交予臣和臣的舅父手中吗?” 魏宣帝眯了眯眼,收敛笑意,“陆欺,你此话何意?” “臣并无他意。”陆乩野漫不经心作一揖,“只是臣觉得陆家两代从军,在军中威望的确太高,若他日臣舅父起了异心,舅父远在边关,陛下鞭长莫及。” 魏宣帝忌惮陆家非一两日,陆蒙的长子陆长廷如今还在翰林院挂着个闲职便是最好的例子。 但这番话不该由陆乩野来说,“陆欺,你可是忘了你也是陆家人。” 陆乩野不以为意,“臣可以姓陆,也可以不姓陆。” 魏宣帝似有深意的打量他,“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依臣之见,便该将舅父的兵权交到臣手上。”陆乩野噙着笑和魏宣帝对视,“毕竟臣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臣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陛下的眼。” 如此光明正大的讨要兵权,实在是惊世骇俗,旷古难见。 却甚合魏宣帝心意,“你为何如此想要这兵权?” “自然是臣爱权。” 陆乩野不紧不慢补上一句,“也为陛下解忧。” 魏宣帝闻言哈哈大笑,“你这法子妙极,朕甚喜!” 陆乩野眼尾一弯,笑意更盛。 一盏茶后,陆乩野才从御书房出来。走下台阶时,迎面碰上一架步辇,上面端坐着个穿华丽宫装的妇人,仪仗排场竟隐隐有比肩皇后之势。 只是这妇人虽生的貌美,但眉眼含愁,并未注意到陆乩野。 陆乩野也并未上前与其打照面,只是远远端详一眼,便收回视线离开,心里想的却是,他家中藏着的那位公主殿下,容貌生的与她母后半分相似之处也无。 翌日天光大好,殷乐漪痊愈,遇上陆乩野正好在府邸休沐,她便央求对方教她弩箭。 陆乩野正与傅严傅谨交待完事,见她如此主动,吩咐道:“备辆马车,我带她出城去练弩箭。” 傅谨有话想说,被傅严拦下,“公子,可需带护卫?” “一个人也不带。” 半个时辰后,一切准备妥帖,殷乐漪和陆乩野共乘马车从将军府出发。 他这辆马车极为气派,一路招摇过市,很是高调显眼,但也算符合陆乩野如今在魏国第一权臣的身份。 但殷乐漪其实有些疑惑为何陆乩野非要带她出城教她弩箭,他的府邸中便有演武场和兵器库,他大可就在府中教她,不必特意出城。 他们在城郊的山道里落了脚,陆乩野将一个盒子递给她,“拿着,跟我进山。” 殷乐漪不疑有他,抱着盒子跟在陆乩野背后。 山路难行,他健步如飞如履平地,殷乐漪却在他背后一脚深一脚浅,很是狼狈,“陆少将军你等等我……” 陆乩野站在高处,回头看她,见她裙子被一旁的树枝勾住,解了好一会儿才解开。 她只能将裙子提的再高些,抱着盒子步履蹒跚的来到陆乩野面前,“我们为何要来山里学弩箭?不该去演武场对着靶心射箭吗?” 陆乩野从她怀里拿过盒子,另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便继续往前走,“你若真的遇险,人都是会动会躲的。靶子不过是死物,练的再好又有何用?” 旁人教弩箭便是对着死物射上成千上万次,殊不知真正到了需要以弩箭护身的时刻,敌人不会同死物一般由着她射击。 “陆少将军,你好聪颖。” 殷乐漪被他攥着手往前,姿势不雅,但勉强也算是搀扶。 “殷姮,奉承的太过刻意。” 陆乩野语含讥讽,将盒子扔了只留里面的弩箭和箭矢,单手上箭,手指灵活动作利落,把上好箭矢的弩箭递给殷乐漪,“拿着,待会儿看见活物便射杀。” “你要我射山里的动物?”殷乐漪接过弩箭的手一僵,“我还未曾杀生过,我对动物或许下不了手。” 他们爬上山坡,走到一块平坦的地上。 陆乩野站到一棵大树下,松开她的手转身面对她,“你下不了手?” 殷乐漪双手紧扣弩箭的机关处,神情紧张的颔首。 陆乩野勾了勾唇,笑容肆意:“殷姮,你还知道我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陆少将军你是谁,你是陆欺呀。”殷乐漪不知他在说什么。 “我是陆欺,是一连掠夺了你晋国十四座城池之人,我手下屠戮的晋国亡魂无数,我的枪下沾着不知多少晋人的血……” 陆乩野语气淡然,好似将晋国人的生死看得如蝼蚁一般轻贱,“我能在魏国有如今地位,全靠杀你们晋人得来。还有你的父皇晋文帝,他死时——” 箭矢“咻”的一声破空射出,尖锐的箭头擦过陆乩野的侧脸,径直射进他身后的树身上。 虽失了准头的一箭,却处处杀机毕露。 陆乩野望向殷乐漪,她双手握弩,浑身发抖,眼眶微红,眼中的恨意和杀意几乎快要涌出。 陆乩野右颊传来一阵刺痛,他以指拂过,指腹上便多了一抹血。 他弯眼笑看身前羸弱的少女,眸光亮的惊人,“殷姮,你恨死我了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破庙“殷姮,你帮我解开。”…… 恨,屠殷乐漪家国子民之人,她焉能不恨。 她听得懂陆乩野是故意想说这些话激怒她,但这些话太越界太刺耳,她被陆乩野激起的恨意在胸口久久无法平息。 “陆少将军多虑了。”须臾,她放下弩箭,深吸一口气平复动荡,“我不恨陆少将军,只是陆少将军说的话太难听罢了。” 陆乩野笑带讥讽,“难听?难道不是你对我的恨藏不住了吗?” 他右颊的伤口溢出颗颗血珠,俊美脸庞在这一刻格外妖冶。 殷乐漪理智回笼,有心找补示好,遂走到陆乩野面前,取下随身的方帕仰起头为陆乩野擦拭脸上的血,“陆少将军若是一定想听我说恨这个字,芙蕊也是不敢不从的。” 少女将姿态放的低,让陆乩野找不到她一丝错处,聪明的紧。 他垂睫瞧她,面容娇美,眉眼恭顺,为他擦拭的动作温柔细致,帕上染着她清雅的体香,丝丝缕缕飘入陆乩野鼻尖。 他一反常态的收起尖锐,没有戳破她心中真实念头,由着她装乖扮懵。 气氛难得缓和之时,骤变突生,十几个人从丛林里窜出来将他们二人迅速包围,对方手拿武器,黑衣蒙面,来势汹汹。 殷乐漪害怕的想往陆乩野身后躲去,“……陆少将军,我们怎办?” 陆乩野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到身前挡住杀手,“正是你学弩箭的活靶子。” 她尚未反应,手便又被陆乩野握住抬起弩箭,按下机关朝着人群中射去。 杀手们反应迅速,箭矢射空,他们紧接着便举起兵器向她和陆乩野杀来。 这便是陆乩野所说的死靶子无用,遇到身手敏捷的高手,根本射不中。 殷乐漪整个人都是懵的,陆乩野却丝毫没有出手的打算,在她背后道:“还愣着作甚?上箭矢继续射,你想等死吗?” 她没想到一上来便要真的拿人当活靶子,但情况危急容不得她多思考,慌乱地又一次朝着前方的敌人射去。 这一箭既无准头,也毫无杀意,那杀手躲也不躲,举刀当空便把她的箭砍成了两截。 殷乐漪脸色霎时惨白,想要再换新的箭矢,对方已经朝她砍过来。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的陆乩野揽过她的肩,带着她往侧边躲去,这才避过这一刀。 “你方才射向我时不是很得心应手吗?”陆乩野再一次出手,握着她的手迅速的满弦射箭,“怎么见了真的活靶子就手脚发软?” 他的手即便还掌着殷乐漪,射出的箭矢却还是又准又狠,连射数箭皆中杀手要害,不过眨眼功夫便灭了他们大半。 殷乐漪心口怦怦地跳,从前她永远都是被人护着亦或者躲在他人身后,这是她十六年来第一次在遇险之时,拿起武器反抗,射向敌人。 敌人身上的血溅出来,她仍觉得刺目血腥,但她同时又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只是当陆乩野握着她的手,每射出一箭逼退一个敌人时,她便觉得压在她心头的那股无力感开始慢慢变淡。 箭矢破空声咻咻地响彻林间,陆乩野带着她在敌人的刀光剑影中穿梭。 逆风叶落,陆乩野的白发拂着她的脸颊一瞬而过,她侧目见他神情冷傲,黑眸却亮的惊人,显然是杀红了眼。 “箭呢?” 陆乩野又一次按着殷乐漪的指腹射击,却射了空。 “没箭了……”殷乐漪看着剩下的杀手,心中一紧,“陆少将军,我们怎么办……” 陆乩野将那弩箭一丢,把殷乐漪往树后一推,“待在那儿别动。” 殷乐漪知道自己的斤两,听话的躲到树后去,不给他添乱。 陆乩野随手夺过敌人手里的刀,不再带着殷乐漪,他的身手更加迅捷,杀人的手法也更加狠厉。 殷 乐漪在树后看的心惊肉跳,若旁人杀人是为自保,那陆乩野杀人便像是享乐。 杀人如麻,嗜血取乐。 她别过眼去,生怕自己多看一眼夜里又要做噩梦。 眼见着敌人快要被陆乩野杀尽,殷乐漪身后的林子里忽然又窜出一批新的杀手。 “陆少将军的武艺果然名不虚传!还好我们早有准备!” 领头的黑衣人抬手指挥,他身后的杀手搭弓拉箭,对准陆乩野殷乐漪两人,“放——” 殷乐漪立刻便要往后躲去,可他们的箭从四面八方射来,她根本无处可躲。 下一刻,陆乩野踏空而来,提刀为她挡箭,“跑!” 箭落如雨,一波停一波又起。 殷乐漪不敢耽搁,抬头便跑,陆乩野在后方为她挡住箭矢,他们二人一前一后一路退到一块岩石后暂做掩护。 陆乩野将钝了的刀随手一扔,殷乐漪忽然瞧见他背后的衣衫划破了一条口,“陆少将军,你受伤了?” 她又仔细瞧了瞧,破口边缘已有血迹渗出。 她心中一惊,他这莫不是方才为护她退后时被箭划伤的。 陆乩野浑不在意,以眼丈量了一下杀手和他们的距离后,确定那些箭矢射出的准头根本伤不到他们后,攥起殷乐漪的手便径直往下山的路跑。 “陆少将军,你的护卫呢?”殷乐漪边跑边问,“为何到现在也无一人来帮我们?” 后面的杀手弃了弓箭,对他们穷追不舍。 “我今日一个护卫也没带。”陆乩野云淡风轻,“殷姮,被追上你或许就要葬身此地了。” 无人接应,只他们两人孤立无援。 殷乐漪一听只好将腿迈的更快些,陆乩野却忽然身形一晃,步子被迫停住。 她在他后方,及时扶住他手臂,“陆少将军,你怎么了?” 陆乩野扶额看向她,他神采奕奕的黑眸里竟有几分涣散。 “箭上有毒。” 陆乩野说完,高大的身形又是一晃,竟要直直往地上倒去,殷乐漪用力才将他扶稳,陪着他半蹲下来,满脸焦急,“那我们怎么办?” 陆乩野甩了甩头强打起精神,拉着她一起站起来,“走。” 他们重新出发,但陆乩野的脚程比方才肉眼可及的变慢,身后的杀手更是已经追了上来。 殷乐漪急的方寸大乱,脚下不慎踩到一处不稳的泥土,脚底悬空,整个人直直的往山坡掉下去。 “殷姮——” 陆乩野及时将她往回拉,却忽然毒性发作失了力气,没将她拉回来,反被她拽着一起滚了下去。 殷乐漪紧抓着陆乩野的手,滚下山坡时他们两人身形几乎重叠在一起,她伸手想去抓附近的树,可两人的冲击力实在太大,她力气又太小抓不住,两人齐齐掉进一处寒潭里,溅起一阵水花。 索性寒潭不深,殷乐漪踮着脚将头露出来,缓慢地走上岸,回头发现陆乩野竟还泡在寒潭里,数缕血丝染红他面前的潭水。 殷乐漪只得又下到水里,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陆乩野半扶半拖的带上了岸,让他背靠石块。 殷乐漪坐在岸边喘气,呼吸一声大过一声,“……陆少将军,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不然会被追上来。” 她从地上站起来,拧完襦裙的水后,看见陆乩野眼帘微垂着望着地面,黑眸被掩在其后,还未有起身的迹象。 殷乐漪只好又到他身前半蹲下来,问道:“陆少将军,为何还不起身?” 陆乩野掀起眼帘望向她,“殷姮,我看不见了。” 殷乐漪一愣,忙去看他的眼眸,他瞳孔比方才还要涣散,双眼都变得无神。 她用手指试探的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毫无反应。 “箭上抹了毒,我现在既看不见,又浑身无力。” 陆乩野眼尾一弯,对殷乐漪露出一个笑来,“你杀我,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殷乐漪在这一刻只觉头皮发麻的厉害,试问世间怎会有将弱点迫不及待地暴露在人前,将机会递到别人手中,让人杀他的人? 不是疯子便是病入膏肓的傻子,陆乩野显然是前者。 殷乐漪手握成拳,轻声问:“……陆欺,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杀你?” 陆乩野靠着听音辨位,将脸凑近殷乐漪,“公主殿下恨我入骨,自然是敢的……” 他竟还在煽风点火,鼓动着殷乐漪动手杀他。 恨吗?自然是恨的。 她和陆乩野相识半年有余,他在她面前从来便是高高在上处于上位,何曾露出过像眼下一样看不见,又动不了的虚弱模样。 若要杀他,这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殷乐漪拔下头上的步摇紧攥在手里,上面的珍珠串碰撞在一起发出清响。 她心跳极快,仰头目不转睛的看着陆乩野,他浑身湿透,俊美面容上竟还噙着丝笑意,无神的黑眸里,印着她试图将簪尖刺向他的样子。 殷乐漪脑海中天人交战,攥着簪子的手抖了又抖,眼前竟忽然浮现出陆乩野几刻前为她挡箭的场景。 陆乩野敏锐地又一次听到珠串碰撞的清响声,他勾唇轻笑,早有预料。 他知晓殷乐漪恨他,她平日里在他面前的扮乖讨巧不过是为了想在他身边好过些,所以他将杀她的机会亲自递到她手上,她果然便想要趁机杀了他。 明明一切都如他所料,但听见她步摇的声响,他的心中还是怒意翻涌。 殷姮,殷姮。 他在心中默念殷乐漪的名字,他已想好,若殷乐漪下一刻便将簪子抵在他的脖子上,他该如何惩治她,是掐断她纤细的脖子,还是一刀将她腰斩。 她想杀了他独活,妄想。 他提不起刀,使不出力,他就拖着她一起死,共赴黄泉。 但陆乩野等了许久,没等到她的簪子抵住他的脖颈,等来了一抹幽香飘入他鼻尖,一双柔荑抱住他的手臂,试图将他从地上拉起。 “陆欺,我实在拖不动你,你能不能从我身上借些力站起来?” 少女柔声细语拂过陆乩野耳畔,他面上笑容渐淡,向殷乐漪试探的伸出另一只手,她便又将他这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她用力他亦借力,他这才从地上站起来。 殷乐漪身量刚过他肩膀,陆乩野身形高大,几乎大半个身子的力气都倚在殷乐漪的身上,她拖着他走的极为吃力。 “我方才听到你取下步摇的声音。”陆乩野语气冷冽,“为何不动手?” 他连行走都难,听力竟然还能这么敏锐。 若殷乐漪真拿簪子抵了他脖子,他不是坐以待毙等死的性子,他一定会拖着她一起死。 殷乐漪庆幸自己没有被一时的仇恨蒙蔽双眼,“杀了你我父皇就能活过来吗?我的国家就能恢复如常吗?” 自然是不能的,杀一个陆乩野只能消一时的心头恨,而他死之后给她带来的麻烦会层出不穷。 殷乐漪不愿和他多说此事,岔开话题,“你可知是何人要杀你?” “十三皇子赫连鸿。”陆乩野虚弱的气息里挟着笑,“周骞是他的亲舅父……” 殷乐漪闻言手一滑,陆乩野的身子没了支撑,轰然倒地,殷乐漪也被他带的一起摔在了地上。 她手撑着地爬起来,看向陆乩野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赫连鸿是为了替他舅父报仇,才要杀你的吗?” 若是,那这场刺杀追根溯源恐怕就要追到殷乐漪的身上。 “周骞不过是根导火索,赫连鸿要杀我,是因为我不肯成为他的党羽。” 陆乩野气息紊乱,眼珠转了好几圈,凭借着那股香气辨寻到殷乐漪所在的位置,“殷姮,与你无关。” 他洞若观火,将殷乐漪的想法悉数猜透。 殷乐漪抿唇沉默,将她的手臂再次搭在自己肩膀上,“你起来。” 陆乩野没有借力,黑如点漆的眸失焦的望着虚空,笑着道:“我的毒发作了,你若带上我这个 拖累,我们两个都得死。” 他银冠束着的马尾亦有些凌乱,几缕湿漉的白发贴在他脖颈上,显得有几分狼狈,毫无平时的不可一世。 只是落到如此境地,他竟还能言笑晏晏。 殷乐漪极少在他面前不用处于劣势,见得他笑,她既觉瘆人又觉气愤,口吻便没有像从前一般乖顺,“陆欺,我不准你死在这里!” 陆乩野闻言,面上笑容一滞。 随后他便感觉那双柔弱无骨的腕子,又一次奋力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后,继续用身子支撑着他缓步前行。 每往前走一步,陆乩野都能听见她细柔的喘息声。 陆乩野见过她的身子,莹白如玉,细腻如云,柔软纤细的紧,即便细细赏玩一个不慎都能将她损坏,他难以想象这具娇弱的女子身躯,此刻是以何种姿态在撑着他这个男子前行。 他从未像这一刻一样急切地,想去瞧清殷乐漪的脸,可他眼前只有一片漆黑。 陆乩野喉结滑动,“殷姮,你为何不准我死?” 殷乐漪精致眉心都累的紧蹙,上气不接下气:“……你若死了谁还能护我?” 她还想活下去,亲族和母后她都还未能见到,庇护她的陆乩野若死在这里,她在魏国只有死路一条。 她重复一遍:“我不准你死,陆欺……” 陆乩野焉能不知殷乐漪此举是为她一己之私,但从她口中听到她不准他死这句话,陆乩野心下还是情不自禁地生出极大地欢愉。 他唇角翘起,低声轻笑:“你说得对,我不能死。” “殷姮,整个魏国只有我才能护住你,所以我不能死……” “倘若哪一日我真的要死了,我一定带你一起走,不留你在魏国受苦,不让你在旁的男子面前低眉顺眼……” 他笑的放肆,说的话也极为偏执疯魔。 殷乐漪分不出力气与他说话,只能腹诽他疯子,艰难地继续往前。 天上忽然落起了雨,好在他们在雨势变大之前寻到了一处破败的寺庙,得以暂时栖身。 阴雨绵绵,天光灰蒙,破庙中更是昏暗。 殷乐漪坐在地上缓了许久,才又有了力气,细声问陆乩野:“我们躲在庙里,那些杀手会追来吗?” 她问完等了片刻,也没听到陆乩野回话,向陆乩野看去,见他眸光涣散,背后伤口渗出的血连串滴在地上。 “一时片刻他们追不上来。”陆乩野扶额,动作有些迟缓,“……雨下的及时,我们的踪迹会被掩盖住。我的护卫见我不回府,会来寻我们。” 殷乐漪颔首,记起他看不见,她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到了他背后的伤口处,心中纠结几番,还是忍不住开口:“你背后的伤,我该如何帮你处理?” 虽然这祸事是因陆乩野而起,但殷乐漪不能真看着他血流不止而死,即便是为了她自己。 陆乩野似是未料到她会主动开口,顿了顿,“帮我擦干净,再用布条缠住止血。” 殷乐漪走到他背后坐下,正要依言照做,忽然别开脸,“……你自己解一下衣袍。” “我无力。”陆乩野声气轻,“殷姮,你帮我解开。” 他何曾有过这般虚弱的神态,殷乐漪心中冒出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从他背后不自在的伸出手去解他的腰带。 殷乐漪如今穿衣解衣已比从前熟稔许多,奈何男子的腰带她是第一次碰上,试了几次都不得章法。 陆乩野忽然抬手按住她的手搭在他的腰上,“殷姮,解这里。” 即便同落了水,陆乩野掌心亦比殷乐漪要热得多,她更不自在的推开他的手,解开腰带,将他上身衣袍褪了一半露出他后背时,殷乐漪看的一怔。 除了那条殷红的新伤外,陆乩野的背上伤痕遍布。 她一时数不清有多少条,只见新伤旧伤交错着横隔在他宽厚的脊背上,凹凸不平颜色陈旧,丑陋的与他那张俊美绝伦的容颜毫不相衬,让殷乐漪见后都不自觉心惊担颤的想:受了这么多伤,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在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拧干自己的方帕为陆乩野擦拭那道伤口,又想到他今日的境况,“陆少将军为魏国出生入死,立下了那样卓越的军功。如今只因你不愿归附于一个皇子,他便派人来刺杀你。” 明君辨得清忠奸,对战功赫赫却遭到不公对待的臣子,总是很难不生出怜悯。 她有些唏嘘,“陆少将军这样忠心,若是我晋国臣,我一定以礼待之。你便是要天上的明月我也会为你捧来,又怎会狠得下心,对你下如此狠手。” 陆乩野感受到背上为他擦拭伤口的轻柔力道,闻言更是抿唇笑起,“你若试着诚心待我,说不定我便会被你打动,做你芙蕊公主的臣子。” 简直荒谬至极,殷乐漪不是三岁稚童,怎会被他和玩笑无异的话欺骗。 他的里衣未湿透,殷乐漪取了他随身携带的匕首,将他里衣干的部分裁下来勉强缠住他背上的伤口,将血暂时止住。 做完一切,她又累又冷,湿漉的衣衫贴在身上十分不适。 她清楚自己的身子,这样下去恐熬不过今夜她便又要病倒。 她忐忑的瞧一眼身旁的陆乩野,见他眸光仍涣散,便去佛像下寻了几个蒲团放到身下垫着,大着胆子借着房梁上垂下来的破败幢幡,挡住自己的身子,解开湿透的衣衫。 破庙里太过安静,听不见她丁点声音。 陆乩野眉心不自禁蹙起,唤一声:“殷姮?” “……嗯?何事?”少女声音略显慌乱。 陆乩野寻声辨位,一片漆黑的视野里渐渐亮起一抹灰暗的天光。 黄色幢幡被风吹得卷起,那抹天光得以落在幢幡后少女的身上。 她身影在陆乩野眼中极为朦胧,像隔着一层香云纱。 只见她轻解罗衫,露出纤长的颈,莹白的肤,身姿曼妙的如同雾里看花,晃人眼。 陆乩野无声瞧着这一幕,声沉若水:“殷姮,你在做什么?” 第32章 贪婪“漪漪,我好畅快。” 殷乐漪正解下湿透的衣衫,倏然听见陆乩野的问话,吓得她浑身一颤。 “我、我没做什么……” 她抱紧怀中湿漉的衣衫试图遮挡身子,又记起陆乩野暂时看不见,思虑片刻后还是站起来,将衣衫挂在一旁还算干净的烛台上晾着。 “你声音为何离我这般远?”陆乩野的脸朝着她的方向问。 他们中间隔着翻卷的黄色幢幡,殷乐漪上身只着一件小衣很是不自在,随口道:“……我在找庙里有没有能御寒的东西。” “你冷?” “嗯……” “到我身边来。” 不过去反倒令人生疑,殷乐漪抱起那几个蒲团,踌躇着走回到陆乩野身边,一个垫在她身下,一个递给陆乩野,“蒲团,给你。” 她把蒲团放到他手边,见他缓慢的接过,殷乐漪便要将自己的手收回时,忽然被他握住手心。 “你做什么?”殷乐漪惊诧。 陆乩野将她的手放在掌中,“你冷我热,正好。” 他的掌心宽大,殷乐漪的手被他包裹着,他身上的热意便源源不断的传递到她的手里。 外面下着雨,她只敢解上襦不敢脱下裙,襦裙湿漉漉的贴在她身上,她既难受更冷。陆乩野身上的体温便如同雪中送炭,更何况只是被他握一握手罢了,她忍得。 “殷姮,你身子难道不冷吗?”陆乩野忽的问。 殷乐漪强撑着摇头,“……不冷。” 身子却在说完之后便打了个寒颤,被陆乩野戳穿,“殷姮,你冷的手都在发抖。” “那、那又如何……” 陆乩野勾唇笑一笑,握着她的手一用力便将她身子拉进怀里,“我好心借你取一回暖。” “你力气恢复了?”殷乐漪眼下衣衫不整,哪敢和他接触,手 臂撑着他胸膛要坐起来。 “恢复了一些。”陆乩野按住她的手腕,他掌心里的触感细腻如羊脂玉,未隔衣衫,“你将衣裳脱了?” 他敏锐地发现,殷乐漪羞赧不已,红着脸抗拒,却又听他道:“衣裳湿了的确该脱,否则你岂不是又要病恹恹的。” 陆乩野恢复的这一点力气足够桎梏住殷乐漪的身子,他单手拉开亵衣带子,拢着殷乐漪的身子靠在他的胸膛上,轻飘飘的道:“我眼下看不见,你也不必觉得自己吃了亏,殷姮。” 话虽如此,但女子衣衫不整的靠在男子敞露的胸膛里终是不妥。可殷乐漪眼下冷的瑟瑟发抖,陆乩野的胸膛比他手心更暖更烫,她若此刻抽身离开,她难以想象自己要如何挨过这一夜。 时事逼人,殷乐漪忍着羞赧不再抗拒,靠在陆乩野胸膛,“……我知晓了。” 少女乖顺的倚在陆乩野胸口,他眼睫垂下,她的身影在他视野中比方才又清楚了几分,可还是朦胧的,只看得清她乌发雪肤,粉唇绯腮,似羞怯似娇嗔,令他体内的热意攀升。 殷乐漪不知陆乩野变化,注意力被他身上的一条伤疤拉去,这疤痕极长,从他左肋下方一直延伸到他右腰后。 他常年作战,腰身挺拔精瘦,腹肌线条流畅明显,无论是哪个少女瞧见他这样的身姿,恐怕都要满脸红霞,浮想联翩。 但端庄如殷乐漪,此刻也难以生出羞涩,只因他腰腹上那条疤实在太骇人,比起他背上交错的那些伤痕,这一条显然更加致命。 陆乩野生就一张玉面,清冷贵气,俊美无俦,但身上竟是如此的伤痕累累。 殷乐漪有些失神,待反应过来时,指尖已经碰上他那道疤。指腹上传来凹凸不平之感,让殷乐漪瞬间回神,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便想将手收回去,却还是晚一步,被这道疤的主人发现,捏住了她的手指。 “殷姮,你干什么?” 仗着他看不见,殷乐漪强装镇定,“陆少将军,我只是不慎碰到你的伤疤而已。” 陆乩野搂住怀里的腰肢按向下腹,暗哑的嗓音里带着一丝笑,“殷姮,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心虚或是想讨好我的时候,都会唤我陆少将军?” 他说的这一点连殷乐漪自己都不知,下一刻她眼前便天旋地转,上下颠倒,被陆乩野按倒在地。 殷乐漪心中警铃作响,“你做什么?” 陆乩野在她上方,身躯如一堵高墙挡住她头顶唯一的灰暗天光,他涣散的眸中欲色翻涌,暗沉的吓人。 “殷姮,我毒发了。”他语调轻缓,慵懒的好似在讲一件极平常的事,“想与你试试鱼水之欢。” 说罢,他便俯下身子,不由分说地吻下来。 殷乐漪被封住唇,抗拒的声音都被陆乩野尽数吞去。他唇上烫的厉害,身上也比方才还要滚烫,这大约便是他所说的毒发症状。 可陆乩野毒发,却要拿她的身子来舒缓。 枉她几刻前还好心搀扶他逃亡,为他伤口止血,他竟如此对她。 殷乐漪委屈的落泪,在他身下挣扎的更厉害。 她的抗拒更加激起陆乩野体内叫嚣的欲念,她唇齿被撬开,香舌被他蛮横的吸吮,口中每一处柔软都被他尽数掠夺,她毫无抵御之力,只得被迫承受他的凶狠。 直吻到她四肢发软,顺从的伏在他身下,陆乩野这才暂时放过她的唇。 破庙里昏暗的紧,殷乐漪看不清陆乩野的脸,只感觉他投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就好像有一张无形的大网罩在她身上,强烈到让她头皮发麻,无法忽视。 “……陆欺。”她怕极陆乩野这样的目光,气喘吁吁地控诉他:“你仗势欺人……” 少女清丽的嗓音里满含委屈和哽咽,显然是落了泪,便是责骂也毫无气势,听进人耳畔更像娇嗔。 陆乩野在昏暗里视野瞧得更清,身下的少女云鬓散乱,一张殊色娇颜梨花带雨,唇瓣更是被吻成艳红色。再往下,细长的颈上直挂了一条纤细的小衣带,湿漉的齐胸襦裙紧贴着她的身子,将她曼妙的身姿都送入他眼底。 她吐息还乱着,襦裙束带凌乱的垂在一旁,胸脯起伏间,小衣都掩不住的那抹雪白春色呼之欲出。 陆乩野喉结滑动,再一次俯下身,偏头寻到她耳畔,琮铮如泉的嗓音变得粗重:“你是第一天才识得我吗?我名里的欺字,便就是仗势欺人的欺……” 他说完便张口含住了她的耳垂,绵软小巧,吮吸亵玩。殷乐漪只觉被他含住的地方湿热滚烫的厉害,泛出的阵阵酥麻强烈到令她浑身发颤。 “你骗我……”殷乐漪哽咽着推他胸口,“陆欺,你分明就看得见……” 否则他又怎能在这样的漆黑里,只用一下便含住她的耳。 想到方才自己以为他看不见,不仅在他眼前脱了衣裳,还天真的靠到他胸口取暖,他那时便已经将她身子窥看的清清楚楚。 陆乩野含糊的轻笑一声,并不应她,将她两条皓腕并在一起用一只手桎梏着按过头顶,另一只手娴熟的解开她束带拉下襦裙,摸到她小衣入手便是一片湿润。 “连小衣都湿透了。”陆乩野吐出她的耳垂,薄唇沿着她脸颊吻到她雪白的长颈上,“殷姮,我帮你脱了可好?” 他虽是笑着在询问,可丝毫未给殷乐漪选择的余地。他吻的狠厉,在她颈子与锁骨上烙下连串红艳的吻印,像是在给自己的所有物打上烙印,另一只手来到她柔软的后颈,指腹捻开系着的结,指尖轻佻的勾起其中一条将其拉下。 殷乐漪视野受阻,其他感官便变得更加敏感。陆乩野带着薄茧的滚烫指腹在她肌肤上游走,那粗粝的触感每拂过一处她便抖得更厉害。 寺庙外忽然一声惊雷乍响,紫色的雷光电影一瞬照清庙宇内的景象。 殷乐漪看见佛台上方供着面含慈悲的佛像,而她和陆乩野竟要违背伦理纲常,在神佛的眼下行这等不堪入目之事,刻在骨子里的礼义廉耻像无孔不入的针一样狠狠刺痛她。 “陆少将军,求你不要在寺庙里……”殷乐漪泪如雨下,“神佛在看我们……” 她想唤醒陆乩野的伦理纲常,可她忘了他身上的少年性子是何等的离经叛道,恣睢妄为。更何况他此刻毒发浑身炙热,理智荡然无存。 “怕就只看着我一人。”陆乩野握住少女纤细的腿挂在臂弯处,嗓音粗喘,言辞癫狂:“殷姮,神佛若是敢降罪于你,我便斩了神佛……” 殷乐漪眸中泪一滞,陆乩野松开她的手腕,转而握住她的腰肢。 寺庙外大雨倾盆,电闪雷鸣,掩盖一切旖旎之声。 殷乐漪咬出下唇,将那些令人浮想联翩的声音都吞咽进去。而陆乩野却与她相反,从嗓子里发出一声极压抑的喘息。 他沉腰,少女紧绷的身子便抖如筛,企图退缩。 陆乩野掌住她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往下一拉入的更深,她霎时抖的连唇也咬不住,哭出了声音。 她声音柔,哭声也是我见犹怜,然此刻春情弥漫,落在陆乩野耳里勾不起他的心软,反而让他只想更加放肆地侵占。 陆乩野将她身子抱起来坐在腿上,殷乐漪浑身的力气都这一刻被陆乩野抽走。 她缩着身子,认命的将头埋在陆乩野肩窝处,啜泣着恳求:“你轻些……” 她初尝人事哪里受得住这样如狼似虎的折腾,但此刻她的顺从于陆乩野来说便是火上浇油。 他被欲色浸染的眸捕捉到少女右后肩处的伤痕,那是她为他挡箭留下来的伤痕,颜色比几月前又淡了许多,兴许再过不久便要完全淡化。 这是殷乐漪为他留下的伤痕,是他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他不允许这个印记消失。 占有欲在他心底疯长,他握住少女雪白无暇的肩头,对着那块即将淡去的伤痕启唇咬下去。 他咬得极深,蜷缩在他怀里的少女看不见他贪婪的眼神,疼的泪如掉线珠,玉 指陷入他发间,哭着推搡,“陆欺你这个疯子,我疼……” 陆乩野任由殷乐漪挣扎,哪怕将他背后的伤口都弄得裂开,他也没有松口。直到他鼻尖敏锐的嗅到一股血腥的气息,他这才收了齿松了口。 殷乐漪被他折腾的失了浑身的力气,只能靠在他怀中簌簌地落泪。 陆乩野吻一吻她泪水满面的颊,粗喘的嗓音里有了一丝餍足,“漪漪,我好畅快。” 漪漪两字唤的极是缱绻动人,亲昵无比。 殷乐漪却已无力去辨陆乩野这声漪漪到底是意乱情迷,还是神志不清。只以为他兴致已尽,她便挤出最后一丝力想从他身上逃离,却被他察觉到她的退缩之意,桎梏她腰肢的力道霎时更沉。 陆乩野轻笑着俯身再次将她压在身下,笼罩着她的目光里充斥着欲色与贪婪,“漪漪,你是我的。” 第33章 癫狂“你胆敢和他走,我便杀了你。…… 一场雷雨至天明方歇,林中泥土稀松,积水遍地,处处泛着潮湿的气息。 破庙内,粉蕊的裙和墨蓝的袍凌乱的交叠在地上,一夜旖旎。 殷乐漪四肢酸软,浑身都像是被重物用力碾过似的,眼帘沉重的掀起,见得一缕天光从破败的窗缝里透进来,落在佛台上,慈眉善目的佛陀像被金色天光映照的熠熠生辉。 这一幕神圣又庄严,更衬得她昨夜与陆乩野佛像前行下的事有多么违背伦常,不堪入目。 殷乐漪紧紧阖上眼,无颜再去看佛陀。 她躺着缓了片刻,才再次睁开眼,挣了挣揽在她腰肢上的手臂,没能挣脱。 殷乐漪昨夜到最后体力不支昏睡了过去,一晚上都感觉自己被一团火紧紧的锁着,动弹不得。醒来后才发现,滚烫的是陆乩野的身体,她身子被他从后搂着按进他胸膛,力道重的像是给她身上上了一副枷锁。 殷乐漪只得又用手去推,她无意碰到陆乩野赤裸的手臂,他臂上肌理线条分明,青筋脉络隐在皮肤之下,蕴含着她难以抗拒的力量。 殷乐漪费力地挣扎许久,才得以从陆乩野手臂的桎梏中脱身,坐起上身后用手去够不远处散落的襦裙。 陆乩野尚在沉睡中都如此难缠,醒来后不知道又会多么执拗。她不由得记起他昨夜在她身上贪婪索取的模样,只是回想,便让她后背生寒,止不住颤抖。 躺在她身侧的少年上身赤|裸,白发散乱的搭在一侧肩膀上,面容俊美,姿态慵懒。 早在殷乐漪在他怀中第一下挣扎时,他便清醒了。他躺在地上以手遮目,从晨光里去看他面前正在穿衣的殷乐漪。 少女侧身背对着他,一头如瀑青丝拨到胸前掩住春光,露出莹润雪白的后背,不堪一握的腰肢,本是处处都香艳,她纤薄的右后肩上却印着一个淤青的牙印,腰肢两侧更是留有红色的指痕,将她这具无瑕的身子印出几分我见犹怜的破碎之美。 始作俑者望着少女这两处伤,眸色愈深,但很快又被她反手系小衣带的动作吸引了注意。 那几根纤纤玉指漂亮得紧,却还是没能娴熟的学会为自己系上衣带。 美人穿衣,陆乩野这次不再从旁欣赏,坐起身后握住殷乐漪的手,嗓音里带着一丝晨起的沙哑,“我来。” 殷乐漪吓得肩头一颤,忙将手从陆乩野掌心里缩回,正要开口拒绝,陆乩野已接手那两根细软的带为她系上。 他好似熟练的紧,又从后方伸来双手捏住垂在她锁骨处的两条带子,系在了她后颈处。 殷乐漪身子全程都是僵的,陆乩野从背后揽她入怀,她下意识想挣脱被他察觉,将她身子揽的更紧。 “躲什么?” 少年温热的吐息拂过殷乐漪耳后,痒的她缩了缩脖子,“……陆少将军,我要穿衣衫了。” 她说着便要掀起盖在她身上的袍子,未着寸缕的双腿暴露在晨光中,吓得她立刻又将袍子盖上,颊边生红,有羞亦有怒。 这便是与男子席地苟合,醒来后她连床能遮身的被子都没有,心中一时羞愤委屈到了极点。 陆乩野见状,只当她与他有过肌肤之亲后羞赧,起身走到身后的烛台前,取下她干透的上襦,又折返回她身边,将上襦给她穿上。 殷乐漪此刻在心中对陆乩野的抵触和抗拒都到了顶峰,但她不敢在他面前显露分毫,任由着陆乩野为她穿裙束带,又拿起那根珍珠步摇想为她挽发髻,却不得章法。 陆乩野何曾对她这般小意温柔过,但她心头却无甚动容,轻声问:“陆少将军昨日是不是从未中过毒?” 他行动来去自如,眼眸黑亮如星辰,何种毒能不吃解药便可让他一夜恢复如初,除非他根本就没中毒。 陆乩野穿上衣袍,搭好腰扣,“毒自然是中了,不过我已提前吃过可解百毒的丹药,所以无事。” 殷乐漪从地上站起来,腰肢酸软的厉害,“陆少将军既无事,为何你昨夜还要以毒发为由在此处对我行——” 幕天席地,佛陀在上,她实在讲不出口。 “我先吃了解药才中毒,毒发时解药也在体内与毒相抗衡,过程我自然难熬。” 陆乩野口吻轻慢,不以为意,走到殷乐漪身前,意味深长道:“我还要多谢此毒,才能让我昨夜如此尽兴。” 他是尽了兴,受折腾的却是殷乐漪。而殷乐漪也根本不信陆乩野这番荒唐说辞,什么以毒为由才能尽兴,分明是他早就蓄谋许久,不过借毒发之势趁势对她发作罢了。 还有陆乩野他既提前服过毒,便说明他一早便知道赫连鸿的人会来刺杀他,他明知如此还敢入圈套,证明他必定做过万全准备,留有后手。 殷乐漪被陆乩野骗的团团转,还担惊受怕的将中毒受伤的他一路拖到庙宇里躲避逃杀,她对陆乩野的一时心软,让她所做的一切看上去都像是个笑话。 她不愿在这破庙里同陆乩野多待片刻,青丝披散的转头走出去,可还未能走出几步,腰肢和腿上传来的不适不得不让她缓下脚步。 “殷姮,你去何处?”陆乩野在身后唤。 殷乐漪心中憋屈,没有理会,径直走出寺庙,步入林间。 一辆驭货的驴车慢悠悠地从不远处驶了过来,驾车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 殷乐漪腰腿实在不适,上前切声询问道:“老伯叨扰了,您的车可是下山去?不知是否方便载我一程。” 老伯和蔼的往身后一指,“小姑娘若是不嫌弃我这驴车,便请上座吧!” “多谢。” 殷乐漪老伯感激的作揖,走到驴车后正要上去,被人从后拉住了手臂。 她回头,见是陆乩野追上来,他语气里有了几分冷意:“什么车你都敢上,你的小命不想要了?” “我只是身子不适,恰好人家老伯愿意好心载我下山。”殷乐漪挣他的手,“你放开我……” 陆乩野蹙眉,“你身子哪里不适?” 殷乐漪羞于启齿:“不必你管。” “家和万事兴!”老伯忙劝慰,“你们兄妹二人可不要吵架啊!” 殷乐漪和陆乩野同时转头,朝老伯看去。 陆乩野眉心又紧蹙几分,“兄妹?” 殷乐漪更是觉得荒谬,“老伯您弄错了,我和……这位郎君可不是兄妹。” 老伯虽年岁大了可还没到老眼昏花的程度,听殷乐漪否认,笑着道:“我看你们二人年纪相仿,鼻子生的又如出一辙,便以为你们二人是兄妹,见笑了……” 殷乐漪听罢,下意识仰头看向陆乩野的鼻子。 只见他琼鼻挺立,大气却又不失秀美,尤其是侧看之时鼻梁上有一道驼峰,如山水轮廓般清雅,这一处竟的确同殷乐漪的鼻梁如出一辙。 不过巧合,殷乐漪并未放在心上,正要收回目光时,不期与陆乩野对上目光,看清他的眼神后吓得她怔住。 他眸中一派冰冷,直勾勾地盯着殷乐漪,眸中的冷意如淬了霜雪的利刃一般即将迸发而出,尖锐冰冷的让殷乐漪心生寒意,惧怕的想往后退,又被他更紧的攥住手腕,进退不得。 “原来如此……”陆乩野注视着她冷笑,好 似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这般言行显然是哪里不对劲,殷乐漪小心翼翼地询问:“你怎么了?” 陆乩野听见她轻柔嗓音,如春水拂过他耳畔心尖,望着他的眼睛里还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他鼻尖泄出一声哼笑,带着几分殷乐漪听不懂的自嘲,眸中的冷意渐渐褪去。 “想通了一件可笑的事。”陆乩野长腿一迈坐上车,随后拉着她一起,“过来。” 他无意提及那可笑之事的原委,殷乐漪也不敢去探究,只当无事发生。 驴车上垫的干草虽厚,但殷乐漪坐上去却还是硌的紧,哪里都不适。 她仪态端庄,平时无论是走或是坐都落落大方,从未像此刻一样坐立不安,频频换过姿势。 陆乩野在旁看出端倪,将殷乐漪拉进自己的怀中坐下。 老伯还坐在前面驾车,他就敢这么旁若无人的亲密,殷乐漪吓得要挣脱,小声道:“……你放开!” “我若放开,你再继续多换几个姿势从车上摔下去,便怪不得我了。” 陆乩野倒也干脆,说罢便松开手。 山路颠簸,驴车更是晃的厉害,殷乐漪眼看着自己被颠的要往车下滑,一时竟只能抓住陆乩野胸前的衣袍,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陆乩野嘲弄她,“殷姮,你跟我犟什么。” 她的犟在陆乩野眼中就像是笑话,殷乐漪紧抿着唇不语,青丝从背后散落到胸前,将她一张瓜子脸掩的更小,脸上的精致五官更加集中,青丝雪肤,粉唇琼鼻,未施粉黛,如一朵刚出水的芙蕖清丽动人,惹人怜爱。 独独眉眼含愁,像是有说不清道不尽的万般委屈。 陆乩野瞧着殷乐漪这般神态,猜到她的愁眉不展,不过是因昨夜那场鱼水之欢。 他怀中这位公主殿下,素日里在他面前装的乖顺听话,其实打心眼里便对他充满抵触。又因着她那一身折不断的风骨,每次与他亲密之时,都仿佛拿了把刀架在她脖子上一般。 可那又如何? 殷乐漪纵使有千万个不愿意,还是只能乖顺的待在陆乩野身边,做他的掌中物。 而他更有必要让殷乐漪知晓,要想一直得到他的庇护,往后像昨夜一样的情事,他们还会做无数次。 思及此,陆乩野按下她的后颈,衔住她的唇。 殷乐漪惊慌的别过脸想要避开陆乩野的吻,后颈却被陆乩野强势的锁住深吻。她避不开更不敢发出声音,极怕被驾车的老伯撞破陆乩野正在对她行的事,只能憋屈的承受。 少女唇瓣柔软如云,更教陆乩野恶从心起,在她下唇狠咬一口见了血,她疼得身子在陆乩野怀中打颤,泪如断珠,掉到陆乩野下颌带出一阵湿热,他这才暂且放过她。 殷乐漪用手碰了自己的唇,果然见血,她望向陆乩野,“……陆欺,你若是想杀了我便不要再这般折辱我,一枪给我个痛快。” 她这一眼虽饱含怨气,但她的眼眸生的柔情似春水,便是心里有十分的怨,表露出来也像是含情脉脉的娇嗔。 陆乩野眼尾一弯,似笑非笑:“这对你来说只是折辱?” “难道还有别的吗?”殷乐漪泪珠簌簌的落,怕被人听见,嗓音更是又细又小,“我身上昨夜被你折腾的还有一处完好的吗……” 她实在委屈,腰肢酸软,双腿无力,右后肩处昨夜被陆乩野发疯似的咬过后一直痛着,现下嘴唇更是被他咬的见了血。 陆乩野听罢,敛了几分笑意,伸出指腹摩挲她唇瓣上的伤口,“殷姮,你若安分守己再乖顺些,我自然会温柔待你。” 殷乐漪自觉在他陆乩野面前早就放低了身段,乖顺的不能再乖顺,他竟觉得她还不够低眉顺眼。 “陆欺……你到底还想要我如何乖顺?” 一颗血珠又从她唇瓣上涌出来,陆乩野用了几分力气按住她这条伤口,答的漫不经心:“自然是身心一致,你的身子和你的心都要乖顺。” 唇上传来的刺痛,依旧盖不住殷乐漪心中此刻涌出的荒谬。 她在陆乩野面前作出听话乖顺的模样已是极限,他现在竟还得寸进尺的想要她的心也乖顺的臣服于他,简直是荒谬之极。 静谧的林间忽然响起策马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是大理寺的官又来寻晋国公主的下落了……”驾车的老伯见怪不该,反倒安慰他们,“你们两人不必担心,待老朽将车驾到一旁,避他们一避。” 驴车停到一旁,给大理寺的人让出了道。 老伯侃侃而谈:“说来这领兵的官员也是尽职,听说那晋国公主都失足掉下悬崖数月,换作别的官早就以身亡上报给朝廷去了,只他还日日带着人悬崖底下寻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也算得上是尽忠职守了……” 殷乐漪抬眸看去,远远地便见到裴洺正朝他们的方向策马而来。 许是陆乩野这日夜对她所行之事实在让她万分憋闷,这一刻她心中竟荒谬的生出离开陆乩野,和裴洺相认的念头,便是身死,至少能够解脱。 但下一刻,她便被身边的少年死死地按进了草垛中。 陆乩野在她上方,以身形压制住她,盯着她的目光阴冷似毒蛇:“殷姮,你胆敢和他走,我便杀了你。” 第34章 温顺“若你真的怀有身孕,那便生下来…… 裴洺数月来夜以继日的搜寻芙蕊公主下落,纵使再容光焕发的温润公子,此刻眉眼依旧有了几分倦怠。 眼见前方有百姓驾车,他抬手示意身后的人一齐缓下脚程,以免发生意外冲撞到对方。 “裴大人,这都已经过了好几月,那芙蕊公主失足掉下悬崖便是有命生还,恐怕此刻也早就香消玉殒了。” 裴洺麾下大理寺的人每日都要陪着他来寻那根本就寻不到的人,实在是苦不堪言。 裴洺闻言面色不虞,“我奉旨办差,你等有怨言自可向我请辞了去,若再让我听见尔等诋毁芙蕊公主,我必不轻饶。” 魏国能一日攻破晋国都城,裴家立了大功,裴氏一族虽是降臣但如今在朝堂上地位不低,这些下属在裴洺面前也只敢发发牢骚,不敢真的将他得罪,见他已有怒意,纷纷都闭上嘴,不再多言。 裴洺勒着缰绳独自朝前,路过那辆驴车时,余光瞥到车上交叠躺着一对男女,男子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女子更是被男子压着身形陷进草垛里,什么都被遮挡的严严实实。 光天化日之下行如此亲密之举,有伤风化,君子如裴洺别过头去不再多看,策马离开。 大理寺的人跟上裴洺,林间马蹄声渐渐远去。 殷乐漪被陆乩野钳制着险些窒息,用手指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起身。 陆乩野纹丝未动,沉声问她:“你方才是不是动了想和裴洺走的念头?” 殷乐漪眼睫微颤,待在陆乩野身边实在煎熬,她的确动了和裴洺一走了之的念头,但也只有一瞬。 和裴洺走便是要面对魏宣帝,魏宣帝要她死,但殷乐漪还不想死。 就凭这一点,陆乩野再恶劣再难相处,她再憋屈也要继续忍下去。 “……没有。”殷乐漪轻声,“我还不想死。” 陆乩野眸光冰冷的审视着她,像是要从她的神情里寻出她说的话有几分可信。 殷乐漪又推了一下他胸膛,“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快起来,我身子痛死了……” “哪里痛?”陆乩野步步紧逼,不给她半点企图蒙混过关的机会。 殷乐漪咽下胸中的闷气,陆乩野既然得寸进尺的要她在他面前身心一致都做足乖顺,那她为了好过些,就做给他看。 她眉心舒展,做足低眉顺眼的模样,“腰痛腿痛肩膀痛,现下嘴唇也痛……” 身下驴车又重新缓缓前行,殷乐漪被右后肩处被颠簸的车板硌的生疼,身上还压着个陆乩野,当即痛得蛾眉紧蹙。 她这幅模样是装不出来的,陆乩野冷哼一声,松开了对她的钳制后坐起来。 殷乐漪身上一轻 ,陆乩野带来的逼仄窒息感也瞬间消失,她扶着车沿坐起,青丝从脑后滑落到胸前遮住脸颊,却遮不住身侧陆乩野向她投来的视线。 陆乩野看她的眼神,让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一条毒蛇盯上,既阴冷又尖锐,强烈到哪怕不与之对视,也如有实质一般钉在她的身上。 殷乐漪每每都被陆乩野这样的眼神看的后背发寒,但她这次不能视若无睹,和陆乩野继续僵持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她轻吸了一口气,主动冲陆乩野仰起小脸,抱住他的胳膊,“陆少将军,我一人坐不稳。” 陆乩野清楚她心里打着什么算盘,并不答话,继续冷眼旁观。 殷乐漪又往陆乩野身边坐近些,思虑片刻,还是大着胆子执起了陆乩野的手放到自己侧腰处。 陆乩野嗤笑一声,明知故问道:“殷姮,你这是在做什么?” 少女伏坐在他身侧,青丝沾干草,娇颜染泪痕,处处都透着我见犹怜的娇美。 那张被陆乩野咬破的粉唇轻启,柔声似水的唤他:“陆郎,芙蕊这里很痛。” 明知她是为她自己才会作出这般娇弱服软的姿态,但陆乩野却还是冷着脸握了她的腰肢按进怀中,“殷姮,这是你自找的。” 殷乐漪顺从的将身子靠在陆乩野肩头,哽咽道:“是呢,都是芙蕊自讨苦吃,还让陆郎动了气,全是芙蕊的过错……” 陆乩野语含威慑:“若你还敢生出二心。殷姮,下次我不会就这般轻易放过你。” 殷乐漪把脸埋进他胸膛,乖顺的保证,“不会了,往后都不会了。” 陆乩野闻言也不知信了几分,撞了南墙才知道服软低头,对待这位心口不一的公主殿下就该强势到底,不能给她留半分余地。 行至半山腰时,碰上傅谨傅严带着将军府的护卫上山来寻找他们,领头的狼王止戈跑在最前,一路嗅着陆乩野的气息为他们带路,待见到陆乩野和殷乐漪,止戈一个跳跃窜上,将整辆驴车压的一沉,吓的驾车老伯惊慌失措的险些弃车而逃。 “老伯你不必惊慌,它……不咬人的。” 殷乐漪下车劝慰老伯,回头见止戈一下子跳起来往陆乩野身上蹦,被陆乩野用眼神威慑后,又匍匐在陆乩野脚边安静下来。乖顺的哪里像头狼王,分明像只大狗。 老伯见状仍是心有余悸,一副想要快快离去的模样。 陆乩野瞥了傅严一眼,傅严心领神会,从怀中掏出一包银两递给老伯,“多谢老伯送我家公子下山,这是”酬谢,还请收下。” 老伯家境清贫,不然也不会一把年纪还要赶驴上山,见有酬谢倒也不推辞,接过后施然道了声谢便驾车离去了。 重回将军府时他们坐在马车内,绕道从后门回府。 殷乐漪不知陆乩野此举何为,但她猜想大约是和那十三皇子赫连鸿有关。不过魏国朝堂之事不是她一个落败国的公主能够操心的,遂独自回了自己的院中。 不过一日一夜,陆乩野的书房内的文书便已堆积成山。 他撩袍在案前坐下,随手翻了几本,“外面情况如何?” 傅严道:“公子,您失踪一日一夜的消息已在都城内传开。府邸外都是许多朝中大臣的亲信和官眷,都在等您平安归来的消息。” “把消息放出去,就说我在山中狩猎时遇到刺杀,侥幸逃过一劫但身中剧毒,毒虽已解但现在仍在府中昏迷。”陆乩野将文书放下,“记住,此事闹得越大越好。” “属下明白。”傅严顿了顿,“十三皇子此事做的隐秘,要想查到是他在背后对公子您动的手,恐怕需要一番功夫。” “谁说拿人定罪就一定需要证据?”陆乩野手撑侧脸,笑的恣意:“捕风捉影才是最致命的,将那日赫连鸿在教坊司意图拉拢我被我拒绝之事一并传出去,他自然脱不了干系。” 赫连鸿意图拉拢陆乩野不成,陆乩野后脚便在遇到刺杀。 陆乩野这样万人之上的身份,放眼整个魏国也没有几人敢这般光明正大的去动他,皇嗣背靠皇权,拉拢不成恼羞成怒意欲除掉他,是极有可能的。 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便是合理的,众口铄金,无需证据,只需捕风捉影口口相传,赫连鸿届时想从这漩涡中抽身都不可能。 傅严虽知晓他们公子一贯心思缜密,善察人心,但听罢还是不由得肃然起敬。 “公子若做文臣,日后必能官拜首辅。” 陆乩野探手招一招倚在门口的银狼,不以为意道:“大魏往前数百年,做文臣熬到首辅之位的臣子,再年轻也都已年过不惑熬成了老头子。我如今还未弱冠便已是官拜一品,兵权在握……” 止戈健步到陆乩野脚边,他俯身掌住止戈的头,笑问道:“你说是做文臣好还是武将好?” 陆乩野十四岁从军,十九岁便已战功赫赫名满九州。这五年间每一步的向上攀升,都是因为他对权力有着非常人可以企及的欲望。 但无人知晓这是为何,他分明出身便已高出旁人许多,又有惊世文采,名动天下是迟早的事,但他还是对这权力极其的渴望。 就连傅严傅谨二人跟在他身边多年,也不知原因。 “芙蕊公主可安置好了?”陆乩野忽然问一句。 傅严看一眼傅谨,傅谨忙道:“现下应该有婢女在服侍着,一切安好。” “数月前我让你去打的那根簪子如何了?” “公子可是说那根并蒂芙蕖簪?我托了工匠询问过了,他说那簪子看似清雅素丽,实则用料极为名贵,做工更是巧夺天工,可抵一座城池。” “不过区区一座城池,命他给我细细打造,务必分毫不差的将那簪子给我打造出来。” 陆少将军富可敌国,一座城池之金对他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傅严傅谨二人各自领了命,这便下去做事。 陆乩野暂得空闲,便想去瞧一瞧那公主殿下,又记起她这一日都在喊疼,从自己房中带了罐药后又才动身往她院中去。 在那山中逃了一日,又在破败的庙宇里待了一宿,殷乐漪觉得自己浑身都不干净,回到自己的房中第一件事便是沐浴。 她身上痕迹未消,不想让那些婢女瞧见,自己给自己清洗一番后回到床榻上躺下时,便觉得浑身哪里都不适,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陆乩野便是这个时候来到她房中,她隔着屏风见到一道修长身形向着她床榻走来,她也见怪不怪,继续躺着。 陆乩野掀起一半帷幔挂上,瞧一眼床榻上躺着的少女,乌发雪肤,穿一身天水蓝寝衣,身姿窈窕动人,许是因为才沐浴过,她身上那股清雅馨香变得很淡,却还是能被陆乩野捕捉到。 “陆少将军怎的还不去换一身衣裳?”殷乐漪见陆乩野还穿着那件袍子,便随口问上一句。 “没那闲工夫。”陆乩野在床边坐下,将手中药罐放在一旁,示意殷乐漪,“将头枕到我腿上。” 他这幅架势殷乐漪也看懂他是想给她擦药,踌躇片刻后没有忤逆他,顺从的枕到了他腿上。 轻薄的寝衫被陆乩野拉下,雪肩处那块渗血的牙印显得格外刺目。 他伸出指腹抚了抚这块印记,眸色愈深,“箭伤会愈合,咬伤也会愈合,用什么东西在你这里留下的痕迹才会永远都无法愈合?” 无法愈合的疤痕,无非是烫伤和烙印两种。 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让殷乐漪心尖发颤,但陆乩野这个行事狂悖的疯子是真的能在她身上做出这种事。 她去扯他的衣袖,示弱道:“陆少将军,你想让我痛死吗?那些疤痕留在我身上,我一弱女子往后穿轻薄的春衫夏衫该如何是好?陆少将军想叫外人都知道我身上有疤吗?” 她睫 羽颤颤,眨出几滴泪来,“极痛又难看的疤痕芙蕊不想要,陆少将军难道不喜白璧无瑕,偏要好那些瑕疵吗?” 她从小娇养,一身肌肤的确完美无瑕堪比羊脂美玉,若是被陆乩野凭着喜好毁去,那便是白璧落了瑕,的确教人惋惜。 但陆乩野却与她看法大相径庭,“怎能叫瑕疵?我不过是在你身上留些印记,好叫你记住你是谁的所有物。” 只有宠物才会被人打上印记豢养,果然在陆乩野心中,殷乐漪便和那些宠物没什么区别。 殷乐漪忍下委屈,皓腕主动换上陆乩野的腰,“芙蕊如今一切都要倚仗陆少将军,连身子都给了陆少将军,芙蕊的一切自然都是陆少将军的。” 她睫羽垂泪,声柔似水,眼波流转间都透着乖巧温顺。 陆乩野蘸了药膏摸到她肩头的伤口处,弯眼笑道:“那接下来的时日,便让我瞧一瞧芙蕊公主口中所给我的一切,是何模样。” 再甜蜜的温言软语也骗不过陆乩野这头精明的狼,殷乐漪低垂着眼睫,乖顺的避开他的目光,又因他未换的衣袍想到他背上那条伤,正是她该献一献殷勤的好时机。 “陆少将军背后的伤可让大夫瞧过了?昨夜都未曾用过药,若是没瞧,还是瞧一瞧的好。” 陆乩野一回到府中便在处理后续的事务,得空又来瞧了殷乐漪,自己的确忙的连伤口都还未来得及处理。 他身边人都是男子,无人能做到事无巨细,包括他自己也是如此。他背上这条伤若非殷乐漪提及,他自己都要忘了。 “无事。”陆乩野不甚在意,“擦伤而已,不用药过些时日便好。” 对待自己的身体他都这样草率,殷乐漪总算明白他背上那些陈年旧伤是如何留下的了。 “还是叫大夫来看一看好,人受了伤不用药,疼痛的便只有自己。”殷乐漪劝慰完,又记起一事,欲言又止,“我也顺便想请大夫为我开一剂汤药……” “什么汤药?你的外伤外敷便好。” “不是外伤……”殷乐漪颊上泛起红霞,露一幅少女羞赧神态,“我昨夜不是与你……我从前在宫中听宫娥们说,若是一男一女行了这事情以后,女子不想怀有身孕是要喝避子汤的……我想求一剂避子汤药。” 在外人眼中她是陆乩野的妾室不假,但实则他们两人根本未行过任何成亲礼,名不正言不顺,她连妾室都算不上,若怀了身孕之后生下孩子,那孩子岂不是成了野种? 更何况殷乐漪也根本不想和陆乩野有任何子嗣,行过鱼水之欢便罢,若还要生下陆乩野的孩子,那对她更是奇耻大辱。 陆乩野将药罐往旁边一放,语气不明:“若你真的怀有身孕,便生下来。” 殷乐漪惊诧的从床榻上坐起,“为何?” 陆乩野弯了弯眼尾,“你是我的妾室姮娘,生下我的孩儿理所应当。” 妾室姮娘…… 这四个字令殷乐漪毛骨悚然,“……陆欺,你难道想让我当你一辈子的妾室不成?” “有何不可?”陆乩野捧起她的脸颊,笑的人畜无害,“殷姮,除了做我的妾室外。你难道还有其他路可以选吗?” 第35章 驯服“陆郎怜一怜芙蕊罢。”…… 房中一片寂静。 陆乩野蘸着清凉的药膏涂抹在少女的伤口上,感受到他手下这具身子的僵硬。他心中嗤笑,瞧瞧这公主嘴上说的有多乖顺,他不过说一句让她认清局势的话,她便作出如此反应,果然是个心口不一,只会嘴上抹蜜装乖的小骗子。 思及此,他指下的力道不由得变重几分,痛到殷乐漪蜷缩了一下身子,泪珠顺着眼尾落下,“痛……” 陆乩野收回手指,眸中划过一丝冷意,“既然知道痛,你就该明白你眼下要怎么做才不会痛。” 他完全是将驯服宠物的手段用到殷乐漪身上,她乖顺便给颗糖,她若心口不一,忤逆触及到他的雷池,他便会对她变本加厉的恶劣。 殷乐漪压下胸中翻江倒海的情绪,主动的靠到陆乩野怀中,啜泣道:“可你终究是要成亲的,往后你会有正妻。那届时芙蕊又算什么呢?” “芙蕊在魏国只识得陆郎一人,生死都握在陆郎手中。若陆郎往后的正妻不喜芙蕊,陆郎的喜爱又被她分去,芙蕊又该如何自处?” 她这番言辞里只有关乎她生死这句是真,其余不过是哄骗陆乩野罢了。 与陆乩野无媒苟合便罢,陆乩野竟还想让她堂堂一国公主做他一辈子的妾为他生儿育女,这是对她的折辱。 是以她的委屈是实打实的,她将脸窝在陆乩野胸膛,泪如断线珠般落,“陆郎只知要芙蕊乖顺,可却不多为芙蕊想一想。芙蕊还这般年幼,连自己都尚且护不住,往后又怎么护得住孩儿……” 陆乩野两指掐起殷乐漪的下巴,将她的脸抬高至眼前。 少女梨花带雨,殊色娇颜煞是楚楚可怜,一汪柔情碧波的眸中是道不尽的委屈,恐怕世间没有几个男子不会为她动容。 陆乩野却眯眸审视,“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殷乐漪垂泪颔首,“陆郎为何就这般不信任芙蕊?” “殷姮,你从头到脚只有这张嘴乖顺。”陆乩野指腹摩挲她唇瓣,故意带着几分令她吃痛的力,“而我最不信的便是你这张嘴里吐出的甜言蜜语。” 他心思极深,戒备心也极重,要想靠几句温言软语将陆乩野哄骗,是根本不可能的。 殷乐漪心一横,双手抱住他的手腕,在他手心里蜻蜓点水的吻了一下。 粗粝有茧的掌心被少女柔软的唇瓣触碰,被她吻过的地方传来电流似的酥麻。 陆乩野眉骨微动,“你就这么想要那碗避子汤?” 殷乐漪将脸贴到陆乩野掌中,柔弱示好的蹭一蹭,“芙蕊年幼,还不想尝那怀胎生子之痛,陆郎怜一怜芙蕊罢。” 她的引诱实在肤浅,既无风情万种,更无妩媚妖娆,含泪的眼眸里都是一派稚嫩青涩,无不章现着她还是个二八年华的年幼少女。 陆乩野抚一抚她脸颊,似笑非笑的视线落在她的唇上,“那便再试着来要一要。” 他在暗示什么,不言而喻。 殷乐漪无论如何都不想怀上陆乩野的子嗣,她起身跪到陆乩野身侧,皓腕环上他的脖颈,仰起小脸吻上他的唇。 陆乩野自然的搂过她的腰肢按进怀中,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动作。 他眼帘微垂,目不转睛的瞧着近在咫尺的绝色少女,雪肤乌发,螓首蛾眉,睫羽裹泪,鼻尖泛红。他将她每一处都看的细致入微,不肯错漏她的每一丝神情变换,就好像是想从这些细节之中,捕捉少女此刻的乖软温顺里究竟有几分真情。 唇上传来时有时无的触碰之感,令陆乩野分了心神。她吻的实在青涩稚嫩,轻轻碰一碰又分开,既不会深入也不会用力,好似羽毛抚心尖,隔靴搔痒,勾的陆乩野心痒难耐。 他扶住她的后颈,往后退开半寸,嗓音沉哑几分:“殷姮,你竟还不知该如何吻我。” 殷乐漪已吻了陆乩野许久,气息都有些乱了,“……够了吧?” “这样的吻便想打发我吗?”陆乩野将她身子按回被褥上,盯着她的眸色深沉如夜,“殷姮,好好记着我是如何与你交吻的。” 他的吻铺天盖地的落下来,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殷乐漪死死地囚住。她的气息被陆乩野剥夺,唇舌被陆乩野吞含,她挣扎不得,逃脱不了,她每一次的吐息都要从陆乩野口中获取,她在这一刻好似真的完全成为了陆乩野的掌中物。 他吻她吻的极深,与她纠缠的极紧,他们看似缠绵悱恻如交颈鸳鸯般密不可分,但殷乐漪的心却在一点一点往下沉。 魏国都城近日来有一事传得满城风雨 ,百姓心目中的将星战神陆少将军竟在城外遭遇刺杀,身中剧毒险些丧命,如今还在将军府里生死一线。 魏国谁人不知陆少将军年纪轻轻便上了战场,为了魏国数年来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得胜归来,重返都城不过数月,竟引来了这样的杀身之祸。 而疑似对陆少将军下手的,竟还是陆少将军为其效力的魏国皇室。只因他们陆少将军忠君爱国,不愿沦为十三皇子的党羽便被谋害性命,百姓们义愤填膺,在坊间纷纷奔走相告为陆少将军鸣不平,暗暗痛骂十三皇子赫连鸿卑劣小人,竟连忠诚良将都下得去手。 更有甚者还去大理寺、京兆府、刑部等府衙前为陆少将军击鼓鸣冤,要这些官员彻查此事还陆少将军一个公道。 魏国民风开放,百姓们的性子也豪放些,而此事更是已惹起了民愤,各府衙更是不敢用武力镇压,就怕将此事愈演愈烈更让百姓逆反。 此事民间已然传开,朝堂与皇宫内外更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 滟妃寝殿中,赫连鸿一脚将赫连殊派人送来的礼踹到了地上,盛怒道:“这个赫连殊!竟还让他的人来教我行事,让我不要拉拢不成便去害陆乩野性命,指责我有违君子之道,让我拿着他的礼去登将军府的门致歉!” “这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想借此事把我踩下去他好去做好人拉拢陆乩野!他妄想!” 襄王与十三皇子之争早就旷日已久,如今赫连鸿在百姓口中已被传成了无德之君,正是襄王赫连殊来对他落井下石之时。 滟妃忙让人将地上的礼收捡起来,襄王毕竟是赫连鸿皇兄,他送的礼若真被赫连鸿丢弃,传到外面去更是坐实了赫连鸿无德之实。 “鸿儿,此事你做的极为隐蔽,怎的就被外面的人传到了你的身上?” 提及此事赫连鸿更是愤恨,“母妃,他们根本没有真凭实据,不过是靠着两件事凭空猜测捕风捉影罢了!” “既是捕风捉影那便坐不到实处,母妃此刻便同你一起去见你父皇,让你父皇还你一个清白。” “晚了母妃!这事传得满城风雨,若是由父皇出面替儿臣洗清冤屈,虽能将此事暂时镇压下去,但在百姓眼中更像是父皇为了皇室的颜面遮掩……” “母妃,是我小瞧了陆乩野。”赫连鸿恨声,“他可真是好手段,反将一军不要我的命,直接将死了儿臣未来入主东宫的路。” 魏国悠悠众口堵不住,要入主东宫民心不可或缺,赫连鸿如今才看清这局势,他已失了民心,这一局是他满盘皆输。 “鸿儿,还没到你认输的时候!”滟妃替儿子出谋划策,“既然他们都认为你是因拉拢那陆欺不成,才会把刺杀陆欺的罪名栽在你的头上,可若是你和陆欺关系甚笃,陆欺能够成为你的妹夫,岂不是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赫连鸿沉吟道:“我知母妃想做什么,但娉婷上次才因想与陆乩野成婚一事被父皇禁足。” “那是你妹妹行事不够剑走偏锋,倘若这次生米煮成熟饭,你父皇为了皇家颜面必定会将陆欺招为驸马。” “不行!”赫连鸿大惊,“即便此计可行,这对娉婷名声必定有损!母妃要她往后如何做人?” “你母妃我心中有数,你那妹妹极爱慕陆欺,此生更是非他不嫁。若此事成了便是一石二鸟,也权当你这个做兄长的为妹妹全了心愿。” 滟妃有了决断,吩咐宫人:“来人,去给本宫备份厚礼,让娉婷公主亲自送去骠骑大将军府。” 一个时辰后,正午时分,两辆马车在镖旗大将军府门口迎头遇上。 这两辆马车均奢华无比,一看便知不是出自皇家便是出自高官贵胄,让府门前其他想来探望之人纷纷避让。 陆聆贞掀帘出马车,正好看见对面马车里走出的赫连娉婷,两人对视一眼后都各自扭了脖子装作没瞧见对方,十分的不对付。 陆长廷后脚下车,陆家人得知陆乩野遭遇刺杀一事十分忧心,他特地带着陆聆贞前来探望,看见娉婷公主在此,施然行礼,“参见公主。” 陆聆贞纵使有一万个不乐意,面对公主她也不得行礼,“公主万安。” 赫连娉婷虽不喜陆聆贞与她争抢陆乩野,但今日她是存了与陆乩野缔结良缘的心思来的,再看陆聆贞便有了几分做表嫂的姿态,语气不由得缓和些。 “两位不必多礼,想必你们兄妹二人也是来探望陆少将军的吧?那便随我一同去。” 陆长廷陆聆贞异口同声附和,“是。” 赫连娉婷在前,正到将军府大门,却被拦下来。 她不悦道:“你们连本宫也敢拦?” “公主恕罪,我们将军尚在休养中,刺杀将军的幕后主使也还未找到,所以近日一直闭门谢客,便是公主莅临也烦请我们先行通报一声。” 谁人不知娉婷公主和十三皇子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十三皇子现已被默认当做刺杀陆乩野的真凶,他的胞妹前来探望,很难不让众人戒备。 一时间,四下官眷百姓投射在赫连娉婷身上的目光让她无所适从,她也知晓自己兄长所为,很是心虚,“……好,那你便去通报一声。” 陆聆贞见状,在赫连娉婷背后露出极为不屑的眼神,被陆长廷狠瞪了一眼,她这才哼一声收敛。 片刻后,傅严从府内走出来,扫视一番来人后,恭请道:“公主请。” 赫连娉婷这才得以进入将军府,陆长廷陆聆贞兄妹二人紧随其后,一路穿过亭台楼阁,拱门长廊。 饶是赫连娉婷身为公主,住大内皇宫,见得陆乩野这将军府中的景象,也不由得在心中暗赞父皇对陆乩野的确盛宠。 这样大的府邸,比起她的公主殿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心中想嫁与陆乩野的念头便变得更加强烈。 到了陆乩野院中后,赫连娉婷旁若无人径直步入陆乩野屋内,正要入内室,被傅严拦下。 “我们少将军正在卧床休养,公主万金之躯,止步于此便好。” 陆聆贞阴阳怪气道:“是啊公主,您虽然是金枝玉叶,但毕竟是个闺阁女子,如此贸然闯进外男内室恐怕不妥吧。” 赫连娉婷存着目的而来,有些失了方寸,“聆贞妹妹说的是,是我太过忧心陆少将军,这才险些逾矩了,实在不该。” 陆聆贞自诩为陆乩野表妹,便想借着这层身份进到内室,在赫连娉婷面前彰显她与陆乩野关系更为亲密一些。她步子还没迈开,便被自家兄长按住,“你一未出阁女子不便探视你表兄,我一人进去便可。” 家中只有陆长廷能镇住陆聆贞,她不甘心的咬牙切齿,“……兄长说的是。” 陆长廷放开陆聆贞,正要走进去,内室里传出陆乩野的声音,“我卧病在床不便见客。” 傅严抬手拦住陆长廷,“大公子,还请您止步。” 陆长廷倒也随和,便扶手问道:“阿圻,你伤势如何?” 内室与他们几人所站之处相距数丈,但中间却只放了一架香云纱的屏风遮掩。 那屏风上绣着姮娥奔月,清丽脱俗的姮娥仙衣袂翻飞,架着祥云在空中飘飘欲仙,欲要乘风而去。 屏风里侧的内室间,白发若雪的俊美少年此刻正衣冠齐楚的斜倚在一方美人榻上,怀中搂着个裙衫凌乱的女娇娥。 女娇娥貌似天仙,竟比那屏风上的姮娥仙还要艳上三分,只是她此刻秀眉紧蹙,莹白的双颊浮出异样的艳红,额间鬓发被细细的汗珠浸湿,下唇更是被她紧咬着,唯恐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陆乩野一只手掌着她的腰肢固定住,另一只手被她层层叠叠的裙摆掩在其下。 他饶有兴致地瞧着少女隐忍的神情,手臂微微一动,少女便扯着他胸前的衣衫止不住的发抖。 “……不要动。”殷乐漪紧抓着陆乩野手臂,竭力抑着的嗓音已染上哭音,“外面全是人……” 久未听到里屋人的回应,陆长廷又问一句:“阿圻?可是出了什么 事?我进来瞧瞧?” 殷乐漪一听更是吓得往陆乩野怀里缩,她这般形貌若是被人瞧见,那便真是奇耻大辱。 陆乩野偏头寻到她嫣红的耳,漫不经心地口吻里带着几分顽劣,“我手也累了,不想让旁人听见瞧见,便劳烦公主殿下自己动一动。” 他的手臂便是殷乐漪此刻隔了一层衣衫,也能隐隐触到衣下肌理脉络的触感,分明有力的紧。只动一动手指,他却说累,还故意在这样的氛围里唤她公主殿下。 这便是陆乩野的恶劣之处,时刻提醒着殷乐漪正在以公主的身份承受他的亵玩。 男子的脚步声倏然响起,殷乐漪恐惧极了,只能扶着他的手臂照做,柔声哭道:“我不要旁人瞧见我这般模样……” 陆乩野好整以暇,抬手抚一抚她微湿的鬓发,“你这般模样,可是只给我一人瞧?” 殷乐漪不敢再发出声音,唯恐外面的人听见她的异样,闻言咬着唇在陆乩野怀中轻轻颔首。 陆乩野弯一弯眼尾,笑的极是人畜无害,让殷乐漪险些快要忽略他此刻正在对她做的事有多么恶劣。 “殷姮,你这般模样甚美。”少年嗓音琮铮如泉,沉缓悦耳的紧,“再快一些。” 殷乐漪浑身发软难受不已,偏偏外边的脚步声更是越来越逼近。 “阿圻,我进来了。”陆长廷在外道。 害怕被人撞破的恐惧,陆乩野的催促暗示,心灵与身体上的双重羞耻,压迫的殷乐漪溃不成军,她浑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走,身子一抽瘫软进陆乩野怀中。 陆乩野搂住少女娇躯,将她红若春桃的脸按进胸膛,眸中的独占欲在少女瞧不见之处滋生的愈演愈烈。 他拍一拍少女背心,笑容更盛:“往后也要一直这般乖顺,殷姮。” 第36章 香帕“你自己的东西竟也嫌弃?”…… 陆长廷正要越过那扇屏风走进去,被陆乩野冷声制止:“止步。” 陆长廷脚步一滞,解释道:“方才未听见你应答,我以为你出了事。” 一扇屏风之隔,陆长廷的身影正影影绰绰的印在香云纱上。 陆乩野从殷乐漪花蕊似的襦裙里抽出手,他骨节纤长的手指上沾染着一条晶莹的水线。 他将这只手亮到殷乐漪眼前让她瞧,漫不经心地应着外面的人,“无事,我卧床静养不喜人打扰,你们都回罢。” 殷乐漪满脸羞红的瘫软在陆乩野怀中,别过脸去不看陆乩野的手。 “陆少将军,我是娉婷公主。特意从宫里赶来就是想看一看陆少将军是否安好,还请陆少将军与娉婷相见一面。” 外边的公主温声软语的求着,只为见陆乩野一面。 可陆乩野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怀中这位公主殿下身上,“殷姮,我的手都被你弄湿了,你打算继续装瞧不见吗?” 殷乐漪尚未从余韵中缓过劲来,陆乩野便又想继续作弄于她,她便是装的再温顺乖巧此刻也有几分气性了,轻轻喘息道:“……我见魏国的公主对陆少将军极是上心,她应当是乐意服侍陆少将军的。” “陆少将军,娉婷便在外面候着,等您起身可好?”赫连娉婷在陆乩野面前毫无公主架子,将身段放的极低。 也不知是因殷乐漪的推拒还是因赫连娉婷的叨扰,陆乩野眉心微蹙,似有不悦。 他抽出殷乐漪身上的香帕,放进殷乐漪手中,故意道:“她姿容不及芙蕊公主万一,我又为何要弃了怀中的芙蕊公主去择她。” 这番说辞听上去冠冕堂皇,好似他陆乩野一心只想要芙蕊公主。可落到殷乐漪耳中,不过是魏国公主不及她貌美,陆乩野更贪图她的颜色罢了。 让殷乐漪无端想起陆乩野从前竟还在她面前大放厥词,说他陆乩野不是为美色所迷的色欲薰心之徒,如今看来真是讽刺。 她低垂下长颈,咽下委屈,握着手帕为陆乩野拭手。 他这双手生的修长漂亮,她便是看了许多次,仍是觉得他这双手该是用来舞文弄墨,风花雪月。独独没想到他会用这双手恶劣的亵玩她的身子。 殷乐漪快速地拭净陆乩野的手指后,立即将那块染了污秽的香帕丢弃在地上。 陆乩野见状眉尾一挑,带着几分戏谑道:“你自己的东西竟也嫌弃?” 殷乐漪怕自己难以继续装出乖顺,将脸往陆乩野怀中一埋,不听不看,随他戏弄去。 她主动入怀,极是温顺乖巧。 陆乩野心情颇好的将她抱起,放在床榻上,又俯身为她理了襦裙的褶皱,随口对外面吩咐道:“傅严,将三位请到前厅去。” “是,公子。” 殷乐漪身子娇贵,因着上回陆乩野在她背上作画一事让她肌肤遭过一次罪,之后殷乐漪做裙衫的料子都是用的极柔软的昂贵布匹。 这料子虽好,但极易起折痕,便是将军府的婢女亲自来为殷乐漪理也得费好一番功夫。 但陆乩野却不紧不慢,骨节匀称的手指为殷乐漪细致的理她裙摆上的每一处褶皱。 殷乐漪望着陆乩野近在咫尺的侧脸,他不笑时神情便冷如霜雪,令人生畏,但眼下为她理裙的动作却又近乎温柔。 殷乐漪凝视陆乩野的目光不由得变得复杂,他在她面前时常便矛盾的像两个人,一面恶劣难驯一面又小意温柔,就如此刻,殷乐漪都有些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陆欺。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毫不矜持的瞧?” 陆乩野理完殷乐漪的裙,又变回那个出口便是嘲弄的桀骜郎君。 殷乐漪在心中告诉自己,陆乩野方才的温柔不过是打一巴掌再给颗枣,驯服猫儿狗儿的手段而已。 她随口道:“外面那些人都以为陆少将军伤势严重所以赶来探望。可眼下陆少将军神采奕奕,你出去见他们岂不是露了陷?” “露馅?”陆乩野反问她,“我有没有受伤中毒,你难道不是最清楚的?” 殷乐漪望了望他,这一眼怨中含羞赧,从她这双含情脉脉的眸里透出来,不像懊恼反像娇嗔。 陆乩野扯了扯唇,笑问道:“殷姮,你是在关心我?” “自然是关心的。”殷乐漪不愿再提那日山中发生的事,话锋一转:“今日这么多人登门,陆少将军可还有空闲教我弩箭?” 这些时日陆乩野都在府中,每日除了挟着殷乐漪与他胡作非为外,殷乐漪还央着他教自己弩箭。 “今日恐怕不行。” 陆乩野说完便见殷乐漪睫羽垂下,眼波流转间似是有些失望,她道:“那我自行去你的演武场练弩箭?他们应该不会到演武场和我撞见吧?” “撞见了也无妨,你如今在府邸中大可随意走动。”陆乩野随手抚掉她眼尾残留的一抹泪迹,“我若得空便去指导你弩箭。” 殷乐漪躺在枕上,乖顺的应好。 前厅内,赫连娉婷三人已候了一盏茶的时辰,陆乩野这才姗姗来迟。 他一到,赫连娉婷和陆聆贞两人都接连凑上来嘘寒问暖。 “得知表哥遭遇刺杀,聆贞第一日便想来探望表哥。都怪兄长罚聆贞在家中禁足,聆贞这才未能及时来看望表哥。”陆聆贞在陆乩野面前做的一副温柔娴静的模样,“上次的事聆贞已经知错了,还请表哥恕罪。” 陆长廷将一盒糕点提上来,放到陆乩野跟前,“上回的事我已经罚过她了,她这些时日还算本分没惹出什么事端来。这是阿娘亲手做的糕点,托我带给你。” 他们陆氏兄妹一唱一和,说的全是陆家的家长里短,赫连娉婷坐在旁边答不上话心中很是急躁,不慎打翻了茶盏,引得在场众人都向她投来视线。 赫连娉婷顺势 扶额作出头晕模样,“陆少将军,我忽觉浑身乏力头疼的厉害,不知可有厢房能让我暂且休憩一会儿?” 同为女子,陆聆贞怎会瞧不出赫连娉婷的把戏,她刚要发作,便被陆长廷以眼神震慑住。 陆乩野吩咐道:“来人,带公主下去休息。” 府上的婢子们上前,搀扶着赫连娉婷下去。 陆聆贞想去瞧瞧赫连娉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在前厅里逗留了片刻后,以想逛表哥的新府邸为由溜了出去。 走出前厅不远后,她让婢子带路,“娉婷公主歇在何处?你带我去看一看。” 婢子道:“娉婷公主睡下了,临睡之前还吩咐让谁也不要打搅,便是陆少将军亲自来也不行。” 陆聆贞听罢心中更觉古怪,赫连娉婷一门心思的想和她争抢表哥,如今来到表哥府邸怎可能什么都不做。 她思量了一番,先不去打草惊蛇,她今夜也要留宿表哥府邸,看看这赫连娉婷到底想做什么。 陆聆贞抬头打量一下四周,只觉表哥府邸比他们越国公府还要气派,“你引我去逛逛院子。” “是,表小姐。” 陆聆贞和赫连娉婷一般都是存了想要嫁给陆乩野为正妻的心思的,魏国最耀眼的少年郎君当属她表哥陆乩野,但她与赫连娉婷不同,臣子若为驸马便不可再过问朝事,陆乩野战功赫赫,权倾朝野,又怎会为了一个赫连娉婷放弃大好前程。 是以在这场争抢夫婿的角逐中,陆聆贞实则并未太过将赫连娉婷放在眼中,她逛园子的兴致也因此极高,心中觉得自己未来的某一日一定会住进这府邸中,提前看看也好。 路过演武场时,她听见里面传出射箭的声音,以为是陆乩野和陆长廷在此处,兴冲冲的走进去,却见里面站着个婀娜少女。 那少女上身穿了件窄袖的水绿上襦,配了条桃粉的齐胸襦裙,云鬓上簪着一支珍珠步摇,除此之外身上再无过多妆点。可她一张面容却生的极为绝色,春风拂过她衣裙吹得她衣袂翻飞,寡淡的装扮更是被她衬得清雅脱俗,宛若欲乘风而去的仙娥。 反观陆聆贞自己,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用华贵之物点缀,身上颜色更是用了富丽堂皇的金色,和眼前这少女一比便相形见绌。 能在骠骑大将军府练习弓弩,陆聆贞立刻便猜到她身份,“她就是我表哥的妾室?” 婢子如实道:“是,她便是我们夫人。” “夫人?她不过一个小妾而已,也敢妄称自己为我表哥的夫人?” 这句夫人触怒了陆聆贞,她气势汹汹的闯进去。 正在练弩箭的殷乐漪听到动静回头一看,见又是上次那位在成衣铺里胡搅蛮缠的陆乩野表妹,此刻冲着她来必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便打算避一避从侧门离开。 陆聆贞看出她想离开,绕道快步到她身前,阻了她的路,趾高气扬的道:“做妾便该有做妾的样子,我特意前来看望表哥,你见我不但不行礼也就罢了,竟然还想装作瞧不见,莫不是真把自己当成了将军府的主人?” 她是陆乩野表妹,能被称上一句表小姐,妾室在她眼里和奴婢没什么分别。 殷乐漪无意与她争吵,但被她指着鼻子训斥胸中还是有些憋闷。 然殷乐漪深知自己处境,只想息事宁人,便顺着她说:“表小姐说的是,我这便下去自省,不在表小姐跟前碍眼。” 她的乖顺不似任人拿捏,更像是想要敷衍摆脱陆聆贞的纠缠。 这让陆聆贞更加不悦,执拗的将她拦下来,“慢着,我的话还未说完,谁准许你走了?” “不知表小姐还想说什么?” 陆聆贞将殷乐漪上下打量一番,像点评物件似的点评殷乐漪:“你的确是有几分姿色,但我早已将你家世背景打听的清楚,你不过是一家道中落的孤女,能做我表哥的侍妾便已是天大的恩赐。往后我表哥要娶的正妻必定是出身显赫的高门贵女,你与其一门心思的想着每日如何向我表哥献媚,不如先想想该如何讨好未来主母,方可在这府邸中安身立命。” 殷乐漪和陆乩野如今究竟是什么关系,只有他们二人知根知底。但陆乩野是存了让她做他一辈子妾室的念头的。陆聆贞所讲的这些话虽难听,却是往后她极可能会遇到的场面。 她从未想过给陆乩野做妾,她委身陆乩野苟活至今只为求生和期盼能与母后亲人们重逢相见。即便晋国已亡,她骨子里仍留有一国公主折不断的风骨和气节。 她不愿一辈子隐姓埋名做陆乩野娇藏在府邸中的妾室,更不愿和陆乩野往后的妻子一起共侍一夫。 陆聆贞见她面色越来越差,便知晓自己说的话她听进去了,趁机又加了几把火,“我表哥今年便要及冠,都城中想嫁给他的贵女数不胜数,便是如今托我阿爷越国公牵线搭桥为表哥说媒的帖子,每日都从未间断过,你可要提早为自己打算打算。” 殷乐漪攥着弩箭的手指泛出白意,面上却未显露半分不满,“那我便预祝表小姐能早日嫁给陆少将军,入住将军府。” 这句话才对了陆聆贞的胃口,她理着鬓发笑着离去,“算你识相。” 殷乐漪从演武场回到自己的院落时,已是傍晚。 被陆聆贞一打搅,她今日弩箭也练的不算好,最后几次还伤了手,指腹现在还刺痛。 她在内室净手,听到外边响起脚步声,以为是婢女们在替她布晚膳便没有在意,出去后才发现来的是陆乩野。 他坐在圆桌前,桌上婢女们已布齐了晚膳,见她站着没动,向她投来一眼,“愣在那里作甚?” 殷乐漪回神走过去,“陆少将军今夜为何想到来我这里用膳?” 他从未在她院中用过膳,加上今日他府上又来了人,他理应去应酬一番,无论如何也不该来她这里。 “我来不得?” 殷乐漪在他对面坐下,“这座府邸都是陆少将军的,陆少将军自是哪里都来得去得。” 她正要执箸,手指上传来一阵痛意,她蹙眉将箸放下,没有作声,陆乩野却敏锐的捕捉到。 “练弩箭时最忌分心,一旦分心射出去的箭不仅会失去准头,还容易被弩误伤。” 他一针见血,隔桌握了殷乐漪的手拉到眼前,莹白如玉的一只娇嫩手掌全都泛红,几根玉指乍一看竟还有些红肿。 陆乩野深知殷乐漪娇贵,以为她想学弩箭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毕竟这舞刀弄枪的事与她这纤弱的身子毫不沾边。 他没想到她竟把自己的手学成了这个样子,还隐忍的一声不吭。 “殷姮,这弩箭你非学不可?” 陆乩野抬眸看向她,只见她不假思索的颔首,声柔却坚定,“我要学。” 陆乩野闻言,看向她的眸光不由得变深。 他大概能猜到她为何在这件事上,如此固执。 但只要殷乐漪肯不生异心的乖乖待在他身边,他并不介意她去学她想学的东西。 陆乩野松开殷乐漪的手,殷乐漪不动声色地将手缩回去,瞥见一旁未打开的食盒,随口问道:“陆少将军,里面是什么?” 陆乩野瞧一眼,是陆长廷带来的食盒,“你打开吃罢,我不喜甜。” 殷乐漪是有几分嗜甜,揭开盖子,一股糕点的甜香气息扑面而来。 她拿箸夹了一块,掩面轻咬一口,入口却是咸的。 殷乐漪放下箸,看向陆乩野的目光不自觉多了几分试探,轻声道:“……这糕点的确有些甜。” 陆乩野面无波澜,“甜腻便让人撤下去。” 殷乐漪将心中异样压了下去,颔了颔首,“好……” 她似乎发现了陆乩野的秘密。 第37章 动容我偏要你做妒妇。 晚膳用完已是入夜时分,陆乩野竟还坐在她屋中没有起身离开的迹象,让殷乐漪有些纳闷。 他素日里极少来她屋中,便是和她行完荒唐事他也会起身离开,从未在她屋中过过夜。 殷乐漪心中忐忑,白日里才被陆乩野迫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偷偷行过那荒淫之事,殷乐漪深受他恶劣之苦,他此刻还留在她房中,殷乐漪便能想到自己今夜该有多么难熬。 陆乩野坐在她的美人榻上,姿态算不得端庄,但气质出尘,举手投足间具是一派慵懒贵气。 他手中把玩着殷乐漪那把弩箭,箭弦因 她的练习都磨得有些破损。 陆乩野抬眸对上她不安的目光,勘破她心中所想:“我今夜若就是想在你屋中过夜,你待如何?” 殷乐漪睫羽心虚一颤,面对陆乩野这种善于窥探人心的人,她还是极难做到完全滴水不漏。 “陆少将军想在何处过夜,都轮不到芙蕊来置喙。”殷乐漪顺手倒了杯热茶,走向陆乩野给他奉上,“只是今夜表小姐在府上留宿,她若明日知晓陆少将军歇在我屋中,恐怕又要醋了。” 今日引路的婢子将陆聆贞在殷乐漪面前张牙舞爪一事早已禀告过陆乩野,他接过殷乐漪递来的茶,不动声色道:“那你呢?” 殷乐漪一愣:“……我什么?” “陆聆贞堵了你一遭,你却祝她早日做我的将军夫人。”陆乩野茗了一口茶,笑一笑:“殷姮,你可真是大度。” 他二人表兄表妹,陆聆贞对陆乩野也算得上一番热忱,他们二人放在民间那戏文话本里,便该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 至于殷乐漪从未陆乩野动过半分非分之想的妄念,他娶表妹也好娶魏国公主也罢都与她无关,她不大度些难道还要与陆聆贞在那演武场上为了他陆乩野大打出手争风吃醋吗? 他这番态度实在古怪,但殷乐漪深知自己不能将心中真实的念头说出来,陆乩野望她乖顺,可不就是望着她事事都要将他陆乩野捧在最高处奉着。 “芙蕊虽年幼,却也深知门当户对的道理。陆少将军未来要娶的正妻必定是出身显赫,背后有所倚仗的贵女小姐,芙蕊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若不大度些,往后将军夫人进门,芙蕊恐是要日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了。” 殷乐漪将自己姿态放得低,柔声细语的问:“难道陆少将军希望芙蕊变成一个拈酸吃醋的妒妇吗?” 陆乩野手中的茶盏落在案几上,砸出的声响不响却沉。 “芙蕊公主这番话说的可真是好听。”他掐住殷乐漪的下巴抬高,心中毫无被殷乐漪贬谪自身抬高他的快意,黑眸里挟着讥讽的笑,“你不过是半分都不在乎我迎娶谁,更迫不及待地想让我另娶他人,想我放过你不与你纠缠。” 殷乐漪心惊肉跳,她已将自己贬谪到这个地步,陆乩野竟还是洞若观火不为她的甜言蜜语所惑,他实在难缠的紧。 “……我没这么想。”殷乐漪硬着头皮否认。 “是吗?”陆乩野半分都不信她,更是步步紧逼,“可我若偏要你做妒妇呢?” 他语气里已有冷意,殷乐漪若答得不能令他满意,她不敢想他会在她身上如何发作折腾。 她是个知晓礼义廉耻为何物的公主,为求自保委身于陆乩野已足够让她不堪,在陆乩野娶妻这件事上她自认一言一行已足够体面,可陆乩野却非要恶劣的逼她露出歇斯底里的那一面。 折了她风骨还不够,他还要将她亲手推进淤泥里,让她浑身染上污浊。 隐忍的泪珠从殷乐漪眼尾滑下,她强忍着哭腔质问陆乩野:“陆欺,我若让你不娶正妻你难道便不娶了吗?魏国的公主和那些名门贵女们,你能保证往后一个都不抬进你的府邸里吗?” “你会甘心让我做你的正妻吗?你能一生一世只对着我殷姮一人吗?” 少女眼眸含泪,嗓音都在发抖,如陆乩野所想的吐出这些妒词,将自己仅存的一丝颜面也消弭。 陆乩野目光深沉的紧锁在殷乐漪的脸上,他谨慎戒备,纵使殷乐漪讲的话再动听,他也要去从她的神情中去捕捉,她的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心。 但她哭着,泪流不止,澄澈清润的眼睛里只有委屈和怨愤。 驻在陆乩野心底名为戒备的高墙好似开始瓦解,她的眼神和眼泪让陆乩野动容,他从未生出过这样陌生的情愫,他有些彷徨纠结,是该顺从少女的眼泪相信她的话,还是继续漠视她。 陆乩野几乎未曾有过看不穿人心的时刻,但面对此刻的殷乐漪他开始举棋不定,甚至生出了想将她的心挖出来验一验真假的念头。 殷乐漪不知陆乩野脑海里此刻正酝酿的疯狂,她连番追问陆乩野的这些话在她自己心中早已有答案,不必陆乩野亲口回答给她难堪。 她挣开陆乩野的手,想从陆乩野的桎梏中逃离,哪怕一刻也好。 陆乩野攥住她的皓腕,拉她入怀,按坐在美人榻上。 他直勾勾的盯着殷乐漪,眸如化不开的浓墨,黑沉浓稠的视线一寸寸缠绕在殷乐漪的身上。 “我不娶赫连娉婷,也不娶陆聆贞。”他垂首吻殷乐漪泛红的眼尾,嗓音沉沉:“我谁也不会娶。” 他信了她的眼泪,他的戒备和恶劣都在这一刻为她收敛。 少女被他拥在怀中,好似还未从他的回答中缓过神,神情懵懂,带着几分娇憨。 陆乩野眸光微敛,沿着她的眼尾往下吻,她轻轻抗拒,陆乩野便将她拥的更紧,正要衔住她的樱唇,屋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公子。” 兴致被打断,陆乩野眼中欲色一扫而空,他看向怀里的殷乐漪,见她脸上残留着泪痕,随手为她拭去,“殷姮,我带你去看魏国的笑话。” 他将她放回地上,殷乐漪茫然的被他牵着走出屋子,来到他的院子里。陆乩野没将她带进屋,反揽着她腾空而起来到了屋顶上坐下。 殷乐漪畏高,心惊胆战的紧抓着陆乩野的手臂,“……陆少将军,我们来这里究竟要做什么?” 陆乩野从容不迫的向下方抬了抬下巴,殷乐漪看过去,见他院子里入夜未曾掌灯,屋内屋外都是一片漆黑。 片刻后,陆乩野的屋中忽然传出一声女子惊慌地尖叫,紧接着傅谨便提着灯笼带着府上的侍卫鱼贯而入,将陆乩野的院子密不透风的包围起来。 紧锁的屋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女子衣衫不整的从屋里跑出来,女子看清屋外的情形,吓得当即腿软瘫在了地上,她身后紧接着走出一个赤着上身的男子,两人一看便知方才是在行苟合之事,那男子更是吓得跪在地上磕头认罪。 “不关小人的事,是娉婷公主突然闯进来引诱小人,小人是被娉婷公主勾引的……” 殷乐漪在屋顶上看得清楚也听得分明,再结合陆乩野方才说要带她来看魏国的笑话,她便明白是这魏国公主趁夜闯入陆乩野的屋中,本想引诱陆乩野,却不慎与府上的下人苟合弄巧成拙。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今夜留宿的陆氏兄妹也前后赶到。 陆聆贞见到赫连娉婷这幅模样,心中窃喜不已,顺便落井下石:“娉婷公主,你好歹是我魏国的公主!怎能不知廉耻的半夜爬男子的床榻?同为女子,我都替你感到丢人!” 陆长廷斜了一眼陆聆贞,陆聆贞哼一声,“我难道说错了?她如此不知检点,就算是金枝玉叶也该报给京兆府,让他们来审理此案!” 赫连娉婷闻言,目含怨毒的剜了陆聆贞一眼,“陆少将军在何处,我要见他!” 陆聆贞没好气,“我表哥风光霁月般的人物险些被你毁了名声,你还有脸见我表哥?” 陆长廷制止了陆聆贞,将目光从衣衫不整的赫连娉婷身上移开,问询傅谨:“阿圻在何处?这事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大公子,我们公子伤势发作早就在夫人院中歇下了,这事便不叨扰我们公子了。”傅谨看向赫连娉婷,招手让几个女 婢将她扶起来,“娉婷公主,我们已遣人去皇宫里寻滟妃娘娘和十三殿下,您稍安勿躁。” 找滟妃和十三皇子,便意味着赫连娉婷所行的事明日便要在都城传开,赫连娉婷颜面尽失,歇斯底里的反抗起来,一面哭闹着要见陆乩野,一面要去寻死,都被人拦下来。 半个时辰后,赫连鸿带着人匆匆赶来,见到被人潮围堵的赫连娉婷,急匆匆的取下披风盖到她身上。 赫连娉婷见到他便见到了主心骨,泪流满面的唤:“皇兄……” 赫连鸿揽着赫连娉婷起身,扫视一眼周遭的人未见陆乩野,强忍下怒火和不甘,对赫连娉婷道:“不必多言,你只当一片真心错付,也算看清了人。” 殷乐漪在屋顶上围观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最后一幕以赫连鸿护着他的妹妹赫连娉婷离去而收场。 她转头看向身侧坐着的少年,月色下他眉眼更显清冷,俊美出尘如画中谪仙,行事手段却缜密的让人后背发寒。 明明他才是这件事的祸引,但今夜他从头到尾都未曾出现,仿佛执棋的局外人,只需算好之后的每一步,等着棋盘上的棋子们自投罗网,步入他的棋局中。 他心思之深,让殷乐漪胆寒无比,却又忍不住疑惑:“她毕竟是魏国的公主,陆少将军若不喜她为何不直言告诉她?事情走到如此无法挽回的地步,让魏国皇室蒙羞对陆少将军亦没有好处。” 陆乩野虽在魏国风光无两,但赫连娉婷毕竟是皇室,她虽是因陆乩野才丢尽了皇家颜面,但魏国皇室焉能不因此事对陆乩野心生忌惮和厌恶? 常人都该尽力为其遮掩,私下了结便罢,她实在不懂为何陆乩野要将此事闹大。 陆乩野侧目向她望来,声线无甚起伏:“有些人便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旁人说再多也听不进去。” 他这话显然是在说赫连娉婷,但殷乐漪却莫名又觉得他在暗指自己。 他反问她:“敌国的公主作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你不觉得畅快吗殷姮?” 殷乐漪不知该作何神情,赫连娉婷因心悦陆乩野做出无德之事,殷乐漪为求生委身陆乩野。 两相比较,她看上去更像是那个有伤风化,行止不端之人。 但陆乩野语气慵懒的紧,比起殷乐漪,让魏国皇室蒙羞他一个魏国将军好似更加畅快。 她没有扫他的兴致,轻声答:“畅快。” 陆乩野眼尾一弯,笑问她:“那为何不见你开心?” 殷乐漪未将自己真实的想法告知他,“魏国公主虽行下有碍瞻观之事,她兄长却仍然愿意前来寻她将她带回去,我见着有些艳羡罢了。” 她所讲也是实言,她心中一直记挂着亲族,见到赫连鸿兄妹,也不由得有些思念自己的亲人。 夜风拂乱少女云鬓,清冷月光之下,她精致眉眼间含着几许化不开的愁意。 陆乩野见之,面上的渐笑渐淡去,“若我说你的亲族皆死,你如今能倚靠的只有我一人。” 少女一张娇颜霎时惨白无比,身子更是失了力坐不住从屋顶上往下滑去,陆乩野拉了她一把才将她拽回来。 “……你莫要哄骗我。” 殷乐漪声气发抖,仿佛三魂丢了七魄。 她将亲人看的比谁都重,陆乩野更是无法与其相提并论。 他方才的畅快荡然无存,胸膛生出一股无名火,却未再继续刺激她,冷声道:“我的确在哄骗你。” 殷乐漪这才如释重负,脸上血色渐渐恢复。 她在心中暗骂陆乩野恶劣,面上却不得不作出乖顺模样,“陆少将军,你说过若时机合适,会让我和亲族们见一面的。” 陆乩野从屋顶上站起,淡漠道:“眼下看来,时机并未到。 院中人早已散尽,他带着殷乐漪落到地面,余光里印着殷乐漪踌躇不定的面容。 陆乩野心中嗤笑,遂松开她的手,抬脚径直离去,还未走出几步,少女携着馨香的娇躯便从背后贴上来,一双皓腕轻柔的环住他的腰。 清丽如翠珠落盘的娇柔嗓音在他背后轻轻响起,“……陆郎今夜可要去我房中歇息?” 陆乩野明知故问:“我为何要去你房中?” 殷乐漪咬了咬唇,“……自是因为芙蕊想陆郎了。” 一丝极淡的逞笑在陆乩野眼底划过,少女未曾瞧见。 “那便遂了你的心愿。” 第38章 妒意陆郎,莫要同芙蕊置气。 翌日,公主赫连娉婷私德败坏一事震惊朝野内外,身为天家公主竟行如此不知廉耻之事,群臣上谏,魏宣帝大怒。 陆乩野天未亮便被传召入宫,在路上时,傅严带着宫中的消息赶来。 “公子,滟妃教女无方被陛下贬为嫔,娉婷公主也被褫夺了封号幽禁在了殿中。” 陆乩野面无表情,心中更是未有一丝动容。 他从拒绝赫连鸿的招揽后便开始设局,赫连鸿的刚愎自用,滟妃因胞弟之死对他的不满,赫连娉婷一厢情愿对他的爱慕,都是陆乩野用来引他们入局的祸引。 如今这样的局面,陆乩野丝毫不惊讶,甚至十分鄙夷。 他这个布局者将棋盘摆的再好,若他们不愿入局,那他这盘棋便从一开始便是输。 好比赫连鸿为了挽回声誉不惜赔上他胞妹的名节,又好比赫连娉婷不顾礼义廉耻自甘下贱的夜闯男子房门。 同为公主,若是芙蕊,便是有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绝不会做出爬男子床笫之事。 人心便是如此,经不得窥探也经不起考验,贪嗔痴恨教他们迷乱了方寸,是以他陆乩野才能将这三人的每一步都算无遗漏。 “赫连鸿还未有消息?” “暂未有消息传来。” 陆乩野若有所思,“看来是在等我定夺了。” 半个时辰后,他抵达御书房外。 赫连鸿生母滟嫔,面容憔悴的跪在殿外。 陆乩野从她身旁走过,她跪到陆乩野脚边,拦住他的去路,恳求道:“还望陆少将军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一双儿女的无知,他们的过错本宫愿一力承担……” 陆乩野冷漠的从滟嫔面前掠过,滟嫔将陆乩野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还要再求却被一旁的宫人拦下。 陆乩野迈进殿中,赫连鸿跪在地上,四周凌乱的散落着奏折和文书,显然是魏宣帝在暴怒时向他砸去的。 魏宣帝高坐在龙椅上,神情沉的吓人。 殿中的气氛也因天子的怒气极为压抑逼仄,听候发落的赫连鸿和一旁随伺的宫人们无比屏声静气,如履薄冰,唯恐一个不慎便引来杀身之祸。 “见过陛下。”陆乩野施然行礼,语调漫不经心。 魏宣帝望向陆乩野,最后再将视线重新落回地上跪着的赫连鸿身上,眼中透着失望和一丝不耐。 他比陆乩野年长,文武皆不如陆乩野便罢,还屡屡做出让魏宣帝失望之事,他最宠爱的女儿也因他这个儿子声名尽毁,魏宣帝对他的耐心和父子之情都已消弭殆尽。 “传朕旨意,十三皇子赫连鸿年岁已长不便再久居宫中,册封为郡王,明日便启程离京赶赴封地,无诏不得返京。” 离京去封地,便意味着赫连鸿彻底从东宫之位的角逐中出局。 “……父皇!父皇!”赫连鸿连滚带爬的站起又摔在魏宣帝面前,“儿臣只是一时糊涂才会行差踏错,父皇当真不肯顾念半点父子之情,要将儿臣贬谪出京吗……” “你行下如此错事,朕封你为郡王命你去封地已是顾念了父子情分。”魏宣帝不悦拧眉,再听赫连鸿的求情也只觉厌烦,“来人,将这逆子拖下去,朕不想再听他说半个字!” 赫连鸿难以接受生父对他的残酷,满脸都写着不甘和无法置信,被宫人从陆乩野的脚边拖过之时,他和陆乩野对上视线,看清陆乩野的黑眸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这笑便是笑他赫连鸿不自量力,棋差一着沦为败家之犬。 赫连鸿被陆乩野的笑激怒,歇斯底里的扑向陆乩野,“……陆乩野你等着!只要我一日不死,来日必取你这奸佞之臣的性命!” 这桩事谁不知晓陆少将军才是彻头彻尾的受害人,赫连鸿竟还敢当着魏宣帝的面扬言来日要取陆少将军性命,更是坐实了那则赫连鸿是刺杀陆少将军幕后主使的传闻。 魏宣帝更是大怒,“拖下去!快将这逆子给朕拖下去!” 昔日夺嫡风头正盛的十三皇子殿下,如丧家之犬一般被宫人拖出了御书房。 魏宣帝耳边总算得了清静,再看一眼陆乩野,“朕知晓此事是你受了委屈,但赫连鸿毕竟是皇子,朕的亲儿子,朕不能真要了他的性命。” 虎毒尚且不食子,暴君亦如此。 只是他这话忽略了陆乩野也是旁人的儿子,赫连鸿要对旁人的儿子下手时,亦未曾留过半分情面。 “陛下说的是。” 魏宣帝不动声色端详陆乩野,见他神情间的确没有半分恨意,满意的颔了颔首。 “你已休沐多日,明日便正常上朝罢。”魏宣帝吩咐,忽的又记起一桩要事,“赫连鸿明日去封地,看押晋国皇室一事便无人管辖。此事交给旁人朕不放心,便由你来接管吧。” 陆乩野面不改色地应下此事,魏宣帝为了安抚他,又赏了许多东西送到他的府邸。 他踏出御书房时,头顶上方的天光熹微,淡金色的晨光落到他身上,清冷的白发亦被浸染成柔和之色,可他的神情却无一丝温度。 让魏宣帝亲手将自己的儿子贬谪出京,女儿幽禁,这样的程度对陆乩野而言还远远不够。 离颠覆魏国,倾覆朝纲,还差得远。 乌云掩日,将少年身上惟一的一丝天光也收走。 他走下台阶,长身玉立,背直如松,一身锦袍更是将他衬的贵气逼人,只他身负墨蓝之色在步入昏暗之后,身形竟快要与那天光都照不到的黑暗融为一体,晦暗的难以分辨。 时值六月,立夏已过,魏国都城的桃花相继凋零。 殷乐漪时常练完弩箭便出一身薄汗,今日日头更是毒辣,她倚在窗后的美人榻上吹着廊下凉风,手中打着面团扇,等着日头下去些,再动身去练弩箭。 陆乩野推门而入时,便见院中树影落在窗下美人榻上,少女迤逦裙摆被光影细碎的点缀,如梦似幻。 貌似姮娥的少女睫羽微垂,倚在榻上昏昏欲睡,手中的团扇轻轻握着,几根玉指渐渐失力,团扇从她手中滑落,眼看便要掉在地上,陆乩野动作比思考更快,快速地上前一步,探手接住了她的团扇。 身前陡然多出一道阴影将殷乐漪笼罩,她掀起长睫,朦胧的看清眼前少年,睡意一扫而空。 “……陆少将军,你怎的来了?” 少女前一刻还毫无防备的像只慵懒娇憨的猫,一见到陆乩野便清醒的如临大敌。 陆乩野随手把玩了一下她的团扇,漫不经心道:“今日原本是想带你去见一见晋国皇室,眼下看来你似乎并不想去。” 他说罢便将团扇丢回殷乐漪怀中转身便走,殷乐漪愣了一下,哪儿还有心思管团扇,下了美人榻连绣鞋都未来得及穿,忙不迭追上陆乩野拉住他的手臂。 “我想去!我万分的想去!” 陆乩野回首无甚表情的睨她一眼,她反应过来,定是自己方才从睡梦中惊醒见到陆乩野,下意识将心中对陆乩野的抵触露了出来,他才这般的阴晴不定。 “陆郎……”殷乐漪柔声细语,“你可是专程来带我去看我的亲人?芙蕊多谢陆郎。” 她如今在陆乩野面前扮乖可谓是信手拈来,一口清丽似翠玉落盘的嗓音捏得细声细气,一声“陆郎”娇的仿佛能掐出水来。 陆乩野眉骨微动,但笑不语。 殷乐漪又拽着陆乩野到美人榻上坐下,捡起团扇为他扇风,细致入微的紧。 “陆郎可是走热了?芙蕊为陆郎扇一扇,待陆郎好好歇息一阵,再带芙蕊出门。” 她分明早已急不可耐的想去见她的那些亲人,却还能在陆乩野面前作出一副体贴可人的模样。 陆乩野看破却不揭穿,顺着她的话道:“我今日才去了军营的确有些倦了,此事就改日再说罢。” 殷乐漪一听,面上的从容有些扮不住了。 她心知陆乩野这是在故意磋磨她,便也不再继续顾左右而言他,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手臂,语含恳求:“求你了,今日便带我去罢。” 夏日暑热,少女身上的衫子比春日里的还要轻薄几分,她挨着陆乩野坐,陆乩野的手臂几乎是被她拥在怀里紧贴着,她身上清雅的香气徐徐飘来,萦绕在陆乩野鼻尖久久不散。 他勾唇笑一笑,松了口:“好。” 备了马车他们沿路出城,一路上殷乐漪都极力掩饰着喜悦,未曾显露半分。 一个时辰后,他们抵达了一座村庄。 这村庄粮田贫瘠,只住了十几户人家,乍一看上去便是贫苦的普通村落,但村前村后却有魏兵重兵把守。 他们穿着便服,殷乐漪初时还不知他们是魏兵,直到巡逻的两人走到他们马车前,向陆乩野行礼拜见,她这才恍然大悟。 也难怪陆乩野之前告诉她晋国皇室被看押的地方极其隐蔽,就这样一个看似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村落,便是真有过路人瞧见,又怎会将这个村子和关押晋国皇室的地方联想到一处。 殷乐漪坐在马车上,时不时从帷帽缝中想去寻四周是否有她的亲人,沿路走来挨家挨户却都闭门不出,直到马车驾到一方贫瘠的田野上,才见到有一青年男子拿着鱼竿,正在水田边上钓着鱼。 这男子虽身着布衣,气度却不俗,往水边一站不似个钓鱼翁,倒似个有些文气的世家公子。 殷乐漪怔怔的望着他片刻,不敢轻易上前相认,低声询问陆乩野:“……陆少将军,我可以过去吗?” 陆乩野抬一抬手,坐在她身侧的少女便戴上帷帽,提裙下马车迫不及待地向那男子跑去。 他掀起帷幔,从车窗中窥她。 清风吹起纱帘,露出少女被掩在其后的那张殊色娇容,她不知何时早已热泪盈眶,神情却不似在陆乩野跟前的战战兢兢、含愁带怨。 她唇角上翘,一双泪眼弯成月牙,笑容明媚,顾盼生辉,热切的扑入那男子怀中,“……堂兄!” 陆乩野坐在高处的马车上,将少女的笑容尽收眼底。 她似乎从未在他面前笑过,更遑论带着这样明艳的笑容主动热烈的扑入他的怀中。 陆乩野直勾勾的视线紧锁在少女欣喜的面容上,他冷笑一声,眸中划过一丝阴鸷。 她当真是好的很啊。 殷乐漪尚沉浸在和亲人重逢的喜悦当中,她的堂兄宁王世子殷晟与她一般,也是又哭又笑。 “芙蕊,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你不知堂兄多怕你遭了难,身边连个可以帮衬你的亲人都没有……” 殷晟深知这个堂妹从小是如何在千般宠万般爱的宠溺下长大的,仔仔细细的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她身上无伤,穿着完好,悬在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下。 “祖宗保佑!幸好你平安无事,身量看着也比从前高了些,没受罪就好!” 殷乐漪见堂兄皮肤黝黑,形容憔悴,定是过的极难熬,她遭的那些罪便有些不值一提。 “我……我遇到了好心人相助,如今尚能在魏国苟活。堂兄你们呢?还有堂嫂和其他人,你们过得可还好?” “你放心,大家都还活着。那魏宣帝只将我们看管起来,大家安分守己,他便没有下令要我们性命。”殷晟指一指地上鱼竿,“我们这一家族的人从小便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他们成日里都待在屋子里大门紧闭,等着魏军送来一日三餐,只我还勤快些,偶尔出个门钓几尾鱼回去……” 殷乐漪听罢这才放心不少,又忙问道:“堂兄,你可知我母后住在哪间屋子?” 殷晟闻言面露难色,殷乐漪的心一下子便提到嗓子眼,“……可是我母后出了什么事?” “不是不是!你母后定是无事的!”殷晟急忙解释,“我们虽是和皇后娘娘一起被押来了魏国,但我们抵达魏国之后便被看管在这村子里,皇后娘娘并未和我们关押在一处。” “这村子我们出不去别人更是进不来,消息闭塞,我也不知皇后娘娘现在何处。不过芙蕊,我认为你不必过多担心,魏宣帝既连我这等宗室子弟 都能放过,皇后娘娘女子之身对魏国更是构不成威胁,魏宣帝应当不会为难皇后娘娘,依我看该是将皇后娘娘单独关在了其他地方。” 殷晟说的在理,只是见不到母后殷乐漪心下总是不安的,但她并未表露出忧虑,让堂兄徒增担心。 “芙蕊,你既能找到这里,想必该是瞒过了魏宣帝的眼。堂兄如今被幽禁在此处不得出入,便厚着脸皮想求一求你,帮我打听打听我父亲的下落。” 殷晟面露惭愧之色,向殷乐漪行了大礼,“他身为亲王却和魏国勾结通敌叛国,死一万次都死不足惜!但我身为人子,受他生养之恩,他究竟是生是死,我需得求一个明白……” 晋国会亡乃是内忧外患所致,奸臣当道,连亲王都通了敌,这样的国家又怎能存活下来。 殷晟求殷乐漪之事几乎可以称得上残忍,她十分抗拒,也很想拒绝,但她如今也饱尝和父皇母后生离死别的痛,对殷晟感同身受。 她将殷晟从地上扶起来,“堂兄,我不会帮你去寻皇叔的下落。但我若听到他的消息,会想办法告知你。” 殷晟也知道自己是在强人所难,殷乐漪能答应告诉他,他心中已是万分的感恩戴德,连声道了许多句多谢。 一边的山坡上,几个便衣男子远远地往这里走来,殷晟忙对殷乐漪道:“那是换岗的魏兵来了,你是我们晋国皇室唯一的正统,你的身份在魏宣帝眼中比我们贵重许多,你往后不必担忧我们安危,不要再涉险来此处。” 殷乐漪与堂兄在此处已相谈甚久,她身后虽有陆乩野庇护,但她的身份的确不能在这里久留,以免让魏宣帝知晓堂兄他们与该“失踪”的她暗地里有往来,徒惹事端。 “堂兄,那你们多保重……” 只见殷晟忽然从脚边摘了一朵不知名的野花,亲手为她簪在了鬓边,“再过两日便是立夏你的生辰,堂兄如今送不了你名贵首饰,便摘一朵这花赠予你,愿你笑颜永驻,喜乐长随。” 殷乐漪含着泪,“多谢堂兄。” 殷晟为她放下遮面的纱帘,忍泪笑道:“快些走吧,别耽搁了。” 殷乐漪纵使万般不舍亲人,还是不得不抽身离去。 她重回到马车上,陆乩野撑着侧脸正阖眼假寐。 殷乐漪不敢打扰他,摘下帷帽,掀起帷幔一角从缝隙里去看殷晟的身影。 陆乩野眼帘一掀,便见少女依依不舍的望着车外,鬓边还多了一朵鹅黄的野花,衬得她整个人说不出的娇俏。 马车渐渐驶离,殷晟的身影再也瞧不见,殷乐漪这才不得不放下帷幔,将目光收回,落到她面前的陆乩野身上。 四目相对,陆乩野瞧着她的视线里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他这样的笑容是最摄人的,殷乐漪心中咯噔一下,不知自己方才又是哪一处招惹到了他。 她神情不自觉紧绷,轻声开口:“多谢陆少将军让我能与亲人相见。” 陆乩野只笑不语。 这更古怪了。 殷乐漪一时根本猜不到他究竟是为何阴晴不定的,胆战心惊地问:“陆少将军,方才芙蕊可是哪里惹了陆少将军不快?” 陆乩野余光扫过她鬓边的花,“何处来的?” 殷乐漪抚一抚鬓边花,“是我堂兄赠的。” 陆乩野向她伸出手,她顿了一下,乖顺的将手放到陆乩野掌心里,由着陆乩野将自己按进他的怀中。刚一坐下,她便察觉到陆乩野身下的异样,她脸颊霎时泛起绯霞,要从陆乩野怀中坐起,却被他握着腰肢桎梏住,半分也动不了。 殷乐漪坐立不安难受得紧,不自在的抗拒道:“陆少将军你这样……让我怎么好好坐?” 陆乩野掌着她的后颈往下按,温热的吐息拂过她的鼻尖,“让它安静下来,你自然能好好坐了。” 殷乐漪震惊于陆乩野的暗示,她撑着他的胸膛,羞赧的拒绝,“不行,这是在马车里……” 马夫还在外面驾车,风一吹帷幔更是会被掀起,届时外面的人能将马车里的景象看的清清楚楚。 陆乩野不但未流露出就此罢手的迹象,殷乐漪更是感觉他那处传来的异样越来越强烈,令她无法忽视。 “殷姮。”少年笑声里含着几分沉哑,“你便是这般报答我的?” 他为她蒙蔽圣听,瞒天过海的让她得见亲人,她却笑着扑进旁的男子怀中,对他推三阻四。 “早知如此,在晋国时,我便该将你的亲族屠杀殆尽。”陆乩野眼尾一弯,笑的人畜无害,“现在也不晚。” 殷乐漪一瞬间只觉毛骨悚然,她面前的陆乩野是个疯子,这样残忍的事情他是做得出来的。 她忍下委屈和恐惧,小心翼翼的环住陆乩野的脖子,顺从的吻上他的唇,“……陆郎,莫要同芙蕊置气。” 第39章 尘埃殷姮,笑给我看。 已是春末时节,初夏的暑气开始悄无声息地弥漫。 马车内气息凝滞,殷乐漪面色潮红的坐在陆乩野的腿上,身子早已弯成一抹月牙,浑身香汗淋漓,鬓间的青丝湿润的贴在她两颊。 反观陆乩野正襟危坐,面色如常,就连衣袍也是一尘不染,只一手握住怀中少女的腰肢固定住,另一只手将她的脸从他胸口抬起,淡漠的问:“殷姮,你停下来如何让我消气?” 不知是因为热还是旁的原因,少女的容颜连着颈子都泛出鲜艳的红意,上襦领口凌乱的向两边敞着,露出的一点莹润肩头都被浸染成了红色,一身雪肤如白雪上点红梅,艳的厉害。 她轻咬着下唇,不敢回答陆乩野的问话,唯恐自己松一点唇便抑制不住的发出暧昧的音,只能用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眸恳求的望着他。 美人眼波流转,我见犹怜,任谁见了都该对她软下心。 陆乩野眼前却忽的闪过她几刻前,扑向其他男子时的笑靥。 即便眼含热泪,她的笑也是极明媚的,美的让人难以从她身上移开眼。 可那样的笑,她从未对陆乩野展露过,一次都不曾。 陆乩野眸色冰冷,握着少女腰肢的掌心收紧往下按,她纤细的身子便在他怀中花枝乱颤,泪珠簌簌的掉。 “陆少将军……”殷乐漪哭着求饶,“不要这样……” 她粉色的裙摆垂落在陆乩野的腿上,层层叠叠如同盛开的芙蕖一般,掩住他们二人紧贴的身形。 陆乩野抚一抚她腮边泪珠,声中含笑:“陆少将军?” “……陆郎。”殷乐漪被陆乩野带笑的质问几乎已经养成了下意识的恐惧和退让,她双手紧紧地攥着陆乩野胸口的衣衫,昳丽眉眼都是难耐,“……陆郎,不要同芙蕊置气好不好?” 粗粝指腹摩挲她脸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陆乩野语气不明的问她:“殷姮,你可知我为何动气?” 陆乩野性子阴晴不定,心思又藏的极深。殷乐漪根本不知陆乩野为何会动气,但她在陆乩野面前一向都是处于劣势的那一个,她便只能低声下气的向他低头,抚平他的怒火方能换一点安宁,可他今日显然是要步步紧逼,不给她一点松口的机会。 殷乐漪只得强忍着他的磋磨,讨好的搂住他的脖子,“芙蕊不知,陆郎可否告诉芙蕊?” 她呼吸都是乱的,胸脯起伏的厉害,温热馨香的吐息寸寸缕缕的缠上陆乩野的身形。 陆乩野嗅着这股气息,想到的却又是她扑入旁的男子怀中,这沁人的体香是否也沾染到了旁的男子身上。 思及此,他凝视殷乐漪的眸光愈发深沉,心底名为占有欲的 情愫蔓延疯长,恨不能将其尽数缠绕在殷乐漪的身上,将她桎梏在身边,让她离了他寸步难行。 “既然不知,那就再好好想一想。” 陆乩野骨子里的恶劣展露无遗,他攒足了耐心磋磨她,晾着她,更是想借此惩罚她。 殷乐漪身子被陆乩野折腾的不上不下,绞尽脑汁的想要尽快想到自己究竟是如何又招惹了他。 但山路崎岖,马车遇上一段凹凸不平的石子路,车轮艰难前行,车厢内更是颠簸不已。 殷乐漪才凝聚的一点思绪便被这颠簸打断,身子在陆乩野怀中颠的厉害,她被折腾的泪花四溢,竟只能靠缩在陆乩野怀里紧搂着她才能换得一点平稳。 她哭的鼻尖通红,根本受不住这样的折腾,“……陆郎心思这般深沉,芙蕊哪里能猜到陆郎的心思……芙蕊若猜错了,陆郎便又要不悦了……陆、陆郎难道就不能直言一次?” 陆乩野怀中的公主殿下和他性子大相径庭,他心思深,又善于窥探人心,将旁人的一言一行牢牢地操控在掌中。 而殷乐漪从小便被娇养的天真,初时见她,陆乩野便知她是个极难将心思藏在心中的人,更遑论让她这样的性子,去猜陆乩野这样心思深重之人的心思。 陆乩野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着了魔似的逼着殷乐漪来猜他的心,他一早就该知道,她根本就猜不到。 陆乩野不知自己为何要这么执着,只是一见到殷乐漪笑着扑进旁的男子怀中,他引以为傲的凉薄和理智好像都在那一刻被她夺走。 她在他怀里被折腾的哭成了泪人,陆乩野揽着她往一旁的榻上一按。 视野颠倒,陆乩野在上方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身下的少女,好似想从她的身上寻到他想要的答案。 她唇瓣微张细细地喘,眼尾红着,面颊红着,望着他的眼神楚楚可怜。 芙蕊公主容颜倾城,艳冠九州,是张极美的美人面。 但陆乩野从这张美人面上寻了许久,也未曾寻到他想要的答案。 可陆乩野脑海中忽然生出想要对她直言一次的念头,或许直言一次,他往后就能寻到他想要的答案。 “殷姮。”陆乩野缓声,“你从未对我笑过。” 少年嗓音琮铮如泉,但他此刻声线压的沉,落在殷乐漪耳畔,便如同那石沉寒潭,清冷中又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寂寥。 这不该是陆乩野这样桀骜不驯,目空一切的少年郎能吐出的语气。 殷乐漪怔住。 陆乩野用大拇指和食指分别抵住她左右唇角,同时往上用力按,她的唇角便被他迫着上翘,脸上露出一个笑。 但殷乐漪眼中满是不解,这个被陆乩野强迫逼出来的笑容便显得分外的僵硬,分外的假。 陆乩野见状,喉间泄出一声冷笑,既像是在讽刺少女的虚假,又像是在嘲笑他自己的举措。 他收回按压殷乐漪唇角的手,声气里透着不容置喙,“殷姮,笑给我看。” 殷乐漪无比茫然,但陆乩野发话她只能照做,于是又提了提唇角,朝他露出笑容。 陆乩野握住她一条腿挂在臂弯处,见她笑的仍是不如之前明媚无邪,身下的动作更是发了狠。 “殷姮,笑到让我满意为止。” 马车从城外开进城内,沿途经闹市、长街、巷子。 骠骑大将军府的马车华贵庄严,沿途引得百姓纷纷驻足仰头,想窥一窥这马车之中坐的到底是何许人也。 “不知是哪家的达官显贵,竟然能有这般气派的马车……” 稚童们更是好奇心起,三三两两的在马车后面跟着看着,更有胆子大的跑着和马车并肩同行,想从风吹起的帷幔缝隙里去瞧一瞧,车内究竟坐的是何许人也。 “咦……好像是个仙娥姐姐……” 帷幔一落,那车内景象便又消失的戛然而止。 这一路,摊贩的吆喝声,百姓们的谈笑声,稚童聚在一处的欢声笑语。 车内的少女听尽了魏国都城的百态,每一声传进她耳畔时都令她无比的煎熬与羞耻。 她感觉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陆乩野胁迫着做那不堪入目之事,没有遮挡,没有距离,一顶马车根本掩不住他们的行径。 刻在骨子里的礼义廉耻一路都在狠狠地抽打殷乐漪,她的教养和礼仪都被陆乩野亲手从身体里一寸寸的剥走。 她心力交瘁,累极了,也无助极了。 一个时辰后,马车行至骠骑大将军府已是傍晚。 马夫在外恭敬道:“将军,我们到了。” 片刻之后,里面才传出陆乩野的声音,“让府上的人将我的披风取一件出来。” 马夫唯命是从,下了车便匆匆进府,寻了府中的婢子,将陆乩野的吩咐原封不过的告知。 很快便有婢子取了一件披风从府中走出,马夫从她手中接过之后,又折返回到车下,“将军,披风取来了。” “不必开车门。”陆乩野吩咐,“从车窗里递予我。” 马夫不疑有他,双手举着披风从车窗里递进去,“将军。” 车内,陆乩野伸手接过披风,扫一眼蜷缩在榻上的殷乐漪,双眸紧闭背对着他,一身裙衫被蹂躏浸透的已无法穿出去见人,散乱的云鬓中还别有一朵被摧残的鹅黄色的花。 陆乩野瞧着她鬓边这朵花,嗓音里未有餍足,只有冷沉:“殷姮,你堂兄为何赠你花?” 殷乐漪听见陆乩野的声音,肩头不自觉地颤抖一瞬。 她张了张嘴,清丽的声音里都透着倦怠:“……因为我生辰将至,他赠花祝我生辰康乐。” 陆乩野顿了顿,将手中披风抖开,盖在殷乐漪身上,漫不经心的问:“何时生辰?” “……立夏。” 身子有了遮挡,殷乐漪迫不及待的抓住披风掩着自己,可她还未来得及有一丝安心,便又被陆乩野从榻上抱起,面对面坐着。 陆乩野眼帘微垂,视线落在殷乐漪领口处,修长十指利落的为殷乐漪系好了带子,又为殷乐漪重新理了理披风,这才放开她。 “到了,下车。” 他推开车门,长腿一迈便先行一步下了马车。 殷乐漪浑身无力,扶着车壁躬身缓慢的走出去,垂睫往下一瞧,却没见到车凳。 陆乩野站在马车下,背对斜阳,一头清冷白发都被浸染成了血色,妖冶的令殷乐漪心头一颤。 他却向她伸出手,“殷姮,过来。” 殷乐漪掩在披风下的手紧握成拳,须臾,她却又不得不妥协的松开,顺从的将手放进陆乩野的掌心里。 下车之时,她双腿发软的往地上倒去,陆乩野揽了她的腰,随手将她鬓边的花摘下,弃到街上。 殷乐漪俯身要去捡,陆乩野将她拦腰抱起,“野花与你不相衬,往后我会赠你其他的。” 他高高在上,抱着殷乐漪步入将军府,殷乐漪殷切的从余光里去瞧那朵花,却见下一刻,马车碾过,那花被彻底碾进了尘埃里。 第40章 酥山夏日种的芙蕖,大多都是活不成的…… 近日暑气越来越盛,日头也是一日赛一日的高。 骠骑大将军府中的水榭成了殷乐漪除了演武场外,最常去的地方。 水榭修在府邸的湖中,四面透风,依水清凉,即便是日头最高的晌午,水榭里也是凉意幽幽,十分舒适。 用过午膳,婢子们搬了张美人榻为殷乐漪放到水榭中,手边放着本看到一半的魏国地理志,她倚在榻上出神的看水榭外的风景。 自那日从城外回来后已过了三日,陆乩野不在府中休沐,每日忙于朝政军务,殷乐漪连与他碰面的机会都不曾有。 若是可以,殷乐漪自是希望不再和陆乩野相见。 他上次将她折腾的极狠,她第二日下床都浑身不适。 但她母后身在何处,她的安危殷乐漪只能依靠陆乩野才能为她解惑,是以咽下她的种种不愿,她还是想当面询问陆乩野。 殷乐漪收回目光,身旁的两个婢子正在为她打扇,她开口问她们其中一人,“少将军今日下早朝后,可有派人回来禀告他何时会回府?” 婢子道:“回禀夫人,奴婢听跟在少将军身边的护卫说,少将军下了早朝便径直去了军营,估摸着这会儿功夫也该往打道回府了。” 这会儿外边日头正高,暑气旺盛的很,人从外头回来势必带回一身热气。 “去吩咐府上的厨子,取些冰,做一份酥山。”殷乐漪若有所思,“酥山不要淋蜜糖,用些时鲜的荔枝便好。” 和陆乩野相处这段时日,殷乐漪在旁的事情上没有长进,但在有求于人这件事上,她已学的炉火纯青。 尤其是对陆乩野这样心思难测的人,只有将姿态放低,先主动献一献殷勤取悦他,他才会给她开口请求的机会。 “对了。”殷乐漪补道,“再将少将军惯常喝的茶沏一壶,放凉之后取些冰来浸一浸,让少将军好解暑。” 婢子机灵,闻言又问:“少夫人,少将军若回府可是要奴婢将少将军请来此处?” 殷乐漪抿唇一笑,“嗯,将少将军请来罢。” 婢子领了差事便先下去,殷乐漪百无聊赖,继续拿起魏国的《地理志》翻看着。 这一册《地理志》是今年新编的,殷乐漪一目十行,不过一个时辰便看了大半,再往下翻一页看见本该是她晋国的州郡,已被署上了魏国的名,之后一连数不清多少页,皆是如此。 殷乐漪本就不高的兴致在这一刻又跌到了谷底,她将《地理志》随手合上往一旁丢去,手中的力道失了方寸将其丢到了石阶上,正好遇上有人从石阶走上来,将其捡起。 “这是什么?” 殷乐漪循声望去,陆乩野翻着那本地理志朝她缓步走来。 他大约是看到了上面新增的文字,明白她为何如此,拿起那本地理志朝她扬一扬手,“我还当是什么书能让你这般动气生厌,原来是这本。” 为殷乐漪打扇的婢子向陆乩野行完礼后便退到一旁,陆乩野坐到殷乐漪身侧,见她愁眉不展,轻笑一声:“扔有何用?取火烛来,烧了便是。” 婢子不疑有他,正要去取火烛,被殷乐漪拦下。 “不必了陆少将军,这一本能烧尽,外面还有千千万万本。”她垂着睫羽,语气里透着黯然,“更何况即便是烧了那千千万万本,所有事情也已成定局,什么都改变不了。” 晋国覆灭了便是覆灭了,烧多少本魏国的《地理志》都是无用的。 话虽如此,但她面容上的失落掩不住,陆乩野看得分明。 “少将军,少夫人。”婢子端着酥山折返回来,放在他们跟前的案几上。 酥山用碧绿的琉璃盏装成,凉丝丝的雾气从里面冒出来,剥了壳的荔枝点缀在酥山上,如寒玉落月盘,煞是好看。 陆乩野瞧一眼便知这是他身侧的公主殿下喜爱的精致吃食,吩咐婢子为他沏了杯茶,正欲放凉,触手却感到一阵冰凉。 “茶水里放了冰?” 婢子道:“正是。少夫人忧心少将军,在您回来之前便吩咐我们为少将军准备了酥山解暑,还让我们在少将军您惯常喝的茶里放了冰浸着。” 陆乩野意味深长的看向殷乐漪,殷乐漪看懂他的眼神,无非是在讲她无事献殷勤,必定有求于他。 殷乐漪别过视线,从琉璃盏里取了一小碟酥山,放上勺子递到陆乩野面前,“你试一试,我没让他们淋蜜糖,只放了荔枝,入口不会腻也不会甜,只有荔枝的清香。” 陆乩野没接酥山,只饮了茶水,漫不经心道:“不淋蜜糖的酥山,又算得上哪门子酥山。” “可你不是不爱吃甜的吗?”殷乐漪解释,“所以我才没让他们做成甜口的。” 她说完又舀了一勺酥山,讨好的喂到陆乩野唇边,“你尝一口?” “少将军,少夫人思念您得紧,这几日每日都在问少将军您的去向,这些消暑吃食都是少夫人对您的一片关切之心……” 婢子是随身服侍殷乐漪的人,为她说话时语气一片赤诚。 陆乩野勾唇,似笑非笑问殷乐漪:“是吗?” 殷乐漪将酥山喂进他嘴里,故意用娇嗔掩住心虚,“……不是不是,她们都是胡乱说的可以了吗?” 裹着荔枝肉的酥山在陆乩野嘴里,他缓慢咀嚼,唇齿间却只能感觉冰和酥的凉意。 他就像在吃一块冰冷乏味的石头,荔枝的清甜,酥的甜咸,他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 面前少女却眼含希冀的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好吃吗?” 陆乩野将口中无味的东西咽下,轻描淡写道:“勉强。” 他又状似无意的问一句,“你是何时知晓我不爱食甜的?” “上次与陆少将军一同用膳时,听陆少将军提过,我便记在心里了。” 殷乐漪见时机差不多了,便让婢子们下去,留她和陆乩野独处。 陆乩野对殷乐漪哄他办事的手段一清二楚,若是往日里他必不会轻易满足于她,但今日或许是因她为他特意准备了消暑吃食,又或是因他一句无意提及,她便记得了他的嗜好,他此刻心情尚可。 “又有何事求我?” 殷乐漪开门见山,“我母后没有和我那些亲族关在一处,陆少将军,我的母后是否关在别处?她可还安好?” 晋国皇后如今是魏国贵妃这件事,对晋人来说是耻辱,对晋国皇室更是奇耻大辱。 不论是晋国皇室还是殷乐漪这个晋国公主,知晓此事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益处,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更何况殷乐漪如今唯一能待的地方便是陆乩野的身侧,离了陆乩野的庇护,殷乐漪只有死路一条,更遑论去到魏国皇宫和她母后相认。 “你母后还活着,但的确未与晋国的其他人关在一处。”陆乩野面不改色,“但你母后被关押之地我目前并不知晓。” 殷乐漪恳求道:“陆少将军,你可否帮我打听我母后被关押在何处?” “殷姮,你不觉得如今知晓你活着的人已经太多了吗?”陆乩野为她悉数,“前有你的老师柳徽,后有你的堂兄殷晟。你是否忘了还有一个裴洺正在外不死心的寻找你的下落。” “柳徽现正和裴洺同朝为官,殷晟若无意外,到死都要活在魏国的幽禁下。你活着对陛下而言是心头大患,你能保证这二人往后为了自己,不会将你还活着的事透露给陛下吗?” 殷乐漪眉心紧蹙,太傅、堂兄和她的感情非同一般,她既然敢去见他们,便是打从心底信得过他们。 “你不必与我说你和他们从前的情谊,人心最为善变,更何况他们如今都要活在魏国的羽翼下,日久见人心。”陆乩野凉薄的一针见血,“你与你母后亦是如此,即便母女相见又能如何?你们二人已不能像从前一般在一处活着,你难道想冒着风险见你母后一面后便连性命也不要了?” “殷姮,别让我瞧见你发蠢。” 陆乩野不是殷乐漪,柳徽和殷晟于他而言都是陌路人,他不信任他们两人无可厚非。但他将话说的太透太刺耳,尤其是那一句她们母女即便相见,也不可能和从前一样在一处安稳生活了。 殷乐漪何曾不知,她只不过是不愿意往那处去想。 她已没了父皇,母后便是她在这世上惟一的血亲,她不能再没有母亲了,她也承受不住再失去至亲的痛了。 水榭中陷入极长的沉默,陆乩野垂眸看向身边的少女,见她愁眉不展,含情脉脉的眼眸中此刻黯淡无光,神情无助又落寞,好似被人丢弃,无家可归的幼兽。 正合陆乩野心意。 他就是想要殷乐漪认清,无论是她的太傅也好,堂兄也罢,即便是她骨肉至亲的母亲,亦不是她可以向往、可以依靠之人。 殷乐漪如今惟一能够倚靠的只有他一人,离开他,她便只有死路一条。她可以向往、奔赴的归宿也 仅有他的身侧。 思及此,陆乩野今日的心情竟又增了几丝愉悦。 “殷姮。” 殷乐漪恍惚的看向他,他揽她入怀,一同倚在美人榻上望向水榭外的湖面。 “听说你这几日都来这水榭,可是喜欢看这湖景?” 日头正高,湖水被映照的碧绿幽蓝,波光粼粼,煞是好看。只湖面空无一物,看上去有几分单调。 殷乐漪心不在焉,却不敢不答他:“湖光自然是好的,若能再种些水植,应能更有一番风情。” “种什么水植?” “我从前居住的殿前也有湖,里面种过芙蕖……” “往后你会一直住在这里,将这片湖打造成与你从前宫殿一样的光景也不是不行。”陆乩野状似不经意,“过些时日,让人来湖中种些芙蕖。” 殷乐漪闻言,欲言又止,听见他又问:“如何?” 她只得颔首,“嗯。” 即便湖里种满芙蕖,这里也是魏国的骠骑大将军府,不是晋国芙蕊公主的寝殿。 更何况,夏日种的芙蕖,都是活不成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夏至“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她找出来。…… 六月十二,夏至。 魏宣帝携皇后,率文武百官于地坛行祭祀大典,祈愿秋日丰收,百姓不受暑热与瘟疫之苦,望风调雨顺。 出席祭祀大典的皇嗣中,魏宣帝亲自任命襄王赫连殊为写下祭文之人,此等殊荣无人可以比拟。 此前还有赫连鸿能与其争锋,但如今赫连鸿已被封为郡王贬谪出京,便只剩襄王独占鳌头。 襄王一党更是在祭祀大典之中出尽风头,反观十三皇子留在朝堂上残存的党羽,屡遭襄王一派打压,连参加大典的资格也被剥夺。 两个时辰后祭祀大典方结束,魏宣帝携皇后先行离去,文武百官方才敢散去。 赫连殊容光焕发,在一众朝臣簇拥之下隐有几分东宫太子的气势。他与赫连鸿不同,他贤仁宽厚,在朝堂内外素有贤名,是一众皇嗣里最早封了亲王之人。 他和善的与百官谈论完,径直走向人群中的陆乩野,笑道:“陆少将军。” 陆乩野止步,漫不经心地睨赫连殊一眼,“襄王殿下。” “陆少将军回都城时日颇久,我却一直未能寻到机会与陆少将军叙旧。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做东相邀陆少将军,还望陆少将军能匀我几分薄面。” 他们二人并无私交,赫连殊用叙旧这二字实在言过其实。 陆乩野不假思索,“我今日还有要事。” 赫连殊十分体贴,“那我便改日再让人到陆少将军府上下帖子。” 陆乩野不置可否,抽身离去。 “殿下,这陆少将军气焰甚高,看上去并未将您放在眼中。”跟随赫连殊的朝臣在赫连殊身后,如是说。 “他兵权在握,权倾朝野,连十三弟那样胆大妄为之人都被他赶出了都城。他又怎会轻易将我一个亲王放在眼中。” 赫连殊目送陆乩野离去,若有所思道:“也罢,此条路行不通,那我们便另寻一条路。你去为我写一封请帖送到翰林院陆长廷处,今夜我便先招揽了此子。” 祭祀大典在郊外山中举办,离都城相距甚远,坐马车折返都需得花上两三个时辰。 陆乩野没上马车,命傅严给他另备了匹快马。 他翻身上马时,瞥见不远处的树荫下,同朝为官的柳徽与裴洺二人正在悄声言说些什么。 陆乩野递一个眼神给傅严,“再去瞧一瞧,往后不止是要盯着柳云莘,柳徽也一并盯着。若他们父女二人敢往外胡言,便杀了。” 傅严领命,“是,公子。” 陆乩野这才扬鞭策马,扬长而去。 树下,柳徽语重心长的对裴洺低声道:“你寻了公主几月光景,臣子本分已尽,既寻不到便就此罢手吧。” 裴洺着一身绯色官袍,芝兰玉树,温润如玉,只身形消瘦的厉害,眉眼间更是藏不住的倦怠。 “柳大人,我若就此罢手既对不住娘娘,更对不住公主,还对不住……”裴洺嗓音黯然,“对不住我自己的心。” 柳徽闻言长叹一口气,裴洺与芙蕊公主从小便是他看着长大的,二人无论是学识、出身还是外貌,都是极为般配的一对。而裴洺更是对芙蕊公主一片痴心,若不是晋国已不复存在,他们二人恐怕早已成亲生子,成为晋国百姓人人都艳羡的神仙眷侣。 他端详裴洺憔悴的形貌,有心告知他芙蕊公主还活着的事,但又恐自己脱口而出连累了公主,便仍旧守口如瓶,规劝道:“风钦,万事不可强求。” 裴洺却只是摇了摇头,他如不强求,公主便再也没有可能出现在他的眼前。 日头高悬,树上蝉鸣不绝于耳。 他恍惚的走出树荫下,喃喃自语:“今日夏至,公主你又在何处过生辰呢……” 将军府中,殷乐漪用过午膳之后便被两个婢子带到了镜前梳妆。 从挑选裙衫到盘发上妆,两个婢子都极为上心。 “少夫人平日里都打扮的极清雅,连妆容都懒得化,今日我们二人一定要将少夫人盛装打扮一番……” 魏国女子好浓墨重彩,在妆容裙衫上更是如此。而殷乐漪常常在府上都不施粉黛,鬓间更是只别一支步摇妆点,十分素雅。 倒不是她不爱红妆,只是她如今连府门都难以踏出,便是打扮的再隆重,也不过是给陆乩野一人瞧罢了。每日在陆乩野面前做小伏低,低眉顺眼已经足够耗费殷乐漪的心神,她不愿为了再取悦陆乩野,还要变着花样的花心思打扮。 她今日被陆乩野叮嘱了要出门,婢子们兴致勃勃的为她上妆,她不想拂了她们一片好意,便由着她们了。 这一精心梳妆,便耗费了两个时辰才大功告成。 两个婢子惊叹于铜镜中的少女容颜,“夫人真是倾国倾城,平日里不梳妆打扮都教我们两人移不开眼,这一打扮了更是让我们叹为观止……” 殷乐漪从镜子里看向她们二人,抿唇浅笑,“帮我将帷帽取来。” 婢子不解:“夫人今日如此貌美,为何还要用帷帽遮挡?” 殷乐漪不知该如何解释,便将陆乩野搬出来搪塞她们,“你们将军不喜我面无遮拦的出门。” “我若是男子能娶得夫人这般倾城貌美的娘子,我也不愿让夫人面无遮拦的出门去,免得惹他人觊觎……” 婢子边说边取来帷帽,为殷乐漪戴上,“夫人,走罢。” 府门外,傅谨在此处已候了多时,待殷乐漪上马车后,他便开始驾车。 时值傍晚,夕阳西下。 殷乐漪独坐在马车内乱七糟八的想着事,一会儿忧心母后的安危,一会儿又愁她自己能在陆乩野的羽翼下苟活多久,来来回回便是这些她理不出思绪,又无力解决的事在脑海中不停的转,她被这些事情压的胸中愈渐烦闷。 她随手掀开一角帷幔,外面的清风飘进来,有那么一瞬吹散了她胸口的几分郁结。 马车驶出大街,转角行入一条巷子之时忽然停了下来。 殷乐漪回神,问询道:“可是到了?” 在陆乩野刻意的训诫下,傅谨对皇室和京中百官不及陆乩野了如指掌,但也了解颇多,一眼辨认出迎面而来的那辆马车是出自哪家府邸。 “公主,襄王的车驾在前方,我将马车挪到一旁避一避,您稍安勿躁。” 殷乐漪一听来人是魏国的皇室,心一下子便提了上来,即刻放下帷幔,屏声静气。 傅谨勒了马绳,正要将马车挪到一旁,骤变突生,数十名蒙面黑衣人从屋顶上跳下来,将他们与襄王的马车 团团包围。 “有刺客!保护襄王殿下!” 襄王的护卫大喊一声,两方人马便开始拔刀相向,傅谨这方更是被当做成了襄王一脉,刺客二话不说便向他们袭来。 傅谨只得拔出兵器应敌,大声对马车里的殷乐漪道:“不要出来!” 殷乐漪听见打斗声和傅谨的呼喊,躲在马车里大气都不敢出,但傅谨那一声虽是为了警醒殷乐漪,却也同时暴露给了杀手们马车里有人的讯息。 数把刀从马车四周插进来,若非殷乐漪反应快,险些被刀刺中,这马车再待下去也只会让她成为刀下亡魂,她果断地推开马车门。 傅谨正陷入苦战,见殷乐漪从车上下来,便想去护她,“小姐!” 殷乐漪循声看去,傅谨被杀手包围,她过去便是送死,还会拖累傅谨,“我去寻人来帮忙……” 她本是想让傅谨安心,可这话一出,几个刺客竟堵了出巷的路,转而向她袭来。 殷乐漪只得往后跑,前方襄王的马车被刺客砍断了缰绳,驾车的马被惊跑,马车轰然倒下,赫连殊从里面摔了出来,正好摔到殷乐漪脚边,她逃的匆忙不慎被赫连殊绊倒在赫连殊身旁。 赫连殊摔的头晕眼花,扶额正要站起,一睁眼便瞧见他身侧倒着个身穿石榴红裙的婀娜女娇娥。 娇娥因赫连殊摔倒,她头上的帷帽微微歪斜,落下的轻纱未能遮掩住她的容颜,露出她半张侧颜。 肤白似雪,红唇如火,媚眼如丝,美的惊心动魄,让赫连殊怔住。 一把刀从他们二人头顶向下劈来,赫连殊瞬间回神,拉起身侧的女娇娥往旁边一躲,“小心——” 避开这一击后,赫连殊忙不迭将少女拉起,在护卫的掩护下跑出巷子。 赫连殊道:“娘子受我拖累了……” 殷乐漪并不愿与赫连殊一同逃跑,但身后追兵不断,她不得已只能跟着赫连殊,想着只要跑到大街上人多的地方,她便和赫连殊分开。 未成想,赫连殊竟一脚踹开了巷子里一户楼院的后门,带着她躲了进去。 从后院步入前院,又入到楼中,见杀手未曾追上来,赫连殊这才停下来。 殷乐漪立刻将手从赫连殊掌心里抽回。 赫连殊愣了一下,旋即望着她笑道:“是我冒犯了,敢问娘子芳名?家住何处?我改日定是要亲自去娘子家中登门致歉的。” 原路返回不可取,殷乐漪对赫连殊的话置若罔闻,一言不发的转身便要离开,赫连殊伸手想去拦她,“娘子?” 被殷乐漪察觉,厌恶的拍开赫连殊的手推了一把。赫连殊方才摔出马车时腿便受了伤,被她这一推便更是没能站稳,一下子摔倒在地,怔怔的看着那抹红衣倩影消失在他的眼前。 殷乐漪上了楼梯,顺着嘈杂人声一路往前走了片刻,闻到酒香,见到胡姬,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家酒肆。 外边日头早已落下,正是入夜之时,酒肆灯火通明,宾客满座。 丝竹弦乐声不绝于耳,艳丽的胡姬游走在宾客之间劝着酒,行着酒令,对着诗词,好不风流。 殷乐漪无心欣赏,她身在酒肆二楼,站在阑干处环视周遭,寻到酒肆出口的位置,正要抬步走去,便见两个身穿官袍的男子架着一个白衣男子往她这边走来。 她看清那男子的面容,吓得脸色煞白,推开一旁厢房的门快步躲进去,那三人却径直朝着这间厢房而来。 “裴大人年纪轻轻又生得相貌堂堂,到底是何事让您如此郁结,竟然醉成这般人事不省的模样……” “是啊,这一个人喝闷酒便是极易醉的,裴大人又何必如此啊?” 他们推开厢房门,将裴洺架到床榻上躺下,见裴洺醉晕了过去,便又命酒肆的小二煮了碗醒酒汤给他喂下后,这才抽身离去。 待厢房之中彻底安静下来,殷乐漪这才敢推开柜门,从柜子里走出来。 她屏声静气,脚步动作都放的轻,绕到床榻边时顿了顿,掀起帷幔,望了一眼榻上的裴洺。 青年眉头紧锁,面色通红,一看便知醉的不省人事。 殷乐漪垂下睫羽,放下帷幔轻纱掩住面容。 她不再停留,抬脚正要走出去,身后突然响起裴洺沙哑的一声唤。 “公主……” 魏国都城不设宵禁,入夜亮如白昼,繁华更盛白日,为百姓便利城门更是大开着。 傅谨驾着马车在城门旁候了多时,远远地见一匹骏马从城外奔袭而来,马上的少年郎君发如霜雪,在夜风中翻飞,极是醒目摄人。 傅谨忙不迭翻身下车,拦住这匹马,“公子——” 陆乩野及时勒马,马儿发出嘶鸣的刺耳之声。 他居高临下的看向傅谨,凌厉眉眼不怒自威,“你为何在此处?” 傅谨在他马下跪下,负荆请罪道:“公子……小姐她丢了……” 骑在马上的少年背对着城门下的灯火,火光将他那一头清冷的白发浸染的暗红似血,透出摄人的妖冶。 他神情隐在阴影中瞧不真切,只听得他声气毫无起伏,挟着一丝寒若冰霜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将城门封了,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她找出来。” 第42章 寻她红裙妒杀石榴花。 酒肆里热闹非凡,胡姬载歌载舞,宾客欢声笑语,二楼的一件厢房中却一片死寂。 裴洺醉的头晕眼花,又被灌下醒酒汤,昏昏沉沉中窥得一袭熟悉的身影,强撑着从床榻上坐起。 “公主,可是你来寻微臣了?” 殷乐漪以为是裴洺将自己认了出来,正要快步离开,又听见他自言自语:“旁人都说公主死了,我不信,娘娘也不信。果然那些旁人说的都是错的,公主你还活着……” “娘娘?”殷乐漪脚顿住脚步,转身面朝裴洺,见他眼神恍惚还是一副醉态,敏锐地质问:“你口中所说的娘娘是谁?” 她嗓音清丽如珠翠般悦耳,和裴洺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要从床榻上下去急切地想去寻殷乐漪,“公主公主,当真是你公主……” “你别过来!”殷乐漪警惕的朝后退了一大步,她不确定裴洺是装醉还是真醉,和裴洺保持着一段距离,“裴风钦,我未曾忘了你裴氏一族通敌叛国的事,你如今又奉了魏宣帝命令搜寻我的下落要将我置于死地,眼下就不必在我面前装出深情款款的模样惺惺作态。” 裴洺闻言一怔,脑海中涌出许多想要解释的话来,但因醉酒他的动作和反应都变得迟缓,只能勉强开口应答:“……公主,我从未想过要取你性命……我寻你只是为了平安将你带回到娘娘身边,让你和娘娘母女团聚……” “……你口中一直说的娘娘究竟是谁?”殷乐漪谨慎。 “自然是公主的母后皇后娘娘。”裴洺甩了甩头,“不……娘娘如今是魏国的贵妃,不再是晋国的皇后了……” 殷乐漪身形僵在原地,帷幔下的容颜血色尽褪。 裴洺从床榻上下来,在殷乐漪愣神之际,摇摇晃晃的走向殷乐漪,逾矩的将她抱住。 不是鬼魂,亦不是裴洺的臆想,馨香柔软的身躯真真切切的被裴洺抱在了怀里。 他倦怠的声线难掩深情,迫切地唤出他从前不敢唤她的称呼:“姮儿,姮儿……” 殷乐漪推开裴洺,压下心头动荡,冷静的思索:“裴洺,我不信你。你们裴氏一族已经背叛过大晋一次,你说这些话无非是想要哄骗我,好让我乖顺的跟你回去见魏宣帝邀功而已。” 如果她母后真的成了魏国的贵妃,身为魏国权臣的陆乩野又怎会不知?但陆乩野却告诉她,他并不知晓她母后在何处。 这和裴洺的言论相悖,所以裴洺和陆乩野两人之中必定有一人在说谎。 殷乐漪并也非完全的信任陆乩野,但陆乩野与裴洺相比,陆乩野虽恶劣无比却从晋国到魏国这一路,一直都在护佑她的性命。 而裴洺和裴氏一族的所作所为早已失去了她的信任,她不可能仅凭裴洺的三言两语便相信了裴洺和他走。 裴洺醉的浑身乏力,殷乐漪一推便让他倒在地上。 他勉力清醒,缓声道:“公主,从前之事你怨我怪我都是理所应当……但娘娘思女心切,她一直都在等着微臣将公主您寻回去,公主你就信微臣一回吧……” 他向殷乐漪探出手,殷乐漪抗拒的 后退,不慎将花瓶撞倒摔在地上砸出声响,被外面的人听见。 “是哪间厢房里传出的动静,快让人来瞧瞧,可别出事了。” 殷乐漪心中一紧,若是来人听了裴洺的命令将她留下,她到时想脱身都难。 不容她再多想,殷乐漪重新理好帷帽,见屋外暂且无人,从裴洺的厢房中抽身离去。 裴洺醉的头晕眼花,想追上去却有心无力,酒劲一个上头,他又醉晕了过去。 离开酒肆后,殷乐漪孤身一人走在街上。 那群蒙面的黑衣人要刺杀的是襄王赫连殊,她不过是无辜受了牵连。只要不和赫连殊有牵扯,那些黑衣人也不会对她穷追不舍。 她此刻理应回骠骑大将军府,但裴洺方才说的那番话不得不让她重新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 若裴洺对她字字皆真,那陆乩野便是在诓骗她。 他骗她说裴洺苦寻她是为了杀她斩草除根,还骗她她的母后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他也无从得知。 殷乐漪脑海里思绪乱作一团,她不知该信陆乩野还是裴洺,但若能确定母后如今的身份和所在,她便能知晓究竟是谁在说谎。 “都闪开——” 一队身穿甲胄的骑兵策马过街,百姓们纷纷退到道路两旁让了路,殷乐漪也跟着被挤到了人群中,听见百姓们窃窃私语。 “这究竟是出了何事?怎的弄出这么大的阵仗,竟连铁骑都出动了……” “何止是出动士兵,我听闻连城门今夜都封锁了,像是为了寻什么人。” 殷乐漪闻言心念一动,晋国皇后成为魏国贵妃这样的事,于晋国人而言是奇耻大辱,于魏国人而言却又未必。 魏国民风开放,这样骇人听闻的事若是真有,一定会成为魏国平民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殷乐漪轻拍一拍身边老妪的肩,柔声道:“会不会是宫里的公主妃嫔们丢了?不然又怎会出动铁骑来寻人。” 老妪点头又摇头,“小娘子说的在理,不过宫里有位得宠的公主近来才犯了大错刚被幽禁,不该是她……” 殷乐漪自然的与他们攀谈,“那便是嫔妃了,能被如此看重,必定是新得盛宠的娘娘。” 她将话已引到此处,果然便有一个老伯接话道:“要说新得盛宠的必定是那位贵妃娘娘了,但走丢的必不会是她。” 殷乐漪追问:“为何?” 老伯压低声音:“小娘子难道不知?那贵妃可是从前晋国的皇后,她这样的身份不被严加看管都算好的了,陛下又怎会轻易放她出宫还让她走丢……” 老伯老妪们之后再说了什么,殷乐漪一个字都未能听进去。 她浑浑噩噩地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嘈杂声、喧闹声、交谈声,那些声音她全都听不见,只有那一句“贵妃是从前晋国的皇后”在她耳畔不断地响。 她大约明白素有暴君之称的魏宣帝为何一反常态没有将她殷氏皇族赶尽杀绝,反而网开一面留了他们性命。 是母后……是母后委身了魏宣帝,这才换来她殷氏皇族一干人的活路。 母后如今孤身在敌国皇宫,每日都要面对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而她却独自躲在陆乩野的羽翼庇护下苟活,不闻世事,不知母后艰辛,日日过的懵懵懂懂的,如同陆乩野掌中的鸟雀。 殷乐漪思绪恍惚,不知不觉走到一座拱桥上撞到了一行人。 “没长眼睛的东西,连爷都敢撞!” 被撞之人是个油头粉面的青年男子,衣衫穿的松垮看上去吊儿郎当。 殷乐漪道:“是我失礼,还望郎君大人不记小人过……” 她细若蚊呐,嗓音却是极清丽动听,这男子听得眼前一亮,又观她身姿婀娜,气质出尘,一看便知是个不俗的美人,又见她孤身一人外出,便浪荡的去掀她的帷帽。 “让我瞧瞧你的模样,若生的好我便饶过你,如若不然我定有你好果子吃!” 他身后跟着的一群纨绔争先恐后的将殷乐漪围住,朝她伸出手要来掀她的帷帽。 “对,生的好我们李公子便饶过你,快将帷帽取下给我们瞧一瞧……” 殷乐漪风无处可逃,帷帽被他们拉的歪斜正要扯下之时,耳畔忽然响起凌厉的破空之声。 她太熟悉这声音,数月间练弩箭,她听得最多的便是这箭矢离弦,划破长空的声音。 下一刻,围在她四周的五个男子轰然倒地,尖锐的箭矢贯穿了他们的胸膛,人群里传出百姓们惶恐的尖叫声。 夜风骤起,掩住殷乐漪容貌的纱幔,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翻卷。 桥的另一边,分明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墨蓝华服的少年郎君却骑马立于灯火阑珊下,银白如雪的发梢在他身后翻飞,手中举着的弓箭方才五箭齐发,直取人性命。 他放下弓,露出挡在其后的面容,烛光火影在他轮廓上落下昏暗的影,俊美容颜变得不真切,独独注视着殷乐漪的一双眼眸亮的惊人。 少年的眸漆黑如夜,冰冷摄人。 殷乐漪与其对视便仿佛跌入他为她设下的天罗地网,彻骨的寒意和压抑的窒息让她的恐惧从心底最深处涌出来,不及思考,身体先有了反应。 她与陆乩野相反的方向逃去,一袭石榴红裙迤逦垂地,肩头披帛落在石阶上,头上摇摇欲坠的帷幔被桥上的凛风卷走,掉入水中。 身后无法忽视的视线如蛆附骨的投射在殷乐漪的背上,她感受到比刺骨的寒意更令她惊恐的杀意。 生的本能迫使她停滞脚步,身子僵在原地半分也不敢挪动。 她若此刻敢回一回头,便能瞧见那骑在马背上的少年郎君重新挽弓搭了一支箭矢,箭尖正对她纤弱的背影。 她要是再敢往前逃一步,这支箭便会离弦朝她射去。 所幸,她停下了脚步。 陆乩野丢了弓箭,翻身下马,从灯火阑珊处走上拱桥。 那几具尸首身上流出的鲜血染红了桥面,数条血线顺着桥上的石阶从高至低的往下流去,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殷乐漪听见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垂在身侧的左腕忽的被攥住,对方以不容她抗拒的力道将她整个身子往后一拉转向他。 陆乩野居高临下,含笑问她:“殷姮,你方才是想逃跑吗?” 少年嗓音低沉悦耳,挟着笑声更添几分少年郎君的人畜无害,但只有殷乐漪知晓此刻笑着的陆乩野究竟有多恐怖。 殷乐漪睫羽轻颤,对他的惧怨与今日得知真相的悲痛具数涌上心尖,她望着陆乩野,眸中泛起泪光。 少女今夜妆容极盛,桃腮粉面,红唇如焰,额心正中描一朵鲜艳的芙蕖花钿,殊色娇颜被妆点的艳丽逼人,一双美目又含着盈盈泪光,美的摄人魂魄。 陆乩野却不为眼前美人落泪动容,攒着最后一丝耐心,轻飘飘的重复:“回答我。” 殷乐漪哭着摇头,“我遇上了歹人才想着要逃跑,可刚跑几步又想到是不是你来寻我了,所以我便停了下来。” 她不由分说的扑进陆乩野的怀中,“我和傅谨走散了,我又不认识魏国都城的路,我也不敢报官,我都不知道该去哪里寻你……” 靠在陆乩野胸口的少女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煞是惹人怜惜,但她抓着陆乩野衣衫的手却捏得极紧,好像无助的小兽终于回到她赖以依靠之人的身边,依赖的不肯放开。 陆乩野眸中笑意渐止,他抬手搂住殷乐漪的后背,“你可以问百姓,陆乩野的府邸在何处。” “……我怕。”殷乐漪从他胸口抬起头,“我被赫连殊连累追杀,街上又忽然多了很多官兵。我怕那些人不是你的人,怕他们是裴洺和你们陛下吩咐来搜寻我取我性命的……” 少女睫羽染泪,柔情似水的眸里满是恐惧与无助。 陆乩野心头的疑虑竟被她慢慢打消,他松开她的皓腕,指腹转而摩挲她泛红的眼尾。 他口吻淡漠:“殷姮,在这个魏国只有我一人愿意庇护你,也只有我一人能护住你。莫要想着从我身边逃走,你离开我便只有死路 一条。” 殷乐漪听懂他语中暗含的威慑,她心惊担颤的同时,却又觉得讽刺。 诚然魏国只有他陆乩野能够庇护她殷乐漪,但陆乩野却是在蒙骗她,将她可以选择回到母后身边的退路掐断,让她不得不委曲求全的依附着他,做被他囚在一方宅院中的掌中雀。 殷乐漪心中千思万绪,面上却丝毫未显。 她轻吸一口气,泪如断线珠落,踮起脚尖双腕环上陆乩野的脖子,柔声细语:“陆郎……我好怕你不会来寻我了……” 陆乩野眸光微敛,难以自持的收紧抱着怀中少女的手臂。 她若是知晓,陆乩野在得知她失踪的这几个时辰里是何模样,她一定讲不出这话。 襄王府、大理寺、柳太傅的府邸、裴洺的府邸以及城内的数条大街小巷,每一个店铺每一户,他几乎要将整个都城都翻过来搜寻她的踪迹。 陆乩野怎会不去寻殷乐漪。 他分明发了疯似的寻她。 终于在这桥上寻到她,见到她被几个登徒子刁难,他立刻拔箭将那几人诛杀,而后见到的不是殷乐漪向他奔来的身影,而是她想逃离自己。 他的理智在那一刻被她亲手推到了悬崖边,幸好她未曾真的离开,此刻更是依赖的靠在他胸口将他当做惟一的倚靠。 所以陆乩野愿意不去深究她的企图离去,也愿意信一次她的解释。 只是他不愿让殷乐漪知晓他今夜因她的失态,她若知晓,必定会觉得自己在他陆乩野心中非同一般。 陆乩野掌心抚着她脊背,嗓音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你若乖顺,便是丢了我也自会去寻你。” 殷乐漪下巴靠在他肩膀上乖顺颔首,泪眼朦胧的视线里窥得不远处的岸边被铁骑封锁,平民百姓早被这阵仗吓走,四周都是陆乩野的士兵将其围得密不透风。 她在心中后怕不已,幸好自己方才没有丧失理智逃跑,否则这会儿她也必定被陆乩野的人抓回来,此刻恐怖正承受着陆乩野的怒火。 身子忽的被少年打横抱起,殷乐漪吓得双手将他脖子搂的更紧,将脸往他胸口一埋,任由他将自己抱上马背。 陆乩野在她背后翻身上马,一手从后揽着她的腰,一手勒着缰绳,骑马离去。 殷乐漪犹记得上一次坐陆乩野的马,险些要了她半条命。但这次陆乩野却驾马踱步,沿着湖畔一路缓行。 夏日晚风轻柔,月上柳梢头,这一刻她与陆乩野之间竟难得有了几分宁和。 行至一处渡口,一座画舫正静静停靠在岸边。 陆乩野下马,把手递给殷乐漪。殷乐漪顿了顿,将手放到他掌中,他抱她下马,牵着她走进画舫。 殷乐漪不解,“陆少将军,我们不回府吗?” 画舫灯火通明,陆乩野推开一扇房门走进去,“殷姮,你莫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什么日子?” 陆乩野从怀中掏出一个檀香木盒递给她,她狐疑的接过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支簪子。 翠绿的叶片簇拥着粉红的花蕊,做工精致,巧夺天工,式样是朵清雅别致的并蒂芙蕖。 “我的簪子……” 父皇送她的遗物失而复得,殷乐漪惊喜不已,忙不迭将并蒂芙蕖簪从里面取出,放到眼前一看后却陡然发现这支簪子并不是她遗失的那一支。 “陆少将军,这支不是我的那支。” “你的那支早已遗失,我派人寻工匠为你打了一支一模一样的补偿给你。”陆乩野从殷乐漪手里取过簪子,为她别到鬓发上,“便当作你十七的生辰之礼。” 殷乐漪微愣,她都忘了今日夏至是她的生辰,陆乩野竟记得。 少女站在烛灯旁,澄澈柔和的烛火映清她云鬓娇颜,红妆在她脸颊上艳丽无边,一袭石榴红裙更是烈焰如火,美的惊心动魄。 灯下观美人,别有一番道不尽的妩媚风情。 陆乩野靠近她,沉声问:“我送你并蒂芙蕖簪,你可欢心?” 殷乐漪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自然是欢心的……” 她说罢,腰肢便被陆乩野一双手桎梏住,往后方的床榻上带去,“那便该轮到你让我欢心了。” 第43章 生辰“漪漪,我不会丢下你。” 昆明池上湖水幽静,三层高的画舫驶在湖中央,画舫上灯火通明,将湖心都映照的亮如白昼。 画舫最高处的厢房内满室旖旎,烛影摇晃处,掩着藏不住的春色。 陆乩野的发梢垂落在殷乐漪的颊边,她鬓间散落的青丝和他的白发纠缠在一处,难以分割。 她未着寸缕的皓腕紧搂着身上少年的脖子,昳丽眉眼难耐的轻蹙着,柔声细语的求饶:“陆郎,轻些可好……” 陆乩野在这事上一向是蛮横的,回回都要将殷乐漪折腾的梨花带雨,可今夜的陆乩野比往常还要凶悍上几分,每一次的力道都狠厉的恨不能要了她这条小命。 可少年对她的求饶充耳不闻,握着殷乐漪腰肢的手臂更是越发的紧,不给她半点退缩逃跑的机会。 殷乐漪实在不知陆乩野今夜又是发的哪门子疯,骨子里的恶劣和狠劲都尽数用在了她的身上。 她身娇肉贵的根本受不住陆乩野这般折腾,在他耳畔泫然欲泣:“今日芙蕊担惊受怕了一日,陆郎就不能待芙蕊温柔些吗?” 陆乩野从殷乐漪脖颈间抬起头,他神情淡漠,白发清冷,面容俊美如画中谪仙,若非他此刻正握着少女纤细的腰行那浪荡之事,任谁也无法将他这张脸与男女风月联想到一处。 他薄唇轻启,声线暗哑:“你要我温柔待你?” 陆乩野身下的少女浑身只着一条凌乱的石榴裙,莹白的肌肤被这石榴红色衬着白的晃人眼,额心处一朵红艳的芙蕖花钿,给她容颜更增几分娇媚。 少女噙着泪光的含情美目朝他望来,“嗯,求陆郎温柔待芙蕊。” 殷乐漪说罢,更是主动的仰起脸在陆乩野唇畔吻了一下,讨好的意味明显,“求你了陆郎……” 从前她受不住他时,也惯会哭着讨饶扮乖。但殷乐漪不知她每每露出那般撒娇逢迎、楚楚可怜的神态时,只会更助长陆乩野心中掠夺她的欲|望。 她今日失踪,陆乩野为寻她攒了一腔的怒火无处发泄,重新寻回她的那一刻陆乩野便想将她紧锁在怀中压在身下,抽干她的力气磋磨她,让她体会到陆乩野今日是如何的因她失态。 但她此刻正乖顺的伏在陆乩野身下,求他温柔待她,让陆乩野生平第一次品尝了一回失而复得的滋味,他脑海中那些想要加注在她身上的阴暗念头竟也因此诡异的收敛了几分。 陆乩野抬起殷乐漪的腰肢往上一掂,他顺势躺倒在枕上,两人身形颠倒交换时一下子入的极深,殷乐漪被刺激的霎时泪花四溢,紧绷着身子倒进陆乩野胸膛。 陆乩野听着怀中少女难耐的啜泣,抬手把玩她鬓边落下的青丝,“你自己来,想如何温柔便如何温柔。” 他看似把主动权交到了殷乐漪手中,可这样的姿势无论她如何小心翼翼都不可能温柔得了。 殷乐漪只得又攀着他脖子,讨好的又吻一吻他,“今日是芙蕊生辰,陆郎就不能再对芙蕊温柔小意一些吗?” 她的姿态几乎低进尘埃里,望能换陆乩野几分怜惜。 可偏偏她遇上的是个凉薄恶劣之人,带着薄茧的掌心在细腻的腰线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划过时留下的粗粝感令她无法忽视。 “殷姮。若你不动一动,今夜我们便这样安寝。”陆乩野沙哑声调拖得缓慢,透着说不出的慵懒,“这滋味尚可。” 殷乐漪因他这句话羞耻的肩头发颤,他那物什有多折腾人殷乐漪一清二楚,若就这样放任不管过一夜,殷乐漪都不敢想自己明日能够下得了床榻。 陆乩野不就是想磋磨她,要她对他予取予求,那她便顺应了他的心意。 把玩着的青丝从陆乩野指间溜走,他掀起眼帘,见少女柔荑撑着他肩膀坐起上身,云鬓散了一半,如瀑青丝垂落在她身后。 帐中帷幔薄如蝉翼,澄明烛火印入床帐之中,照得少女浑身上下仿佛被镀了一层淡淡的柔色金光,让陆乩野将她的身子窥得清清楚楚。 她娇弱无力,只能借着陆乩野的肩膀缓慢的起落,她鬓边那朵并蒂芙蕖花跟着她轻轻地颤,身上衣不遮体的石榴裙艳如火,雪肤红裙,花枝乱颤 ,美若摄人心魄的仙娥。 陆乩野无声地注视着她这番风情,眸色黑沉如化不开的浓墨。 心底要将她据为己有的念头在疯长叫嚣,她这幅模样只能让他瞧见,若她胆敢在除他以外之人面前露出这样的风情,他一定会挖了那人的眼珠,让那人生不如死。 殷乐漪满面红潮,香汗淋漓,水眸恍惚的见陆乩野修长的指,勾住她摇摇欲坠的齐胸束带。 他不紧不慢地扯下这条束带,沉哑的嗓音里挟着笑,“并蒂芙蕖出水清,红裙艳杀石榴花……” 束带被少年吟着应景的诗文,轻佻的拉下。 殷乐漪无力地跌入陆乩野胸膛,后知后觉的回味过来他这两句诗是在说她今日的红妆。 诗确是好诗,但用在此情此景,更像是陆乩野来揶揄她的淫诗艳词。 她阖着眼帘,咽下屈辱,乏力的靠在陆乩野胸口柔声:“……陆郎,今夜就到此可好?” 陆乩野坐起上身,将她整具身子揽入怀中,“殷姮,你累了我可还没尽兴。” 画舫外忽然响起烟火之声,陆乩野掀开帐子,抱着她走下床榻,吹灭烛火。 厢房内陷入昏暗,窗外的烟火忽明忽灭的照进屋中。 殷乐漪却根本分不出丝毫力气去欣赏,她缩在陆乩野胸口被他面对面抱着在厢房内缓步行走。 他每走一步,殷乐漪的身子便控制不住地颤一分,她被磋磨的哭声连连,连乖顺都装不下去,“陆欺,你要将我折腾死吗?” 紧闭的窗户被陆乩野打开,夜风钻进来,殷乐漪吓得往他怀里躲,“……你疯了!” 陆乩野把她放在地上,揽着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将她身子一转,正对窗外。 少年高大的身形从后方压下来,温热的吐息拂过殷乐漪的耳畔,“殷姮,睁开眼睛。” 殷乐漪睫羽轻颤的睁开双眸,窗外正对湖面,绚烂明艳的烟火升入天边争相绽放,夜空与湖面两相辉映,花树银花将这夜色与湖水映照的亮如白昼,如梦似幻。 殷乐漪凝视着这场烟火,动了动唇,终究什么也没说。 陆乩野找到她后便马不停蹄地将她带上画舫,送她一模一样的并蒂芙蕖簪,再让她观这场盛大的烟火。 陆乩野做的这一切,即便只字未言,殷乐漪也约莫能猜到他意欲何为。 “殷姮。”陆乩野掌着少女的后腰,笑声问她:“你可欢喜?” 殷乐漪腰肢发软,双腕撑在窗沿上,“……自然是欢喜的。” 陆乩野握住她下巴将她脸转过来,垂首含着她的唇瓣吮吻。这姿势极别扭,殷乐漪身子不由自主的想往前躲,被陆乩野察觉,箍着她腰肢的有力手臂变得更紧。 “殷姮,不准躲。” 陆乩野把她唇上的口脂吃干抹净,残余的一点嫣红色花出她的唇外,让她看上去好似一朵被摧折的芙蕖,楚楚可怜。 陆乩野直勾勾的盯着殷乐漪,视线中噙着令殷乐漪心尖发颤的笑意,他不容置喙道:“你要乖顺些,我才会待你温柔,让你欢喜。” 殷乐漪闻言,心中方才生出的一丁点动容瞬间被他掐灭。 乖顺,乖顺,陆乩野永远高高在上的要她乖顺。 可他对他的诓骗和恶劣又有哪一点值得殷乐漪真心对他乖顺。 他不过是将她视作掌中雀儿,她乖顺逗得他欢愉,他便赏她一颗枣,她生有异心和他抗衡,他便用他强硬的手段让她不得不得低头,依附在他身边苟活。 以前她是走投无路,但现在她还可以选择另一条路。 她不会再继续委曲求全的留在陆乩野身边。 殷乐漪紧咬着下唇,屈辱的泪珠从眼尾落下,腰肢被撞的失了力,她腿一软身子险些滑到地上,被陆乩野捞起腰肢转回来正对着他。 陆乩野看见她腮边的泪,声线发沉的厉害:“殷姮,你又哭什么?” 殷乐漪咽下委屈,双腕抱住陆乩野的脖子,“我看不见你的脸,又想起方才自己孤身一人在街上走……” 她抬起身子迎合陆乩野,依赖的将下巴靠在陆乩野的肩头,“陆郎,往后都不要丢下芙蕊一个人了……” 陆乩野心神微怔,纵使他们已行过数次鱼水之欢,但从来都是陆乩野强势的迫着殷乐漪和他痴缠,她从未主动撩拨过他,更何谈迎合他。 此刻体会过她的相迎,陆乩野方知他从前的单方面一味索取有多么的索然无味。 他紧紧搂抱住怀中少女的娇躯,吻她颊上泪珠,嗓音粗重:“漪漪,我不会丢下你。” 少女云鬓里别着的并蒂芙蕖簪从她鬓发里缓缓落下,殷乐漪伸手接住,簪子静静地躺在她白皙的掌心里。 窗外烟火璀璨未停,绮丽的光影在簪身上流转,簪子的每一处都巧夺天工,精致无比。 和她从前的那支几乎一模一样。 窗户被抱着她的少年合上,光影褪去,簪身变得暗淡。 陆乩野揽着她重回床榻,她再无力去握那支簪,心中想的却是即便一模一样,这支簪子也不是她从前的那一支。 昆明池上一夜绚丽,烟火亮彻魏国都城,深夜方休。 翌日,襄王当街遭遇刺杀一事震惊朝野,魏宣帝大怒,下令大理寺彻查此事。 裴洺被重重的敲门声唤醒,“裴少卿!裴少卿!有急案……” 他头疼欲裂的从床榻上坐起,“莫要吵闹。” “裴少卿,这可是关乎刺杀皇嗣的大事,还请您赶快出来去查明此事!” 裴洺甩了甩头清醒,勉力回忆着昨日的梦境。 他昨日梦到了芙蕊公主,他与公主殿下交谈,还逾矩的将公主抱进怀中。搂着心上人入怀的触感太过真实,裴洺从床榻上走下去开了房门。 “裴少卿,您总算醒了!快跟我走罢……” “不急,我还有件要事。” 裴洺招来酒肆中的小二,询问道:“昨日我醉酒后房中可进过什么人?” 小二回忆道:“除了郎君的两位同僚进过之外,再无旁人,” 裴洺不信昨日的公主只是他醉酒后臆想出来的美梦,他又问道:“那我两位同僚走后,我的房中可出现过什么异样?” “郎君的房中昨日碎了一只花瓶,我们听到声响后便派人进来清扫了。” 裴洺没有打碎过花瓶的记忆,他重新回到房中,仔仔细细的将每一处都搜寻过一遍后,在一个柜子里寻到了一支珍珠步摇。 裴洺目光灼灼的注视着这支步摇,几乎可以断定昨日的一切并非他的虚梦一场。 芙蕊公主还活着,他的公主殿下还活着,她昨日真的来过。 “近来没有女客住进过这间房,怎的会有女子遗落的步摇?”小二纳闷。 裴洺掩住心中动荡,不动声色地将珍珠步摇藏进怀中,“是我买来赠给心上人之物,险些遗失了。” 结完房钱,他随大理寺同僚一同走出酒肆,听着对方讲述昨夜都城中发生的两桩大事,除了襄王被刺杀外,陆乩野竟封锁城门出动了铁骑,在都城挨家挨户的搜寻。 裴洺询问道:“他是为了替襄王找出刺客?” “应当是,不然整个都城有谁能请动陆少将军如此兴师动众。” 裴洺沉思,陆乩野年纪轻轻便少年得知,行事狂悖眼高于顶,向来只有陛下的命令能请动他。若是陛下下令倒他出兵也算合理,若只是因为襄王而出兵,便有些奇怪了,且他在朝中并未听说过陆乩野与襄王有私交。 公主从他眼前出现又消失,陆乩野兴师动众寻找刺客……裴洺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总是出现在陆乩野身侧的女子身影。 无论是在教坊司还是大理寺,陆乩野的妾室从未在裴洺面前露出过真容,但裴洺却总是觉得他的妾室极为熟悉,甚至将她错认成过公主。 芙蕊公主乃是由陆乩野一手从晋国押回魏国,莫非…… 千丝万缕的细节在裴洺脑海中串联起来,一个可怕的猜测在他心中浮现。 他后背生出一阵寒意,若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他的公主不知受 了多少磨难。 裴洺暗暗在心中压下这个猜测,若要探清此事的真假,他势必是要登一回骠骑大将军府的府门才能查清此事,他还需要一个契机,急不得。 从画舫回到将军府,殷乐漪倦怠的在房中躺了小半日。 昨夜陆乩野不知餍足的索取她,她浑身的力气都被他剥得干净,躺到晌午时她记起一桩要事,起身吩咐婢子,“替我熬完避子汤来。” 只要与陆乩野行过房事后,她每回都谨记着喝一碗避子汤,保自己不怀上他的子嗣。 她躺在枕上,身子乏力的紧,脑海中却在想她该如何离开陆乩野,顺理成章的回到母后身边。 两个婢子在厨房熬好避子汤后用碗装盛,折返回殷乐漪的院中,路上两人窃窃私语。 “我们少将军又未娶正妻,夫人虽是妾室却极得少将军宠爱,我实在不知少夫人为何每每都要喝避子汤,难道她不想怀我们少将军的孩子吗?” “休要胡说!这天下间哪有娘子不愿怀夫君孩子的道理,我猜定是因着我们少夫人出身不好,所以少将军这才不愿让少夫人怀他的长子。” “姐姐说的在理,可我们少夫人那般的国色天香,性情又温柔娴静,连说话都从来是轻柔的。我一个女子见着她都心生怜爱的紧,少将军又怎么狠得下心让她喝这一碗碗伤身的避子汤啊……” 两人正在为貌美温柔的少夫人扼腕,在廊下冷不丁和她们少将军撞上,吓得手一抖避子汤摔在了地上,两人忙跪下来请罪。 “少将军恕罪,我们二人往后再不敢在背后议论少将军,还请少将军饶过奴婢们这一回……” 陆乩野才从宫中出来,因着他昨夜调动铁骑封锁城门一事,在御书房向魏宣帝陈情了一番。 他垂下眼帘,扫过流了一地的汤药,“避子汤伤身?” 两个婢子面面相觑,心知她们方才的话果然被少将军尽数听去。 其中一个婢子大着胆子回禀:“回少将军,避子汤确是伤身的,女子喝多了往后极易不能有孕……” 殷乐漪年岁尚幼,过了昨日生辰也不过十七芳华,连初尝情事都是半知半解,全靠着陆乩野一手引导,她又怎会知晓避子汤伤身。 而陆乩野虽长她三岁,但他从少年时期不是在苦读科考,便是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对女子闺中辛秘之事知之甚少,更不知这避子汤背后的损毒。 他心思稍动,瞥过两个跪在地上的婢子,“将你们的嘴都管严实了,若往后再让我知晓你们在背后议论是非,便发卖了赶出去。” “多谢少将军,奴婢们往后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另一个婢子连忙收拾地下残片,“少夫人在还屋内等着奴婢们,奴婢二人即刻便去重新熬一碗来。” “重新端一碗她喜欢的吃食来。”陆乩野语气冷淡,不容置喙,“往后谁也不准再给她熬避子汤。” “是……” 吩咐完婢子,陆乩野才步入殷乐漪的院中,见她的屋门半掩,便轻车熟路的径直走进去,挑开珠帘,穿过屏风,果然见她还在沉睡。 陆乩野不自觉放轻脚步,在殷乐漪床边坐下。 她睡相极佳,姿态端庄规矩的很,只是眉眼却轻轻蹙着,像是梦魇了,睡得很不安稳。 陆乩野探手抚了抚她眉心,将她唤醒:“殷姮。” 殷乐漪睁开沉重的眼帘,朦胧中看清陆乩野的脸庞,什么睡意都瞬间消散无影。 “……陆少将军,你回来了?” 正这时,两个婢子折返回来,将手中的东西放到床边的案几上,规矩的退下。 殷乐漪避子的事情陆乩野是知晓的,她并不避讳他,端起案几上的碗执起勺正要喝下,却发现碗里的汤药被换成了荔枝燕窝羹。 “我的汤药怎么被换成甜羹了……” 殷乐漪正要唤婢子进来问清缘由,手中的碗便被面前的少年端走。 “是我吩咐的。”陆乩野舀了一勺荔枝燕窝羹喂到殷乐漪唇边,“往后你都不准再喝避子汤了。” 殷乐漪偏头躲开他的喂食,不解道:“为何?你分明允过我喝的,为何又要出尔反尔?” 没有那碗避子汤她便极有可能怀上陆乩野的孩子,她不敢想象到时候她大着孕肚,如何从陆乩野的手中逃出去。 她浑身上下都写满抗拒,陆乩野没料到一碗避子汤会让她反应如此之大,她在他面前作出的那些乖顺伪装,顷刻间都被她收了回去。 她果然还是心口不一。 陆乩野扯了扯唇角,露出似笑非笑的弧度,“我出尔反尔又如何?殷姮,你如今在我的屋檐下,我不允你喝你便不能喝。” 他将那勺荔枝燕窝羹再次喂到殷乐漪唇边,强硬的不容她抗拒,“吃下去。” 殷乐漪憋屈的眸中生泪,柔声向他恳求:“……我吃下去,陆郎可允我喝避子汤?” “不允。”陆乩野眼尾一弯,笑的极是人畜无害,语气里却透着冷意:“往后你都别想再喝避子汤,怀了便生下来。” 殷乐漪面上血色霎时褪尽,整个人如坠寒窖。 偏偏陆乩野还不肯放过她,将那一勺荔枝燕窝羹喂进她嘴里后,偏头在她耳畔恶劣的提醒她:“你是我的妾室姮娘,怀我的孩子理所应当。” 第44章 步摇折她、辱她、掌控她。 陆长廷今日休沐,在越国公府待了半日后,便打算出府。 临出门前他先去给母亲请了安,告知去向。胞妹陆聆贞和母亲在一处,听闻他要去的陆乩野府上,立刻自告奋勇:“阿兄,你容我先去梳妆一番,我与你一同去!” 陆长廷摆了摆手,“我今日是有要事去找你表兄相商,不便带你。” “不行,我就要去!”陆聆贞回房梳妆前,不忘叮嘱她母亲,“娘亲,你帮我看着阿兄,可别让他撇下我偷跑了!” “你安心去梳妆,娘亲帮你看着。” 陆聆贞风风火火的去了,陆长廷蹙眉道:“母亲,我的确是有要事,不便带聆贞。” “你在翰林院不过一个闲职,能有什么要事?”陆夫人厚此薄彼,对长子与爱女的态度截然不同,“依我看,让聆贞和陆欺多增进增进感情,让你妹妹嫁入骠骑大将军府,我们亲上加亲才是要事!” 嫁入皇室爱女还得看皇家脸面过活,可嫁给自家嫡亲的表哥,那便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她女儿必定在夫家能顺遂一生。是以陆聆贞一心想嫁陆乩野,陆夫人在背后没少给陆聆贞灌迷魂汤。 她又上下打量一眼陆长廷,“等你妹妹嫁给陆欺,我们也好请他开口上表陛下,为你谋个一官半职,娘这也是在为你着想。” 陆长廷身为陆家嫡长子,本该是身份尊贵的,却因为一直未能入得朝堂的事情备受母亲的鄙夷。 陆长廷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但今日母亲分明是为了胞妹的亲事,却愣是要将此事说成是为了他,他纵使心胸再过宽厚,也不由得生了怨气。 “母亲好伶俐的口才,母亲若是男子只怕都城第一状师都要给母亲您让贤。” 他在长辈面前一向是最为有礼的,陆夫人被他这句话噎的半晌没缓过神:“……你、你个逆子!怎可如此对母亲说话?” “那母亲可曾想过自己对我这个儿子又说过几次好听话?哪次不是夹枪带棒的讽我入不了朝堂,没得个一官半职,被表弟抢尽风头?依我看,母亲也不必求着表弟做你女婿,将我一脚踢出了越国公府的门去,母亲再将表弟迎进越国公府做母亲的儿子!” “横竖表弟如今也是姓陆的,到时候你们母慈子孝我陆长廷绝不来叨扰!” 陆长廷一番长篇大论后,头也不回的拂袖离去。 “逆子!逆子!我十月怀胎生养他这么大,他竟敢对我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陆夫人气得心肝痛,泪 流不止,“若我夫君在身边,他怎敢如此对我这个娘……” 夫人与公子大吵一架,丫鬟们匆匆赶来给陆聆贞报信,她一听也顾不上梳妆,拿起一幅画便往府外跑,就怕被陆长廷撇下今日见不到表哥。 索性紧赶慢赶终于被她赶上陆长廷的马车,她气喘吁吁地坐进去,“阿兄啊,若不是我跑得快就要被你撇下啦……” 陆长廷面色不虞,见到他这个一心只有陆乩野的妹妹更是心情不佳,“下车去,我今日看见你便厌烦的紧。” “那可不成,我特意把压箱底的宝贝给找出来,就是为了去讨表哥欢心。正好表哥生辰也快到了,我提前送给他一定让他记忆犹新!” 陆聆贞自顾自的把画轴打开,“兄长你看,这可是咱们那姑丈生前给姑姑和阿爹画的画像,当年萧家被抄家灭族,府上的东西全被搜刮的一干二净,还好我有一副姑丈生前的真迹,拿去送给表哥他一定开心……” 陆长廷往那画上一瞧,练武场上,兄站台上挥舞着长枪,妹在台下笑意盈盈的看向台上的兄长,场面分外温馨。 陆聆贞指着画中女子的面容,“阿兄,你看姑姑的鼻子是不是和表兄生得一模一样,真是秀雅,不像我们随了阿爹鼻子就……” “陆聆贞,你是真的想嫁给你表兄还是想跟他结仇?”陆长廷拧眉训斥,“姑姑去了这么多年,他从七岁到我们家后就再也没去给姑姑上过坟,你还敢拿着姑丈画的姑姑去眼巴巴的送给他,你是没长脑子吗?!” 他用折扇狠拍了陆聆贞的手背,陆聆贞疼的拿不住画,他顺势接过将画重新卷好,仔仔细细的收捡起来。 “这幅画往后我来保管,你也少做些想嫁给你表哥的白日梦,他连娉婷公主都瞧不上,又怎么瞧得上你?” 不是陆长廷说话难听,但他是知晓他这个妹妹的底细的,即便强嫁给陆乩野,他这胞妹往后恐怕要吃苦受罪一辈子。 “依我看,你表兄那眼高于顶的性子,不是个才貌绝世的佳人是入不了他的眼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陆聆贞很不服气,“阿兄可是见了表兄的妾室了?她是生的不错,可家道中落,纵使有千万般的才情也不配与我相提并论!” “我没见过那妾室,也不知她才情样貌如何。只是凭你出身比那女子高贵又如何,你表兄既选了那女子做妾室,便说明你表兄不在乎门第,只讲一个他心仪。” 陆长廷将折扇一合,看得长远,“他如今又无婚约在身,等再过个两三年那妾室为他生下个一儿半女,他再把那妾室扶为正妻,既顺理成章,又堵了像你这等在背后鄙夷他妾室出身的嘴。” 男子与女子在这婚嫁事情上看的大不相同,陆长廷讲这番话本意是想让陆聆贞死心,但却也是凭着自己对陆乩野多年的了解才敢这么揣测。 陆乩野那样的性子,谁敢逼他娶他不愿娶之人,前车之鉴娉婷公主的下场还摆在那儿。 更何况像他们这样的出身门第,娶正妻大多是为了家族或门楣,情分能有多深?往往只有纳的妾室才是心中所爱。 陆聆贞被陆长廷数落的一肚子火气,一路上愣是没再跟陆长廷说过一句话。 待他们抵达骠骑大将军府时,大理寺的人正站在府门口和陆乩野的属下傅谨正在交涉什么。 陆长廷下车询问:“出了何事?” 傅谨向陆长廷作了一揖,“大公子,是大理寺的裴少卿为襄王一事来我们府上例行询问。” 襄王当街被刺杀一事闹得都城人心惶惶,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平民百姓这几日无要事都足不出户,街道上冷清不少,都等着大理寺找到幕后真凶,绳之以法。 陆聆贞从陆长廷身后走出来,眼神不善的看向裴洺,“襄王刺杀与我表兄何干?你是怎么办的案?” 裴洺翩翩君子,不与陆聆贞动气,解释道:“襄王遇刺当日,这位傅郎君刚好在场,我便免不得要登门来问上一问。” 陆长廷望向傅谨,“当真?” 傅谨颔首,“是有此事。” 裴洺又作了一揖,“陆少将军光风霁月,傅郎君为陆少将军左膀右臂,为人必定也是高风亮节。只是下官受陛下嘱托,不来府上例行问询一番,恐辜负了陛下对下官的信任,还请傅郎君行个方便。” 傅谨面色如常,“裴少卿想要登门,还需问过我家少将军才行。” 正这时,傅严从府中走出来,将弟弟傅谨拉到身后,“裴少卿请进。” 裴洺领着大理寺的人步进府中,陆长廷看今日这阵势不对,嘱咐陆聆贞,“你今日先回。” 陆聆贞才不死心,紧跟着迈入府门,“阿兄只管去办正事,妹妹我也另有要事去办。” 她没跟在裴洺身后,让婢子引着去了后院,陆长廷这才略微放心,紧跟着裴洺步入前厅。 “公子。” 前厅内,一干人聚集于此,婢子为客人奉上茶。 陆乩野略过裴洺瞥一眼陆长廷,“你今日来是为何事?” 陆长廷道:“我的事容后再议,裴少卿的事更为要紧。” 裴洺开门见山,“陆少将军,襄王殿下与我说遇刺当日您的属下傅谨驾的马车正好也碰上了那群刺客,下官敢问陆少将军与傅郎君,那辆马车上所坐的是府上何人?又是为何要出行?” 陆乩野拿起一旁的茶盏,轻茗一口,漫不经心地道:“裴少卿究竟是来查刺杀襄王的凶手,还是来过问我府中的私事?” “下官自是不敢过问陆少将军的私事,只是此事牵扯襄王殿下安危,下官不敢掉以轻心。”裴洺说着便从怀里拿出一支步摇,亮到陆乩野跟前,“至于为何要问马车上所坐何人,乃是因为下官从襄王殿下被刺杀之地找到了这支步摇。” “襄王殿下一行人中并无女眷,下官便猜测这支步摇是傅郎君所驾那辆马车内,府上某位女眷之物。那日刀光剑影,女眷慌乱中掉一支步摇也不算稀奇。只是若此物不是陆少将军府上女眷所掉之物,那下官便怀疑这支步摇是刺杀襄王殿下的杀手所遗留的。” 裴洺从椅子上站起,拿着手中的步摇又朝着陆乩野跟前走了几步,不卑不亢:“敢问陆少将军,此物可是将军府上女眷之物?” 此时屋外日头正盛,灿金日光透过窗落在裴洺手中拿着的这支步摇上。 素银的簪身上串着上好的合浦南珠,每颗珠子的大小都一般无二,质地圆润透亮,做工更是精致无比,一看便知这珍珠步摇的昂贵。 而陆乩野更是数次在殷乐漪的云鬓上瞧见过这支珍珠步摇。 他将茶盏往案上一放,声响不大却有些沉,他旋即起身从裴洺手中取过珍珠步摇。 裴洺下意识的想去夺,“陆少将军,这可是证物……” “我府中的女眷,裴少卿真正想问的莫不是我那爱妾?”陆乩野把玩着手中的步摇,意有所指道:“裴少卿上回在大理寺诏狱里见了我爱妾便失了礼数,此刻又拿一支珍珠步摇来便想探听我府中女眷之事。” 他余光睨着裴洺,眸中虽是含着笑意,眼神却凌厉无比不怒自威,“裴少卿,你究竟是安的什么心?” 裴洺被他气势震慑,掩在衣袍下的手不自觉握紧成拳。 他不确定陆乩野的妾室是否就是他要寻的芙蕊公主,所以他才想借这支珍珠步摇来探一番虚实,没想到这陆乩野竟如此敏锐。 裴洺作揖道:“天地可鉴,下官所做一切只为查案,绝无冒犯陆少将军夫人之心。” 陆乩野扯了扯唇角,不知信了几分,“既是为查案,裴少卿此刻便该回大理寺结案了。” 裴洺迷惑,“陆少将军此话是何意?” 傅严从旁解释道:“裴少卿,我家公子半个时辰前便已修书给大理寺卿,将刺杀襄王一案的幕后主使在信中尽数告知,此刻大理寺卿恐怕已经去拿人了。” 裴 洺主管此案,却未曾得到丝毫风声,面色当即便变得极为难看。 但这样大的事陆乩野必不会与他玩笑,他向陆乩野伸出手,“还请陆少将军将证物还于下官,下官这便回大理寺查清来龙去脉。” 陆乩野赏玩着步摇上的珍珠,“这珍珠步摇我瞧着极是漂亮,我爱妾见了必定喜欢。我先留下几日找个工匠为我爱妾打一支一模一样的,过后再差人送回大理寺。” 他说罢,笑看一眼裴洺,“裴少卿可有异议?” 若此案幕后凶手已找到,那这支珍珠步摇便根本算不得什么证物了。陆乩野位高权重,莫说是将这步摇留下打一支一样的,便是他扣在手中不还给裴洺,整个大理寺也不敢将他陆乩野如何。 裴洺棋差一着,不舍的看向那支步摇,却无能为力,只得一拂手,“……陆少将军自便,下官还有要事先行告辞!” 陆长廷将折扇唰的一下打开,扇了两扇,“这大理寺查案是越来越敷衍了,还得靠你帮他们来找刺杀襄王的幕后真凶,真是一群酒囊饭袋!” 陆乩野余光瞥着裴洺离开的背影,眸中笑意渐渐褪去。 此人凭一根殷乐漪遗落的珍珠步摇便敢借襄王的事来登他的府邸,还想借此诈出他府上的女眷身份,又怎么会是个酒囊饭袋。 “说罢。”陆乩野收回视线,“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陆长廷正色,“我也是为襄王之事。” “你可是想说襄王对你以官职相许,让你归附于他门下?” 朝中百官都有眼线,陆乩野有不算稀奇,但让陆长廷震惊的是他的眼线竟能网布到这些罕为人知的事。 “你为何连此事都知晓?” “我连是赫连鸿留在都城中的残党想杀他都能查到,你这件事难道还算得上什么隐密吗?”陆乩野不以为意,“如今这个时候并非你入朝堂的好时机,你若当真想入朝为官,且再等一等。” 陆长廷欲言又止,襄王以官职诱他并非是为了借助越国公府的势力,而是知他家中被打压,不及表弟陆乩野,想助他扶摇直上,为襄王铲除异己。 这个异己里便有不为襄王所诱的陆乩野,但他未将这话讲出来。 演武场内,殷乐漪面色苍白的在练着弩箭。 她箭箭虚发,次次不中,却还是不知疲惫的继续练着。 昨日陆乩野勒令伺候她的婢子将所存的避子药尽数丢弃,且吩咐了她院中所有的人,往后都不得给她熬制避子汤药。 她躺在床榻上因此事根本无法入睡,一合上眼就害怕自己怀上他的子嗣,担惊受怕了一夜,此刻练弩箭还能略微转移一些她的注意力。 她练到肩膀无力,弓弩从手里滑落,一旁的婢子忙来劝:“少夫人今日练的已经够久了,您又不是要上阵杀敌的士兵,何苦这么折腾自己……” 殷乐漪睫羽轻颤,若她当真是个能上阵杀敌的士兵就好了,至少可以反抗不用被困在此处。 “我看你是想投其所好吧?” 远远地传来女子嚣张跋扈的口吻,“见我表兄是武将,你便想学好弓弩好博他的欢心是也不是?” 陆聆贞夏日里也是一身富贵打扮,头上的金簪少说也有十来支,在日光底下晃的人眼花。 她走到殷乐漪面前,趾高气扬的道:“你把弓弩学的再好也无用,我表兄是不会扶你做正妻的,做个妾室便是你光宗耀祖了!” 陆聆贞每次出现在殷乐漪面前的目的性都极强,先将殷乐漪贬的一无是处,再将她那天上有地下无的表兄高高捧起,让殷乐漪知晓自己与陆乩野有多么的不般配,一幅想让殷乐漪知难而退的模样。 殷乐漪心中冷笑,瞧一眼身边的婢子,她心念一动,手抚着额头有气无力道:“我头晕的厉害,想必是暑气入体,你快些去为我煎些去暑热的药来……” 婢子不疑有他,“奴婢这就去,少夫人您可千万不要再练弓弩了。” 陆聆贞对殷乐漪不屑,“娇里娇气的,怎能堪当我表兄的将军夫人……” 殷乐漪猛地抓住陆聆贞的手臂,陆聆贞吓得一愣,反应过来,“好啊你,你竟然装病,你到底意欲何为?” 殷乐漪镇定道:“我知晓你喜欢你表兄,想嫁给他做他的正妻。可我若怀了你表兄的孩子,以他如今对我的喜爱,过不了许久便会将我扶为正妻,你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吗?” 若是殷乐漪从前说这番话,陆聆贞便要嘲笑她发梦才能做的上陆乩野正妻,但陆长廷对她讲的话还犹在耳边,她纵使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相信,这会子也有些动容了。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想告诉我表兄有多宠爱你教我吃醋吗?你这个……” “让你的人从外面买避子药回来给我。”殷乐漪急切,“你若不想让我怀你表兄的孩子,挡你做他正妻的路,即刻就让人赶快将避子药给我买来……” 陆聆贞不可置信地看向殷乐漪,“……你、你疯了不成?” 殷乐漪抿唇,笑容苍白:“不想怀你表兄的子嗣便是疯了吗?” 莫说是一个魏国都城,即便放眼整个大魏,陆少将军也是无数贵女们的春闺梦里人。 想嫁于他的女子不知有几何,便是做妾、做外室,也有数不清的女子甘之如饴,更遑论为他生儿育女了。 可这个妾,她竟不愿。 陆聆贞谨慎:“你……你为何不让府上的人为你熬避子药?非要求我帮忙?” “你表兄不愿我避子,但我是千真万确的不想怀他的子嗣。”殷乐漪继续游说陆聆贞,“陆小姐,帮我便是在帮你自己,你真的想让我生下你表兄的第一个孩子吗?” 天底下就没有女子愿意和第二个人分享自己心仪之人的道理,更何况是让别人为他诞下子嗣。 陆聆贞一咬牙,招来她随身的武婢,将此事吩咐给她。 武婢得令正要下去,被殷乐漪叫住,“我要丹药,要许多瓶,买完后用妆匣装好带进来,不要让人察觉你买的是药。” 陆聆贞醋得狠瞪殷乐漪,待武婢走后,忍不住质问道:“……许多瓶?我表哥究竟有多宠爱你?莫不是让你夜夜承欢?” 她一待字闺中女子,说出的话却十分的口无遮拦。 殷乐漪避开这个话题,“此事还望陆小姐守口如瓶,若让陆少将军知晓你帮着我一起,以他的性子恐怕也不会轻饶了陆小姐。” 陆聆贞虽极不想承认,但殷乐漪讲的的确是事实。 上回成衣铺一事她不过刁难了这妾室一次,陆乩野便险些要了她的命,若知道她帮着这妾室避子,陆聆贞不敢想陆乩野会怎么对她。 思及此,陆聆贞死死地盯着殷乐漪打量,认准她定是因为皮相生的美,才蛊惑了表兄。 但即便表兄只喜欢她的皮相,可对她的宠爱也是可见一斑。 “我表兄如此宠爱你,你为何不愿为他诞下子嗣? 殷乐漪望着陆聆贞浅浅一笑,“陆小姐,若要我心甘情愿为某个男子生儿育女,那对方必定是要先敬我、爱我。” 而非陆乩野那般,折她、辱她、掌控她。 便是他皮囊生得多俊美,才华多惊艳,武功多盖世,在魏国有多位高权重,他陆乩野都不是她殷乐漪所想选之人。 陆聆贞闻言既想反驳这个小妾,但话到嘴边,却又觉得这个小妾说得半分也没错。 武婢身法极快,替殷乐漪熬药的婢子还没回来,她便先将药带了回来。 陆聆贞本还有些疑心,但见殷乐漪迫切的倒出一颗药丸吃下后,她的顾虑也便打消了,“你就不怕里面是毒药?将你吃死了?” 丹药下肚,殷乐漪脑子里紧绷的弦总算松了,“我要是真的死了,陆小姐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陆聆贞气得半死,“你——” 婢子端着药匆匆忙忙的赶过来,殷乐漪接过武婢手里的妆匣,“今日之 事,多谢陆小姐。” 她随婢子而去,气度淡若自如,反衬得陆聆贞气急败坏,“这个小妾真是疯了……” 殷乐漪饮下那碗解暑热的药,才折返回院子。 夏衫轻薄藏不住东西,她要趁着陆乩野未去她的房中前,先将避子药藏起来,否则被他发现她免不了又要被他摧折。 “你们在外候着,我要小睡片刻。” 殷乐漪步入房中,婢子们在后方为她掩上门扉。 房中寂静,她迫掀开珠帘,迫不及待地走向自己妆奁,却见铜镜前,高大的少年正背对着她坐于此处。 面前的妆奁被他尽数打开,数不清的珠钗步摇静静地躺在妆奁内。 少年修长的指间中执着一支略显清雅的珍珠步摇,听到她的动静,头也不回的将那步摇亮给她看,“殷姮,这支步摇你是如何弄丢的?” 殷乐漪心如擂鼓,握着手中妆匣的手指不由得收紧。 陆乩野敏锐至极,从铜镜里捕捉到她僵硬的视线,“你手中的又是何物?” 第45章 做妾“晋国芙蕊,永不做他人妾——”…… 殷乐漪将妆匣放到一旁的案上,“陆少将军表妹见我打扮素雅,送了我几支簪子。” 她走到陆乩野身侧,望向他手中的珍珠步摇,那日她从外面回来时便发现它丢了,但殷乐漪并未放在心上。可如今到了陆乩野手上,还被他拿来质问她,必定不是什么好事在等着她。 殷乐漪佯装不知:“我的步摇不是好好在这里吗?何时丢过?” 陆乩野瞥了眼被她放在不远处的妆匣,笑问道:“你不知?” “我不知啊。”殷乐漪抚一抚妆奁里琳琅满目的珠钗,“我有这么多簪子步摇,即便丢一支两支我又哪里能记得住?” 陆乩野在吃穿用度上从未苛待过她,眼前被他打开的珠钗只是一部分,还有许多放在柜子里不曾拿出来。 是以殷乐漪这番解释实则很能站得住脚,可陆乩野却没有那么好糊弄。 裴洺不可能仅凭一支无主的珍珠步摇,便无缘无故的把办案的重点放在了他骠骑大将军府上,裴洺若当真疑心傅谨牵连了襄王刺杀案,将傅谨传唤去大理寺问话便是。 可裴洺非但没有这么做,还亲自拿了被他自称为“证物”的步摇登门,言辞之间都在围绕着他府上的女眷、妾室做文章。 都城上下尽知,能让裴洺如此执着的女子只有昔日的晋国芙蕊公主一人。 那裴洺为何又胆敢猜测这支珍珠步摇会是芙蕊公主的? 无非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这支步摇根本不是裴洺从刺杀襄王的地方拾得的,而是裴洺明确的知晓这支步摇就是芙蕊公主遗失的。 陆乩野从妆奁前站起身,少年身形高大,殷乐漪身量不过到他肩膀,纤弱身躯被他身形投下的阴影笼罩,如被困在高墙之下,让她霎时感到无比压抑。 “你的这支步摇落到了裴洺手里。”陆乩野将步摇亮到殷乐漪眼前,“殷姮,你说这是为何?” 殷乐漪掩在袖中的手紧张的蜷起,莫不是她当日将步摇掉在了裴洺的厢房中,裴洺拾了步摇后又转圜到陆乩野的手中。 陆乩野不动声色地审视着殷乐漪面上的神情,语气更是步步紧逼,“回答我,那日你和傅谨走散后是不是去见过裴洺?” 他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便已经将当日的情形猜到了八九不离十,殷乐漪深知他这人性子,容不得欺瞒和谎言,她若还要继续谎称自己没有和裴洺见过面,便是要触他的雷池。 “……是。”殷乐漪硬着头皮承认,“我那日的确在无意中见到了裴洺,但他醉了酒,应当是不记得我的。” 难怪裴洺不敢直接带着大理寺的人来问陆乩野要人,原来竟是裴洺自己也不确定陆乩野的妾室究竟是不是他要寻的芙蕊公主,所以这才来旁敲侧击的试探一番。 “为何没有告诉我?”陆乩野敏锐至极,狭长的眸半眯着,“殷姮,你莫不是还想着等裴洺来寻你,你好和他一走了之?” 殷乐漪睫羽垂下,避开陆乩野锐利的目光。 她如今的确想离开,但裴洺无法让她完全信任,更何况以裴洺如今在魏国的降臣身份,裴洺根本不可能与权倾朝野的陆乩野相抗衡,即便登门来寻她,也根本带不走她,否则她的步摇又怎会回到陆乩野的手里。 “陆少将军,我若想和裴洺走,那日便是他醉着我也会将他唤醒,又怎会眼巴巴的同你回来。” 殷乐漪冷静的对答,“我没将这事告诉你,一来和裴洺碰上本就是意外,二来我怕你多心。上回在山上我不过是多看了一眼裴洺,陆少将军便说要杀了我,我哪里还敢在你面前提裴洺。” 她说完小幅度的往后退了半步,将自己从陆乩野极具压迫感的阴影下挪出一点,生怕自己抵不住陆乩野的气势,露出马脚。 陆乩野将殷乐漪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这么说来,你是想好了往后都要安分乖顺的留在我身边?” 殷乐漪面不改色地颔首,“自然是。” 谁料陆乩野闻言却嗤笑一声,步子一迈绕过殷乐漪径直走向那妆匣。 殷乐漪反应过来,想要去拦,陆乩野已拿起妆匣打开往外一倒,数个小瓷罐从里面掉出来摔在地上砸的四分五裂,里面装着的褐色药丸滚落一地。 陆乩野指着地上的药丸,狭长眼尾一弯,人畜无害的笑问她:“殷姮,你往后既想乖顺的留在我身边,那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 殷乐漪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紧抿着唇答不出来话。 “你以为哄骗着陆聆贞帮你去买了避子药,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吗?”陆乩野一脚踩在药丸上,盯着殷乐漪的目光好似淬毒的蛇,阴冷无比,“在这个府上,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陆聆贞固然令陆乩野生厌,但殷乐漪更让陆乩野生恨。 殷乐漪分明是要靠着他的庇护才能活下去,可殷乐漪在他面前却总是心口不一,面上做足十分的乖顺,背后又和他逆着来。 陆乩野已敲打过她多次,她仍是敢伙同那个憨蠢的陆聆贞在陆乩野眼皮子底下肆意妄为。 还是陆乩野太过娇纵于她,所以他敲打她的话她半分也未听进去,让她认不清自己如今的地位,胆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他,欺骗他。 “殷姮。”陆乩野沉声唤她的名,精致的珍珠步摇在他掌心里应声折断,“是不是我太娇纵你,才让你敢这么欺瞒我?” 线断珍珠坠,砸在地上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殷乐漪却只觉这声音尤其的刺耳,亦如陆乩野话中的“娇纵”二字。 “……陆欺,你娇纵我?”殷乐漪泪如珠落,流过腮边,嗓音既颤又抖,“一开始确是我不知廉耻的向你自荐枕席,求着你护我一命。后来我与你无媒苟合,也算是全了你护我的恩情,我自问不曾亏欠于你。” “可你呢,你陆欺是如何对我的?你我既无媒妁之言,也无父母之命。你未曾给我下过三书六礼,也不曾为我写下婚书,更不曾八抬大轿迎我进你魏国骠骑大将军府的门……” “你陆少将军却硬是要我做你的妾,逼着我为你生儿育女,绵延子嗣……陆欺,这便是你说的娇纵我吗?” 殷乐漪泪如雨下,眼中带着讽笑,“你陆少将军的娇纵,可真是好大的恩赐……” 陆乩野闻言也笑,只这笑却是嘲弄殷乐漪天真。 “殷 姮,你既知自己与我是无媒苟合,我允你名正言顺的做我妾室,便是为你全了体面,你还想如何?” 他二人一开始,分明便是殷乐漪为活命向陆乩野自荐枕席、以色|诱之。 若是旁的女子如此自轻自贱引诱陆乩野,他只会嗤之以鼻,连外室都不会让对方做。 可陆乩野自认已分外优待殷乐漪,让她住进他的府邸,给她名分、给她体面,府上无人敢轻慢她,人人还要恭敬的唤她一声陆少夫人,她竟还不满意还不知足,如今更是敢对他阳奉阴违。 陆乩野踩过一地狼藉,骤然逼近殷乐漪,探手掐住殷乐漪的下巴迫她仰头望着他。 “殷姮,认清你的身份。”陆乩野语气冰冷,“你如今国破家亡,亡晋的公主还能安稳的活着,是因为我在庇护你。” 他要她谨记她的出身,她的现状,没有他陆乩野在,她殷乐漪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殷乐漪在他身边必须乖顺,也必须低头。 泪珠从少女泛红的眼尾划过,她云鬓花容,如一朵娇弱美丽的芙蕖花被陆乩野扼住了咽喉。 可她还是未曾向陆乩野低头,望着陆乩野的眼神中更是带着决绝,“陆少将军要我认清自己的身份,那我便想告诉陆少将军……” 她梨花带雨,声柔却清:“晋国芙蕊,永不做他人妾——” 陆乩野注视着她的目光一怔,殷乐漪上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样的眼神是什么时刻? 他记起来,是在她不堪受辱,宁愿举簪自戕而死时。 陆乩野已许久未在殷乐漪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眼神,让他竟险些忘了,晋国芙蕊公主,最不缺的便是那一腔高洁风骨。 他的掌下传来殷乐漪的颤抖,但陆乩野深知,殷乐漪这一刻的颤抖绝不只是因为惧怕。 “陆欺,你若想要我为你绵延子嗣,你大可以用强对我。我一弱女子自然是不敌你陆少将军的英勇神武,可任凭你如何,孩子怀在我腹中,我若不想让他出生,你便是每日拿枪逼着我,我也不会让他临世……” 殷乐漪浑身发颤,声音更是抖的不成样:“……届时一尸两命,便有劳陆少将军为我和你的骨血收尸。” “殷姮——”陆乩野气得发笑,“你敢威胁我?” 掌在殷乐漪后颈的力道陡然加重,天旋地转,下一刻她便被陆乩野狠狠地按进床榻,压在身上。 上方是陆乩野冷笑的脸庞,他第一次被殷乐漪激怒的如此彻底,那笑容落在殷乐漪眼中便如森冷的修罗般冰冷摄人。 殷乐漪对陆乩野的惧怕几乎都快从骨子里漫出来,但她仍是不肯低头,掩着心底的恐惧,在陆乩野森然的注视下开口:“……是,我就是在威胁你。” 她视死如归,边哭边笑,“陆欺,你若想逼死我,你尽管折辱我……” 陆乩野气笑出声,他反手握住腰间悬挂的匕首出鞘,下一刻便将那锋利的刀刃抵在了殷乐漪脆弱的玉颈上。 他眼底漫出疯狂,“殷姮,我杀了你。” 第46章 盛怒“我会拖着你一起下地狱。”…… 冰冷的刀刃抵住殷乐漪纤弱的脖颈,颈上传来被刀划破的刺痛,可死亡带来的恐惧,半分也不及陆乩野此刻望着她的目光,更令她心尖发颤。 陆乩野眼神凌厉若霜雪,恨不能将殷乐漪生吞活剥。 她紧闭双眸,放弃挣扎。 少女面容苍白,睫羽剧烈的颤着,眼尾的泪流进鬓发中,即便对陆乩野的惧怕已无法掩饰,却还是宁死也不愿向陆乩野低头。 陆乩野握着匕首的手背用力到青筋暴起,他淌过血海尸山,杀人于他来说不过是起手刀落,一个欺瞒他、对他心口不一的殷乐漪,他便是杀她千次万次也不会心慈手软。 血线从他的匕首下漫出来,流过少女雪白的颈。 陆乩野只要再用力推进一寸,他的刀便能割断殷乐漪的咽喉,届时殷乐漪会永远的沉眠在此刻,一直乖顺的伏在他身下,再也不能欺瞒背叛他。 陆乩野神情阴鸷,心底的偏执疯长,余光忽的瞥见殷乐漪玉颈上的那抹血线滑过她的锁骨,染红她花蕊似的衫,衫上的芙蕖花被血浸透,变得浑浊不再鲜活,一如即将死在他刀下的少女。 他滔天的怒火戛然而止,思绪也不及他的反应快,锋利的刀刃已先一步离开少女被划伤的玉颈。 冰冷的利刃一抽离,殷乐漪便觉得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她后怕的胸膛起伏,睁开泪眼朦胧的眸,和陆乩野四目相对。 陆乩野深深地注视着她,他面上既无笑意也无嘲讽,眼神更是晦涩难辨。 殷乐漪看不懂他的眼神,只是懵懂的觉得他好像想从她的脸上寻到一个答案,什么答案,她无心去探究,她劫后余生的躺在他身下剧烈的喘息。 片刻之后,匕首铮的一声归入鞘。 陆乩野翻身下榻,走出她的房中。 两个婢子从外边匆匆跑进来,见一地狼藉,床榻上的殷乐漪脖颈上见了血,一个忙慌乱的为她拿药治伤,另一个又跑出去为她请大夫。 “少夫人怎的就惹少将军不快了?少将军素日里那般的娇宠夫人,便是夫人您真的惹了少将军不快,服个软不就过去了吗?” “何必闹到如此地步,还受伤见了血……” 殷乐漪惊魂未定,满脑海里都是陆乩野方才举刀要杀了她的情形。 陆乩野这个疯子……他是真的想杀了她,她不能继续留在他身边了,再待下去不是陆乩野将她逼疯,就是她成为陆乩野的刀下亡魂。 陆长廷携陆聆贞前脚刚回越国公府,傅严便后脚携了一封绝交书信递来了越国公府,并转告陆家:“我家公子说国公府教女无方,心思蠢毒,特命我送上一封绝交书到府上,往后骠骑大将军府与越国公府再无牵连往来,在外更不必以亲眷相称。” 傅严撂下话便离开,徒留越国公府阖府上下气氛凝重。 陆聆贞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陆夫人护着爱女,不让公爹将家法打到爱女身上。 “爹,聆贞她还小!她只是一时糊涂啊……” 越国公怒不可遏,“一时糊涂?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国公府小姐,屡次跑到她表兄府上欺辱她名义上的表嫂不说,这次竟还敢买避子药让她表嫂服下,不让她表嫂怀她表兄的子嗣!” “她心思这般歹毒善妒,胆大妄为,我要是今日不打死她,往后不知要给我们国公府上带来多大的祸患!” 陆聆贞憋屈的要命,只觉自己是无妄之灾,“不是我主动给那个妾买避子药的,是她求着我买的,她压根就不想怀表兄的子嗣!” 越国公道:“即便是那妾室不懂礼数求着你去买,你又怎敢真的去买?那妾室终究是你表哥的人,那是他们府中的家事,与你何干?” “怎么就与我无关了?”陆聆贞强词夺理,“我是表兄嫡亲的表妹,往后也是要嫁给表兄做正妻的,他的妾室出身卑微,凭什么为表兄生儿育——” 清脆的巴掌声堵住了陆聆贞的嘴,她捂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陆长廷,不解自己究竟做错了何事。 陆夫人大叫着去推搡陆长廷,“……你疯了!聆贞可是你的亲生妹妹,你怎敢动手打她?!” “我打的就是这个心思蠢笨的混账!”陆长廷指着陆聆贞的鼻子道,“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发梦不要发梦,你竟还是不知悔改,若那妾室腹中真有了你表兄的孩子,你给她买去避子药,便是杀了一条人命 !” 他撇开母亲,双手握着陆聆贞的肩膀将人提起来,“如今好了,你那心心念念的表兄和我们陆家断绝干系,你的将军夫人梦也该到此为止了!” 陆聆贞瘪瘪嘴,放声大哭起来,“我没错……我没错,是表兄偏袒他的外室,我有哪里不好……” “你善妒,心思歹毒,身上毫无半点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仗着国公府小姐的身份欺压百姓,胡作非为。”陆长廷悉数陆聆贞种种罪状,“你若不是我亲生的胞妹,你这样的性子莫说是陆乩野瞧不上,便是我也嗤之以鼻!” 陆聆贞素日里虽未曾少受陆长廷的训斥,但大多时候陆长廷也仅是点到即止,何曾像今日一样对她口吐恶言,将她贬的一无是处。 陆聆贞便是个没心肝的蠢货,被一母同胞的哥哥当着面骂的如此难听,她也不可能真的无动于衷,当即便抓着陆长廷的衣衫嚎啕大哭。 “你是我兄长,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陆长廷毫不心软,“来人,将小姐关进祠堂,罚跪三日自省。没有我的准许,任何人不得将她放出来。” 陆聆贞哭着被府上的下人拖下去,陆夫人一面骂着陆长廷,一边寻着爱女而去。 越国公见状,更是拂袖叹息:“慈母多败儿啊……” 陆长廷对着越国公作揖道:“阿翁不必懊恼,左右聆贞还未出嫁,关在府中找几个宫里的嬷嬷严苛教养,不定还能将她的品性扭转回来。只是母亲若一直在聆贞身边娇纵聆贞,聆贞永远也改不了她的性子。” 越国公对这嫡亲的孙女已是无能为力,“长廷,依你之见该如何?” “母亲心忧父亲一人在边关多年,不如便送母亲到边关陪伴父亲,一来能让父亲母亲团聚,二来聆贞没了母亲做倚仗,必能磨一磨性子。” 越国公欲言又止:“可边关苦寒,你母亲又怎能吃得了那样的苦?更何况聆贞受罚,你们母亲护女心切又怎会舍下她离去?” “只要阿翁发话,母亲不敢不遵从阿翁的话。”陆长廷思虑周全,“至于表弟与我们断绝往来一事,毕竟血浓于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我在宫中听闻,八月十五陛下要亲临表弟府上,观表弟的及冠礼,已着礼部之人亲手为其准备,声势极其浩大。” “等到那时,想来表弟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我们便带上厚礼前去祝贺,表弟又怎会将我们拒之门外?” 越国公望向陆长廷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欣慰,“长廷啊,还是你思虑周全。” 暑热正盛,魏国都城外三十万大军却连着几日都在这毒辣的日头底下操练。 主将陆少将军留宿军营亲自督阵,将士们深领主将带兵严苛,在主将眼皮子底下半分也不敢马虎,顶着酷暑兢兢业业。 好不容易挨到休憩之时,将士们满身大汗的躲到阴凉处避暑,苦不堪言。 礼部侍郎坐着马车一路从城中赶来,在军营门口下车询问道:“敢问陆少将军可是在军营中?下官奉陛下旨意,寻陆少将军有要事。” 陛下谕旨,士兵们不敢耽搁,忙领了礼部侍郎前去军帐拜见陆乩野。 军帐中放着消暑的冰,礼部侍郎一入军帐便觉清凉无比,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恭敬作揖:“下官拜见将军。” 陆乩野翻着文书,闻言头也不抬,“何事?” 礼部侍郎回禀道:“再过些时日便是将军年满二十的生辰,陛下忧心将军家长无长辈,不知及冠礼该如何准备,便遣了微臣前来为将军着手准备及冠礼的事。” 前几日骠骑大将军府与越国公府决裂一事早已在都城的高门显贵中传开,两家不再来往,陆乩野在这都城中再无亲眷长辈,魏宣帝此时将礼部侍郎派来为他打理及冠礼,可见其重视和体贴。 陆乩野面无波澜,连语气也未有起伏:“那便有劳了。” 须知能请动礼部为其筹备典礼的,整个魏国也只有皇室。陆乩野纵使权倾朝野,也不过是朝臣,但陛下为他亲下谕旨,还请来了四品的礼部侍郎为他筹备,这样的荣宠放眼整个朝堂也找不出第二人。 “不敢当,此事乃是下官分内之事。”礼部侍郎恭谦无比,从袖中取出事先备好的折子,双手递到陆乩野跟前,“将军,这是下官为您亲自草拟的一份及冠礼所需用度及礼制,还请将军先行过目,将军若有觉得不妥之处尽管向下官提及。” 陆乩野接过折子打开,草草的看了几眼后便将其合上,“你尽管着手去准备,若有需要帮衬之处尽管与我麾下傅都尉提。” “下官明白,那下官这便去准备了。” 陆乩野颔首,礼部侍郎正待离去,陆乩野不知忽然想到何事,将人叫住:“且慢。” 礼部侍郎站定,“将军有何吩咐?” 陆乩野淡声问:“你在礼部多年,可有操办过某位公主的婚仪?” 礼部侍郎如实回答:“五年前,下官曾有幸为清和公主与曹国公世子操办过婚仪。” “既如此,你再写一份迎娶公主的仪仗和礼制给我,要事无巨细。” 礼部侍郎不疑有他,“下官记下了。” 待人走后,陆乩野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他往椅背后一靠,抬手抚了抚眉骨,唇畔充斥着自嘲的笑意。 片刻后,他起身出军帐,吩咐士兵牵来他的乌云马,利落地翻身上马,策马直奔城内。 殷乐漪这几日都待在屋内足不出户,每到入夜更是害怕陆乩野突然闯入又拿着刀抵着她的脖子,她因此夜不能寐,即便睡着也会很快从噩梦中惊醒,一日比一日的憔悴。 但清醒时她也不得安生,满脑子都是如何离开骠骑大将军府回到母后身边,可那日她与陆乩野撕破脸皮后,贴身伺候她的婢子又多了两个,她所住的院外更是添了看门的护院,将她的院子被围的密不透风,每日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些人的眼皮子底下。 这和将她幽禁起来没有任何区别,陆乩野已不再信任她,连她踏出院门的自有也被他剥夺。 在这样日日的监视下,殷乐漪纵使绞尽脑汁,也不可能逃的出去。 “少夫人,用了这碗安神汤您今夜或许便不会做噩梦了。” 殷乐漪接过安神汤饮下,便躺倒在床榻上,让婢子们放了帐子退下去。 窗外夜沉如水,屋中更是寂静无比。 不多时,门扉被再度打开又阖上的声响让殷乐漪浑身都紧绷起来。 婢子们没有她的吩咐,是不会闯进她的房中的,能在她的房中来去自如的只有一个人。 她不想与他争吵,更不想再将他激怒,索性闭上双眸,佯装不知。 屋中只点一节火烛,微弱的光亮虚虚的笼罩着轻薄的纱帐。 陆乩野掀起纱帐,少女云雾青丝铺在枕上,憔悴的容颜被青丝遮挡的小巧可怜,唇色不复往日桃粉,浅若病色,便是阖目沉睡,眉眼之间仍含着愁。 陆乩野知她在装睡。 她睡颜便是做足了十分的恬静乖顺,但陆乩野仍旧能一眼洞悉她的伪装。 陆乩野最恨殷乐漪的便是这一点,她总是在他面前作出一副低眉顺眼的乖顺模样,对他撒娇奉迎,刻意讨好。可背地里她却又骗他、瞒他,就仿佛是在告诉陆乩野她的那些乖巧全是装出来为了哄骗他。 他也并非一定要殷乐漪为他延绵子嗣,子嗣于陆乩野而言根本微不足道,他只是恨殷乐漪对他的阳奉阴讳。 他一早便将殷乐漪视为掌中物,殷乐漪来到他身边,求他庇佑,盼他为她遮风挡雨,她便该毫无保留的对他交付她的全部,不论是殷乐漪的身还是心,他都要。 但殷乐漪不愿给他,她还是心口不一,妄图在他面前蒙混过关。 这样屡次三番欺瞒陆乩野的女子,他本该一刀抹了她的脖子,教她再也无法开口骗他半个字。 可他那日却没能对殷乐漪下得了手。 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玉面修罗,竟也有对人下不了杀手的一日。 因为殷乐漪,陆乩野也变得不像他自己,何其的好笑。 他都不知这是为何,一连几日未曾回府不曾见她,陆乩野的脑海里便一直没有间断的在寻这个答案。 直到见到礼部侍郎,他的脑海里忽的闪过殷乐漪那日哭着对他的质问。 她要婚书,要正妻之位,要十里红妆,要三书六礼,要八抬大轿抬她过骠骑大将军府的门。 一个毫无依仗的亡国公主,竟敢在陆乩野面前如此贪得无厌。 可陆乩野杀不了她,也不会允许旁人来杀她,战场上一贯运筹帷幄的陆少将军在芙蕊公主面前,毫无办法。 所以,她要婚书他便给,她要正妻之位他亦给,她想要的十里红妆,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他都给她。 只要 她永永远远在他面前乖顺安分,不再心口不一,不再瞒他、欺他。 他放下帐子上了榻,将少女紧绷的娇躯拥入怀中。 陆乩野嗅着殷乐漪身上清淡的馨香,手指抚过她颈上结痂的伤,忽而张开五指虚虚的将她纤细的颈轻握住。 殷乐漪恐惧的屏声静气,掩在被下的手紧紧蜷缩。 “殷姮……”少年的呼吸拂过殷乐漪脸颊,薄唇落在殷乐漪耳畔缱绻低语:“若往后你还是心口不一,我会拖着你一起下地狱……” 第47章 正妻“你就是个口蜜腹剑的小骗子。”…… 襄王被当街刺杀一案,究其背后原因乃是十三皇子留在都城的残党,因不堪忍受襄王一党在朝堂上的打压,所以暗中策划了这场刺杀,意在取襄王性命。 大理寺能迅速侦破此案,全仰仗于陆少将军的从中点拨,主理此案的裴洺反而成了陪衬。 今日大理寺卿携着裴洺一同将此案文书上呈给魏宣帝,步入宫墙之时,大理寺卿语重心长。 “裴少卿,我知你往日在旧国也是才高八斗的才子,但如今你既为我魏国臣便该知进退懂礼数,陆少将军的府门岂是你这等身份可以去登门质问的……” 裴洺面不改色:“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下官不过是依照刑法行事,便是他陆少将军位高权重,难道下官还要为他徇私枉法不成?” 大理寺卿听得恨不能捂住裴洺的嘴,“低声些!宫墙内外谨言慎行,那陆少将军如今正得陛下圣宠,连及冠礼陛下都派了礼部的人亲自去主持,你可曾见过历朝历代哪位宠臣有过如此待遇?” “裴少卿啊裴少卿,你一人要与陆少将军作对我管不着,但你要是敢拉着我们大理寺去和陆少将军作对,我迟早禀明陛下将你调出大理寺……” 大理寺卿将折子从裴洺手中一夺,和裴洺划清界限,“大理寺庙小,容不下裴少卿这尊大佛!” 他训斥完裴洺便拂袖离去,不欲带裴洺面圣,恐裴洺言行不端在陛下面前指摘陆少将军,给他大理寺惹祸上身。 裴洺并未动怒,他是因父亲通敌才被迫降了魏,心底从不曾忘记自己是晋国人,不见魏宣帝便不需要向魏宣帝行礼叩拜,他求之不得。 但方才大理寺卿的一句话给他提了醒,陆乩野要办及冠礼,必定会宴请重臣观礼。 他在朝中不过区区四品,府上定是收不到骠骑大将军府的请帖。 那日裴洺未在陆乩野府中见到他的妾室,那支步摇更是没有了后续,裴洺不信此前他在酒肆中见到的芙蕊公主是他的臆想,所以趁着陆乩野及冠礼,届时他府上人多眼杂,最是能确认陆乩野妾室身份的好时机。 他虽不一定能去得骠骑大将军府观礼,但有一人必定去得。 他转身往后宫走去,外臣本是不得进后宫的,更何况是像他这样的朝臣。 但昔日在晋国,裴家祖上与皇后祖上沾亲带故,魏宣帝体恤皇后,也就是贵妃娘娘,而裴洺又受贵妃的嘱托寻找芙蕊公主,这才得了魏宣帝特赦,可以拜见贵妃。 到了贵妃居住的雍华殿,裴洺在殿外恭敬的等候通传,片刻后便有宫婢将他引进殿。 贵妃闺名慕贞,知裴洺来必是带来女儿芙蕊的消息,屏退四下后,这才切声询问道:“裴少卿,可是有我儿的消息了?” 裴洺作揖行礼,将自己醉酒撞见芙蕊公主之事,怀疑芙蕊公主或被陆乩野藏在府上之事尽数告知,“臣此前并未将此事告知娘娘,只因臣也不确定公主是否就被陆乩野藏于府中,臣恐竹篮打水一场空徒惹娘娘伤心。” “只是那陆乩野对臣似乎已有了戒心,臣一人之力实难打探到骠骑大将军府内的消息,所以臣想求娘娘在陆乩野生辰当日去赴一赴他的及冠礼。” 贵妃一听女儿极有可能被陆乩野藏在他的府上,便悲痛难忍。 她那娇娇儿从小便是她和她父皇捧在掌中娇养长大的,生得又是一副倾国倾城的绝色容颜惹人垂涎。 若真被一敌国将军私藏,没有亲人在侧庇护她,不知该受多少磋磨。 贵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情绪,“……好,本宫会向陛下开口,届时让陛下带本宫一同前往。” 裴洺提醒道:“娘娘,未免打草惊蛇此事不能现在提,臣恐陆乩野会不让娘娘和殿下相见,提前将殿下送出府,还请娘娘必定在陛下出宫前再向陛下开口。” “裴少卿思虑周全。”贵妃颔首,“本宫记下了。” 酷暑多日,一场淅淅沥沥的冷雨忽然落下消散了暑气,在一夜之间让都城入了秋。 殷乐漪翌日醒来,院中的雨还未停歇。 她伏在窗边听雨声,本是想让自己徒个心静,却越听越觉得烦闷。 陆乩野自那夜过后,不曾再来她房中歇息,殷乐漪虽乐个清静,但心中的忧虑却一丝没有缓解。 陆乩野不来与她纠缠,不代表陆乩野便真的放过了她,那夜他们同塌而眠时陆乩野对她耳语的那句话,便是此刻回想起来仍让她觉得头皮发麻。 她想从陆乩野手上逃离的念头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只是她寻不到一个可以脱身的契机,若是有,便是让她冒着被陆乩野杀死的风险,她也要去试一试。 “手脚都麻利点,别让东西浸了雨耽误了大事——” 雨声中传来下人的催促之声,惊扰了殷乐漪的思绪。 “可是吵到少夫人了?可要奴婢去让他们让他们动静小些?”婢子极是体贴,从屋外走进来询问。 殷乐漪摇了摇头,她这院子里静的很,偶尔能有几句人声反添几丝人气。 她随口问一句:“那些人是在做什么?” “回少夫人,那些人是在为少将军的及冠礼做筹备,听说届时满城的达官显贵都要来恭贺少将军及冠,所以要备的东西颇多,这几日府上有的热闹。” 殷乐漪闻言心念一动,她要寻的契机,来了。 “少将军的及冠礼,我可去观礼?” 婢子稍作思忖,如实道:“少夫人是妾室,像这等典礼一般是不便见外客去观礼的。若少夫人真想去观礼,恐怕还要问过少将军才行。” 这便是与人为妾,只配被娇藏在深闺中,身份卑微的连正堂都入不得。 殷乐漪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少将军今日可回府了?” “少将军还未回府。” 殷乐漪从美人榻上起身,理了理裙衫,“你随我去院中转转。” 婢子面露难色:“这……” 殷乐漪质问道:“怎的?难道你们少将军有吩咐是要将我一辈子都关在这院中?” “自然是没有的,只是少将军也未曾发过话让少夫人从院中出去……” 果然都是陆乩野府上的人,任凭殷乐漪待她们再和气再好,她们也不敢背主。 殷乐漪咽下憋屈,退而求其次:“……好,那你随我去寻你们少将军,若寻不到我们便回。若寻到了他见你让我走出院子要罚你,我便代你受了。” “奴婢不敢!” “不敢便去取伞来。” 婢子只得硬着头皮去取了伞,陪同殷乐漪走出院中。 护卫见她出来,倒也不曾阻拦,任她离去,想必是只要她不踏出骠骑大将军府的门,他们便不会和她动真格。 刚离开院子没两步,便见府上的下人拿着油纸伞急急忙忙的往外跑去,路过殷乐漪身边时匆忙行礼,“见过少夫人。” 殷乐漪拦下他,“你如此匆忙是为何?” “回少夫人,少将军的马车正在府外,车上没备伞,便吩咐了小的来取……” “把伞给我罢。”殷乐漪向下人伸出手,“我亲自为少将军送去。” “是。” 殷乐漪拿了伞,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去。 陆乩野多番折辱她,还险些要了她的命,她走慢些,叫他等的急不可耐淋些雨小小报复一下,也不及陆乩野对她的半分恶劣。 府门大开,眼看那玄色马车正停在雨里,殷乐漪跨上最后一阶台阶时顿了顿,忽而将腿一弯,整个人摔进了雨里,手上拿着的油纸伞也跟着掉到了地上。 “……少夫人!您没事吧?” 婢子的惊呼声传到了外面的马车内,坐在里面的少年两指夹起帷幔往旁一掀,便见一身粉衫的殷乐漪被婢子搀扶着从雨里扶起,一尘不染的襦裙上沾染了极大的一滩污迹。 她不呼痛也不管裙,只将那把油纸伞捡起后,正要继续往外走,不经意抬眸时却和陆乩野对上了视线。 只一瞬她便快速别开了目光,将油纸伞递给婢子,“你把伞送过去。” 婢子匆匆跑到马车下,把油纸伞双手奉给陆乩野,“少将军。” 陆乩野瞥了眼伞,“为何是她送过来的?” “回少将军,少夫人在院中碰见为您送伞的下人,便主动将此事揽了过来。方才在石阶上还不慎摔了一跤……” 又是主动送伞,又是在为陆乩野送伞的跟前摔了跤。 陆乩野轻嗤一声,她这些心眼手段在他面前半分也不够看。 他没接油纸伞,淋着雨走出马车,径直朝府里走去。 殷乐漪见陆乩野身形越来越近,心跳砰砰,她压下心底的恐惧逼着自己站在原地,等到陆乩野走到她面前时,“你……” 陆乩野从她身边擦肩而过,连余光也不曾给她。 殷乐漪稍愣,心知自己若是错过这次契机,再要从陆乩野身边逃走不知要等到何时,忙去追陆乩野,却不慎踩了裙摆,这回是真真切切的摔了一大跤。 少女娇弱的痛呼声在陆乩野背后响起,紧接着陆乩野又听她怯生生的喊道:“……陆欺,你难道往后都不管我死活了吗?” 陆乩野脚步一顿,回首居高临下瞥她一眼,“你自己要作死,与我何干?” 少女云鬓被雨珠浸湿,鬓发如雾般湿漉漉的贴在腮边,一张苍白娇颜更显楚楚动人。 “分明是某个人那日发了疯似的要抹我的脖子,眼下却倒打一耙说我作死……” 殷乐漪眸中蓄着泪,委屈啜泣:“你若不想管我死活,将我赶出你的府邸便是,用不着这般的讥讽我……” 她身子陷在雨中,整个人如一朵被雨打湿的粉芙蕖,雨再烈几分仿佛就能折断她的腰肢,说不出的惹人怜惜。 陆乩野听着她颇有几分娇憨耍性的话,却只想发笑。 “少跟我胡搅蛮缠,说吧,又想求我帮你做什么。” 他将殷乐漪的性子早已摸的无比透彻,殷乐漪时常的一个眼神他都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眼下她这一出扮娇弱装可怜的模样,不就是做给他想让他心软,好答应她的请求。 思及此,陆乩野望向殷乐漪的目光带上了几分讽刺,仿佛已经看到她下一刻便要收起乖巧,态度一变的说出她的请求。 殷乐漪却一反常态,朝着他伸出双手,声若蚊呐:“……我要你抱我。” 陆乩野眸光霎时变得尖锐,“你再说一遍。” 殷乐漪心逼着自己迎上陆乩野的视线,心如擂鼓的重复一遍:“……我要你抱我起来。” 陆乩野不再说话,直勾勾的盯着她打量。 他戒心重又极其谨慎,殷乐漪在他这般审视的注视下被盯的头皮发麻,觉得自己这示弱讲和的法子大约是要失败的。 她从前被陆乩野押往魏国时,曾许多次被陆乩野嫌弃衣裙不端,他那时连多瞧她一眼都觉得脏。 而她眼下裙上满是泥泞,陆乩野又怎会忍下嫌弃,屈尊降贵的来抱她。 殷乐漪手举酸痛,就在她打算放弃之时,陆乩野忽的大步朝她走过,将她从地上打横抱起。 他没有嫌弃,也不曾对她出言讥讽。 殷乐漪微愣,心头泛出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殷姮,你又想耍什么花样?” 陆乩野抱着她在雨中行走,冷不丁地发问。 她回神,双手搂抱住陆乩野的脖子,将头靠在陆乩野胸口,柔声细语道:“我耍的那些花样在陆少将军面前都不值一提。” “你知道便好。” 陆乩野抱着殷乐漪到屋檐下避雨,垂眸瞧她一眼,嘲讽她:“殷姮,你就是个口蜜腹剑的小骗子。” 殷乐漪被他这一句话气的一口气不上不下,她即便是口蜜腹剑那也是被陆乩野逼出来的。 “陆少将军这般说我前,为何不先设身处地的为我想一想?” 殷乐漪轻叹,“我今日方得知你过些时日要在府中办及冠礼,你在我生辰时送了我一支并蒂芙蕖簪为我了却心愿,我也想着能去你的及冠礼为你送一份生辰礼……” “可婢子们说我是妾室,难登大雅之堂。便是外面锣鼓喧天的为你庆贺,我也只得待在我那院子里一个人听着……” 少女湿漉的睫羽低垂,泪珠从眼尾滑落,字里行间都是因为妾室身份卑微而无法去观陆乩野及冠礼的失落。 陆乩野无声端详着她的泣容片刻,语气未明的发问道:“所以你觉得委屈?” 殷乐漪仰起头,将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面容送进陆乩野眼底,“……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妾室,可天底下哪有做娘子的不能去观夫君及冠礼的?” 陆乩野望向她的眸光变得意味深长:“你将我当做你夫君?” 殷乐漪心中一紧,知晓自己说的有些过了头,但话已出口她也只得补救:“我与陆少将军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芙蕊已想清楚往后都要与陆少将军在一处的,若陆少将军觉得芙蕊不自量力,便当芙蕊不曾说过这些话……” 她这番话将自己的姿态摆的极低,但字字句句却是都在暗指陆乩野给了她娘子的身份,却没给她娘子该有的权利。 她上一回还在陆乩野面前宁死不从,隔几日便变得如此审时度势。 陆乩野懒得去探究殷乐漪这一次的乖顺里有几分真心,反正她想要的陆乩野将来都会给她,只要她能将这份乖顺一直在他面前扮下去,他可以再纵容她一次。 “你想去观我的及冠礼,我可以允你。”陆乩野将殷乐漪放回地上,抬手抚一抚她鬓边湿润的青丝,“但你若敢在我的及冠礼上生了别的心思……” “殷姮。”他轻笑一声,“我定会让你后悔的……” 第48章 婚书魏国陆乩野求娶芙蕊公主。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桂香满都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都在今夜盼一个阖家团圆。 今日天色还未亮,骠骑大将军府上的仆人便开始忙前忙后,为府上主人的及冠礼做准备。 殷乐漪寅时便坐在了铜镜前由婢子为她梳妆,梳完发髻,在婢子为她挑选发簪时,她挑了平日里极少带的金簪和珠翠,连压在脑后的簪花也选了用金箔和上等南珠点缀的牡丹。 婢子为她点绛唇,在额心描一朵芙蕖花钿。 再看镜中上完红妆的少女,华贵典雅,美艳无边。 婢子惊叹:“少夫人平日里装扮的素雅便像清尘脱俗的仙子,今日一番盛装便雍容贵气的像朵艳压群芳的牡丹……” 殷乐漪神色淡淡,垂眸再扫一眼面前的珠钗步摇,拿起那支陆乩野为她打的并蒂芙蕖簪戴在了鬓间。 “去帮我瞧一瞧陆少将军可起身了。” 婢子道:“回少夫人,奴婢方才听前院的护卫们说少将军昨夜三更天才从城外军营回来,似乎还未起身。” “那我去瞧瞧。” 殷乐漪从铜镜前起身,在婢子的陪同下去往陆乩野的院子。 陆乩野这个人,脾性乖张又极是怪异,他不喜与人同榻,更不喜宿在他人的院中。 便是殷乐漪与他多番亲密,在他房中过夜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晨光熹微,院中视野还有几分昏暗。 婢子打着灯笼在前侧引路,等到了陆乩野房门前,从外见他房内还是一片漆黑,显然是没有起身。 他院中的几个小厮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口,不敢去敲陆乩野的门,又恐主人错过吉时,一个个急得在原地打转,见殷乐漪来便像是见到了救星。 殷乐漪顿了顿,推开门前吩咐道:“我唤你们时你们再进来。” “是,小的们明白。” 殷 乐漪走出去,先去用火折点亮了几根房中的火烛,举起烛台走向陆乩野的床榻。 玄色的帐子不曾放下,少年的睡颜印入殷乐漪的眼眸。 他平躺在床榻上,霜发散落在枕侧,琼鼻高挺若玉山,被烛火映照出深邃的光影。 少年眼帘阖着,黑若点漆的眸被掩住,眉眼间冷若冰霜的凌厉之气也随之变淡,他此刻看上去便只是一个出尘若谪仙的少年郎君。 他这副皮囊极具欺骗性,逢人便先笑三分,初识他的人必会被他这副皮囊骗耍的团团转,但殷乐漪却深深领教过他这具俊美皮囊之下藏着的性子有多恶劣。 殷乐漪端详着陆乩野的眼神里有了一丝倦怠,她再也不想同他继续纠缠下去了。 思及此,她两边唇角往上提了提,伸手轻轻推了推陆乩野的肩膀,“该起了。” 少年长睫掀起,视线径直落在殷乐漪浅笑的容颜上,嗓音里带着几分晨起的沙哑:“你为何来了?” 陆乩野面上毫无人初醒时的倦意,想必在她进门时他就已经醒了。 醒了却继续佯装沉睡,必定是想看看她进他房中是想做些什么,他果然是个心思极深的人,时时刻刻都不忘试探防备。 “我来瞧你,正好瞧见你院中的小厮都不敢来敲你的门,便只有我敢大着胆子来将陆少将军叫醒。” 殷乐漪主动抱起陆乩野的手臂将他从床榻上拉起来,冲外面候着的小厮吩咐道:“都进来伺候陆少将军梳洗。” 小厮们鱼贯而入,伺候完陆乩野一番穿衣梳洗后,殷乐漪又将人半拖半拉的按到铜镜前坐下。 陆乩野倒也不恼,从镜中挑眸望向她,“想做甚?” 殷乐漪从匣子里寻到一把玉梳,殷勤的为陆乩野梳顺发丝,低声道:“依照我们晋国的规矩,男子及冠当日第一个为他束发的人,不是他的至亲至爱,便是他的贵人。” 陆乩野勾勾唇,笑容慵懒,“在魏国,男子即便及冠也不必束发。” 晋国以风雅才学闻名,国风遵照礼制礼法。但魏国却与其截然不同,魏国民风开放,男子及冠不必束发,女子婚嫁不必做妇人髻,穿何衣梳何髻,尽可随自己心意。 殷乐漪为讨好陆乩野的算盘落了空,正要将玉梳放回去,被陆乩野捉住手。 “梳来瞧瞧,难看便拆了。” 陆乩野颇有几分隔岸观火看戏的兴致,对殷乐漪为他束发这件事十分的嗤之以鼻。 殷乐漪重新握起玉梳,开始一丝不苟的打理陆乩野的发丝。 小厮们屏声静气的候在外室,房中一时之间极是安静。 陆乩野在铜镜中窥为他束发的少女,她今日妆容极盛,华贵的珠翠步摇里插着那支他送予她的生辰礼。 不是平日里清雅的月上姮娥,贵气端庄的像个大国的公主。 她原本也是个公主,仪态万千,温雅娴静,娇生惯养,娇贵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不会穿衣、不会梳发髻。 但眼下她却用那双娇贵的只能用来观赏的纤纤玉手,为陆乩野束发。 窗台天色渐明,淡金的日光从窗外渗入房中。 陆乩野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殷乐漪,她的容颜被淡金的光笼着,眉目如画,神情认真,竟让陆乩野看的有些移不开眼。 须臾,她柔声细语的问他:“陆少将军不过长我三岁,为何满头霜发?” 少女问完,房中又重回寂静。 殷乐漪不过为陆乩野束发随口问一句,未得他答复便谨慎的不敢再问,唯恐触到他雷池。 不曾想,陆乩野却轻描淡写答她:“幼时家中变故,鬓发再生之时便已是霜色。” 殷乐漪为陆乩野束发的手一顿。 他口中几个字看似轻轻浅浅,背后却不知是家中生了多大的变故,才能叫他在幼童之时就生了满头霜发。 “好了。” 殷乐漪放下玉梳,探身推开他们面前的窗,房中霎时盈满一室的日光。 她在陆乩野身后半蹲下身,“芙蕊为陆郎束的发,陆郎可要瞧的仔细些。” 她的面容与陆乩野的面容一同出现在铜镜中。 少女点红妆,巧笑倩兮;少年束霜发,漫不经心。 两张不遑多让的面容靠在一处,竟好似那珠联璧合的一对佳偶。 陆乩野注视着殷乐漪的眸色愈深,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公主殿下,漂亮的十根手指头生来便是个摆设的公主殿下,要耗费多少心神、花上多少时日才能学会为男子束发。 她的殷勤、她的讨好、她的乖顺,陆乩野都看在眼中。 连她背后刻意隐藏的别有用心,只要陆乩野想,他亦能窥探出。 但眼下这一刻,陆乩野却情不自禁地想对殷乐漪卸下那些城府和防备。 “殷姮。”他从铜镜前站起面朝向殷乐漪,遮住落在她身上一半的光,“你从我身边逃走便不会有活路,待在我身侧,我会允你你想要的一切。” 殷乐漪面上的笑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乖顺颔首:“好,芙蕊相信陆郎。” 晨风骤起,将书案上躺着的几张红纸轻飘飘的吹起,随后又轻飘飘的落在殷乐漪脚边。 “这是什么?”殷乐漪探手正要去捡起,“及冠礼上要用的?” 陆乩野却先她一步更快的将那几张红纸捡起藏在背后,面不改色道:“是,我让傅严傅谨先带你去观礼的地方,晚些我再去寻你。” 殷乐漪不疑有他,“好。” 目送她走出房中,陆乩野这才把藏在背后的红纸拿出来,好似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有多么的可笑,竟是弯唇低声笑了出来,罕见的露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纯粹之笑。 满室的日光中,红纸上的字亦被映照的熠熠生辉。 【晋国芙蕊公主殷乐漪,姿容绝代,端庄淑静,才情斐然。魏国陆乩野求娶之,从此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望缔结良缘,永不相弃,此书为证。】 红纸金书,一连许多张婚书都用了不同的字体撰写,每个字都铁画银钩下足了功夫,都是他这段时日得空便写的,却还是没有写出一张能令他十分满意的。 陆乩野将这几张婚书重新收好。 也罢,等过了今日他问了殷乐漪想要何样的婚书后,再为她重写便是。 还不到今日宾客入府观礼的时辰,傅严傅谨兄弟二人受陆乩野之命,先将殷乐漪带到观礼的地方。 路过殷乐漪的院外时,她对两人道:“我要送陆少将军的生辰礼还未取,容我回一趟房中。” 傅严提醒道:“还请少夫人快些,莫要误了时辰节外生枝,徒惹少将军动气。” 她这样的身份陆乩野能允她观礼已是不易,傅严明里是提醒,实则却是敲打,让殷乐漪不要凭空惹出事端来。 “我知晓轻重,不会耽误。” 殷乐漪从容应答,转身步入自己的院中,面上笑容淡了几分。 让婢子们都守在了屋外,殷乐漪一个人进了屋。 她径直走向角落里的柜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檀木盒掀开盖子,她练习数月的弩箭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陆乩野扬言说殷乐漪只有待在他身侧才有活路,还允她想要的一切。 与她从前走投无路时委身陆乩野,低声下气的说要将自己的一切献给他时多么的相似。 可殷乐漪已不是那时的殷乐漪,她想要的一切和活路,她要自己亲手去拿。 少女笑意盈盈的拿起木盒,施然走出这座院子。 第49章 逃离“陆欺,我恨死你了。” 今日骠骑大将军府门庭若市,都城中的达官显贵尽聚于此,琳琅满目的华贵马车停满了一 长街,百姓们在府外望眼欲穿,半日间便看尽了这城中富贵。 不多时,手持兵刃的御林军齐刷刷地开辟出一条路,明黄色的銮驾从长街尽头处缓缓驶来。 百姓们见之立刻跪地高呼:“陛下万岁万万岁——” 銮驾在骠骑大将军府邸前停下,魏宣帝从銮驾里走出来,将手递给身后人,“爱妃,这便是骠骑大将军府了。” 贵妃将手放在魏宣帝掌中,由着魏宣帝将自己牵下銮驾。 她扫一眼府门,“陛下说的不错,这府邸的确气派。” 魏宣帝笑着牵住贵妃,对身后跪了一地百姓抬手道:“都免礼罢,今日是大魏功臣陆少将军的及冠礼,朕大赦天下三日,与民同乐!” 他兴致极高,大笑着和贵妃一同走进将军府。 裴洺在銮驾后下了马,跟在魏宣帝和贵妃身后进入府邸后,便隐在满府的宾客里走了另一条道。 花园之中满目秋色,宾客于园内静声观礼。 园中祭台前,陆乩野一身玄色圆领袍,霜发束成髻,站在红枫树下意气风发,俊美逼人。 及冠礼繁琐,细节更是数不胜数,其他男子举行这礼旁边都要站一个提醒的下人方能圆满结束。 但他四周却无一人,只他自己慢条斯理的行完每一个步骤,举手投足游刃有余。 直到行至最后一个步骤,府上的下人将一顶银冠捧到他跟前,他正要抬手去取,被一旁的礼部侍郎连同观礼的官员们齐齐叫住。 “少将军不可!” “这最后戴冠还需得少将军的长辈,亲自来为少将军戴上方可礼成——” “没错!少将军不能自行佩戴头冠……” 有人眼尖的在人群中瞧见了观礼的越国公和陆长廷,骠骑大将军府和越国公府虽在前些时日闹得绝了交,但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能来观礼便说明早已和解。 便有官眷撺掇道:“越国公乃是陆少将军嫡亲的外祖父,此冠由越国公来为陆少将军戴上再合适不过!” 越国公府上并未收到陆乩野的请帖,陆长廷带着越国公算是不请自来,如今被好事的人提到陆乩野跟前,便是想低调也不成。 陆乩野余光瞥向越国公,越国公见外孙身侧既无父也无母,孤身一人立在那祭台前行及冠礼,他心中说不出的酸痛。 能为陆乩野亲手戴冠,越国公千万个愿意,正要抬脚从人群中走出去,却听外面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朕算不算得陆少将军的长辈?” 天子携贵妃驾临,一园的人齐刷刷地跪下。 “参见陛下,参见贵妃娘娘!陛下万岁万万岁,贵妃娘娘千岁千千岁——” 陆乩野背直如松,长身玉立,抬手作揖行礼:“参见陛下,参见娘娘。” 满园的达官贵胄皆跪在地上,唯他不动如山,连腿也未弯半分。 魏宣帝却不见动怒,更是双手将陆乩野扶起,“礼部侍郎,回朕的话。” 礼部侍郎忙道:“……回陛下,陛下乃九五之尊,是魏国百姓的君父。既是君更是父,自然也是陆少将军的长辈!” “既是君也是父!说得好,礼部侍郎朕要重重赏你!” 能得皇帝亲自戴冠,对臣子是何其大的荣耀,而陆乩野得此殊荣更是代表着他圣眷正浓。 陆长廷却无意瞧到越国公的脸色,竟是沉的吓人。 他低声问:“阿翁,可是有何不妥?” 越国公不欲多言,只摇了摇头。 魏宣帝龙颜大悦,大袖一挥,取了那顶银冠为陆乩野戴在发髻上,望着他的目光满意无比。 贵妃在一侧不咸不淡的旁观,不多时瞥见裴洺走回到人群里,对她轻摇了摇头。 她一腔的希冀随之落空,她的娇娇儿若不在这骠骑大将军府上,又究竟在何处呢? 陆乩野眼观四方,早已不动声色地瞥见裴洺同贵妃的眼神示意。 自以为进了他这骠骑大将军府便能浑水摸鱼,寻到殷乐漪的踪迹,殊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他要藏的人,又怎会被裴洺这种自作聪明的蠢人找到。 距园中数丈的楼阁高耸,站在最高处可将满园景象揽入眼底,而园中的人即便仰起脖子,也无法看到楼阁上的景色分毫。 殷乐漪站在楼阁最高处,俯瞰着底下的光景,高楼上的风将她步摇上的珠翠吹得泠泠作响。 她的左右两侧站着傅严和傅谨,两人身上具配着刀刃,对她的一举一动都严防死守。若她胆敢显露出半分的异样,她相信这两人一定会在她出声前,先拔刀割了她的喉。 难怪陆乩野会破天荒的答应她逾矩的观礼要求,不是她的撒娇示弱奏了效,而是他早有盘算,不会给她在魏国皇室和官宦面前露面的机会。 他私藏亡国公主在府中,违背皇命,即便他权倾朝野,一旦被揭露也难逃死罪。 陆乩野不会拿自己的性命涉险。 可若不当众揭露,被困死在这座府邸里的人便会是殷乐漪。 陆乩野的性命和殷乐漪的性命二选一,殷乐漪只会选她自己。 她开口道:“陆少将军的及冠礼似乎结束了,这高处风太大,我有些受不住。” 傅谨不敢擅作主张,眼神示意兄长傅严。 傅严沉思片刻,颔首道:“少夫人请。” 殷乐漪转身步入楼阁之中,从容地踩着一阶阶的石阶走下楼阁。 下到第一层之时,楼阁大门半掩,园中观礼的宾客三三两两的散去,殷乐漪从门缝里透出的人潮中,远远地窥见一抹熟悉的背影。 没有人会不识得自己的母亲,哪怕只是一道模糊远去的身影。 殷乐漪心尖剧颤,抱着木盒的手不由得收紧。 “我的生辰礼还未送给陆少将军,傅谨都尉可否去帮我向陆少将军捎句话,我就在此处等他。” 傅谨见殷乐漪安分守己,大门在她面前开着也不见她有逃出去的迹象,遂点了点头:“少夫人在此处稍候。” 傅谨从门缝中侧身,走出楼阁时不忘将大门轻轻合上。 待他走了片刻,殷乐漪便打开木盒,从里面拿出弩箭和箭矢,“我为陆少将军准备了一把弩箭,就是不知这样的弩箭能不能入陆少将军的眼,傅严都尉可否帮我掌掌眼?” 她将箭矢搭上弦蓄势待发,浅笑着将弩箭递给傅严,“劳烦了。” 她在府上练习弩箭是受了陆乩野的允准,府上人尽皆知。是以她送把弩箭给陆乩野做生辰礼,在他们眼中并不算突兀。 傅严不疑有他,正要从殷乐漪手中接过弩箭,箭矢倏的离弦朝着他射来,他想要躲开,但弩箭离他太近,傅严无处可躲,箭矢直直射进他的腿里,他无法站立,腿一弯跪在了地上。 傅严心中暗道不好:“少夫人……” 殷乐漪拿起弩箭推开大门,头也不回的跑出楼阁,追着散尽的人潮,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高声唤道:“母后——” 可园中早已无人,少女撕心裂肺的呼唤换来的只有空荡荡的回音。 殷乐漪不肯罢休,边跑,边一声高过一声的喊:“母后!母后!” 数墙之隔,贵妃离开将军府的脚步一顿。 魏宣帝和颜悦色的问她:“贵妃,怎么了?” “只是忽然听到了一些声音。”贵妃回首问身后的裴洺,“你方才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裴洺摇头道:“微臣什么也未听见。” “府上宾客众多,人多耳杂听到一些声音也属实正常。”魏宣帝牵起贵妃的手,“贵妃,同朕回宫吧。” 贵妃略有异色,勉强颔首,“是,陛下。” 即便是惊动魏宣帝和魏国官员也无用,这些人都不识得殷乐漪,只要陆乩野一句轻轻巧巧的解释,就能掩盖住她晋国公主身份的事实。 只有母后识得她,也只有母后能在这满府的魏国君臣中,可以不顾一切的将她认回。 她喊得撕心裂肺,泪眼模糊,没等来母后,却等来了陆乩野。 他白发 玄袍,长身玉立,站在石桥的另一端,隔岸望着殷乐漪。 凝视殷乐漪的黑眸里没有怒火和讽刺,只有浓浓的失望。 “殷姮。”琮铮如玉的少年嗓音,在这一刻沉若渊水,语气里透着一丝无法理解,“你想死吗?” 殷乐漪站在桥头,肩头披帛垂地,鬓间金簪摇摇欲坠,形貌略有几分狼狈,垂泪的艳丽面容上却满是倔强之色。 她红唇如焰,一字一顿:“陆欺,待在你身边更让我生不如死。” 陆乩野闻言怔了怔,旋即轻笑出声。 他们两人的纠缠,从一开始便是殷乐漪主动招惹,日日对他垂泪撒娇、奉迎讨好求他能庇护于她,保她一条性命。 陆乩野纵容她的贪得无厌,为她一次次的让步,打破准则和界限,事到临头,却换来她殷乐漪一句待在他身边更让她生不如死。 殷乐漪见他不打算让步,将掩在袖中蓄势待发的弩箭举起对准他,“……陆欺,让我走!” 他能感受到殷乐漪箭上的杀意,为了从他身边离开,殷乐漪不惜将箭矢对准他,杀了他。 一股滔天怒火涌上陆乩野心头,他盯着殷乐漪的目光恨怒交织,狠厉的仿佛要将殷乐漪碎尸万段。 “殷姮,我教你用弩箭,你就是用来拿它指着我的吗?” 他抬脚走上石桥,向殷乐漪靠近,恨声质问:“回答我!” 殷乐漪被他的怒火震慑的往后退了半步,她心跳如擂,面上却没有半分怯懦,眼见陆乩野离她越来越近,她果断地按下弩箭,“是你逼我的!” 凌厉的箭矢朝着陆乩野破空射来,箭法精准,满含杀意,在即将刺破陆乩野脖颈的前一刻,被他徒手握住,折成两半。 “好一句我逼你的……” 陆乩野脖子上的皮肤被箭尖刺破,血线沿着脖颈蜿蜒流下,他却浑不觉痛,眸底尽是癫狂的笑意,“是我逼着你向男人投怀送抱,是我逼着你向男人低声下气,是我逼着你为了活命爬上——” 又是一箭冲着他射来,但失了准头未能射中,在他手臂上划出一条伤口后便掉在了地上。 殷乐漪被他恶劣的言辞羞辱的泪如珠落,她颤着手拿出最后一支箭矢,“不必你折辱我……你我二人,一个图色一个求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可即便如此,陆欺,我还是恨透你了……” 她正要将箭矢射出对着陆乩野射出,陆乩野已走到她跟前,一把钳住她的皓腕,夺过她手中弩箭狠狠地摔到地上。 “这天下间恨我、想杀我之人不计其数!” 鲜血沿着陆乩野的手臂淌过手背,流到殷乐漪的手腕上,陆乩野喉间泄出咬牙切齿的笑声:“但殷姮,惟有你不行!” 天下人恨他他都不在乎,可他却偏要抓着殷乐漪不放。他如此蛮横霸道,好似殷乐漪便活该是全天下那个唯一受他陆乩野折辱、压迫之人。 “你凭什么主宰我?”殷乐漪在陆乩野手中挣扎,屈辱的泪如雨下:“……我偏要恨你,我恨死你了!” 她哭的浑身发抖,鬓间珠钗颤颤,被红妆妆点的容颜上梨花带雨,美艳娇柔无边,独独那一双柔情如水的眸,望着陆乩野时只有彻骨的恨意。 “恨我是吗?”陆乩野仅存的理智在这一刻被怒火吞噬殆尽,“好,殷姮你好得很——” 他扶住少女的后颈,用她带给他的怒与恨吻上她的唇。 他骨子里便是个凉薄恶劣之人,殷乐漪既已恨他入骨,那他便用最能叫她受辱的亲密来回赠她的恨意。 殷乐漪被陆乩野桎梏在怀里无法挣脱,屈辱的被迫承受着陆乩野的吻。 他将她的性子从里到外都摸得透彻,知道用这样的方式最能折辱她的风骨,她恨透他了,她恨陆乩野恨到想让他立刻便去死。 殷乐漪取下鬓间那支并蒂芙蕖簪,颤抖着手用仅存的所有力气,插进陆乩野的胸口。 少年闷哼一声,睁开双眸,见得殷乐漪举着他送她的那支簪没入他的衣袍,她莹白的玉指溅上了几滴他的血,煞是刺目。 殷乐漪又哭又笑:“陆欺,这都是你逼我的……” 空荡的桥尾处,忽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贵妃不顾仪态的折返,身后跟着魏宣帝和魏国一众朝臣显贵。 桥头处,被陆少将军掩在身后的少女,气度出尘,华贵典雅,容色倾城,一看便知是个尊贵无比的大国公主。 贵妃忙不迭向那少女奔去,泣不成声的唤:“……吾儿芙蕊!” 陆乩野紧紧握住殷乐漪的手,眼神死死地锁在殷乐漪身上,执拗又偏执:“你离开我便只有死——” 他话未讲完,少女便使尽浑身解数挣开他的手,与他擦身而过。 “母后……” 余光尽头处是少女翩然而去的翻飞衣袂,陆乩野下意识的伸手去握住,那衣袂却从他指尖逃也似的溜走。 她只想逃离他。 殷乐漪宁死,也不愿待在陆乩野的身边。 第50章 心悦等我何时死了,再与我说放过她。…… 昨日骠骑大将军府的一场及冠礼,让都城中的达官显贵们目睹了那亡晋失踪已久的芙蕊公主,竟离奇的被寻回。 众目睽睽,芙蕊公主现身之地是在陆少将军府上,而这陆少将军恰好又是当初押送芙蕊公主赴魏之人。 百官们都是人精,又怎会联想不到此事的前因后果。 今日早朝,弹劾陆乩野的奏疏数不胜数。 “陛下,亡晋虽已被我大魏歼灭,可那芙蕊公主毕竟是亡晋的正统皇室。陆少将军却将其私藏于府中,如此大逆不道,其心必异!” “陛下,陆少将军监守自盗,蒙蔽圣听!这般肆意妄为,若不加以惩治,往后此子不定还会行下何等骇人之事……” “请陛下严惩陆少将军!” “请陛下严惩!” 言官个个有理有据,陈词激昂,大有一副陆乩野不受惩处便不肯罢休的架势。 魏宣帝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脸色沉的吓人,“众爱卿们今日上朝,只有这一件事要启奏?” 襄王察言观色道:“陛下,儿臣另有一事要禀。” “准奏。” …… 早朝散了之后,众臣议论纷纷。 陆少将军犯下此等滔天大祸,陛下今日竟无惩处之意,他们担忧陛下对陆少将军的偏宠太盛,此子被纵的狼子野心,日后会成为祸乱大魏朝纲的奸佞之臣。 襄王从人群里寻到了陆长廷,“陆中丞。” 经襄王举荐,陆长廷如今在御史台任御史中丞。 “殿下。” 襄王语气关切,“昨日本王因公务不在都城,未能去赴成陆少将军的及冠礼,便也不知昨日究竟是何情形,本王方才在早朝上,便是想为陆少将军求情也不该从何说起。” “陆中丞,你与陆少将军是表亲,陆少将军与芙蕊公主一事你可知道什么内情?” “殿下可知前些日子骠骑大将军府与我越国公府断了往来?” 陆长廷窘迫,“昨日表弟的及冠礼我和阿翁也不曾收到他的请帖,是我们厚着脸皮不请自去的。表弟与我们算不得亲厚,他和芙蕊公主一事,臣委实是不知情啊……” 襄王闻言神情变得有些微妙。 陆长廷作揖道:“不过臣正打算去一趟表弟的府邸,若有消息,臣必定禀告给殿下。” 襄王双和蔼的扶起陆长廷,“那便有劳陆中丞了。陆少将军天纵奇才,更是我大魏的肱股之臣,本王惜才爱才,不忍见他遭难啊。” “臣明白,臣一定将殿下的 心意一字不差的转述给表弟。” 襄王满意颔首,“本王等陆中丞的好消息。” 陆长廷拜别襄王径直出宫,等上了越国公府的马车,将笏板愤愤地往车上一丢,“去骠骑大将军府!” 骠骑大将军府昨日还是门庭若市,才过一日便门可罗雀,白日里大门紧闭,冷清无比。 陆长廷敲开将军府大门,“带我去见你们将军!” 他怒气冲冲,吓的小厮一个激灵,忙不迭为他引路:“表公子请……” 陆长廷被引至陆乩野院中,见满院红枫,廊下窗沿大开,陆乩野正站在窗边的书案前,抬手落笔。 他背直如松,神色淡漠,起笔落笔之势大开大合,好不恣意潇洒。 陆长廷将院中所有下人都清出去,推门步入陆乩野卧房,见满地都散落着他写过的纸,有诗词赋甚至还有晦涩难懂的古文。 陆长廷绕过这些东西,走到陆乩野身侧,气得红了眼,“阿圻,你糊涂!” 陆乩野眼也未抬,从容蘸墨落笔,“我与越国公府已一刀两断,你是自己出去,还是我让人轰你出去。” “你今日便是轰了我出门,也断不了你我二人血脉相连的亲缘!” 陆长廷见他案上的一方墨竟都快被写的见了底,更是怒上心头:“你要纳妾,放眼整个魏国什么样的美人寻不到,你为何偏要将那芙蕊公主藏于府中?” 陆乩野纳的爱妾据陆聆贞说十分的貌美,天下貌美女子何其多,谁又会将此女与那亡晋的芙蕊公主想到一处去。 若非是昨日贵妃那一场当众认女,恐怕他们到现在都还不知陆乩野妾室的真实身份。 陆乩野瞒天过海的本事的确高明,可就是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人竟会将轻则丢官罢爵、重则性命难保的祸事惹上身。 “亡晋的公主是何身份,你又是何身份?你包藏她便是违背圣意!今日早朝满殿的官员都是上折弹劾你的,待陛下一道降罪的圣旨下来,莫说是你骠骑大将军的官职,就连你的性命都堪忧!” 陆乩野落下最后一笔,面无表情地将笔丢进笔洗中。 “她可死了?” “谁?” “殷姮”二字被陆乩野含在口中,他若此刻念出她的名,便会情不自禁地咬牙切齿。 他极厌自己这幅因殷乐漪而不受控的模样,冷冷回道:“芙蕊。” “自然是没有,她昨日才被贵妃接回宫中,若今日便被赐死,岂不是让陛下落了他人口实?” “皇宫禁苑中,要杀死一个她有不尽其数的法子。”陆乩野满目阴鸷,“不是今日便是明日,我等着她身死后悔的那日……” 等她死了,她便知道究竟是谁一直在护着她,他要殷乐漪后悔离开他。 陆长廷大为不解:“你既心悦于那芙蕊公主,为何还盼着她死?” 陆乩野闻言微微一怔,旋即嗤之以鼻道:“我怎会心悦她?” 小厮匆匆忙忙的从院外跑进来,见他们二人在说话,便欲言又止。 陆长廷道:“有事便禀!” “是、是从前将军在水榭外种的那一湖芙蕖花全死了,小的们也不知该怎么办,所以这才来请示将军……” 陆长廷正因陆乩野的事烦闷不已,这小厮却不知轻重的来禀这等小事,“一池子芙蕖而已,死了便死了,这有什么好禀……” 陆乩野便掠过他扬长而去,“阿圻,你去作甚?” 小厮正要跟着陆乩野一同去,被陆长廷一把拽住,“那池死了的芙蕖到底有什么特别,值得他现今还有心思去瞧?” 小厮吞吞吐吐:“是之前的少夫人爱芙蕖花,将军在夏末时特意为少夫人种的……” 如今人走了,还反将了他一军,他却还惦念着那芙蕊公主的爱花。 陆长廷挥退小厮,扶额长叹。 他余光在一地的白纸里,忽然瞥到一角红色。 秋风四起,水榭之中摆着一方美人榻。 夏日里常倚在这方美人榻上的少女不过才离去一日,这座水榭、这方榻,竟显得空荡极了。 “将这张美人榻给我拆了。” 陆乩野面色阴沉,下人们忙不迭将美人榻抬出水榭。 他走到阑干前俯视湖面,一望无垠的芙蕖花尽数凋谢,入目皆是枯黄颓败之景,连湖水都显得浑浊,不复夏日里的碧绿澄澈。 殷乐漪欺他、瞒他、杀他,如今连她喜欢的芙蕖花也要开败在陆乩野眼前。 她是不是就想告诉他,只要在他陆乩野的府邸,和她殷乐漪有关的一切都会死,她待在他身边生不如死,所以她宁死也要从他身边逃走。 可陆乩野偏不让她如愿。 他吩咐下人:“将这些开败的芙蕖全拔了,再移一批新的芙蕖种到湖里。” 陆长廷后脚跟来,便听到陆乩野这一句话。 这都是秋日了,满都城的芙蕖花早已开败,即便侥幸找到几株还开着花的,移来这湖里也还是活不成。 连三岁小孩都知晓的道理,陆长廷不信他不明白。 “阿圻,这便是你的不心悦?”陆长廷摇头叹息,将从陆乩野房中找到的婚书递给他,“你连婚书都为芙蕊公主不厌其烦的写过许多张,你还敢说你不心悦她?” 陆乩野瞥向他手中的红纸墨书,只觉这刺目的红色和上面的每一个字都煞是可笑。 殷乐漪要名正言顺,要婚书,要正妻之位。她分明是那般的贪得无厌,可他却还是愿意纵容她,为她一步步退让,满足她得寸进尺的要求。 陆乩野接过陆长廷手上的婚书,他手上的血沾到了婚书上。 “阿圻,你身上怎的有血?” 陆长廷忙去查看,竟发现他胸口不知何时一片湿润,只因穿着玄色丝毫未显,他触手一碰便沾了满手的血。 陆乩野失血到唇色苍白,可他却浑不觉痛,麻木地将手中的婚书一点一点撕碎。 “萧圻!”陆长廷不忍,“你流了这般多的血为何不作声?你难道想死吗!一个亡国公主罢了,值得你丢官罢爵还要赔上性命吗?!” 陆乩野却像是恍然大悟般,笑着对陆长廷道:“你说的没错,我大约是真的心悦她……” 心悦到不许殷乐漪恨他,心悦到不准殷乐漪离开他,心悦到容忍不了殷乐漪有一丝一毫的隐瞒他,心悦到殷乐漪即便一次又一次的忤逆他,他却还是狠不下心抹了她的脖子。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可殷乐漪呢,陆乩野心悦的芙蕊公主为了逃离他,不惜杀了他,让他身败名裂。 她若但凡是对陆乩野有一丝一毫的真心,她射向陆乩野的每一箭都不会是那般的狠厉无情。 她果然是个口蜜腹剑的小骗子。 她只想摆脱他,她只想置他于死地。 可天下间哪有那般便宜的事? 招惹了他、利用了他、欺骗了他便想一走了之,和他划清界限,绝不可能! 陆乩野推开陆长廷,按住胸口血流不止的伤,往水榭外走。 陆长廷追着陆乩野连连叹息,“萧圻,你别再犟了!芙蕊公主既已被贵妃带走,你们往后便再无可能了,放过她也是放过你自己……” 陆乩野苍白的唇勾起,笑的极是人畜无害,眼底却漫出疯狂,“等我何时死了,再与我说放过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屈辱陆乩野死了,她会为他上一炷香。 卯时三刻,淡金的晨光洒入雍华殿中。 贵妃屏退四下,让殷乐漪坐在铜镜前,亲自为她梳理一头青丝。 “今日我儿想梳何样的发髻?” 殷乐漪望着镜中满面慈爱的母亲,莞尔浅笑,“只要是母后为儿臣梳的发髻,儿臣便都喜欢。” 贵妃被女儿的一句话惹得眼生泪意,温声叮嘱道:“往后在人前不可再叫我母后,需叫我母妃,知道了吗?” 魏国皇宫里没有晋国的皇后,只有魏国的贵妃,自然也不再有晋国公主的母后。 殷乐漪心中酸楚,转身扑进母亲怀里,紧紧抱住母亲,“母亲,是儿臣无能才让您……让您每日与仇人朝夕相对,还让您为儿臣担惊受怕,儿臣不孝……” 贵妃忍住眼泪,拍着殷乐漪的背像她幼时一样的哄她,“再苦再难的日子你和母亲都已经挨过来了,往后母亲会护着你。” 殷乐漪被陆乩野私藏一事,贵妃心中明镜似的。但殷乐漪回来数日,她却一句也不曾问及她从前在陆乩野府上的事,唯恐又教女儿伤心。 “从前的事过去便过去了,只要有母后在,绝不会再让旁人欺负你分毫。” 殷乐漪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拭干自己脸颊的泪,“……母亲,往后该儿臣护着你了。” 贵妃摸摸她的小脸,“你还是个孩子,如何能护母亲?” “母亲,儿臣已经长大了。”殷乐漪不再哭泣,压低声道:“儿臣之所以会藏在陆欺府上,乃是因为儿臣在被押送到魏国 都城的那一日,陆欺受魏宣帝之命打算除掉儿臣。儿臣虽无实证,但魏宣帝以暴政闻名,儿臣不信他会真的留儿臣这个正统的晋国皇室活着到魏国。” 贵妃面色也变得凝重,“乐漪,你的猜测也是母亲的顾虑。但宣帝对母亲尚算有几分情分,宣帝若不想与我撕破脸皮,一时半刻便不会在我眼皮子底下动你。” “母亲为何这般相信他?” 贵妃回忆往昔,“宣帝年少时曾到晋国都城游历,后遇上歹人险些殒命,我外出访友正好撞见,便救了他一命,对他也算是有一份救命之恩。” 只是贵妃不曾料到自己当初救的是一条狼心狗肺的白眼狼,不仅覆灭了她的国家,还逼死了她的郎君,让她国破家亡,连她惟一的女儿也不打算放过。 贵妃愧疚:“也是母亲遇人不淑,这才酿成今日的祸事。” 都说施恩不求报,但贵妃若早知今日,当年绝不会救宣帝一命。 殷乐漪也是眼下才得知母亲与魏宣帝有这样的一段过往,她拉着母亲的手安慰,“母亲,你才劝儿臣前尘往事都已过去,您自己又为何要去钻那牛角尖?儿臣如今既然已回到您身边,往后无论发生何事,你我母女二人一同面对。” 贵妃总算开颜,欣慰的抱住女儿,“我儿乐漪,果真是长大了。” 殷乐漪乖顺的依偎在母亲的怀中,心中却在思量自己如今的处境。 魏宣帝若真想要她的性命,母亲也只能护得了她一时。 殷乐漪已经在陆乩野身上尝过一回将性命和未来交托给旁人的苦头了,与其等着魏宣帝对她大发慈悲,她更该想办法将自己的性命握在自己手中,还有她的母后和亲族,她都要一一护住。 “娘娘,裴少卿在外求见。”宫婢在殿外通传。 “乐漪,裴少卿该是来寻你的。”贵妃松开女儿,“母亲在朝堂一人也不识得,得知你失踪,数月来一直都是裴洺一人在宫外为母亲奔波苦寻你的下落。” 见她还是无动于衷,贵妃倒也不再逼迫,“也罢,你若真不想见他,我便让宫婢们打发他回去。” 殷乐漪默了片刻,“母亲,我见。” 裴洺在殿外候了许久,传唤她的宫婢这才姗姗而来。 “裴少卿,娘娘说今日秋高气爽,便邀您一同去御花园逛一逛。” 裴洺作揖道:“微臣谨遵娘娘懿旨。” 不多时,贵妃从殿内移步走出,身侧亲昵的挽着一个少女。 少女体态轻盈,着一身鹅黄裙衫,飞仙髻上簪着两朵清雅簪花,两条发带穿过发髻妆点在脑后,她淡妆樱唇,气质脱俗,两条发带在她身后随风飘摇,更衬的她灵动娇俏,翩然欲仙。 似是察觉到裴洺的视线,少女向裴洺淡淡的投来一眼,裴洺回神行礼,“见过娘娘,见过殿下。” “裴少卿快快请起。”贵妃抬手,“且随我母女一同去御花园罢。” “微臣领命。” 一路上贵妃兴致颇高,有意无意将话引到殷乐漪和裴洺身上。殷乐漪不想拂了母亲的意,待裴洺虽算不上热络,倒也不算冷淡。 等他们到一处亭子里刚坐下,贵妃便起身,“本宫去前边看看新开的菊花,你二人在亭中喝喝茶歇一歇。” 她有意让殷乐漪和裴洺独处,留了几个宫婢守在亭外,自己则去前边赏菊,离他们二人算不得远,一回头便能瞧见。 殷乐漪和裴洺面对面坐着,殷乐漪对他没什么话好说,裴洺虽有满腔的言想与她讲,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该从何讲起。 最终,还是裴洺先打破了沉寂,关切道:“殿下这几日在宫中可还习惯?” “有劳裴少卿挂心,我有母亲在侧自然一切都是习惯的。”殷乐漪客气疏离,“母亲在宫中独木难支,幸而有裴少卿还愿意帮衬母亲寻找芙蕊的下落,芙蕊多谢裴少卿。” “殿下折煞微臣了,助娘娘一臂之力是微臣的本分,更何况寻回殿下亦是微臣的心愿。”裴洺发自肺腑,“如今能见到殿下平安归来,微臣便心满意足。” 他言辞之间一片坦诚,只求殷乐漪平安。可他裴氏一族通敌叛国在前,殷乐漪心中实难放下这件事,待裴洺一如从前。 她沉默良久,重新开口:“多谢裴少卿,只是我如今身份尴尬,裴少卿还是莫要在人前再唤我殿下了。” 母后虽是贵妃,但殷乐漪却不是魏国的公主,在这宫里她需得谨言慎行,半步也不能行差踏错,否则传到魏宣帝耳朵里,便给了魏宣帝除掉她的由头。 “是微臣思虑不周了。” “无妨。” 裴洺重新打量殷乐漪,见她神情淡淡,与他记忆中时常巧笑嫣然的模样大相径庭,猜想她定是在为自己的处境担忧。 “陆乩野蒙蔽圣听,违背圣意。朝中的大臣这几日每日都在上奏弹劾他,陛下虽还未下旨定他的罪,但他即便侥幸不死,他骠骑大将军的位置恐怕是保不住了。” “届时他被贬为庶人,也算是罪有应得。” 殷乐漪垂下睫羽,端起面前的清茶掩面茗了一口,轻声问道:“他可有上折自辩?” “他这几日都不曾来上朝,众目睽睽,铁证如山,他便是自辩也无用。” 陆乩野私藏芙蕊公主,裴洺恨不能将其手刃,这段时日一直派人盯着骠骑大将军府的一举一动。 “他大约也知晓自己大限将至,这几日都待在他的府邸里侍弄芙蕖花,一个都城的芙蕖花都被移植到了府上,可活不过两日便尽数凋谢。” “他为得一池盛开的芙蕖,又派人千里迢迢去岭南寻。秋日里寻夏日开的花,违背天理伦常,定是已神志不清了……” 殷乐漪握着茶盏的手指不由得收紧,陆乩野是什么样的人她太清楚,剑走偏锋,行事极端。 他若当真是神志不清她还要谢天谢地,可陆乩野非要挟着那一池的芙蕖花不放,难道便只是纯粹的想在秋日里寻一株活的芙蕖花吗? 可他寻到了又能如何? 陆乩野即便不想放过她,他们也不会再有接触的机会。 殷乐漪往后要在这魏国宫墙中做一个身份尴尬的公主,而他陆乩野只会成为一个失了官职和宠信的凡夫俗子。 他不再是魏国的将星,也不再是手握兵权的少年将军,更不再是权倾朝野的肱股之臣。 陆乩野前二十年所有的功绩和名声,都毁在了殷乐漪的手上。 这何尝不是陆乩野掠她大晋城池,杀她大晋士兵,折辱大晋公主该有的报应。 裴洺身为外臣,不宜在后宫多待,陪同殷乐漪与贵妃逛了半个时辰后便告退了。 回到雍华殿,用过晚膳沐浴之后,殷乐漪躺在母亲的床榻上与母亲同枕共眠。 她这几日都是如此,跟个孩童似的黏母后黏的紧。 可今夜她还未睡上片刻,宫婢便匆匆进殿来禀:“娘娘,陛下今夜要来娘娘寝宫歇息。” 贵妃只得揽着殷乐漪从床榻上坐起,对她和颜悦色道:“乐漪,你今夜便在偏殿住下。” 殷乐漪紧紧抱住母亲,抿唇不发一言。 贵妃温柔的拍拍她的背,“听话。” 殷乐漪保持这个姿势僵持许久,最终还是不得不妥协,被宫婢带到了一旁的偏殿就寝。 一炷香后,魏宣帝驾临雍华宫,贵妃起身相迎。 魏宣帝扶起贵妃,“朕这几日都不曾来寻你,可是给足了你们母女相处的时间。” “臣妾多谢陛下体恤,臣妾膝下只得乐漪一女,她自小便是臣妾娇养长大的。如今好不容易将她寻回到臣妾身边,臣妾便想更多疼爱她几分。” 贵妃靠在魏宣帝胸膛,“只是她如今身份微妙,臣妾恐她在宫中久居难免会有闲言碎语,便大胆想为女儿求一求陛下。” 魏宣帝精明,“贵妃可是想给女儿求一个名正言顺的公主身份?” “臣妾能得陛下垂爱已是臣妾之幸,臣妾又怎敢奢望女儿得如此厚爱?” 要想名正言顺便要记入宗谱,贵妃又怎会让女儿弃了 晋国皇室的身份转投敌国,她早有对策,“臣妾想为女儿求雍华殿后方的那一座小殿,她若能有自己的殿宇,做个小小的一宫之主,便能遏制那些风言风语。” 她为女儿思虑的周全,有了自己单独的殿宇,即便不入宗谱,那些宫婢和太监们也必得将她当做主子看待,不敢乱嚼舌根。 魏宣帝不置可否,“贵妃为女儿煞费苦心,可见女儿一回来,便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女儿身上了,连朕都成了陪衬。” 贵妃与魏宣帝一同上榻,放下帷幔,轻轻一笑:“陛下竟还要与小辈们争风吃醋,可真是让臣妾吃惊。” …… 偏殿熄了火烛,寂静无声。 殷乐漪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 她无法入睡,爬起来重新穿好了衣衫,不曾惊动宫婢,走出偏殿,站在廊下望向主殿。 主殿也熄了灯,从窗户里透出来的只有一殿的漆黑。 殷乐漪远远地注视着黑漆漆的殿宇,泪珠无声地从脸颊滑落。 她不是不经人事的孩子了,一个帝王夜宿在一个妃子的殿中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她很清楚。 可是这个妃子是她的母后,而这个帝王不但不是她的父皇,还是毁了她的家国逼死她父皇的刽子手。 殷乐漪恨极了,也痛极了。 她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痛恨魏宣帝的残暴不仁,更心疼母后要在仇人面前笑脸相迎。 极致的恨意与痛楚让殷乐漪浑身都止不住地发抖,她在这一刻竟荒诞的想起了陆乩野对她的嘲讽,他说她离了他陆乩野便活不成。 他只说对了一半,殷乐漪还活着,只是活的更加的屈辱了。 她若再疯一些便好了,不必顾全大局,不顾瞻前顾后。 就像陆乩野那个做事毫无章法的疯子一样,谁触了他的逆鳞,他便一**穿对方的身体,以杀来泄心头之恨。 殷乐漪也想一箭射穿魏宣帝的心脏,雪耻雪恨雪仇,可她不能。 魏宣帝今夜死,明日她和母后还有被软禁的亲人,全都要被魏国人推上断头台。 殷乐漪转身背对着主殿往外跑去,她不敢再在这里待下去,她怕自己被恨意侵蚀理智,闯入母后的殿中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跑出雍华殿,她独自到了一处僻静的石桥边坐下,所有的憋屈愤恨都掩不住,咬着唇泪如雨下。 “可都查清楚了?” “殿下,都查清了。” 夜色里隐约传来男子的谈话声,殷乐漪忙擦了泪从桥上站起想要离去,又恐脚步声让人察觉,便垫着脚尖躲到了一旁藏身的假山里。 “陛下迟迟不肯定陆乩野的罪,本王便为他再添一把火,将他的身世揭露在朝堂前,届时任他有军功傍身又如何?我看他还能活几日……” 他自称本王,声音殷乐漪又似曾听过,殷乐漪大约能断定此人身份应该那日让她受牵连的襄王。 陆乩野的身世殷乐漪虽未听他提起过,但从他姓陆却与陆聆贞是表兄妹一事上,还有他那一头年少白发,她便也能猜到他的身世多般是有几分坎坷的。 襄王没再同人细说陆乩野的身世,殷乐漪更无心探究。 她只是想起陆乩野往日在魏国,被百官相迎奉承,何其的风光无限,意气风发。 如今因她之事,前有朝堂弹劾,后有亲王索命。 当真是应了那句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殷乐漪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下与母后相认,便想到了陆乩野会有这一日。 她没给陆乩野留退路,即便重来一次,殷乐漪还是会自私的选她自己。 只是忽然从旁人口中听到陆乩野快死的死讯,她的心头还是会涌出一股难言的复杂滋味。 当初若非是陆乩野,她大约早就死在了周骞手上。 她还是做不到似陆乩野那般的铁石心肠,陆乩野若真的死了,他们那些不堪回首的前尘纠葛便该一同随他去了,她应当还是会为他上柱香。 待交谈声迟迟不再出现,殷乐漪也打理好了自己的思绪,抬脚方从假山后走出去,便被人大喝一声。 “何人在此?” 赫连殊站在桥上,属下手中的灯笼照清假山旁那一抹窈窕的身影。 婀娜的女娇娥未施粉黛,青丝衬娇颜美若天仙,雪腮印泪痕楚楚动人,一双灵动的眸受了惊吓般满是惶恐的望着他。 正是让赫连殊魂牵梦萦许久的少女,他抬手正要将人叫住,女娇娥便先惊慌的逃远了。 “殿下,那女子方才定是听到我们的谈话了,属下这便去将她灭口……” “且慢。”赫连殊抬手挡住属下,“前方的殿中住的可是贵妃?” “正是。” 赫连殊豁然开朗,难怪他后来久寻不得,陆乩野的手下傅谨也对他守口如瓶,原来她便是芙蕊公主。 他凝视着少女在夜色里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忽而笑道:“不必灭口,她大约比我更想要陆乩野的性命……” 第52章 芙蕖是我先死,还是她先熬不住。…… 骠骑大将军府连着数日都大门紧闭,朝堂上的风波还未传到民间,城中百姓偶有从门口路过的便觉得好生奇怪。 傅谨快马加鞭从城外军营赶回来,到了门口翻身便下马,急的连马绳都来不及栓,便匆匆走了进去。 府中湖畔边堆积着成千上万的枯萎芙蕖,府中的下人们刚把这些芙蕖从湖里拔出来丢弃,此刻正在湖面上驾着一条条小船,将从岭南才千里迢迢送来的鲜艳芙蕖,重新移植进湖里。 在秋日里能见到接天莲碧无穷尽的夏日之景,场面极其壮观。只是时节不对,湖畔边种着的树草都已染红变黄,湖中却粉绿盎然,两边风景截然不同,终归是违背了天理伦常,观久了便让人觉得怪异。 屹立在湖心的水榭内,陆乩野斜倚在一方榻上,饲养的狼王正窝在他榻下沉睡。 他面色略有几分苍白,及腰的鹤发用一条玄色的发带懒散的束在身后,肩头披着件大氅,一手拿着本《地理志》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手搭在止戈的头上时不时轻轻抚一抚。 此刻的他仪态慵懒,眉眼冷淡,安静宁和的宛若画中谪仙,与平日里让人心惊胆颤的狠厉模样大相径庭。 不多时,傅谨匆匆赶来,脚步声惊醒了止戈,它半眯着兽瞳,发出不悦的狼嚎。 陆乩野手指微微用力,将止戈刚仰起的头颅又按了下去,“何事?” 傅谨喘着粗气,谨慎的扫视一眼四周,见一人也无,这才敢开口禀报道:“公子,几个营的首领都派亲信与我传了口信,只要公子一声令下,他们愿带着军营里的将士为公子鞍前马后,绝不叫公子因芙蕊公主殒命。” 陆乩野行军掌兵虽严苛,但他十四岁时投身军营,从最末等的士卒做到了一军统帅,军中将士虽怕他却也敬他。 魏国能得晋国的江山,那都是主将带着他们这些将士从一次次的战场上打下来的,如今朝堂上那帮群臣却要因区区一个晋国的公主问主将的罪,陆乩野麾下的将士们哪里肯依旧。 “他们打算如何?”陆乩野不紧不慢地又翻过一页,“公开忤逆陛下和百官作对,起兵造反吗?” 傅谨咬牙道:“若陛下真的要降旨赐公子死罪,反了便反了。” 陆乩野淡声道:“还不到时候。” “公子,不能再等了!今日朝堂上又有官员将您的旧事和身世牵扯出来,弹劾您是罪臣之子,对大魏积怨已久,逼着陛下对您严惩降罪!” 陆乩野闻言这才抬起眸,往榻上慵懒的一 靠,抚一抚眉骨,“那本将便成全他们,去将这件事散播出去,明日我要整个都城都知晓此事。” 傅谨大为不解,“可是……” “不必多问,这件事做完后你再去军营同那几个大营的将领见一面,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傅谨只得俯首听命,又听他吩咐:“此事过后你便待在府上照顾你兄长,往后不必再出门。” 陆乩野侧目望向湖面,见几朵芙蕖开的娇艳欲滴,兴致盎然地道:“我就在府中候着,看是我先死,还是她先熬不住。” 魏宣帝在贵妃殿中宿了一夜,翌日那身份微妙的亡晋公主就被赐了一座单独的宫殿,随宫殿所配的宫婢太监人数也依照了公主的分位。魏宣帝虽未下旨给亡晋公主赐予封号,但此举便已算是默认下了这位亡晋的公主。 那座殿名为绛清殿,因许久未住人,贵妃让宫婢太监们花了三日打扫,又将自己殿中的玉器摆设匀了许多到殷乐漪的殿中,直到第四日时又派了进宫后一直侍奉的自己宫婢,领着殷乐漪一同搬过去。 “公主,这绛清殿虽不大,但离贵妃娘娘却是极近的。往后您与娘娘走动也是极方便的……” 宫婢名唤木槿,一边为殷乐漪引着路,一边为殷乐漪介绍殿中情况。 正走到殿门口时,忽然听到里面几个洒扫的宫婢太监在哀声抱怨。 “被派到这座殿里伺候一个拖油瓶公主,往后我们必是出头无望了……” “低声些,贵妃正得恩宠,往后说不定这公主就能托她贵妃母亲的福,在朝中觅得佳婿高嫁了去。” “高嫁?”宫婢偷笑,“朝堂上现今被百官弹劾的陆少将军就是因将她私藏在府中,我大魏虽民风开放,可女子在一男子府邸里被藏了近半年,会作出何等逾矩事大家难道不都心知肚明?” “她名节受损,任凭她美若天仙又如何?哪家高官显贵愿意娶她这样的女子为正妻,莫说是高嫁了,有人愿意娶她便该感恩戴德了!” 木槿在外听得皱眉,“这些乱嚼舌根的东西……公主,奴婢去为您教训他们。” “不必。” 殷乐拦下木槿,抬脚走进殿内,殿中的几个宫婢太监立刻噤声,朝她俯身行礼,“参见公主。” 殷乐漪淡扫他们一眼,“往后你们都听木槿调遣,若无要事不必来向我禀报。” “是。” 殷乐漪掠过他们,径直走进内殿,一个人静坐。 她还没修炼成一幅刀枪不入的身,被人在背后嚼舌根她心内又怎会没有波动,尤其是事关她最在意的声名二字,那些奴才们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戳她的脊梁骨。 只是她如今真真是寄人篱下,举步维艰,她若真拎不清的将自己当做公主,在奴才面前们耍一通公主的威风,罚了魏宣帝送来的这些人,传到魏宣帝耳朵里,不定会被个不敬之罪。 这些太监宫婢殷乐漪打不得也骂不得更送不走,最明哲保身的办法便是当做什么也没听见,由着他们去。 毕竟对现在的殷乐漪而言,性命比声名重要。 这让她不由得想起了在魏军里故去的晋国女子岑柔,那时岑柔即便丢弃所有都想要活下去,她彼时费解,但现在却能理解她为何要如此了。 “公主,襄王殿下来了。” 木槿站在屏风后禀告,打断了殷乐漪的思绪。 她警惕道:“襄王,他来干什么?” 她那夜偶然撞破了赫连殊与人谈话,起初她还忧心赫连殊会在暗地里将她灭口,可几日过去她都安然无恙,她便不再像之前一样提心吊胆。 可赫连殊今日突然来访,不得不让殷乐漪提防。 “襄王备了厚礼,说是来庆贺公主迁殿之喜。” 避之不见便失了礼数,殷乐漪不愿落人口实,随木槿走出去,在前殿见到了襄王。 “襄王殿下。” 赫连殊回首,婀娜少女着绿衫粉裙,妆容清淡,鬓间只插两支素雅的步摇,却难掩天姿国色,行走之间更是步履轻易,仪态万千,宛若天上仙。 这还是赫连殊第一回将她容貌身姿看的如此清楚,不由得竟看的有些出神。 殷乐漪避开赫连殊的目光,向赫连殊施了一礼,“多谢襄王殿下为芙蕊送来厚礼,芙蕊谢过襄王殿下。” 赫连殊回神,对她和蔼笑道:“公主客气,往后我们都长住宫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公主初来乍到,本王自然是要多多照拂一些。” 殷乐漪和赫连殊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他一个魏国皇嗣却上赶着来向她这个亡晋的公主示好献礼,殷乐漪能想到的原因便只有那夜她偶然听得赫连殊辛秘之事。 她朝赫连殊走近几分,压低声气与他摊牌:“若襄王殿下知晓芙蕊是如何从将军府上逃出来的,便不会再担忧芙蕊将襄王殿下的行事传出去。” 少女吐气幽兰,嗓音更是清丽如珠翠般悦耳,赫连殊听着嗅着便不自觉地有些心神荡漾。 如此美人,难怪那一向眼高于顶的陆乩野都栽在了她身上。 赫连殊低头不动声色地凑近殷乐漪,“公主之心本王一早便知晓,公主更不必因那夜之事忧心忡忡,只需在这绛清殿再耐心等上数日,一定能等到陆少将军的死讯……” 赫连殊的声气近到落在殷乐漪的颊边,殷乐漪忙不迭往后退了一大步,戒备的和赫连殊拉开距离,“……多谢襄王殿下告知。” 赫连殊见她明明惊慌面上却做镇定模样,展露出几分小女儿的娇怯,让赫连殊更是心生怜爱,强忍下想要和她亲近之心,想着日久天长,不必急在一时唐突佳人。 “本王还有公务,便先行告辞,不留下来叨扰公主了。” 殷乐漪相送到殿外,待重新回到内殿整个人如释重负。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这赫连殊看上去进退有度,文质彬彬,她却总觉得此人对她有几分别有所图。她如今正是寸步难行之时,不想再招惹麻烦上身,只希望这是她的错觉。 只是陆乩野,连赫连殊都说他快死了,他这回大约是真的活不成了。 翌日一则有关当今骠骑大将军陆乩野身世的消息,在都城的大街小巷不胫而走。 世人皆以为这陆少将军出身越国公陆府,身世显赫,却原来只是因七岁时生父兵部侍郎萧闰获罪被满门抄斩,这才转投在外祖父越国公府门下改名换姓躲过一劫。 他不姓陆,更不是勋爵公子,他原名叫萧圻,乃是苟且偷生的罪臣之子。 传闻在都城里一经传开,便吵闹的沸沸扬扬。 一说罪臣之子萧圻私藏亡晋公主,违背圣意,蒙蔽圣听,必是因自小抄家灭门之仇对朝堂心存怨恨,包藏祸心,若不将萧圻诛杀,往后他必成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 二说父母之罪祸不及子女,陆少将军陆欺为魏国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立下赫赫战功有目共睹,若这样忠心耿耿的忠臣都要被处死,那这大魏朝堂往后还焉能有忠君爱国的贤臣。 陆乩野在大魏百姓心中是将星一般的战神人物,十分得民心,也是因此拥护陆乩野的百姓要比赞成严惩他的多出不知多少倍。 但朝堂上的声音却是一边倒的弹劾陆乩野,要魏宣帝下令赐他死罪。 “陛下,罪臣之子萧圻在民间颇得民心,若不尽早将此子赐死,他往后恐会煽动民心做出更加胆大妄为之事!” “萧圻生父前兵部侍郎萧闰,便是因勾结晋臣才被判抄家灭门之罪,他的儿子萧圻如今又走 了他父亲的前路私藏亡晋公主!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陛下不可因着罪臣之子萧圻的一点功劳,便轻易放过他!” 陆长廷站在百官之中听着这些言论,气到面色发青,几次都想走出去为陆乩野辩驳。但他与陆乩野乃是表亲兄弟,此刻为陆乩野辩论不仅毫无用处,更会让这些官员抓住他表亲的身份在陆乩野的身世上大做文章。 陆长廷咬咬牙,只得按兵不动。 一白发苍苍的言官见魏宣帝到了今时今日还不愿惩治陆乩野,俯首跪在殿上,声嘶力竭道:“陛下!萧闰所犯之罪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陛下留罪子萧圻苟活了十余年已是皇恩浩荡,今日陛下若不肯下旨处死罪臣之后萧圻,老臣便长跪不起!” 一众言官纷纷随他跪下,异口同声道:“请陛下下旨处死罪臣之子萧圻!” “请陛下处死罪臣之子萧圻!” 魏宣帝隐忍多日的怒气,终于在此刻爆发:“百姓们尚念陆欺为大魏立下的汗马功劳,你们却要逼朕杀了一个良臣,好啊好啊好极了!” “来人!赵御史御前冲撞天子,拖下去脊杖五十!” 魏宣帝拍案而起,“退朝!宣陆欺进宫——” 他怒不可遏,对身后一众朝臣的求情声充耳不闻,将君王残暴独断的一面章现的淋漓尽致。 一个时辰后,骠骑大将军府的马车在宫门口停下。 魏宣帝身边的内侍在宫门口候了多时,上前为其掀开帷幔,恭声道:“陆少将军,劳驾您挪步。” 陆乩野从马车里下到地面,左手拿了一只细长的木盒,随内侍往皇宫里走去。 宫内皆知,陆少将军此次进宫面圣生死一线,沿途的宫人侍卫们都忍不住偷偷打量他,却见他步履慢条斯理,毫无半分的惶恐紧迫,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风轻云淡的令人忍不住心下都为他惊叹。 只见他忽然停下脚步,循声远望,“前方是哪几个官员在哭?” 内侍随着他望的方向极快的看了一眼,回禀道:“是几位言官。因赵御史在早朝上冲撞了陛下被罚了脊仗,但赵御史年迈只受了三十脊仗便没了声息,这几位言官与赵御史同僚一场,免不得为赵御史伤心落泪一场。” 陆乩野若有所思,倏尔了然道:“这位赵御史可是因为弹劾我才冲撞了陛下?” “是。”内侍极有眼色,“陛下十分看重陆少将军。” 暴君暴政杀言臣,这大魏的朝堂又多了一条裂痕。 陆乩野眸底浮现出讽刺的笑意,他将手中的木盒交到内侍手中,“前面的路不远了,劳烦将这只木盒替我送给一个人。” “陆少将军要送给谁?” “芙蕊公主。”陆乩野一字一顿的吐出这四字,笑得眉眼恣意,末了又补上一句:“不必告诉她是我送的,她看得明白。” 内侍闻言心下大为震惊,这陆少将军就是因芙蕊公主才引来这等祸事,他竟还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让他去向芙蕊公主送东西,行事实在是毫无章法。 但他不敢拂了陆乩野的意,又只得捧了木盒匆匆赶去绛清殿,将木盒亲手交到了绛清殿的木槿手中,说明缘由后便离去了。 木槿捧了木盒到殿内,将内侍所说的一字不差的转达给殷乐漪后,顾虑道:“公主,不曾告知赠物之人实在是古怪,还说您一看便知,不知是不是别有用心。” 殷乐漪也奇怪,“且先打开看一看。” 木槿将木盒放到案上打开后,将里面的东西拿起亮到殷乐漪眼前,“公主,是一枝粉芙蕖。” 绿叶粉花,盛开的极是娇颜动人,花瓣上还有几颗晶莹的水珠,好似正值花期一般。 殷乐漪面色却唰的惨白,她忙不迭将木盒合上,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会在今时今日,送她一朵不合时宜的芙蕖花。 是陆乩野送的,是他在借这朵芙蕖花告诉她,他不会放过她。 第53章 皇兄“若按年岁,你该唤她一声皇妹。…… “参见陛下。” 御书房内屏退四下,陆乩野站在殿中朝着魏宣帝抬手行礼。 魏宣帝高坐在龙椅上不动声色地审视着陆乩野,见陆乩野面无波澜,黑眸沉若静水,脊背笔直如松,即便是在向魏宣帝这个九五之尊行礼,他的膝盖也未曾弯半分。 魏宣帝语气不明:“陆欺,你似乎从未对朕行过跪拜之礼。” 臣子跪拜君王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若连这跪拜都不愿,便更是坐实了言官所参他的不臣之心。 陆乩野闻言只笑一笑,“陛下,若只靠跪拜便能检验一个臣子是否忠君爱国,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恐怕就再也没有祸乱朝纲的奸臣了。” 魏宣帝冷笑:“你这是自诩忠臣吗?” “臣不敢。”陆乩野垂首作揖,“臣将晋国公主私藏于府中,乃是不忠不义之举,臣不敢自诩忠臣。” “因你的荒唐之举,数日来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百官上谏要朕赐你死罪,你却待在将军府闭门不出,连一道自辩折也未曾递上来!”魏宣帝拍案而起,勃然大怒:“你如此目无法纪胆大妄为!陆欺,你何止不是个忠臣,你就是个佞臣!” “臣自知行事荒唐,不欲上折自辩给陛下徒增烦恼。” 陆乩野掀袍跪于殿上,“臣乃罪臣萧闰之子,七岁之时本该和萧家一同被斩首示众。幸得陛下皇恩臣这才能苟活到今日,臣能有现今这一身荣华更是仰仗陛下恩赐,臣却不知感恩戴德,反惹得陛下动怒,更辜负陛下对臣的信任。” “罪臣之子行此过事罪加一等。”陆乩野口吻轻描淡写:“臣死罪,请陛下降罪。” 他俯首跪拜,将生杀大权都交付到了魏宣帝手中,只要魏宣帝降旨,顷刻间便能让他血溅三尺。 魏宣帝深吸一口气平复怒气,此子狂悖,魏宣帝本就有意借此事敲打他的气焰,见到陆乩野如今俯首称臣,再无往日的心高气傲,是魏宣帝想要看到的结果。但仅凭这一点,还不足以让魏宣帝打消对他的戒心。 “为何违背朕的皇命,不除去晋国公主?”魏宣帝尖锐发问,“你私藏她近半年,莫不是当真生了异心?” “臣尚记得自己是魏国臣,时刻也不敢忘。”陆乩野抬首,和魏宣帝对视,“臣私藏晋国公主,只因她貌美。” 晋国公主芳名远播,姿容绝代。从晋国到魏国又是千里迢迢,军中有这样的一位美人时常在身侧,陆乩野正是血气方刚的轻狂年岁,又怎可能不为其动心。 思及此,魏宣帝打量陆乩野的目光又变得有了几分缓和,陆乩野若是一副什么也不能将其撼动的铁石心肠,魏宣帝倒还要更加警惕他。因这样的人往往深不可测,毫无弱点可寻。 但陆乩野为晋国公主所迷,那便是贪念风月耽于情色,有了七情六欲的臣子,魏宣帝才更好掌控。 “即便是她倾国倾城,你却胆敢因她蒙蔽圣听,欺骗愚弄于朕。”魏宣帝拍案,“陆欺,朕便是判你五马分尸之刑也是理所应当!” “陛下所言极是。”陆乩野不为自己辩驳分毫,“罪臣因一己之私将陛下的嘱托抛于脑后,罪臣便是死千次万次也死不足惜。” “请陛下赐臣死罪。” 他再次俯首,不再多言一句,静待魏宣帝降罪。 如何处置他,魏宣帝心中早就有过盘算,陆乩野在百姓中呼声颇高,杀他会引得民怨,这是其一。 其二都城外军营驻守着三十万铁骑,此刻他们虽未见有异样,但为一晋国公主杀了他们的主将难免让将士们心寒,再则不定还有人会借陆乩野的死起兵做文章,那便更得不偿失。 其三,此子骁勇善战,文武双全,乃是当世奇才。魏宣帝有意一统天下,仗往后还要继续打,此刻杀陆乩野便是自断一臂,得不偿失。 最后还有其四,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此子还为他打下了晋国的江山。 魏宣帝从龙椅上坐起,走到陆乩野身前,“陆欺,朕不杀你,往后也莫 要再自称是罪臣之子。” 陆乩野抬首望向魏宣帝,魏宣帝弯腰将他扶起,“你并非是什么罪臣之子,你是朕的儿子,是皇天贵胄。” “当年你母亲云英未嫁之时曾与朕有过一段情缘,朕登基之后本欲将你母亲纳进后宫为妃,但天不遂朕愿,你母亲下嫁给了萧闰。可惜那萧闰不是个可托付终生之人,才害得你们母子也受了拖累。” “朕才是你的父亲。”魏宣帝注视陆乩野,叹息道:“即便你犯了天大的过错,天底下又怎会有做父亲的不宽恕儿子的道理。” 他字字句句都透着为父的仁爱宽厚,好似真的将陆乩野当做了他无比怜惜的爱子。 可惜陆乩野不是三岁稚童,更深知魏宣帝不过是在他身上有利可图,惺惺作态。 陆乩野不动声色:“臣七岁时便是孑然一身,以为往后都不会再有亲人。” 魏宣帝拍着陆乩野的肩,“朕听说你幼时被越国公带回府抚养后,越国公本欲为你改名,你却自己为自己改了一个‘欺’字,可是彼时心中对朕有怨,觉得受了欺辱?” 他原名萧圻,随母陆,将萧改为陆换个姓氏便好,但他却偏要连同名也一道改了,可见执拗。 “陛下,臣名中的欺字并非欺辱的‘欺’,而是仗势欺人的‘欺’。”陆乩野淡声,“臣十四岁蟾宫折桂,后又弃文从武投身沙场换来今日的官拜一品,皆是因臣谨记幼时所受欺凌。” “若要臣再被他人所欺,臣必先仗势欺之。” 他自小父母双亡,虽然有外祖父可以倚仗,但那越国公自己便有一对嫡亲的孙子孙女,他一无父无母的外孙,家业被尽数抄去,又是罪臣之子,幼时必定过的极为坎坷。 魏宣帝想清楚这一茬,心道难怪陆乩野与越国公府不亲近,不但写过断交书,前段时日还进言让魏宣帝缴了他舅父陆蒙的兵权,原是为这个原因。 不过陆乩野不与越国公府亲近,正合魏宣帝的心意。 魏宣帝语气和缓不少,“朕要将你的身份昭告天下,往后你就是皇子,普天之下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都只会敬你,无人再敢欺你。” 陆乩野垂首行礼,眸中划过一丝嘲讽:“臣多谢陛下。” 一个时辰后皇榜颁布,贴满都城,陆少将军乃陛下十六子的消息震动朝野内外,百姓们在皇榜前更是挤破了头。 “陆少将军不姓陆姓赫连,少将军是皇子,便更不会做出有损魏国之事!” “正是,正是!陛下圣明,不曾因那些狗官们的弹劾便严惩少将军,陛下乃当世明君也。” “少将军何等人物,他与晋国公主一事背后必有隐情,幸而陛下英明,不曾被蒙蔽……” 弹劾过陆乩野的朝臣此刻在家中更是急得团团转,他们弹劾陆乩野虽是师出有名,但其中亦不乏有见陆乩野锋芒毕露,想趁机将他从骠骑大将军位置上拉下来的别有用心之人。 可皇榜一出,陆乩野皇子的身份被证实,那他们弹劾的便不是臣子,而是皇子! 君臣君臣,臣子之间尚可一争,但身为人臣又怎能争得过君? 更何况魏宣帝选在眼下认回陆乩野的身份,便足以说明在陆乩野和晋国公主一事上,魏宣帝选择袒护陆乩野。 再加上太子未立,陆乩野因战功在民间声望高过襄王,以魏宣帝对陆乩野偏宠的程度,谁能保证陆乩野坐不上太子之位? 他们竟还在金銮殿上逼着魏宣帝降旨赐死他的亲生儿子,弹劾过陆乩野的大臣里,今夜恐是再也睡不着觉了。 日落时分,母亲被魏宣帝突然传唤,殷乐漪便在雍华殿中等着母亲归来,一起用膳。 白日里陆乩野送来的一株芙蕖花乱了她的心神,让她到眼下都还有些魂不守舍。 他若送来别的其他物什,殷乐漪或许便不会这么耿耿于怀,可偏偏陆乩野送来的是一枝开得不合时宜的芙蕖花。 陆乩野就是想告诉她,他不会放过她,哪怕是秋日里会凋零的芙蕖,落到他陆乩野的掌中,他也要让它开出花来。 他就是如此的执拗偏执,一意孤行。 殷乐漪一想到此处便觉浑身发寒,恰逢殿中响起脚步声,身侧的木槿提醒她:“公主,娘娘回来了。” 殷乐漪起身去迎,“母亲。” 贵妃神色略有几分凝重,她屏退四下,拉着殷乐漪的手走到内殿中坐下,“乐漪,母亲有一事要告知你。” “何事?” “那陆乩野大约是死不了了。”贵妃紧握女儿的手,“他是陛下的儿子,是皇子。” 殷乐漪愣住,“……皇子?” “正是。陛下要保他,还特意将我传唤去御书房让我回来叮嘱你。若往后再有人提你与陆乩野之事,便是那日裴洺将你寻回带你来见我,恰好我正在陆乩野及冠礼上,所以才让百官误会。” 多么破洞百出的谎话,那日殷乐漪梨花带雨的与陆乩野对峙的画面百官见证,可架不住魏国的君王要保他的亲生儿子,便是这谎话再蹩脚,他们也不得不被皇权压着身子全圆这个谎。 但最让殷乐漪忧心的却不是陆乩野没被赐死,他若是皇子按照礼法就必得住进皇宫。届时她和陆乩野同住皇宫,必有见面之时。陆乩野那样睚眦必报的性子,他没在殷乐漪的算计下殒命,便会想方设法的报复殷乐漪。 “乐漪,母亲知道此事委屈你了。” 贵妃见她面色发白,拍着她的手背安慰道:“往后即便你和陆乩野再见,名义上也算得上一声兄妹,皇宫内院不比他的私宅,他绝不再敢像从前一般胆大妄为。更何况你现今还有母亲在身边,母亲会保护你的。” 从前殷乐漪是依附陆乩野的亡国公主,天生便在陆乩野面前矮了一截。但现在她不需要依附陆乩野,在名义上他们更是“兄妹”,若陆乩野还敢罔顾礼法对她肆意妄为,百官的口伐笔诛便先将他诛灭了。 母亲说的是对的,她不应该为还未发生的前事担忧。 殷乐漪靠到母亲怀里,“母亲不必忧心儿臣,儿臣无事。左右往后儿臣足不出殿,便是出殿也让木槿先去打探一番,绝不和陆乩野碰面。” 贵妃叹了一口气:“乐漪,数日后陛下要为陆乩野在宫内办一场家宴,你需得出席为陆乩野圆这个谎。” 不必母亲细说,殷乐漪也能猜到这必定是魏宣帝的意思。他要保他的儿子,殷乐漪这个将他儿子推进漩涡中心的人就必须出面,替他的儿子澄清。 这不是商量,这是魏国皇权在压着她们这对亡晋国的母女。 所以无论殷乐漪愿不愿意,她都要去家宴陪陆乩野唱完这出戏。 殷乐漪垂眸轻咬下唇,咽下心中憋屈,“儿臣明白。” 贵妃抱紧女儿,心疼的顺着她纤弱的背,“儿啊,委屈你了……” “只要能同母亲在一处,日日得见母亲,儿臣便半分都不委屈。”殷乐漪没把自己的忧虑在母亲面前展露半分,浅笑道:“不过是陪他们父子唱完这出戏罢了,儿臣一定照做。” 她越是乖顺贵妃便越是心疼,可恨她母子二人竟被欺凌到了这个份上,她被百般磋磨的女儿竟还要将苦楚吞进肚子里,反过来为那狂徒陆乩野解围澄清,当真是可恨。 “母亲,儿臣还有一事要与您商量。”殷乐漪从贵妃怀中抬起头,“襄王给儿臣的殿里送了些厚礼,我与他并无私交也并不想和他有甚牵连,想将其退回可又怕触怒他。母亲在宫内待了许久,应当比儿臣更了解襄王,您说儿臣该如何做?” 此事贵妃亦有听闻,她沉吟道:“襄王素有贤王之称,从不自持亲王身份欺压旁人,与谁人都交好,加上他又是皇后所出,在各嫔妃和皇嗣口中素来都是贤德有礼的。我从前搬来雍华殿时,他亦赠过厚礼。” “贸然退回的确失礼,等过段时日母后为你备一份礼以你的名义再送还给他,你们便好两清。”贵妃又叮嘱道,“乐漪,你的顾虑是对的。不要与他亲近,不止是因为他是皇嗣,还因他更是个男子。” 她抚摸女儿如花似玉的脸,“我儿生来一副国色天香的容貌,难保有人狼子野心觊觎。待往后母亲为你寻一门好的亲事,将你送出这虎狼窝。” 殷乐漪大约知道母亲为她属意的郎君是谁,她心中虽有不愿,却不想拂了母亲的意,便佯装不知,“好不容易与母亲相见,我还想留在母亲身边,不着急嫁人。” 贵妃依着她:“好,那便再在母亲身边再待些时日。” 她们母女相处片刻又去用过晚膳后,殷乐漪才回到自己的绛清殿中。 “都出去罢。” “是,公主。” 殷乐漪屏退宫婢,面上强撑的从容有了丝裂痕。 那枝装着芙蕖花的木匣还摆在她的妆台前,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它的主人阴魂不散。 殷乐漪走到妆台前拿起木匣抬手想将其摔在地上,可又觉自己此举是无能之人借物泄愤罢了。 事已至此,她逃不了更躲不得,便是早被陆乩野吓破了胆,她也要硬着头皮去赴那场宫宴。 大庭广之下,殷乐漪不信陆乩野会真的杀了她。 魏宣帝认回了皇子龙心大悦,普天同庆,大赦天下。连那被幽禁许久的娉婷公主也得了特赦,解了她的禁足。 为十六皇子举办家宴的消息更是在宫中不胫而走,魏宣帝将重明宫赐予十六皇子,宫中的嫔妃和皇嗣将祝贺的厚礼每日流水似的往重明宫里送,便是皇后也备了一份大礼。 明面上都是为着陛下寻回皇子祝贺,可私底下却都藏了一份拉拢结交的心,毕竟这十六皇子手中还掌着三十万精兵,大魏兵马他手中便占了一半。与他交好,让他和自己站在同一个阵营,只有说不尽的好处。 宫宴那日风轻云淡,皇后为彰显贤德与重视,将为十六皇子的宫宴特设在主殿。 殷乐漪随母亲一道去赴宴,妆容清淡,打扮素雅,就连裙衫都挑了一身极浅的天青色,在一众大红大紫的嫔妃公主之中显得格外的不起眼。 母亲是贵妃,席位只在皇后之下,极为显眼。 但殷乐漪既不是名正言顺的公主,更不想出挑,席位便安排在了最末尾处。 殿中三三两两的有人到,殷乐漪站在角落行礼,仪态端庄,姿态谦卑,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赫连娉婷随滟嫔来时,便一眼瞧到了角落里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解除幽禁后第一件事便是在父皇面前又哭又跪的忏悔了一场,因不知陆少将军是同父异母的胞兄她才会犯下大错折辱了皇家名声,父皇对此也有几分内疚,便又待她宠爱如前,近来她的气焰比往日盛了许多。 陆乩野和晋国公主一事赫连娉婷早已探得清楚,她虽已不敢对陆乩野有男女之心,但一个亡国公主能和陆乩野不清不楚,她一个大魏盛宠正浓的公主却要被陆乩野那般蔑视,她很是不甘心。 加上正是殷乐漪的母亲抢走了她母妃滟嫔宠妃的位置,赫连娉婷对殷乐漪可谓是新仇加旧怨。 “母妃。”赫连娉婷与滟嫔耳语,“儿臣去会会那晋国公主。” 滟嫔因女儿得宠,近来也被魏宣帝翻过了几次牌子,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便想重回妃位,将魏宣帝偏宠的贵妃拉下马。 滟嫔嘱咐道:“莫要闹出太大的动静。” “儿臣明白。” 母女俩分头,滟嫔去拜见皇后贵妃,赫连娉婷支身走到角落处,路过殷乐漪的席位时故意用衣袖打翻了她席案上的酒盏。 殷乐漪躲闪不及,衣袖被酒淋湿了大片。 “失礼了,我这袖子怎的就带翻了妹妹的酒盏。”赫连娉婷装模作样,“还不快来人清扫干净,为妹妹换一壶酒来!” 殷乐漪看得分明,赫连娉婷根本就是故意的。她和赫连娉婷无冤无仇,能叫赫连娉婷见她第一面就如此敌视她,殷乐漪只能想到一个原因。 她不欲同魏国得宠的公主争辩,站起身来低眉顺眼道:“不过一盏酒罢了,公主言重了,我下去换身衣裳,失陪了。” 她不怨亦不怒,语气更是轻柔和煦,反让赫连娉婷觉得自己这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很是不痛不痒。 “木槿,你陪我一同回去。”殷乐漪唤道。 “是。” 赫连娉婷见殷乐漪正要往殿外走,对心腹宫婢使了个眼色,对方心领神会,将早已备下的粉末倒进殷乐漪的酒盏里。 数丈之隔,隐在正殿后方阴影中的少年将此举看得一清二楚,他再远远地瞧一眼那抹天青色的身影,眸中浮现出讽刺的笑意。 不知天高地厚的从他身边逃跑,总要尝些苦头。 殷乐漪正要离开正殿,却听太监尖细的嗓音一唤:“陛下驾到——” “十六皇子驾到——” 殷乐漪面色一白,忙不迭带着木槿退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忍着屈辱,和满殿的人一起跪下行礼。 “都平身,今日乃是家宴都不必拘礼。”魏宣帝龙颜大悦,“朕的十六皇子在外多年,今日乃是他回宫后的第一场宫宴,朕要亲自带着他与诸位一一饮酒,让他好早些认清他的亲族。” 即便是皇子,能得魏宣帝这般亲力亲为,也是众皇子公主中的头一个。 按着身份阶位,先是皇后再是贵妃。 “皇儿,这位便是贵妃娘娘。”魏宣帝嘱托道:“贵妃是你长辈,你得待她恭敬。” 陆乩野照做,恭敬行礼:“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贵妃从席位上站起,拿起酒盏相迎,在面前少年身上打量几眼,不咸不淡道:“陛下抬举臣妾了。” 这殿中嫔妃皇嗣有几十来号人,魏宣帝却乐此不疲的领着陆乩野挨桌饮酒引荐。 殷乐漪一直微垂着首企图让自己被忽视,直到木槿低声唤她:“公主,陛下和十六皇子马上就到了,您需得站起来相迎。” “……为我倒酒。” 木槿为她斟满酒盏,殷乐漪起身相迎,从木槿手里双手接过酒盏,手指克制不住的发颤。 她今日的言行若不能让魏宣帝满意,往后必为魏宣帝除掉她多一份由头。 殷乐漪挺直身子,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露怯,亦不能退缩,目光朝不远处瞧去。 长身如玉的少年郎着一身靛蓝锦袍,袍上领口袖口皆用金线绣着华贵无比的花纹,鹤发未梳发髻,仍旧梳成高高的马尾以金冠束之。 他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间都显露着贵气,含笑的眉眼更是纯良无害,俊美不失气度,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但只有殷乐漪知晓陆乩野这副言笑晏晏的皮囊下,藏着怎样恶劣偏执的性子。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陆乩野回首向她投来视线。 四目相对的一瞬,殷乐漪便慌乱地垂下睫羽,躲开陆乩野的眼神。 她心跳如擂,后背生寒,端着酒盏的手指紧握的泛白才能不颤抖。 而陆乩野像是窥见了她的慌乱,刻意在此时走到她的面前。 陆乩野居高临下,眸底是少女花容失色的脸庞。 他笑声问道:“这位是?” 魏宣帝笑容淡了几分,似敲打也似提醒的对陆乩野道:“若按年岁,你该唤她一声皇妹。” 殷乐漪只得抬起眸,迫着自己主动敬陆乩野,生硬地唤一声:“……皇兄。” 陆乩野闻言,盯着殷乐漪的目光笑意更盛。 落在殷乐漪的眼中,他这样的眼神便仿若淬毒的蛇,令她遍体生寒,脑中一片空白。 陆乩野俯身探手向殷乐漪的酒盏碰来,瞥了眼殷乐漪的酒盏后,故意偏头与她附耳:“皇妹,这世上可有一起在床笫间厮混的兄妹?” 酒盏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殷乐漪耳畔却只有陆乩野疯狂里挟着偏执的笑。 “利用我保了命就想把我一脚踹开,从我身边逃走?公主殿下,你休想……” 第54章 罗袜“你是我哪门子的妹妹?” 殷乐漪和陆乩野二人之事早已传遍宫闱闹得沸沸扬扬,今日这场家宴除了是为十六皇子回归皇室,更是为他洗清声名而设。 殿中正有无数双眼睛在 盯着他们,究竟是十六皇子违背圣意金屋藏娇,还是一场闹剧乌龙,陆乩野和殷乐漪的一举一动都将影响这件事之后的风向。 陆乩野从容地饮下酒,单手执着空酒盏对殷乐漪挑眉示意。 殷乐漪掩在袖里的手指紧掐掌心,以痛抑住恐惧,在陆乩野的注视下将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魏宣帝见状面色稍霁,“你们二人因之前的误会闹得满城风雨,如今总算见面将事情解释清楚,朕心甚慰。” 殷乐漪趁势向陆乩野行了一礼,“因芙蕊的过失才让皇兄惹来诸多非议,还望皇兄见谅。” 她声音清丽如珠玉,一声声皇兄更是唤的轻柔似水,进退有度,先赔了罪让人没法子把此事怪在她头上。 陆乩野心中冷笑,这位公主殿下还是一贯的善装乖顺。 “芙蕊妹妹虽是无心之失,但毕竟让十六皇兄受了许多言官非议,若非父皇圣明,十六皇兄恐怕还不能站在此处与我们这些亲人团聚。” 赫连娉婷款步走到魏宣帝身后,抱住魏宣帝的手臂,“父皇,十六皇兄受了如此大的冤屈,芙蕊妹妹只以一杯薄酒赔罪,也太委屈十六皇兄了吧?” 她说罢意有所指的望了陆乩野一眼,殷乐漪害得陆乩野险些殒命丢官,她不信陆乩野不想报仇泄愤。 陆乩野似笑非笑的把玩着手中酒盏,并不答话。 魏宣帝看向赫连娉婷,笑问道:“你这个鬼灵精又想出了什么主意?” “素问芙蕊妹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想必舞艺也是极佳,不如请妹妹一舞添添喜气。一来为十六皇兄赔罪,二来也让我与诸位娘娘和兄弟姊妹们都饱一饱眼福。” 赫连娉婷春风得意,一番话乍听上去十分的体面周到,实则字里行间尽是对殷乐漪的刁难。 大庭广之下献舞,是舞姬才会做的事。 她让殷乐漪献舞赔罪助兴,便是将殷乐漪视作不入流的舞姬,当众折断殷乐漪的风骨,叫亡晋惟一的正统公主,卖弄身姿以舞取悦满殿的大魏皇族。 这是折辱,是战胜国的公主对战败国阶下囚的侮辱。 殷乐漪屈辱无比,指甲掐得陷进了掌心里。 贵妃从席位上匆匆赶来,将女儿护在身后,“陛下,芙蕊多年不习舞,舞技早已生疏,贸然献舞恐怕贻笑大方,小女儿家的还是不当众献丑了。” 赫连娉婷正是复宠之时,有意在众人面前和独得圣宠的贵妃一较高低,“贵妃娘娘此言差矣,今日家宴来的都是亲眷,自家人在一处又怎会取笑芙蕊妹妹?” 她笑容满面的又将话锋转到殷乐漪身上,“难道说芙蕊妹妹心中还念着旧国,不曾将我们魏国皇室当做自家人?” 赫连娉婷字字句句都拿捏着殷乐漪的三寸,殷乐漪察觉到魏宣帝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多了几分探究的深意。 她的身份微妙,处境更是尴尬,她若不应下赫连娉婷无理的要求,魏宣帝对她的忌惮恐会加深。 所以即便是明晃晃的折辱,殷乐漪也要硬着头皮跳这支舞。 “……好,那芙蕊便献丑了。” 贵妃有意向魏宣帝求情,被殷乐漪拉住手阻止。 “父皇。”赫连殊忽然站出来,为殷乐漪说话,“献舞助兴之事交由舞姬便好,何须劳烦娘娘爱女?想必十六皇弟也无意让芙蕊皇妹献舞赔罪吧?” 眼下的局面,陆乩野只需说一句话,殷乐漪的困境便能迎刃而解。 陆乩野漫不经心地朝殷乐漪投去一眼,殷乐漪低垂着睫羽避开他的目光,身子更是以抗拒的姿态侧对着他,丝毫没有向他求助之意。 殷乐漪要犯倔,陆乩野便成全她。 “儿臣但凭父皇做主。” 魏宣帝满意颔首:“既如此,那便以舞赔罪罢。” 殷乐漪恭顺行礼,“是。” 她始终低垂着眼睫,从陆乩野身边经过时也不曾抬起一眼,做足了乖顺守礼,将陆乩野视作陌路人,熟视无睹的一路走到殿中。 陆乩野盯着她弱柳扶风的身影,黑似点漆的眼眸色泽愈深,仿佛要将少女吞没。 “来人,为芙蕊公主再倒一盏酒。”陆乩野让宦官为自己斟满酒,隔空遥敬殷乐漪,“为公主壮胆。” 他做事一贯毫无章法,殷乐漪猜不到他究竟意欲何为,他的敬酒殷乐漪更是推拒不了。 木槿从席案上拿起酒盏向殷乐漪匆匆赶去,陆乩野睨着木槿,待木槿走到殷乐漪跟前时,他不动声色地曲起指尖,朝木槿的腿上弹去一颗极小的金珠。 木槿的腿被金珠的力道打得一弯,身子失衡,惊叫着连同身前的殷乐漪也扑倒在地,酒水更是洒了殷乐漪一身。 贵妃忙跑去将殷乐漪从地上扶起,“乐漪,可有受伤?” 殷乐漪方才倒地时被木槿压到了左腿,左脚踝处传来一阵刺痛。 她不想令母亲担心,只得忍着轻摇了摇头,“儿臣无事。” 赫连殊从席位上走出,“父皇,芙蕊裙衫都被酒水打湿,这般献舞终是不妥,今日还是作罢吧。” 贵妃扶着殷乐漪,向魏宣帝投去恳求的视线,“陛下,乐漪实在不宜再献舞了……” “也罢。”魏宣帝打消念头,“将芙蕊扶到偏殿去歇息。” 殷乐漪在木槿的搀扶下,行完礼离开了正殿。 赫连娉婷眼神示意心腹,心腹心领神会,忙不迭从侧门跟了出去。 木槿将殷乐漪扶到偏殿坐下后,将殷乐漪的裙摆往上卷起几寸,褪下罗袜露出她红肿的脚踝。 “都怪婢子走路不稳,这才让公主受伤,婢子该死……” 脚踝虽痛,但殷乐漪更庆幸用这一点小伤换得她不必在魏国皇室面前献舞受辱。 她将木槿从地上扶起,“我知你是无心之失,方才你摔的也很重,快些起来罢。” “婢子无事。”木槿揉了揉自己的腿,“婢子方才原本走的十分稳当,但腿上不知为何突然就痛了起来,就像是被人砸了一下,这才摔倒在地。” 殷乐漪一听便觉有几分蹊跷,木槿的摔倒恰合时宜的为她解了困境,若真有人在暗处伤木槿便是在帮殷乐漪。可满殿都是魏人,母后又不会武,除非是陆乩野出手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但陆乩野又怎会好心为她解围,她算计了陆乩野,依他那样恶劣的性子,恐怕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公主,婢子先回一趟绛清殿为您取裙衫和药来。” “好。” 木槿走出殿中时带上了殿门,殷乐漪一人坐在偏殿里,顿觉心中紧绷的那根弦松懈下来。 她的裙摆和上襦都被酒水打湿,尤其是胸口那一处湿漉漉的贴在她肌肤上,黏腻的紧。 殷乐漪随手扯了扯胸口的襦,也不知是不是殿中门窗紧闭,她竟觉得有几分热,身上的酒气也被催的愈发浓郁明显,熏得她脑子晕乎,四肢也有些发软。 殿门忽然被推开,殷乐漪以为是木槿折返回来,想殿外看去,却见一陌生的侍卫走了进来。 殷乐漪立刻警惕起来,“我没唤人进殿,出去。” 侍卫反手将殿门带上,大步逼近殷乐漪,面露贪欲之色,“我见公主一人独处惹人怜爱的紧,特来殿中伴着公主。” 殷乐漪连连后退,惊慌地拿起一旁的茶壶便向他砸了过去,“来人……” 她浑身无力,被侍卫轻易的便躲过去,她伏在榻上想爬都爬不起来,殷乐漪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子不对劲,即便是醉酒也不可能醉到这般程度。 侍卫翻身上榻握住殷乐漪的肩头将她按在榻上,脸上的**令人作呕,“都说晋国芙蕊公主天香国色,今日一见果然所言非虚……” 殷乐漪想唤人,声气有气无力,想反抗身子更是软绵的紧。 她眸中溢出恐惧的泪,“……你若敢动我分毫,待我醒来,一定杀了你。” 侍卫被眼前美色所迷,哪里还管得上那许多,嘴里更是不知廉耻的吐出**之词:“有幸能一钻公主的裙底,我便是此刻就死也值当!” 侍卫急不可耐的冲着殷乐漪俯身而来,殷乐漪紧闭双眸,泪珠从眼尾绝望的落下。 只听得头顶传来一声闷响,似是尖锐的利器刺入皮肉之中所发出的声响。 殷乐漪缓缓掀起眼帘,只见那侍卫面目狰狞,被人从后捂了嘴,当胸正中一把匕首,顷刻便断了气。 匕首从侍卫胸膛被抽出,鲜血溅落到地上,侍卫的尸首被丢到一旁,露出后方的人。 陆乩野手握着沾满血的匕首,居高临下的瞧着榻上的殷乐漪,见她满面潮红,裙衫凌乱,眼眸里更是噙着一汪碧波似的泪,无助可怜极了。 陆乩野见状扯了扯唇角,面上笑容嘲弄至极。 殷乐漪见来人是他,浑身的血都凉了大半,那侍卫或许只图色为坏她名节而来,可陆乩野却必定是来索她的命。 “你……你来作何……” 陆乩野在她身侧坐下,探手熟稔的取下她腰间的绣帕,擦拭他匕首上的鲜血。 “我不来,你便要被先奸后杀了。”他声中含笑,“殷姮,我又救了你一回。” 殷乐漪半分也不信陆乩野 会好心救她,她使出浑身的力只勉强从榻上挪了几寸,体内不可名状的热意一下子烧的更烈,像是钻进她的心神骨髓里将她燃烧殆尽。 “你不会这么好心……”殷乐漪无力的泪如断珠落,“你定是恨我算计你,来找我讨命的……” “你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 陆乩野嗤笑,匕首被他擦拭干净,他将削铁如泥的刀刃贴在了殷乐漪的脚踝上,“你那日逃走射伤了我属下的一条腿,我挑断你的脚筋废你一条腿正好。” 她的罗袜脱下后便未再穿,她身上的肌肤烫的似着了火,冰凉的利器触碰她的肌肤让她得到了一丝舒缓,脚踝不受控的往陆乩野的匕首上靠。 偏偏她理智尚存,知晓自己眼前的少年有多想取她性命,更知晓自己此刻的迎合便是飞蛾扑火,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泪珠簌簌地坠落。 “不要,我不想伤他的……可他只听你的话,我若不伤他便没有机会从你身边逃走……” 陆乩野积攒多日的怒火因她这句话复燃,“殷姮,你千方百计地想从我身边逃走,为此还不惜伤我手下,算计我取我性命。我还当你回到你母亲身边能有千般好万般好,今日一见,还不是卑躬屈膝,任人拿捏!” 他言辞恶劣至极,字字诛心,将殷乐漪所剩无几的颜面都戳破。 在魏国皇宫的短短数日,她日夜如履薄冰,饱尝屈辱和刁难。她又深知母亲不易,更是不敢将自己的烦闷在母亲面前透露半分,唯恐母亲因她忧心。 殷乐漪对自己的处境心知肚明,但唯独陆乩野,她不想被他看轻。 “……陆欺,你不必来折辱我。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便是卑躬屈膝任人拿捏也与你无关。纵使再重来千次万次,我仍然会选这一条。” 她宁肯在魏国皇室面前卑躬屈膝,也不愿待在陆乩野身边,她更是从未后悔过从陆乩野身边离开。 陆乩野盯着殷乐漪的目光更是怒火中烧,眸中透出的恨与怒仿佛要将殷乐漪挫骨扬灰,烧个干净。 “殷姮,有时我真想一刀抹了你的脖子。” 殷乐漪惊惧的泪如雨下,嗓音发抖:“我如今……如今也算得上是你名义上的妹妹,你就不能放过我吗?” “你是我哪门子的妹妹?”陆乩野俯身,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在身下,“是在床笫间与我耳鬓厮磨,交颈缠绵,共赴巫山云雨的妹妹吗?” 刀刃沿着殷乐漪的脚踝一路往上滑动,每在她肌肤上游移一处便让她感觉身处冰火两重天,战栗的让她通身酥麻。 “我不是,你放过我……”殷乐漪的理智在抗拒,可身子却不知为何竟在迎合陆乩野轻佻的动作,她只得恳求陆乩野停手,“求你了陆欺,求你放过我罢……” 天青色的襦裙层层叠叠,如一朵在风中摇曳的凌乱花朵,陆乩野执着匕首的手没入其中,不知碰到什么紧要处,换来殷乐漪的哭颤。 “做梦。” 陆乩野斩钉截铁的斩断殷乐漪的妄想,他从襦裙里抽出匕首,修长的指尖上多了一丝晶莹的水线。 他故意顽劣的嘲讽她,“殷姮,你都湿透了。” 殷乐漪不知自己的身子为何会如此,被陆乩野触碰后拆穿,更是让她羞耻的落泪。 “我没有,你不要碰我,别碰我……” 殊不知她越抗拒、越抵触,便越让陆乩野想要摧折她。 匕首入鞘,陆乩野将她从榻上打横抱起,径直步入偏殿的内室。 殷乐漪知道陆乩野接下来要对她做什么事,她内心叫嚣着抵抗,可手脚一点力都使不出来,她像一只失了翅膀的雀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又被陆乩野抓回囚笼里。 仰躺在床榻上的少女鬓发凌乱,裙衫不整,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泛出一层情动的粉色,娇颜潮红,眉眼昳丽,桃花眸更是泪光盈盈,被春情折磨的有些涣散。 陆乩野将少女动情的含春神态尽收眼底,他俯下身摩挲她的脸颊,“殷姮,见了我你便动情的如此厉害,真让我惊诧。” 他明知殷乐漪为何如此,却故意说些让殷乐漪难堪的话来刺激她。 殷乐漪迟缓的摇头,“我没有像你说的那般……” “还要狡辩吗?”陆乩野屈膝抵开她的双腿,将她身子牢牢地桎梏在床榻上,摩挲她的力道变重,“我不信你不曾肖想过与我交缠的日夜。” 那段记忆是殷乐漪极力想忘却的,陆乩野却恶劣的旧事重提,唤醒她的记忆。 陆乩野带给她的屈辱久违的涌上心头,她身子抖如筛,襦裙束带被陆乩野的手指熟稔的解开。 殷乐漪无力反抗,近乎绝望地闭上眼。 “我从来就未肖想过你说的那些,陆欺……待在你身边的每一日我都如履薄冰,每一次见到你我都胆战心惊……” 陆乩野抬眸,见泪珠从她眼缝中滑落进鬓发里,消失不见。 “这便是你想方设法要从我身边逃离的理由?”陆乩野冷笑一声,“当真是可笑至极,待在魏国皇宫你一个亡国公主难道便能如鱼得水?” “我不能如鱼得水,我亦每日如履薄冰,心惊胆颤……”殷乐漪有气无力,“陆欺,待在你身边和待在魏国皇宫没有任何区别……但至少这里有人真心疼爱我,不像你只把我看做一个物件……” 高兴时便给几分好脸面,不快时便冷嘲热讽,恨不能将她磋磨至死,还要她身心都对他臣服。 陆乩野闻言却只觉她言辞间的每一个字都刺耳异常,“你凭何将我与魏国皇室混为一谈?又凭何认为我将你看做一个物件?” 这后宫中的赫连氏有哪一个人会像陆乩野这般一次又一次的护她,她若在陆乩野心中只是个物件,陆乩野早就快刀斩乱麻,不为一个物件动怒伤神。 “你就是这般对我的……”殷乐漪身子里的热意攀升,烧得她脑海的理智也变得断断续续,只眼泪委屈的落个不停,“你还姓赫连,你根本不是陆欺,你和他们一样……” 她面上的红霞红的有些不正常,被抵住的双腿更是不自觉的收紧,触碰到陆乩野的膝盖。 陆乩野纵有一腔怒火,眼下也不得不暂收回去。 他俯身握住少女那只未着罗袜的脚踝,声沉若水:“在你面前我只是陆欺。” 第55章 情热“你逃不掉的。” 殷乐漪感觉自己成了一尾搁浅的鱼,浑身发热干涸不已。 她目光涣散的看着上方的少年,明知自己该推开他,却使不出力,也发不出声,粉唇微张着急促的喘息。 少女吐息如兰,清雅的香气里挟着一丝与她不相符的酒气。这酒醇厚浓郁,少女的体香也因此被浸染出不同以往的芬芳,让人闻着好似便要被她勾去心神。 陆乩野噙住她的唇,探入交缠,汲取她香舌的柔软、唇齿间的馨香,狠厉的好似要用这个吻惩罚她的背叛和欺骗。 殷乐漪难受的呜咽,想要躲开,盈盈一握的腰肢被陆乩野桎梏在床榻上退缩不得,凌乱的天青色襦裙堆砌在她的纤腰上,陆乩野的右臂被迤逦的裙摆遮挡在其下。 她秀眉紧蹙,泛软的身子香汗淋漓,像是从水中淌过一遍,腰肢随着陆乩野浮沉颠簸,莹白的脚趾克制不住的蜷缩,脚背绷紧。不出须臾她便双瞳失焦,娇吟着泄了力,瘫软在床榻上。 陆乩野在她柔软的唇瓣上重重一咬,她痛得回笼了几分理智,见陆乩野将手从襦裙里抽了出来,他那几根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上,挂满了晶莹黏稠的暧昧水线。 殷乐漪羞耻的胸脯起伏,身上回来了几分力气,想将陆乩野推开,力道却软的不堪一击,被陆乩野握住手腕按回了床榻上。 “我好心为你解毒,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殷乐漪也猜到自己的不对劲多半是中了毒,可即便如此,她就是中毒身亡也不要陆乩野与折辱无异的搭救。 她气息紊乱: “你不过是趁机对我为欲所为,施加报复……装什么好人……” 她实在不识好歹,陆乩野目露阴鸷,将手上的水线涂抹到她被他吻到发红的唇瓣上,“那我不对你为所欲为,岂不是辜负你的期望?” 殷乐漪别过脸想要躲开,被陆乩野掐住下巴固定住,红润的樱桃小口不多时便被他涂抹的水光潋滟,活色生香。 他问她:“甜吗?” 他深知殷乐漪有多厌恶在床笫间同他的耳鬓厮磨,便是她自己的东西她也觉得恶心。 她反抗不得,霎时便被欺负的泪珠涟涟,嗓子眼里溢出委屈的啜泣。 “哭什么?我在问你话。” 陆乩野骨子里的恶劣浮现,他俯首再次吻住殷乐漪的唇瓣,这次他刻意慢条斯理,沿着殷乐漪的唇线厮磨,他像是在亵玩一朵花蕊,舌尖将她唇上水润的口脂吃干抹净,鼻尖里伴着她沁人心脾的体香,个中滋味令他沉迷。 他抬首望进殷乐漪梨花带雨的眸,笑容恶意的评:“尚可。” 殷乐漪憋屈的美目含怨,偏她桃花眸生的含情脉脉,此刻又蓄满泪水,瞪陆乩野的这一眼不似怨怼,更似娇嗔。 陆乩野隐忍许久,被她这一眼勾的眸色暗沉,埋首沿着她纤长的玉颈一路往下烙下连串的吻。 殿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木槿焦急的声音传进殿内,“公主?公主您还在里面吗?这殿门为何被锁上了……” 殷乐漪被惊的一抖,忙去推埋在她胸口的少年,“陆欺,你快起来……我们如今是兄妹,要是被宫人撞见我们这样,我们、我们二人又要被传的不清不楚了……” 陆乩野充耳不闻,在她胸口吮吻的力道变得更重。 木槿的敲门声越来越响,不多时定会引来宫人们聚集,届时进殿见到她与陆乩野二人这般形貌,她必定要被魏宣帝问责,说不定连母后都要受牵连。 她明眸含泪,红唇轻启,轻唤一声:“……陆郎。” 少女嗓音里带着哭腔,一声陆郎唤的极为楚楚动人,柔情如水。 陆乩野掀起眼帘,黑如点漆的眸里浸着欲色,口吻却凉薄:“你的陆郎在何处?眼前分明只有你的皇兄。” 若真是皇兄,又怎会压在自家皇妹身上欲行交欢之事。 殷乐漪咽下不甘,用泛软的手轻轻去握陆乩野的手指,有气无力的道:“陆郎,莫要这般对芙蕊……” 从前在陆乩野面前时,她便一贯是用这样讨好示弱的方式令陆乩野为她心软。 陆乩野冷笑着埋首,在她胸口狠咬一口。她疼的肩头发颤,紧咬着下唇抑住声音,唯恐让殿外的人听见。 直到见了血,陆乩野才重新抬起头,手指系好殷乐漪胸口的束带,盯着殷乐漪一字一顿的道:“殷姮,除非你我二人之间死一个,否则别妄想着从我身边逃走。” “你逃不掉的。” 在木槿进殿的前一刻,他从另一侧的窗下出了殿。 “公主,您没事吧?” 殷乐漪惊魂未定的躺在床榻上,听见木槿的声音忙抹了脸上的泪,“我没事,我方才小睡了一会儿,这才没听见你的声音。” 木槿掀开床帐,见她安然无恙,但云鬓微乱,双颊泛红,裙衫上更是压出了数道褶皱。 木槿不疑有他,“可是这殿中太闷热了,叫公主睡的满头大汗?” 殷乐漪顺势点头,“……没错。” 木槿将药为她擦在脚踝上,又将带来的裙衫铺展开,“我为公主更衣。” 殷乐漪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不必了,我浑身都是汗,先回殿中沐浴再换罢。” “是。” 殷乐漪身子还有些乏力,穿好鞋袜被木槿搀扶出殿。 临走前她瞥了眼殿内,那侍卫的尸体早已不见踪影,应是陆乩野让人处理掉了。 回到绛清殿,殷乐漪特意让木槿为她备了冷水,没让木槿留下来贴身侍奉,自己脱了裙衫进到浴桶里。 冷水漫过身子,殷乐漪浑身的热霎时舒缓不少,肌肤上因情热泛出的红意渐渐褪去,胸口传来一丝丝刺痛。 她垂眸一瞧,她右边的胸脯上多了一块见血的淤青牙印,在一片雪色之中显得格外刺眼,就好像是陆乩野为了褫夺她这具身子的主权,在她身上打下的烙印。 这样的东西,她又怎敢让宫婢们瞧见,只能自己憋屈的咽下怨恨苦楚。 她本以为到了皇宫便可安然度日,可陆乩野却还是阴魂不散的缠着她不放。 殷乐漪悔不当初,为何偏偏要去招惹陆乩野那个疯子,如今躲不了也逃不掉,她更不可能将他手刃。 殷乐漪昳丽眉眼流露出无助的神色,她疲惫的将脸埋进水中,将含恨的泪一同洗去。 她泡了一个时辰,才感觉浑身的热意消退,身子恢复如常。 她此番中毒,又险些被侍卫玷污,不必深思她也能猜到是赫连娉婷在背后搞的鬼。 赫连娉婷设计陷害她,恐怕不止是单纯的不喜她,她一个亡国公主身在异国皇宫有什么值得赫连娉婷这个受宠的公主大费周章的陷害,赫连娉婷定是想借她扳倒她的母亲。 在母亲来魏国之前,最受宠的便是赫连娉婷的母妃滟嫔,母妃的出现夺去了滟嫔的宠爱,所以赫连娉婷现正想尽设法的除掉她们母女,为她的母妃复宠。 这般后宫争宠的手段从前在晋国皇宫时她们母女是从未经历过的,母后是父皇唯一的妻,她是父皇唯一的子嗣,她们母女不必与人分享丈夫和父亲,可以在父皇的羽翼下享尽他的偏宠。 可到了这敌国皇宫,她们母女竟还要被迫卷入这可笑的宫斗。 若当真有的选,殷乐漪半分也不愿母亲受宠,母亲越是受宠,面对魏宣帝强颜欢笑的次数便越多。 母亲虽从未在殷乐漪面前诉过一句苦,但她与父皇从前恩爱不疑,殷乐漪又怎会不懂母亲在面对弑夫仇人时的苦楚和无奈。 只可恨殷乐漪牵绊太多,既不能手刃魏宣帝,也不能对赫连娉婷反击。 她是魏宣帝最宠爱的女儿,即便犯下无德之事仍能被魏宣帝谅解,殷乐漪一个亡国公主又能拿什么跟她斗,即便斗赢她恐怕也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所以面对赫连娉婷,面对这整个皇宫的赫连皇族,殷乐漪只能退让退让再退让。 宫宴散后,母亲便即刻赶到了她的绛清殿。 “我听木槿说你在冷水里泡了一个时辰?可有邪风入体?可是出了什么事?” 殷乐漪不想让母亲担心,将自己在殿中遇险的事掩了过去,“儿臣只是太热贪凉,母亲不必挂心。” “这都是秋日了怎的还能贪凉?你那弱不禁风的身子若是受寒了又得叫母亲为你担心……” 贵妃忧心不已,又让婢子给她熬了御寒药,亲自喂她服药。 用完药后,贵妃语重心长的拉着她的手道:“乐漪,母亲本有意让你多在母亲身边留些时日,但今日在宫宴发生的事,母亲便是此刻想起来也心痛不已。再有下次,母亲怕护不住你,所以母亲深思熟虑,还是想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将你送出去……” 殷乐漪沉吟:“母亲 想为我寻的好亲事,可是裴洺?” 贵妃颔首,“裴洺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们二人又是青梅竹马,他人才品貌皆是世间罕有,对你更是一往情深。最重要的他是晋国臣子,比起那些魏人,他的心中始终对你公主的身份有一分敬重,不会看轻你。” “我知你对裴氏一族心有怨恨,母亲又何尝不是?”贵妃长叹,“可自你失踪后,只有裴洺一人不肯放弃寻找你的踪迹,日夜遣人去寻你。母亲经此一事也算是看清他对你的一片痴心,将你放到他身边,我相信他一定会同母亲一样的护你周全。” 殷乐漪沉默良久,“裴洺愿意娶我吗?” “你若点头,他恐怕欣喜若狂。他今日还派人来宫中给我递了帖子,想邀你明日一同出宫秋游。” 贵妃让人将帖子取来,递给殷乐漪,“你可愿意去见他一面?” 殷乐漪接过帖子拆看后,轻轻点了头,“儿臣但凭母后做主。 夜里,赫连娉婷气急败坏的在滟嫔宫中走来走去。 “母妃,那贱人的女儿没事也就罢了,竟连我的侍卫也消失的不见踪影,你说会不会是被她杀了?” “若是杀了便还好,死无对证,届时她也不能将此事赖到我们头上。”滟嫔面露忧色,“娉婷,你今日之事做的还是太欠妥,往后不能再这样鲁莽。” 药和坏名节的侍卫原本是她们为贵妃准备的,却被赫连娉婷一时冲动用到了殷乐漪的身上。 但赫连娉婷丝毫不将殷乐漪放在眼中,“母妃莫要担忧,不过一对亡国母女罢了,女儿迟早把她们赶进冷宫,让她们再无出头之日。” 翌日魏宣帝一道旨意下到越国公府,为让十六皇子感念外祖父的养育之恩,特意将越国公请进十六皇子的重明宫,让他们祖孙团聚。 越国公到时,见陆乩野正站在在院中练箭。 少年郎身形挺拔,如松如竹,手上利落的挽弓搭箭,五箭齐发正中红心,气势凌冽不可挡也。 “外祖父可要来试试?” 陆乩野回首,将弓箭递给越国公。 越国公沉着脸接过,他虽年事已高,但一身的功夫犹在,一箭射入靶心。 “阿圻。”越国公放下弓,“外祖父没有将你的身世告诉你,是望你能做一个平常人,不必卷入皇室的纷争中,安安稳稳的度过余生。” “你母亲若是还在,想必也是和外祖父我想的一样。” 陆乩野从越国公手里取过弓,重新抽出一根箭矢搭上弓弦,“外祖父今日只是来与我说这些的吗?” 越国公对陆乩野这个外孙心中愧疚颇深,“关于你的身世,想必陛下已和你讲的清楚。你的确是陛下的儿子,你母亲在嫁给你养父萧闰之前,便已怀有身孕……” 箭矢离弦,势如破竹,将越国公射入靶心的箭劈成了两段。 “这些事我早已知晓,”陆乩野面色冷厉,“外祖父可还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越国公面露难色,似有难言之隐,在脑海中一番天人交战后,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没有。” “既然没有,外祖父便请回吧。” 他冷面无情,即便是对待至亲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热切,可谓是凉薄到了极点。 越国公拂袖叹息,还是忍不住嘱托:“你声名远播,无论是在军中还是百姓中的呼声都颇高,是陛下所有皇子之中最出色的。但陛下迟迟未立太子,便是因十分忌惮有皇子结党营私,觊觎储君之位。” “你从前是臣,便是锋芒毕露些也不打紧。但你现今是皇嗣,是有资格登上九五之尊的候选人,陛下待你不会再像从前一般,你也一定要懂得收起锋芒啊……” 他这一番话语重心长,字里行间都透着对外孙的关切。 但陆乩野面色依旧冷淡,甚至有几分嗤之以鼻:“外祖父这些话,若是能在数年前说与我父亲听,不知我现下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越国公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难看,陆乩野不欲再和越国公多言,让重明宫中的官宦将越国公送了出去。 待越国公走后,陆乩野将剩余的十几根箭矢全部射出,最后一箭更是力道强劲的让整个箭靶四分五裂。 皇嗣,储君,太子,九五之尊。 这些肮脏的皇权陆乩野从来都瞧不上,他想要的权势和地位早已握在手上,他要的是颠覆这大魏朝纲。 他的复仇,才不会仅仅是只让赫连氏人头落地那般简单,他要让赫连氏将他当年尝过的苦痛全都尝一遍。 “公子。”傅谨从廊下走出,禀告道:“大理寺少卿裴洺将芙蕊公主接出宫外了。” 陆乩野眸中阴翳之色淡去,转而浮现出几抹阴冷,“她倒是敢啊。” 赫连氏他要亲手摧毁,晋国的公主他也要亲手握在掌中。 第56章 倾慕“殷姮,我倾慕你。” 裴家在郊外有一座庄子,背靠青山,清泉环绕,布局十分风雅。 恰逢秋日天高气爽,满山遍野都被浸染成红黄二色。 殷乐漪坐在马车内掀开帷幔,往外远眺,见山色如连绵不绝的赤金海,秋意盎然,一眼望不到尽头。 裴洺骑马与马车并驾而行,侧目向殷乐漪望去,她今日出宫被贵妃精心打扮,云鬓上插着一对珍珠步摇,鬓发后簪着一朵粉芙蕖,额心描一枚朱红花钿,雪腮晕着淡淡的胭脂,眸光流转间尽显娇俏灵动,一张花容更是明艳无边,令这满山的秋色都失了颜色。 她是裴洺亲眼看着从小小的人儿一点点长大,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绝色女郎。 裴洺注视殷乐漪的目光不由得更加柔和,“公主,微臣的庄子上有一处温泉,等到庄子之后微臣派人带公主前去,对公主的身子有益。” 殷乐漪自小娇养,身子更是养的金贵,侍奉的人一个照料不慎她便极易受寒生病。近来天气渐凉,裴洺为她的身子考虑,带她来裴家的庄子上泡温泉,不可谓是不用心。 殷乐漪向他颔首致谢:“多谢裴少卿,有心了。” “这样的小事不足挂齿。”裴洺温声:“公主不必同微臣这般客套,微臣与公主的关系也不该是如此生分的。” 往日青梅竹马的情分在前,裴洺望公主能待他如从前一样的亲厚。 殷乐漪睫羽垂下,未曾答话。 裴洺知她心有芥蒂,心中虽有失落,却并不步步紧逼。 他顺势表明自己的心迹:“公主不必为难,也不要因此事烦闷。微臣不会逼迫公主,微臣可以一直等公主放下心结的那一日。” 公主失踪的这段日子,裴洺日日都魂不守舍。所幸上天垂怜,将公主安然无恙的送回到他眼前,裴洺已下定决心往后岁月都要常伴公主左右,他便是再等上一等又何妨。 他进退有度,体贴周到,一言一行都是温润如玉的君子做派。 殷乐漪望向裴洺的目光里有了几分动容,柔声道:“多谢你。” 裴洺向她抬首作揖,苦笑道:“微臣望今日再也不会听到公主向微臣道谢了。” 殷乐漪一愣,旋即莞尔,“好。” 见她总算开颜,裴洺也欣慰的笑起来,两人相视一笑,氛围比初时融洽许多。 “大人,前方的马车好像出事了。” 驾车的马夫忽然将马车停下,裴洺勒马,往前方看去,果然见一辆马 车坏在了半道上。 他让身边的小厮前去探明情况,不忘安抚殷乐漪,“烦劳公主稍候,微臣的小厮马上便会回来禀报。” 殷乐漪颔首,“无妨。” 小厮不多时便跑了回来,“大人,前方是柳小姐的马车。因马在中途受惊失控,马夫只得砍断马绳,马车因此撞到山壁上,害柳小姐受了伤,正等着有人来此搭救。” 殷乐漪望向裴洺,“柳小姐可是柳云莘?” “是。”裴洺吩咐马夫,“走,你随我前去搭把手。” 裴洺骑马,先一步抵达,见柳云莘面色煞白的被丫鬟搀扶着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珠钗凌乱,魂不守舍,一看便是受了惊吓。 “风钦?”柳云莘见到裴洺便像是见到了救星,“你怎的在此?” “我邀公主到我庄上做客,途径此处。”裴洺翻身下马,走到柳云莘面前,“你伤到了何处?” 柳云莘往裴洺身后的马车瞧去,殷乐漪在木槿的陪同下走下马车。柳云莘和殷乐漪四目相对,柳云莘神色变得有些微妙。 殷乐漪没去深究,还是关切的问了一句:“云莘姐姐,你可还好?” “臣女见过公主……” 柳云莘站起身来想要行礼,脚下却好似没力又跌坐了回去。 她身边的丫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向殷乐漪请罪,“还望公主恕罪,我家小姐方才摔伤了腿,连走路都不成,更别说向公主行礼了,公主恕罪!” “你起来罢,我不会问责你家小姐的。”殷乐漪柔声,“只是云莘姐姐伤了腿,还是要先寻大夫看一看才好。” 裴洺的小厮道:“公主,大人的庄子就在前方不远处,庄内有大夫。” 柳云莘忙道:“不必如此,臣女不想搅扰公主与风钦出游的雅兴。还劳烦风钦派人到我府上捎个口信,让家中人来接我回去。” 从此处到都城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个时辰,若殷乐漪和裴洺真将受伤的柳云莘撇在此处不管,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 裴洺眼神询问殷乐漪,殷乐漪摇了摇头,“无事。” 裴洺这才对柳云莘的丫鬟道:“将你家小姐扶到马车上罢。” 为裴洺驾车的马夫道:“大人,山路狭窄,柳小姐的马车正好挡在路中,我们的马车过不去。但仅凭我们眼下几人之力恐无法将柳小姐的马车移开,只能等到了庄上再寻些人手过来帮忙。” 马车驾不走,唯一能骑行的便只剩裴洺的坐骑了。 殷乐漪开口:“裴少卿,让云莘姐姐先骑马到庄上就医罢。” 木槿正要说话,被殷乐漪轻轻拍了手臂按住了,“木槿,你去帮云莘姐姐上马。” “是,公主。” 木槿和柳云莘的丫鬟合力将柳云莘托到马上,裴洺周到的站在一旁护着。 柳云莘上马之后先是对殷乐漪道了谢,再朝裴洺望去,希冀着对方能护送她。 裴洺却道:“我让小厮为你牵马,我陪公主行一段路。” 小厮牵着缰绳前行,柳云莘坐在马上回首瞧了裴洺一眼,眼中似有失落之色。 殷乐漪见之,对裴洺道:“我不碍事的,你不如先去陪云莘姐姐?将你小厮留下为我引路便好。” 裴洺面上敛去几分温和,正色道:“微臣今日相邀的是公主,不是旁人。” 殷乐漪怔了怔,不再提此事。 山间景色宜人,他们二人今日不约而同地穿了水绿色的衣裳,两道水绿身影并肩缓步前行,在这浓艳秋色相衬之下,颇有几分神仙眷侣似的般配。 殷乐漪忽的被石子绊了脚,身形一晃。 裴洺及时扶住她肩膀,关切道:“公主当心脚下。” 殷乐漪正要道谢,又记起裴洺说今日不愿再听到她的道谢,便抬首对裴洺感激一笑,“好。” 骑马停在不远处山坡上的陆乩野,恰好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少女盛装依偎在裴洺怀中,红妆明艳,笑容柔和,与在陆乩野面前的模样仿若两个人。 他直勾勾的盯着少女,眼神阴恻,唇畔勾着抹笑,令人不寒而栗。 殷乐漪和裴洺在山间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后,抵达了裴家的庄子。 裴洺担心殷乐漪劳累,先将人带进了提前为殷乐漪备好的院中供她休憩,“公主先行歇息,待午膳时微臣再来相请公主。” 他礼数周全,说完便不在殷乐漪院中久留,先行退下。 殷乐漪本想去瞧一眼柳云莘,但实在有心无力,进到内室便倚在榻上,黛眉轻蹙。 木槿连忙将随身带来的伤药拿出来,为殷乐漪褪了鞋袜,将药抹在她的脚踝上。 “公主您就是太和善了,方才只要您让婢子说了您脚上有伤,裴少卿又怎会将马拱手让给那位柳小姐?” 昨日在宫宴上受的脚伤才过一日,正是让殷乐漪疼的时候,那一段山路又是上坡,她忍到此刻已是极限。 “她的伤需要医治,我只是一点小伤,无碍的。” “怎会无碍?公主分明忍痛忍的极辛苦,奴婢都看在眼里。”木槿是贵妃身边的人,知晓贵妃有意让公主和裴洺配成姻缘,“我看那柳小姐似对裴少卿颇有情意,公主可莫要太过谦让了。” 殷乐漪失笑,“她从前在晋国时便是心仪裴少卿的。” 木槿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难怪她明知裴少卿是相邀公主游庄,还不避嫌的在公主面前叫着裴少卿的表字。” 木槿机灵,这也是贵妃会将她留在殷乐漪身边的原因。 “不过好在裴少卿眼里只有公主一人,任她来什么柳小姐刘小姐的,都动摇不了裴少卿的心。” 殷乐漪浅笑不作声,木槿为她抹完药,又寻了她的绣帕正打算为她拭汗,瞧清绣帕上的纹样后咦了一声,“怎的是这块兰花的绣帕,公主往日里不是更爱那块芙蕖花的吗?” 殷乐漪神情一滞,那块绣帕昨日被陆乩野从她腰间抢了去拭他的匕首,她自然是用不了的。 “昨日我似乎弄丢了。”她将此事揭过,不予多提,又转了话锋:“木槿,我想沐浴了。” “这院子后有一方温泉池,是裴少卿专程为公主准备的。公主不妨泡一泡,也不辜负裴少卿的一番美意。” “好。” 木槿为她备好要换的裙衫,陪同她走到后院的温泉池。 木槿为她脱下上襦正要解开襦裙之时,忽然被她按住,“不用了木槿,我自己来便好,你也不用贴身伺候。” 昨日陆乩野在殷乐漪身上留下的痕迹还未消失,她不敢让木槿近身,怕被木槿察觉。 “那奴婢先回屋内候着,公主随时可传呼奴婢。” 殷乐漪颔首,待木槿离开之后,她提着的心这才放下。 温泉池面水气氤氲,热雾缭绕。 殷乐漪脚踝始终有些不适,不敢抬脚进去,怕站不稳身子滑倒,便先在池壁边坐下。 她的裙摆没入水中又浮起,如一尾水绿的鱼尾,一片落叶恰好从树上落到她的裙上,她弯腰拾起后,不经意的抬头一看,只见那树上不知何时多了道身影。 白发蓝袍,神情阴鸷,四目相对时,殷乐漪险些被他黑眸中的晦暗吞没。 来人赫然是陆乩野。 殷乐漪面色唰的惨白,提着裙便从池边站起转身欲逃,树上的人更快的从她上方掠过落到她身后,她张嘴欲唤人,被他先一步从后捂住嘴,整具身子被他拖至进怀中,紧接着又被他强拽着落入了温泉池里。 少年身躯投下的阴影如一堵高墙笼罩在殷乐漪的上方,危险逼仄,她挣脱不开,腰肢被紧紧桎梏着,他阴恻的气息从她后方漫上来。 “殷姮,谁给你的胆子让你竟敢和旁人亲密?” 殷乐漪这一刻只觉后颈生寒,“唔唔……” 她的声音被尽数堵在了陆乩野的掌心里,什么话都说不出。 “你竟还敢对他笑。”陆乩野将她的腰按在池壁上,俯身压住她身子,“你找死是不是?” 她身上只一条齐胸襦裙,被温泉水打湿后变得轻薄无比,陆乩野身体严丝合缝的贴上来,她几乎是即刻便感受到他身下传来的异样。 陆乩野更是丝毫不避讳,埋首将她的耳垂含在唇齿间吮咬亵玩,莹白小巧的耳很快透出滴血似的红,痛痒和不可名状的酥麻之感让她羞耻的肩头发颤。 “不留婢女侍奉,是怕她瞧见我在你身上留下的痕迹?” 陆乩野攒着的一腔怒意在见到殷乐漪后,骨子里的恶劣尽数冒出,他拉低她齐胸的 裙头,拨开她粉色的小衣边缘,露出她胸口上的牙印。 泛着淤青的一块,在这片雪白春色上显得格外突兀刺目。 这是陆乩野在殷乐漪身上打下的烙印,是她属于他的证明,可她却竟敢揣着这一块烙印投入其他男子的怀中。 他桀骜不驯,眼高于顶,从来都是旁人艳羡嫉妒他,他几乎从未有过嫉妒旁人的时刻,他不屑,更鄙夷。 可就在几刻前,见到殷乐漪与裴洺并肩穿梭在山间,她笑着入裴洺的怀,他竟嫉妒的想要发疯。 是殷乐漪让他失了控,是殷乐漪将他变成这副连他自己都不屑一顾的模样,陆乩野不可能放过她,便是死他也要拖着她一起下地狱。 “裴洺要是看见你身上的痕迹,你说他会怎么想?” 陆乩野流露出心底的恶意,嗓音含笑:“他必然会想,你定与其他男子在床笫间行过鱼水之欢,你身上的每一处都被其他男子瞧过看过摸过吻过……届时裴洺,还会待你如珠如宝吗?还会将你视作高贵的公主吗?” 他偏头在少女的脸颊落下一个吻,似是想到他口中的场景,愉悦的眼尾一弯,俊美的脸庞上笑意无邪:“他不会的。” 殷乐漪羞愤的浑身发抖,他的话实在欺人太甚,她拼命地挣扎,张嘴用贝齿咬住他掌心的肉狠狠地咬,血的气味一下子在她唇齿间蔓延。 陆乩野松开捂她嘴的手,她转身面向他,抬手便是一巴掌扇在他的面上。 “……陆欺,你无耻!” 她的指甲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她见他笑容瞬间凝固,眸光微敛,摄人狠厉的视线紧接着落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挫骨扬灰。 殷乐漪怕的心尖剧颤,可对他的愤恨更胜过恐惧,她啜吟:“我如今早与你毫无瓜葛,我不是你的妾室更不是你的物件,我要同和何人亲密,向何人笑,都与你没有半点干系……” “……裴洺更是谦谦君子,他才不会像你这般的卑劣无耻!” “我卑劣无耻?他谦谦君子?”陆乩野怒极反笑,他按住殷乐漪的后颈逼她仰头,“他要是谦谦君子,怎会前脚出了你的院子,后脚又去寻别的女子?” “那柳云莘提前几个时辰便放走了自己的马,在山道上候着他,伪装出意外受伤等他英雄救美。他们之间要是没有半分纠缠牵扯,柳云莘又怎会为他如此大费周章?” 泪珠连串的沿着殷乐漪的下巴滴落,她睫羽颤着,“即便如此,那也只能证明云莘对他别有用心……我相信裴洺,他与你不同,他做不出恃强凌弱欺压女子的事来……” 这番话落到陆乩野耳中,便是裴洺有千般好万般好,在她殷乐漪心中,他陆乩野根本不配和裴洺相提并论。 陆乩野冷笑连连:“你信他又有何用,他不过一个降臣罢了,魏宣帝看似宠信他们裴家,实则不过是给他们几分面上繁荣罢了。他无兵无权,你在魏国皇宫中他鞭长莫及,他根本就护不住你!” “那又如何?这一切与你又有何干?” 殷乐漪用力推搡着压制她的少年胸膛,“……陆欺,我早就不是那个被你藏在将军府里,日夜需得看你脸色过活的无知公主了。” “……我真的怕了你了,我也不敢再不知天高地厚的求你的庇护了,你为何就是不愿意放过我?” 陆乩野眉心蹙起,“因为我喜欢你!” 殷乐漪的泪水滞住,湿润的眸中透出几分茫然不解,“……什么?” 她哭的嗓子沙哑,娇媚的红妆都被泪水洗去,只余额心花钿还有几分红艳,留在她梨花带雨的脸颊上,柔美的教人心生怜爱。 陆乩野见她如此,身上摄人的气焰顿时消弭大半。 他忽的将她身子拉入怀中拥住她,垂首在她耳畔,喉结无声滑动,沉声重复一遍:“殷姮,我倾慕你。” 第57章 上药“殷姮,乖乖过来。”…… 水声潺潺,少年琮铮如泉的嗓音也被衬的低沉若水,随寂静的风声飘入殷乐漪的耳畔。 她懵懂的被陆乩野抱在怀中,恍惚了好一阵,回过神来趁陆乩野不备猛地从他怀中挣脱,转身往岸上逃走。 什么喜欢什么倾慕,陆乩野怎会喜欢她倾慕她,世间怎会有男子倾慕一个女子是如陆乩野这般的恶劣! 陆乩野分明就是在戏谑她、捉弄她! 湿透的襦裙沉甸甸的坠在身上,殷乐漪狼狈的爬出温泉池,尚来不及站起,右脚踝便传来钻心的刺痛,小腿被从后方被人一把握住,将她的身子又往后拖了回去。 她再也忍不住,连声呼痛:“疼、疼……陆欺我疼……” 拖拽她身子的力道一顿,腰肢被有力的臂膀勾住,旋即又将她身子抱起,按坐在了温泉池边。 陆乩野翻身上岸坐到她身边,握住她右小腿举高,见她纤细的脚踝处红肿未消,丝毫没有痊愈的迹象。 她与陆乩野相处之时一向娇贵的不得了,时常吻得重了弄得狠了,她便泪水涟涟的抗拒。面对裴洺,她却能忍着脚痛,笑意盈盈的陪同裴洺在山间步行赏景,不哭也不娇。 陆乩野才抑制住的妒火又窜起,握住她小腿的掌心收紧,“谁让你胆敢背着我与裴洺私会,疼也是你自找的。” 殷乐漪哭的鼻尖红红,闻言气愤的泪珠更是断线似的落,却也更加认定陆乩野方才对她说的倾慕和喜欢果然是戏弄,若是真的喜欢她,见她受伤他又怎会恶语相向。 她双腕护着胸口不堪遮挡的襦裙,小腿在陆乩野掌心里挣扎,“你放开我……” 她腿上的水跟着飞溅,有几滴溅到陆乩野眼睛里。 陆乩野眼皮跳了一下,狭长的眸半眯着,危险的盯着她,“殷姮,你再动一下我就折了你的腿。” 殷乐漪身子霎时僵住,被他吓住。 陆乩野面色阴冷的把殷乐漪的腿搭在他的大腿上,殷乐漪不知陆乩野想做甚,心惊担颤的厉害,但陆乩野这副神态显然是在动怒边缘,这个时候和他硬碰硬受苦的定是她自己。 她不敢动,见陆乩野从衣袍里掏出一个瓷瓶,打开后倒出里面的东西放在他自己的掌心里揉搓一阵后,将他的掌心贴在了她红肿的脚踝处。 药酒浓烈的气味飘进殷乐漪的鼻尖,她便是再害怕,此刻也看明白陆乩野究竟在对她做什么。 陆乩野的手掌宽大,因常年习武掌心和指腹上都长有一层茧。和娇生惯养的殷乐漪不同,她腿上的肌肤都是细腻柔嫩的,被陆乩野握在掌中的脚踝更是小巧莹白,陆乩野每揉搓一下,他的茧在殷乐漪肌肤上留下的粗粝感,令殷乐漪难以忽略。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这样的感觉,有些痒有些酥又有些麻,可无论是哪一种,这都不该是陆乩野带给她的感觉。 他分明待她一向都是极其恶劣的。 殷乐漪抬眸小心翼翼地打量陆乩野,见他眼帘微垂,长睫在眼睑处落下一排厚重的阴影,冷厉的眸被掩在其后,神态安静,纯粹的就像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俊美少年郎。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挑眸瞧她,眉眼依旧凌厉摄人,方才的无邪仿佛只是殷乐漪的错觉。 她忙躲避他的目光,他突然为她擦药,让她都险些忘了陆乩野是只笑面虎。陆乩野每每笑容最盛最人畜无害时,才是他最恐怖的时候。 他突然待她好,不过是把他从前将她视作玩物时,打一个巴掌再给一颗枣的手段又用回到她身上。她已经在陆乩野身上栽过太多次跟头,这一次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昨日陆乩野就见到殷乐漪脚上有伤,他知晓她娇气最怕痛,药酒便一直随身携带在身上,本打算在宫中见到她时再给她,却让他撞到她带着伤和裴洺私会。 思及此,他握着殷乐漪脚踝的指节收紧,换来她娇吟:“痛……” 陆乩野松了力道,莹白小巧的脚踝即刻便从他掌中逃也似的离去。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少女浑身湿透,水珠成线连绵的沿着她的身子滴落 ,她就蜷缩在陆乩野的眼下,一具软玉似的身子被笼罩上一层莹润的水光,湿漉的襦裙勾勒着她曼妙的身姿,腰肢盈盈不堪一握,纤细的皓腕拢在胸前挡住后面掩不住的丰盈。 她眼尾嫣红的望着陆乩野,湿润的桃花眸里满含戒备和惧怕,纤弱的肩头在陆乩野的注视下一颤一颤,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惧。 不论是为何,陆乩野都极厌殷乐漪对他避如蛇蝎。 他攒着最后一丝耐心,“殷姮,你是自己乖乖过来,还是要我拉你过来。” 殷乐漪不解,谨慎的问:“……你还想做什么?” 陆乩野耐心告罄,握住她的皓腕将她拉到跟前按倒在腿上,再将她两条腕子并在一处握在掌中桎梏后拉到她头顶。 这样的姿势让殷乐漪被迫的将身子往上挺起,好似要送进陆乩野的怀里去,她惶惶不安,“陆欺,你到底又要做什么?” 陆乩野扯下摇摇欲坠的湿漉襦裙,修长的指尖挑开两根软带,拨开粉色的小衣。 他盯着殷乐漪湿红的眼眸,一字一顿的告诫她:“殷姮,往后不准躲我,也不准同我以为的男子亲密,更不准对除了我以为的人笑。” “若是不照做的话——” 他执起瓷瓶,将里面的药酒倒在殷乐漪的胸脯上,“你知道后果的……” 他话里的深意比酒液更让殷乐漪感到冰冷刺骨,又见他放下瓷瓶手朝她探来,猜到他想做什么,她吓的口不择言:“你……你嘴上说倾慕我,实则不过是想借倾慕之由轻薄于我……陆欺,你怎能这般不讲理……” 陆乩野的手一顿,好心为她胸脯上药,倒成了她指摘他轻薄她的借口。 他扯了扯唇角,冷笑道:“我若想轻薄你何须借什么由头?将你抱到床榻上迫你就范便是。殷姮,你当真是不识好歹。” 殷乐漪被他摆弄成这副衣不蔽体的姿势本就又羞又愤,现还要被他倒打一耙,更是委屈不已,“我不识好歹……我这处难以启齿的伤,难道不是拜你十六殿下的轻薄所赐吗?” 又痛又难看,她还要藏着掖着担心被身边人瞧见,唯恐让他们知晓自己的遭遇。 殷乐漪这一刻只觉无助极了,抽泣着落泪。 陆乩野胸膛里的一口气,被她的眼泪弄得上不去也下不来憋得慌。 “我眼下难道不是在帮你上药吗?”他指腹拭去殷乐漪眼尾的泪珠,“别叫我十六殿下。” 殷乐漪轻轻吸气,“……我不要你上,你给我这处上药就是趁机轻薄我。” 陆乩野气笑,松开她一条手腕,“好,你自己上药!” 殷乐漪忙拉高襦裙掩住胸口春色,她脚踝处方才还刺痛不已,现下却凉丝丝的感觉不到半分痛意。 陆乩野不准她逃走,还桎梏着她一条手腕,她便侧身面朝着陆乩野胸膛,弓着身子遮掩住,小心翼翼的为自己的伤患处擦药。 但方才的功夫药酒都流干了,她蜷着掌心朝陆乩野伸去,声若蚊呐:“药没有了……” 陆乩野执起瓶,难得配合的往她皙白的手掌里倒了几滴。她忙捧着,又垂下颈往自己的伤处抹去。 她自以为将自己遮的严实,殊不知陆乩野略一垂眸便能将她的动作一览无余。 那几根纤纤玉指掩在不成样的襦裙下轻柔的动来动去,裙头因她擦抹的动作被带的往下滑,一抹雪峰春色犹抱琵琶半遮面,她又大约知晓在男子面前为自己的这处肌肤上药有多不合礼法,肌肤泛出羞赧的粉,耳垂更是红的如同滴血。 而她那张羞红的殊色娇颜正好对着陆乩野的腰腹处,一呼一吸吐息如兰,勾人心魄。 “上好了吗?” “……好了。” 殷乐漪正羞涩的将手从襦裙里抽出来,便感觉一道阴影从上方落下来,她尚未及反应,唇便被衔住,未着寸缕的肩头被一只大掌握住无法挣扎。 密密麻麻的吻带着不可抗拒的气势,将殷乐漪的娇吟和呼吸尽数掳走,陆乩野对她攻城略池,强取豪夺,不给她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仿佛要将她溺毙在他的缠吻里。 “公主,裴少卿来相请公主共进午膳,公主可泡好了?” 木槿的声音远远地传进殷乐漪耳畔里,她却被堵住唇瓣答不了木槿的话。 “公主?” 木槿担忧公主,推开院门往后院里走去,只见那扇放在温泉池旁的山水屏风上,竟影影绰绰的印着两道交缠的身影。 木槿大惊失色,连忙小跑过去要将公主救出,“什么人!竟敢掳掠我们公主……” 她正要绕过屏风,呵退贼人,听见屏风内传来公主有气无力的声音:“……木槿,我无事。你先下去罢,我即刻便出来。” 木槿一顿,立着没动,疑心着公主是否被人挟持。 “……我当真无事,你先去请裴少卿稍候,莫让他干等。” 木槿闻言,这才忐忑的退了出去,“是……” 屏风一侧,殷乐漪被陆乩野压在身下,她眸中含怨的望着他,“……你满意了吗?” “陆乩野摩挲着殷乐漪被他吻到泛红的唇瓣,嗓音里裹着厚重的欲色,“你的宫婢半分也不机灵,她该叫嚷几声惊动裴洺,让裴洺闯进来看见你我二人耳鬓厮磨的样子,才能令我满意。” 在殷乐漪面前,陆乩野半分也不藏掖自己的恶意,他就是故意要让旁人瞧见他与殷乐漪交吻,让旁人都知晓,他是她的。 殷乐漪眼神里透出无法置信。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他简直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好不容易才遮掩住从前在骠骑大将军府那段不清不楚的关系,现今他却又要为了一己之私将她拖回那段水深火热的纠缠中去,殷乐漪绝不会妥协,她绝不。 殷乐漪用尽浑身的力气将上方的少年推开,从地上站起来,柔美的小脸上满是倔强。 “陆欺,我不会让你如愿的……” 她提着不堪的裙摆,一脚深一脚浅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陆乩野从地上坐起,盯着她狼狈远去的身影,胸中燥意仿佛烈火燎原,让他恨不能将逃走的少女一起焚烧殆尽。 她不想让他如愿,不可能。 是殷乐漪先招惹的他,那他们两人之间的纠缠便不可能是她想斩断就能斩断得了的。 木槿在房中正焦急不已,便见殷乐漪鬓散裙乱的走回来,担心的正要询问,便被殷乐漪摇头制止。 “木槿,替我更衣梳妆。” “是,公主……” 木槿又另取了套裙衫,为殷乐漪擦拭身子时瞧见她胸口的伤痕,吓的捂住了嘴。 “公主您这是……” 殷乐漪昳丽眉眼流露出几丝倦怠,柔声叮嘱她:“此事不必再问,你切记守口如瓶,尤其是母亲那里,我不希望她知道此事。” 主子发了话,木槿纵使有满腔的惊诧和不解,也只得遵从。 “奴婢遵命。” 裴洺在院中候了殷乐漪将近一个时辰,面上丝毫不见恼意,眼角眉梢竟还隐有几分笑意。 “裴少卿久等了。” 裴洺从石凳上起身,见殷乐漪重新梳妆,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裙衫,便知晓她必定是泡过温泉,将裴洺的话听了进去。 裴洺凝视殷乐漪的目光不由得更加柔和,“微臣候公主乃是理所应当,公主身子觉得如何?那温泉可有一解公主的疲乏?” 殷乐漪神情一僵,但很快恢复如常,“……那温泉泡过之后的确解乏,裴少卿有心了。” 两人又一同穿过长廊,移步到正厅。 到了厅门,裴洺抬手恭请,“公主,请。” 殷乐漪向他轻轻颔首,提裙抬脚跨进屋内时,见柳云莘正站起来在向人行礼。 “臣女拜见殿下。” 殷乐漪朝柳云莘拜首的方向望去,只见陆乩野坐在主位那把雕花木椅上,视线漫不经心的和她对上,手轻抬。 “不必多礼。”陆乩野掠过她,瞥向她身后的裴洺,“我不请自来,裴少卿莫要见怪。” 裴洺心中虽有不满,但面对陆乩野却不敢显露分毫。 他抬手作揖道:“殿下能光临微臣寒舍,实乃微臣之幸。” 他拿出主人家的礼节招待,“午膳已备好,还请公主和殿下上座,柳小姐也一同用膳罢。” 殷乐漪轻咬下唇,移步到圆桌前,正要坐下,身后传来一道不紧不慢地问询。 “皇妹,不同皇兄一起坐吗?” 陆乩野虽是问询,但人却已率先坐在了殷乐漪的身侧,除非殷乐漪绕过他去到对 面才能与他避开。 可众目睽睽之下绕开又太过刻意,难免让人起疑,殷乐漪兀自镇定,在陆乩野身侧坐下。 柳云莘和裴洺在他们两人对面坐下,柳云莘听过陆乩野和殷乐漪的传闻,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二人,忽然惊讶道:“殿下,您的脸颊怎的受伤了?” 殷乐漪轻轻朝陆乩野的面上瞥去,见他脸庞上果然有一条细长的干涸血痕,像是被女子的指甲划破的。 殷乐漪霎时反应过来陆乩野这条伤痕从何而来,忙将探究的视线收了回去。 陆乩野抬手抚了抚脸庞上的血痕,“是被划伤的。” 柳云莘更是惊诧,“竟如此胆大妄为,究竟是何人敢伤殿下尊容?” 殷乐漪心跳如擂,恐陆乩野故意将实情吐露让她难堪,不得不重新望向陆乩野,大着胆子借着桌下遮挡,恳求的扯了扯他的衣袖。 陆乩野似笑非笑的睨她一眼,像是为了故意磋磨她,他调子缓缓,语气慵懒:“是我爱妾。” 第58章 良人“为何总是这般不听我的话?”…… 都城人尽皆知,陆少将军年方弱冠后院之中却只有一名妾室。这妾室虽养在深闺从未在人前露过面,但听说是极得他宠爱的。 柳云莘还未出阁,一听陆乩野脸上的伤是被他妾室所伤,便知道定是他们夫妻二人闺房之事,以袖掩面不便再问。 “原是如此,臣女失礼了……” 她收回视线,无意中瞧见身侧裴洺放在桌下的手紧握成拳,像是在隐忍。 柳云莘心念微动,作出小女儿家的羞涩神态,“想必殿下十分宠爱那位妾室娘子,否则又怎会容忍那位娘子在殿下脸上做出如此之事。” 她说完,又去询问裴洺,“你说是吧风钦?” 旁人不清楚陆乩野妾室的身份,可裴洺却心知肚明。陆乩野此刻提起自己的妾室,还将夫妻间的闺房私密在众目睽睽之下讲出来,分明是故意为了让殷乐漪难堪。 他没有理会柳云莘,关切的望向殷乐漪,果然见她小脸苍白,发觉裴洺在看她,她更是羞愧难当,躲闪着将视线低垂下去。 裴洺深吸一口气,抬手对陆乩野作揖道:“殿下到访,微臣准备不周,这便亲自去将酒窖中珍藏的美酒取来。 “酒窖中亦有公主喜爱的桂花酿,公主可愿与臣一同去挑选?” 殷乐漪如坐针毡,闻言便即刻颔首,恨不得马上逃离此地,“……好。” 正要起身,被身旁少年从桌上握住手,“皇妹伤了脚,不便行走。” 陆乩野口吻不咸不淡,仿佛只是身为兄长贴心的提醒一句自己的妹妹,只有殷乐漪知晓他拽住自己手腕的力道有多重多强硬。 裴洺切声问:“公主脚伤可严重?可是方才在山间行走时受的伤?” 殷乐漪没能挣脱陆乩野的手,应答道:“并非是在山间受的伤,现下也已经没有大碍了,裴少卿不必担心。” “既然公主不便陪同,那便由我陪同风钦一起去罢。” 柳云莘起身朝殷乐漪和陆乩野施礼,此事是裴洺主动提及,若他此刻反悔不去,便显得格外可疑。 裴洺只得对殷乐漪道:“公主,微臣即刻便回。” 裴洺与柳云莘一同走出去,但裴洺心忧公主,步子跨的大,不一会儿就把柳云莘撇在了身后。 “风钦,你慢些……” 裴洺回首,见柳云莘弯着身子扶着树,眉眼难掩痛楚,这才记起她今日也受了腿伤。 裴洺急匆匆赶回去,“云莘,我寻个下人扶你回去罢,你就不必同我去酒窖了。” 柳云莘摇摇头,“风钦,我要陪你一同去,我担心你。” “我一个毫发无损的男子有何值得你担心的?” “十六皇子与公主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柳云莘观察着裴洺的神情,“十六皇子突然到访,是因为公主。” “前段时日都城的传闻是真,公主就是十六皇子口中的妾室,是也不是?” 那日在骠骑大将军府,百官亲眼见证殷乐漪现身,都只认为是陆乩野将其私藏,未曾深究过殷乐漪和陆乩野的妾室是否是同一人,因即便证实,也不过是陆乩野身上多一则风流逸事,伤不到他的根基。 但柳云莘却不同,裴洺一颗心都向着殷乐漪,她若不点明此事花些手段,又怎能扭转裴洺的心。 裴洺却有意为殷乐漪遮掩此事,“不过是些风言风语罢了,连陛下都为公主和十六皇子正身言明,你又为何还要提及此事?” “旁人不知,我却是知晓的。我身陷教坊司时,公主曾来见过我一面,后来我便听说她被彼时还是少将军的陆乩野以妾室的身份带走。这便足以说明,公主就是陆乩野的妾室。” 裴洺大惊,“你那时便知晓公主在陆欺府上?你为何不告诉我?你难道不知我一直在寻公主的下落吗?” 柳云莘有自己的私心,将此事搪塞过去,“我当时沦落教坊司自身难保,无暇顾及他人。” 她指着身后不远处的前厅,“十六皇子方才在里面讲的话你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和公主分明就是藕断丝连,风钦你难道还要自欺欺人吗?” 裴洺严词厉色,“公主品性高洁,温柔和顺,她的秉性与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云莘,若再让我听见你胡言乱语,说出有损公主名节的话,你我二人的交情便到此为止了。” 他对柳云莘极其失望,想当初柳云莘在教坊司时,他花费重金为她保全名节,未让她被教坊司的客人染指,可柳云莘明知他苦觅公主却不告知他公主的下落。 若柳云莘那时便告知他公主在陆乩野的府上,公主又怎会被陆乩野私藏在府邸半年之久。半年啊,公主孤身一人待在狼窝,不知受了多少的苦楚。 思及此,裴洺不愿再多看柳云莘一眼,愤愤地拂袖离去。 柳云莘本想借此事让裴洺断了对殷乐漪的念想,不成想竟反让她试出了裴洺对殷乐漪的心如磐石。 她望着裴洺头也不回的身影,只觉心如刀绞。 屋内,殷乐漪唇抿成线,一言不发。 陆乩野执起箸夹了一块鱼肉放到殷乐漪碗中,“尝尝看,味道如何。” 殷乐漪望着他的一双美目含怨,“无论味道如何,都是你尝不出的。” 陆乩野狭长的眸半眯起,语气不明:“你是如何知晓的?” “一个连糕点是甜还是咸都尝不出的人,难道还能尝出鱼肉是否鲜美吗?” 殷乐漪心有怨气,学着陆乩野往日里对她恶言恶语的模样,用陆乩野的残缺去中伤他,“你恶劣蛮横,只会强我迫我折辱我。陆欺,你活该尝不出五味。” 木箸在陆乩野手中应声而断,被人当面指出残缺,他果然动怒。 “你再说一遍。” 殷乐漪指掐着掌心,抑住心中对他的惧怕,重复一遍:“你活该尝不出五味。” 若是旁人残缺没有味觉,殷乐漪只会心生怜悯,绝不会借此来取笑旁人。可陆乩野却生生将殷乐漪逼成了这样的人,逼着她展露出连她自己都厌恶的一面。 陆乩野扣住她手腕的力道霎时收紧,她疼的眉心蹙起也不呼一声痛,用力挣脱开陆乩野的手,慌乱的往外逃去,在门外正好撞上拿着酒赶回来的裴洺。 “公主?” 殷乐漪唯恐陆乩野会追出来,抓着裴洺的衣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裴少卿,我想回宫了,还烦请你 送我回宫。” 裴洺见她如此惊慌,必是受到了惊吓,有心想去与陆乩野理论上一番,又不愿放任她惶惶不安的在一旁。 “好,微臣这便护送公主回宫。” 待上了马车,离庄子越来越远,殷乐漪的一颗心才觉放回到原处。 陆乩野发起疯来她是招架不住的,惹怒陆乩野的后果更是她不愿去面对的,可陆乩野总将他最恶劣的一面展露到她面前,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可以任他蹂躏剥削的物件,她为自己据理力争一句又何错之有? 只是可恨陆乩野从不和她讲道理,他只会磋磨她、逼她妥协就范,她不想更不愿低头,她唯一可以用来保护自己的方式便是回回如这般的避开他。 殷乐漪坐在马车内心力交瘁,木槿轻声开口对她道:“公主,方才我在庄子里无意间听到裴少卿与柳小姐争吵了。” 她偏头向木槿疑惑的看去,“他们为何争吵?” “奴婢隔得远,也无心偷听他们二人争吵。只将裴少卿的一句话听得真切,裴少卿说公主品性高洁,温柔和顺,若再让他听到柳小姐说出有损公主的话,他与柳小姐的交情便到此为止。” 木槿宽慰殷乐漪,“裴少卿是在维护公主,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裴少卿待公主这般真心实意,公主又何必愁眉不展呢?” 陆乩野在用膳时说的那些话,几乎是明着道出了殷乐漪和他的关系,柳云莘对裴洺有意,必定是对裴洺言明了此事,所以二人才起了争执。 但木槿不知晓,让她烦忧之人并非是裴洺。 马车门被敲响,木槿将门打开,“裴少卿?” 裴洺将一个食盒递进来,“微臣方才骑马回了一趟庄子,让下人重备了一份膳食,公主若是喜欢便多用些,若不喜便少用些,但切莫饿着自己伤了身体。” 他骑马一来一回,衣摆处都溅上了几许尘土。 殷乐漪看在眼中,终是有了几分动容,“裴少卿亦未用午膳,可要一起用?” 裴洺受宠若惊,抬手作揖道:“能与公主共进午膳,乃是微臣之幸。” 木槿极有眼色,将食盒里的菜放到案几上摆好之后,便退出去守在外面,好让殷乐漪和裴洺独处。 食盒是为殷乐漪准备的,碗筷便也只备了一副,裴洺从容地为殷乐漪夹了菜放进碗中,又将手中的筷双手恭敬的奉给她。 殷乐漪接过后,垂着颈小口的吃起来。 裴洺目光温柔的注视着殷乐漪用膳,从旁又拿起汤勺为她添了碗羹汤。 殷乐漪将其一一吃下喝下,待用完膳后,她郑重的对裴洺开口,“裴少卿,我有些话想与你说清。” 裴洺心知她要同自己讲什么,“公主说之前,可容微臣先说?” “请。” “微臣与公主自幼相识,微臣在心中一直将公主视作高洁明月。”裴洺声音温和,“至今依旧,从未变过,往后更不会变。” 他明知殷乐漪与陆乩野那段不清不楚的纠葛,却仍将殷乐漪视为高洁明月,一句话道出他心向明月,更道出他心如磐石,不可转也。 “微臣知公主仍有心结,但微臣也需得将微臣的肺腑之言说与公主听,好让公主知晓微臣对公主的心意。”裴洺进退有度,“微臣会一直等公主。” 殷乐漪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听完他这番话心中又怎会没有一丝的波澜。 回到皇宫已是夕阳西下,裴洺将她亲自送到宫门口才离去。 贵妃操心她与裴洺之事,得知她回来便迫不及待地赶到她的绛清殿询问。 “乐漪,你今日与裴洺出去游玩的如何?” 殷乐漪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木槿从旁听见,为她添上一句:“娘娘,裴少卿待公主真真是上心,这儿还有裴少卿赠公主的桂花酿……” 贵妃从木槿手里接过桂花酿,揭开一闻,桂花的香甜霎时盈满殿中。 “裴洺连你喜爱桂花酿都知晓,也的确是有心了。”贵妃握住女儿的手,试探道:“乐漪,那你是如何想的?” 殷乐漪沉吟:“母亲是如何想的?” “母亲自然是希望你能有个好归属,得良人托付,远离纷扰。” “母亲认为裴洺是良人吗?” 贵妃思量道:“裴洺性子温良,文采卓然,品行端庄,行事更是有君子之风。若为女子夫君,即便不是情投意合,也必定能与对方相敬如宾。更何况他属意你,母亲认为他往后定会将你放在心尖,事事以你为先。” 父母为儿女寻觅亲事,自是要为儿女的将来打算,将眼光放长远些。而贵妃正是了解裴洺的为人和秉性,即便往后贵妃不在了,裴洺也必定能为她的乐漪遮风挡雨。 殷乐漪沉默少顷,柔声道:“那便依母亲的意思。” 贵妃握着她的手喜笑颜开,“好,明日我便修书一封给裴洺,再去向陛下探探口风。” 如今殷乐漪算得上是半个公主,婚嫁之事需得问过魏宣帝。 “有劳母亲。” 夜里,殷乐漪换上寝衣倚在榻上。 木槿为她上药,将她罗袜脱下后,惊讶道:“公主,您的脚踝好了许多了。” 殷乐漪往脚踝处淡淡的瞥了一眼,红肿肉眼可见的消下去不少,她也没再感觉到锥心的刺痛了。 “看来这药十分奏效,不出几日公主的脚踝就能大好了……” 木槿不知背后缘由,殷乐漪却知晓为何不过半日时光,她的脚踝便能恢复到这般程度。 她扶额,不愿再想那人,擦完药后便让木槿退下,熄了烛火上床榻歇息。 翌日,得知魏宣帝下朝之后在御书房处理政务,贵妃便带了亲手做的羹汤前往。 御书房内,魏宣帝正在听陆乩野禀报近来军营之事,听通传来的人是贵妃。 贵妃鲜少有主动觐见之时,魏宣帝喜上眉梢,“将贵妃请进来。” 陆乩野面无波澜,“陛下,臣便先退下了。” “无妨,都是自家人。”魏宣帝起身亲迎贵妃,“贵妃亲手做的羹汤,你也留下来尝一碗。” 贵妃瞥了一眼陆乩野,不咸不淡道:“来人,为十六殿下盛一碗。” 她又亲自为魏宣帝盛了一碗,魏宣帝尝了几口更是开怀,“贵妃可是有事要与朕相商?” 贵妃轻言轻语:“臣妾确有一事,是为臣妾的女儿芙蕊。她今年十七,也到了女子该议亲的年纪。” 魏宣帝敛了几分笑容,“贵妃可是有属意的驸马人选了?” 贵妃掩袖轻笑,“臣妾说出来也不怕陛下笑话,大理寺少卿裴洺与芙蕊从小便是一块儿长大的,两人啊那是青梅竹马。” 贵妃说到此处,眼角状似无意的瞥了瞥不远处的陆乩野,接着道:“臣妾属意此子,将芙蕊许配给他,臣妾这个做母妃的也能放心。” 她有意将这话说给陆乩野听,不管陆乩野现下是如何看待她的女儿,但此子从前与她女儿有过纠葛,所以贵妃便要趁机打消他的念头,让他知晓裴洺与芙蕊的婚事定下之后,他即便还有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也该将其收起来,知难而退。 陆乩野慢条斯理地舀了一勺羹汤喂进嘴中,无味的如同在喝寡淡的水。 脑海里忽的又响起昨日里那公主殿下咒他的话,说他活该尝不出五味。 他面无表情的将羹汤放下,往上头瞥了一眼,见贵妃仍在与魏宣帝笑谈裴洺和她的女儿有多么般配,而魏宣帝对赐婚之事却不见有多热忱,面上更是浮现出几抹异色,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贵妃,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改日朕将裴洺与芙蕊一同传来问过他们二人的意愿,朕再作定夺。” 魏宣帝一句话将此事揭过,看向陆乩野,“贵妃做的羹汤如何?” 陆乩野挑眸笑答:“甚好。” 殷乐漪这一日待在殿中心神不宁,母亲前去向魏宣帝禀明她与裴洺的婚事,若魏宣帝点头,赐婚的圣旨恐怕很快就会降下来。 殷乐漪虽点头答应母亲接纳裴洺,但更多是为了顺应母亲的心意,实则她并没有多想嫁给裴洺。 一来裴氏一族通敌叛国之事是她心中解不开的结,二来她对裴洺也没有几分男女之情,三来嫁给裴洺躲在裴家的庇护之下过活,总让她觉得,这与她当初选择依附陆乩野而活没有什么区别。 只不过嫁给裴洺,郎君护娘子在这世间看来是天经地义,比她靠着委曲求全求陆乩野相护更名正言顺 一些。 可是终究还是得仰人鼻息,倚仗他人,这样的选择让殷乐漪在陆乩野身上已经狠狠地吃过一回亏,裴洺难道怕真的就值得让她再去试一回,撞一次南墙吗? 她不想,殷乐漪打心眼的不愿,她更想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只是她在这异国皇宫之中,既无皇权也无倚仗,没有自己的势力,没有一兵一卒愿意为她效力,仅靠她孤身一人力量单薄,又怎能不做那风中摇曳的浮萍? 从前国未破家未亡,殷乐漪不知皇权的重量。 如今失了皇权,失了地位,失了公主的身份,殷乐漪方知这皇权于她而言有多么重要。 殷乐漪待在殿中越想这些事心中便越烦闷,和裴洺的婚事更是让她焦头烂额。 所幸晌午时木槿从母亲的雍华殿中回来禀告,魏宣帝并未立刻下旨应下她和裴洺的婚事,她也算松了一口气。 夜凉如水,月上中梢。 殷乐漪这一日殚精竭虑,临睡前饮了几盏桂花酿,本该被酒意浸染的沉沉入睡,却辗转反侧到深夜。 床榻上的帷幔被风吹起,她只当宫婢离去时忘了为她关上窗,从床榻上坐起身正想下榻去将窗合上,掀开帷幔,却见她床榻前无声无息地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冷淡月色笼罩在他身后,几簇白发被夜风拂起,他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半张脸被月光映清,俊美的脸庞在这清冷昏暗的光影之中,透着难以言说的阴恻与妖冶。 而他盯着殷乐漪的一双黑眸更是阴冷的如同毒蛇吐信,有如实质的缠上殷乐漪的身子,令她窒息生寒。 “殷姮……” 陆乩野的嗓音里挟着一丝与他神态极不相符的笑,他缓缓地问她:“为何总是这般不听我的话?” 第59章 倾慕“你嫁谁我便杀谁!” 夜风急,床帐被吹得凌乱翻飞,犹如一只陷入网中的蝶,不断地振翅挣扎,却被密麻的网越缠越紧。 她知晓陆乩野行事无所顾忌,从不将礼法制度放进眼里,但他深夜闯入她的寝殿,如此光明正大的登堂入室,还是让她心中大惊。 唤人的呼声已到了她嘴边,却见陆乩野掀开床帐俯身屈膝到床榻上,黑若点漆的眸中噙着不寒而栗的笑,和一丝逞意。 殷乐漪惊惧的咬住下唇,生生将那句呼救咽了回去。 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想让她将宫人们引来,届时深更半夜,他出现在她的寝殿,往日里那些好不容易才翻篇的风言风语必将卷土重来,他们又会被重新绑在一起推向风口浪尖。 殷乐漪想清楚这一点,对陆乩野当真是又惧又气,见他向自己探手而来,殷乐漪不愿屈从,只得绕过他连滚带爬的滚下床榻,身子却无意中带倒了烛台,起身时又被烛台勾了脚,脚踝处未愈的伤被勾的刺痛。 她忍着痛爬起来,在漆黑的寝殿里跌跌撞撞,不敢叫人也不敢逃出寝殿教人察觉,一时间竟觉得自己走投无路,无计可施。 陆乩野立在不远处,睥睨着昏暗里那道茫然无措的纤弱身影,她早就该知晓的,在这偌大的魏国,她根本就逃不出他的掌心。 他一脚踹开脚边倒地的烛台,向着殷乐漪走去。 殷乐漪脑海中一片空白,听得他逼近的脚步声,惧从心起,下意识的往后退。 他好整以暇,步履慢条斯理,对她的躲避抗拒不屑一顾,好似她早已是他掌中物。 而她的确狼狈慌乱,想从那半掩的窗户中逃出去,脚下的步子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掌囚住,沉重的无法抬起。 “你逃得了吗?” 少年嗓音煞是好听,清凌凌的琮铮如泉,落在殷乐漪耳畔却犹如索命的恶鬼修罗,将她所有的生路都掐断。 她被他逼至窗沿角落处,无路可退,身子无力的靠着墙滑坐到地上。 她对眼前的少年又气又惧,压着声质问他:“……你疯了吗?你是想拖着我一起去死吗?” 魏国皇子与晋国公主不清不楚,藕断丝连,殷乐漪只会被魏宣帝更加忌惮,或许秘密处死,可他陆乩野焉能得到一丝一毫的好处吗? 陆乩野居高临下审视着角落里的少女,乌发雪肤,清绝脱俗。 她蜷缩着,身子被笼罩在清冷的月光里,整个人如一块莹白的美玉,美的如梦似幻,月上姮娥恐也不过如此。 唯一煞风景之处,是她望着陆乩野的美目中满是戒备与怨念,只瞧上一眼,便将陆乩野那些旖旎之念消弭的干干净净。 “我还当你不惧死。” 陆乩野在她殷乐漪身前屈膝半蹲下来,少年身形投下的阴影如一堵高墙将她圈住,令她感到无比的逼仄窒息。 陆乩野勾了勾唇,嘲弄她:“既然怕死,你为何还敢不听我的话要与那裴洺成亲?” 他永远是这般高高在上的将殷乐漪视作他的所有物,恨不得将殷乐漪的一言一行都掌控在手中,但凡殷乐漪生出一丝忤逆他的异心,他便会如眼下一般步步紧逼,直至殷乐漪对他低头妥协。 可她凭什么要对陆乩野妥协,她早已不需要依附着他苟活。 “我就是要与裴洺成亲与你又有何干系?”殷乐漪推搡着眼前少年的胸膛,“我便是嫁与天下男子也同你毫不相干!” 推搡间她的手不慎碰到陆乩野腰间的匕首,下一刻便被陆乩野擒住手腕按在身后的墙壁上。 他动了怒,盯着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冷然的笑,“你嫁谁我便杀谁!” 殷乐漪一怔,忽而想到他腰间匕首并非每日携带,第一次见他携带便是他为了要她的命。 陆乩野的匕首,出鞘便一定要见血,这是他亲口所说。 所以,他今夜必定是动了杀裴洺的心。 殷乐漪这一刻只觉头皮发麻,她又是惧又是气的浑身发抖,口不择言:“……好!我嫁你!” “你即刻便去死!” 怎料陆乩野却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掌心抚着她的脸颊,轻笑一声:“你嫁我,我欢愉还来不及,又怎会去死。” 他笑的实在人畜无害,如同少年郎君终于得到心爱女郎的倾心回应,眉眼间摄人的气势与怒火都跟着烟消云散。 而殷乐漪面对他这样的反应,只觉自己仿佛是被他拖进了沼泽里,无论她如何挣扎,都只会越陷越深。 “陆欺……你究竟是为何要对我如此苦苦相逼?”殷乐漪身心俱惫,“可是因为我当初算计了你?你便想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我?” “若是如此,我向你赔罪便是……我恳请陆少将军大发慈悲,不要再与我这身无一物的亡国公主纠缠,我实在与陆少将军你折腾不起……” 禁锢在她腰肢上的力道霎时收紧,陆乩野捧着她的脸,一字一顿:“我说过,我倾慕你。” 不是报复,更不是折腾。 若是旁人敢算计陆乩野,敢咒他活该尝不出五味,那人恐怕早已死过百回千回。 偏偏敢这样对他的是殷乐漪,他既杀不了她,更下不了手去折磨她。 亲耳听见她要与裴洺成亲的消息,他更是怒火攻心,恨不能将裴洺挫骨扬灰。 而殷乐漪听见他倾慕她,那双一向柔情似水的桃花眸里竟浮现出一抹讽笑。 “陆少将军。你我之间说倾慕,委实有些太玷污这两个字了……” 陆乩野扣紧她的皓腕,声含冷意:“殷姮,你什么意思?” “陆少将军与我说倾慕,可你我分明都心知肚明,你只是贪恋我几分颜色罢了。” “你喜欢我,不过是喜欢我的脸和身子。” 殷 乐漪柔声细语,每一个字却如同一根软绵的针刺进陆乩野的心间,不疼亦不痛,却顷刻间便能将他从前引以为傲的自持和理智摧毁。 “我只喜欢你的脸和身子?”陆乩野怒极反笑,“天下美人何其多,便是你芙蕊公主倾国倾城,我陆乩野难道就一定要非你不可吗?” 殷乐漪一听,竟难得认为他说的有几分道理。 她睫羽低垂,瞥见他腰间挂着的那把匕首。 许是入睡前饮的那几盏桂花酿,令她酒意上头,此刻竟生出了想要与陆乩野彻底斩断纠葛的鱼死网破之心。 她用另一只未被陆乩野制住的手握住刀柄,“铮”的一声抽出,将刀尖抵在自己脸颊正要一刀划下之时,陆乩野却比她更快的用手握住了刀刃,他的掌心被锋利的刀刃割破,他的血霎时滴到殷乐漪的脸颊上。 陆乩野目眦欲裂,质问她:“殷姮,你疯了不成?” 他的血让殷乐漪觉得颊上烫的厉害,她不松手和他僵持着,她没有足够护住自己不让人觊觎的能力,倒不如将这张给她招惹事端的脸毁去,还能换得一丝安宁。 “陆欺,待我毁了这张脸便再也入不了你的眼。今夜之后,天下美人任君挑选,你也不用在我身上继续耗费时日……” 她铁了心要划破自己的容貌,陆乩野被她此举激怒的冷笑连连:“好,你前脚毁了容貌,我后脚也在脸上割上一刀,你我二人明日走出这殿中便是一对面目可憎的鸳鸯,倒也般配!” 他从殷乐漪手中夺过匕首,反手横搁在他们二人眼前,他掌心里的伤口鲜血四溅,染红他们二人缠绕在一起的衣角。 殷乐漪透过染血的匕首,怔怔的看着她眼前的少年。 她若毁去容貌,贪图她颜色的陆乩野便该将她弃如敝履。即便不是如此,他也该如从前那般,蛮横的告诉她,她的脸是他的,她没有毁去的资格。 无论陆乩野露出恶劣的哪一面都是合理的,可他独独不该是像眼下这般,要跟她一同划了脸做对般配的鸳鸯。 “你……”殷乐漪忽然便看不懂陆乩野,“你不可理喻……” 陆乩野直勾勾的盯着她,目光如淬毒的蛇一寸寸缠上她的身子。 “我也不用再出手杀裴洺,届时裴洺见你貌丑无盐,别说娶你了,他必定见着你就退避三舍。” 裴洺会如何想殷乐漪不知,但她就是不想让陆乩野从她这里占到半分的上风。 “那又如何?我就是铁了心要嫁他,只待魏宣帝一道圣旨下来,他将我迎进门我便是名正言顺的裴家妇。届时还请陆少将军自重,不要再与我这等有夫之妇纠缠不清。” 陆乩野只觉她话中每一个字都无比刺耳,胸中升起的怒火恨不能将她燃尽。 “你以为你真的能嫁给裴洺吗?你昔日在我身前时不是聪明狡猾的很吗?晋国公主下嫁给晋国旧臣,谁能保证你往后不会起异心撺掇裴家反魏复晋,你当魏宣帝是个摆设不成吗?” 殷乐漪闻言一愣,下嫁裴洺一事一直让她隐隐不安,她有许多顾虑,但却独独漏想了魏宣帝对这桩婚事的看法,此刻经陆乩野这一番提醒,她一下子醍醐灌顶,却又瞬间后背生寒。 是了,若真的嫁给裴洺只会让魏宣帝更加忌惮她,更想除掉她这颗眼中钉,嫁与裴洺就等同于自掘坟墓,母亲也要受她拖累。 陆乩野见殷乐漪不作声却面露惧意,便知晓她被吓住了。 他反手将匕首入鞘,扣住她的腰肢强硬的将她锁入怀中,语含威慑:“殷姮你听好了,你若想在这个魏国好好活下去,裴洺护不了你,谁都护不了你,能护住你的只有我。” 殷乐漪本就不愿再将性命和前路托付在旁人手中,即便是母亲视为良人的裴洺她都极为抵触,更何况是让她狠吃过一回苦头的陆乩野,她又怎会再去重蹈覆辙。 “那又如何?我不必你相护,烦请你立刻从我的寝殿中出去……” 殷乐漪在陆乩野怀中拼命挣扎,陆乩野怒火中烧的将她身子按在墙上,“一个赫连娉婷就能轻易将你玩弄于股掌之间,若非是我出手你早就被她的人先奸后杀了,你还敢大言不惭的说不必我相护?” “殷姮,你想找死是不是?” 殷乐漪自然是惜命的,可无论她是死是活都轮不到陆乩野来置喙。 “……我是死是活与你毫无干系,即便我明日就命丧魏国皇宫,也不劳你陆少将军挂心!” 这番话落在陆乩野耳中,便是殷乐漪决绝的要与他划清界限,更是宁死也不要他的庇护,仿佛和他有半分牵连都令她厌恶的不如去死一样。 陆乩野被彻底激怒,用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掐住殷乐漪的下巴抬高,迫她看着自己,“好风骨,可我偏不让你如愿。” 他埋首衔住殷乐漪的唇瓣,将那些令他恼怒的话尽数堵住。 殷乐漪毫无招架之力,犹如被陆乩野盯上的猎物,被他锁在怀中肆意索取,所有的挣扎反抗都是徒劳。 少女的香舌唇齿呼吸皆被陆乩野掠夺殆尽,一股不属于少女身上的气息忽然被陆乩野敏锐的发觉。 他从少女的檀口里退出,少女被他吻的胸脯起伏,呼吸紊乱,桂花与酒的气味从她的吐息里飘进他的鼻尖里。 陆乩野马上便想到了裴洺赠她的酒,质问道:“你喝了裴洺赠你的桂花酿?” 殷乐漪的身子瘫软在陆乩野胸膛,她如一朵被摧折过的芙蕖花,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破碎易折的柔美。 可独独那双含情脉脉的娇媚眼眸里,望着陆乩野没有一丝屈服。 她红唇翕动,“……没有味觉之人也知什么是桂花酿吗?” 陆乩野掐着她下巴的手都因她这句话青筋暴起,殷乐漪深知自己再次触碰到他的禁忌,她惧的心尖巨颤,却仍旧不肯向陆乩野求饶。 “我讲错了吗?”殷乐漪破罐子破摔,轻轻笑一声:“我便是喝了裴洺赠的桂花酿又如何?陆欺,你难道还能分辨出桂花酿的滋味不成?” 陆乩野盯着她的目光仿佛要将她挫骨扬灰,她索性闭上眼不与他对视,睫羽却止不住的发颤,如沾水的蝶翼在无声的挣扎,静等风雨前的宁静。 少顷,她感觉到陆乩野粗粝的指腹在她脸颊游走,恐惧如蛆附骨漫上她的身子。 “我用不着分辨桂花酿是什么滋味,纵使它滋味再好,在我看来也不及芙蕊公主馨香诱人。” 下一刻,殷乐漪只觉天旋地转,她睫羽慌乱的掀起,身子被陆乩野打横抱起几步便走到床边,将她放在床榻上。 陆乩野的身形随之压下来,顷刻之间,殷乐漪所有的镇定都被他撕碎,“陆欺你莫要迫我……” 陆乩野握住她的双肩按在榻上,声若寒冰:“殷姮,这都是你自找的。” 殿外忽然亮起了灯,殿门被轻轻叩响,木槿的声音传入殿中:“公主可是起了?奴婢方才听到的声音,可需要奴婢进来侍奉?” 寝衣外袍被身上的少年强硬的剥去,殷乐漪唤木槿的声音都到了唇边,对上陆乩野毫无所惧的视线后,又只得生生改口:“……无事。我马上便又要睡下了,你下去罢木槿。” 木槿不疑有他:“是。” 陆乩野就等着她唤人来撞破他们的关系,殷乐漪不能中计,却又挣脱不了他的索取,只能眼睁睁看着陆乩野将她的裙衫一件件的褪下。 在陆乩野欺身而来的那一刻,殷乐漪终是忍不住落了泪,“……陆欺,这便是你口中所说的倾慕吗?” 陆乩野身形稍顿,眼帘一掀,少女那张梨花带雨的容颜便映入他眼底。 她望着他的眼尾湿红,委屈的泪如断珠落,啜泣着问他:“……你的倾慕就是这般的强我迫我吗?” 他口口声声说着倾慕她,不是因为贪图她的颜色和身子,甚至还要同毁了容貌和她做一对般配的鸳鸯,可到头来他还是只想强取她。 倾慕是假,同毁容貌是假,做般配鸳鸯更是假。 只有想要她的身子和颜色才是真。 亏得殷乐漪竟还有那么一瞬被陆乩野的话所迷,险些真的信了他口中的倾慕,她果真是个 蠢笨天真的,竟连陆乩野这样凉薄恶劣之人的话都听进了耳里。 陆乩野听得殷乐漪的质问,喉结无声滑动,第一次在她面前不知该如何回答。 少女伏在床榻上哭的雪腮满是泪,陆乩野下意识的探手想将她搂抱入怀,却见少女在他触碰到的刹那,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她怕他。 殷姮怕陆欺。 他的一点点靠近,都能让她害怕的颤抖。 陆乩野并非不知这一点,从前他更是希望殷乐漪惧他怕他,恐惧会让她不敢生出从他身边逃离的念头。 可眼下见她怕他到发抖,陆乩野因她而起的一腔怒火和旖旎,忽然就被掐灭殆尽。 但不迫她不强她,她只会迫不及待的逃开他,避他如蛇蝎,离他越来越远。 被扯开放在一旁的被褥盖在了殷乐漪的身上,让她的身子有了遮挡。 “殷姮。”少年沉声唤她的名,“这是我最后一次告诫你,若你胆敢再和裴洺或其他男子有牵扯……” 少年顿了一下,“你知道的,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就范。” 殷乐漪蜷缩在被褥里,双腕紧紧护在胸口以一种抗拒的姿态来回应陆乩野的话。 他见她如此,从喉间里泄出一声笑,不似讽也不似嘲。 殷乐漪阖着眼眸,不愿去探究他这声笑背后的真正含义。 片刻之后,压在她身上的重量消失,被少年身形挡住的月光重新落回了她的身上。 殷乐漪睁开双眸,床帐在头顶上方飞舞,殿中早已不见少年身影。 她惊魂未定的从床榻上坐起来,陆乩野这么轻易便离开,让她感觉有些不真切。 从前她每每将陆乩野惹怒,陆乩野都必定会想方设法的磋磨她,她都以为今夜躲不过他的磋磨了,他竟什么都没做的放过了她。 殷乐漪余光瞥到床下残留的血迹,定是陆乩野阻她划脸时所受的伤留下的。 他今夜闯入她殿中的所言所行,都好不荒谬。 荒谬的就好像是…… 荒谬的念头在殷乐漪脑海中一生出,便立即被她掐断。 陆乩野临走前威胁殷乐漪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他阴晴不定,骨子里还是恶劣凉薄。他这样的人,殷乐漪下定决心不想和他再有半分的牵扯。 夜凉如水,明月如钩。 陆乩野躺在重明宫的屋檐上,半个身子陷在阴影中,面上神情都被昏暗的影掩住,看不真切,只夜色勾勒出他的一袭轮廓,莫名的看上去有几分清冷寂寥。 曾几何时,世间耽于情爱、沉溺风月之人在他陆乩野眼中都是俗人、庸人。 情爱二字与他一心追逐的权力相比,更是肤浅至极。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也会有变为俗人庸人的一日,而今更是为了肤浅的情爱,心烦意闷。 止戈倚在陆乩野身侧,呜呜的舔舐着他掌心那道血淋淋的伤口。 陆乩野回神,用另一只手抚摸止戈的头,淡声道:“我无事。” 陆乩野垂眸瞧了一眼掌心里的伤,脑海里又闪过那位公主殿下为避开他,被烛台勾了脚摔倒。 “当真是活该。” 陆乩野轻嗤完,又从衣袍里拿出瓷瓶,里面装着药。 这本是想今夜当面给殷乐漪的,但他一见殷乐漪那副对他畏之如虎的模样,陆乩野便只觉心烦意乱的紧。 他面色阴翳,把瓷瓶放进止戈的牙齿下咬住,凉凉道:“把药给她送去。” 止戈拍了拍爪子,矫健的四肢快速的跳跃穿梭,身影很快便消失不见。 而饲养它的少年,今夜因春心初动却无解,注定无法入眠。 第60章 皇权我宁血溅三尺,也要颠一颠皇权。…… 翌日,木槿在铜镜前为殷乐漪晨起梳妆。 两个宫婢从旁为木槿打着下手,其中一个正将簪子递给木槿时,见窗沿上满是露珠,便拿了方帕走过去擦拭,嘴里小声嘀咕:“真奇怪,我分明记得昨夜关上窗了……” 殷乐漪耳尖听见,佯装不知,又听那宫婢咦了一声,捧着一个小瓷瓶回来,回禀道:“公主,木槿姐姐,我在窗边捡到这个东西,这可是公主殿中的?” 木槿接过瓷瓶将其打开,一股药酒的味道窜了出来,“这药味可真浓……我未在公主的药匣里见过此物,此药来路不明,还是速速丢了为好……” “是。” “且慢。” 殷乐漪从木槿手里接过,又细细瞧了两眼那瓷瓶嗅了嗅味道,虽极不想承认,但一看便知是陆乩野留下的。 昨夜才夜袭他寝宫威逼,一夜过去,又送来这为她治伤的药。 这便是陆乩野,阴晴不定,喜怒难辨。 殷乐漪不知该作何神情,将瓷瓶递给宫婢,“放回我药匣中去罢。” “是,公主……” 木槿面有疑色,殷乐漪对她道:“无事,不过一瓶外敷的药酒,此前用过效果甚佳。” 木槿这才打消顾虑,继续为她梳妆起来。梳妆完之后,殷乐漪便马不停蹄地赶到贵妃的雍华殿中。 时辰尚早,殷乐漪又急着和母亲商量,这一去竟恰好遇到了刚下早朝的魏宣帝。 殷乐漪自搬去绛清殿后,几乎未曾再与魏宣帝打过照面,而贵妃和她自己也有意不与魏宣帝碰面,毕竟她亡晋公主的身份在魏皇宫里太过难以忽视,极容易惹祸上身,所以魏宣帝她更是能避则避。 只是今日撞上,她便是想避也避不开了。 殷乐漪走到魏宣帝面前行礼,“见过陛下。” 魏宣帝用余光打量殷乐漪,见她仪态端庄,行礼的姿势更是恭敬的恰到好处,让人在她的仪态上挑不出一丝的错处。 “起来罢。” 魏宣帝正与贵妃一同用早膳,贵妃拉过女儿的手坐到身侧,“来人,再添一副碗筷来。” 宫婢很快便将碗筷添置上来,贵妃起身,体贴的侍奉魏宣帝用膳,殷乐漪则默默地喝着一碗甜羹。 这幅场景乍看上去倒有几分宁和之意,但殷乐漪却只觉吃下去的每一勺东西都味同嚼蜡,心尖更是无法抑制的泛酸泛苦。 贵妃今晨会如此殷切的原因,魏宣帝心知肚明。 他用完膳后,慢悠悠的将目光转到殷乐漪的身上,“朕听你母妃提及,你与大理寺少卿裴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此事可是真的?” 贵妃微笑着向殷乐漪望去,“乐漪,你只管如实告知陛下,陛下定会为你做主的。” 殷乐漪道:“回陛下,芙蕊与裴洺虽是青梅竹马,但却不是两情相悦。” 贵妃面上的笑容霎时僵住,“……乐漪,你在说什么。” 魏宣帝也颇有几分诧异,“可朕听你母妃说,你们二人都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你母妃还向朕开口,求朕为你和裴洺赐婚,为何到了你这里又变了?” “是芙蕊的过错,未和母妃言明所以才酿成了误会。” 殷乐漪早已彻夜想过应对,此刻尚能从容应答,“芙蕊对裴少卿并无男女之情,仅有幼时玩伴之谊,还请陛下莫要将为芙蕊和裴洺赐婚一事放在心上,否则便是芙蕊的过错了。” 魏宣帝道:“你抬起头来。” 殷乐漪将头抬起,察觉到魏宣帝打量她的目光是毫不遮掩的试探,“你当真不想让朕为你和裴洺赐婚?” 魏宣帝面色如常,若没有陆乩野昨夜那番话让殷乐漪清醒,恐怕殷乐漪便真要将魏宣帝此刻的问询当做随口一问。 这哪是什么随口一问,这分明是她的生死一线。 殷乐漪指掐掌心,以痛抑制住颤抖,迎上魏宣帝的视线,作出豆蔻年华少女该有的娇憨神情,莞尔一笑:“回陛下,芙蕊要嫁便要嫁给自己心仪的男子。裴少卿不是芙蕊心仪之人,芙蕊恳求陛下莫要因为宠爱母妃,便认同母妃的话,将我赐婚给裴少卿。” 这番话怎么听都有些失了轻重,贵妃忙斥道:“放肆,怎可对陛下如此胡言?” 殷乐漪忙不迭从椅子上站起,“芙蕊失言,恳求陛下恕罪……” “看来你还是个孩童心性,不过想嫁与自己心 仪之人倒也是人之常情。“魏宣帝敛去几分眼神中的试探,笑着对贵妃道:“朕前几日便同你讲了,要先问过他们二人各自的意愿,幸而今日朕见着芙蕊顺口问了这事,否则赐婚的旨意一下,岂不是让朕将他们二人配做了一对怨偶?届时相看两厌又要和离,平白的蹉跎了芙蕊的韶华。” “陛下说的极是……” 魏宣帝的话都已说到这个份上,贵妃也只得顺着他的话往下,“是臣妾思虑不周了。” 魏宣帝颔了颔首,见时辰差不多了便要移驾,临走前又多问了一句:“芙蕊,你如今可有心仪之人?若有不防说与朕听,朕替你做主。” “多谢陛下。”殷乐漪颔首低眉,“芙蕊不曾有心仪之人,芙蕊还想在母妃身边多陪母妃几年,望陛下能成全。” 魏宣帝想试探她是否有借挑选夫君一事行反魏之举的心,她便以退为进,直言留在母妃身边,留在魏国皇宫,在魏宣帝眼皮子底下让他好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魏宣帝果然未有反对之意,“你有如此孝心,朕自然是要成全的。” 殷乐漪浅笑着又施一礼,“多谢陛下成全。” 她与贵妃站在一处,母女二人面上都挂着恭敬的笑意,气质神韵容貌却各有不同。 魏宣帝的目光在殷乐漪的面容停留了许久后,语气不明的道:“你这张脸同你母妃相似的只有鼻子,其余各处倒是与你父亲生的一般无二。” 他留下这句话便摆驾离去,留下殷乐漪与母亲两人神色僵硬。 魏宣帝没有任何的缘由便忽然提起逝去的父皇,殷乐漪心跳如擂,一时根本猜不透魏宣帝究竟在想什么。 但她敏锐的感知到了危险,更是突然意识到,即便她不行差踏错,谨慎的在宫中孝小心过活,可只要魏宣帝想杀她,根本不需要她身上有任何的罪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殷乐漪这一刻心中无比的后怕,侧头看母亲,见她面色煞白显然也被方才魏宣帝举动惊吓到了,若殷乐漪此刻再流露出怯懦的一面,只会让母亲更觉没有倚靠,担惊受怕。 她屏退四下,扶着母亲进到内殿的榻上坐下,又为母亲倒了杯热茶递到母亲手中,柔声道:“无事了母亲,儿臣在这里。” 贵妃一边捧着茶盏,一边瞧着她乖顺面容,眼中生泪,“乐漪,你可知方才母亲的半条命都险些被你吓没了?你为何要对魏宣帝说那些话?你不嫁裴洺不离开这水深火热之地,你让母亲如何安心?” “母亲,我实在是嫁不得裴洺。” 殷乐漪将其中缘由尽数说与贵妃听,“我若真的说自己心仪裴洺,想嫁与裴洺为妻,恐怕不等我嫁进裴家便要不明不白的死在宫中,还要连累母亲一同受累……” 贵妃听完缘由霎时泪如雨下,“我竟险些将我的儿亲手推进阎罗殿……乐漪,母亲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父皇啊……” 母亲悔恨落泪,殷乐漪听得更是悲痛万分,她抱住母亲,“母亲是为儿臣好,母亲何错之有?” “母亲无错,错的是让我和母亲失去家国,失去夫君和父亲之人……” 殷乐漪眸中含泪,却硬撑着未让这滴泪从她眼眶里落下。 她轻声问:“母亲,若晋国未亡,待父皇退位之后,儿臣可是那下一任晋国女帝?” 贵妃从女儿的怀抱中抬起头,“……你自然该是下一任晋国女帝,只是你自幼便得你父皇怜爱,他不愿你年纪小小便被储君的身份桎梏住,勒令后宫中人乃至你的太傅,都从未在你面前提起过此事。” 可即便不提,殷乐漪又怎会不知,晋国大儒为她亲自启蒙做她的太傅,不教她世间女子该有的礼法,却教她为君者该如何治理天下,爱戴百姓。 “母亲,儿臣自知不是个合格的储君……”殷乐漪伏在母亲膝下,仰着面望着母亲,轻柔的问:“但儿臣却痴心想将本该属于儿臣的皇权夺回来,母亲可允儿臣去夺?” 贵妃心下震惊,但很快又哭着摇头,“夺权之路何其凶险?你孑然一身没有助力,更无兵无权,更何况你是母亲的娇娇儿,你若……你若有个万一,是想让母亲和你一同去了吗?” 贵妃双手轻捧住女儿的脸,见女儿那双素来温柔的眼眸之中,竟明亮的好似有灼灼的光。 “母亲,儿臣没有退路了。”殷乐漪声虽柔,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与其苟延残喘的活在他人鼻息之下,儿臣宁愿血溅三尺,也要去颠一颠他魏国的皇权……”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心意“算她听话。” 晌午贵妃便修书一封送往裴府,在信中以殷乐漪年岁小为由,回绝了和裴洺的婚事。 书信送完裴府不到一个时辰,裴洺便向雍华殿递了帖子,在宫外请求觐见。 木槿得知此事后匆匆赶回绛清殿向殷乐漪传信,“公主,见与不见,娘娘说全凭公主意愿。” 殷乐漪不假思索道:“不见。” 她几刻前才在魏宣帝面前说了不愿嫁与裴洺,若此刻又立即允准让裴洺进宫,魏宣帝得知后难免会怀疑她是否真的不想搭上裴家这条船。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藕断丝连只会平白惹来魏宣帝的猜忌,引火上身。 只是裴洺这个人在对殷乐漪的事情上也是异常的执拗,母亲的一封信恐怕无法打消他的执念。 “木槿,裴少卿可还在宫外候消息?” “回公主,是。” 殷乐漪思量片刻,走到书案前,研墨提笔写下两行字。 待纸墨干透,她将其递于木槿,“你去答复裴少卿,将这张信笺一并给他。” 木槿接过后看清上面的字,劝慰道:“公主当真想好了吗?这信送到裴少卿手中便再无法挽回了,奴婢看裴少卿对公主可是一片真心啊……” 殷乐漪朝不保夕如履薄冰,裴洺即便有再真的真心,也无法将她从这水深火热之中拉出去。 她淡声道:“去罢。” 见公主心意已决,木槿只得将信笺收好,走出绛清殿。 途径御花园之时,偶然撞见襄王赫连殊,木槿与周围的宫婢太监们一同回避行礼。 赫连殊往宫人里随意一瞥,认出了木槿,“我记得你是芙蕊公主身边的宫婢?这个时辰不在殿里侍奉公主,独自在此处作甚?” 木槿如实答:“回襄王殿下,奴婢正是奉我家公主之命,替公主去传个话。” 赫连殊状似随口一问:“是向何人传话?可需本王的人帮忙?” “有劳殿下费心,奴婢一人前去传话便可。” “既如此,那本王也不留你了,免得耽误了你家公主的事情。” “多谢襄王殿**恤,奴婢告退。” 待木槿远去之后,赫连殊招一招身后的太监,询问道:“近来绛清殿可有出什么事?” 太监思虑少顷,将裴洺与殷乐漪婚事作罢之事说与赫连殊听,“奴才听说芙蕊公主不愿下嫁给裴少卿,裴少卿这会儿正在宫外等传召,恐怕方才那宫婢便是去替芙蕊公主回绝裴少卿的。” 赫连殊闻言若有所思一阵后,负手了然一笑。 如此冰雪聪颖,倒不是个只有美貌的女娇娥。 宫外,裴洺久候多时,见殷乐漪身边的木槿出来,忙上前去询问。 “公主可愿见我?” 木槿将信笺从袖中取出,呈给裴洺,“裴少卿,这是公主让我转交给裴少卿的。” 裴洺拆开信笺,只见白纸上写着两行洋洋洒洒的字:今生无缘,望君珍重。 “……这便是公主要同我说的吗?” “公主她……竟都不愿来亲自见我一面吗?” 木槿行礼道:“公主不便相见,这信笺是公主亲手所写,还请裴少卿珍重。” 裴洺捏着信笺的手指泛白,整个人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三魂失了七魄。 宫门内外,众目睽睽,芙蕊公主回绝大理寺少卿裴洺一事,不消片刻便在宫中传开。 消息传到重明宫时 ,陆乩野正在书房听属下汇报赫连鸿之事。 赫连鸿自被贬谪出京,去往封地冀州之后数月来都安分守己,他在京中的党羽因数月前刺杀赫连殊一事,几乎被赫连殊尽数连根拔除。 在旁人看来,赫连鸿大势已去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但近来传回的密报却是赫连鸿频频离开冀州,游走在冀州附近的几个州郡之间。如此频繁异动,怎么看都像是走投无路之人在为最后一搏做准备。 傅严道:“赫连鸿每每离开封地时都会乔装打扮,为了不让人察觉,他还在郡王府里养了个替身扮作他的模样,营造出他没有离开冀州的迹象,十分谨慎。” “困兽之斗。”陆乩野坐在椅上往后一靠,漫不经心地抚了抚眉骨,“再盯他一段时间,若我们的探子无法再深入查到其他事情,便将人暂时撤回来,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是,属下明白。” 傅谨手捧着两个木匣,放到陆乩野的案桌前,“公子,过几日便是秋猎。您新作的弓弩我今日帮您取回来了,就等公子您在秋猎上大显身手了!” 陆乩野将两个匣子打开,一把是长弓,一把是弩。 傅谨继续道:“我方才回宫时听见宫里的人都在说芙蕊公主拒婚裴少卿一事,看来公主是嫁不成裴少卿了。” 陆乩野闻言眉尾一挑,似是来了兴致,“是吗?” “是啊公子,据说那裴少卿被拒后失魂落魄的从宫门口离开,模样十分的凄凉……” 陆乩野勾了勾唇,将新制的弩拿在手中把玩一番,哼笑一声:“算她听话。” 这一日殷乐漪足不出宫,却因一桩和裴洺未成的婚事而惊心动魄。 入夜临睡前,她特意让宫婢为她熬煮了一碗安神汤服下,以免她又要苦思苦忧,彻夜都不得安眠。 可这安神汤药也不知为何到了她这里竟没了药效,她辗转反侧半个多时辰,还是难以入眠。 殷乐漪有些烦躁的从床榻上坐起,正要唤人进来,掀开床帐后却冷不丁地和一双暗绿的兽瞳对上了视线。 她吓的忙往床榻里躲去,藏在阴影中的野兽踏着无声的脚步往亮处走了几步,露出一身银白色的皮毛,眼神幽幽地盯着殷乐漪,气势不怒自威,肖似它的主人。 殷乐漪看清它的模样后,长舒了一口气,“是你啊止戈,你怎么突然来了?我险些被你吓死了……” 她掀开身上的被褥,挪到床边,威风凛凛的狼王无声无息的伏在她床下,模样看上去十分摄人,殷乐漪却早就不像当初一样对它惧怕无比,伸手亲昵地摸了摸它的头。 入手的皮毛并不算柔软,甚至还有几分扎手,止戈低头从地上叼起一个木匣,放到殷乐漪腿上。 “这是什么?” 殷乐漪狐疑的将木匣打开,之见匣中躺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弩,弩身小巧,做工更是巧夺天工,重量更是比她从前用过的弩要轻数倍,她握在手上丝毫不费力。 殷乐漪研究了半晌手里的弩,又看了一眼面前的止戈,轻声问:“那瓶药酒是不是也是你趁我睡着的时候,陆欺让你送来的?” 止戈自然是回答不了她的问话,但能指挥这头野性难驯的狼王为其跑腿效力的,除了它的主人外,整个皇宫里都找不出第二个人。 显而易见的答案。 殷乐漪沉默良久,还是将弩重新放回木匣里装好,又递还到止戈的面前,“止戈,劳你再为我跑一趟,我不要你主人的东西。”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止是对裴洺,她对陆乩野亦要如此。 谁料止戈却抬起前爪将木匣往殷乐漪怀中猛地一推,她猝不及防,整个身子都被推倒进被褥里,又忙爬起来,只见止戈纵身一跃,从殿中的窗户里跳出去,眨眼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狼似主人,性子作风都是如此霸道蛮横。 殷乐漪谈不上动气,却心间莫名的泛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思虑片刻,将木匣里的弩和箭矢再次取出放在她床头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她如今日子过的朝不保夕,陆乩野既要送她弩箭她便收下,至少遇险还能防身,总比赤手空拳任人宰割要好上许多。 她下床去将窗掩上,重新回到床榻上躺下。 也不知是安神汤起了效用,还是那近在咫尺的弩让她暂且安了心,这一回她竟很快进入了梦乡。 魏国的天下是从马背上打下来的,是以每年秋季皇族赫连氏便会在城郊办一场秋猎,以章现魏国武运昌盛,更不忘祖辈鸿恩。 猎场席间上,皇嗣嫔妃、文武百官皆到场,魏宣帝携皇后坐在上位,魏宣帝手边最近的两个席位分别坐着陆乩野和赫连殊,皇后往下的席位则是贵妃、滟嫔,再往后则是以妃位品阶依次落座。 殷乐漪与皇嗣坐在一处,但席位被安排在角落处,并不打眼。 她本无意来赴这场秋猎,可贵妃被魏宣帝指名陪同,她若不跟着母亲一同来,便显得她不识大体了。 只是殷乐漪方一落座,便感觉文官那边一直有道目光时不时的向她的方向看来,她能猜到这道目光属于何人,便没有去探究,权当不知。 这时,席上的魏宣帝发了话:“我大魏一向兵强马壮,儿郎们更是个个骁勇无敌!今日且让朕瞧一瞧,谁的箭术出神入化,能在这次秋猎中拔得头筹,朕必定重重封赏!” 此话一出,底下坐着的高门子弟都纷纷摩拳擦掌,可再一抬头往魏宣帝手边的少年郎君一瞧。 银冠高束白发恣睢风流,额间一抹靛蓝白玉抹额贵气无比,往下那一张脸庞更是俊美出尘,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漫不经心的慵懒,正是他们卯足了劲也望尘莫及之人。 显贵子弟们有人失落的叹了口气:“有十六殿下在此,头筹又怎会落到我们这等凡夫俗子的头上……” 这话恰被魏宣帝听进耳中龙颜大悦,遂转头看向陆乩野,“方才的话你可都听到了?若拿不到头筹可要让人失望了。” 陆乩野抬起右手,掌心处正缠着白布条,“儿臣前几日右手不慎受了伤,今年的围猎儿臣便不参加了。” 他说罢往底下那群高门子弟身上扫了一眼,语调懒散:“诸君尽可大展身手,去争一争那头筹。” 最大的竞争对手拱手让贤,人群里消沉的氛围一扫而空,个个气势高涨,吩咐身边小厮取弓牵马,一副要争抢头筹的架势。 魏宣帝见此情形,颇为满意,又询问陆乩野:“你这手上的伤伤的可极是不凑巧,究竟是如何伤的?” 席上的人不一会儿的功夫便走了大半,坐在殷乐漪身前的人都散的七七八八,她的位置正好瞧到陆乩野半个身子,将那伤了的右手抬起后与魏宣帝交谈。 陆乩野没有立刻答话,眸光似有若无的往侧后方瞥了瞥,这一眼正好捕捉倒殷乐漪的目光,见她心虚的微垂长颈,避开他的视线。 陆乩野慢悠悠的收回目光,“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被养的猫狠咬了一口。” 魏宣帝一听,拧眉不悦道:“这样噬主的畜牲留着还有何用?速速将其砍杀了,省得它蹬鼻子上脸。” 殷乐漪听的心中一紧,心道魏宣帝果真残暴,陆乩野那般的睚眦必报不定正是因子肖其父。 她正欲起身默默离开,却听得陆乩野笑声应道:“无妨,她有时与我张牙舞爪的模样也甚合我心意。” 第62章 相护“这世间除我以外,还有谁敢如此…… 赫连殊施施然从席间走出来,“早听闻十六弟养了一头狼,十分的威风凛凛。那咬人的猫却从未听说过,不知是何时豢养的?” 陆乩野向赫连殊瞥去一眼,“襄王殿下消息当真是灵通,连我饲养的宠物都一清二楚。” 赫连殊拿起酒 盏走到陆乩野身前,满脸关怀之色,“十六弟在外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归家,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多多关切十六弟的。” “十六弟,为兄敬你。” 魏宣帝将这一幕看在眼中,欣慰道:“见你们兄弟二人如此兄友弟恭,朕心甚慰啊。” 陆乩野闻言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的执起酒盏和赫连殊碰了杯,两人各自饮下酒,场面乍看上去的确有几分兄友弟恭之态。 魏宣帝一扫下方,见文官世家大多没有离席,大理寺少卿裴洺一人坐在席位上喝着闷酒,时不时往对面的席位望上一眼,神色颇有几分黯然。 魏宣帝朝裴洺看向的方向投去目光,疑心又起,遂生了试探之意,开口道:“裴洺,芙蕊。你二人且到朕跟前来。” 殷乐漪心口一跳,旋即不紧不慢的从席位上起身,和裴洺一前一后的来到魏宣帝面前,异口同声行礼。 “陛下。” 魏宣帝仔细打量殷乐漪和裴洺两人一番后,笑着对下方的贵妃道:“贵妃,你之前同朕说裴洺与芙蕊郎才女郎,朕本是不信的,但眼下将他二人叫到眼前一瞧,倒的确是金童玉女一般的般配啊!” 贵妃面上笑容一僵,忙从席间站起,“裴洺与芙蕊二人乃是幼时玩伴之谊,何谈般配?陛下可又是因为之前的事在责备臣妾行事不严谨?” “贵妃娘娘此话差矣。”赫连娉婷走到魏宣帝身前,抓住贵妃话中的纰漏,“父皇乃是九五之尊,父皇既觉芙蕊妹妹与裴少卿般配,那他们二人自然是天作之合般配无比的。” 她不依不挠,“贵妃娘娘莫不是在质疑父皇?” 贵妃垂首行礼:“臣妾不敢……” “陛下恕罪。”殷乐漪移步到贵妃身前,“母妃之所以会说这番话,乃是因为当日我向陛下和母妃已说清自己的心意,母妃恐旁人误解这才替我澄清的。” 她说罢向赫连娉婷莞尔一笑,“娉婷姐姐当日不在雍华殿,不知此事也是情有可原。” 她这番话可谓是极体贴的给了赫连娉婷台阶下,但赫连娉婷在魏宣帝面前一向受宠,而她又一向不将殷乐漪放在眼中,此事殷乐漪知她却不知,便好像是她这个嫡亲的魏国公主竟还不如殷乐漪这一亡国之女。 赫连娉婷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不过她还没蠢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向殷乐漪发难,只好顺着殷乐漪给的台阶下,“……原是如此,是娉婷失礼了,还望贵妃娘娘莫与娉婷计较。” 她俯身向贵妃施礼,魏宣帝拍拍她的手,“无妨,贵妃一向贤淑和善,不会同你这小辈计较的。” 魏宣帝掠过殷乐漪,将视线重落在裴洺身上,“裴少卿,芙蕊的确与朕说过同你只有幼时玩伴情谊,不过朕还未问过你是如何想的?” “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你对芙蕊有意,朕倒是想成全你们这对才子佳人。” 魏宣帝将话挑到这个明面上已经不是试探了,他这是将殷乐漪推到了悬崖边上,只要裴洺点头应下这桩婚事,殷乐漪必然会万劫不复。 贵妃急切上前欲要开口,殷乐漪从后轻按住母亲的手制止。 魏宣帝多疑忌惮,这个时候再极力和裴洺撇清关系,只会让魏宣帝觉得她心中有鬼,更加猜忌她。 殷乐漪掩在袖下的手指克制不住的颤抖,眼神触及到不远处仍坐在席间屹然不动的蓝衣少年郎。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酒盏,一派隔岸观火的模样,与她四目相对之时狭长的黑眸中噙着一点笑,好似在笑她的走投无路。 殷乐漪指尖用力掐着掌心,以疼抑住惧,将视线从陆乩野面上移开不再看他一眼,更是丝毫没有向陆乩野低头求助的意思。 陆乩野眼中的笑淡去,再一瞥那裴洺黯然的瞳目中有了几分亮光,怎么看都像是要开口应下这门婚事。 他手一松酒盏应声而落,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一时之间四周所有的目光都向他望了过来。 陆乩野撩袍起身,语调懒散:“一年一次的秋猎,陛下不放我等儿郎女郎前去狩猎拔头筹,却将我等留在此处问些谈婚论嫁之事,好生无趣的紧。” 他言辞间颇有微词,当众反驳魏宣帝何其的狂悖,皇后面有不悦,但见魏宣帝没有丝毫怒意,便将要斥责的话咽了回去。 魏宣帝道:“是你方才自己说的手受了伤不争头筹,怎就又成了朕拦着你不让你去争了?” “士兵上战场前主将自是要先激励一番士气的,否则他们又怎会摩拳擦掌的去争那第一?” 魏宣帝仰天大笑,大掌一挥,“好!你且去,朕倒要看看你伤了一只手如何还能拿到那头筹!” 陆乩野转身看向一众人,“诸君请便。” 赫连殊言笑晏晏,“既然十六弟为大家向父皇讨来了恩典,那我这做兄长的自然不能缺席,且先容我回营帐换一身骑装罢。” 席间坐着的皇子公主都纷纷起身离席,各自回营帐内更衣准备,殷乐漪挽着贵妃跟着人潮一起快步离开。 待回到营帐后,贵妃扶着胸口后怕的喘气。 殷乐漪替母亲顺气,“母亲莫担忧,儿臣无事了。” “我观裴洺的神色险些就要一口答应了,幸而那十六皇子的酒盏摔的及时,还有他的话也替……” 贵妃意识到自己不该当着殷乐漪的面提那陆乩野,便立刻转了话锋,“裴洺这性子实在执拗,你分明已与他说得清楚,他竟还未死心。他这份痴心当真是要害惨我儿了……” 殷乐漪拍了拍母亲的背,不置可否。 裴洺行事乃君子之风,并非陆乩野那般阴魂不散之人。 今日之事若非魏宣帝刻意引导,裴洺绝不会当众再显露想娶她的念头。是魏宣帝已对她生了猜忌之心,想要除掉她这个晋国唯一的正统皇室。 但这番话她不愿告诉母亲,因说了也只会平白让母亲提心吊胆。依照魏宣帝眼下对母亲的盛宠,即便殷乐漪死了,母亲也应当能安然无虞吧。 木槿伺候殷乐漪换下宫装,重梳了发髻。 贵妃从旁瞧着,忽的记起,“乐漪,母亲记得你并不会骑马射箭,这狩猎你便不要去了。” 魏国皇室不论男女自幼都会骑射,方才陆乩野的一席话更是让那些公主皇子动身前去狩猎,若殷乐漪留在帐子里不同他们一起去狩猎,既失了大体,更成了众矢之的。 “母亲不必担忧,儿臣如今已会骑射,母亲在营帐里好好歇息等儿臣回来。” 贵妃仍是不忘叮嘱:“那你可要小心些,弓箭无眼莫要受了伤。” “母亲放心,儿臣知晓。” 赫连殊更完衣后,便被皇后身边的人请到了皇后营帐内。 “母后,这般匆匆叫儿臣来可是有什么事?” 皇后屏退四下,将赫连殊叫到跟前,“殊儿,你今日可见到那陆欺在陛下面前的气焰了?往日他是臣陛下偏宠他也不打紧,可如今他也是皇子,陛下竟还这般的偏宠他,这让母后如何心安?” 赫连殊是皇后所出,乃是正统的嫡子,虽封王已久,可迟迟不见魏宣帝有立他为储之意。眼下又多了个战功赫赫,在民间威望甚高的陆乩野与赫连殊争锋。 朝堂百官们明面上虽未站派结党,但私底下早已暗流涌动,想拥立陆乩野为储君的不在少数。 “母后莫急。”赫连殊劝慰,“陆乩野有勇有谋,不是赫连鸿那般的莽夫,对付他不能主动硬取,只能静等良机。” “可你若是不主动向他下手,待你父皇他日一道立储圣旨降下,你再去争夺储君之位便成了名不正言不顺啊!” 皇后担忧,“也怪母后的娘家在朝堂上根深蒂固,你这些年做了如此多的功绩你父皇还是没有将你扶上储君之位,便是担心母后的娘家唐家外戚干政啊……” 赫连殊摇头道:“母后何出此言?这些年若没有唐家这些亲人相助儿臣 ,儿臣又怎能成为众皇子中第一个封王的?陆乩野之事儿臣心中有数,母后莫要担心。” “好吧,这件事你往后便自己拿主意罢。” 与皇后交谈完,赫连殊便走去营帐,唤人将他的马牵来后,便带着一队人,翻身上马往山中狩猎场而去。 途径马厩之时,见得一抹倩影,他不自觉勒马停下。 身段婀娜的女娇娥正站在马厩前挑选马匹,云鬓如雾,姿容绝色,一袭粉裙更衬的她灵动若仙娥,美的清丽脱俗。 “公主可是不知该选什么样的马匹好?” 殷乐漪回首,见赫连殊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她忙后退几步和赫连殊拉开距离,行礼道:“见过襄王殿下。” “公主不必多礼。”赫连殊笑着抬手,“初见公主之时本王便连累公主,险些害了公主性命。此事一直在本王心中过意不去,我见公主娇弱,定是不会骑马射箭的,不如便与本王同行?到了密林间本王也好护着公主,以免让山中走兽冲撞到了公主。” “多谢襄王殿下美意,只是芙蕊的确不善骑射,若与襄王殿下同行恐怕会拖慢殿下脚步,耽误殿下争头筹了。” 殷乐漪一番婉拒之言,让赫连殊一时之间竟寻不到破解之法,眼睁睁的看她选好马被人扶上马背离去。 “殿下若对芙蕊公主有意,何必如此迂回?”赫连殊身旁的太监低声,“殿下只管挑明心意便是,以芙蕊公主的处境说不定还要感激殿下的抬爱。” 赫连殊望着那抹倩影离开的方向,笑着轻摇了摇头,“聪明人之间不必挑明。你莫要小瞧她,她虽看上去貌美娇柔,心中可是极为有分寸的。她眼下便对我退避三舍,我若再进一尺,她恐怕要退一丈了。” “也罢。”赫连殊翻身上马,“她既说不愿耽误我前去争夺头筹,我又怎能辜负美人的期望?” 他扬鞭策马,带着一队贴身侍卫深入密林。 殷乐漪不会骑马,便寻了个马夫为其牵马,让木槿跟在身侧一同进山。 进山之前,她特意询问了马夫狩猎的路线,挑了一条偏僻的路。只等太阳落山,众人返回之时,她再掉头往回,避免与魏人撞见发生不必要的冲突。 “公主选的这条路,可真是连一只兔子都没瞧见。”木槿在她身后轻笑。 殷乐漪莞尔,对为她牵马的马夫道:“多谢你为我指明这条路。” 马夫诚惶诚恐:“这是奴才份内之事,当不起公主的言谢……” 话音方落,前方林中便忽然传来吵嚷之声。 “你是如何带的路?竟将公主待到此等偏僻之地,真是该死——” 紧接着便又是一阵鞭子抽打皮肉之声,其间还夹杂着惨叫。 殷乐漪蹙了蹙眉,见为她牵马的马夫,在听到这声音后下意识的抖了抖身子,显然是极怕的。 “惨叫的人你可是识得?” 马夫心惊胆颤的点头,“是和奴才一起共事的马夫……” 今日能来秋猎的皆是王公贵胄,他们这些末等马夫在那些王公贵胄眼中命如草芥,一个行差踏错惹恼了他们侍奉之人,轻则打骂,重则是要丢命的。 那被鞭打的马夫叫的实在凄惨,殷乐漪闻言心中略有几分不忍,晋国虽武不如魏,但数百年来一直以仁厚治国,即便是宫中最末等的杂役做错了事,也没有随意打杀的道理。 但她如今这身份自身难保,更别说要她以身涉险去救助魏人了。 她吩咐马夫,“我们回罢。” 马夫迫不及待的为她牵马调头,十分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奴才看天色阴云密布,约摸是要下雨了,公主眼下回营正好能避雨。” 殷乐漪颔首,耳畔忽的远远传进一声破风之声。 她太熟悉这声音,下意识的俯身抱住马脖子,一支箭擦着她的头顶上方径直射入她面前的树上。 木槿吓的捂住嘴,连忙下马查看,“公主你没事吧?” “我还当是什么野兽在此,原来是芙蕊妹妹。” 赫连娉婷骑着马从林中现身,身后跟着一队侍卫,她见那支箭未能射到殷乐漪,脸上毫不掩失落,“方才失手惊到了芙蕊妹妹,芙蕊妹妹见谅。” 殷乐漪后怕的心跳怦怦,若非她反应及时,就要被赫连娉婷一箭射穿身体了。 她吓的魂飞魄散,却只能隐忍:“……芙蕊知晓娉婷姐姐定不是有意的,芙蕊这便离开,不打扰姐姐狩猎的雅兴了。” “慢着。”赫连娉婷一声令下,她带着的侍卫便迅速的殷乐漪等人围住。 殷乐漪见这情况不妙,又放柔了几分声音,“不知娉婷姐姐还有何事?” “姐姐?我乃魏国赫连氏的正统公主,你不过一个亡国之女,也配唤我姐姐?当真是和你那二嫁的母亲一般的不知廉耻!” 殷乐漪望着赫连娉婷的眼神冷下来,“你这句话可敢当着陛下的面再说一次?” 世人皆知,晋国的皇后是被魏宣帝强掳进宫这才做了贵妃,到了她赫连娉婷的口中,却好似贵妃成了那不知廉耻的妇人。 赫连娉婷自然是不敢当着魏宣帝的面说这句话,但殷乐漪在她面前一向都是做小伏低,眼下她竟敢当着这么多侍卫的面顶撞她落她的面子,她气得向殷乐漪一扬鞭,“贱人,你还敢顶撞我?” 殷乐漪避不开,用双臂去挡,赫连娉婷这一鞭没有丝毫的留情,狠辣的鞭风一落下,她的左臂霎时传来钻心之痛,肌肤下溢出的血浸出来,染红了她的衣裳。 “公主——” 木槿急的眼泪直流,一下子跪在赫连娉婷跟前,“还请娉婷公主手下留情,我们公主无意冒犯您的!” 赫连娉婷愤恨的看着木槿,“吃里扒外的东西!伺候了几日芙蕊便真把她当成你的主子了?你莫不是忘了她可是个晋国人,而你是我魏国人!” “你这等贱婢留着也定是个通敌叛国的货色,来人!速速给本公主将这贱婢打杀了!” “住手!”殷乐漪捂着伤处,面色煞白,“赫连娉婷,我自认入宫以来从未得罪过你,可你为何一定要苦苦相逼,连我身边的宫婢都不放过?她并未做错任何事,她也是你魏国的子民,你难道就不能宽待她两分?” 赫连娉婷趾高气扬,“你的确没得罪过我,但你这样的身份存在便是极碍眼的。还有你那母妃不过是个残花败柳之身,凭何分去我父皇的宠爱?害得我母妃失宠成了后宫中的笑话。” 她说到此处鄙夷的打量殷乐漪,“而你更是个祸水,才进宫不过几月,便勾得几个郎君围着你团团转,连我那襄王皇兄都对你倾心。由此可见你们母女都是那狐媚子转世,专来勾引男人的。” 殷乐漪唇抿成线,手摸到腰间的弩紧握住,以她现在和赫连娉婷之间的距离,她有信心可以一箭射穿她的喉咙,让她闭上那张污言秽语的嘴。 可杀了赫连娉婷之后,她一个人敌不过这些侍卫灭不了他们的口,反会被这些侍卫就地诛杀。 她若殒命也罢,可魏宣帝追究起来,她的母亲必定也要受她连累。 屈辱的泪盈满殷乐漪的眼底,她松开弩,手垂到了身侧,“……你今日究竟想如何?” 赫连娉婷见殷乐漪的马夫牵着缰绳,躲在马后瑟瑟发抖,便知晓殷乐漪必定不会骑马。 她猛的抽出箭矢挽弓射向殷乐漪的马,“自然是让你葬身在这山里!” 马身上正中一箭受了 刺激失控的狂奔起来,马夫亦被惊的躲闪到一旁,殷乐漪在马背上被颠的摇摇欲坠,不知何时就会摔下来。 木槿从地上连滚带爬的翻身上马,追着殷乐漪而去,“公主——” “娉婷公主,可要我们带人去追?” 赫连娉婷的侍卫问询,赫连娉婷洋洋得意道:“何必费那些神?那马疯了似的在山中乱跑,芙蕊不被颠下马背摔死,便要被深山里那些野兽咬死,就让贵妃来给她收尸吧。” 天光被阴云遮挡,林中渐渐开始落起了雨。 木槿在后方苦追殷乐漪,无奈她马术不精,偏那匹疯马受伤失控,对着荆棘丛也是不管不顾的冲,木槿很快便被远远的丢在后面。 公主身形羸弱,她远远的瞧着公主几次都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自己又帮不上忙,边哭边喊:“公主!可有人来救救我们芙蕊公主……” 她们深入狩猎区,沿路碰上了不少因落雨而返营的高门子弟,本是有心搭救美人,一听木槿唤的是芙蕊二字,又将那英雄救美的念头压了回去。 美人虽美,可却是个沾染了便要惹祸上身的身份,没人愿意淌这趟浑水。 木槿见他们一个个都冷眼旁观,霎时心灰意冷,余光忽的从极远的地方瞥见一白发蓝袍的少年郎君。 她也顾不上许多,扯着嗓子大喊:“十六殿下!十六殿下!求您救救我们芙蕊公主……” 陆乩野听力极其敏锐,隔着一片林子倏地寻声看去,远远的瞧见那时常跟在殷乐漪身边的宫婢正一边骑马一边哭嚎着追赶什么。 林中现下已有些昏暗,他眯起眸往更远处一瞧,只见一道粉色身影被马驮着越行越远。 “接着。” 傅谨尚未反应,怀中便被陆乩野丢了一把弓,只见陆乩野调头策马飞奔,不过眨眼间便将马身上驮着的东西尽数丢弃。 乌云马身上没了束缚,更是迅捷如飞。 殷乐漪抱着马脖的手早已失去知觉,全凭着脑海里绷着的一根弦才没松手,但她左臂的鞭伤一直隐隐作痛。 漫长的颠簸,把她浑身的力气一点点抽干,直到双臂再也支撑不住,整个身子往马背下滑落,眼看便要砸到一块巨岩上,忽觉马背上多出一份重量,腰肢紧接着被一条有力的臂膀握住,将她的身子重新捞回来往后一靠,撞入宽厚的胸膛。 “殷姮,你不要命了?” 少年急切的嗓音落入殷乐漪的耳畔,她仰起颈子,见那俊美的少年郎君正拧眉看着她,雨水从他紧绷的下颌滑落,滴到了殷乐漪的眸子里,她睫羽轻颤,一行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之物,从她眼尾划过。 “陆欺……”她似是有些不愿相信,轻声喃喃:“怎能是你来救我……” 陆乩野从后方握住缰绳,拥她入怀,口吻一如既往的桀骜:“这世间除我以外,还有谁敢来救你?” 第63章 野心“若我要你用这兵权,颠覆魏国的…… 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打乱了秋猎的所有进程。前在山中狩猎的王公贵族和官宦子弟们,都淋着雨马不停蹄地往营帐地里赶。 入夜昏暗视野受阻,山地落了雨地面又极易塌陷,山壁更是容易滚落下巨石,各家都纷纷派了护卫前往接应自家的郎君女郎。 贵妃在营帐前左等右等,迟迟没等来殷乐漪的身影,心中不免焦急。 贵妃身边的婢女眼尖,替她一指,“娘娘您瞧,木槿回来了。” 贵妃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见木槿浑身湿透的翻身下马,孤零零的从人群里跑到贵妃面前跪下,“……娘娘!” “公主呢?” 木槿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哭着道:“娉婷公主刁难我们公主,惊了我们公主的马,公主被那疯马驮着在山中不知所踪……” 贵妃闻言险些昏死过去,木槿急忙道:“十六皇子为替公主驯服马也一同不知所踪,十六皇子的人眼下已在山中寻找十六皇子和公主……只是十六皇子随行之人不多,奴婢担忧他们不能马上寻回我们公主和十六皇子……” 贵妃毫不犹疑,立刻前往魏宣帝的营帐,不待通传,便掀帘进帐,“……陛下!” 正逢皇后和襄王也在营帐内,皇后训斥贵妃:“贵妃怎可如此不守礼?陛下还未通传。” 魏宣帝见贵妃眼角生泪,爱怜的将贵妃扶起,“皇后何必苛责?贵妃一向得体,这么急匆匆跑来见朕必是出了急事。” “贵妃莫急,慢慢说与朕听。” 贵妃心下思量一番,含恨隐去了赫连娉婷一事,只说:“陛下,十六皇子和芙蕊在山中不知怎的就走岔了路,两人都不知所踪了!还请陛下赶快遣人去山中寻他们二人的下落……” 魏宣帝勃然大怒,“他们随行之人是谁?竟连皇子的安危都护卫不周全,朕要砍了他们的脑袋!” “父皇,随行之人渎职该责,但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将十六弟和芙蕊两人从山中寻回来,山中走兽众多,儿臣极是担心他们两人的安危。” 赫连殊请命,“儿臣愿带人前往山中寻找十六弟和芙蕊的下落。” “好。”魏宣帝深吸一口气,平复怒气,“朕再将禁军拨给你一支,由你全权调遣,寻找他们两人的下落。” “父皇,禁军乃是贴身护卫您安危的,儿臣认为不宜调动。”赫连殊为魏宣帝考虑,“儿臣带的人足矣,父皇在营帐内静等儿臣的消息便好。” 魏宣帝一听也觉有理,此地不比宫中,若营地内真有人起了歹心,魏宣帝将禁军调走岂不是将自己置于险境? 儿子的安危又怎能和魏宣帝自己的相提并论,他欣慰的拍了拍赫连殊的肩,“殊儿果真是孝顺,处处都为父皇考虑。父皇便依你之言,你快快带人前去山中寻他们罢。” “儿臣领命。” 皇后静坐在一旁,深深地看了赫连殊一眼。 赫连殊会意,转身走出营帐,迅速召集人马后,带着人策马进山。 襄王亲自带人进山,这般大的阵仗搅的营地众人人心惶惶。 裴洺今日心绪不佳,未去山中狩猎,正从上峰大理寺卿的营帐里出来,便听得几个高门子弟窃窃私语。 “听说襄王殿下是去寻芙蕊公主和十六皇子的。早知会如此,我们当时便不该袖手旁观,该出手帮芙蕊公主一把……” “浑说什么,那疯马不知死活的在林子里乱闯,谁敢上前去帮忙?那不是成心寻死吗?” “可十六皇子因此事在山中失踪,陛下若是怪罪起来,我们恐怕——” 裴洺不假思索的召集下属,牵了马后便匆匆往山中赶。 赫连殊临进山前,特意让人寻来了山中的地图,划分了几条线路让他的人分成几支队伍分别搜山。 大雨滂沱,夜空中电闪雷鸣。 赫连殊坐在马车内,滴雨不沾身,他一一扫视过底下的下属,“芙蕊公主本王要活的,至于陆乩野——” 他眼中杀机毕露,“见到他,杀无赦。” 潮湿山洞内,殷乐漪倚靠在洞壁上,听见洞外雨声如雷, 陆乩野从洞口处走进来,怀中抱着些尚未来得及被大雨浸湿的枯叶和干柴,放到地上,熟稔的用随身携带的火折点燃。 昏暗的洞里霎时被火光点亮,殷乐漪抬手遮了遮眼,左臂处传来的疼痛令她眉心紧蹙。 她放下遮目的手,目光不期然的撞进陆乩野的视线里。 火光澄明,他直勾勾的盯着殷乐漪,黑若点漆的眼眸被火光映照的明亮灼目。 殷乐漪受不住陆乩野这样的目光,睫羽垂下,避开了他的眼神。 那匹马将他们一路带进山中深处,瓢泼大雨又接踵而至,陆乩野便找了个山洞带她先躲进来避雨。 但自进山洞避雨后,他们二人谁也不曾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气氛静的有些诡异。 殷乐漪浑身都被雨淋湿,衣裳湿漉漉的贴在伤口上让她极为难受,只得默默的往火堆前坐了坐想将衣裳靠干,手刚往火前探出,便被陆乩野握住手腕,一把拽进了他怀中。 左臂上的伤口被牵动,疼得殷乐漪瞬间落泪,“……陆欺,你要干什么?” 她唇色发白,一张小脸更是苍白无比,泪如断线珠的从雪腮滑下,瞧上去当真是楚楚可怜得紧。 陆乩野的语气里却毫无怜惜,只有嘲弄:“我还当你不知疼为何物。” 从和他独处到现在,便捂着伤口一声不吭,满脸都写着倔强和不想跟他扯上瓜葛。 陆乩野最恨殷乐漪这幅拒他千里之外的模样,探出手不由分说的便去解殷乐漪的裙带。 殷乐漪吓得花容失色,在 陆乩野怀中挣扎,“你放开我陆欺……” 然而她在陆乩野面前的反抗一向都是以卵击石,根本不够看。 陆乩野轻而易举便将她按倒在怀中,衣衫被陆乩野从肩头扯下露出大半个身子,她屈辱的闭上眼,以为陆乩野会像从前一般对她肆意妄为,等了片刻后,却不见陆乩野有下一步的动作。 她掀起眼帘,小心翼翼的去查看陆乩野的神色,见他一手握着她被血染红的粉衫,神情冰冷的盯着她手臂上的伤口。 “谁打的?” 陆乩野深知怀中的少女有多娇贵,尤其是一身雪肤更是细腻娇嫩。陆乩野将她养在身边时,待她哪一处不是精心呵护,莫说是鞭打她,便是她将他惹恼发怒,陆乩野都不曾真的对她用刑、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陆乩野握紧手中花蕊似的衫,衫子里的雨混着血从他指缝里流出来。 他侧目盯着殷乐漪含泪的眸,声气毫无起伏:“告诉我,谁打的你?” 殷乐漪被陆乩野话中的寒意惊的心尖一颤,回过神来却又觉得即便陆乩野知晓是谁伤的她又能如何,赫连娉婷如今是他的妹妹,他难道还能为她去找自己的妹妹算账不成。 依照陆乩野恶劣的性子,她在赫连娉婷手下受辱,只会像上回一样被陆乩野嘲讽于她,连一个赫连娉婷都能将她玩弄在股掌之间。 “我的事与你无关。” 殷乐漪推搡陆乩野胸膛,想从他怀中挣脱,被陆乩野猛地按倒在地,欺身压在火堆旁。 “与我无关?”陆乩野嗤笑一声,“殷姮,你要是真的想和我毫无牵扯,几刻前被疯马颠的险些摔死时,怎的还要向我求救?” 他的身形将殷乐漪的身子密不透风的笼罩着,熟悉的恐惧和窒息感涌上殷乐漪的心头。 她声气微弱:“……我没有向你求救。” “你的婢女为了救你,谁也不求却偏偏来求了我。”陆乩野居高临下睨着她,“殷姮,你还敢说你和我半分干系都没有吗?” 木槿一路呼喊求救,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对殷乐漪伸出援手,只有陆乩野一人愿意搭救于她。 可为什么会是陆乩野?殷乐漪在心中从未将陆乩野划在会对他施以援手的范畴中 陆乩野凉薄、恶劣、蛮横、偏执。 他不是个常人,更不是个好人。 他待殷乐漪更是恨不得将他一身的恶意全都用在殷乐漪的身上,可又偏偏是这个待他极恶之人,对她施了援手,又救了她一命。 殷乐漪看不懂他,他的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殷乐漪半分都看不懂。 她望着上方的少年,一双泪盈盈的眼眸里带着几分迷茫和倦怠,“陆少将军想要芙蕊如何?同你道谢吗?” 她柔声细语:“待回宫之后,芙蕊亲自备一份厚礼送到陆少将军的重明宫,以答谢陆少将军的搭救之恩。” 以厚礼赠陆乩野的救命之恩,还清之后他们便再次两清,毫无瓜葛。 陆乩野听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更是怒极反笑:“殷姮,你竟敢这般小瞧于我。我救你难道是为了你的厚礼相赠吗?” 殷乐漪轻声问:“陆少将军不要厚礼,那敢问陆少将军想要什么呢?” 陆乩野紧握住殷乐漪的手腕扣在地上,盯着殷乐漪湿漉的眸,一字一顿:“我要你。” 殷乐漪怔住,火光将她濡湿的花容照得分外娇美动人,送入陆乩野眼底。 “殷姮,我早已对你说过无数遍。”陆乩野以指腹拭去她脸上泪痕,“在魏国,只有我能护住你。” “也只有我愿意护你。” 落雨声忽远忽近,少年泠泠如玉石的嗓音都好似情不自禁地被这一场落雨,染上了几分柔和。 只有陆乩野能护住殷乐漪,也只有陆乩野愿意护殷乐漪。 他说的一点没错,殷乐漪无法反驳。 但要从陆乩野这里得到庇护,是需要殷乐漪护住代价的,他想要她。 若是此前她大约会拼死反抗,不和陆乩野再有任何的藕断丝连,可经历了在魏国皇室面前数次的死里逃生、胆战心惊,还有今日赫连娉婷的诛杀,殷乐漪的念头动摇了。 陆乩野要她,只这个代价而已,她付得起。 但她如今想从陆乩野这里得到的却并非只是她的一条命。 “陆欺。”殷乐漪鬼使神差,“要护我,要有兵有权。” 陆乩野勾唇轻笑,好似在嗤笑她话中的天真,却仍是答了她:“我有。” 三十万精兵,魏国一半的兵马皆掌于他手中。 殷乐漪睫羽轻颤,声气不自觉弱了几分:“……若我要你用这兵权,颠覆魏国的皇权呢?” 让魏国皇子替她这晋国的公主颠覆魏国皇权,话一出口她便觉自己失言,脸颊却忽然被陆乩野捧起,被他面对面的审视端详。 “我竟不知,芙蕊公主还有这般大的野心。” 他语气不明,殷乐漪紧张的心如擂鼓,但话既出口收回也无用。 “……是又如何?” “不如何。” 殷乐漪迷茫的迎上陆乩野的目光,见他望着她的眸中一派逞意之笑,“我求之不得。” 第64章 遗言“是亲不得你,还是碰不得你?”…… 干柴在火中烧的“哔啪”乍响,溅出的一点火星落入昏暗中又顷刻湮没。 陆乩野脱下贴身未湿透的亵衣,徒手撕下一截,布帛被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洞中格外的刺耳。 殷乐漪沉默地听着,又沉默地任由陆乩野将那截布帛缠上她的伤口。 他右掌心处缠着刀伤的布条早已湿透,他却像是瞧不见一般,一圈一圈的将布帛绕上少女纤细娇嫩的皓腕,盖住那条狰狞的鞭伤,最后熟稔的打上结。 包扎完后,陆乩野掀起眼帘看向面前人,她雪肩半露,衫裙不整,眼尾处透一抹泣后的薄红,几缕微湿的鬓发紧贴在苍白的脸颊边,如一株被骤雨打湿的花,娇弱的让人生怜。 她望着陆乩野的一双柔情眸更是不闪也不躲,安静又乖巧,还透着几分迷惘。 再不是从前那般与陆乩野对视便要落荒而逃,避他如蛇蝎般的眼神。 陆乩野注视着眼前少女,心房某一处情难自已的变柔软,想将她留在身边的情愫更是愈演愈烈。 “殷姮,往后不准躲我,不准避我。更不准同我以外的男子亲密。” 殷乐漪尚沉浸在陆乩野答应她荒谬提议的迷惑中,便被他强硬的语气拽回了深思。 他一开口便是三个不准,霸道蛮横一如从前。 殷乐漪不知该作何神情,换作从前她大约会倔强的和陆乩野据理力争,但如今她既然应允了他,便不得不又将自己从前在他面前做小伏低时的那一面拿出来。 她在陆乩野的目光下轻轻颔首,一阵冷风从洞里刮进来,她被冷意激的瑟缩了下身子,正要将滑落的衣衫从肩头拉起,便被眼前少年探手勾了衫子褪下,少年贴身的亵衣落到了她肩头。 陆乩野一手揽她入怀,一手拿起她花蕊似的粉衫在火上烤干。 “穿好。” 他语气还是那般漫不经心,但调子里却带着几分让人不易察觉的轻快。 殷乐漪推搡陆乩野胸膛的手顿住,最终还是妥协的拢了拢肩上的亵衣。 他的亵衣干净宽大,轻易便拢住了她小半个身子,衣中还残留着他身上的余温,这一抔的暖意足以温暖她的身子。 陆乩野略一垂眸,便见少女乖顺的靠在他胸口,他的亵衣穿在她身上松垮的紧,掩不住雪白长颈,精巧锁骨,以及她那身段丰盈之处,一抹若隐若现的藕粉色小衣。 许是他的视线不加遮掩,殷乐漪察觉到他目光所及之处,双手拢紧胸口亵衣的缝隙,紧张地唤他:“……陆少将军。” 雪白春色被少女掩住,心猿意马更是不过眨眼。 陆乩野的目光移到她的面上,“既然你答应和我重归于好,自然也该像从前一样唤我。” 殷乐漪唇瓣轻抿,他想听的称呼被她含在口中许久,终是吐露:“陆郎。” 她声音轻柔,语气更是柔,“陆郎”二字从她唇中唤出,柔如四月春风,温情脉脉的扣人心弦。 陆乩野握住少女的细腰往身前一按,少女的身子便和他相贴的更为紧密。 他的外袍随意的搭在肩头,内里的亵衣穿在殷乐漪的身上,殷乐漪整具身子几乎都贴着他赤|裸的胸膛,他的肌理线条在她掌心下呼吸起伏,热意流淌过她的指尖。 旖旎暗昧的气氛随着这一触碰,在他们二 人之间流转。 殷乐漪忙缩回手,食指却在蜷缩之时不经意触碰到他胸口的一块疤,下一刻食指便被他握住。 “还记得这里吗?”陆乩野语气未明的问。 殷乐漪掀起睫羽往他胸口那处疤瞧了一眼,不是刀疤也不是箭疤,而是一块小小的,如簪尖般纤细的新痕。 是她在他生辰那日逃离之时,被他逼到绝路,怒火攻心举簪刺下的。 殷乐漪柔声细语:“陆郎是要同芙蕊清算旧账吗?” 当胸一刺,事过境迁,陆乩野眼下回想起那日的光景胸中还是会难以抑制的生出愤怨,可从殷乐漪嘴里说出来却只有轻轻巧巧的“清算旧账”四个字。 若是旁人敢如此对陆乩野,他早已割下对方的头颅,让对方死无全尸。 可偏偏如此狠心待他的是殷乐漪,打不得,杀不得。 他握紧她纤细的指箍在掌心,“你乖乖待在我身边,过往之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陆乩野想得清楚,他所求的是殷乐漪在他身侧,只要她肯和他重修旧好,往日怨恨他一概揭过。 殷乐漪望向陆乩野的眼神中不免又有了几分复杂,她深知他的脾性,睚眦必报,别人伤他一毫,他便要千倍百倍的从别人身上讨回来。 而他如今对她,竟愿意让步到这个份上。 但他的让步依旧是有前提的,他还是要殷乐漪如从前一般,乖顺的留在他身侧。 若殷乐漪未来的某一日改变主意再从他身边逃走,殷乐漪脑海中都能想到,届时陆乩野会如何怒火中烧的将她挫骨扬灰。 但她如今她还要仰仗陆乩野,她是不可能从陆乩野眼皮子底下逃走的。 “好。” 陆乩野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因她柔声细语的一个“好”字而沸腾,手从空荡荡的亵衣里探进去,握住少女那节如凝脂般的细腰摩挲探寻。 殷乐漪身子一僵,想退缩腰肢又被他握的更紧,抚的更重。 “……陆郎。”她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嗯。” 陆乩野埋首逐吻殷乐漪的玉颈,被她用手挡住。 他抬首瞧她,狭长的黑眸里裹着欲色的沉,“怎么了?” 殷乐漪被他吻的面浮薄红,“芙蕊答应乖乖待在陆郎身边,那陆郎可否答应不迫芙蕊?” 陆乩野闻言眸光逐渐清明,扯了扯唇角,勾出个似嘲似讽的弧度,“何谓不迫?” “是抱不得你,亲不得你,还是碰不得你?” 他言辞露骨,却字字说到殷乐漪的命门处。 陆乩野见她沉默,面上笑意渐冷,“殷姮,这便是你口中说的乖乖待在我身侧吗?” 抱不得亲不得碰不得,不和他亲近,这跟拒陆乩野于千里之外有何区别? 殷乐漪怕极他动怒的模样,但她实在抵触被陆乩野迫着不管不顾的硬来。 她满腹委屈,干涸的眼眸里又生泪意,“分明是你自己那夜同我说不是只喜欢我的身子和脸……” 少女一句细声软语的话,让极擅诡辩的陆少将军哑然。 眼见她梨花带雨的落泪,陆乩野脑海之中那些旖旎情欲霎时消弭的一干二净。 他分明是因喜欢她,所以才对她欲罢不能,她的身子、脸还是她这个人他都想得到。 余光却在这一刻忽然瞥到她别在裙后的小弩,是陆乩野让止戈送她的那一把,被她随身携带。 陆乩野敛去面上冷意,殷乐漪在情爱上本就是一张白纸,连欢爱都是他一手引领才通晓,他又何须急在这一时片刻。 “好了。”陆乩野曲指勾走她的落泪,“今日不碰你就是了,別哭了。” 殷乐漪狐疑,又见他将烤干的衣衫放到他们两人之间,她正要接过,被他制止,“你会穿吗?” 不待殷乐漪回答,陆乩野便剥下了殷乐漪身上的亵衣,极熟稔的为她换上衣衫,又为她系束带。 从前在骠骑大将军府时,陆乩野便常常为她穿衣束带,连贴身小衣都为她穿过数次,她一佳期少女自然是扭捏羞赧过,可次数多了她便也习惯了。 眼下殷乐漪便乖乖坐陆乩野怀里,由着他的手在她衣裙上穿梭。 他这双手骨节分明,手指更是修长,美观的像文人用来抚琴作画风花雪月,只包裹着右掌心的湿润布条折损了几分美感。 陆乩野为殷乐漪包扎手臂倒是细致,对他自己的伤却连草率都难称得上。 殷乐漪停在陆乩野右掌心处看了几息,最终仍是沉默的移开了目光。 他一向是个不惜命的,她又何必多管闲事。 为她整理好衣裙后,陆乩野站起身正将自己的衣袍重新穿上,敏锐的从洞外的雨声里听到了马蹄声。 殷乐漪见陆乩野神情肃穆,便也起身站到他面前,正要开口询问,便被他用食指封住了唇瓣。 他指上薄茧压在她唇上碾出无法忽略的粗粝感,殷乐漪愣了一下,下一刻他便收回食指,一脚踩灭了火堆,山洞霎时陷入黑暗。 殷乐漪尚来不及因黑暗恐慌,便被陆乩野握住手牵着往后退了几步按下身子蹲下。 她知晓这地方有块岩石可供他们两人藏身,声气很轻的问:“可是有人寻来了?” “嗯,但不是我的人。”陆乩野低声回,“也应当不是派来寻我们的人。” 他说话时的呼吸拂过殷乐漪的鼻尖,她便意识到此刻他们二人的距离应是极近的,不由自主的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可还未挪出半寸,又被他强硬的拉回来。 “别动,你离我太远我如何护你?” 殷乐漪哑口无言,动了动唇小声问:“你为何确定一定不是来寻我们的人?” “你若要寻人,难道会只寻却不喊要寻之人的名字吗?” 殷乐漪经陆乩野提点,瞬间反应过来,便是在街道寻人也是要便走边唤的,更何况是在这偌大的深山里。 若那群人真是为了寻他们而来,必定会高声喊他们二人等他们回应,又怎会如此安静。安静的就像是刻意隐藏动静,只为让他们不察觉,不打草惊蛇。 火光在山洞口忽然亮起,交谈声随之传入洞中。 “这里有个山洞,进去搜一搜。” 殷乐漪屏住呼吸,是搜不是寻,陆乩野的猜测精准的令她心惊。 他们举着火把进洞,洞壁上方映照出他们的影子,殷乐漪粗略一数,竟有十几个人。 她咽了咽喉,另一只手摸上腰侧的弩,被陆乩野瞧见,对她摇了摇头。 山洞狭窄,弩箭在这样的地势里发挥不了优势。 陆乩野对她做了个手势,她心领神会点点头,忽然呀一声:“可是陛下派人来寻我们了?” 少女天真的声音在山洞里响彻,那群人脚步一顿,为首的人很快反应过来,回道:“是芙蕊公主吗?我等正是陛下派人来寻公主回去的。” “太好了,我和十六殿下在此处等了你们许久,你们可算来了。” 殷乐漪说着便牵着陆乩野的手从岩石后走出,所来之人几乎是齐齐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兵器处。 陆乩野挡在殷乐漪身前,云淡风轻地从他们身侧掠过往外走,“可驾了马车来?” 为首之人按兵不动,边示意他们的人出洞后将陆乩野包抄阻断去路,边应答陆乩野的话:“回殿下,陛下担忧殿 下安危,我等来的匆忙,只骑了快马,未来得及备马车,还请殿下恕罪……” 殷乐漪每往外走一步心都快跳出来,反观陆乩野却面无波澜,似是察觉到她的紧张更是将她的手握的更紧。 “我倒是无事。”陆乩野勾唇轻笑,意有所指道:“就是芙蕊公主,恐怕又要淋成一朵湿漉漉的花了。” 这队人听陆乩野还有心情戏谑美人,便以为他毫无戒备,只待他慢悠悠的出了洞便下令杀之,却没想到他竟一出洞口牵着芙蕊公主直奔他们的马匹出。 “不好他们要逃!给我上——” 陆乩野单臂搂着殷乐漪翻身上马,一勒缰绳,居高临下的扫了一眼冲他们刀剑相向的人,轻蔑一笑,双腿一夹马腹,调头策马奔腾。 “殷姮,我料的可准?” 疾风骤雨中奔驰,殷乐漪顷刻间便成了陆乩野口中那朵湿漉漉的花。 耳畔传来少年颇有几分洋洋得意的语气,她轻轻点头,“陆少将军料事如神。” 陆乩野垂眸瞧她,见她浓密的睫羽如沾水的蝶翼颤了又颤,一张脸被雨浇打的连眼都睁不开。 他伸手便将殷乐漪的脸按进胸口,免去她受落雨的磋磨。自己则任凭风吹雨淋,一双凌厉的目更是极快的在雨夜里搜寻,试图找到下山的路。 能以寻找他和殷乐漪为由如此光明正大的截杀他们,证明魏宣帝派来寻他们的人都已生了异心,他大约能猜到是谁在背后搞鬼,只是眼下不是反将一军的良机,他要先护殷乐漪平安下山。 马背上驮着两个人,纵使陆乩野马术超凡,拉出的距离也被他们以肉眼可及之速追上。 数道箭矢从后方射来,陆乩野驭马躲避,马背上更是颠簸,殷乐漪一个不慎险些从马上坠落,陆乩野眼疾手快的拽了她一把,“抓紧!” 殷乐漪惊魂未定的重新抓紧,听得箭如雨落声,心口紧张地砰砰直跳。 前方昏暗的夜色里倏的亮起一片火光,裴洺站在人群中瞧见被一男子拥在怀中护着而来的人,眼前一亮,高喊道:“公主——” 殷乐漪急切地高呼:“……裴洺快逃!” 裴洺一愣,尚未领会殷乐漪话中含义,便被身后的下属猛地推倒在地,“大人快逃——” 裴洺回头,见属下被一箭封喉,身体直愣愣的朝着他倒了下来,喉间冒出的血染了他一身。 紧接着又是数道箭雨落下,裴洺带来的人马还来不及逃跑,便被尽数射杀倒下。 殷乐漪看清这一幕,而裴洺即将被他们赶上,却还是愣在原地不知躲藏,便知他必定凶多吉少。 她回头对陆乩野急急道:“陆欺,你先下山去罢。” 陆乩野剑眉一挑,“你难道还想留下来陪裴洺送死?” “可他必定是为寻我才上山来的,他若死在这里我于心难安……” “你留下来也只有死!”陆乩野冷笑,“想让我放你下去让你和裴洺做一对亡命鸳鸯吗?殷姮你妄想!” 殷乐漪六神无主,身下的马突然被射中了腿,将他们二人从马背上齐齐摔下来,陆乩野以身护住殷乐漪,摔进泥泞里。 “十六殿下还是不要想着再逃跑了。”为首之人举弓正对陆乩野的头颅,“您今夜命断于此。” 陆乩野起身将殷乐漪护在身后,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泥点,神情间端的是桀骜不羁,“看来全是冲我来的……我的人迟迟不见人影,可是被你们缠住了?” “正是,所以殿下还是束手就擒,我等也会为殿下留一个全尸。” 陆乩野从腰间摸出匕首反手握住,“我可以留下,放芙蕊下山。” 他扯了扯唇角,笑容在夜雨中显得格外摄人,“否则把我逼急了临死反扑,我便也只能拖着你们一起下地狱了。” 为首之人被陆乩野这幅神情震慑的不由得心生怯意,这位十六殿下往日在战场上可是出了名的杀神,晋国人人惧他,送他外号玉面修罗郎,可见他是如何的狠辣。 若将这样的人逼到绝境,他们绝对无法全身而退。 襄王也说了要留芙蕊公主活口,便放她下山,分散陆乩野这个杀神的心也好。 他抬手,示意对准殷乐漪的弓箭手放下,“芙蕊公主请。” 殷乐漪抱紧陆乩野臂膀的手一僵,陆乩野回首望她,将臂膀从她的手里抽出,轻描淡写地对她说了一个字:“走。” 殷乐漪动了动唇,少顷,声若蚊呐:“你……你可有什么话要交代我?” “遗言?” 沉重的两个字被陆乩野漫不经心地讲出来,落在殷乐漪耳畔却像是一记沉闷的撞钟,让她胸口发闷。 她抬头去瞧陆乩野,他却已先她一步回过首去,只见得霜白的发尾被夜雨浸透散落在宽厚的肩膀处,留一袭不任风雨摧折的挺拔背影给她。 她听他轻笑一声:“那便记得明年今日,替我上个坟罢。” 第65章 乌云“芙蕊又怎会为赫连欺落泪。”…… 夜雨如注,狂风摧林。 山石被暴雨冲陷,遍地都是泥泞沙石,殷乐漪下山的一路不知滚下多少坡,摔了多少跤,身上的疼痛早被雨水冲刷的冰冷麻木。 殷乐漪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活下来,她得逃下山去搬救兵,告诉他们来寻他们的人早已生了异心,她还要救…… 脚被昏暗里的树枝勾住,殷乐漪又一次从坡上滚了下去,摔到了一辆马车前。 马车前后挂着四脚灯笼,在这疾风骤雨的深山中透出光怪陆离般的光影。 还不待殷乐漪起身,两个和方才追杀他们一样打扮的护卫便迅速走到她左右将她包围,手齐齐放在腰间长刀上震慑,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马车门打开,赫连殊探出半个身往地上一瞧,雨里跌坐着那个令他久久难忘的女娇娥,一张殊色娇容被冷雨浇打的分外苍白,羸弱的身形在雨中瑟瑟发抖。 “将芙蕊公主请上车来。” 殷乐漪浑身僵硬的被请上马车,衣裙上的水珠连绵不断的往下落,在她绣鞋下汇成数条水线。 赫连殊怜爱的将一件披风正欲披在她肩头,被她忙不迭躲开,眼含戒备的望着他。 “公主何必回回都对本王如此戒备?”赫连殊将披风放下,又联想到什么,“公主大可放心,本王绝不会伤害公主一分一毫。” 殷乐漪试探道:“……那襄王殿下可否容我先下山回营?” “公主切莫着急。”赫连殊慢悠悠的倒一杯热茶,推到殷乐漪面前,“待天明之后,本王自会亲自将公主安然无恙的送下山。” 殷乐漪轻咬下唇,脑海中已有了猜测,却还是想问:“为何要天明之后?” 赫连殊笑问:“公主聪慧,难道还猜不到本王意欲何为吗?” 他深夜驻足于此,既不寻人也不下山,慢条斯理地坐在马车内喝茶,已足以说明他在此处只是为了等一个消息。 等什么消息呢,自然是等他派去的手下传回陆乩野的死讯。 见殷乐漪抿唇不语,赫连殊以为她还是戒备自己,便打开天窗说亮话:“赫连欺戾气深重,是害得公主国破家亡的罪魁祸首。而后更是强掳公主在府邸中为妾室,实在是恶贯满盈,想必公主早就恨透了他。” 他悉数陆乩野对殷乐漪行下的桩桩恶事,言辞之间的语气更是对殷乐漪怜爱万分,“此番本王派人截杀赫连欺,待他身死的消息传来,公主往后便可在我魏国皇宫内高枕无忧。” 殷乐漪听完赫连殊这一番话,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归于无。 她无法反驳,赫连殊所列的这桩桩件件皆是陆乩野对她的恶,家国之仇横隔在他们两人之间,那一段令她生怨的纠缠她更是没法轻易忘却。 就让陆乩野死在赫连殊手里,她兵不见刃甚至连手指都不用动,便能坐看他们 魏国皇室互相残杀,这何尝不是一种雪恨的方式? 她这般想着,脑海中却克制不住的浮现出几刻前那袭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一头鹤发被雨水浸透,锦袍更是湿透,不复昔日的恣意张扬。身影却如松如柏,佁然不动的为她挡住刀枪箭雨。 赫连殊静等殷乐漪答话,却见她一张唇越来越煞白,便再次将披风披在她的身上,言笑晏晏的许诺:“公主且放宽心,本王自初见公主那日便对公主一见倾心,日后本王必当待公主如珠如宝,倾心相护。待他日本王登上皇位,定许公主妃位。” 殷乐漪也不知将这话听进去了几分,抬首望向赫连殊,“……敢问襄王殿下,离天明还有几个时辰?” 赫连殊粗略一算,“约莫还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陆乩野孤身面对十几号人,他并不是没有生还的可能。 殷乐漪遥记得上一次他们也是被人伏击追杀,人数比今夜还要多,可最后陆乩野还是护着她虎口逃生。这一次没有她这个累赘在身边拖累他,他必定能越杀越勇,杀出重围。 “还有两个时辰……”殷乐漪探究赫连殊的口风,“襄王殿下能确保一定将他截杀吗?” 赫连殊听她这般问,便自然将她归在自己的阵营中,“公主勿忧,本王派去的人遍布山中,即便陆乩野能从一支队伍手下逃脱,还有数支队伍接连围剿他。” “便是他武艺卓绝,今夜也要命断于此。” 一支又一支的人,这一支杀不死他,还有下一支。 就是这样的人海战术,哪怕无法给他致命伤,最终也会将他拖的筋疲力尽而死。 明年今日,替我上个坟罢。 陆欺,陆乩野。 这是他护殷乐漪逃离前,对殷乐漪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他今夜必死的结局? 殷乐漪眼帘微阖,挂在睫羽上的雨珠滴进她的眼眸中又滑落,在她腮边划出一条极淡的水痕。 赫连殊冷不丁问:“公主为何落泪?” 殷乐漪抬手拭去面上水痕,“襄王殿下看错了,并非是泪,只是雨。” 赫连殊颔首,脸上又复笑容,“果然是本王眼拙了,公主又怎会为那赫连欺落泪。” 殷乐漪掩在衣袖中的手指不自觉收紧,她瞥了一眼别在腰侧的弩,心中顷刻间浮现出许多念头,但最终还是被她一一掐灭。 利弊权衡仅一瞬就有了答案,她不会以命做代价,为他冒险。 “襄王殿下说的是。”殷乐漪声柔的重复,“芙蕊又怎会为赫连欺落泪……” 马车内茶香四溢,温暖如春。 马车外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一架马车划出两般世界,两个时辰后云收雨歇,天光渐起。 殷乐漪端坐在马车内,坐姿一成不变,一如两个时辰前。 而她对面的赫连殊,面上已浮现出几分急躁。 “殿下,我们的人回来了——”马车外的护卫突然传话道。 赫连殊连忙推开马车门,见派去的护卫只余一人回来,遍体鳞伤的跪在地上,“殿下……赫连欺已除……” “尸首呢?尸首在何处?” “已按照殿下之前的计划,将赫连欺尸首弃于深山之中,做成被野兽伏击而死的死状……” 赫连殊大笑着退回到马车内坐下,劲敌已除,他仿佛已经看到不日自己坐上东宫之位的场景。 “好!好啊——” 他合掌大笑,余光瞥见眼前的娇娥神情仿若一潭死水,无喜无悲。 “公主你可听见了?”赫连殊笑着和她分享喜悦,“赫连欺已死,本王与公主往后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殷乐漪感觉自己轻轻点了一下头,唇角往上翘了几分,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恭喜襄王殿下。” 赫连殊大喜过望,一声令下:“走!驾车下山!” 返营的一路上,赫连殊喜不胜收,殷乐漪更是挂着那抹笑容,唇角未下去过半寸。 直到抵达营地内,通传之人高呼一声:“襄王殿下回来了——” 赫连殊这才敛去笑容,面上做足了忧虑和自责后,才从马车内和殷乐漪一前一后的下去。 他朝着刚从营帐内走出的魏宣帝和皇后匆匆走去,跪到他二人面前,“儿臣无能,在山中遍寻一夜也未能寻到十六弟的踪影,只将芙蕊公主带了回来……” 殷乐漪在后方向魏宣帝和皇后行了礼,贵妃含泪赶来,见女儿一身狼狈,忙将她搂入怀中,“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浑身还这般的冷……可是因淋了雨摔了跤?” 殷乐漪张了张嘴,却只觉喉间莫名发干发涩,眼前水意氤氲,连母亲近在咫尺的脸庞都模糊了一瞬。 她哑声道:“儿臣无事……” “若是无事你又怎会哭?”贵妃心疼的将女儿搂的更紧,“快随母亲回营帐内换身衣裳去!” 殷乐漪一边被贵妃带着在魏宣帝和皇后行礼告退,一边听着赫连殊虚情假意的话:“还请父皇再拨给儿臣一队人马,好让儿臣将十六弟从山中寻……” “不好!有马跑进营中来了!” 官宦中有人突然高呼一声,打断了赫连殊的话。 众人视线随着齐齐朝营门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掠过一众护卫闯入营中,背上还驮着一个看不清模样的身影。 “这是十六殿下的坐骑乌云!” 有眼尖的武将认出了这匹马,又眯着眼睛往那马背上瞧去,只见得一片血红残影。 “护驾,赶快护驾——” 乌云久经沙场,是匹极烈的战马,转瞬之间便突破包围,朝着以魏宣帝为首的一众皇室冲了过去。 贵妃搂抱着殷乐漪正要往后避开,却见这乌云马忽然止住脚步,长啸一声,在距她们母女二人还有半丈的距离前猛然停了下来。 马背上的身影因颠簸滚落到了地上,重重的摔在了殷乐漪面前。 殷乐漪垂下睫羽,向地上这道身影望去。 他身上的锦袍被割出无数道痕,原本华贵的蓝色被血和雨浸泡成一种难以形容的残破颜色,他白发上是血,手上是血,脸庞上也是血。 他浑身是血的躺在殷乐漪的面前,阖着眼帘,神色平静,毫无半分生机。 殷乐漪望着这样的他,眼神中透出几分茫然。 直到人群里有人倒吸了口凉气,“这是……是十六殿下的尸首……” 殷乐漪闻言只觉有一记沉闷的撞钟,在她耳边撞的嗡嗡作响,浑身仅存的力气都同时被抽走,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贵妃忙接住殷乐漪,高喊着“御医”,魏宣帝见十六子好端端的去却如此归来,更是勃然大怒,场面一时混乱无比,乱作一团。 第66章 奇怪“你竟这样关心我。”(二更)…… 从狩猎场回到皇宫,殷乐漪足足昏睡了五日。 她在山中淋了一夜的雨,又摔了一身的伤,邪风入体,来来回回的发热,脑子烧的浑浑噩噩,一直不断做着噩梦。 殷乐漪梦到了许多撕心裂肺的过去,有国破那日眼见父皇被烧死在殿中的,有自己险些被人玷污的,有母亲在仇人跟前强颜欢笑求生的,还有眼睁睁看着想救的人死去她却无能为力的。 更有那挡在自己身前的白发少年郎君,最终变成一具血淋淋的尸首倒在她面前的。 殷 乐漪一次次从这些噩梦中惊醒又昏睡,噩梦反反复复的折磨着她,如影随形地缠着她。 直到第六日的清晨,她才从这场噩梦中彻底清醒。 “公主?” 木槿伏在殷乐漪床边松了口气,用巾子给她擦拭额上的汗珠,“您可算醒了,奴婢担心死了。” 殷乐漪动了动唇,嗓子里涩的厉害。 木槿极有眼色,忙拿了软垫子和枕头放在她身后,又将她扶起靠坐在床头,将备好的温水喂到她嘴里。 水润了喉,殷乐漪才感觉自己找回了声音,她往自己殿里扫了一眼,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有些恍惚的问:“发丧了吗?” 木槿一愣,“公主问的是什么?” “陆……”欺字在殷乐漪喉中滚了一滚,又被她咽回去,“十六皇子。” “公主,这话可说不得!” 木槿忙看了看殿里,幸而无人松了口气。她又忆起当日在猎场的景象,她们公主彼时昏倒,定是不知道后来的事情。 “十六皇子受了重伤直到今日都还昏迷不醒,昨日有个不知轻重的小太监在背后说了句‘十六皇子多半是活不成了’,传到陛下耳中,陛下勃然大怒,罚了脊仗一百将那小太监给活活打死了!” 木槿小声的提醒,“所以有关十六皇子伤情一事,公主可莫要再胡乱说了。” 殷乐漪愣了愣,“……所以他没死?” “自然是还活着,只是至今仍昏迷着。重明宫更是被陛下下令除了御医外谁也不准进,唯恐十六殿下又被人暗害。” 殷乐漪心口一跳,询问道:“可是找到了暗害他的幕后凶手?” “找到了,是肃王。” “肃王?十三皇子?”殷乐漪眉宇微蹙,“怎会是他?” 木槿便又将她昏睡这几日,她不知的来龙去脉讲给她听。 说是十三皇子赫连鸿因被贬出京之事一直对陆乩野记恨在心,曾经还在魏宣帝面前扬言一定不会放过陆乩野。赫连鸿安插在都城的人蛰伏许久,终于寻到了这次秋猎的机会,对陆乩野下手。 “这几日朝堂因此事吵的沸沸扬扬,肃王生母滟嫔和胞妹娉婷公主也因此被牵连,如今被罚了禁足。” 木槿为殷乐漪掖好被褥,低声道:“公主,那娉婷公主这回可真是要失宠了,指不定还要因为肃王的事被贬为庶人,也算是给公主你出了口恶气。” 殷乐漪听得直皱眉,她不过昏睡几日,这魏国的风向竟变得如此之快。还有那暗杀陆乩野的幕后黑手,分明是襄王怎的就被栽赃给了肃王? 莫非是襄王怕暗杀陆乩野的事情败露自己无法脱身,便提前准备了栽赃肃王的证据为自己洗刷罪名? 她久病初愈,想这些事情当下只觉头疼欲裂。 木槿从旁看出来了,忙又端来药喂她服下后,又将她扶着躺下,“公主莫要多思了,这些事情与公主又有何干系?公主眼下该好好将病养好才是。” 殷乐漪经木槿提醒一想也是,左右是他们魏国皇室夺嫡争储的内斗,与她这亡晋的公主又有何关联,只要不是让她醒来便听到发丧二字便好。 她分明在心中这般告诉了自己,可闭上眼躺了没一会儿,脑海里竟又是木槿那句学着太监口吻说的“十六皇子多半活不成了”。 她缓缓睁开眼,望着床帐里透进来的一缕晨光,不知出了多久的神。 御书房内,魏宣帝拍案而起,将案上今日从冀州发来的数道急奏全部丢向赫连殊。 赫连殊被砸了满脸,跪在地上不敢躲也不敢动,“父皇恕罪!” “你自己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好一个肃王!朕的好皇子!他暗杀手足、射杀臣子一事朕都还顾念着父子之情未将他先定罪,他却先招兵买马联合冀州附近的州郡打算反朕,好啊好得很啊——” 赫连殊闻言面色有些微妙,那日陆乩野从山中九死一生,他本以为自己这次逃不过一劫,偏那大理寺少卿裴洺竟从中插了一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还带回了一块从截杀他们之人的尸首上掉落的信物玉佩。 呈到魏宣帝面前后一瞧,魏宣帝便认出那块玉佩是从前赏赐给肃王之物。 所有的嫌疑一下子便指向了肃王,赫连殊便顺水推舟,将此事推到了肃王身上,声称不知自己的人里混进肃王的手下,虽被治了个失察之罪,但不过是个小过失。 赫连殊思量道:“父皇,十三弟从小性子便急躁,他必定是因为听说滟嫔和娉婷被罚之事所以这才怒火攻心,也是情有可原……” “冀州远在千里之外,他却能对宫中发生的事了若指掌,可见他早就在宫中留下了耳目,他早已有反朕之心!” 魏宣帝气的面目狰狞,“原本一块玉佩朕还心存疑虑,下令让大理寺的人彻查之事,若不是他所为便还他一个清白!他却连等也不愿意等,可见是心虚到了极点就怕证据确凿被朕定罪,所以这才起兵先发制人!” 魏宣帝怒目看向跪在地上的襄王,“肃王谋杀手足、残害臣子、暗中招兵买马意图动摇大魏社稷江山,朕命你即日领兵赶往冀州,将次子就地诛杀!” 赫连殊浑身一怔,赫连鸿虽远在冀州对他夺嫡构不成威胁,但赫连鸿活着对他登上龙位终究是个隐患,赫连鸿如今自己要自寻死路做那起兵造反的乱臣贼子,便怪不得他这个做兄长的心狠了。 他俯首叩拜魏宣帝,掩住激动的神情,“儿臣遵旨。” 重明宫坐北朝南,是在一众皇嗣的宫殿中最大、也最为富丽堂皇的。 殿宇拢在夜色里也不见黯淡,织金纱的宫灯将殿宇照的熠熠生辉,阶上的琉璃瓦,地上的白玉砖,无一处不昭示着此宫主人的荣宠。 殷乐漪站在重明宫的背后,纤弱的身形陷在斑驳的阴影里,仰头安静的打量着这座华丽的殿宇。 她在这阴影中站了片刻,回过神来她只当自己撇下婢女会出现在此处是鬼使神差。 他的重明宫里有的是医术高明的御医,成群结队的为他看诊治伤,她便是进去也起不了任何作用,而她也不会为了他去冒大不韪,违抗魏宣帝的圣旨,给自己寻苦头。 更何况,人各有命。 若连御医都回天乏术,只能说明他陆乩野寿数已尽,见或不见都没有区别。 殷乐漪这般冷情的想着,脑海里那股撺掇着她走到此处的念头也冷了下来。 于是她转身从阴影中走了出去,方抬脚走了两步,头顶上方便有一道黑影极快的掠过,从屋顶上落到她跟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威风凛凛的狼王站在灯下,银白色的皮毛被映照的柔和澄亮,独独注视着殷乐漪的一双幽绿兽瞳里不似平常一般沉寂,反而有几分躁动。 饲养它的主人还生死未卜,它的情绪又怎会好。 殷乐漪蹲在止戈面前,本想同往常一样摸一摸它的头再离开,裙摆却突然被它咬住,将她整个人往重明宫后门的方向拽去。 殷乐漪自然不会任止戈拉扯去,扯着裙子和它僵持,唯恐让过路的宫人听见动静,她压低声音:“止戈你快松开我的裙子,我不能进去……你快松开……” 偏僻的后门被止戈猛地撞开,声响引起不远处宫人的注意。 “那处好像有动静。” “我也听见了,陛下极是看重十六皇子,咱们可得好好瞧瞧,莫让什么人混进重明宫去……” 殷乐漪若在此处被人发觉,少不得要同宫人解释个一两句,她与陆乩野之前那段不清不楚的传闻才消停,她入夜到重明宫外的事届时又被她们一传十十传百,她到时有嘴也说不清。 又用力拽了拽自己的裙摆,实在是从止戈嘴里扯不回来,殷乐漪心乱如麻的从后门踏进重明宫,藏进去后轻手轻脚的将门合上。 止戈倒是不再拽着她往里边走了,矫健的身形却堵在门口,又将她的去路拦截。 这样的场景让殷乐漪想起她被陆乩野押送的那段日子,陆乩野也是这般恶劣的放狼在她的院子里,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殷乐漪和止戈那双幽绿的瞳孔对视了几息,见它丝毫没有挪动身形而动意思,她忍不住嘟囔:“你可真是陆欺养的一头好狼……” 殷乐漪认命的回头,又小心翼翼的打量四周,极怕自己撞见重明宫里的宫婢太监,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却发觉这重明宫里静的有些诡异。 除了夜风拂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从前在骠骑大将军府时,她对陆乩野避之不及,极少主动踏进过 他的院子,更莫说夜里去他院中寻他。 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这重明宫内一人也无,是他的授意还是魏宣帝的授意,亦或者是出了什么事…… 殷乐漪掩在袖中的手指不由得蜷缩起,思虑良久后,还是抬脚直奔了陆乩野的寝殿。 一路不见一个宫人,织金纱宫灯沿路明亮如星,殷乐漪畅通无阻的进到陆乩野的寝殿后,愕然发现他这寝殿中竟也是灯火通明。 殷乐漪放轻脚步,穿过外殿进到内殿,隔着一扇屏风远远地瞧见玄色的床帐。她顿了一下,将步子放得更轻后才走了过去。 床帐未放下,少年郎君阖着眼平躺在床榻上,一殿的灯火将他面容照的极是清楚,霜白的发慵懒的散在枕上,俊美如画中仙似的脸庞在这一刻与他沉睡的神情极为相贴,宁和的人畜无害。 不见刺客,也没有异样。 殷乐漪见陆乩野无事,便打算离去,又忽的想到他殿中的怪异,若他不是沉睡而是…… 殷乐漪匆匆走到他床边坐下,屏住呼吸伸出食指放到他鼻下,平缓的呼吸洒在她的手指上,她松了一口气。 她不欲多留,将手指收回正要起身离开,皓腕忽然被握住。 殷乐漪惊诧的回首,视线不期然的跌落进那双黑沉如墨的眼眸中。 “殷姮。”陆乩野声中含着一点笑,“你竟这样关心我。” 第67章 主动“你再主动些,勾一勾我。”…… 殷乐漪茫然的望着床榻上清醒的少年,见他眸中噙笑,神情如常,便意识到宫中流传他重伤未愈、昏迷不醒一事乃是假的。 殷乐漪竟还信了那些谬传,担心他的安危,鬼使神差地出现在此处。 她此刻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起身离开,要抽回自己的手腕,被陆乩野察觉到后握的更紧。 殷乐漪眉黛含颦,“你松手,我要走了。” 陆乩野囚着少女的皓腕不肯松,“我伤了六日,你今日才来瞧我也就罢了,现在连一刻不愿多待便想走?” 殷乐漪不愿和他多费口舌,挣脱他桎梏时用另一只手往他臂膀处推搡了一下,听见他吃痛的闷哼一声。 殷乐漪一愣,旋即眉心又蹙几分,“别装了。” 陆乩野摸了摸被她推搡的地方,好笑道:“在你面前我又何须装?难不成我装一装还能博你几分怜悯?” 殷乐漪半信半疑的打量他,见他薄唇发白,面色间确有几分像伤病带出的憔悴,和素日里意气风发的模样大不相同。 她不禁回想起那日他浑身是血,像一具尸首倒在她身前的景象。她颤着睫羽从陆乩野面上别过视线,害怕再多看一眼那日场景又重现。 陆乩野从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殷乐漪的神态变化,他虽有些不满殷乐漪过了六日才来看他,但她既然来了就说明陆乩野在她心中尚有一席之位。且她方才还担忧的试探他鼻息,还有眼下她回避他的眼神,都让陆乩野生出了试探之心。 他解开亵衣带,殷乐漪见他脱衣目光更是躲闪,“你脱衣做什么?” “让你瞧清些,我到底是不是装的。” 陆乩野脱下亵衣露出上身,扳过殷乐漪的身子让她看清自己。殷乐漪被迫看去,只见他脖颈、胸口、腹部乃至两条手臂都缠着布条,身上的伤怎么看都不轻。 陆乩野执起殷乐漪的手放到他胸膛上,盯着她的眼眸道:“殷姮,我这些伤都是那夜和那些人缠斗留下的。” 殷乐漪垂下睫羽,有些不敢看陆乩野的眼睛。 其实那一夜,她是有机会挟持赫连殊,让赫连殊的驾车下山回到营地,为陆乩野求援的。但她没有选择为陆乩野冒险,所以陆乩野才会遍体鳞伤。 愧疚吗?自然是有的。 陆乩野救了她一命,又以命换她下山平安归来,她却冷心冷情的冷眼旁观。 她的掌心里不断传来陆乩野胸口的温度,而非一具冷冰冰的尸首。她庆幸陆乩野没有死在山中,否则她大约会一直对他心存愧意。 她思量片刻,还是提醒了一句:“伤你的幕后之人是赫连殊,并非是赫连鸿。” 陆乩野颔首,“是我安排的证据指向赫连鸿。” 殷乐漪面露不解,陆乩野将她的玉指放在掌心中把玩,“我的探子前些时日便从冀州给我传回了消息,赫连鸿暗中联合冀州附近的州郡意图起兵。我便顺水推舟借赫连殊杀我一事推他一把,他果然便按捺不住。” 他讲到此处,勾唇对殷乐漪露出一个极畅快的笑,“陛下今日下旨让赫连殊出兵去冀州将赫连鸿就地正法,赫连氏手足相残,不论谁输谁赢,他们二人之间都要死一个。” 这次秋猎,赫连殊能寻到向陆乩野下手的契机,归根溯源乃是因为殷乐漪的意外。 所以赫连殊暗杀陆乩野一事显然是临时起意,其实细究起来并不是毫无破绽,但陆乩野九死一生逃出来,不将此事禀告给魏宣帝处置赫连殊,却将远在千里之外的赫连鸿拉下水,兵不血刃的便挑起赫连氏的兄弟相残,其城府之深,手段之狠,便是殷乐漪早知晓陆乩野是个心思难测的人,也仍旧有几分头皮发麻。 “赫连殊残害手足不一定会被赐死,但起兵谋反动摇魏宣帝皇位的赫连鸿,纵使是亲子魏宣帝也不会让他继续活着……”殷乐漪望着陆乩野的眼神颇有几分复杂,“你可是这样想的?” 陆乩野坦荡承认,“不错。” 能让一向睚眦必报的他暂放对赫连殊暗杀之仇,也要不惜以自身做局挑起赫连殊和赫连鸿的争端,逼得魏宣帝和赫连鸿父子反目成仇。陆乩野会这么做的原因,殷乐漪能想到的只有一个,那便是皇位。 陆乩野要想入主东宫坐上储君之位,赫连殊和赫连鸿便是他要踩着上位的垫脚石,难怪身为魏国皇子的陆乩野竟然会在山洞里荒谬的答应她动摇魏国皇权的条件,皇权若不动,陆乩野又怎能当太子、再坐皇位。 终归是权势迷人眼,殷乐漪竟还自作多情的想过陆乩野或许是为了她。 “你心中有主张便好,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 殷乐漪说罢便要起身,陆乩野怎会轻易放她离开,急急从后方握住她的腰肢将她按倒进被褥里,“殷姮,你就这么着急走?” 被他紧握的腰腹处传来一阵痛楚,殷乐漪吃痛的轻咬下唇,“……陆欺你莫要乱来,若被人发觉我在你殿中传出风言风语,我往后该如何自处?” 陆乩野觉出她腰腹处的不对,一边撩高她的裙摆,一边道:“我宫中夜里都是无人的,你不必担心被人发现。” 殷乐漪怎能由着他孟浪的掀裙,当即便又羞又恼的用手去阻,“陆欺,你放手……” 裙衫撩开,少女盈盈一握的腰肢印入陆乩野眼底,侧腰处一块淤青颜色可怖,在她这具细腻如玉的身子上显得格外刺目。 陆乩野忙松开她的腰,她惊慌失措的往床榻里躲了躲,上襦在方才的混乱里从肩头滑落,瘦削的雪肩上又露出几块淤青。 陆乩野只觉这些淤青在她身上分外刺眼,“你身上为何会有这么多伤?” 殷乐漪双腕环在胸前,见他眼中毫无情欲之色,反而有几分关切。 “……没什么。” 她不愿提这些淤青的由来,默默地将肩头的衣衫拉起。陆乩野忽的欺身而上,将她压在身下,“殷姮,我要瞧一瞧你身上的伤。你若挣扎免不了碰到我身上的伤,到时候伤口又裂开,我不死也要在你手上丢半条命。” 他行事强硬又果断,不肯给殷乐漪留片刻的思量,殷乐漪推向他胸口的手在半空悬了一会儿最后又放下。 无论殷乐漪怎么将自己撇出去,陆乩野这身伤归根结底还是因救她而起。他只想瞧一瞧她身上的伤,那便由他瞧去罢。 迤逦的裙衫堆积在细腰处,少女莹白的身子如剥开花瓣的蕊展露到陆乩野的眼前,可这一回他心中却生不出一丝旖旎。 不单单是腰腹和肩头,她的小腿和膝盖上的淤青更多,就像是无数次摔倒后又面前自己爬起来,积攒出的淤伤将她这具羊脂玉般的身体折腾的破损。 殿中一派死寂,殷乐漪却感觉到陆乩野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强烈的有如实质,让她根本无法忽略。 “……陆欺,你看好了吗?” 虽是看伤之名,但近乎半裸的被陆乩野无声无息地注视身子这么久,她还是忍不住蜷缩身子,将脸颊侧埋进一旁的被褥里。 陆乩野语气未明:“是不是那夜我让你下山之后,你在山中摔的?” 没有刀枪剑戟造成的外伤,只 有一身的淤青,尤其是一双腿更是损伤最严重之处,除了摔伤陆乩野想不到其他。 他静等少顷,见少女缩在被褥中的头轻轻点了一下。 陆乩野探手抚摸少女肩头的伤,动作格外的轻柔,让少女忍不住偷偷瞧他。 他从前抚摸她的身子都是带着蛮横和掠夺的意味,何曾像眼下一般克制着力道,温柔的恐将她碰碎。 殷乐漪心头浮现出一丝难言晦涩,还不待看清陆乩野的神情,身子便被他从床榻上捞起拥入他的怀中。 “殷姮。”他唇贴在她的耳畔,沉声问:“我是不是不该让你独自下山?” 明知她娇弱的似朵花,他却让她一个人在疾风骤雨的夜里离开,即便那些杀手不会为难她,可被雨水冲塌的山石、蛰伏在林中的野兽,这些东西都会轻易要了她的命。 他是个桀骜不驯的凉薄性,若要他为谁动摇担忧是决计不可能之事,尽管殷乐漪不想承认,但还是听出了陆乩野话中潜藏的忧心。 他对殷乐漪的关心,让她不知自己该作何表情才好,“陆欺,我没你想的那般娇弱……” 那样四面楚歌的情况下陆乩野能让她独自下山避开刀光剑影,对当时的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但陆乩野自诩行事缜密,布局从无遗漏,可这一回见到她身上这些淤青,他心里却难以抑制的生出几分后怕。 “殷姮。”陆乩野收紧手臂,将怀中少女拥的更紧,承诺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殷乐漪哑然,陆乩野又执起的她的右臂,注视着她臂上的鞭伤,“赫连娉婷会被赫连鸿牵连,不管是贬为庶人还是赐死,她都没有机会再出现在你面前兴风作浪。” 殷乐漪从陆乩野胸口仰起小脸,“我不记得有告诉过你,是赫连娉婷伤的我。” “你不说我难道就不知吗?” 陆乩野搂着她一同躺倒在软枕上,侧躺着瞧她的殊色娇颜,只觉她每一处都让自己心生怜爱,“可有上过药?” 殷乐漪柔声道:“都上过了。” 烛光拢在她半遮半掩的身子上,玉白色的肌肤泛出温柔的光泽,她乖顺的躺在陆乩野身侧,犹抱琵琶半遮面,灯下倚美人,美的扣人心弦。 陆乩野将她身子往自己怀中又按了几分,垂首衔住她的唇,“今夜就留在我殿中安寝。” 殷乐漪正要开口拒绝,陆乩野的吻便落下来趁机入到她的檀口里,香舌被含住吮吸,带着不容她退缩的力道与她纠缠,直将她吮吻的气喘吁吁他才退出来,又咬着她的唇瓣逐吻。 少女的唇柔软如云,陆乩野含住便不愿意松开,吻的极是入迷。 殷乐漪的双腕撑在他的胸膛上,却又敢太过用力推搡,只能轻轻的推拒。这样的抗拒在陆乩野眼中略等于无,他更加得寸进尺,修长的手指滑入月白色的小衣里,他睁开眼,见殷乐漪红霞满面,望着他的一双桃花眸里水雾氤氲,柔情似水地仿佛在望情郎。 她别过脸躲开陆乩野的吻,隔着小衣按住他的手,“……我若是再不回去,婢女们肯定要去禀告母妃来寻我了。” 陆乩野盯着她的眸色沉如浓墨,里面流淌着显而易见的情欲,“殷姮,我想要你。” 他言辞露骨的让殷乐漪心口一跳,对上他的眼眸更是让她抗拒的摇头,“不行,会被发现的……” 她从床榻上坐起,忙不迭的为自己穿衣束裙,陆乩野从后方拥住她的身子,偏头逐吻她的脸颊,“你我二人又不是见不得光,发现又能如何?” 殷乐漪拉高衣衫的手一顿,她和陆乩野如今的关系若非要有个定义,盟友才是最贴切的。他们各取所需,他救了她一回,他想从她身上讨些利和甜头,她若不给反倒显得她扭捏言而无信。 给了他这一次,她在面对他时,也不必再感到愧疚了。 这般想着,殷乐漪束带的手垂了下去,轻声道:“那你快些……” 从前陆乩野想和她亲近,哪一回她不是百般推脱抗拒,乍一听见她松口答应愿意迎合自己,陆乩野只觉体内的**噌的被点燃。 陆乩野搂住她的身子按在自己腿上,一面亲吻她的长颈,一面道:“对着你我素日何曾快过?殷姮,你要想我快些,不如试着主动勾一勾我。” 许是因为在吻她分不出神,他的语调拖得极缓,尾音的那一个勾字更是拖得绵长无比,听到殷乐漪耳朵里便极尽蛊惑之意,仿佛真有把钩子在钩着她按照他的话去做。 而殷乐漪想起素日与他的情事,他没有一次不将她磋磨到筋疲力尽的,她此时不想和他纠缠那般久,只想早些离开。 殷乐漪往后缩了缩颈子,双手扶住陆乩野的肩膀,“……我要如何做?” 陆乩野从她肩窝里抬起头,既惊讶她今夜的一反常态,又迫切的想要感受她的主动。 他抑住想将她拆骨入腹的念头,身子慵懒地往床头一靠,掌着细腰的手指沿着她细腻的腰线上下摩挲,另一只手指点了点他的薄唇,循循善诱:“你再主动些,勾一勾我。” 殷乐漪忍住羞赧,试探的将唇印在陆乩野的唇上。她保持着两唇相贴的姿势停顿了片刻,腰又被陆乩野不轻不重的握了握,催促的意味明显。 她便又学着他痴缠她时的吻,将舌尖一点一点送入他的唇中,勾住吮吸。 陆乩野感受到少女的不得章法,她每一次的吮吻都又缓又慢,回回都在即将勾住陆乩野的心神时又缩回去,明明青涩无比,却像是在故意隔靴搔痒的撩拨于他。 他喉结无声滑动,将头往后退了半寸,一条银丝从他们唇齿间相连又断开,落回到少女红艳水光的檀口上,她眼含迷茫的望着他,似是不解他为何要突然中断这个吻。 陆乩野摸一摸她柔软泛红的唇瓣,嗓音里透出几分暗哑:“再吻下去,主动权就不在你手上了。” 他握住少女的腰肢往上抬悬空几寸,“我腹上有伤,不宜多动,这回换你来。” 言毕,他又忍不住偏头含咬她白皙的耳垂,“主动权在你手上,你想快便能快,想慢便能慢。” 殷乐漪避开他身上的伤口,双腕撑在他的肩头,挂在腰上的裙摆如花瓣在空中舒展又落下,掩住她二人交缠的身形,头顶上方传来陆乩野似餍足似畅快的一声闷哼。 少女的柔软的身子贴在陆乩野的胸膛,一双皓腕紧接着缠上陆乩野的脖颈,她将下巴抵在陆乩野的肩头,缓慢轻柔的起落。 陆乩野看不见殷乐漪的脸,但她今夜的乖顺和迎合已经足以将陆乩野的心房都填满,何谓身心合一,灵肉相贴,大抵不过如此。 他几乎能够笃定自己在殷乐漪心中有一席之位,或许还不止,她一定也喜欢他,否则她又怎会如此主动如此乖的将自己交付在他手中。 “漪漪。”陆乩野情难自已的唤,侧着头一遍又一遍的吻她的侧颈,不厌其烦,“漪漪……” 殷乐漪一张脸颊早已染上情色的红,柔情眸中更是水雾迷茫,湿润一片,唯独眼神格外的清明,和陆乩野陷入云雨的沉沦不同,她好似没有一丝一毫的沦陷。 直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她瘫软到陆乩野的怀中,攀着他的脖颈,有气无力道:“我不要有身孕……” 她粉面含春,红唇微张,乌黑的鬓发湿润的贴在颊边,整个身子仿佛从水里淌过似的,惹人怜爱至极。 陆乩野抑住心底试图摧折她的蠢蠢欲动,在她额心处吻了吻,遂了她的意:“好。” 重明宫亮若白昼,殿内烛光火影,交叠的身影在帐中澄澄如明,满室关不住的旖旎春情。 翌日落了小雨,寒风凛冽刺骨,有了几分冬日的兆头。 日上三竿,殿中一夜的烛火早已燃尽,陆乩野方清醒。 他将手臂往身侧一探,寻了个空,本还半阖着的眼帘瞬间掀起,却见自己身旁空空荡荡。 昨夜温香软玉在怀如同一场梦,少女主动迎合的画 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可她却这般不声不响的离开,而陆乩野竟也没有丝毫察觉到她的离去。 陆乩野抬手抚了抚眉骨,自萧家变故后,他睡眠便变得极浅,防备心更是变得极重。除了不与人同榻共眠外,夜里更是不容人近身伺候,烛火也要一直点到天明,让他足以捕捉到夜里的任何风吹草动。 这样的习惯他已保持了十多年,但殷乐漪的出现却轻易将他的原则打破。 她躺在他的身侧,他不但不会排斥,反而能如常人般的深眠。 为何在骠骑大将军府时,他没有早些意识到这一点。若能早一些意识到,他或许便能更早些得知自己对她的心意了。 殿门被人从外推开,打断了陆乩野的思绪。 傅谨傅严端着膳食和熬好的汤药走进来,见陆乩野清醒,询问道:“公子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尚可。”陆乩野接过汤药一饮而尽,伸手碰了碰自己腰腹处的伤,“你们晚些时候让御医来为我换药,我腰腹上的伤口约莫是裂开了。” 傅谨喋喋不休:“公子连床榻都未下伤口就裂开了,那御医竟还敢被人尊称为圣手,我看是个庸医罢。” 陆乩野不咸不淡的瞥了傅谨一眼,傅谨被这一眼莫名看的有些发怵,咳嗽一声闭上嘴。 傅严则相比弟弟傅谨要严肃许多,“公子,您这几日都伤病在床,有一件关于芙蕊公主的事属下一直未能来得及向公子汇报。” 一听是关于殷乐漪的,陆乩野敛了心神,“何事?” “那日属下和傅谨与襄王的手下周旋许久后才和公子汇合,属下后来便特意去调查了一番襄王当日的动向,发现在公子您为护芙蕊公主独自下山后,芙蕊公主并未回到营地里,而是在天明后坐着襄王的马车,和襄王一起回到营地。” 傅严作揖,“襄王暗杀公子一事,在场见证此事的人必定会被襄王灭口。可芙蕊公主不但毫发无损,还被襄王安然无恙的送回去,这事实在可疑,属下怀疑芙蕊公主或与襄王达成了什么协议。又或者……” 他欲言又止,抬眼看一眼陆乩野神情,陆乩野语气不明:“继续说。” 傅严这才敢接着道:“属下斗胆怀疑芙蕊公主和襄王已成一派,所以即便公子以身护了芙蕊公主,公主她也没有下山回营为公子向陛下求援。” “公主她……她和襄王一样,都想致公子于死地。” 傅谨听完兄长讲的这一番猜测,立在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出。 芙蕊公主,那可是唯一一个欺骗他们公子、往他们公子胸口捅了根簪子后还能活着的人。 傅严又焉能不知公子待芙蕊公主的不同,他跪在地上以示忠心,“目前的局面虽然是公子您希望看到的,但那夜若非公子手段高明随机应变,公子说不定便真的要因芙蕊公主搭上一条性命了。” 他俯首作揖,“属下恳请公子往后在芙蕊公主一事上,不要再心慈手软。” 陆乩野垂下眼帘望向傅严,眸中情绪被掩在其后,淡声问:“依你之见,莫不是要我杀了她以绝后患?” 傅严正要点头,被傅谨按急急下,“公子,我兄长他今日一派胡言乱语!还望公子看在他一片忠心的份上不要与他计较!公主她……公主她温柔仁善,不像是会害公子的人!” 陆乩野抬抬手,傅谨忙拖着傅严告退。 殿中又复沉寂,晨光落在床帐上,一支珍珠钗在角落处被照的熠熠生辉。 陆乩野探手将珍珠钗捡起,放在掌心里漫不经心的把玩。 殷乐漪从前便在他面前动过对他的杀念,寻到时机借赫连殊的手,兵不血刃的将他除去,她还真是聪明。 陆乩野摩挲钗上的珍珠,想到殷乐漪昨夜的乖顺与主动,恐怕都是做戏的虚与委蛇。他还险些真的以为她对他终于动了几分真情。 珠钗在陆乩野掌中应声折断,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冷笑着将断掉的珠钗丢到了地上。 可惜他陆乩野这条命阎王爷不收,公主殿下不能如愿以偿的除掉他这个心头大患,也就更别想从和他的纠缠中脱身。 第68章 卧病“听说,你与裴洺相谈甚欢?”…… 芙蕊公主以透气为由,昨夜不许宫婢跟随独自离开绛清殿。 木槿忧心公主,在殿中等了芙蕊公主半宿,才等到公主回殿。 她身为宫婢,不敢询问公主的去向,可在为公主宽衣解带沐浴之时,看到公主身上的那些痕迹,还是心惊肉跳。 “公主……” 殷乐漪眉眼难掩倦怠,示意木槿,“此事莫要声张,更不能让母妃知晓。” 木槿已不是第一次在殷乐漪身上瞧见这样的痕迹,她们公主何其的娇柔,让公主大病初愈便受这样的磋磨,和要她们公主半条命有何区别。 她伺候完公主擦身换衣,果不其然公主当夜便又发起了热,身子烫的跟火烧似的,风热卷土重来。 冀州与都城相隔数千里,襄王奉命讨伐肃王之事一出,消息便在魏国传的沸沸扬扬。 肃王赫连鸿在冀州得知此事后更不会坐以待毙,联合冀州附近的州郡起兵,朝着魏国都城的方向沿山路一路行军,途中若遇不为其大开方便之门的州郡,便带兵强攻。 肃王来势汹汹,起兵攻打更是让人措手不及,不过十几日光景,崇州、龚州两个州郡便接连沦陷。两州的百姓饱受战火苦不堪言,纷纷向其他州郡逃窜,一时间硝烟四起,流民遍地。 肃王暴行引得天下文人口诛笔伐,若让此等乱臣贼子坐上皇位,定是一代暴君,魏国社稷更将毁于他手。 是以襄王赫连殊讨伐肃王,可谓是匡扶朝纲、铲奸除恶,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但襄王虽在百姓心目中素有贤王美名,却从未领兵上过战场,朝堂和民间对他能否顺利讨伐肃王的质疑声也不在少数,拿他和将星十六殿下相比的更是颇多。 都道若不是十六殿下身受重伤,出兵讨伐肃王一事又怎会轮到襄王。 半月后,肃王占领维州,盘踞在城楼之上和襄王的兵马狭路相逢。 两军对阵,兄弟重逢,双方皆高举着魏国军旗,场面一时之间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诙谐。 赫连殊骑着战马从军中走出,仰头对着城楼上的赫连鸿高声道:“十三弟!你已铸成大错,不要再执迷不悟,现在打开城门束手就擒随为兄回京,为兄必定在父皇面前为你求情,留你一条性命!” 赫连鸿讽刺一笑:“赫连殊!事到如今你何必再惺惺作态!本王若束手就擒,你恐怕马上便会将本王的头颅斩于刀下,你这等两面三刀的伪君子竟还被称为‘贤王’,可见朝堂上那群臣子有多么的有眼无珠!” 他有恃无恐,赫连殊被他骂的一脸青 色,忍下一肚子怒气,继续规劝道:“……你不知悔过,一意孤行,可有想过滟嫔娘娘和娉婷的处境?” “她们二人一人是你生母,一人是你嫡亲的妹妹。你在维州行下如此不忠不义不孝之事,她们二人受你牵连,你于心何忍?” 赫连殊自认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谁承想他这番话一出,反惹得赫连鸿勃然大怒。 “赫连殊,你也知道我母妃胞妹无辜?可又是谁将暗杀赫连欺的罪名推到了我头上,害得我母妃胞妹被软禁在宫中!” 赫连鸿本想再养兵蓄锐,蛰伏一段时日,可暗杀手足的罪名竟就这么可笑的被栽赃到了他身上,父皇更是昏庸,不彻查便将母妃和娉婷软禁,身为人子和兄长又怎能忍得下这口气。 “赫连殊,休要再与我多言半句!我今日便先杀了你祭旗,待我他日杀到京城登上龙位,再将那佞臣赫连欺的头颅割下,让你们兄弟团聚!” 眼见他动了杀机,赫连殊的盔甲里出了一身的冷汗。 赫连欺战功赫赫,是他入主东宫之位最大的阻碍,他若是不能凭借这场战役打响名声,赢得百姓的爱戴,东宫之位便离他又远了一步。 但赫连殊不擅领兵作战,可此战他又必须拿。所以他这才想不费一兵一卒,规劝赫连鸿归降。 可这赫连鸿却已经完全是一副一条路走到黑的架势,赫连殊麾下幕僚骑马到他侧后方,悄声道:“殿下,肃王既然不为所动,殿下便只能以兵马取胜了。” 他说罢又不动声色地瞧一眼身后的士兵,将声音又压低几分:“将士们都蠢蠢欲动,若殿下再不向肃王开战,恐会军心不稳,惹来非议。” 赫连殊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抽出腰间的剑,下令道:“肃王残暴,屡教不改!众将士听令,与本王一同攻入维州,取肃王人头者!赏万金!加官进爵——” 然首战失利,前线消息传回到都城之后,引得魏宣帝在早朝上大发雷霆。 “竖子!竖子!竟敢在战前高嚷杀手足登皇位,朕还没死呢!” 朝臣异口同声,“陛下息怒——” “陛下,肃王如此嚣张,他首战得胜气焰必定高涨。襄王殿下不善领兵,臣以为是否需派增援相助襄王殿下?” 魏宣帝气的胸膛起伏,他给襄王拨的兵马比肃王的兵马多出了一倍,襄王竟如此不堪重用,让肃王以少胜多。 若领兵前去讨伐的是陆乩野,恐怕早已将肃王伏诛,此刻得胜班师回朝,又怎会让魏宣帝动气。 可惜他那骁勇善战的十六子现在还躺在重明宫中昏迷不醒,罪魁祸首还是那忤逆之子赫连鸿,这逆子得胜想必心里更是得意不已。 自古便没有做君父的被儿子压一头的道理,魏宣帝怒火中烧势要挫一挫肃王的锐气。 又为襄王拨去一万兵马,魏宣帝下朝后回到御书房,下旨将滟嫔赐死。 一盏茶的功夫后,传旨的太监匆匆赶来回禀,“陛下,滟嫔娘娘她……她吵嚷着要见陛下最后一面,说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说着便将往日魏宣帝赏赐给滟嫔的旧物呈上,魏宣帝见后非但没有动容,反而怨怒更重。 儿子忤逆不孝,做母妃的也是个冥顽不灵的,魏宣帝拍案而起,“好!朕就遂了她的心意让她死个明白,摆驾!” 滟嫔寝殿中,两个忠心的宫婢一直将滟嫔牢牢地护在身后。 直到魏宣帝驾到,两个宫婢这才跪在地上哭天喊地,“陛下明鉴,滟嫔娘娘对陛下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魏宣帝将这两个宫婢一脚踹开,“违背圣意的狗奴才!来人,把他们两人给朕拖下去凌迟!” 滟嫔连滚带爬的跪在魏宣帝面前,“陛下!她二人不过是忠心护主罢了,陛下要打要罚冲臣妾一人来,与她们二人无关啊陛下……” “护主?魏国是朕的魏国,皇宫是朕的皇宫!她们连谁是主都分不清,你还敢说她们护主?”魏宣帝俯视着地上的滟嫔,“滟嫔,你且记好了,今日害死这两个宫婢的正是你这尊卑不分的主子。” 宫婢们惨叫着被拖出寝殿,滟嫔自知再无回天之力,抱住魏宣帝的腿,哭的肝肠寸断。 “陛下……臣妾自十六岁入宫,侍奉陛下二十余载。臣妾自问对陛下一片真心,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异心,陛下当真半分也不顾与臣妾这二十余载的情分,要一杯鸩酒将臣妾赐死吗?” “滟嫔,你也莫要怪朕心狠。你有今日全拜你那儿子所赐。” “肃王他是被污蔑才会行差踏错……臣妾、臣妾自知他罪孽深重,臣妾无话可说……可陛下赐死臣妾只会让他更恨陛下,臣妾恐他做出更错之事!还请陛下看在往日对臣妾的宠爱上留臣妾一命,便是打入冷宫臣妾也甘之如饴……” “那不孝子自起兵那一日便早已和朕势如水火,区区恨意朕又有何惧?”魏宣帝冷漠至极的打量滟嫔的脸,“往日朕宠爱你,不过是因你和贵妃长的有几分相似。如今贵妃已在朕身侧常相伴,朕还留你这生出忤逆之子的嫔妃有何用。” 滟嫔闻言如遭雷击,泪水滞在眼中,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的魏宣帝。 从前她宠冠六宫,独得陛下圣宠,便是连出身高贵的皇后娘娘也要避她三分。那时她便以为自己是这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满心满眼的将魏宣帝当做夫君一样的敬爱。 后来晋国皇后慕贞入宫为妃,她被分去宠爱。无数个夜里她恨过怨过,但更多的还是期盼陛下能记起他们从前的情分,将目光重新放回到她的身上。 可此刻魏宣帝的话,却将她所有的幻想震碎。 她能得宠只是因为有几分肖似贵妃,那她这一生算什么?一个肖似贵妃的赝品吗? 滟嫔愣愣地看着魏宣帝拂袖离去的背影,他冷漠的甚至都不愿再回头多看她一眼。 “哈哈哈……哈哈……” 滟嫔自诩与他二十余载的夫妻情分,原来不过是她自作多情的痴心妄想,她竟还可笑的盼望贵妃失宠,他能对她回心转意。 老太监扳住滟嫔的下巴,将鸩酒强硬的给滟嫔灌下去,嗓音尖细的道:“娘娘,您且安心去罢。” 滟嫔倒在地上,神情癫狂,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毒很快侵入肺腑七窍流血,将她姣好的面容变得狰狞脏污,最终失去生机。 老太监看着地上已成尸体的妃嫔,眼神麻木,仿佛在这后宫中已目睹过无数次眼前这样的场景。 又声无起伏的道:“滟嫔娘娘薨了。” 襄王首战失利,魏宣帝震怒赐死滟嫔的消息一时传遍前朝后宫。 皇后亲自备着厚礼前往重明宫时,在宫外遇见了才为陆乩野看完诊的御医。 她急忙将人拦下,询问道:“十六殿下伤势如何?可有转醒?” 御医作揖道:“回娘娘,十六殿下伤势过重,目前还未转醒。” “这都大半月过去了,他究竟要何时才能好?” “十六殿下此次九死一生,能捡回一条性命已是万幸。老臣也拿不准殿下何时会醒,只能每日继续用汤药养着,或可能早日清醒。” 皇后闻言更是头疼不已,襄王不擅带兵打仗,一次战败便让陛下震怒赐死滟嫔,如果襄王再败,她担心自己和襄王也会被问罪。 为今之计,只能向善战的陆乩野求援,让他去前线助襄王一臂之力,可谁能料到此子伤重至今还未有苏醒的迹象,当真是成也因此子,败也因此子。 皇后吩咐道:“你们替本宫将这些东西送进重明宫里,尤其是要叮嘱重明宫的奴才们,一定要照料好十六殿下。十六殿下若有个好歹,本宫必拿你们是问。” “是。” 皇后身边的人,成群结队的将名贵药材流水似的往重明宫中送,傅谨以陛下严令旁人进殿为由,将人堵在了宫门口,只收了礼向皇后转达了谢意。 待皇后的人离开,傅谨这才关上宫门进到殿中,将皇后的来意一五一十的传达给陆乩野。 “襄王对公子下手时没留过情面,如今倒来求我们公子去助襄王一臂之力,皇后和襄王的算盘打得可真是响……” 书案前堆积着前线传来的战报,陆乩野倚在雕花木椅上,肩头披着件宝蓝的大氅,鹤发用一根玄色的发带懒散的束在身后,单手翻着其中一份战报,视线漫不经心地从上面的文字划过。 傅谨将一碗汤药端到陆乩野面前,“公子,您说襄王要是一直输下去,肃王会不会一路打到都城来?” 陆乩野将手上的战报一合,随意地扔回书案上,“赫连鸿根基不稳,后方只有崇州、龚州、维州三个州郡做后援。而赫连殊背后靠着的是整个魏 国,即便赫连殊在行军作战上是个庸才,他最终还是会取胜。” 他目光长远,傅谨一经他点拨便豁然开朗,“可若按现在的战况那打的便是消耗战,襄王最后取胜恐怕也要折损不少的兵马和粮草。” “不错。”陆乩野端起汤药,一饮而尽,“正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所以他还得继续“昏迷”下去,将这伤慢慢的调养,方能置身事外,观那赫连氏兄弟自相残杀。 晨光洒落到书案上,陆乩野抚了抚眉骨,不知想到什么,冷不丁地询问:“今日是第几日了?” 傅谨被问的一愣,“公子问的可是襄王出征的第几日?” 陆乩野在心中默算了时日,到今日便是第十三日。 那夜殷乐漪不声不响的离开后,整整十三日未再来他殿中看过他。 仿佛坐实了虚与委蛇这四字。 陆乩野心中冷笑一声,“去将芙蕊公主请过来。” 殷乐漪缠绵病榻半月有余,病去如抽丝。贵妃忧心她,每日都带着亲手熬制的汤药和膳食,前来绛清殿照顾她,不假手于他人。 今日贵妃来时,带来了滟嫔被赐死的消息。 她一边给殷乐漪喂药,一边对她道:“前朝与后宫息息相关,陛下昨日还可宠爱滟嫔,今日便能一杯鸩酒将她赐死,可见这天子的宠爱何其凉薄。” 殷乐漪沉默不语,贵妃喂她喝完药,屏退四下后,还是忍不住低声叮嘱道:“母亲不想你牵扯进魏国的争端里,母亲只希望你能平安顺遂的度过下半辈子,你可明白?” 贵妃虽与滟嫔并无交集,因为赫连娉婷屡屡刁难殷乐漪一事,贵妃更是对滟嫔母女深恶痛绝。但滟嫔被赐死,不免让贵妃生出了些唇亡齿寒之感。 “母亲望儿臣能平安顺遂,可儿臣并非魏宣帝亲子,儿臣与魏宣帝更是有血海深仇。”殷乐漪握着贵妃的手,轻声道:“儿臣敢问母亲,魏宣帝今日可讨伐亲子、赐死相伴多年的嫔妃,往后便不会将儿臣这个敌国隐患除去吗?” 贵妃哑然。 而殷乐漪经滟嫔和肃王一事心中的念头更加坚定,“母亲,退让和妥协便等于将身家性命交由旁人主宰,儿臣不愿再如此了。” 这话题沉重的让贵妃长叹了一声,“好了,先不谈这些了,你将身子养好才是正经。” “这一回你实在病的太久,教母亲整日忧心不已……裴洺得知你久病未愈,一直托宫人从外送来许多滋补药材,今日更是向我递了帖子,想进宫来探望你。” “母亲可回绝了他?” “我急着给你送药和膳食来,还没来得及回绝他。” 殷乐漪又用了几口清粥,对贵妃道:“母亲不用记挂儿臣,儿臣今日已感觉大好,想出殿去走走了。” “你这么多日都未曾踏出寝殿一步,若真觉身子大好的确该出去走一走了。” 待殷乐漪用完膳,母妃又亲手为她梳妆,本欲和她同游,雍华殿的人却急匆匆的来寻贵妃,陛下莅临雍华殿,请贵妃回殿中接驾,贵妃只得折返回殿。 殷乐漪便让木槿随自己出殿,移步御花园。 寒风瑟瑟,落叶凋零,园中菊花还余最后一抹秋色,冬日悄然而至。 木槿将带来的披风为殷乐漪披上,“天气渐凉,公主大病初愈不宜吹风,莫要又伤了身子。” 殷乐漪抬首望一眼天色,灰蒙蒙的令人心生惆怅。 “木槿。”殷乐漪柔声发问:“魏国的都城冬日会下雪吗?” 木槿如实答:“公主,都城每年冬日都会下雪。届时这些树上、屋檐上都会覆上一层厚厚的雪,十分漂亮。” 殷乐漪没有回话,垂下首远瞧见不远处一抹青色身影立在树下,向她的方向遥遥望来。 “公主,那可是裴少卿?”木槿惊异道。 没有母后的召见,他竟然还敢只身入宫,实在执拗。 殷乐漪在心中叹一声,看来今日一定要当面与他说清。 “木槿,我去和裴少卿说几句话。” 木槿道:“那奴婢就在不远处帮公主把风。” 殷乐漪颔首,拢了拢肩头的披风,向裴洺走去。 裴洺见那道纤弱的身影向自己款款而来,忙迎上去行了礼,又见寒风将她鬓发吹乱,关切道:“魏国都城不同旧国,冬日格外寒冷,公主还须保重身体。” 晋国的都城从不落雪,被旧臣提及此事,殷乐漪又多了几分伤怀。 “若无召见,裴少卿进后宫终是不妥。” “公主莫忧,微臣随柳太傅一同进宫为年幼的皇子授课,合乎礼法,并无不妥。” 殷乐漪闻言怔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太傅乃是闻名天下的大儒,裴少卿也是文采出众的才子,能得你们二人授业解惑,魏国的皇子们长大后必定能有所建树。” “公子太高看魏国的这些皇子了。”裴洺嗓音温和,“柳太傅曾不止一次在私下同微臣说过,这些皇子的资质与公主相比乃是天差地别,每一回进宫都让他焦头烂额,愁云惨淡。” 经他描绘,殷乐漪想象到太傅硬着头皮教导魏国皇子的样子,唇角不由得翘起,露出一个浅笑来。 “可真是难为太傅了。” 见她笑逐颜开,裴洺注视她的目光更加柔和,殷乐漪意识到后又敛了笑容,步入主题。 “裴少卿,我知你之心,但我想说的话上一回已写在信笺上让木槿转告于你。下一次我若再身陷囹圄,还请你莫要再像之前秋猎之时罔顾性命的相助我。” “公主此言差矣。”裴洺正色,“即便微臣今生无缘与公主长相守,但微臣从未有一日忘记过自己是谁的臣子。公主遇险,微臣又岂能袖手旁观?” “可我如今并非你的君主。”殷乐漪只觉无力,“裴洺,你若执意与我有牵连,你我恐都会丢了性命。那夜在山中的枪林箭雨你可都忘了吗?” 裴洺闻言,屈膝在殷乐漪身前跪下。 殷乐漪往后退了半步,“你这是作何?” “公主请听微臣一言。微臣自知裴氏一族通敌叛国罪无可赦,但微臣却与微臣之父并非一心,如今魏国内乱纷争四起,魏宣帝更是残暴不仁,没有丝毫明君之相,长此以往,魏国社稷必将动荡。” “慎言。” 殷乐漪望向四周,见木槿仍在把风无人靠近,松了一口气。 她叮嘱裴洺,“此时此地,不是你与我谈这些话的时候。” “微臣怕现在不谈,往后便再无机会向公主表明忠心。”裴洺又是一揖,“微臣在大理寺的属下在那夜山中尽数被乱箭射杀,其中一人更是以命护下微臣之命。” “他是魏人,微臣是晋人。我们之间本该是有解不开的国仇,可他却以身相护,死在了他为之效忠的皇子手上,何等的唏嘘。” 那日木槿在赫连娉婷手下护殷乐漪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殷乐漪能体会到裴洺此刻是用何种心情在与她言说此事。 “裴少卿,你可是想为你的属下报仇?” “是,但也不止是为他们报仇。”裴洺义正辞严,“若魏国无明君,我大晋百姓在魏国的阴影下又焉能安享康乐?” 他抬头看向殷乐漪,意味深长地道:“还请公主深思熟虑。若公主愿意,臣愿为公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殷乐漪被裴洺话中潜藏的深意惊到,正这时,木槿急急忙忙的向他们跑来,殷乐漪便知晓是有人来此,忙双手将裴洺扶起,“你速速离去,今日你我二人交谈的内容切不可告知第三人。” “微臣明白。” 待裴洺离去后,殷乐漪才从裴洺那番足以动荡魏国根本的话里缓过来。 若是在一年前,晋国灭亡之时裴洺对她说这番话,她恐怕会一头脑热的答应。 但现在的殷乐漪,经历了太多无能为力之事,这些事让她足以看清,她无兵无权,无根无基,要想扳倒魏国一步登天,根本是不可能之事。 蜉蝣撼树,自不量力。 裴洺还是想的太过天真了些。 只是裴洺的话还是在殷 乐漪心中激起了不小的涟漪,她若能早五年醒事,不再每日过着金枝玉叶的奢靡生活,而是同陆乩野那般握了枪上战场杀敌,她的国家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她不知,然这世间也无后悔药可让她重来。 殷乐漪穿过月门走出御花园,正是心中百感交集之时,一道黑影从旁边的假山里闪了出来。 “公主。”傅谨也不知在此处候了多久,“请随我去一趟重明宫。” 殷乐漪摇了摇头,“我今日不便……” 话未说完,傅谨便做了个手势,两个侍卫从后方闪出,捂了木槿的嘴,绑住木槿的手脚。 殷乐漪道:“傅谨,你这是做什么?” “为免惊动旁人,还请公主配合属下。” 如此强硬的胁迫手段,让殷乐漪也动了几分怒,但她一人之力又如何能与陆乩野的人抗衡,也只能低头妥协,随傅谨去重明宫。 一路掩人耳目,从后门到达重明宫后,木槿被带去侧殿看管起来,傅谨进殿单独向陆乩野禀告了几句后才出来,对殷乐漪道:“公主请,我们公子已久候公主多时了。” 殷乐漪迈进殿中,还未见到人影,少年喜怒难辨的淡漠嗓音便先传进了她耳畔,“听说,你与裴洺相谈甚欢?” 第69章 温柔她是一把柔情刀。 殷乐漪循声望去,一架蝉翼纱制的屏风立在殿中,将内殿与外殿隔开。 屏风上绣着连绵起伏的山峦,江河水滔滔不绝,一轮红日高悬在东方位,乃是一幅气势恢宏的锦绣山河图。 山河图的背后,少年身影落座在窗前,蝉翼纱制的披风将他整个人映衬的朦朦胧胧,耐人寻味。 殷乐漪绕过屏风,步履盈盈的朝他走去,声气轻柔的质问:“陆少将军便是因这个原因,才如此强硬的将我请来吗?” 陆乩野身前放置着一方正在对弈的棋盘,他左腿屈膝,身姿慵懒,修长的两指间夹着一枚墨玉棋子,闻言从棋局中分出几分神,挑眉抬眸,向眼前的少女望去。 她扶风弱柳,眼眶微红,显然是不久前才刚哭过。 “怎么哭了?”陆乩野语气不明,“你在裴洺面前不是有说有笑,还亲自将他扶起来?难道是因为和他分开,你不舍他所以落泪?” 殷乐漪尚来不及解释,便见他夹在指间的棋子掉落,砸在棋盘上发出刺耳的清响。 下一刻,皓腕被强硬的握住,陆乩野将她整个身子扯进怀中,她的裙摆扫落了满盘的棋子,在殿内激起无数道声响。 殷乐漪想要挣脱,换来力道更重的钳制,“你想做什么陆欺?” “殷姮,是你想做什么。”陆乩野盯着她泛红的眼,“你可是忘了你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 “你十三日未曾来看过我,转眼却和裴洺亲近。你将我置于何地?” 她在裴洺面前笑了几次,又和裴洺肢体接触了几回,傅谨都一字不落的传达给了他。陆乩野脑海中只要一想到她与裴洺在一处亲昵无间的画面,胸中的妒火便愈演愈烈。 殷乐漪却从他的话中敏感的察觉到了另一点,“你在派人监视我?” 陆乩野嗤笑一声,“你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我的确该派几个人日夜监视你,让你再也不敢和像裴洺这样的男子亲密说笑。” 殷乐漪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怎可忍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活在他的监视之下,当下只觉委屈又愤怒,“我和裴洺之间清清白白,是你非要用那些不堪的心思来揣测我。陆欺,你当真是毫不讲理……” “既然清清白白为何屏退四下,还要你的贴身婢女把风?” 陆乩野不为她的解释所动,指腹摩挲她泛红的眼,“又为何落泪?” 殷乐漪哑然,她与裴洺的谈话里十句有九句都是想将魏国改朝换晋的言论,她又怎敢说给陆乩野听。 她的沉默不语在陆乩野眼中便是心虚,他扫下支撑窗户的支架,纱窗合上霎时敛走殿中大半光亮。 他将殷乐漪的身子按在纱窗上,笑意不达眼底,“殷姮,你可是还想再背叛我一次?” 斑驳的光影透过纱窗洒到陆乩野的脸庞上,本该是柔和的颜色,可当照清他面上极盛的笑容,殷乐漪的肩头还是忍不住发颤。 她的解释他不信,她的挣扎更是徒劳。 殷乐漪一时间身心俱惫,由着陆乩野将她囚在这一方无形牢笼之下,柔声问:“陆欺,你究竟想如何?” 陆乩野反问她:“我想要如何你难道不知吗?” “我不知。”殷乐漪有气无力,“我不曾和裴洺有过纠葛,更不曾背叛……” 她想到那夜山中发生的事,终是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为何不继续说了?”陆乩野步步紧逼,“可是心虚了?” 他目光如炬,殷乐漪在他这样的眼神和架势下,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你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再问我?” “殷姮,所以你的确盼着我死在山里,死在赫连殊的手上……”陆乩野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句话,“你恨我如斯,为何那一夜还要主动与我交欢?” 殷乐漪心口一紧,垂下睫羽避开陆乩野的视线,下巴忽的被陆乩野用力掐住抬起,被迫迎上陆乩野怒火中烧的眼神,“回答我。” 下巴尖处传来的痛楚让殷乐漪不禁蹙了蹙眉,她艰涩道:“……因为我对你心中存了一丝愧意。” 因为心中有愧,所以那夜她才一反常态的主动迎合,与陆乩野抵死缠绵。 不是做戏虚与委蛇,可和虚与委蛇相比,更让陆乩野生恨。 枉陆乩野以为她对自己多少动了几分真情,原来竟只是她那可笑的愧意在作祟。 他生得一副心高气傲的脾性,从来都是立于千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可偏偏遇到一个殷乐漪,不动刀枪,兵不血刃,只需掐一口轻轻柔柔的嗓子,再轻轻巧巧吐出几个字,便能将他陆乩野的傲骨一点点敲碎。 “好一个愧意。” 陆乩野一脚踹开身侧棋盘,将殷乐漪按在榻上“殷姮,你太小瞧我了。” “你想置我于死地,主动和我交欢一次又怎够弥补我?” 他大掌毫不留情地扯开殷乐漪的衣领,盯着殷乐漪的黑眸里覆满嘲弄的笑,“你该被我关在这殿中,日日夜夜的同我交欢才行。” 殷乐漪被他的话吓得一张小脸更加苍白,“不……不要,陆欺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不会再迫我的……” 她的胆战心惊只换来一声轻蔑的笑。 上方的少年散发出的气势冰冷摄人,让她感到无比的压抑和窒息,水雾不自觉盈满眼底,泪不受控的从她眼尾滑落,又被陆乩野以指腹按住。 他直勾勾的注视着她,眸中含笑却没有一丝温度,言辞里尽是偏执:“殷姮,你的眼泪只能在我面前流。” 殷乐漪哭着挣扎,陆乩野压住娇躯欺身而上。 守在殿外的傅谨,听见里面又是摔砸之声,又是女子的哭声,皱着眉自觉地想要走远一些,侧殿却传来动静。 他连忙走进去查看,见芙蕊公主身边的那个小宫婢竟为了划断绳子打碎了一个花瓶,正将手上的绳子往那瓷片上磨,却失了分寸,眼看就要割破手腕,傅谨忙上前制止。 “你不要命了?” 木槿恶狠狠的瞪着傅谨,傅谨被她看的有些心虚,伸手取下她口中的布团,“你放心,我不会取你性命,只要你……” “枉我以为你们重明宫的人都是好人,没想到都是一群人面兽心之徒……”木槿奋力的往外爬,“你们十六殿下竟如此欺辱我们公主……” 傅谨听得一愣,“你什么意思?” 木槿挣脱脚上的绳子,连滚带爬的跑出侧殿,傅谨回过神来,赶忙起身去追,见那小宫婢竟不怕死的边哭边敲着正殿的门。 “十六殿下,我们公主从秋猎回来之后便染了一场大病,身子本就无比虚弱,还请十六殿下高抬贵 手放过我们公主吧……” 傅谨已能想到自家公子被打搅之后的震怒,拿着布团从后方正要塞进木槿的嘴里,殿门却忽然从内被打开。 陆乩野神色晦暗的站在殿中,“你是芙蕊的婢女?跟我进来。” 木槿忙擦了泪,急匆匆的跟在陆乩野身后进到内殿后,在床榻上见到了昏迷的公主。 “你可知她是怎么了?” 少女忽然晕厥,让陆乩野担忧的将一切怒怨暂抛脑后。 木槿用手探了探公主的额头,又见公主衣裙有些凌乱,心中有了猜测,一边掉泪一边替公主理好衣裙。 “还请十六殿下将我们公主送回绛清殿,公主缠绵病榻数日,今日才好一些,恐是方才又受了寒这才病气复发晕过去……” “缠绵病榻?”陆乩野沉声问:“她病了多久?” 木槿低着头道:“公主自秋猎回来后便浑身是伤,染了重病,在殿中躺了六日后才清醒。公主本该继续留在殿中休养,却不知为何当夜又独自出了绛清殿,过了半宿才回,大好的病情又突然加重,一直病到今日……” 殿中沉默许久,木槿偷偷抬头看一眼陆乩野,又想到他和公主此前那些纠葛传闻,结合今日,更将她心中的猜测坐实。 她俯首跪在陆乩野脚边,“那一日公主清醒后,从奴婢口中得知殿下您昏迷未醒的消息后便离开绛清殿消失了大半宿。公主去了何处,奴婢不知,可十六殿下您是一定知晓的……” 木槿恳求道:“我们公主忧心殿下安危,待殿下您一片真心,还请十六殿下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公主吧……公主她只是个娇弱女子,她受不住十六殿下您磋磨的……” “去将御医请来。” 陆乩野语气未明,又想到殷乐漪不愿让旁人知晓他们之间的关系,“你既然贴身照顾了她多日,可知道如何能让她好转?” “……奴婢知道,但药都在绛清殿里。” “我派人送你回绛清殿取。”陆乩野还是叮嘱了一句,“不得声张,你家公主不喜被旁人知晓。” 就是为了公主的清誉,木槿也断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眼见十六殿下没有将公主送回绛清殿的迹象,木槿只能随十六殿下的人前去取药。 榻上昏迷的少女,面色苍白,唇显病色,形貌间也是憔悴之色,分明一看便是个尚在病中的娇娥,可陆乩野却被妒火迷了心智,竟觉察不到她丝毫的异样。 他坐到床榻边,见她那对蝶翼般的睫羽剧烈的颤,眼帘里露出一丝缝隙,整个人半昏半醒,虚弱的望着他。 陆乩野将她的手紧握在掌心里,安抚道:“殷姮,我让你的婢女回你的殿里取药了。她很快就会回来,你也很快就会好。” 传入殷乐漪耳畔的少年嗓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一时之间让殷乐漪也有些恍惚自己是否置身在梦中。 可若是连梦里都是陆乩野的声音和身影,对她来说便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 少女没有应答陆乩野,不知是没有力气答,还是不想答。 陆乩野喉结无声滑动,“为何不告诉我,你那夜来见我时已经缠绵病榻数日了?” 殷乐漪阖上眼帘,睫羽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将她面容衬的更为苍白。 “你对我难道就只有愧吗?”陆乩野不死心的继续问,“你当真就不曾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心动吗?” 他从未这般迫切的想从殷乐漪的口中得到一个答案,“漪漪……” 陆乩野亲昵的唤她,“你心中有我的对不对?” 少女缓缓睁开眼,眉眼间带出的病色将她一张殊色花容都染出了几分病气,她苍白的唇畔露出一个讽笑,学着陆乩野从前讽刺她的口吻,有气无力的开口。 “陆欺……你害我国破家亡,让我落到如今这般任人宰割的地步……” 她轻轻笑一声,又轻柔的问:“莫不是我殷姮疯魔了,心中会有你?” 她越是这般娇弱无害,她的每一个字便越如同杀人不见血的柔情刀,一刀一刀的刺进陆乩野心口。 第70章 摇曳“我只要你待在我身侧,和我长相…… “药来了——” 傅谨领着木槿从绛清殿将药取了回来,两人一踏入殿中便感觉到气氛不对。但木槿忧心公主,顾不上这许多,匆匆跑到公主身边,向十六殿下行了礼后,将公主从床榻上扶起后服侍公主吃药。 殷乐漪服下药缓了片刻,感觉身上的力气恢复了几分后,便立刻下了床榻,让木槿搀扶着自己想要离去。 和沉默良久的陆乩野擦身而过之时,手腕忽的被他握住。 殷乐漪睫羽轻颤,微垂着长颈,没去看陆乩野的脸。 “芙蕊自诩已和陆少将军说的清楚。若陆少将军硬是想从芙蕊这里得到那些本就没有的东西,芙蕊也是拿不出来的……” 她有气无力,声气更是轻弱浮沉,可落在陆乩野的耳中却只有刺耳。 “若我非要你拿出来呢?”他不甘就此罢手。 殷乐漪望着地上摇曳的烛影,轻柔的笑了一声,“迫人就范一向是陆少将军善用的手段,可没有就是没有,陆少将军迫芙蕊也是没有的。” 即便陆乩野将他的摧城枪抵在殷乐漪的颈子上,她的心中还是没有陆乩野的一席之地。 没有就是没有,逼她就范也没有,杀了她也没有。 陆乩野握住她皓腕的力道骤然收紧,听见她咳嗽起来,陆乩野忙不迭卸了力道,掌心里的皓腕瞬间溜走。 他回首,见殷乐漪在宫婢搀扶下迫不及待的离去,每咳嗽一声都仿佛要将她羸弱的身子碾碎,可她却步履不停,拼了命的也要从陆乩野的视野中逃离。 “公子,就这么放公主回去吗?”傅谨忍不住提醒,“公主会不会将您苏醒的事……” “跟着她。” 傅谨以为是让他去监视芙蕊公主的一举一动,正要行动,又见自家公子拉下肩头的大氅抛进他的怀里,对他吩咐道:“叫一架步舆,送她回殿。” 殷乐漪在木槿的搀扶下从重明宫的后门走出去后,迎面的冷风吹得殷乐漪瑟瑟发抖。 木槿见状更是忧心不已,待走出一段路后,见路口处赫然停放着一架步舆。 陆乩野吩咐的突然,傅谨来回跑了一段路,额上都出了汗。 他走上去,向殷乐漪行了礼,“公主回绛清殿路途颇远,请上步舆。” 殷乐漪掠过步舆,沉默的拒绝。 木槿忙劝道:“公主病了这么多日,贵妃娘娘一直十分忧心。眼见着公主的病今日快要大好,若是又因受寒加重了病情,贵妃娘娘岂不是又要担心的茶饭不思了?” 殷乐漪脚步一顿,母亲是她的软肋,一想到母亲数日来因她的病情日夜忧心,她为人子女心中又怎会没有愧意。 木槿半推半就的将殷乐漪扶到步舆上坐下,傅谨顺手将大氅递给木槿,木槿一心为公主,一边道谢一边将大氅给公主披上。 宝蓝色的狐裘大氅,领口衣摆绣着华贵的暗纹,上面还残留着它主人身上的余温,一罩住殷乐漪的身子,那温热便源源不断的流淌到她的身上。 殷乐漪想将这大氅从肩头扯下,木槿已帮她将身上的大氅整理妥帖,吩咐抬步舆的太监,摆驾绛清殿。 傅谨跟在步舆的后方,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一路护送。 殷乐漪端坐在步舆上,刺骨的寒风被大氅尽数阻隔,她视线漫不经心地投落在半空中,想到陆乩野方才那番质问,只觉得可笑。 他永远是这般的阴晴不定,好时能有几分柔情,坏时却又恨不能将他所有的恶劣都展露给她。 陆乩野也许是有几分倾慕她,可陆乩野根本不懂如何倾慕一个人。 他对她的倾慕从来都是索取、侵占、掠夺,他要永远站在高位上对她予取予求,而她若生出半分反抗,他的柔情便会顷刻覆灭,化作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窒息的囚困住。 常人尚无法忍受他这样的恶劣偏执,更何况他们还是有着家国之仇的仇人。 她能对陆乩野生出一丝愧疚,便是她这副性子最大的底线了,而旁的男女情爱,她绝不会对他有。 步舆将她安然送回到绛清殿,不待她出声吩咐,傅谨便又带着步舆和抬步舆的太监告退了。 殷乐漪回到内殿,木槿一边为她拆发髻卸钗环,一边回想起今日的惊心动魄,忍不住道:“公主,十六殿下在秋猎时救了公主一命,奴婢本以为十六殿下和其他郎君不同,是个心善之人,没想到他竟如此肆无忌惮,还待公主那般的……” 木槿又将那些难以启齿的话吞回了肚子里,见铜镜中的公主神色无喜无悲,仿佛是个玉雕的小像,木槿心中对公主更是怜爱。 “公主,我们将此事禀告给贵妃娘娘吧?贵妃娘娘心疼公主您,一定会转呈陛下,届时由陛下出面,十六殿下绝不会再敢对公主您下手的。” 殷乐漪闻言轻摇了摇头,要是让魏宣帝知道他宠爱的十六子还和她这个亡晋的皇族有所牵扯,为了他十六子的名誉,必定会在背地里对她下手。 “木槿,此事需得保密,你切记不可向旁人透露半个字。”殷乐漪顿了顿,“还有十六殿下苏醒一事,你也一定要守口如瓶。” 她转身正对木槿,握住木槿的手,“我让你这么做是希望你不要惹祸上身,你一定要谨记。” 公主如此郑重,木槿不敢不放在心上,颔首道:“奴婢知道了,只是奴婢担心十六殿下会对公主……” “你不必担心,他不会杀我。”殷乐漪轻声,“我和他的关系也不是你所想的那般。” 木槿似懂非懂,为她拆完了发后,伺候她就寝。 重明宫的练武场内,十个箭靶上都被射满箭矢。 织金纱宫灯点满四周,陆乩野背对着宫灯而立,挽弓搭箭,长身玉立,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神情难辨。 弓弦在他指间落,又是一支箭矢“咻”的射出,将箭靶贯穿,轰然倒下。 暗卫从屋檐落到背阴处,将怀中的东西掏出来呈给陆乩野,“将军,这是属下从太医署誊抄的芙蕊公主的医案。” 陆乩野接过纸展开,暗卫顷刻便闪身消失在黑夜中。 陆乩野靠近宫灯,看清上面写的医案:芙蕊公主贵体娇弱,伤寒入体,多处跌撞损伤,令有郁结在心。外伤、风寒易愈,然心病药石难医,长此以往下去恐不是长寿之相。 郁结在心,药石难医,不是长寿之相。 陆乩野死死地盯着这几个字,胸中的情绪一时间翻江倒海,搅的他心如乱麻。 他抛下弓箭,长弓在地上砸出沉闷的重响,转身大步朝殿外走去,可没走出几步他又生生止住了步伐。 殷乐漪今夜必定不会想要再见他,他若再出现在她的面前,恐怕她更会难以入眠,他又何必再去扰她的清梦。 思及此,陆乩野的黑眸里浮现出自嘲的笑意,他转身重新走回练武场,拿起长弓,以武止他的不甘和躁动。 一夜入冬,绛清殿内的花尽数凋零。 殷乐漪安心待在殿中调养身子,母亲每日都会带着她亲手熬煮的汤药和膳食来到绛清殿,看着她服药用膳,闲时母女两人也会舞文弄墨,又或是对弈抚琴,消磨时光。 时而前朝的消息也会传到后宫,维州的战况胶着,襄王连败三场更是助长了肃王的气焰,一时间民间怨声四起,百姓们一边痛骂肃王乱臣贼子,令战火四起,一边暗斥襄王庸才不堪大任,原本大好的局势竟在他手中尽数葬送。 这一下子更衬的十六皇子赫连欺是将星临凡,多么的骁勇善战,惊才绝艳。可惜偏偏被肃王这个逆贼暗害,让他们这些百姓更是义愤填膺,对肃王的责骂声更是连绵不断。 日子如流水无痕般的过着,殷乐漪足不出户的在自己的绛清殿中,尚能得几分安宁,只是每到入夜安寝时,她便敏感的察觉到有人进到了她的殿里。 对方来的悄无声息,她本该察觉不到,只是有一夜她忽然从噩梦中惊醒,半梦半醒时见到她床榻旁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隔着朦胧的帐子,他的面容都变得模糊,殷乐漪只来得及瞧清在她噩梦之时,他意图向她伸出却又收回的那只手。 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美观的像是文人雅士用来风花雪月的,却偏偏被他握了长枪,勒了缰绳,上了战场。 她佯装不知,蜷缩进被褥里转身背对他。 起初她还担心过他会对她做些什么,可后来他连着来了好几夜,每一夜都站在同样的位置,不言不语,更不会主动暴露他的存在,像一尊守在她殿里的塑像看着她入睡。 等她第二日清醒时掀开床帐,他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来过一般。 殷乐漪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但他既要来,殷乐漪也拦不住,每夜权当不曾发现他的踪影。 今夜亦是如此,殷乐漪照常就寝,本该一夜入眠到天明,她却又做了一场噩梦。 陆乩野到时便听见那藕荷色的床帐内,传出少女如诉如泣的的啜泣声。 他探手掀开帐子一角,片缕月光照进去,见得少女苍白病容上满是泪水。 陆乩野一看便知,她又做了噩梦。 他一连守了她十夜,她有七个夜晚都被梦魇缠身,时常在睡梦中都眉心紧蹙着,而今夜更是在梦中哭泣。 她哭得声音极小极轻,像是唯恐教人察觉她的悲切,连啜泣的声音都被她克制着不敢哭出来。 陆乩野听见她这样的哭声,只觉心口那处最柔软之地都被狠狠地揪了起来。 是什么能让她郁结在心,整夜噩梦缠身,是什么令她花般的韶华之年,竟被诊出不是长寿之相。 陆乩野该清楚的,是她口中的“任人宰割”让她郁郁寡欢,是她活在敌国皇宫的危机四伏之下,让她不得不每日如履薄冰。 而害她从金枝玉叶,沦落到如今这般任人宰割的地步的,正是他陆乩野。 易地而处,若是旁人害的陆乩野国破家亡,他只会对其恨之入骨,将其挫骨扬灰亦不能解心头之恨,又怎会喜欢上对方? 他竟然还敢妄想自己能在殷乐漪的心中有一席之地,他实在可笑如斯,可笑至极。 这十日连夜守着她,看着她在睡梦中被折磨的样子,陆乩野终于想通。 殷乐漪恨透了他,他若继续强逼着殷乐漪喜欢他,让殷乐漪只会更加痛苦。 世上无后悔药可选,晋国在陆乩野的征战下灭亡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既已成定局的事,陆乩野不会再去庸人自扰,更不想再让殷乐漪饱受煎熬痛苦的活下去。 陆乩野翻身上榻,睡在殷乐漪身侧。 他伸出双臂像往常一样将少女紧紧的搂抱在怀中,又想到她对他的抵触,他又无声的卸去几分力道,用指腹轻柔的为她拭去容颜上的泪。 死结无解,但陆乩野不会放手,更不会放殷乐漪从自己身边离开。 可为了她,陆乩野愿意退一步。 “漪漪。” 陆乩野薄唇轻启,亲昵的唤她的名,嗓音压得极轻极缓,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告诉怀中的少女,“你恨我也好,愧疚也好,什么都好。” “我只要你待在我身侧,和我长相厮守……” 偏执的少年郎君 不再一味地掠夺和占有,他收敛了自己的强硬和蛮横,只求心仪的少女能常伴他身侧。 月影沉沉,在藕粉色的帷幔上落下摇曳的光影。 少女被泪水打湿的睫羽轻颤,眼帘半掀起转瞬又阖上,像是丝毫不曾因少年在她耳畔的剖白而动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凉薄“你哭的我心烦意乱。”…… 一连服了半月有余的汤药,殷乐漪的身子这才算大好。 御医为她看完诊后,叮嘱她冬日里不能因畏寒而久居殿中,于身子无益,要多出殿走一走逛一逛,做一些强身健体的骑射。 殷乐漪因不会骑马在秋猎时险些被赫连娉婷杀害一事,她一直谨记在心,正好医嘱有嘱托,她便央了贵妃,替她寻了人教她骑马。 今日艳阳高照,天气尚算和暖。 殷乐漪到马场时,负责教她骑马的奴仆早早的在此处候着了。 “参见公主……” “不必多礼。” 殷乐漪抬手让人起身,走到挑选的马旁,余光扫到马镫,脑海里闪过某个人翻身上马的模样,便也双手扶住马鞍,试图利落的上马,谁知她一脚踩上马鞍,身子便在半空悬晃。 “公主当心!” 木槿在后方接了她一把,她这才重新落回地上。 “公主莫要心急……”奴仆匆匆忙忙的取来马凳放到殷乐漪的脚边,“初学者上马易不是易事,公主可先踩着马凳再上马。” 殷乐漪道了多谢,奴仆受宠若惊,木槿见状惊讶道:“咦,你不是上回秋猎为我们公主牵马的马奴吗?” 殷乐漪借着马凳坐上马背,闻言往那奴仆的面上瞧去,果然是那日为她牵马的马奴。 马奴一和殷乐漪对上视线,便诚惶诚恐的跪下,“回公、公主……秋猎时奴才失职,害公主惊了马受了伤,本该是要被问罪处死的,幸而公主不予责罚,奴才这才保住一条小命。” “奴才听闻公主需一名教公主骑马之人,奴才便自告奋勇的前来,想要借这次的机会向公主您以表感激之情……” 他说着便要向殷乐漪磕头,殷乐漪制止道:“你快起来罢,我那日惊马本就与你无关,又何必要你用命去填那本就不是你犯下的罪过。” 木槿附和道:“我们公主心慈,从不会随意处罚奴才。你既是存了一份感恩之心,便更要尽心尽力的教导我们公主骑术。” 马奴跪在地上点头,又直起几分脖子偷偷地看一眼坐在马背上的芙蕊公主,她虽身份尊贵,可却极为温柔,哪怕是待他这样最末等的马奴也是温声细语。 公主还生的这般美丽动人,一颦一笑都像是天上的仙娥,好看的教他移不开眼。 可他这样的身份,多看芙蕊公主一眼对公主都是亵渎,他惶恐的要将视线收回,却见公主又温柔的看向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马奴俯首道:“奴才贱名……贱名丘奴。” 丘奴教的极为用心,将一些骑马应该注意的细则事无巨细的讲给殷乐漪听。 殷乐漪学的很快,半日的光景便能不用人牵马,独自一人骑马踱步。 她有些急于求成,骑着马在马场里踱步了几个来回,便想试一试策马,遂抽出挂在马腹上的鞭子在马背上抽了一鞭,身下的马儿霎时飞奔起来,殷乐漪被颠的身子摇晃,勒紧缰绳也减不下马速。 木槿吓得大叫,“公主!” 殷乐漪用力握着缰绳避免自己被颠下马背,却适得其反,马儿嘶鸣着直立起来,殷乐漪整个身子都控制不住的往马背下滑。 千钧一发之际,一人从后方揽住她的腰,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一起握住缰绳,绕着马场跑了一段路,马儿的速度便慢慢缓下来。 “第一日学马便敢策马,不要命了?” 琮铮如泉的少年音,不咸不淡的自殷乐漪身后响起。 她唇抿成线,想将被陆乩野握住的手从他掌心里抽出,被他察觉,反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殷乐漪回首望他,“陆少将军此刻应该在重明宫昏迷不醒,而非是出现在马场管芙蕊的闲事。” 她虽未直言,但言辞间皆是在驱逐陆乩野离去。 陆乩野看向她的眼神意味深长,殷乐漪被看的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陆乩野便将视线收回,双腿一夹马腹,一边拥着她共骑,一边对她道:“骑马讲究一个稳字,身形要稳,握缰绳的手要稳,抽鞭策马的时机更要选得稳。” 他打量一眼殷乐漪的身形,放开她的细腰,将手放到她的腿侧拍了一下,“太紧了,放松。” 殷乐漪被他肆无忌惮的动作吓得浑身一僵,“陆欺你……” 她今日为学马穿了骑装卸了钗环,一头青丝用藕粉发带高束成马尾,两只瓷白小巧的耳没有鬓发遮掩,因陆乩野方才的动作霎时红成一片。 陆乩野视线在她红艳的耳上停顿了片刻后,又移开,“你崩的太紧,双腿将马腹夹的太紧,马儿不适,自然不会听你的指令。” 殷乐漪闻言,方意识到他方才那番浪荡举动是为了纠正她的姿势,她的反应反倒是小题大做了。 但便是有缘由也不该在光天化日之下这般亲密的碰她,于是她道:“陆少将军是在沙场上驭战马之人,芙蕊这等初学者由陆少将军亲自来教委实是大材小用。” 她说完又指着不远处向她跑来的木槿和丘奴,“我已请了人教我驭马,便不劳烦陆少将军了。” 陆乩野半眯着眸顺着手指的方向瞧去,见那马奴虽生得极为瘦弱,但穿着一看便知不是去了势的太监,而是个正常男子。 他调转马头,漫不经心的问:“他教你驭马可曾碰过你的手?” “你胡说什么?”殷乐漪娥眉轻蹙,“他自然是规规矩矩的立在一旁,又怎敢碰我。” “这就是了,仆从教你驭马只敢从旁跟你言说几句。但你可知驭马一事,又岂是旁人三言两语你就能烂熟于心的。” 陆乩野语气轻缓,调子听进人耳朵里慵懒地紧,“殷姮,你要想真的学好驭马,还是得由本将这样身经百战之人,对你言传身教才行。” 他说着又捏了一下掌心里的柔荑,“缰绳握得太紧了。” 殷乐漪下意识的松了松缰绳,陆乩野又将手搭到她肩头帮她调整身形,“我不喜旁人碰你,想必你也不会允准旁人因教你驭马而碰你的身。” “殷姮,你要学马一开始便该来寻我。” 他语气淡漠的很,但字里行间仍是不容置喙的将殷乐漪归为他所有。 他对殷乐漪的独占欲丝毫未减,殷乐漪心中虽有几分不悦,但这一回想反驳的底气却没有很足。 因为陆乩野说的话是对的,她的确不会为了学骑马而让仆从近她的身,可她想学好驭马,整个魏国恐怕都找不到第二个比陆乩野更好的老师。 她拒绝不了陆乩野的提议,而陆乩野更是对她心底的想法洞若观火,又在她耳畔补一句:“有我在你身后,即便你驭马出了岔子,我也能及时护住你。” 殷乐漪更加无法拒绝,却又不想就这般轻易被陆乩野牵着鼻子走,只轻咬着下唇不语。 陆乩野见状便知她的动摇,待木槿和那马奴跑到马下后,不容置喙道:“往后芙蕊公主由我亲手教学。” 丘奴怯生生的望向芙蕊公主,尚来不及看清公主的面容,高高在上的十六皇子便驾着马带着公主去往马场中教学。 十六皇子的背影高大挺拔,气势更是凌厉摄人,公主被他拢在怀中,丘奴甚至都不敢抬起头再偷看公主一眼。 木槿望着自家公主和十六皇子远去的背影,五味杂陈道:“丘奴,想来往后都不用劳烦你教公主了。” 丘奴蜷着身子点头,瞥见地上的泥点,只觉此刻的自己便如这点泥一样的卑贱。 殷乐漪原以为丘奴教她已是极为细致,可换成陆乩野教她,她方知什么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从旁言说和被久经沙场的少年将军言传身教,果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 陆乩野教她驭马可谓算得上严苛,她但凡有一丁点的错漏便会被陆乩野指出来,不给她留一丝一毫的情面。 好在从前殷乐漪在他手下学弩箭时领教过他的严厉,这一回学驭马便也没有那般的煎熬,更何况严师出高徒,陆乩野若一味的放纵她,殷乐漪反而不会领他的情。 而陆乩野更是说到做到,他放手让殷乐漪策马了几次都险些让两人从马背上摔下来,但每一次陆乩野都会及时出手在身后护住殷乐漪,阻止马儿的失控。 这一次殷乐漪更是慌了神,陆乩野的指令她也紧张的 没有立刻执行,两人齐齐摔下马,陆乩野为了护住她,为她当了一回垫子。 马儿跑远了,殷乐漪忙不迭从陆乩野身上起来,站到一旁,见陆乩野躺在地上,眉宇微蹙着揉了揉胸膛。 她有些无所适从的望着他,陆乩野眉心舒展着起身,“初学者摔马是常有之事。” 他马尾荡到胸前,发梢尾端沾上了杂草,白发染上一点枯黄色分外的明显。 殷乐漪将目光从那片杂草上挪开,“今日就练到这里罢,多谢陆少将军。” 陆乩野见殷乐漪头上的束带都有些松散,她今日练的时辰的确够长了。 “好。” 殷乐漪转身欲走,又忆起一件事,顿住脚步,柔声对陆乩野道:“你今夜不要再来我寝殿了。” 陆乩野勾唇,轻笑一声:“我还以为你要装一辈子不知晓。” 殷乐漪被噎了一下,她本是想一直佯装不知的,可陆乩野不知疲倦似的每夜都来,她再继续装下去不戳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不再来。 “总之,你往后都不要再来了……” 陆乩野却道:“你何时不做噩梦,我就何时不再来你的寝殿。” 殷乐漪仰起小脸,怔怔的看着陆乩野。 想问陆乩野为何知晓自己会做噩梦,又想到陆乩野每夜都守在自己床边,恐怕他早就将她午夜梦回时被噩梦颤身的狼狈模样,看的一清二楚。 殷乐漪顿觉自己在陆乩野面前无所遁形,她窘迫的握紧手指,“……我做不做噩梦,和陆少将军有何干系?” “怎会没有干系?”陆乩野上前一步,握起她的手,强硬的将她的几根玉指掰开,“你夜夜梦里都哭,哭的我心烦意乱。” 殷乐漪闻言一僵,想往后躲,掌心已被陆乩野摊开,里面多了几道被她自己掐出的月牙印。 这让殷乐漪有一种自己的隐秘暴露在陆乩野眼前的不知所措,“你只要不来我的寝殿便不会听到我哭,所以你往后都不要再来了……” 陆乩野抚着她柔嫩掌心里的指甲印,眉宇不自觉蹙起,声气也冷了几分:“明知自己心悦的娇娥每夜都以泪洗面,还要冷眼旁观,不管不顾。” “我陆欺虽自认是个凉薄之人,但独独待你殷姮,我做不到这凉薄二字。” 第72章 噩梦她若能骗他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重伤昏迷一月有余的十六皇子于今夜苏醒,魏宣帝得知此事后,匆匆赶往重明宫探望,各宫妃嫔、皇子公主们更是流水似的赶赴重明宫。 殷乐漪从马场回到绛清殿后,便从殿中的婢女口中得知了此事。 “公主,贵妃娘娘也备了厚礼亲自前往重明宫,咱们绛清殿是不是也该备一份?” 木槿闻言面色有些不好看,十六殿下方从马场指导完她们公主骑艺,恐怕整个魏国都没人比她们公主率先知晓十六殿下苏醒的事。 “公主行事怎容你们置喙。”木槿斥退宫婢,走到殷乐漪跟前,欲言又止。 殷乐漪猜到木槿想说什么,斟酌了片刻,“木槿,你去替我备一份礼,送去重明宫罢。” 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赶往重明宫讨好十六皇子,她若独善其身不随波逐流,倒显得她格格不入了。 木槿为她备好水,伺候她沐浴后便出殿去备送往重明宫的礼。 殷乐漪将整个身子都沉入热水中,陆乩野选择在今日“苏醒”,便说明襄王和肃王的战役近日内会有一个结果,无论是谁输谁赢,两人之中一定会死一个,魏宣帝少了一个儿子,陆乩野夺嫡少了一个阻碍,于殷乐漪而言更是乐见其成。 所以在动摇魏国皇权这一件事上,她和陆乩野共乘在一条船上。 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殷乐漪静下心后细细想来,还是感到十分的违和。陆乩野想入主东宫,铲除阻碍无可厚非,但他选择的方式未免太过极端。 这极端倒不是在于隔岸观火看襄王和肃王厮杀,而是挑起战争这件事本身就足够极端。 陆乩野久经沙场,身经无数次战役,他一定比殷乐漪更了解一次战役有多劳民伤财,更何况这战役是皇子之间的夺嫡内斗,这对魏国有百害而无一利。 即便挑起这场战争之人是肃王赫连鸿,但陆乩野若当真为魏国考虑,便该主动请缨前往维州诛杀肃王,速战速决。而不是让不擅领兵作战的襄王赫连殊前往维州,将这场战役的战线拉的太过冗长,让魏国损耗进去的钱财、物资、兵马更是不计其数。 在殷乐漪的认知里,身为一国的皇储,即便再想争夺储君之位,也不该将国家的利益都算计进去,魏国的若都被他搅得天翻地覆,届时他就算登上皇位,坐拥的也不过是个风雨飘摇的江山。 殷乐漪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想的太多,但陆乩野这个人行事她一贯是看不透的。 正譬如他今日突然出现在马场,又是近身教她驭马,又是对她说一通她根本就不想听的话。 殷乐漪不想费神再去猜陆乩野的心思,从浴桶里站起来,双腿却有些发软打颤。 她扶住桶沿,垂首看一眼腿上刺痛之处,两条大腿内侧通红一片,定是今日在马背上的时间太长,被磨出来的。 “公主可泡好了?”木槿从屏风后走出来,“奴婢让人将备好的礼送去重明宫了。” “好。” 殷乐漪侧身掩住腿上的不适,任由木槿为她擦身。 学驭马是她央着母亲才得来的允准,木槿又要时常被母亲叫去雍华殿询问她的近况,若是木槿漏了嘴将她因学马而受的伤告知母亲,母亲又该心疼担心了。 殷乐漪换上寝衣侧倚在榻上,由着木槿在旁为她绞干湿发。木槿轻手轻脚,见她眉眼倦怠,便想到定是今日练马疲惫所致。 木槿放下绢帕,又拿了玉梳为她梳顺了青丝,轻声问:“公主,今夜可还要点安神香入睡?” “要。”殷乐漪掀开睫羽,瞧一眼半掩的窗沿,嘱咐道:“木槿,你将窗都关严了。” “是,公主。” 殷乐漪从美人榻移步到床榻上,透过屏风见木槿举着烛台在殿内忙碌,又是关严窗户,又是为她点上安神香。 “木槿,将安神香再多点一根。” 木槿不疑有他,又拿出一根安神香点燃,殷乐漪这才放下床帐躺倒在枕上。 今夜的重明宫热闹非凡,陆乩野应该无暇抽身再来她的绛清殿。点上两根安神香,她能睡的沉些,被噩梦惊醒的几率也小些,更不会再狼狈的满脸是泪。 重明宫内,十六皇子以静养为由,除了魏宣帝外,回绝了各宫之人的拜见,连皇后都未能见到十六皇子真颜。 傅谨正清点着各宫送来的礼,他家将军虽不看重这些东西,但入库房之物还是得每一项记录在侧,方能不乱了规矩。 他顺手看了眼册子,各宫的人都想借此攀上他们公子这棵大树,而宫与宫之间也存了攀比之心,送来的礼一个赛一个的贵重。 傅谨翻到其中一页,眼前一亮,“绛清殿也派人送礼来了?送的是什么?礼在何处?” “傅都尉稍等。”小太监从琳琅满目的东西里抽出几个锦盒,递到傅谨手中,“都尉,这些便是绛清殿的人送来的。” 傅谨抱起锦盒,迫不及待地走出库房,他家公子要是知晓芙蕊公主送来了东西,必定欢愉。 前一刻方迎走魏 宣帝,陆乩野还站在庭院中。 傅严立在陆乩野身后,“属下虽然提前调开了马场周围的人,但公子今日还是不该在马场现身。要是被陛下的眼线察觉,对公子的计划百害而无一利。” 陆乩野踱步而行,漫不经心地道:“傅严,你近日似乎极爱置喙我行事。” “公子算无遗漏,行事一向缜密周全,属下对公子的行事无不遵从,更不敢置喙。”傅严在陆乩野身前跪下,“只是公子如今每每遇上芙蕊公主之事,便有些乱了分寸。” 陆乩野闻言,似笑非笑的睨一眼傅严,“看来本将前几日调你去军营,罚的还不够。” 傅严面不改色,“公子并非公私不分之人,调属下去军营也算不上惩罚。但属下不解公子为何次次因芙蕊公主失了章法,难道在公子心中芙蕊公主——” 傅谨一个箭步及时赶到,把兄长傅严的头用力按了下去,止住兄长接下来的话茬。 另一手又将带来的锦盒呈到陆乩野跟前,笑着打圆场,“公子,这是绛清殿送来的东西,保不齐便是芙蕊公主亲手为公子准备的,属下特意为公子呈来。” 陆乩野瞥一眼傅谨,懒得拆穿他为胞兄解围的意图,伸手将锦盒接过,顺势走到庭院中的石桌前放下打开。 一共三个锦盒均装着药材,其中两盒装着略显贵重的人参和灵芝。 陆乩野身在高门,自幼什么稀奇物件没见过,一看便知这两棵人参和灵芝算不得上品,和各宫送来的那些珍品更是没有可比性。 但又想到殷乐漪如今在魏国皇宫立足极为不易,能凑到这些药材送到陆乩野宫里,已是难得了。 更何况殷乐漪能为陆乩野送来药材,说明她对自己也是肯花几分心思的。 陆乩野唇角不自觉上翘了几分,转头吩咐傅谨,“你明日让人去库房将那几棵珍品灵芝和雪莲拿出来,送到绛清殿去。” 他顿了顿,关上锦盒后又补道:“还有我那库房里的上品南珠,狐裘和数匹绫罗,都一并送去。” 傅谨领命,陆乩野又想起今日殷乐漪练了一日的马,转身又回了一趟殿中。 傅谨这才敢松开傅严的头,傅严从地上爬起来,极为不满的看向他,“阿谨,你不知规劝公子便罢了,反而屡助公子和芙蕊公主成事,你这般作为莫不是想推着公子误入歧途?” 傅谨知道自家兄长性子一板一眼,但实没想到竟是如此一板一眼的木头,他扶额道:“阿兄,我就这么同你讲罢。若是我们不助公子和芙蕊公主成事,这才是推着公子误入歧途。” 傅严更是不悦,“你这叫什么话?我们公子可不是沉溺美色的俗人。” “阿兄,你竟还不明白?”傅谨叹了口气,“公子若是会被色相所迷的俗人我们兄弟二人还要皆大欢喜,只管遍寻大魏去寻一位比芙蕊公主更美的美人回来,讨公子欢心便是。” “可坏就坏在,咱们公子这回是动了真心。”傅谨攀着傅严的肩膀,“你且看着罢,若公子迟迟得不到芙蕊公主的心,依公子那剑走偏锋的极端性子,你猜公子会如何?” 傅严眉心紧皱的思索片刻,斟酌着开口道:“……公子大约,会疯罢。” “正是。”傅谨语重心长,“所以阿兄你往后切记,不能再在公子面前提芙蕊公主任何一个不好的字……” 傅严若有所思,没有接话。 月上中梢,陆乩野熟门熟路的走过一道宫墙,进到绛清殿。他走到内殿外的窗户旁,探手放轻了动作打开窗,掠身一进入殿内,便闻到一股极浓的香气。 他闻出来这是殷乐漪睡前惯常点的安神香,但今夜这香气浓的让他闻着都觉得不适,遂走到香炉前一瞧,见这安神香竟是比往常还多点了一支。 陆乩野取出安神香反手插进香炉里掐灭,敛了声息步入内殿,见那藕粉色的床帐里,影影绰绰的透出少女辗转反侧的身影,便知她还未沉眠。 点了这般浓的安神香,竟还是不能让她入睡。 “殷姮。” 陆乩野阔步走到她床边,撩开一边床帐挂在手边的钩子上,被软衾拥着的少女缩了缩颈子便不动了。 陆乩野在床榻边坐下,手搭在腿上撑着侧脸,饶有兴致道:“你若要继续装睡下去,我不介意就在你殿中坐到天明。” 背对着他的少女闻言果然动摇,从衾被里缓慢的坐起,转身正对他。 “……陆少将军有何贵干?” 如瀑青丝散落在她雪腮旁,将她一张殊色娇容衬得越发精致昳丽,望着陆乩野的眼神怯生生的,如一朵脱俗的芙蕖花。 陆乩野盯着她的容颜看了片刻,旋即探手掀起她的衾被,她被吓得忙将衾被按回去,“你又要做什么?” 她浑身都紧绷着,对陆乩野的一举一动都极为戒备。 陆乩野最厌殷乐漪对他避之不及的模样,但他既然想得透彻,不能再强硬的逼迫她,便只能将胸中生出的那股愤怨压回去。 “殷姮,把衾被掀开。” 陆乩野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打开,厚重的药酒气味钻进殷乐漪的鼻尖里,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陆乩野想做什么,按住衾被的手用力了。 “多谢陆少将军挂心,但我并未受伤。” 陆乩野伸出指尖,点了点她按在腿上的衾被,“你可敢给我瞧一瞧你的腿根,若无伤我立刻便走。” 殷乐漪双手捂住被他点过的位置,“女子的腿怎可是陆少将军说瞧便瞧的。” 末了仍觉他是趁机借此事轻薄自己,殷乐漪忍不住小声斥他,“登徒子……” 陆乩野眉尾一挑,手探进衾被里握住她的脚踝,“既然你认定我是登徒子,那我便该做一回登徒子该做的事。” 殷乐漪身上的被褥被掀起,陆乩野扯着她的脚踝,将她身子拉到他眼底,她惊慌失措的求饶,“陆欺你别乱来……我腿上有伤,你不必看了!” “既然有伤,便更该露出来上药。” “……我上过了!” 陆乩野将她脚踝按在床榻上桎梏住,闻言抬眸淡漠的瞥了瞥她。 他的眼神里有一股让人无法与其对视的摄人气势,好似无论什么样的谎言都瞒不过他的这双眼。 殷乐漪更是被他这一眼看得心跳砰砰,心虚的败下阵来,“我的确不曾上药,可你也不能这般罔顾礼法……你就不能让我自己上药吗?” 她自小就被教养的端庄得体,陆乩野深知她这一点,料定她不会将自己**的伤势大方的展露在人前,所以这才亲自带了药来。 见她既已松口,陆乩野便也不再继续逗弄她,松开她的脚踝,将药递给她。 殷乐漪惊魂未定的接过药,缩回自己的双腿重新将衾被扯回来盖住自己的身子,瞥见陆乩野佁然不动的坐在床榻边盯着她,她不自在的道:“陆少将军坐在此处,要我如何上药?” 虽有衾被遮掩,可当着他一个男子的面要她往自己的腿根处抹药,光是想想她都觉得十分羞人。 “殷姮,你脸皮也太薄了些。”陆乩野语调缓缓,“你的身子从头到脚我哪一处没见过?你又何必如此扭捏。” 殷乐漪哑口无言,心底那些羞赧的心思瞬间飞到九霄云外。 她与陆乩野赤诚相对无数次,她眼下再像个未经人事的少女扭扭捏捏,反倒是显得她矫情了。 但她宁肯扭捏矫情,也不愿在面对陆乩野时肆无忌惮。 殷乐漪深知他的恶劣,不想给他一丝一毫的可乘之机。 于是她背对着陆乩野,在衾被下撩高寝裙,凭着腿根处的酸痛,将药抹上去。 陆乩野居高临下的打量着她戒备的姿势,眸中笑意未达眼底,却还是按捺住了不悦的躁动,薄唇轻启:“殷姮,你夜夜燃安神香也不能顺利入眠,可见安神香对你无用,你多点上一根也是徒劳,往后都不要再点了。” 殷乐漪安静的听着,抿住唇不曾反驳。 “学驭马免不了双腿磨损受伤,像你今日腿上的伤往后还会一直有,你要是忍受不了这份痛楚,驭马不学也罢。” “我要学。”殷乐漪将药封好,转身手撑着衾被,仰起小脸,认真的对陆乩野道:“不过是痛些时日而已,我受得住。” 月光透过纱帐洒落在少女的容颜上,将她一双澄澈温柔的眼映的如星般明亮。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陆乩野触及少女的眼眸时,视线却有些不可自拔的意图沉溺于其中。 即便是她倔强的模样,也依旧能触动他的心弦。 “我知道了。” 陆乩野捧住少女半边脸颊,俯首想要衔住少女那张小巧的樱唇。 殷乐漪感 受到他的意图,强撑着没有往后躲去,只垂低了睫羽不去看他。 陆乩野见她回避自己的视线,定是心中依然对他抵触抗拒,没躲开不过是因着他们二人的约定。 思及此,陆乩野心底的不甘再次躁动起来,探手搂过她的细腰按进怀中,故态复萌的想以强势的吻,让殷乐漪乖顺的向他低头求饶,可医案上为她诊出的病情,令陆乩野不得不收敛他的强硬。 他的呼吸在殷乐漪唇畔一扫而过,令殷乐漪胆战心惊的吻亦没有落下来,眼尾被重重的碰了一下,触感熟悉又陌生。 她茫然的抬起小脸,看清陆乩野的薄唇从她的眼尾处离去——他吻了她的眼睛。 吻过之后,陆乩野又将她按回软枕上,隔着一床衾被拥着她的身子。 他的额头抵在她的枕上,她听清陆乩野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有些重有些沉,却被他抑制着,没有让这呼吸变得更粗更沉。 殷乐漪僵着身子不敢乱动,她深知陆乩野这样的呼吸声意味着什么,遂闭上双眼,佯装自己不曾发现他的异样。 陆乩野调整好吐息后,一转头便瞧见殷乐漪乖顺的躺在他身侧,即便被他搂的紧,也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挣扎,乖的让他又有些心痒。 他把指腹放到殷乐漪唇瓣上不轻不重的摩挲,见她还是没敢动半分,他的唇角忍不住翘起,轻声斥她:“小骗子。” 怕他意乱情迷,每回都用装睡这种他一眼便能看穿的法子蒙混过关,不是小骗子又是什么。 可若她能用这副乖顺的模样骗他一辈子,陆乩野也觉得未尝不可。 他收紧臂弯,将少女搂的更紧些,在她耳畔低声道:“漪漪。做了噩梦也莫怕,陆郎会在你身侧守着你。” 为你驱赶噩梦,直到天明。 第73章 起兵动江山。 殷乐漪这一夜还是做了噩梦,梦中她又回到国破那一日,耳边皆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冲天的火光将整个皇宫都要吞噬殆尽,她在被烧得残破的宫墙下不断地跑啊跑啊。 宫墙长到没有尽头,连片的火海沿着宫墙在身后追着她,想将她也一同烧尽。 她不知在火海的追赶下跑了多久,直跑到筋疲力竭再也迈不开脚,瘫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滔天之火即将把她吞没,她却无能为力,只能恐惧的流泪。 这一刻殷乐漪无助极了,她只能颤抖着身子,缓缓阖上眼等待着烈火夺去她的性命,身子被一双用力的手臂从地上捞上马背。 她睁开眼,余光处划过一袭夺目银甲,漆黑的长枪插进宫墙上,将那片企图吞噬她性命的火海挡在了后面。 她回头想要看清救她的人是谁,对方的面容却在火光中变得模糊不清,只听得那意气风发的口吻,漫不经心地对她道:“殷姮,莫要再哭了。” “你哭得我心烦意乱……” 殷乐漪猛地睁开双眼,晨光透过床帐落到她身上,她回身看一眼身侧见无人,又探手将床帐掀起,床榻前也是空空荡荡。 她有些茫然的望着眼前空荡的地方,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方才所做的是梦还是现实。 “公主可是起了?”木槿打了水进到殿中,见殷乐漪一脸恍惚的坐在床榻上,笑着道:“公主难得睡到这个时辰,奴婢便不曾将公主唤醒。” 殷乐漪回神,掀开衾被走下床榻,“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快到巳时了。”木槿将殷乐漪扶到铜镜前,伺候她换衣,“看来那安神香对公主果然有效。” 殷乐漪眉心轻蹙,自来到魏国皇宫后,她便不曾再睡过一个好觉,睡到巳时更是不曾有过,又想到梦中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境。 她身陷火海九死一生,谁都可以来救她,但唯独不该是陆乩野将她从那片火海中救出来。 “公主,重明宫的傅都尉今日一大早便亲自来送了礼,奴婢瞧着像回礼遂自作主张先替公主收下了。” 殷乐漪思量片刻,按住木槿的手,“你领我去瞧瞧重明宫送来的东西。” “是。” 到了库房,木槿将重明宫送来的礼依次打开,殷乐漪一一掠过,不管是药材还是珠宝绸缎,皆是难得的珍品。 “木槿,你昨日送去重明宫的东西是什么?” 木槿如实答:“是药材,顶好的两棵灵芝和人参也一并送去了。” 殷乐漪心中有数,她库房里的东西和顶好二字挂不上钩,却换来重明宫的厚礼回赠。 她若有所思,吩咐木槿,“你去打听一下,若其他宫没有收到重明宫的回礼,便将这些礼退回到重明宫去。” 木槿心中虽有不解,但认定公主行事自有公主的道理,“是。” 今日早朝,战场前线传回消息,肃王战败,于维州城墙上被襄王亲手诛杀。战役告捷,襄王此刻正在维州暂时主持大局。 “陛下,之前的维州刺史被叛贼肃王诛杀,襄王殿下迟早要归朝,眼下应尽快再任命一位维州刺史赴维州上任,料理战后之事。” 魏宣帝道:“准奏。” “肃王挑起战祸,祸国殃民,罪无可赦!臣以为该将肃王从皇室宗祠里除名,贬为庶人,也好还被战祸殃及的百姓们一个公道……” “臣附议!” 陆乩野隔岸观火的瞥了一眼龙椅上的魏宣帝,见他心不在焉,心中不知道又在揣度什么。 群臣义愤填膺的斥责肃王,众怒难平,魏宣帝遂下了一道圣旨,将肃王贬为庶人除名。 下朝之后,魏宣帝坐着步舆前往御书房。 一路上他在想思索一件事,肃王虽是个祸乱家国的逆子,但终究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子,自幼他便偏宠这个逆子几分,这才将他养出了狼子野心。 肃王死千次万次也不足惜,可听到肃王的死讯,魏宣帝仍有几分悲切。反观那襄王赫连殊,他和肃王乃是一同长大的亲兄弟,数十载的手足情分,他竟能毫不手软的将肃王诛杀在维州。 这让多疑的魏宣帝忍不住揣测,襄王今日尚且能杀手足,待他日襄王要想荣登大宝,难道便不会想方设法的除掉他这个父皇吗? 魏宣帝疑虑深重,回到御书房后更是无心批阅奏折。 随侍太监在这时匆匆跑进来,“陛下……娉婷公主薨了。” 魏宣帝震怒的拍案而起,“朕派去的人是将娉婷贬为庶人,朕的女儿为何会死?!” 太监诚惶诚恐地道:“……陛下,娉婷公主不愿被贬为庶人驱逐出宫,又得知胞兄肃王死在了维州,这才悲痛难忍的触柱自尽了……” 魏宣帝瘫坐回龙椅上,一日之间痛失一双儿女,纵使他暴戾冷血,心中也难以不生哀痛。 襄王若是肯顾念那一丝手足情分,将肃王活着押送回京,娉婷也不会万念俱灰的寻了死路。 归根结底,还是襄王心肠太狠了些。 他有个这样狠辣无情的儿子,往后他的帝位还能一直稳坐下去吗? 魏宣帝挥了挥手,“将传朕旨意的宫人,和娉婷宫中的宫人全都处死,朕要他们为朕的女儿陪葬……” 娉婷公主自裁,宫中随伺娉婷公主的几十名宫人接连被处死,一具具宫人的尸首从公主的宫内被拖出来,地面上的血洗尽不到片刻,又有新的血将地面染红。 魏宣帝的暴行从后宫传到前朝,但魏宣帝有过战杀言官的先例,群臣即便对君王的暴戾行径颇有微词,也无人敢上谏。 魏国皇宫这一日都笼罩在死亡的阴霾下,而陆乩野却正因这死气沉沉氛围,心情分外畅快。 他离开魏国皇宫后,便拎着一壶酒,一路打马游街一路饮酒,慢条斯理的往城外的军营赶。 这世上大约无人能懂陆乩野的畅快是为何,只是从旁看着魏宣帝一步步将他的儿女逼上死路,而魏宣帝却还一无所知的愚蠢模样,他便觉得极为畅快。 畅快之余,他更期待日后魏宣帝得知真相后又该是如何的绝望。 陆乩野畅快的将一壶酒饮完,抵 达军营大门,将酒壶往地上一摔,又做回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陆少将军。 此前襄王前往维州讨伐肃王,从他麾下借走了两千骑兵。 前线负责统领骑兵的将领,给陆乩野传来了此次战役损失的骑兵数目,及整场战役的情况。 他坐在营帐内,看完整封信便敏锐的觉出不对,询问将信送回的士兵,“据本将所知,肃王一共有三万兵马,两万骑兵。按照这场战役的时间和作战布防来看,损耗至多不会超过两万兵马,为何信中肃王投诚的兵马竟不足一万人,还有两万去了何处?” “这……”士兵被问住,前思后想一阵后,答道:“回将军,属下随襄王殿下一同进维州城清点肃王残党之时,的的确确只剩下九千多号人,至于将军所说的另外两万人,属下不曾见到。” “赫连殊对这个兵马的数目不曾起疑?” “不曾。”士兵如实道:“襄王殿下一进维州城便忙着安抚百姓,清点肃王残党一事交由了下面人。” 赫连殊极为在乎自己在百姓中“贤王”的名声,打完胜仗便急着在维州百姓面前表露出他贤德爱民的一面。 蠢货一个。 陆乩野对赫连殊嗤之以鼻,挥退士兵后,又将写有兵马数目的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公子,襄王不曾有过行军的经验,所以不似公子这般看一场战役便能知晓兵马粮草的损耗。”傅严思索道:“但凭空消失两万兵马不是小事,若不查清这两万兵马的去向,恐怕又会生出事端。” “维州因战乱封锁多日,我们的探子也未能潜入其中探知消息。”傅谨向陆乩野提议,“公子若想查清这两万兵马的去向,属下建议不如等襄王回都城后,我们直接提审肃王麾下的将领,问出此事的来龙去脉。” 陆乩野起身走到舆图前,“维州距都城千里,赫连殊要借这回的战功在维州做出功绩,断不会这么快回京。我可断言,这两万兵马一定会趁赫连殊返程前生变。” 他的视线扫过维州、崇州、龚州、冀州四处,倏尔记起一年前和晋国的一场战役,寻到了蛛丝马迹。 “傅严傅谨,你们可还记得当初在鄯州一战后,赫连鸿随我入晋国都城前,与晋国的宁王结盟一事?” “自然是记得。”傅谨对宁王此人十分鄙夷,“宁王暗中投靠我们大魏,想借我们大魏之力将晋文帝拉下马,自己坐上晋国的皇位。但陛下不容他,我们入主晋国都城后,陛下便派人截杀了他。” “派的是何人?” “截杀宁王一事陛下不曾交给我们,属下听说当初是肃王负责此事的……” 陆乩野回忆顷刻,又拿起书信扫了两眼,“我若没记错,当初宁王投诚的私兵数恰好就是两万。” “而鄯州和崇州、龚州两地都有接壤。” 傅严当即反应过来,“所以肃王当初起兵先攻占的便是崇州龚州,乃是为了和这两万兵马汇合?而这两万兵马是宁王的,可宁王不是应该死了吗?” “且看着罢。”陆乩野将手里的信焚烧,火光燃起将他的眼神映照的亮得惊人,“若宁王没死,又恰好和此事有关联,魏国马上便要战火连天了。” 社稷动摇,江山不稳,魏宣帝的皇位又焉能坐得安稳? “此事你二人切记守口如瓶,我等着看那人如何行事。” 信燃成灰烬,被陆乩野随手弃之,“傅严,你再寻个由头将方才传信的士兵留在军营中,别再让他回到维州。” “属下领命。” 傅谨紧跟着兄长傅严走出营帐前,又忆起一事,斟酌着回禀道:“公子,还有一事。” “何事?” “绛清殿今日派人来将我们送去的礼全都退回来了。”傅谨声气变小几分,“莫不是公主那边有了什么误会……” 陆乩野几乎是立刻便想通殷乐漪为何如此,在心中冷笑,能有何误会,不过是不想同他扯上半分干系罢了。 他自认已攒足了耐心待殷乐漪,而殷乐漪还是将他视作洪水猛兽一般,即便口头答应了对他不躲不避,可她却不曾主动向他靠近过一次。如今更是将他赠予的东西尽数退还,这让陆乩野心中如何还能无波无澜? 殷乐漪只有需要他时,才会主动来寻他。 思及此,陆乩野余光瞥了眼一旁的舆图。 若他的推测无误,殷乐漪很快就会登门来寻他了。 因魏宣帝痛失爱女娉婷公主,下令禁了宫中一切宴乐。 殷乐漪在去马场的途中,便被贵妃宫里的宫女截住,领往贵妃的雍华殿。 “今日陛下让一宫的人为赫连娉婷陪了葬,场面听说极是血腥。”贵妃拉着殷乐漪的手叮嘱,“乐漪,你近日便将学驭马的事先停了,最好待在殿中足不出户,以免触了霉头。” 殷乐漪颔首,“儿臣明白。” 贵妃唏嘘:“那赫连娉婷也是个烈性的,听说自己要被贬为庶人赶出皇宫,便一头撞了柱。陛下一向偏宠她,得知此事后便收回了将她贬为庶人的旨意,为她追封为仁德公主。” : 人即死,追封再尊贵的封号也无济于事。 殷乐漪在骠骑大将军府时见过赫连鸿护赫连娉婷的样子,她猜测赫连娉婷未在滟嫔死后自尽,恐怕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她的兄长赫连鸿身上。 而赫连鸿兵败被诛杀,她的希望也跟着破灭,母兄皆死,她失了生念,所以选择赴死。 赫连娉婷对殷乐漪屡次刁难,殷乐漪对她只有厌,此刻得知听到赫连娉婷的死讯,她虽为往后的日子少了一个刁难她的人而松快,但同时也生出了几分感同身受。 曾几何时,她也因父皇的死断过生念,若非偶然得知母后还在世,她恐怕早就活不到今时今日。 “魏国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魏宣帝性子暴戾,母亲您……” 侍奉二字殷乐漪无论如何都讲不出口,“母亲您也要多加小心。” 贵妃点头应下,不经意提起另一件事,“我听说重明宫给你送的礼。今日又被你遣人退了回去?” 这样明目张胆的事瞒不住贵妃的眼,殷乐漪如实道:“确有此事,那礼为回礼,但太过贵重,我便让人退了回去。” 往重明宫送礼的人如过江之鲫,可得回礼的却只有绛清殿。 贵妃轻易便能猜出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想询问的话都到了嘴边,又恐触及女儿在骠骑大将军府时那段不堪与人言说的过往,徒惹女儿伤心,便又将询问的念头按了下去。 “乐漪,你从前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但如今你大了,性子越发内敛沉稳了,母亲也时常猜不到你心中究竟在想什么。”贵妃语重心长,“你我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母亲希望你还是能和从前一般,有何事都同母亲说,不要一个人藏着掖着。” 她的娇娇儿芙蕊,自幼便被娇养的天真烂漫,明媚无邪。可自从她重新回到自己身边后,贵妃便渐渐能感觉到她的性情变了许多,笑的次数更是越来越少。 可是人便没有一成不变的,尤其是殷乐漪这样经历过国破家亡,数次九死一生,那些不堪回首的惨痛经历都在催着她成长。 但她听出了母亲话里的忧心,便张开手臂搂着母亲,像幼时一样钻进母亲的怀里撒娇,“芙蕊知道了,芙蕊往后一定乖乖的听母亲的话,什么心事都和母亲讲。” 贵妃笑着拍她的背,“好,这才是母亲的娇娇儿。” 母亲的怀抱永远温暖馨香,殷乐漪贪恋的享受着母亲的抚慰。若是可以,她也想一辈子就这么赖在母亲的怀里撒娇,但留给她们母女二人的温馨却只有短暂的片刻。 三日后,晋文帝胞弟宁王殷骁趁夜起兵,杀入维州,生擒魏宣帝嫡子襄王赫连殊,以晋国皇室的名义集结二十万兵马,举起复兴大晋的旗帜,正式向魏国发起宣战。 此事一经传回魏国都城,便惹得魏宣帝震怒,即刻下令将那圈禁的晋王之子殷晟连同殷晟的妻儿,一同关进了大理寺诏狱。 先传到绛清殿的是贵妃得知此事后昏厥的消息,殷乐漪心慌意乱的赶往雍华殿,贵妃已虚弱的躺在了床榻上。 “你叔父贸然起兵与魏国为敌,全然是不将殷氏皇族乃至你我的性命放在眼中……”贵妃泪流满面的握住殷乐漪的手,“我的儿啊,母亲该如何护住你啊……” 殷乐漪用力回握住贵妃的手,镇定道:“母亲,还没到大难临头的那一刻,一切都有办法的。” 贵妃哭着摇头,“你堂兄一家都被下了诏狱,殷晟可是宁王的亲生儿子啊……他连亲子的性命都不顾了,我们又怎能躲得过这一劫……” “会有办 法的。“殷乐漪将眼中的泪憋回去,“母亲,你相信儿臣。” 第74章 共浴更深露重。 宁王殷骁的军队入主了维州城,为搜捕襄王麾下的漏网之鱼,军队沿着大街小巷,挨家挨户的搜寻,但凡有异样者,便会被军队的人不问缘由的就地诛杀。 这对维州的百姓而言,何尝不是一场酝酿已久的屠杀。 宁王乃是晋国仅剩的皇族之一,他的家国被魏国的铁骑践踏,便理所应当的将怒火与怨恨的发泄在魏国的百姓身上。 宁王的军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每日城中都有新增的数百具尸首,维州城的百姓日日都活在死亡的恐惧之中。 赫连殊被关在刺史府的地牢之中,这里阴暗潮湿,冬日更是冷的他浑身哆嗦。而宁王更是故意折磨他,断水断粮,每日都要将他拖到刑房内受刑,不过几日光景赫连殊便被折磨的不成人样。 他龟缩在角落里,听见盔甲行走间发出的闷响声,怒目圆睁的冲牢房外看去,喘息着咒骂道:“殷骁……你不得好死……” 牢房外站着一身穿甲胄的中年男子,他生得高大威猛,下巴蓄着一把鬚,一双眼睛生得极为精明,被赫连殊咒骂,不怒反笑。 “还能骂我,看来今日掌刑的人不够卖力。”殷骁招招手,“来人,把襄王殿下抬进刑房,再受一遍刑罚。” “你敢……你这逆贼焉敢伤我!” 牢房门被打开,两个士兵不顾赫连殊的挣扎将他拖进刑房绑好,殷骁背着手走进去,拿起火中烧得发红的烙铁,对着赫连殊的胸膛就是一烙。 赫连殊的皮肉被烫的“滋啦”作响,他惨叫着翻了白眼,一度昏厥过去,又被一盆冷水浇醒。 赫连殊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看着殷骁又换了刑具靠近他,他吓得浑身打哆嗦,“……我要是死了,你的儿子……还有芙蕊公主全都会被我父皇处死,你们晋国皇族全都要给我陪葬……” “那群贪生怕死的废物,早就该死了。”殷骁不痛不痒,“至于本王的儿子晟儿,把他养到这般大死了的确可惜。但本王注定是要问鼎天下之人,待本王称了帝再纳几个美妾,何愁没有子嗣延绵?” 他不在乎儿子和亲族的性命,便没有东西可以再牵制住他。 他拿起小刀,肆无忌惮的削下赫连殊的一块皮肉,疼痛和恐惧将赫连殊的心理防线彻底击破,他哭天喊地的求饶:“别杀我……别杀我……你想要什么,我父皇都能给你……” 殷骁将削下来的那块皮肉血淋淋的丢进火里,滋啦声伴随着焦糊的气味充斥整个刑房。 “你且放心,本王留你的命还有用。”殷骁收了刀,吩咐掌刑之人,“好好招待襄王殿下,一定要让襄王殿下对我们大晋的酷刑刻骨铭心。” “是,王爷。” 殷骁走出刑房,赫连殊惨烈的叫声听得他直皱眉。 “魏宣帝的两个儿子,一个蠢材一个懦夫。”他评价道,“还剩一个又太棘手了些。” 副将会意道:“王爷说的可是那陆欺?” “他现在该叫赫连欺,此子不除我大晋江山难以光复。” “王爷说的极是,不过维州被我们攻占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魏宣帝的耳中。陆蒙驻守边疆多年,魏国能派来与王爷一战的也只有赫连欺了。” 殷骁曾在陆乩野手下吃过数场败仗,这一回殷骁还不打算就这么快和陆乩野交手。 “维州的兵马粮草物资可都充入军中了?” “回王爷,全都充入军营了,眼下维州只剩一座空城了。” “很好,本王才不会和那蠢材赫连鸿一样徒守一座城等着人来攻打。”殷骁胸有成竹的抚鬚,“今夜启程前往鄯州,本王要将大晋的城池一座座收复回来。” 魏国今日早朝,群臣气氛剑拔弩张,尤其是以柳徽一派的晋国降臣,在朝堂之上屡屡被魏国的臣子针对,处境可谓是如履薄冰。 而昨夜宁王之子殷晟一家被下了大理寺诏狱,足以见得魏宣帝对宁王起兵是何其的愤怒,他们这些降臣说不定便是下一个被牵连的。 “谏议大夫柳徽何在?” 柳徽从官员中走出,在殿中跪下,“臣在。” 魏宣帝居高临下的审视柳徽,“爱卿曾是晋国得力的臣子,对宁王殷骁想必也十分了解,如今的形势,朕想听听爱卿的应对之策。” 陆乩野站在武将一派的首位,余光扫到柳徽,依照魏宣帝暴戾的脾性,柳徽若是不能答的让魏宣帝满意,今日恐怕轻易难以抽身。 柳徽斟酌道:“回陛下,襄王殿下为解救百姓这才被潜伏在维州的宁王殷骁生擒,殷骁既然已向我们宣战,臣以为不论是为了国家社稷还是襄王殿下的性命,我们都应该派人前去迎战。” 他话音方落,便有一魏国大臣反驳道:“迎战?柳大人说的何其容易,我大魏和晋国交战数年,如今不过止战一载还未能完全休养生息,贸然迎战宁王的二十万兵马,对我大魏而言又是一场恶战,我们大魏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损耗!” “可不迎战,就是放任殷骁起兵为所欲为。”柳徽有条不紊的驳斥对方,“到时不仅襄王殿下性命堪忧,殷骁的兵马也会日复一日的壮大。等魏国休养足生息,殷骁早已兵强马壮,占据半壁江山了!” 他又向魏宣帝看去,“陛下,臣以为此战非迎不可。” 主战和主和的两方言论一出,朝堂上一时辩论声四起,哪一方都无法轻易将对方说服。 魏宣帝没有即刻便做出决策,扫过满朝堂的大臣,最终将视线落回到陆乩野身上。 “你有何见解?” 满朝文武霎时噤声,静等陆乩野的高见。 陆乩野漫不经心道:“迎战有迎战的利弊,不战有不战的隐患,利弊权衡诸位都已说得清楚。至于战与不战,全凭陛下裁断。” 一殿的臣子争论的再面红耳赤,最终下定论之人还是魏宣帝。能为官的个个都是人精,陆乩野这番话于他们来说便是醍醐灌顶,当即便歇了争论的念头,齐齐跪在地上,异口同声的附议。 “臣等全凭陛下裁断——” 这样的场面才是魏宣帝乐意见到的,他满意的颔首:“我魏国兵强马壮,晋国版图早已是我大魏囊中之物,断没有让这前朝的乱臣贼子宁王抢夺的道理,此战必须迎战!” “陛下圣明——” 君臣达成一致,不日起兵迎战晋国殷骁。 散朝之后,裴洺从人群里寻到柳徽,作揖道:“方才在殿中我为太傅捏了一把冷汗。” 柳徽只摇头叹息,看一眼四周,见魏国臣子都自发地对他们这些降臣疏远,低声与裴洺道:“宁**然起兵,全然不顾公主和其他皇族的死活。比起我这把老骨头,我更忧心公主的处境……” 说完又忆起一事,“风钦,你在大理寺任职,殷晟世子眼下可还安好?” 裴洺也是摇头,“暂且还未对殷晟世子用刑,只看宁王那边后续如何,也不知能不能保住世子一家的性命。” 两人都是愁云惨淡,一同走出皇宫,裴洺恭送柳徽上了马车后,自己这才上了马车,让马夫沿着宫墙绕到僻静的西门,将一名头戴帷帽的宫女从宫里接 出来,上了马车。 御书房内,陆乩野被单独召见。 魏宣帝焦头烂额地翻阅着前线送来的折子,“那宁王合该在一年前便死于追捕下,即便不死,朕实在不解他是为何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的集结二十万兵马,又将维州占据……” 陆乩野道:“殷骁一人之力自然做不到这些,可要是魏国有个位高权重之人一直在暗地里帮衬他,他自然能将一切做到悄无声息。” 魏宣帝拧眉道:“你想说的是何人?” “自然是肃王殿下。”陆乩野笑了笑,“当初陛下下令让肃王负责截杀殷骁,而殷骁又恰好能顺利入主维州,这两者之间的关系陛下应该能看得透彻。” 肃王截杀殷骁之时留了殷骁一命,两人做了交易,肃王助殷骁集结兵马,殷骁以兵马助肃王在魏国登上皇位。 “逆子!”魏宣帝怒而将折子扫了一地,“这逆子竟从那个时候就勾结了宁王想要谋朝篡位,朕早该斩杀了他!现在死了还给朕留下这么多烂摊子!” 陆乩野冷眼旁观着魏宣帝震怒,待魏宣帝平静后,他才悠悠开口:“维州城里的粮草必定会被殷骁搜刮殆尽,我推测殷骁不会一直守着一座空城。” “殷骁来势汹汹,魏国正值危急存亡之际,只有你带兵去迎战殷骁,朕才能安心。”魏宣帝郑重其事,“朕给你半月集结兵马,领兵出征。” “臣若领兵出征,届时都城布防空虚,便给了敌人有机可乘的机会。” 魏宣帝一经提醒,深以为然,“你可有什么妙计?” 陆乩野道:“陆蒙将军驻守边疆多年,也是时候卸甲归乡,颐养天年了。” 陆蒙领着几十万大军驻守边疆数十载,一直是魏宣帝的心头大患,若能借这次征战殷骁之事,顺理成章的召回陆蒙,卸了陆蒙的兵权,对魏宣帝来说可谓是一举两得。 魏宣帝得陆乩野此计,当即龙颜大悦,“乩野我儿,此计甚妙啊!朕得你一子,何愁魏国不能一统天下哈哈哈……” 陆乩野勾唇,笑意未达眼底。 走出御书房,陆乩野面上仅有的一丝笑也散尽,走下石阶,步入宫墙,头顶上空忽然掠过一道劲风。 他抬眸一瞥,“何事?” 暗卫躲在阴影处,低声禀报道:“芙蕊公主和身边的宫女互换了身份,扮成宫女出宫上了大理寺少卿裴洺的马车,和大理寺少卿一同前往了大理寺诏狱。” 他在殷乐漪身边安插了暗卫,一来是为了护殷乐漪周全,二来也是时刻能得知殷乐漪的动向。 陆乩野面无表情地问:“芙蕊公主在此之前,可有去过重明宫寻我?” “不曾。”暗卫不假思索道:“芙蕊公主今日一早醒来便派人悄悄给大理寺少卿递了信,大理寺少卿应该是得了信,才会将公主偷偷接出宫去。” 眼下正是殷氏皇族生死存亡之际,行事稍有差池就会牵连整个殷氏皇族一同陪葬,殷乐漪不知来向他寻求庇护,却反而去找那毫无根基的降臣裴洺。 陆乩野冷笑一声,心中涌出不甘,“继续去跟着芙蕊公主,她的一举一动皆要向我汇报。” “是,将军。” 暗卫得令便消失,陆乩野继续沿着宫墙踱步向前。 这样也好,不撞南墙不回头,等殷乐漪寻了裴洺知道裴洺在此事上根本无能为力,她才会明白她该寻求庇护之人究竟是谁。 大理寺诏狱内,殷晟和妻儿被关在一间密不透风的牢房内。 魏国已入冬,这牢房更是阴冷无比,五岁的女儿夜里便被冻的染了风寒,殷晟夫妇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烧的昏迷不醒。 殷晟的夫人周氏将年幼的女儿抱在怀里,泪流不止,“夫君,妾身死不足惜,可咱们的兰儿她才五岁啊……” 殷晟抱着周氏更是悲痛难忍,“夫人,是为夫的过错才害得你和兰儿跟着我受苦啊!” 牢房的门锁被哐啷打开,裴洺打开牢门,殷乐漪摘下帷帽,急步走到牢房中,看见兄嫂和侄女狼狈的模样,未语泪先流。 “堂兄,嫂嫂……” “芙蕊?”殷晟喜出望外,旋即又想到他们如今的处境,立刻道:“芙蕊,你速速离去,莫要因兄长也被牵连,你快走!” “兄嫂和兰儿都被下了诏狱,我若置身事外,恐怕父皇在泉下得知此事也不能安息。” 殷乐漪在兰儿面前蹲下,见她小脸通红,摸了摸她的小手却冰冷无比,“兰儿怎么了?可是病了?” 周氏哭着对她道:“公主,兰儿染了风寒,大理寺的人既不肯给兰儿风寒药也不肯为兰儿寻大夫,兰儿这样病下去妾身实在担心她就此殒命啊……” 兰儿听到交谈之声,费力地睁开眼睛,看清眼前来的人后,眼睛弯弯的笑,“是芙蕊姑姑来看兰儿了吗?” 兰儿声音有气无力,却还强撑着对殷乐漪露出笑容。 殷乐漪心疼的从周氏手里接过兰儿抱在怀里,忍着泪意,亦笑着回应兰儿,“没错,是芙蕊姑姑来看我们兰儿了。兰儿且再等一等芙蕊姑姑,芙蕊姑姑一定会把兰儿从这里带出去。” 兰儿窝在殷乐漪怀里听话的点了一下头,“兰儿会乖乖的。” “芙蕊,我父王既然能发兵反魏,便说明他早就不在意我等的性命。”殷晟生了死志,哀切不已,“堂兄愧对你良多,你切莫再因我之事涉险。生死有命,我殷晟一条命死不足惜,兰儿要怪也只能怪她有一个冷血无情的阿爷和懦弱的阿父……” 周氏闻言也不敢辩驳夫君,只得掩面默默流泪。 “堂兄,叔父有千错万错,可你又有何错?你不曾通敌叛国背弃大晋,更不曾为了一己之私将一族人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兰儿和嫂嫂更是无辜。”殷乐漪劝慰道:“我不是叔父那般铁石心肠的冷血之徒,做不到眼看亲人身陷囹圄还能冷眼旁观。” “我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也会想办法护住一族人的性命。” 殷晟听得殷乐漪的一席话,泣不成声道:“是为兄懦弱无用……才让妹妹竟还要为我的性命奔波……” 殷乐漪摇头道:“我们是血脉至亲。” 裴洺站在牢房门口,低声唤一声:“公主,不能再留了。” 殷乐漪抱紧怀里年幼的小侄女,再抚一抚她的小脸,将兰儿递还给周氏,“兄长,在我寻到办法之前你都要好好活着,否则再无人能护住嫂嫂兰儿。” 殷晟连连点头,起身相送,“芙蕊,救不了堂兄也没关系……你要保护好自己,你安好才是最紧要的……” 殷乐漪含泪走出牢房,将帷帽重新戴上。 裴洺亲自为牢房上了锁,将钥匙还回到原处后,护送殷乐漪一路走出大理寺诏狱回到马车上。 “公主,我即刻便将府上的大夫请来为小郡主看病。” 殷乐漪却婉拒了,“裴洺,你如今在前朝恐怕也是如履薄冰,能助我见他们一面我心中已十分感激,你切莫再涉足此事。” 裴洺仍是担忧,“那公主可想好了要如何行事?” “待我再想一想罢。” 裴洺见她眉眼含愁,知她的不易,便体贴的不再追问她此事,将她送回皇宫后,便折返回府。 殷乐漪在回绛清殿的路上,都在思考如何才能 解开他们如今的死局脱困。 她想了一路,回到绛清殿后和木槿换回了身份。 木槿心惊胆颤的关上殿门,将她扶回到铜镜前为她拆下宫女的发髻。 殷乐漪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忽然道:“木槿,为我重新梳妆。” 月上中梢,陆乩野从军营回到重明宫,让宫中的内侍备了热水。 他内殿中不喜留人侍奉,自行解了盔甲内衫,便一脚踏入了浴桶中坐下,阖眼沐浴。他尚未来得及享受片刻宁静,耳畔便敏锐的响起一声极轻的脚步声。 陆乩野掀起眼帘,搭在桶沿的双臂不动声色地呈戒备之势,鼻尖却不合时宜的飘进一股清淡的女子幽香,香气熟悉的让他挑了挑眉。 帷幔被掀起,蝉翼纱制的屏风后影影绰绰的,映照出一道婀娜的少女身影。 陆乩野的手臂松懈下来,饶有兴致地道:“更深露重,何不一起共浴?” 第75章 食色食色性也。 殷乐漪在屏风后驻足,未再往前一步。 “陆少将军一人沐浴便好,芙蕊在外间恭候。” 殷乐漪说完便转身欲走,后方传来陆乩野漫不经心的声音:“看来公主殿下所求之事并不急切。” “也罢,那便先请公主稍候片刻,我还要再净一净身。” 陆乩野料定了殷乐漪会来向他求援,便将话挑明,作出一副殷乐漪不着急他也不急的无谓态度。 但他这番话又可谓是拿捏住了殷乐漪的弱点 殷乐漪的兄嫂下狱,侄女患病,她一族的亲人,连同母亲和她自己都命悬一线,殷乐漪又怎会不急。 殷乐漪绕过屏风走向陆乩野,亦直言道:“陆少将军明知我危在旦夕,又怎会不急?” 陆乩野双臂搭在桶沿上,半湿的鹤发散落在胸膛,发梢上滴落的水珠沿着他胸口的肌理线条往水中滑落,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独属于男子的力量感。 他拨开几缕挡住视线的湿漉白发,手臂和胸膛的肌肉都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起伏一瞬,景象说不出的惑人心弦,令人浮想联翩。 殷乐漪规规矩矩的将眼神从陆乩野赤裸的上身移开,听见他又问自己:“你的着急便是去寻那裴洺为你解困?” “你为何知晓?”殷乐漪立刻想到,“你派人监视我?” 陆乩野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的问:“殷姮,在你心目中我派人暗中守在你身边是监视,换成裴洺之流这样做,对你而言是不是就是保护了?” 殷乐漪语塞,裴洺行事乃是君子之风,若对方在殷乐漪身边安插人,她的确会先入为主的认为对方可能是想保护他。 而陆乩野在她心里可谓是劣迹斑斑,所以陆乩野对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让她下意识的解读成不好的事。 但眼下殷乐漪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也无心去探究陆乩野派人在她身边究竟意欲何为。 “陆少将军派人自然有陆少将军的道理,芙蕊今夜前来只为求一事。” 陆乩野没有接话,好整以暇的打量着面前的殷乐漪。 几个时辰前她才扮成宫女偷溜出宫,此时已是入夜时分,她却红妆明艳,云鬓钗环未卸,着一袭素日里甚少穿着的石榴红裙,盛装出现在陆乩野的寝宫内,其心思耐人寻味。 殷乐漪感受到陆乩野胶着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露骨到无法忽略。 她轻吸一口气,掩住羞耻走到浴桶前,“我的侄女在大理寺诏狱里染了风寒,无人为她医治……” 陆乩野不以为意道:“大理寺不是裴洺的管辖之地?区区小事对他而言难道不是举手之劳?” 殷乐漪自然是不能对陆乩野说她是担心裴洺的安危,才不想继续将裴洺牵扯进来的,否则陆乩野又要认为她和裴洺郎情妾意、藕断丝连。 但殷乐漪今夜与他不过才交谈几句,可听他却句句都要把裴洺牵涉其中,像是极为在意她今日寻裴洺求助一事。 她掀起长睫,有些古怪的瞧了陆乩野一眼,正好瞧见一条水线沿着他脖颈的经络往下流,又规矩的将目光收回来。 和陆乩野争论,殷乐漪一向是输的那一方,她不想浪费时间,垂低了长颈,手指勾住腰间的束带,正要将其扯下,一只大掌猛地握住她的手腕。 殷乐漪抬眸,对上陆乩野面无表情的脸庞,“殷姮,你想干什么?” 他掌心濡湿温热,更让殷乐漪觉得自己的手掌冰凉,“……芙蕊想干什么难道陆少将军看不懂吗?” 她语气里藏着难以察觉的艰涩,但声线还是那般温柔动听,可传进陆乩野耳畔,却只让他觉得刺耳。 “你想拿身子和我做交易,让我救你的侄女,救你的族人,是也不是?” 殷乐漪最讨厌的便是陆乩野的这一点,他总是要在她狼狈向他求助的时候,不留余力的将她那些难以启齿的念头一针见血的戳穿。 她难堪的轻咬下唇,“……是。” 她的腕子霎时被陆乩野攥的更紧,听见他冷笑道:“殷姮,你真是好得很啊!” 他这样的反应殷乐漪便知他动了怒,可殷乐漪委实不知自己哪一处行差踏错了又惹怒了他。 “陆少将军,芙蕊错在何处?你为何又要动怒?” “你以身来与我做交易,你竟还问我你错在何处?” 殷乐漪更是不解,“这有何错?我和陆少将军一直以来便是如此。” 他图她的颜色,她谋他的庇护与权力,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各有图谋,多公平。 “那是曾经!” 陆乩野猛地从水里站起来,双掌紧握住殷乐漪的肩头,迫着她的身子贴近他,看向他。 “殷姮,我不要你以色侍我,也不准你以色侍我!你明不明白?” 水花溅到了殷乐漪的衣裙上,肩头的衫也因陆乩野掌心的触碰变得濡湿,陆乩野给她的每一处触碰,好似都在警醒她记起,他想从她这里讨要的究竟是何物。 殷乐漪别过头去,佯装不知,“我不明白。” 她的冷淡更让陆乩野怒火中烧,但他不想将她又吓得对他只剩恐惧,深吸一口气竭力按捺住怒火,沉声道:“你明知我倾慕你,你可知你今夜的举动于我而言和折辱有何区别?” 他胸有成竹的料定殷乐漪一定会来寻他伸出援手,便耐着性子静等着她解释完和裴洺那档子纠缠,可等来的竟是她安静的轻解罗裙。 他倾慕的娇娥,以这样的方式践踏他对她的喜欢,这对心高气傲的陆乩野来说,是何其大的折辱。 殷乐漪听懂陆乩野的话,不知该如何作答:“我没想过折辱你……” 她要求得他庇护,她又怎敢折辱他? 陆乩野闻言,又紧接着质问她:“那你又为何要去寻裴洺?” “自然是裴洺不似你这般……”殷乐漪欲言又止。 陆乩野步步紧逼,“不似我这般什么?” 殷乐漪被他逼得理智动摇,硬着头皮吐露实情:“……他是君子,我若寻他他必然会尽心相助,不会似你这般挟恩图报。” 陆乩野对她的所作所为又何止是挟恩图报,他分明是恶劣的掐着她的七寸,对她予取予夺。 陆乩野罕见的无言以对,无声收紧握住殷乐漪肩头的手,将她桎梏在眼前,不给她半分从他身边逃走的机会。 “殷姮,你听好了。”他放缓了声气,“你我之间那些你不喜的过去,你可以尽数忘掉。我不会迫你,也不会再强你,但你也不许再拿‘以色侍人’这四个字来刺我。” 若是放在从前,她能主动相迎,陆乩野必会满足的乐见其成,可事到如今他的态度却又一改往昔。 殷乐漪勾在束带里的手指僵硬的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眼神更是不愿再朝向他。 陆乩野却握住她的下巴尖,强硬的将她的娇颜转过来,一字一顿:“往后,你若再遇困境,你第一个想到要依赖之人合该是我陆欺。” 不是旁人,更不是什么劳什子的裴洺。 “殷姮,你该寻的是我。” 殷乐漪心中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她和陆乩野这段理不清的纠葛里,陆乩野一向便是那个处在高位,掌控一切之人。 可陆乩野眼下这番话的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讯息,却又让殷乐漪情难自禁地觉得,陆乩野在她面前已不再是从前那般的高高在上,可以主导一切。 他不迫她,也不强她,他只要她在遇到困境之时,第一个想到依赖的人是他。 殷乐漪唇抿成线,不知该如何作答。 陆乩野将她搂入怀中紧抱住,她不自在的挣扎了一下,余光不经意瞥到他未着寸缕的下腹处,霎时面红耳赤的挣得更厉害。 “陆欺……你还在沐浴……” 陆乩野垂首见她的雪腮浮出绯霞,一张被红妆妆点过的娇颜更显艳丽,便卸了几分力道,却又不把她彻底放开,“你先答应我。” 殷乐漪羞怯的眼神都不知该如何放,她只想赶快从这样的氛围里抽身,颔首道:“……我知道了,我答应你就是。” 陆乩野靠近她,趁势提出要求:“我会让人去大理寺诏狱替你侄女瞧病,你不可再去寻裴洺。” 殷乐漪亦颔首应下,陆乩野满意的勾唇笑了笑,旋即在她绯颊落下一吻。 还未待殷乐漪回过神,陆乩野便将她松开,重新 坐回了浴桶里,“你先去屏风后等我。” 殷乐漪还有事未同陆乩野讲,便站着没动,陆乩野见状,唇畔笑意更深,“你站在此处也好,我方能更快一些。” 殷乐漪更是不明所以,“什么?” 她说完,便见陆乩野将双臂伸进浴桶,没入水中。 他黑似点漆的眸子紧锁在殷乐漪的身上,直勾勾地将她的模样印进他的眼眸里,让殷乐漪的脚踝上仿佛生出了一对钩子,将她的身子牢牢地桎梏在原地,挪不动一丝一毫。 陆乩野又将一只手从水里伸出来,带着氤氲的水汽穿过她的指间,和她十指相扣。 这样相握的手势让殷乐漪无比的陌生,想要缩回手,却又被陆乩野扣得更紧,再用力握住。 “漪漪。”少年低沉的嗓音里攒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的难耐,“你唤我一声可好?” 殷乐漪茫然的撞进少年的视线中,骤然发觉,他的一双眸沉如浓稠的墨,落在她面上的眼神更是毫不遮掩的露骨直白,写满对她的觊觎和欲念。 殷乐漪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陆乩野此刻没入水下的手正在做什么,她的双颊霎时更加滚烫,“陆欺你……你放开我……” 她慌乱的挣扎,企图逃出这方令她浑身都感到羞耻的寝殿。可陆乩野偏不让她如愿,手指将她的手完全掌控,掌心相触的滚烫和热意仿佛要沁入她的肌肤将她融化。 陆乩野喉间泄出一声轻笑,“唤我。” 殷乐漪充耳不闻,紧闭上双眼不听也不看,以为这样便能对陆乩野肆无忌惮所行的事视而不见。 不多时,一阵沉闷绵长的低喘声钻进殷乐漪的耳朵里,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女郎,一听便知这是什么样的声音。 她立刻抬手捂住一只耳朵,可另一只耳朵里传进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如影随形,仿佛是陆乩野一边在做那浪荡之事,一边将薄唇贴在她耳畔对着她在喘息,让她的脑海之中都无法自持的生出他行那事时的模样。 殷乐漪羞赧的只觉浑身都在发烫,处在这样迷乱的氛围下,她只想逃之夭夭。 耳边又恰如其分的传来少年的蛊惑之声:“唤我陆郎。” 唤他,他便会快些,殷乐漪便能早一些从这样羞人的场景里抽身。 她像是着了陆乩野的魔,被陆乩野又一次牵着鼻子走,忍住羞赧,声若蚊蚋的唤:“陆郎……” 殷乐漪唤完,便又听陆乩野喉间一丝极压抑的笑声:“再唤一声……” “……陆郎。” 一声又一声,殷乐漪不知被陆乩野蛊惑着唤了他多少声“陆郎”,在她将“陆郎”二字唤的都变得麻木之时,听他泄出一声闷哼,尾音拖得又长又缓,透着几分畅快。 浴桶清澈的水面浮现出浊物,陆乩野目不转睛的盯着他面前的少女,她羞怯的面若桃花,睫羽如沾了水的蝴蝶颤了又颤,一张殊色娇颜惹人怜爱至极。 再往下,她的裙衫被他身上的水打湿了几分,腰间的料子更是湿软的紧贴着她的腰肢,将她那一段盈盈一握的细腰肢衬得愈发婀娜。 美人在前,才纾解了一次的少年郎不觉餍足,反而更加躁动。 陆乩野阖上眼帘,将胸膛重生出的**又压回去,再掀起眼帘时,眸中又有了几分清明。 他从浴桶里起身,牵着殷乐漪取了布帛随意的拭了身,又取下亵衣穿上。 殷乐漪许久没再听到那令她羞赧不已的喘息声,小心翼翼的半睁开眼眸,便恰好见得陆乩野正侧身对着她穿衣,一副衣衫半褪的模样,她又立刻紧闭上了眼。 “……陆欺你松开我,你握着我的手如何穿衣?” 陆乩野顿了顿,将手从她的指间抽回,便见她睁开眼往后退了数步,和他拉开数丈的距离。 陆乩野好笑道:“满意了?” 他随手袭上亵衣带,衣衫蔽体勉强算得妥帖,殷乐漪便不再那般羞怯抵触。 又想起方才陆乩野在自己眼前行的事,还是忍不住斥他,“你怎可如此……轻浮!” 自幼被教养的端庄得体的公主殿下,连斥责人都文雅的很,讲不出一句污言秽语。 陆乩野随意的在榻上一倚,一条长腿屈膝撑着手臂,身姿慵懒,语气也慵懒,“连圣人都讲食色性也,情动浓时,男欢女爱更是人之常情,有何轻浮?” “更何况,已提前告知你让你去屏风后面,是你自己赖着不走的。”陆乩野笑容明盛,俊美的脸庞人畜无害,“漪漪,你怪不得我。” 殷乐漪被噎的语凝,为自己辩驳道:“我、我是想同你说要事才没有立马走的……” 陆乩野轻描淡写的将话锋一转:“那便现在说罢。” 殷乐漪轻咬了咬唇,告诫自己要以大局为重,不能和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正要开口,又见陆乩野对她勾了勾手指,笑容很是无邪,“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与我说。” 殷乐漪不觉陆乩野的笑亲和,只觉分外渗人,却还是硬着头皮往陆乩野跟前走了两步,“……陆欺,你是不是要带兵出征?” 陆乩野不假思索的颔首:“是。” 殷乐漪敛了那些扰她心神的思绪,望向陆乩野的眼眸,认真地问:“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出征?” 第76章 儿郎我和你都是蠢笨之人。 陆乩野收敛了几分笑意,没有一口回绝殷乐漪,只问:“为何?” “皇叔擒获赫连殊是为了挟持魏宣帝,但魏宣帝以残暴专政闻名,他不会就这么轻易的受制于皇叔。魏宣帝将我兄嫂一家下狱只是个开始,等到陆少将军上了战场和皇叔交战,我们晋国皇室便会被魏宣帝接连屠杀殆尽,魏宣帝会用我们的死向皇叔和他麾下的晋国军队示威。” 听殷乐漪有条不紊的分析她往后会面临的境况,陆乩野握住她的手拉着她的身子在自己面前坐下,“殷姮,你说的不错。但我不会让你死,你母亲的安危我也不会置之不顾。” 殷乐漪愣了一下,除了她的安危外,她没想到陆乩野竟会把她母亲的安危也放在心上。 想从他掌中缩回的手又顿了顿,殷乐漪继而道:“陆少将军,可我想护的人不止我母亲和自己。” “我现在能为他们做的,便是向魏宣帝表明我们晋国皇室的忠心,暂时打消魏宣帝处置我们晋国皇室的念头。” “所以你要带你一同出征?”陆乩野捋着她话中的潜藏之意,“你想做的,恐怕不止是出征。” “是,皇叔打着晋国正统的名义起兵复晋。但皇叔忽略了我,晋国唯一的嫡出正统是我,不是他。”殷乐漪讲到此处,声气低了几分:“我才是晋国的皇储,我若以晋国皇储的身份归顺魏国,站在魏国的阵营里,皇叔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晋国将士的军心也会被动摇。” 仅凭三言两语表明忠心魏宣帝是不会相信他们的,所以殷乐漪便只能选一条绝路,以证自己臣服魏国之心,换取魏宣帝放过她的亲族。 但这对殷乐漪来说,又是何其的残忍。 陆乩野思及此,望向殷乐漪的眼神愈发深沉,“殷姮,你当真想好了?你要是选了这条路,此后必会被晋人戳着脊梁骨唾弃。”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殷乐漪垂低睫羽,“陆欺,或许你会觉得我这样的做法十分的蠢笨。但我做不到皇叔那般的冷血无情,更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亲人们死,我却置之不顾……” 这件事她埋在心底没同任何一个人讲过,但面对陆乩野,她不得不将自己的想法剖白。她不期望陆乩野能理解她,更不敢奢望往后的史书提及“晋国芙蕊公主”这几个字时,能笔下留情。 陆乩野从旁听着她的字字句句,嗓音温柔如旧,但语气却难掩失落。 陆乩野深知殷乐漪的性子是何其的宁折不屈,她为全一身清誉,连性命都可舍弃,如今却要被亲缘牵绊,生生弯折自己的风骨。 他怜爱殷乐漪,却又更能 理解殷乐漪。 “如果为护亲人是蠢笨。殷姮,那我和你都是蠢笨之人。” 殷乐漪惊疑,她所了解的陆乩野凉薄恶劣、不通人情,她实没想到陆乩野竟然能理解她的作为。 她忍不住问:“为何?” “你想知道?” 殷乐漪迟疑的点头,陆乩野手撑着侧脸对她笑了笑,“你今夜留在我殿中安寝,我就告诉你。” 殷乐漪闻言起身便要离去,陆乩野又拉了一把她的手将她按坐回榻上,她戒备的看向陆乩野,“陆少将军。” 陆乩野从后将殷乐漪的身子揽入怀中,头倚在殷乐漪的颈窝里,薄唇轻启:“从前有一个小小儿郎,生来早慧,聪颖绝伦,旁人见他都对他赞不绝口,但小儿郎的母亲却并不怎么喜欢他。” “无论小儿郎的字写得有多么好,丹青山水画得有多精妙,小儿郎的母亲却总是对他疏离又冷淡。”他讲到这里顿了顿,“她看小儿郎的眼神里,常常都带着不加遮掩的厌恶。” 他的语气仍是漫不经心的,好似在讲一个他不怎么上心的平凡故事。 殷乐漪轻声问:“小儿郎的父亲呢?他也不喜小儿郎吗?” “不,小儿郎的父亲十分喜爱小儿郎。”陆乩野嗓音沉缓,“小儿郎所学的字和画都是他握着小儿郎的手一笔一划亲自教的,他对小儿郎呵护备至,倾尽他所有的东西将小儿郎教养长大。” 殷乐漪歪着头,视线落在陆乩野的面上,见他眉眼是从未有过的宁和,唇角微抬,那些凌厉和冷漠此刻都从他的身上褪去,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安静无害的少年郎君。 她红唇如焰,吐出柔声细语:“那小儿郎的父亲一定是个很好的父亲。” 陆乩野一抬眸,便见得少女娇柔面容,一双沁水桃花眸噙满柔情的望着陆乩野。 他不由得将搭在她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应声道:“小儿郎的父亲是这世间最好的父亲。” 殷乐漪还想问小儿郎后来如何,陆乩野便已阖上眼帘,不再言语。 殷乐漪安静的等了陆乩野片刻,见他丝毫没有松开她的迹象,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陆欺,你这样让我怎么回去?” “那就不回去。” “不可。”殷乐漪一口否决,“也不妥。” 陆乩野背往后一靠,殷乐漪的身子便跟着倒进他的胸膛,想要撑着他坐起,又被他往胸膛里按的更深。 头顶上方传来陆乩野的声音:“再让我抱一会儿。” 他不再强硬的将殷乐漪留在殿中,也不再对殷乐漪行逾矩之事,若只是让他抱一会儿,殷乐漪尚能接受。 她柔声提醒陆乩野:“只抱一会儿。” 他低声答:“嗯。” 殿内烛影深深,纱制的屏风上映照出少年郎君拥着少女的身影,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呈一番说不清道不尽的缱绻情意。 魏宣帝召回大将军陆蒙的旨意,翌日便传到了越国公府上。 越国公携一家老小在院中跪接圣旨,传旨的宦官笑盈盈的将旨意送到越国公手里,“陆将军镇守边关多年,此番总算能回京和陆家老小一家团聚,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 越国公接过圣旨,遣了下人将宦官恭送出越国公府后,回到前厅屏退下人,看着圣旨摇头叹息。 陆聆贞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没敢吱声,自从母亲被兄长送到边疆父亲身边后,她数月以来皆被宫里的教习嬷嬷,按在自己的院中学如何做一个大家闺秀,性子被磨平了不少。 陆长廷神色凝重的开口:“阿爷,我听闻陛下会突然召父亲回都城,是因为阿圻的提议。” 陆聆贞小声道:“这么说来,表哥岂不是在助我们一家团圆?” 陆长廷斜了陆聆贞一眼,“你以为只是我们一家团圆这么简单?父亲若不在边疆镇守,回到都城便会被陛下理所应当的收回兵权,我们陆家的兵权就会被架空,父亲便只能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将军,届时陛下若要对我们陆家——” “住口。”越国公斥责,“长廷,不得对陛下妄加揣测。” 陆长廷面有愠色,“阿爷,不是我妄加揣测陛下,乃是陛下忌惮我们陆家多年本就是事实。” “阿圻的所作所为更是让我无法理解,难道他成了皇子,便真的只将我们陆家视为需得提防的臣子,丝毫不顾念骨肉亲情吗?” 越国公闻言,忆起往昔种种,又是一声扶额长叹:“是我的过错,阿圻他恐怕早就对我和越国公府恨之入骨了……” “他凭何恨阿爷?又凭何恨我们越国公府?”陆长廷义愤填膺,“当初姑父犯了抄家灭门之罪,连累姑姑一同香消玉殒,是阿爷和父亲一起多方奔走,才保下阿圻一命!” “我们越国公府将他抚养长大,庇护他这么多年,竟不想养出一头白眼狼来!” 陆长廷越说越是气愤,怒而拂袖,转身欲走,“我现在就去找他说理去!” 越国公重重拍案,“长廷!回来!” 陆聆贞在旁大气都不敢出,“阿兄莫要冲动,表哥如今是皇子住在宫里,若无召见,阿兄连宫门都进不去的……” 陆长廷也是被陆乩野气糊涂了,寻了把椅子随处坐下,“阿爷,依您高见,我们陆家该如何应对?” “随阿圻去罢……”越国公长叹:“这都是我们陆家欠他的……” 陆长廷拧眉不解,“我们陆家到底欠了他什么?” 越国公摆了摆手,一副不愿多提此事的模样。 陆长廷却不依不饶,“阿爷若不将这件事背后的隐情与孙儿言说,孙儿便只当您外孙是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这表兄弟的情分也就此打住,往后只将他视为仇敌!” 他从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语气更是毅然决然。 越国公已到花甲之年,又怎能眼见自己看着长大的孙儿和外孙成为水火不容的仇敌? 他面上闪过挣扎之色,最终又化为一声叹,“聆贞你先出去,阿爷有话要和你兄长讲。” 大理寺门前,大理寺卿带着一干下属,在此处恭候多时。 陆乩野不日便要出征讨伐宁王殷骁,今日特拿了魏宣帝手谕前来提审宁王之子殷晟,待他日出征之时,好将其带到阵前与宁王对阵。 大理寺卿恭恭敬敬的将陆乩野迎进大理寺,见他身边还带着一位御医,便问道:“殿下,带御医前来可是有什么深意?” 陆乩野淡淡道:“陛下说了,殷晟一家暂且还得活着,我便带了御医来为他们诊治一番,别让他们死了。” “原来陛下是这个用意……”大理寺卿豁然开朗,“多谢殿下提点!殿下这番点拨于下官而言便是指路明灯啊……” 大理寺卿拍须溜马的功夫比从前更上一层楼,陆乩野步入诏狱,见裴洺站在甬|道里进退两难,手中似乎拿着几瓶药丸,见他们一行人进来,忙将药丸揣进衣袖里,退到一旁拱手行礼。 “参见殿下。” “裴少卿不必多礼。”陆乩野从裴洺身前走过,又问一句身后的大理寺卿,“裴少卿不用避嫌?” 大理寺卿忙不迭道:“自是要避嫌的!还请殿下容我失陪片刻……” 陆乩野颔首,大理寺卿便转到后方,亲自耳提面命的将裴洺往诏狱外赶。 陆乩野缓步走到关押殷晟的牢房门口,让御医进去诊治,大理寺的人便立即搬了把椅子过来,供陆乩野坐下等候 。 不多时,牢房里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把女儿还给我——” 御医抱着个女童窘迫的从牢房里出来,赔罪道:“殿下,牢房里实在太过昏暗,不利于下官施针。便和这女童的母亲讲明原因,将这女童带出来医治,可这女童的母亲不信下官,认定下官是要害这女童的性命……” 身在牢狱,周遭又皆是虎视眈眈的敌国之人,殷晟的妻子反应会如此过激实乃人之常情。 不过现在这里的任何一人都无法将殷晟的妻子说服,又何必多费口舌。 陆乩野道:“你快些将这女童医治好,再送还回她母亲身边便是。” 御医点头答是,想要打开随身带着的药箱,怀中又抱着那年幼的女童,一时实在分不出手。 偏那昏睡的女童听到了母亲的哭喊声,也哭着醒来喊“娘亲”,御医更是手忙脚乱,急的满头大汗。 陆乩野从椅子上站起,“将她放到上面。” “多谢殿**恤……” 殷兰小小的身体被放到椅子上后,脚都无法沾地,见面前又立着个陌生的人,头发还是白色,吓得瘪嘴大哭。 陆乩野余光在殷兰面上淡扫了一眼后,只觉她和殷乐漪没有一处长得相似的地方。 殷兰哭了一会儿见没人理会她,又见一旁的人从箱子里拿了许多药瓶出来,想到姑姑昨日说会为她寻大夫来为她瞧病,但爹娘又嘱咐过她不能说姑姑来过。 她便吸了吸鼻子,问陆乩野:“你是谁啊?” 陆乩野双手环肩,懒懒道:“你姑父。” 第77章 落雪本就无情,何来余情未了。 贵妃因宁王起兵伐魏之事一病不起,殷乐漪守在雍华殿侍奉贵妃多日。 今日殷乐漪刚伺候完贵妃用药,雍华殿的宫婢便急急忙忙跑到内殿禀告,“娘娘,陛下来了!” 殷乐漪见这宫婢喜不胜收,想起这几日木槿同她禀报雍华殿的人,因害怕贵妃被牵连失宠,有好几人都请辞调去其他宫,贵妃病重无暇理会这些事,便由着他们。 眼下魏宣帝摆驾雍华殿,他们倒是比主子更激动。 “陛下来了禀报便是。”殷乐漪放下药碗起身,“你如此慌慌张张若是冲撞了陛下该如何是好?” 宫婢忙收敛起松散的仪态,“公主恕罪……” 殷乐漪再过不久便要和陆乩野一同出征,若母亲殿里的人一直怀有异心的懒散着,又怎会尽心侍奉母亲。所以趁她还在母亲身边时,必然是要为母亲树几分威信的。 贵妃从床榻上坐起,“下去罢,往后不要再这般莽撞了。” 宫婢恭谨的退出殿内,殷乐漪拿了软枕放到母亲身后让她靠着,被母亲按住了手,“乐漪,你不便和宣帝相见,先回去罢。” 贵妃极为维护女儿,面见魏宣帝让殷乐漪都是能避则避。 “母亲,宣帝既已来了,女儿此刻回避恐怕也会与宣帝撞见,指不定还会落一个不敬之罪。”殷乐漪拍了怕贵妃手背,“母亲还是静心养着罢。” “陛下驾到——” 魏宣帝步入内殿,殷乐漪行礼,“参见陛下。” 宫婢正要将贵妃搀扶下床行礼,魏宣帝大步一脚踹向宫婢,怒骂道:“混账东西!你将贵妃扶下榻是想让贵妃病的更重吗?” 宫婢被踹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忍着剧痛爬起来跪到地上:“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魏宣帝将贵妃重新扶到床榻上,“如此没有眼色的宫婢又怎能照顾好贵妃,来人!拖下去杖毙!” 贵妃劝阻道:“陛下,这婢女从臣妾进宫后便一直伺候臣妾,还请陛下饶她一命……” “贵妃你就是太过心慈,朕不过几日未来见你,你就病成了这样,可见是底下这些人没有用心服侍。待朕再亲自挑选一些恭顺懂事的宫婢送到你殿里。” 任凭那宫婢如何哭天喊地的求饶,魏宣帝意已决,“拖下去行刑。” 殷乐漪旁观魏宣帝的暴行,宫婢根本没有过错,却只因魏宣帝认定她侍奉不周便要被杖毙,这是何等的残暴独裁。 魏宣帝对着贵妃收起了怒火,一阵嘘寒问暖过后又是一阵叮嘱,独独对宁王殷骁骑兵一事绝口不提。 他和贵妃交待完,便将视线落在一直静静立在一旁的殷乐漪身上,忽而发问道:“芙蕊,你对殷骁起兵复晋一事如何看?” 贵妃霎时煞白了脸,“陛下……” 魏宣帝置若罔闻,审视殷乐漪的意图毫不遮掩。 殷乐漪忙不迭在魏宣帝身前跪下,雪腮划过两行清泪,“陛下,殷骁他就是个罔顾亲缘的冷血之徒……明知我们这些亲族身在魏国,却还要在魏国境内挑起战火,他这是想将我们这些人赶尽杀绝啊!” 她啜泣着叩首,“还请陛下为芙蕊和母妃做主,莫要因殷骁的大逆不道之举牵连到芙蕊和母妃啊……” 她在魏宣帝面前痛斥宁王,将自己和贵妃撇得干干净净,丝毫没有半分作为晋国皇室的气节,反而更像一个害怕被亲族累了性命的平常女子。 魏宣帝见殷乐漪如此怯懦胆小,一看便不是能堪大任之才,他心想那晋文帝当真是个蠢材,竟将唯一的骨血养成这样的庸才。 “芙蕊,朕不是不辨是非的昏君。朕待你母妃情深意重,又怎会轻易因一个殷骁而问责你母妃。”魏宣帝喜怒难辨,“但你的身份终究是受人诟病的,即便朕知晓你是个乖巧的孩子,可你叔父殷骁屠戮朕的百姓,动摇朕的江山,朕即便有心想护你,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芙蕊自来到魏国后,陛下便从未苛待过芙蕊,陛下的宽厚仁爱芙蕊一直铭记于心……是以芙蕊从未对魏国有过二心,往后也只想在魏国安稳的活下去!” 殷乐漪跪在地上哆嗦着身子,哭的泪流满面,“芙蕊恳请陛下留给芙蕊一条活路罢……” 魏宣帝在来雍华宫之前,召见过陆乩野。 陆乩野除了从魏宣帝手中拿走了一道入大理寺诏狱的手谕外,还为这次出征,向魏宣帝献出了一计。 利用晋国公主嫡出的正统身份,在战场上动摇殷骁的军心,更让殷骁的伐魏复晋变得名不正言不顺。如此精妙绝伦的计策,魏宣帝自然要推波助澜。 贵妃泪水涟涟,“陛下,臣膝下仅有芙蕊一个女郎。若她有个万一,臣妾也不知往后该如何是好了……” “贵妃稍安勿躁。”魏宣帝安抚的拍了拍贵妃的手,又睥睨着俯首的殷乐漪,“朕思前想后,能让你往后仍在魏国安稳度日的法子的确有一个,只要你愿意去做。” 殷乐漪急急道:“什么法子芙蕊都愿意。” 魏宣帝道:“让你随大军出征,在两军对战时对晋国的将士表露出向大魏俯首称臣之意,令你皇叔师出无名,你可愿意?” 殷乐漪闻言面上闪过迟疑之色,魏宣帝笑问:“你可是不愿?” “……并非是芙蕊不愿。”殷乐漪踌躇道:“只是战场上刀剑无眼,芙蕊只是个弱质女流,若去了战场芙蕊恐丢了性命。” 魏宣帝见她这样的贪生怕死,更是成不了什么气候,便和颜悦色道:“你放心,朕一定会让大魏的将士们护你周全,免去你的后顾之忧。” 殷乐漪叩拜道:“芙蕊愿意,芙蕊多谢陛下。” 魏宣帝仰天大笑,连说几个好字。殷乐漪面向着地,眼底的泪水渐渐止住,神情中的怯懦也慢慢淡去。 魏宣帝又嘱咐了几句贵妃,便没有在雍华殿中久留,摆驾离开。 殿中只剩她们母女二人,殷乐漪从地上站起,贵妃便搂抱着她泣不成声:“宣帝这是何其歹毒的法子啊……他是想让我的儿背负千古骂名啊……” 殷乐漪掌心顺着贵妃的脊背,“母亲不必为儿臣痛心,此法是儿臣想出来的。只是魏宣帝多疑,若由儿臣主动提及他恐怕会起疑,所以儿臣便托了人将此法传到了魏宣帝的耳朵里。” 贵妃闻言收了泪,不解道:“为何如此行事?” “为向魏国表明忠心,为证我殷氏一族对魏宣帝绝无二心,为让殷氏一族能有活命的机会。” 殷乐漪拿了绢帕为母亲擦干泪水,“母亲,若儿臣一人背负骂名便可换取母亲和族人们平安,这千古骂名儿臣接下了。” 贵妃注视着眼前的女郎,神态温顺宁静,与方才那个跪在地上怯懦哭泣的女郎判若两人。 “母亲不要悲痛,更不要为儿臣的境遇流泪,以免魏宣帝对母亲起疑。”殷乐漪搂着母亲的腰,依赖的靠进母亲怀里,“母亲要在魏国平安的等着儿臣回来,不要让儿臣担心。” 贵妃回抱住女儿,有千言万语想将她留在身边,可又清楚地明白眼下这局势,强留她反而是在 害她。 “……好。”贵妃含着泪,“母亲会平安的等你回来……” 殷乐漪又在雍华殿待了一日,陪着贵妃用完晚膳歇下后,这才打道回自己的绛清殿。 回去的途中,遇上几个在僻静处用清水洒扫地面的宫人,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飘进殷乐漪的鼻尖里。 “拜见公主。”宫人停下来行礼。 殷乐漪随口问道:“你们为何在这里洒扫?” 宫人如实道:“回公主,方才雍华殿里杖毙的宫婢,就是在此处行刑的……” 殷乐漪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后,对木槿低声吩咐道:“木槿,你去打听打听,若那被杖毙的宫婢还有家人,便从我的私库里取一些钱财抚恤她的家人。” “公主实在仁善。”木槿欲言欲止,“公主此去战场奴婢委实不放心,公主可带上木槿一起去?” “不可。”殷乐漪驳了木槿,“我这番随大军前去战场,凶险没有十分也有七八分。更何况随军出征的都是男子,你一女子本就不便,加上一路上风尘仆仆安营扎寨,我吃过一回这样的苦,不能让你也陪我去吃苦。” 木槿还想再请求一番,被殷乐漪一口回绝,“无论你这么说我都不会应你的,你就留在皇宫里。待我走后便让母妃调你回雍华宫,有你在母妃身边照料我才放心。” 木槿只得暂且收了念头,“奴婢谨遵公主吩咐。” 半月时光如流水,出征之日转瞬便至。 三十万铁骑身披盔甲于都城外整装待发,魏宣帝站在城楼上亲自为将士们践行。 陆乩野伫立在魏宣帝身侧,待魏宣帝一番鼓舞将士们的慷慨陈词后,又侧身看向他,“区区殷骁残党不足为惧,朕相信吾儿必能砍下他的头颅兴我大魏国威!” 陆乩野作揖道:“儿臣必不负陛下嘱托。只是襄王还在殷骁手中,以殷骁目前的所作所为来看,即便我们将他的儿子殷晟带到战场上,也不一定能换得襄王平安归来。” “殷骁要是一直以襄王的命相挟,儿臣这场仗又该如何打胜?” 魏宣帝本就因襄王诛杀肃王一事,对襄王心存颇多猜忌,此番讨伐殷骁乃是维系社稷的大事,他又怎会让一个襄王动摇到国之根本。 “襄王乃是亲王,必要之时为社稷为百姓而死,亦是死得其所。”魏宣帝面不改色,“将他的尸首带回来便是。” 陆乩野默了片刻,“阵前斩杀亲王恐军心涣散,更亦在军中失去威信。还请陛下给儿臣下一道圣旨,将士们知道是皇命便不敢不从。” 魏宣帝语气不明:“你这是要让朕背上弑子的罪名?” “如果有的选,儿臣更不愿背负弑兄的罪名。” 魏宣帝闻言怔了怔,心道他这十六子不愿弑兄,倒是比那襄王更重几分骨肉亲情。 “好,朕便准你不背弑兄之名。” 魏宣帝召来内侍,取来玉玺,站在城墙上亲自为陆乩野写下圣旨。 陆乩野伸手正待接过之时,魏宣帝目光锐利的扫向他,“那芙蕊公主与你一路同行,又是你献计将她纳入军中。朕且问你,你可是还待她余情未了?” 陆乩野面无表情的反问:“我待她本就无情,又何来的余情未了。” 魏宣帝尚算满意,将圣旨放到他手中,“万事以大局为先。” “儿臣领命。” 陆乩野走下城墙,傅严傅谨一人为他牵着黑马乌云,一人为他拿着长枪摧城,守在城门口候他。 陆乩野上前接过摧城枪,翻身上马,单手握了缰绳,沿着大军向两侧退后开出的一条道上骑马踱步,审阅大军。 路过一辆马车之时,乌云的步伐缓了下来,恰逢一阵凛冽寒风起,将马车的帷幔吹得翻飞,端坐在马车内的少女向外看来。 只见那高坐在马背上的少年郎身披银甲,手握漆黑长枪,以银冠高束的白发在冷风中肆意张扬的拂动,整个人意气风发,英气逼人。 他也正好垂眸望向殷乐漪,那双黑似点漆的凌厉眼眸中噙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像是有话要言,却又不曾开口说半个字,只继续骑着马往前而行。 直到殷乐漪在这一方车窗里再也窥不见少年的英姿,远方忽的传来少年气势磅礴的下令声:“齐军出发——” 回应他的是千军万马之声,将这一方天地都震动。 一片雪从车窗外飘进来,殷乐漪摊开掌心接住,再侧目看一眼魏国的天空,只见雪花随着寒风簌簌落下。 殷乐漪离开魏国都城的这一日下起了雪,唤醒她有些久违的记忆,想起从前作为阶下囚来到魏国的路上也是这样的冬日,这样的雪天。 不过短短一年,她的处境变换了,却又更像是什么也没改变。 她依然受制于人,需得如履薄冰的为自己的性命筹谋,为一族人的平安去涉险。 唯一令她感到几分庆幸的是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而不是被人按着头胁迫。 殷乐漪放下帷幔,掩住外边的雪景,阖上眼开始思索之后每一步该走的路。 一出城殷骁的消息快马加鞭的传回到魏军之中,和主将所料的丝毫不差,殷骁将维州城劫掠一空后便弃城离去,率领大军赶往最近的鄯州城。 大军的线路便及时做了修改和调整,将目的地换到鄯州。 为缩短时间,陆乩野命大军昼夜不停的行军,而离都城越远,行军路上遇见的流民便越来越多。 数九寒天,大雪纷飞。 一路上衣衫褴褛的老幼妇孺比比皆是,每一个都饿的饥肠辘辘,面色蜡黄,在这寒天雪地里多留一息便能夺去他们的性命。 一日大军停在官道上暂做休整,殷乐漪坐在燃着炭火的马车中,便有士兵为她送来膳食和清水。 她几乎从不下马车,更不与人攀谈,今日却隐隐听到马车外传来幼童的哭泣声。 她将帷幔挂到钩子上,往外瞧去,果真又见许多流民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处,而其中一个幼童单独缩在一块岩石旁,他脚上的鞋只有一只,露在外面的脚被他哭着抱在怀里却仍旧冻得青紫。 殷乐漪看着面前的膳食更是提不起半分食欲,她斟酌良久,还是将膳食一碟碟重新放回食盒中,提起食盒推开马车门正欲走下马车,迎面走来一个中年男子,待她看清对方长相之后,面色一沉。 威远侯裴召领命巡视全军,瞧一眼殷乐漪便猜到她想做什么,在她马车前停下,以一副年长者的口吻对殷乐漪道:“公主还是和从前一样,过于仁善 了。” “这和裴大人又有何关系?”殷乐漪冷声道:“不,如今该称您为侯爷才是。” 靠着通敌叛国在魏国封候拜将,裴召其人令殷乐漪鄙夷更憎恨。 裴召被旧国侍奉的公主当面嘲讽,也不痛不痒,“裴某现今在军中也挂了职位,公主想给流民分食的举动便是在违抗军令,这乃是裴某所管辖之事,自然该由裴某来管。” 殷乐漪收紧握着食盒的手,对裴召的怨憎更是涌上心头,“你究竟是职责所在还是故意刁难,你自己心中清楚。” 裴召眼中闪过不屑,“公主从前做公主时,裴某便从不看好。现今看来公主倒是比往昔多了几分脾性,但依旧过于怯弱,又何必非要以卵击石?” 他是在告诫殷乐漪,待在军中便该安分守己,而不是得罪他这个有军职之人。 殷乐漪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面对致使她国破家亡的元凶之一,此刻还恬不知耻的拿着害她家国灭亡后得到的职位,在她面前以势压她,她又怎能做到面不改色,心如止水。 裴召招呼士兵来,“既然芙蕊公主不愿享用我们军中的膳食,便替芙蕊公主将食盒弃了。” 士兵领命,向殷乐漪伸出手,“公主。” 殷乐漪握着食盒不愿放手,那士兵便只能使了几分蛮力从殷乐漪手中抢,一来二去,食盒的隔层散开,里面的膳食掉了一地。 裴召视若无睹,“再将公主请进马车里,莫要让公主受了寒。” 殷乐漪眸里生出屈辱的泪,士兵见她不肯动,伸出手正要推搡她,一柄漆黑长枪忽然破空投来,枪尖生生贯穿士兵的手,连同他整个身子都被这股力量带倒,手掌被被长枪钉在了雪地里。 “裴召?”陆乩野骑马踱步而来,声中含笑:“本将竟不知你何时成了这军中主将。” 第78章 倾覆他是个颠覆朝纲的奸佞之臣。…… 士兵被长枪狼狈的钉在地上,整只手掌被贯穿的鲜血淋漓,在雪地上流出狰狞的血线。 他惨白着脸求饶道:“将军饶命……” 陆乩野骑马踱步到长枪前,伸手握住枪杆往下,枪头往雪地里镶的更深,士兵的伤口被拉扯血液飞溅,惨叫连天。 饶是裴召这样看惯了刀光剑影之人,见到这样的场面也忍不住周期了眉头。 “将军,军中严令禁止将粮食分发给军中以外的人,便是流民也不行,而芙蕊公主试图违抗军令,这名士兵乃是听属下号令,并无过错。” 陆乩野居高临下的睨着裴召,“裴大人,你还未回答本将方才的问话。” 裴召立刻道:“自然是将军才是这军中主将,属下更是唯将军马首是瞻。” 陆乩野又用余光瞥了瞥面上冷汗直流的士兵,“你现在可知你错在何处?” “属下知晓,属下知晓……”他从地上爬起来,向着陆乩野俯首道:“……将军才是主将,属下愚昧不该只依裴都护的军令行事,还请将军恕罪!” 陆乩野将枪头从他的手掌里拔出来,凉凉道:“芙蕊公主乃是陛下钦点随大军出征,你却如此轻慢公主,可是不将陛下放在眼中?” “属下不敢!”他痛到面目狰狞,又冲着殷乐漪的方向跪拜,“请公主恕罪饶恕小的吧……” 真正与殷乐漪为难的是裴召,这士兵不过是听令行事,殷乐漪见他已受伤更不愿追究,“你起来罢。” 士兵后怕的从地上爬起来,陆乩野抬了抬手示意他退下,“芙蕊公主开恩,你且下去疗伤罢。” 士兵一口一个“多谢将军”、“多谢公主”的离开,留裴召站在一旁面色不太好看。 这士兵是他营里的人,被陆乩野当面立了威杀鸡儆猴,恐怕之后他手下的人都不会再对他言听计从。 陆乩野反手握枪背在身后,笑问裴召:“裴大人,还有事?” 权势压人,裴召只得将这口气咽回去,拱手作揖道:“属下告退。” 待人走后,陆乩野这才慢条斯理地翻身下马。 殷乐漪想到方才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护了自己,传出去恐怕又要引人猜忌他们的关系,不如借她和陆乩野那层寡淡的“兄妹”身份,也免得旁人多想。 她顺势道谢:“多谢兄长替芙蕊解困。” 陆乩野长腿一迈跨上马车,一手按着车沿将殷乐漪堵回马车内,“兄长?” 他身量高大,骤然上来将马车都带的晃动,殷乐漪往马车里退时脚下没留神,被晃的身子一斜朝着碳炉倒去,陆乩野及时握住她的手往前一拉避开了碳炉,殷乐漪的额头却不慎撞到了车壁上。 陆乩野敛了笑容,躬身走进马车里,拉着殷乐漪坐下后忙不迭去看她的额头,“痛不痛?” 车壁内里镶了几层绸缎还算柔软,殷乐漪揉了揉额头,“没事。” 陆乩野还是有些不放心,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额头,见的确没有异样这才安心。 “殷姮,你就不能小心些?方才若非我拉住你,你整个人都要撞上碳炉了。” 殷乐漪瞥一眼马车外,疏离的道:“多谢兄长关心,芙蕊下次一定小心。” 陆乩野顺着她的目光往外一瞥,抬脚一伸将马车门关上,马车霎时便变得密闭起来,将他们和外边的人事隔开。 他凑近殷乐漪,语气不明:“殷姮,你唤我兄长就唤的这般顺口?” 这样的口吻,无论殷乐漪怎么听都觉得他对兄长这个称呼十分不满。 她解释道:“陆少将军,你在大庭广之下帮我解困。我若不唤你兄长,让旁人觉得你是因我们兄妹的关系才护我,恐怕又会传出些风言风语。” 她的顾虑其实半分也没错,但陆乩野对此不以为意,“殷姮,这里不是魏国皇宫,你不用再有任何的顾虑。” 他双臂环肩,慵懒的往后一靠,“倘若他日似裴召之流还胆敢趁我不在之时冒犯你,你只管与他抗衡,便是将人杀了我也能保你安然无虞。” 旁人说这番话或许轻狂,但此话是从陆乩野口中说出,那便是不争的事实。 殷乐漪望向陆乩野的目光也不由得有些复杂,她从未与陆乩野言说过自己心底的忧虑和惧怕,但他眼下却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剖开令她一直提心吊胆地恐惧,让她不必再顾虑只管抗争,他会保她安然。 她想问陆乩野,可又是想从她这里讨些好处才会这般袒护她,话到唇边又被她咽回去。 陆乩野上回已经告诉过她,他是因喜欢她,倾慕她才会如此。若再问一次,他恐怕又会气得认为自己被折辱了。 只是“喜欢”和“倾慕”这两个词,委实不该出现在她和陆乩野之间。 “多谢陆少将军。”殷乐漪平静的转了话锋,“敢问陆少将军为何裴召会在此?” “自然是陛下钦点,让他验明对魏国的忠心。” 降臣终归是降臣,即便为魏国立下天大的功劳,也抵不住君心难测,世事多变。 这也说明裴召这个威远侯在魏国的地位也是岌岌可危,殷乐漪想到裴召当初竟为此舍弃整个魏国和都城的所有百姓,只觉无比的讽刺。 马车底盘忽然轻轻晃动了几下,陆乩野起身坐到殷乐漪身侧,掀开帷幔,两人一齐望出去。 只见那衣衫褴褛的幼童趁着将士不备,佝偻着身子躲在马车底下,伸出冻得青紫的一双小手,捡起刚才殷乐漪掉在地上的食物不管不顾的往嘴里喂。 外面寒天雪地,那食物掉在地上早就冷透,上面不但染了雪和泥,还有一些血迹,一看便知不能再吃,但这幼童却没有一丝迟疑的狼吞虎咽。 殷乐漪见得此情此景,即便这幼童是魏国人,也很难不生出恻隐之情。 有士兵发现了他,拿起武器正要向他走来,殷乐漪拉了拉陆乩野的衣袖。陆乩野会意,抬手示意士兵退下,对方便又收起武器回到原位。 那幼童吃的太快不一会儿便吐了出来,他却缓也不缓,瘦小的身体忍住干呕又继续捡起食物往自己嘴里喂,直到他将那地上的东 西全部吃干净,又缩着背从马车底下钻出去小跑着离开了。 “为何会有这么多流民?”殷乐漪忍不住问,“可是因为起了战火?” “是。”陆乩野放下帷幔,“战火一起,第一个被殃及的便是百姓。这些流民大多都是从龚州维州还有崇州三个州郡逃难来的,许多州郡都不接受流民进城,他们便只能沿路流窜,直到寻到可落脚之地。” 殷乐漪面色沉凝,“这些流民在寻落脚之地的途中,是不是便极有可能死在路上?” “冬日严寒,再加上饥饿就能轻易夺去他们的性命。”陆乩淡漠,“他们的命比之草芥还要不如。” 他见殷乐漪眉心微蹙,似是对这些流民又起了怜悯之意,笑道:“殷姮,这些都是魏国人,你又何必怜悯他们?” 殷乐漪闻言,抬眸望向陆乩野,见他神色如常,眸中毫无波澜,好像半分也不怜悯这些魏国的流民。 “那你呢?”她轻声问:“你是魏国的皇子,你可怜悯他们?” 陆乩野低笑出声,似是在笑殷乐漪这问话里的天真。 “不怜悯。”陆乩野轻描淡写道:“他们未能有一个爱民的君主,能得这样的下场也在意料之中。” 这番话实在大逆不道,若非陆乩野是魏国皇子,殷乐漪便要将他看做成企图颠覆魏国社稷的奸佞之臣了。 “这种话不该由你来说。”殷乐漪压低声量,“陆少将军,待你日后登基坐上龙位,你是可以选择做一个忠君爱国的明君的,这些百姓也不必再遭受战火之苦……” 陆乩野凝视她的目光微怔,旋即笑容变得意味深长,“殷姮,你莫不是一直以为我想坐上魏国的皇位?” 殷乐漪闻言也迷惑起来,“你答应与我联手动摇魏国的皇权,难道不是为登上皇位?” “错了。” 殷乐漪更是不解:“那你为何如此?” 身为皇子既不想夺权称帝,却又要动摇国家的皇权,殷乐漪一时之间是在想不到原因。 陆乩野瞧清她面上的困惑之色,“你想知道?” 殷乐漪谨慎,“……你愿意告诉我?” 陆乩野好整以暇的朝她勾了勾手,她好奇心被勾起,思量片刻后还是听话的将头凑了过去。 陆乩野便笑着俯首,将薄唇贴在她耳畔,与她亲昵附耳:“我想倾覆朝纲,颠覆整个魏国……” 第79章 心仪“自是因陆欺心仪公主。”…… 疯子。 身为魏国的皇子他竟然想倾覆朝纲,颠覆自己的国家,他完全就是个疯子。 殷乐漪震惊到不知道该说什么,“你……” 她甚少在陆乩野跟前露出这样的表情,像一头受惊的麋鹿呆呆地望着陆乩野。 他看的觉得有趣,便抬手抚一抚殷乐漪的脸颊,笑道:“殷姮,你我二人殊途同归。往后你想做任何事都不用在我面前藏掖,我会代你搅乱这个魏国,替你雪恨。” 他唇角上扬,笑容恣意又张扬,轻描淡写地便将一个国家的命运推向死亡。 殷乐漪心乱如麻,蜷缩起的手掌里止不住的溢出冷汗,马车外忽然传来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将军。” 指间的肌肤柔软温热,陆乩野有些贪恋的用指腹捻了惗,旋即捧高殷乐漪的脸想吻一吻她的唇,被她往后一躲吻了个空。 陆乩野抬眸瞧她,见她轻咬下唇,神色也有些不自然,“陆少将军,有人在唤你……你还是先忙公事罢。” 他的视线直勾勾的停留在殷乐漪的面上,带着一股即将迸发而出的浓烈情感,让殷乐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仿佛要被他此刻的眼神蚕食殆尽。 片刻之后,陆乩野抽回了手,眸中的情绪归为平静,一言不发的离开了殷乐漪的马车。 傅严傅谨二人在马车外候他,他走下马车,拿了长枪抛给傅谨,周身散发的气场有些摄人,“何事?” 傅谨接住摧城枪,他们兄弟二人见陆乩野如此便都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生怕自己的言行触到陆乩野霉头。 傅严回禀道:“将军,前线传来消息,宁王入主了鄯州城。” 陆乩野往大军队伍前走,思忖道:“可是鄯州有人向他投诚了?” “是。鄯州负责城防的人里有宁王从前的旧部,他们带着人归顺了宁王。” “鄯州刺史可有作为?” “暂未传来消息。” 陆乩野思量一番,下令道:“一炷香之后整军出发,任何人不得耽误行军的路程,违者军法处置。” 傅严领命,“是。” 傅谨牵了乌云马到陆乩野身侧,“将军,还有一事。那宁王之子殷晟吃不了行军之苦,这几日都上吐下泻连走路都要人扶着,我担心他不能按大军制定的期限抵达。” 陆乩野翻身上马,“便是将他用绳子捆了绑在马上,也要把他给我如期带上战场。” 他扬鞭策马,沿着大军队伍一路往前奔驰而去。 傅严遵令照办,示意傅谨,“走,去将殷晟捆了。” “阿兄你可莫要犯傻!”傅谨扶额叹息,“若我们真将殷晟捆出了事,遭殃的还是我们兄弟二人。” “为何?” 傅谨瞧一眼身后的马车,想到方才陆乩野的不悦多半又是与芙蕊公主有关,而殷晟又是芙蕊公主堂兄,这血脉至亲要是在他们手底下出了事,芙蕊公主又怎会坐视不管。 “总之我们把殷晟平安带上战场就是,切莫开罪了他。” 大军再次启程,昼夜不停地向着鄯州行进。七日之后大军抵达维州,在维州城外短暂的歇息了片刻。 而殷乐漪所乘的马车因为连续多日的赶路,车轮出现了极大的磨损,便只能让军中擅长修缮的士兵重新为马车换上新车轮。 她不便待在马车内,遂下了马车走到外边,便正好瞧见维州城外的景象。 一辆辆的板车从城内被推出来,车上盖着一层白布,待推到他们提前挖好的坑前,便揭开白布,将板车上堆放的一具具尸首丢进坑洞里。 很快那坑洞便被尸首填满,然而最上方的几具尸首也不知是死得太久身体僵硬,还是死前便被活生生冻死,手脚和其他尸首缠在了一起,姿态生硬扭曲的也不似人形。 埋尸人眼里一派麻木,似乎早就见过了无数次这样的景象,拿起铁锹冷漠的将混了雪的泥土一铲又一铲的往坑里浇去,草草的将其埋葬。 眼前之景带给殷乐漪的震撼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这一条条的人命竟能如此草率的被下葬掩埋,好像那里面埋葬的不是生前和她一样有血有肉、会哭回笑的人,而是一个物件,一把不起眼的草。 然而这么做的不止这一个埋尸人,四周还有数不清的坑洞,数不清的板车,数不清的白布,数不清的尸首被草草埋葬。 轻若鸿毛,命如草芥。 殷乐漪从未如此切身的体会到这八个字的含义,她心底的震撼盖过了恐惧,忍不住抬脚走到一个走尸人身旁,小心翼翼地询问:“敢问为何维州会有这么多人身亡?” 埋尸人拿着铁锹浇土的动作一顿,苍凉的目光朝着殷乐漪看来,见她裙衫齐整,身上更是没有流民那般饱受蹉跎的痕迹,眼神更是清澈见底,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里不谙世事的小娘子。 “晋国的宁王前段日子占领了维州城后,以搜捕的名义屠杀了维州的百姓。”埋尸人将目光从殷乐漪身上收回,继续麻木的往坑底浇土,“这些都是被宁王屠杀的维州百姓。” 殷乐漪还想再问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余光不经意瞥到那坑底的一具尸首,是个年幼的小女童,身上穿着像是为了迎接新年的喜庆红袄,一双睁得圆圆的,空洞的望着天空。 殷乐漪垂下睫羽,泪抑不住的盈满眼眶,她哽咽道:“敢问……为何他们的家人不来将他们的尸首带回收殓呢?” “许多一家老小数口人,都被宁王斩尽杀绝。” 一家人都被屠杀殆尽,又怎会还有亲人能来为他们收殓尸骸。 宁王率领的晋国人将他们赶尽杀绝,身为晋国公主的殷乐漪站在此处只觉得惭愧又心虚。 她向埋尸人施了一礼,便戴上兜帽掩住自己的面容折返。 马车的车轮被士兵重新修缮换好,殷乐漪独自一人走上马车后,便忍不住泪如雨下。 从前晋魏交战时,她只从旁人口中或前人书中得知过战争的残酷,可如今亲眼见识到战火留下来的痕迹,她才明白那书中写的、旁人口述的战争的残酷不过只是现实的万分之一罢了。 一路饥寒交迫的流民,维州城外数也数不尽的无主尸首,她的百姓可是从前也受过这样的苦楚? 怨仇无解,恨火难消,现今又轮 到魏国的百姓在遭受同样的煎熬。 那城内尸横遍野,死人比活人还要多,哪里还能再被称为一座城池,那分明是炼狱。 车门忽然从外被推开,殷乐漪来不及遮掩情绪,满面的泪水和哭到发抖的肩头,尽数落入来人眼中。 “哭什么?” 陆乩野带着一身寒气走进马车里,殷乐漪扯低自己的兜帽将脸掩住大半,“没什么……” 她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回答颇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陆乩野不喜殷乐漪在他面前藏有心事,双手扯开她的兜帽,将她那张梨花带雨的娇颜露出来,“哭了就哭了,在我面前为何遮掩?” 殷乐漪才因魏国被宁王屠戮的百姓,进而想到晋国从前受战火累及的无辜百姓们。 而让他们遭受战乱迫害的敌国主将就在她眼前,她此刻对着陆乩野,委实生不出半分的柔情,更不想让他得知自己的心境。 “陆少将军,我只是方才出去时看到外边有许多的尸首……有些害怕。” “当真?” 殷乐漪轻轻颔首。 陆乩野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熟稔的从她腰间取下她的香帕,为她拭泪,淡声道:“我还以为你是对维州的百姓动了恻隐之心。” 殷乐漪不过流些泪,都能被他轻易窥探出心底真实的想法,陆乩野实在太过敏锐。 她声音轻柔:“我若对维州百姓动恻隐之心,岂不是显得我愚善。” 陆乩野拭净她的泪,她未施粉黛的脸又变得净白无瑕,“不是最好,待上了战场和宁王正式交锋,你看到的死人会比今日还要多得多。” 殷乐漪心中一紧,“……你是主将,又骁勇善战,难道就不能想法子减少伤亡吗?” 陆乩野扯了扯唇角,笑道:“殷姮,魏国尚有退路。但宁王和宁王麾下的人要是退了,便只有死路一条。” “背水一战,他求胜的念头只会比我们更加强烈,到时候战场上你会见到只要不咽气就一定会厮杀到底的晋国士兵。这样的战局,只会不死不休。” 殷乐漪哑口无言,殷骁自举旗反魏复晋的那一日她便该知晓,殷骁只能一条路走到底,回不了头,更不可能回头。 所以这一场仗也不会因她无知的愚善减少伤亡,只会如陆乩野所讲的那般,不死不休,血流成河。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只是这一路来看到因战争受到迫害的百姓,她感到无比的无力。 宁王与魏国相争,宁王为顺理成称帝,便厚颜无耻的打着晋国正统的名号重建魏国。而魏宣帝更是可恨,他不愿交出从晋国掠夺的城池,便不惜大动干戈,连自己国家的百姓都残酷的放弃。 这二人说到底都是为了各自的权势和利益,没有一人怜悯过这天下苍生。 百姓们何其无辜,晋国的百姓无辜,魏国的百姓也无辜。 他们手无缚鸡之力,不曾动摇过他国的利益分毫,却要被这些位高权重之人当做争权夺利的踏脚石。 殷乐漪又不禁想到她和陆乩野预谋所行之事,若要事成必然也要血流成河,波及百姓,那样的他们和宁王、魏宣帝又有何区别? 陆乩野窥见殷乐漪的神色变得黯然,心中大约猜到她为何如此,但他们两人既然上了同一条船,他便不会给她反悔的余地。 “殷姮,很多时候要想达成目的就必须舍弃一些东西。” 陆乩野长臂一伸,将殷乐漪搂入怀中,语调缓缓:“你仍可继续做无邪的公主殿下。那些见不得光之事,便交由我来替你做。” 他会代殷乐漪行这天下最大不韪之事,千古骂名、万夫所指皆由他来替她受着。 殷乐漪喉头涌出不知名的涩意,脑海中的思绪更是乱如麻,她不知他们行此事究竟是对是错,也不知为何陆乩野竟愿意为她做到这样的程度。 “陆欺……”殷乐漪声含哭腔,不解的再问:“……你为何待我如此?” 陆乩野勾唇,笑殷乐漪明知故问,却还是耐着性子,慢悠悠地答她:“自是因陆欺心仪公主。” 殷乐漪的颊贴在他的银甲上,闻言泪珠不知为何又从眼尾划过,本该冰冷无比的银甲沾染上了热泪,竟有了一丝暖意。 可心仪这样的字眼,不该出现在他们两人之间。 殷乐漪阖上眼,生生将余下的泪憋回去,“嗯,我知道了。” 第80章 献计“等我。” 大雪纷飞,寒风凛冽。 魏国都城外十里长亭内,越国公领着陆长廷、陆聆贞和府上的一干奴仆在此处候了多时。 陆聆贞抱着手炉站在亭内依旧被冻得瑟瑟发抖,有心想躲回马车里取暖,被陆长廷一个眼神止住后,只好继续站在亭内。 陆长廷走到越国公身侧,“阿爷,此处风大。父亲还不知何时才能到,您不如先到马车上暖暖身子?” 越国公摆了摆手,“再等一等。” 大将军陆蒙为魏国驻守边疆数十载,让边疆百姓免受蛮夷外族侵扰之苦,保得一方平安。 如此劳苦功劳的臣子,得了魏宣帝谕旨可以返回都城,本该是满城的百姓和朝臣们夹道相迎,如今却只有陆家的人赶到城外的长亭来相迎,莫说是陆家嫡亲之人,便是陆家的奴仆见此景象也寒了心。 陛下未把将军看做功臣,只把将军当做一枚用完便可弃之的废棋。 马蹄踏雪声从官道上远远地传来,越国公戎马半生,对这样的声音极其的熟悉。 他大步跨出长亭,迎雪前行。陆长廷忙从家仆手中接过伞,追在越国公的身后为他撑起伞。 覆雪的官道上,一支轻骑队伍从不远处策马而来,为首之人着一身玄色盔甲,见到长亭内外候着的一群人后,勒马停下。 陆长廷扶着越国公站在亭外,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打量马背上的男人,刚毅的面容上沾满霜雪,透出一股风尘仆仆的沧桑。 陆蒙翻身下马,在越国公面前跪下,“父亲。” 数十载未见,陆蒙从二十多岁去往边疆,到现今已是年过不惑。 越国公注视着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嫡子,霎时老泪纵横,他双手扶起陆蒙,不愿让子孙瞧见自己的眼泪,便将头转到一边,嗓音抖着开口:“回来就好。” 陆长廷道:“父亲一路辛苦,随阿爷一同上马车回府罢。” 陆蒙打量陆长廷片刻,点了点头。 待他们上了马车,陆长廷见陆聆贞还杵在亭子里,便道:“聆贞,过来。” 陆聆贞磨磨蹭蹭的走到陆长廷身边,小声问:“阿兄,那人便是我们的父亲吗?我为何看他像从未谋面的生人?” 陆长廷看向自家妹妹的目光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心疼,父亲离家时,陆聆贞还是个不记事的稚童,现在见到自己的生父又怎会不像生人。 “他就是我们的父亲。”陆长廷叮嘱道:“你这话切莫在父亲面前提起,徒惹父亲内疚。” “我知道了。” 陆家一行人同乘马车回府,陆夫人因乘马车返京,路程比策马的陆蒙稍晚半日。 车内四人相对无言,只有越国公偶尔问嫡子几句,陆蒙答完马车便又复寂静。 今日陆大将军返京,消息早就在朝堂内外传开,越国公府门前却冷清无比,无一人登门祝贺。 回府后,一家人用完饭,陆聆贞又规矩的向陆蒙问了安便回了房。 陆长廷心中记挂着事,随父亲陆蒙一同到了书房。 陆蒙换下戎装穿上朝服,询问道:“你有何事?” “父亲可是要进宫面圣?”陆长廷顿了顿,“向陛下上交虎符?” “不错。” “父亲。”陆长廷恭谨作一揖,“今日返京的景象您已然瞧见,陛下不将您视作有功之臣,百官遵从圣意,自然更是不敢和我们陆家有任何的牵扯。” “若父亲今日将兵权交出,我们陆家便是砧板上那块任陛下随意处置的鱼肉。” 陆蒙本欲推开屋门走出去,闻言又在陆长廷面上瞧了几眼后,转身坐回榻上。 他问陆长廷,“长廷,你想如何?” 陆长廷早有思量,“暂缓上交虎符一事,待阿圻讨伐完宁王返京后,向他求援。” 陆蒙闻言神色未改半分,“据为父听闻,圻儿早在数月前便和我们越国公府断了往来。劝陛下将我召回都城,削我兵权一事也是他所为,你又为何觉得他会帮扶我们?” 陆长廷咬咬牙,“……我从阿爷口中得知了萧姑父满门被屠的真正原因。” 陆蒙略有几分意外,此事乃是辛秘,他没想到越国公竟会将此事告知给他。 “此事若是 属实,阿圻恨我们越国公府也是理所应当。“陆长廷压低声音,“但我不信他真的会将我们越国公府赶尽杀绝,比起皇室那一脉……我们陆府才是他血脉相连的至亲。” 他撩袍跪下,“父亲,储君未立,阿圻文武双全,才华惊世。往后继位一定会是明君,我们扶持阿圻登上皇位罢。” 魏宣帝已经不信任他们陆家,他们要想保全一家老小,惟有选一座更稳的靠山,陆乩野是最合适的。 以助陆乩野登龙位,换他们越国公府荣宠平安。 陆蒙意味深长地审视着陆长廷,少顷,开口道:“你可知你这番话是大逆不道。” “是,若被阿爷听见他定会骂我是个不忠不孝的奸臣,所以这番话我只敢和父亲说。”陆长廷面不改色,“做忠臣也好,奸臣也罢,长廷只想陆家上下一门老少都平平安安,不步萧家后尘。” 陆蒙听罢长叹一口气,目光有了些许欣慰,“我一直担心你会被你阿爷养成和他一样的愚忠之臣,所幸你不是。” 越国公三朝老臣,对魏国皇室忠心已经变成了顽固不化的愚忠。 但这话从陆蒙口中说出还是让陆长廷怔了怔,“父亲,那您……这是答应我的提议了吗?” 陆蒙双手将陆长廷从地上扶起,“且让我看看你这些年的长进罢,越国公府的未来就交到你手中了。” 陆长廷神色难掩激动,“长廷必不辱没陆家门楣。” 魏国讨伐宁王的大军还在途中继续行进,离开维州的第四日,斥候传回了宁外的军队在距他们二十里开外的地方出出现过的迹象。 二十里这样的距离对于两军来说已是十分之近,陆乩野当即便吩咐大军原地安营扎寨,不再继续前进。 主帐营帐内,各个营的将领齐聚于此,以二十里外的地势情况,推测宁王大军的动向。 裴召一马当先开口:“属下认为此处山势陡峭,宁王极有可能在高处设伏,待我们大军路过此处时,他便发动攻势,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另有将领附议:“属下也这样认为。” 陆乩野坐在主将的位置上,居高临下的扫视着舆图,闻言也不论他们推测的对错,只问:“以何破之?” “禀将军,属下以为可用盾牌挡之减少兵马伤亡。” “不可,哪有未真正上战场便先损兵折将的,这会让我们丢掉先机。”裴召一口否了那将领的进言,自己则献上计谋,“将军,既知前路有险便不该再主动上前称了敌人的心意。属下认为该绕路而行,选另一条路前往鄯州。” 他指着舆图上另外的线路,“这一条虽远了些,但长途跋涉总好过损兵折将。” “裴都护,你可知你选的这条路要翻过半座雪山?我们三十万大军行军本就无比缓慢,这雪山严寒无比,若是入了山你可能保证每一个将士都能或者走出山?” 裴召皱眉道:“与翻越雪山相比,难道面对敌人的伏击会更轻易一些吗?这是最好的计策了。” 几个将领争论不下,眼看就要在营帐内吵起来。 陆乩野拿起一旁的茶盏轻抿一口后,将茶盏重新放回案几上碰撞出一声沉闷的响。 声量不算大,却足以让所有将领立刻噤声。 裴召冲陆乩野俯首行礼道:“还请将军定夺。” 陆乩野漫不经心地道:“宁王既已设下埋伏等着我们入套,如此好的将计就计的机会,我们又怎能放过。” “将军想如何将计就计?” 陆乩野余光瞥一眼裴召,下令道:“裴大人带三千士兵按原路前进,我军再另派一队兵马上到高处,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此计甚妙!” “将军高见!这样一来我军便成了设计主导之人……” 裴召的面色却十分难看,让他带人深入敌营,摆明了便是让他当做诱饵,引宁王上套。 偏偏一营帐的魏国将领无一人为他们鸣不平,他便是想推脱都寻不到缝隙。 “裴大人可是觉得为难?”陆乩野冷不丁道。 裴召道:“属下不敢……” 陆乩野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道:“本将届时亲自领兵去诛杀宁王的兵马,裴大人莫要担心。” 裴召有口难言:“有将军压阵,属下万分放心。” 殷乐漪和殷晟的帐子离得近,殷晟一路都提心吊胆,殷乐漪在途中不便与殷晟多交谈,此刻扎了营帐才寻到机会去看一看他。 她刚到殷晟的帐子里,话还未说上几句,营帐外便传来震天撼地的整军出发声。 殷晟一脸死期将至的模样对殷乐漪道:“……芙蕊,堂兄今日恐怕要命断于此了。堂兄不敢奢求全尸,待你回去后为我立个衣冠……” “堂兄,还不到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殷乐漪打断殷晟,起身道:“我出去看一看。” “你别去……你一个小姑娘家的不要掺和这些战事——” 殷乐漪掀开帘帐走出去,见几支步兵和铁骑正往营外走去。 领兵的少年郎高坐在乌云马上,身上的银鳞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高束的白发在风雪中翻飞。 他似是察觉到不同于常人的目光,侧头瞥了一眼,见那被粉色斗篷包裹着的少女,如一朵清丽脱俗的芙蕖花般,站在不远处安静的望着他。 四目相对,殷乐漪尚来不及收回被陆乩野发现的目光,他便先眼尾一弯,朝她露出一个笑。 他薄唇轻启,隔着风雪无声对殷乐漪讲出两字:“等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对阵“芙蕊,死得其所。” 冬日昼短夜长,不一会儿的功夫天光便暗了下来。 营帐内外陆陆续续点起了灯火,巡逻的将士换了三轮,领着轻骑深入敌军内部的主将还没有回来。 斥候自一个时辰前折返回军营带来了主将与敌军正面交锋的消息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一干将领守在议事的营帐内急的团团转。 “难道是殿下带的兵力不足,所以被宁王拖住了?”将领们开始分析,“可回来传信的斥候没有带回殿下需要我们兵力增援的口信,这不应该啊!” 陆乩野身经百战,领兵打仗的经验比他们所有人都要足,不可能会犯这样的错。 此次出征傅严被提拔为副将,陆乩野带兵出征,他便是这军中的主事将领,众将领便都等着他拿主意。 “傅将军,我们该如何行事?” 傅严闻言深思熟虑一阵后,“再派一支斥候前去探查情况,半个时辰后若将军和斥候都没有回来,便着人带兵赶去探查情况。” 另一边,殷乐漪陪着惶惶不安的堂兄殷晟在营帐内等候。 殷晟自知自己此次随军出征,是为了从他父王宁王手中换回魏国的襄王赫连殊。 但宁王既然敢起兵反魏,便足以说明他根本不将殷晟这个儿子的生死放在心上,襄王这枚重要的棋子恐怕他会留着来向魏国换取其他的利益。 他深知自己命不久矣便毫无胃口,反观坐在他面前的妹妹芙蕊,仪态端庄一如从前,手里拿着一颗馒头小口小口的吃着,面上不曾有丝毫嫌弃之色。 殷晟见此更是愧疚的眼生热泪,“妹妹 ,是堂兄对不住你……” 他大晋的金枝玉叶,自幼便是被千娇万宠的捧着长大的堂妹芙蕊公主,被他生父所害,又被殷氏一族人所累,沦落至此。 殷乐漪将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堂兄你也莫要再自怨自艾,皇叔所行的祸事从始至终都与你无关。嫂嫂和兰儿也还在等着你回去。” 她说完便习惯性的去取腰间的香帕拭手,却取了个空。 殷乐漪回忆片刻才记起,是那日陆乩野拿了她的香帕为她擦泪后,又将她的香帕拿走了。 她的香帕落在陆乩野手里的不计其数,殷乐漪对此也见怪不怪。 又听见殷晟叹息:“也不知外面战况如何了,那十六皇子和裴召带兵出营都快一日了竟还没回来,为兄又怎能不担心……” 陆乩野若胜,殷氏一族还能有转圜的余地,陆乩野若败,殷晟恐怕要第一个被推出去血溅三尺,以震军心。 魏军的作战和布防也不可能让他们知晓,而殷乐漪虽没上过战场,却犹记得陆乩野出营带走的人不算多,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去和宁王正面交锋,更像是有什么计策布局。 但陆乩野此番带兵出去的时间的确有些太长了,久则易生变。 营帐外这时传来躁动声,殷晟吓的立刻坐不住,“……芙蕊,是不是他们从战场上回来了?” 殷乐漪起身,掀开帐帘走出去,殷晟提心吊胆地跟在殷乐漪身后。 大营门口,裴召带着数百名士兵狼狈的回营,傅严携将领们匆匆赶出来,扫视一眼他们的情况后,不见陆乩野和轻骑的踪影。 傅严询问道:“将军在何处?” 裴召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我领兵深入果不其然遇到了敌军的埋伏,将军按照原定计划绕后进攻。” “一开始本是一切顺利,我们也顺利从敌人的包围里冲了出来,但后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本该和我们汇合的将军却变成了宁王的追兵,我们被一路追杀死伤无数,这才勉强逃回来……” “那殿下在何处?”有将领急急问,“你们可有去确认过十六殿下的安危和行踪?” 裴召气喘吁吁的摇头,“实在是寻不到机会回去寻殿下……我们的支斥候队被宁王全杀了,根本没有办法回来寻求增援……” 陆乩野算无遗漏,领兵打仗更是从无败绩,将星之名如雷贯耳。乍一从裴召口中得知陆乩野不但败了且还生死不明,让魏军根本难以置信。 但又见满地都是伤兵,就连裴召身上也不能幸免,战袍被划伤了好几处,一看便是死里逃生回来的。 首战大败是不争的事实,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将星吃了败仗对他们的冲击更大。而主心骨现下还生死不明,他们面临的局势岌岌可危,将领们一个个面色都变得十分难看。 有人提议:“……无论如何,现在最重要的应该先派兵前去搜寻殿下的踪迹。” 主将失踪会导致军心涣散,更何况若连陆乩野都无法带领魏军镇压宁王,军中便更无人能遏制宁王了。 “报——” 一个时辰前派去前线探查的斥候队伍快马赶回,喘着大气在傅严和一众将领面前跪下,“回禀副将,宁王大军向我军的位置逼近,在距我军十里外的平原下安营扎寨。” “十里?!”有将领惊呼,“宁王莫不是今夜便要向我军开战?” 这样近的距离,开战不过是转瞬之事。 “宁王来势汹汹,我们该如何应对?又该如何避开宁王的耳目去寻找殿下的下落?” 傅严眉头紧锁着沉思,不发一言。 裴召提议道:“大战一触即发,现在派人去寻殿下不是明智之举,我等应该先排兵布阵,专注对抗宁王的大军才是。” 有拥护陆乩野的将领闻言,愤愤道:“裴都护这是何意?难道殿下的安危不该放在首要吗?” “殿下的安危自然该放在首要,但现在战况一触即发,殿下失踪之地乃是宁王布防之地,去了便是送死。” 裴召眼光锐利的扫向不远处立着的殷氏兄妹,“一切以大局为重,不能再让宁王气焰变得更高!一旦开战便该将宁王之子殷晟押到阵前,挫一挫宁王的锐气!”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向着殷晟射来,殷晟面色霎时惨白。 殷乐漪往前走了几步,将殷晟挡在身后,开口道:“襄王还在殷骁手中,诸位难道要对襄王殿下置之不顾吗?” 唯一能将襄王平安换回的筹谋便只有殷晟,若他们将殷晟推到战场上让殷晟丢了命,便等于将襄王在殷骁手中的唯一一丝生机也掐断了。 裴召见众将领神色各异,便知道他们因殷乐漪的话有所动摇,“众将士商议对策对抗宁王,公主还是安分守己,不要乱了规矩。” 殷乐漪无官无职,身份更是微妙,裴召要她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逾矩插手军中事务。但殷乐漪本意只是为殷晟暂缓时间,只要魏军及时将陆乩野寻回来,她相信陆乩野会保住殷晟一命。 无论裴召的提议有多冠冕堂皇,军中无主将便已呈颓势,更何况留下的副将乃是陆乩野的心腹傅严,他一定会以陆乩野的安危为先。 怎料傅严却道:“宁王蠢蠢欲动,战况紧急。寻殿下一事只得暂且押后。” 此话一出,不止殷乐漪,在场的将领士兵也具是震惊。 傅谨不可置信道:“阿兄,你在说什么?” “副将英明。”裴召附和道。 傅严面不改色的给一众将领下达命令,其中纵有不满傅严将陆乩野的生死暂抛脑后之人,碍于战况和军令,也不敢当众违抗。 傅严很快便将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前脚刚走回营帐,殷乐漪便闯了进来。 “芙蕊公主,此处不是你能擅闯之地……” 士兵们还要将殷乐漪拦截住,傅严看过来,吩咐道:“让芙蕊公主进来。” 士兵得令退下,殷乐漪走进营帐,开门见山:“傅都尉,为何不遣人去寻陆少将军?” 傅严道:“刚才我与众将士说的话难道公主没有听清吗?” “战况越是危急,便该越快将主将寻回来主持大局,稳固军心。”殷乐漪反问傅严,“这样浅薄的道理连我这个从未带兵打仗的女子都知晓,难道傅都尉不明白吗?” “此乃我军军务,和公主无关。”傅严不为所动,“来人,送芙蕊公主回去。” 他的态度让殷乐漪有些愕然,“……你难道不顾陆少将军的安危吗?” 傅严皱了皱眉,不欲同殷乐漪多言,让士兵将殷乐漪请了出去。 一走出营帐,刺骨的风雪迎面扑来,将殷乐漪面上仅存的一丝温热也吹散。 她脑海中不断地回想着这件事,主将生死不明,军中却无人前去营救,身为心腹的傅严更是不将陆乩野的性命放在首位。 裴召带着一行伤兵死里逃生的回来,没有援军支援,陆乩野能从宁王的埋伏下毫发无损的脱身吗? 最坏的情况,便是陆乩野已经死在了宁王的埋伏下,但殷乐漪很快又将这个想法弃之。 若是普通人遇上这样的境况必是难逃此劫,可他是陆欺,十四岁便上了战场,用一场又一场的胜仗 将她的晋国瓦解歼灭。 试问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会轻易死在战场上? 他不会的,陆欺不会的。 离开魏国都城之前,他答应过殷乐漪会助她成事、会庇护她,他若出了事,危在旦夕的堂兄活不了,殷乐漪更自身难保。 陆乩野答应过她的事从未食言过,她且再耐心等一等,一夜过后,说不定陆乩野便会有消息。 殷乐漪被士兵送回到自己的营帐内,倚在床榻上有些恍惚的望着帐内摇曳的烛影,彻夜未眠。 然而还未到天明,军中便响起了号角声。 隔壁的营帐内传出动静,殷乐漪立刻从床榻上坐起,取下挂在一旁的斗篷披在身上后走出去,见殷晟被一列士兵从营帐内带了出来。 殷晟想必也是一夜难眠,眼下都生出了青黑,瞧见殷乐漪后欲言又止,有遗言想交待殷乐漪,却又觉得自己此刻无论再交待什么都是对妹妹的拖累。 他勉力对殷乐漪露出一个笑来,“芙蕊,堂兄去了。” 轻轻一句话让殷乐漪心房涌出无尽的哀痛,她默默跟在殷晟身后,见殷晟被押上囚车,用铁链捆了手脚,完全将他视作战俘对待。 殷乐漪只字不言,掩在斗篷下的手不由得紧握成拳。 傅严和傅谨从营帐里走出来,傅严见殷乐漪已在此处,便吩咐傅谨:“你今日将芙蕊公主一同带上战场。” 傅谨似有几分不愿,傅严便又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裴召领着自己麾下的兵骑马从殷乐漪身侧路过,“战场上可没有供公主坐的马车。” 殷乐漪对裴召的话置若罔闻,在将领中寻到傅谨走过去,“傅都尉,劳烦借我一匹马。” 傅谨表情五味杂陈,迟疑道:“公主今日一定要去战场吗?” “我便是今日不去,明日也是要去的。”殷乐漪看得透彻,“陛下遣我来此是为了什么,我记得。” 早一日晚一日都没有区别,她始终是要出现在晋国将士的面前,而她今日去更能亲眼看清宁王的态度。 傅谨便只得命人为殷乐漪牵来了一匹马,军中的马都是战马,见过血性子烈。傅谨刚要叮嘱殷乐漪小心,便见她竟还算娴熟的上了马背。 殷乐漪侧首轻声问:“可有陆少将军的消息?” 傅谨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殷乐漪默然垂下睫羽,捏紧手中的缰绳,不再多言。 傅严为副将需得留在军营后方主持大局,傅谨为前锋,领一万骑兵先行,裴召领一万步兵押送殷晟殿后。 殷乐漪随前锋部队在风雪中策马疾驰,寒风细雪打在脸上又疼又冷,四肢更是被冻得僵硬,她为了不被落下,咬着唇一次又一次的扬鞭提速,眼见着天光一点点亮起来,不远处出现一条冰封的江河。 河的对岸站着密密麻麻的士兵,他们甲胄上玄金交织的颜色令殷乐漪不由自主的眼生热意。 那是晋国将士穿的颜色。 傅谨勒马在河边停下,抬手示意身后的士兵不再继续往前。 殷乐漪面色发白的盯着河对岸的景象,一辆囚车里锁着个不成人形的人,囚车旁边立着个样貌清秀的青年男子。 他和殷乐漪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 殷乐漪喃喃:“安昱……” 傅谨自然也认出了安昱,扬声问:“鄯州刺史安昱,你带领宁王叛军与我魏军对阵,可是说明你已背叛大魏,转投了宁王?” 安昱咬咬牙,艰难道:“……我本就是晋国人,从前不过是迫于你们魏国淫威才不得不屈从,如今宁王殿下归来,我自然要追随宁王殿下!” 他别过眼不再去看河对岸的芙蕊公主,转身让人打开囚车,将里面犹如一滩烂泥似的赫连殊拖下来。 安昱放声对魏军道:“此乃你们魏国的襄王赫连殊,听说他在魏国素有贤王之称,想必是个颇得民心的亲王,且看你们魏人究竟想不想救这位贤王!” 赫连殊蓬头垢面,身上的囚衣衣不蔽体,浑身上下都是受刑的痕迹,哪有从前半分的风度翩翩可言。 他被晋国士兵用刀架着脖子,按着跪在地上,看清对岸马背上坐着的少女,被一件藕粉的披风裹着身子,容颜绝色,气质脱俗,像一朵被精心呵护的花蕊。 反观现在的自己,怕是连都城里最腌臜的乞丐都不如。 赫连殊攒着一口气,拼命的大声道:“……你们既然将芙蕊公主带来了!便速速将芙蕊公主绑了送给宁王,换本王回魏国——” 他一言道破殷乐漪的身份,殷乐漪霎时便感觉对岸有千万道目光尽数落在她的身上,那些目光里带着质疑、愤怒、憎恨、不解,让殷乐漪快要喘不过气。 “襄王殿下,要换你回国的人不是芙蕊公主,而是宁王的亲子殷晟。” 裴召后脚赶到,亲自押着殷晟的囚车来到前方,言毕瞥一眼殷乐漪,“至于芙蕊公主来此,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些忤逆大魏的乱臣,芙蕊公主身为晋国的嫡出正统已归顺大魏,像宁王那等名不正言不顺的贼子根本不配打着亡晋的旗号行事。” 裴召声若洪钟:“尔等莫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且睁大眼睛看清楚些!晋国早就亡了!” 此等诛心之言,竟是从从前的晋国守备裴召口中说出,让晋国大军霎时躁动不已。 再反观殷乐漪和殷晟二人的处境,一个既不被关在囚笼身上更无枷锁,另一个却是战俘一样的处境,更是印证了裴召的话。 芙蕊公主归顺大魏,和裴召一样做了通敌叛国之人。 “杀芙蕊、诛裴召!” 晋军中不知是谁先起了头,紧接着变成异口同声的齐呼声,震耳欲聋之势响彻整个河岸。 “杀芙蕊!诛裴召!” “杀芙蕊!诛裴召——” 每一个字音都清晰的灌进殷乐漪的耳中,像是有一记撞钟在她耳畔撞出沉闷的声,震得她整个脑子都嗡嗡的响。 她从做出这个决定开始便预料到了这样的后果,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迎接万千唾骂。 可被自己千千万万的将士当着面,听着他们愤怒的说出“杀芙蕊”三个字,殷乐漪的心像是从皮肉里被血淋淋的扯出来,放在天光下千刀万剐,凌迟一遍又一遍。 安昱止声:“住口!” 他将士兵们的声音遏止住,望向对岸马背上面色惨白宛若纸人的少女,眼中难掩心疼。 傅谨有心想让士兵将殷乐漪带下去,却见她忽然一反常态的翻身下马,走到最前方立在了河岸边。 “公主?”傅谨不明所以。 殷乐漪深吸一口气,敛去那些扰乱她心绪的声音,开口道:“诸位晋国的将士,我乃晋文帝之女殷姮,确是你们口中想要千刀万剐的芙蕊公主。” “君王昏庸,臣民有怨乃是理所应当之事。芙蕊自认并非明君,你们想要杀我,我没有丝毫怨言。” “但你们如今虽打着反魏复晋的名号,效忠的却是个比芙蕊更昏庸、更自私、更恶毒的君主。” “宁王殷骁在晋国灭亡之间便早与魏国的皇子暗中勾结,他为了皇位将整个晋国出卖给了魏国,不顾那些在战场上死去的将士、不顾那些舍身为国的忠臣,更不顾晋国千千万万的百姓!” “你们如今怀揣着复国的希望投身在他麾下,为他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可知他是个为了一己之私通敌叛国,和裴召一样是个自私自利的阴毒小人?” “殷骁只把你们当做助他称帝的垫脚石,他根本不值得你们为他尽忠殒命!” 少女嗓音清丽若翠玉落珠盘,在这气势恢宏两军交锋的阵前显得格外的柔弱单薄,可她的语气里却没有丝毫的怯意,每一个字都轻柔又清晰、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传入这两军中千千万万的将士耳中,让人极难不对她的话信服。 然而这番话还是遭到了质疑声,“你说谎!宁王殿下一心为复大晋,又怎会有这样险恶的心思?” 比起一个靠攀附着魏国苟且偷生的羸弱公主,他们自然要更相信领着他们讨伐魏国光复大晋的宁王殿下。 质疑之声方落下,晋国的将士们便见他们眼中贪生怕死的芙蕊公主,竟不顾阻拦,抬脚踏上结冰的河面,向着晋国将士的方向走来。 凌冽寒风将她头上的兜帽吹落,少女的青丝在风中飞舞,疾风骤雪无情的打在她令人生怜的面上、身上,像是为了阻止她继续前进一般。 可她眼神坚如磐石,用着纤细单薄的少女之身一步一步走到冰封的河面正中。 “晋国芙蕊以性命起誓,我所言每一个字皆是真。”她声柔却清,“若有半个字作假,今日便教我命丧此河中。” 这样的距离,晋军的箭矢可以随时刺穿她的身体,而魏军也来不及护他。 殷晟在囚车里撕心裂肺的哭喊,“芙蕊……你回来啊!是兄长的错……是殷骁的错!殷骁才是那个该被千刀万剐的罪人!兄长怎能让你丢了命啊……” 殷乐漪肩头覆薄雪,裙摆被吹得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而她却佁然不动。 赫连殊见着近在咫尺的她便宛若见到了救星,张牙舞爪的叫道:“你们还在等什么?你们不是叫嚷着要杀芙蕊吗?快将她杀了把本王放回去,快啊快啊!” 晋国芙蕊公主以一女子之身方能不惧生死,而魏国的“贤王”襄王殿下却如此贪生怕死。 这一幕让魏国将士丝毫无光,但赫连殊却顾不得他们如何看自己,遭受了殷骁长时间的 非人折磨,他现在只想活着回到魏国。 “……快放本王回去!放我回去啊!” 他不顾士兵挣扎起来,又被士兵如丧家之犬的重重按进雪地里。 安昱隔着一段不远的距离和殷乐漪四目相对,红着眼睛问:“……公主当真是连命也不要了吗?” 殷乐漪抿唇浅笑,柔声答:“若以芙蕊一命,可换我万千子民不被奸臣蒙蔽,让他们能毫发无伤的离开战场。” “芙蕊,死得其所。” 第82章 傻子“漪漪,你心中有我。” 鄯州刺史府内,安昱于城郊冰河不战而退的消息传了回来。 殷骁听完一切后,眼中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笑,“芙蕊?” “你说是芙蕊在战场上污蔑本王名不正言不顺、通敌叛国,以一人之力煽动军心,让本王的兵马不战而退?” “回王爷,属下字字所言属实,的确是芙蕊公主……”那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原本将士们看见芙蕊公主和魏人们站在同一阵营都十分气愤,高喊着要诛杀芙蕊公主,可芙蕊公主孤身深入我军以性命作保,竟三言两语就将我军将士的气势打压了下去……” 殷骁十分意外,他那个印象中被皇兄晋文帝养的只会风花雪月的侄女,何时有了这样的胆识和气魄。 他坐在椅子上思量许久,自言自语道:“竟是本王看走了眼。” “王爷,魏人还将世子爷押在囚车内震慑我军,我军实不敢轻举妄动啊。” “怕什么?他们有本王的儿子,本王也有他们的皇子。”殷骁不以为意,吩咐道:“安昱竟敢不战就退,看来是没将我这个王爷放在眼里,让他回城后便来见我。” “是。” “再将府上与他亲近的奴仆绑了丢进地牢里,先大刑伺候一遍,让他知晓利害。”殷骁笑叹,“可惜范阳侯死的早,他安家只剩他一根独苗,不然本王挟了范阳侯,看他还敢不敢临阵退兵。” 下属领命退出去照办,殷骁重新思虑殷乐漪之事。 殷骁从来没把这个侄女放在眼中,她的生死殷骁更是不曾在意过,但她今日的所作所为却是在阻挡殷骁称帝的路。 嫡出正统的公主不死,他这个王爷的确有几分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他该找个机会将这个侄女除掉,免去他的后顾之忧。 然而今时今日在鄯州城外冰河上发生的这一幕,晋国芙蕊公主为子民不受奸臣蒙蔽,孤身面对千军万马,在许多年后,被载入了史册。 后人不曾唾骂她是昏庸怕死的亡国公主,而是赞扬她是位愿为子民舍身的仁君。 而现在,鸣金收兵折返回营的魏国大军,却还沉浸在因芙蕊公主一番康概陈词而让晋国军队暂时撤退的震惊中。 柔弱貌美的芙蕊公主用胆识和气量令晋军退却,让他们这几万铁骨铮铮的魏国儿郎毫无用武之地。 裴召在队伍正中押送殷晟,见殷乐漪骑着马和殷晟的囚车并肩而行,想到几刻前她所行之事,和裴召所熟知的芙蕊公主不像是同一个人,目光便不由得在她身上多停留了几息。 殷乐漪察觉到,抬首冷冷地朝裴召瞥来一眼。 晋人厌恶裴召对裴召早已习以为常,但此时此刻裴召却因殷乐漪这一眼,莫名的有几分心虚,讪讪的收回了目光。 殷乐漪抿着唇沉默的骑着马,旁人瞧见她大约会觉得她与平时无差,仍旧仪态端庄,娇美如花,眉眼温柔。只有殷乐漪自己知晓,她此刻握着缰绳的手指在克制不住的颤抖。 她佯装镇定,同殷晟讲了一声,便骑马到傅谨身旁,“傅都尉,今日宁王大军应当不会再来犯,我们正好可以去寻陆少将军。” 傅谨也有此意,“公主,带兵途中不能擅自离队,此事我还要先回营禀告给我阿兄才可。” 殷乐漪有些迟疑,这场战役并没有真正的结束,宁王卷土重来只是时间问题,昨日傅严的态度又十分坚决,她担心傅严还是不会派人去寻陆乩野。 她今日能站出来侥幸救得堂兄一命,可之后的每一次对阵她都能用今日的言语暂退宁王的大军吗? 那是不可能的,唯有陆乩野在军中,他们兄妹才能安然无虞。 魏军顾虑重重不愿派人去寻陆乩野,但她殷姮却必须要将陆乩野寻回来。 “傅谨都尉,可否给我一张舆图。” 傅谨不明所以,“公主想做什么?” “我不是你们魏国的将士,我一个人去寻陆少将军不违反军令。”殷乐漪向傅谨伸出手,“还请为我指明昨日交战之地,我早一些寻到地方,陆少将军便多一份生还的可能。” 这样荒唐又危险之事傅谨本该一口否决,但殷乐漪谈及他家公子的生死却又让他不得不动摇。 公子失踪已过去一夜,他心中早就担心不已,他那兄长傅严也不知是犯的哪门子糊涂竟不将公子的性命放在心上。 他脑中还在天人交战之际,手却不由自主的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舆图,“上面有朱砂画过的地方便是将军昨日失踪之地……” 殷乐漪迫不及待地接过舆图,傅谨忐忑道:“公主,你一人去实在太过危险,还是先同我回营禀告兄长再议罢。” “多谢,不必了。”殷乐漪看完舆图所画之地,心中有了方向,“还望替我多看顾些我的堂兄。” 她没有一丝迟疑的勒马掉头,孤身脱离大军。 裴召见状立刻策马到傅谨身侧,问询道:“芙蕊公主是作何去?” 傅谨不欲和裴召多言,“公主受我所托,与裴都护无关。” 折返的路上,傅谨一直有些忐忑不安,待到了营地,他身为前锋负责向副将汇报今日战场上所发生之事,正要如往常一样掀帘进帐,便被看守的士兵拦住。 “大人稍候,待我等通报一声。” 傅谨眉心一皱,正想着他进兄长的营帐又何时需要通报过,又顾念着这是在军中,便耐着性子在营帐外候了一会儿,这才得到准许进去。 他进去后,便看见傅严正在收拾桌案上的伤药,“阿兄,你什么时候受伤了?” 傅严掠过此事,“先说正事。” 傅谨便将今日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的禀告,待说道:“公主在冰河上只身面对千军万马,以一人之力逼退了晋军,便是我这等儿郎见到公主的英姿都有些——” 他话未讲完,一旁的屏风后忽的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什么人?!”傅谨下意识握住腰间的刀严阵以待,待看清对方的长相后一怔,“公子?!” 陆乩野身着军中末等士卒的甲胄,阴沉着脸走向傅严,“我走之前是怎么交代你的,你竟敢让芙蕊上战场?” 傅严立刻跪下,义正言辞道:“属下以为让芙蕊公主上战场能动摇晋军的军心,陛下也是因此才让芙蕊公主和我军同行。” 陆乩野怒极反笑,一把抽出傅谨腰间的刀劈向傅严,被傅谨挡住,“公子息怒!公主安然无恙,并未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只是……” 陆乩野半眯着眸,气势摄人:“只是什么?” 傅谨咬牙道:“……公主她忧心公子的安危,在折返的途中从我身上取了舆图,孤身一人去了昨日宁王设伏的地方!” 陆乩野闻言只 恨不得将眼前这对傅氏兄弟挫骨扬灰,将手中的刀丢回了地上,转身往外走去。 傅谨在他身后道:“公子,我带人随公子一同去……” “你们给我守着营地,待我回来再问你二人的罪。” 陆乩野拿起置在一旁的头盔,戴在头上掩住头发和大半张脸,步履匆匆离开营帐。 傅谨劫后余生的喘着气,“兄长,究竟发生了何事?公子不是失踪了吗?为何又会出现在你的营帐里?” “公子一炷香前才回到军营。”傅严言简意赅:“一切都只是公子的计策。” 傅谨还是半知半解,但若是计谋竟将他也蒙在了鼓里,“既然公子无事,你为何不告知我和芙蕊公主?你还不遵从公子的吩咐,故意让公主上战争,你可知今日那些晋军口口声声叫嚷着诛杀公主!若非公主聪颖化解,说不定便要被……” 他说到此处,忽然反应过来,“兄长,你莫不是想让公主死在战场上?” 傅严没有反驳,只道:“芙蕊公主对公子的影响太大。” 傅谨怒骂傅严:“你糊涂啊!” 覆雪的半山腰处,殷乐漪艰难的骑行着。 她没有选傅谨在舆图上标注出的魏军行军路线,那条路线昨日在和宁王交锋后便已暴露了,她若仍按原路说不定会碰到宁王在附近部署的军队。 安全起见,她便选了另一条大军极难攀登的山路,她坚信陆乩野若要折返回营应当也会选这条路。 但这条山路实在太过险峻,登到一半她的马便停在原地再也不走了,她只能下马。 她握着马绳正要将马拴在一旁的树上,马却突然开始向她的反方向挣脱,她被这力道生生拽的摔了一跤,马拽着她的身子在地上拖行,她只得松开缰绳任由马跑下山。 殷乐漪面颊和身子都因拖行生痛,可她不敢耽误,从雪地里爬起来,一路艰难的上山,沿途更不忘搜寻陆乩野的踪迹。 身上御寒的衣物在冰天雪地里起不到任何作用,寒风骤雪每一次打在殷乐漪的身上都几乎要将她吞没,她咬着唇前行,登上山顶时眉宇上都结了一层霜雪,然而眼前出现的场景却让她无暇顾及其他。 因过了一夜,山上交战的场景被新落的雪掩埋了不少,但仍旧可见许多具士兵的尸首被雪盖在其中,血迹干涸的刀枪剑戟插在地里,落在雪中,一片残破的军旗在风雪中孤零零的飞舞着。 放眼望去,没有一丝生还的气息。 这是殷乐漪生平第一次看见战后的场景,心头的震撼盖过了她对这些尸体的恐惧。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怔了许久,有些茫然的唤了一声:“陆欺……” 回应她的只有山顶呼啸的风雪之声。 陆乩野说不定早就从此处脱身了,没有应答她更该庆幸。 殷乐漪这般想着,却还是迈着僵硬的步子往前走去。 她微垂着颈,强忍着惧意在这雪埋尸骨之中寻一抹银甲。 每看过一具不曾穿着银色鱼鳞甲的尸首,殷乐漪便心安一分,也更加笃定陆乩野或许早就离开此地,平安无事。 直到她的余光瞥见被数具尸首包围,掩在雪堆里的一片银色,她止住了脚步。 露出一片银色的雪堆外,倒着数个穿着玄金盔甲的晋国士兵,他们生前似乎在围剿被他们包围之人,掉落在他们尸首身旁的武器上血迹斑斑。 殷乐漪见此情景,脑海中想这或许是他的报应罢。 他的摧城枪下染过无数晋国人的血,他最后又死在了晋国人的手里,这便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殷乐漪分明是这般冷情的想着,可脚下的步子却不能自抑的往那片银色走过去,蹲下来,徒手去将这具尸首从雪堆里慢慢的挖出来。 少女神情平淡,黑白分明的眸里更是冷漠,她麻木的将一抔抔雪抛在一旁,被掩在其下的银甲的轮廓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 少女一双柔荑都被冰雪浸的发红,正要继续再把一抔雪挖下时,她从雪里挖出了一张女子的香帕。 香帕的料子用的是极好的香云纱,四个边角绣着被碧绿莲枝缠绕的粉色并蒂莲。 正是前几日陆乩野从殷乐漪身上抢走的那一块。 一滴水迹忽的落到香帕上,将并蒂莲的颜色都染深了几分。 殷乐漪有些茫然的望着这滴水迹,像是不知它从何而来,然而她眼前的视野却渐渐变得模糊起来,更多的水迹滴在了她的香帕上。 她有些后知后觉的抬手触碰自己被冻得冰冷的脸,上面不知何时落满了湿热的泪意。 陆乩野死了对殷乐漪来说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的国仇家恨不但能随陆乩野的死烟消云散,这世间更是能少一个恶劣的少年郎君纠缠她。 她分明是该欢愉的,可眼中的泪却失了控,她麻木的继续挖着这具尸首。 他不能死,陆乩野还不能死。 他死了一了百了,可剩下所有的一切却要殷乐漪一个人来背负。 他怎可如此自私,他又怎敢如此自私,他答应殷乐漪桩桩件件的事都还没做到,他凭什么敢去赴死,他凭什么。 这具尸首不该是陆乩野,更不应是陆乩野。 上回秋猎也是如此的,那样九死一生的局面陆乩野都活了下来,这一回他一定也能死里逃生。 殷乐漪无声的流着泪,哪怕指甲缝里都钻进刺骨的雪也不曾停下手里的动作。 搭弓落弦的破风之声忽然远远地传进殷乐漪的耳,她极熟悉这样的声音,下意识的往旁边躲了一下,却还是慢了一步,一支利箭擦破了她的右脸。 马蹄声震耳欲聋,殷乐漪拿出随身携带的弩箭防身,正要射出箭矢,看清这些士兵身上穿着的玄金甲胄,扳机上搭着的手指便顿了一下。 晋军在山下看到了魏国落跑的战马这才上山,又见殷乐漪手中拿着弩箭,便认定她是魏军中人,抽出武器便向她挥来,“杀——” 刀剑迎面向殷乐漪劈来,她茫然更无措,却见下一刻眼前闪过一道劲风,一把漆黑的长枪将这数人一连挑下马背,他们尚未来得及起身反击,便被这把长枪封了喉。 乌云马背上,穿着赤黑甲的少年摘下了头盔,一头白发在风雪中张扬又肆意的飘扬着。 他右手握着摧城枪,才嗜过血的枪尖在雪地上流出蜿蜒刺目的血线。 陆乩野迫不及待地翻身下马,将那具银甲尸首一脚踹到旁边,在殷乐漪身前半蹲下来,握住她的肩头,厉声道:“谁准你自作主张孤身去和敌军的千军万马对峙!又是谁准你孤身一个人来到此处!” “殷姮!你不要命了吗!” 陆乩野是只笑面虎,即便是从前殷乐漪将他惹怒到极致的时候,他的面上仍是留着半分笑。 可此时此刻,他的神情和眼中都弥漫着滔天怒火,不见丝毫的笑意。 而殷乐漪却是愣愣地看着他发火的面容,眼里滞住的泪再次翻涌而下。 “……陆欺,你每回都这样,你将我置于何地?”她轻声啜泣,“我就像个傻子一样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 一次两次,次次都是如此。 殷乐漪的举动,内心的挣扎都因他陆乩野变得像一个笑话。 陆乩野闻言一怔,又瞥见她一身狼狈,满脸的泪水,冻得发红的手里紧握着那张他从她身上抢走的香帕,指甲里全是霜雪,方才在她面前的尸首穿着一身银甲,他便瞬间读懂了一切。 他欣喜若狂的将殷乐漪揽入怀中,眸中的怒火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他眼尾一弯,面上由心而发的露出笑容。 “漪漪,你心中有我。”陆乩野欣喜的口吻里带着几分笃定,“你也是喜欢我的。” 第83章 喜欢“殷姮不喜欢陆欺。”…… 殷乐漪僵在了陆乩野怀中。 陆乩野的双臂用力地紧搂着她,两具身子相贴在一处,她甚至能感受到陆乩野胸腔急促的起伏。 他是发自肺腑的开心,她更是从未见过他开心成这般模样,只因他笃定心爱的少女同他是两情相悦,他便化身成这世间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一般,喜悦到不加遮掩。 可他的每一分喜悦,都让殷乐漪感到无比刺耳和刺目。 她伸手抵在陆乩野胸膛,试图挣脱他的怀抱:“……陆少将军莫要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们现在要做的应该尽快离开此地。” 陆乩野才截杀了一支巡逻兵,这支队伍若不及时回去一定会引动其他人前来,到时他们想逃都逃不了。 连殷乐漪都能想到的事,身经百战的陆乩野自然也能想到,但他根本不在乎,他现在在意的事情只有一件。 “你先回答我。”陆乩野步步紧逼,“你心中有我对不对?” 殷乐漪不假思索:“没有。” 她不想在儿女情长上和陆乩野纠缠,攒了力硬生生挣脱开陆乩野的束缚,站起身便要往下山的方向走,手腕却被一把攥住,身子又被扯回进陆乩野的怀中。 “陆欺,你干什么?” 陆乩野捉着她的皓腕抬高到他们二人眼前,“你说没有,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少女一双纤纤玉手冻得通红无比,指甲缝隙里残留着未融化的霜雪。 “殷姮,你口口声声说你的心里没有我,那我且问你,你为何要孤身来此处?又为何要在一堆尸骨里挖一具和我穿着相同甲胄的尸体?” 陆乩野语气尖锐,眼神更是凌厉摄人,死死地盯着殷乐漪。 在他这样极具压迫感的质问下,殷乐漪心乱如麻,却不想让陆乩野窥到她任何一丝的想法。 她面上佯装镇定:“我自然是担心陆少将军你的安危,陆少将军若有个万一,芙蕊活不成,芙蕊的堂兄也要死在战场上。” 她要告诉他,她在意的不是他陆乩野这个人,而是他陆乩野可以庇护她的权势。 她语气神态都冷情得很,若是放在从前,陆乩野或许又会被她蒙骗过去。 “那你哭什么?”陆乩野探手触碰少女濡湿的娇颜,口吻中的尖锐丝毫未减:“你恨毒了我,我死了你该开心地笑才对!可你看看你自己……” 他指腹勾下少女的泪亮到她眼前,“殷姮,我死了你为什么哭的这般伤心?” 孤身入敌营寻他可以被她否认,徒手从冰天雪地里挖尸骸也可以被她否认,可她自己流下的眼泪她又该如何否认。 陆乩野紧盯着殷乐漪不知所措的面容,笃定地道:“殷姮,你就是喜欢我。” “……我没有!”殷乐漪矢口否认,别过头不去看陆乩野的脸,“陆欺,这些只不过是你的妄加揣测罢了,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我妄加揣测?”陆乩野气得发笑,“分明是你口不对心!殷姮,你明明就喜欢我,你为什么不愿承认?” 他早已无数次向殷乐漪表达过自己的心意,从前殷乐漪对他无意让他一度想要迫她就范,可后来又念着她的身子,他便收敛了性子,攒足了耐心待她,想着往后只要殷乐漪能一直留在他身边他也不再强求她的喜欢。 但殷乐漪今日所行的桩桩件件,分明就是对他有意。 这让陆乩野心中早已舍弃的念头又重新死灰复燃,世间谁人不希望和自己所爱之人两情相悦?陆乩野好不容易等到这一日,他又怎能容许殷乐漪在他面前蒙混过关。 眼见殷乐漪苍白着一张小脸沉默了半晌,也不肯答半句话,就好像让她承认喜欢陆乩野比登天还难。 “殷姮,回答我。”陆乩野耐心告罄,紧攥着少女皓腕的力道不由得收紧,“让你说一句喜欢我就这般难吗?” 一行清泪从少女的雪腮落下,她细柔的嗓音里掩不住哭腔,问他:“……陆欺,你想逼死我吗?” 陆乩野怔了一下,面上浮现出讽刺的笑:“在你看来,我让你说一句喜欢我便是在逼死你?” “是……”少女含泪的美目中满是痛苦,她握住陆乩野的手,哭着恳求他,“陆欺,我求你不要再逼我了……” 她的柔荑冷得似冰,握住陆乩野的玉指带着小心翼翼的颤抖。 她在害怕,害怕陆乩野继续对她步步紧逼,更害怕陆乩野逼着她说出那句她一直竭力压在心底深处不愿承认的话。 陆乩野桎梏少女皓腕的那只手,手背上青筋暴起,竭力抑制着体内的愤怒和不甘。 “殷姮,让你承认喜欢我就这般难吗?”他声气冷下来,“比杀了你还要难吗?” 少女仰起头,将梨花带雨的一张面送入陆乩野眼底,樱唇轻启:“……是。” 她声声如泣的重复陆乩野的话:“承认喜欢让我国破家亡的仇人,比杀了我还难……” 陆乩野怔住,殷乐漪在他的目光之下缓缓阖上了双眼,就好像是在告诉陆乩野,与其让她承认喜欢他,不如杀了她。 可试问,这世间又有谁愿意亲口承认喜欢上自己的仇人呢? 陆乩野在那一场场战役中靠着掠夺晋国的城池,屠杀晋国的将士步步高升,而殷乐漪却因陆乩野的荣升失去了家、失去了国、失去了至亲之人。 陆乩野于殷乐漪而言,是水火不容、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是亡晋最后的公主,她恨陆乩野入骨才是理所应当的,若要她承认喜欢陆乩野,她该如何面对亡晋战场上死去的英魂,她该如何面对地下尸骨未寒的父皇,她又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心? 她无颜。 泪如断珠从少女阖着的双眼里落下,她纤长的睫被泪水打湿,啜泣声被她压得又细又小,再轻一些便要被这山顶的风雪盖住,可陆乩野还是听懂了她哭声中的痛苦。 让殷乐漪承认喜欢陆乩野,便是这世间对殷乐漪最残忍的一种折磨。 他为什么要用这样残酷的刑罚,来折磨他最心爱的少女。 陆乩野不愿见她痛苦,更不愿见她的泪是因他所起的痛苦而流。 “漪漪,別哭了。”陆乩野卸了钳住她皓腕的力道,将她的身子轻柔的搂入怀中,缓和了声线对她道:“我知道了,你不喜欢我。” 殷乐漪在他怀里诧异的睁开泪眸,咬着下唇想将哭声吞回去,身子却止不住的颤抖。 陆乩野便又将她抱得更紧一些,用安抚的语气在她耳畔重复一遍:“殷姮不喜欢陆欺。” 他顿了一下,又道:“但陆欺喜欢殷姮。” 第84章 嗜杀“漪漪,别躲我。”(新增1k)…… 下山的路比来时还要陡峭,便是陆乩野万里挑一的乌云,也不能如履平地。 殷乐漪坐在马背上,陆乩野在前为她牵着缰绳,让乌云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他不曾回头,殷乐漪也不曾说话,只默默的拉低兜帽遮住自己大半张脸,掩住自己看向陆乩野背影的视线。 任凭山中风雪呼啸声不断,他们二人谁也不曾打破沉默。 行至山下时骤变突生,山下巡逻的敌军久未等到他们的人下山,便警惕的将下山的所有路口都派人封锁了起来。 他们正正和其中一支驻守路口的队伍撞上,他们见陆乩野身着魏军甲胄,二话不说便抽出兵器向着他们袭来。 陆乩野将缰绳抛给殷乐漪,头也不回的对她道:“找准空隙,你先骑马走。” 殷乐漪双手接住缰绳,马只有一匹,她几乎是下意识的问:“我走了你如何脱身?” 陆乩野却已提着长枪,孤身杀入敌军之中。 只见他挥枪扫出一阵枪风,将一支敌军往后逼退数步,为殷乐漪开出一条供她骑马脱身的路来,“走!” 这样千钧一发的境况,殷乐漪犹豫半分便是在累人累己,她抓紧缰绳,冲着陆乩野以身为她开出的道策马而去。 乌云的速度瞬间变快起来,殷乐漪骑在马上和陆乩野擦身而过,他的身影在殷乐漪的余光中转瞬即逝。 殷乐漪忍不住回头,只见那手执漆黑长枪的少年郎君,被敌人团团包围住。 他手起枪落, 长枪封喉,敌人身上飞溅的血液落到了他俊美的脸庞上,将他凌厉眉眼都染得妖冶摄人,好似浴血的修罗恶鬼。 若是以前,殷乐漪必会被他现在的模样吓得胆战心惊,可今时今日,她已不能再将陆乩野的杀戮仅仅看做是因他嗜杀。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陆乩野掠过敌人看向她,见她速度慢下来,厉声提醒她:“快走!” 他声音方落,敌军的增援便立刻赶到,马蹄声将地面震的轰然作响,人数竟不下百来号人。 增援从陆乩野后方而来,才被他杀出的一条血路又即将呈包围之势将他困住。 任凭陆乩野如何骁勇善战,武艺超群,面对这样的背后夹击和车轮攻势,他即便不被敌军歼灭,也迟早会力竭而亡。 陆乩野长枪一挑又连刺数人,正想从骑兵手里抢一匹战马,便见那道本该离去的粉色倩影,从远处快速的折返回来。 马背上少女的衣裙被吹得如花绽放,一头青丝在风雪中飞舞。 她穿过疾风骤雪,越过敌军,来到陆乩野身前向他伸出手。 陆乩野没有一丝迟疑的回握住她的手,翻身跃上马背,和她共乘离去。 身后追兵穷追不舍,殷乐漪没有择路的机会,只能驭着马不断地往前跑。 这样危机四伏的时刻,陆乩野却在不合时宜的注视着殷乐漪的背影。 即便她身上厚重的冬衣将身子尽数包裹起来,但陆乩野还是知晓她衣下的那具身子有多么的柔软纤细。 她像一块细腻温软的美玉,又像一朵娇柔羸弱的花蕊,只需一点点的外力,便能轻易将她损坏、折断。 可正是拥有这样一具柔弱身子的少女,却胆敢孤身骑着马折返回来,从敌人的包围中将她救出。 殷乐漪对身后少年的所思所想毫无察觉,只一心想甩开敌兵的追捕。 她太过急切,乌云越过一个坑洼时马背上激烈的颠簸了一下,她身子一歪眼看就要从马背上摔下去,一双有力的长臂搂住她的腰肢将她捞上马背,接过她手中的缰绳代替她驭马。 陆乩野将她的身子按进他胸口,像是担心她被风雪摧残,将她被冷风吹落的兜帽再次为她戴上,紧接着又用手护住她的兜帽,让她侧着脸靠在他的胸膛。 他手掌盖住的地方恰好是殷乐漪的右耳,任凭敌兵的马蹄声多么的震耳欲聋,逃亡路上的风雪多么凛冽刺耳,陆乩野都为她尽数将其挡住,让她的世界变得安静。 殷乐漪掀起睫羽,从陆乩野怀中抬眸偷偷瞧他,瞧见他一点凌厉的侧脸和眸中尚未褪去的杀意。 旁人见了陆乩野如此,恐怕都要吓得退避三舍,再惊呼一句果然是“玉面修罗郎”,人如其名。 可殷乐漪的心中却丝毫没有没有恐惧,反而被一股莫名的安心填满心口。 她从前分明无比的惧怕陆乩野,然而那些对他的惧怕不知在什么时候,竟慢慢的就淡了散了。 他们穿过平地,越进雪林,视野不再是一览无余。 陆乩野凭借对地势的熟悉以密林做掩护,很快让敌军迷失在林中,带着殷乐漪从追捕中脱身。 殷乐漪从陆乩野胸口仰起小脸,“陆欺,我们现在如何回去?” 陆乩野摇了摇头,“宁王的人跟丢了我们必会回去禀告,他们料想我们要回魏国大营,便会在我们回去的路上布上重重关卡,我们现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殷乐漪拿出舆图细细查看地势,想寻一条未被敌军察觉的隐蔽之路,又听陆乩野道:“你不用看了,这里从前是晋国的地界,你觉得那些晋国士兵对此处的了解会比我们少吗?” 殷乐漪被说服,“可不回魏国军营我们又能去何处?那些追兵不会贸然放过我们。” 两军对战,敌军的人闯入对方的布防范畴内,此事可大不可小,即便是刨地三尺对方也必定会将他们两人找出来。 陆乩野接过她手中的舆图瞥了几眼,又仰头扫视四周,见远处隐有炊烟升空,便驾马往那处而去。 “我要是没记错,再往前二十里地有个村落,我们先去安顿下来再从长计划。” 殷乐漪颔了颔首,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冬日昼短夜长,天光肉眼可见的越来越黯,幸而他们在天黑之前赶到了那座村落。 殷乐漪初时还担心陆乩野身上魏军的甲胄太过显眼,若是被人发现他们的踪迹必然会暴露。可到了村子后才发现,这村子竟空荡极了。 像是瞧出了她的不解,陆乩野为她解释道:“此地离宁王和我们交战的距离太近,老百姓怕被战事波及自然要离开此地。” 这座村子看上去虽不十分富庶,但沿途修缮的房屋却并不少,可见这村子人丁兴旺,却因宁王挑起的战争变成了一座荒废的村落。 他们两人骑着马在村子里行了一段路,未寻到可以落脚的客栈,殷乐漪眼尖瞥见了一户点着灯的人家,提议道:“不如,我去借宿?” 陆乩野似笑非笑的打量她一眼,“你去?” 他怎能让公主殿下去向百姓借宿,陆乩野翻身下马,“还是我去罢。” 殷乐漪下马拉住他的衣袖,“你穿着魏军的甲胄,人家一见你便会吓得关上门。” 她不由分说的走到了那户人家的门前,轻轻敲了几声后,等了片刻,听见里面传出女子警惕的问询声:“是谁?” 殷乐漪早已想好了措辞,“叨扰娘子,我深夜途径此村委实寻不到住处,见着娘子家中亮着烛火,便冒昧想求娘子寻个方便,可否让我在娘子家中借住一宿?” 她一口嗓音如珠玉落盘,带着少女独有的清丽温柔,悦耳动人的紧。 门开出了一条缝,院中的人见门外当真站着个纤弱的女娇娥,这才松了一口气,将门又拉开了些许。 里面的妇人走出来,“家中简陋,小娘子要是不嫌弃便进来吧……” 殷乐漪道了多谢,又要行礼,妇人忙摆手道:“我就是个粗妇,小娘子不用对我行这些礼!快些进来就是,外面天寒地冻的莫要冷着你!” 妇人说完便瞧见不远处还立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见他身上穿着甲胄,果然便害怕起来,“……他是和你一起借宿的人?” 殷乐漪安抚道:“娘子莫要惊慌,他不过是换上了士兵的甲胄,只为我们沿途过关顺利些。” 战火一起,百姓们见了当兵的便要畏惧三分,便是赶路途径各州郡城镇盘查,也只会将他们速速放行,比普通百姓的身份的确是要方便许多。 但妇人面上仍有几分迟疑,殷乐漪便又道:“还请娘子通融一二。” 妇人见殷乐漪一个娇滴滴的女娇娥,细看又生了副万里挑一的花容月貌。同为女子,若放她一个人在这寒天雪地里过夜,她也于心不忍。 “罢了,你们进来吧。” “多谢娘子通融。” 殷乐漪示意陆乩野,陆乩野牵着乌云,和殷乐漪一前一后的进门,用只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量道:“公主聪颖。” 他这一声夸赞,让殷乐漪心跳没来由的漏了一拍,又很快被妇人引起注意,“家中院小,只一间客房……” 妇人打开客房门,进去点了灯,又瞧了瞧院子里站着的陆乩野和殷乐漪,只觉这二人哪儿哪儿都登对,一看便是对少年夫妻。 “不过你们夫妻二人同住一间,倒也合适。” 殷乐漪闻言一愣,还未及反驳,陆乩野便比她先一步接过话茬:“夫人说的是,我们夫妻二人能住同一间便是极好的了。” 殷乐漪朝陆乩野看去,见他眸中噙笑,神态自若,信手拈来的谎话被他讲出来倒像是真的。 妇人笑着点点头,麻利的为他们收拾好客房后,又热心肠的要去为他们打热水。 殷乐漪忙不迭道:“娘子不必劳烦。” 这妇人是个热心肠,见殷乐漪生得十分可人,看见她便欢喜的紧,“小娘子都爱干净, 不用热水擦身晚上恐怕连觉都睡不安稳。” 她这话确是说到殷乐漪的心坎上,她这一日又是爬雪山又是挖尸骨,她自己都有些嫌自己。 “我去罢。”陆乩野忽然开口,“劳烦夫人替我指一指方位。” 妇人给陆乩野指了方位后他便走出客房,妇人又坐下来,“小娘子,你这夫君倒还算体贴。” 陆乩野应承了谎,殷乐漪便也只得替他圆谎,轻轻点了点头。 妇人便继续和殷乐漪唠家常,其间陆乩野陆陆续续提着木桶进来为浴桶注满水。 妇人讲道自己夫家姓吴,村子里之所以人烟稀少,乃是因为年轻力壮的人家大多都带着一家老小避战祸走了,剩些年迈无后的老人没有离开的能力,只得留在村子里。 而吴娘子因夫君在鄯州城中当差,便不得不留在此处候她夫君。 殷乐漪问道:“娘子的夫君既然在鄯州城里,娘子为何不去鄯州城?” “小娘子有所不知,那鄯州城被宁王把控着,进出都不是易事。我夫君也来信跟我说,城中局势比外面更严峻,让我安心待在家中等他。” 吴娘子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也不知何时我们夫妻二人才能像你们一样团聚……” 殷乐漪听得心中发堵,皇叔的一己之私害的不止是晋国无辜的将士,连吴娘子这样善心之人也被迫和夫君生离。 她握住吴娘子的手,轻声道:“等战事结束,娘子便能和夫君团聚了。” “是啊,只希望这战事快些结束罢!” 吴娘子长叹,“从前晋魏两国打仗,我们这些百姓日日都不得安生,好不容易等到战事停了本以为能过个安生日子,没想到又开始打起仗来了!” “我虽然是晋国人,但说到底这天下姓殷还是姓赫连都和我这等平头百姓无关……我只求个夫妻团圆,莫要三天两头的再打仗,让我和我夫君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便好!” 殷乐漪没有答话,只轻轻颔首应声。 陆乩野提来最后两桶水注满浴桶,听见吴娘子忽然惊疑道:“小娘子,你这脸怎么伤了?” 陆乩野放下木桶走过去,吴娘子一手捧着殷乐漪的脸,一手将她掉落下来的鬓发别到耳后,露出她右颊上一道干涸的血痂。 吴娘子看向陆乩野,语气十分不满:“这么漂亮的娘子,你竟然让她跟着你脸上受了伤,你这夫君是怎么当的?” 殷乐漪的发髻早就被风雪吹得凌乱,脸上的伤被鬓发遮住。 陆乩野不曾瞧见,更不曾知晓,因她而被莫名指责,反让她有些窘迫。 而陆乩野也不反驳吴娘子的话,只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脸,“吴夫人教训的是,的确是我这个夫君未能尽责。” 殷乐漪只觉被他盯着的那处伤口,莫名的有些发烫起来,便垂下了睫羽,避开他的视线。 吴娘子又去从家中翻出了外伤药来,嘱咐了殷乐漪几句后,又帮着殷乐漪旁敲侧击的说了几句要陆乩野待她体贴的话后,便去歇息了。 屋里瞬间便静了下来,殷乐漪和陆乩野对坐着。 谁都不曾说话,但陆乩野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强烈到让她无法忽视。 她有些受不住这样的氛围,便起身道:“我先去沐浴……” “脸是什么时候伤的?”陆乩野拉住她的手,“是在山上还是我们被追捕的时候?” 被追捕时陆乩野一直倾力保护她,他绝不可能让殷乐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伤。 不待殷乐漪回答,陆乩野便有了决断,“是在山上,我没来之前?” 殷乐漪的脸的确是在陆乩野没来之前,被宁王麾下的士兵用箭伤的。虽然伤在脸上很是明显,但这只不过是一点小伤,殷乐漪自己都不在意,她不知陆乩野为何这么执着问清。 “只是小伤而已。” 伤不致命,却让陆乩野感到十分的愤怒。 他若是一早知道那几个人伤了殷乐漪的脸,他绝不会那么轻易的一枪|刺穿他们的脖子,他一定会留着他们的性命,让他们千倍百倍的还回来,死也不得全尸。 然愤怒之余,陆乩野更是自责没能早一些赶到护着殷乐漪,否则她又怎会受到这样的伤害。 “小伤?”陆乩野将殷乐漪拉到自己腿上坐下,目光阴沉的打量那道血痂,“再往下几寸伤的就是你的脖子。” 尖锐的利器若划破她脆弱的颈,她顷刻就会没了生息。 陆乩野越想便越后怕,心中嗜杀的念头更是遏制不住的叫嚣。那群不知死活的东西怎么能伤她,又怎敢伤她。 他停留在伤口上的目光越发的阴冷,殷乐漪敏感的察觉到陆乩野情绪的变化。 她虽不知道他为何这么在意她受伤,但从陆乩野的只言片语中,她能感受到陆乩野是在忧心她。 他们二人独处时少有平和温情的时刻,殷乐漪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道:“只是脸,没有伤到脖子。陆欺你……” 她顿了顿,有些扭捏的小声开口:“你不用担心我。” 屋中烛火算不得明亮,少女被陆乩野抱坐在腿上,昏黄又朦胧的烛光印出她温顺眉眼,殊色娇容,微乱的云鬓将她衬得楚楚可怜,雪腮上添一道血痕更显得她像一朵受了磋磨的娇花。 落难美人更让人心生怜惜。 但这一份怜惜止不住陆乩野心中嗜杀的念头,他捧低殷乐漪的脸颊,薄唇覆上那道血痕。 殷乐漪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怔住,紧接着便又感觉一股湿热的气息缠绕上来,带着不容她反抗的力道,吮吸舔吻探入又破开。 像是要抚平她的伤痕,又像是要钻进去和她血肉融为一体。 殷乐漪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 陆乩野在吻她脸上的伤痕。 可这个吻又古怪的算不得吻,更像是陆乩野在通过这个吻在克制着什么东西。 殷乐漪有些想躲开陆乩野,被陆乩野察觉到意图后,锁在她腰肢上的力道变得更重。 殷乐漪不知他为何突然变成这样,茫然无措的很,“陆欺,你怎么了?” 陆乩野掀起眼帘,眼眸如化不开的浓墨,黑沉沉的携裹着浓厚的杀意。 殷乐漪霎时惧怕起来,以为陆乩野的杀意是冲她而来。 却听他沉哑着嗓音开口:“我忍不住杀念。” “漪漪,别躲我。” 第85章 交心“漪漪,这是你勾我的。”(修+…… 烛光摇曳,泛黄的墙面上朦胧的映着少男拥着少女的身影。 一室寂静,只偶有几声少年粗重的呼吸声,他声线压得极低极沉,竭力压制着心中蠢蠢欲动的杀念。 殷乐漪便不敢再躲开陆乩野,只能由着陆乩野抱着自己,将一个面颊吻延缓的无比漫长。 她不知该如何才能忽略掉颊边的触感,眼神恍惚的望着一旁的昏黄的蜡烛,见那烛花在蜡油里炸的呲呲作响,蜡油从烛台里溢出来,连串滴落在地面,凝结出一滩烛泪。 陆乩野这才肯暂且抽身放过她,陆乩野抬眸窥见她的眼,里面印满烛光,照清她盈盈水眸中的迷惘。 她不解他为何如此。 陆乩野沙哑着声问:“害怕吗?” 他眼底的杀意还未褪尽,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骇人的气息,令人望而生畏。 殷乐漪又怎会不怕,可比起害怕她更想知道陆乩野为什么会这样,“陆欺,你为何会如此?” 她脸上的那道血色被陆乩野舐吻的干净,留一块吻痕落在雪腮上,红艳如花,极是漂亮。 陆乩野探手抚摸他吻出的这朵花,急促的吐息渐渐变得平稳下来,却并不回答殷乐漪的问话。 殷乐漪便忆起陆乩野曾经杀人时的模样,他每一次杀人时都像是变了一个人,越杀越欢,将杀人当做乐事,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她初时只觉陆乩野嗜杀是他天性残暴,麻木不仁,但她现在又莫名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的人。 “不能告诉我原因吗? ” 少女柔声细语的问陆乩野,一张娇颜乖顺的任他抚摸着,柔情似水的双眸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望着他,里面干净无瑕的颜色将他内心的阴暗,衬得更有些见不得光。 陆乩野忽然便有些不敢直视殷乐漪的眼。 他将她的身子按倒进怀中,问她:“还记得我上回给你讲的小儿郎的故事吗?” “记得。”殷乐漪的下巴搭在陆乩野的肩膀上,“小儿郎有一个很疼爱他的父亲。” “嗯。”陆乩野掌心摩挲着她柔软的后颈,漫不经心地道:“后来小儿郎的父亲被污蔑成通敌叛国的奸臣,小儿郎亲眼看着父亲被尸首分离,又目睹了母亲吊死在自己眼前。” “短短一夜间,小儿郎满门都被屠杀。” 殷乐漪听得心惊肉跳,瞬间联想到陆乩野皇嗣身份被公之于众前,他罪臣之子的身份在满都城传的风言风语。 兵部侍郎萧闰因通敌叛国被全族尽灭,但按陆乩野的话,萧闰便没有通敌叛国,他是冤死的,萧家阖府上下的人也是被冤杀的。 难怪陆乩野身为魏国皇子,却想搅动风云覆灭魏国的朝纲。 他年幼时目睹了父亲因污蔑惨死,满门被屠杀,这样惨痛的事情发生在幼小的陆乩野身上,定是给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他又怎能如健全的常人一般长大,他又怎会对这个毁了他人生的国家抱有温情。 原来这便是他性子极端,嗜杀背后的真相。 可陆乩野选择的复仇方式在殷乐漪看来,还是有些太过极端。 她轻声道:“小儿郎的父亲含冤而死,死前必定是想为自己讨一个公道,洗刷身上的冤屈。” 少有不重风骨的文臣,她不明白陆乩野为何不选择查清此案,还他父亲一个清白。 “公道?”陆乩野也将下巴搭在少女的肩头,眼眸在少女看不见的地方涌出阴森的杀意,“若污蔑他的人是明堂上高坐的九五之尊,又何谈公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君要臣死,臣又如何能洗清身上的冤罪。 殷乐漪心中更为震惊,若是魏宣帝故意污蔑害死萧家满门,即便她不知魏宣帝为何如此,但只要她设身处地将自己代入到陆乩野的位置,夹在生父和养父的仇恨之中,那滋味只要想一想她便觉得无比煎熬。 殷乐漪不知陆乩野又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所做一切皆为复仇,魏宣帝恐怕也逃不出他的算计。 可魏宣帝毕竟是他的生父,他若为了养父和萧家满门去手刃他的生父,在殷乐漪看来这对陆乩野而言根本不是复仇,而是另一种惩罚。 殷乐漪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杀了仇人会让小儿郎快活吗?” 杀了他不会让小儿郎快活。“陆乩野托抱起少女的身子,走向热雾升腾的浴桶,“杀人不过头点地,小儿郎不会就这么便宜他,小儿郎要让他也尝一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可是……”殷乐漪欲言又止,“可是他毕竟是小儿郎的父亲啊……” “陆乩野嗤之以鼻,“教养小儿郎长大的才是他的父亲。” 萧闰才是他的父亲,那个陆乩野记忆中永远温润仁善的男子,是他将没有半分亲缘的陆乩野抚养长大,教他习字,授他书画,待陆乩野如亲子。 然而魏宣帝却为了一己之私,将陆乩野的父亲污蔑害死,他的萧家没了,他便要千倍万倍的从魏宣帝身上讨回来。 魏宣帝最重皇权,陆乩野便要夺他的皇权,毁他的社稷,再让他亲手将他的子嗣妃嫔一个个送上黄泉路。 陆乩野已然做到了,滟嫔、赫连鸿、赫连娉婷,哪一个不是魏宣帝亲手送上绝路的? 陆乩野的复仇之路已经走完了一大半,他的眼前已经浮现出魏宣帝最后的结局。 思及此,他的心情也变得愉悦了几分,将怀中的殷乐漪放回地上,见她目光灼灼的望着自己,黑白分明的眼中皆是不忍和心疼。 陆乩野并不想借往事换取殷乐漪的恻隐之心,若非殷乐漪主动问起,他或许还会一直隐瞒下去。 但被她一双美目怜惜的凝望着,陆乩野忽而觉着这样也不错,他勾唇轻笑:“何须介怀?不过是个俗套的故事。” 父母双亡,身世坎坷,背负血仇,搅乱家国,倾覆朝纲。 这里面的桩桩件件分明都是他的亲身经历,却能被他这般轻描淡写地说成是个俗套故事。 殷乐漪忽然便有些懂了陆乩野性子中的凉薄为何而来,他若当真是个至真至纯的性子,他或许早就被血海深仇折磨的不成人形,又怎能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位置。 可陆乩野若当真凉薄至极,他又怎会因养父一事蛰伏这么多年,只为复仇。 陆乩野,他当真是个矛盾至极的人。 冷漠凉薄是他,嗜杀残忍是他,为养父筹谋多年报仇也是他。 殷乐漪凝视陆乩野的目光不由变得复杂。 领口的系带被陆乩野修长的指扯下,他接过殷乐漪脱下的斗篷随手为她放到一旁,又勾住她齐胸襦裙上的束带,正要扯下被她按住手。 “你作何?” 殷乐漪回神,柔声轻问,陆乩野面不改色道:“自然是伺候公主沐浴。” 这客房中既无隔断又无屏风,所有陈设都一览无余。 吴娘子将他们两人当做夫妻,便是共浴也无伤大雅,可殷乐漪又怎敢真的当着陆乩野的面赤身沐浴。 见她踌躇,陆乩野倒也不催促,只伸手拨弄一下浴桶中的水,“我亲自为公主打来热水,眼下水温正好,再过一会儿便要凉了。” 这浴桶里的水确是他一桶一桶注满的,殷乐漪伸手指了指客房的另一边,“你过去,不准看。” 陆乩野明知故问:“不用我伺候?” 殷乐漪嗔怪的看他,又将他推到客房尽头处的床榻上,见上面放着吴娘子为他们准备的衣裳,便从里面拿起一条墨色腰带系住他双眸。 陆乩野没有反抗,“殷姮,你也对我太提防了些。” 殷乐漪小声:“这算什么,我都还未将你手脚全绑起来。” “哦?”陆乩野饶有兴致地道:“我竟不知你还想如此待我。” 实在是陆乩野有太多前科,在男女之事上她不得不防他。 绑好之后,殷乐漪又扶着他肩膀让他靠在软枕上,“陆欺,我们君子协定。” 陆乩野笑声:“依你。” 殷乐漪这才拿起床榻上另一套女装,重新走回浴桶前,宽衣解带。 浑然不知她亲手为陆乩野束在眼上的衣带,根本未将陆乩野的视线遮挡住。 蜡烛燃尽了一支,屋内光亮变得更为黯淡。 少女褪下身上厚重的裙衫,展露出莹白的身子,昏黄的烛火在她玉体上落下深浅不一的光影,让她变得朦胧,好似那雾中的一朵花,抓着少年的视线,勾着少年的心弦,让他对她渴求不已。 少女将包裹着身子最后一处的小衣也解下,又有些羞赧的很快将及腰的青丝拨弄在胸前掩住春色。 但她身段出落的极是曼妙,抬高玉足走进浴桶之时,身子玲珑有致的弧线尽数落入少年的眼中。 入浴美人,活色生香,她的举手投足皆是对陆乩野的引诱。 偏偏她自己毫无所察,用陆乩野为她打来的热水浇洗着自己莹白的身子,连绵的水珠滑过她的肌肤,顺着她的玉颈滚过锁骨又没入雪白的沟壑之中。 她动作轻柔,像是极怕惊动到陆乩野,一双被水气氤氲的湿润眼眸,却又不偏不倚的落在陆乩野的身上。 她自然是不曾察觉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陆乩野看得清清楚楚,她的性子相较心思深沉的陆乩野还是太过天真了些,理所应当的认为陆乩野遵循着他们之间的君子协定。 许是今夜陆乩野与她交了心,吐露了他从前之事,而他现在又看不见她,殷乐漪便遵从了一次自己的内心,望向陆乩野的目光不再遮掩。 这目光之中有心疼,有怜悯,更有不忍和一丝无法藏掖的柔情。 复杂的情愫都饱含在这一眼之中,旁人都不一定能读懂这一眼的含义,可陆乩野多了解殷乐漪,她但凡对他吐露一丝的温 情,他便能解读她的心。 她只是不愿承认喜欢他,更不敢承认喜欢他。 只要她依旧能留在陆乩野身边,陆乩野以为自己能够坦然接受她的“不喜欢”。 可面对殷乐漪,陆乩野的贪欲从未停止过生长,他想要她的一切,尤其是在品尝到过她对他的那一丝喜欢,给他带来的极致愉悦后,他又怎能甘心回到从前,和殷乐漪做一对不问真心的假鸳鸯。 他不甘心,更不愿意。 陆乩野感觉自己那颗凉薄麻木的心,就像被她那双柔荑握在了,她的一点退却和拒绝,便能轻易将他的心折腾的尽是疮痍。 心高气傲如陆乩野,他何曾将这世间的人与事放进过眼中。 可独独一个殷乐漪,独独是她芙蕊公主,他若此生都得不到她的喜欢,陆乩野不知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心绪百转,露在外的模样却没有半分异状。 殷乐漪更是只觉着他当真行了一次君子之风的做派,在她沐浴时一直沉默不言,莫说是打扰她,就连身体都一直维持着由她摆弄出的姿势。 殷乐漪不敢多耽搁,洗净了身子擦拭干水珠后,便匆匆换上了吴娘子为她准备的干净衣衫,走回到床榻边。 一抹墨色还原封不动的遮着少年的双目,将他凌厉摄人的眉眼挡住,高束的白发搭在他胸膛,白与墨两色相衬在一处,竟又将他这张脸衬出几分俊美的妖冶。 殷乐漪不敢多看,伸手为他解开遮目的衣带。 她沐浴之后身上还带着水汽,馥郁的体香也被冲淡些许,轻柔的香气似有若无的拂过陆乩野的鼻尖,眼前的遮挡被取下,少女出水芙蕖般的绝色容颜,便近在他眼前。 “好了。” 殷乐漪望着他,湿润的眼里再也寻不见那一丝柔情。 陆乩野微垂眼帘,将眼底翻涌的情欲贪婪都掩下,起身走到浴桶前,有些烦躁的解开身上的盔甲。 殷乐漪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忙躲进被褥里遮住自己,“陆欺,那里面的水我才洗过……” 不但洗过,水也凉了不少。 陆乩野跨入浴桶里坐下,水中残留的热意更让他燥热,见不远处的少女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语气不明的道:“殷姮,我不似你那般羞涩,你想看便看。” 殷乐漪怎么可能会去看他沐浴,当下声音更是羞赧:“……水是我洗过的。” “你洗过的那便是美人浴了。”陆乩野不见嫌弃,声线里反倒还多了几分沉哑,“若下回你能邀我共浴便更好了。” 藏在被褥下的殷乐漪早已面红耳赤,光是陆乩野用她沐浴过的水净身这一件事就让她羞赧无比,心跳如擂,偏偏他还有心思调侃她。 她抿着唇瓣不再搭他的话,掌心按住自己砰砰跳动的心口,阖上眼只当自己不知晓陆乩野的所作所为。 夜已深,但殷乐漪辗转了一会儿却还是无法入眠。 究其原由,一半是因用她洗过的水正在擦身的陆乩野,还有一半是因陆乩野所行之事。 和陆乩野敞开心扉交谈后,她便大概能猜到陆乩野在和宁王首战之中故意失踪的原因。 魏军失去主将,而陆乩野的存在又是无可替代的,时日一长,军心涣散是迟早的事。 届时群龙无首,宁王便能轻易击破魏军三十万大军,直捣魏国都城。 陆乩野想借宁王之手攻破魏国江山,搅乱魏国的社稷,以点燃战火的方式实施他的复仇。 多么疯狂的谋划,以一国陪葬,拿天下苍生做赌注。 这世间除了陆乩野外,恐怕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为复仇疯魔至此的人。 床榻边忽然往下一陷,殷乐漪翻身拉下被子,见陆乩野举着烛台上了床榻。 四目相对,殷乐漪眼中闪过挣扎,还是将想问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没有指责陆乩野残忍的立场,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若她在年幼时经历了陆乩野身上发生之事,她也必定不是现在的模样。 陆乩野从容地上了床榻,这客房中再也寻不出第二个能落脚之地,还是冬日,加上殷乐漪脑海里千愁万绪,心中的男女大防便也淡了。 她见陆乩野正要熄灭蜡烛,下意识开口:“你夜里不点灯不是睡不着吗?” 说完又觉自己这句话似乎有些逾矩,忙背过身去阖上了眼帘,便没有瞧见陆乩野微怔的神色。 陆乩野从未对她提及过自己临睡的习惯,她不知何时知晓的,还放在了心中,陆乩野又怎能不动容。 他无声地凝视了片刻少女的背影,随后熄灭蜡烛,将最后一丝光亮亲手掐灭。 他躺倒在软枕上,在黑暗里探手寻到少女的身子,将其拥入怀中,“与你同枕而眠,我便不需要点灯。” 殷乐漪闻言睫羽轻颤,唇瓣翕动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一室黑暗中,两具身子紧密相贴,他们的呼吸声都好似缠绕在了一处。 殷乐漪穿戴齐整,陆乩野却只着亵衣,胸膛却滚烫似火,殷乐漪被他紧拥着,身子便像是要被他的体温融化。 “陆欺,你一定要抱着我睡吗?”少女细声细气,语气难辨。 “嗯。”陆乩野声沉如水,“不抱着你睡,我便会想要对你做些别的事。” 他轻佻露骨的话,将殷乐漪一腔的愁绪都扰乱,却不敢在他怀中轻举妄动,只得又添几分防备之心:“你只准抱我。” 陆乩野喉间泄出一声轻笑,“只抱你。” 一语双关,殷乐漪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被他占了便宜,却又不想在这深夜和他做口舌之争,忍着羞赧岔开话锋:“我们明日怎么办?” 陆乩野听出她语气里掩着的倦怠,垂首在她馨香的发心处落下一吻,“安心睡罢,万事有我。”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是有着抚慰殷乐漪的魔力,让她真的能暂时抛却那些烦恼,阖上眼睛安心睡去。 一夜无梦到天明。 翌日,殷乐漪是被院中的鸡鸣声吵醒的。 她刚从沉睡中苏醒,脑子还是迷糊的,从被褥里起身时忘记身侧还躺着个少年郎君,腿不慎碰到了对方,软绵无力的身子便忽然被一把掐住。 力道重的殷乐漪嘤咛了一声,残存的睡意顷刻便消散,她精致眉眼都蹙起,“你做什么?” “别动。” 陆乩野的声线中带着晨起的沙哑,比平时还要低沉。 殷乐漪看向陆乩野,见他眸中不知何时盛满了情动,眸色黑沉的像是要将她都吸入。 少女的细腰被陆乩野用力箍着按在下腹处,陆乩野盯着她尚且懵懂的脸,“瞧瞧你干的好事。” 殷乐漪反应过来霎时面生绯色,无措的辩驳:“分明是你自己……和我有什么干系?” 陆乩野的呼吸拂过她的雪腮,“殷姮,是你先引诱我的。” 殷乐漪无辜,“我不曾……陆欺你莫要冤枉我,方才我也只是无意的……” “谁跟你说方才。”陆乩野垂首,与殷乐漪额心相抵,“你昨夜就在引诱我。” 殷乐漪只觉荒谬,“我哪里有?你污蔑我!” “我污蔑你?”陆乩野慢条斯理,“你嘴上说着不准我看你沐浴,给我遮目的衣带却是歪斜的,让我看着你宽衣解带,不着寸缕的沐浴净身,这不是引诱是什么?” 殷乐漪这才知晓自己昨夜那一番举动竟全是无用功,娇颜红到仿佛快要滴血,“你、你分明看见了却不知道避讳……” “我为何要避讳?”陆乩野肆无忌惮,“倾慕之人在我眼前沐浴,我自然要好好欣赏。” 殷乐漪赌气,身子在陆乩野怀中挣扎的厉害,不知碰到陆乩野何处,听见他闷哼一声,腰肢被他大掌立时握得更紧。 陆乩野视线紧锁在她面上,哑声道:“漪漪,这是你勾我的。” 第86章 罢手“我不会对你罢手。” 屋门被敲响,吴娘子爽朗的声音传进客房内。 “小娘子,我做好了早饭!你和你夫君醒了便赶快同我出来用一些吧……” 屋内的殷乐漪还同陆乩野在床榻上博弈着,殷乐漪面颊绯红的被 陆乩野按在怀中,两人身上盖着的被褥凌乱无比,少女一只玉足隐约可见的被陆乩野握在手里,也不知底下的两具身子究竟纠缠成了什么样子。 殷乐漪掩着羞赧,应答吴娘子:“……多谢吴娘子,我们马上便来。” 吴娘子欸声说好,便又从他们门前离开。 殷乐漪双腕抵在陆乩野胸膛,“陆欺你快松开我的脚……” 陆乩野恍若未闻,把玩着掌中玲珑的玉足,只觉细腻小巧的紧,带着薄茧的指腹一寸寸的在上面游走摩挲,在殷乐漪肌肤上激起一阵阵战栗。 她自小习舞,身子柔软的紧,即便被陆乩野摆弄着玉足的姿势十分别扭,她也仍受得住。 可这姿势实在太过不雅,殷乐漪羞耻的连耳垂都红透,眸中泛出水雾,“你到底想如何……” 陆乩野这才将视线又落回到殷乐漪面上,见她雪腮红艳的如上了胭脂,十分的娇俏,但神情却无比的羞愤,便知自己弄得有些过火。 陆乩野松开她的玉足,又将她按进怀中,与她柔软的身子紧密相贴,“自然是想和你行鱼水之欢,共赴极乐。” 他答得如此坦然,更让殷乐漪羞涩难当,恨不能立刻抽身逃之夭夭,“……不行。” 且不论这是在别人家中,她还有许多事要去做,怎能和陆乩野在床笫之间白日厮混。 陆乩野心知她不愿,但亲耳听到她拒绝,心中到底还是有几分不快。 但陆乩野已然做不到如从前一般强她迫她,她不愿意,他便只得忍耐自身。 陆乩野握着殷乐漪的腰肢,将头埋进她胸脯,哑声道:“那你就乖乖的别动。” 少女最敏感之地被他肆无忌惮的触碰,霎时面上更为滚烫,想将陆乩野的头推开,与他紧贴的身子却又能感受到他腰腹下的蠢蠢欲动。 她害怕自己再激烈的反抗下去,恐怕只会让陆乩野愈演愈烈,到时更加难以收场。 殷乐漪只得轻咬住唇瓣一动不动,尽量忽略胸脯处传来的感觉。 陆乩野搂着少女调整自己的吐息,一呼一吸间鼻尖盈满少女身上的幽香。偏她这处又生得极为绵软,便是隔着衣衫埋着,竟也能抚平陆乩野体内的几分躁动,连心都好似因她而变得柔软。 殷乐漪感觉自己都快要僵了,陆乩野这才缓缓从她胸口抬起头,眸色沉如浓墨,满是压抑之色,一看便知他忍得极是辛苦。 殷乐漪心跳如擂,有些不敢和这样的陆乩野对视,从他怀中挣开后,便逃也似的下了床榻,穿上鞋匆匆离开客房。 她昨夜睡下时便穿戴齐整,只一头及腰青丝披散着有些不像样,在院中遇上吴娘子,对方见她如此,便主动将她拉到房中为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 这一来一回,两人回到前厅时,陆乩野竟已穿戴齐整在此处候着他们了。 吴娘子热情的招呼他们入座,三人便一同用起了早饭。 自战事起后,吴娘子便一人独守着这座院子,今日家中多了两人陪伴她,她分外的开心。 “小娘子,昨日忘了问,你夫家姓什么?你们夫妻二人又要到何处去啊?” 殷乐漪被问住,她的姓氏乃是晋国的国姓,说出来便会让人知晓她的身份。 陆乩野面不改色的替她接过话茬,“鄙人姓萧。我与娘子本是想去鄯州探亲的,不巧遇上战事,便又只能打道回府。” 一提起战事吴娘子便感同身受,唉声叹息:“这该死的战事,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殷乐漪安静的喝着热粥,没有答话。 院外忽然传来一声稚气的高喊:“吴婶子……” “来了——”吴娘子忙坐起来,对他们两人道:“你们慢吃,我去看看!” 吴娘子风风火火的跑出去,殷乐漪垂着睫羽,对陆乩野道:“我们今日必须离开这里,否则宁王的人追查过来,吴娘子村子里的人恐怕都要受我们拖累。” 陆乩野颔首,见她微垂着颈子不敢看自己,便以为她还在为几刻前的事羞恼,心中好笑。 不一会儿,院中传来劈柴的声音。 殷乐漪仰起小脸和陆乩野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起身走到院外,见吴娘子正举着斧头费力的劈着干柴。 吴娘子仰头一瞧,见小夫妻俩齐齐望着她,忙道:“隔壁家一老一小的干柴都用完了,方才来找我借干柴,我匀一些给他们不妨事,你们快去用早饭!” 陆乩野走过去接过吴娘子手中的斧头,“夫人收留我们夫妻二人一宿,这些活计便让我来罢,也算是报答夫人的收留之恩。” 吴娘子一妇人干这等力气活计实在是力不从心,便也不推脱,笑着说:“那就有劳你了!” 眼看着吴娘子又要去忙别的活计,殷乐漪也主动上前,“吴娘子,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小娘子你就好好歇着吧!”吴娘子忙摆手,“我家的干柴往日都是我家那口子劈好的给我留在院中,现在他回不来,你郎君能为我劈些干柴就是给我帮了大忙啊!” 吴娘子纯良质朴,说什么也不要殷乐漪帮忙,殷乐漪便只得站在屋檐下,看陆乩野劈柴。 她本以为此事对他而言不过信手拈来,看了一会儿后却骤然发现他似乎并不擅长这事。 一根完好的木桩被他砍的大小不一,全然不似那些之前坎好的干柴般均匀。 她目光不加遮掩,陆乩野便停下手里的动作朝她看来。 少女身着粗布衣裙,青丝挽成妇人髻,未施粉黛的面容清丽脱俗,望着陆乩野的一双柔情眸中含着笑容。 殷乐漪对陆乩野笑的次数屈指可数,而这屈指可数里的笑容又大多并不是出自她的真心。 她的衣着和笑容都令陆乩野有一瞬的恍惚,就好像他们真的是一对普通人家的少年夫妻,年幼的娘子因她的郎君不善劳作而感到新奇,便站在屋檐下悄悄的笑话他。 陆乩野唇角情不自禁翘起,“有这么好笑吗?” 被他察觉,殷乐漪忙敛了笑意,“我只是在想,这世间竟也有陆少将军不擅长之事。” 她一句陆少将军,便将陆乩野脑海中的幻想尽数打破。 再看眼前的殷乐漪,即便身着再朴素不过的衣裙,也难掩她身上自小便被浸养出的高雅气质。 她不是村妇,陆乩野亦不是这村中樵夫。 正如他拿惯了刀枪剑戟的双手,杀敌能游刃有余,换成斧头后,却无法驾轻就熟的做普通百姓会做之事。 陆乩野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我从未砍过柴,自然不擅长。” 殷乐漪敏感的察觉到陆乩野情绪的变化,但她不知原因,便只能顺着他说:“你是高门出身,又怎会做这样的粗活。” 她到陆乩野身侧,乖巧的将他劈好的干柴拾起,抱到一旁的干柴堆里放好,回首时,视线不期撞入陆乩野的黑眸中。 他正无声地注视着她,眸色沉沉,如一方化不开的浓厚稠墨,晦涩难解,让殷乐漪看不清他的所思所想。 “你为何这样看我?” 陆乩野语气不明:“我只是在想,你若不是殷姮,我 亦不是陆欺,你我二人如今对面而立又该是什么样的身份。” 殷乐漪神情微滞,而陆乩野却好似并不想得到她的回答,继续他手里的动作。 何其可笑,他本是个对假如之说嗤之以鼻的人,但一旦面对殷乐漪,她总是能轻而易举的打破陆乩野的原则,将他变得不像他自己。 可世间没有假如,便是他权倾大魏,自诩无所不能,也改变不了不争的事实。 谁也不曾再说话,两人各自做着自己手里的事,借着平静掩盖他们各自心中的翻江倒海。 陆乩野帮着吴娘子将剩下的柴砍完,吴娘子走到院中捆了几把后,劳烦陆乩野为其送到隔壁的院子里。 陆乩野提着几捆柴走出院子,殷乐漪安静的跟在陆乩野身后,吴娘子在后面见这场面,不由得打趣道:“陆娘子,你还真是一步都离不开你郎君啊……” 殷乐漪窘迫的笑笑,见陆乩野步子迈得快,心想他定是没听见,否则又要徒生尴尬。 隔壁是座有些破旧的茅草屋,屋子里时不时传来年迈老人的咳嗽声,院中有个男童正在为其生火熬药。 他见有人为他送来干柴,连忙小跑着过来道谢,又抱起干柴进到茅草屋内,往快要燃尽的火炉子里添了干柴,屋中虽有了些许热气,但烧出的烟尘极为难闻,殷乐漪站在门边也不能幸免。 她喃喃:“我还以为他要干柴是用来做饭的。” 陆乩野瞥了眼一旁的药罐,“平民百姓家是用不起炭火的。” 殷乐漪顺着他目光看去,见里面的药材全是细碎的药渣,也不知熬过多少回。 想必便是吴娘子口中其中的一家年迈幼小,无法从村子里逃走去避战乱的人家。 殷乐漪往发髻上摸了摸,摸到一支珠钗,想放到这家人门口,便听见陆乩野道:“你给他们也无用,这村子里的大夫恐怕早就避祸去了。” 有钱也买不到药材,请不来看病的大夫。 殷乐漪顿了顿,还是将珠钗放下了。 他们折返回吴娘子家的途中,有一条覆满雪的路坡。 陆乩野往下走时,在他身后的殷乐漪身量便刚好与他齐平。 殷乐漪忽然叫住他:“陆欺,我们就在这里分道扬镳罢。” 陆乩野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见殷乐漪眼神温柔似水的望着他,“你昨夜向我倾述你的过去,告诉我你的筹谋和打算,我想了许久,发现你我二人想走的路是截然不同的。” 陆乩野眉心蹙起,“有何不同?” “你想借宁王的手挑起战火让魏国动荡,但我却想平息战火。” “为何?”陆乩野质问,“你难道不想灭了魏国,替你的大晋复国吗?” “我自然是想的,可从我被你带出晋国皇宫的那一刻开始,我所见到的便与我所想的截然不同。”殷乐漪指掐掌心,“我一直以为晋国是因魏国而亡,可在魏国铁骑侵略晋国之前,我的国家便早就是千疮百孔……” “晋国的百姓们过着水生火热的日子,而我这个公主却不知人间疾苦,不知战火起白骨枯,不知子民食不果腹。每日只知风花雪月,发髻要梳何式样,罗裙要绣何花样……” 她苦笑着说出自己从前所行之事,两行清泪从她颊边滑落,“试问一个国家有这样的皇储,又怎会不被倾覆?” “家国大事,不是你一人之力便可以扭转乾坤的。”陆乩野走近殷乐漪,想将她拉入怀中抚慰,“但你现在有我,我可以帮你的,殷姮。” 殷乐漪却往后退了一步,摇头道:“可我的子民们并不想我复国,晋国给他们带来的只有连绵不止的战火,而他们渴求的是安稳的生活……” 不止晋国百姓如此做想,全天下的百姓恐怕都是这样的想法。 陆乩野握住她的肩头,迫她看着自己,“你要想成大事,坐上皇位,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可我不想要牺牲!他们亦不想要战火!”殷乐漪眸中泪摇摇欲坠,“从前做晋国公主时我已亏欠他们良多,我不想再因一己之私让他们再次饱受战火之苦!” “陆欺,你说我软弱也好,怯懦也罢……可我就是这样的人……”她自责的啜泣,“我可以不坐皇位,可以庸碌的过完一生,我做不到像皇叔一样为了一个皇位活得面目全非,不像一个人……” 陆乩野死死地掐住她的肩膀,目光灼灼:“即便如此,这也不是你该用来跟我分道扬镳的借口。” “……可你所行之事与我想做的截然不同,我想结束和宁王的战争,而你想覆灭魏国便只会让这战火一直燃下去。”殷乐漪喉咙泛出苦涩,“你要为你的复仇筹谋,而我也要为我的所思所想另谋出路……” 陆乩野咬牙道:“就算你我所行的路背道而驰,你我也不应就此一拍两散!” 殷乐漪柔声细语,嗓音却有些发抖,“陆欺,那你会为我放弃你筹谋多年的复仇吗?” 陆乩野斩钉截铁:“不会。” “这便是了。”殷乐漪明眸含泪,温柔似水,“我也不会为你放弃我想做的事。所以你我二人往后只会越行越远,与其再次反目成仇,不如就此罢手,我们往后再见还能……” “我不会对你罢手!”陆乩野目眦欲裂,“殷姮,你休想!” 殷乐漪强撑着的风轻云淡被他的怒火震碎,“陆欺,你何必对我苦苦相逼?我们即便强留在一处,日后也不会有结果!” “那我便不要这结果!”陆乩野怒吼:“我只要你!” 殷乐漪的泪因他话里的偏执而吓得滞住,她以为自己平心静气的和陆乩野说完这番心里话,他便会迁就她理解她。 因陆乩野如今在自己面前再不是从前那样的强硬蛮横,她便险些忘了,他对她的迁就不过是源于她未触碰他的雷池。 陆乩野对她的执着超出了她的预想,陆乩野可以为她收敛锋芒,伪装平和,可前提是她不能离开他。 殷乐漪唇瓣颤抖的开口:“可是我们……我……” 她泣不成声,语不成句,泪无声地落。 面对陆乩野怒不可遏的脸庞,她将满是泪水的脸埋进他胸膛,哭着问他:“……陆欺,你难道想叫芙蕊再杀你一次吗?” 第87章 最好我喜欢的娘子是世间最好的。 两个人背道而驰,所行所思不能殊途同归,便只会相看两厌,由爱生怖再生恨。 殷乐漪和陆乩野已经试过一回反目成仇的滋味了,他们还能变成如今缓和相处的局面已是极不易,若再重蹈覆辙,她和陆乩野的结局必定只会更加惨烈。 所以在他们关系最缓和之际分道扬镳,这是殷乐漪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可陆乩野为什么就不愿意再迁就她这一次,只要这最后一次就好。 漫天风雪之中,少女埋在陆乩野胸膛,哭声被她自己刻意压的细小,不想叫陆乩野听见。 可她越是这般倔强的强忍,那哭声便越发显得可怜。 而她的哭声,陆乩野又怎会听而不闻。 但她想与陆乩野决裂的念头太过突然,将陆乩野的心绪搅得一团乱麻,他一时之间的确没有想好该如何解决此事。 “漪漪,莫哭了。”陆乩野抑住怒火,放缓了语气对她道:“你方才的话我便当不曾听见,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他松开钳制着她的肩头,捧起她的脸,怜惜的想吻一吻她,背后这时传来吴娘子的惊疑:“送个干柴,你们夫妻怎么吵起来了?” 殷乐漪忙背过身去拭掉脸上的泪,还是被吴娘子瞧见,她忙拉过殷乐漪往自己家中走,回头责备陆乩野:“就是发生了天大的事,也没有将娘子弄哭的道理……” 陆乩野没搭腔,他此刻心绪尚未平复。 吴娘子是个热心肠,领着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回到院中,一路上都在劝慰他们,夫妻吵架拌嘴乃是常有之事,切莫因小事伤了夫妻情分。 殷乐漪平复了情绪,只安静的听着吴娘子讲。陆乩野更是沉默,要了些草料喂他的乌云。 吴娘子便又是讲什么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夫妻本是一条心,有什么事夫妻俩都该和和气气的静心相谈。 但他们二人皆无什么反应,反倒是把吴娘子自己说的口干舌燥,想为自己倒碗水润润嗓,发现那壶里的水都冷得结了冰,便只得起身去灶房里烧热水。 并非是殷乐漪冷情,而是她和陆乩野本就不是夫妻,又何谈一条心? 他们的性子又更是天差地别,要行的路也是相悖的,她越往深想便越觉得此结无解,她和陆乩野注定不能同舟。 乌云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一向只吃军中最上乘的精料。陆乩野喂了它几把草料后它便不肯再吃,嫌弃的把头转了过去。 陆乩野蹙了蹙眉,将草料丢了回去,走回到殷乐漪面前,压低声问:“我且问你,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军营回不去,我想去鄯州。”殷乐漪斟酌道:“杀宁王。” “你拿什么杀宁王?”陆乩野冷笑,“你是会暗杀之术还是武艺卓绝?” 一个扶风弱柳的女娇娥,恐怕还没见到宁王的面便被宁王的手下擒获了。 殷乐漪哑口无言。 其实她一早便有杀宁王的念头,擒贼先擒王,宁王是掀起战火的主谋,宁王若死,剩下的晋国将士群龙无首,自然能被轻易瓦解,这场仗便打不下去了。 但能助殷乐漪除掉宁王的人只有陆乩野,她原本也是想寻陆乩野帮她这个忙,她想着他们二人 利益目标一致,早些杀了宁王止戈,对陆乩野也是百利无害的事。 万没想到陆乩野突然对她吐露了他多年的筹备,他想借宁王之手助战火愈燃愈烈,这便将殷乐漪的计划也打乱了。 但殷乐漪的念头不会动摇,“我还是要去鄯州。等吴娘子回来了我们便向她请辞,我向鄯州去,你便……” “你要我看着你去送死?”陆乩野冷声打断她,“殷姮,别犯蠢。” 殷乐漪道:“之前两军对战时,我曾当着晋国将士的面揭露了宁王通敌叛国的罪行,宁王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杀我灭口。但他们的军心必然因我的话受到了动摇,宁王若想名正言顺,便不会正大光明的杀我,会留我的活口为他澄清,这便是我最好接近他的机会。” “这只是你的推测。”陆乩野推翻她的言论,“殷骁本就是个亡命之徒,他没有退路,杀了你祭旗一样能稳固他的军心。” 他一针见血:“你此去,便是在拿你的命做赌。” 殷乐漪怎会不明白陆乩野说的这些,但她仍是执拗:“陆欺,我意已决。” 她声线轻柔,语气却坚定,让陆乩野顿感几分挫败,心中烦躁更甚。 吴娘子提着烧好的热水走回来,殷乐漪便起身同她告辞。 “你们这么快就要走?”吴娘子面上闪过失望之色。 殷乐漪想到她思念夫君,便提议道:“吴娘子,我此番决定还是去一趟鄯州。我见娘子忧心你家夫君,可有什么口信要我帮忙传达?” 吴娘子一听自然欢喜,但又担心他们二人:“这兵荒马乱的你们当真要去鄯州?” 殷乐漪笑着点头,吴娘子便想了想口信的内容,她一个粗妇没读过什么书,只得讲些大白话:“你且告诉他我在家中一切都好,等鄯州不打仗了我便去瞧他,他回家来瞧我也使得……” “对了,他叫吴大,在鄯州的小铜巷里当跑腿的车夫,是专给大户人家里送东西的!” 殷乐漪一一记下。 陆乩野临走前从吴娘子家中借了一顶斗笠,吴娘子又为他们准备了一包干粮塞进殷乐漪怀中,站在院门口不舍的目送他们两人离去。 他们两人刚出村口,陆乩野便敏锐的察觉到了马蹄踏雪声,迅速的将殷乐漪抱上马背,策马往相反的方向行了一段路,借一处雪林藏身后便停了下来。 他们两人是有几分默契在的,殷乐漪知陆乩野不再前行是怕他们的马在雪上留下脚印反而暴露位置,便安静的和他候在此处。 没过多久,便见一支骑兵从村口鱼贯而入,下马后挨家挨户的搜寻,等到他们深入村中完全离开他们的视野,陆乩野看准时机,这才带上殷乐漪驾马离去。 陆乩野照例为殷乐漪戴好兜帽,将她的头按进胸膛,免她受风雪摧折。 殷乐漪乖顺靠在他怀中,想到他们二人再共乘一段路后便要分道扬镳,心头竟泛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 她看不见前路,任由陆乩野拥着她在风雪中踏马穿行,也不知行到了何地,乌云的速度忽然慢下许多。 殷乐漪从陆乩野胸口抬起头,一条结冰的江河近在他们眼前。 她惊愕的望向陆乩野:“过了这条河再走不远就是鄯州城了……” 陆乩野心中烦乱,语气不明:“我难道还能眼睁睁看你一个人去送死?” 她倔强,陆乩野亦偏执,但他若强硬的将她带离此地只会让他们二人之间再生隔阂,将殷乐漪从他身边越推越远。 而陆乩野更不可能放她一个人去鄯州,让她只身面对危险。即便他未想好两全之策,但他的行动已经帮他做出了选择,他会陪殷乐漪一起去鄯州。 殷乐漪目光怔怔的落在陆乩野的面上,在得知他的筹谋之后,她便没有想过再向陆乩野求得援助。 他身世坎坷,幼时便父母双亡,他要用自己所选的方式复仇这本就无可厚非。 殷乐漪从没想过再将自己的想法施加在陆乩野的身上,她也不想逼迫他为自己放弃多年的筹谋,但她没想到的是,即便她不开口,陆乩野仍是放不下她。 殷乐漪心头的涩意渐渐被另一股难以言说的情愫替代,她在这一瞬间有许多话想对陆乩野说,但到了唇边,只得两字:“多谢。” 陆乩野打马过河,声气淡漠:“殷姮,我想要的不是你的道谢。” 殷乐漪抱紧怀中的包袱,抿唇不语。 陆乩野紧接着道:“这一次我只给你两日时间,若两日内我们拿不下宁王的项上人头,你便随我回营,在战事结束前都安分的待在营地里,不再过问宁王之事。” “若你不答应,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他已为殷乐漪退了一步,若殷乐漪执意不肯让步,他们二人便又要争锋相对。 去鄯州杀宁王一事本就胜在速战速决,时日拖得太长,他们面临的危险也会越多,两日足够了。 殷乐漪颔首,“好,我答应你。” 他们的冲突暂且化解,渡过冰河后陆乩野绕了路,放弃官道,尽量选择了偏僻的路线避开宁王的兵马。 临近黄昏之时,他们总算看到了鄯州城的影子,但城门口驻守的皆是玄金甲胄的宁王兵马,对每一个进城的百姓都严加盘查。 他们两人下了马,互相对视一眼,便明白对方此刻正在想什么。就这么贸然进城,少不得要被盘问一番,问的越多他们两人身份暴露的几率便越大。 殷乐漪看了看怀中的包袱,又瞧了一眼陆乩野,有些扭捏的提议:“陆欺……不如我们再扮一回夫妻?” 陆乩野意味深长地道:“可以。” 黄昏一线,百姓们掐着最后一缕天光赶进城门。 士兵们从容不迫地一个个盘查,忽见队伍末尾处有一人策马而来,他们当即拔出兵器将其拦下,“什么人?” 离得近了,他们方才看见这马背上的男子怀中还拥着个身形纤弱的女子。 这女子梳妇人髻着粗衣,手捂着高耸的肚子,将脸埋在男子胸膛不住的啜吟着,一看便是要临盆了。 男子急急道:“我娘子快要临盆了,村子里的产婆一早便随她家人避难去了,我也是没了办法这才带着娘子快马加鞭赶来城里寻稳婆,还请诸位官爷行个方便……” “夫君……”女子紧攥着夫君的衣衫,泣不成声:“为何还 没到啊?我快要疼死了……” 等在一旁的百姓们见此场面,都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 “官爷,这小娘子若再不找稳婆生产怕是要不行了。” “是啊官爷,我们这十里八村的别说是稳婆了,就是大夫都早早地赶往外地去投靠亲友了,这小娘子挺着个肚子能撑到鄯州城已是很不容易了……” 这沿途居住的都是晋国百姓,又正是战乱时期,若不是紧要的要命之事,谁会往这鄯州城里钻。 士兵们见这妇人又哭得如此伤心难受,也知晓再耽搁下去不让他们进城,恐怕就要一尸两命了,便又盘问了她夫君几句,见她夫君也是一身樵夫打扮,句句也都答得上来,便将夫妻二人放了进去。 陆乩野扬鞭,顺利的策马进城,面上的焦急之色瞬间淡去。 待行了一段路脱离了宁王军队的视线后,他缓下脚程,见怀中的少女一双柔荑还抚着她的肚子,嘴中时不时的啜吟,便握了握她的腰。 殷乐漪一路都不敢抬头,感受到腰间的动作,这才缓缓仰起小脸,“夫君,到了吗?” 她嗓音轻柔,语气又是怯生生的十分惶恐,将一声夫君唤的柔情似水,缱绻无边,即便再硬的心肠都要为她化成绕指柔。 陆乩野抹掉她颊边的泪痕,未因她这声夫君露出丝毫欢喜,口吻晦暗难辨:“娘子,我们到了。” 方才所作所为不过是为演戏瞒天过海,陆乩野现在唤殷乐漪一句娘子,反让她心中的别扭更甚,心跳却不受控的快了一瞬。 但此计是她先提出的,她若再因称呼嗔怪陆乩野,那便是她有些扭捏不近人情了。 她佯装镇定的转开话锋:“我们先找地方落脚吗?” 陆乩野扫了一眼街道,径直向着路边一家不起眼的客栈走去,“我在鄯州城布有眼线,有他们相助我们能事半功倍。” 殷乐漪点了点头,忽然反应过来,“所以即便我方才不用那样的方式,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们也能助我们进城?” 到了客栈门口,陆乩野翻身下马,顺手将殷乐漪打横抱下,赞她一句:“娘子聪慧。” 殷乐漪雪腮霎时爬满绯色,推搡了一下陆乩野的胸膛,“你快放我下来……” “你腹中还怀着我的骨肉,放你下来伤了你和我的孩儿如何是好。” 陆乩野淡漠的说着轻佻之语,让殷乐漪羞红了脸还寻不到反驳他的话。 客栈里先迎上来的是小二,陆乩野掠过小二,视线径直落到掌柜的身上,“天字一号房。” 掌柜表情一变,走到陆乩野身边亲自相迎,“郎君请。” 他们被带到客栈背后单独的一座院子里,进了一间厢房后,陆乩野先将怀中人放到内室的榻上,在她高耸的肚子上扫视一眼,“你休整一番再出来。” 待陆乩野一离开,殷乐漪便迫不及待的将绑在肚腹上的包裹取了下来,借了搁置在一旁的铜镜,将颊边摸上的泥印擦干净,理好衣裙后便走了出去。 正好听到外面的人在向陆乩野禀告:“宁王这几日在城中挑选年轻貌美的女子当侍妾,为他侍寝。有一部分乡绅显贵为了讨好宁王,便将自己收罗的美人送到宁王府上去……” 殷乐漪听得心中一紧,宁王在这样的当口选侍妾侍寝,明摆着是为了绵延子嗣,他是彻底放弃堂兄殷晟了。 外面又说到鄯州刺史安昱会被招降,乃是因为宁王拿了一城百姓的性命相挟,鄯州的兵力又不足以抵抗宁王,便只能大开城门将宁王迎进鄯州。 陆乩野又问了目前城内的局势,他的属下一一作答,最后陆乩野亲笔写了一封军令封好交给他,“派人送回魏军大营,告诉他们先按兵不动,若两日后他们没有收到殷骁的死讯,便让他们兵临城下,以强攻取下鄯州城。” “是,将军。” 待属下领命离开后,陆乩野这才视线落回到帘子后安静的少女身上。 方才还因他的戏弄之言面红耳赤的少女,此刻眉眼含愁,再不见半分少女春情。 陆乩野知她心中在想什么,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问她:“殷姮,你可是在心中怨我残暴?” 两日后兵临城下,强取鄯州,无论最后谁输谁赢,注定是要血流成河的。 “陆欺,我很感激你给了我两日时间。若两日之后我不能如约完成我们的约定,那便是我殷姮自己无能。”殷乐漪看得明白,“我要怨也只会怨我自己。” 她不想见战火四起、百姓受苦的场面,便只能在这两日里放手一搏。 “我方才听你的下属说,宁王在选美人做侍妾,我……” “你想都不要想。”不待殷乐漪将话说完,陆乩野便厉声打断她,“殷骁难道不识得你吗?殷骁麾下的将士难道不识得你芙蕊公主吗?” “殷姮,你若敢借此事接近殷骁取他性命,便是在自寻死路!” “安昱会帮我。”殷乐漪斩钉截铁,“由安昱引荐我,便能避开宁王的眼线,到时候我便能近宁王的身。” 这是她在短短两日内能想到最快除去宁王的方式,虽有些冒险,但一旦成功她此行便不是毫无意义。 谁料陆乩野却忽然攥住她的皓腕,将她拉出屋内,在后院里寻了一圈,寻到一窝被圈养的白兔。 陆乩野反手将藏在袖中的匕首抽出,递到殷乐漪面前,寒声道:“殷姮,杀了这窝兔子。” 殷乐漪懵懂,“什么?” 陆乩野将匕首强硬的放进她手心里,“我要你证明给我看,若是你连畜生都下不了手,我又凭什么相信你能杀掉殷骁。” 陆乩野将她又往前推了一把,她握紧手中的匕首,迫切的想证明给陆乩野看,却见那窝兔子竟像是刚出生不久的幼兔,正围在母兔身边进食,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到来。 殷乐漪轻咬下唇,动作变得有些迟疑。 陆乩野将她面上的犹豫一览无余,俯身抓起一只幼兔递到她面前,面无表情地道:“殷姮,杀了它。” 殷乐漪举起匕首对准幼兔,那幼兔浑然不知自己面临的是什么,弱小的四肢停在半空也不挣扎,殷乐漪轻易便能刺穿它脆弱的身体。 殷乐漪的手无法自抑的颤抖,在刀尖即将触碰到幼兔身体时,她举刀的手终是垂了下去。 “陆欺,我是可以对殷骁下手的。”殷乐漪试图解释,“可它是无辜的,它还这样小,你为何非要用这样的方式来检验我?” “因为你根本就没杀过人。”陆乩野一针见血,“莫说是人,你恐怕连动物都不曾杀过。” “你连血都未见过,你的箭矢、你的刀又怎么能刺穿敌人的身体?” 他要殷乐漪知难而退,殷乐漪辩驳:“……我可以!” “你知不知道,很多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在面对敌人时,很多时候都因无法拔刀杀人而死在了敌人手上。” 陆乩野忽然夺过殷乐漪手中的匕首,没有一丝犹豫的反手刺向幼兔的身体,殷乐漪慌乱的推开陆乩野拿刀的手,“陆欺你住手——” 刀身偏离了几分,幼兔的前腿却还是被割出一道伤痕,见了血。 陆乩野松开幼兔,殷乐漪忙将幼兔接住查看,听见他冷漠的对自己评判道:“殷姮,你便是那样的人。” 没上过战场,没见过死亡,没见过鲜血,没见过伤痕。 这样的人,杀不了人。 殷乐漪半个字也不曾再辩解,清泪无声地滑过面颊。 陆乩野这一次没有上前去安慰殷乐漪,他深知殷乐漪柔中带刚的性子,他若不借这件事彻底断了她胆大妄为的念头,她一定不会放弃。 没有任何事比她的安危重要,家国百姓在陆乩野心中都无法和她相提并论。 殷乐漪不再和他提及此事,默默的寻到了伤药给那只幼兔包扎了伤口后便一个人回到了房中。 陆乩野又寻了属下仔细盘问了宁王府上的布防,可谓是里三层外三层,重兵把守围的水泄不通,连一只蚊虫都难以飞进,更别说无声无息地潜入其中派人暗杀了。 若不想大动干戈,殷乐漪铤而走险的法子倒是不失为一条捷径,但陆乩野是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 夜里,他回到厢房,见殷乐漪蜷着身子靠在榻上,纤细的身子被大氅包裹着,青丝如瀑的散落在两颊,肤白貌美,整个人仿佛一块莹白的玉被衔在其中,美的有些不真切。 少女眉眼含愁的朝他投来一眼,便又将身子往大氅里蜷缩的更紧。 陆乩野合上房门,走到榻边坐下,抚开掩住她娇颜的青丝,“还生着气?” “我没生气。”殷乐漪闷声,“我只是在想,我若是个像你一样的男子便好了。” 她不止一次的这么想过,若她是个男子,她从小该学的便是如何领兵打仗,如陆乩野这般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而不是依柔弱的女子之身,面对她无法鞭长莫及的重重困境。 陆乩野抚一抚她的脸颊,轻笑道:“你若是个像我一样的男子,便不会活着走出晋国皇宫。” 殷乐漪心想也是,她要是皇子,恐怕国破那一日她就死了。 “殷姮,我听闻那一日你孤身站在冰河之上,和千军万马对峙,临危不乱,不卑不亢。” 陆乩野边说着,边在脑海中想象着殷乐漪那日的模样,注视着她面容的眼神里,不由得带了几分憾色。 “我虽然气急了你这样胆大妄为,但心中却也不由得对你生出几分钦佩。”陆乩野捧起殷乐 漪尚存懵懂的脸颊,由衷道:“芙蕊公主,巾帼不让须眉。放眼天下男子,又有几个有你这般的胆识和气魄?” 殷乐漪怔怔,她没想到夸赞她的话竟会从陆乩野口中讲出。而由陆乩野讲出这番赞赏她的话,莫名的让她觉得比从旁人口中听见,更让她觉得欢愉。 “其实那一日我心中也是很害怕的,后来回营的路上我的身子都在悄悄的发抖……” 殷乐漪的恐惧不曾对人言说过,可她现在就是情不自禁地想要说与陆乩野听,“陆欺,我其实没你说的那般好。” 陆乩野眉尾一扬,“我陆欺平生不论是什么都只挑最好的。” 他垂首在殷乐漪的额心轻吻了一下,语气中透着不可一世的傲然:“我喜欢的娘子,自然也是这世间最好的。” 第88章 白首同淋雪,共白首。 翌日天光微亮,殷乐漪便早早地从睡梦中苏醒了。 她下榻推开窗,寒风骤雪扑面而来,将她的裙摆吹得呼呼作响,一屋的暖意都被这严寒的气息吹散。 殷乐漪重新合上窗,瞧见案几吴娘子为他们准备的包袱,想到吴娘子托她带的口信,便又换上了荆钗布裙,拿起包袱,走出了房门。 陆乩野留了几个护卫守在院中,其中一人见她要出门,便迎上来询问:“娘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我想去一趟小铜巷,还劳烦为我指路。” 护卫们似有些为难:“娘子,郎君临走前说让我们在院中好好看顾娘子,娘子若有什么要做的事可吩咐我们几人代劳。”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殷乐漪不但想将这包袱亲自交到吴娘子的夫君手里,也想亲自出去瞧一瞧这鄯州城中如今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她面含浅笑,“我外貌亦做了修饰,现在看上去不过是个普通妇人,劳烦各位了。” 护卫们面面相觑,见她温声细语,态度却不肯相让,便只得为她开路,“娘子请。” 出了后院,殷乐漪为不引人瞩目,只让几个护卫在暗中悄悄跟着,自己独身一人拿着包袱走到了街道上。 雪覆长街,放眼望去一条街道寻不到几个人影,十分的冷情萧条。 青天白日,每家每户却几乎都是大门紧闭,就连该迎客的酒肆、茶摊、客栈,开门做生意的也寥寥无几。 只剩一些无家可归的乞丐,裹着破烂不堪的衣衫窝在街边角落处瑟瑟发抖,眼含祈求的希望能有行人为他们驻足,赏他们一**命的饭。 但偶有几个行人经过也都是步履匆匆,神色紧张,不愿在大街上多停留一刻。他们自己都自顾不暇,又哪里有闲工夫管乞丐的死活。 殷乐漪走在空荡的街头,脑海中浮现出一年前她在鄯州停留短短数日的画面。 那时的鄯州亦是战火刚止,亦是如现在一般下着鹅毛大雪,满街道的百姓为了一碗热粥在寒天雪地里苦等数个时辰。 那亦不是什么美好温馨的场景。 而如今空旷安静的街道,更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明日之后,魏军兵临城下,带领三十万大军攻开城门,强取鄯州。 届时这里会火光漫天,哀声遍野,血流成河,尸骨满地。 殷乐漪掩在袖中的手指握紧,迫着自己不再继续想下去。 她一定不能让鄯州变成第二个晋王宫。 拐过一条主街,殷乐漪来到了小铜巷。 里面有一家大门紧闭的车行,她走上前去敲了敲门,等了许久才等到车行里的人前来开门。 对方谨慎的问:“你有什么事?” 殷乐漪道:“敢问你们车行可有一个叫吴大的车夫?” 来人皱了皱眉,“是有这个人……” “他现在可在车行里?我受他娘子所托来给他带几句口信,还劳烦请他出来相见。” “他都死了好几日了!” 殷乐漪面色一僵,“……死了?” “是啊!”对方长叹一口气,“你既然认识他娘子,便再给她娘子带个口信罢,让他娘子莫要再等他了……” 巷口处忽然响起车马声,殷乐漪循声看去,见那马车在巷口停下,马车两旁挂着官府的灯笼,里面的人下了马车正往巷子里走来。 殷乐漪忙压下心底的动荡,垂低长颈,退到一旁给那人让了路。 对方在车行门口停下,掏出一包银子递给车行里的人,“前几日你这里有一名车夫帮我府上送货时不幸遭了难,这包银子还请你为我带给那车夫的家人,算是一点抚恤。” 那车行之人指着殷乐漪道:“大人来的正好,这位娘子恰好就认识吴大的娘子……” 安昱闻言,便又将手里的银子递过去,“那便烦请娘子代劳了。” 殷乐漪视线在这包银子上停了片刻,缓缓将脸抬起,柔声似水的质问:“一包银子便可抵一条性命吗?” 她着荆钗布裙,发髻更是梳的随意,只用了一条粗布头巾堪堪包裹着青丝,面颊用碳灰盖住了原本的雪色,一眼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娘子,但一双眼却生的顾盼生辉,难掩殊色。 安昱愣愣地看着她,又连忙查看四周,见无宁王的人,便匆匆将她拉到巷子的角落里,“殿下,臣失礼了……” 他神色紧张,“殿下为何在这里?宁王不会放过殿下的……” “你可否先告诉我,为你府上送东西的车夫是如何死的?”殷乐漪顿了顿,“我知你秉性纯良,并非滥杀无辜之人。” 安昱叹了口气,“那日他为我家送米粮,被宁王的人当做我亲近的仆从一同杀了。他是无妄之灾受我所累……” 殷乐漪思忖道:“宁王可是因你那日在冰河上不战而退,所以想借杀你亲近的仆从警示你?” 安昱神色郁郁的点头。 殷乐漪只觉一直压在心头的那股怒火在此刻迸发到了极致,范阳侯生前宁死不降魏,一腔忠骨,乃是晋国的忠臣。 殷骁身为宁国的亲王,不仅不愿善待范阳侯留存在世间惟一的血脉,竟还滥杀无辜以此胁迫安昱。 安昱的仆从死的何其无辜,吴娘子的夫君又死的何其荒唐? 他们哪一个不一个晋国人?他们哪一个不是他殷骁的子民? 殷骁口口声声打着反魏复晋的旗帜,可他连晋国的百姓都能随手杀掉,他就是一个残暴卑劣的恶徒,他根本不配当君王,也根本不配复兴她的大晋。 “安昱,我来鄯州是为了除掉宁王。”殷乐漪开门见山,“我听说最近有许多人在为宁王进献美人,只有你能帮我避开宁王的耳目,将我送到宁王面前。” “殿下千金之躯怎可冒这般大的风险?”安昱大惊失色,“若是失手殿下会没命的,万万不可……” “安昱,我不妨告诉你,明日过后魏军便会强攻鄯州。你若不帮我一起除掉殷骁,鄯州城必会血流成河。” 这一城百姓是范阳侯用命护下的,安昱为了继承亡父遗志,这才不得不受制于宁王。但若真如公主所言,明日之后这一城的百姓还是不能免于灾祸。 安昱心中动摇,殷乐漪紧接着道:“安昱,你要助我这一城百姓才有平安无事的可能。” 安昱咬咬牙,撩袍在殷乐漪面前跪下,“……微臣愿为公主赴汤蹈火。” 半个时辰后,殷乐漪从巷中只身走了出来,和安昱走了相反的路,她随手抹掉眼角的一滴泪痕,往原路折返。 天边的雪比她来时下的更大,殷乐漪裹紧了身上的斗篷,一辆马车忽然从拐角疾行而来,她跑着往旁边躲去,被厚雪勾了脚,躲开了马车,身子却摔进了雪里,头巾松散,一头青丝滑落了下来。 李磐推开马车门,不耐烦的询问道:“怎么停下来了?不知道我急着去给宁王殿下送美人吗?” 马夫道:“回大人,方才驾车驾的太急险些撞到了一妇人……” 李磐闻言往地上一瞄,只见一村妇打扮的女子从雪地里爬了起来,这等乡野村妇他不屑一顾,正要将 目光收回时无意中瞧见她被青丝半掩的一双眼睛。 盈盈秋水,顾盼生姿,美的有人惊心动魄。 “等等——”李磐抬手示意这妇人,“你将脸抬起来,让本大人好好看看。” 披散的青丝几乎将殷乐漪的一张小脸全都遮住,她冷眼瞧着车厢里的景象,见几个年轻女子盛装打扮着坐在车内,个个面上愁云惨淡,几节麻绳从她们的衣袖里露出来。 一个被围剿的乱臣贼子,不知何时便会被一举歼灭,把年轻貌美的女子推到宁王身边去,便是在推她们入火坑,又有谁会愿意。 殷乐漪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将嗓子压的粗:“民妇生的丑陋,不便见人。” “丑不丑陋是本大人说了算!”李磐大手一挥,吩咐道:“去将她给我拉过来!” 马夫依言照做,殷乐漪对远处的护卫轻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出面。此人身着军装,和宁王有牵扯,现在出手便会打草惊蛇。 殷乐漪面上做了修饰,她坚信自己不会被带走。那马夫正要探手将她抓住之时,她的皓腕被一只大掌握住,将她身子往旁边一拉,躲开了马夫。 李磐斥声:“何人?” 身着布衣的男子将那妇人手握得紧,“此乃草民爱妻,还望大人高抬贵手。” 此人言辞虽惶恐,但语气却淡漠的很,莫名让李磐品出几分高高在上的熟悉感觉。 又看这两人穿着打扮皆是一派乡野之气,这妇人纵是有几分颜色也是个嫁过人的,他若是抢去献给宁王,那便是自寻死路。 “扫兴!”李磐没了兴致,急匆匆的吩咐车夫,“速速驾车,莫让宁王殿下久等!” 车夫不敢耽误,重新上了马驾车离去。 下一刻,殷乐漪便感觉陆乩野那双被帽檐遮住的眸向来射来,眼神凌厉如刀,像是恨不得将她拆骨入腹。 若是往常他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她必然会怕的瑟瑟发抖,但现在她竟不觉得陆乩野这样的眼神可怕。 殷乐漪又想到自己将要行的事,恐怕陆乩野知晓以后会立刻否决她,便难得拉一拉他的衣袖,主动示好。 陆乩野正竭力压着怒火,反手握住她的皓腕,一言不发的拉着她往回走。 殷乐漪心知这回又让他动了气,便一路安静的由他拽着走,待回到他们落脚的院中,陆乩野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放到一旁,偶然回头瞥了她一眼,目光旋即微怔。 她一头及腰的青丝裹满了霜雪,乌黑之色被雪白盖住,有那么一瞬看上去像是白了头。 殷乐漪察觉到他落在自己发丝上的视线,浑不在意的对陆乩野眨了眨眼,“怎么啦?可是觉得我的头发变得和陆少将军你一样了?” 她面颊上的碳灰被沿路融化的霜雪洗去不少,眼下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的,较之平时的端庄优雅,多了几分少女的灵动鲜活。 “脏死了。” 陆乩野嘴上虽这般说着,却从怀中掏出一块绣着芙蕖的香帕,毫不嫌弃的为殷乐漪擦去颊上的污迹。 殷乐漪看见香帕眼神微动,“你不是丢了吗?” 擦净她的脸,陆乩野又重新把香帕折好放进怀中,“以后都不会再丢了。” 一块被他无意掉落进尸骨里的香帕,便惹她哭得泪如雨下。他往后不会再把这块香帕弄丢,更不会让她再哭得那般伤心欲绝。 有些话不必挑明,殷乐漪亦能听懂陆乩野的弦外之音。 她垂下睫羽,一时间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 陆乩野握住她几缕青丝,拂去上面的霜雪,“冷不冷?” 殷乐漪摇摇头。 陆乩野不知想到什么,忽的勾唇轻笑,问她:“殷姮,你说我们现在算不算共白首?” 殷乐漪一怔,目光情不自禁地重新落到他面上。 少年郎君面容俊美,宛若稠墨的眸中清晰的印着殷乐漪的容颜,他笑容无邪又纯粹,如雪的白发在冷风中张扬的飞舞。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便是共白首的含义。 可他们两人连两情相悦都是错的,又怎能共白首,不相离。 殷乐漪唇抿成线,不曾回答。 陆乩野见状心中不知是失望多还是不甘更多,面上的笑容变作自嘲,“殷姮,你竟连哄骗我一句都不肯吗?” 殷乐漪轻咬唇瓣,语气艰涩:“陆欺……你和我都不是自欺欺人的人。” 第89章 攻城“晋国早就亡了啊。”(新增3k…… 鹅毛大雪覆满屋檐,少女站在雪中,青丝染霜雪,秋水剪瞳盈着一汪化不开的愁,安静地望着陆乩野。 这一眼仿佛含着千言万语,道尽了他们之间的隔阂。 两厢缄默,之余漫天风雪声在院中穿梭。 陆乩野目光中的自嘲与不甘,最终归为沉寂。 他将少女拉入屋中,按在榻上坐下,取了干净的帕子将她发丝上的霜雪擦去。 他一言不发,身上散发着阴沉的气息。 殷乐漪深知自己此刻应该保持安静等他气消,以免让他那阴鸷的性子变得更加不可收拾。 但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殷乐漪抓住陆乩野的衣袖,“陆欺,那些护卫可有告诉你我今日的行踪?” 陆乩野拨开她濡湿的青丝,喜怒难辨道:“你自己说与我听。” “我去了小铜巷找吴娘子的夫君,但车行的人告诉我吴娘子的夫君在前几日已经死了……” 殷乐漪抓着他衣袖的手指忍不住收紧,“我遇到了安昱,他告诉我是宁王为了向他示威,便杀了他身边亲近的奴仆。吴娘子的夫君那日刚好去刺史府上送米粮,便被宁王的人一起误杀了……” 陆乩野面无表情,“你想如何做?” “你知道的。” 殷乐漪怯生生的望着他,他拭完殷乐漪发间的最后一抹雪,不容置喙道:“不行。” “可是我已经和安昱交待过了。” 陆乩野嗤笑一声:“你和他交待有何用?他敢来我面前抢人吗?” “你会帮我的。”殷乐漪软下语气,“陆欺,我想你帮我。” 她知道自己背着陆乩野和安昱商量行事,一定会惹他怒上加怒。但陆乩野这个人软硬不吃,和他硬来肯定是不行的,她只能再哄一哄他。 殷乐漪主动的把头靠到陆乩野肩膀上,“陆欺,我都已经走到 现在这一步了,你若是不帮我不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对我来说就太残忍了。” 她在陆乩野耳畔细语柔声的说着,馨香柔软的身子带着冷意靠近陆乩野的身体,让陆乩野忍不住抬手环抱住她,把身上的温暖尽数渡给她。 “不让你去涉险就是对你残忍……”陆乩野反问她:“那你可知让你去涉险便是对我的残忍?” 殷乐漪心口一跳,归根结底,陆乩野阻挠她还是忧心她的安危。 面对一个时时刻刻都将她的性命放在首位的陆乩野,她又如何能狠得下心对他重语相向。 殷乐漪将脸埋在他肩头,让他看不到自己此刻的神情,“陆欺,有你在我就不会出事。” 陆乩野垂眸望着她发心,语气不明:“你是拿准了我会娇纵你。” “不是娇纵。”殷乐漪声若蚊蚋,“是我知道你一定会保护我……” 不管是刀光剑影还是枪林箭雨,只要陆乩野在她身边,陆乩野永远会是那个挡在她前面的人。 “你就这般相信我?”他沉声问。 殷乐漪滞了滞,极轻的点了一下头。 陆乩野望向怀中少女的目光愈发深沉。 曾几何时,殷乐漪恨他入骨,将他视作不共戴天的仇敌,更别提会对他信任依赖。 如今能让她的心里对陆乩野产生依赖和信任,陆乩野本该欣喜若狂才对,至少证明他在殷乐漪心中存有一席之地。 可越能证明,陆乩野便越能感受到横隔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往事,如一座无法挪移的山。 即便殷乐漪信任他依赖他,可她仍是不能喜欢他。 她的信任和依赖便成了对陆乩野的折磨,将他引以为傲的凉薄冷漠,轻易攻陷的粉碎。 再这样下去,陆乩野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殷乐漪逼疯。 他收紧臂膀,用力的将怀中的少女按进胸口,力道重到让殷乐漪吃痛的眉心微蹙。 她没有挣扎,乖顺的由着陆乩野紧紧的搂抱她。 许久之后,她听见陆乩野低低地应了一声。 这一夜大雪未停,陆乩野将熟睡的少女放回床榻后,便走出屋中,召来属下,下令道:“传令军中,提前一日,改为明日戌时进攻鄯州。” “是,将军。” 陆乩野抬眸看了看天色,旋即走下台阶,步入雪夜中,“随本将去擒一个人。” 翌日天未明,安昱派来的马车便停在了后院的门口。 殷乐漪早早地清醒,屋中不见陆乩野身影,只留有一张他写下的纸条,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一行字:不必顾虑,且安心去。 她的目光在这行字上停留许久后,将纸条重新叠好放进衣内,走出院子,上了安昱的马车。 鄯州刺史府张灯结彩,所到之处皆是一派繁荣之色,和冷清空荡的鄯州城格格不入。 鄯州城中的乡绅官吏,为了在宁王面前讨得一副好脸面,便从四处搜罗美人送到宁王府上,供宁王甄选侍妾。 其声势浩大,犹如帝王选妃一般,鄯州城内年轻貌美的女子如流水一般的送到他面前。 但殷骁极为谨慎惜命,魏军近在咫尺,与他们不过相隔一条冰河,未免这些美人中混入魏军安插的奸细,在面见到殷骁之前,都会被府上的人先细细盘问甄选一番。 殷乐漪是被安昱亲自带到宁王府上的,盘问女子的房间男子不得入内,安昱便只得在门口候着,低声嘱咐道:“殿下,臣已打点妥当,若有意外殿下只管唤微臣。” 殷乐漪颔了颔首,走进房间,见里面还有几个等待问询的女子,每人面前立着一道割断的屏风,殷乐漪站在最末尾,听见前头传来女子的哭声。 负责盘问的人是个老嬷嬷,一见女子哭哭啼啼,便斥责道:“能服侍王爷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竟如此不识好歹,看来你是没那个命服侍王爷了!” “来人给我把她拖到军中为妓!” 这女子被宁王的士兵一路拖走,哭得肝肠寸断也扭转不了她的命运。 殷乐漪是见过军中营妓的,那是身份比奴隶还要低贱的,女子沦落成营妓,等待她们的只要无休止的践踏,至死方休。 这女子一看便不是自愿被送到宁王府上的,如今不过是啼哭几句就遭到如此对待,何其残忍。 殷乐漪按捺住不忿,一直等到盘问她,她将附上的身份名册呈给对方,对方打开后便开始核对。 安昱做事细致,让殷乐漪顶替了原本另一名要被迫送来的女子,所以名册上的记录皆是真实可查的。 嬷嬷核对完后,将名册一合,“将面纱摘了。” 殷乐漪摘下面纱,如云的鬓发下,是一张被红妆点缀过的绝色容颜,眉目如画,红唇如焰,额心描一朵艳丽的芙蕖花钿,美得惊心动魄。 嬷嬷惊叹:“鄯州竟有娘子这等沉鱼落雁的美人……” 殷乐漪将面纱重新戴上,浅笑道:“嬷嬷谬赞了。” 嬷嬷这几日甄选过无数美人,也算是见了不少姿容俱佳的女子,可和眼前这位美人相比,便都显得相形见绌了。 “娘子生得如此绝色,必能获恩宠。”嬷嬷只觉自己挑到了一块惊世美玉,“安大人可真是慧眼如炬啊……” 殷乐漪只笑不语,从嬷嬷手中接过盖了章的名册,转身走出屋子,眼中的笑意顷刻便散去。 安昱见她安然无恙的出来,心中的大石落了地。 殷乐漪轻声问他:“接下来可是去宴上等宁王出现?” “是。” 在宴上将他们为宁王搜罗的美人,如物件似的一个个献给宁王,以此来博取宁王的欢心。 殷乐漪心中冷笑,随着安昱来到正厅,出示了她盖过章的名册,来到厅中落座。 厅内已候了许多乡绅官吏,身边无一例外都携着年轻貌美的女子落座。 不多时,李磐神色匆匆的走了进来。 他原是赫连鸿麾下,赫连鸿死后他害怕被魏宣帝连坐,便倒戈在了宁王麾下,其人有几分本事,溜须拍马的功夫更是了得,在宁王面前有几分薄面。 是以他一出现,在座的乡绅官吏便纷纷向他靠拢寒暄。 殷乐漪认出此人是在昨日强掳女子献给宁王的人,她担心此人认出自己,正要将颈子垂下时,余光忽的瞥到他身后立着的男子,目光霎时怔住。 这男子身着晋国的玄金甲胄,墨发以金冠高束马尾,玄色半面掩住下半张脸庞,只留一双狭长的黑眸在外,凌厉的摄人心魄。 他似是察觉到殷乐漪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向殷乐漪投去极淡的一眼,剑眉轻挑,像是在示意她收敛目光。 殷乐漪心口砰砰的跳,他能答应她胆大妄为的行事便已让殷乐漪十分意外,可他现在竟然更是乔装改扮为她孤身闯入宁王府。 他多年的筹谋都弃了吗?他身为敌军的主将又怎敢在此处现身,他不要命了吗? 殷乐漪胸中思绪惊涛骇浪,在这一瞬间有许多话想问他,却又不得不将这些话全都压下去。 “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安昱低声询问。 殷乐漪抚了抚心口,“……无事。” “宁王殿下到——” 殷乐漪眸光一冷,敛了心神,随一室的人向宁王躬身行礼。 殷骁容光焕发的在主位上坐下,扫过满室的人,笑着下令道:“将人给我带上来。” 一个蓬头垢面之人脖子上拴着铁链,被殷骁的人像牲畜一样拉了进来,跪趴在地上。 “诸位不辞辛劳为本王送来美人,本王便请诸位看一场好戏。” 殷骁拍了拍掌,便有一个长相阴柔的内侍手托刀具走到那不成人形的人前跪下。 赫连殊早已被折磨的有气无力,“殷骁……你不得好死……” 殷骁笑着看向安昱,“安大人,听说前几日你与魏军交战之时,见到我儿殷晟被那群魏人如牲畜一样关在囚笼里?” 安昱不知殷骁为何突然问此事,思来想去还是如实答了:“世子的确被关在囚笼中。” “襄王殿下,本王膝下只得殷晟一个儿子,他在你们魏人手中受了凌辱,我这个当老子的自然要替他讨回来。” 殷骁抬了抬手,那内侍便一把拽下了赫连殊的裈袴,他的下|体瞬间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下,吓得厅中女子惊叫。 安昱连忙抬袖掩住殷乐漪的脸,不想叫脏东西污了公主的眼。 赫连殊意识到殷骁想要做什么,奋力的挣扎起来,“你敢……尔等谁敢!” “宣帝想杀本王的儿子,本王便让宣帝绝后。”殷骁兴致颇高,“本王先去了你的子孙根让你做个太监,再在那战场上斩下赫连欺的头颅……届时这一殿的美人都要为本王繁衍子嗣,我看那宣帝老儿没了你们这几个儿子,拿什么来坐稳江山!” 在他的仰天大笑之中混杂着赫连殊凄厉的惨叫。 陆乩野从旁冷眼瞧着赫连殊下|身的血溅了一地,又被宁王的人 像只濒死的牲畜一样拖了出去。 他掩在面具下的唇角扯出讥讽的笑,心中生出几分快意。 眼角的余光又往殷乐漪的方向瞥了瞥,见那安昱将她珍宝似得护的密不透风,未让她见到半分腌臜。 陆乩野心中冷笑一声,在桌子底下踹了李磐一脚。 李磐一家老小都被这十六殿下擒住了,眼下要是不听从他,连他自己在内都会没了性命。 “……宁王殿下。”李磐心惊胆颤的咽了咽喉,亲自举起酒壶走到宁王身边,“臣敬宁王殿下一杯。” 他说着便要往殷骁的酒盏里斟酒,被殷骁抬手止住了,“李大人莫不是忘了,本王从无嗜酒的习惯。” 他谨慎的很,莫说是酒了,只要是进嘴的东西都要人试过了他才会入口。 “是臣忘了!臣该罚!臣自罚三杯……” 李磐连饮三杯仍然安然无事,殷骁安了心,但仍旧没有掉以轻心,只余光瞥了瞥他身后戴着半面的士兵,虽身着他晋国的甲胄,但无端让他有些不安。 殷骁不动声色地从此人身上瞥过目光,扫到坐在安昱身侧只露出一个轮廓的女子,“本王听甄选美人的嬷嬷说,今日安大人为本王带来了一个绝色佳人,本王是真想瞧瞧这美人究竟有多绝色。” 安昱起身道:“此女确有倾城姿,是臣特意寻来献给宁王殿下的。” 他边说边领着殷乐漪走到厅中,殷乐漪低垂着长颈,将半张脸掩在面纱阴影中。 “倾城姿?”殷骁打量着此女身形,抚鬚笑道:“从前能得你安大人赞许的便只有我那芙蕊侄女,不知此女的容貌与我那侄女相比,谁又更胜一筹?” 安昱紧张的背心生汗,忽被身旁的殷乐漪往身后一拉,将自己露了出来。 殷骁盯着此女的眼睛看了许久,笑容变得微妙起来,“这双眼生的确有几分像我那侄女。” 殷乐漪摘下面纱,迎上殷骁的视线,“皇叔三句不离芙蕊,芙蕊竟不知皇叔居然如此思念芙蕊。” 芙蕊公主陡然现身,一厅的士兵霎时抽出兵刃,严阵以待。 殷骁面上笑容渐止,“本王的确有几分思念我的好侄女。” 殷乐漪走向殷骁,二人之间隔着一张案桌,她居高临下的睥睨着殷骁,举手投足间带着天家气势,“皇叔既如此思念芙蕊,不如便起身让位,将这军中大权交予芙蕊,也好全了你我二人一番叔侄之情。” 殷骁愣了愣,竟有那么一瞬被她的气势震住。 下一刻,他便拍案而起,冷声下令道:“给本王拿下她!” “谁敢!”殷乐漪毫不示弱,“本公主乃是晋国嫡出正统,晋文帝唯一血脉,尔等皆乃我晋国臣,你们对本公主刀剑相向便是弑君!” 她扫视四下欲要对她拔刀相向的士兵,“今夜若谁敢割下我殷姮的头颅!走出这扇门他便等着被千夫所指,遗臭万年——” 一室的晋国士兵皆有迟疑,他们是为复兴晋国才走到这一步,杀了他们公主从不是他们的目的。 而殷乐漪自知自己不会暗杀也不懂武艺,若凭着一股莽撞刺杀殷骁只会让她丢了性命。 所以她以身犯险来到此处,她想做的不仅是杀殷骁,而是诛去殷骁的命脉。 这些被殷骁蒙骗,盲目拥护殷骁的晋国士兵便是殷骁的命脉。 有在冰河之上动摇晋国士兵让他们退兵的前例,殷乐漪便相信自己还能再动摇他们一次,她真正想做的是让殷骁孤立无援,让他成为孤家寡人,没了士兵庇护,他还敢拿什么欺辱残杀晋国百姓。 殷骁见这些士兵竟真的不敢对殷乐漪挥刀,这便是他最不想见的场面。 晋国的正统只需要他一个,挡了他路的人,无论是谁都该死。 “危言耸听!”殷骁摸到腰间的长刀,“你和你那水性杨花的母亲为了活命早就降了魏,你又怎敢以晋国公主的身份自居?今日本王便杀了你这让我晋国蒙羞之人!” 他拔刀劈向殷乐漪,一玄金身影从席间跃出,赤手按住他握刀的手,挡在殷乐漪身前,讥笑道:“公主不过一女子,竟也值得你大动干戈,难道是怕公主将你取而代之,所以便迫不及待的要取了公主性命?” 他身着魏军甲胄,又公然忤逆宁王站在了芙蕊公主一边,让本就有些迟疑的晋国将士更加动摇。 殷骁怒极发笑:“你竟敢假扮我晋国将士扰乱军心!你究竟是何人?” 陆乩野眼中满是嘲讽,“来取你性命之人!” 他抬脚踹向殷骁,殷骁被踹的轰然倒向身后的屏风,两方皆动了手,场面霎时乱作一团,厅内的人慌乱的逃窜。 一名将士避开人群,匆匆赶来回禀:“急报!魏军出兵夜袭,此刻已兵临鄯州城门下——” 护在殷乐漪身旁的安昱,闻言面色瞬间惨白,“公主……你不是说明日魏军才会起兵攻打鄯州吗?” 殷乐漪心慌的厉害,想要询问陆乩野此事是真是假,陆乩野面无波澜的回首望了她一眼。 她只觉自己一颗心瞬间沉进了底。 殷骁被亲信扶起来,举着刀怒斥殷乐漪,“尔等莫要再被芙蕊蒙蔽!她和魏军沆瀣一气!她偷偷潜入鄯州动摇我大晋军心,魏军便趁机夜袭,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事情发生的太过巧合,殷乐漪百口莫辩。 殷骁高呼:“诛杀芙蕊祭我大晋国旗!” “杀——” 将士们举刀向殷乐漪袭来,陆乩野斥声:“李磐——” 李磐从桌子底下爬出来,一把扯出殷乐漪的衣袖便将人往回拖着逃去。 安昱的脚在原地像是生了根,进退两难,陆乩野推了他一把,“芙蕊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便拿你是问!” 安昱骤然回神,跟随殷乐漪而去。 陆乩野和一队护卫留下来断后,魏军很快就会攻破城门,殷乐漪出城才是最安全的。 但纵使陆乩野能以一敌百,宁王府中的士兵数量太多,他的护卫不过区区十几人,敌众我寡,待他将敌兵扫尽之时,殷骁已不见了踪影。 他当机立断,杀出宁王府,丢了卷刃的刀,换上摧城枪,摘了面具,骑上乌云直奔城门而去。 李磐将殷乐漪和安昱送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马夫快马加鞭,李磐则一路上都在向殷乐漪进言。 “还请芙蕊公主一定要在十六殿下面前为微臣多美言几句啊,微臣也是受了那殷骁的胁迫才不得不替他办事啊……微臣一心向着大魏,生是魏国人死是魏国魂,绝不和那群晋人同流合污……” 他说完又忽然意识到面前二人皆是晋人,又想替自己找补两句,脑子转了又转也寻不到两全的话,只觉自己这辈子拍须溜马的功夫全都废了。 殷乐漪面色有些发白,陆乩野分明答应过她明日才会让魏国发兵,为何今夜他们就兵临城下。 这一城的百姓怎么办……晋国那些无辜的将士又该怎么办…… 她脑海里乱的厉害,只听外面传来马夫的一声惨叫,马车忽然一偏,撞上了街道一旁的货摊,将殷乐漪和安昱颠了出去。 安昱以身护她,当即晕了过去,她受了一些擦伤,想将安昱唤醒,便被人拽着衣领从地上提了起来。 殷骁目露凶光的瞪着她,“是不是你将魏兵引来的?” 殷乐漪被撞的头晕目眩,神志有些不清明,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磐连滚带爬的从马车里滚下来,跪在殷骁面前磕头,求饶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殷骁一刀捅穿了身体。 城门近在咫尺,殷骁心生一计:“既然你一心向着魏国人,那本王就成全你,让你死在魏人面前!” 他提着殷乐漪的后领,将她一路往城墙上拽去。 殷乐漪很快便被殷骁拽倒在地,身子在一阶阶的石阶上拖行,浑身被拖拽出剧烈的疼痛,痛让她的意识越来越清醒,她紧咬着下唇将泪从眼中憋回去,奋力在殷骁手中挣扎起来。 殷骁抬手便是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她被扇的鬓乱钗落,耳边嗡嗡的响。 城门下,陆乩野快马 赶到却还是晚了一步。 眼见那马车翻倒在地,李磐身死,他猛地将地上的安昱摇醒,目眦欲裂道:“殷姮在哪儿!” 安昱晃了晃脑子,竭力让自己回忆半昏半醒时看到的画面:“公主……公主被宁王带走了,城墙上……城墙上……” 陆乩野仰头看去,只见那被火光照亮的城墙上,他心悦的少女正被殷骁拽着鬓发,挟为了质。 鄯州城墙下,火光冲天,三十万魏国铁骑兵临城下。 殷骁抓着殷乐漪的后脑,强迫她看着底下敌军欲要攻城的场景,“睁大眼睛看一看!这就是你为虎作伥,连同敌人来坑害自己的皇叔和百姓……芙蕊啊芙蕊,你为何和我那皇兄一般的昏庸啊!” 额角的血流过殷乐漪的眼尾,模糊了一瞬她的视线,她费力的撑开眼,喘息着开口:“……我父皇一生勤政爱民,事事以百姓为先……而你殷骁,却为了登上帝位不惜将百姓和你自己的国家都出卖给敌国……” “你一个卑劣无耻的小人……有什么资格和我父皇相提并论?” “皇位本就该是我的!”殷骁暴跳如雷,“你父皇不过是比我会多作两首诗,有几分浅薄的文才,你皇爷爷竟然便把太子之位传给了他!” “他何德何能?一个文弱书生焉能扛起国家大任?” “这便也罢了,本王看在他是本王兄长的份上,便一直忍气吞声坐着亲王的位置!可他竟然想立你为皇储,让你坐上皇位!” 殷骁拽着殷乐漪头发的手更加用力,像是要将压在内心里多年的恨意全都倾泻在殷乐漪的身上,“你一个女流之辈凭什么?就凭你的出身吗?” “要让本王向你这样的弱质女流俯首称臣,那便是在侮辱本王!” 殷乐漪的唇瓣即便被她咬出了血丝,她也一声不吭,没有半字求饶,“……不愿拥立我为帝,便要将我的家国都毁去……好一个宁王,好一番诡辩……” “殷骁——” 城墙另一端,少年凌厉的声音穿透风雪落入殷乐漪的耳中,“放了她,我留你一条命。” 殷骁看清他的面容,见他提枪而立,枪尖滴着血,俨然是一路杀上来的。 有此般万夫莫敌之勇,猛然意识到他是谁。 城墙之下,魏军严阵以待。 傅严在阵前高声道:“只待将军一声令下,今夜我们便踏平鄯州城!” “踏平鄯州城——踏平鄯州城——” 千军万马异口同声高呼,气势磅礴,无人可及。 殷乐漪被这声音震的意识更清醒,踏平鄯州城便意味着血流成河。 殷骁拽住殷乐漪的后领让她面朝陆乩野,“想不到啊,原来我这侄女才是抓住‘魏国’的命脉,早知如此我还要留着赫连殊干什么!早该把芙蕊抓过来让你赫连欺束手就擒!” 陆乩野远远地瞧见殷乐漪面上沾了血,身上花蕊似的粉裙染了数不清的尘,整个人一看上去便知是受了磋磨。 他握紧手中的摧城枪,抑着怒火:“你要如何?” 殷骁得逞的笑道:“你就地自裁,我就留我这侄女一命。” “不行……”殷乐漪气若游丝,“不可以……你死了魏军一定会攻入鄯州城的……” “好侄女,他都要为你赴死了,你最关心的竟还不是他的性命。”殷骁故意挑衅陆乩野,“看来我家侄女的芳心并不在你身上啊。” 陆乩野反手握住腰间的匕首出鞘,声若寒冰:“殷骁,你若胆敢食言,我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殷骁仰天大笑,“待你一死那些人便溃不成军,我还杀我的侄女做什么?” 陆乩野的视线落在殷乐漪的面上,见她眼中虽含着泪,眼神却是清亮的,掩在衣袖下的一只手更是搭在了她自己腰间。 两人各自心领神会,陆乩野高高举起匕首,殷骁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陆乩野的身上,殷乐漪抽出藏在腰间的箭矢,使出浑身的力气刺破殷骁的手背—— 殷骁当即疼得松开了殷乐漪的头发,殷乐漪摇摇晃晃的向着陆乩野跑去,殷骁反应过来要去抓她,一杆长枪破空向他掷来,他不得不退后数步躲去。 陆乩野跑向殷乐漪,一把将她伤痕累累的身子搂进怀里。 只听城墙下忽然传来撞门之声,一声大过一声,响彻天际。 殷骁意识到自己已是强弩之末,若再不弃城离开,他今夜必要命丧于此。 浑身失力的殷乐漪在见到殷骁逃去的背影后,强撑着从陆乩野的怀中站起来。 陆乩野搂住她,“殷姮你受伤了!我让人去追他——” 殷乐漪却摇了摇头,从腰间摸出弩,搭弦上箭,抹了一把眼角的血,将箭尖对准殷骁。 一股杀气自殷骁背后油然而生。 殷骁回头看去,只见他那印象中除了美貌便只剩乖顺的侄女,既将那冰冷的箭矢对准了他的身体,那双温柔的美目之中盛着满满的杀意。 他忽然感受到死亡的气息,惊慌的大喊道:“芙蕊,我是你亲皇叔!晋国还要由我来光复——” “皇叔……”殷乐漪扣动扳机,像是为了告诫殷骁又像是为了提醒她自己,语气苍凉:“晋国早就亡了啊。” 箭矢划破长空,见血封喉。 殷骁满目惊愕,身子后仰,往城墙下坠去。 他大约在死前的那一刻都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何会死在他从未看进过眼中的侄女手上。 鄯州城门被撞开,千军万马闯入城中,漫天的火光照亮黑夜。 陆乩野见眼前的少女缓缓回头,两行清泪从她沾满血污的脸颊划过,哭着对他道:“陆欺你看,我说了我可以做到……” 陆乩野上前拥住她,从来心高气傲的少年郎君第一次在人前低下头颅。 “漪漪,是我错了。” 殷乐漪含泪恳求他,“那你可不可以,不要踏平我的鄯州……” 第90章 挣扎“漪漪,爱我还是杀我。” 鄯州城内的百姓夜半闻得兵马之声,家家户户紧闭大门,风声鹤唳,祈求战祸不要波及到他们身上,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风雪骤停。只听外面安安静静的,躲在家中闭门不出的百姓,心有余悸的将大门打开一丝缝隙,往外瞧去。 只见街道空旷,既无身着甲胄的士兵挨家挨户的烧杀抢掠,也无火光烧红半边天,城中景象如初,战火没有波及到鄯州城。 百姓们不明所以的从家中走出,昨夜城门被魏军撞毁的声音响彻整座鄯州城,他们几乎都已经绝望,委实不明白他们为何能逃过此劫。 昏暗的地牢内,赫连殊如一滩烂泥般被绑在木桩上。 折磨他的酷吏不知道去了何处,将他晾在此处,下身被阉割的地方空荡荡的,血止了又流,不断提醒赫连殊他现在已经是个阉人。 刑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洒进来的一缕阳光刺得他眯了眼。 身着银甲的少年从逆光中走进刑房,身姿挺拨,气势摄人,睥睨着赫连殊的视线中充斥着冷淡。 而赫连殊却好似从他的冷漠之中看到了他对自己的不屑,就像一个正常完整的男人对一个阉人的鄙夷耻笑。 赫连殊只觉这一刻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涌,他被羞耻淹没,张嘴咿呀的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陆乩野抬了抬手,身后的傅谨走进来为赫连殊松了绑。 赫连殊扑通一声摔在了地上,将男人的自尊全都丢弃,跪趴在陆乩野的脚边,恳求道:“十六弟……你要救我啊……为兄,为兄被殷骁那狗贼折磨成了不人不鬼的样子……” “为兄一直都盼着十六弟能来救我啊……” 陆乩野瞧着地上已经看不出人样的赫连殊,居高临下道:“并非是我不想救你,而是陛下让我不能救你。” 赫连殊趴在地上的身子一怔,这怎么可能,父皇一向对他宠爱有加,他是所有兄弟中第一个封亲王的,父皇怎么可能会舍弃他的性命。 “绝不可能……”他不相信,撑起半身,瞪大了浑浊的眼珠看向陆乩野,“你想挑拨离间……想离间我和父皇的父子之情……” 陆乩野从袖中取出一道圣旨,丢到赫连殊面前。 圣旨滚落在赫连殊手边摊开,他用他那鲜血淋漓的手抚过上面一个个字,直到看到最后一句——凡事以国体为重,必要时,襄王可杀之。 “不可能……不可能……这圣旨一定是假的……” 可当赫连殊的手抚过玉玺盖下的印章时,他用仅剩的力气抓扯住面前的圣旨,歇斯底里的嘶吼:“为什么……父皇你为什么……” 他是为了魏国的安定才落入逆贼殷骁的手里,他在殷骁的手下日日备受煎熬,尝尽了酷刑折磨,如今更是被阉割成了废人。 他能坚持到现在,全凭着他坚信他的父亲、 魏国的皇帝一定会派人将他从这水深火热之中救出去,可他等来了什么,他等来了一道诛杀他的圣旨。 “襄王可杀之……”赫连殊癫狂的笑起来,“哈哈哈……” 陆乩野冷眼睨着赫连殊,见他面目狰狞,一时哭又一时笑,最终他那双浑浊无比的双眼里尽数被恨意替代。 陆乩野见了,眼底流露出畅快的笑意。 赫连殊诚惶诚恐的将圣旨卷好,卑躬屈膝的跪在陆乩野的脚下,“……十六弟,我现在已经是个阉人了,再也不能和你争夺储君之位了……你行行好饶我一条性命,把我活着带回去……” 陆乩野扯了扯唇角,漫不经心道:“抗旨不遵是杀头的大罪。” 赫连殊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往后我就是十六殿下养的一条狗……莫说是抗旨,便是为十六殿下弑君弑父我也使得……” 他毫无尊严的跪在陆乩野面前,陆乩野轻蔑一笑,不置可否的转身走出了刑房。 待陆乩野走后,赫连殊捡起酷吏掉在一旁割过他肉的片,刀身还残留着他身上的血。 赫连殊边握着这把刀将赐死他的圣旨割得破碎,边古怪的笑着,“杀我……让你杀我……” 傅谨一路跟随陆乩野走出地牢,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家公子,见他眼中分明噙着畅快的笑,周身的气场却比平日里更加骇人。 他欲言又止,不知道是否该选在这个时候上报公事。 “有话就说。”陆乩野余光瞥他一眼。 “回公子,今日边疆传来消息,说是蛮族屡次滋扰边境蠢蠢欲动,像是要挑起战事。” 从前边疆有陆蒙坐阵数十年,尚且能镇住这些蛮夷,如今陆蒙被召回都城,他们自然便要开始行动了。 陆乩野毫不意外,这样的局面本就是他一手促成的。 一面削了舅父的兵权让边疆群龙无首,一面让宁王殷骁作乱挑起魏国的战火,蛮夷加上晋国余党让魏国腹背受敌,这魏国江山焉能完好? 他筹谋数年,坐上现在的这个位置,便是要将魏国的江山社稷尽数毁去,让魏宣帝生不如死。 但殷乐漪的出现,却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也让他开始不得不重新思虑,他剑走偏锋要行的极端之事,是否能被她接受。 穿过抄手游廊,陆乩野步入一小院中,只见两名丫鬟守在门口,见得他来神色具是一惊。 陆乩野大步掠过她们两人的行礼,推门走进屋中,见那床榻上竟空空如也,本该昏睡的少女不见踪影。 “公主人呢?”他冷声。 丫鬟慌乱地跪了一地,“公主、公主和安刺史一起离府了……” 距鄯州城数十里外有一座山,山上修建着晋国的皇陵,晋国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埋葬于此。 皇陵年代已久,又因无人常看处处都写满了陈旧的痕迹。 殷乐漪随安昱一同往皇陵深处走去,抬头打量四周。 晋亡不过一年光景,皇陵便已有了破败萧瑟的气息。 安昱细心的将台阶上的厚雪用脚扫去,将手臂递到殷乐漪跟前,“殿下,微臣失礼了。” 殷乐漪道了多谢,将手搭在了安昱的手臂上。 安昱见她不但双手缠着布条,额头、玉颈更是未能幸免,一张面苍白的毫无血色,眉眼间更是带着重重的病气,拖着伤重的纤弱身子艰难行走,一时间有些后悔提出将公主带来皇陵。 行了一段路,他们进到一间祠堂。 祠堂修缮的巍峨庄严,数十个牌位高高供奉在灵台之上,从陈设摆放中依稀可见往日皇室的影子。 殷乐漪在牌位前跪下,依照祖制行了大礼,磕了三个头。 她仰起头时,瞥见灵台最下方那一块灵位上写的“晋文帝”三字,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泪如雨下。 她重重的叩首,哽咽开口:“父皇,不孝女芙蕊……前来祭奠父皇……” 去年今日,晋亡城破,父皇于皇宫中自焚驾崩。 父皇仙去一年久矣,她今日却是第一次祭奠父皇,身为人女,何其不孝。 “陛下的牌位是微臣私下立的,微臣祭奠陛下时也替殿下奉上了哀思之情,殿下不必自责。” 安昱安慰道:“殿下为护晋国将士和鄯州的百姓险些命丧宁王之手,绝不会责怪殿下分毫……” 安昱尚且记得陛下生前是如何将芙蕊公主爱若珍宝,若陛下还活着,见着满身是伤的芙蕊公主,他只会心痛。 殷乐漪叩首不起,眼泪止不住的落在地上。 她自以为经历了这许多事,她已能独当一面,可见到父皇的牌位却还是能将她打回原形,她在父皇面前永远做不到独当一面。 她仍旧迫切的希冀着自己能做回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芙蕊公主,因为至少那样父皇能在她身边为她遮挡风雨,而非她眼前这块冷冰冰的灵位。 即便她对着这块灵位哭得肝肠寸断,也换不回父皇对她说一句“吾儿芙蕊,莫要哭泣”。 殷乐漪长跪不起,她无声的落着泪,好似要将压抑在心中许久的酸楚委屈、愤怒不甘、悲痛哀思,都在她的父皇面前哭诉一遍。 安昱在心中长叹一口气,抹了抹眼角的泪,知情识趣的退出了祠堂,想着离此地远一些,让芙蕊公主能与陛下单独相处。 岂料刚走下石阶,便见那身穿银甲的杀神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 安昱被震慑住,反应过来忙要拦他,“此乃晋国皇陵……你来此处让殿下情何以堪……” 陆乩野像是连正眼也不屑给他,让傅谨将其拦下,抬脚走进祠堂时,寒声道:“安昱,待本将出来再找你算账。” 祠堂内,白烛摇曳,青烟徐徐。 少女在牌位前长跪不起,像是听见动静,她回头向殿门口瞧去,露一张病白无比的泪容,有些恍惚的望着陆乩野。 陆乩野本是揣着一腔的火气,可一见到殷乐漪如此病容,满腔的怒火都被她化作了怜惜。 他半蹲下来,扯下肩头的狐裘大氅,包裹住少女纤细的身子,抬手想要拂去她颊边的泪水,被她别过脸躲了过去。 殷乐漪声中余着哭腔,“……你不该来这里。” 掠夺晋国十四座城池,屠戮晋国将士,致使晋亡的罪魁祸首肆无忌惮地闯入晋国祠堂,便是对殷乐漪这个亡晋公主的折辱。 陆乩野收回落空的手,没有起身离开,只一双眼深深地注视着她。 他眸色如浓稠的墨,眸里仿佛含着道不尽说不清的深情厚谊,眼神强烈到让殷乐漪根本无法忽视他的情意。 她有些慌乱的垂下睫羽,回避陆乩野的眼神,再次催促:“你……走罢。” 陆乩野沉声问她:“殷姮,我出现在这里是不是让你觉得很痛苦?” “……是。”殷乐漪毫不迟疑,“陆欺,你在这里多留一息我便觉得痛苦万分。” “那我对你的喜欢,你是不是亦觉得痛苦万分?” “是……”这是殷乐漪最不想面对的问题,可陆乩野不但要提及,还要当着晋国历代皇帝的牌位、当着她父皇的面提及。 陆乩野让她情何以堪,难道他真的想让她对他拔 剑相向吗? 殷乐漪含泪推搡陆乩野,“你走罢……” 陆乩野佁然不动,反握住她的皓腕牢牢锁在掌中,“那我且问你,你要如何才能喜欢我?” 他竟还要问,他竟还想在此处对她步步紧逼。 殷乐漪泪如断珠落,啜泣道:“不喜欢你……无论如何殷姮都不会喜欢陆欺……” 即便陆乩野早有准备,但她的每一句不喜欢,仍如一把利刃割破陆乩野的血肉,笔直的刺入陆乩野的心口。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抑住不甘与怒火,缓和了声气同她道:“昨夜城墙之上,你说你的晋国亡了。那我若还你一个晋国,你可愿意喜欢我?” 殷乐漪眸中的泪滞住,“……你说什么?” “我会给你一个全新的晋国。”陆乩野拉过殷乐漪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心口,“到时候……” “漪漪,你是爱我还是杀我。” 殷乐漪僵住,怔怔地望着陆乩野。 陆乩野注视着她的眼神依旧灼目强烈,既不回避也不闪躲,盛着他满腹的深情,坦然地任由殷乐漪凝望。 既然晋国是横隔在他们两人感情之间不可跨越的高墙,那便由陆乩野亲自将这面高墙打碎,把她的晋国重新送回到她的面前。 好半晌,殷乐漪睫羽颤动,泪珠落到陆乩野的手背上,压住哭声轻声问他:“……你的筹谋怎么办?” 还她一个全新的晋国,那便意味着他筹谋多年的复仇将不能如他所想一般的再实施下去。 陆乩野费尽心机经营这么多年,他当真愿意为了她殷乐漪放弃吗? 陆乩野反手拂去她颊边的泪,漫不经心道:“大约和你相比,我苦心经营多年的筹谋也要让位。” 为她拭完泪,陆乩野不再多留,起身走出祠堂,留殷乐漪一人在原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待陆乩野离开了好一会儿,殷乐漪才像是平复了心绪。 属于芙蕊公主的晋国早已不在了,即便陆乩野还一个晋国给她,也消弭不了陆乩野征战晋国致使晋亡的事实。 就如同陆乩野赔她的那支并蒂芙蕖簪一样,再好再像也不是她从前的那一支。 殷乐漪缓缓抬头,重新看向父皇的灵位,克制着情绪想要解释,但话到唇畔,那股才被她压下去的情愫又开始在她心头叫嚣,这一回更是强烈的让她无法遮掩。 “父皇,儿臣没有被他蒙蔽,儿臣只是……”她试图辩解,泪却难以自持的落下。 她再也骗不了自己的心,眼中的挣扎被泪水淹没,“儿臣只是……真的有些喜欢他……” 对不该动心之人动了心,深埋在少女心底无法与人言说的少女心事豁然吐露,将她折磨的痛苦万分。 少女双手揪着心口,嗓子发抖的轻声问:“儿臣是不是做错了?” 烛火摇曳,回应她的是一阵极轻柔的风,拂过她的颊边,温柔的好似在为她拭着泪。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 沉沦共沉沦。 殷乐漪走出祠堂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她缓缓地将祠堂的门合上,木门在一线落日中发出陈旧的声响。 她走出皇陵,来时的马车已不见了踪影,另有一辆停在树下,陆乩野站在马车旁,肩头的盔甲覆上了一层厚雪,也不知在此处候了她多久。 见她从皇陵中走出,陆乩野大步到她面前,一言不发的将她打横抱起,走向马车。 殷乐漪手抵在陆乩野胸膛,试图抗拒,听见他道:“腿不想要了?” 她被殷骁从石阶上一路拖拽上城墙,身上遍布擦伤淤青,连穿衣裙都十分的痛,更何况是行走。 殷乐漪没再抗拒,垂着睫羽由着陆乩野将她抱进马车。 车里铺了一层厚实的软垫,殷乐漪被放到上面后身子不觉疼痛,一个手炉又塞进她的掌心里,暖和的驱散了她身上的冷意。 下山的路陡峭,马车驾驶的缓慢,颠簸更是被软垫冲淡,殷乐漪不觉难熬。 但陆乩野的视线一直停驻在她的身上,她无法忽视,轻声开口:“安昱呢?” 陆乩野漫不经心道:“他向殷骁投诚一事已被呈报陛下,现在自然要接受审讯。” 安昱在战场上代替过宁王出征对抗魏军,魏军数十万士兵皆从旁见证,这样大的事瞒不住。 “安昱……会被处死吗?”殷乐漪抱紧手炉,“他助我见到了宁王,我才能将宁王除去,他也算是将功折罪,难道不能对他网开一面吗?” 陆乩野看清她面上的担忧之色,她对旁人的事情处处上心,独独面对陆乩野,她却总是冷情的将她的温柔和宽容收回。 他伸手替殷乐漪理了理大氅,“此事可大可小,待回都城后才有定论。” 一切还要看魏宣帝想如何处置,殷乐漪只得暂时搁浅此事。回过神来,触及到陆乩野为她整理大氅的动作,有些不自在的想要回避。 马车忽然颠簸,殷乐漪被晃的身子一歪,撞入陆乩野怀中。她正要直起身子,被陆乩野顺势按进胸膛。 陆乩野挑眉不悦,“驾稳当些。” “是……”傅谨诚惶诚恐。 陆乩野这才又将视线重新落回怀中的少女身上,她在他胸口仰着小脸,眼尾泛着啜泣后的红,一张美人面却苍白无比,红白相映着,让少女看上去格外的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陆乩野其实有些恼她,只是一直隐忍着未发。 但眼下这般近距离的注视着她难掩病气的面容,还是感到气恼,“你难道不知自己伤的有多重?怎么还敢跑来此处?” 殷乐漪想要解释,但又觉得自己想祭奠父皇一事,即便对陆乩野坦白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安静的闭口不言,以为这样便能浇熄陆乩野的怒火,怎料他却紧接着问:“殷姮,你可是觉得对不对我解释都无关紧要?” “那你可知道我从下人口中听到你和安昱一声不响的离去后,我又是什么感受?” 殷乐漪走的匆忙,莫说是给陆乩野留下字条,便是只言片语也不曾有。 比起陆乩野会在她熟睡离去时为她写下字条,她一声不吭便离去的确令人懊恼。 殷乐漪自知理亏,可眼下她对陆乩野的感情实在复杂得紧,话到唇畔,只得一句:“是我行事欠妥,对不住。” 她温声软语,字里行间却尽是疏离。 陆乩野一腔翻涌的情愫无处可以宣泄,“殷姮,我想听的不是你的对不住。” 他嗓音沉缓,语气中却透着几分挫败,听得殷乐漪心口一紧。 她眼中的陆乩野从来意气风发,无论面对谁永远都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又有谁能让他这样的少年郎折腰挫败。 殷乐漪紧咬唇瓣,本就没几分血色的唇被她自己咬得越发苍白。 陆乩野瞧见了,手指带着几分力道,强硬的将她的唇瓣从她贝齿间救下,“你还嫌自己伤的不够重吗?” 浅淡的樱桃唇被她自己咬出了牙印,看着愈发的惹人怜惜。 殷乐漪无从辩驳,柔情似水的桃花眸,怯生生的望着陆乩野,让陆乩野脑海中那些阴暗的念头情不自禁的又长出来。 或许陆乩野该和从前一样,对她再强硬一些、狠心一些,这样他就能理所应当的将殷乐漪桎梏在他身边,让她离开自己便寸步难行,到时候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再横隔在他们两人之间。 可他一旦这么做了,他便再也无法挽回殷乐漪的心,更莫说痴心妄想的得到她的喜欢。 逼迫是无用的,强夺更是无用的。 他的步步紧逼只能把殷乐漪推得越来越远。 陆乩野将那些偏执阴暗的想法掐灭,手指摩挲她的唇瓣,沉声道:“漪漪,别再咬了,我会心疼。” 他指腹上的薄茧触及少女双唇的触感算不得轻柔,但他指间的力道却克制着,似是害怕让少女更痛。 他怜惜的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让少女一瞬的恍惚,他抚摸的不是她的唇,而是她的心。 否则,她为何会心中酸楚的又想落泪。 殷 乐漪将脸埋入陆乩野的胸口,让陆乩野瞧不见她的动摇,“陆欺,你可不可以别再对我这么温柔了?” 他若能如从前一样强她迫她,殷乐漪便能更加坚定自己的心。可他现在面对殷乐漪却将恶劣和锋芒尽数收起,待殷乐漪只有满腔的柔情与爱意,殷乐漪又怎能坚定如初。 她感觉到他的掌心覆上了她的后颈,带着安抚的意味摩挲,“说什么傻话,除了你我还会对谁温柔。” 这世间能得他这凉薄之人一席柔情的,除了殷乐漪,再无旁人。 依偎在陆乩野怀中的少女安静不语,只将容颜深深埋入他的胸膛不让他瞧见。 须臾,一行泪从他的银甲上滴落。陆乩野看清这泪,注视着怀中少女的目光愈发深邃。 她自以为掩饰的极好,可她骗不了自己的心,便只能用这样笨拙的方式躲进陆乩野的怀里,把她的心迹偷偷的藏去。 陆乩野再也无法陪殷乐漪演这场风轻云淡的戏码,抬起她濡湿的泪颜,以吻封住了她的唇。 他长驱直入,不给殷乐漪半分思虑的机会,含住她的香舌吮吸汲取。 他这样强势的侵入,仿佛就是想借这个吻告诉殷乐漪,她的退却无用,她的自欺欺人更是无用。 殷乐漪感觉自己成了一株被陆乩野握在掌中的花,她的摇曳、她的举棋不定都被陆乩野用这个强烈的吻桎梏住。 理智让她该抽身脱离,可她的心却又让她想要遵从。两股相悖的念头在她体内撕扯不断,她感觉自己快要被撕裂成两半。 陆乩野仿佛能感知到她的痛苦和挣扎,收紧环在她腰肢上的手臂,加深这个吻,将她的唇齿气息尽数掠夺,让她无法再思考其他。 只能任其沉沦,再沉沦。 第92章 痴心“要怎样的痴心才叫做上心?”…… 宁王一死,战火消弭。鄯州百废待兴,城门内外不再戒严,百姓们的日子逐渐恢复如常。 魏军待在鄯州城中休整了几日后,便要启程返魏赴命。 离开鄯州的前一日,殷乐漪跟着小铜巷车行的掌柜,去了一趟吴娘子的村子,将吴娘子丈夫的尸首送了回去。 殷乐漪站在院外,一墙之隔,里面传出吴娘子悲痛欲绝的哭喊声。 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是旁人无论怎样安慰都无法抚平的。 而殷乐漪更是无颜面对吴娘子,她虽然阻止了晋魏交战,让鄯州的百姓免于战火的折磨,但她救不回已死之人。 若社稷继续动荡下去,战火屡屡不止,像吴娘子这般失去至亲至爱的人只会越来越多,百姓们一心想寻求的安稳日子便也只能成为遥不可及的梦。 启程之日,如何处置宁王残党成了最大的问题。 尤其是那二十万晋国士兵,虽不比魏国的铁骑,却是不可小觑的战力,若将他们留在离都城千里外的鄯州城,魏国方面担心他们生变,成为一股不可控的势力。 而殷乐漪最担心的也是这二十万将士的安危,如果魏宣帝想要斩草除根,届时这二十万条性命便会血流成河,酿成惨剧。 她有意去了解这些士兵的态度,便央了陆乩野带她去见一见他们的将领。 他们被缴了兵器,被魏军严加起来。 殷乐漪到时,陆乩野便已先在营帐里候着她。 十几个将领与敌军主将碰面,个个严阵以待的站在帐中,气氛颇有几分剑拔弩张。 反观陆乩野一派风轻云淡,端坐在帐中的姿态更是慵懒,丝毫未将晋军的敌意放在眼中。 见殷乐漪掀帘入帐后,他这才抬起眼帘,“来了?” 殷乐漪朝陆乩野颔了颔首,帐中的晋国将领向着殷乐漪看来。 那夜城墙之上,他们目睹了芙蕊公主一箭射杀宁王的场景,以宁王的性命让战争戛然而止。 殷乐漪在他们的视线追随下一路走到陆乩野身侧,面朝众人,开门见山的问:“今日我来此只为问诸位一个问题,诸位往后有何打算?” 他们归顺魏国或可有一线生机,但他们若继续负隅顽抗,便只有死路一条。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缄默片刻后,齐刷刷的在殷乐漪面前跪下,异口同声道:“臣等往后愿听公主调遣——” 此前在战场上他们号令麾下还要对殷乐漪喊打喊杀,现在却一改从前。 领头的将领陈情道:“宁王行事独断,为达目的多次命我们屠杀晋国百姓。我等虽心知肚明宁王并非仁君,但复国大业在前,只能咬牙忍受他的暴行……” “宁王通敌叛国一事,我等也含恨为他瞒下……但公主那日在冰河上一番陈词令我等惭愧无比,更让我等幡然醒悟,助宁王便等于助纣为虐!” “公主除宁王让鄯州百姓免于战火,让我等明白宁王不是我等想要拥护的明君!”为首的将领俯首叩拜,“公主才是我等要追随的君主!” 众人慷慨激昂:“臣等愿誓死追随公主——” 殷乐漪来时没有预料到他们会倒戈向自己,心中一时大为震撼,但很快她便镇定下来,思忖道:“既然诸位愿意追随我,那便请诸位往后都以我的命令行事。这第一条命令,便是我想请诸位暂且放下对魏国的仇视,以将士们的性命为重。” “臣等领命。” 魏军人多口杂,未免落人话柄,殷乐漪没有将这些晋国将领久留营帐。 陆乩野派了人将他们押送回去后,营帐内便只剩殷乐漪和陆乩野。他们二人独处,殷乐漪本以为陆乩野会讶于晋军对她的态度,怎料陆乩野目无波澜,像是早已料到这样的局面。 “陆欺。”殷乐漪立于烛火下,有些忐忑地问:“我做的是对的吗?” 澄澈火光映清少女眉间的惶惶不安,让她苍白的娇颜上更显楚楚可怜。 她自幼养在深宫,被她的父皇母后捧在掌心如珠如宝的呵护长大,从未历经过风雨。 陆乩野尚记得初见殷乐漪时,她是多么的天真懵懂,而今不过短短一年,她已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公主殿下。 她的蜕变令陆乩野有些钦佩有些骄傲,更有些自责。 若是可以,陆乩野宁愿殷乐漪一如从前天真懵懂,哪怕再青涩稚嫩些,也好过她磕磕碰碰不畏生死,将自己弄得一身是伤。 “你做的自然是对的。”陆乩野轻抚她缠着布条的额头,动作难掩怜惜,“他们没有主将,又受制于魏国。若不顺从,便只有死路一条,你在救他们。” 得到陆乩野的肯定,殷乐漪眉间郁色仍是未消,“可我怕到魏国后,我不能护下他们的性命……” “有何好怕?”陆乩野正色,“一切有我。” 殷乐漪凝视陆乩野的目光变得有些难言,在明白了自己对陆乩野的心意后,她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如从前一般,既可继续冷情的倚仗陆乩野,还能守住自己的心。 陆乩野的手指顺着额心落到她昳丽眉眼,少年嗓音沉缓若水:“漪漪,你只需记得那日我在你们殷氏的皇陵里,对你说的那些话。” 只有在这件事陆乩野不会再让步半寸,待他将一个全新的晋国送到她手中时,殷乐漪便该做出抉择。 帐中烛光摇曳,落在营帐上的一双身影都变得忽明忽灭,如少女那颗颤动的心一般,摇摆寻不到归处。 阳春三月,花满都城。 又是一年春日,艳丽的桃花漫山遍野,处处尽芳菲。 魏军大胜折返回都城,不但未折损一兵一卒,还将被掳走的襄王平安带回。 这场战役除了在陆乩野的丰功伟绩中又添了一笔外,还将满朝文武的目光放在了芙蕊公主身上。 芙蕊公主的身份本是惹人诟病的,此番魏宣帝将她送去前线,也不过是为了让宁王起兵变得名不正言不顺,没人会觉着这位以容貌闻名天下的娇柔公主,能在战场上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是以谁也不曾料到,她竟能在战场上一箭射杀宁王。 朝臣间的风向顺应而变,芙蕊公主能亲手将一脉相连的嫡亲皇叔诛杀,足以证明她一心向魏,忠心可鉴。 民间百姓中听闻此事后,亦是深觉芙蕊公主与他们大魏乃是一条心,更有传言赞称芙蕊公主不必再顶着旧国的名号过活,往后芙蕊公主便是大魏的芙蕊。 芙蕊公主此举既赢了大魏的民心,又验明了她的忠心。 一连数日魏宣帝都收到了赞颂殷乐漪的折子,更有甚者在今日早朝上为被下狱的殷氏一族进言,称公主一心向魏,魏宣帝便该彰显大国之风、仁君气魄,放过大理寺诏狱里的殷晟妻儿,嘉奖忠勇 双全的芙蕊公主。 魏宣帝被朝臣和百姓架了上去,在魏军返城的那一日,特赦了殷晟的妻女。 殷乐漪没有和魏军一起进城,在得知了魏宣帝的赦令后,便先将堂兄殷晟送去他和妻女团聚。 大理寺诏狱前,殷晟紧紧搂抱着妻女,一家三口都哭成了泪人。 殷乐漪坐在马车上没有下去,只掀开了帷幔,静静地去瞧他们一家三口。 裴洺站在诏狱前拱手对她遥遥一拜,私有话要言。 殷乐漪轻摇了摇头,裴洺现为前朝之臣,至少在明面上他们便不该走得太近,以免惹人疑心。 殷晟擦了泪,将殷兰抱到马车下,“快给你姑姑磕个头,是你姑姑救了咱们全家人……” 殷乐漪忙要阻止,殷兰便扑通一声跪下,乖乖的磕了一个头,“多谢姑姑……” “快起来,姑姑不要你磕头。”殷乐漪不敢和亲人在明面上太过亲近,忍住下马车的冲动,“兰儿若真的想谢姑姑,便要记得听你爹娘的话,乖乖长大。” 殷兰顶着一张哭得跟个小花猫似的脸,乖巧的点头。 孩子心性喜怒哀乐都只是一时,她被父亲抱起来,好奇的往殷乐漪的马车里瞧,“姑姑,姑父他没有来吗?” 殷晟擦了擦她的小脏脸,“胡说什么,你姑姑尚未婚配,哪儿来的姑父。” “有啊。”殷兰吸了吸鼻子,“就是上回兰儿生病了,姑姑说让人来给我瞧病,结果第二日姑父就来了。” 她边说边用手比划,“姑姑,姑父他头发颜色和兰儿的不一样,但是姑父长得可俊啦……” 此话一出,在场的几个大人皆明白过来殷兰口中的姑父是谁。 殷晟忙制止:“莫要胡言,平白污了你姑姑的清誉,那人不是你姑父。” 殷兰撅起小嘴,“可是他说他是兰儿的姑父啊。” “这……”殷晟尴尬的看向殷乐漪,“芙蕊,童言无忌你莫要放在心上。” 陆乩野竟让兰儿称他作姑父,殷乐漪心间五味杂陈,从车窗里探出手摸了摸殷兰的头,“堂兄不必苛责兰儿,此一别也不知何时还能见到你们,堂兄嫂嫂还有兰儿,你们要多加保重。” 嫂嫂泪眼婆娑,“公主和娘娘才更是要多加保重。” 殷乐漪点了点头,她不宜在此处久留,她所乘的马车在亲人不舍的目光中,缓缓离去。 裴洺待在大理寺诏狱,奉命将殷晟一家三口转交给将他们送去城外幽禁的人。 待下职后,他在回府的路上碰见了父亲裴召。 裴洺对他熟视无睹,自从得知父亲投靠大魏后,他们的父子关系便一直势如水火。 裴召不悦道:“为父才从战场上回来,你为人子的难道就没有一句慰问?” “世人皆知领兵出征的是十六殿下,射杀宁王的是公主殿下,父亲不曾劳累半分,有何值得儿子慰问?” 他言辞尖锐,一改人前的君子之风,将裴召噎得哑口无言。 “罢了。”裴召不予计较,叹了一口气:“也许是我错了。” 裴洺古怪的看了裴召一眼。 裴召道:“文帝陛下是位仁君,可乱世之中的仁君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而文帝陛下选中身为女子的芙蕊公主为皇储,在为父看来,更是把我们气数将尽的大晋推向覆灭。” 裴洺冷笑:“所以这便是父亲要倒戈魏国的理由?因我大晋气数将尽,父亲便要为自己寻一个栖身之所,好继续享受高官俸禄?” “识时务者为俊杰,宣帝有开疆拓土之能,我本以为宣帝是为父可追随的明主。” 裴洺一语中的:“可见识过了宣帝的残暴专政,父亲可还认为他是明主?” “芙蕊公主,有仁心亦有胆识,是为父从前看走了眼……”裴召又是一声长叹,“恐怕宁王死前和我也是一样的看法。” “父亲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父亲和宁王皆是把大晋推向灭亡的刽子手。” 裴洺脑子浮现出几刻前殷乐漪的面容,声似轻叹:“更何况公主她一直都很好。” 御书房内,魏宣帝单独召见陆乩野,事无巨细的询问了战役。 魏宣帝听完之后,和呈上来的战报无甚差别,“这么说来,芙蕊当真是一心向我大魏了?” 陆乩野不置可否,只道:“她心中如何做想我不知,但这一桩桩事的确是她自己所为。” 魏宣帝眉心皱起,“你为何要把手刃宁王的机会交到她手上?你若当机立断,这天大的功劳便不会给了一个异国的公主,更不会让那些朝臣和百姓向着她。” “陛下让我带芙蕊前去战场,不就是为了打乱宁王的军心?”陆乩野有理有据,“若我杀宁王只会让晋人更加痛恨大魏,免不得激起他们的怒火和我军殊死一搏。可芙蕊射出的那一箭,歼灭的却是他们的军心。” 魏宣帝被说服,由殷乐漪亲手斩杀宁王,让晋人溃不成军,大魏不战而胜的确是他想看到的结果,但他不满的是如今朝臣和百姓对芙蕊的赞赏。 一个亡国公主,待在后宫如履薄冰度日便可,魏宣帝又怎能放任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壮大声势。 他又因此联想到殷乐漪此前留给他的印象,无一不是贪生怕死,怯懦天真。这样一个不成气候的女郎,她又是哪里来的气魄孤身面对千军万马,又斩杀嫡亲叔父呢? 难不成她一直在自己面前藏拙? 魏宣帝疑心渐起,却没有当着陆乩野的面发作。 “朕听闻你在和宁王首战中便铩羽而归,这是为何?”魏宣帝提起另一件事,“以你的才智谋略,又怎会输到这样的地步?” 陆乩野面不改色道:“不过是诱敌之计,让宁王以为我失踪不知去向,实则我已乔装改扮深入敌营。” 魏宣帝这才尚算满意,见陆乩野身披银甲还未回殿休整,便先来回禀了他,这才扮起慈父作态,对陆乩野一阵嘘寒问暖。 陆乩野从旁听着,面上不见丝毫异色,待魏宣帝扮完了慈父,又说回正事:“你过几日去一趟越国公府,看望一下你那卧病在床的舅父。” 陆乩野眉心微动,“卧病在床?” 魏宣帝喜怒难辨:“自他从边疆回到都城后便一直卧床不起,一次也未曾进宫。” “手中的虎符也未曾让人交还?” “是啊,全然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陆蒙镇守边疆数十载,德高望重,魏宣帝碍于声名没有遣人去越国公府上强行索要虎符,以免将场面闹得太过难看,逼急了陆蒙,不好收场。 他向陆乩野许诺:“你若能从你舅父手上将这虎符拿回,朕便全了你想权势滔天的心愿,让晋国八成兵马都掌于你手。” 陆乩野扯了扯唇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那臣便斗胆一试。” 他走出御书房时,内侍们早已候在此处许久,他们手上恭谨的捧着魏宣帝赏赐陆乩野之物,排着长长的队伍,琳琅满 目的嘉奖一眼看不到头。 陆乩野淡扫一眼,“送去我宫中。” “是,殿下。” 随侍魏宣帝的内侍待要下去亲自督办,被陆乩野拦下,“我听闻陆蒙将军病重,可有遣宫中的御医去瞧过?” “陛下心系陆大将军,每隔七日便让御医去越国公府上瞧一次。长廷公子更是每每亲自来宫中将御医接回府上,十分的感恩陛下的厚爱。”内侍略作思虑,“说起来,今日长廷公子便该进宫来请御医了。” 陆乩野没再问下去,心下有了一番思量。 待走离御书房后,傅谨便跟上来悄声道:“长廷公子半个时辰前遣人来递了话,想与公子私下见一面。” “你可有让人回绝?” “公子此前特意嘱咐过此事,属下自然让人回绝了。” 陆乩野嘱咐道:“若他再遣人来递话还是一律回绝,需得先冷他们一冷。” “属下明白。” 陆乩野颔了颔首,“对了,芙蕊公主可回宫了?” “公主去了一趟大理寺诏狱,这个时辰约莫该回宫了。” 皇宫西门僻静,来往的人少,殷乐漪不想节外生枝,便特意挑了此门回宫。 正值晌午,宫内行走的宫婢内侍并不多。 殷乐漪穿过游廊时,遇上了一身穿官袍的青年和一御医,她有意回避,便侧身走到一旁的月门下。 两人从月门前路过时,身穿官袍的青年侧头瞧了殷乐漪一眼,走远的脚步又折返回来,让御医先行离去。 “芙蕊公主?” 陆长廷走回到月门下,殷乐漪抬眼看清陆长廷的面容,隐约记起此人似乎是陆乩野的表兄。 殷乐漪微微颔首,“陆大人特意折返,可是有什么要事?” 她这样的容貌气度放眼整个魏国难觅第二人,陆长廷一眼便认出她,抬手作揖施以一礼,“确有一事,还请公主我与表弟牵线搭桥,让表弟能与我见一面。” 殷乐漪有些意外陆长廷竟将这等私事求到她头上,但她不愿和魏国朝臣有所牵扯,尤其此人又是和陆乩野沾亲带故,她不能在不知陆乩野的意愿下便替陆乩野应下此事。 殷乐漪疏离道:“陆大人寻错人了,芙蕊与十六殿下并不相熟。” 陆长廷和殷乐漪确不相熟,但越国公府正是危急存亡之际,陆乩野拒不见他,他也是病急乱投医这才求到了殷乐漪面前。 “公主与表弟的事我也知些内情,表弟待公主极为上心,若连公主都无法让表弟回心转意,我也不知道该再去求谁帮这个忙了……” 殷乐漪听陆长廷提及自己和陆乩野的事,当下便更是只想回避,“陆大人恐怕是误会了,芙蕊与十六殿下不过是有几分浅薄缘分,上心二字着实严重了。” 陆长廷不知他们两人的内情到底如何,但眼见殷乐漪一副极想和陆乩野划清干系的冷淡模样,便想起从前在骠骑大将军府时,陆乩野为她伤情的场景。 他身为陆乩野兄长,心中难免有几分愤愤,“若阿圻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一意孤行的为公主写下婚书、想娶公主为正妻不叫上心,敢问在公主面前,要怎样的痴心才叫做上心?” 婚书和正妻四字让殷乐漪心口一跳,“……芙蕊委实不知陆大人在说什么。” 陆长廷更是有些来了气,“芙蕊公主,阿圻待你深情厚谊,即便你的身份在骠骑大将军府时是见不得光的存在,他也仍想在及冠后将你风风光光的娶进门,让你成为他的妻子。” 彼时的殷乐漪和陆乩野早已势同水火,她每日满心想的是如何从陆乩野身边逃离,对此事毫不知情。 “陆大人此话有些逾矩了。”殷乐漪秉持着疏离的做派,压下心中动荡,“还请陆大人莫要再提这些旧事了……” 陆长廷见她如此冷情,更为陆乩野不值,“阿圻那样一个杀伐果断之人,竟未将身为仇人之女的公主恨之入骨,反而还如此珍爱公主,我也实在是匪夷所思。” “……仇人之女?”殷乐漪怔怔地看向陆长廷,“陆大人此话何意?” “公主莫要与我装糊涂。”陆长廷眉心一拧,“萧家满门之死,归根结论便是因公主的母妃而起。” 第93章 前尘“陆欺……你恨我吗?” 殷乐漪恍惚的走回到雍华殿,贵妃带着宫娥在殿前候了她许久。 贵妃见女儿完好无损的回来,含着泪大步走去,将女儿抱进怀里。 殷乐漪从被陆长廷那番话的影响中回神,回抱住贵妃,“母亲,儿臣回来了。” 贵妃连连点头,泣不成声:“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木槿站在后边也跟着红了眼眶,“公主一去数月,娘娘忧心公主茶饭不思,日日都在念着公主。” “说这些做什么,我儿回来便好。”贵妃打断木槿,拉着殷乐漪往殿中走,“行军千里,战场上又是刀光剑影,我儿想必吃了不少苦。快随母亲进来用膳,好好补一补。” 木槿道:“娘娘得知今日公主回宫,一早便亲自下厨备了一桌公主喜爱的膳食。” 殷乐漪听得心里一酸,这世间除了母亲又有谁会如此贴心为她洗手作羹汤。 她在母亲身旁坐下,伸手为母亲抹干了眼泪,弯着眼睛笑起来,“那儿臣今日一定将整桌的佳肴全都用完。” 贵妃一听,忙不迭执起箸往女儿碗里夹菜,“多吃些,你看你消瘦了不少,定是吃了许多的苦……” 殷乐漪来者不拒,乖乖的将母亲为她夹的菜全都吃下去。 贵妃从旁爱怜的望着女儿,摸了摸她鬓间散下的发丝,想到这数月严寒她独自在战场上和敌军周旋奔波,她一个娇滴滴的女郎不知遭了多少罪,更是心疼。 待她用完膳,贵妃将她拉到铜镜前坐下,为她散了鬓发,拿起玉梳重新为她梳起发髻。 镜中印出母亲怜惜的神情,殷乐漪便想缓和气氛,“母亲不想知道儿臣这几月都做了什么吗?” “你做了什么母亲都知晓的一清二楚。”贵妃长叹一声:“宁王罪有应得,但让你亲自对他动手,对你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殷乐漪摇了摇头,“母亲,在旁人看来或许是血亲相残。可母亲若见了那骨埋尸山血流成河的场景,一定也会想将犯下此等恶行的宁王绳之以法。” 贵妃虽一直有派人打听女儿的动向,但身在后宫她能打探的不过冰山一角,“竟有此事?乐漪,你与母亲细细道来。” 殷乐漪便又将这数月间的见闻讲与贵妃听,经历跌宕起伏,贵妃听的一时为她忧又一时为她喜,为她梳好最后一缕发丝,精致的云鬓映在铜镜中。 “瞧瞧看,母亲为你梳的发髻可是比你自己胡乱梳的好。” 殷乐漪望向铜镜,见镜中映着母亲和自己的容颜。 她生得像父皇,面上与母亲相似的只有一处鼻子,从侧面瞧时有一道驼峰,如山水轮廓高挺,却不失秀雅。 她若是没记错,陆乩野的鼻梁也有一道这样的 驼峰,和她的如出一辙。 殷乐漪又想到陆长廷说的那番话,垂眸若有所思。 木槿走进殿来,行礼道:“娘娘,公主。襄王殿下平安归来,各宫都派人备了礼前去襄王殿下宫中看望,咱们可也要备一些?” “木槿,你办事有分寸。去本宫的私库里取下东西备成两份,亲自送到襄王宫中去。”贵妃特意嘱咐道:“切记,不要失了礼数。” “是,娘娘。” 襄王殿中,襄王侧妃的尸体被几个内侍抬出了殿,和问询匆匆赶来的皇后在殿前撞上。 皇后见到襄王侧妃衣不蔽体的身子,上面全是伤痕,生前姣好的容颜狰狞无比,一瞧便知是被凌虐致死。 皇后吓得险些晕过去,被宫婢们扶住。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问:“她是……她是怎么死的?” 内侍提心吊胆道:“回皇后娘娘,是、是襄王殿下……” “住口——”皇后打断内侍,脑海中快速的为襄王寻找开脱之法,“她是不守妇道,与人通奸才被奸夫**至死的……谁敢在外面多嘴半句牵扯到襄王殿下,本宫一定诛她九族!” 一众内侍吓得直哆嗦,皇后又派了心腹跟着他们去处理尸首,这才走进内殿。 殿内名贵药材撒了一地,宫娥个个衣不蔽体的跪在地上,身体抖如筛子,见到皇后便如见到救星一般,哭喊道:“娘娘,救救奴婢们罢……” 皇后立刻派自己的人捂了这些宫娥的嘴,掀起床帐,见那床榻上满是血迹,又一个宫娥赤条条的横死在被褥间。 赫连殊面目狰狞,将刀从宫娥的身体里抽了出来,愤恨的看向皇后,“母后难道也是来嘲笑我的吗?” 皇后忍住作呕的欲望上前,质问道:“殊儿你疯了吗?” “你好不容易平安回到魏国,怎可如此暴戾行事?要是让你父皇知道他该有多么失望!你将来又如何能入主东宫之位?” 赫连殊听完更是目眦欲裂,“东宫之位……父皇……这些和我还有什么干系?有什么干系!” 他一脚将宫娥的尸体从床榻上踹下去,“滚!全都给本王滚!” “带着那些补药一起给本王滚!” 皇后吓得连连后退,在一众宫人的搀扶下逃也似的离开赫连殊的寝殿。 赫连殊走下床榻,踩着宫娥的尸体,抓住一个趁乱逃走的宫娥,将她一把拽回来按在地上,“这些补药是谁送来的?究竟是谁!” 宫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许多、有许多娘娘和皇子都送了补药,贵妃和、和芙蕊公主也送了……” 赫连殊咬牙切齿,“芙蕊公主……” 他被殷骁当众阉割时,芙蕊公主也在,她定是故意送补身子的药借此来嘲笑他成了阉人。 赫连殊双手掐住宫娥的脖子猛地收紧,宫娥越挣扎他便越用力,“芙蕊好一个芙蕊,连你都敢来取笑本王了!” 直到宫娥被拧歪了脖子断了气,赫连殊气喘吁吁地将她丢开,捡起地上散落一地的药材不管不顾的往嘴里喂,表情时而怒目圆睁,又时而边哭边笑。 他比赫连欺早两日回到皇宫,但父皇却对他不闻不问,可今日赫连欺一回到都城,父皇便马不停蹄地召见了赫连欺,流水似的封赏送进赫连欺的重明宫,将他这个襄王衬得一文不值。 赫连殊把药材硬生生的咽下喉咙后,又伸手去摸他的下|体,那里仍是空荡荡的。 他站起来,疯狂的将地上的药材全都踩烂,颠三倒四的念念有词:“本王会变成现在的样子都是拜父皇你所赐……是父皇你把儿臣逼上绝路的,都是你害我的……” 这日之后,襄王便闭殿不出,皇后对外称襄王得了重病身体抱恙需得静养,谢绝了一切的拜见。 两日后陆乩野出宫,以探病之名亲自拜访越国公府,问候舅父陆蒙大将军。 陆家人早早地便在国公府门前候他,越国公更是对此极为上心,待见到陆乩野后有意与他这外孙多谈几句话,都被陆乩野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祖孙间的寒暄堪比外人般生疏,陆乩野更是无意和陆家人亲近,公事公办道:“带我去见舅父。” 陆长廷盼星星盼月亮才终于把陆乩野盼来,连忙领着陆乩野单独来到陆蒙的院子,将连同越国公在内的陆家人都请了出去。 陆蒙缠绵病榻,陆长廷没将陆乩野请进卧房,反而领着陆乩野来到了陆蒙的兵器库。 陆乩野前脚刚踏入兵器库,迎面袭来一阵刚劲的枪风,他凌厉的眉眼一挑,身形佁然不动,任由那枪风直抵他咽喉,不偏也不躲。 “听闻舅父重病,我才来探望。”陆乩野声无起伏,丝毫不被面前即将取他性命的阵仗唬住,“但我看舅父枪风刚猛依旧,看来即使患了重病,舅父也早就痊愈了。” 陆蒙举着长枪依旧吐息均匀,面上毫无病色,“阿圻,你舅父我这病乃是心病,非药石可医。” 陆长廷在旁急得不行,“父亲,我们相邀阿圻前来可不是为了刀剑相向!” 陆乩野拨开面前毫无杀气的兵刃,“既然不是来取我性命的,莫非是让我来医治舅父的心病?” 他施然走进兵器库,和陆蒙擦身而过,“不过舅父这装病的伎俩委实拙劣直白了些。” 陆蒙眉头皱起,“我会装病还不是拜你所赐。” 陆长廷忙将兵器库的大门关上,回头见陆乩野旁若无人般的赏弄刀枪剑戟,漫不经心道:“若不是我推波助澜,舅父现在仍孤身在那边关苦寒之地,又怎会有今日的阖家团圆。舅父该多谢我才是。” “阿圻,你想削陆家的兵权置陆家于死地,可是因为憎恨陆家没在萧家灭门时向萧家伸出援手?”陆蒙只能想到这个原因,“要是如此,陆家的确罪有应得。” 陆长廷又道:“陛下害了姑姑一辈子,又污蔑姑父是通敌叛国的罪臣,阿爷却守着对赫连氏的愚忠不肯忤逆陛下。这件旧事的确是阿爷的错,陆家的错,但与你我二人同辈的陆氏手足们又有何错?” “你真的想将我们这些血亲送上断头台,为姑姑和姑父谢罪吗?” 陆乩野神情微敛,喜怒难辨,“长廷,你几番遣人来寻我就是为了和我说这等事?” “我和父亲都只是想求得你的宽恕,还想请你对陆家高抬贵手。”陆长廷大袖一挥,对着陆乩野双手作揖,“阿圻,我们是血脉至亲,若你愿意冰释前嫌,越国公陆府一定鼎力相助,将你迎上皇位。” 陆乩野嗤笑道:“皇位?这便是越国公府唯一的筹码?” 陆长廷当下心思百转,他以为只要陆府在夺嫡这事上表明态度,站在和陆乩野同一阵线,陆乩野即便再怨他们也应当不会拒绝越国公府的助力。 可现在陆长廷探他的口气,怎么听他都像是不满意这个筹码。 陆长廷深思熟虑道:“阿圻,你应当知道陆家满门忠心耿耿,对大魏绝无不臣之心,你想我们如何尽管提。” “我要你们起兵造反,推翻魏宣帝的暴政。”陆乩野意味深长的一瞥,“越国公府敢吗?” 陆长廷大惊失色,愣在了原地,“这……” 起兵造反便是坐实了他们陆家的不臣之心,岂不是更给了魏宣帝除掉他们陆家的可乘之机。 陆乩野将目光从这一室的兵器里收回,重新看向陆蒙,“舅父既然做不到,便将虎符交还于我。装病拖延并非长久之计,把陛下逼急了,给陆家随便安个罪名再将陆家满门一夜杀尽的事,陛下能做一次就会再做第二次。” 陆蒙闻言眉心更是紧拧,“阿圻,把陆家逼到绝路就是你的目的?” 陆乩野不以为意,“陆家这不是还没到绝路吗?” 陆长廷见父亲不语,似乎有了动摇之意,忙劝道:“父亲,不能将虎符交出去!虎符是我们陆家唯一的倚仗,若交还给陛下我们陆家 便只有死路一条!” 他咬了咬牙,颇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与其坐以待毙等死……倒不如先推翻了陛下的暴政,总好过被任人宰割!” 陆乩野轻笑着看向陆蒙,“舅父以为我这个提议如何?” “阿圻,你可知我将虎符交到你手上,陆家存亡是小,边关蛮夷入境无人敢去镇压才是最棘手的。”陆蒙义正言辞,“到那时魏国朝野震荡,社稷不稳,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陆乩野眸光微动,“看来舅父还没想好究竟该如何抉择。也好,那我便再给舅父几日时间,让舅父好好的想清利弊。” 他干脆的转身便走,陆长廷想去追他,被陆蒙叫住,“站住。” 陆长廷急得火烧眉毛,“父亲,我们好不容易才将阿圻盼回来,不将此事商议出个结果我们怎能轻易放他离开?” 陆蒙撩袍席地而坐,头疼的揉了揉眉心,“你还没明白吗?阿圻想要的结果就是让我们陆家起兵造反。” 陆长廷更为不解:“这是为何?这江山是他赫连氏的江山,我们陆家造反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大约是为了复仇罢。”陆蒙思忖,“在他心里,只有萧闰才是他唯一的父亲。” 陆长廷一经父亲点拨,后背霎时出了一身冷汗,“阿圻他是疯了吗……不行,即便如此陆家也不能等人来宰割……” 他匆匆忙忙的走出兵器库,追上陆乩野后便开口道:“阿圻,我不信你不念丁点骨肉亲情,你既然能因芙蕊公主的劝谏来到陆家,你心中必定是对陆家……” “与芙蕊何干?”陆乩野打断他。 陆长廷一愣,“我前几日遇上了芙蕊公主,便央她代我向你传话,让你能见我一面。你今日来越国公府,难道不是因为芙蕊公主的劝谏?” “我今日来是奉了陛下旨意,陆家的事还有我的事,往后不准你再将芙蕊牵涉其中。”陆乩野眉心微蹙似有不悦,“除了此事,你是否还有其他事牵扯了她?” 陆长廷咽了咽喉欲言又止,“我——” “如实相告,休要瞒我。” “我那日见她言语中对你颇为冷淡便有些气愤,想让她明白你能看中她已是极不容易……便提到了姑姑和贵妃的事。” 他言毕,便见陆乩野看着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他心口一跳,大约明白自己此言逾矩,悔恨不已。 陆乩野径直转身离开越国公府,上了马车,行至僻静小巷处招来暗卫,冷声问道:“近日芙蕊公主有何异样?” 暗卫一五一十答:“公主除了今日扮作男子出宫,去往大理寺外,并无异样。” 陆乩野若有所思,“去大理寺。” 大理寺里有一间专门盛放卷宗的屋子,殷乐漪今日乔装改扮来到此处,只为寻找当年前兵部侍郎萧闰和其妻陆氏之死的蛛丝马迹。 陆长廷那日对她说陆乩野母亲陆氏之死乃是因为她的母亲,陆氏和她母亲一个在魏一个晋,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位女子,陆氏又怎会因她的母亲而死? 殷乐漪本是不信的,可一想到陆乩野的长相和她自己相似的那处,又联想到自己与母亲容貌相似的地方,这几日心中便越来越惴惴不安。 当面询问陆乩野是最快的,但此事又涉及陆乩野养父和母亲之死,殷乐漪知晓养父的死是陆乩野的心魔,她不想因此事让他们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又变僵,便只能迂回的自己寻找这桩事的过往真相。 然而她在这屋中仔细的翻看过卷宗,关于萧闰和陆氏之死的前因着墨甚少,反反复复只提到萧闰如何通敌叛国,故意将前因从卷宗中抹去。 能有这般大的权力干涉大理寺行事的也只有天子了,若不是殷乐漪在陆乩野口中得知萧家是被污蔑的,恐怕凭这一份卷宗她也会信魏宣帝的污蔑之词。 查不到事实真相,殷乐漪心里更加不安。 在萧家被屠一事上,即便是面对生父魏宣帝,陆乩野的复仇也冷漠的没有丝毫动摇,所以她更不确定陆乩野在心中究竟是如何看待她的。 陆乩野会恨她吗?她也会成为陆乩野复仇的一环吗? 殷乐漪脑海中乱作一团,有些恍惚的将卷宗理好放回书架上,收回手广袖却不慎将一排的卷宗全都碰倒。 眼看那竹简编写成的数本卷宗都要砸在她身上,一人忽然出现,从背后将她拥进怀中,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了砸下的竹简。 高大的少年身形如一堵高墙,代殷乐漪受下所有的疼痛。她的呼吸里闯入一股独属于少年身上的气息,让她不必回头,也知道护她的人是谁。 她忽然便鼻尖一酸,小心翼翼地问:“陆欺……你恨我吗?” 第94章 剖心“漪漪,你想将我逼疯吗?” 摊开的竹简落了一地,门外的人听见动静,出声问询。 “公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陆乩野把架上将落未落的竹简推回原位,嘱咐道:“傅谨,别让人靠近这里。” “是,公子。” 陆乩野直起身子,往后拉开几步距离。 殷乐漪转身看向他,“……你可否回答我?” 陆乩野扫了一眼脚边的竹简,上面寥寥几笔便带过他父亲的冤案。 “殷姮,你一早便该来问我,而不是来寻这些为宣帝掩盖罪行的卷宗。”他俯身将其捡起,满目嘲讽,“这上面没有一个字是真。” 他一心为复仇,但凡和萧家有关之事皆是他的禁忌雷池,对宣帝更是恨之入骨。 “好,陆欺那我且问你……”殷乐漪指掐掌心,“你的母亲之所以会被宣帝看中,可是因她容貌与我母亲长得相似?” 陆乩野不假思索:“是。” “……萧家会被灭门,可是因为你的母亲与我生得相似?” “是。”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殷乐漪身形晃一晃几乎有些站不住。 陆乩野伸手扶住她的身子,顺着她的话继续道:“宣帝恋慕你母亲,但后来你母亲成了晋国皇后他便只能罢手。再之后他见到了越国公府的二小姐,因容貌和你母亲生有几分相似便起了歪念。” 殷乐漪抓着陆乩野衣袖的指尖颤抖,“……他是一国之君,他若当真对你母亲有意将她娶进宫便是,为何又要牵连萧家?” 陆乩野声气毫无起伏的陈述,“我母亲彼时和我父亲已有婚约,是宣帝强夺了母亲,待发现母亲有孕之后,宣帝又不想让越国公府再出一位怀有皇嗣的后妃,让越国公府更加势大,便将其弃之。” 强夺臣妻后又抛弃,如此的下作无耻,殷乐漪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君王能做出的事。 而女子未出阁便暗结珠胎,又遭人抛弃,即便是皇天贵胄遇上这种事清誉名节也会毁于一旦,陆乩野母亲的遭遇实在凄惨。 同为女子,殷乐漪为陆乩野母亲感到心痛,“你母亲是国公府的嫡出小姐,她遇上了这等不公,你的外祖父越国公难道就这样坐视不管吗?” “他对皇室愚忠,得知亲生的女儿是被天子所害,不仅没有为她寻回公道,还想方设法的为天子掩盖此事。”陆乩野目中嘲讽更浓,“后来是我父亲不计前事,将怀有身孕的母亲娶回了萧家,又把我当做亲子一般教养长大。” 陆乩野母亲另嫁他人,越国公府又极力为魏宣帝掩盖丑事,事情到了这一步便该两相各自安好才是。 殷乐漪不解:“那宣帝为何还要屠杀萧家,污蔑你父亲?” “我也想知道为何。”陆乩野扯了扯唇,笑意未达眼底,“萧家世代簪缨,我父亲更是个品行贵重的端方君子,为官清廉,行事进退有度,从未行差踏错过。” “这么多年我查不到宣帝为何要毁了萧家,也想不到他要污蔑我父亲的原因。” 陆乩野望向面前的殷乐漪,见她盈盈水眸中满是怜惜,他轻笑一声:“如今原因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宣帝迟早要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一报还一报,魏宣帝的一条命不够,夺去他最看重之物,让他生不如死才是最好的复仇。 “陆欺,你这般恨宣帝……那我呢?”殷乐漪嗓音发涩,“你可有恨过我?” 这件事看似与殷乐漪毫不相干,但归根结底是因魏宣帝对她母亲的贪慕,才酿成了萧家的惨剧,让陆乩野在幼时心中便埋下了复仇的种子。 若是旁人复仇,一刀将仇人杀之便是了事,可陆乩野和旁人不同。他心思缜密又睚眦必报,他从被魏宣帝抛弃的儿子一步步爬上魏国第一权臣的位置,能为复仇蛰伏数十年,他的复仇是要将整个魏国一起陪葬。 他这样的偏执极端,殷乐漪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他复仇计划中的一环。 “若换作旁 人让萧家因这么可笑的缘由而被灭门,我大约早就让她以死谢罪了。“陆乩野伸手抚上殷乐漪的脸颊,轻轻摩挲,“但偏偏此人是你殷姮,我对你爱都来不及,又怎会有恨。” 他眸中的冷意嘲讽尽数散去,凝视殷乐漪的眼神里只有道不尽的缱绻和深情。 心间筑起的高墙好似出现了一道裂痕,让殷乐漪的心不能自抑的从缝隙里钻出来,想要靠近陆乩野,回应陆乩野。 殷乐漪抱住陆乩野,脸埋入他胸膛,不让他瞧见她的神情。 陆乩野一怔,少女的皓腕轻柔地环在他身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这是殷乐漪第一次主动抱住他。 陆乩野喉结滑动,脑海中有个念头在蠢蠢欲动。 他伸出手臂,回抱住怀中少女柔软馨香的身子,口吻罕见的带着试探:“殷姮,你是不是——” 话未说完,他便被一只柔荑捂住了唇。 陆乩野垂首,少女在他仰起小脸,沁着水色的桃花眸里是掩不住的柔情和恳求。 这是她如今能往前迈出的最大一步了,陆乩野若是再急不可耐的想要往前,迈过那道遮住她心意的心墙,便只会又让她的心往回缩进去。 陆乩野收起急切,将蠢蠢欲动的妄念强行按回去,握住她的柔荑吻了吻。 殷乐漪耳尖霎时浮出粉意,手往回缩了一下便被陆乩野握得更紧。 他搂住少女盈盈一握的腰肢将她抵在书架前,垂低脖颈,握住她的柔荑一寸寸的逐吻着。 从少女的手掌到指尖,吻绵密又漫长,在少女白嫩的指腹上留下连串的红痕。 殷乐漪心口怦怦直跳,极力像忽略手心里暧昧的吻,陆乩野却像是能窥见她的心,极具侵略性的眼神擒获住她的视线,将她脑海中的思绪都搅乱,只能由着他为所欲为。 陆乩野最后吻过她的腕骨,凑近她的脸,目光灼灼的落到她的唇瓣上,声线暗哑:“漪漪。” 距离骤然拉近,他温热的吐息拂过殷乐漪的颊边,让她心尖仿佛都被烫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的抓紧他腰间的衣袍。 她没有闪躲,亦没有厌恶和憎恨,少女乖顺的被陆乩野抱着,陆乩野只觉心中一直为她克制着的情愫,汹涌的快要迸发出来。 陆乩野握住她的柔荑按在自己的心口上,“漪漪,感觉到了吗?” 殷乐漪掌心下的起伏强烈到无法忽视,她的心跳好像也被陆乩野扰乱,两颗心跳动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仿佛要让殷乐漪将这声音深深刻进骨肉里。 “你为何在此?” 屋外一声问询,将满室的旖旎气氛打乱,殷乐漪听出外面人的声音,慌乱的将手缩回来,“是裴洺……是他为我行了方便我才能来大理寺找卷宗,别让他和傅谨起了冲突才好。” 陆乩野被打搅本就不悦,又听殷乐漪竟然又主动找裴洺帮忙,眉尾一挑,“你又寻他帮忙。” 他不满殷乐漪和裴洺走得太近,殷乐漪便解释道:“我和他又没有逾矩。” “不管有没有逾矩,你答应过我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会先来寻我的。”陆乩野收紧搂抱她的手臂,“漪漪,你又食言。” 殷乐漪的确答应过他,有些理亏,“这次是例外……” 陆乩野不为所动,“还会有下次吗?” 他对殷乐漪的独占欲到了非常人可以忍受的地步,殷乐漪领教过他的蛮横和偏执,所幸陆乩野现在情绪尚算平静,殷乐漪不想将他性子中的劣根性激出来。 她摇了摇头,陆乩野尚算满意,“以后无论什么事,你都只准寻我。” 他在这些事上待殷乐漪,霸道的态度依旧,但殷乐漪却再难对他生出抵触和厌恶。 她心跳如擂的靠在陆乩野肩头,心想这大约便是喜欢一个人,连心境都情不自禁地变化。 屋外,傅谨和裴洺正两相对峙着,屋门忽的从内打开,陆乩野牵着殷乐漪走了出来。 殷乐漪看向裴洺,“裴少卿,卷宗我已重新放回原处,多谢你今日帮忙。” 裴洺作揖行礼,“公主客气了,能为公主解忧是微臣分内之事。只是不知殿下为何突然到访大理寺?” 殷乐漪道:“他是来寻我的,还请裴少卿切莫声张。” 裴洺正要应下,陆乩野开口道:“不必劳烦裴少卿,想来这大理寺我还是能来去自如的。” 裴洺瞧见殷乐漪被陆乩野握住,掩在衣下的手,压下心中的苦涩,“殿下说的是。” “事情已了,回宫罢。”陆乩野对殷乐漪说完,瞥一眼裴洺,“裴少卿公务繁忙,不必相送了。” 裴洺躬身送迎,直至余光中他们两人的身影消失,这才缓缓直起身,眼中一派黯然。 殷乐漪上了陆乩野的马车,两人对坐着独处,殷乐漪眼神不知该放在何处,想让氛围不那般的引人遐想,开口道:“陆欺,你可是在见了我母亲之后,就猜到了宣帝迫害你母亲的原因?” “是,也不是。”陆乩野目光重新落在少女的娇颜上,“你和你母亲生得并不像,但有一处却几乎一模一样。” 殷乐漪点了点自己的鼻尖,“鼻子。” “嗯。”陆乩野俯身,在她鼻梁的驼峰处轻轻刮了刮,“我鼻子亦生得像母亲,你我二人鼻梁处的驼峰如出一辙,此前还有人因此将我们错认成了兄妹。” 那还是他们在山上被肃王赫连鸿追杀发生的事,殷乐漪尚记得那时她和陆乩野的关系剑拔弩张,她打从心底恨他,他亦对她强硬又恶劣。 那时的陆乩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殷乐漪噩梦的源头,依着殷乐漪对他的了解,陆乩野若是在那时便知道她和他母亲的死有所关联,他该对她下杀手才是。 殷乐漪看向陆乩野的眼神里带了几分探究,“陆欺,那个时候你真的没有因此事对我动过半分杀念吗?” 如果在从前,殷乐漪是万万不敢从陆乩野口中探究和她性命攸关之事,可现在她却克制不住的想要刨根问底,她想探究,想问询,想知道在陆乩野心中,她可以触碰他的底线到什么地步。 “动过。”陆乩野迎上殷乐漪的目光,“我对你动过很多次杀念,但不是因为这件事。” 他若回答没有那便是假话,殷乐漪不想听他骗自己,但预料之中的真话还是让她心中一紧。 “……那是因为什么事?” “因为你心口不一,总想离开我。”少年琮铮如泉的嗓音变得有些低沉,“漪漪,从前你每每在我面前扮得乖顺温柔,心里却极是厌恶抵触我。我一开始本不在意,可我却渐渐地被你的心口不一折腾的快要发疯。” 殷乐漪不安的咬了咬下唇,“……可是因为你想让我的心也向你臣服?” “我本也以为是这样,但后来发现自己对你下不了杀手。在你从我身边逃走之后我才看明白,原来我是心悦你。” 陆乩野视线倾注在殷乐漪的容颜上,“漪漪,我是头一次心悦一个女郎,我一直想要的都是你也心悦我。但我一直得不到你的心,所以你看到的便是最恶劣最疯狂的陆欺……” 殷乐漪怔住,她以为陆乩野是天性使然才会那般恶劣,从没想到他竟是因为喜欢她却又从她身上得不到半点爱意回馈,才会那般的疯魔。 她眸中的无措和茫然被陆乩野捕捉到,他抚上少女脸颊,勾唇轻笑:“怎么了?又被我吓到了吗?漪漪,明明我最面目可憎的那一面你都已经见识过了。” 他抚摸少女面容的动作温柔无比,注视少女的目光更是覆满情意,但眼底压抑着的却是令人胆寒的疯狂与偏执。 “漪漪,莫要怕我。你面前的陆欺,宁愿自伤也不会再伤你分毫。” 殷乐漪不知该如何作答,好一会儿才寻回自己的声音,“陆欺,你若是……得不到我的喜欢会如何?” 陆乩野眼尾一弯,笑容极是人畜无害:“漪漪,你想将我逼疯吗?” 第95章 身心你我二人注定是要一生一世都在一…… “就到这里罢。” 殷乐漪站在长廊下,瞧一眼四周,见没有宫人到此,“我们再一起往前走便要遇上宫人了。” 从大理寺同行回皇宫,宫门走的是人烟稀少的西门,回宫后选的路又是最僻静的路。 纵使陆乩野知晓她不想让他人得知他们两人关系亲近,心内还是有了几分不悦,“你要我们偷偷摸摸到何时?” 殷乐漪被问住,她和陆乩野明面上乃是兄妹,若是被他人知晓他们举止亲密,她和陆乩野定是要被世人口诛笔伐的。 “至少现在不可。”殷乐漪有些忧虑,“我也不知该如何对母亲开口。” 陆乩野有心想趁着她今日对自己流露真情,坐实他二人的关系,但殷乐漪的顾虑太多,他要是强硬的一蹴而就,陆乩野恐又伤了她的心。 “好,那我再允你一些时日。 “陆乩野让了步,“但是殷姮,我要先告诉你。你若是想一直瞒下去,是不可能的。” 他凝视殷乐漪,顿了一下,“我也不会任你一直瞒下去。” 他是个贪心之人,他既然已将一颗心送到了殷乐漪面前,他便也要完完全全的得到殷乐漪的全部。 身心皆要,世俗的名分更要,少半分都不行。 少女眉黛含颦,欲语还休。 陆乩野对她心中的纠结了然,探手抚平她眉心,“你我二人注定是要一生一世都在一处的,我又为何不能提早便将你带到身边?省得蹉跎时光,耗费你我韶华。” 殷乐漪被他这一番有理有据的话说的无力反驳,“陆欺,你也太擅诡辩了。” 陆乩野面不改色,“我不过是在陈诉事实罢了。” 一面宫墙之隔,传来宫人有条不紊的脚步声。 殷乐漪忙将还被陆乩野握着的掌心收回,“我先走了……” 她匆匆忙忙地转身离去,陆乩野立在原地视线随她而去,直到再也望不见她的身影,这才缓缓收回目光,眸中的柔和也随她的离开而淡去。 傅谨从旁悄悄将他们将军神情的变化看得分明,芙蕊公主一走,他又变回了那个眉眼凌厉,神情淡漠的少年郎。 傅谨思忖着开口:“芙蕊公主待公子,缓和了不少。” 从前两人见面不是剑拔弩张便是水火难容,哪怕陆乩野强势的将殷乐漪握得再紧,也难有片刻温情。 是以,陆乩野十分贪图他和殷乐漪现在相处的点滴,只是这一点还远远不够。 “芙蕊心中有我。” 陆乩野说到此处,唇畔情不自禁地浮现一抹浅笑。但他又想到横隔在他们两人之间那条难以修补的裂痕,要想让殷乐漪承认喜欢他,毫无隔阂的和他在一起,难如青天。 傅谨眼见着自家公子唇间的笑意消失,神情间有了几分阴恻。 傅谨心中咯噔一下,不知自己又是那处行差踏错惹了他不快,前思后想道:“……公子,三日后宫中举办春日宴,想必芙蕊公主也会出席,届时公子又可与芙蕊公主名正言顺相见。” “她在这宫中处处小心敬慎,像这样出风头的宫宴,她必定会推了去。”陆乩野了解殷乐漪,“傅谨,你去给她传个话,让她不必忌惮尽管去。” “是。” 傅谨寻了条隐蔽的路径来到绛清殿外,翻了宫墙避开殿里的宫人,径直来到内殿的窗外,见窗缝里露出的人影,便弓着身子朝里面唤道:“公主。” 殷乐漪循声看去,“傅都尉?你有何事?” 傅谨低声道:“我是来帮我家将军给公主传话的,三日后宫中的春日宴公主不必忌惮,尽管去就是。” 殷乐漪还不知春日宴一事,但陆乩野特意让傅谨来一趟传话,她思量一番还是颔首记下了。 傅谨传完话仍没有要立刻的迹象,殷乐漪问道:“可还有什么事?” “公子此前得知家兄傅严罔顾军令,让公主只身上战场陷公主于危险之中,便将家兄革职,贬去军营从末等士卒做起。”傅谨语带恳求,“此事确是家兄之错,本不该劳烦公主,但我与家兄乃是同胞兄弟,不忍见他年纪轻轻一腔抱负无以施展,便只能腆着脸来求一求公主……” 从前傅氏兄弟跟在陆乩野身边形影不离,现在殷乐漪常常只在陆乩野身边见到傅谨一人,原来傅严竟是因她被贬了。 “傅都尉,你可是想让我在陆少将军面前为你兄长求情?” “不敢劳公主求情,但请公主为家兄美言几句即可。” “我记下了,但我不能保证陆少将军会听进我的谏言,让傅都尉的兄长官复原职。” “有公主向公子进言,公子必定会让我兄长官复原职的!”傅谨由衷感激,“多谢公主!” “公主……”木槿走进来。 傅谨不敢多留,行礼告辞后便匆忙离开。 殷乐漪回头,见木槿捧着新做好的衣裙对她行了礼,她抬手,“起来罢。” 木槿狐疑的看向窗外,“奴婢方才听到公主在与人讲话。” 殷乐漪食指碰唇,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木槿心领神会不再多问,将衣裙放到一旁时,无意中瞥见公主的玉指上竟有数个红痕,“公主,您的手这是怎么了?” 木槿轻轻握住殷乐漪的手,担忧的翻看,“为何有这般多的伤痕?” 殷乐漪垂首一瞧,见自己手指上果真红痕遍布,脑海中浮现出不久前在大理寺,陆乩野握着她的手逐吻的画面。 她霎时面浮红霞,将手缩进衣袖里,“我方才想事时无意中捏了手才有了这些痕迹,无事的……” 木槿点点头,不疑有他,“我去取些药来为公主擦拭。” “不必了。”殷乐漪摇头,“……你先让我看看这新作的衣裙罢。” 木槿将衣裙铺开挂在衣桁上,“公主,三日后皇后娘娘要在宫中办春日宴,邀请的都是京中门第显赫的贵女和世家子弟。奴婢今日便特意去了尚衣局将这套衣裙取来,让公主在春日宴那日穿上赴宴……” 这样的宫宴,若是在往常殷乐漪必然是要找个借口推托的,但傅谨方才又传来了陆乩野的话,陆乩野让她不必再忌惮。 她站起来,指尖轻轻抚过衣缘上的绣花,陆乩野想她出席,要她不再如履薄冰。 她心中的诸多顾虑、牵绊、犹疑好似都被陆乩野的一句传话,打消变淡。 殷乐漪柔声:“就穿这身罢。” “公主穿这身定能艳压群芳。”木槿说完又觉不对,“公主即便不施粉黛只穿素衣,也依旧能艳压群芳。” 殷乐漪抿唇轻笑,“何必说的如此夸张。” “可不是奴婢夸张,公主是奴婢从小到大见过最美的女郎。”木槿情真意切,“日日侍奉在公主身边,就连奴婢也觉得自己变美了几分。” 殷乐漪在木槿额头上点了点,“我们木槿本就生得美。” 主仆二人说完话,殷乐漪看一眼外面天色,又想到陆乩野今日对她说的那番话,陆乩野对她不会安于现状,他们的事迟早会被他公之于众。 莫 说是她自己心中仍有隔阂,便是母亲那边她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木槿,你随我去一趟母亲的殿中。” 木槿提醒道:“公主,陛下似乎正在贵妃娘娘殿中。” 殷乐漪对魏宣帝一向是能避则避,“那便明日再去罢。” “是。” 自陆蒙被召回京中,边疆近来屡屡受境外蛮夷滋扰。 这几日魏宣帝为此事在朝堂上又砍了数位武将的头颅,他不信没了陆蒙镇守边疆,他的江山便不能安宁。 而如今陆蒙还将虎符握在手中,魏宣帝是铁了心要将他手中的兵权收回,更不会再走老路为了边疆之事,便将陆蒙放虎归山。 魏宣帝到雍华殿时,还揣着满腔的怒气,待见到贵妃后才消气不少。 夜间二人同榻,他将贵妃搂在怀中,和贵妃说着心中闷气,“蛮夷不通教化,便在马背上有几分蛮劲,屡屡滋扰边疆百姓,还将我大魏的一些妙龄女郎抢去为妻为妾,实在可恶。” 贵妃心里跟明镜似的,即便魏宣帝在她面前主动提起朝政,她也不会多置喙一个字,“蛮夷的确可恶,但臣妾相信陛下定有法子能将其除去。” “还是爱妃知朕心。”魏宣帝望着贵妃笑逐颜开,“皇后不日要在宫中举办春日宴,可给爱妃递了帖子?” “多谢陛下挂心,皇后娘娘早已给臣妾送来了帖子,让臣妾携芙蕊一同前去。” 春日宴向来只邀未出阁的男女出席,魏宣帝眼中闪过精光,“芙蕊?她自鄯州回来后,朕只见了她一次,说起来朕还不知她可有及笄?” 贵妃如实答:“陛下,芙蕊去年便已及笄,今年便要十七了。” “十七正当妙龄,是女子一生中不可多得的年岁。”魏宣帝不咸不淡,“芙蕊如今在民间芳名远播,都说她是我大魏的芙蕊公主,巾帼不让须眉。朕听闻,连宁王麾下那些招降的士兵们都对她信服无比,唯她马首是瞻。” 贵妃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未不动声色,“陛下说笑了,芙蕊乃是臣妾一手带大的,她是什么性子臣妾最是知晓,芙蕊就是个娇气的小女娘,她这几月未见到臣妾,一回来便窝在臣妾怀中哭嚷着想娘亲,说再也不离开臣妾了,哪里当得起巾帼不让须眉?” “要让臣妾说,还是十六殿下英明神武,芙蕊也是沾了十六殿下的光,才能跟着得这一番美名。”贵妃言笑晏晏,“还劳烦陛下代臣妾多谢十六殿下。” “你是他母妃,芙蕊便是他的皇妹,做兄长的照拂妹妹乃是理所应当,又何须言谢。” 魏宣帝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心下却打着另一番算盘。经宁王殷骁一事,芙蕊在民间声名鹊起,魏宣帝已起了防备之心。 即便芙蕊当真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女郎,又因陆乩野才得了这份殊荣,魏宣帝也不会再对她掉以轻心。 边疆蛮夷一事,他是断不会再让陆蒙重握兵权,不动兵戈便只有议和一条路可选。 既然魏国的百姓们口口声声说着这芙蕊公主如今是大魏的芙蕊,那她身为大魏的公主,便该为大魏的社稷安宁献身。 “芙蕊此番也算是有功,她回来朕还未嘉奖于她,若是让天下百姓知晓了恐怕要在背后指责朕这个父皇不公允了。” 父皇这个称呼贵妃是万万不敢让殷乐漪叫的,魏宣帝却主动提及,教贵妃心中有些不安,“陛下日理万机,百姓们心中对陛下只有爱戴,哪里会有指责。更何况这都是芙蕊分内之事,又何须嘉奖?” 魏宣帝笑着道:“朕今次必定要好好嘉奖一番芙蕊,不然寒了芙蕊的心。” 将她嫁去不通教化的蛮族,让她消香玉陨,这才能让宣帝安心。 第96章 美人“莫哭了,陆郎帮你出气。”…… 阳春三月,花满都城。 皇后娘娘亲自在宫中操办一场春日宴,京中贵女乘着宝马香车盛装出席,御花园处处皆是衣香鬓影,满园春色关不住。 大魏民风开放,男女不分席。而这春日宴又只邀京中未成亲的郎君女郎出席,借赏春之名实则行相看之事,花园、席间尽是男女同行高谈论阔的身影。 陆聆贞身为越国公府的嫡出小姐,也受邀出席春日宴。 但越国公府近日与皇室的关系十分微妙,陆聆贞本想称病不来,又怕拂了皇后的面子被皇室抓住把柄,出府前兄长陆长廷特意对她耳提面命,让她低调行事,不要惹出乱子。 事关陆家安危,陆聆贞知道孰轻孰重,便一个人偷偷站在角落里。 从前越国公府如日中天,陆聆贞在都城贵女中便也是头一号,无论去赴何宴会,她永远是众星捧月的那一个。 如今陛下想削陆家兵权之心众人皆知,以往争相恐后捧着她的贵女们现在都绕着她走,将她视若无物。 这样的落差,宴还未开始,便先让陆聆贞存了一肚子怨气。 “贵妃娘娘到,芙蕊公主到——” 陆聆贞忙随众人走到席间,只见贵妃携着芙蕊公主于花红柳绿间款款而来。 芙蕊公主艳绝九州,素有晋国第一美人之称,一场相看的春日宴,席间的少年郎们免不得悄悄将目光落到这位第一美人身上。 大魏女子极爱浓墨重彩,妆容衣裙无一不是艳丽之色,而这位第一美人却只着了身浅色的桃粉裙衫,云鬓间不过寥寥珠翠点缀,妆容清淡,只额间一朵芙蕖花钿有几分艳色,可就是如此寡淡的装扮,却难掩她天香国色。 少女行走间步履盈盈,搭在肩头的水绿披帛随春风拂起,身段飘飘欲仙恍若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脱俗美丽的不似凡间之人。 陆聆贞瞧见身边几个少年郎君,看着芙蕊公主的眼睛都快看直了,更有甚者失了态,惊叹道:“果然是艳绝九州……” 陆聆贞腹诽世间男子果真都是色欲薰心之徒,美色当前什么之乎者也,君子之风全都抛在脑后。 一人观美人失了神,往前走了几步想瞧得更清些,陆聆贞被他挤了一下,身子直直往地上摔去,一双手扶住她。 陆聆贞站稳身形,回头看去,大理寺少卿裴洺收回手向她施了一礼,“失礼了。” 他说完便离去,陆聆贞连半个谢字都不曾向他道,目光随他而动,见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芙蕊,陆聆贞更是嗤之以鼻。 贵妃唤人平身,携着殷乐漪往园中六角亭拜见皇后。 皇后和襄王在六角亭中相对而坐,两人的神色都有些难看,不知在亭中议论了何事。 “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面上重拾笑容,亲手将贵妃扶起,寒暄几句后,又笑着看向殷乐漪,“虽说本宫一早便知道芙蕊生得好,但今日细瞧更是美煞本宫,妹妹怎的就生了个这般貌美的女儿啊!让本宫好生艳羡!” 贵妃谦逊道:“皇后娘娘谬赞了,皇后娘娘所出的襄王殿下也是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啊,文韬武略更是样样精通,娘娘又何必羡慕臣妾?” 后宫之中,皇后之下便是贵妃,两人品阶最高,在亭中有说有笑,场面看上去好不和谐。 殷乐漪仪态端庄的立在母亲身旁,只被皇后问及时才开口答对答几句,礼数十分周全,让人寻不到一丝错处。 只是一到亭中,她便敏感的察觉到赫连殊一直在看着自己。 赫连殊的眼神让她感到极为不适,但她又不能回避,便只能垂下睫羽,避开赫连殊的目光。 赫连殊面色不佳,眼下一片青黑,乍看上去有几分大病初愈后的萎靡不振,见殷乐漪走进亭中原本眼前一亮,但殷乐漪竟然回避他的视线。 他怒从心起,连一个亡国之女都敢蔑视他一国亲王,必定是知道他如今是个残缺的阉人,打从心底鄙夷他。 赫连殊恨得牙痒痒,“芙蕊公主正值妙龄,贵妃娘娘携爱女前来赴宴,难道是想在春日宴上为公主挑一位佳婿?” 贵妃从善如流,“有劳襄王殿下挂心,芙蕊年岁还小,我私心还想将她在身边多留两年。” 赫连殊还要再开口,皇后有意打圆场:“妹妹说的在理,本宫若是有个如芙蕊这样如花似玉的公主,也必定舍不得她嫁人,要将她多留在身边两年。” 赫连殊心里冷笑,起身走向殷乐漪,“说起来本王能从宁王手中脱险,芙蕊公主功不可没。不过本王自回宫后便大病一场,尚未来得及向公主道谢,今日御花园春景正好,本王可有幸邀公主一同赏鉴?” 他主动提出,殷乐漪若拒绝便是当众驳他的面子。 殷乐漪对上母亲担忧的目光,示意母亲稍安勿躁,对赫连殊道:“襄王殿下相邀,芙蕊却之不恭。” 皇后见没能打消赫连殊的念头,便只能帮他圆下去,按住贵妃的手轻拍了拍,“也好,让他们年轻人出去赏春,留你我姐妹二人正好说些体己话。” 贵妃笑笑:“是 ,娘娘。” 殷乐漪随赫连殊沿路赏花,席间众人不敢轻易近身,只远远地朝他们行礼,恐扰了他们雅兴。 赫连殊时不时和殷乐漪谈论几句御花园中的花草,一路倒也不曾逾矩,殷乐漪对他的戒心便淡了几分。 殷乐漪虽在魏国皇宫住了有半年,但为免争端招惹是非,她素日几乎从不出殿,对这御花园也不算熟悉。 赫连殊看了出来,领着她在御花园中穿梭,来到一片桃花林。 此处人声远去,更是不见那些赴宴的公子小姐。 殷乐漪停下脚步,提醒道:“襄王殿下,这里似乎已经走出皇后娘娘的宫宴了。” 赫连殊打量一眼四周,见的确已无人,神情骤然一变,阴恻恻的看向殷乐漪,“芙蕊,你是不是一直在心中嘲笑本王?” 殷乐漪被赫连殊的眼神看得心中一紧,“芙蕊不知襄王殿下在说些什么……” “休要蒙骗本王!”赫连殊猛地逼近殷乐漪,“你和本王那些侍妾一样,知道本王成了阉人便不将本王放在眼中!你见过本王最狼狈的样子,看着本王被殷骁变成了一个不能人道的太监……你定是在背地里跟宫人说本王的丑态!” 殷乐漪被赫连殊逼到假山退无可退,掩在广袖下的手指紧张地蜷缩,“……襄王殿下,芙蕊从未在人前提及过襄王殿下半个字。” “是吗?”赫连殊古怪的笑,打量着眼前的绝色美人,从前他便对其肖想不已,如今成了阉人想得到她的欲望也丝毫不减,“既然你没有鄙夷本王,本王的侧妃去世了,本王便请旨让你当本王的侧妃,也算是全了本王从前对你的承诺。” 殷乐漪摇了摇头,委婉道:“襄王殿下还请三思后行……” 她的拒绝对赫连殊便是火上浇油,赫连殊勃然大怒的将殷乐漪按在假山上,“你果然是在欺骗本王!口中说着不在意本王是个阉人,实则心里早已不将本王当成男人!” “芙蕊,你和本王那些口蜜腹剑的侍妾全是一个虚伪的德行!本王今日就要毁了你的清誉,我看到时候除了本王还有谁会要你!” 殷乐漪心中警铃大作,想取头上的簪子自保,可赫连殊将她按在假山上令她抬不起手腕,只得口头和他周旋,“……襄王殿下莫不是魔怔了?在此处毁的可不止芙蕊一人的清誉,襄王殿下的贤王之名难道也不要了吗?” 赫连殊皮笑肉不笑,面目狰狞,“贤王?普天之下有谁会遵一个去了势的阉人为贤王,本王的清誉早就被你们殷氏叔侄俩毁的彻底,现在本王只想一亲芳泽……” 他捂住殷乐漪的嘴,伸手急不可耐的去解殷乐漪的衣裳,殷乐漪惊惧的眸中生出泪意,不断挣扎着想逃脱赫连殊的魔掌。 可女子同男子相比,力量实在相差悬殊,殷乐漪万念俱灰,神色间流露出绝望之色,忽听赫连殊发出一声惨叫,拉扯她衣裳的手肘被一把飞来的匕首刺穿,他痛呼着捂住伤口。 殷乐漪趁势推开挡在她身前的赫连殊,眼前豁然开朗。 不远处的桃花树下立着一道颀长身影,少年郎君身着墨蓝锦袍,妖冶的白发在风中翻飞,俊美的脸庞上覆满阴霾。 他大步向着殷乐漪而来,殷乐漪抬脚向着他小跑而去。 少女鬓发如流云,鬓间一支步摇颤颤巍巍,慌乱的险些被迤逦的裙摆绊了脚,陆乩野及时探手搂她入怀,听见她啜泣着问:“你怎么才来……” 陆乩野垂眸便见少女衣裳略显凌乱,苍白的娇颜上满是惶惶不安,凝着他的一双桃花眸泪意横生,惹他怜惜,更教他眼中阴鸷更盛。 他以指腹拭去少女眼尾的泪珠,放缓了声线安抚:“漪漪,我来晚了,是我不好。” 殷乐漪听见他柔和的嗓音,眸中的泪莫名变得愈加汹涌。 陆乩野用修长的手指,细致的替少女理好衣裙,重新系了裙带,“莫哭了,陆郎帮你出气。” 殷乐漪眼含泪光,尚有些天真懵懂。 陆乩野不想让她这双无瑕的眼睛见了腌臜,便将她的脸按进怀中,随后将视线落在被暗卫堵了嘴,拖到他脚边的赫连殊。 “你方才是哪只手碰了芙蕊?” 赫连殊唔唔的答不出话,眼神惊恐的看向陆乩野。 “答不出?” 陆乩野扯了扯唇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眼底却是一派令人心惊的寒意,“把他十个手指,一个一个给我切下来。” 第97章 赐婚“我和芙蕊两情相悦。” 暗卫将赫连殊的手按在地上,赫连殊惊恐地挣扎,“唔唔……” 暗卫抽出刀,手起刀下利落地斩断赫连殊的一根尾指,血溅落在草地上,赫连殊霎时痛得面目狰狞,对陆乩野的恐惧到达了顶峰,地面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一股水液从他下身流了出来。 “将军。”暗卫亮着沾血的刀,“他吓失禁了。” 陆乩野语气毫无波澜,“继续。” 殷乐漪被陆乩野按在怀中,虽看不见血腥的景象,但耳边却听得见他们的一举一动。 赫连殊撕心裂肺的呻吟听得殷乐漪心尖发颤,陆乩野行事极端偏执,他说要将赫连殊的十个手指砍断便不会拖泥带水。 他如此肆无忌惮的行暴戾之事,殷乐漪忍不住抓紧他胸前的衣裳,劝阻道:“陆欺,停手罢……” 依偎在陆乩野胸膛的少女仰起小脸,黛眉颦蹙,似有不忍。 “漪漪,你的心还是太软了。”陆乩野不为她所动,“若我再晚来一步,这竖子便会不知死活的伤了你。” 说罢,他挑眸睨了眼地上吓破了胆的赫连殊,眸中杀气毫不遮掩,“赫连殊,你可知我留你一条命到今日是为了什么?” 赫连殊猛点头,额头叩在地上嗑得一声比一声响。 陆乩野面含鄙夷,“你若当真明白,便不敢动我的人。” 他有了决断,余光扫向暗卫,轻飘飘道:“杀了罢。” 斩断十根手指还是太便宜赫连殊,将赫连殊杀了在陆乩野这里才算让这件事了结。 “不可。”殷乐漪再次阻止,条理清晰的道:“方才春日宴上所有人都看见我和襄王同行,若襄王死在这里,我必然脱不了干系……” “我既然能在此地杀他,自然也能让你全身而退。”陆乩野安抚她,“莫怕。” “那也不可……”殷乐漪急切的抓住陆乩野的衣袖,拦住他,“如今魏国数位皇子中你的风头最盛,皇后就坐在宴上,襄王若死谁能猜到得利的会是你!陆欺,你难道想背负弑杀手足之名吗?” 不论陆乩野遮掩的再周全再精密,魏国皇室的局势已定,赫连殊一死那些风言风语定会揣测他,将他推入刀光剑影的漩涡中。 “说了这么多,原来你是担心我。”陆乩野眸中杀意消散,笑意有了几分真切。 殷乐漪抓着他的手一僵,有些懊恼自己竟一门心思的为他着想,松开他的衣袖想将手缩回来,又被他握住攥在手里。 陆乩野心情愉悦了不少,居高临下的睨着赫连殊,“赫连殊,今次我留你一命,但若你还敢把心思打到芙蕊身上,莫说你还能高枕无忧的做魏国的亲王,我会教你生不如死。” 赫连殊连连叩首,被堵着的嘴里唔唔的叫着应答,为了活命毫无尊严可言。 陆乩野吩咐暗卫,“将他送回去,皇后那里他知道该怎么交代。” 暗卫训练有素,迅速地清理一地狼藉,把赫连殊带出了桃花林。 林子里只剩他们二人独处,殷乐漪更是不自在,抽了抽被陆乩野握住的手,“我出来太久该回去了,免得让人起疑。” 陆乩野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神色严肃地打量她,“方才你又是主动钻进我怀里,又是为我忧心。眼下好不容易只剩下我们两人,你又为何要急着离开?” 从前殷乐漪锁着心房,吝于把她的真情和关切给陆乩野,如今陆乩野好不容易才从她那里得来一丝真情回馈,她却又急着收回,让他心中很是不甘。 殷乐漪咬了咬唇,面不改色的解释:“……方才是因襄王我才会乱了方寸,为你忧心也是因为我们两人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若有事我也不能独善其身。” “急着离开……自然也是我离席太久,我母亲若久久见我不回去,心中会着急的。” 她句句解释的冠冕堂皇,可就是字字不提陆乩野,将他们两人的关系划得泾渭分明。 陆乩野只觉自己这一颗心仿佛被殷乐漪握在了手里,她是紧是松,是热烈还是冷淡,她握着他的生杀大权,轻易便能决定他的生死。 不甘心,心高气傲如他陆乩野,他怎能容忍旁人如此将他的一颗心玩弄于股掌之间。 可偏偏这个人是殷乐漪,面对殷乐漪除了退让容忍,他又能如何呢? 殷乐漪被他强留在桃花林,他 视线如蛆附骨的落在殷乐漪的身上,像是要将所有的不甘都化为这一眼,强烈的情愫让殷乐漪难以忽略。 她纤长的睫羽垂下,躲避陆乩野的目光,身子忽的被陆乩野再度拉入怀中。 她的下巴靠在陆乩野肩头,听陆乩野在她耳畔轻声:“漪漪。三日不见,我很想你。” 爱恨嗔痴,千思万绪在此时汇成这一句。 少年郎君初尝情滋味,便领会了一遭前人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之苦。 殷乐漪泪眼盈盈,心口因他这句话酸涩的厉害,手掐掌心,逼着自己不将那些卸下心防的话说出口。 少年郎君平生头一回诉衷情,只换得林间一袭寂静。 春风拂过枝头,桃花簌簌而下,落于少年的白发间。 殷乐漪掩在广袖中的手蜷了又蜷,还是伸手为他摘下了这片桃花,轻轻推了推他,“走了。” 少女温声软语,比这三月春风更能扣人心弦。 陆乩野贪念的将她抱得更紧几分,“春日宴上,可有男子向你示好?” 殷乐漪摇摇头,乖巧答:“不曾有。” 陆乩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怀中的少女,鬓如流云,面若芙蕖,肤如凝脂,姿容脱俗,美若月中仙。 她从未以生得一张绝色美人面而傲然,却不妨碍晋魏两国之人常以诗词歌赋颂扬她的美丽。 幸而她前十六年是晋国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而后又落入了陆乩野掌中,否则这两国间不知有多少人觊觎她。 陆乩野视线落在她樱唇上,小巧饱满,色泽比这林间桃花更要粉嫩。 他眸光微暗,垂首在少女的唇上烙下一吻后,嗓音里透着执拗:“我的。” 殷乐漪心跳如擂鼓,不知是因陆乩野的吻还是他的话,唇瓣上好似有酥麻的触感拂过,乱了她的心房。 “公主?” 贵妃见殷乐漪久久未归,便派了贴身侍女沿路寻了过来。 殷乐漪一听忙从陆乩野怀中挣脱出来,“母亲的人来了,我先走了。” 她步履匆匆地离开桃花林,陆乩野纵有不满也不想拂了她的意,便没有再追上去。 殷乐漪折返回宴上,见众人三三两两的开始入座,便坐到了贵妃身后。 贵妃回头打量她,低声问:“怎的去了这般久?可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只是走远了些这才耽搁了。” “怎的不见襄王?” 殷乐漪随口道:“……儿臣和襄王在中途便分开了,儿臣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贵妃不疑有他,正要将头转回去,忽的瞥见殷乐漪唇上的口脂有些花了,她拿出丝帕掩袖为她擦了擦,“可是方才出去时饮了茶水吃了东西?” 殷乐漪心虚的垂低睫羽,轻轻嗯一声。 贵妃原本没有在意,替她擦完口脂后又瞧见她襦裙束带上打的结,竟不是贵妃出门前亲手为她打的双耳结。 贵妃疑从心起,正这时,太监尖细的嗓音通禀道:“陛下驾到——” “十六殿下到——” 贵妃将疑虑暂压,携着殷乐漪起身一起迎魏宣帝。 皇后匆匆赶来叩拜,魏宣帝笑着将皇后和贵妃一同扶起,“都平身罢。” 席间众人这才从地上站起纷纷落座,天子驾临,年轻的郎君女郎们再不敢像之前那般随意行走交谈。 陆乩野落座在魏宣帝的手边,殷乐漪能从缝隙之中隐约窥见他的身影。 与在座众人的正襟危坐相比,他的坐姿算得上慵懒,但他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常人无法企及的气势,墨蓝锦袍上隐有暗纹流动,束发的银冠熠熠生辉,通身的贵气做派,若非他生得俊逸非凡,这样的装束换个人来便会被压得黯然失色。 殷乐漪无意中瞧见陆乩野一眼便打算收回视线,冷不丁望见席间的贵女们,竟都面含春色的在偷偷打量着陆乩野。 大魏民风确是开放,即便是皇天贵胄,也按捺不住女郎们的春心荡漾。 而这春日宴本就是为他们相看而办,陆乩野这样的天之骄子自然是京中贵女们择婿的上上人选,就是不知哪一位会成为他的皇子妃。 殷乐漪淡淡的收回目光,敛住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 上边魏宣帝正极有耐心的一个一个问着席间的郎君和女郎,问他们出自谁家,年岁几何,平日里又喜好擅长些什么,平易近人的像个家中的长辈探明各自底细后,为其牵线搭桥。 到了陆聆贞这边,她规规矩矩的站起来,正要作答,魏宣帝摆了摆手,“越国公家的聆贞,你自小朕便看着你长大,你的秉性朕一清二楚!” 他说罢又笑看向席间,寻到一人,“裴少卿,朕记得你今年二十有二,家中却既无正妻也无妾室,可谓是十分的洁身自好。” 裴洺恭谨道:“陛下谬赞。” “聆贞温良贤淑,裴少卿谦谦君子,你们二人年岁相近,一个出自武将世家,一个出自文臣世家,一文一武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朕便借今日皇后的春日宴,为你们二人赐婚!” 魏宣帝大手一挥,让内侍将早已备好的圣旨拿出宣读,不给裴洺和陆聆贞两人丝毫开口反对的机会。 裴洺和陆聆贞齐齐跪在地上,一个面色惨白,一个泪珠在眼眶打转,两人的眼中都写满了不愿。 谁人不知裴家乃是晋国降臣,即便家中被赐了爵位,裴家仍是受诟病的存在。 而国公府陆家,那是自大魏开国便世代忠烈的武将世家,门第何其显赫,将陆聆贞嫁于裴洺,便是魏宣帝要借此向陆家示威,打压越国公府的门庭。 陆聆贞孤立无援,只得将目光看向席间唯一的亲人,眼中满是恳求。 陆乩野神色冷淡的执起酒盏品了一口,对陆聆贞的求助视若无物。 无论是裴洺还是陆聆贞,谁也不敢当众抗旨,将一族人的性命都置之度外,两人各自领了圣旨,失魂落魄的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魏宣帝龙颜大悦,又让内侍取来一道圣旨,“民间都说好事成双,今日朕便再让喜上加喜!” 他目光射向贵妃身后的殷乐漪,“芙蕊,你自鄯州回来后,朕还一直未来得及封赏于你,今日朕便要嘉奖你。” 这封赏的时机不合时宜,让殷乐漪心中一紧。她面上不显,施施然走上前应答道:“鄯州一事乃是芙蕊分内之事,芙蕊当不起陛下的嘉奖。” “何必自谦?如今大魏民间人人称颂你是我大魏的芙蕊公主,朕理应顺应民心,册封你为名正言顺的公主。”魏宣帝笑容精明,“正好近日吐谷浑有意向我大魏求和,吐谷浑王欲要求娶我朝的一位公主,以结秦晋之好。” “芙蕊,你可愿去和亲?” 殷乐漪面色霎时惨白,贵妃身形摇晃的跑来将她护在身后,跪在魏宣帝面前,脸上堆着殷切的笑,“……还请陛下三思,芙蕊年幼,臣妾私心还想将她在身边多留两年。” 吐谷浑乃是关外蛮夷,不通教化,吐谷浑王更是年事已高,岁数大到足以做芙蕊公主的阿爷。 “爱妃妇人之仁,女儿家终归是要嫁人的。”魏宣帝笑容淡去 ,眼睛凌厉的打量着殷乐漪。 圣旨早就备好,册封不过是让殷乐漪去吐谷浑和亲更加顺理成章。 母亲,族人都是她的牵绊,殷乐漪拒绝便会给魏宣帝动他们的由头。 和亲一事,她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殷乐漪万念俱灰,僵着身子欲要叩首接过内侍手中的圣旨,一只白瓷酒盏忽然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吓得席间女郎惊叫连连。 一阵劲风袭面而来,殷乐漪被一人搂住肩从地上拉了起来,她怔怔地凝着面前笑意极盛的少年,知他此刻已是盛怒。 捧着圣旨的内侍进退两难,“十六殿下……” 陆乩野反手从内侍手中夺过圣旨,“这道圣旨我代芙蕊接下了。”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 魏宣帝震怒,拍案而起:“赫连欺,你这是做什么?” “我和芙蕊两情相悦。”陆乩野笑容人畜无害,黑眸中却尽是摄人的冷意,一字一顿道:“谢陛下为我们二人赐婚。” 第98章 恶鬼“生生世世,碧落黄泉。” 十六皇子为芙蕊公主当众抗旨,天子震怒,君臣对峙,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席间众人人心惶惶,唯恐一个不慎触及圣怒。 皇后眼观鼻鼻观心,陆乩野是赫连殊继任太子之位最大的阻碍,奈何他们母子俩一直寻不到陆乩野的把柄,眼下他竟敢为一个亡晋的公主忤逆陛下,这不是将把柄送到她手上吗? 而贵妃自入后宫以来便独承恩宠,皇后虽早已过了争宠的年纪,但也容不得一个亡国的二嫁妇人尽得皇恩,而今正是一箭双雕的好时机。 皇后故作担忧的起身,劝慰道:“十六皇子莫要说笑,你们二人又怎能有私情?芙蕊如今可是你的皇妹……” 纵使全天下都知道殷乐漪和陆乩野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可名义上他们的的确确就是兄妹。 兄妹有私,违背人伦,罔顾礼法,今日若传出去,明日陆乩野便要被这天下人口诛笔伐。 “那又如何?”陆乩野目无波澜,“我心悦芙蕊,天地可鉴。” 魏宣帝勃然大怒:“竖子狂悖——” “陛下息怒!” 皇后俯首跪下,赴宴的小姐公子们一见这阵仗,忙惊恐的高呼“陛下息怒”,乌泱泱的跪了一地。 当众忤逆天子,死罪难逃。 殷乐漪惶惶不安的握紧陆乩野的衣袖,想劝阻他,被他反抓住手紧握在掌心里。 魏宣帝站在高台上,盯着陆乩野的眼神怒火中烧,“违抗圣意,罔顾人伦,你是想被凌迟吗?!” 陆乩野毫不示弱的迎上魏宣帝的目光,“我说了,我心悦芙蕊。” “赫连欺!朕念在你战功赫赫,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圣旨你要是交给芙蕊,朕便小惩大诫饶你一命!”魏宣帝咬牙切齿,“你想好了再回答朕!” 殷乐漪心提到了嗓子眼,被陆乩野紧攥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自己也不知究竟是怕死,还是怕他死。 陆乩野感受到她的颤抖,掌开五指穿过她哆嗦的指尖和她十指相扣。 少年郎君不卑不亢,掷地有声:“天下间岂有亲手将心悦之人从身边送走的道理?” 一字一句直抵殷乐漪的心房,殷乐漪的心跳从未像此刻一般快过。 “来人——”魏宣帝气得胸膛急促起伏,大手一挥,“将十六皇子……” “……陛下!边疆送来急报!” 内侍急匆匆地跑进来,打断了剑拔弩张的氛围。 魏宣帝压下怒气,“将急报呈来!” 内侍心惊胆颤地把急报呈给魏宣帝,魏宣帝打开后一目十行的扫过上面的内容,瞳孔紧缩,呼吸更是急促,显然是气急败坏。 他剜一眼陆乩野,“你随朕到御书房来!” 扳倒陆乩野的机会稍纵即逝,皇后怎能眼见魏宣帝对陆乩野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 她心念一转忙开口道:“陛下,十六皇子一事还未妥善处理,明日恐会传遍都城有损皇家声誉……既然十六皇子和芙蕊两情相悦,依臣妾看来不如便成全他们两人。” 魏宣帝一记眼刀刮来,皇后吓得腿一软,五体投地道:“陛下恕罪,臣妾失言……” “一次春日宴扮成这个样子,你身为皇后有何颜面出言置喙他事?你便给朕留下来,好好善后!” 魏宣帝怒发冲冠的拂袖离去,皇后一身冷汗的从地上站起,见底下年纪尚轻的郎君娘子们一个个都屏声静气的跪在地上,生怕触怒龙颜。 “……都起来罢。”皇后深吸一口气,有些不甘心的看了陆乩野一眼,“诸位都是出身高门的显赫子弟,从小饱读诗书,明事理识大体。今日春日宴上的意外不过一小事,若传扬出去有损了皇家声名,便是要将小事化大,对皇室不敬。” 魏宣帝要皇后妥善处理此事,便是不想让此事泄露出去,纵使皇后有心借此事扳倒陆乩野,也不敢不知轻重的忤逆圣意。 底下跪着的公子小姐们的家族自小便受皇恩才能在都城有一席之地,又怎敢肆意妄为,忙异口同声的禀了皇后。 “今日这宴便散了罢。” 宫娥搀扶皇后离去,众人恭送,“恭送皇后娘娘——” 殷乐漪的心这才落了回去,忙将身边的母亲扶起来,见母亲眼神毫无温意的落在她和陆乩野面上。 她心虚的将玉颈垂了下去,试图抽回仍被陆乩野扣着的手掌,听见陆乩野道:“殷姮,我不会让你嫁去边疆,你且回殿中安心等我。” 殷乐漪的手一僵,陆乩野想着如何保住她,而她却想着和他撇清干系。 贵妃一言不发的望着他们两人十指相扣的手,转身对雍华宫的宫娥道:“回宫。” 贵妃语气不明,却让殷乐漪心尖一颤,她将手缩了回来,临走前纠结再三,还是对陆乩野道:“……你多保重。” 讲完她也不敢再去看陆乩野,随贵妃匆匆离开。 一路上贵妃不曾主动对她开口说一句话,殷乐漪如芒刺背,待到了贵妃的雍华殿,听见贵妃屏退四下,让人合上宫门,殷乐漪腿一弯在贵妃面前跪下。 贵妃在榻上坐下,望着殷乐漪的目光痛心疾首,“为何偏偏是他?” 母亲的质问让殷乐漪如坠冰窖,心更是被理智与情感撕扯的厉害。 “乐漪,他对你做的事,对晋国做的事,你当真能在心中一笔勾销吗?”贵妃声含哽咽:“你是晋国的公主啊……” 殷乐漪欲辩解,唇瓣哆嗦了半晌,艰难开口:“……母亲,事情不是你想的那般。陆欺他……他想护下我不让我嫁去边疆,我和他也只不过是在一条船上互相利用罢了,我们不是两情相悦,更没有男女私情。” 贵妃摇了摇头,“莫要再欺瞒我了,他权势滔天,你孑然一身,他在你身上能图谋什么?” 除了图谋殷乐漪这个人外,贵妃不作他想。 殷乐漪无力反驳,她能拿 做筹码和陆乩野对峙的,的的确确只有她自己。 女儿的沉默让贵妃更是痛心,她捂脸啜泣:“……我改嫁仇人已是十分对不住你父皇,但只要能护住你,母亲可以不要名节,可以被世人唾骂……” “但我的儿你还有得选啊!乐漪你若真的和那赫连欺在一起,你要母亲死后如何去面对你的父皇,如何面对殷氏的列祖列宗?” 贵妃泪流满面,身子忽的晃了晃,殷乐漪忙上前扶稳母亲,见母亲面色发白,吓得哭出来,“母亲莫要因儿臣的不孝动了气,儿臣、儿臣不喜欢陆欺的,儿臣半分都不喜欢他……” “儿臣只是想借他的权势在魏国换得立足之地……”殷乐漪竭力忍着泪,压住颤抖的嗓子,“……母亲你瞧今日,若不是他当众替儿臣抗旨,儿臣或许便要真的被宣帝嫁去边疆和亲了。” 贵妃气喘吁吁地靠在榻上,殷乐漪哭着替贵妃抚着胸口,信誓旦旦:“……母亲莫要动气,儿臣绝不会喜欢陆欺的,绝不会。” 贵妃听完这番话胸口的郁结才消散几分,她捧起女儿的脸为她擦干泪,“母亲并非是想责怪你,母亲亦不想夺你所好。可这世间女子行走本就如在踩在悬崖边上,母亲已没了清誉声明,但母亲不想你再步母亲的后尘……” “晋国公主和魏国皇子结合只会被不容于世,遭天下人唾骂……” 殷乐漪焉能不知这个道理,所以在喜欢陆乩野这件事上她一直摇摆不定。 这样的结果她其实早已料到过的,她和陆乩野在一起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贵妃握着女儿的手,继续道:“宣帝对你有所忌惮,想借边疆作乱一事将你嫁过去。我的进言他是不会再听的,为今之计,只能祈盼边疆稳定,让宣帝没有借口让你去和亲。” 但即便没有边疆之事,只要魏宣帝想将殷乐漪调离魏国,他有的是方式方法。 殷乐漪想得透彻,没有将这个念头告诉贵妃,恐她又忧心。 御书房内,边疆传回的急报摊开在魏宣帝手边。 “吐谷浑王向我朝宣战了,边疆没有大将坐阵,如何能抵御这些蛮族!”他此刻焦头烂额,分不出神再去追究陆乩野几刻前的抗旨,“你说,该如何应对!” 陆乩野不紧不慢地开口:“敌兵来犯,自然战之。” “这半年来自肃王那个逆子谋反开始,朕这大魏的战火就没消停过!国库空虚,士兵们更是还未好好修生养息!你让朕拿什么去战?” 再雄厚的国家,也经不起接二连三的战事消耗,加上此前他们与晋国打了数年的战役,若非火烧眉毛,魏宣帝根本不想再开战。 殷乐漪是他要下的一步棋,以倾城美人换得他大魏喘息的时间。 “朕要将芙蕊嫁去吐谷浑和亲。”魏宣帝目露凶光的看向陆乩野,“你若是再敢阻拦,朕便夺了你最在意的兵权,将你幽禁。” 他说罢语气又忽然缓和几分,循循善诱:“十六,你难道想因一个女人便断送储君之位吗?” 威逼之后又拿出太子的位置利诱,魏宣帝将驭人心的帝王之术都用在了陆乩野身上。 陆乩野心中鄙夷到了极点,“陛下,我大魏泱泱大国,面对一边疆蛮夷的挑衅不以武力震慑,却用美人示好议和。陛下是想助长那群蛮夷的气焰,让天下人都耻笑我大魏软弱可欺吗?” 他字字珠玑,将魏宣帝问得一时无从辩驳,冷笑道:“危言耸听!你不过是想徇私,不想让朕将芙蕊送到千里迢迢外和亲!” “臣是有私心不假,但臣字字说的都是事实。”陆乩野从容不迫,“陛下可不信臣,不过明日早朝满朝文武一定会极力劝谏陛下。” “哼,那朕便等着明日见分晓!”魏宣帝怒斥,“退下!” 陆乩野漫不经心:“臣告退。” 他转身走出御书房,傅谨在外担心等候多时,见他毫发无损的出来,忙不迭上前,“公子,陛下可有惩戒你?” “他还要靠我为他安邦定国打江山,他又怎敢惩戒我。”陆乩野讽刺一笑,走下长阶,询问道:“芙蕊那边可有出什么岔子?贵妃是否有问责芙蕊?” 陆乩野的一支暗卫一直在暗中护着殷乐漪,傅谨回忆起几刻前暗卫带回来的传信,“公主和贵妃娘娘回了雍华殿,但公主没待多久便回了自己的殿里,公主行走如常,贵妃娘娘似乎并未问责公主。” 暗卫只负责殷乐漪的安危,不会随意去偷听私密的谈话。 但陆乩野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和贵妃打过的交道屈指可数,也不甚了解这位贵妃的脾性。 不过他知道殷乐漪最害怕的便是被贵妃得知他们二人的事,他不去亲自确认一遍殷乐漪是否安然无恙,他不能安心。 陆乩野驾轻就熟的从绛清殿的后门进去,避开了前殿的宫娥和内侍,来到内殿的窗外,本想径直进去,最终还是停下来敲了敲窗沿。 里面的少女听见动静,顿了一会儿,才前去将窗打开,立在外头的少年郎君神情难掩担忧。 “你母亲可有为难你?” 殷乐漪回殿修整过,面上早已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她沉默良久,轻摇了摇头,“不曾。” 然而她眉宇不展,眸光黯淡似有郁色。 陆乩野瞧得分明,不动声色道:“漪漪,我不会让你去和亲。你也莫要因此事忧心,万事都有我在。” 殷乐漪不由得仰起小脸望向陆乩野,陆乩野在窗外,她在窗内,母亲的话像是一记警钟在她耳畔回响,提醒她横隔在她和陆乩野之间的这道窗,将会是他们此生都无法跨越的天堑。 她心头生出难以言喻的酸楚,“陆欺,边疆来犯,魏国迎战,你的计划就快要实现了。” 虽没有宁王让魏国腹背受敌,但现在边疆战乱生起的正是时候,魏国接连抵御战役,这一回元气大伤后,往后二十年恐怕都难再起战事,若有他国再借此趁虚而入,魏亡只是时日的问题。 陆乩野勾唇轻笑,“漪漪,你说得没错。”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殷乐漪摒弃那些搅乱她的思绪,问他正事,“方才传来的急报可是边疆进犯了?此事宣帝不会一直拖下去的。” 是战是和,一定要有一个定论。 “战自然是要战,只是如何战,谁去战,还另有一番分说。” 殷乐漪不由得想到在战场上见到的场景,尸横遍野,百姓流离失所,她心中不可避免的生出恻隐之情。 “战火一起,受煎熬的还是黎民百姓。若领兵的主将又不堪大任,即便将士们出生入死,也不过是平白丢了性命。”殷乐漪轻轻叹息,“只有你领兵出征,将士和百姓们或许才能安然无虞……” 陆乩野闻言,面上的笑淡了几分,“你希望我领兵出征?” 殷乐漪摇头,“我只是想到之前在战场上见到的尸骨,打个比方,并不是希望你出征。” 陆乩野蛰伏多年,殚精竭虑的筹谋才等到今日的局面,纵使殷乐漪怜悯无辜百姓和将士,也不会荒唐到让陆乩野放弃他的计划。 陆乩野眸光幽幽地盯着殷乐漪,他深知殷乐漪有颗干净仁善的心,他复仇的方式偏激残忍,在殷乐漪看来是根本无法理解的。 可他既已走到这一步,便不会放弃。 “漪漪,我回不了头了。”陆乩野语气低沉,“我也不会回头。” 殷乐漪柔声:“……我知道。” 这世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陆乩野所受之苦亦不是她能彻底感同身受的,她不能将她的想法强加在陆乩野的身上。 陆乩野凝视她的目光变得悠远深长,“漪漪,我在你心中可 是彻头彻尾的恶鬼?” 以一国殉葬,以血流成河的方式祭奠他惨死的亲人。 这世间没人比陆乩野更疯魔,他是恶鬼修罗,活着便是来勾魂索命的。 手上沾多少血,杀多少条人命都不会动摇他的心。 但独独面对殷乐漪,她是那般的天真无邪,悲悯苍生,陆乩野便会忍不住想,她是否会嫌恶他。 殷乐漪不知该如何作答,她眸中湿意氤氲,泪珠划过颊边。 她的心已经讲不出恨他,更说不出恶他,可殷乐漪不敢再往前一步,她怕自己踏错这一步,便会跌进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陆欺,我……” “你不擅长骗人。”陆乩野弯腰拭去少女颊上泪痕,他心中的黯然神伤让他凌厉的眉宇都卸了几分戾气。 他抚着殷乐漪的脸颊,心中闪过千思万绪,阴暗的念头更是不胜枚举。 但面对眼前的少女,他到唇边的话却还是化成那一句沉闷的询问。 “这次事情结束之后,我们成亲可好?” 殷乐漪泪意汹涌,嗓子发涩的答不出半个字。 她该怎么向陆乩野开口呢?他们又怎么能有未来呢? 她只能哭着摇头,再摇头。 陆乩野却对她的拒绝视若无睹,指腹轻柔地摩挲她被泪冲刷的眼,一遍又一遍。 “漪漪,我们注定是要纠缠在一起的。”少年郎君嗓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字里行间却满是执拗与疯魔:“生生世世,碧落黄泉……” 第99章 良果“漪漪,可快活?” 越国公府,陆聆贞伏在陆夫人怀中哭得声嘶力竭:“我不要嫁给裴洺,阿娘你帮帮我……” 陆夫人心疼女儿,“不过去宫里赴一场春日宴,怎的就被赐了婚?我可怜的聆贞……” 陆聆贞从陆夫人怀里抬起头,看向屋中一言不发的父亲和兄长,“阿爹和兄长难道要眼看着我嫁进威远侯府置之不理吗?那裴家可是降臣,我们陆家世代为大魏征战沙场,满门忠义,我要是嫁去裴家,我们陆家算什么?” 她哭嚎着质问,听得陆长廷头疼不已,“陛下想借裴家打压我们越国公府,你的婚事便是陛下给我们的警醒。” “兄长既然清楚,为何还不帮我拿主意?”陆聆贞停下哭泣,“陛下想要阿爹手里的虎符,阿爹交给陛下,陛下满意了我的婚事才有转圜的余地……” 陆长廷恨铁不成钢,“交了虎符你或许不用嫁去裴家,但我们越国公府便等着被陛下处置罢!” 陆聆贞又只得瘪着嘴去求陆蒙,“阿爹,女儿只想嫁给表兄,女儿从小便喜欢表兄。” 陆蒙自陆聆贞幼时便离了家,他身为父亲对女儿亏欠颇多,“你被赐婚之时,你表兄可有为你从旁周旋?” 陆聆贞想起陆乩野冷淡的反应,心里更是委屈,“表兄对我没有半分袒护,反而对那芙蕊公主袒护有加,陛下下旨想将芙蕊公主嫁去边疆和亲,表兄还冒大不韪当众为她抗旨。” “荒唐!”陆蒙拍案而起,“小小蛮夷,出兵镇压便是,还要我堂堂大魏向他们求和?岂有此理!” 陆聆贞吓得一哆嗦,陆蒙忙敛了怒火,“你表兄没有在陛下面前为你说话,乃是因为旁的事,并不是针对你。” “真的吗?”陆聆贞又有了希望,“所以表兄其实也是喜欢我的?” 陆长廷冷笑:“少做些白日梦,你表兄一心一意喜欢的只有那芙蕊公主。” “那便更不可!”陆蒙义正言辞,“晋国是他一手打下的,那晋国公主心中恐怕恨毒了他,要是放她在阿圻身边,她迟早会报复阿圻的。” 芙蕊公主和陆乩野的爱恨情仇,陆长廷实在不知该如何和父亲解释,“即便如此,这也是阿圻的私事,父亲还是不要插手的好。眼下怎么度过我们陆家的难关才是正事。” 陆蒙思前想后,“边疆战事为重,明日为父便去上朝。” “不可!”陆长廷竭力阻止,“父亲若上朝,这虎符必定要落回到陛下手中,今日聆贞一事阿圻冷眼旁观,便是对我们陆家最后的提醒。” 陆长廷说到此处,看一眼陆聆贞,陆聆贞明白他们要谈正事,便和陆夫人退了出去。 “父亲,你将虎符交予我罢,明日早朝时我会带给他。”陆长廷请求道:“不论他想如何做,至少他不会对我们陆家赶尽杀绝。” 魏宣帝已将他们陆家逼至绝境,现在只是陆聆贞草草了之的赐婚,可往后还不知有什么险恶在等着他们陆家。 陆蒙有了决断:“为父可以将虎符给阿圻,但你必须让他答应为父一个条件。” 翌日早朝,边疆蛮夷宣战一事在朝堂上吵嚷的沸沸扬扬。 魏宣帝想借和亲暂缓和吐谷浑的关系,却遭到群臣反对,无论是言官还是武将都如陆乩野昨日所说的一般极力上谏,不愿向小小吐谷浑求和。 魏宣帝本想斩杀几个臣子以儆效尤,但满朝皆是请战之声,以杀止战行不通。 声势一面倒,整个早朝魏宣帝都干坐在龙椅上听臣子们千方百计的劝谏,最终憋着一腔闷气散了朝。 陆乩野今日在郊外军营练兵,没去掺和朝堂上的闹剧,陆长廷在早朝寻他扑了个空,出宫之后便又急匆匆的赶往军营。 军营重地即便是臣子也不能擅自入内,陆长廷在军营门口候着,本以为陆乩野不会轻易见他,等了不到片刻便被回来通传的士兵引进了营帐内。 魏宣帝忌惮陆家兵权,陆家为求自保,让陆长廷自小便断了上战场的路。 他走进陆乩野的营帐,见得行军演练的沙盘,和绘着魏国大好山河的堪舆图,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他出身武将世家,自小便觉得男儿该在沙场上奋勇杀敌,保卫家国才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偏偏天不遂人愿。 陆长廷看向正在批阅军报的陆乩野,眼神中难掩艳羡。 陆乩野执笔头也不抬,“想好了?” 陆长廷回神,从怀中取出一物,“陆家愿将虎符奉上。” 陆乩野放下笔,挑眸望向陆长廷,“长廷,我要的不是虎符。我之前同你们说的,你们难道还不明白吗?” “明白。阿圻,我今日来寻你便是想告诉你,陆家往后唯你马首是瞻,即便你想行大不韪之事,陆家也愿意为你身先士卒。”陆长廷顿了顿,“只是父亲有两个条件。” “说。” “其一,陆家不能将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一个还没有入主东宫的皇子身上。陆家要拥护的是大魏的下一任帝王。” 陆乩野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抬了抬手指,“第二个条件。” “父亲要你以太子的名义领兵出征,击退蛮夷。一来安定社稷,二来为你日后登基树立威信。” 陆家提出的条件不但不苛刻,甚至还处处是在为着陆乩野着想。 但陆家人只以为陆乩野想推翻魏宣帝,却不知陆乩野真正的目的是动摇大魏江山。 舅父英勇半生,竟让他这样心怀鬼胎的佞臣去击退蛮夷,护卫家国。 陆乩野眸底划过讽意,“舅父当真想清楚了?” 陆长廷颔首:“是,尽快启程,不得耽误。” 陆乩野把手边的折子一合,起身走到陆长廷面前。 陆长廷双手奉上虎符,陆乩野拿过后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了几下,“好,我应下了。” 待陆长廷离开军营后,陆乩野从军营回宫。 他在御书房外等着觐见之时,魏宣帝正在召见几个武将。 这几个武将乃是出自陆乩野麾下,他们在战场上虽有杀敌之勇,却无主将之才,若将他们派去边疆,恐怕无法在短时日内打退蛮夷。 日久天长的战下去,对魏国又是一笔不小的损耗。 魏宣帝摇摆不定,没有立刻做下决断,让武将退下去后,这才宣陆乩野进殿。 陆乩野开门见山,将虎符递给内侍。 内侍恭敬的奉到魏宣帝跟前,魏宣帝见后一怔:“陆蒙松口了?” “是。” 魏宣帝一扫连日的怒气,龙颜大悦,“十六我儿,果然是才德兼备,有勇有谋!替朕解决了一桩多年的心头大患啊!” 没了兵权的陆家,魏宣帝想除去便如同碾死蚂蚁一样简单。 他看向陆乩野的目光顿时和颜悦色不少,连带着昨日陆乩野当众抗旨的怒火也消散不少。 陆乩野面不改色,“陛下交予臣的差事臣已办妥,这便退下了。” “且慢。”魏宣帝抬手,将虎符重新递还给他,“君无戏言,朕曾答应过你,只要你能从陆蒙手中取回虎符,这兵权便归你。” 陆乩野没有接,“此虎符乃是调动边疆兵马之物,臣现在接下,陛下是想让臣做什么?” 他开门见山,魏宣帝也不再迂回,“你乃是我朝武将之首,边疆的动荡只有你能平息。” 陆乩野悠悠道:“陛下,臣才从鄯州的战役中回都城不满半月。小小蛮夷,派几员猛将前去便能将其降服。” 若真派几名猛将能一劳永逸,魏宣帝也不会让陆蒙手握重兵数十载。 “好,那朕且问你,你要如何才愿意出兵。” 陆乩野勾唇笑了笑,不答反问:“陛下昨日才赞了臣战功赫赫,臣既已有战功傍身,又何须再揽战功?” 他做出的功绩和他现今拥有的地位权力都到了巅峰,能让他再主动揽战功,往上的位置无非只有太子之位。 魏宣帝焉能听不懂陆乩野言下之意,“你这是在想朕要太子之位?你好大的胆子。” 陆乩野慢条斯理道:“立储一事乃是陛下的权力,不论立谁废谁都不是臣能置喙 之事。” 魏宣帝正值壮年,不立太子便是有自己的私心。 但肃王谋反一事便是因太子之位久久空悬惹出的祸事,现在将太子定下倒也不失为亡羊补牢,杜绝肃王谋反此类事情的发生。 倘若日后陆乩野依然狂悖不顺他的意,他也能像陆乩野所说的一样将他废黜。 “好!朕答应你!”魏宣帝把虎符抛进陆乩野怀里,“待你出征之日,朕便昭告天下封你为太子!” 陆乩野接住虎符,从容不迫道:“多谢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边疆有数万雄兵驻守,陆乩野此番只需带上两千轻骑快马加鞭前往边疆坐镇,不必带上浩荡的兵马,拖慢行程。 加上事急从权,出征之日便定在明日。 陆乩野亲自披甲上阵出征边疆的消息在宫中不胫而走。 传到绛清殿时,殷乐漪正好听到几个小宫娥在说陆乩野的丰功伟绩,“有十六殿下在,蛮夷这次必定会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是啊,十六殿下是我们大魏的将星,有他在我们大魏的社稷一定能安定……” 殷乐漪远远地听完这几句话后,心中的怜悯不由得又涌了上来。 世人都以为陆乩野是魏国的救世主,只有殷乐漪一人知道,他是为了颠覆魏国的江山。 让陆乩野去边疆的结果,可想而知。 到时,必定又是一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景象。 这些景象在殷乐漪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不愿再去深想,转身走回殿内时,一道黑影出现在房梁上。 殷乐漪屏住呼吸,正要唤人,听见对方道:“公主,将军有请。” 殷乐漪这才意识到此人的身份,是陆乩野放在她身边保护她的暗卫,但在她面前现身还是第一次。 她本不该和陆乩野相见,但又想到他明日便要上战场的消息,殷乐漪纠结再三,还是松了口。 临走前,她吩咐木槿留在殿外把守,对外只称她已歇下,免得露馅。 殷乐漪本以为陆乩野是在宫中邀见她,那暗卫却一路将她引出皇宫。 直到见到西门外停着辆熟悉的玄色马车,她心中的疑虑才消散。 驾马车的傅谨为她掀开帷幔,殷乐漪进入马车内,见陆乩野正姿态慵懒的撑着额头假寐。 他听见动静,适才睁开眼,含笑看向她,仿佛他们昨日谈话未有隔阂一般。 殷乐漪有些不自在的坐下,随口问道:“我让你等了很久吗?” “是有些久。”陆乩野眉尾一挑,似笑非笑,“但等你,我等得起。” 殷乐漪心尖一跳,莫名觉得他这句话是在暗指他们之间的关系。 “对了,有一事我想同你说。”殷乐漪娓娓道来,“我听说你将傅严都尉贬黜了,但在鄯州之时并非是他强逼的我上战场,是我自己早有此意,所以他算是无妄之灾。” 陆乩野瞥一眼马车外,“是傅谨托你为他兄长求情的罢。” “他们是血亲,一人落难,另一人自然会为其想方设法,这也是人之常情。”殷乐漪柔声,“但我说的都是实话,并不是为他开脱,所以你若是为此事罚傅严都尉,让我也有些愧疚。” “我临走之前,特意嘱咐傅严让她护你周全,他推波助澜让你深入敌军,便已是违抗军令。”陆乩野在驭下一事上一向极为严苛,“漪漪,你不必愧疚,此事我自有决断。” 话已说到此处,殷乐漪也没有立场再去置喙陆乩野的公事。 她思索几番,说了最后一句:“我见傅氏兄弟对你一直都是忠心耿耿的。” 陆乩野笑道:“所以我只贬黜他,没要了他的命。” 在陆乩野麾下违抗军令的将士,从来都只有死路一条,他对傅严已是宽待了。 “那我们这是去何处?”殷乐漪不再过问此事,“在宫中见面不是方便许多?” “想带你去看一个东西,宫中没有。” 马车停下来,陆乩野走出马车,在车外向殷乐漪伸出手,“下来罢。” 殷乐漪将手搭在他掌心里,从马车上稳稳地落到地面,抬头看见面前的骠骑大将军府,目光微怔。 “你想带我看的东西在这里?” “是。” 陆乩野牵着她走进将军府的大门,偌大的府邸因无人居住显得分外空荡。 踏上石桥,走入月门,穿过长廊,沿途灯火通明,将府邸中的一草一木都映照的清醒。 殷乐漪曾在这座府邸被困了半年之久,眼前熟悉的景象将她脑海中过往的记忆唤醒,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沉默地被陆乩野牵着走到了一座水榭之中。 夜风轻缓,纱幔轻柔地拂过水榭内放置的一张美人榻。 炎炎夏日里,殷乐漪最喜待在这水榭里,倚在美人榻上,消磨时光。 陆乩野牵着她走到阑干后,抬手掀开纱幔,露出湖面的光景,“我想给你看的是这些。” 湖畔燃着的石灯多若繁星,月色都被掩住失了颜色。 一望无垠的湖面被这繁多的灯火照亮,湖中接天莲叶无穷碧,只待夏日芙蕖盛开,艳若骄阳。 骠骑大将军府中种满芙蕖一事,殷乐漪亦略有耳闻。但道听途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后的震撼又是另一回事。 “这是何意?”殷乐漪不解。 “你曾告诉我你在晋国皇宫养了一池的芙蕖花,我便着手让人在这湖里也种了一湖的芙蕖花。”陆乩野俯视着一湖碧色,“后来你从我身边离开了,湖里的花也全都谢了。” “都城中最擅花艺的工匠被我寻来也束手无策,告诉我秋日里的芙蕖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殷乐漪搭在阑干的手指不由得收紧,秋日养不活芙蕖这个道理,她一早就知晓。 “但我曾听闻你那段时日,将都城中所有还未开败的芙蕖都移来了这湖里。陆欺,你为何这般执着要将芙蕖花养活?” “因为我不信邪。”陆乩野目光如炬地注视她,“你不愿待在我身边,连同你喜欢的花都要开败在我面前。我就偏要将它种活,好让你知道,留在陆欺身边不会生不如死。” 何其疯狂的执念,哪怕违背天道伦常,也要逆天而行,以证他对殷乐漪的执念。 可他选在这个时候带着殷乐漪来见这一湖的芙蕖,只会再次扰乱殷乐漪的心。 “可是现在是春日。”殷乐漪垂下来的睫羽轻轻颤着,“芙蕖花要选在合适的时候种下才会盛开,若选错了也还是会败。” 就像她和陆乩野从一开始便是错的,掺杂着爱恨纠葛的因果即便种下,开出的花也只会残败。 没有结果的,他们不会有结果的。 陆乩野却道:“败了也只是一时,只要养花之人不放手,来年夏日它依然会重新盛开。” 芙蕖不能四季常开,可每年到了它盛放之际,它亦能重焕生机。 殷乐漪仰头怔怔地望向陆乩野,被高墙包裹的心难以自已的被他松动瓦解,想从墙里的缝隙中钻出去,却又被理智压着生生在那条缝隙前停驻。 她喉间涩得厉害:“……真的会开吗?” “会开。”陆乩野嗓音亦沉,“我会让她开。我会让她知晓,再错的开始也能开出动人的花。” 殊途亦可同归,错因亦能结出良果。 殷乐漪心房撼动,仿佛能听见心间坚固难摧的高墙坍塌的声音。 她无法对陆乩野再摇头,也无法对他说出半个拒绝的字眼。 陆乩野将手探入衣襟内,寻到一物后顿了顿,将另一物取出来,放进殷乐漪的掌心。 “这是我的手谕,晋国的士兵对你心悦诚服,我会将他们留下。明日我出征走后不能再时时照看你,若是遇上什么事,你可差人拿这道手谕去城外军营调兵。” 这次出征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殷乐漪,他把 能想到的都对她叮嘱一遍,“你身边有我的暗卫,他们会保你性命无虞。” “止戈我也给你留下,夜里让它为你守着殿宇。” “安神香绝不可再点,白日里练些弓弩再去骑骑马,你夜里能睡得安稳些。” “下月邻国的使者会来进贡,南珠美玉都是罕见的上品,你喜爱南珠,到时我让重明宫的人送到你的殿里……” 他嗓音铮琮如泉,如清泉流动之声本就悦耳至极,偏他此刻对殷乐漪叮嘱的语气又是柔情四溢,更让人难以抗拒。 少年郎君细致入微的叮嘱着一些琐事,天下间又有几个女郎能抵御他的真心。 眼前倾慕他的这个女郎,亦不能幸免。 “漪漪,还有……” 少女踮起脚尖,携着一身馨香扑入陆乩野的怀中,一张樱唇印在他的薄唇上,将他余下的话都堵了回去。 少年郎君罕见地怔了几息,垂眸看清少女鬓间的步摇轻颤,吻他时的面容娇美柔和。 没有抵触,没有厌恶,她主动的在吻他。 陆乩野缓过神来,揽住少女的腰肢压向身旁的美人榻。 少女娇柔的身姿被陆乩野压在身下紧紧地交缠着,桎梏着。 夜色无边,湖光盈盈。 被夜风吹起的纱幔上印着两具交叠的身影,他们密不可分,深深纠缠,耳鬓厮磨。 殷乐漪仰躺在美人榻上,襦裙层层叠叠的堆积在盈盈一握的腰上,纤细的脚踝被陆乩野握在掌中。 她眸光潋滟,下方忽而传来一阵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她睫羽颤颤的往下看去,陆乩野的头正埋在她的裙下。 他们虽有过肌肤之亲,但陆乩野从未以这样的姿态对待过她,她懵了一会儿,感受到底下传来隐密的触感,终于明白陆乩野在做什么。 “你……”殷乐漪羞赧的不知所措,推搡他的头,“陆欺,你怎么可以用唇……碰那处……” 她话音方落,便感觉那股难以言喻的陌生之感开始进出加重,被探入的羞耻水声密密麻麻的传入殷乐漪的耳畔。 她被陆乩野握着的脚踝止不住的打颤,想要合拢双腿,被陆乩野察觉到,他用修长的指节克制着力道又将其分开,以便让他入得更深。 这是殷乐漪从未尝过的情滋味,陌生却又让她无法抵抗,她就像是溺了水,身子被四面八方涌入的水包裹着,被陆乩野拽进名为欢愉的水底。 少女玉足弓起,莹白的脚趾蜷缩着,似是被陆乩野推到了极致,十根纤纤玉指不知何时从推搡变成了抓着少年郎君的霜发。 “陆欺……” 少女声中皆是情动,柔媚的让人骨头发酥,却没有换得陆乩野怜惜,反叫他更加肆意。 殷乐漪再也受不住,身子忽的一颤,弓起的纤腰失力的落在美人榻上。 陆乩野这才从她凌乱的襦裙下抬头,似点漆的眸灼灼的望着她,喉结滑动,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后,哑声问她:“漪漪,可快活?” 少女雪腮浮着情动的嫣红,瞥见陆乩野唇畔那一抹残留的晶莹水色,心中的怔然盖过了羞恼。 殷乐漪见过陆乩野最傲气的模样,他是魏国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然而他却心甘情愿的伏在她身下,垂下他高高在上的头颅,放下身段为她行这般事。 她抱住陆乩野的脖颈,脸靠在他肩头,轻轻地应一声:“嗯。” 陆乩野回搂住怀中的娇躯,将体内蠢蠢欲动的欲念压下去,“夜深了,我送你回宫。” 殷乐漪有些讶异的从他肩头仰起小脸,“陆欺你……” 他们身躯交缠,殷乐漪能感受到陆乩野的渴求。此事是她起的头,她便不会再扭捏。 陆乩野以额抵她额心,抑着情欲沉声:“我要等你答应和我成亲。” 殷乐漪怔愣住,心跳如擂鼓一声大过一声,仿佛要从她心间传入她的脑海。 陆乩野重新为她理好衣裙,带她离开骠骑大将军府,坐上马车回到皇宫,避开宫人将她送进绛清殿后,他又在殿中等她卸了钗环,躺上床榻。 长夜已深,为免惊动宫人,殿中未点烛火,皎洁的月影在殿内无声流转,影影绰绰的照亮一方角落。 陆乩野似是见殷乐漪已安然睡下,他不愿再打搅她的宁静,转身离去。 少年颀长身影印在帷幔上,落入殷乐漪眼底,莫名品出几分寂寥。 抑制的情感忽而翻江倒海,她从帷幔里探出手抓住陆乩野的衣袖,“陆欺,我不想见你成为被世人口诛笔伐的恶人,但是不论你作何选择,只要你……” 她声含哽咽,身上背负的种种让她难以讲出那些动听的海誓山盟,只能说:“……只要你把我那支被你丢掉的簪子找回来,我便答应你。” 然而这句话已经足够表明少女的心迹,她愿意让他们之间生出结合的可能,哪怕陆乩野日后会成为被世人唾弃的恶鬼修罗,她也愿意和他在一起。 这比喜欢二字,来得更重更沉。 陆乩野欣喜若狂,笑意漫过眼角眉梢,神情无邪的宛若稚童。 可他担心他的喜悦惊扰了殷乐漪,让她又改变主意,便抑着喜悦,只答:“……好。” 他转过身,隔着朦胧的帷幔紧锁着少女的身影,“漪漪,让我守着你入睡。” 他反握住少女的手在床边坐下,殷乐漪轻轻颔首,阖上了眼帘。 他说到做到,待到少女吐息平缓,沉沉睡去后,他这才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 本想和他的手谕一起交给她,但又怕她拒绝。 佛家有云,由爱故生怖,因怖故生忧。 桀骜难驯如陆乩野,也还是因殷乐漪尝了一回由爱生怖的滋味。 好在她又给了他希冀,不过终究还是怕她瞧见,又怕她瞧不见。 陆乩野把信笺压在了她枕下,借着沉沉月影在少女额心烙下一吻,“等我。” 第100章 簪子攻守。 十六皇子出征之日,一道将其册封为太子的圣旨一同降下。 太子之位空悬已久,此番终于定了下来,入主东宫之人又是民心所向的十六殿下,皇榜一经张贴,消息举国沸腾,百姓们直言陛下圣明,魏国后继有望。 陆长廷下朝后匆匆将这个消息带回越国公府,路过后院时撞见了郁郁寡欢的陆聆贞。 父亲陆蒙自上交兵权后便一直赋闲在家,陛下有意打压陆家,陆聆贞和裴洺的婚事更无转圜的余地,这几日生生把陆聆贞愁得瘦了一圈。 陆长廷道:“你表兄今日被册封太子了。” 陆聆贞神情迷茫,陆长廷在心中叹了口气,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这妹妹竟还是不懂言下之意。 “算了。”陆长廷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安分在家中待着,不要乱跑。” 他叮嘱完陆聆贞,径直走向家中的练武场,远远便见到阿爷和父亲父子俩在场中过招,他一肚子的话只能暂压了回去。 父子二人过完招,越国公气喘吁吁地摆了摆手,“老了啊老了,为父从前和你过百招就像是家常便饭,现如今不过几十招便连气都喘不匀了……” 陆蒙把长枪往兵器架上一搁,“父亲老当益壮,是百岁长寿之相。” 越国公抚鬚哈哈大笑,目中有欣慰之色,“都说人老了便喜欢儿孙承欢膝下,我年轻时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 他拍了拍陆蒙的肩膀,“什么兵权官职都是过眼云烟,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平安喜乐的过下去,舍了富贵又有何妨?” 陆蒙沉默片刻,抱拳道:“父亲说的是。” 越国公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陆长廷,“你们父子二人说话罢,我先回房歇着了。” 陆长廷拱手相送,待越国公离开后,陆长廷走到陆蒙身边,“父亲,阿圻今日被册封太子了,您的第 一个条件他兑现了。我们是否该准备行动了?” “你阿爷的话你方才没听清吗?”陆蒙神情有些不好看,“他希望陆家按照陛下的意愿所活,即便我们被抄爵革职,也要继续忍下去,做个忠臣。” 陆长廷义正言辞,“阿爷想做忠臣没错,可阿爷错在不该把一家人的性命都赔进去。” “长廷,你说得对。”陆蒙认可他,“此事不要让你阿爷知晓,你着手去办,切记小心为上。” “是,父亲。” 陆乩野虽已离京,但定下太子乃是国之大事,各宫的嫔妃皇嗣不敢怠慢,流水似的贺礼往重明宫中送去。 殷乐漪今日在贵妃殿中用午膳,见殿里的宫娥忙前忙后的在备礼,便随口问道:“母亲可是要将贺礼送往重明宫?” 贵妃点了点头,放下箸拭了拭唇角,“我听闻你昨日出了宫直到深夜才回,可有此事?” 殷乐漪一愣,看向身旁的木槿。木槿一脸茫然,对她摇了摇头。 “你不用去看木槿,我送去你殿里的宫娥内侍不止木槿一个。” 贵妃再问她:“你昨夜可是和赫连欺在一起?” 殷乐漪无意欺瞒母亲,从椅子上站起来,跪在了母亲面前。 她低垂着颈不敢直视贵妃,便是坐实了贵妃的猜测,“乐漪,母亲对你很失望。” 这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插进殷乐漪的心口,愧意和对自己的痛恨让她无法开口辩解,“……母亲,对不起。” “母亲想听的不是对不起,母亲要你和他一刀两断,再无瓜葛。”贵妃语气中透着浓厚的倦怠,“这是你曾亲口向母亲保证的。” 殷乐漪身子在地上僵了片刻后,轻轻点了点头。 贵妃这才起身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吩咐木槿,“带公主回去罢,本宫要歇一歇了。” 殷乐漪看向母亲,见母亲满面疲惫,想要出言安慰,但又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令母亲疲惫的源头。 她垂着睫羽,安静的走出雍华殿,不再叨扰母亲。 木槿一路跟在殷乐漪身后,走至池畔时,见她眉眼含愁,轻声安抚:“公主莫要把娘娘的话往心里去,娘娘对十六皇……” 她顿了一下,改口道:“娘娘对太子殿下不甚了解,待时日一长,娘娘明白太子殿下对公主的心意后一定会转圜心意的。” 殷乐漪望着池里的倒影,昨夜她的确是生出了想和陆乩野在一起的念头,可母亲今日坚决的反对已经表明了态度,她若执意和陆乩野相守,她又有何颜面面对母亲? 她不会忤逆母亲,更不想让母亲伤心,她们母女相依为命到今日已实属不易,如果非要让她在母亲和陆乩野之间选一个,她也只会选母亲。 “我向他提了一个他绝不可能达成的条件。”好在殷乐漪为自己找了一条退路,她轻声:“只要他达不成,我和他就不会有结果。” “母亲就不会再伤心了……” 春风吹过枝头,桃花簌簌落下,打乱水面映出的倒影,将少女黯淡的神情也一同抹去。 陆乩野率领轻骑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以最短的时日抵达了边关。 负责在边关暂代主将之职的将领,携手下之人在城门候了陆乩野许久。 军中无主将行军布阵,关外蛮夷在战场上又凶悍无比,他们和蛮夷周旋的这段时日苦不堪言,一个个都灰头土脸。 如今见到陆乩野率轻骑驾临边关,便犹如见到救星,跪拜行礼道:“太子殿下,末将候殿下多时了!” 陆乩野坐在马背上,视线淡漠扫过底下将士,“军中没有太子,只有主将。” 这将领一愣,傅谨从后边冒出来,“诸位同僚,往后在军中尊称殿下将军即可。” “末将明白——” 陆乩野吩咐道:“起来带路罢。” 将领们翻上马背,在军中职位最高的洪武自觉骑马跟在陆乩野身侧带路。 他们一路进城,沿途所见到的百姓苦大仇深,毫无生气,一看便是饱受蛮夷滋扰折磨,在频繁的战火中过得苦不堪言。 即便如此,面对镇守边关的将士这些百姓还是勉力堆着笑容,笑脸相迎。 甚至还有百姓将他们的队伍拦下,把篮子里少得可怜的鸡蛋米面拿出来,想要送给将士们。 边关百姓日子过得贫苦,连自给自足都是问题,但待保卫他们的将士们却心怀感恩。 洪武再三推辞也拗不过百姓,最后只得将陆乩野搬出来,“莫要在太子殿下面前失了体统,快回去罢……” 百姓们一听来的是太子再不敢放肆,规规矩矩的退回去。 人群里传来老者的询问:“来的是太子殿下,那陆将军再也不回我们这儿了吗?” 陆蒙为人一身正气,待百姓更是亲善,驻守边关数年,在边关百姓心中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老人家休要胡说!来人快将这老人带回去……” 这话在太子殿下面前提便是大不敬,洪武怕陆乩野怪罪此人,忙让人将人家带走,又是向陆乩野赔罪。 “将军息怒,边关百姓淳朴粗野,不懂规矩,还请将军莫要和他们计较。” 陆乩野冷眼旁观,“带路。” 洪武见他没有责怪之意,这才松了口气。但他在心中又觉这位太子殿下有些太过冷淡,不像他的舅父陆蒙将军待人一片热忱。 这洪武也是个没什么城府的,心中想的什么,面上便显露出什么。 陆乩野只消看一眼便知洪武是在拿他和他那舅父作比较。他舅父陆蒙的确于魏国有大功,便是陆乩野在魏国军中刚声名鹊起时,也多少沾了几分他这舅父的光。 军中将士称他为陆少将军,一则是他的确年纪轻轻,二则便是为了和他这舅父陆将军区分。 陆蒙是个忠臣良将,在军中更是威望颇高,颇得民心。可陆蒙却犯了和他外祖父越国公一样的错,“得民心”一事是天子的专权。 一个将军手握重兵,功高盖主也就罢了,竟还让民心也向着他。 莫说是魏宣帝这样擅猜忌的君王,便是清明的明君,恐怕也会对他起猜忌。 陆家如今已是岌岌可危,想要活命便只有谋反,推翻龙椅上的人。 在陆乩野从边疆回都城前,他相信陆长廷会带给他好消息。 至于这边疆的蛮夷,他该想的是如何输得好看些,也不辱了这些魏国百姓尊他一声将星转世。 他这舅父陆蒙,还是太愚昧了些,盲目的信任他这血脉相连的外甥,把亲情看得太重。 可就是这样一个受百姓爱戴、看重亲人的忠臣,竟也眼睁睁看着他萧家被污蔑、被满门屠杀,十余年来也未曾为萧家翻案。 陆乩野思及此,满腹皆是讽刺。 行至军营中已是入夜,陆乩野被边关的将领们前呼后拥的拥进主帐,十分迫切的等着他拿主意。 “将军,我们何时攻打蛮夷?” 因无主将,他们这段时日只敢守不敢攻,也因此助长了蛮夷的气焰,心中都压着一肚子不忿,只想快快上战场手刃蛮夷。 陆乩野将摧城枪放到兵器架上,漫不经心道:“都退下罢,明日再议。” 一众将领面面相觑,想进言又怕开罪太子,洪武只得代众人道:“殿下连日行军确是辛苦,末将等便先退下,还请殿下好生休息。” 陆乩野颔首。 傅谨目送众人离开主帐,见陆乩野在帐内坐下,随手翻阅着边关将领们记录的战报,以及敌军的情况。 傅谨欲言又止:“属下见这些人被蛮夷压了许久,若是迟迟不应战,他们恐怕心中会有不满……” 陆乩野一目十行地扫过上面的内容,一针见血道:“傅谨,你想说的恐怕不止是此事。” 傅谨在他面前跪下,“公子,一路进城我见那些百姓淳朴,若放任蛮夷肆意妄为,这些百姓都要成为他们的刀下亡魂啊!” 他跟在陆乩野身边多年忠心耿耿,但他是个魏人,还是魏国的将士,又怎能真的眼看着百姓被敌人屠杀。 陆乩野语气不明的笑一声:“傅谨, 你想叛我?” “属下对公子绝无二心!”傅谨义正言辞,“属下只是不忍见无辜百姓殒命。” “无辜”二字让陆乩野听得犹为刺耳,他父亲难道不无辜,他萧家满门难道不无辜,还有他那不喜他的母亲,她难道也不无辜吗? 可没人为他们的无辜申冤,他们在这世间只剩萧圻还在为他们的无辜鸣不平。 “公子待芙蕊公主怜惜呵护,情深意重。公子为何就不能从对芙蕊公主的怜惜中拿出一丝一毫,分给这些百姓们呢?” 陆乩野从战报里抬起头,眸光冰冷地扫视傅谨,“滚出去。” 傅谨咬了咬牙,不甘心的退了出去,“……属下告退。” 陆乩野垂眸继续阅战报,但到底是被傅谨不知死活的言论扰了思绪。 他本就不是个良善之人,一步步从战场上杀出来坐到现今这个位置、获取魏宣帝的信任,就是为了等今日。 即便是殷乐漪在他的面前恳求,他也不可能收手。 而殷乐漪也说了,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只要他找回那支并蒂芙蕖簪带到她面前,她便会同他成亲。 届时大仇得报,他亦可以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他此生便足矣。 陆乩野抚平心绪,重新拿起战报翻阅。 他现在最该挂心的,是如何寻回殷乐漪那支被他遗弃在雪山里的并蒂芙蕖簪。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 101 章【VIP】 第101章 远嫁贵妃。 四月初,朝贡国向大魏进贡,大批的外邦来使涌入都城,连宫中也多了许多外邦人的身影。 陆乩野被立为,襄王在外人看来算是彻底出局。但皇后还没有死心,战场上刀剑无眼,她打心底的希望陆乩野死在战场上回不来,她的襄王便又有了转机。 今日魏宣帝将在宫中设宴款待朝贡国来的使臣,这是个美差,办好了自然能得青睐。 皇后便主动去往御书房,向魏宣帝替襄王拦下这桩差事,“从前像这等宫宴一向是由殊儿来操办,陛下将此事交给殊儿,他一定能办得漂漂亮亮。” 魏宣帝道:“他不是生了重病,连殿门都出不了吗?” “殊儿如今已好了许多,有劳陛下挂心。” “病好了是好事,不过此事朕早已交由鸿胪寺操办,他们办事一向是妥当的。” “那便让殊儿一同赴宴招待外邦使臣罢。”皇后滔滔不绝,“殊儿德才兼备,待人处事亦是皇子中的典范,必定能在宫宴上为我大魏……” “宫宴的名单早已定下,岂有说改就改之理?”魏宣帝不耐烦的打断皇后,“你身为一国之母,现在更该回自己的殿中梳洗打扮,好好准备,莫在外臣们面前失了体面,有损大魏的颜面。” 皇后神情僵了一下,咽下心里的不甘答了是,退出了御书房。 魏宣帝被扰了清静,拿起茶盏饮了一口。 皇后想方设法的想为襄王谋出路,但自襄王亲自将肃王那个逆子斩杀以后,魏宣帝便对这个儿子心有隔阂。 他也做过皇子,一个能杀同胞兄弟的人,为坐上皇位也必定能心狠手辣到杀死他这个亲生父亲。 即便他不立陆乩野为太子,这太子之位也轮不到襄王来坐。他没有因猜忌暗中除去襄王的性命,已经算他这个做父亲的宽厚了。 想到陆乩野,边疆虽迟迟没有传来捷报,但陆乩野出战他十分放心。他既已立了陆乩野为太子,便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只把他当做一把顺手的刀。 陆乩野文韬武略,在一众皇子中出类拔萃,行事做派虽有些狂悖,但却甚合他的胃口,往后将大魏的社稷交到陆乩野,魏宣帝也算能安心。 但为君者不能被小情小爱所牵绊,更何况那芙蕊公主的晋国是被大魏一手摧毁,魏宣帝断不会将她留在陆乩野身边,祸乱他大魏的社稷。 贴身内侍实时提醒道:“陛下,该回寝殿换衣,动身赴宴了。” 魏宣帝闻言心下有了思量,吩咐内侍:“你去一趟芙蕊公主的殿中。” 绛清殿中的杏花绽放,殷乐漪坐在书案前执笔绘着窗外的杏花。 轻风拂过花枝,洁白的花瓣飘到她的笔下被墨浸染,在画上落下墨团。 木槿从旁侍奉瞧见,满脸可惜道:“公主这杏花奴婢瞧着画得甚美,可惜了。” 殷乐漪默了默,将画笔搁放到一旁,轻声道:“我画得不好。” 母亲自那日得知她与陆乩野外出后,便再也未传唤她到雍华殿。母亲对她还有怨,她心中对母亲更是有愧,不敢主动前去叨扰母亲。 而陆乩野去边疆半月有余,前朝既未传来他得胜的消息,也未传来他战败的消息,边疆的消息就像是被完全封锁了一样。 这样的征兆并非是好兆头,殷乐漪心神不宁,连消磨时光的杏花图都画得心不在焉。 殿外的小宫娥在这时匆匆走进来,行礼道:“公主,陛下身边的公公来我们殿中传旨了。” 殷乐漪心中一紧,面上仍从容地走出去,正要行礼接旨,那内侍便笑着道:“公主不必行大礼,奴才是来传陛下的旨意,带公主去赴宴的。” 近日外邦朝贡,殷乐漪也听闻过今夜要在宫中设宴款待外邦使臣之事,但这样的场合魏宣帝又怎会让殷乐漪出席。 她心生疑虑,却不敢抗旨,只得想出拖延片刻的法子:“还请公公前去回禀陛下,待芙蕊梳妆一番后便前去赴宴。” 内侍上下打量殷乐漪一眼,“奴才瞧着公主今日这身正好,还是莫要误了时辰,耽误了陛下对公主的青睐。” 连梳妆的时间也不给殷乐漪,更让她疑心,但她不能不去,又会给魏宣帝治她罪的机会。 “那便有劳公公带路了。” 宫宴开席,皇后仪表端庄的从旁作陪。 魏宣帝在使臣们的赞颂中开怀大笑的饮下一杯又一杯,皇后面上虽也陪着笑,心里头却因白日的事对魏宣帝生出怨恨。 她年轻时也为他争风吃醋过,可眼见着他往后宫里抬进一个又一个新人,她那颗心也便慢慢的冷了下去。 她想着自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未来是要做太后的人,她的儿子又是那样的能干,坐上太子之位是迟早的事。 可半路却杀出个战功赫赫的赫连欺,让魏宣帝无比偏宠,哪怕他是个罔顾人伦意图与皇妹结合之人,魏宣帝还是将他送上了太子之位。 赫连殊也是他的儿子,她的殊儿为了大魏也曾殚精竭虑,他怎可如此轻易就抹杀了殊儿的功绩和前程,连今日的宫宴也不容他参与。 魏宣帝丝毫不知皇后心中所想,他喝得正是尽兴,抬手一指使臣,“朕有意与真国结为秦晋之好,两国往后世代交好,爱卿以为如何?” 真国不过是边陲小国,与魏国相距万里。他们真国能得魏国皇帝赐婚,实在受宠若惊的很,“臣自然感激涕零!” 魏宣帝满意点头,“我有一女名唤芙蕊,生得国色天香,年纪与你们的三皇子正好相仿,想来能凑成一对佳偶……” “芙蕊公主到——” 魏宣帝闻 言更是拍手叫好,“朕正说着她,她便到了!快!传芙蕊公主进来!” 殿中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向殿外看去,只见一粉衫娇娥仪态万千的走进殿中,气质脱俗,容貌倾国,美的不可方物。 落在殷乐漪身上的目光充斥着打量,她一进殿中便感到有些不适。 “芙蕊拜见陛下,拜见皇后娘娘。” 魏宣帝笑着抬手,“起来罢芙蕊,朕召你前来是有一桩喜事要告诉你。” 殷乐漪直起身子,抬头不经意触及到皇后的眼神,发觉皇后看向自己的眼中竟有几丝怜悯。 她心中更是惴惴不安,“敢问陛下,是何喜事?” “真国的三皇子与你年纪相仿,你嫁去真国,你们二人往后必能琴瑟和鸣。” 真国使臣扑通一声跪在殿上,“臣代三皇子、代真国上下感谢魏国陛下赐婚,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宣帝又看向殷乐漪,见她仍怔在一旁,又笑问她:“芙蕊,你可是有什么不愿?” 他的话便像一把刀架在殷乐漪脖子上,纵使心中万般不愿,她又岂敢当面抗旨不遵。 “……芙蕊多谢陛下。” 魏宣帝大笑着连说三个好,“给芙蕊公主赐座,朕今夜甚是欢愉!” 赫连殊自被陆乩野威慑后,便再也不曾踏出过他的殿门一步。 与前殿的热闹不同,他这殿里僻静的很。殿门一关,旁人只知他是在殿中养病,实则是他那母后假借养病之名,不让他做的事被外人发现。 又一个被他凌辱致死的宫娥被拖了出去,身子被拖行时在地上划出一道蜿蜒的血痕。 赫连殊拿着匕首蹲在地上,神情疯癫,眼珠子有些惊悚的凸出,忽而他听见殿外远远传来爆竹的声音。 他被惊动,弓着身子走到窗边一瞧,见外面正在放爆竹。 他招来缩在角落里的太监,“是什么人胆敢在皇宫里放爆竹?” 太监瑟瑟发抖的爬到他脚边,“回、回殿下……是邻国的外臣前来朝贡,陛下特意让鸿胪寺的人安排了宫宴,宴请外邦的使者,这爆竹大约也是为使者们安排的……” 赫连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转头问他:“宴请外邦使者,为何本王没有受邀在列?” 这等大事哪里是他一个太监能知晓的,磕磕巴巴的道:“……兴许是忘了。” 赫连殊喃喃:“忘了……” 往年宴请外邦使者的宫宴从来都是由赫连殊一手操办,他年年上心,对待此事不敢有半分纰漏。 父皇以前还赞过他办事周全,可今年父皇却将他这个功臣给忘了。 父皇把太子之位给了赫连欺,他赫连殊如今在成了阉人废物,他的父皇连宫宴也吝于让他出席。 父皇啊父皇,你如此的冷漠无情,可是想眼看着儿臣烂死在这座宫殿里吗? 他这般想着,又倏尔记起,他的父皇早在他被殷骁俘虏时便没打算让他活着。 赫连殊大笑起来,跪在地上的太监怕得惊心胆战,忽然听他笑声停下来,“为本王更衣。” 芙蕊公主赐婚于真国三皇子,不日便要远嫁真国一事,很快便在宫中传开。 宴散之后,魏宣帝照例前往贵妃的雍华殿安寝。 他刚入殿中,便见贵妃跪在地上。 魏宣帝偏宠贵妃,极少让她行如此大礼,大步上前想将她扶起来,贵妃却佁然不动,“还请陛下收回将芙蕊远嫁真国一事。” 魏宣帝早已想好托词,“爱妃,芙蕊正是该出嫁的年纪,那真国三皇子为人秉性甚好,往后说不定便是真国的皇上,芙蕊嫁给他也能成为一国之后啊!” “臣妾不求她能成为一国之后,但求她能常伴在臣妾身侧,便是不嫁人也使得。”贵妃恳求道:“还请陛下收回圣旨,臣妾只有她一个女儿……” 魏宣帝不为所动,反倒劝慰起贵妃,“爱妃,朕和你正值春秋鼎盛,待芙蕊出嫁之后,朕和你再诞一个小公主也非难事。届时你有了和朕的小公主在身侧,便不会对芙蕊这般执拗……” 贵妃闻言,只觉浑身的血液瞬间烧了起来。她二嫁给敌国的君王本就是一桩让她名誉尽毁的丑事,每每被魏宣帝临幸过后她更是要吃下避子药,唯恐怀上他的孽种。 可他现今不但想将她的女儿嫁去万里迢迢的边陲小国,还要让贵妃为他诞下公主,这让她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去见她的夫君? 魏宣帝见贵妃面色不佳,正想将贵妃揽入怀中,殿外的内侍便走了进来,“陛下,襄王殿下求见。” 魏宣帝眉心一皱,“这个时辰,他来做什么?” “襄王殿下说是有要事要禀告陛下。” 明知魏宣帝歇在后宫妃子的殿中还要来禀,恐怕的确不是小事。 “让他进来罢。” 不一会儿,赫连殊便走了进来。 魏宣帝拉着贵妃在榻上坐下,他见赫连殊衣冠齐整,面如青色,眼下更是青黑无比,一看便有些萎靡不振,让魏宣帝心中更加不喜。 他语气也有些不快:“你有何事要禀?” “此事紧要,还请父皇屏退四下。” 魏宣帝挥手让殿中的内侍和宫娥都退了下去,“你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究竟是要说什么?” 殿门已关,殿中再无多余之人。 赫连殊将右手按在左手衣袖处,不动声色走近魏宣帝,“儿臣想问问父皇,儿臣可是父皇亲生的儿子?” 赫连殊猛地抽出藏在袖子里血迹斑斑的匕首,刺向魏宣帝的胸膛,“若儿臣是父皇的亲子,父皇为何要不顾儿臣的性命,想让儿臣死在鄯州!” 魏宣帝习武出身,极快的止住赫连殊的手,却还是晚一步被匕首刺伤了肩膀,鲜血霎时溅到了榻上。 贵妃在一旁吓得往后退,险些叫出来时她又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避免惊动外面的宫人。 “逆子!”魏宣帝怒目圆睁,“你竟敢弑君弑父!” 赫连殊使出全力往魏宣帝的身上刺,他神情狰狞,面上寻不到一点常人的影子。 他早就疯了,被殷骁不眠不休的在刑房里折磨时、被殷骁在众目睽睽之下阉割成为太监时,他一国亲王的尊严一早便被踩得粉碎。 而眼前自称君父的皇帝,不但没有向他这个儿子伸出援手,反而想将他推入地域。 赫连殊低声癫狂的笑起来,“父皇,一切都是你逼我的!是你将儿臣从举国称赞的贤王逼成了现在这样不人不鬼的疯子,是你都是你……” 他杀机尽显,刀尖再往下落一寸就要刺进魏宣帝的胸膛。 他用尽全力和赫连殊僵持,以退为进道:“……刺杀朕乃是死罪,你是朕最喜爱的儿子,朕不想让你误入歧途背上弑君弑父的骂名,只要你现在放下匕首朕就既往不咎……” 赫连殊闻言愣了一下,“最喜爱的儿子?” “是!”魏宣帝点头,“你是所有皇子中第一个被封为亲王之人,朕从小便最喜爱你,常常将你抱在腿上批阅奏折,这些你都忘了吗殊儿?” 赫连殊听到此处,狰狞的面容上竟有了一丝恍惚,像是在回忆幼时和父皇相处的点滴。 魏宣帝眼中闪过狠意,掐住赫连殊的虎口夺过匕首,反手毫不留情地捅穿赫连殊的腹部后,又将匕首抽了出来。 赫连殊的伤口霎时血流如注,身体被魏宣帝一脚踹在地上。 致命一击,他嘴里涌出大口鲜血,死死盯着魏宣帝的眼珠逐渐变得浑浊。 直到断气他的眼依旧没有合上,像是还不肯相信他的父皇竟对他绝情至此。 贵妃从旁完整的目睹了这一幕,连亲生儿子都能连哄带骗后再毫不手软的杀死,魏宣帝的心狠手辣让贵妃触目惊心。 魏宣帝将匕首丢在一旁,捂着手臂上的伤口倒在榻上,“爱妃,快宣御医来……” 他对贵妃毫不设防,贵妃嘴上恭敬答着“是”,脚却在向魏宣帝靠近,她双手捡起那把匕首刺向魏宣帝,却不料魏宣帝猛然警醒,一掌打掉她手里的匕首,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要杀我?”比起赫连殊刺杀魏宣帝时的愤怒,面对贵妃的刺杀他满是不可置信,“慕贞!朕待你不薄,你竟要杀朕?” 若非他刚经历了一场刺杀,整个人还绷着一根弦,他对贵妃这一刀绝不会有所提防。 贵妃被掐得霎时面色通红,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道:“咳咳赫连玄……你害我没了家国、没了夫君……如今还想让我和我唯一的骨肉生离……我能忍到今日杀你,你便该庆幸……” 魏宣帝咬牙切齿,“你在朕身边这么久,你所有的一切难道都是装出来的吗?” “……不然呢?你一直都让我觉得恶心。”事情败露,贵妃也不想再和他周旋,“不过看见你今夜竟被亲生儿子刺杀,我心中很是解气……” “你这个残暴不仁的昏君,连你的子嗣都对你恨之入骨,他们一个反你一个杀你…… 赫连玄,这都是你的报应……” 魏宣帝被激怒,收紧掐着贵妃脖子的力道,“慕贞啊慕贞,朕在心里念了你数十载,朕不嫌弃你二嫁之身将你迎进后宫封为贵妃,连你和晋文帝的女儿朕都让她在后宫苟活了这么久!你就是这么报答朕对你的情意吗?” 贵妃被掐得喘不过来气,一句话都说不出。 魏宣帝更加用力掐着她的脖子,怒不可遏道:“朕成全你!”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 102 章【VIP】 第102章 漪漪盼君多思量,漪漪长相望。 殷乐漪回到绛清殿后,魏宣帝下旨将她远嫁真国的消息已在后宫中传开。 木槿看着那道赐婚圣旨,忍不住为她落泪,“那真国是苦寒之地,又离魏国万里迢迢,这哪里是赐婚啊分明是送公主你去……”受罪。 殷乐漪回来后她便坐回了书案前开始写信,闻言柔声道:“莫哭了木槿,来为我研墨。” 从被赐婚到现在,殷乐漪除了最初有片刻的绝望外,她尚算镇定。 魏宣帝要把她远嫁,眼泪无法带她走出困境,还好她手中握有一支自保的力量。 木槿走到她身侧开始研墨,“公主可是写给太子殿下求救的?” 殷乐漪落笔的动作一顿,她的信不是写给陆乩野的,但经木槿这一提,她竟又动了几分心思。 她合该听母亲的话,和陆乩野斩断纠葛,但她如今终究是做不到完全对陆乩野心如止水。 边疆半月未曾传来一丝音信,陆乩野不知已将他所行之事做到的何种程度。 殷乐漪沉思片刻,也罢,即便她往后不和陆乩野在一处,她也不想见陆乩野成为一个被史书唾骂的罪人。 只是她当着陆乩野的面都无法转圜他的仇恨,这封信即便寄给陆乩野,她也并不抱什么期待。 殷乐漪正将两封信分别封好,殿外忽的传来躁动声,宫娥哭着跑进来,“公主,御林军将咱们的殿围起来了……” “他们可有说为何?” 宫娥哆哆嗦嗦地道:“说是贵妃娘娘勾结襄王殿下弑君……襄王殿下被陛下就地正法,贵妃娘娘也被关了起来……” 殷乐漪听得心惊肉跳,险些软倒在地,幸而木槿将她扶起。 她问宫娥:“……陛下可有下旨发落我母亲?” 宫娥摇头:“还未曾听说陛下有下旨发落娘娘,只是暂将娘娘囚在雍华殿里……” 没有下旨发落,那便代表母亲还活着。 殷乐漪深吸一口气,紧握住袖下因后怕而颤抖不止的手,“……你先进去,将殿门关上。” 宫娥擦着泪行礼,殷乐漪又叫住她,“吩咐殿中的人莫要惊慌,否则引起骚乱,绛清殿的人都要被牵连。” 她说罢又看向木槿,“木槿,你随她去。” “是,公主。” 待两人离开,殷乐漪从上锁的匣子里取出陆乩野留给她的手谕。 母亲不可能和赫连殊私下有往来,勾结一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弑君被就地正法的只有可能是赫连殊,母亲一定是被无辜牵连的。 殷乐漪走到后殿推开窗,掩人耳目,朝着昏暗的四周试探着开口:“来人。” 她话音方落,一道黑影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在她的面前,跪下道:“公主有何吩咐?” 殷乐漪把两封信和陆乩野的手谕交给他,快速的道:“我母亲有难,你是陆少将军留在我身边的人,我信任你。这两封信劳烦你一封替我寄给陆少将军,另一封和手谕一起为我送到郊外的大营里……” “切记,一定要将此信和手谕送到一位叫胡威的将领手中……” 暗卫郑重道:“属下遵命。” 他接过殷乐漪的信放进怀中后,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宫墙处。 殷乐漪合上窗走出殿外,见木槿正嘱咐完殿中的宫娥内侍,“夜深了,都各自下去罢。” “是。” 木槿走回到殷乐漪身边,“公主出来做什么?” “我要去见母亲。” 殷乐漪走向绛清殿的正门,木槿在前方为她打开门,守在外面的两名御林军便立刻拔出刀拦在殷乐漪面前。 “陛下有旨,芙蕊公主在出嫁之前,不得离开绛清殿半步。” “我究竟所犯何事,要让你们如此大费周章?”殷乐漪不畏刀剑,“我要见我母亲,她现在何处?是否安然无恙?” 御林军统领扶着腰上的刀从旁走到殷乐漪跟前,“贵妃胆敢弑君,被处死是迟早的事。” 他警示看守的御林军,“往后若再敢有人擅自从绛清殿里溜出来,格杀勿论。” “是。” 架在殷乐漪面前的刀剑霎时逼近她,木槿迅速的将殷乐漪往后拉了一把,这才让殷乐漪避开刀锋。 绛清殿的大门被御林军猛的关上,外面很快传来上锁的声音。 形势严峻,殷乐漪不过几句言语试探就换来他们的武力镇压。 但她不会乖乖嫁去真国,更不会眼看着母亲身陷囹圄,郊外大营中留给的晋国军队就是她最好的后盾。 木槿担忧的望向殷乐漪,“公主……” 殷乐漪勉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们回殿里罢。” 木槿扶着她回殿,她本该再有底气些,但不知为何心头却有些隐隐不安。 子时已过,城郊大营灯火通明,巡逻的士兵成群结队,守卫森严。 暗卫出宫后便让同僚将芙蕊公主写给太子的信送出了城,自己则只身来到了大营。 他身法鬼魅,擒住一个士兵问出胡威的营帐后,便将士兵打晕拖到了营帐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了胡威的营帐外。 他正要进去,忽而发现营帐中不止一人,脚步一顿泄露了气息,一杆枪划破大帐径直向他刺来,他闪身躲开弄出了动静,巡逻的士兵跑来将他团团围住。 他见行迹败露,只得道:“我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 帐帘掀开一角,陆长廷露出半张侧脸打量他,见他装束便猜到他是陆乩野的暗卫,思忖道:“你进来。” 暗卫随陆长廷走进营帐,见陆蒙坐在帐内,一身的杀气还未退,便明白方才自己是被陆大将军窥破。 陆蒙发问道:“你奉了太子殿下什么命令?” 暗卫见另一人坐在一旁,想必便是芙蕊公主要寻的胡威将领,从怀中拿出芙蕊公主的信和太子殿下的手谕,“还请胡威将领过目。” 胡威一怔,“我?” 陆长廷若有所思的从暗卫手中夺过两样物件,“我父亲在此,你却让胡将领过目,这又是哪门子道理?” 他将东西呈给陆蒙,陆蒙先是看了陆乩野留下的手谕,又将信拆封一目十行的迅速看完后,不动声色地道:“来人。” 士兵掀帘入帐,陆蒙下令道:“将此人拿下。” “陆将军这是何意?”暗卫窜起身,再次重申:“属下是等太子殿下之命……” 陆蒙忽然出手欺身而上,暗卫躲闪不及被他擒住,“太子殿下远在边疆,此人假传太子殿下手谕其心可诛,将人捆了待我带回府上,等我亲自审问。” “是!” 暗卫被带下去,陆蒙侧身对胡威道:“今夜叨扰胡将领了。” 胡威拱手道:“恭送陆将军。” 陆蒙携陆长廷离开军营后,走向他们来时乘坐的马车,陆蒙在外掀帘往里一瞧,见那暗卫果然被五花大绑起来,便命人先将他送回去。 陆长廷试探着开口:“父亲,那人应当就是阿圻身边的暗卫,您为何要派人抓他?可是信中写了什么?” “襄王刺杀陛下一事是真的。” 陆家也是闻得此讯,以为是个良机,他们父子二人便掩人耳目的深夜来访城郊大营,想借兵马起事。 “但此事和贵妃亦脱不了干系,芙蕊公主派人送来了阿圻的手谕和亲笔书信,想让她从前晋国的旧部为她营救贵妃。” 陆长廷大惊道:“此事事关重大,若让晋国旧部为芙蕊公主驱使,必会惊动陛下,我们陆家还没行事便被芙蕊公主先打草惊蛇了。” 陆蒙点头,“所以我才将 此事拦下了。” 陆长廷沉默的思考良久,“父亲,可芙蕊公主那边孤立无援,若无人出手相助她和贵妃恐怕……” “我们陆家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又怎能因一个他国的公主和皇后而功亏一篑。”陆蒙决断干脆,“他们母女往后如何都是她们的造化,和我陆家无关。” “可阿圻那边该如何交待?”这是陆长廷唯一放心不下的,“他待芙蕊公主如珠如宝,他若从边疆回来得知芙蕊公主出了事,恐怕会连我们陆家也一同牵连。” 陆蒙道:“他要坐皇位,我们陆家便是他最好的助力,又怎能眼看他因儿女情长误了大事?此事休要再提。” 陆长廷欲言又止,终是拗不过父亲,只得将一腔话按回去。 殷乐漪在绛清殿内候了五日,她派去的暗卫不但没有回来赴命,更没有传回一丝一毫的音信,她所有的希望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石沉大海。 她不知这中间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每日心忧母亲的安危让她倍感焦虑。 木槿每日陪在她身边,对她的忧虑心知肚明,又知她在等陆乩野的人带回来消息,和她的焦急不相上下,脑中便忍不住开始揣测。 “书信是公主你亲自写的定是没有问题,难道是太子殿下的人起了异心?又或是太子殿下给公主的手谕是假……” 木槿说到此处便觉不妥,立刻噤声。 殷乐漪没有答话,陆乩野若要害她便不会一次又一次的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这件事的问题一定不是出在陆乩野的身上。 “木槿,他不会害我。”殷乐漪轻声,“我相信他。” “奴婢知错。”木槿为她忧心,“公主,可是那个人若一日不回来,我们便要一直等下去吗?” 日复一日,等多一日母亲或许便会多一份危险。 殷乐漪道:“不能再等了。” 每日酉时,御膳房的内侍会将晚膳送至绛清殿内,这是一日间绛清殿仅有可来去的机会。 今日的两名内侍亦是如往常般把晚膳送进绛清殿后,很快便从里面出来,把守殿门的御林军不疑有他,又重新把殿门锁了起来。 身着内侍服的殷乐漪和木槿快速的在宫墙中穿梭,木槿后怕的心都快跳了出来,反观她们公主却面不改色。 几刻前她们两人趁内侍进殿送晚膳时,趁其不备将人打晕捂住了嘴捆在了殿中,又换上了他们的衣服这才得以脱身。 好在她们两人都是身形较为高挑的女郎,换上内侍服匆匆一瞥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但此为兵行险招,御膳房的内侍久不回去赴命,她们败露也只是时间问题。 所有殷乐漪想再赌一把,她要在事情没败露之前,找到母亲后一起离宫。 雍华殿与绛清殿离得近,两殿之间的路殷乐漪不知走了多少次。 她极为熟悉的穿过一条小径,从假山缝隙中窥见雍华殿前的景象,除了殿门紧闭外,竟不似她的殿有御林军把守。 “公主,怎么办?”木槿悄声问。 “从后门进。” 两人辗转到后门,木槿先从宫墙外翻了进去,又将门拉开一条缝放了殷乐漪进来。 两人装作雍华殿里的内侍低头往里走着,殷乐漪一直用手臂挡着藏在腰间的小弩,箭已上弦,若有人认出她们,她便将其灭口。 可奇怪的是,她们一路进殿竟未发现一个宫娥和内侍。 殷乐漪警惕的进到侧殿,见放下一半的床帐里模糊的躺着一个人影,身旁仅有一名宫娥在伺候。 她听见动静,往殷乐漪的方向看来,看清殷乐漪后愣了一下,忙不迭对着贵妃道:“娘娘……娘娘……您快醒醒,是公主来了!” 殷乐漪此时再也顾不得其他,跑到床榻前掀开床帐,见里面躺着的美妇人面容憔悴,眉眼间病气沉沉,仿佛一株被吸走了生气、即将凋零的花。 “母亲……”殷乐漪握住母亲的手,霎时泪如雨下,“不过几日未见,母亲为何憔悴成如此模样……” 贵妃费力的睁开眼帘望向女儿,有气无力道:“母亲……没事。” 殷乐漪哭着摇头,问身旁的宫娥,“母亲身上究竟出了何事?” 宫娥吸了吸鼻子,“……陛下大怒,那夜将娘娘宫里的宫娥和内侍尽数处死,奴婢侥幸逃过一劫留下来侍奉娘娘。但娘娘她……娘娘她被陛下下了药,一日比一日憔悴,如今连地都下不了了,若再服几次药恐怕娘娘就要香消玉殒了……” 贵妃动了动手指,想回握住女儿的手,却没有力气,“没事的,母亲过几日就好……” 魏宣帝当着母亲的面将陪伴她一年有余的宫人们处死,如今又给母亲灌下让母亲日渐虚弱的药。 殷乐漪愤恨交加,从一旁的架子上扯下披风,掀开母亲身上的被褥为她披上,将母亲搀扶起来,忍着眼泪道:“母亲,我带你走。” 木槿连忙搭手,和殷乐漪一左一右的将贵妃搀扶起来往外走。 那宫娥杵在原地进退两难,最终还是选择缄默,目送她们离去。 魏宣帝待宫人们却轻则处罚,重则砍头,无比的残暴。 而贵妃虽是晋国人,可对雍华殿的宫人从来宽厚和善,殿中的宫娥内侍没有不敬爱贵妃娘娘的。 贵妃根本无法行走,殷乐漪和木槿搀扶着她也被拖慢了脚步。 贵妃虚弱的推了推殷乐漪,“别管母亲了……你逃出宫去,逃出魏国,逃出天涯海角隐姓埋名都好……好过嫁去万里迢迢的边陲小国,母亲死后的魂魄都不知该怎么去寻你护佑你……” 贵妃的话落在殷乐漪耳中便像是临终遗言,殷乐漪泪眼模糊,哽咽道:“……所以母亲才会和赫连殊联手吗?你不想我远嫁对不对?” “母亲的傻乐漪……”贵妃气若游丝:“这天底下哪里有做娘亲的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心肝肉被人挖走……” 母亲的身子从殷乐漪的手里往下滑,殷乐漪用尽所有的力气将母亲的身子又重新抱了回来,“我不嫁去真国,我就留在母亲身边……母亲我们回去,我们回家……” 贵妃黯淡的眼里浮现出一丝向往的色彩,“回家……” 家,多么美好又陌生的字眼。 可这里是魏国,这里不是她们的家。 她们母女的家在遥远的晋国,她们要回到晋国去。 可晋国啊晋国,你如今又在何方呢? 殷乐漪泪如雨下的支撑着母亲的身体往外行走,走出雍华殿时,御林军将殿外重重包围。 魏宣帝从御林军后方走出来,睥睨着殷乐漪怒道:“芙蕊,你好大的胆子!” 毁了她的家国,逼死她的父皇,将她母亲害得奄奄一息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殷乐漪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 可她不能。 她不能。 殷乐漪将下唇咬得见了血才抑住心头怒恨,“……你要如何才肯放过我们母女?” 魏宣帝冷笑:“你母亲胆敢弑君,朕便是刮了她的皮抽了她的筋也是她罪有应得!” “母亲只是一时糊涂才会铸下大错 ,请陛下饶我母亲一命……“殷乐漪在魏宣帝面前跪下,将腰间的弩放在地上,哑声道:“芙蕊愿意嫁去真国,保证此生绝不再踏入魏国一步,也绝不再和母亲相见,只求陛下饶恕母亲……” 贵妃闻言,面上流出痛苦的眼泪,“你站起来……” 晋国高贵的公主,怎可向敌君臣服。 可晋国公主早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只有母亲一人。 若丢弃她那一身毫无用处的风骨,可换得母亲平安,她愿意。 殷乐漪向魏宣帝叩首,“……请陛下饶恕母亲。” 贵妃见之神情更是痛苦万分,魏宣帝突然扬声大笑。 他予贵妃宠爱换来她的背叛,如此不知好歹,那便折磨她的女儿让她痛苦。 “好!朕允你!” 殷乐漪声嘶力竭:“……谢陛下。” 千里迢迢的边疆大营,太子殿下率数万将士驻扎在此地,半月间面对蛮夷的频频滋扰,却一直未曾发兵。 傅谨作为陆乩野的心腹,这段时日可谓是一个头两个大,一在军营现身便被边疆的将领围堵进言,让他向陆乩野转述,尽早发兵应对蛮夷。 傅谨有口难言,只得藏身于马厩躲清闲。 兄长傅严穿着末等士卒的盔甲,在给公子的乌云马喂草料。 傅谨心绪烦闷,“让你别来你偏要来,来了还不是只能在马厩里刷马喂马……” 傅严面不改色地做着手里的活计,“我的确违抗了军令,公子罚我我没有怨言。” 比起兄长能镇定自若的待在马厩,傅谨更像个无头苍蝇,“芙蕊公主天性纯良,兼有怜悯天下之心。我以为有芙蕊公主在,公子至少不会再继续剑走偏锋。” 他说到这里又唉声叹气,“看来我还是想错了,公子的心从始至终都是冷的,即便芙蕊公主也无法逆转他的心意。” 傅严没搭腔,他便继续自说自话:“之前离开都城时,公子还让我派人去找一年多以前他让我扔掉的簪子也不知是要做什么。明明之前他已经派工匠打造了一支一模一样的送给芙蕊公主,都丢在荒山野岭了怎么可能找到……” “公子吩咐的事,你照办就是。” 傅严喂完草料,这才抬头看向傅谨,见他表情微妙。 两兄弟自小一起长大,傅谨一个表情傅严便明白他在想什么,正要训斥他,一匹快马突然闯进了营地里。 “什么人?胆敢擅闯我大魏军营!” 傅谨傅严拔刀冲上去,那人翻身下马,他们二人看清他衣着立刻意识到他的身份。 傅谨挥推戒备的士兵,走上前问道:“将军的暗卫?你为何会来此处?” 这暗卫一路快马加鞭,路上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 “我有要事要禀告将军。” 傅谨将他引进主帐,“将军。” 陆乩野从战报中抬起头,见本该在都城保护殷乐漪的暗卫竟到了此处,眼帘危险的半阖,“你为何在此?” 暗卫行礼后便将怀中的信掏出,呈给陆乩野,“这是芙蕊公主让属下带给将军的信。” 陆乩野微怔,眉眼间的戾气霎时消散,迫不及待的接过信拆开。 殷乐漪竟会给他写信,这让他有些喜出望外。 “将军,还有一事。陛下将公主赐婚给了真国三皇子,不日便要将公主送往真国和亲了。” 陆乩野拆信的手一顿,他前脚才离开都城,魏宣帝便后脚将殷乐漪下嫁,这是明摆着要拆了他的姻缘,夺他的心头爱。 他冷笑一声,从兵器架上取下摧城枪,“傅谨,将我的马牵来。” 傅谨咽了咽口水,“……将军,您莫不是要现在赶回都城?” “有何不可?” 傅谨欲言又止:“可是蛮夷还未……” 他的话被军中突然响起的号角声打断,“蛮夷攻城了——” “蛮夷攻城了——” 消息很快便在军营传开,全军将士蓄势待发。 以洪武为首的将领拿了兵器闯入主帐,向陆乩野跪下行礼道:“将军,蛮夷突然攻城,百姓危在旦夕,还请尽快出兵!” 陆乩野眼含威慑的瞥一眼傅谨,傅谨心里直突突,硬着头皮去为陆乩野牵来了乌云马。 洪武紧随其后,见陆乩野上了战马,询问道:“将军,可是能出兵了?” 主将离去,大军群龙无首,出兵便是去送死。 倒是正中陆乩野下怀。 他漫不经心道:“出兵罢。” 洪武带人出帐整兵,一千骑兵随陆乩野先行赶往城中。 蛮夷夜袭出其不意,以火油硝石攻城,城门被炸毁,蛮夷趁机闯入城中,一路烧杀抢掠,不消片刻城中便满是哀嚎声。 陆乩野领兵到时便已是这幅景象,他长街上策马奔驰,面无表情地望着红光冲天的城池。 再等一会儿这里便会沦为血流成河的炼狱,和萧家被灭门那夜一模一样。 他心中忽而生出快意,一双狭长黑眸被火光映照着,亮得摄人。 可惜他要快马赶回都城阻止殷乐漪的亲事,不能再停留在这人间炼狱多看上一眼,可这并不妨碍他以欣赏的目光,品读着眼前这幅这幅残忍惨痛的画面。 百姓们痛不欲生,恨怨怒哀将会爬满他们的心房,将好好的一颗人心变得狰狞,便是这世间最恶毒之事。 这是陆乩野从前所经之事,亦是陆乩野现在所行之事。 不远处传来女子的哭嚎,陆乩野冷漠的望去,只见一女子被一蛮夷骑在身下扒着衣裳。 女子鬓发散乱,满脸是泪的哀嚎:“救命啊,救命啊……” 满城的人都在逃命,无人在意她的生死。 而唯一能救她之人,仍在冷眼旁观。 陆乩野骑在马上远远地瞧着,见这女子被蛮夷按在身下哭得肝肠寸断,她姣好面容上除了恐惧便是眼泪。 莫名让他想到殷乐漪,她从金尊玉贵的公主沦为战俘后被人肖想觊觎,她亦是恐惧的满脸是泪。 可这女子不是殷乐漪。 这世间除了殷乐漪,无人能拨动他的心弦半分。 陆乩野凉薄的将视线从那女子身上移开,顺手从怀中摸出殷乐漪写给他的信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一行行云流水的字—— 【花有重开日,君无再少年。盼君多思量,漪漪长相望。】 他目光如焰的注视着这上面的字,呼吸不自觉的屏住,胸腔下那颗冰冷麻木的心竟在这一刻仿佛被温柔的春水包裹住,生出了一丝活人的温度。 策马奔驰中,少年一直带在怀中的女子香帕忽而被风卷走,轻飘飘的掉在了地上。 少年勒马回首望去,一尘不染的香帕被沾染上尘埃,上面绣着的那朵芙蕖花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的无助、单薄。 不远处的女子自知难逃此劫,与其被蛮夷污了身子脏了名节,不如以死换个干净身。 她含泪拔下头上的簪子,不甘的将簪尖抵在自己的脖颈上,正要刺下去,骑在身上的蛮夷忽然头身相离,血流如注的从她身上倒了下去。 一袭银甲从她眼前策马而过,割断蛮夷头颅的凌厉长枪划破夜色。 女子愣愣地抬头望去,千军万马之声踏破天际——她得救了。 被毁的城门处不断有敌军涌入城内,陆乩野先身士卒,提着摧城枪杀入敌军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将蛮夷暂且逼退。 他将殷乐漪的香帕重新放进怀中,心中念着:漪漪,再等我几日。 傅氏兄弟和洪武随后赶来带人暂时封住城门,又清剿了城内残余的蛮夷。 陆乩野翻身下马,走到城墙之上,见敌兵军临城下,吐谷浑王的大儿子领兵和他对阵。 陆乩野居高临下:“弓箭手准备。” 敌将仰着脖子看去,见那城墙之上立着的人身披银甲,霜白的发在夜风中翻飞着,冷峻的眉眼被火光映照的触目惊心,凛冽的气势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战前两军对峙最忌输了气势,他迎上陆乩野的目光,“我听说过你,魏国人叫你将星,说你是战神转世。但我 今日看你,不过是一玉面少年,你们魏国的战神难道是以容貌挑选的?” 蛮夷粗犷,此言一出让一众蛮夷仰天大笑。 傅谨走上城门,乍一听见这句气冲冲地便要骂回去,被陆乩野抬手拦住。 “本将也曾听闻吐谷浑的将士彪悍,没想到只会呈些口舌之快。”陆乩野漫不经心,“今日一见,本将亦颇为失望。” 吐谷浑人以骁勇自居,最忌讳被人诟病不勇猛。敌将有意激怒陆乩野,没想到反被他将一军,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 但他们胸有称成竹的火油硝石攻城被陆乩野化解,他不敢冒进,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我还听说你们大魏的皇帝有意将芙蕊公主嫁给我父王,芙蕊公主可是你的妹妹?她生得可有传闻中那般貌美?”敌将大放厥词,“要是你妹妹真的倾国倾城,便让你们的皇帝将人送过来,待我父王死了,我再让她侍奉我!” 蛮夷不通教化,父亲死后,他的儿子可以继承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妻子。 陆乩野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听好了,芙蕊不是本将的妹妹,而是本将未过门的妻子!” “你既然有胆量敢觊觎本将的妻,今夜便把命留下罢!” 傅谨拱手道:“将军,弓箭手已就位。” 陆乩野傲然睥睨着城墙下的敌军,银甲被漫天火光印得恍若皓日,气势逼人,教人难以与其对视。 少年将军掷地有声:“众将士听令,此战只准胜不准败。” 千军万马气势恢宏:“是——” “放!” 数以千计的箭矢对着敌军如雨落下,反击的号角之声响彻被火光烧红半边天的长夜。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完结】 第103章 嫁娶我心漪漪。 谷雨时节,一连数日落雨不停。 廊沿下雨水如幕般落,灰蒙的天色照进绛清殿内,将殿中红艳的嫁衣都衬得沉闷。 殷乐漪倚在窗边观雨,回眸轻轻瞥一眼嫁衣便收回了目光。 她远嫁真国,所需用度一切按照公主成婚的礼制。 便是这件嫁衣,虽是宫中绣娘耗费半月光景日以继夜的赶工出来,但每一处针脚花纹都无比的精美华贵。 然而这件美丽的嫁衣自送进绛清殿后,殷乐漪便一次也不曾试穿过。 二八年华的少女情窦初开时,免不得会幻想自己未来出嫁之日,穿上嫁衣的样子。 从前殷乐漪无忧无虑时,也有过这样的憧憬。她会想她要嫁的夫君是何模样,对方又是怎样性子的人,他可会心仪她一生一世,同她白首不分离。 她会想许多许多,但独独不曾想过自己会是以这样的方式远嫁给素昧平生之人。 陆乩野知道此事后又会如何呢? 殷乐漪猜想他大约会怒不可遏吧,明明答应自己答应他待他归来,殷乐漪便嫁给他,可殷乐漪又一次出尔反尔骗了他。 陆乩野那样的性子,容不得欺骗和背叛。他定会恨她入骨,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 可是这一回,殷乐漪连陆乩野恨她的模样都不能再见到了。 “公主……”木槿合上伞,提着食盒急急忙忙地跑进殿中,“奴婢方才在门口拿晚膳时听见那些内侍在谈论边关……说是边关战事大捷!” 殷乐漪怔怔,似有些不信,“……大捷?” “是,大捷!太子殿下将蛮夷击退了!” 没有放任蛮夷踏破山河,屠戮百姓。 在复仇和天下苍生之间,陆乩野他选了苍生万民。 他没有选择成为祸乱天下的刽子手,他的手上不会沾满无辜者的鲜血,史书万民不会唾骂他是千古罪人。 殷乐漪思及此处,忧愁多日的面容上总算浮现出一抹浅笑。 “公主为何哭了?”木槿放下食盒走向她,满脸关切。 殷乐漪抬手抚一抚自己的眼睛,摸到一片湿润。她应该为陆乩野感到开心,因为他没有走上不能回头的歧路,这眼泪落的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公主,边关大捷太子殿下一定会马上赶回来的。”木槿劝慰她,“说不定太子殿下便能阻止公主嫁去真国,太子殿下他那般的珍爱公主,定不会让公主远嫁的……” 殷乐漪听完木槿这番言论,忽而悟得自己这泪是为何而落,不过是因她无法和两情相悦之人长相厮守罢了。 “木槿,你不必安慰我。”殷乐漪拭掉面上的泪,“明日我便要随真国的使者一同离开了,我和他此生都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边关距都城远隔千里,纵使边关大捷,身为主将的陆乩野亦不能在一夜之间赶回来,出现在她面前,她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木槿也明白公主出嫁一事木已成舟,不是她几句劝慰之言便能安抚的。 “木槿,你是魏国人。让你随我远去真国,你恐怕这一生都再难回到魏国。”殷乐漪对木槿推心置腹,“明日你就留下来,不必陪我去真国了。” 殷乐漪尝过被迫离开故土家国的酸楚,她不愿让木槿再尝一次。 “公主……”木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奴婢若不去,往后谁在公主身边贴身侍奉公主……” 殷乐漪抿唇轻轻笑了笑,“木槿,人不要轻易的离开自己的故土。你留在魏国陪在我母亲身边,我去真国也能去得安心些。” 殿外忽然起了一阵疾风,吹得雨丝飞斜。摊放在书案上的宣纸也被吹起,落了满殿。 木槿怕在殷乐漪面前失态,赶忙别过脸去捡,“公主先莫对奴婢说这些……” 木槿揉了揉泪眼,弯腰一张张的去将宣纸捡起,有几张吹得远,落到了公主的床榻上,其中有一张更是夹在了软枕和床架的缝隙间。 木槿只得将软枕拿起,捡起宣纸时,愕然发现缝隙里竟藏有一封信。 “公主,奴婢在床缝里寻到了一封信。”木槿拿着信走回到殷乐漪身边,“这信可是公主遗落的?” “我不曾遗落过信。” 殷乐漪从木槿手中接过陌生的信,拆了蜡封,将装在里面的信笺拿出来放在眼前展开。 这是一张红底墨书,洒金的字体上洋洋洒洒的写着—— 【纵世事白云苍狗,我心漪漪】 落字:陆郎。 殷乐漪目光凝滞在这一行字上,神情有些懵懂又有些茫然。 “公主。”木槿轻声,“这莫不是太子殿下给您的婚书?” 红艳的喜色,落笔留下的是她唤他最亲昵的称呼。他还写着,纵世事白云苍狗,陆郎心中唯向漪漪。 这不就是他为殷乐漪亲手写下的婚书吗? 殷乐漪咽了咽喉,哑声开口:“……木槿,你先下去罢,我想歇息片刻。” “是。”木槿安静的退出殿内。 殷乐漪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张婚书,她不知陆乩野是何时留下的,他既然早已备好为何不直接给她,反而选择不声不响地藏在她枕下。 这样藏掖的行事作风,一点都不像他。他难道就不怕这纸婚书她根本就瞧不见吗? 他心思是那样的缜密,永远算无遗漏,一切都该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 他不会不知道将婚书藏在她 的殿中,便会有遗失的可能。 但陆乩野却还是选择这么做了,他既希望殷乐漪能看见这封婚书,又希望这封婚书不见天日。 陆乩野多么的矛盾啊,可偏偏在这一刻的殷乐漪,竟能读懂他矛盾的心。 他怕殷乐漪会拒绝他亲手为她写下的婚书,怕殷乐漪在看见他的心后将他再一次拒之千里,更怕殷乐漪不想懂他的心。 陆乩野那样傲气的一个人,在殷乐漪面前也会变得患得患失,举棋不定。 殷乐漪的泪落在婚书上晕染开来,她忙用手轻轻拭掉那颗泪,不让泪水晕湿陆乩野留下的字迹。 兽吟声低低的响起,殷乐漪回眸望去,止戈不知何时悄然潜入了殿内,踩着无声的步子到了她跟前。 止戈仰头蹭掉殷乐漪脸上的泪,它谨遵着它主人的命令,代陆乩野看顾好他心悦的少女。 殷乐漪俯身抱住止戈的头,泪水再也止不住。 一场雨下到深夜方歇。 子时三刻,本该是夜深人静之时,越国公府内却灯火通明。 前院中站满了整装待发的士兵,陆蒙身着甲胄,手握长枪立在众人跟前,沉声道:“君王暴政,残害忠良!我陆家满门皆为大魏抛过头颅、洒过热血,上得起江山社稷,下对得起黎民百姓,宣帝却因猜忌便要将我陆家赶尽杀绝,如此暴戾残忍的君王不是我等该拥护的明君!” “而太子殿下文武双全,有惊世之奇才,更有治国之大能。今日边关又传来太子殿下击退蛮夷的捷报,这样的君主才是我等该拥护的明君!” 陆蒙将长枪往地上重重一杵,掷地有声道:“君王暴政,残害忠良,死在暴君手中的忠臣良将不计其数,大魏苦暴君久矣!” “今夜尔等便随我杀入皇宫,斩下暴君头颅,匡扶魏国社稷,拥护明君登基!” 陆蒙征战多年,这一批士兵都是跟随在他身边的心腹,对他忠心不二。 但弑君推翻暴政没有回头路,众人听他一番陈词慷慨激昂,军心被振奋,都生了赴死之心。 只听陆蒙一声令下,越国公府后院的门被打开,士兵们成群结队的从这扇门中离去。 明日芙蕊公主远嫁真国,宫中所有人的目光都会放芙蕊公主出嫁这件事上,这是陆家动手的最好时机。 陆长廷领头翻身上马,他身着甲胄,褪下文官的含蓄内敛,周身的气场都有了一股武将后裔的凌厉。 陆蒙断后,待最后一队士兵离开越国公府,他也要踏出府门之时,一支箭射到了他的脚下。 陆蒙脚步一顿,回头往院中一瞧,越国公正举着弓正对着他,“你今日要是敢行这大逆不道之事,你我父子二人便恩断义绝……” 陆蒙静静地注视越国公良久,眼中忽而出现一抹厌恶,“我和父亲纵然是血脉相连的父子,但我和妹妹亦是骨肉相连的亲兄妹。” “我的妹妹是陆家嫡出的小姐,都城中的第一贵女,她本该嫁个爱她怜她的夫君,再生一个聪明孝顺的孩儿,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可只因宣帝一己之私,便强掳了她毁了她的一生!这还没完,等她好不容易嫁了个人品贵重的夫君,都快要从那场祸事中走出来时,宣帝又将她的夫家满门屠尽。” 陆蒙不惧父亲的弓箭,身形佁然不动,“而你身为她的父亲,却一昧的忍让退让,只知愚昧的效忠那个害你女儿的禽兽!” 越国公握弓的手臂颤抖,苍老的双眼里溢出泪水,“住口!” “今日谁也拦不住我!” 失去胞妹的痛被陆蒙压在心底多年,今日他将带着这份仇恨杀入皇宫,斩下暴君的头,祭奠胞妹的亡灵。 陆蒙挥袍毅然决然的离去,留越国公一人心绪动荡的站在原地,往日威风凛凛的神气被击垮,一刹那仿佛苍老了许多。 只听老人用年迈的声音喃喃:“我真的做错了吗……” 能回答他这个问题的亲生女儿,早已不在人世。 公主远嫁,天边暗色未尽时,绛清殿中便有宫女们鱼贯而入,为公主梳妆打扮。 理云鬓,梳发髻;簪头花,戴凤冠;描娥眉,点绛唇。最后再将嫁衣为公主穿上身。 晨光洒落进殿内,照清铜镜中印出的少女。 面若芙蕖,娇如花蕊,美目流转间顾盼生辉,如火的嫁衣将她的颜色衬托的极艳,美得不可方物。 “天上的仙娥恐怕也没有公主这般美的……”为公主理嫁衣的宫娥如是说,“那真国三皇子能娶得公主这样的美人,真是他天大的福分。” 殷乐漪神情淡淡的,闻言没有不悦亦没有欣喜。 木槿皱眉斥责道:“你是哪个宫的婢子,怎的这般多嘴多舌?” 那宫娥霎时有些无措,她不过是见芙蕊公主生得美,便从心的夸赞公主,实在不明白自己那一句话说错了。 “罢了。”殷乐漪垂下眼帘,不愿多看铜镜中身着嫁衣的自己一眼,“何时出发?” “回公主,快到出发的吉时了。可是却扇的团扇还未送来。” 女子出嫁须行却扇礼,以团扇掩面,方能出行。 木槿道:“公主,奴婢去催一催。” 殷乐漪叫住她,“不必了,既然没有送来那便不要了。” 她的亲事定的仓促,魏宣帝急于将她嫁出魏国,礼数上又怎会真正上心。 “可是……”木槿欲言又止,“公主。没有团扇掩面,失了礼数会不吉利的。” 殷乐漪声柔语轻:“那便让它不吉利罢。” 远去异国,嫁给她不喜之人,这个开头便是不吉利的,又何必拘泥于这些细枝末节呢? 殷乐漪转身从铜镜前离去,吩咐道:“出殿罢。” 绛清殿封锁了半月有余的大门在今日得以打开,殷乐漪跨过门槛,嫁衣迤逦的裙摆从上面划过。 红绸点缀的步舆停在殿门前,殷乐漪踏上步舆之前,看向立在一侧的御林军,“我在出宫之前,可否前去见我母亲一面?” 御林军答:“陛下吩咐,公主和贵妃往后便是两国之人,不会再有重逢之时。相见也只会徒增伤感,不如不见。” 殷乐漪掩在袖袍下的手不由得捏紧,几息之后她还是放弃了挣扎,顺从的坐上了步舆。 她回眸看向底下不知何时早就哭成了泪人儿的木槿,对她轻声道:“木槿,去雍华殿罢。等往后到了出宫的年纪,再嫁一个和你两情相悦的郎君。” 木槿泣不成声:“公主……” 殷乐漪弯唇浅笑,帷幔被宫人放下,挡住了她与木槿相交的目光。 而木槿只能在原地哭着,看着载着公主的步舆渐行渐远。 殷乐漪独坐在步舆中,四周的红绸被急风吹得翻飞,她凤冠上的流苏亦被吹得轻响。 黯淡的天幕中透出一缕天光,是疾风骤雨来临前的前兆,处处都透着压抑。 殷乐漪神色郁郁的望出去,她望了许久,久到心绪平静,思绪回笼,忽而敏感的察觉到一丝异样——宫中没有巡逻的御林军。 除了奉命看守她绛清殿的几个御林军外,这一路过来,她不曾见到一个巡逻的御林军。 这不对劲,即便是知晓她今日要出嫁,怕御林军冲撞了她的步舆,可事关天子的安危,这宫中最大的布防亦不会撤下。 更何况她只是个名义上的公主罢了,魏宣帝不会为了她而不顾及自己的安危。 宫中无论发生多大的变故,天子都不会主动撤下护卫自己的御林军,除非是有人故意让御林军“消失”,御林军“消失”便意味着天子的安危不受保护,有人可以趁机在宫中行事。 是宫变! 殷乐漪抓住护栏的手指不由得收紧,她不关心魏宣帝是生是死,但她的母亲还在这宫中,不论她的猜测是对是错,她都要去确认母亲的安危。 “停轿……”殷乐漪提高声量,“停轿!” 抬步舆的内侍动作不停,“公主殿下,真国的使臣就在前方,此刻停轿怕是不妥。” 真国使臣的队伍候在不远处,和亲公主乘坐的马车也早已停放在此处。 内侍们落了轿,殷乐漪掀起帷 幔走出来,对真国的使臣快速道:“宫中或许发生了变故,还请容我回宫查看一番。” 她说罢便抓起冗长的裙摆转身往宫中跑,可这一幕落在真国人眼中便是芙蕊公主不愿嫁往真国,想要逃婚。 “公主要逃婚!快拦住公主!” 殷乐漪嫁衣沉重繁琐,不过跑去几步便被真国的侍女抓住带了回来。 “公主既然已被大魏天子赐婚给我们真国的三皇子,纵使心中再不愿也必须嫁到我们真国去。” 殷乐漪急切道:“可魏国宫中或许早就生了变故,现在贸然出宫,几个宫门或许都已经……” 不待殷乐漪把话说完,他们便不由分说地将殷乐漪按上马车。 真国使臣一路到了宫门,见宫门紧闭,一队身着甲胄的兵马拦在此处,便上前去询问。 “我等今日要护送芙蕊公主的和亲队伍返回真国,不知为何要将宫门紧闭?” 殷乐漪掀开帷幔,见立在宫门前的领头之人赫然是陆长廷。 他是文臣却身穿甲胄,进入宫闱也不卸下兵器,堂而皇之地拦在宫门前,一切的反常让殷乐漪心中的猜测被证实了大半。 陆家知道今日芙蕊公主出嫁,真国使臣返国,夜里动手时便特意绕开了二者,前者是为他们陆家人的死心,后者则是宫变是魏国的国事,让他国知晓看了笑话便是伤了国体。 陆长廷看了一眼殷乐漪,面上闪过纠结之色,最终还是走到马车下,向她开口:“公主选择嫁去真国,或许是公主最好的归宿。” 陆乩野要登上天子之位,陆家便不能眼看着他将亡晋公主这个隐患留在身边。 殷乐漪压低声问:“你们越国公府要做什么?你们可会留我母亲性命?” 陆长廷蹙了蹙眉,宣帝被他们处死后,位面节外生枝,恐怕就连皇后都要跟着“殉葬”,更何况一个贵妃。 但这些话他不想向芙蕊公主挑明,吩咐属下,“开宫门,恭送芙蕊公主出嫁。” 陆长廷的反应在殷乐漪看来,便是他们绝不会留母亲活口。 思及此,殷乐漪心中更加不安,她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止戈——”殷乐漪高声呼喊,“止戈——” 旁人不知她在唤谁,陆长廷却在听见这个名字后面色唰的变了,正要唤人戒备,却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一道黑影忽然出现,从他们头顶上方矫捷的掠过,一头高大的狼王落在了公主出嫁的马车上。 它仰头长嚎一声,浑身的皮毛竖起,目怒凶光地注视着四周的人。 凶猛的野兽一现身,便吓得人们四散而逃,止戈跳下马车,一口咬住车上马夫的腿,马夫惨叫着被拽了下来。 殷乐漪趁此空隙跳下马车,在止戈的保护下往宫里的方向跑去。 陆长廷拔箭想要射杀这狼王,又想到它是陆乩野的爱宠,陪着陆乩野上过不少战场,终是将箭放下。 他负责驻守城门,以防都城中的臣子带兵来援救宣帝,轻易不能离开,便只能对着殷乐漪的背影喊道:“芙蕊公主!你回头才能有活路!” 殷乐漪充耳不闻,拼命地往前跑着,只见前方不远的天空上升起一股浓烟,兵器相交的碰撞声忽远忽近地传进她的耳畔。 她从宫墙转角,险些踩到一具尸首,忙往后退了几步,放眼望去,宫墙下、林间、长廊外皆是尸横遍野。 殷乐漪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还未能走出几步,便和御林军的队伍撞上。 陆蒙带兵夜袭皇宫,御林军受了重创,但他们皆是训练有素的皇室护卫,即便是陆蒙的兵马在他们手上,也没能讨到什么好处。 如今见殷乐漪穿着嫁衣孤身在此处,便猜想到公主逃婚。 殷乐漪问道:“贵妃娘娘如今可和陛下在一处?” 魏宣帝对她母亲严加看守,每日都要亲自去看她母亲,而陆家又是为针对宣帝而来,母亲和宣帝在一处,这才是殷乐漪最担心的。 “拿下。” 跟在她不远处的止戈眼看便要跑过来,殷乐漪对止戈轻摇了摇头,止戈便又缩了回去。 雍华殿恐怕早已沦陷,她现在回去也很难寻到母亲的身影。而御林军是魏宣帝的人,她要确定母亲的安危,和御林军走才有可能见到母亲。 殷乐漪顺从的被御林军带走,竟一路来到了皇后的宫中。 一路的尸体让殷乐漪不忍的别开了眼,走进殿内,只见满目皆是素缟,皇后身着丧衣的尸体暴毙在地上,魏宣帝拔剑斩断立在台上的襄王牌位。 “身为一国之母,竟在宫里偷偷祭拜这竖子,对朕如此不忠,便是千刀万剐也死不足惜!” 贵妃面容憔悴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自被魏宣帝下了药之后,她的身子便一直不见好。 她余光处骤然瞥见一抹红影,抬头望去,见女儿安然无恙的出现,忙向她迎去,“乐漪……” 御林军将她拦住,“陛下,臣在宫中发现芙蕊公主,形迹可疑。” 魏宣帝浑身杀气腾腾,闻言猛地回头看向殷乐漪,“你敢违背朕的圣旨逃婚?” 见母亲无事,殷乐漪心中紧绷的弦也松了下来。 她不惧魏宣帝的目光,“陛下,宫中生变,宫门都被陆家的人严加看守,芙蕊又如何能出宫嫁去真国?” 她说的是实话,魏宣帝更是震怒,“陆家胆大包天!竟敢逼宫弑君,朕一定要将他们陆家满门抄斩!” “去郊外大营调兵的人为何还没回来?”魏宣帝质问御林军,“你们不是说亲自将他送出宫门的吗?” 他话音方落,便有御林军回来禀告,“陛下,陆蒙的人忽然撤退了!想必是援军到了!还请陛下速速移驾前去主持大局……” 魏宣帝大喜过望,袖袍一挥,“朕乃真龙天子天命所归!陆家那些乱臣贼子又焉能取朕的性命!” 他踩着皇后的尸体,大步跨出皇后的宫殿,对结发妻子全然没有半分的怜悯。 殷乐漪扶着贵妃,在御林军的看护下跟随魏宣帝出殿。 那宫门被陆家的人严防死守,陆长廷更是亲自坐阵,连她逃婚也未能撼动他离开,即便魏宣帝的人从郊外大营寻到了援兵,只要紧闭宫门便能拖延时间,援军怎会这样快就抵达。 更何况郊外大营的兵马早已归顺陆乩野,陆家的人都不一定能调动这批兵马。 所以现在这批赶来的援军,要么有诈,要么便只有一人能来调动。 思及此,殷乐漪忽觉心跳声都快了起来。 金銮殿前,乌云压顶,风声凛冽。 殷乐漪凤冠上的流苏被吹得泠泠作响。 汉白玉砌成的长阶之下立着千军万马,为首之人骑乌云马,持摧城枪,熠熠生辉的银鳞上染着斑斑血迹,像是刚从战场上匆匆奔赴而来,连甲胄都未来得及擦洗。 最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人,竟出现在了此处。 高坐在马背上的少年郎君扬起头颅,向上方身着嫁衣的少女望去。 见她美目怔怔地看着自己,便眼尾一弯,冲她露出一个笑意。 眼泪不可遏制的从殷乐漪颊上滑落,被她强逼着自己压在心底的浓烈情愫,情难自禁地开始往外涌出。 魏宣帝骤然反问:“乩野我儿,你为何在此处?” 陆乩野笑着答:“自然是为了早些回来,娶我未过门的妻子。” “你放肆!”魏宣帝忽的一把掐住殷乐漪的脖颈,“你是朕最看重的儿子,朕怎能让你留芙蕊这个隐患在身边,即便她今日不能嫁去真国,朕也不能让她活着!” 一切发生的太快,贵妃要上前阻拦,被御林军拦住拖到了后方。 陆乩野见殷乐漪呼吸不畅,被泪水濡湿的脸浮上血色。 他面上的笑容渐渐变淡,“赫连玄,你以为你杀了芙蕊,今日还会有命活着从这座皇宫里走出去吗?” “你敢杀朕?”魏宣帝何其精明,“你不是来护驾的!是你和陆家密谋弑君篡位!” “赫连欺!朕封你为太子,待朕百年之后这皇位便是你的!你为何这般急不可耐的伙同陆家谋反,你莫不是忘了你姓赫连不姓陆!” 魏宣帝怒火中烧,更想不通陆乩野为何如此,“你是朕的儿子!” 陆乩野不动声色地摸到腰间的匕首,但心中到底还是因魏宣帝这番话动了几分怒意,“赫连玄,你曾问过我为何会为自己改名为‘欺’,今日我便告诉你究竟是为何。” “七岁那年,自萧家满门被你屠戮殆尽之后,我便时时告诫自己,莫忘屠家灭门之‘欺’!” 匕首出鞘破风而出,锋利的刀身泛出冷厉的寒光一瞬晃了魏宣帝的眼,尖锐的刀尖划破魏宣帝的手,掐着殷乐漪脖颈的手卸了力,殷乐漪迅速从魏宣帝的掌下逃脱,余光瞥见陆乩野朝她做了一个手势,她心领神会往魏宣帝身后一躲。 陆乩野下令:“放——” 弓箭手上前,眨眼间数支箭矢便将御林军歼灭。 魏宣帝当胸正中一箭,身形一晃,从长阶上滚下来,落到中央的台阶上。 陆乩野翻身下马,提着 长枪走上台阶。 魏宣帝中的一箭还未能致命,他从地上爬起来退到栏杆后靠着,捂着胸口的箭,对走到他跟前的陆乩野开口求饶道:“朕是你的父皇,你不能杀朕……子弑父会遭天下人唾骂,你就不怕你的皇位坐不安稳吗?” “子弑父会遭天下人唾骂,父弑子便是天理昭昭吗?”陆乩野勾唇讽笑,“若当真如此,那你的儿子女儿们可真是死不足惜。” 魏宣帝愣了一下,忽然联想到了什么,嘴里忽然涌出一口鲜血,“殊儿……鸿儿……娉婷,他们、他们都是你设计害死的……” 陆乩野握着摧城枪在魏宣帝身前半蹲下来,“我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他们都是死在他们最敬爱的父皇手上。” 魏宣帝睁大眼瞪着眼前的少年,生平头一次感受到了恐惧为何物,冷汗爬满后背。 “你……”魏宣帝牙齿打颤,“可朕才是你的生父……你为萧家鸣不平,那萧闰不过是养了几年罢了……” “生我的是吾母,养我的是吾父,你杀吾父吾母,如今还欺辱吾妻,想教我们二人生离死别。” 陆乩野反手握**穿魏宣帝的身体,四溅的血液染红了他双眸,“你实在该死。” 魏宣帝血流如注,嘴巴里不断涌出鲜血,离生死只有一线。 陆乩野冷然的睨着他,“在你死前,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何要屠我萧家满门?” 魏宣帝惊恐地睁大眼望着天,眼珠渐渐失焦,听见陆乩野的问话,忽而大笑起来,“……长得和贵妃那般相似的女人……朕乃一国天子……怎能容她在别的男人怀里……” 困扰陆乩野多年的问题背后,竟是这么可笑的答案。 他猛地抽出摧城枪,魏宣帝的身体已没了生息。 “让你这么轻易便死了,果然还是太便宜你了。” 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陆乩野站起身,朝着台阶上方的少女走去。 风将少年霜白的发丝吹起,少年郎君扯了扯唇角,轻飘飘地问少女:“你说的话还作数吗?” 凤冠坠地,青丝散落。 长阶之上,少女提着迤逦的裙摆向陆乩野奔来。 她迎着风,头一次想要不顾一切的奔向她心悦的少年郎。 如火的嫁衣被风吹得翻飞,如瀑青丝在她脑后荡开。 少女娇美若姮娥,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却在投入少年怀中时,被少年牢牢抓住,按进怀中。 她的投怀让陆乩野的一颗心都变得滚烫起来,他拥着殷乐漪,沉声:“漪漪,我是回来娶你的。” 殷乐漪泣不成声:“……嗯。” 陆乩野垂首,唇贴在她耳畔,“嫁吗?” 她在陆乩野怀里轻轻点了一下头,“……嫁。” 陆乩野捧起少女的脸,注视少女的目光含笑缱绻,那些积攒许久的深情最终化为虔诚的一吻,落在少女的额头上。 一缕淡金色的天光从乌云中透出,落在他们相拥的身影上。 清风乍起,春日快要过去。 心意相通的少年少女,即将迎来芙蕖花开的夏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