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强取豪夺多年后》
3. 第 3 章
“好,那我轻些。”
顾衍放轻力度,他是东宫太傅,平日性情冷肃,叫人既敬又怕,此时眸色温和,低着头看她,有几分琴瑟和鸣的意味。
府中盛传侯爷和夫人鹣鲽情深,并非空穴来风。
“疼。”
“这样呢?”
“还重。”
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颜雪蕊半真半假地抱怨,“侯爷手劲儿忒大,不如丫头灵巧。”
按平时,碧荷听见夫人的弦外之音,早就体贴地上前为夫人分忧,现在却是战战兢兢站在珠帘后,屏息凝神,不敢稍逾越。
顾衍自然也听懂了她的意思,他低声笑,揽着她细腰的大掌在她身上游移,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她的后臀。
“没心肝的,嫌弃我,嗯?”
颜雪蕊的身子顿时一颤,把脸撇过去,雪白的脸颊上飞上一抹霞红。
比起羞涩,更多的是难堪。
她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甚至到了给明澜挑选新妇的年纪,和顾衍赤身相对了不知道多少次,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被细细琢磨过。入夜吹灯,即使颤抖,她也压着心头的恐惧配合,任由他摆弄。
可在白天,她穿戴地严实得体,屋里屋外守着十几个丫鬟,众目睽睽之下,她想体面一些,而不是这样不由分说地被狭弄亵玩。
这让她感觉像在众人面前把遮羞的衣裳扒了下来,即使没有人敢看轻她,甚至说根本没有人敢抬眼看,她依然觉得难堪。
碧荷说这是“宠爱”,颜雪蕊不觉得。在成为顾衍的妾室前,她有未婚夫的,已经过完六礼,就差过门了。即使到了那种地步,她那文质彬彬的未婚夫见她时手足无措,脸红到脖子根儿,看都不敢看她。
年少无知,她还向母亲取笑他,一个大男人,比她一个女子都腼腆,母亲笑骂她身在福中不知福,说那是男方心中对她有敬,不愿轻薄待之。随随便便的那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轻贱。
她一直是顾衍的玩意儿,不管是妾是妻,即使她为他生养三个孩子,也从未改变。
颜雪蕊唇角的笑意有些挂不住,笑得勉强。顾衍倒是面色平淡,只是他一直捉着颜雪蕊的腕子,即使揉通了淤痕,把她的手心捂暖后也没有放开,握在掌中细细把玩。
直到膳房谴人来问夫人醒否,是否传膳。
颜雪蕊悄悄松了口气,方才因为她要丫鬟不要他,顾衍分明不高兴了。近年来他行事越发缜密,喜怒不行于色,比之前更难伺候。
他喜欢她乖巧顺从,她的一切皆由他掌控,倘若她抗拒……抗拒什么,他偏要做什么,直到她习惯为止。
这是他驯养她的法子,近乎熬鹰,年轻时还有心气儿和他对着干,现在颜雪蕊累了,除了产后的休养,顾渊即将回府,月前她收到明澜的家书,说自己演练攻城的时候一时不慎,险些被流箭射中,二叔为救他受伤,他心中愧疚。
加上从前那一摊烂账,颜雪蕊更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二叔,她不想在这个关口激怒顾衍。再说了,府中这么大的事,即使书院不告假,明薇也得回来一趟。明薇是侯府大小姐,养得明艳恣意,一直以为她的双亲伉俪情深,和其他府中那一群斗成乌眼鸡的嫡姐庶妹相比,她是全京城最有福气的姑娘。
颜雪蕊在心中各种权衡,最后还是妥协。膳食摆上来时,她扫了一眼四周,示意碧荷领众人退下,待房里只剩下她和顾衍,她站起身,摆着盈盈一握的细柳腰肢,坐在顾衍的大腿上。
……
一顿午膳吃到日头偏西,碧荷在外守着,还以为侯爷和夫人又在恩爱,叫人烧上热水,吩咐诸人一会儿别瞎瞧,夫人脸皮儿薄。
结果等她们进去收拾的时候,真的只是收拾碗筷杯碟儿。侯爷衣冠楚楚,衣角一丝褶皱都没有,夫人的衣衫也算整齐,只是……绾发的玉簪碎落在地上散成几截儿,乌黑油亮的发丝如云般铺散在身后,几缕黏在潮红的脸颊上,她出了一层薄汗,眼帘虚虚阖着,鸦羽似的睫毛下,似乎有泪光沁出。
侯爷真是,怎么能这么欺负夫人呢。
房中并没有平时那种浓郁的气味,碧荷知道水是白烧了,但……但夫人那样子,跟院中被狂风骤雨打了一夜的春海棠似的,估计连抬手指都没力气。
碧荷低着头,照常只敢在心底偷偷抱怨。顾衍把颜雪蕊抱上床榻,握住她的手放在锦被里盖好,抬眸。
“你叫……”
“奴、奴婢名唤碧荷,侯爷有何吩咐?”
碧荷伺候颜雪蕊三年,第一次从顾衍的尊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一瞬间寒毛直竖,话都说不利索了。
除了夫人,后院没有人不怕顾衍。都知道主院月钱最多,颜夫人也是府中最温柔和善的主子,但别人不知道的是,别处做错了事打板子、罚月钱,主院,直接死人的。
正如昨晚侯爷身边的冷面侍卫提走一个丫头,今早就“失足落井”了,侯爷说过,夫人柔弱胆小,不能拿这些腌臜事污了夫人耳朵。
至于那丫鬟犯了什么错,碧荷不知道,也不敢问,她们小姐妹私下里把顾衍称作“玉面阎王”,在他面前伺候时战战兢兢,生怕脑袋搬家。
好在他来主院几乎全都和颜雪蕊黏在一起,在颜雪蕊身边,他是一个近乎宽和的主子,即使有人不小心把热水洒在他的身上,颜雪蕊几句温言,他便大方地不计较。
现在颜雪蕊昏睡,碧荷攥紧衣襟,心中惴惴不安。
“小公子饿了找奶娘,别总来烦她。”
啊?
在碧荷怔愣的神情中,顾衍不急不徐地继续道:“她丑时起夜,点好烛火,亮些,她怕黑。”
“关紧门窗。”
“花房新栽了几株魏紫和姚黄。”
“叫顾明薇去她自己院子里睡。”
“……”
碧荷飞快记下每一句,从刚开始的一头雾水逐渐明白了,侯爷公务繁忙,需离府几日,要她们照顾好夫人。花房新栽了牡丹给夫人解闷儿,明薇小姐也提前从书院回来陪夫人。
碧荷松了口气,一一应答。顾衍吩咐完,又看向颜雪蕊,神情似乎有些不舍,但他没有再留,径直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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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房门。
碧荷低着头,只能看见他的下袍和皂靴,在即将踏出门槛时,他身形一顿,碧荷原本放下的心再次提了上来。
“地上清扫干净。”
顾衍低声喟叹。她太娇气了,他怕玉簪的碎片扎到她,到时候怕不是又委屈地泪眼朦胧。
他爱她的笑颜如花,但她好像总在哭。这些年哭得少了,笑得也勉强。
顾衍知道,当年自己得到她的手段不太光彩,不过没关系,他最终得到了他想要的,不是么?
真正的金屋藏娇,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把她养的这么好?
顾衍负手出门,微风吹拂他的衣袍翻飞,俊美冷肃的太傅步伐平稳,神情自若,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中。
***
兴许差事真的棘手,顾衍接连两日没有回府,颜雪蕊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主院又恢复了以往的欢声笑语。
明薇在路上耽搁一天,晚上才能回来。一个月才能见一回女儿,颜雪蕊心情颇佳,在修剪新到的那盆魏紫时,哼起了吴侬软语的小调。
曲调软糯,似春风轻拂过的柳丝,又如潺潺流水,带着江南水乡的温婉与缠绵。
渐渐地,音调忽然变得杂糅,在原本柔美的嗓音中多了一道清亮的声音相和,颜雪蕊轻抿嘴唇,目光往四周寻找。
“回夫人,是奴婢。”
角落里的窈儿站出来,福身道:“这是我们扬州的调子,奴婢也会。”
“哦?”
颜雪蕊放下剪刀,饶有兴趣地问她:“你是扬州人?”
“对,奴婢是扬州天长人氏。”
她接着说起父母双亡、逃难来京、被姨母卖做奴婢的苦命身世。颜雪蕊静静地听,她脾性温柔,侍女们在她面前敢说话,窈儿也忍不住和她攀谈。
只是她的话不多,再温柔也是主子,顾衍有句话说的很对,被他金尊玉贵娇养多年,除了要忍受顾衍之外,上头的婆母怜惜爱护,身边伺候的人诚惶诚恐,自然而然地养出几分骄矜。
在一个侍女面前,她搭话是赏脸,不开口,谁还能说她的不是?
窈儿对扬州如数家珍,颜雪蕊没有打断她,过了一会儿,口干舌燥的窈儿舔了舔嘴唇,好似不经意道:
“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现在春色正好,我想我爹娘了。”
“夫人。”
窈儿用同病相怜的目光看向她,道:“说句僭越的话,您在京城这么多年,难道不想念扬州的父母……和亲朋故交吗?”
颜雪蕊似有所感,低声叹道:“是啊,烟花三月下扬州,说的真好。”
窈儿期待地看着她,颜雪蕊笑了笑,叫其他侍女退下。等花房只剩她们两人,窈儿低下头,面露忐忑。
“夫人,可是窈儿……做错了什么?管事姑姑说我们权充人手,没学过规矩,望您担待。”
“不,你做的很好,很规矩。”
颜雪蕊看着眼前的少女,声音依旧轻柔,“只是一个逃难的孤女,不该这么有规矩,也不该这么咬文嚼字。”
4. 第 4 章
“奴婢……”
“你对扬州的风土人情知之甚广,应当真是扬州人氏。”
颜雪蕊打断窈儿的辩解,星眸如水,“你究竟有何图谋?念在同乡一场,你说清楚,我不害你的性命。”
窈儿哑言,她看向颜雪蕊,这个女人依然是那副柔弱温柔的样子,和她初见她时一样,一株菟丝花罢了,竟也张口闭口一条人命。
莫非她看走了眼?义父说高门大户中,贵妇人都有两幅面孔,她也是如此?
窈儿心底轻视她,又实在好奇,忍不住道:“我不说,那你要如何害我的性命?”
叫人把她打死?还是去找她的男人哭一哭,掉两滴眼泪,不用脏手,她还是诸人口中善良仁慈的颜夫人。
“我若想害你,什么都不做便是。”
颜雪蕊温声道:“我身边的人个个恪守本分,像你这种心怀叵测的,迟早被顾衍察觉,丢了小命。”
“就像你顶替的那个丫鬟,手巧又伶俐,才十七岁,可惜了。”
窈儿心中一震,重新审视眼前这位貌美娇柔的颜夫人。
正如她那套“逃难来京,被姨母卖做奴婢”的身世是假的,她在侯府这几日,自然也不是老老实实当一个丫鬟。她顶替的那个花房丫头莫名其妙被杀害,且阖府被下了封口令,夫人良善胆小,不许对夫人透露半句。
所以更坚定了窈儿心中的偏见,一个被过分保护的柔弱女人,不足为惧。
窈儿疑惑地皱眉,“你知道了?”
那位侯爷费尽心思瞒着她,她心里门儿清也不说,这对夫妻真有意思。
颜雪蕊脸上泛起一丝无奈的笑,她只是不爱计较,又不是傻。院里总共就一口水井,大晚上去偏僻的井边散步,刚好失足摔下去?
就算编,至少也编得用心些。
“……”
窈儿沉默,颜雪蕊比她想象中聪明些,或者说不像她想的那么蠢。她不死心地问,“你是如何发觉我的?”
单凭她说那几句话?传闻中智谋卓绝的顾侯爷都没有察觉,败在一个她看不起的女人手里,她不甘心。
颜雪蕊笑了笑,春日艳阳正好,斑驳的光影透过树荫落在花房里,眼前的少女穿着绿色比甲,在姹紫嫣红的花房中,显得格外有生机。
今天颜雪蕊心情好,或许是少女眼中的不驯叫她怀念,也或许是太寂寞了,她想找人说说话。颜雪蕊撩起裙摆坐在石板凳上,耐心道:
“眼神。”
“从你第一次见我,你的眼睛一直黏在我身上。”
窈儿神色讪讪,不情愿地嘟囔:“你长得还行……”
满屋璀璨的珍宝,不及她一个回眸华彩照人,即使窈儿不喜欢她,也不由惊叹她的美貌。
怪不得这么多年,义父对她念念不忘。
颜雪蕊闻言莞尔失笑,再次为窈儿解惑,“其他人再怎么失态,也不会像你一样,紧盯着我,眼神赞叹又……怨怼。”
这回轮到颜雪蕊好奇了。顾家权势滔天,除了顾衍教导东宫,顾渊手握兵权,顾家还有一个女儿乃宫中的淑妃娘娘,各种盘根错节,自然有人往府里插探子。
原先花房那个丫头是哪边的探子不得而知,也或许只是被收买了往外传消息,颜雪蕊没多问,既然顾衍不想让她知道,她“不知道”便是,日子想过得下去,难得糊涂。
以往那些探子默默搜集消息,为了不惹人怀疑,很少把主意打到她头上,即使看她也是好奇地窥探,像窈儿这样明目张胆、带着强烈情绪的,还是第一次。
她叫碧荷盯紧窈儿,她这些日子并未往外传递消息,只是明里暗里打探颜夫人,叫颜雪蕊一头雾水,原本准备再盯几天,没想到今日窈儿自己送上门。
颜雪蕊道:“你的年纪快能做我女儿了,你我无冤无仇,我在扬州也并无故交,你到底……”
“并无故交,呵,好一个并无故交!”
窈儿似乎被激怒了,不见丫鬟该有的怯懦模样,冷笑连连,“夫人这些年享尽荣华,哪里还会记得,当年被你抛弃的穷书生啊!”
恍若惊雷乍响,颜雪蕊乌黑的瞳仁骤然放大,她深深呼出几口气,艰难地开口:“你、你是……”
“他……这些年过得好么。”
“妻贤子孝,门宅兴盛,好极了。”
窈儿咬着牙道,她看向颜雪蕊,刹那间,她那春水一样的眸子中有太多情绪,窈儿看不真切,只是感觉十分难过。
她抿着唇,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其实她说谎了,义父过的根本不好。他曾经的未婚妻成了权贵的妾,所有人都劝他算了,只有他傻,拿着状书去府衙告状,民告官先上四十杀威棒,把他打得只剩半条命,打完了,扬州知府却不受理,说他诬告朝廷命官,罪加一等,关押三年后流放,后来不知道怎么,忽然被放出来了。
放出来,他若好好过日子也罢了,偏他固执,一直念叨他的未婚妻是被强迫的,他要救她。明镜高悬,天理昭昭,他不信有人能只手遮天。
他怀揣状纸,去京城找他的公道。后来断了条腿,瞎了只眼,俊俏的脸也烧得血肉模糊。窈儿不懂,即使这样,他竟还对这个害了他一辈子的女人念念不忘!
窈儿咽下喉头的酸楚,道:“他如今在京城,你想见他吗?”
这是她的私心,义父给她的任务只是看看她。看她过得好不好,倘若她开心顺遂,她便只在她身边保护她,万一过得不好……
“不必了。”
颜雪蕊平复心绪,眸光看向远处的高墙,语气怅然,“既闻君安康,我亦无所憾,无需再见。”
对我,对他,都好。
颜雪蕊冷静地想,衣袖下的手臂却颤抖着,不似她表现的这般平静。
方知许,她的表哥,她曾经的未婚夫,过去了近乎二十年,儿时一起采花捉虫,少时在莲香中剥莲子的记忆逐渐模糊,甚至他的脸也不清晰了,只记得是个俊秀的少年,但有两个场景她一辈子都不会忘。
第一次,在他提亲时,他红着脸忐忑地问她:“蕊表妹,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我还想问问你,你愿意吗?”
第二次,在扬州的牢房里,他被打得浑身是血,虚弱得近乎说不出话,语气却那么坚定。
“表妹别怕,这世上总有天理,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他快被打死了,却叫她别怕。那时,连母亲都劝她认命了啊。
颜雪蕊心中一阵酸痛,知许表哥是个好人,她不该害了他。当晚她不再挣扎,一番亲热后,她对伏在她身上,意犹未尽的顾衍道:“我跟你去京城,你放了表哥。”
窈儿说他如今妻贤子孝,日子和美,想来她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不是么?
颜雪蕊不想再节外生枝,窈儿咬着牙,看向颜雪蕊的眸光中充满怨怼,似在痛斥她的无情无义。两人正僵持间,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母亲,母亲——”
“母亲我回来啦!”
是明薇。
颜雪蕊忙低下头,用衣袖拭了拭眼角,起身往外走。
“母亲,我好想你!”
她刚出花房门口就被抱了满怀,明薇回来的急,甚至没有换衣裳,穿着书院统一的对襟浅白色儒衫,乌黑的发髻用一根木簪盘起,白色发带系在其上,如此素雅的装扮,难掩少女精致俏丽的容颜。
明薇即将及笄,十五岁的少女亭亭玉立,快和母亲一样高了。颜雪蕊拧了一下她的胳膊,强笑道:“快起开,念了这么久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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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发没规矩。”
她嘴上无情,手上舍不得用一点儿力。明薇打蛇随棍上,亲亲热热挽着颜雪蕊的手臂,撒娇道:“不起,就不起。”
“母亲,你看我是不是又长高了?你看后面做什么,我在这儿。”
颜雪蕊语气无奈,“不是说晚上才回么,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给母亲一个惊喜!还有……唉,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不嘛,我要好好说给母亲听。”
“……”
明薇是个极其活泼明艳的少女,恨不得把书院中的所有趣事讲给颜雪蕊,有她在身边,颜雪蕊往回看窈儿一眼都费劲。母女俩挽着走进房内,说了好一会儿体己话,丫鬟进来禀报水烧好了,请明薇小姐沐浴更衣。
趁这个当口,颜雪蕊叫来碧荷,把窈儿的份例提升,叫她日后来身边伺候。
方才时间紧,没有来得及问窈儿和知许表哥的关系,但她是表哥的人,她总要护她一护,分例倒是其次,别像上个丫鬟一样莫名其妙没了,待她找个机会,把人送出府去。
这算是她对知许表哥的最后一份心。
明薇小嘴一闭一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缓解了颜雪蕊因为窈儿动荡的心情。待到晚膳时分,她带着明薇去春晖堂请安,在老夫人处用了膳。侯府老夫人半头银发,端庄威严,对儿媳和孙女儿却十分和蔼,尤其对儿媳,晚上风大,特地叫身边的嬷嬷出来给颜雪蕊披了件披风。
明薇又照例去别的院子,给各位婶婶姐姐妹妹们见礼,等回到主院,星子已经布满了整张天幕。
***
是夜,看着身穿寝衣、怀抱软枕的少女,碧荷为难道:“明薇小姐,侯爷有吩咐,夫人浅眠,不叫旁人打扰。”
相比顾衍的原话,碧荷已经转述地十分委婉,明薇瞪圆乌黑的双眸,狡辩道:“不叫旁人打扰,那本小姐是旁人吗?”
顾衍对明澜严厉非常,按照侯府嫡子,顾家未来掌舵人的标准培养,不仅熟读经史,十二岁就把人放在边关历练。但对于明薇,他堪称一个慈父。这世道对女子苛刻,男女七岁不同席,他却顶着世俗的压力叫明薇去书院念书,即使她闯了祸,顾衍给女儿收拾烂摊子,回来也只是不轻不重罚几下。
明薇并不能体会到碧荷对顾衍的惧怕,但她是个好姑娘,碧荷是颜雪蕊身边的丫鬟,长辈身边的猫猫狗狗也比旁处尊贵,她磨两下,如果碧荷坚持,她也就抱着软枕回去了。
两人的拉扯被里屋的颜雪蕊听见,把人叫了进来。到底是自己的骨肉,不管怀上明澜和明薇时多么屈辱,小小的孩子有什么错呢,他们那么可爱,那么懂事。
明薇欢欢喜喜钻进了母亲的被窝,母亲的床榻又软又香,舒服极了。在外念书虽自由快活,但一个月休沐五天,加上路上的时辰,她只能和母亲见三天,十几岁的少女,正是满怀心事的时候,有些话不好和旁人说,只能和温柔包容的母亲倾诉。
吹了灯,只留一盏微弱的烛火。明薇辗转反侧,明艳的脸上一会儿恼怒,一会儿紧蹙秀眉,苦恼万分,一会儿脸上竟显出丝红晕。
如顾衍所料,颜雪蕊果然被明薇扰得睡不着。在她又一次翻身时,颜雪蕊叹了口气,“还不睡?”
“我这就睡。”
明薇闭上眼,安静了一会儿,她悄声道:“母亲,不若……我们来说说话吧。”
颜雪蕊无奈地睁开眼,“白日没说够?”
“说点不一样的。”
明薇脸上难得显出羞涩,可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没说个明白,最后把脸埋在锦被里。朦胧的烛光照着颜雪蕊如玉的面容,明薇抬头看她,忽然问道:
“母亲,你和父亲当年是怎么相识的啊?”
5.第 5 章
“不是告诉过你了么。”
浓密的鸦睫轻轻颤动,颜雪蕊睁开眼眸,“还问这个做什么。”
明薇从小便发觉自家和旁人不一样,不说和京中别的高门大户相比,单看侯府,她三叔在吴王之乱中战死,剩下三婶婶和妾室通房若干,每次去三房都有姐姐妹妹一大堆,绕得她头晕。
年幼的她不懂,傻乎乎去问父亲。父亲把她抱在膝盖上,轻声道:“因为你母亲是父亲珍爱之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足矣。”
父亲对她说话,眼神却瞥向在榻上安静绣花的母亲,她亲眼看着母亲脸上怔愣片刻,既无措又羞恼的模样,母亲放下绣样,狠狠瞪了一眼父亲,回里间了。
父亲笑得胸腔震动,她心中好奇,缠着父亲问东问西,父亲耐心地温声解答。关于两人的初始,父亲娓娓道:
“当年我奉命下江南办案,被流匪截杀,恍然间闻到一阵沁人的芬芳,便翻进那户人家躲避。”
“那是我第一次见你母亲,她吓坏了。”
父亲笑了笑,似乎回忆起当时母亲的情态。接着道:“后来我亮明身份,你外祖便邀请我在其宅院养伤。盛情难却。”
“相处日久,你母亲见我容貌俊美,仪表堂堂,便与我鸿雁传书,情定三生……”
“顾衍,你胡说!”
母亲又从里屋走出来,气得红了眼,“根本不是这样。”
“哦?”
父亲莞尔,温声问母亲,“那究竟是怎么样的,蕊儿你来说。”
明薇期待又懵懂地看着母亲,母亲也看向她,忽然哑言了。
最后母亲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红着眼眶瞪父亲。父亲把她放下来,从身后环抱母亲轻哄。和父亲颀长的身影比起来,母亲的身躯纤细伶仃,挣扎也显得那么可怜微弱。她听不清两人具体说什么,只觉得父亲的声音很温柔,母亲却在哽咽,后来……
后来她就被侍女领下去了。自此在幼小的明薇心里,自己的双亲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什么才子佳人、英雄救美,那些戏本里的佳话,都没有她爹娘的故事动人。
……
“嗳呀,母亲再说说嘛。”
明薇仰着头,锲而不舍地问:“母亲当时说父亲说的不对,那母亲再告诉我一遍。”
她去找父亲对峙,看是谁记错了。
看着女儿乌黑发亮的眼眸,颜雪蕊皱起黛眉,无奈道:“越发胡闹了,这有什么好说的。”
真要细说起来,顾衍没有骗明薇,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他翻到她院子里是真、他在颜宅养伤是真、鸿雁传书,情定三生也不假。
可事实根本不是如此。
当年,她解衣欲睡,院中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接着一个黑影翻身进来,捂住她的口鼻。
她一个未成婚的少女,半夜闺房里闯进来个男人,尽管他说他不是贼人,当夜他也极尽君子之道,颜雪蕊却不敢大意。早晨,她为他带来了金疮药,后脚就跑到衙门报了官。
谁知他真是朝廷命官,这让颜雪蕊处境尴尬。颜父为了赎罪、也动了攀一攀京城贵人高枝儿的心思,盛情相邀顾衍来颜府宅养伤。
颜宅不大,颜雪蕊出门,几乎每次都和顾衍打个照面,颜雪蕊后知后觉,发现京中在此养伤的权贵,落在她身上的眸光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沉。
甚至会在起风时,亲自给她披上一件披风。
颜雪蕊不敢得罪他,却越来越胆战心惊。幸好,她快嫁人了,她绣了半年的嫁衣终于要派上用场。在嫁人前夜,颜府忽然被重兵围了起来,那是她第一次见顾衍发怒的样子,薄唇噙笑,眼底却淬着寒冰。
他缓步向她逼近,质问着她听不懂的话。
“小骗子!”
“想嫁人了?好啊,今日便叫你做上真正的女人。”
然后开始撕扯她的衣裳。她的家人被人压着跪在外面,在她睡了十六年的寝房中,在艳红的嫁衣上,她只记得好痛,痛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事后她昏迷了三天,醒来后是母亲流泪的脸,说对不起她。原来是妹妹雪芳,对俊美无俦的京中权贵一见倾心,日日寄以尺素,聊表相思。
信笺上的落款,是一片雪花,这才造成天大的误会。
颜雪蕊自幼被教导是长姐,要让着妹妹,平日里爹娘也是偏心雪芳更多,雪芳却事事要与她争先。平日两人不怎么对付,做香笺时的落款,她向来留朵花心,而雪芳则留棵芳草,这回她偏偏留了两人都有的“雪”!
她不知道为什么雪芳要那么做,木已成舟,她如今已经是顾衍的女人了。
可她好怕啊,太痛了,像一把斧子把她从中间劈开似的,那天她以为自己会死在榻上。她宁愿绞了发去做姑子,也不愿嫁给顾衍。
还不是嫁,是纳。她是好人家女儿啊,怎么能做妾呢。
尽管后来解释清楚了误会,她百般不愿跟顾衍回京,顾衍却道:“我顾衍聪明一世,从未被如此愚弄过。”
“由不得你。”
很久以后,在生下明薇后颜雪蕊才知道,当时顾衍曾为她推拒了与平阳公主的婚事,他也曾修书给侯府,说与一个姑娘两情相悦,欲娶之为妻,她出身不高,望母亲不要看轻于她。
……
颜雪蕊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即使婆母把这封信拿出来给她看,她也不能把顾衍和信中人联系在一起。他明明那么坏,他剥光她的衣裳,用金链子锁住她的双足,用黑布遮盖住她的双目,叫她不能行走,目不视物,跪下去做他的胯/下/玩/物。他好像永远都要不够,不能反抗他,稍有不驯就要被惩罚。
她恨死他了,恨不得杀了他。可他有时候又对她那么好,恍若对待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叫她的恨也不是那么纯粹。
“母亲?”
明薇看着脸色不太好的颜雪蕊,小心翼翼地问:“您是不是累了?”
明薇从未怀疑过自己双亲的感情,也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只当颜雪蕊疲乏。她当即乖乖躺好,拉起锦被。
“母亲你睡吧,我不说话了……明日……明日再细说。”
颜雪蕊察觉出明薇的不对劲儿,可她太累了。这些年她很少去细想过去,她和顾衍是段孽缘,剪不断、理还乱,也说不清是怎么错的,总之一步错,步步错,反正逃不脱,颜雪蕊便懒得想了,还是那句话,难得糊涂。
反正现在日子也还过得下去,过好当下罢。
幽黄的烛光越来越暗,直到彻底熄灭。颜雪蕊盯着头顶的并蒂莲如意纹纱帐,过了很久,在夜色中阖眼。
***
一夜无梦,翌日,母女俩亲亲热热一同用了早膳。颜雪蕊还记着那个和知许表哥有关系的窈儿,可和女儿相比,窈儿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她悄悄吩咐碧荷照看窈儿,叫她最好不要出现在顾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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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之后,颜雪蕊用丝帕沾了沾唇角,看向顾明薇。
“明薇。”
她斟酌着语气,艰难道:“你可是……可是……有了心仪之人?”
“呸!我心仪狗都不会心仪他!”
明薇乌眸瞪得浑圆,像只炸了毛的猫。话一出口,她方知自己漏了馅儿。她绕着房间转了几圈,最后把脸埋在母亲柔软馨香的身上,闷声道:“母亲,我瞎说的。”
果然如此!
头顶高悬的大石头落地,颜雪蕊此时心中五味杂陈。明薇的年岁也到了,若不是前年她意外有孕,早该为明薇相看夫君,可真到了这一天,她心中却不是那么痛快。
明澜是大房的长子嫡孙,在外自有他的一番天地,明薇若是嫁了人……不舍倒是其次,她的明薇活泼明艳,自由自在,怎么能困宥内宅呢?
她一想便觉得难过。
颜雪蕊伸手抚摸女儿乌黑的秀发,紧蹙黛眉:“是……书院同窗?还是哪家的公子。”
“不是、不是京中的公子哥儿。”
过了很久,顾明薇从颜雪蕊身上起来,低声道:“我喜欢他,母亲,我真的好喜欢他。”
在温柔的母亲面前不需要遮掩,少女憋了许久的心事倾泻而出。
“父亲说你们是一见倾心,我不知道什么是‘一见倾心’。”
明薇羡慕地看着颜雪蕊,继续道:“可我一看见他,就觉得……那么多人,满堂华彩,我眼里只有他一人。”
颜雪蕊心中“咯噔”一下,女儿恐怕清根深重,并非吉兆。
她觑着明薇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你只看见他一人,兴许是他当日穿的衣裳别致呢?明薇,没有什么一见倾心,都是话本里骗人的。”
“男女之间,最重要的脾性相和。”
“你了解他么?他是个怎样的人,给母亲讲讲好么。”
颜雪蕊循循善诱,从顾明薇嘴里套话。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明薇口中,她的心上人俊美如玉,质性高洁,不畏强权,文采斐然。
颜雪蕊越听越心惊,倒不是这男子多出色,是女儿明显陷进去了!
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急忙打断明薇,道:“这人啊,不可能只有长处没有短处,和人过日子,最终还是要看能否包容对方的短处。”
“他难道就十全十美,没有一丝缺陷么?”
颜雪蕊本想给明薇泼一口冷水,叫她清醒清醒。谁知听了她的话,明薇原本叽叽喳喳的声音低下去,明艳的脸上也忽然变得落寞。
“对啊,他什么都好。”
她苦笑一声,“只是讨厌我。”
……
颜雪蕊眼前一黑又一黑,几乎说不出话。她既对明薇恨铁不成钢,又对那个搅动她女儿春心荡漾的男人埋怨,更多的是为人母的心疼。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衣袖中的指尖掐的泛白。颜雪蕊强压各种心绪,劝道:“女儿啊——”
“见过侯爷。”
正巧此时,侍女此起彼伏的问安声打断两人。顾衍缓步踏进门槛,母女俩一起抬头看他,小的神色落寞,大的……
她似乎意外他的到来,却难得地并无抵触抗拒,甚至有一丝隐隐的脆弱与依赖。
倒让他受宠若惊。
“这是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顾衍轻笑一声,朝母女两人走去。
6.第 6 章
“父亲安好。”
“侯爷。”
母女俩一同起身,明薇脚步轻快,顾衍却顿了一下,绕过她,虚虚扶住身后行礼的颜雪蕊。
“行了,往常也没见你这么殷勤,几日不见,倒是多礼。”
顾衍自然地执起颜雪蕊的手,带着薄茧的触感叫颜雪蕊身体一僵,这回她没有抽出来。顾衍却在扶起她后规矩地放开她,撩起下袍坐在圈椅上,神情自若地喝了半盏茶。
颜雪蕊心有千言却欲言又止,不知道先说明薇的事,还是说他喝的茶水是她喝剩下的,还有方才……方才他的指腹划过她的掌心,蜻蜓点水般转瞬即逝,说不准是不是故意的。
顾衍在外是威重冷肃的太傅,在府内是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在妻女面前却堪称温和,明薇小时候还被冷面爹爹吓得直哭,如今经过这么多年官场浸淫,顾衍气质越发内敛,也更让人琢磨不透了。
“说罢,发生了何事。”
顾衍放下茶盏,掀起眼皮看向顾明薇,仿佛笃定问题在她身上。
少女心事,在温柔的母亲的面前可以直言不讳,在父亲面前万万不行,明薇吞吞吐吐,颜雪蕊顾忌女儿的面子,纵然心里着急,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她沏了一盏茶,用茶盖把上面的浮沫撇开,递给顾衍,道:“侯爷出门一趟,心情似乎颇佳。”
顾衍斜睨她一眼,这扯开话题的方式如此生硬,他很给面子点头,“嗯。”
“去城外接应阿渊。”
颜雪蕊心中一震,惊道:“这么快,不是说还有半个月脚程么?”
西北和京城相距千里,据说顾渊还领了三千精兵,长途跋涉,路上预估花费两个月。
颜雪蕊立刻想到:“那明澜也回了,人呢,什么时候回府?”
说着探头往门外看,望眼欲穿的姿态。
“别慌,阿渊一行人已经入了东直门,在勤政殿面圣。”
顾衍耐心解释,“晚上府内摆宴,若圣上放人放得痛快,宴前叫他来给你磕个头请安。”
不过圣上必定不会放人,顾渊此次回京关系重大,三千精兵驻扎在城外,足以搅弄京都的风云。
这也正合顾衍心意,明薇他不计较,明澜已经十七,算是个成年男子,叫别的男人和自己的妻子共处一室,就算是他的亲儿子,顾衍也难以忍受。
这夫妻俩你一句我一句,全然顾不上身旁的女儿。明薇几次欲言又止却插不上话,低声嘟囔道:
“我去迎接二叔和兄长,女儿先行告退。”
说罢,她俏皮地朝颜雪蕊眨了眨眼,颜雪蕊朝她点头,示意自己会保守和女儿之间的小秘密,转头就把明薇卖了。
也不算卖,只是她一个刚出月子的内宅妇人,忽然问顾衍打听一个书院弟子的消息,凭顾衍的敏锐,还有两人方才的情态,几乎立刻猜中九成。
“苏怀墨啊。”
修长分明的指节轻扣桌案,顾衍思虑片刻,中肯道:“人中龙凤,状元之姿。”
“状不状元的倒是无妨,关键此人品性如何?家中几口人?何方人氏?”
颜雪蕊紧蹙黛眉,纤纤玉指抓住顾衍的衣袖,把他月白色的袖口揉出褶皱。
顾衍不以为忤,反而十分享受颜雪蕊这般依赖他的情态,她这些年表面顺从,他碰她时她身体都是僵的。
顾衍眼眸微眯,分明知道颜雪蕊想知道什么,却不明说,任由她问一句,他慢悠悠答一句。苏怀墨此人确实是人中龙凤,在人才辈出的白鹭山书院也当得魁首,虽不是京中人氏,家中世代典教,既清且贵。
颜雪蕊心中越发担忧,若此人是个绣花枕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反而好办。可他确实如女儿所言,芝兰玉树,品行高洁。
感情之事不可强求,她的明薇可怎么办呀?
她眼中的担忧犹如实质,顾衍终究舍不得,他轻拍她的手背,握住她纤细的手腕,顺势把人揽入怀中。
“勿要忧心。”
他看向颜雪蕊,声音温和却笃定:“明薇是咱们侯府的千金小姐,有顾府在一日,她决计不会受半分委屈。”
不就一个男人么,他顾衍的女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须为此自苦。
“你不懂。”
颜雪蕊坐在他紧实的大腿上,心里装着事,反而比平常放松自在。
她道:“即使凭借侯府,他娶了明薇,但他心底不喜欢她,两人长久不了,必然是对怨偶。”
顾衍哑然失笑,提醒道:“蕊儿,咱们女儿还未及笄。”
现在谈嫁娶,是否早了些。
他的意思是倘若明薇当真喜欢,弄过来当个面首,逗女儿开心也无不可,只是……唔,苏怀墨,白鹭山书院的首席大弟子,那帮清流培养的好苗苗,略微棘手。
颜雪蕊却道:“女儿家当趁花期,将来万一耽搁了……”
“即使耽搁也无妨,蕊儿,你多虑了。”
顾衍打断她,他实在不理解颜雪蕊有何担忧,有侯府做后盾,明薇想做什么都可以,甚至不想嫁人,侯府也不缺她一口饭吃。
颜雪蕊此时属于关心则乱,顾衍身为太子太傅,世家之首,给她分条缕析地解释,甚至把明薇小时候,平阳公主为其子求亲的事拿出来佐证。
总之不是个好姻缘,顾衍想也不想便拒了,推拒皇家婚事,圣上不仅没有惩戒,反而训斥平阳公主一番。
经过顾衍的宽慰,颜雪蕊心下稍安。也对,明薇和自己不一样,她自幼生于权贵之家,她可以最大限度选择她喜欢的,拒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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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厌的。
颜雪蕊不由在心中苦笑,原来当初困住她的枷锁,竟在多年后,成为女儿的后盾。
……
见她还愁眉不展,顾衍一言定鼎,“我明日与明薇手谈一局。”
言外之意是不叫颜雪蕊再操心。他回来喝了三盏茶,她的注意力不是在明澜身上是就是在明薇身上,顾衍面上不显,心里却不怎么痛快。
他不痛快,旁人也别想痛快,颜雪蕊很快察觉到了他的情绪,他向来阴晴不定,她也习惯了。
可她和他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旁的暂且不提,他说出口话一言九鼎,掷地有声。既然他做出承诺,明薇之事交给他,她放心。
俗话说人有所求,必矮人一头。颜雪蕊在此时竟有这种微妙的念头,她放松着身体,几日不见,即使现在顾衍想做些什么,她也不会抗拒。
顾衍抬掌,轻抚怀中人额前的碎发,颜雪蕊瑟缩一下,浓黑的睫毛轻轻颤动,阖上眼,似引颈就戮的羔羊。她今天这么乖,顾衍却忽然顿住了。
她又在抖。
靖渊侯府如今身为世家之首,不只靠手握重兵的顾家二爷,更多人忌惮顾衍。其幼年丧父,老侯爷除了留给他一份丰厚的家产,还有一个寡母,两个幼弟,和一群虎视眈眈的亲戚。
巧了,那些居心叵测谋夺家产的人全部在吴王之乱中战死,踩着亲人的尸骨,顾衍和顾渊兄弟俩一个运筹帷幄,一个骁勇善战,逐渐崭露头角。
战后不再需要武将,顾衍凭借太子太傅这一虚职,取信于太子,广结朋党,培植拥趸,如今太子反而要反过来依靠他了。
这些年刀光剑影,波云诡谲,顾衍见识的不知凡几,又岂会看不出颜雪蕊的真心与假意。
顾衍向来明白一个道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既要,又要,往往什么都得不到。
他既然当初选择用雷霆手段,便做好了她畏惧害怕的准备,只有被折断翅膀的鸟儿,才不会总想着逃出主人的掌心。
即使她这些年假意顺从,他也全然接受。假意一辈子,和真心又有何区别?
他顾衍知足。
从前秉行的金科玉律,可今日她真心依靠在他身上,又骤然变得僵硬的身体,叫他心底生出一丝不舍……与不甘。
“侯爷?”
颜雪蕊的呼吸有些急促,她忐忑地睁开眼睛,竟见顾衍罕见地愣神了。
她正要开口,顾衍忽然俯身,含住她的唇瓣,如疾风骤雨般,堵住了她的即将出口的呜咽。
真是,年纪越大,反而越矫情了。
顾衍在心底微哂,掌心温柔又强势地覆上她纤长的脖颈,解开她颈部的细带。
如今人在他身下。
她为他生了三个孩子。
他不后悔。
7.第 7 章
不知道是不是颜雪蕊的错觉,她觉得今天顾衍要的格外狠,手臂脖颈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红痕,她肌肤细腻雪白,看着起来异常凄惨。
她撑着颤抖的细腿从榻上起来,泪眼朦胧地控诉:“都怪你,叫我今日怎么见人!”
晚上为二房摆接风宴,她这个侯府主母定不能缺席,何况还有明澜,上一次见他时她还身怀六甲,如今小儿子都会吃奶了。
明澜还没有见过这个幼弟。
思及此,颜雪蕊又狠狠瞪了一眼罪魁祸首。长子和幼子相差十七岁,哪有妇人在她这个年纪孕子的?老蚌生珠,她一想起日后旁人揶揄的目光便阵阵头痛,于是蜷缩在侯府多坐了一阵儿月子,逃避出门交际。
身为权臣之妻,颜雪蕊自然不可能整日在府里赏花看草。起初她与顾衍闹得厉害,侯府高门深墙层层叠嶂,别说府门,她连院子的三道垂花门都没有出过。后来明澜和明薇出生,她也不再反抗和逃跑,顾衍才对她稍微放松些,能出府散心和游玩。
可每次不是要他陪着,就是跟着乌压压的侍卫,知道的是侯府排场大,不知道的以为是押送犯人,她不太爱出去。她那会儿表面温驯,心里还是藏着口气儿:好啊,你不是要关着我么,我便遂你的意,不出门,这侯夫人的活儿她也干不了!
像顾府这种钟鸣鼎食之家,选择主母有诸多考量,内宅数百人的吃喝拉撒,对外往来交际,商铺田宅的交易买卖,都要过当家主母的手,哪有终日困在一方小院里的当家主母?
颜雪蕊干脆不管府内庶务,也从不以顾衍之妻的身份去和那些官夫人们交际,如今想来有些可笑,但那是她当时无声又无望的反抗。
顾衍倒没说什么,只说凭她喜好。她爱调香,顾衍便专门为她开辟出一个花房,寻找各种制香古方;终日和花草相对难免腻歪,他又交给她几个香铺,不叫她辛辛苦苦制出的香料束之高阁。
颜雪蕊是商人之女,在扬州的时候已经能帮家中打理铺子,看账本了,远近皆知的聪慧能干。她精心选取品种、引客,雇佣人手……在扬州她得心应手,可在京城似乎略微水土不服,一直往里砸银子,不见盈利。顾衍交给她后便当真撒手不管,只是亏钱的时候私下给她补贴,说侯府不缺黄白之物,当个玩乐即可,不必当真。
颜雪蕊心中却难掩挫败,后来看她亏的太惨,日日愁眉不展,顾衍给她出了一个主意:她用的花料好,买得起的客人少,贱卖则亏,不如选个好地段,再开一个铺子试试。
她心中意动,多方打探,果真选了一个好的地段儿。京城的地界寸土寸金,好地段儿的铺子都在官家夫人手里攥着,巧了,她看中的那处地方,其主家正是顾衍的下属。想了又想,她第一次以顾侯之妻的身份朝外下拜帖。
……
后来的事便顺多了,不仅新铺子日进斗金,连带着原先那些香铺也越来越好。她也逐渐开始有了自己的交际,大都是大家族的当家主母,顾衍同僚的夫人。
平心而论,这些官夫人们个个八面玲珑,最起码在明面上叫人如沐春风。只是颜雪蕊体寒,不宜饮酒,那些场合她去得少。
顾衍这方面倒对她十分包容,想开铺子便开铺子,她不愿打理庶务,府内采买往来一直以来老夫人掌管,直到前两年,颜雪蕊忽然意识到,日月如梭,明澜长大了。
一家有女百家求,她该为他相看新妇了。
而婆母年事渐高,这些年婆母待她怜惜爱护,长子都要娶新妇了,她何苦再念叨那些陈年旧怨呢。
她开始跟着老夫人学管家之道,准备接手府内的往来庶务,也开始频繁出入各种赏花会、游园会,学着做一个称职的当家主母,刚摸到门窍儿,她又有孕了。
只能中途搁置,在府内养胎,坐月子,一下就到了现在。
……
颜雪蕊颤巍巍坐在铜镜前,她叫碧荷取了一件高领襦裙,遮盖住脖颈上密密麻麻的红痕。春天衣衫薄,怕手臂上的痕迹露出来,她外穿了件茜色云锦罩衫,领口用金线绣着若隐若现的缠枝海棠纹,袖口坠有小巧精致的珍珠,配上下身的石榴红裙,行走时如流霞摇曳,如梦如幻。
方才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情事,她眼尾泛着微红,脸色也显得略微苍白,她对镜上了粉黛,抹了口脂。有言道:心无挂碍,面自芳华。这些年日日对着花草,最多再操心她手里那些香铺,颜雪蕊朱颜未改,丝毫不见丝毫岁月的侵染风霜。
相比少女时,她身上多了沉静与温柔,如蚌中明珠,沉淀后越发光彩照人。
在一旁系襟扣的顾衍手下一顿,意味不明道:“今日打扮……倒是别致。”
他想把她藏起来,叫这份华彩只让他一人看见。
颜雪蕊不想理他,她一听就知道这男人又犯病了。日常装扮,别致到哪儿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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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渊回府,他心里在作怪罢了。
她绕过这个敏感的话题,低声道:“我身子休养好了,这些日子婆母辛苦,加上二叔回来,府中必然繁忙,我明日去帮帮婆母罢。”
不管她想管家抑或不想管家,顾衍都对此不置可否,颜雪蕊随口说这一句,隐隐有另一层深意:
她已经开始做一个称职的当家主母,当年那些事一笔勾销,顾衍也别翻旧账了。
“无妨,你的身子要紧,先歇息,母亲那边我去说。”
颜雪蕊没想到,这次竟遭到了顾衍的反对,见她面露疑惑,顾衍执起她的手,道:“阿渊这次带回来一位神医,叫他给你瞧瞧。”
颜雪蕊的体寒之症异常顽固,按照太医的说法,体格纤瘦的女子大多都有此寒症,随着年纪渐长,或者生养后,此症大有缓解。可颜雪蕊已经过了三十,孩子都生三个了,依然整日手脚冰凉,来葵水时腹痛难忍,冷汗涔涔,最严重时甚至昏死过去。
太医说只能调养,颜雪蕊自己都习惯了,顾衍却不认,怒斥一群庸医,在民间为她寻找大夫。
看了许多游医,药也喝了不少,依然无甚起色。
不用想,顾渊带回来这位“神医”必然受顾衍所托,颜雪蕊叹了口气,道:“这些年看过多少所谓的神医,大多徒有其名,侯爷莫要偏听偏信。”
曾经有个江湖术士,乱七八糟瞎扯一通,说她这根本不是病,是毒,须得用亲近之人的心头血入药,顾衍此人聪明一世,他竟然信了!结果显而易见,没有用。
见识过顾衍的疯劲儿,颜雪蕊不太敢在这方面招惹他,他为她劳心费神,她不能如此不识好歹。
顾衍笑了笑,解释道:“放心。这人当年的医术名动天下,宫中太医皆不及他,后来几经辗转到了吴王宫,吴王覆没,此人趁乱逃之夭夭,阿渊用了两年时间,才把他逮回来。”
“有些本事。”
其中涉及吴王之乱,宫廷秘闻,顾衍一笔带过,从他笃定的口气上看,他十分信任这位“神医”的医术,也觉得他能彻底根治她的寒症。
颜雪蕊不好打击他,尽管她心里不抱期望,她还是应了他,先不管庶务,叫这位“神医”瞧瞧。
两人一番拉扯,颜雪蕊腿酸,走得慢吞吞。于是华灯初上,侯府所有人,包括顾渊一行人都坐在了宴席上,一家之主顾衍执着颜雪蕊的手,姗姗来迟。
8.第 8 章
经过当年的吴王之乱,靖渊侯府男丁尽数披甲上阵,黄沙埋骨,所以侯府的人口并不算繁盛,那些旁支庶出规规矩矩坐在下首,老夫人高坐中间主位,左侧两个尊位空着,右侧是一身穿铁甲的雄武男子。
他的眉眼和顾衍有五分相似,面若刀削,棱角森然。许是常年征战的缘故,他身上煞气极重,如同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刃,见血封喉。
“兄长。”
见顾衍到来,顾渊起身点头示意。他身形高壮,像小山一样魁梧,叫人有种深深的压迫感。
“嗯。”
顾衍轻轻颔首,兄弟相见,没有涕泗横流,也没有语无伦次的失态,顾衍面色平淡,伸出手掌,拍了拍顾渊的肩膀。
他道:“辛苦了。”
两人是亲兄弟,身形相近,眉目近似,脾性又是如出一辙的冷淡,在少年郎时,身穿一样的衣裳,还有冒失鬼把兄弟俩认错。
如今过了十几年,境遇不同,顾渊在战场上久经风沙,身上血气和煞气缠绕,而顾衍则在京城撑起门楣,含威不露,内里藏锋。
两人气质大相径庭。且经过西北的烈烈寒风,顾渊比顾衍肤色偏黑,身形也更加魁梧,再也不会有人将兄弟俩认错了。
“好了好了,回头再叙旧,吃菜。”
玉箸敲击瓷盘,发出清脆的声响。老夫人看着迟迟而来的顾衍夫妇,不满道:“顾太傅日理万机,快快落座罢。”
这是责怪他来的晚了。
毕竟身为一家之主,他不来,没有人敢动筷。手心手背都是肉,次子常年在外,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一口热乎饭都吃不上,难怪老夫人不满。
颜雪蕊挣脱顾衍的手,走到老夫人身侧,柔声道:“丫头不小心把茶水洒到侯爷身上,换了外袍,这才来晚了,婆母勿怪。”
在这种场合,颜雪蕊向来给顾衍面子,毕竟是她孩子们的生父,婆母又待她那么好。
老夫人冷哼一声,看在儿媳的份儿上饶过顾衍。她转向颜雪蕊,摸了摸她冰凉的手,低叹道:
“你身子弱,晚上多加件衣裳。”
夫妇两人一同来迟,她却只责怪儿子不怪儿媳。颜雪蕊出身不高,又霸占了顾衍的后院,不理庶务,空有一张芙蓉面,勾的自家儿子神魂颠倒,没有任何一个婆母喜欢这样的儿媳。
老夫人却对颜雪蕊只有怜惜。
旁人不知内情,老夫人却对两人当年的纠缠一清二楚。清清白白的好姑娘被自家混账儿子抢强回来,起初多么伶俐聪慧啊,后来惶恐瑟缩,连说句话都要看顾衍的脸色。
姑娘偷跑过很多次,其中有一次,她跑到老夫人院子里,泣求放她一条生路。她跑的急,慌忙之中绣鞋掉了一只,露出布满淤痕的纤细脚腕,老夫人心中不忍,转眼院子就被众人举着火把围起来,姑娘怕得瑟瑟发抖,躲在她身后,被顾衍硬拽着手腕拖出来。
后来姑娘闹绝食,顾衍大怒,起初生灌不成,竟真不给吃喝,两人较着劲儿,谁知那姑娘竟怀孕了……闹来闹去,如今过去这么多年,现在两人安安稳稳过日子,老夫人心中甚慰。
颜雪蕊应了老夫人的话,她抽出袖中的丝帕,柔声道:“母亲,您眼中进沙子了,容儿媳给您揉揉。”
她嗓音轻柔和缓,即使在京城这么多年,依然带着江南水乡的吴侬软语,叫人不忍拒绝。
老夫人任由她为自己擦拭眼角,心中不由再次叹息,难怪儿子痴迷儿媳。方才她一下子看见久不归家的次子,一瞬间思念、狂喜、心疼……复杂的心绪瞬间涌上来,叫她红了眼眶。
她中年丧夫,从不愿在人前露怯。花厅被丫鬟清扫的一尘不染,哪里来的沙子,不过是儿媳想借机为她整理仪态罢了。
如此细心、聪慧,又妥帖的姑娘,连她这个一脚踏入棺材的老婆子都喜欢,何况男儿?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下去歇着。颜雪蕊笑了笑,她婆母看着庄严肃穆,实则极其通情达理,是她少时在侯府唯一的温暖。那时她犟,顾衍疯,她和顾衍之间多亏了婆母从中调停,所以颜雪蕊对老夫人是真心敬重孝顺。
这边婆媳相得,相处甚欢,直到顾衍低咳一声,颜雪蕊回到顾衍身边落座。顾衍给她夹了一筷她爱吃的鱼肉,颜雪蕊并未动筷,反而抬眸在席间四处张望,
靖渊侯府人口并不复杂,老夫人一共一女三子,长女早年嫁与定通伯府为宗妇,可惜天妒红颜,难产而亡;长子顾衍承爵,次子顾渊常年戍守西北,没有娶妻,膝下有两个儿子。
三子顾麟最让人心痛,战乱中身中流箭英年早逝,走时还不满二十岁。好在顾麟少年风流,生前房里热闹,留下三子四女,夭了一个幼子,还剩六个康健的子嗣,三房向来是府中最热闹的院子。
其余零零散散的旁支庶出,大都靠顾衍在朝中为其谋了官职,顾府还有一个女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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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算顾衍的庶妹,是宫中的四妃之一的淑妃娘娘,除了她,今日顾渊的接风宴,顾府众人到的齐整。
颜雪蕊的眸光在席间来回扫视逡巡,右侧闷头喝酒的顾渊忽然道:“今日在御前,明澜和戚校尉切磋箭术,不分上下。”
他转头看向对面的顾衍,目不斜视,“两人少年心性,定要比出个上下,我带诸人先行回府,兄长勿怪。”
“言重了。”
顾衍唇角微勾,声音却显得冰冷,“明澜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又怎会怪你。”
没有人知道,在隐蔽的桌帷之下,顾衍的手骤然捉住颜雪蕊的腕子,有些用力。
这男人又发什么疯?
颜雪蕊吃痛地皱眉,挣扎几番后挣不脱,她看向顾衍,顾衍却不理会他,只和顾渊说话。
顾渊道:“明澜是我侄子,亦是侯府未来的继承人,应该的,兄长无须多心。”
顾衍淡道:“到底隔着一层,阿渊,你该把心放在你的子嗣身上,明澜自有我来操心。”
有意无意,他把“我”咬得略重,叫颜雪蕊都察觉出微妙的异样。
顾渊眉头都不皱一下,直视顾衍:“你我血脉同胞,何须分得这么清楚,我只愿侯府繁盛,从前如此,往后亦然。”
顾衍面色不变,眼底的冷色稍有和缓,他举起酒杯,道:“兄弟齐心,何愁大事不成?”
顾渊不言,一口把杯中酒闷下,全程没有朝颜雪蕊的方向扫一眼。皆传顾府二爷不近女色,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娶妻,身边只有少时上峰送的两个妾室,先前只是没名没分的通房,后来两个妾室各生一子,为了子嗣面上好看,才抬成贵妾。
颜夫人国色天香,连家中几个小辈都忍不住看一眼,顾渊如此行径,坐实了他的不解风情,倒没人觉得诧异。老夫人斥责顾渊这个二叔做的不称职,怎能把明澜一个人留在宫里,顾渊对老夫人赔罪,中间小辈插科打诨,问二叔西北的风情,席间一派其乐融融。
唯独颜雪蕊食不下咽,一来见不到明澜,心中的期盼落空。二来方才兄弟俩的对话着实诡异,她仔细琢磨,又自觉没有琢磨到点儿上。
还有,她的手腕被顾衍握得很痛,肯定又淤青了。
小巧精致的绣鞋碾在男人洁白的皂靴上,颜雪蕊看向顾衍,声音依然柔的像一汪春水。
“侯爷,饮酒适量,喝多了,头痛。”
……
9.第 9 章
顾渊垂下眼帘,沉声问:“那兄长说……‘东宫有变’是何意?”
如今皇帝对太子党明捧暗贬,有捧杀之意,本就如履薄冰,东宫又有何变动?
顾衍冷笑一声,面色如滴墨一样难看,“太子沉溺女色。”
“嗯?”
顾渊怔了一下,不由哂笑,“少年慕艾,人之常情。”
“兄长难免管的太宽了。”
女色而已,对于一朝太子,完全说不上污点。
顾衍冷笑一声,一口闷下手中的烈酒,狠狠道:“太子他……沉溺一烟花女子,坏了身子。”
“我叫人瞧过,他……太子他日后恐难再有子嗣。”
此话一处,如惊雷诈响,顾衍顾渊兄弟俩面面相觑,一个面冷如冰,一个满目震惊。
太子膝下还未有嫡子,甚至一个儿子也没有,只有太子妃生的一个女儿,太子妃是徐家人,小徐后有意提携自己的侄女儿,道嫡子尊贵,给太子后院那些女人全赐了避子药,不叫她们在太子妃之前产子。
谁知害了太子。此时东宫未敢声张,小徐后不知道,太子也没想叫顾衍知道,却没能瞒过手眼通天的顾太傅。
思绪百转千回,顾渊的脸色也变得同样难看,道:“多找几个先生,兴许……能治治。”
太子无子,压根儿不用什么江山社稷图,也不用皇帝费尽心机弄什么权衡之术,不能绵延子嗣的太子有什么用?坐等百年之后,把太祖打下的基业拱手让人么!
一阵冗长的沉默,顾渊舔舔唇,兄长既然这么说,已经无可转圜的余地。
他道:“需要我做什么事,为兄长分忧。”
太子这艘船注定非沉不可,大厦将倾。他们靖渊侯府又将何去何从?
可惜,淑妃入宫太晚,那会儿皇帝已经对女色意兴阑珊,靠着侯府才得了个四妃的位置,要是有他们顾家血脉的皇室子嗣,他们何须再愁!
顾衍闭了闭眼,道:“你什么都不用做,你我皆是圣上的臣子,忠于圣上。”
皇帝还没死呢,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他慢条斯理地撩起袖口,亲自给顾渊满一斟酒,又成了那个运筹帷幄的顾太傅。
他道:“圣上叫你制衡戚家也好,守卫皇城也罢,甚至叫你去找那副子虚乌有的江山社稷图,你也应着。”
“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朝中有人对你示好,无论清流、世家,你皆不要理会。万事有我。”
兄长的谆谆教诲,在顾渊心中划过一阵暖流,尽管他如今已经是威风八面的大将军,他一直活在兄长的护佑下。
顾渊点头,道:“明白,兄长还有何吩咐。”
“远离东宫,若太子相邀,推了。”
顾渊对顾衍的命令向来听从,领命后,他依旧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我靖渊侯府和东宫密不可分,就算推拒太子邀约,大约也于事无补。”
他只当顾衍要和东宫一刀两断,可顾家已经替太子做了太多事,晚了。
顾衍笑了笑,并未对顾渊解释其意,只是举起手中的杯盏,和他碰了一下,喝干净剩下的美酒。
“回去罢,明日还有早朝,勿要贪杯。”
顾衍不想回答,顾渊也没有再问,他大步迈出门槛,忽然身形一顿,犹豫片刻,他转身道:“兄长,我——我——”
如他今日所言,年少慕艾,有什么错呢?
他最后把持住了,她要跑,那次兄长奉命离京,还是他把她捉了回来。
论迹不论心,他没有背叛兄长。
“夜里路滑,回去罢。”
顾衍摆摆手,打断胞弟的话,顾渊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只得颔首退下。
月色凉如水,偌大的书房只剩他一个人,顾衍低头,摇晃酒壶里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皎洁的月光落在他如玉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
翌日早。
颜雪蕊浅眠,昨夜没有顾衍打扰,她睡得香甜,天刚蒙蒙亮就醒了。
碧荷和窈儿伺候她梳妆洗漱,碧荷手脚麻利,相比起来,窈儿难免显得笨手笨脚。
在又一次把颜雪蕊的乌发拽痛之后,颜雪蕊叫碧荷退下,自己拿起木梳,一下一下梳理着颈侧的长发。
“侯府不是久留之地。”
她温声道:“如今各方势力盘踞,府中容不下心大的丫鬟。”
颜雪蕊虽不理府内庶务,却对朝政之事略知一二——顾衍会对她讲。
顾衍身为太子太傅,早朝后去东宫为太子将经,晌午便回府了。下午处理公文,或者见他的门客,剩下的时辰,几乎全腻在主院。
两人日日相对,顾衍就算精力再好,也不能时时刻刻做那事儿。颜雪蕊在花房摆弄她的香料,顾衍便在一旁的桌案上为她誊抄古方。
她起初不大爱说话,顾衍也抿唇不语。如此过了几年,每日只有花草和诚惶诚恐的丫鬟们,她有些寂寞。
有一日,顾衍忽然对她说了一件朝事,不,也不算正儿八经的朝政,大约是某个官员宠妾灭妻,结果那个妾室给他戴了顶绿帽子,把别人的种儿当亲儿子养,贻笑大方。
其实并不好笑,他说这话的时候薄唇紧紧抿着,却暗中觑看她的脸色。
她说:“你去把那盆海棠给我搬过来。”
没话找话,不如别说。
……
自此后两人便开始搭腔了,她的话不多,主要也没什么好说,她不想提扬州,那些花花草草总有一天能讲完,常见的场景是她听,顾衍温声细语地讲。
顾太傅出口的,只能是朝政。她当时连贤王和太子的面的都没见过,已经知道了两人的脾性,譬如贤王礼贤下士,体恤民生,可惜出身不高;太子温文尔雅,只是小徐后不得圣上宠爱,对太子过于严厉,导致太子懦弱的脾性,叫他很是头疼。
……
不一而足,顾衍没有对她说过什么军机要务,她也不感兴趣,两人闲话罢了,她只知晓一些极其浅显的东西,权当派遣寂寞,但有一点她知道,顾衍顾太傅在朝中拥趸颇多。
自然,树敌也多。
顾府有一阵经常死人,丫鬟、小厮,马夫,婆子……说不准哪天忽然没了。
顾衍不叫人告诉她,她猜得出来,是旁人安插在府内的探子。窈儿连她都能看出来,更遑论顾衍。
她不想叫窈儿横死。
窈儿低着头,她似乎还对颜雪蕊颇有怨怼,闷声道:“我不走。”
颜雪蕊面露疑色,问出上次没来得问出口的话:
“你来顾府,究竟意欲何为?”
“还不是为你!”
窈儿怒瞪着她,既然撕开了脸皮,她不再掩饰对颜雪蕊的敌意。
“他就在京城,你这个负心人,连一面都不肯见他!”
其实义父给她的任务是看她一眼。如若她过得好便罢了,她过得不好,便递消息出去,今时不同往日,他或许也能和顾太傅碰一碰,救她出牢笼。
凭什么!义父为她毁了一生,过了二十年了,他竟还心心念念救她!
她呢?窈儿咬着牙,经过这些日子在侯府所见所闻,人家侯爷夫人鹣鲽情深,恩爱得很呐。
一对儿奸/夫/淫/妇!
她真为义父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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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雪蕊顿住,当初表哥为她生受四十大板,她心中至今愧疚难安,他既已觅得良人,何苦再纠缠,徒生变故。
她叹了口气,语气温柔,又带着一丝强硬:“下个月月底放归一批丫头,你走罢。”
即使她不愿意走,作为侯夫人,处置一个丫头易如反掌。
窈儿梗着脖子,一副死犟到底的样子,颜雪蕊挥手叫她退下,用过早膳,她问道:“明澜呢?”
从昨日起,她便开始望眼欲穿,今天还不见人影。
碧荷轻声道:“昨晚大公子到府内已经半夜了,三更才洗漱入睡,现下估计还没起身。”
“要不……奴婢前去唤一唤?”
颜雪蕊思子心切,但又实在不忍心打扰他入睡,明澜是个好孩子,待他醒来,自会来主院请安。
颜雪蕊又问起明薇,明薇告了半个月的假,能在府内待一段儿时间。
碧荷道:“明薇小姐倒是早早起了,在侯爷书房,说等侯爷回来,有要事相商。”
颜雪蕊一顿,又想起女儿那桩伤心事。她头痛般地揉了揉额角,碧荷忽然高声一呼,惊道:“呀,瞧奴婢这记性。今日侯爷早朝前有交代,请高先生为您诊治。”
“人在前院住着,奴婢叫人唤他过来?”
颜雪蕊一怔,反应过来这个所谓的“高先生”是谁,头更痛了。
她揉了揉太阳穴,许久,低声叹一口气。
“罢了,叫他来罢。”
不过再喝几碗苦药,她最怕喝苦苦的药汁,捏着鼻子灌都嫌难受。
颜雪蕊脾性温柔,鲜少露出这样少女般任性的情态,碧荷笑了笑,脆生生道:“侯爷临走时说过,今日下值给您带芙蓉阁的蜜饯和酥饼。”
夫人口味偏甜,府中的厨子做的口味甜度适宜,正好,但若一喝药,便有些淡了。
芙蓉阁的点心以甜而不腻著称,夫人喝完药后,配上一碟儿芙蓉阁的点心,她能舒服些。
碧荷脸色揶揄,叫颜雪蕊挥手赶了出去,不一会儿,碧荷领进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叟,此人其貌不扬,身穿洗的半旧的褂子,头发花白稀疏,佝偻着身躯,脸上皱纹纵横交错。
在颜雪蕊心中,“神医”不说同传闻中鹤发童颜,至少也该像太医一样,体态端方,昂首阔步。
一个普通的老叟,扔人堆儿里找不着的相貌,这是“神医”?
她心中先怀疑三分,不过既然是顾衍找来的人,她沉默着,伸出皓白的手腕。
昨日顾衍掐的淤痕仍在,在雪白的肌肤上如雪中红梅,极其显眼。颜雪蕊一顿,悄悄把袖子往下撸了些许。
她抬眸,这位姓“高”的先生面不改色,似乎什么也没看到,如此风范,倒有几分高人的模样。
她温声道:“先生,请吧。”
高先生伸出干枯的手,颤颤巍巍半天才搭上颜雪蕊的脉,碧荷伏在颜雪蕊耳旁,悄悄道:“先生……年纪大了,眼神不大好使。”
颜雪蕊:“……”
高人风范顿时化作虚无,高先生同旁的大夫一样,问颜雪蕊何时来月潮,症状如何,平日什么时辰手脚冰凉……颜雪蕊一一耐心作答,过了半晌儿,高先生捋着稀疏的胡须,沉默不语。
碧荷急道:“先生,您倒是说句话呀,能治,还是不能治?”
平日那些大夫,或者宫中的太医,话风全是只能调养,不能根治,颜雪蕊放下衣袖,轻啜一口茶水,仿佛已经预料结果。
“能。”
高先生哑着声音道,“能治。”
“夫人这不是寒症,是毒!”
正喝水的颜雪蕊一口气没上来,呛得直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