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脉至遥迢》
1. 争端
息偌近来因与冯晚又吵了一架,心情不大好,躲在房中几日不曾见人,连父母那处都少待,生怕见着长兄。
当初知道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长兄息停的脸色就颇有深意,半真半假似嘲非嘲地评价了她一句:“凭你也能降得住冯予迟?”
冯晚和息停是多年的好友了,息偌小的时候没少跟在两人后头,自觉在冯晚眼中与旁人不同,彼时颇为自信地同息停道:“正所谓一物降一物,他哪里是我的对手?”
息停当时什么也没说,就只是冷笑了一声。
息偌一心想着要打长兄的脸,谁知后来倒是自己的脸被打得生疼。息停猜得一点不错,息偌与冯晚吵架的话若都能换成甜言蜜语来听,两个人早就该成千年不散的深情眷侣。
这回仍旧是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争执起来,只是冷战的时间颇有些长。再加之听说冯晚仍旧是整日吃喝玩乐未曾误过,于是息偌更生气了。
生气之余,却也窘迫,若是遇上息停,保不准要被他如何嗤笑奚落。好在这些时候他公务繁忙,甚少归家,倒免去了她的尴尬。
息偌冷静了许多天,回忆起几日前不欢而散的场面,想那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话赶话罢了,便自己消了怨气,思忖起要如何和好才是。
正想着,她好友彭琰来了府上拜访。
彭琰见过了息家诸位长辈,这才来见她,待细细将她打量了一圈,才十分熟稔地道:“南平府过几日设大宴,请了许多世家儿女前去。你也同我一起罢?”
南平府与冯家有亲,这样大的宴会,冯晚自然是要去的。她也是太了解好友的个性了,眼见着时间差不多,息偌也该后悔了,便过来邀请。
她十分理解又好笑地道:“冯九郎一贯是那个模样,你和他认识这么多年了,何必非要和他怄气?如今骑虎难下的,可高兴了?”
息偌被她说中,把手里的丝帕当冯晚,扭了个乱七八糟,拧着眉道:“他自然是一贯没变过的,变的好像是我。”
她语调中有些无奈的落寞与沮丧,道:“从前他待我便如兄长一般好,如今也是一样。可我从前不过是息家妹妹,哪里和如今一样?”
彭琰听懂了,看着她低落的神色,摩挲着她的手背,毫无犹豫地站在了好友这边。
“无耻的小九郎!等我回去就与我阿兄说,让他给冯家伯伯好好说道说道,万不可放过他了。”
彭琰有位兄长是冯晚父亲的爱徒,若他刻意去上眼药,冯晚是难逃的。
息偌又不大舍得了,踯躅道:“却也不必闹到长辈那里去……”
彭琰就知道是这样,很是无情地嘲笑了她一番。
二女闹了一会儿,送彭琰走的时候,息偌被她提醒一回,突然想起来什么,问她道:“这样大的宴,怎么我没听说家里收到帖子?不大对罢?”
彭琰恍然道:“我忘了说!武安郡主归了宁都多日,南平府是为了请她的。”
她说到这句,想起了些不大愉快的旧事,不免露出些尴尬道:“莫不然你就随我一起罢?郡王妃是我姨母,一向疼爱我,南平府不会连我的面子也不给。我只去参拜一回,便过来陪你,可好?”
她越多说,越觉得不好解决,便又补充道:“咱们去了径自抓冯九郎去,抓了便走,不多留。”
彭琰再三保证绝不丢下息偌一个,这才上车归家了。息偌觉得有些不妥,但又想,这可是个近来一个极好的“偶遇”冯晚的机会了,实在不想错过,于是犹豫再三,还是打算赴约。
与冯晚见一面就走,她本可以不用与父母说的,但不幸的是,这晚长兄息停归了家中。
宁都城里发生的大事小情,凡与息家相关,未尝有息停所不知的。与其让他先知道了,还不如自己主动招供。
息偌早忘了前头那点因为长日冷战而生出的在长兄面前的尴尬了,自己反复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最后一咬牙一跺脚,硬着头皮去书房寻息停,哆哆嗦嗦地将这事说了。
息停显然是知道宴席这事的,听见息偌说了个开头,就露出了一种看傻子一样的无语眼神。待听息偌声音愈小地说完了,便随手将手中的书信折起来往旁边一丢,冷哼道:“你去罢。”
息偌没动,看着他不大好看的脸色确认了一遍,问道:“真能去吗?”
息停皮笑肉不笑道:“去啊。腿长在你的身上,我总不能将你腿打断罢?”
……他能的。他真能。
息偌立刻丢下一句“谢谢长兄”,便转身跑了个没影。
她脚下轻快,顺着回廊跑出许久,才停下来平复因为激动而急促的呼吸。
她抬眼看着温柔的月色,心里高兴极了,连带着看这晚秋寂寂的枯萎草木都觉得可喜了许多。
她将衣衫与首饰摆弄了好几日,挑了一身最合适的缃黄色衣衫,又俏丽又不张扬,既适合与冷战后的心上人重逢解开矛盾,也适合在这样尴尬的大宴上泯于众人之间。
息偌对此非常满意。
赴宴的那日,彭琰驾车来接她,二女一道往南平府去。
南平郡王与武安郡主只是表亲,年岁也相差甚多,但武安郡主幼年失怙后,一直便住在南平府中,故而两家关系极其亲厚。
武安郡主早些时候出嫁,随夫君离了宁都,前段时间又独自返回了宁都,只不曾与夫君一道,隐约是个夫妇不睦的样子。但偏偏又四处不曾听闻他们婚变的消息,故而也无人敢提。
南平郡王妃问了也没什么结果,见武安郡主不大想提,干脆也就不再多问。
只是她见武安郡主归来后心情始终不好,所以才办了这出宴,好多叫些年轻人来陪她热闹热闹。
至于为何不叫息家,那原因就更加简单。
昔年武安郡主不曾出嫁以前,曾十分爱慕息停,她明媚张扬,闹得宁都贵族之间无人不知。而息停拒绝的姿态也不大体面,他前脚说自己无心婚配,恐误了郡主韶华,后脚便娶了妻子李氏,敲锣打鼓迎她过门。
这般动作,和掴在武安郡主脸上也没什么区别。
武安郡主后来迅速择夫出嫁是为这事堵了气的,如今没多久又夫妇不合,南平府如何能不厌息家?
息偌惧怕长兄,但与长嫂却亲厚,自然知道当初这些事情。
是以今日她一改往日张扬作风,十分低调,万不想在南平府里露脸,免得为了自己这点私心私情,却给家中闹出麻烦。
彭琰自觉要照顾好友感受,寸步不离息偌身边,热闹之处能避则避,更是少与人停步寒暄。
但她毕竟与南平郡王妃有亲,又是小辈,总不好来了却不去拜见,便叫身边的侍女带息偌去无人处暂且歇脚。
“府上后园里假山石多,我幼时来此处玩,故意躲在其中不肯露头,姐妹与仆从一起,半日也寻不到影踪。你且去那边避避人,我与姨母说两句话,立刻就来寻你。”
息偌答应了,往后园中去。那处假山果然面积广大又设置奇绝,她与侍女藏身在其中,听声换位,竟当真是找了个安静的坐处,没正面见着什么人。
她想等彭琰回来了,再让她帮着打听冯晚行踪,可惜老天不遂人愿,还没安生多久,又叫她听见了一群女子的闲谈之声。
息偌耳力敏锐,一听便知道里头有个郑沁。
世家女中,她最厌郑沁。二女自小便不对付,每每相见皆是剑拔弩张,再加之长大后郑沁心属冯晚,息偌却与冯晚交近,便更是到了王不见王的地步。
若是旁人来,息偌便让了,但既然是郑沁,息偌便不肯让了。
她打量着自己所在的这处隐蔽,寻常走不过来,又听郑沁仿佛真就停步在不远处坐下了,便没有走开。
于是她们说话的声音,便异常清晰地来到了息偌的耳中。
“陛下一直记挂着老侯爷,才将爵位原封不动地传给了小侯爷。先前老侯爷去的时候,陛下便要接小侯爷来的,让小侯爷用守孝的事给推拒了。如今孝期满了,陛下又命人马不停蹄地去接,眼见着没几日也就到宁都了。”
郑沁听到这处,摇了摇扇子,蔑声道:“我听闻那清都侯出生时先天不足,自幼多病,瘦的一把骷髅骨头似的,个头也长不起来。要我说,陛下也就是没见着,才会为着老侯爷从前的那些恩义高看他一眼。真要到了宁都,见上一回,保不齐丢到哪个府上院里将养也就罢了,只千万别再去近前惹眼了!”
她拢着扇子笑了,竟是分毫不将这位异姓小侯爷放在眼中。她身旁的那些人,虽不曾有谁如她那般笑出声来,却也不见谁阻止她的。
息偌无声地嗤笑一声,想,这郑沁在外面这般胡言乱语,真该叫她长兄今日也来多听听,最好是多带几个同僚一起,拿了这些狂言悖语做凭证,将他们郑家一起收拾了才好。
但她也只是想想郑沁哭天喊地的模样,对那位素不相识的什么侯一点兴趣也没有。
她连名字封号都没记住。
息偌拿她们的声音当恼人的麻雀叽喳,左耳进右耳出,横竖是没过心。谁知过了一会儿,这把火又烧到了她的身上,便由不得她不在意了。
“清都侯回来,封不封官还不好说,但武安郡主可是在宁都待了许久了。我瞧着,今日这样大的阵仗,倒不像一时半日就要走的样子。如此看,有人怕是要倒大霉!”
息偌听到这句,便突然觉得不好,果真便听下一句有人道:“息家与武安郡主的那些事都旧了,如今两边尘埃落定,哪还能有什么风浪?”
“她原先看上息家大郎君,眼见人家成婚了也不肯丢手,几度打扰不成,是叫息大郎君上书陛下扭送回去婚配的。如今她自己日子不如意,息大郎君又要休妻,她必然也是闻风而动,坐不住了。”
息偌当即站起了身,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什么休妻?她家里规规矩矩,父母在上,谁敢休妻?她大约知道外面传得不好听,却不知她们竟在这里乱嚼舌根到如此地步。
侍女小盼跟在近前,一见息偌起身,当下便觉不妙,赶紧过去拉住了她手臂。她家姑娘心里最重家人,岂能由得外人这样随口编排?
而那郑沁听到此处,更是不加收敛。
“李氏的父亲是被西关李氏赶出家门的,如今又死了。那武安郡主也是被小情小爱遮了眼了,凭郎君有多好,何至于这般自降身份,去与个没根基小门户的女子争抢?”
她十分不屑地嘲弄道:“那李氏是出身不好,眼力也不好,身后没有凭仗,白白攀了个高枝,还不知哄着夫君来保自己的荣华。如今武安郡主回来了,瞧她撑几日便要滚出宁都城,那时候才是息家的大笑话呢——”
“啪!”
郑沁的话在此句戛然而止。
周遭的世家女纷纷起身,惊愕不已地看着面前的场面,有的向后退步不再作声,有的眼见场面不好,上前要来拉人。
郑沁被人扶住,有些讶然地捂住脸颊回头看去,待看清面前是谁,立时变得怒不可遏,扬声道:“息偌,你敢打我!”
息偌面色紧绷站在她不远处,手指回勾搓了搓因用力而通红的掌心,眼神凶狠地盯着她道:“打的就是你这张接了驴头猪脑的嘴!给你几个胆子,敢在这里编排我兄嫂,编排我息家!”
郑沁金尊玉贵地长了这么大,虽与息偌结了许久的梁子,却也没有过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扇了耳光的经历,这叫她如何能忍?
她一把将身边扶住她的女子推开,讥道:“真当你息家算个什么东西?你家早没落了!长辈们在朝堂上顶不了用,叫你长兄一个冲在前头,少年时便进了官场低头哈腰还不够,还要借姻亲傍着李贵妃给家里谋好处,世家百年积蕴,脸面都要叫你息家丢光了!”
息偌听到这处如何能忍,当即便要上前去,要再给对方几个耳光。
有几个世家女使唤侍女上前,连忙将两人分开拉住了。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哪有罢休的道理?
息偌狠声道:“我家再无人,我长兄廿余之岁便官拜三品。郑家除了有位老爷子穿着紫袍,小辈还不知排在什么地方!你家倒是人丁兴旺,有不少男儿攀着姻亲想升官,都升到什么地方去了!”
郑家后继无人是眼见的事实,郑沁不是不知道家中也打量着自己婚事的主意。旁人见面总要维护三分面子上的太平,偏是息偌专揭她短处,寻着最要紧的话说出来打她的脸。
郑沁心中便更恨,当即道:“两姓之好延续百年才是姻亲,你家这数年而散的,连以色侍人都算不上,充其量便是心血来潮。你长兄如此,你也不输,成日里丢了女儿家的矜贵姿态上赶着找他冯九郎,可见冯家又将你放在眼里吗?等兴致过了,趣味散了,看看谁能得一辈子不倒的靠山呢!”
这句一出,息偌立刻觉得心里被狠狠刺了一下。
她心中喜欢冯晚,见他便热情,若是吵了架,先低头的次数也多些。她只道有情人不必浪费时光,可自己甘愿是一回事,旁人这样说来又是另外一码事。
她与冯晚到了这样的年纪,家中早该定亲,可是两家人分明知道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却谁也没有将这层关系戳破,谁也没有顺水推舟地定过婚事。
息家是有多番考虑,但冯家如此分明就是装聋作哑的拒绝之意。息偌心里想得多,知道此间有些麻烦,但冯晚对她细心温柔,她也就不将这些烦恼时时记在心上。只是偏偏是她最讨厌的郑沁,拿这事来讥她,她便更加难忍。
场面立刻乱了起来。息偌和郑沁动起手来,稍有些身份的都立刻退开,巴不得抽身在外,更恨自己今日怎么到了此处。
息偌听见有人去请主人的示意了,不过手下半点没停。反正眼下已经闹了起来,躲是躲不得了,还不如干脆痛快些。
她是豁出去,心中暗道:别说是南平府,便是陛下来了,也不能拦她将这妮子的嘴撕下来!
息偌自小长到大,马都骑不利索,投壶百支难中其一,半点不是个能在动起手来的时候占得上风的样子,好在郑沁与她比起来也是半斤八两。
二女在侍女们拦阻之下不大痛快地闹了一场,待衣裳乱了、发髻散了,主家那边方有嬷嬷带着侍女们过来拉开她们,请她们先去更衣梳妆,再见主人。
息偌动手时感到耳前颊侧被郑沁刮了一道,火辣辣的疼,待去房间里重新描妆时对着镜子,方看到是被指甲破开了一道血口。虽细却长,落在白皙漂亮的脸蛋上,很是有些触目惊心。
她心里当下翻上来些后怕,想别要留了疤。
可是下一瞬,她在镜子里看见了后头站着的南平府仆婢,脸又冷了下来,使唤小盼道:“将我这边头发梳光些、梳高些,步摇也不戴了。”
今日有一人少见她脸上这道口子,都是她亏大发了。
彭琰就坐在南平郡王妃那边,听见这事,眼见着南平郡王妃命仆婢去请,一面又焦急息偌的情况,想去瞧瞧,一面又担心自己若是走了,等下息偌过来,兴许沾不得好,便硬是坐住了,只叫侍女去看息偌,顺便提醒她等下来了一味装乖才好。
她的不安骗不了长辈。南平郡王妃打量她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道:“她是你带来的罢?”
彭琰连忙道:“我想咱们院子里秋日花也开得好,想叫她瞧瞧,这才邀她同行的,不曾想有这桩事。我自幼便与她交往,她不是蛮横无理的性情,不曾闹过谁家的席宴,想是今日事出有因才如此,绝非故意之举。还请姨母宽宥才好。”
南平郡王妃没接这话,只道:“且见了再说罢。”
如此等了没多久,两边都各自收拾好了,引着到厅中来见。息偌与郑沁同时到达,彼此脸色都不好看,互相哼了一声走进去,都没想过要低头认输。
南平郡王妃坐在上首瞧了一眼,左边那个脸上一道长血口,右边那个脸上一个五指印,各有各的凄凉可怜,偏都不约而同地露在外头,显眼得很,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她见到这样,便不想管了,只是事情发生在她家,又闹得大,她不过问说不过去。
她摆出长辈的姿态,道:“好端端的两个小娘子,看着花赏着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白白遭了罪,也没了兴致。”
白白遭罪事小,败了她今日兴致,真是讨厌。
息偌理直气壮,却不料郑沁却捧着脸哭了起来。她捧得相当有技术水平,又可怜不已,又将一个通红的掌印露在外头。
息偌皱着眉嫌恶地望了一眼,疑心是她下去又给自己补了一巴掌,这才红得比方才更加厉害。
她脸色不由得就臭了起来。
南平郡王妃冷眼在上面看着郑沁卖可怜,玩心眼耍手段的把戏她见得多了,小姑娘家闹腾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看她想如何解决罢了。
她没说话,微微转身,极自如地捧了捧案上的茶盏,正面向了身侧另一人。
彭琰瞧得心惊胆战,南平郡王妃身侧坐着的就是武安郡主,她是摆明了无可无不可,将处理此事的决定权交给了武安郡主。
那武安郡主和息停有旧怨,此刻便是看得出是非,也未必真愿意给息偌撑腰,指不定还要借着这个机会贬损一番。
武安郡主衣着华丽,人也妆扮得浓艳,瞧着张扬靓丽,没有半分因婚姻不畅而气色不佳的样子。她此日一直坐在这里陪着南平郡王妃,听到这事,也只是似笑非笑瞧着下面二女。
此刻明白了南平郡王妃的意思,她也没避让,便瞥着下头道:“大好的日子,哭着多晦气。”
郑沁立刻噤声了。
息偌有些犹疑地向上望去。
她没怎么见过武安郡主,只是堪堪有个模糊的印象,今日本以为自己要受些罪,却不料这话一出,倒好像是武安郡主站在了自己这边似的。
郑沁心中也惴惴。她本是想着武安郡主与南平府交好,又与息家交恶,谁知道话一出口竟是如此。她心里暗骂这是个满脑子男人的愚蠢郡主,却也不敢再故意装可怜了。
彼时在场的人那么多,她遮掩也没用,只需稍稍打听一番,自然就知道这事端是谁惹的麻烦,那时才对她不好。
但武安郡主也就说了这么一句。
她并没有追究的意思,转身与南平郡王妃道:“两个小娘子打闹,原不是什么大事,没得闹起来坏了今日宴席的雅兴,还是算了罢。郑小娘子脸肿了,不好见风,遣人好好送回去罢。”
郑沁知道自己不占理,但本想借着息家和武安郡主这点旧怨翻身,未料到武安郡主一点儿也不肯接这个好,竟先将她打发了回去。
她输了此阵,离去前狠狠挖了息偌一眼。
但息偌顾不上瞪回去,她想郑沁的麻烦事小,这里的麻烦事大,她才不信这是要贬了郑沁替她做主的意思。
果然,在一片惴惴不安的宁静里,武安郡主目光向下轻轻瞥了一眼,颇有深意道:“息小娘子脸伤了,未出阁的女孩,这总是不好,也送回去,再传宫里的太医过来。叫个有脸面的仆从随行,口吻诚恳些,同息家长辈和息大郎君好好赔个不是罢。”
长辈就长辈,还非要提一句息大郎君。息偌心里轰然一声巨响。
武安郡主将她送回去。
武安郡主将她送回去后还要找息停告状。
这和天塌了有什么区别?
彭琰一路送她出去,有些懊恼地与她道:“不如我与你一起回去罢?说到底是我要拉你来的,闹出这样的事,也不独是你一人的过错。你父母待小辈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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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宽厚,想来应当也没什么。我乖巧认错就是了。”
息偌有些惆怅道:“我父母是不说什么,我长兄就不一定了。你都抖成这样了,还过去做什么?”
彭琰的确有些怕息停,只是想到自己带着息偌做了这样的事,就已经忍不住颤抖了,不过是对好友的仗义此刻在硬撑着与恐惧对抗。
她实在担忧,但也尽量宽慰道:“你长兄虽严肃,但你好歹也是他同胞的亲妹妹,他不是那种不护短的人。你受了委屈,他就是要罚你,也不会放过郑家的。你也别害怕,装装可怜,他哪有见了妹妹为他受难还疾言厉色的道理呢?”
见妹妹受难倒也罢了,可她是为冯晚来的,这两者可不一样。息偌轻轻叹气,上了车道:“晓得了,你回去罢。”
武安郡主办事是雷厉风行。息偌回了家,南平府的仆从先是禀了她父母,又仔细带着礼物道了歉。二老心疼息偌脸上有伤,待问清了动手的因果,更是没说什么。
只是到了晚间,息停便又回来了。
他一个大忙人,回来还能是为什么?息偌觉得自己完蛋了,含着眼泪求父母庇护,但即便缩在母亲怀里躲着也没用。息停来拜见了父母,说天色晚了,不打扰父母休息,便要带着息偌出去。
他口吻平淡,但不容置疑。息夫人无奈拍了拍息偌,又对息停道:“好好送你妹妹回去。她今日是为息家遭了难,好好休息养伤要紧,旁的另说也罢。”
息停称是。
兄妹俩一道出了房门,息偌没了依靠,只能瑟瑟地跟在息停身后。待离父母住处远些了,息停方道:“这些时候,你不要再出门了。”
这是要关着她、教训她的意思。
息偌听着兄长冷漠的语气,当下便有些委屈了,眼泪唰的涌了上来,但也不敢出声哭,只能含糊应了一声。
息停听出来了,没多说什么,待将她送回去了,站在她院子门口,方道:“罚你禁足,是让你吃一记今日明知前路不平、还要赴宴自取其辱的教训,免得你往后再犯。你委屈吗?”
她哪敢委屈?
息偌像只小鹌鹑一样,低着头摇头如拨浪鼓。
息停见她如此,顿了顿,又道:“今日都知道你脸伤了,足够了,你也养养伤,免得落疤。郑家将女孩教成这样,这笔账我自然是会算的。”
息偌憋了一路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
她的委屈如山洪爆发,忿忿不平地看着长兄道:“今日真不是我的错,是那郑沁满嘴胡说八道,我一忍再忍,实在是听不惯。长兄是没听到,她……”
她戛然而止,理智突然回笼,想今日郑沁说的话,没一句适合告诉息停的。
息停也没追问,只道:“我听到了。”
息偌骤然抬头,有些担忧地想要看看息停的表情,夜色里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想,是了,宁都城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世家里没有传不开的热闹,息停本就消息灵通,武安郡主还指不定去寻了他,他必然是知道的。甚至于,她听了多难听的话,他必然已经听过了更难听的。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但息停对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回去休息,而后道:“你不用管了。”
息偌其实很想像对父母撒娇一样,抱着息停的袖子说“哥哥真好”,但她不敢。
所以最后她也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便转身回了房间。
但她这晚没能睡着。
她其实觉得今天有些累,眼皮子沉得抬不起来,但偏偏就是脑子里清醒得很。她脑中始终回想着郑沁今日说她的那些话,真是好难听也好刺耳。
宁都从前有一位世家娘子,为了与一个寒门士族成婚,与家里闹得很是不愉快。那郎君自知门第不配,但却一片赤诚真心,几番上门恳请立誓不成,还受了娘子家中好些磋磨。
这娘子性烈,当即舍弃姓氏,跟着郎君离家成婚。那郎君不忍让她受苦,偏就留在宁都,后来发愤图强,官运亨通,叫夫人好生享了清福。
有活生生的真心人在前,若说冯晚做得不够,却也不然,只是说他做得足够,息偌实在也做不到自欺欺人。
她明白自己需要的越来越多,但冯晚似乎却只能给到她这么多了。
息偌能打郑沁的耳光,却堵不了她的嘴,堵不了整个宁都所有人的嘴。她自觉有些怯意了,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于是翻来覆去一整晚,怎么也都睡不着,直到天将亮时才迷迷糊糊地浅眠了一会儿。待晨时的光亮打在她眼上将她闹醒,又惹得她好一阵烦躁。
息停说到做到,之后数日,当真嘱咐了守门的家仆拦死了息偌。直过了十余日,息偌的脸也好些了,外头的风声也歇了,小盼再去打听,守门的才松了口。
息偌是好热闹的性子,这几日在家住得越静越烦,一听自己能出门了,连忙吩咐道:“去让息忍备马车,我去郊外看嫂嫂去。”
她的近卫息忍动作奇快,她戴着帷帽走到门口时,马车已经收拾齐备安静等候。
宁都城十分繁华,白日里行人也多,息偌在马车里感觉到速度始终不快,心中有些郁闷。待快到城门处了,便催着息忍在外面扬鞭,要他快些再快些。
息忍原先倒还稳稳控制着速度,架不住息偌一再催促,速度还是快了些。本想着出了城倒也无妨,却不料在城门口转弯时,突然从一旁行出另一辆马车来。
事发突然,息忍反应却快,一手扯住了缰绳,另一手扶住了马车门边,防着息偌在里面坐不住直接滚出来。
息偌确实差点滚出来了。
她稳住身形,意识到出了岔子,但是息忍拦她的动作太过蛮横,硌得她手臂生疼。
她有些娇气地撒起脾气来,同他道:“下次能不能出声叫我一下?我一点防备也没有。再如此我就找长兄,让他把息默换给我。”
息忍知她就是嘴上厉害,嗤了一声没答话,先走到那边马车前,询问那厢的情况。
息偌知道是自己催促才惹出来的麻烦,也没使小性子,撩起车帘看向那边,好随时朝那边道歉。横竖息忍在,即便对方是个不讲理的,她也能全身而退。
那边马车里的主人没露面,却出了声,回应道:“无妨。”
那是个很年轻的声音,温润而雅致,音量不高不低,正好叫他们这样的近距离听到。这马车的主人分明是个很有礼的郎君,虽受了惊没坐稳,却仍是沉稳自持的,也没追究他们的过错。
息偌心里拐了一百零八道弯,默默想:冯予迟这辈子恐怕都做不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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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忍驾着马车往城外而去,这被迫停下来的马车却依旧没动。站在车侧的侍卫雁行确认过自家主子没有异样,便要相询是否离去。
车里倒一时没答话。
这年轻郎君耗费了月余的时间奔波到宁都,本是舟车劳顿亟待休息,却特地嘱咐部下轻车简从先行入城,不要惊动守卫,待他好好逛一逛暌违许久的都城,再说处理正事。
谁知道才到了此处,都城里的熙攘声都还没听到一耳朵,就先出了这样的意外。
他正在吃雁行刚从城墙角下买回来的张记猪蹄呢!才咬了一口,白白糊了一身!
他其实有点想追究,但看着落地染灰的猪蹄,还是忍了下来。毕竟他还不想这么快就被旁人发现他的行踪,而且他也没那个必要为了一只猪蹄和不知谁家的麻烦小娘子攀扯。
他放过了对面,却听得那小娘子遥遥说了声“抱歉”,又唤她那近卫回去,隐约打头是一个“息”字。
小娘子的声音很柔软,而“息”字又实在很特别。
他心念微动,将沾油的手指擦净了,将车窗的帘子掀起一角来,看向那马车离去的背影。
那是个熟悉的样子,从前息停不管他死活,差点将他拖在马车后头拉出二里地。这可太难忘了。
他同雁行吩咐道:“去问问那是何人。”
放下车帘时,他目光微垂,在方才对面马车停下的位置顿了一顿。
驻守城门的兵士都看清了这场冲突,雁行很快打听清楚回来,与他道:“禀侯爷,那男子是息家四娘的侍从。整个宁都有近卫的世家女不多,他们时常出城,城门卫因此有些印象。”
原来这就是息四娘。
马车重新前进,低调入京的清都侯霍恂取出手边木匣里放在最上方的一封信。信封上写的是清都侯,信尾的落款是息停。
息大郎君这一封信中所言之事,霍恂早在数年以前便与他有了交涉。本是想着如今宁都局势不明,打算先放一放,等自己进京明了实况再谢绝,如今看来,倒真该谢谢自己,当初不曾在回信之中将答复的言辞说绝。
雁行离去了一小会儿,很快又回到了马车近前,从帘子旁边打起一道缝隙,将新捧来的油纸包递给了霍恂。
霍恂分外感动道:“雁行,我该去哪里再找一个像你这般会察言观色体察上心的好侍从啊。”
雁行在外头道:“禀侯爷,月银和年赏到位,如我这般的好侍从是不难找的。”
霍恂啃了一口猪蹄,很满意地好好品味了这个想念了许多年的美食风味,很自如地将部下想要涨薪的愿望放在了一边。
他很顺畅地过渡了话题,对雁行道:“待今晚我们住定了,你便去寻一趟息为止,说我到了。行动隐蔽些,莫让人瞧见。”
雁行隐约觉得有些急。他们今日才到宁都,待安顿下来了,凭他家主子的秉性,还得玩上好几日,待玩过了,还要去宫中领骂。往后的事儿还多着,怎么就非要急冲冲地先去见息大郎君呢?
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城门口。
总不能是为了这位息四娘子罢?
2. 撞破
息偌出城后用了半个多时辰,到了京郊一处小别院。
郊外有座永寿山,山坡平缓,风景雅致,是许多贵族高门置办别院的好地界。息偌去的这别院藏在永寿山一处小坳里,与那些缭乱错杂仿佛隔了一道无声的屏障一般,显得异常的安静清幽。
院子外头的高树在这深秋里开始泛黄枯败,只依稀看出先前的茂盛。息偌踩着残枝落叶停在别园的门匾之下,息忍上前替她扣门。
别园。
息偌看着这两个字,就想起大半年前息家那一场乱子。温柔和善的嫂嫂同她道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息家,息偌第一次出城来看她,便看见这偌大而刺眼的别字。
门开的响动打断了她的思绪,息忍报上姓名,等人传话。不多时,一个青衣侍女亲自出来迎接。
这侍女名唤明贞,是息偌的熟面孔。她脸上带着温和恭敬的笑意,接待的姿态也妥帖,口中的寒暄有一种礼貌而客套的热忱,处处都到位,处处都陌生。
合礼是合礼,但不像是对着家人,却像是对着不愿用心的客人。
息偌知道明贞一贯与她的主人一样待人得体,若她此时对自己的态度尚算热情,那也不是对她热情,而是对着息家迟迟不肯给出的那个结果。
息大郎君婚变与妻子分居的事情,在宁都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都觉得是息停厌倦了自己的妻子,才要与她分手。
只有为数不多的息家人知道,那一天,是这位少夫人整理好了行装,亲自逼息停现身露面去签和离书。
息停没签,但她也没留下。
息偌跟着明贞一路走到内院。她这位嫂嫂一贯生活清透,将日子过得诗情画意,花木绿植皆是仔细布置,处处精心又别致。她不像是分居暂住,更像是要在这里留一辈子。
但她没能去到她的住处,只是坐到了内院接待女客的小明堂中。明贞为她沏茶,用的是一把小壶,端上来的可怜巴巴的一小碟点心,也是并不如何符合息偌口味的类型。
息偌不信她不记得这些,也不信她不注重这些。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指着她快些离去。
她打定了主意今日非要见人,如此怠慢也坐定了不走,便道:“我有一桩紧要事,想要问问嫂嫂,她不在吗?”
明贞道:“四娘子且等一等,我家娘子去后山摘些花叶果子,等着回来蒸糕酿酒,许还得要一会儿。我给四娘子拿些茶点先用。”
息偌不想吃,但她等定了。
明贞没有说过一句劝她的话,但礼数到位了,也没在旁边陪她,自顾自退下去做别的事了。
息偌这一等,就过了半日。
那点心有些干,吃了就口干,还不如不吃。期间到了用午饭的时候,小盼出去寻明贞,明贞回来了一趟,只带了些白粥,并两小碟素菜,道:“还请四娘子勿要怪罪。我家娘子只用早晚两顿,灶上是不做午饭的。四娘子先垫垫肚子。”
小盼见息偌被这般冷待,有些生气道:“旁的再没有了吗?少夫人何时回来呢?”
明贞听见这句“少夫人”,脸上的笑意一下就虚假冷落了几分,道:“她入山时,偶尔也有用一整日的时候。不然,四娘子今日先回罢,若有什么事,改日再来也好。”
若是平常,息偌等了这么久,又渴又饿,早该回去了。可是今日她有事,又已经等了这么久,脾气也上来了,道:“我再等等罢。我带来的那个近卫,也烦请给他些吃食。”
她来时,息忍因是外男不便,所以不曾入内,只是被明贞吩咐侍从带去了外间休息。若是她们在里头都是这种冷遇,只怕息忍那里更是什么也没有。
明贞应声去了。
小盼嘟囔着让她回去,息偌把饭和她一分,倔道:“不回!错的是长兄又不是我,她凭什么不见我?我可怜些,就当苦肉计了。”
她什么也不听,吃了饭又等,如此过了好久,才终于等到李常希回来。
她穿着一身素简的衣衫,发上就两支没有任何花样的细长银簪罢了。她裹着件厚实的披风,只是站在秋风里似乎看着比往常还要更瘦一些。
息偌许久没见她,此刻见她消瘦的样子,有些心疼,心里又骂了长兄几句,去拢她的手,问道:“今日天凉,外面风大,嫂嫂怎么还去山里待了这么久?”
李常希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想是早有人同她说过。她口中答说自己无事,轻飘飘一语带过,问息偌怎么今日忽然过来。
房间里有两个侍女在,门又开着,息偌不好意思,抱着李常希的胳膊说自己想她了。
李常希唇边含着笑,问道:“无聊怎么不去找冯小郎君?”
息偌和冯晚冷战的事情被李常希轻而易举地发现,但她点到即止,转头去吩咐侍女给息偌换茶,没有继续深入。
她既不觉得自己是息家的媳妇,自然也就不会作为长嫂去开解息偌。新茶换到息偌面前的时候,明贞从外头进来,将热好的酒也端到了李常希面前。
李常希空腹抿酒,把新换的茶点推到息偌面前:“今日不留你了。地方远,又近冬日,天黑得早,免得你父母担心。吃两口垫一垫,就让息忍带你回去罢。”
若不是等了这样久,何至于天黑呢?
息偌坐着没动,捧着茶盏看她手里的酒杯,问道:“嫂嫂这酒也是自己酿的?不如留些让我带回去尝尝?”
李常希知道她在想什么,便道:“我来此时只酿了一坛,还要分你?你酒量浅,喝不了两口。难道剩下的要送去给你长兄吗?”
息偌心思被戳破,只好低着头吃东西,吃了两口又恍然,觉得自己可不是为了吃东西来的。
于是她复又开口道:“嫂嫂摘花不是要蒸糕吗?等蒸好了,给我带些走罢。我最馋嫂嫂这一口。”
李常希继续拒绝道:“你回去路上经过好味斋,那里什么糕饼没有?这点花儿还没处理,今日做不出来。”
息偌没法子了。她总不好说,那我明日来,后日来,什么时候做好了,我再什么时候带回去。
李常希使眼色让明贞将侍女们带出去,又阖上门,她这才开口问道:“寻我什么事,直说罢。”
息偌于是让小盼也出去,自己坐到了李常希近前,小声问道:“我不是来做长兄的说客的……我是想问问嫂嫂,当初那武安郡主虎视眈眈的,使了那么多坏,嫂嫂怎么还敢嫁给我长兄呢?”
李常希笑道:“姑娘家的小心思,算什么使坏?你到外头可别这么说。”
息偌想起口不择言的郑沁,连忙道:“我没有。”
李常希不过提个醒,知道她不会这样做,这才又问道:“是冯九郎给你什么脸色看了?还是爱慕他的那些小娘子,又给了你什么气受?”
她聪慧如此,一下子点破了息偌来此的原因。
息偌抿了抿唇,低声道:“嫂嫂知道我讨厌郑沁的……她前些日欺负我,骂我,说我没有女孩家的姿态,明明冯家不将我放在眼里,我还要上赶着与他在一起。”
李常希眼神瞬间暗了暗,问道:“这话你长兄都知道吗?”
息偌点头。
李常希于是道:“你长兄自然会去郑家替你出气,犯不上为了这些没遮没拦的胡话难过。”
她看着息偌苦哈哈的神色,又道:“你明知道她是故意,但心里还是有所触动,是因为觉得她说的也不是全然不对,在你与冯小郎君的事上,你的确主动了些。”
息偌抬眼问她道:“嫂嫂觉得,我这样做不对吗?是我的确有错吗?女儿家喜欢一个郎君,不可以主动吗?”
她对冯晚之心一贯坚定,可是这次骂到了她面前,骂到了整个息家,实在不得不让她仔细去思考利害。
郑沁说的一点没错,息家这些年在朝中的确没什么根基,几个长辈接连被边缘化,如今留在朝堂中的都不多。她长兄昔年也是嬉笑怒骂的爽朗少年,为了息家被迫内敛,十六岁上就被息家推进了官场,这些年来一直一力顶在最前。
长兄这些年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便要毁了整个息家。她知道长兄压力太大,自己丢脸倒也罢了,她千怕万怕,是怕自己因为这点心意,竟然连累到自己的家人。
这样的话有些深了。她不可能和父母说这些话,就只能找自己的友人说,可是普通的友人说不得,亲近的那一二个都各有婚约,与她的情况却也不同,自然是没法问的。
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个投缘的长嫂,一来经历相似,二来思深慧厚,或可帮她指点迷津。
毕竟在武安郡主的那般攻势下,还能顶住压力与她长兄成婚的女子,绝不是什么怯懦无脑之人。
李常希拍了拍她手背,没有半点犹豫,就对她道:“若是你一片真心,谁说女子就不能主动?女子的爱又何曾比他们男子差在哪里?”
息偌有些难过道:“若男子却比女子差呢?”
若她心里已有不甘,觉得冯晚待她,却不如她待冯晚。若是如此,她仍然这样坚持,也是对的吗?
李常希在宁都住得久了,岂能不知道他们两个的那些事情。她自然知道这个差是差在何处,也能理解息偌一个姑娘家对于心上人不能全心全意厚爱自己的那点委屈。
她眼神淡了淡,道:“那要问你自己了。曼曼,你觉得他值得吗?”
值不值得呢?息偌乱得很,脑子想不动。她就是一想到这些话,想到冯晚已经许多日没有与她说过话,就又气又难过。
李常希继续道:“人无完人,你想想他所有的不好,他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可是一万个不好加在一起,哪怕你要承受这些不好给自己带来的所有后果,你也依然觉得,拥有他是一件更好的、可以让你忽略这些不好的事。”
她道:“如果你这样想过,还想要他,那他就是重要到不可失去的人,那你就不必去管旁人说的这些话。”
息偌仿佛找到些头绪了。她吸了吸鼻子,好像有些清明,不如方才来的时候那样茫然了。
她坐直身体,也有点闲心了,开始试探性地问道:“所以对嫂嫂来说,长兄也是那个更好更值得的、绝对不可失去的人吗?”
她看到李常希的眼神立刻就冷了下来。
“我们不一样,曼曼。”
息偌被家里养出了些娇纵的脾气,但是还不至于分不清楚这样明显排斥的气氛与态度。本就是兄嫂的事情,她不该插手,现下也不该多问了。
她立刻停下了这个话题,打算说些别的话,再在这里陪李常希待上一阵。
但李常希明显因为她提到了息停而不大高兴了,只与她随口闲言了几句,便提出要让她回去,“免得连晚饭都赶不及回去吃”。
息偌想:都怪长兄,累得她两顿饭都吃不了。
李常希下了逐客令,明贞那边传话就快,息偌这厢才走了出去,那厢息忍已经在马车旁等着了。
息偌气呼呼地上了马车,息忍瞧她不开心,入城后特地绕了路,带她去好味斋买糕饼。
天已经黑了,若不是好味斋生意好,此刻早该关门。马车停在铺子门口,息偌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息忍递了个油纸包进来,特地说了句让小盼接着。
里头就剩了最后一点糕饼了,老板都要关门。息忍嫌都凉了,挑了些品相尚好的,让老板用炉子热了一会儿才拿出来。
小盼接过来烫手,又赶紧放到马车里的小案子上。
此刻已经是过了晚饭的时候了,息偌在别园里没吃什么东西,此时被清甜的香气勾得食欲大动,随便扇了两下,感觉不那么烫手了就拿了一块红豆饼,将帘子打开一道缝唤息忍道:“快伸手!”
息忍看着另一个方向,好像有点愣神,听见息偌叫,才赶紧回头来接。
息偌有些好奇地想要瞥瞥那个方向,问他道:“看什么呢?”
息忍抿了抿唇角,一时有些犹豫要不要答。
息偌立刻板起脸道:“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今天可别惹我,我心情不好。”
息忍想:要是说了,指不定你心情更不好呢。
“快说。”
她又催促。
息忍只得有些无奈道:“好像看见阿默了。”
息偌有些莫名问道:“息默?我长兄近日公务忙呢,他要是不和他在官署,怎么不回家?”
息忍道:“兴许就是有公务忙,所以才遣他出来办。”
好味斋的位置偏,再往那边去,息偌就没去过了。她顺口问道:“那边过去是去哪儿的?”
息忍脸色忽而变得有些奇怪,看着她,半晌没回答,最后扯了扯帘子,道:“管那么多做什么?咱们出来这么久了,该回家去了。”
息偌一把拉住帘子,笃定道:“你心里有鬼罢?别是我长兄没事,息默自己有什么事?快说!”
她纠缠不放,息忍被迫说出了一个地名。
息偌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立刻道:“等什么?跟着啊!”
息忍没动,劝她道:“这些事,你一个姑娘家,凑过去做什么?”
息偌道:“息默不是这样的人,真要是我也不管。但他是我长兄的近卫,我长兄的事你管不着,我也管不着,但我眼下是知道了。真有什么不妥,我不与家中说,来日叫旁人捅出来,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她冷笑道:“你还等什么?再晚些,人都要没影了。”
息忍无法,只得驾车跟上,好在此刻天黑了,他们这马车与世家出行的马车无异,也没什么明显的息家标识,所以不曾叫谁认出来。
这一路跟着息默,待看见人进去的地方,息偌祈祷了一路的心终于还是死了。
息忍问她要不要回去,她干脆扯过了帷帽仔细戴好在头上,然后便打开帘子下了车。她环视一周,看见斜对面正好有个像样的酒楼,便直接走了进去。
小二来招呼她,她看了一圈酒楼的布局,便往二楼走去。息忍在楼梯旁有些犹豫,被息偌一眼看见,指着小盼道:“将他拉住了,免得给他好兄弟通风报信。”
二楼边上一排打开的窗户,息偌挑着地方坐下了,目光往旁边一落,正好就看见息默方才走进去的大门。
她让小盼和息忍都坐。
饭菜点了上来,她嫌丢脸,帷帽都没摘,让小二将桌位边的竹帘子放下来,自己夹了菜,只将头纱打开一道缝送进来,半点没有露脸。
就这么一点一点将饭吃完了,人还没出来。息偌让撤了盘子,换了茶水,又付了银子继续等。
时间越长,息忍越是立不住,提了好几句回家。息偌全都冷声将人按住了,有些讽刺地道:“慌什么?逛花楼的又不是你。”
她坐在马车里,亲眼看着息默接了息停进去,她说什么了吗?
她就这么等着,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心里那股火气越烧越旺,终于烧得她坐不住了,下了楼走到马车跟前,将马鞭扯过来攥在手里,又气势汹汹地回过头去闯对面的大门。
息忍拦都拦不住。
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叫小盼回马车上等着,不要露头,自己追着息偌进去。
天黑了,此刻正是花楼里热闹起来的时候。息偌一身浅杏色的裙子,又带着帷帽,摆明了是个出身不低的年轻小娘子,简直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息忍觉得自己带着息偌来这种地方,回去以后瞒不住,非得被打个半死才能完。但来都来了,他也就只能提起十二万分的仔细和谨慎近身护着息偌。
此处管事的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见到息偌这般形象,便知不是来寻欢作乐的客人。她带着伙计走过去,问她来做什么。
息偌被这股脂粉味儿扑得眼睛疼,冷声问道:“息大郎君在哪间?”
这话可不好答,伙计们没人出声。这女人便胡说道:“你是何处来的小娘子,寻什么西大郎君东大郎君的?可认清了门头没有……”
息偌厌她这副轻浮做派,心中又恼火,没工夫和她扯东扯西,干脆一把将人推开了,直接便往楼上去闯。
伙计要上来拦,息忍二话没说直接拔了剑呵斥他们退后,跟着息偌一路往楼上走。
风月之地出了刀兵,任多深的酒醉也要醒来三分。息偌借着身后息忍这柄剑,一路走得很是顺畅。
她胆量大得很,一间一间房门直接推开看,谁敢动手她就动鞭子,总归她戴着帷帽,谁也不知道她是谁。
她阵仗闹得大,不多时,便有个年轻的小伙计过来,给息偌指了个方向,还低声哀求道:“夫人收收鞭子罢。可千万别说是小的跟您说的。”
这种夫人上门来抓相公的事,在这种地界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将息偌也当成了谁家的夫人。毕竟息大郎君的夫人不会来,但那一屋可不止一个有家室的。
息偌迈步过去,啪的推开了那一扇雕花木门。
入目是一片奢靡景象,四处散落坐着一群年轻的公子哥儿,个顶个的富贵优荣,个顶个的风流潇洒,但没一个比得上正在她眼前的那一个。
十五六岁上就以俊美无俦的好名风靡宁都的冯家小九郎,此刻穿一身艳丽又精致的藕色锦袍,发上奇巧的飞燕冠都歪到了一旁去。
但即便是衣衫乱了,发冠歪了,他还是流露出一种旁人都比不上的养眼气度。虽然没有露脸,息偌也能一眼就认清他是谁。
就是这样特别的一个年轻郎君,前些时候还将息偌柔柔抱在怀里,拿夏日骄阳都比不过他半分的明媚笑意对着她,说些好听动人到不行的情话,今日,他就阖着醉意朦胧的一双凤眼,将脸整个迈进了腿上那妓子的肩窝里。
息偌看得浑身冰凉。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生气,又或者是不是失望,但她这一刻感觉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冲到了头顶,让她已经无法进行任何冷静的思考。
她抬手便掀开了帷帽前的长纱。
息忍看她上手,赶忙把身边探头的伙计往外一推,飞快关起门来,没让一个人看见息偌的脸。
但没了长纱的掩饰,息偌倒是看清了。
那妓子明红的衣衫此刻已经有些松散了,腰带垮在了小腿的位置,露出了一片白花花的肩头,那肌肤上面还拿颜料画了一只生动不已的粉红蝴蝶。
而冯晚的脸颊就是轻轻蹭着,侧首埋进了她的颈间身前。他一只手拢着她柔软得仿佛没骨头一样的腰,另一只手已经藏进了她绣着蝶恋花的衣摆下头。
她推了门进来,他倒好像没察觉似的,犹然不停。
房中第一个反应过来的郎君坐在门边不远,原本是懒懒散散地支腿倚案靠着,此刻看清了息偌的脸,啪的一声将手中的酒杯砸到息偌面前的地上,瓷杯落在厚实的地毯上,还是被他的力气掷了个粉碎。
他脸色不大好看,沉声道:“这是什么地方!还不回去!”
他看向她身后的息忍,斥道:“你是不想要命了,什么地方都敢带她去!”
息偌转过目光,看清了他的样子,这个在这里也不免沾了一身粉香酒香的郎君,是她心里敬重万分、在家中清冷疏离的长兄息停。
他在保护她的名声,将她来到这里的理由,全部归结为是近卫的胡作非为和蓄意欺骗。
息停虽冷漠,但在外人前甚少有这样生气的时候,他这一声怒斥,终于惊醒了这屋里的人。
冯晚终于抬起头来,露出了他那张好看到十分百分千分万分可恨的脸。
他看见了门口的那个姑娘,一双眼原本都是漫不经心的潋滟,此刻却忽而凝滞,醺醺然的醉意也倏然散了三分。
息偌站在彼处没动,冷笑了一声,而息停已然来到了面前,呵斥道:“你一个姑娘家,跑到这种地方来像什么样子?”
又指息忍,骂道:“你想死是不是?”
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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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理亏,直接跪下,没有言语,也不曾抬头。
息偌护短,但此刻顾不上维护息忍了,她直直盯着自己的长兄,眼里一点惧色都没有,甚至还敢反问他道:“长兄倒是说说,这是什么地方?”
她感觉自己面对息停时那一点蚂蚁大的胆量,已经被死去活来的这一肚子怒气和怨气撑满。
她冷眼望着他,道:“我今日出城去见嫂嫂。嫂嫂酿了新酒,院落布置得整整齐齐、精心漂亮,显见得是要长住,不打算走了。我日日盼着兄嫂能重归于好,有心想要说和,此刻不见不知,长兄倒是让我长脸。”
息停在人前被妹妹下了面子,又听见李常希的事,脸色一时寒如霜雪,正要开口,息偌已经理好帷帽扭头便走,骄傲的下巴扬得高高的,谁都不放在眼里。
冯晚这才站起来,将怀里的美人毫不留情地推开,一边走一边理好了自己的衣襟。待站定在息停的身边,这才对他低声道:“我去同曼曼说。”
息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回头看向了他。
他对宁都城里的这些公子哥儿没什么不了解的,冯晚二十出头了,家里一个姬妾也没有,但外头这样的场合不是头一回了。最过的一次,他抱着个美人大醉睡了一晚上,第二日还要找友人们替他作保,才好免了家里那位严肃父亲的家法。
息停是冯晚的友人,冯晚不曾有什么事情要避着他,和息偌在一起的事是这样,在外头胡作非为的事也是一样。
息停什么都知道。
他此刻平静万分,想,容她快意这一场,此刻也该差不多了。
他问冯晚道:“你与她认识这样久了,不了解她吗?”
冯晚不解道:“怎么?”
息停余光里还能见到那个可怜兮兮的妓子坐在地上,他浅浅勾了勾唇角,道:“你现在去跪到我家门口,她也必然头也不回一个。”
冯晚酒气上涌,头脑昏沉,露出了一个不甚在意的笑容。
他想:怎么可能呢?息偌一定是这世上最喜欢他的小娘子了。
他想:今日是晚了,他醉了。等明日罢,明日他醒了,再去寻她。他只要说些好话,她会原谅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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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偌恨不得把冯晚那只手剁下来!
她一句话都没和冯晚说,甚至一个正眼都没给他。说白了,他不是她的家人,他们没有关系,宁都城里已经看尽了她爱慕冯晚的笑话,如果她自诩妻室的姿态因他狎.妓而公然闹事,那么传遍整个宁都的丑闻不会是冯晚,只会是她自己。
她只能借着这股劲对自己兄长发个脾气,趁着自己的胆量还在,速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满脑子只剩下两个念头。
第一,冯晚得罪了她,他死定了。
第二,她得罪了息停,她死定了。
息偌走得快,背影风风火火。息忍跟在她后面,简直心惊胆战。她走到门口,烦声问道:“车呢?”
马车就在不远处,息偌没等摆凳子,扶着车沿就要上去。息忍担忧万分地看着她,赶紧伸手去扶她上去,这才感觉到她手下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没事。”
她用很无力的声音对他轻声道:“我们先走……我们快走。”
息忍心里一堵,迅速驾车带她返回息家。
这一天真是好累人的一天。
息忍本来以为,等大郎君回来了,必定会把他和息偌一起叫去教训,他若是没死就是命大,而即便命大也得脱一层皮,以后也不可能在息偌身边了,甚至不可能在息家了。
但他等了一晚上都没等到传话。
他知道息偌今天身体疲惫、心情也不好,所以决定留下来守夜。他一开始躺在屋顶上,后来没多久下起了雨。深秋里的雨已经有了冰冷刺骨的意味,他想自己之后还要挨打,此刻不能淋雨感冒,于是又坐到了廊下窗边。
因为坐在窗边,很多声音就变得非常清晰。
他听见息偌在房间里哭了一整晚,哭声是捂在被子里的沉闷轻响,但在大雨瓢泼里显得微弱而惊心。
息停到底大了息偌不少。
他与冯晚年岁相当,自小来往密切,息偌口中说着“青梅竹马”,不自觉染了些爱侣之间的暧昧腔调,只是说得再严谨些,息偌几乎是冯晚看着长大的。
小的时候,息偌跟在长兄身后见过人,冯晚本就性情好,又见这小女孩可爱,便处处宠护着息偌,待养成习惯了,年岁大些就更甚。
女大十八变,息偌长大后,也出落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大美人。冯晚游戏人间数年,万花丛中过,早已迷昏眼,这么一回头,突然发现身边那小姑娘才是世间真绝色,兄长便成了情郎。
本朝民风开放,世家里的年轻男女婚前有一段情事,并不是什么令人不齿的事情。莫说他们身上都没有婚约,便是那些有婚约的,婚前与旁人有些风月,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当初息偌与冯晚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并不算高调,大约冯晚也知道自己长了息偌一些,这事做得不算特别磊落,所以不曾张扬。
但是几个玩儿得近的朋友都是知道的,那会儿多的是调侃这两个人的笑话,便是息停知道了、亲眼见到了,也没有明确流露出什么反对不满的意思。
有些不看好的话,也都是他们闹矛盾时,他私下里对着息偌说的。
息偌这近一年的时间里,除了吵架冷战的档口,几乎一直与冯晚在一起。息忍是亲眼看着息偌愈发依赖冯予迟。他猜想这两人八成是要成了,门当户对,郎情妾意,何乐而不为?
大郎君不同意,但他不也没反对吗?眼下冯息两家是没什么想要缔结婚约的动静,但若是息停都点了头,那么息家是不会做过多反对的。
到底如今大郎君已经长成了,不是从前那个被息家操纵逆流而上的傀儡了。眼下他手中有实权,息家都得倚靠着他。
他亲妹妹的婚事,他说了不算,旁系族亲谁敢说了算?
但此刻出了这种事,息忍开始有些庆幸了。
幸好息停做事沉稳,从来立定即行,从不拖沓。幸好冯晚好坏不定,不曾勾得她死心塌地。幸好息偌恪守原则,从不曾与他越雷池半步。
幸好,幸好。
--
“你亲眼看见了息四娘进去了?”
霍恂坐在房间里,一边喝药一边听着雁行回话,待听雁行讲到了这一段,饶有兴趣地抬起了头。
雁行有故意试探的意思,见自家主子这个反应,就知道自己说准了。
他应声道:“是,我当时才同息大郎君说完话不久,下楼时撞上了她。她戴着帷帽,看不清脸,不过我记得她身边那个侍卫息忍。她推了门进去后,息忍接着就关了门。”
霍恂此时刚沐浴完,身上热气未散。盖因他房间里早早生起了暖炉,此刻暖意融融,并不寒冷,他也就只穿着单衣,将外衣披在肩上。
他如此穿,清晰地露出了颀长却有些清瘦的身形,好在气色不错,又多年养尊处优,气度仍旧是华贵的。
他手里拿着丝帕擦拭玉佩,颇有兴致地问道:“你进去的时候,看见什么了?”
雁行当然知道霍恂对旁人是没有什么兴趣的,细想了想,才道:“里头都是年轻人,无非是世家子,并几个在京中的公爷侯爷,点了姑娘陪在旁边。息大郎君坐在一边,没喝酒,身边也没点人。倒是他旁边,有一位冯九郎。”
霍恂手里顿了顿,将手中司南佩放在了旁边。
息停明知道今夜和他的人见面,却还是让雁行见到这一幕,可见是另有其意。
息大郎君名停字为止,君子有所为有所止,为他取字的那人显然是有所指。可据霍恂的听闻,再加上这一回来往,倒并不觉得他有束身守己之意。
霍恂勾唇笑道:“我之前就听说,息四娘是与一位冯郎君在一起的,息为止分明知道,还来与我交涉,今日见你,也没避讳。可见他是没打算与息家相商。”
雁行显然没想到这一层,道:“只是从未听说过息大郎君拒绝过息四娘与冯家来往。”
霍恂漫不经心道:“不也没同意过么?”
所以才同他传信。
雁行想起今晚和息停相见时,息停余光里瞥着那位冯郎君,表情似笑非笑的,倒真是有些意味不明的样子。
陛下密信里是怎么跟自家主子形容他来着?心思深沉,不择手段。
霍恂似想起什么,又问道:“她出来的时候什么样子?”
雁行对于这位息四娘印象很是深刻,记得清楚,答道:“没多久就出来了,应当是挺生气的,走得极快。”
霍恂微讶道:“生气?”
雁行纳闷:不生气,还怎的?
霍恂又问道:“没哭?”
雁行仔细想了想,道:“听叫车的声音中气十足的,不像是哭了。”
霍恂身子热,伸手推了窗,有寒冷的风吹到他身上,带着冰凉的雨丝拂在他脸颊。
息停同他相约相见,可等到雁行走了,息偌才闯了进去,而息偌一个姑娘家,显然不会无故跑到那里去。
霍恂不久前才守完孝,入京之前,陛下密谕让他解决息停。
息停不能死,但也不能像如今这样一手遮天肆无忌惮。霍恂来路上一直想,如息停这样找不出任何弱点的人,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达到陛下的要求。
在清都的时候,他就听说过息大郎君的传闻,十几岁做了官,如今是大邺最年轻的中书令。朝官私下称他笑面虎,言他虽看着温雅宽和,面上带笑,手段却教人不寒而栗,若无必要,实在无人敢与这位扯上干系。
他原本想,自己虽与他有旧,可今时不同往日,既然人人都要避他,那自己也不必招惹。可今日在城门那一撞,他的确是生出了些心思。
他有些期待起来了。
3. 见面
息偌哭了一晚上,快天亮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睡着了。息忍本和小盼商量着,不叫她起床了,可息偌自己睡不多时又醒了,叫小盼拿冰帕子给她敷眼睛。
息偌自己都佩服自己,昨日那样难过,还不忘用冷帕子盖着眼睛哭,忍着没去用手揉。她叫小盼给她备着冰水,这样早上再敷一敷,填上妆,便看得不大明显了。
息偌哭完了,就像没事人一样,去父母那里吃早饭。也就是到了这时候,她才知道息停竟然一整晚都没有回息家,清早回来便直接上朝去了。
父亲息檀听说此事,将瓷勺扔回了碗里,即便盛着浓稠的米粥,还是听得见一声脆响。
他心头火蹭蹭地向上冒,道:“宫里能有多繁忙的公务?不回家便罢了,连个信儿也不传,还有没有规矩?他还想干什么!”
息默笔直地跪在下头,一声不吭地替主子挨骂。
其实息檀哪里是为了儿子不回家或是不传信而生气?不过是有旧怨,于是看见什么都不满意,逮着什么由头出来都能骂两句。
息夫人没想着替儿子辩解什么,但这么一大早闹得连饭都吃不成也不行。她想着赶紧打发了息默,眼不见为净,随口问道:“他是急务吗?那便算了。”
息檀冷嗤道:“他一个文官!有什么急务要大半夜地跑出去,连个传信儿的时间都没有?”
息默总算是得了个能说话的机会,连忙道:“郎君没有急务,是去郊外了,夜太深,恐不好赶路,所以今早才快马回城的。”
这话一说,堂内原本紧张的氛围好像突然就被冲淡了。
“哦,郊外。”
息檀这话顿在这里,人也不如方才那般生气了。做父亲的,不好过问小辈夫妻间的事,但息停能在外头留一晚上,那也算是个好事。
他想了想,还是关心了一句,问道:“怎么想着要过去了?”
息默垂着头说“不知”,眼见着息檀又露出些不满的神色,息偌颤颤巍巍接了一句,道:“兴许是与我有关。”
息檀没好气道:“与你有什么关系?”
息偌道:“我昨天去看嫂嫂了,和长兄提了一嘴……”
息夫人抬手掩唇笑了笑,拉着息檀用饭。息檀重新拿起碗筷,对息默摆手道:“你跟在他身边,闲了多提醒两句,这话也要用他妹妹去提醒?管着那么多部下,该分担的就分担,腾出点时候将家里的事理清楚。”
息默听完训话后称是,行礼退了下去。
眼见着无人了,息夫人才问道:“你昨日去看常希,她过得如何?”
息偌实话实说道:“嫂嫂仔仔细细把她那院子布置了,处处精致舒心。我去的时候,她进山采摘花果,预备和侍女酿酒蒸糕,心情也不错。”
她越说越忧虑,想到提到息停时的那点尴尬,问道:“阿娘,嫂嫂过得这样舒心,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息夫人没说话,息檀嗤了一声,却不是对着李常希的,而是对着息停的。
他分明是对此事有所不满,此刻语气也不好,微忿道:“她过得越好,便越知息停那个逆子待她不好。我与李相多少年的同僚,便到了地下,都没脸向他交代。”
息家一直满意李常希,息檀夫妇待李常希比亲女儿息偌也差不了多少,奈何息停一意孤行,和李常希闹成了这个样子,让息檀很是不满。
息夫人嘱托息偌,让她常去探望,息偌都应了。
饭后,息偌回了自己屋中,开始收拾东西。
她和冯晚认识的时间太久了,彼此之间的有些东西,早就分不清你我。但她一点也不着急,一样一样地仔细收拾。
平日里放在那里倒不觉得,此刻拿在手中了,当时接过这物件的场面情形,就一幕一幕又从脑海之中闪过。
从前那样温柔细心的冯晚,和昨晚酒醉荒唐的冯晚轮番从她脑海中划过。那妓子的红裙边仿佛带血的利刃一般,将冯晚从前同她在一起的清朗模样割成一块又一块的碎片。
但她似乎也没有什么生气和愤怒的情绪了。
昨晚百味杂陈的时候说不上是什么感觉,都随着眼泪流了个干净,今早将枕头被褥都扯去洗了,清水涤净,阳光暴晒,还能留下什么痕迹?
她这里也不会再留下什么痕迹了。
东西一时也清不干净,小盼唤她用午膳的时候,她才意识到时间飞逝而过。
息偌起身看了看未尽而乱糟糟的房间,洗了洗手,对小盼道:“再去找两个箱子来。等我先吃了饭,完后写封信,你嘱咐息忍,明日一并都给冯予迟送回去。”
相识了也有十数年时光,收拢起来,至多今天就能用尽。
她在窗边小案前坐下了,偏头时看见外面息停走了进来。他还穿着暗红色的官服,看来是去过朝上官署了,只是到了此时才回来。
息停看见还没合上的箱子,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却还算满意,看来自己的妹妹不是个围着男人转的无脑之人。
他摆摆手,示意息偌不必起身,而后坐到了她对面,道:“你吃你的,我和你说几句话。”
来了。
息偌下意识开始害怕,这个长兄在息家的形象实在是太有威严,昨天自己去花楼闹了那么一出,她早想到息停不会放过她的。
她眼睛不敢抬,看着面前的饭都不香了。
息停正打算说话,忽而掩唇咳嗽起来。息偌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他身上披着的那一件夹棉的冬氅,似乎在这时节穿是厚了一些。
她赶忙把手帕递过去,又叫小盼端了杯热茶来。
息停咳完了,才接了她的帕子,对她有些担忧的神色回应道:“昨夜淋了雨,不是大事。”
息偌忆起自己昨天生气上火时给息停说的那些话,联系到他夜不归家的事,再加之此刻看他苍白的脸和漫不经心的模样,忽而有些心虚和愧疚,便低头道:“昨日是我错了。”
息停笑一笑,让她坐下,这才将手帕叠好放在一旁,说道:“清都侯霍恂前些时候承袭了爵位,昨日回京了。我今日下朝后与他略说了几句话,打算过几天,带你去见一见。”
息偌下意识接话道:“我不认识他。”
息停手中捧着热茶,垂着眼,平静道:“见了自然就认识了。”
息偌后知后觉地反应出了息停的意思。
她忽而感到周身一股寒意。世家的婚姻是权利的纽带,她从前偶尔想到,也会让自己做好心理准备,但是她从没想过会来得这么快,又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到自己面前。
息偌十根手指都绞到了一起,问道:“不止是要认识罢?”
她听懂了,就最好。息停对家人终归会比对外人多些耐心,但这并不妨碍他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清都侯虽是个闲散皇亲,却与陛下血缘靠得近,王侯里算是一等的身份。他家里没人,过去了不必死守规矩敬奉长辈。他又年轻,有实学,温和有礼,是个不错的人选。我与他从前有些旧交,知道他的为人,不会让你受委屈。更何况,他将来大约是要留在宁都,你离家近,来往也方便。”
几年里挑来挑去,才选中了霍恂,无论有没有冯晚,这都是息停已经决定好的事情。他难得耐心地对息偌说了这么多,解释这会是一段合适的婚事。
息偌这两天一直在生气。
先气郑沁背后辱人,后气冯晚寻花问柳,到了今日,好不容易下去了的火,又被息停这无所谓的模样勾起来。
她冷笑着质问他道:“长兄拿婚姻当什么了?说来说去,无非还是为了权利。诚然世家女儿皆是如此,我也不是没有准备。可凭什么长兄可以选自己合意的妻子,却不能让我在家世相当的郎君里挑一个自己合意的?”
这又算是什么道理?
他明知道自己昨天见到那一幕,今日合该是最难过的时候,却半分不宽慰,径自与她谈起了与另一个人的婚事,让她如何能够接受?
息偌直直地望着息停,可息停一点愧疚神色都没有,只是含着一抹极轻极浅的笑意。那笑意浮在他唇边,看着息偌心里发慌发惧,让她有一种息停在讥诮嘲讽她的错觉。
好生完美的笑意,好生无情的模样。
息停心里想:瞧瞧他这好妹妹,多好的性情。自己若有三分不好,别人连三分好都不行。惟有世人皆不如她好,她才能安稳。
好一个世家女,好一个息家人。
不愧是……他的妹妹。
以息停的性情,唇枪舌剑里经历多年,早不爱理会这样无关痛痒的指控。
可是息偌说到了李常希。
李常希是他的心头刺。
“你没说错,我确是娶了一位处处合意的妻子。”
温和清雅的息大郎,嗓音因为风寒的缘故变得低哑,深沉里隐约咂摸出一种尖刀锋刃上的寒意来。
息偌听得处处合意这四个字微微地加重,隐隐生出些瑟然的畏惧。她忽而觉得,自己与他做了十几年的兄妹,原来是从不认识他的。
“四娘。”
息偌想到了,无论是自己的父母,还是冯晚,一直都唤她乳名曼曼,只有这位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一直以来都在唤她四娘。
息停继续同她道:“这世上不会有哪对真正的恩爱夫妻,闹得如我这般家宅不宁。外面的好话听听就罢了,你是息家的女儿,连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也信?”
他像个脾气最最温和的兄长,耐心地同妹妹说着世间的道理,可字字皆如刀锋见血。
息偌感觉到自己似乎有些发抖,于是攥紧了手指去忍耐,勉强挣扎道:“这些事,父母都知道吗?”
息停垂首抿茶,道:“知道。”
所以,不管是息家定下的,还是息停定下的,这事早就没有容她拒绝的余地了。
今日息停来,是息家有心叫他来妹妹这里做恶人。息停明明知道,但她问了,他也就说,半分不多担罪责。
息偌终于明白,她曾用尽许多心思力气的坚持,放在息家人的眼里都不过是好戏一场,看客们笑一笑这小儿女的热闹,待时间到了,该散场了,每个人都还要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去。
她在午日正温暖时沉默了许久,最后还是摇头道:“我接受不了……长兄,我无法接受。”
息停像是猜到了她这回答一样,居然很轻松地笑了一笑。
他是息家的长子,又不只是父母的儿子,没时间等待和接受父母的爱意。所以息偌的身上承担着父母成倍的爱意,被宠着护着长大,自由自在的,比其他世家女子都要更强许多。
她不能接受,这是很正常的。
只是从前,她一贯对他敬畏,越是长大,越是连话也不敢与他多说几句。他若有什么话说,由来是让她往东她便不敢往西。
今日来前,息停还曾想过,若是他如此说了,息偌坐在对面答应了怎么办。这样软的脾气,若真去了霍恂身边,不知要被拿捏到什么地步。
可她却拒绝了。
虽不是十分明确的拒绝之词,只是一句不能接受,但还是让息停十分满意,让他觉得,自己这个妹妹终究没有被养得太不堪用。
他自觉很宽容地问她道:“你需要多久可以接受?”
息偌疑心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反问道:“什么?”
息停道:“我给你时间考虑,但你总不能让我一直等罢?我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留给你。”
亏他今日过来,还做了一番宽厚的长兄模样,没有对她耳提面命,还说了一句“你吃你的”,合着是根本无所谓她的所思所想,不管她心里是个什么念头,他都已经想定了。
这桩婚事根本由不得她。
息偌看着他这般无谓的姿态,问道:“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定下来的?在冯晚之前或是之后?”
息停似乎根本都没想到自己的话会不会伤害到自己的妹妹。他一点儿都没犹豫道:“之前。”
不是昨日发现冯晚狎.妓之前,也不是知道冯晚与息偌情好之前,是更早以前。他做官都这么些年了,姻亲这样有力的官场手段,他不会没有想过的。
他自己决定了她的婚事,不告诉她便罢了,甚至不去阻止她与别的男子来往。
息偌到底还是个小姑娘,两日之内遇到了这么多的烦心事情,到底还是有些承受不来。她孤身一人坐在他的对面,瑟瑟地红了眼眶。
她那一瞬间有太多的委屈,可在息停面前,她已经习惯性地不敢表露太多。
息偌可怜兮兮的模样连小盼都看不下去了,不忍地站到她身边去,牵着她的手拍拍她肩膀。息偌心下委屈更甚,情不自禁地啜泣了一声,又硬生生地憋住。
在长兄面前,她不敢那么肆意。
息停坐在与息偌不远的对面,目光静静地落在了她的身上。息偌连头都不敢抬,更别说看他一眼。她实在没力气去看,在这样的时候,他那双眼里,除了冷漠之外,不知会不会有不耐烦。
就这般安静着,未过多时,息停站起了身。
息偌想,他果真是不耐烦的,看见她低头哭了,他就要转头走了。
她半点也不想抬头送他。他今日是全世界最可恨的哥哥。
但息停没有走。他迈步来到了息偌跟前,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吓得她一个哆嗦。
她都忘了哭了,抬起头看着息停,听他道:“四娘,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你的不如意,也只到今日罢了。”
息偌想:骗子。
她从今日开始,便日日都要是不如意了。
他怎么能用这么难得一见的温柔长兄的姿态,对她说这么狠心的话!
她要恨死他了。这一刻他的面目比昨晚的冯晚还要更加可恨。
他的手已经收回去了,她已经错过了狠狠推开他手的最佳时机。但是攻心的武器除了推拒的凶狠姿态,还有最最恶毒的锋利言辞。
息偌想:他都这样对她了,那么她说什么,他也都是活该。
她今日胆量真的很大了,比昨晚还要更大些。
她抬首看着他,问道:“长兄为什么是这样的人?爹娘是因为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不亲近你的吗?嫂嫂是因为看清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才要离开你的吗?”
现在,妹妹也明白了你的本性,妹妹也会恨你一辈子。你胡作非为,就只能众叛亲离。
息停垂首看着她,她眼里拢着没有完全干透的眼泪,水雾四溢,但是明亮的恨意却从这迷蒙之后清晰而尖锐地刺向了他。
但他是根本不会被一个小姑娘的眼神刺痛的。
他笑了一笑,没答这话,转过身走了,临去前还不忘叮嘱小盼,替息偌把案上放冷的饭菜汤水再热一热。
小盼顾不上热饭,先要安慰息偌。可是息偌见息停就这么走了,自己扯着帕子把眼泪抹了又拿起筷子,对小盼道:“把这两个带汤水的热一热,你过来和我一起吃。”
小盼迟疑道:“娘子这么快就不难过了啊?”
息偌恶狠狠吃了一大口肉,道:“都是恶人!我才不难过呢。赶紧吃饭,吃完还要收拾东西呢。”
小盼快速捧着热好的饭菜回来,坐着小凳在旁边陪息偌一起用饭。
她心里也忧愁,饭也吃不下,问道:“娘子要不要去找找家主和夫人呢?他们到底是娘子和大郎君的父母,他们疼爱娘子,不至于非要叫娘子去做不喜欢的事。如果他们说了,大郎君不会不听的。”
息偌摇头道:“话是这样说,但如果他们那边没有这样的意思,长兄也不敢直接来与我一个姑娘家说这些话罢?”
小盼道:“这算个什么事呀?冯郎君那边还没料理清楚呢。”
息偌拧眉道:“还有什么料理不清楚的?”
小盼气道:“他都没与娘子道歉、没与娘子解释呢。”
息偌道:“事实如此,用不着他做解释,解释什么也都没用。道不道歉也没关系,我也不稀罕他的道歉。”
小盼心里也觉得冯晚罪无可恕,自家娘子哪里不好?又哪里对他不好?他凭什么在外面这么胡作非为!她非要分手也是情理之中,半点错也没有的。
可是——
“那,娘子不要冯郎君了,大郎君说的这事可怎么办呢?提起来了,连个作挡的人都没有。”
息偌心里清清楚楚的,道:“即便冯晚老老实实的,今日长兄提起这事,他又能挡住什么?”
在他们的这段关系里,论起抵御风波,冯晚本就是无用之人。她心里清清楚楚,今日也算下定决心,用不着再踯躅什么。
小盼食不下咽,道:“那娘子可怎么办呢?”
息偌把她的手推了推,道:“快吃饭,吃了饭,我还有的是事忙呢。”
主仆二人一起用完饭,息偌就像要上战场一般,生怕精力不足,吃了个十分饱。小盼知道她饭量,去沏了一壶清口的淡茶热在房间里的小炉子上,这才按照息偌先前的吩咐,又去提了两只箱子进来。
息偌又重新坐到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花了整日的工夫,将东西都归整进了箱子里。
东西收拾好,她的心也定了,这才走到书案前,自己研起了墨。
她手下一边打转,脑子里一边在想,这一封书信要怎么写,才能洒脱又快意。
她很小的时候就见到冯晚了,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她看着他和长兄顶着两个鲜花着锦的姓氏,在宁都城里风华肆意。冯晚最是风流少年时,很得女子欢喜,他会同人亲近,却不会特别亲近,就只有对息偌不一样。
小小的息家妹妹,即便跟在他身后满宁都地转悠,也没人说半个字的是非。但是等她大了,这般场景代表的意义便不一样了。
她出生在息家,被惯得心高气傲,可以勇敢地喜欢上这世上最好的郎君,却容不得心上人的心里没有自己。
冯晚心里有她。他那样真情真性的人,即便过了半世,到大家都白发苍苍的时候,也还会如今日般护着她。
他哪里都好,待她也好,只是不爱她。爱她的人不会做出这样会让她伤心的事。
息偌是息家的女儿,拿得起也放得下。
她的笔尖饱沾了浓墨,就此落下。
此日一早,息忍去冯家退东西。他办事从来利落,根本不必息偌忧心,不多时就一身干净地回到息家,说事情都办好了。
至于怎么办的,冯晚在不在,又是什么反应,他没说,息偌也没问。她只是让息忍套车,小盼跟着,又往郊外去了一趟。
明贞的态度还是与之前一样,面上礼貌却分明不耐,只这次却没将她拦在外头,而是带去了李常希所居的院子。李常希正坐在堂中煮茶,见到她来,请她落座。
息偌上次来,没能进入李常希的住处,只是这次虽来了,却也不见全貌。厚重的屏风将更大些的内间都遮掩住,她就只能坐在这简单的外间里。
不过息偌乐观,想,这回已经比上回好很多了。
毕竟她不是她长兄,没有惹李常希生气过,昔年在息家,李常希还是很爱护自己的。
息偌接过李常希递来的那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看着杯里浮起的白雾,也没多说什么客气的前言,直接道:“我决意和冯晚分开,不再往来了。”
李常希微微一怔,而后无奈笑了笑,道:“上回我说的那些话,最多只能算作参考,你自己心里有盘算就好,不必非要答我。”
息偌看她神色,微微一顿,道:“上回与嫂嫂说了那些话,今日我却说了放弃,嫂嫂倒像半点不意外似的。莫不是……心中也觉得我与他并不相配?”
李常希知道息偌与冯晚的这场官司,知道息偌的心,也能看得出她上次前来的挽回之心。她想要一个人的鼓励和肯定,她给了,她于是要卯足力气回去坚定自己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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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可是这才两日。
两日后,她放弃了,她半点讶然都没有,就好像已经知道这个结局一样。
息偌不免还是有些气馁和沮丧:瞧啊,谁都知道他们不是良配,偏她撞得头破血流才知道回头。
李常希道:“上一回,你心志坚定,即便风言风语不休,你也想要与他同路。你已有决断,只是想要一个人明确地站在你这边鼓励一句,我并不妨就替你说这一句,也免得你迢迢跋涉过来的辛苦。这一回,你依然坚定,依然有所决断,我又何必惊讶?”
她事事洞明,也觉得这是个正确的选择,诚恳与她道:“说白了,你已用尽真心,他却毫不用心。爱侣之间付出稍有深浅也是有的,你们到底差得太多。总有一日,你会委屈的。”
息偌扁嘴道:“我如今是有一些。”
李常希问道:“断到此处,你是快乐多些,还是委屈多些?”
息偌想了想,道:“快乐一半,委屈一半,但若再久些,委屈就要多些了。”
李常希笑道:“如此还不是好事吗?”
她是在宽慰,息偌的心情瞬间好了许多,可是她看着这样温柔这样好的嫂嫂,心头又怨恨起长兄来。
她轻叹道:“嫂嫂,以后我来,你能不拒绝我吗?即便你将来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可我心里还是很喜欢亲近你。他是恶人,我又不是。”
李常希戏谑地看着她,是在无声地笑话她,昔日是个在外头常说长兄好的人,今日却说他是恶人。
息偌看懂了,又叹了一声,道:“嫂嫂,他想要我嫁人。”
话一出口,她就又有些委屈,鼻子也酸。
世家里这么多娘子都早定婚约,她心里又不是毫无准备,她也不是那种为了自己不顾家人的人。若是息家艰难如此,需要她联姻嫁人,那只要提前告诉了她,她也不会拒绝什么。
可是息停这个可恨的恶人。他早早定下了,却根本不说,看着她与冯晚在一起了也不说,看着冯晚在外面胡作非为了也不说,也许如果不是那什么侯进京,他还是不会说。
他有那么多选择,却偏偏挑了一个最坏最坏的时机和选项。但凡他早说了,哪里会有她这么多的不甘和难过?
息偌自己消化了一天,自觉已经过了情绪最激烈的时候,可是提起来还是难忍。
她往李常希那边坐近了些,拉住了她的袖子,看她没拒绝,又贴了过去,道:“嫂嫂,我以后会一直站在你这边的!他太讨厌了,我现在是整个宁都城里第二讨厌他的人!”
李常希眼光淡了淡,垂着眼睫看不清。
息偌没注意到这些,她太擅长撒娇了,此刻抱着嫂嫂的手臂恨声道:“现在这样,我一点也不想联姻,我一点也不想听他的!”
李常希垂眼看她,拍了拍她,问道:“你这次来,烦心的事虽然换了一桩,但是与上次一样,也是心里有了决断,却只想要听旁人一句话,来推自己一把,是吗?”
息偌只觉得自己心中有一个模糊的想法,自己却一时也看不清楚,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自己有了决断,一时没有开口。
李常希很淡地笑了笑,道:“我不讨厌他的。”
她对息偌道:“如果你想,你可以做全宁都第一讨厌他的人。虽然我与他婚姻的结合完全是为了息李两家,但于我本人而言,我并不讨厌他。”
息偌眨眨眼睛看着她,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她是在用自己做例子来回应她的烦恼。可是这些话和息偌昔年所见都不相同,息偌并不相信。
她皱眉道:“可你们是两情相悦,不是家族联姻。长兄说他是爱慕嫂嫂才会求娶,这话是我亲耳听到他对我爹娘说的。他心中是爱慕嫂嫂的。”
李常希没有对此进行任何辩驳,平静道:“我知道。”
息偌一时没转过弯来,怔住了。
李常希道:“成婚之前,我们的确两情相悦,但决定我们婚约成立的条件,不是我们的感情,而是我们的姓氏。联姻可以为我们彼此的家族带来更多的好处,至于爱慕,那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可有可无。”
她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天真的女孩,捏了捏她的耳朵,道:“对你来说,爱与不爱,是在婚姻之中可以选择、可以争取的事情。曼曼这样讨人喜欢,即便是真的嫁给了自己素不相识的郎君,也一定可以让他心动不已,与你夫妻恩爱的,是不是?”
虽然两次前来,息偌得到的两种回答截然不同,但她就是觉得自己嫂嫂说的对。
她只是依然有些迷茫,有些纠结道:“可我都不认识他……他若不好呢?”
李常希脸色瞬间冷漠道:“不会的。你长兄要脸,独绝息家一切丑闻。他忧心你胆怯天真,恐你对付不了夫家,闹出别的祸事来,必然会好好为你挑选的。”
息偌道:“嫂嫂说的对,可我讨厌长兄。”
这一回,也不知是不是心疼她小小年纪就被息停押去联姻,李常希倒是没急着赶她。前两日回来做的花糕剩了些,李常希照样没让她带走,却留她在这里吃了好些。
最后走的时候,息偌还有些恋恋不舍。
“等回去将这事儿过了,我还来看嫂嫂。”
息偌其实很想问一问,为什么说着联姻还是利益最重,如今却非要闹着分开不可?若说是两厢绝情,事实又并非如此。
但她还是憋了回去。
一来李常希不会说,二来她自己大约也不会懂,三来,眼下还有这么一桩麻烦没解决。息偌上了马车,和她招了招手,才返回往城中去。
那日息停又不在家,息偌等着他过一日回来以后,去见了他一回。
这一年的冬日来得早,再过了十数日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冬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总也没个完的时候,待晨起再看,已是一片银白世界。
息偌抱着手炉在窗前看雪,见到息停那边的侍女过来,给她送了一只狭长的首饰盒来。
侍女待在廊下见礼,传了息停一句话,说会安楼到了一批新茶,味道不错,想明日带四娘子去尝尝。
息偌答应了。
她这些时候没有出门,也没有与好友相见,每日都是漫漫无事。既然得了息停这话,她这晚便早早歇下,待次日再醒的时候气色颇佳。
息偌照着镜子,心里十分满意,还叫小盼给自己绾了个新式的发髻。待小盼梳好,息偌左右摇了摇头,十分满意,扬手将息停新送她的步摇戴上了,而后起身又去更衣。
衣裳也是前一晚挑出来的,仔细展平熨好,特制的熏香点上放一晚,此刻拢在身上,暖香幽浮,经久不绝。
大雪整整下了两日,到了今日终于停了。息停下了朝,又去处理公务,直到过了午后,才亲自回府来接她。她拢着披风看着脚下,仔细地踩在新扫过雪的石子路上,与息停说话。
“今日去见这个小侯爷,可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
男女相看,欲结姻亲,能有什么可注意的?
“是清都侯。”
息停想也知道她根本没记住对方的封号,回头见她小心翼翼的,便伸手扶了她一把,平稳地带着她走过这一片碎雪,没让她在路上摔了跟头。
“息家从前锋芒太过了,这些年一直行得低调,你莫要耍什么小性子便好。”
后一句是随便加的,前一句才是重点。世家势盛,一直被宫中忌惮,这位小侯爷是被陛下几道谕旨召回宁都的贵胄,自然是要站在陛下那边的。
他们想要削弱世家的权势,那些正如日中天的世家自然无从下手,像息家这样的,又有名望,又正见微弱,最是个适合开刀的模样。
这位清都侯,可作执刀人,亦可作长刀。趁如今尚无定论,息停打算先走一步,让他作那个更加主动的执刀人。
是政敌或是亲朋,如今都有变幻的余地,刀是刺还是收,也要从今日这一见来初窥端倪。
息停一如从前那般不需要息偌知道太多,所以这次也不曾提醒她什么。至于那句莫耍小性子,不过是白提一句。
她耍不耍性子,不会改变这件事的结果,他既然敢押她去,就能承受一切后果。
马车停在会安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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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恂坐在定好的茶楼雅间里,脸色藏在手中热茶氤氲的白气之后,垂眼自窗缝里瞧楼下街边停下的马车。
那个扶着息停的手自马车上漫步走下的妙龄娘子,裹着件厚实的杏黄色厚氅,因她低着头,风帽上一圈白色的毛绒围边将她相貌遮了个严严实实。
只是她行动的姿态不急不缓,优雅非常,是世家百年积蕴才能熏陶出来的那种从容气质。
她迈步时从氅间露出樱草紫的裙边,与外头的杏黄交错在一起,一并落在这京城的厚重青砖与晶莹白雪之间,亮丽成了一道独特的美景,落在眼中生出一种别样夺目的光彩。
对面楼阁之上,有人忽而呼唤息停,她落定在地面上,和长兄一起抬头望了一眼。就这么一抬头,便露出了一张很是清丽大气的面容,和长兄站在一起时,有着相似的挺拔身段,雪松红梅一般的风骨。
霍恂看到此处,口中喃声道:“不愧是息家人。”
都是同一样。
他好像是给自己惹祸上身了。那封信,那张帖,他实在是不该贪图一时的新鲜,贸贸然就接到手里来的。
但如今已经迟了。
因为楼下的小娘子在抬头望了那一眼后便垂首转身,要和息停一起走进这家茶楼了。
霍恂觉得有桩大麻烦要来了,他有些后悔,但只有一些,他并没有一点想要离开或者回避的念头。
他就那么等着,等到雅室的木门被轻轻敲响。
息家这两兄妹跨步入内,她抬手取下风帽,露出妙丽一双美目,同他微笑,颔首唤了一句。
“见过清都侯。”
4. 相亲
此回相见,是息偌主动向息停提出的。
其实平心而论,她虽决意与冯晚断绝关系,但伤心总是难免。一时之间,她并不是那么在意男女之事,更遑论是婚姻。
她心中对此终归是有些排斥,但却又无法拒绝反驳息停,也没法让息停轻易改变决定,所以一时苦恼万分。
但那日自李常希处归返,她的确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既然自己无力阻止,相看一事势在必行,那她其实也可以顺水推舟。
见是可以见的,她要把相见的分寸和主动都把握在自己的手中。不管最后定下的夫君是不是如今要相看的这位小侯爷,横竖从今日到彼时的日子长长,如今的这些伤心难过,也早就该不复存在了。
此为一者。
息偌点头,还有另一重考虑。
息停虽然从来不与她们这些后宅的女眷说任何有关于朝堂上的政事,但息偌身在世家之内,大约也是清楚皇家与世家之间的关系紧张,知道皇室传了几代,近来很是有一番想要遏止世家泛滥权力的心思。
李常希的联姻之言,让息偌回来以后想了很久。息停这些年孤身在前,不可能毫无艰难,如果他们的婚事也是以联姻作为最初的目的,说明息停的处境也并不乐观。
息家有过烈火烹油的时候,如今分明是不如从前的,只靠着息停这一株独木。若是陛下当真想要拿息家开刀,倒也合理。
即便不为自己,只为家人,息偌也是愿意的。
在她心里,爱情在亲情面前不值一提。她可以没有冯晚,但绝不能没有父母和长兄。
若息停真的支撑不住,需要她这个妹妹来付出婚姻助力,那她也没有什么不愿。
息偌大约了解过一些情况。这个小侯爷所有不好的传闻,也就仅仅只是病弱丑陋而已。他父母生前都是性情温和又知礼守节的人,他也不曾有什么品性上的劣闻传出,初步来看,应当还是不错的,至于实际是不是这么回事,等见了便知。
息偌希望他最好不要太差。
他若是不那么差,保持在她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那么对谁来说都是万事大吉。
这世上这么多联姻的夫妻,有相视如仇的,有相敬如宾的,自然也有相爱万分的。息偌不愿做前者,也不求做后者,做个居中者便罢了。
不管息停与对方是个什么念头,总归她以诚相待。对方若是知礼之人,即便因为息停的缘故而对她谨慎,也并不会将恩怨蔓延到她的身上,这样的人也便值得她继续深识。
若是二人真能走到真心相待的那一步,那也就是万幸之幸得证良缘了。
息偌心中想到这些,也就没有了那些最初的排斥,老老实实去答了息停。她对息停到底有些怨气,没有太过顺从地说自己愿意由他摆布,只是说,在自己做下决定以前,要先看一看对方,考虑考虑。
息停不久便安排好了一切。对方对这回相看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反对,很快就给予了回应,将一支步摇送到了息停那处,又转而交到了息偌手里。
宁都对这位小侯爷的外貌传言并不是特别好听,都说他自幼体弱多病,伤了根本,所以长得又矮又丑。
但息偌觉得息停自己生得俊美,应当不至于找个这般模样的妹夫来给自己加一道丑闻,所以传言应当不真。
只是想归想,雅间的木门推开以后,息偌还是没有按捺得住自己的好奇之心,抬头往对面看了一眼。
他衣着打扮上,并不是宁都常见的风尚,到底是清都风景秀美,他自上而下也是简单清淡,并不全拘于精细华贵,身处这繁华京师之中,自有一般不染风尘的自然灵秀。
这些倒也都罢了,不过外物而已,他的长相也并不辱没这身衣裳。
他虽如传言中一样的身体孱弱,瞧着比宁都一般的富贵公子哥儿要清瘦一些,但他起身与息停还礼时,仍旧能看得出身形颀长,还是有些雍容的风度的。
至于那张脸,更是随了其父母生前有名的美貌,骨骼之英俊挺立与面目之温柔秀丽都融在他一张面目,宛如清都山水一般的清俊丽雅。
尤其是抬首时目光转动的一双眼睛,干净而黑白分明,线条形状也很是漂亮,瞧着无害极了。
但息偌一眼望去,便知他不是无害之辈。
息停年轻而身居高位,出身不低,手上又有实绩,因此待人虽有礼却难免有高傲之态。而他今日面对这位清都侯霍恂之时,却一改这般姿态,反像是面对友人一般,减弱了许多疏离冷漠。
大抵是息停如此,所以对方便也没有装模作样。他并未有丝毫与他长相相当的生涩无害,目光里分明锐利,神色自如,无妨让来人看清自己的锋芒与倨傲。
他不遮掩,那股聪明劲儿就显露得一览无遗。息偌只瞧一眼,就知道他是慧极之人,绝非自己可以把握对方的类型。
她看清了高低,瞬间就生了退意,出门来时步伐生风的那一股自信早就不知道去到了何处。
但见面是她提的,对面楼上那一群世家公子哥儿都与息停打过了招呼,亲眼看着息停带着自己妹妹出来,这消息注定是瞒不住一点,此刻当真是一点回头路都没有。
息偌终究是坐下了,就坐在这小侯爷的对面。
息停很自然简单地给二人做了介绍,待说过两句话,便道对面楼上有自己的友人,他既见了,便去打个招呼,叫妹妹在此处稍候,他去去便回。
说是去去便回,眼看着就是要一去不回,徒留一对陌生男女,在此处陷入寂静。
和传言毫不相干的小侯爷坐在对面,不慌不忙地执盏品茶,仿佛在悠哉悠哉地等她先开口。
息偌头回与郎君相看,坐在那里握着茶盏,颔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应该做什么,只觉得自己就是一条案板上待宰的鱼,进退两难。
她心里发愁,没注意到自己真的没控制住,实实在在地长吁了一声。
霍恂轻轻笑了一声。
他这一笑,总算是打破了这般寂静,息偌抬头瞧了他一眼。
实话说,第一眼见到时,她心中的确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并不比冯晚难看。若叫人知道,她放弃了冯晚,就嫁了个又丑又矮的病鬼,她的面子可往哪儿搁?
可除了脸,其他哪儿还有什么可让她轻松的呢?他一看就不是什么会在这桩婚事上听凭息停随意安排的老实人,今日相见,大抵是他与息停各怀鬼胎罢了。
息偌看清霍恂颔首敛眉也不曾掩饰而去的那一抹轻笑,手指嗒嗒嗒地敲了三下杯沿,问道:“侯爷笑什么?”
霍恂打量着她故意板起来的严肃脸色,又笑了一声。
能笑什么?笑她自打坐在这里,就愁眉苦脸,还自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其实不过就是个装模作样的小姑娘罢了。
就有趣极了。
他放下茶盏,袖手仰身靠在后面的凭几上,笑问道:“不过同我喝杯茶罢了,叫你这么为难?”
他大约是觉得她不如息停,只是个再好对付不过的小姑娘,所以锋利散尽,周身释放的气息倏然就变得温柔起来,和他那张脸糅合在一起,瞧着真像个很好脾气的年轻郎君。
息偌对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心中又骂起息停来——怎么什么都不说,偏将她一个丢在这里!
她心里向后退了三步,开始想,要不,让他主动放弃自己算了?
霍恂看见她脸上清晰的退意,想她约莫已经在斟酌离去的措辞,便率先自袖中取出一枚司南佩放到了桌上,轻轻推向了她,道:“那日在城门,你落下的司南佩,如今正好奉还。”
息偌目光落定,有些讶异地抬头。
那日她回家换衣时不见司南佩,不知是惊马时掉的还是去花楼掉的,总之前者找不回后者找不了,索性也就不找了,只嘱咐了小盼去与管库的妈妈说了一句,叫记个丢失,以免将来闹出麻烦。
谁知竟是落在他手里。
他说城门,莫非那日对面那马车里的主人——
她抬头,看见他身子还保持着微微前倾的角度,对她轻轻地笑道:“是我。”
息偌的内心又向后再退三步:他怎么连自己想什么都能猜到?
若将来成了婚,她还能不能有自己的秘密了!
息偌飞快伸手,将司南佩攥回自己手里,觉得如此最好,他们将来就更没瓜葛。
念头到了,她忽而想到自己发上还有一只步摇,此刻仿佛都烫得要烧她头皮,于是立刻便抬手摸到了发上,将那步摇取了下来,放在桌上。
霍恂目光在那步摇上定了定,抬眼问道:“我还以为你喜欢,怎么不戴了?我又不是来问你讨东西。”
息偌假笑了一下,道:“初次相见,总是不妥。我今日簪发太过莽撞,还请小侯爷见谅。”
其实哪有什么不妥?她来时一直戴着风帽,谁也看不见她发上簪的什么。
霍恂一直念着她城门前脆泠泠的一把嗓音,今日听见一句见礼,一直等着她下一句,谁知等来等去,是这么一句婉拒,实在让他心中不免生出许多失望与不满来。
他皮笑肉不笑,问她道:“我与你长兄也算有旧,并不陌生,你非要同我算这么清楚?”
息偌道:“我并非长兄,不敢冒犯。”
霍恂的浅笑转为冷笑,他也没什么动作,只是话锋一转,道:“成啊。步摇我收回去,那司南佩你也还回来罢——”
息偌一顿,听他继续道:“玉上也没写你的名字,却是我的爱物。你无故无据将东西拿去了,也挺冒犯我的。”
息偌听见这么没脸没皮的一句话,当场都怔住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一句恶狠狠的“无赖”憋回自己肚子里。
他前一句才说了是在城门拾去的,眼下就说不是她的,除了是故意想要为难她,还能是为了什么?
若这是个普通玉佩,息偌绝对立刻就扔给他,但这枚司南佩是息停从前送给她的。原先以为是找不回了,她才作罢,可是如今既然能拿回来,她也不想轻易丢下。
她心中纠结了一下,在蔫坏的长兄和无赖的侯爷之间反复了一下,立刻便将司南佩丢了出去。
她没控制好力度,司南佩越过桌案,正落在霍恂的衣摆之上。
霍恂看清她仿佛丢出烫手山芋一般的急迫姿态,目光落定在了那枚可怜的玉佩之上。
他垂着眼睫,眼中的情绪也被完全掩去。他停了一停,将司南佩拾起来,真如心爱之物一般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两个来回,开口之时的音调,又露出了初见时的那一点不加掩饰的倨傲与轻蔑。
“同出息家,原以为息大郎的妹妹同他一样聪明,原来也是个蠢的。”
息偌:???
霍恂的声音沉下来,有些隔岸观火之感。他很是直白地问她道:“拿你来换息家。息为止送你来的时候,没和你说清楚吗?”
他的声音和气息都明显地变得冰冷,息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她突然想到来时息停的脸色。
他虽没与她多说什么,可是眉眼里的三分深沉与忧虑不是假的。他在息家和妹妹之中做选择,现下,她也要在息家和自己之中做选择。
她手藏在袖子里,有些颤。
霍恂看着她竭力掩饰却还是无可避免地流露出来的异色,想:她害怕了。
胆子这么小,还敢出来给息停挡枪。
他终究还是放过了她这回,又轻轻笑了一下,这有些骇人的气息瞬间就被这道气声驱散殆尽。
他的声音随之放缓,整个人松弛下来,又变回了那个矜贵懒散的小侯爷。
他的眼睛泛着温柔而明亮的光泽,认真地看着她,道:“四娘,你从未了解我,不必着急拒绝。”
司南佩被他重新放在她面前,玉色莹润,泛着幽幽的弧光。
他在等她的回答。
但息偌不会被他的糖衣炮弹欺骗了。
她是真的感觉到了恐惧,知道他如果有刀,不会对自己格外开恩。
她已经退到了最后,只面上强撑着,道:“你还想威胁我不成?我长兄如今官拜三品,若我过得不痛快,你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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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有好果子吃。”
小侯爷清清朗朗地笑了,笑得她背脊发凉。
“你我无冤无仇,我找你的不痛快作什么。”
他散漫极了,一身清透地跌在繁华锦绣里,秾丽的艳色却没将他遮掩半分。他姿态自如,好像万事万物都没放在眼里。
可他若真两眼空空,就不会回到宁都,回到这权力扭曲的漩涡中心。
息偌今日前来的目的已经实现,她已经看清了对面究竟是怎样的恶魔修罗,于是一分一秒也不愿留在这里。
她站起来便与他告辞。
霍恂还坐在原处,抬头问她道:“你那个侍卫息忍,在外面?”
息偌今日是出来相看的,带个侍女便罢了,带着侍卫像什么话?息忍必然要跟着,但大约是藏起来的,她也不知道他藏在哪里,但总归是在近处。
息忍在,她就不算太过害怕。
霍恂也知道她不会回答自己,扭头便对外唤了一声“雁行”。
正在屋顶吹冷风的息忍被人拍了拍肩膀,一侧目就看见了雁行一张大脸。
“兄弟,你家娘子找你。”
室内,息偌刚转过身,便见雅室的门随着一道敲门声被推开。息忍大步跨进来,看向息偌:干嘛?
息偌瞠目结舌:我没叫你。你是不是蠢?
霍恂没看这主仆俩眉目里一出大戏,将桌案上的步摇收入袖中,又起身伸手,接过入内的雁行给他递过来的大氅,对息忍道:“息为止在对面吗?去同他说一句,我和你家娘子,要一起去转一转西市。”
息忍看了看霍恂,又转向息偌:这谁?敢叫大郎君大名?
息偌睁大了眼睛,惊道:“我什么时候要和你去西市了?”
霍恂道:“现在。”
他抬手,指尖勾着红绳晃了晃,红绳下是她没收回去的司南佩。
别人拾去了,认不出是她的东西,息停见到了也不会说什么。但是霍恂不一样,这东西往息停面前一摆,那真是一万张嘴也说不清楚。
息偌咬牙切齿对息忍道:“去跟长兄说罢。”
息忍看着那司南佩皱了眉,又见息偌分明被逼迫,于是凑近她道:“外面天冷,你带好小盼。”
息偌不想走,息忍不放心。霍恂看着主仆两个如临大敌的神色,心情好极了,又对息偌道:“我初来宁都,还未及看看宁都热闹景象。四娘既然熟络,不妨带我转一转?”
妨,还是妨的。
息偌炸了毛,瞪大了眼睛:谁准你叫四娘了?
息忍示意小盼进来,扭头就快步走了出去。息偌不甘不愿地跟着霍恂走了,满心只希望息忍去见她长兄,能带个好信儿回来。于是穿个大氅都磨磨唧唧,下个楼也一步一停。
再恶毒的长兄,知道妹妹被一个虚假狠辣的伪君子绑架走,也不会不管不顾的罢?
息忍在息偌磨到楼梯一半位置的时候终于回来了,面无表情地回息偌道:“大郎君很开心,祝您玩得愉快。”
息偌:……
她能愉快就见鬼了!
霍恂又在她背后笑出了声。
息偌气死了,登登登地往楼下走,霍恂始终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还不忘提醒她道:“四娘仔细脚下。”
这倒是提醒她了!
她忽然止步,身体往下一矮,还没撞上扶手,忽然被人从后捞了一把,彻彻底底地将后背顶上了那人胸膛。
息偌有些懵,听见耳后那人轻轻咳了两声,仿佛接受不了她这下猛力一般,而后有些幸灾乐祸地同她道:“都叫你仔细了。”
计划失败。
他们离得太近,霍恂说话的时候,息偌感觉耳边有温热的气息。她突然感到那一块烫得厉害,立刻就弹了起来,一把推开他后重重搓了搓耳朵,斥道:“登徒子!”
还是个没用的登徒子!
她才多少斤两,他不就拉了她一把吗?至于咳得和恶疾突发一样吗!
霍恂看她终于骂出来了,冷呵了一声。
自己刚才那一下虽然是突然出手,但只是隔着她的大氅扶住了她两只手臂,没有一点过分的逾矩。她心里清楚,但就是故意要逮着这关口好骂他一句。
他知道她就是故意的。
息偌借着这机会道:“我觉得我脚崴了。”
霍恂冷漠道:“我看你跳开的时候挺灵活。”
息偌试图补救,霍恂却又露出了那种轻轻浅浅的微笑,道:“今日.你就是摔死在这儿了,我也要拉你去西市游街。”
息偌:好……好恶毒。
没关系,到了门口,她再跑就是。
息偌转头下楼,霍恂仍旧跟在后面。她算着到门口了要往哪个方向跑,谁知道离门口还剩十几步的时候,霍恂忽然上前一步,隔着厚实的大氅准确地握住她的手腕。
息忍立刻就要上前,被雁行拦了一下。
息偌惊道:“你干什么!”
霍恂笑道:“外面有雪,怕你摔。”
息偌道:“我不会。”
霍恂问道:“息为止的近卫在这里,雁行也在这里,息忍要带你走,能同时打过这两个吗?”
息偌下意识看向门边的息忍。
息忍摸了摸鼻子,把头扭向了天空。
息偌:……
霍恂扶息偌上了马车,让她坐在里侧,然后自己坐在外侧,将腿舒展地一伸,拦在她下车的唯一活路之前,而后让雁行合上了车门。
息偌有些挠心挠肺的无语,道:“此处离西市就两条街,有你命人驾车再停车的功夫都走过去了。再说了,你也不能坐在车上逛,有必要把我堵在车上吗?”
霍恂看着她的模样,生气的时候,模样比方才进门行礼时生动多了。他看着看着,就不自觉笑了,甚至不必仔细瞧,都能看出三分温柔的意味。
“息四娘。”
他定定地唤她,目光也是又沉又稳地落在她脸上。
“你别怕。”
我又不是豺狼虎豹,吃不了你。
5. 别怕
息偌也不明白为什么,心脏忽然仿佛擂鼓。
她只是知道他这一句话,和之前逗弄她的玩笑话不一样。
许是因为霍恂身体不好,马车的内壁也封得厚实,街上的人声都隔绝在外,遥遥的并不清晰,只有他的声音近在咫尺。
“你不必将我们的事想得太差。我说过,你不了解我,不必急着拒绝。我没有那个闲情,成日以家宅不宁为乐。对你而言,我虽不是好的选择,但不会更坏了。”
他又对她重复了一遍。
“你别怕。”
息偌其实有些不大懂。
他是陛下的表弟,必然是与陛下站在一边,那就注定和息停不在一边。他那样聪明,肯定能看清息停想要先下手的意向,那就不该同意此事。
他若是不肯同意这桩婚事,要么在息停发出邀请的时候就该拒绝,要么就该在自己面前表现得差劲一些,推动着自己回去哭闹。
而他要她别害怕、别拒绝,又仿佛是想要促成这桩婚事一般。
但若想要促成此事,故意说那些难听话来吓她又是为什么呢?
息偌不理解,也不能贸然接口,便别开头不再看他。只是此地到底离西市太近,很快就到了街前。
她有些犹豫,在看见他准备起身伸手时,率先拉住他衣摆拦住了他的动作。
雁行在外要开车门,被他低声唤止。霍恂转头来看她的脸,无声问询她是何意。
息偌眉心微紧,道:“若是在此处下了车,就没什么余地了。我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但你和我长兄,似乎都很希望这桩婚事能成。”
霍恂看着她,想,她是被息停一路带去了茶楼,又是被自己一路带来了西市,虽不知息停在家将她劝解到了几分,但凭她方才那种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姿态,便知她心中并不情愿。
他从前在清都,日子过得快意自由,只要不触及根本原则,父母并不对他行事做太多插手。他知道凡事讲求你情我愿,强取来的多半都没什么意思。
她在他眼中,是个很有意思的小姑娘,但如果强行押着她下了车,大约她也就会变得不那么有意思。
就像在他园子里枯萎的花草,在他屋檐下锁足的鸟雀,眼见着从生机勃勃变得死气沉沉,总是让人遗憾的。
她和花草鸟雀更不一样。
她还没有改变,而他已经在为此感到担忧,她是比花草鸟雀更让他心中在意的那一个。
霍恂一念之间,便将扶门的手收了回来。
他收回了这一路以来的阻拦和禁锢,与她道:“我先前因守孝,一直不曾议亲。陛下召我入京,也有盘算此事的意图。你长兄同我谈起此事,我的确是觉得,选你要比选择其他贵女要强上许多。这回相见,我是认真的。”
息偌忘了自己还攥着他的衣摆,指尖缓缓收紧了,道:“你都不认识我。”
霍恂又扯了扯唇角,道:“今日不就认识了吗?”
息偌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笑。今日相见,霍恂看着她不知笑了多少次,每一次都让她感觉不同。这个笑也与前面的不一样,但她一如之前不解其意。
霍恂倒也没急着下车,好整以暇地问她道:“你心中觉得如何呢?”
他坐正了,身形微微一动,将衣摆带得平整。息偌感觉到手下一动,才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手指。
她坐在他对面,向车壁靠了靠,脊背绷得笔直,道:“我觉得你讨厌息家。”
他面对息停的时候,气势那般锋利,半分也不肯弱于对方;他面对她的时候,又披不住温和的外衣,忍不住要说她愚蠢。
谁见了不会觉得他讨厌息家呢?
霍恂没有被指控的尴尬,也没有反驳什么,十分从容地与她道:“世家之祸深矣。我的确不大喜欢世家,并不只针对你家。”
息偌活了这么大,听说过的朝堂政见并不太多,家中的父兄叔伯们是很不爱在女眷面前谈论这些的。
但霍恂当真与旁人不一样。他并不觉得饮茶观雪的谈笑或是指点国家弊病之间有什么高下之分、男女之分,他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话题之中转换自如,并不在她面前做什么掩饰。
他并不因为息偌是女子,就避于谈论,反而因为她是女子,将话说得很是明白。
在家中时,息偌只能勉强揣测息停的艰难和息家的困境,但今日出来与霍恂对面交谈时,即便只有三言两语,她反而很直观地感受到了世家与皇权之间的对峙抗衡。
她也是世家女,她也身处旋涡之内。他说了,息停想用她来换息家,她原本就该是有知情权的。
息偌心里动了动。
这是她很难得的、能感觉到女子并不只是世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时的美丽装饰、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时的稳固后盾的时刻。
她不自觉就挺直了脊背,用很坚决的姿态、很认真的目光、很严肃的口吻对他道:“我知道你们看世家不顺眼,世家之间也的确有不少蛀虫。但各家各人行事不同,犯不上一竿子打死。你定论之前,总要仔细看一看罢?”
一个乖巧听话的女孩儿家,在竭尽全力地为自己和家人抗争。霍恂难免被这样的姿态吸引,用一双漂亮又潋滟的眼睛回望她道:“对。所以现在我邀的是你息四娘子,不是别家的什么人。”
他说话实在太跳脱了。从相看到国事,又轻轻巧巧地回到了一句“息四娘子”。
这句话原本不该有什么,可他的眼睛太明亮了,将这话也染上三分暧昧之色,将这句“息四娘子”凸显得十分特别,仿佛她就是与别家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就只有她不一样。
息偌是个女孩子,女孩子都会因这样的特殊而心动。
她手指在袖中绞紧了,细长的眉梢向上一扬,虽非故意,却仍旧流露出了一种娇憨之色。
她道:“你莫要觉得息四娘子就比别家娘子好欺负……我是息家的女儿!”
霍恂又一笑,眉目很是灿然,话也答得明白。
“明白。你永远都是息家的女儿。”
所以将来,即便皇室真与世家出了分歧,他也不会强求她舍下家人,和他站在一边。
息偌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又仔仔细细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他生得好看,长得聪明,不会失她的脸面;他明白彼此的处境,有心促成此事,态度还算积极,也提前说好了可能会有的分歧,立场也算明确。
实话说,息偌来前心中所想的那些基本要求,他已经做到了符合。虽然他也偶有那么几回做不到温和,露出了些尖锐的态度和言辞——
但换言之,他并未借全程的温柔假象来诓骗她,最起码他从房门推开的那个瞬间,他就已经露出了自己的本相。
来时,她是个被家族推动操纵的无力女子,但在此处,无论有意还是无意,他已经给了她看清形势、做好准备、原地回头的选择了。
息偌觉得自己可以做出判断了。
她伸手将自己的厚氅拢了拢,偏开头道:“街上的雪还没化完,我走累了,还要回车上来的。”
下了车,她才是真正的没有回头路了。
这回倒是霍恂惊讶了。他没想到她这样快就做好了决定,挑着眉望她一遍,心里竟生出了些对她胆量的赞许,而后笑着推门下了马车。
地面的积雪虽然已经被清扫过了,但砖缝间仍余了残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晶莹的光芒。他的靴底踩在青砖地面,踏出很轻微的细碎声响。
霍恂心情大好,回身去扶息偌。
息偌被他抓着手腕,没踩马车边摆好的矮凳,直接就从车上跳了下来。
她问道:“看见没?”
霍恂以为她还是车上低落的状态,听她此问,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
她挑着细长秀致的眉毛,一双小鹿眼晶晶亮,反驳他之前在茶楼说的那句“怕她摔”的玩笑话,道:“地上有雪,我没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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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恂看着她,顿了一瞬,将右手抬高,举到她的眼前,问道:“看见没?”
息偌不解道:“什么?”
霍恂眉眼温柔舒展,道:“我扶着你呢。”
艳阳白雪下,那一刻他笑得格外好看。
息偌心里由衷道:狐狸精。
她飞快打断自己的怔忪,问道:“西市不小也不大,你要逛哪里?”
霍恂右手没有松,拉着她向前走去,随口道:“逛一圈。”
息偌停在原地没动,有些不可思议道:“你知道西市多大吗?逛一圈?”
霍恂站在她身前,凑近她低声道:“你我相看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但大家未必会信我们能成。今日.你我头回见面,就立刻同乘了马车,又一起逛了西市。人多口杂,这事可信度就有七分了。”
息偌故意道:“我与别家几位兄长也一起逛过的,哪里就能传得人尽皆知?”
霍恂便笑道:“或者你非要在这里和我吵架也行,只要你不觉得丢脸。”
息偌不怕被人议论,但怕丢脸,让她站在西市街口对着霍恂学泼妇骂街,她死也干不出这件事。
她迅速迈步向前走去,道:“快走罢,早转早回家。”
霍恂站在她背后低声地笑,而后迈步跟上她,走到了她的身边去。
息偌听见他的笑声了,偏着头却故意不看他。她想若是将来成了婚,他也要这样故意惹她吗?她不想被人惹,她从前被惹的次数够多了。
她想要被人好好哄着捧着。
而下一刻,她便听见他问道:“喜欢什么?”
息偌回头瞥了他一眼,他目光透过行人看向沿街的店铺和商贩,好像真是个来体验宁都西市繁华的公子哥儿一样。
他瞧着心情不错,就好像此刻她说要,他就当真会给她都买下来似的。
她的确不用担心他的家底支撑不起她丰富的生活,即便世家之财力已经远胜皇族,但终归这些人也还是富集天下的贵胄。
息偌目光来回地晃,晃完以后实话实说道:“这儿有的我都有。”
但霍恂没有因为她的富裕而罢手旁观。他当真是好好看了看街边的铺子,最后进店挑了一只玉香囊买下送给了她。
那玉质的品相还算不错,虽比起宫中和大家族里打造的物件普通了些,但好在三十二面花鸟纹样足够精巧活泼,戴在身上也不算辱没了她。
息偌原本只是想收下了放在盒子里的。
但巧就巧在,她一侧身,就见到郑沁和几个小姐妹站在街对面的首饰铺里,看戏似的看着他们两个人。
她是绝不可能在郑沁面前输阵的!
息偌当即把自己的配香放进了这玉香囊里,伸手将它挂在了腰间。
霍恂当然瞧见了她看向对面的动作,他的反应也很给她面子。他就好像真的很喜欢她似的,见她如此做了,笑出了一种十分开心的模样。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表演已经十分完美,息家的马车听从息停的命令,一路在后跟随,此刻终于来到了他们不远之处。
入冬的天色已晚,夕阳的余晖将近,城门关闭的鼓声厚重地响。宁都又变成封闭而孤独的蛰伏巨兽,走出去的人逃出生天,留下来的人被吞噬裹挟。
息偌站在自家马车前对霍恂微笑告辞,转身踏上马车。小盼跟在她后面上来,轻轻关上了车门,将渐起的寒风隔绝在外。
息偌今日折腾这一回,实在也是疲惫,卸下劲来坐在车中,也懒得说话了。待马车终于停在息府门前,才懒懒地理了裙摆准备起身。
小盼刚将车门开了半扇,感觉有人在外面顶着门,伸头只看见息忍的背影。她挤出门来,待看清了,反手就把门甩上了。
到门边的息偌:???
要不是她退得快,脸都能被扇花了。
息偌一下没反应过来,刚打算张口发问,就听见车门外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了她一声。
“曼曼,出来。”
6. 落魄
自那回在花楼饮酒被息偌碰个正着以后,冯晚已经好几日不见笑颜了。
狐朋狗友知他这些日子心情不好,饶有趣味地约了他出来,坐在酒楼雅间里谈笑开解。
有位朱郎抱着个美姬同他说话,无谓道:“不就是个小丫头和你吵架?你何时也到了要为这种事情烦闷的地步?”
雅间很大,世家公子坐了一屋子,近些的闻言都笑。冯晚懒洋洋地靠在窗户旁边,哼道:“你懂个屁。”
他已经许多天不见息偌了,即便主动去息家,无论使什么手段,皆被拦在外头。
这事儿不曾传出去,冯晚也不相信息家长辈会无缘无故地拦他,那就只有知情的息停从中作祟。
他便去找息停,问他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息停公务繁忙,眼皮都不抬一个,只一句话将他打发了。
“后宅的事情,问我作甚?”
冯晚是一点解释的时间和机会都没有。
朱郎将美姬奉上的美酒喝了,听着冯晚的粗口也不生气,继续道:“姑娘家年纪大了,心思七拐八绕的,一只鸟飞了都要把气撒到人身上。息家那小丫头也算是你看着长大的,从前还唤你一声兄长,你和她生什么气?”
冯晚不屑道:“她配我生气?”
她一个小女孩,打小就跟在他身边玩儿,她就是闹翻了天,他何至于要与她生气?
可朱郎显然理解成了另外一番意思。
“是是是,她不配你生气,不配你挂记,然你虽不把人家当回事情,可人家的的确确是个美人,再加之息家将她教得知书达理,这样的小娘子谁不喜欢,也就是你看不上。”
他将美人推开,凑近了些问:“她当真同你断干净了?”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冯晚的火气也因此上来了不少。他有些忿忿道:“可不?她当真一副好气魄,送她的东西一样一样都给我还回来了,亲笔信写得好生行云流水,生怕日后相见我再纠缠于她似的……我何曾纠缠于她!”
朱郎因此大声笑了出来。
好一句“我何曾纠缠于她”!
男女之间,无非就是那么点恩怨,你追我赶,你进我退。一方弱些,一方便要更强些,如此攻城交战,彼此才能畅快。
那息四娘子倒是足够主动了,这冯九郎君却始终淡然处之,任你是狂风呼啸还是大雨倾盆,他自由来岿然不动、稳如泰山。
若在平时,尚好夸一句行为稳重,可放在风月之前,就显得太失意趣了。
便是些没脸没皮的郎君追求女子,见对方冰冷久了,也难免要失兴失望。更何况这主动的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男子,而是息家被宠爱万分的长女息四娘。
也不知这冯晚,平素聪慧万分,怎么碰到这事上来竟这般愚钝,连这一层都想不明白。
朱郎但笑,却不置一词。这九郎的笑话实在好看,他还没想砸这出戏台。
冯晚却不懂这些,他原本就烦躁,眼下更是上火,一听这爽朗笑声,当即将酒杯砸到朱郎身上去。
宁都浪荡的公子哥儿不少,平日里寻花问柳的事情也不少做。冯晚是有些风流,但是在外头,他不曾真的碰过什么人。
那日出去喝酒,冯晚因与息偌冷战日久,心里憋闷,喝多了些又喝急了些,便有些醉意上头。后来也不知是谁点进来几个清倌,有一个直接就坐到了他的腿上。
她身上的熏香呛了些,冯晚不大喜欢,也分得清这是什么人,没打算真的做什么。
但那时候酒意混着心里那点不快,竟生生逼出他几分反意,哪怕息停就坐在他对面,也不影响他眯着眼睛若即若离吊着那姑娘调情。
等酒醒了,他想起息偌撞见这一幕,不免已有了后悔,主动想找她解释和好,而多日求见无门,更是让他一点反意也没有了,尽剩下些懊恼后悔。
莫说是上门主动低头认错道歉了,就让他低三下四去求,他也只剩了同意了。
息偌从来没与他冷到过这般地步,他隐隐觉得不妙,早就半点他心都没有了。
朱郎看着他又黑又沉的脸色,好笑道:“俗话说得好啊,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冯九郎万花丛中过,何时有过片叶粘在身?原就是当妹妹待的,叫你作死去勾搭,现在弄得好不尴尬。若是真妹妹,谁顾得上管你逛不逛花楼?”
冯晚本就烦躁,偏朱郎不知好歹,一直同他提起息偌。他受不了了,将朱郎一把推开,朱郎却扬声唤了一句。
“息大郎君!”
冯晚无语道:“什么息大郎君?你一边儿凉快去,聒噪!”
朱郎反而扑到窗边去招呼,回头与他道:“当真是息大郎君。”
他对着窗户下长街上那一身锦衣的息停扬了扬手,高声问道:“带妹妹出来玩儿,不若与我们坐一席来?”
冯晚愣了一下。
他回头向窗下去张望,长街上那一辆华贵的马车上,才扶了息停的手走下来的,可不就是息偌吗?
这都快一个月了。
初雪临了宁都城,此刻晴日积雪,长街微寒,息偌站在这初冬青石白雪间,娇俏而美丽。
他都快一个月没见着息偌了。
冯晚坐得靠里,自己虽瞧见了息家兄妹,但这兄妹二人显然都没看见他。他下意识觉得生怯,一时先未想着要去拦息偌,反是向后退了一步,将自己藏得更深了。
息停站在下头,抬首同他们几个窗边的人笑着见礼,道一句“就来”,便先带着妹妹进了对面那家茶楼。
息家兄妹身形不见了,朱郎回头打量着冯晚低垂的眉眼,随口道:“方才息大郎穿那身儿紫色衣裳挺好看啊。”
冯晚失魂落魄地“嗯”了一声。
朱郎又道:“息四娘头上那支银步摇做的真精致。”
冯晚瞥他一眼,就像瞥瞎子似的,无语道:“金的。”
朱郎得逞笑道:“你看这么细致?这好几日了,仍是旧情难忘?”
冯晚冷笑道:“我只是不瞎。”
朱郎凑到一边和其他狐朋狗友喝酒去了,顺便分享冯九郎贡献的这一出新笑料——
息停说了两句话那样长的时间,他连息停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都看不清,可是就息停两句话这样短的时间,他连息四娘头上戴着金步摇都看清楚了。
息家那辆空荡荡的马车被仆从拉走,显然主人是进去长谈的。
冯晚一个人靠在窗边看着,心里想,她方才里头穿的是一身樱草紫的衣裳,腰间压着碧玉双鱼佩,雪白的腰带上还绣着天青色的花样,外头那一件杏黄色的大氅,也不知暖不暖和。
他想,她耳朵有些红,兴许那大氅不厚,息家的下人是怎么伺候主子的?冰天冷月的,也不知给自家主子穿厚一点,她耳朵上白玉坠子都没她脸冻得白。
他好一阵胡思乱想,也不知过了多久,息停一个人从对面出来,来了他们这边。众人将息停迎了进来,问他怎么不把妹妹也带过来,大家又不是没有一起玩儿过。
息停笑了笑,道:“今日约了清都侯,妹妹与他谈得正欢,我不好打扰,自己过来了。”
朱郎听见此句,意味深长地看向冯晚,这一眼才看见,冯晚一直看着这边儿听息停说话呢。
冯晚对朱郎那一眼看得一身恶寒,皱眉道:“看我做什么?”
朱郎笑着摆手道:“没事没事。”
又转头谈笑道:“我就说大郎君这一身青色衣裳好看罢?你瞧这一身剪裁,多合适,大郎君上哪儿做的?”
息停手顿了一下,没说话。
朱郎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八成是他妻子从前给他做的。
他偷偷瞥了一眼冯晚,发现他似乎还没意识到紫衣和青衣的事,干脆打个哈哈带过去。
要不得罪就都不得罪,一张嘴这两个都得罪了,他不赶紧带过去,这两个煞星不知日后该怎么报复他。若说冯晚也就罢了,这满朝上下,谁敢得罪息为止?
有人这时候冒出来插话道:“清都侯回京不久,倒是不常与人往来,怎么今日息大郎就能将人约出来?”
息停笑了笑,一身的清雅风华。他垂着眼,状似无意,实则非常故意与众人道:“我家四娘也到了适龄,父母有意给她相看。清都侯年少有为,若是有缘,自然最好不过。”
冯晚一口茶呛在喉间,低声咳了好几声才算完。他一边咳一边想,好个屁,有什么可相看的,满打满算,小丫头今年生辰也才十七岁,哪里就该嫁人了?
息家父母疼爱她,想将她多留几年,怎会这样快就安排婚事?
还有缘?
一个袭爵的闲散侯爷,好个屁。
他根本就想象不出来,就那么小个丫头,还嫁人?
息停听见他呛声,余光都没扫过,只当什么都没看见。在座皆知息四娘和冯晚前些时候已经一拍两散,毕竟息四娘出身高贵,如何能受得了当场抓住冯晚亲姑娘这么一幕,分手也是正常的。
冯晚是个浪子。
冯晚吸引得了所有姑娘的目光,抓得住所有姑娘的心,但是冯晚不会为谁停。
息偌这样的身份,原本到了十二三岁便该相看亲事的,可那时候没有动静,后来众人又默认了息偌和冯晚,便一直没有动静。
那时候看息停没什么排斥的反应,原以为息家也是默认了的。谁知道如今提起要给息四娘相亲,清都侯脱颖而出,像是早已被考察了许久的模样,甫一出现,便是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
清都侯配息四娘,的的确确是门当户对,叫人挑不出半点不是来。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谁都不知道冯晚心中是什么想法。
冯晚混混沌沌地坐在席间,又置身事外,他一直盯着对面紧闭的窗,只觉得度日如年,已经过了十年百年,对面的人还不出来。
他坐不住了,冷着脸站起身来,也不及侍从过来伺候,自己拿了厚氅披在肩上,迈步就往外去。
“九郎哪儿去?”
席间有人见他离座,高声发问,冯晚抬手随意摆了摆,语气不怎么好,只道:“家去。”
家去?谁信?
今日相聚,本就有一桩目的是为了安慰冯晚的,眼下搞了这么一出,在座众人面面相觑,彼此都清楚是什么缘故。
有的人余光往息停那边打量,却不敢发问。
他们敢看敢开冯晚的笑话,却不敢随随便便在息停的面前肆意说他家的是非。由是此刻即便再好奇,也只能憋住了静观其变。
息停坐在一旁,对冯晚的离去恍若未闻,不多时后,将手中杯盏搁下了,起身与他们告辞,也走了出去,徒留这一室里的议论纷纷。
冯晚下楼以后,是往对面去的。
什么清都侯,他连见也不曾见过,更不愿相信息偌从前对他那般深情,怎么冷落了两天,便肯与个素不相识的陌生王侯相看。
他非要去看看真假不可。
他的步子迈得又大又快,几步便要横跨长街走到对面去,气势相当汹汹,但还不及他迈进这茶楼,便有个不怕死的伸出手臂来,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冯晚心情不好,抬起一双阴沉沉的眼睛,看着对面这侍从打扮的男子,正要开口,便听对面道:“冯郎君,今日我家侯爷宴客,外人不便靠近,您请去罢。”
侯爷。
冯晚立刻就懂了这侍从是什么身份。
他心头火起,冷声道:“你家侯爷哪位?我怎么不记得,宁都城里有谁家王侯在外宴请、店家不曾提前闭门、反倒是现将客人向外撵的道理?是否也太张狂了些?”
他错身便要向内而去。
雁行又向旁一步,再次将他拦住,道:“您若不肯回避,那莫怪在下失礼了。”
他张手便要来架冯晚,冯晚未料到他居然敢对他动手,一时惊讶不已。他抬起头来,正要摆手呵斥,却见另一侧,息忍抱着手臂冷眼瞧着,见他望了过来,还装作不见似的扭过了头。
冯晚张口便要喊息忍,雁行却眼疾手快将他嘴也捂住了,将他这么狼狈不已地拖远了。
光天化日,还是在大街上,对面的那些公子哥儿都开着窗看笑话,冯晚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他生在世家,也学了武艺,但比起雁行这样的练家子,自然是不够看的,是以反抗几番,也未能从雁行手下脱身。
正急迫时,息停却走了过来,开口道:“还请阁下松手。”
雁行自然是认识息停的,见他面色淡淡,想他应当不会破坏楼上这回相看,便将手松开,将冯晚一把推到了他那边去。
冯晚站稳了,脸色十分难看,指着雁行迈步便要上前。
息默在旁边又将他拦了回来,冯晚心中不满,扭头看向息停,只见他回头与自己道:“你若要在街上闹起来,我还怕给四娘丢脸。你安分些,随我一同上去就是。”
冯晚心中诚然是憋着火的,若在往日,他早就发作出来。可在今日,就为了一句上去能见息偌,他也就将将忍耐了下来。
雁行分明是防着息停要将冯晚带上去的,眼光锐利,不肯让步,而息停又道:“我另定了一个雅间,不与侯爷同层,也不会打扰侯爷会面。你若不放心,在门口守着也可。”
如此,雁行才不情不愿地将人放了进去。
待雅间的门阖上了,冯晚方没忍住对息停怒声道:“你拦我做什么?一个部下都敢这么嚣张霸道,便可知那清都侯是个什么性情。你做长兄的,怎么敢放曼曼一个去和他会面?”
息停淡道:“你若真家去,不到对面闹这一出,他也犯不上在街上这般嚣张霸道。”
冯晚见他竟然一直站在对面那边,眉毛皱得千山万壑一般,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当真决定将她许配给清都侯?”
息停不紧不慢道:“我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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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关注年龄合适的郎君,也一早就知道清都侯霍恂。之前老侯爷因病南下,我父母曾有心去关注过他。他母亲是大长公主,一贯受先帝宠爱、今上敬重,这样的身世,父母若不在了,早晚要回宁都。我家提前打探好了,又一直观察,知他人品性情家世皆属上等,近些年才定下来。”
那个时候,霍恂都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少年。
那个时候,冯晚甚至都记不清楚,自己是否已经认识了息偌。
冯晚看着息停,身子不自觉向前,颇觉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问道:“近些年?你家既然已经定下了霍恂,还由着她与我越走越近?”
息停挑眉看他,道:“你二人当初若没在一起,我便要与四娘说起此事了,可你们既然在一起,四娘又是由衷开心,我倒也不急于一时。家中总是要留一留她再嫁的,时间未到,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
所以息偌这些年,一直没有定亲的消息,不是因为息家不关注,是因为息家已经定下了。
冯晚用一双黑亮的眼睛觑着息停,面浮讥诮之色,讽道:“息停,你这般知晓内情又两厢隐瞒,是对得起她,还是对得起我?”
他生气了,世家子弟教养良好,从没有谁当着面叫人家大名讽刺的。
息停从不是什么好人,也不觉冒犯,他被人这样指着鼻子叫大名辱骂也不是头一回了,听多了以后,骤然见冯晚如此,口吻中甚至带着些趣致,嗤他道:“你见惯风月,用尽手段哄四娘欢心。她开心,你也觉得有趣,那我阻止什么?”
冯晚一拳头就砸了过去,怒喝道:“她是你妹妹!不是你用来看戏的笑话!”
息停飞快起身避了,退后一步还不忘轻轻弹一弹衣摆。
他完全没打算白白受这一拳头,冯晚起身时他云淡风轻地开口道:“我和四娘是息家唯一的同胞,我不会拿她当笑话。四娘同你在一起,若吃了苦头,便当是得了教训,日后便会记得不要再犯,这岂不是好事?”
息停生性冷漠,他和父母族人不相亲,但面上可以掩饰得很好。他秉承家训,孝顺父母,兄友弟恭,待人谦和。他和每个人都可以礼貌地来往,可没有人看得穿他的心思。他对息家没什么感情,可是他将息家护得十分周全。他不阻止他的妹妹同谁在一起,可他会为她选择一门既对她是真的好也对息家是真的好的婚事。
这是他一贯行事的作风,谁也没有改变他,谁也改变不了他。
冯晚揪着他的领子,眼睛里蒙着冰霜,冷声道:“你觉得我绝不会对她真心,等着我同她在一起不久腻了便分开,然后继续大大方方与我相交,再给她找个好人家联姻,谁都不得罪。你好算计。”
息停没否认。
他看着冯晚泛红的眼底,知道冯晚如今的张牙舞爪不过是色厉内荏。他虽面目凶狠,手指却泛着白微颤,一句话都再说不出来。
冯晚喉头滚动几番,也没有一句能说。息停的错是错,可他的错也是错。他已经无法狡辩,所以唯一的一句发问也无力。
“这些年你如何都不肯信,我会对曼曼很好,我会娶她,是吗?”
息停恍惚间觉得这苍白的一幕莫名的熟悉。曾经他也用过这样卑微而无力的姿态问过自己喜爱的女子。他看着现在无能为力的冯晚,仿佛看着当初心虚而只能故作镇定的自己。
他感到喉头有些发涩了,对着冯晚摇头道:“你对四娘很好,或许也真会愿意娶她,可即便你愿娶,我也不会让她嫁你。你做个情郎是不错,做夫君却万万不能。”
息停看得太清楚了。冯晚在某些地方,与他是一样的人。冯晚风流,不滥情、不深情、不长情,他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喜欢过什么。
若冯晚和息偌真的成了,难保日后不会变成他与李常希如今的情形。连李常希那样聪明理智的女子都过成了今时今日这般模样,息偌动了心,又哪里有什么自保的本事?
息停面对冯晚,就好像是面对当初的自己。他反驳冯晚,就好像是站在高点反驳当初的自己。他要保护住息偌,就像回到过去,保护住那个无人保护的李常希。
他面对冯晚的姿态瞬间变了,他用很尖锐的言辞戳破了一直平静的假象,问道:“你同四娘在一起,连逗她开心的手段,都是风月场里算计的把戏,看看也便罢了,难道真要将她嫁给你?”
冯晚舌尖上千言万语滚过一遍,他想对息停说,他没有时时算计息偌,那样蠢的小姑娘,如何经得住他算计她?他想对息停说,他若娶了曼曼,一定真的对她好。
可是这话他说不出来,他的过去既定,那时候他没有想过同息偌的以后,等真到了以后,他就已经没有资格。
冯晚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手指,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不知不觉中溜走了,又或者说,是他从来都没有主动抓紧过。
而在一片静寂里,门板突然被人敲响,外头响起来的声音属于息忍,说清都侯约四娘子往西市去转一转。
冯晚睁着眼看息停,想要息停拒绝,但息停只是笑了起来,手里掸平了衣裳,口中对门外应下了此事。
息忍的声音没有再响起,冯晚扭过头要出去,息默在门口又拦住了他。
息停从他身后走出雅间的木门,回头对他道:“你等一等再出来罢,免得打扰了他们,也叫四娘尴尬。”
他说完这话,似乎根本不惧冯晚会贸然出来一般,带着息默便离去了。
冯晚立在原地,果真没再动作,只剩下心里烦躁和颓唐几经翻涌,不知过了多久,方深深呼吸几番,脚步生风走出去。
此处离西市不远,他连马都没骑,眼看着夕阳余晖渐暗,人流越来越大,他始终没能找到息偌。
人潮汹涌,他好像找不回她了。
他心里就剩下最后一点侥幸,想,也许曼曼是厌恶对方的,只是碍于长兄威压,所以被迫前来相见。
也许应付完了,她就早早抽身回家了呢?
于是他又飞快赶到息府去。息府守门的伙计说大郎君与四娘子都不曾回来,冯晚心里微微沉着,转过身去守在街角,目光一错不错盯着大路,生怕错过了息偌回来的瞬间。
由此等到黄昏日暮,息偌的马车才缓缓归来。
他已经站了许久了,此刻一动,才感觉到两条腿都已经因为紧张地久立而僵直。
冯晚跺了跺脚,忍住了腿上的异样和不适,大步上前拦住了马车。她的侍从和侍女守在车外,按死了车门,硬是不肯她下来,他于是还是见不到她一眼。
但他今日非要见她。
他不见她,就问不明白,自己今日这上悬下坠的一颗心,就没法找个实处落定下来。
他迫切地需要见到她,需要确定她的心。
她可以怨他,但不能这样没有一句言语,就转头与旁人定立婚事。
他沉声开口道:“曼曼,出来。”
7. 割舍
息偌听到这一声,当即愣在了原处。
这个声音对她来说实在太过于熟悉了。
过去有十几年,她都时常听见这个声音在耳边绕。骄纵的、肆意的、意气风发的,也有很少的时候,如现在一样,是低而沉的。
她原本预备着起身,现下又缓缓坐了回去。她手里迫切地想要攥一样东西来让自己定心,划过裙边时却碰到了腰间那个玉香囊。
本该是触手生凉的东西,因为被她一直拢在斗篷里,此刻竟也是带了些温度而并不冰手的。
这个玉香囊,一下就让她的思绪定了下来。
她十分平静地对车外道:“冯郎君,请回罢。”
外面沉默了一瞬,冯晚才问她道:“你叫我什么?”
息偌看不见他的脸色,也不想去看。很多年前,他是宠爱她的冯家哥哥,等她长大了,也做过她令人艳羡的情郎。但是那些都结束了。
她已有了去处,他若是知道了,就不该来。
息偌抿了抿唇,没再回答他。这里住着高门世家,没有那些市井中热闹的喧哗,她感觉四周变得异于寻常的安静,她听见他熟悉的脚步声从车头走到了车窗之外。
他对她温柔而低声道:“上次去爬山,你摔坏的鎏金簪子,我修好了。”
他似乎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兴许又变回了满不在乎的轻慢表情,于是语气也变得自如轻快道:“既然你将我的东西都还回来了,我也不好留着你的东西了,收回去罢。”
冯家养尊处优的小郎君在寒冷的街市上疾走出一身热汗,也没能找到要找到的人,他只能用最蠢的办法在息家门前守株待兔。
他终于等到了她,她却冰冰冷冷地唤他冯郎君,一面也不肯见他。
息忍和小盼看着冯晚踩着薄雪走到窗边,扯着嘴角的那个笑僵硬无比,眉眼比这初雪还冷。
他动作十分洒脱地将簪子递到窗边,说他不要了。
但他的眼睛在说舍不得。
小盼瞥了瞥紧闭的车门,想,这样可怜的冯郎君,会不会让四娘子心软。
车厢里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息偌轻轻道:“我不要了。”
她在想,她还要他给的簪子做什么?霍恂已经给了她一支新的……不对,那支步摇被她拆了下来,他可拿回去了吗?
她忽而纠结起来——收下那支步摇与他会面,是她应允了此事的代表,若是他又将那东西收了回去,这又要怎么算呢?
一时之间,她想着那支步摇的归处,竟然有瞬间忘了车外还有个落寞的旧情郎。
但冯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只是手里紧紧攥着那支鎏金簪子,感受到簪头上精致的镂刻形状钝钝地戳着他的掌心,连痛也不够畅快。
他还记着,那时还是深秋,他们踩着枯败的落叶登山玩闹,他不小心碰掉了她的簪子,闹得这小姑娘很不开心。他拿手帕将簪子裹起来收了,然后轻言细语地哄她,说下次见她,就还她一个崭新如初的簪子。
息偌那时候没有与他生气,但是下山的时候,他们还是起了争端。两个人不欢而散,谁都没有多给彼此一个眼神。
后来除了花楼那一次不合时宜、又在意料之外的碰面以外,他们就再也没见上。
就那一次。
再后来,就是今日了。
原以为是与往常一样几日之后的下次再见,到了此时,竟成了她与旁人相看议亲的时候。
她的簪子不要了,连他也不要了。
冯晚咬了咬牙,声音倒还平稳如常,只是眼中已经带了些赌气的发狠。
他一如往日般不肯低头,故意道:“四娘,真要和我一刀两断,就别把你的东西丢给我处理。好聚好散,我们何必如此?”
小盼见车内没有回应,连忙上前去接,冯晚却将手避过了,固执道:“谁交到我手里的,谁亲自来拿。”
息偌犹豫了一会儿,不肯与他在家门口攀扯太久,终究还是将木窗抬起一点,伸出手去。
冯晚拿着簪子那只手没动,另一只手却突然抬起,抓住了她的手。
息偌吓了一跳,就要缩手,但是冯晚力气太大,她根本挣脱不开。
息忍见状上前,严肃道:“冯郎君,请松开我家娘子。”
冯晚没松手,但他感觉到息偌在用力地后退。
他眉尖轻轻皱起,迟缓地将簪子放进她掌心,道:“那日的事,我没法和你解释。但是,四娘,我待你不好,对不起。”
他松开了手。
他知道自己错了就是错了,没有信口雌黄地狡辩任何。
“我走了。”
他轻声说。
小盼原以为这是他再一次骗息偌露面的手段,可冯晚退开一步,果真就那么走了。
待他身影转过街角,小盼才敲了敲车门,轻声道:“娘子,冯郎君走了,可以下车了。”
车内的息偌闻声,手指微动,感受到那个细致的断口。那个地方,再如何美丽地镶嵌,也不过是粉饰太平。
她的手没有收回来,从那个狭小的缝隙里,她看向手里的簪子。那个断口被冯晚修整得十分漂亮,凭眼力一扫根本就看不出来,可是手一抚过,她还是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她松了手,金簪落地,在薄雪润透的青砖上,磕出一声轻而闷的响声。
息四娘子回了家,马车被牵去后门。
夕阳的余晖尽了。
有些寥落的星,显现在未完全变暗的天色里。
那个离去的少年郎君久久地站在长街的拐角,此刻又轻步走回,停在那个与她作别的地方,捡起那一支被他奉还、又被她舍弃的金簪。
他看着这一场惨淡至极的薄暮,想到那个狠心至极的息偌,她和清都侯一起待了那样久的时间,而方才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发上的步摇却没了。
他心中浮出些不太妙的想法,他希望那是自己多想了,而绝对不是真的。
--
息偌一回到房间,小盼就伺候她换了衣裳。息偌接过小手炉,将自己方才冻得冰凉的手焐了上去,等手暖和了,脑子也就活过来了。
外头侍女喊着大郎君来了,息偌立刻起身去迎。
息停坐在桌案边,与她开门见山,问道:“不喜欢?”
息偌点头道:“这人演得脾气随和,性情却反复无常。好话没说两句,却又夹枪带棒。终归不是个好人。”
息停瞧着自己这小妹妹被气得咬牙切齿,笑问道:“其他的呢?”
他见息偌想着,却也没说出些什么旁的来,便道:“最差也就是这样了,你这样娇惯的脾气,也能忍着陪他绕一圈西市。看来比我想得要更好一些。”
息偌万万没想到息停得了这么个结论,他这匪夷所思的理解能力是怎么练出来的?
息大郎君做事的风格,好听的叫坚定,不好听叫固执,一意孤行到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他认定了息偌与霍恂还算投契,心里原本一分的担忧此刻也没了,又与她道:“你日后,再与他多多来往。”
息偌心里其实已经是同意了,虽然没有明说,息停已经看了出来。故而息偌也就没再多扭捏什么,对着他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息停满意了,手指搁在桌案上,轻轻点了点。
息偌看见这个小动作,愣了一下,想起这似乎是嫂嫂从前的小习惯。
她目光从息停的手上转移到脸上,他似乎一点都没发现自己这个习惯的养成,姿态十分自然,犹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不理会坐在一边的息偌,有什么自己的小心思。
他思索了片刻,最后道:“冯予迟的事,就到此为止了。”
他的声音有些冷。息偌想他该是知道了刚才在门外的事,以为他是在责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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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辩解道:“不是我要和他见面……”
息停的表情似乎有些恍然,口吻也有些浮,道:“我的意思是——”
他顿了一下,方才飘远的思绪顺着这半句才将将回来,他定定道:“以后不会再有今天这样的事了。”
息偌愣了一下,问道:“长兄和他说什么了?”
息停没再多说,站起了身。
息偌知道息停公务繁忙,心中虽有些好奇和犹豫,但想到自己早该与冯晚没有关系,就还是没有多问。
她送息停走到门口,突然反应过来,道:“阿兄今日可以不必特意过来的。”
万事皆在息停股掌,他只消运筹帷幄,又何必亲自监看?
息偌心软,想到了这里,还是难免有些感动——想来她长兄虽然心狠,但对自己的妹妹还是有几分关切的。
息停体会到了,所以望了她一眼,但离去前同她开口的语气仍旧没什么温度。
他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但是,四娘,你是我的妹妹,有委屈,可以说。”
这话可绝对不是什么安慰。
息偌不知自己是不是因为这几日见多了长兄的狠心,几乎就在一瞬间便听懂了他的意思——有委屈,可以说,至于他做到哪步,不好说。
反正她嫁是嫁定了。
于是息偌这点感动立刻就没了。
息偌在霍恂这件事上已经摸清楚了息停的套路,虽然面对息停不敢顶嘴,但是不妨碍她心里骂骂咧咧。
骂着骂着,想到都是由霍恂回京扯出来的这一番乱子,于是又将骂骂咧咧的对象换成了霍恂。
她这么真诚,他居然初见就拿她的玉佩要挟她吓唬她。
这一晚,息偌梦里都在骂霍恂不知好歹。
--
霍恂回到府中,更衣洗漱完倚在床头,正看着密报,突然就打了一声喷嚏。
他相貌丑陋是假的,但是身弱多病是真的。雁行跟在他身边多年,几乎经历过他每一次生病的过程,听见此声便如临大敌。
他扯着厚衣开玩笑,他家小侯爷以病闻名,真倒下那不是开玩笑的。
霍恂看着他这副样子就觉得好笑,嗤他道:“你至于这么……”
下一刻就是第二个喷嚏。
雁行扯被子往霍恂身上搭,换了热饮又要给他换热手炉,转过身去再添炭,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他直起身子,严肃道:“主子,你病了。”
他语气十分坚定,道:“先别睡,我去给你把药煮了,喝完再休息。”
他转身出去,又折返回来把霍恂手里的密报抽走,道:“别看了,歇着。”
雁行照顾人的经验已经很老道了,霍恂知道他也是关心自己,乖觉地拢好衣服靠在那里等待。
只是虽然眼睛没盯着密报了,脑子里想事却一直没停下来,想着想着,就打了第三个喷嚏。
他动作大了些,身上的衣裳也向下滑了滑,于是一块司南佩便清清楚楚地落到了他的视野之中。
他由此想到了白天见到的小姑娘,想,这当真不是因为她在骂他?
这病一来如山倒,霍恂初时还觉得寻常,待雁行捧着药碗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觉得自己头脑有些困顿了。
他抚了抚额头,接过雁行手里的药碗,听见雁行絮絮道:“这么冷的天,不好好坐马车,下去逛什么街?明天关大夫来了,下上一剂猛药,多躺几天就老实了。”
霍恂没计较雁行的啰嗦,将药喝完了,把碗递回给他,突然道:“看来你说得对。”
雁行:?
霍恂道:“我的确是病了。”
雁行默默翻个白眼:无语。
霍恂笑一笑,神色和声音颇有几分温柔,自顾自道:“还是得叫人来探探病才好。”
雁行:……
您可别瞎折腾了!
8. 梦魇
霍恂这一晚因为受凉,在居处烧得昏天黑地。雁行没空等到第二日,当晚便去请了关大夫。
这位关大夫在宁都时就一直照顾霍恂,这次来京也一直跟随,听见雁行来请,立刻便披衣起身。
霍恂睡得不沉,隐约听见他们说话,但是头脑发昏,连眼睛也累得睁不开,自然插不了什么话。
于是便只能由着雁行絮絮叨叨,一字不差地给关大夫说完他整日的作死行为。
霍恂浑浑噩噩的,都能感觉到关大夫给自己扎得那几针比往日疼了许多。
但这样的疼在幼时那些年里他也都受尽了,等到如今长大成人,忍耐力也被锻炼得强悍许多,却也不觉得这是多么大的痛意了。
他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里习惯了这种感受,所以也就得以在这样的刺痛里陷入梦境。
霍恂阖着眼,沉入一片昏昏的黑暗之间,耳边有人唤有人哭,还有他父亲霍其祯的声音。
他一边被气得咳嗽不止,一边又难以遏制怒气地斥道:“还救他做什么!他母亲千辛万苦地将他保下来,他倒一心想送死,随他去!”
霍恂自己也咳起来,针锋相对道:“那就让我回宁都!宁都害死我母亲,它若害不死我,就该由我向它讨命!”
霍其祯怒道:“你算什么?宁都算什么?由得着你去讨!”
霍恂心里有些无奈地唤:别吵了,别吵了,父亲他……也再拦不了多久了。
好一个逆子,日日气得他怒火冲天,身体都没时间养,伤病发作到最后,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就拉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地说,别回去,别回去……其实他哪里还能拦得住他?
就这么一句别回去,他当真老老实实为他守了三年孝,一步都没踏出清都。
霍恂眼前仍是黑的,雾蒙蒙的一片,他伸手努力去拨开,缓慢地往前走,耳边有哭声、有静声,鼻端有烧过的烟气,有不散的香味,再往前,他指尖碰到的是麻衣黄纸。
他有些迟钝地想,啊,父亲没了。
他在梦里,父亲都不愿意让他仔细地看一看脸再去。
可是在这样的伤心和遗憾之间,却又有光慢慢将这黑暗都驱散了。
霍恂抬起头,看见一片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可是他却感觉不到任何快乐的氛围。
他向前去,面前的棺木那么高,他都看不见里面安静躺着的人。
他踮起脚尖,扒着棺木去看,却有人抱着他退开了。他转过头去看,看到幼年时一直照顾自己的嬷嬷抱着自己哭,拍着他的肩背道:“小世子,不要看,不要看……”
他于是又想到:啊,这里不是清都了,那里面的也不是父亲。
这里是宁都,那里面的是他母亲华敬公主。
都这么多年了,他们一直以为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母亲过世后的样子,其实他看到了。
霍恂也明白,任哪一个孩子来,看到自己慈爱美丽的母亲在死后变成那么一副可怖的模样,也会生出浓浓的恐慌的,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害怕过,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那是最爱他的母亲,他怎么会害怕呢?
他就是有些遗憾,小的时候,他没能在母亲下葬前去摸一摸她的脸,如今在梦里,他也没能上前去。
他就只能徒然地看着那棺木去远了,遥遥地,就要消失在刺目的光线里。
这太阳真是好可恨。
他如此想着,就生出不甘,于是迈步追着母亲向前跑去,跑进了一片刺目的白光里,又跌落到华美深寂的庭院里。
他身边的雁行还是个很小的孩子模样,抱着书苦着脸,低声问他道:“世子,咱们真的不能回家吗?读书很烦,息家的大郎君也很烦,他连两块糕饼都不给我们吃。”
于是他也点着头,发出稚嫩的童声,茫然回答道:“可是我只能读书呀,不读书,我又要做什么呢?”
雁行眼睛亮亮的,道:“我听说西街上有家糕饼铺子做得很好吃,世子,咱们去吃糕饼罢!”
霍恂犹豫了一下。
然后他听见身后有一个很稚嫩清脆的声音道:“这位哥哥,你知道我阿兄在哪里吗?”
霍恂停了一下,转过身去。
阳光从茂密的林木上洒下来,正巧将背后这小姑娘的脸挡了个严严实实,只见得她抱了一个几乎要提不动的大食盒,艰难道:“我要来给我阿兄送糕饼。”
雁行道:“这不是你哥哥,这是世子。”
雁行喊道:“侯爷!侯爷!”
霍恂被这道渐渐长大的熟悉声音唤醒,他睁开双眼,看见长大后的雁行捧着个新鲜的药碗,坐在他的床前,道:“该起来喝药了。”
霍恂迷蒙而迟钝地看着窗纸后透进来的温柔又明亮的天色,忽而道:“这么苦的药,不给我两块糕饼吃吗?我要换了你,雁行。”
雁行一点也不懂他家侯爷在染病梦回后的脆弱与感慨,很无情地回答道:“喝完药就有了。”
霍恂挑了挑眉。
他如今长大了,苦汤药已经喝得习惯,需要拿蜜饯和点心哄着喝药的日子早就过去了。雁行只道他好吃,平日里会给他买各种小食,但在药后的这些小玩意儿一直是可有可无。
他没想到今日会有。
霍恂往侧面偏了偏头,看了看床榻边的小桌案,又躺好闭上眼睛,道:“你骗鬼呢?”
他是病了,他又不是瞎了。
雁行道:“您不是想找人来探病吗?我让人去息家府上传信儿了,等会儿天再亮些,指不定就来了呢。”
这话一说完,霍恂立刻清醒了。
他睁开眼起身,由着雁行替他将身后的大引枕放好,又给他取了件外衣披在身上,这才预备喝药。
他端过药碗,看着雁行问道:“谁让你去息家报信的?”
雁行非常正直道:“不是您说要找人来探病吗?陛下那边还瞒着呢,宁都城里除了息家人,谁还能来探病啊?”
很合理的回答。
但是和霍恂所想的不太一样。
他将药一饮而尽,这才道:“哪有昨晚害了病,今天就让人上门请的?”
雁行道:“您睡糊涂了,是前儿晚上病的。我是想趁您睡着灌药的,但关大夫说不许您久睡,我才叫的。”
霍恂默了一下,问道:“你将信递给谁了?息为止?”
雁行点头道:“是啊,咱们在息家就认识他。侯爷放心,我信儿传得隐蔽,没人瞧见。”
霍恂冷着脸将药碗扔到了雁行怀里,嗤道:“我与他自小就不对付,你去找他来探病?”
雁行无辜道:“可若是不得他准许,息四娘子也不能过来——”
眼见着霍恂要在枕边找个顺手的东西砸他,雁行赶紧站起来道:“别动作!刚喝了药,免得吐!关大夫说了让您喝完药后用早饭,我这就给您拿去。”
他一溜烟地去了,过会儿换了个侍女过来送饭。
即便屋里燃着炭火,已比寻常房舍温暖许多,但霍恂还是感觉身上发冷,没有力气,头脑也依旧昏沉。他没有勉强自己,让侍女在床上支了小几,将饭用了一半,实在是吃不下了,就摆手让侍女撤走。
他就这样斜靠在引枕上闭上眼睛,有厚重的帐幕遮着,倒也不觉得天光刺眼。
如此不知睡了多久,忽而听到有脚步声靠近。雁行在帐外道:“侯爷,息大郎君来了,您要见吗?”
霍恂睁眼道了声“见”,让雁行帮自己整理了一番,而后息停才走进他房间之中。
息停进门就脱了大氅,抬眼见霍恂居然还在床上,也没靠近,远远地坐下了,才道:“你不是演的啊。”
霍恂将雁行打发出去,道:“觉得我是演的,那你过来干什么?”
息停随意道:“我当你又有什么话,不便在外头说。”
提到这一句,霍恂就想起先前那桩事,道:“你的近卫在外面不守吗?那种地方,叫你妹妹说进就进?”
息停浮起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道:“她被惯久了,给她好言说尽也未必听,亲眼见一回就老实了。”
他有些不屑道:“你装什么?好处叫你白得了,兴师问罪也轮不到你。”
霍恂没有反驳这话,道:“你摆长兄的谱,未免恐吓她太过,没必要。”
息停全然没听进耳中,道:“现在还轮不到你教我如何管她。”
霍恂侧首看向他,脑中想起些过去的事,道:“我回来以后,一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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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得空与你多谈几句。原本听宁都传言,想你该比从前收敛稳重些。可我要怎么相信,你这般态度,是诚心与我合作?”
息停毫无回避地与他对视,道:“只是合作而已,你爱信不信,各取所需即可。若你有其他选择,自便就是。”
他口吻笃定,半分不惧对方言辞之间隐隐的威胁。
实际上,他们在之前就已经非常明确地知道彼此的目的和所求了。
息停非常清楚,如果不是华敬大长公主和老侯爷霍其祯生前一直阻拦,霍恂不会直到如今都不仅没有进入朝堂,甚至还远远避在清都。
霍恂有大志向,想要大作为,所以在今上发出整顿世家的信号之后,他才会如此无惧无畏地来到宁都,要与今上站成一条阵线,拿内里空虚表面得势的息家开刀。
但这场无声的战役,说白了是知己知彼。
霍恂心里同样清楚,息停这些年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要保住息家。
一方面,他自己大有作为,是今上倚重万分的能臣,他知道只要自己顺从上意,今上就暂且不会对他如何。
另一方面,他妻子李常希是已故李相的女儿、李贵妃的妹妹,这二人,一个是今上恩师重臣,一个是今上隆宠后妃,都是可以用来荫蔽他的身份。
他已经为了息家用尽全力,而眼下,他们之间的合作,也是息停所做的努力之一。
平心而论,若是能与息停合作,的确是利大于弊的。
世家之祸久矣,想要根除也非朝夕之功,但只要息停身居高位,息家就风光大盛,在世家之中便可有一席重要地位。只要今上留住息停和息家,凭息停之识时务,不会轻易违背上意。
用息停来制约世家,平稳世家,掌握世家,利用世家。这是一个不必费力的好法子。
至于将来,徐徐图之,总能有好的时机。
今上想要有千古之功,今上等不了;霍恂也有所求之物,他也等不了。
这场同盟几乎是势在必行的。
霍恂只是有些犹豫——他的确对息偌很感兴趣,但是这种程度的兴趣足不足以支撑他做下要与她成婚、从此被她这个顺从长兄的小姑娘掌控的决定,还有待考量。
息停想利用息偌拿住霍恂的短处,为自己与息家争夺更多的生存余地,但霍恂还没考虑好要不要给他。
如果给了他,凭息停这样的人,会有那种再多让半寸的良心吗?
霍恂不敢苟同。
他微微摇一摇头,道:“我记得先生很久就给你取了字,息为止,是要时时刻刻提醒你,凡事要有所为、有所止。但我并不觉得,你有明白这个意思。”
这与境况逼迫无关,霍恂实在觉得,息停不像那种隐含无奈的人。
但息停只是轻笑道:“你我之间也没到如此熟稔的地步。”
这话没错。
但这么一听,息家的四娘子就更可怜了。
霍恂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道:“将来结了姻亲,我也不想和你相熟。”
他非常明确地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
“烦你。”
息停非常直截了当地回应道:“我更烦你。你怎么就不能一辈子都待在清都别回来?”
他站起了身,自己去拿大氅,是一副一点也不想在此处逗留的样子。
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已经亲耳听到了霍恂确切的回应——他明知息偌是一个陷阱,但他还是决定跳下去。
霍恂看着他的背影纠结了片刻,眼见着他要走了,还是开口问道:“今日怎么不带着你四妹妹过来使美人计?”
他也有苦肉计能回应的,这都没地儿使。
息停很轻地笑了一声,而后才回头道:“冯九几日没见四娘,近来失魂落魄得很,千方百计地要将她骗出去见一回。我不知你决定,自然要给她留一条路,若她实在喜欢,冯九差就差些,多管束就是了。”
他施施然走出去了。
雁行守在门口,见客人要走,准备礼貌性地送上一段,手才抬起来,便听房间内霍恂喊他道:“雁行,进来!”
息停摆一摆手,笑着走出去了。
霍恂黑着脸想,还送他做什么?这厮故意的!
9. 挽回
什么病不病,息偌是不知道的。自打前日回了家,她就没主动问过霍恂一句。
她今日出去,是因为彭琰说外头雪好,家里又打了新鲜野味,下帖子到息家请去她家城郊的庄子里看雪说话。
彭家那处庄子的景致确实不错,离得也不算远,就在城郊的永寿山,当天就能回来。
息偌父母听说以后也知道是小女孩家的趣味,自己没有前去,将帖子转给了息偌,叮嘱息忍将人手带够,随息偌一起去。
其实那里息偌已经去了很多次了,雪后的景致也不是没见过,至于野味更不是什么稀罕物儿。
息偌心里清清楚楚:就是西市那桩热闹传开了,所以彭琰才要找她说话呢。
事实果不其然就是如此。
彭琰这两日就在庄子上住,对清都侯与息家相看的这桩热闹实在是不甚清晰,干脆眼下便请了息偌过来。
她估摸着时间,在门口等着息偌,一看见马车到了,立刻就过去拉着息偌的手臂向庄子里去。
“快说说快说说,什么茶楼相看西市逛街的?我离得远,只听了个囫囵,要不是这几天住在这边,必然当天就要问你去。”
息偌有些无奈道:“这算是个什么事儿?也值得你这么急吼吼地问?”
彭琰笑道:“怎么不急呢?我明明是你的好朋友,结果却成了全宁都最后一个知道这事的,这算怎么回事儿?”
二女说说笑笑地往里去,待走到花园回廊里,稍一转弯,却见个衣衫明媚的年轻女子,正与她们打了个照面。
彭琰脸色当即就落下来了。
这女子也是无意撞见她们,惊讶了一瞬就笑道:“表妹今日请了息家妹妹来呀?怎么也不与我说一声,后头正预备着炙肉呢,二位妹妹一起来罢?”
息偌仔细瞧了一眼,这是彭家的表亲许云韶,但和彭琰关系算不上好,反倒是与郑沁走得很近。之前在西市看见郑沁的时候,就是她陪在郑沁旁边。
若不是因为家中长辈的关系,彭琰是半分也不想和她来往的,当下便冷冰冰拒绝道:“不必了,你自己吃去罢。”
许云韶也没气恼,目光又往息偌身上转了一圈,道:“是呀,你们两个关系要好,必然是有说不完的话。可惜我嘴馋,凑不上这个热闹,不然息家妹妹和清都侯的良缘好事,我倒也想听一听呢。”
彭琰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听许云韶如此说,还是不大痛快地拧起了眉。
息偌倒是抢在她开口前拦了她一下,道:“我自然是万事顺遂,无忧无虑,才有今日来与阿琰闲话的时候。倒是许娘子,怎么还有空来这里吃炙肉呢?怎么不见二老一起?”
近些时候许家长辈生了一桩风流孽债,原本是掩在自家门内,不曾让外人知道的。但前些时候息停下手整治郑家,连带着查出了许家不少把柄,再兼之知道那日许云韶站在郑沁那边,便没有心软,拿捏着公事私事一起料理了去。
许家门第上不算一流,比彭家和郑家都要差些。郑家或许还伤害轻些,但许家的确是为此事付出了不轻代价,更甚是名声有损,被宁都好些世家嗤之以鼻,恐怕将来立足都要受人冷眼。
许云韶原本是议了亲的,男方家里听说了许家这样的做派,又听说那日贵女间争执也有许云韶的一份,便将走了一半的六礼暂时搁置了。
这些时候许家境遇艰难,许云韶也停不下来。前一日去陪郑沁讨脸面,后一日又要来彭家寻姨母,为的都是她家里那些事。
若是别人来说这些话,息偌听一听也就过去了。可是当日她与郑沁动手时,许云韶是亲自上来帮郑沁按过她的,这口气她是消不下去的。
她长兄整治他们还不够,如今还止不了许云韶那张嘴,那她讽刺几句又怎么了?
息偌这一番话里又是“有空”又是“二老”,摆明了就是拿许家那些破事来回击。许云韶脸上的笑意落下来,面色青一阵黑一阵的,最后道:“息妹妹好大的威风,大郎君不来,竟也这般咄咄逼人。”
息偌道:“我与许娘子不一样。我家长兄来与不来,我都是一个样子,但他若今日在此,许娘子恐怕也不敢凑到近前来。”
她早就想明白了,她姓息,息停也姓息,旁人怕息停,自然就会对她尊重些。她才不管这是不是狐假虎威,有靠山为什么不靠?
许云韶这几日被家里的事烦得头疼,父母成日里闹个没完,又要应对家里的一摊破事,又要应对朝上的一堆麻烦,弄得她也心浮气躁。
她知道今日自己此来的目的,是为了傍住她那位和自家母亲同父异母的姨母,多卖乖多说好听话,盼着彭家能稍微捞上许家一把。
所以遇到她这个讨厌的表妹彭琰、和这个讨厌的息偌,她应该暂时忍耐,避开她们才对。
但是她一想到自己每日水深火热地维持生活,眼见着就要陷在那个支离破碎的家里,再看着息偌如此光彩夺目地站在自己面前讽刺自己,便觉得忍无可忍。
息偌说的话也没错。
息停不在,她有什么不敢说的?
许云韶冷笑道:“息妹妹听过我家的笑话了,那可曾听过老话说,枪打出头鸟?大郎君在外头辛辛苦苦拼命,息妹妹怎么不知道收敛些呢?还是说,他倒不倒你也不怕,横竖将来是傍上了皇亲贵胄——那清都侯可知道你豁出脸皮追着冯九郎跑吗?”
这话说出口,是谁也不可能忍,彭琰当即上前了一步,息偌眉心微沉便要开口。
但在她们说话以前,斜方又另外传来一道十分低沉又带着怒气的声音。
“许家是这么教你说话的吗!”
息偌偏过头,看见冯晚满面霜寒站在彼处,脸色比花园里未尽的积雪还冷。
许云韶想起自己前些时候暗自听来的某些闲话,此刻见到冯晚,眼神里都浮起了讥诮。
“护花使者来了?这时候怎么到得这样巧,早些时候怎么不在?”
她冷嗤了一声,转头就要往后头去。
“许云韶。”
息偌在她身后唤住她,冷声道:“你记住今日说的这些话,将来得了报应,都是你自己这张嘴惹出的祸事。”
许云韶哼了一声,径自远去了。
这花园回廊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彭琰一开始还因为许云韶这张嘴气得半死,可是扭头看到了冯晚,又立刻生出好些尴尬来。如此左右看了半天,有些为难地向后缩了一步。
息偌不想见冯晚,揽着彭琰的手臂,便要转身离开。
冯晚见她要走,这才上前一步,唤道:“曼曼,我有话同你说。”
冯家和彭家可没什么交情。息偌又不是傻子,眼下这般情形,彭琰又这样尴尬,肯定与她脱不了干系。
先前冯晚想要见她,给她递了信,她都没收,后来他又寻自家妹妹来约息偌出去玩,息偌也一概没应。他堵到息家门口,她连车也不下。
他也是实在没什么办法了,这才想出这种手段,让彭琰替他约人。
息偌心中有些厌烦了,但又不能怪彭琰。那日花楼的事不曾张扬出去,谁也不知道她是亲眼见了他狎妓才彻底决定分手,还当他们只是为了先前的不愉快闹脾气。
彭琰也是抱着撮合他们的心才同意了,都是一片好心,她也不能怪她什么。
彭琰见息偌皱眉,迟疑道:“要不,你们先说几句话,我去前头等你?”
冯晚立刻接口道:“劳你先去稍待,我话不多,等下就放曼曼去寻你。”
息偌无奈松了手,看彭琰身影隐没在前头的拐角,才四下看了看,不耐问道:“你还要说什么?”
冯晚站在她面前,低着头,却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说道歉不合适,请原谅也不合适。他自那日在息家门前被息偌拒绝之后,就一直想要再见她一面,就一直觉得他的话还是没有说明白。
可是说什么呢?他想了许久,想到今日再次看见她,他还是没有想好。
息偌见他许久不言,当即便要绕开他,道:“没话说就让开。”
冯晚又立刻向旁边迈了一步将她拦下了,张口便道:“我不要和你分开。”
这话一出口,他感觉身上紧绷的那些情绪瞬间就彻底放开了。
他低着头,有些狼狈地看着她,倔强道:“曼曼,我不要和你分开,随便你要如何对我,但我不要和你这么结束。”
这种结束算什么?
他自己回去想,都觉得荒唐。
息偌有些烦躁道:“那日.你在我家门前,我们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断就断了,还纠缠做什么?”
她拧着眉看他,道:“你何时成了这样优柔寡断的人?”
她眼中那种迫不及待想要离去的意图如刀,顺着寒冷冬风狠狠扎进他的心口。
冯晚感觉周身都有些迟钝了,有些茫茫道:“那你呢?曼曼?你为什么成了这样心狠的人?”
他望着她,眉心拧成一个川字,道:“我原本是要断的,你已经这样说了,我也不该纠缠,毕竟这么多年的情分,总不能闹得你我太过难看……可是曼曼,我想了好久,我们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你不能再宽容我一次?”
他眼底浮出些痛苦之色,恳求道:“我知道是我错了,可你能不能再宽容我一次?”
息偌非常了解冯晚。
这么多年相识的情分,让她一眼就可以看到他眉宇之间想要尽可能隐藏的疲惫。
他难得见她,希望自己不要太过于狼狈,他本就是擅长打扮的俊美郎君,今日前来更是特地整饬过自己。可饶是如此夺目的外表,也依然能看出他不如往日那般意气风发了。
息偌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看,即便是对她这样冷淡、让她这样患得患失的冯予迟,也是会为了她的离去而伤怀憔悴的。
可为什么偏偏是这种时候呢?
可为什么偏偏就有那些事呢?
他怎么能一边将她抛在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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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肆意做出那些会让她伤心的事,一边又如此萧索地站在她面前,恳求她再原谅他一次呢?
息偌以一种几乎从未在他面前展现过的强硬姿态质问道:“你想要我宽容你?凭什么?为什么不是你持身守正、明辨是非,记得你身后还有一个息偌,想到如果是为了她,就不该做下这些错事?”
她又不活该。
她凭什么非要事事忍让他不可?
是他一时糊涂,还是天性如此,此刻早已一点也不重要。
冯晚垂眼望着她,这事已经过去许久,他多次示弱,但即便是真的见到了她本人,她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想要回头的意图。
她是真的做下了一个非常坚决的决定。
冯晚站在那处,挡住了冬日里所有扑向她身上的冷风,很安静地看了她许久。
他忽而道:“曼曼,我们成婚罢。”
息偌吓了一跳,惊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冯晚却一扫先前的那点犹豫,仿佛在这话出口以后,心也定了下来,脑中所有混乱的情绪都因此如阴云消散一般。
他道:“先前那些事,我从没有真的做过什么,随你怎么想,认定我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怯懦之徒也没什么。但我的确不曾与任何女子沾身。”
息偌皱眉道:“关我什么……”
冯晚恍如未闻,继续道:“冯家有严训,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我父亲恪守门风,不会为我私开便利。若是你我成婚,我必然为你守忠。即便你不信我能做到,起码你知道我家的规矩,若我果真犯错,你便去寻我父亲,打死我来给你赔罪也无妨。”
息偌无语道:“我不要你的命。错了就是错了,要你的命也没有用。”
冯晚问道:“那你想要什么?曼曼,只要你不与我断情,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说完这话,似乎也觉得语言是有些苍白了,立刻抬手道:“我可以冯家的列祖列宗起誓……”
息偌连忙伸手,把他那只胳膊拉下来,急道:“你立什么誓?你家列祖列宗没得罪你!”
冯晚也有些着急了,问道:“那你要我做什么?除了分开!”
息偌声音也高了些,道:“我不要你做什么!我就要分开!”
冯晚伸出手去,握住息偌两臂,想要说些什么。息偌见他居然上手,看此处四下无人,只有几步之外一个小盼,赶紧就要高声去喊息忍。
息忍要对女子回避,但他一定不会太远的。
但她还没出声,就有另一道深沉的男声低喝道:“松手!”
这个声音息偌也熟。
她回过头,果真见到霍恂站在回廊那头,脸色阴沉沉地看着这边。
息偌在这一刻的确没想过霍恂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若是平常在别的地方,她只要远远看见他就一定会绕道躲开,但是在这一刻看到他的时候,她却突然觉得他来得简直恰到好处。
她要迫不及待地找一个人帮她拉开此时已经明显不够冷静的冯晚,哪怕这个人是她有点害怕的霍恂。
冯晚只抬头看了霍恂一眼,便又低下头去看息偌了。
可她偏过脸去,分明是个要逃开他的模样,她看向霍恂的眼睛里甚至带着希冀和祈盼的光,就仿佛盼望着能奔向他的身后去,又或者希望他能走到自己的面前来。
是什么时候起,冯晚变成息偌眼中的洪水猛兽了?
冯晚心里隐隐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此刻应该放手。如果不放手,那么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就会一跌再跌、跌落谷底,跌成不管往日有多少好时光都无法拯救的丑恶模样。
可是他的心又在反驳这个声音。
他在想,不能放,不能放,如果此刻放走了她,她此生都不会回到自己的身边来。
“曼曼。”
他再次唤她,手下用了些力,不至于弄疼她,只让她回身看向自己。
他躬下腰,垂目道:“是因为他才不肯?曼曼,你即便要与我分开,也不该在自己情绪还没平复、头脑不算理智的时候做下这种决定。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息为止有自己的盘算,但你不该因为一时赌气和惧于长兄便如此轻率。”
他尽量让自己的嗓音不要颤抖,尽量松弛道:“曼曼,你要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
而这一番话的工夫,霍恂已经走到近前来了。
他冷着脸,没有多说一句话,一手揽住息偌肩头,一手捉住冯晚手腕,强硬地将他推开,让他和息偌分开一段距离。
雁行十分有眼色地等到自家侯爷英雄救美之后,才上前拦住了冯晚的靠近。
霍恂先低下头去看息偌,见她神色算不上好,眼底阴鸷之色愈深。
他将她护在了自己身后,抬头对着冯晚冷声道:“冯九郎君,若我没有记错,息大郎君应当已经提醒过你,让你和四娘保持距离,不要再来干扰她的生活。”
他嗤笑着道:“做错了事,你怎么有脸再来的?”
10. 陪我
冯晚见到霍恂,心里头那点不痛快和怨恨立时便升腾而起。
他错归他错,息停警告归息停警告,但这不知道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清都侯,挑着此时趁虚而入,将他与她之间的事径自推向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让他如何不怒?
“我与四娘的事,与你何干?”
霍恂哂道:“你与她有什么事?”
他眼底有轻蔑之色,道:“即便有什么,现在也该没有了。”
东西不都还干净了吗?哪里还来的什么关系?
如果此刻没有旁人,冯晚上去动手也是有可能的,但是此刻息偌还在。一来,他的目的是为了息偌,不是为了和霍恂争辩;二来,他也不想在息偌面前动手。
还有他暂时没想到且也不愿意承认的第三点,他也打不过对方。
他连越过雁行都做不到。
冯晚压抑着自己的不快,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息偌,道:“曼曼,我今日是特地来找你,我们之间的事,话需要我们自己说清楚。”
他向她伸出手去,放缓声音道:“你来。”
但息偌站在霍恂身后没有动。她只露出了半边身子,摇了摇头道:“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你我好聚好散,来日见了面,我还如昔年一般唤你一声兄长。若你非要纠缠,闹得不欢而散,将来连我长兄也不会给你好脸。”
冯晚才不在乎息停给不给他好脸,冷脸道:“谁要做你见鬼的兄长!”
息偌拧着眉向后退了退,冯晚自知失言,但已然来不及调整姿态。霍恂道:“既然不肯做兄长,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连个人也没有,若是被谁撞见了,累得她都说不清。”
冯晚冷笑道:“你巴不得撵走了我,好与她在一处,我又凭什么要如你的意?”
他一想到那日看到他们二人相看,听说他们在西市闲逛的事,他就觉得心头发堵,发狠道:“不过是见过一回,你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霍恂听到此处,居然轻轻浅浅地笑了出来。
他这一笑,方才来时的锋利和倨傲都瞬间被驱散于无形之间,又眨眼变回了那个温润柔和的清雅郎君。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身后半侧的息偌脸上,声音也暖了一些,问道:“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来说?”
这一幕看得冯晚异常刺眼。
什么叫当面一套转头一套?这就是!装什么呢!
他气得想要吐血。
息偌心里也觉得霍恂回头这一眼虚伪得有些过分了。以她之见,他若是凶些,反倒还真些,越是如此这般温柔,就越是憋着坏水。
她肯定是要优先摆脱了冯晚的,但此刻的霍恂却有些危险了,一点也不如方才他冲过来分开他们的时候让她更有安全感。
什么叫前有狼后有虎啊?这就是。
她沉默了一下,在经历了很快速又很谨慎的一番思索后,不太确定地回答道:“还没定下信物的未来未婚夫妻?”
冯晚发出一声冷笑。
霍恂也笑了,气笑的。
他也懒得管冯晚还在面前了,转过身旁若无人地质问起这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小女孩,道:“怎么没定信物?金簪玉佩,都被你丢到哪儿去了?”
金玉良缘,煞有介事。
冯晚忽然想起那日她在长街抬头,发间分明一支金步摇,流苏闪过的华光明媚晃眼。她甚少佩戴那样的饰物,原来是这么个由头。
难怪用不着他修好的那支簪子了,原来是有新的了。
而对面的息偌还在用细弱清晰的声音扎他的心。
“玉佩你拿着呢,金簪你也收回去了。这能算是定下了吗?”
霍恂挑眉道:“你是这么想的?那我与你好好算算这笔账,你……”
息偌赶紧抓住他手臂,很快晃了晃,指尖用力,示意他注意那边还有个冯晚,莫要在此处争辩。
这样算账,她的脸往哪里搁!
让前任当面看到现任不是个东西,这算怎么回事儿?她的脸都要丢完了!
于是霍恂没再继续说下去了。
他十分通透敏锐地理解了小姑娘家的这点心思,目光又落在了她的耳朵尖上。
方才冯晚突然上手,息偌回头间无意弄松了风帽带子,此刻风帽落下来,被寒风吹了一会儿,她耳朵有些红了。
只不过是这会儿正说着话,她没空管这些,所以还没顾得上。
霍恂伸手将她帽子拢了拢,伸手给她将带子系紧了,看着她的脸都拢在帽子里,才留给息偌一个颇有深意的眼神,又回过头去。
息偌的视线倏然被阔大的帽子框住,只在一片暖意里看见他换了一个有些不耐烦的眼神看向冯晚那边,道:“我们未婚夫妻之间有话要说,冯郎不回避吗?”
冯晚看着他们这般亲昵的动作,而息偌居然不曾拒绝,咬牙道:“还没定呢。”
霍恂笑道:“怎么没定?她说着和我闹脾气,你也信?”
他十分自如地应对道:“你若觉得没定,可以去问问息家长辈,若还是不肯信,去宫里问一句也不妨事。我的婚事经由陛下作主,庚帖都已经送进去了。陛下金口玉言,你总不能不相信了。”
这下不光是冯晚,连息偌都有些微微的惊讶了。
她知道这事私底下一定有息停和霍恂暗自说好,但却也没想到这么快的工夫,就能到宫里那一步。
她可是一点都没听说消息!
冯晚一时哑口无言。他心中并不想信,可是霍恂提到了陛下,他总不能因为一时的争抢拿陛下来说事。
他的底气因此都弱了三分,但仍然强撑着道:“不到最后一步,万事都没个定数,一切还有的变呢!你话也休要说得太满,免得将来反掴到自己脸上!”
他再一次看向息偌,这一次的语气分明比刚才更加严肃沉重,道:“曼曼,你仔细考虑清楚。”
他是要再一次提醒息偌,让她别因为最近的这些事冲昏头脑,做下什么冲动的决定。这事若是从宫里过了一遍,到最后就是真的覆水难收,定成死局。
宫里这不是也没信儿吗?只要在此之前她想清楚了,只要她说一句同意,他拼尽全力也要将此事拦下去。
他的确没什么功名,比不得息停年轻位重,才能在家中一手遮天。可他冯家也是百年世家,根基深厚,他的长辈们也在朝中为官,想要介入此事,亦能说得上话。
冯家男丁兴旺,冯晚在家中行九,前头几个哥哥都有出息,是而到了冯晚这里,即便他不爱读书功名,冯家也对他逼得不狠。
冯晚一贯觉得自己受尽宠爱,生活自由自在,享惯了这样的富贵人生。但为了息偌,这是头一回他开始痛恨自己不曾加官。
若他也能有个官身,息家岂能如今日这般小看无视他?
若他也能有个谈判的资本,息家岂能如今日这般轻易将他排除在外,考虑起这劳什子病弱王侯?
但这病侯爷就在对面对他道:“还不离开吗?冯郎。”
话到此处,其实也实在没什么好说了。
彭琰一直在不远处守着,待发现那边去了人,便立时凑近了。家丁看到彭琰,赶紧凑上去说话,彭琰这才知道来的就是清都侯。
她一时没有贸然上前,在暗处等候许久,眼见着两边一直僵持,而冯晚毫无还手之力,她无奈地轻叹一声,现身解局。
“彭家小女,见过清都侯。”
她伸手拉了一把冯晚,对霍恂道:“今日别庄里炙肉赏雪,是我疏忽了,不曾远迎,将几位贵客落在了此处。还请侯爷莫要怪罪,一起去那边阁子里入小宴罢。”
霍恂又套上了那副温和的笑脸,道:“我一时还不饿,看此处落雪梅花倒也有趣,想再看一阵儿。倒是冯郎,眼见着是饿昏了头了,彭娘子带他去垫垫肚子罢。”
彭琰看了一眼息偌,息偌摇头暗示自己无事。
于是她也就飞快行礼说了告辞,半拖半拽地将冯晚拖走了。
待离得远些了,她才没好气道:“你们闹起来了?你这大少脾气何日能够改改?在曼曼面前,你就姿态放低些不行吗?弄这么大的阵仗,让我替你将人寻来,你若两句好话没有,岂不是火上浇油吗?”
冯晚没争辩多说,问起长辈们都在何处。
彭琰答了个地方,问道:“你要做什么?”
他们两家也沾着亲,冯晚才好借彭家的宴局来邀息偌。他冷着脸迈步而去,道:“同长辈们告辞,我有些急事,要回城中去问清楚。”
彭琰愣了愣,问道:“那曼曼呢?你不管了?”
冯晚脚步顿了顿,道:“管。怎么不管。”
--
随着他们远去,此地一时便安静了下来。
息偌就知道,霍恂故意说要在此处看雪,说白了就是要和她兴师问罪,免得她又不知逃到哪儿去。
眼见着雁行也推开了,可是霍恂仍旧站在彼处不动,仿佛真是快心惬意地看起雪景来了。
息偌有些怂地考虑了很久,还是非常勇猛地开口道:“你若是喜欢在此处看雪,那我就先走了,你自己慢慢看啊。”
霍恂这下舍得回头正眼瞧她了,缓声道:“曼曼?”
他的语气像在质疑她说的那句“慢慢看”,但他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因为息偌听得出他的音调是向下落的,每一个字都是实的,就像是把这两个字十分仔细实在地在唇齿之间咀嚼了一遍。
他在念她的名字。
息偌没敢应声。
霍恂问道:“哪个曼字?”
息偌心想,女孩儿家的名字能有几个曼字?便道:“就是你想的那个。”
霍恂道:“哦,缓慢的慢。”
息偌下意识道:“不是!是——”
她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突然反应过来霍恂是在故意逗她,并且,也因为她突然抬头看见了他的眼睛。
他眼睛里是一种仿佛看见珍爱之物的笑意。
在从前,在难得的柔情蜜意的时光里,冯晚也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她知道那是喜欢的笑意和眼神。
“喜欢”,这种感情和认知让她停下了自己辩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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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吗?霍恂就这么两面之缘,哪里来的喜欢?他可真是个可怕的人,她知道他会演,可他怎么演得这么纯熟?
若她不是个见过风月见过世面的聪明娘子,都要被他骗过去了。
他太可怕了。
息偌如此想着,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睛也在暴露着自己的心,只是盯住了霍恂那一双泼墨山水一般的眼睛,一时没有挪开。
霍恂目力一向不错,此刻看她的时候更是清晰,她眼里的防备和畏惧那么清晰,她只是因为自己喊了她的小名而生出戒心,甚至没有接上他的玩笑话。
老天有眼,他当真只是为了玩笑一句,好叫他们之间能有一个破冰的话口。
这小娘子的欢心真是好难讨。
霍恂目光淡了些,也不再看她,向一旁转开。
息偌终于松了一口气,而后才想到——
曼曼?曼曼!曼曼!!谁许他叫她曼曼的!
他叫四娘都让自己忍了很久,他怎么敢叫自己曼曼的!
息偌开始思索,她不能一直这么忍着他得寸进尺,她总得想点手段,让他知道她也有自己的脾气,不是任由他搓圆揉扁的!
她正想着,霍恂放目瞧了瞧院里的景色,便转身同她道:“咱们走罢?”
息偌还没想出个头尾,突然被他打断,抬头问道:“你不看了?”
她跟着他的脚步并肩走出去,道:“我听说清都气候温和,是从不下雪的,还以为你会新奇多看两眼……其实宁都也少雪,今年这场雪都算格外大的了。”
霍恂袖着手,脚下缓慢,与她从回廊中走出来,又共同从这白雪景致里走过去。
他道:“清都的确不下雪,但我幼时在宁都待过,见过雪。这次回来,一时是有些新鲜,但也不至于在这大寒天里站着使劲吹风。”
他低下头来看了息偌一眼,皱眉道:“等等。”
息偌不解地停下来,看他再度伸手扯了扯她的帽檐,恍然道:“这样冷的天,你光顾着好看吗?”
才把帽子做得这样大,头晃一晃都要掉了,怎么挡得住风?
息偌却反将帽檐又向旁别了别,有些嫌弃道:“这是宁都的风尚!帽子大些,里头留个软撑,出去不至于压坏发髻。”
她整理好,抿唇倔强道:“冷就一会儿,好看是一辈子的事儿!你懂什么?”
霍恂微哂道:“我不懂,那个也没多懂,知道不保暖,还拉着你在这地方受冻。”
这句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来,息偌大抵能明白是郎君吃味时的阴阳怪气。但是这话如果是霍恂说的,那她就不会这样觉得了。
她想,他大约是真的觉得霍恂非常愚蠢。
如果再往深想,他看待她是一个权利联系的工具,应该是很不希望这桩婚姻在她这里出现什么问题的。
毕竟宫里已经知道了,若是闹出乱子,对他来说是件烦心事。
息偌同他道:“你不用给我说他的坏话,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霍恂垂目看了她一眼。
她十分善解人意地说道:“我不会因为他反复的示弱与求和,就点头答应他什么,否决掉之前说好的婚事。所以你也不用说这些话,担心我满脑子只有小情小爱,被他这点温柔蒙蔽双眼。”
她说完这句话后,看见并听见他非常冷漠而鄙薄地发出了一声嗤笑。
“你也就想到这里。”
他如此说。
息偌火气又上来了——
不然呢?不然呢?就他聪明,就他厉害!
她黑着脸转身快步向前走,他又在她身后叫她等等。
她没回头,听见他在她身后问道:“你往哪儿去?”
息偌头也没回,道:“你少管我去哪里!”
霍恂迈步跟在她后头,她看着脚步快,实际上害怕滑,也只有些小碎步,他不用多快就能跟上。
他因此十分自如道:“你若要去寻彭娘子,她家长辈知道邀了你来,必然会请你去前头一起吃饭。那冯郎还没走呢。”
息偌想到这里,脚步立刻停了下来。她忿忿回过头,瞪着他那张可恨的笑脸,道:“你故意的罢?”
霍恂几步重新回到她身边,道:“我在不好吗?你今日来了,不好直接就走。我若在这里,还有人替你挡一挡。”
息偌很认真地盯了他许久,见他面色始终毫无波澜,自己却忽而想到了什么。
她道:“其实是你想让我陪着你罢?”
霍恂挑眉问道:“怎么说?”
息偌越想,越觉得自己是猜中了,十分自得道:“你刚到宁都,与彭家也不熟,身份又特殊。今天这么贸贸然地闯过来了,留着也尴尬,但也不能将我一个丢在这里。所以最好是我留在旁边一直陪着你,你才理直气壮,是不是?”
霍恂垂眼望着她,她细长的眉毛勾得漂亮,青黛洒金点缀长眉,随着她生动的表情高高地扬起来,像一只美丽的鸟儿振开艳丽的尾羽。
她像一只漂亮又骄傲的鸟儿。
他不自觉地笑了。
11. 静雪
霍恂也不曾反驳她什么,只点点头道:“那请四娘子帮帮我罢。”
他这一次回了宁都,已然去见了今上。今上心中尊重他父母,连带着见他这么个许久不见的童年小伴也亲厚非常。
世家里私下的消息网络四通八达,早就将他面见今上的行程传了个无人不晓。如今都说他要对付世家,只等着他哪日出门去了谁家,好看他是要对谁下刀。
要不是今日来寻息偌,他压根没打算如此明目张胆地来登彭家的门。
霍恂来时,有小厮匆匆前去报信,又有小厮引他往待客厅中去。他是问了息偌往何处去的,这才一路过来。
等会儿彭家人听了信儿,必然会再来寻他。他若是匆匆走了,不仅于礼数上不合适,还反显得行迹可疑。但若是有息偌站在旁边,佐以他们相看的传言,这就好解释了。
息偌见他如此听话乖顺,总觉得有鬼,想他必然有什么其他鬼心思,才这么糊弄她,于是迟疑问道:“你莫不是想要拿我当幌子,去找彭家人的麻烦罢?”
霍恂微哂道:“官场里,谁身后没点尾巴能抓?我何必非要借你来做这些?”
非要闹得她不开心,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他心里是一点都没打算要找彭家人的麻烦,可是这话听到了息偌的耳中,就觉得他并没有将话说实。
她眼神沉下来,盯着他,想今后如果要一直和他过下去,不如早早把话和他说明白。
“如果是能答的问题,是或者否,你能不能和我说明白?我最讨厌官场上绕来绕去的那一套,我长兄回了家,宁肯是不说,也从来不对家人用这套说辞的。”
若是夫妻之间,连一句明白话都说不了,那将来这几十年的日子可要怎么过呢?
霍恂一直看着她,她眼中的厌恶之色虽然已经加以掩饰,但其实还是有些明显。
他一时没有接上话,在这短暂的沉默里,息偌又想到,他也和她算不上是真正的家人,也不是因为真的喜欢她才成婚,这么要求他确实有些冒进了。
“你若不……”
“我尽量。”
两个人同时开口,息偌有些惊讶地看向霍恂。
霍恂认真而诚恳地与她道:“我初来乍到,有所防备,不喜将话说得太明。但你与旁人不同,如有需要,也可以向我提出。你我之间的小事,都好商量着来。”
实际上,如果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小事,他都让着她也无妨。
但此刻他还不想说。太快就让她知道了可以迈进的界线,那就看不到她一点点试探和得寸进尺的得意了,没意思。
息偌听着,倒是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虽然婚事一开始非她所愿,可是接触下来,霍恂并不让她非常排斥。只要日子能好好过,她干什么要天天折腾?
霍恂想了想,又道:“我没打算对彭家做什么。今日过来,是有别的事。”
息偌不太相信。
他都不认识彭家人,能有什么事?
她脑子里生出了一个念头,于是眨眨眼,戏谑问道:“来找我的?”
霍恂看见她这样狡黠又娇气的模样,大约想到了她在家中是何等受宠的样子。说白了,这样无意之间流露出来的娇憨,才是她的真性情。
这样的姿态并不让人厌恶,他看在眼里,觉得还是有趣可爱的。
于是他乐意在这样的时候哄一哄她,便又露出了一种十分纵容的笑意,就像在西市时由着她狐假虎威给自己的死对头炫耀时的样子。
息偌是被哄大的,自然很吃这一套,只要得了旁人三分颜色,心里就要盘算着开起染坊。她觉得他就是来找自己的,只是不好意思明说罢了。
其实,若是不提世家和皇家的那些龃龉,就凭这么两回相见时相处的感觉,息偌大概也能确定,霍恂对她本人是并不排斥、甚至感觉是很正面的。
她也是个美丽而高贵的世家娘子,平素不少接受郎君们的好感与好意,这些基本的感受,她还是能体会得到的。
既然如此,那就一切好说。
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应该可以再大胆一点,于是伸出手去迅速拍了拍他的手臂,道:“你放心罢,今天在彭家,我不会冷落你的。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暂且不提,起码还是很会照顾人的。”
会什么呀?又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
霍恂心里如此想着,口中却从善如流道:“好啊,那我要谢谢四娘了。”
“不客气。”
息偌现在已经很能接受他就叫自己“四娘”了,神态自若地转过身,又低下头去看着路,一点一点往前挪。
她当真立刻就将自己代入成照顾旁人的角色了,同他道:“你想不想好好看一会儿雪?前头有个小暖阁,从花窗里看景漂亮得很。咱们过去坐一会儿,正好也暖一暖。”
霍恂见她在彭家如此自如,半提醒道:“你到彭家来,不先去见见长辈吗?”
息偌只以为他是疑问,便道:“彭家的几位长辈我都很熟了。那几位叔伯大约都不在家,老太太和诸位婶婶都是女眷,知道我是被阿琰拉过来玩儿的,不会计较这些,晚些去也不妨事。”
她眼睛亮亮的,冲他眨了眨,道:“阿琰回去了,她们知道我和你在一起,肯定会让侍女过来找呀。等到时候再说。”
霍恂不再多说了。
他已经提醒过了,她此刻不听,那就不是他的责任了。
他目光始终跟着息偌,见她到底还是个年纪不大又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此刻又重新变得兴致勃勃,只是偏偏挪得费劲。
她身边的侍女小盼跟着,主仆二人扶在一起,没见得稳,只见得一起战战兢兢。
此处的花园装点的是石砖,既然积了雪,即便撒盐清理过,也还是有些滑。
霍恂看了两眼,还是没忍住,从氅中伸出手,一把扶住了息偌的手臂。
他到底是个身量颀长的男子,虽因病弱比旁人瘦了些,但骨量放在那里,一双手大而稳当。息偌被他这么一扶,瞬间都感觉自己有个着落了,步子都能迈大些。
他居然还在逗她,故意道:“四娘子是要看夜雪吗?”
他嘲笑她走得慢!
息偌被他这么一说,本来还在纠结是否要推辞一番的心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心安理得地反手抓住了他,将自己的重心都靠在了他那边。
“那你走稳点……快呀!”
她这么催着他,一路往那小暖阁走,脚下速度快了很多,不多时就走进了阁中。
这小暖阁本就是个绝佳的观景之处,所以不曾长久空置,再加上彭家人这几日也来过,所以布置十分完备,绒毯、炭盆、器具应有尽有。
小盼和雁行前后忙碌,伺候着各自的主子舒适取暖,眼见着差不多了,又默契地一同退开到外间守着。
息偌坐在铺了绒垫的椅子上,这下才开始收拾自己。她低着头整了整袖口和衣摆,露出了腰间别的一个香袋。
霍恂余光里瞥见了,想起自己先前在西市给她买的那个玉香囊。
息偌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来回瞥了一眼,立刻反应过来,便道:“你给我的那个,我没乱丢,在家里收着呢。是天太冷了,我才没戴。”
老话说“冬不戴玉,夏不戴金”,他送她的时候没想着,倒是疏忽了。
霍恂想起这几次见面,她身上的佩香各不相同,但闻起来都是幽长清洌,显见得是仔细选过的。
于是他便道:“清都有种晚枫霞,做主香味道太淡,但是佐以其他香料,倒很是不错。你若是喜欢佩香,我回头给你送些。”
息偌听过这种香料,但没怎么试过,他既然好言好语地要送自己,她也就没客气。
而他紧接着又道:“香囊也可以给你再送几个,让你轮番戴,免得下回出去碰到别人问起,又说我不曾与你定下信物。”
来了来了!这哪里是来给她送香的?这分明是来和她算账的!
息偌瞬间心里提高了警惕,想到了那天的情形。她的玉佩是他耍赖不肯归还,更何况本来也就算不上是什么他们之间的信物,而步摇是他自己捡回去的,当场也没说过什么……
所以,她明明应该没什么错处的呀!
只是虽然她是这么想的,听着他的语气,却还是有些心虚道:“我以为你将那支步摇收了回去,是另有打算呢?”
霍恂反问道:“若我另有打算,还与你去西市折腾那么一圈做什么?”
他挑着眉问道:“难道不是你不肯要了,我只能自己捡起来吗?”
息偌抿抿唇,不满道:“我那不是正在气头上吗?若是你态度好些,别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那般惹我,我也不至于将东西给你扔回去……”
她说着,对着他伸出手去,勾了勾指头,道:“那你还给我罢。”
霍恂不轻不重地将她掌心打了一下,懒洋洋地靠着椅背,甚至连眼睑都垂了下去,道:“等回去再给你,眼下我没带在身上。”
息偌感觉掌心烫烫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他接触的原因,匆匆就将手收了回来,拢在袖子里轻轻搓了搓。
她想了想,见他如此好说话,又道:“那玉佩你能一起还给我吗?那是我长兄给我的,我不想给别人。”
霍恂因此言看向了她。
息家这对兄妹当真有意思。息偌瞧着害怕长兄,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近日又因此事强迫而怨恨长兄,照理说他们是不该多么亲近的。
可是息偌口口声声都是长兄。上次在他面前提及,尚可以理解成是狐假虎威,可像这样的贴身之物日日戴着,又念着来向他讨,绝非是不在意的样子。
霍恂想了想,点头道:“成啊,那拿你自己的玉佩来与我换。免得将来别人问起,你想着我这里没有你的东西,又说没定下信物。”
好记仇的男人!
他看着息偌扁着嘴侧过身,轻轻笑了笑,又收回目光落在前方。
他们是肩并肩坐在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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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前头,正对着她口中那扇观景的花窗。息偌先前让小盼将那扇窗打开了一半,此刻虽有风,却也只扑在前头,倒没吹在他们身上,也不觉得寒冷。
他就着这半幅风景的视野,远远眺了一会儿,忽而问道:“那边过去,是荔溪坪吗?”
息偌看了一眼,这回相信他前头说的那句“幼时在宁都待过”了。她有些新鲜地道:“你还能瞧出来这个?”
霍恂问道:“那里的马球场如今还用吗?”
息偌点头道:“用呢。从开春用到秋日,草不丰了才要停。你去过那里?”
霍恂道:“我母亲好打马球,带着我一起去过。”
息偌想起来,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是曾经听过谁说,华敬公主打马球的水平是很高的。但那真的是很小的事了,因为她听到这话的时候,华敬公主已然过世了。
她十分自然地跳过了亡母这样的伤心事,只皱眉想了想从前,问他道:“你说你在宁都住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霍恂侧过眼,意味深长地望了望她,道:“那会儿小得很了,大约你要么还没出生,要么还没我现在一只靴子高。”
其实也没这么夸张。
她那会儿年纪是挺小的,抱个小食盒,感觉人都能被食盒压到地上去。但是已经长成了很是娇憨可爱的模样,扎着两个小髻,坠着两把流苏,粉嫩得跟食盒里的糕粉团子一样。
他也没那么小,已经可以记事,这些事都记得清楚。
霍恂故意如此戏谑,见她扁嘴吃瘪便觉开心,眼见着水开了,伸手又去够小火炉上的那一把铜壶,给息偌倒了一杯热水,推给她去暖手。
息偌接过来,一边暖手一边啜饮,又用余光去看他。
她难免要瞥一眼他衣摆侧出露出来的那只靴子。外头用的是纹理细腻的皮子,用丝线绣着暗色的纹路,样子笔挺又合身,瞧着很是精致贵气。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畏寒,连靴子都做得比旁人的靴子要长上一截,几乎要将整个小腿包住,只在近膝弯的地方才停,露出一圈细腻温暖的绒边,甚至膝盖前还要再长一段,将将挡住膝盖。
霍恂身量高,腿也长,如此坐下以后看着更是如此。小腿被那双靴子一掐,虽然穿着冬日的厚衣厚裤,仍旧显得细长,却并不是完全无力的病态之感,瞧着当真好看极了。
息偌乱七八糟地想,要是这双靴子的话,可能她真没这么长……
不是!她为什么要拿自己和靴子比!!
她没好气地伸出腿,朝他那边不轻不重踢了一脚,正好踢在他鞋边上,倒不痛,就是勾着他向她转过脸来。
他们在银炭轻声爆裂的安静氛围里目光对视。
这大约是息偌今天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霍恂的脸。
霍恂一身衣物穿得极厚,照理说是不该冷的,方才触到手的时候也算温热。可他今日的唇色淡得离谱,耳朵又有些泛红,可见还是受了冻。
但光是冷倒也算了,他向她看过来的目光里,虽没有被招惹的恼意,只有让着她的宽和,但除此以外,却还透着一种深沉的疲倦的底色。
他山水一般挺括温和的眉眼,因为这么一点疲惫困倦,此刻像蒙了一层薄雾细雪。
真可怜。
她想。
也不知道这几天他是怎么盘算着要对付他们呢,居然累成这样。
真活该。
息偌看见他只伸手拢着茶盏取暖,却并不入口,好心提醒道:“这茶叶味道不错,你多喝两口,内腑能暖些。”
霍恂垂眼瞥了瞥,应道:“闻着还成。”
他目光又落去外面的雪景,但只一瞬,就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回过头时,正看见息偌没翻完的那个白眼。
息偌没料到被抓包,眼皮颤了颤。
霍恂于是又道:“我不爱在外面饮食,和东西好不好没关系。”
他倒是记住前头说的那些话了,颇好脾气地给她解释了一番,不是嫌弃不喝,是习惯不喝。
息偌也明白他们这些人在外面的讲究和避讳,点了点头。
她脑中又突然开始发散,想,等会儿本应是要在彭家用饭的,如果霍恂要与她在一起,那就得一起过去吃。
彭家的家宴突然来了这么一位侯爷,大约是吃不痛快,而他在外头不便饮食,也肯定坐着尴尬。
这么想着,她突然觉得,那还不如早些走了好呢。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她就半点没有想要留的心了。
息偌招手叫小盼,吩咐道:“你去找找阿琰。”
小盼转身要去,息偌又叫住她,自己站了起来,将茶盏搁下,道:“算了,我和你一起去罢。”
霍恂还以为她是要走,抬眼觑着她,无声问她是什么意思。
才说了要陪,这会儿就坐不住了?
息偌道:“我去与长辈们露个脸问个好,咱们直接走罢?留在这里也不痛快,免得你等会儿连口饭也吃不着。”
12. 说笑
她这话的语调有些嫌弃和刻薄,但霍恂听得出来,她是在考虑过自己之后才做了要走的决定。
息偌正要说一句“你就别去了”,霍恂也正好起身开口道:“我与你一起去。”
她想他与彭家人也不认识,若是见了面,大概会很尴尬,于是目光里颇不赞同。
但霍恂倒是神态自若,一边整理大氅,一边道:“到外头做客,却连主人也不见,这像什么话?再说了,你一个过去,也未必好走。”
息偌想了想,倒也是这么一回事,所以与他又一并往前头去。
在回廊里的时候倒还罢了,出了回廊的路,霍恂始终伸手扶着她。
息偌已经习惯了这种隔着衣袖的接触,十分自然地借着力,还不忘叮嘱他道:“彭家的长辈对我不错,应该也听说我议亲的风声了。你和我一起去的时候,记得态度对我好些。”
霍恂答应得十分痛快,又反过来笑问她道:“我几时对你态度不好了?”
息偌道:“头回见面就不好。”
霍恂想她大概是要一直记着,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于是狡辩道:“我初来乍到,是不喜欢那些荒唐的世家,不是对你态度不好。”
他难得有个错处,息偌揪住了没放,道:“你这是以偏概全,这是不对的。”
霍恂虚心称是。
他想这话倒是没错。世家没什么好东西,息停也未必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息偌的确很不错。
他低头的态度十分诚恳,息偌也就满意了。她觉得自己当真是无私极了,自己原本是来开开心心吃炙肉的,眼下为了照顾他的心情,肉也吃不上了,还要白演一出戏。
这么在长辈们面前再装一遍,和西市同游的风言可不一样,这就等同于是落实了。
虽然她已经接受了这桩婚事,还是觉得让他占尽了便宜,怎么这么容易就让他把这事顺顺利利地走完了?
得来不艰难,想来得到也不珍惜,真是亏大了。
于是她晃一晃手臂,对霍恂道:“你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她把话音拖了好长。
霍恂意味深长道:“记着了,将来都还你。”
他提前就代入了角色,这一路上对她态度温柔,简直就是言听计从。就这么一路哄着息偌,眼看着她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遥遥看着有彭家的侍女过来迎接。
息偌想着在外人面前,还是要给霍恂留些面子的,没有再继续得寸进尺,将头转到一边去,与这侍女说话了。
这是彭家老太太身边的侍女,息偌见过几次,还是熟的。于是这么一说起来,也就忘了旁边的霍恂。
霍恂正借着如此,即便走进了回廊,也没丢开手,仍旧牵着她的手腕一起走。
息偌是没注意,那侍女倒是余光里瞧见了,轻轻掩口笑了笑。息偌还以为她是因为和自己说话笑呢,半分没反应过来。
就这么一路到了堂前,侍女给他们打起了厚毡帘。息偌十分顺手地反手拉了霍恂的袖子一把,当先跨了进去。
她姿态好生自然,心情好生英勇,走在最前面昂首挺胸,一点怯意都没有。
霍恂看得笑意不绝。
堂中人多,但大多都是女眷,只有几个年轻郎君都是小辈。彭家老太太坐在上首,旁边就坐了一个锦袍华服的青年郎君,正说话逗得老太太捧腹大笑。
见到人来了,他指着他们笑道:“您瞧瞧,要不是您让人去找,他们还不来呢!”
这人息偌认识,正儿八经的一位皇姓世子爷。他父亲是个闲散皇亲,他母亲出身彭家,嫁去做了个侧室,但之后正室早亡,他母亲也就扶了正,此后夫妻恩爱,将他也养得性情开朗。
因与彭家有亲,他是常来彭家看望外祖母的。
霍恂进大门时报了名姓,是以座中众人即便没见过他,也能猜到他的身份,便对他见了礼。而让息偌微讶的是,在她向彭老太太行礼的时候,霍恂竟也伸手一礼。
他口中还问了句“老太太好”。
息偌心想,别的不说,他演戏倒是挺会做样子的。
可是彭老太太当真也没起身,只是往前倾了倾,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遍,露出些戚戚之色,轻声叹道:“这么些年了,还是太瘦了些,身体仍常生病吗?”
如果照息偌原先的设想,她应该走进来,见个礼,到老太太身边去撒个娇,说几句话,然后就顺理成章地退出来。
但现在所有的设想都被打乱了,息偌只剩下疑惑,便侧过脸去看霍恂。
霍恂态度很是诚恳,答话道:“劳老太太挂记。清都气候适宜,这些年已养得很好了,不常生病。”
那世子爷又在一旁道:“他身体都好,骑马也使得。”
他笑着与老太太道:“您瞧我这表弟,也是一表人才,配息四娘子如何呢?”
这话猝不及防地绕过了,息偌的脸烫了烫,瞪了那世子爷一眼。老太太却笑着,应声道:“自然是不错的。”
她望着并肩站在中间的两个人,越看越觉得般配,越看越觉得满意,眼中的笑意也越深了。
她开口道:“今日难得来了,就留下一同吃饭罢?庄子上新猎了山猪野鸡,今日天寒,做炙肉暖身子正好。”
这么一番熟络至极的景象,看得息偌都忘记应声了,反倒是霍恂进来以后,显得更加自如些。
他答道:“我本不该推辞的,只是方才与四娘说话,眼见着外头雪好,想邀她一同出去转转,怕路上久,回来后天黑不好走。所以来给老太太告个罪,容我们此回先去,下次再来罢。”
这话一说,屋里人纷纷笑了出来。
息偌与霍恂前几天在西市同游的事儿,他们已经听说了,原觉得半真半假,但方才冯晚过来告辞,瞧着那股心情不快又失魂落魄的样子,就有了七分真。
眼下霍恂又追着息偌的马车一起来了庄上,还专门要将人带走,这就是真了个十成十了。
如今站在一起,郎君清俊,娘子娇俏,怎么看都是一对天作之合,只凭偶尔几个眼神交错,瞧着也不是毫无感情。
这些女眷用有趣的眼神瞧着他们两个,笑意都没怎么遮掩,而那世子爷更是火上浇油,拉着彭老太太,指着霍恂笑得肆无忌惮。
息偌和冯晚在一起时,从来没被长辈们这样笑过,她的脸瞬间就烧得通红,低着头没好意思抬。
霍恂低头瞧见了,又问道:“老太太可准吗?”
彭老太太看他一直盯着息偌瞧,又哪里非要做个恶人,于是大方摆手道:“就该你们两个饿肚子,去罢!”
这话一出,霍恂碰了碰息偌的袖口,要同她一起出去。息偌胡乱给长辈们行了礼,扭头就往外头走,也不等霍恂。
霍恂出来追上她,问道:“走这么快做什么?”
即便吹着冷风,息偌也还是感觉脸上发烫,听见他说话的声音更是来气。她停下来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正踢在他那双可恶的靴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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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睁大眼睛,恼恨道:“你认识老太太?还是和别人一起来的?方才怎么不和我说!”
早知道他们相处得如此和谐,她还担心什么?还故意跑着一趟干什么?那她方才说的什么“你是为了我来”、“我会照顾你的”,那些话又算是什么?
难怪他笑呢,自己在他眼睛里,可不就像个天大的笑话一般!
她真是错得太离谱了。
霍恂故意道:“不是你说,我是来找你的吗?你那么得意,我若说不是,你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息偌不满道:“你现在这样就让我很有面子吗?”
她一想到方才房间里他们都是怎么笑的,自己就觉得没脸再来彭家。
她皱眉道:“以后她们都要笑话我,好像是我才刚刚认识了你,就一刻也离不得你……明明就不是这样的!”
明明就是霍恂追着她来的。
霍恂早想到了她此时的窘迫,看她如此倒觉可爱,便笑道:“我不是同他们说了,是我想要邀你出去吗?是我离不得四娘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息偌道:“他们又不会笑你,只会来笑话我。”
霍恂道:“怎么不会?方才在里头你没听见吗?可不是指着我在笑呢。”
说到这里,息偌便问道:“你怎么与老太太这么熟?还有里头那世子爷,他是一直在宁都长大的,你什么时候与他交情这么好了?”
霍恂看着她,微微侧首瞥了一眼,问道:“你偏要在这里与我说吗?可有人看着呢。你还要不要面子?”
息偌顺着他回头的方向看去,果真见老太太身边的那几个侍女正往这边打量,不知看他们两个闹完脾气,回去要怎么添油加醋地学给彭老太太。
她立刻将身子背过去了。
霍恂伸出手,在她背后轻轻拢了一把,带着她向前走去,口中道:“我母亲与他家王妃熟识,自然也就认识他家老太太。我们几个年纪相仿,幼时也玩过几回。之前我回宁都,今上设了家宴,将这几个都叫到一处聚了聚,这才又熟起来。”
息偌哼了哼。
她的确是不怎么接触政事,却也知道,之前先帝驾崩前最后那几年里,这些皇亲可是颇不客气,即便她年纪尚小又在深闺,也能感觉到男性长辈们每日从朝中回来后散发出来的密布阴云。
这会儿要一致对外,倒是兄友弟恭起来了。
熟得倒是够快的。
她耍脾气道:“你就听着我不知内情装腔作势,也没与我说一句——看我的乐子有趣是不是?”
霍恂自然不能说“有趣”,便耐心道:“怎么没说?不是早提醒了你,先去见见长辈?”
息偌挑着眉怨道:“你就不能明说吗?”
霍恂应道:“那时候你不也没给我讲过规矩吗?”
眼见着她眉尾一挑就要开口,他又立刻道:“记着了,下次与你说明白。”
息偌就这么气呼呼地跟着霍恂走了一路,眼见着要到门口,看见了仆从在外套好马车,她突然反应过来,停下脚步。
她转过身面对霍恂,问道:“你既然和彭家人都认识,那我为什么非要和你走啊?我不走了,我要回去。”
她在这里吃着炙肉和好友一起说说话,怎么不比出去陪他好?都怪他,气得她一时冲昏了头,连这都忘了。
霍恂拉住了她,清隽疏阔的眉眼荡开很是坦然又温和的笑意,道:“庄子里有什么意思?我不是说了要带你出去玩儿吗?”
13. 别扭
息偌就这么被霍恂莫名其妙地从彭家带走了。
小盼坐在息家的马车上跟在后面,息偌则被带上了霍恂来时所乘的马车。
霍恂这辆车瞧着并不如何张扬,外貌上和息家的车区别也不大,可是内里却很是不同。
他这车里用油毡封得严严实实,甚至四壁还多铺了一层绒垫。座椅上放着毛毯,脚下踩着长绒地毯,车厢正中还放了个不小的炭盆,用铜盖封着,但还是向外蒸腾着热气。
息偌一上车,便觉温暖非常。虽然息家的马车布置上已经很是细致,却还是比不上霍恂这边。
霍恂将自己的大氅松开了些,又对她道:“先将斗篷脱了罢。车里热,等下出去扑了风不好。”
他还补充了一句,道:“没人看见,你下车前穿好就是。”
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于理不合。息偌实在也是觉得热,便伸手脱了外头的厚斗篷放在一旁,而后看着霍恂道:“你很畏冷吗?”
她已经发现了,他们这两回相见,只要是在室内,炭盆总是生得很旺,如果去了室外,霍恂的衣裳穿得也总比寻常人要厚上许多。
就如这次上车,虽然都是从寒天里走进来,她可以直接脱掉斗篷也不觉寒冷,但是霍恂就不行。
他连大氅的带子都没解开,只是将身前的衣摆往两边别了别,分明是打算还要再穿一穿才脱。
这事并不难发现,也没什么可特意遮掩的。霍恂听见她问,便答道:“我从前身体不好,到了冬日容易生病,越不敢受寒,就越容易受寒。习惯养得久了,就只能如此了。”
息偌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霍恂发现她其实是个心思很活络的姑娘,好的是,在他面前,她其实并不如何多做掩饰,这是一个很好的表现——
证明她对他的态度并不十分排斥。
他看见她这样的表情,笑道:“你可以放心,我只是易病,倒不至于死得多快,让你刚成婚就要守寡。”
息偌的确是在考虑他多病的身体,但绝对没有想到什么死啊守寡啊的事上。她听见霍恂居然这么冤枉她,立刻道:“你说的!我可没有在想这些!”
霍恂不在意道:“想也没什么,人之常情。你长兄选择让你与我联姻,心里未必没有盘算,若是我早早就病死了,你年纪轻轻带着诰命,又有息家为你托底,将来还好再嫁的。到时候,你想要什么喜欢的郎君没有?”
他甚至还敢提冯晚——
“那位冯郎,如今眼看着是追悔莫及,尚不知是不是真悔了。若到那时,他仍对你念念不忘,你也玩弄他一回,也并无不可。”
他有时候说话真是直白得有些可怕。
他似乎并不觉得和息偌说某些事有多么不合适,虽然有些话听起来十分刺耳,但在他看来,那就是事实真相,息偌既然身在其中,那么也是该听清楚的。
但对息偌来说,虽然这桩婚事在点头时并不算十分的情愿,可是这样的想法却也不在她所思之内。
她会希望万事尽力去往最好的方向走,在没看到结果之前,她不大喜欢听这样的话。
她十分安静地看着霍恂说话,眉心拧出一个很细很细的皱,待他话毕,安静了一会儿,她就转过了头去。
霍恂自然不会迟钝到连她的排斥都感受不到,他看着她的侧脸,无声地微叹,却没有开口多说。
他病还没好,今天还发着烧,如果不是息停当面故意说了那么多话,他本该在家里养病才对。
今天出来折腾了这么久,又在外头吹了很久的风,他觉得头有些疼了。
他没扯旁边的毛毯,就这么靠着身后的软垫,将头仰起抵住车壁,以这种姿势阖上双目养神。
车内瞬间安静了下来,息偌自己盯着墙角地毯的绒边放空,说不上自己在烦什么,就是觉得心里很烦闷,想来想去,就是被霍恂堵的。
就只有他成日里长着一张嘴,却偏偏不说好话,非要气她不可。
她悄悄用余光去瞥,看到霍恂旁若无人地闭目小憩,她就更不舒服了。
息偌暗暗伸出脚,在他鞋边碰了一下。
她碰得很轻,如果他真的已经半睡,那是绝对不该感觉得到的。
但是他在一段短暂的停顿之后,在息偌打算重新转回头的时候,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似乎是真的入睡了,睁眼的那瞬间,眼神里还有些蒙蒙,像是在黑白山水之外笼了一层薄雾,晨间山岚一般的景象。
他眨了眨眼睛,那层薄雾又被他驱散。他望向息偌,似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一般,问道:“怎么了?”
他此时的模样实在和先前区别太大,没有什么锋芒,看得息偌一时都不大好意思用太尖锐直白的言辞说他。
于是嗫嚅了半天,就冒出来一句——
“你很累吗?”
霍恂微微怔了怔,想自己是不是感觉错了,才让她憋出这么一句话来应付他。他微微顿了顿,道:“还好,这几天晚上风大,吵得很,睡不好。”
这两句话听上去真像没话找话。
息偌“哦”了一声,在安静里又坐了一会儿,浅浅纠结了一下,就着未散尽的胆气同他道:“我没想那些事,你把我想得也太坏了。”
霍恂反应了一下,想起前头那些话。死,守寡,改嫁,这些事他的确是想过的,并且很轻松地就抛过去了,他觉得这些对他而言很随意,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但似乎这里有个无法接受的娇小姐,正在为此闹别扭。
他试图讲道理,道:“给自己盘算未来,不算坏。”
息偌偏着头不理他,口中问道:“为什么非要是你死了呢?咱们就不能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吗?”
好好活着。
真是好听的几个字。
好听到霍恂早在多年以前就不会去想了。
他不动声色地转换话题,故意调笑道:“四娘子,六礼还没走完,你已经想好要与我一起过日子了?”
息偌板着脸打断他的不着调,道:“我也没想这些。”
“真是可惜。”
霍恂半真半假地道:“我却有那么几次,想着要和四娘子好好过日子呢。”
息偌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
霍恂笑道:“怎么就不可能?”
息偌道:“想好好过日子的人,谁会成天想着自己死了妻子改嫁?”
得,又绕回去了。
霍恂无奈道:“这也是没法的事。我身体一直比常人多病,将来年寿不永,这是迟早的事。我可以接受,你也做好准备,你心里又不是真的喜欢我,何必放着将来的好日子不过,非要去受罪守寡?”
他看着她那双明亮又漂亮的眼睛,笑问道:“还是说,你心里喜欢我呢?”
息偌冷脸道:“你没睡醒罢?”
霍恂于是真就将眼睛又重新阖上了,又靠了回去,继续养神。
息偌觉得他有一个坏习惯。每一次,他都会用很散漫的口吻说出一件很严肃的事,明明知道她在意,明明看到她认真,他却又闭口不谈,转而用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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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的语气将这事越过去。
他从从容容地抽身来去,留着她一个被吊在半空的话口上,不上又不下。
臭毛病!他怎么这么多臭毛病!真是矫情!
她迟早一条一条都给他治了。
息偌心里气不过,朝着他坐的位置挪了挪,打算好好教训教训他。
但就是这么一坐,角度微微一换,光线好像也微微变了一些。她稍近一些看清了他的脸,不知道是不是被车厢里的热气蒸的,他原本白净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很不正常的红色。
车上这么热,他提醒了她脱外衣,自己却仍捂着……息偌终于意识到某些不对之处。
在彭家的时候,她指尖和他掌心触碰的那个瞬间,他的掌心也是热的。
她纠结了一下,并很快就纠结完成,然后伸出了一只手,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滚烫的热度和他睁眼后清明的目光一起,同时投向了她的身体。
霍恂其实没打算暴露自己生病的事实,既然没有接触,她也就不会发现。但这个探究的动作的确出乎他意料之外,所以他的岿然不动,实际上是因为自己怔住了,一时没想好如何反应。
而息偌已经将手收回来了。
她看着他,皱着眉道:“难怪今天一直胡言乱语呢,你怕不是把脑子都烧坏了罢?”
这温度简直烧手。
分明她之前见他的时候,他还一切都好好的,今天这烧起来,也不像是突然的事,否则在小暖阁的时候,他就不会看着那么疲惫。
息偌想了想,有些不可置信道:“你该不会是因为在西市逛街冻病的罢?”
既然她发现了,霍恂也就无所谓费力遮掩了,应声道:“啊,对啊。”
他这么自然,对自己生病的事接受自如,想到他前面说的那些话——他如此了解自己的身体,肯定知道如果自己去西市吹风必然会生病的。
息偌睁大眼睛,问道:“那你还去逛那么久干什么?自己找罪受?”
霍恂不再强撑精力,懒懒地半垂着眼,倚着车壁道:“我着急订婚,不出去转一圈,怎么让人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了?”
息偌无语道:“这有什么可着急的?”
她长兄都没着急到这个份儿上。难道不应该是她长兄更着急才对吗?
霍恂微微侧首,道:“你是没见过陛下如何催我。”
他连活不长久不肯耽误旁人的话都说出来了,今上一边难过,给他找太医问诊,一边还是没忘给他解决婚姻大事。
真麻烦。
如此观之,连上赶着给他找麻烦的息停都变得有些可亲了。
起码他送过来的,不是一张又一张无趣又趋同的美人画卷,也不是一个又一个妙曼娴雅的美丽姓名,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息四娘。
息偌听着这话,心里却在想,今上年轻,即位没有多久,正是有宏图壮志的时候。成日里凡能空出半分精力来,都要扑在国事上,连带着她长兄都忙碌非常。
他连自己的婚姻和后嗣都不重视,至今膝下无子,后宫仅有四位妃嫔,哪里像是会有闲情关心旁人婚事的样子。
她希望这是假话。
如果是真话,那就说明今上对霍恂是真的十分重视,那么她长兄的那些担忧,就要更上层楼。
霍恂从她的眼睛里,轻易地读懂了她的心思。
她太单纯,也太聪明了。
他就是有些惋惜——
怎么讲正事要来闹脾气,想谈情她又这么不开窍?
真愁人。
14. 伸手
息偌心情非常复杂地看着霍恂。
她第无数次觉得,她最初还是想得太轻易了,也将他们之间的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这些积聚了百年也没有得到处理的问题,落在她的眼中,任思虑再深,任霍恂如何坦荡地说给她听,也不过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那绝不是她孤身一人就可以解决的麻烦。
但她没办法在看到危险的时候不做挣扎,她丝毫不想在上面撞得船毁人亡,仍想要寻求一个帮助,所以她将手伸向了离她最近的那个——
冰山上向她伸来的枝干。
枝干非常脆弱,看着摇摇欲坠,好像马上就要断了,让她摔得粉身碎骨。
但她还是对着他伸手了,问他道:“你与陛下的关系很好吗?”
枝干非常善解人意,生出令她包含希冀的绿叶,答她道:“应该还是不错的。”
霍恂偏头注视着她,道:“我父亲从前在外征战,先帝不忍我母亲去荒僻之地受苦,便将她留在宁都。我出生时就在宫里,记事起就认识陛下。陛下一向敬重我父母,先太后也一直很是照顾我。总角之谊,纵然去日已远,回忆起来也总是好的。”
任权谋争斗再将人变得如何面目全非,回忆起最开始那些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任谁也会留出三分心软的。
这是人之常情,谁也不能幸免。
今上再尊贵,他也是凡人。
息偌听着这话,思忖道:“我长兄也是在小时候就认识陛下的。他也是陪伴着陛下长成的。”
甚至于,在她那段朦朦胧胧已不再清晰的童年回忆里,息停留在宫中陪伴今上的日子好像比留在息家的时间还要更长。
如果不是为着息停和今上的关系亲近到这种程度,息家怎敢将筹码全垒在他的身上,叫他顶到最前去?
霍恂看着天真的她,道:“可你的长兄出身世家,我的母亲却与陛下同姓。这是不一样的。”
那些皇亲可以为了一张龙椅争得你死我活,但他们都拥有同一个姓氏。如果有外姓之徒介入争端,那他们立刻就会站成一排。
轻重缓急,并不难分。
息偌却觉得荒唐极了。手足相残的仍是至亲,生死相随的却是宿敌,哪有这样的道理?她面色纠结地问道:“所以仅凭血缘,就可以决定亲疏和恩罪吗?”
霍恂只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世界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因为人心并不无辜。
但是——
霍恂看着她苦哈哈的脸色,心中仍然觉得,虽然自己已经见惯了这样的黑暗,但它不应该影响到一个无辜女子的心情。
尤其是,在这样的山间美景里,这样愁苦的脸色,不该出现在这样漂亮的一张脸上。
霍恂坐直了身子,向前倾了倾,伸出手去。
他本来想摸摸她的脑袋,来安慰一下这只低落的漂亮鸟儿,但是手伸到半空之中,他又反应过来,他们之间其实还不到这样的地步。
所以他的手只能在半空中换一个动作,转而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他的力气用得不重,她捂着额头往后退了退,皱着眉看他。但这个皱眉,比方才那个皱眉好看多了。
“担心什么?”
他微笑道:“别为了没发生的事担心。谁都没想真正走到那一步去。你说我将你想得坏,你也没将我想得多好。”
息偌忍不住狡辩道:“我哪有?”
霍恂勾了勾唇角,睨着她道:“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是来对付你长兄的?”
息偌被他的直白戳中心思,一时没出声。
霍恂又道:“朝堂上的事,重在权衡。若是一方太盛,一方又太衰,这是早晚要出问题的。但若是你得一些,我也得一些,彼此都各自满意,就能这么维持下去。”
其实这些事,他是不打算同她说太深的。她明白处境就好,非要知道这些打破天真做什么?
可他也是的确没想到她会纠结这样久的时间,与其让她这么翻来覆去地乱想,还不如他多说两句。
他道:“陛下想整饬世家积弊,必然是得大刀阔斧才见成效。你长兄年轻势盛,世家姻亲盘根错节,都要攀扯着他庇护。如此下去,他们君臣之间情谊再深,也是要出龃龉的。与其如此,倒不如放进一个搅局之人,反能寻个新的平衡,是不是?”
所以,他是刀,还是索,全是一念之差。
眼见着,今上与息停还是一条心,所以走的还是一条路,选的还是一条绳。霍恂就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才敢当着今上的面,接过息停递来的信。
偏偏就是这个抛出去的金钩,还傻乎乎地觉得自己迟早要被拉断在两头。
息偌本就是聪慧的女子,纵然有一时想不到的,被这么一提醒,也就想清楚了。
她向后靠了靠,很戒备地看着他,道:“所以我一点都没想错。你们都是恶人,自己盘算好了,把我放在浑水里蹚得一身脏。”
霍恂看着她,明明她表情很严肃,但他就是知道她其实没在真的生气,甚至相反的,她应该还有些放下心来。
所以他很坏地笑道:“我可不是将你放在浑水里的那个。从一开始我不就说过了吗?我没打算过夫妻不睦的日子,也不想为难你什么——你总觉得我在算计你。”
息偌撇脸道:“谁让你与我长兄是死对头?”
霍恂想,这也没错,他的确是和息停打小就互相不对付。
但他口中却道:“听外头那些风言做什么?我幼时住在宁都,也和你长兄认识,不至于到你死我活。”
从前或许不到,可现在满宁都城都看着他们的动作,不到也要被逼到了。
息偌扁嘴道:“我才不相信。你们这些男人的嘴都是巧舌如簧,话说得天花乱坠,其实没一句可信。”
她其实是在说息停。
但是霍恂让人细查过了息偌的旧事,当下便想多了,脸色也淡了淡,道:“少拿我与那姓冯的比。”
他可不是什么出门狎妓回头骗人的不检之辈。
息偌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和冯晚合了又分的那些事,在宁都不是秘密,霍恂也该都知道。
她有些尴尬道:“我提他了没有?你少自己对号入座。”
霍恂见她脸色,也知道是自己反应过度了。他轻咳了一声,道:“我与你说的话都够清楚了吗?那你要不要也与我说清楚。免得我有所误会,将来为难了你,你又要说我乱怪罪你。”
“我有什么可说的?”
息偌拧着眉看他,顿了顿,道:“你怎么咳嗽了?不舒服?”
刚才不是一直都没咳嗽吗?
她真是一点都没为了转移话题。但霍恂也并没真的打算过问她的过去。之所以提那话,不过是给自己遮掩罢了。
但这样白得一个关心,倒是不错。
他实话实说,答道:“一直不舒服,今天都好些了。”
息偌道:“那就是因为今日扑了风。”
她目光落在他颈间,见他只穿了氅衣,但没戴围领,露出半截脖颈,自己也没多想,伸手便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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颈上围着的毛领子取了下来,又递到了他的面前。
“你先戴着。我自己嗓子不舒服的时候,只要捂严实了,就能好些。”
霍恂垂眼,见她掌上雪白的一条围领,没什么多的装饰,是个男女戴上都不违和的款式。
他一下没动作,息偌才反应过来不对,手里僵了一下,正要收回,他却又很快地伸出手来将围领拿去,系在了自己颈间,又整理了一下大氅的系带,将自己彻底捂了个密不透风。
“多谢。”
他很自如地道谢。
息偌却有些不自在了,蜷了蜷手指,道:“不必。”
她回过头,装模作样地将窗拉开一些看外头,道:“走到哪里了?赶紧回城去……”
霍恂道:“不回城。说了带你玩儿,咱们去荔溪坪转一转。”
息偌看着外头的山景,惊讶回头的时候还不忘将窗户闭紧。
“你烧得都烫手!不赶紧回去,跑到山里折腾什么?连口热水都没有。”
就因为方才提到马球场,他兴致来了?要去故地重游?大冬日里那地方光秃秃的,有什么可看的?
霍恂无谓道:“反正都病了,且得一阵才好,回去养着也没用。我母亲在荔溪坪跟前给我留了一套小别苑,来都来了,咱们也去瞧瞧呗?”
息偌觉得他也真是太无所谓了,拧眉道:“你回京以后着人打理过这边吗?兴之所至突然去了,看着一片荒芜枯寂的,有什么意思?”
何况还病成这样。
霍恂倒是不惧这些,道:“那岂不是正好吗?反正也是要重新打理的。你去看一看,有什么想要的,都叫雁行记下来,回头再去改。”
息偌有些别扭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霍恂反问道:“你这么跳脱,不喜欢打马球?按你喜欢的改改,将来你来玩,也好有个住处。”
息偌指尖抠了抠手心,道:“息家在永寿山也有庄子的,我做什么非要住你这里?”
霍恂道:“你家的必然没我那处风景好。再说了,你都住了十几年了,也不腻吗?想换换口味了,我那里也还不错。”
息偌其实真的有点心动了,因为她真的还是挺爱玩的性子。如果因为成了婚,就要变成囿于内院的无聊妇人,那她真的要憋死了。
她装模作样说道:“那就去看看罢。”
霍恂就知道她一定会喜欢,因此笑了一笑。
息偌被他看穿自己的可恶姿态闹得心烦,伸手就去捂他的眼睛,恶狠狠道:“不许看!也不许笑!”
她气呼呼道:“你总笑话我!我在你面前像个演滑稽戏的一样!”
“不笑了。”
他拉下嘴角,唇线被刻意抿得平直。
息偌感觉到掌心有睫毛轻轻扫过的感觉,是他闭上了眼睛。
她突然想到,他生病了,他原本是在闭着眼睛休息,是她闹得他起来和她说话的。
但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关心他。
于是她扯开了一旁的毛毯,不怎么温柔地向上一搭,将他整个人都蒙在了毛毯里头,只在他颈侧的位置空出了一点气口。
霍恂感到自己的眼前突然就彻底地暗了下来,变成了一个很适宜睡觉的环境,舒服得让他不想睁开眼皮。
她那一把泠泠的嗓音在外面很轻地响——
“睡你的觉去罢!不许再闹我了。”
他歪在那里,跟着马车很轻微的摇晃,垂首闻见围领上很淡很淡的香气。
他在这样美妙又静谧的黑暗里很快睡着了。
15. 邀约
息偌每次坐车出门,若是路途长些,就容易犯困。这回山路行去,车内又太过温暖,再加上霍恂入睡没人陪她说话,她很快就闭上了眼睛。
但荔溪坪本就离得不算远,息偌都不知道自己晕乎乎的是睡没睡着,马车就缓缓停了下来。
息偌有些迷迷糊糊的,还倚在那处没动,而下一刻,自己倚着的那东西却动了动。
霍恂的声音从她头顶传过来,唤她道:“醒醒神儿,咱们到了。”
息偌停了半刻,突然弹了起来,眼神也清楚了——她还以为自己靠着车壁呢,怎么靠的是他的肩啊!
她记得自己给他盖了毯子,后来听见他呼吸声渐稳了,却有些沉,知道他是睡熟了憋闷,所以稍微坐过去了一些,伸手将他的毯子掀起来了一点。
然后呢?
然后她是怎么睡到他肩臂上的?
息偌脑子里乱哄哄的,又对上霍恂望过来的眼神,口不择言道:“我方才睡着了!”
她像只炸了毛的猫,看得霍恂发笑,他转了转被她倚过的那边肩臂,道:“我知道啊。”
他又没多说什么。
可是息偌看着他活动肩臂的样子,脸上还是有些羞窘地发烫了。
其实就这么一点路,她那点份量还不至于压得霍恂抬不起手来。只是他睡着的时候手臂只随意搭着,她又是不经意靠上来,所以压得他那处不大舒服。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稍微活动一下,也就没什么不适了,犯不着特地提一嘴。
但她脸红的样子实在可爱,他故意就是不想说。
他以为她应该会转身下车的,但令人惊讶的是,她在原地纠结了一会儿,居然又靠了过来,主动伸出手落在他肩臂上,指尖微微用力,帮他揉了一揉。
息偌嘴硬道:“我不是有意的。你是个病人,我没想故意欺负你。”
霍恂自己也不活动了,另一只手搭在一边,由着她的动作,笑道:“那是不是以后我们每一次出去,你都要这么给我赔礼?”
将来做了夫妻,同车都是常事,靠靠他肩怎么了?
息偌手指顿了顿,扬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下,没接这话,自己转过去取大氅穿好,然后敲了敲门边。
雁行和小盼息忍早就在外头等着了。听见里头传来轻响,息忍立刻伸手拉开车门,小盼配合默契地伸出手去,扶住息偌走下马车。
因为车厢里的温度实在太高,息偌又是刚刚睡醒,所以走下去的那一瞬间,息偌就感觉被冷风扑了一身,好在是她的斗篷够厚,又夹着一层挡风的毛皮,这才不至于受凉。
但是冷风扑面的当下,她想到后面还有一个怕冷的。待下车站定了,她侧过身往后一瞧,正看见霍恂拉着自己的大氅又将自己掩了个严实。
别苑门前已有仆从来迎。
这别苑是从前赐给华敬大长公主的,之后又顺着给了霍恂。虽然霍恂去了清都以后就一直空置,但这里始终仍有下人打理,不至于太过荒芜。
只是没有主人,有些冷落罢了。
霍恂突然到来,雁行已经让人去通报过。主事惊讶之下连忙出来相迎,此刻对面一见方才知道,这主事仍是当年华敬大长公主用的那一位。
十余年不曾相见,主事鬓边已经有些发白,眼见着小主子回来了,几乎要淌出泪来。
他对着霍恂说了许久,霍恂脸色虽淡淡,却流露出三分动容。主事抬眼打量他,本是想看看他身体如何、脸色如何,这一看才想到外头冰天雪地,慌忙就要将他往里请。
霍恂站在彼处,先回头对着息偌伸出了手。
息偌原本看见他们主仆相见,正是寒暄的时候,便没上去打扰,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这时候霍恂伸了手,她才往这边走了过来。
主事其实出来时就看见车边有个女子了,原本以他的礼节,是应当招呼的,只不过是看见霍恂实在太过激动,所以一时竟忘了。
此刻看见霍恂这般对待息偌,心中便也有了三分猜测,试探问道:“请恕小人眼拙,这位是……”
霍恂亲自介绍道:“是息家的四娘子。”
主事身在别苑里,不代表宁都城里的消息没听过。他立刻就明白了那些话只怕不是风言而已,这位息娘子将来必然要常至此处。
他立刻恭敬行礼道:“请恕小人失礼了,一时见着侯爷欣喜,竟忘了招呼息娘子。”
霍恂的步伐始终与息偌一致,并肩一同向内走去。
别苑中虽然长久没有主人,但这主事是华敬大长公主身边的老人,即便如此也将别苑中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带着二人往正厅去,一路又简单说起哪处做了简单修整。
霍恂照着久远的儿时记忆,看出了这些区别,但大体仍旧与从前是一样的。
他侧目看向息偌,见息偌正听着主事的话,看向别苑中的陈设景象,便与她道:“这都是十几年前的布置了。你瞧瞧看,有什么地方不喜欢的,与主事说一声,也重新修整一番。”
其实这里是霍恂小时候常来住的,既无大改,他哪里会不记得?主事之所以特地说一遍,主要还是为了给息偌听。
毕竟她是从霍恂的马车上下来的。
这大冷的天,霍恂才回京不久,城中的院子还没转完呢,先带着她来了荔溪坪,怎么看都是个很重视她的样子。
息偌心里却想着,既是十几年前的布置没动过,那必然都是当年华敬大长公主的安排。
她算个什么,哪里比得过亡母在孩子心里的份量?说话归说话,她要真直接改了,那也就太不识趣了。
她摇头道:“这里头处处布置相得益彰,不拘规制,倒有生趣,改了才没意思呢。”
霍恂没多说什么,只余光里看着她一边赏景一边步行的姿态。
主事从前一直侍奉公主,眼力很是毒辣,见霍恂是个纵容息偌的模样,提前便吩咐仆从在内堂安排好,想要引他们过去落座休息。
霍恂走着,认出了这条路,直接道:“不去堂中了,坐着也没意思。我许久没回来,先随便转转。”
其实陈设都没怎么变过,哪里需要特别去转去看?主事知道是为什么,叉手道:“只是冬日里,难免下人有不周之处,余了些树木残败之处,看着不美。”
霍恂道:“四时风物,各有不同,倒也无妨。待开春了,我少不得要多来几回,你提前准备好就是了。”
于是就这么一路看景一路走,又见着个观景的小阁,息偌瞧了一眼,问道:“这个方向,能看到马球场吗?”
她是问主事的,但主事安静着,没有接话。
是霍恂在她身边道:“能看见。到时候给你备个‘千里眼’,你不用到那边去晒太阳,也能看到他们打球的热闹。”
这点真是狠狠地戳在息偌心上了。
息偌幼时,曾被父母带着去玩儿过。那时候息停还没有被繁重的公事压得毫无闲暇,他们几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在场上打马球的姿态,实在是各有各的好看。
那时候冯晚也在,比起息停,他性格热烈,打球的姿态也就张扬得要命,再穿身艳丽华贵的骑装,流苏啊发带啊都随着长风的吹拂和马蹄的颠簸飘起来,实在是好看得让人转不开眼。
可惜息偌自己是怎么都学不会骑马,既然上不了场,就只能打扮得好看一些压人一头。但那种泥巴地里,她穿得太好看,也是另一种麻烦和不便。
更讨厌的是,郑沁很会骑马。
她穿着骑装扛着球杖来挖苦息偌的时候,息偌心里是真的憋屈。
要不是为了去看冯晚打球,她真是一次都不想来荔溪坪,一次也不想去这马球场。
现在想一想,其实她也真是蠢得可以。冯晚只顾自己在场上玩儿得开心,半分不顾她在场下是不是难熬。
他在场上听着她的声音回头对她招一招手,下来擦汗时与她说两句话,就能哄得她心花怒放……
真是不值得。
他如果能在意她些……息偌想了想,想不出他该如何做,只想到他不该这样做,于是心中一阵愤懑不平。
霍恂打听过,知道她喜欢看马球赛,原以为这处小阁她应当喜欢的。只是现下看见她这副表情,任自己再蠢也要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话锋一转,道:“也不是非要看马球。你转到这边来,天气好的话,能看到山里的飞虹瀑,免得辛苦爬山了。”
息偌的心绪跟着他过来了,问道:“我听说去飞虹瀑的山路不算特别陡峭,骑马也是能去的?”
霍恂没骑马去过,不大了解。主事会意地接上话,道:“整体算是平缓,但有那么几处不大易行,若是马术不佳,需下马走过。”
息偌不至于娇惯到让下人将她抬上去的地步,却也没有那个自己爬上去的力气,于是虽然早就知道那么一处飞虹瀑,却也只是在山下偶然见个分毫,没有完整赏过。
她这些年是打算自己学一学骑马,但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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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需要马术精湛才能过去,她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去不了。
真是没意思。
霍恂打量她神色,道:“你若想去,我着人选一匹性情温顺的小马,你就来这里练。等开春了,山间雪化,你想去便能骑马去了。”
息偌摇头拒绝。
她从前也练过骑马,但是如果只是普通仆从在旁边陪着,她心中总是不大信任,恐惧着不敢驾马。
家中的父兄自然是没空陪她的,息忍倒是可以陪她,但他一来是觉得她没什么骑马的必要,二来又总担心她手忙脚乱之下坠马,那受伤绝对不会太轻,所以总是保护太过。
如此,她怎么也都没学成。
在家都学不成,在这里就更不成了。
霍恂道:“你若自己学害怕,我来陪你也行。”
息偌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霍恂回望她道:“我如今刚回来,没什么事,仍有空余之时。若是等再晚些,未必能抽出空来。”
但息偌惊讶得不是他到底有没有空,而是——
“你居然会骑马?”
这么一个易生病、身体弱的小侯爷,出门的马车都华贵成那般模样,居然不是娇生惯养长大,而且会骑马?
那不是显得她一直学不会骑马很笨吗?
她想也不想地拒绝道:“我成日里与你往郊外跑像什么样子?”
息偌如此说着,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瞥了一眼又转过身子道:“我不能太晚回家的。”
所以,看着时间,她也差不多要走了,没多余的时候和他在外头闲逛的。
霍恂点点头,对主事道:“我们也出来大半日了,随意做些简餐来罢。”
主事本是打算叫身边跟随的仆从去,因抬头看了一眼霍恂的脸色,自己主动应声去了,将霍恂和息偌单独留在了此处。
他伸手向后指了个方向,引着她缓步往内堂走去,道:“垫垫肚子再回罢,免得到了家,又要向你长兄告状,说我连顿饭都不叫你吃。”
息偌道:“他也不会因为一顿饭说你什么。”
霍恂随意笑了笑,续上前言,道:“你若想学,稍等一阵也来得及。快则年前,慢则年后,成婚之后,就无妨与我一起了。”
到成婚后,夫妻一同出郊外游玩骑马,谁又能多说什么?
再等过些时候,她学会了骑马,正好开春,山间草木也青了,正方便她出去骑马赏景。
息偌惊讶问道:“那么快?”
他们这些世家子女成婚,六礼走的时间极长,若说是年关就能到婚礼那步,未免也成得太快了些。
霍恂挑眉道:“日子是快了些,但宫中会有人上心准备的,绝对不会亏了你什么。”
息偌道:“我不是怕亏什么。陛下既然紧张你的婚事,必然会下令着人好好操办的,怎么会亏我什么?”
霍恂明白她的想法,又道:“陛下有意让我住到我母亲的公主府去,那处离息家也并不算远。将来你即便与我成婚,要与我住到一处,只要你想,随时都好回息家去看父母,一切都与你婚前是一样的。”
其实怎么能一样?
她的婚姻本来就抱有目的,她像个吉祥物一样被送过去,若是她三天两头地丢下夫君往娘家跑,那像什么话?
即便是普通人家,尚要被旁人乱嚼舌根,更遑论她的娘家与夫家都特殊,这般更是要引人非议的。
息偌随口“哦”了一声,算是应了,但霍恂听在耳中,心里清楚她根本就没有相信。
他也不多作解释,在事情发生之前,一切语言都是无用功。
二人一路并肩行进内堂之中,主事已经提前吩咐仆从准备好了暖炉和熏香,进门之后并未嗅到丝毫的陈旧气息,反而是暖香温柔。
息偌脱去了外头的斗篷也并不觉冷,霍恂原本也只是解开了外袍的带子,但那主事做事极周到,竟然还找了一件尺寸和用料都极合适的外袍来,正好给霍恂换上。
说是简餐,也不会太简,饭食一时没端上来,只有些茶水点心先端进来,给他们在饭前垫垫肚子。
因为等下还要用饭,所以量都算不得多。息偌面前不过两三块梅花饼,又一杯红枣牛乳,但都是她喜欢的口味。
她也是饿了一阵,在外头时天气寒冷,尚不觉得,此刻进了温暖的房间,见着了才觉得饥饿,于是开开心心吃了起来,也没心思多想一回,怎么自己才头回过来,正巧就吃上如此合口味的东西。
16. 用饭
他们也并没有等候太久,息偌将将吃了一块小梅花饼,主事就带着仆从过来,将两荤两素并一道汤摆在了桌案之上。
主事胆大了一回,故意没有重新分案,而是将餐食都放在了他们现下中间摆着的这张桌案之上。
霍恂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也没多说什么,还让一旁盛汤的侍女,将盛好的那一碗热汤先放在了息偌面前。
息偌在家和亲近的家人朋友也时常同案而食,但这还是第一次和霍恂一起。
说起来,他们统共也就见了这两回面,他亲近的速度如此之快,倒叫她有些措手不及。
但好在她并不排斥。
不知是巧合,还是底下人得了叮嘱,桌上恰摆了一盘烟熏炙肉,用料十足,风味绝佳,东西虽不是什么名贵的食材,难得这么快就能摆上来,还弥补了她没能在彭家吃上炙肉的遗憾。
息偌夹了一块尝试,味道居然还很不错,一点不像匆忙赶出来的。
霍恂坐在对面,人在安安静静地用饭,但是余光一直盯着对面。她的筷子往炙肉上夹一次,去第二道上夹一次,往炙肉上夹一次,去第三道上夹一次,然后又绕回了炙肉……
他放下筷子,将炙肉的盘子朝她面前推了推,道:“喜欢就多吃些。”
他们用餐的规矩里是有那么一条,不允许一道菜反复夹上许多次,宫中是为了避免被人忖度喜恶防止下毒,世家里这些风险小些,但多要注意仪态,所以也管得严苛。
但是在自己家里,连口腹之欲都要限制,那也太可怜了些。
更何况,他们在自己家中,也不是不能避免这些风险。
息偌本打算矜持一些的,筷子迟疑了一下,但是转念一想,他既然都看出自己喜欢了,那也没必要故意遮掩了,所以很不客气地连吃了好几口。
但是过了嘴瘾,她倒也很能管住自己。一顿饭要荤素搭配,不可贪食,虽然这顿吃得稍晚了些,但她仍旧控制住了自己用餐的速度,待七分饱腹就停下了筷子。
霍恂与她同时停下,主事又端上了饭后的茶水和水果。待用完了,问过息偌意见,二人又穿上外衣出去闲走消食。
华敬大长公主做女儿时就得天子圣宠,后来做了妹妹,又做了姑姑,始终也没有减弱三分。是以即便是这样一座京郊的别苑,也处处暗藏玄机。
若说方才大致的那一回参观,叫息偌看清了此处有多么别致,这回几步闲走,加上霍恂无意的几句解释,就让她看清了此处有多么昂贵难得。
眼下,华敬大长公主的一切都归于霍恂了,连带着圣上的恩宠一起,也都给了他。
息家并不缺什么好东西,息偌也并不眼红,只是她平日习惯了在饭后浅睡一会儿,今日在外面转了许久有些疲累,此刻饭后看了一会儿,就有些犯困。
于是她对霍恂道:“咱们准备回去罢?”
霍恂看见她眼尾泛出的一点困倦,她眼中的光芒分明没有来时那么盛,想到她是疲惫,却也知道她大约不会同意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再走,所以点头应好。
只是走到了外头,息偌又不肯与他同车了。
来时被他拉上马车非她本意,睡着也在她意料之外,现在要回去了,她明知自己上车一定会睡着,是绝对不可能再与他同车的。
他的马车再暖和也不行。
息偌站在两辆车前,正要义正言辞地拒绝他,却见他回头看了门内一眼。门里出来的仆从抬了个小暖炉出来,比他车上的小些,但是温度却足够了。
这温暖的暖炉经过他们,径自被抬去了息偌的马车之上。
霍恂看着那小暖炉过去了,又同她叮嘱道:“叫你的侍女帮你看着些,若是太热了就将炭火灭了,免得你不习惯,下车后扑了风反易受凉。”
这就完了。
这就完了?
息偌深以为他是个很难缠的对象,还以为他要在回程坐车这事上为难自己一下呢,结果他居然就这么放过自己了。
她也没多此一举地再招惹他,飞快地应了声,就拉着小盼往自己马车上去了。
霍恂眼看着她头也不回上车的背影,对身边的主事道:“我母亲布置的那几处留下,其余的,有旧了的就都整修一遍。南面的小院收拾仔细些,添些女孩儿家喜欢的。饮食上,再去寻个擅做甜点的师傅。都尽快办。”
主事都记下了,垂首称是。
霍恂看着息偌的身影彻底掩在车帘之后,自己的话也交代完了,便往自己的车上走去。帘子放下之前,还叮嘱了雁行一句。
“你骑马顾着后面。”
他是无所谓让息偌的马车走在自己前面,但若是回了都城,又是麻烦一件,还是老实按制行事的好。
一行人就这么一路无风无浪地回了宁都,停在息家时,天色也微微露出了些昏沉,但并没彻底暗下来。街口陆续有人走过,是从官署回家的各位世家郎君们。
霍恂主动下车,走到后面去等。
息偌回程时,坐在车上和小盼小声聊了一阵,竟把精神头聊回来了,于是只在快入城的时候睡了一小会儿。此刻迷蒙醒来了,才穿外衣下车,就比霍恂晚了一些。
小盼先下车,没机会回去扶自家四娘子,先被霍恂抢了这活计。
霍恂知道息偌主动伸手时会不自在,只将手背朝上递了出去,让息偌扶在他手腕上走下马车。等她立稳了,他便将手收了回来。
他垂眼瞧了瞧息偌的模样,忽而道:“下次出来,要不要换个软枕。”
他伸手往自己脸颊上指了指,息偌比着位置将自己脸颊一摸,摸出了一个淡淡的压痕,大约是她方才在软枕上睡熟了压出来的。
摸着不深,但是息偌还是用手遮住了,有些微恼地侧过脸道:“知道了,你快回去罢。”
霍恂被她撵了,盯着她看了一眼,忽而对她身旁的小盼道:“劳你多留意,我病没好,怕过给你家娘子。若是不放心,提前吃服药防着。”
小盼用不着他的“劳”,连忙垂首答应。
但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息偌听见这句话,果真抬眼又瞧了他一回。他适时做出微倦神色,果真激出她些善意,与他再开口时,语气明显软下许多。
“你快回去罢。病没好,就在家多歇歇,别成日里在外面闲逛。”
也最好别在外头抓她。她还是喜欢和友人出去玩儿的,可不希望走到哪里,都会像今天一样随时被他带走。
他静静地看着她,就像看穿了她贪玩的心思一样,看得她心里发毛。
但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替她将风帽向前拉了半寸,挡住了她脸上微红的压痕,而后退了一步,摆摆手道:“天冷,进去罢。”
息偌就此与霍恂道别,自行回了住处,待晚上到了饭点,前头有息檀夫妇的侍女过来传话,请她去一同用晚饭。
她其实并不大饿,不过还是要去陪伴父母,所以应声前往。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居然很难得地遇到了息停也来一起用饭。
他们一家四口已很少有这种同案而食的机会,所以落座的时候,息偌分明能感觉到父母还是有些高兴的。甚至于,父亲息檀虽然已经许久没给过息停好脸色看,此刻居然都能按住性子,没逮着他其他事来教训他。
一家四口,一时吃得其乐融融。
侍女在一旁为他们分粥,轮到息偌时,她回头提了一句,说自己白天在外头吃得晚了些,让给她少盛一些。
她说得无意,不知道正撞上父母想要探听的关口。
息夫人问道:“怎么?你去彭家贪玩了什么,没有按时用饭?”
息偌微微顿了一下,回头看见息停抬首淡淡瞥向她的眼神,又看了父母一眼,就明白了他们不是单纯地问一句表面上的意思。
于是她实话回答道:“清都侯今日也去了彭家,说是在荔溪坪有个小别苑,要带我去看一看,所以和彭家长辈见礼后就走了。这么一耽误,午饭就用迟了些。”
息夫人笑问道:“带你回去做什么了?总不能就是带你去吃个饭罢?”
实际上,虽然在相看前期,这件事几乎完全由息停推动,但是息檀夫妇并非全然不知内情。在息偌与霍恂相看完的当天晚上,息夫人就来看过女儿,探听过她的口风。
息偌既然是主动答应的,自然也就不会提出什么不满。是以他们只当息偌偶尔提到霍恂相关时候的别扭,只不过是小女儿一时脾气上来的骄矜,并没有太多放在心上。
饶是如此,今天又知道霍恂主动去找息偌,他们也是好奇,少不得多问息偌两句,看看她的反应。
息偌挑眉道:“还能做什么?只大概转了转,就去吃饭了。我想着我容易饭后犯困,总不能在他那里待着,就立刻回来了。”
息夫人问道:“你们出行,他可有无礼之处?”
息偌想:当然有,他一出彭家,就单独要和自己同车而行。
但这话说出来并不大好,况且,在车上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对自己做什么,甚至于还在自己之前就先睡着了……
至于后头,那都是她睡着了闹出来的意外。
息偌道:“没有,小盼和息忍一直跟着旁边呢,他举止没什么逾矩之处。”
息停听到此处,忽而问道:“在彭家时,没遇见什么人吗?”
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让息檀夫妇的目光都向他们兄妹二人转了一圈。息偌于是声音弱了些,道:“冯予迟也去了……”
眼见着父亲的目光变沉,她又连忙道:“不过没说两句话,清都侯就来了。有他在我前面顶着,冯予迟也不好怎样,直接就从冯家走了。”
从前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父母就不大喜欢冯晚,不常有好脸色,只是却也没严厉训斥过她什么。息偌原本以为,如今婚约既定,他们还在外相见,也许父母是要问责她的。
但息檀只是问息停道:“冯家那小辈去彭家寻曼曼的事,你知不知道?”
息停点头道:“前些时候他命家仆费劲猎野味送去彭家,我听到过信儿。”
他说这话的时候冷笑了一下,就像在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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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他大冬天下了雪还能让人猎到野味去制造机会,其实根本都是无用功。
息檀便道:“那清都侯去彭家,也是你告知的?”
他语气笃定,虽然是个问句,但鉴于对儿子的了解,并没有带一丝疑问和不确定的口吻。
息停应声道:“是我说的。他既然心中满意,就得拿出诚意来,将身段放一放,否则让四娘的脸面放在哪里?”
话是这么个话,理是这么个理,息偌承认,在和冯晚分开以后,霍恂在外对她的姿态的确让她在一定程度上找回了些虚荣的面子,但是由息停说出来,怎么就这么奇怪?
父母在前,故意的罢?
真是个诡计多端的坏长兄啊。
息檀知道息停心里有着其他念头,这顿饭憋了一阵儿,终究还是没憋住,警告他道:“你妹妹的婚事上,你也注意分寸。”
从前那个,该早些料理就早些料理,别让他荒唐胡为,还如今日这样闹到人家面前去。现在这个,到底也没明着定下来,没必要让他三天两头带着息偌出去,看着像什么话?
多献献殷勤就行了,他们也要拿起架子,没必要让自家女儿回回都答应他,次次都顺着对面的意来。
息停明白意思,应声称是。
一顿饭吃完,息停被息檀叫去问公务,息偌便扶着母亲出去遛弯,顺便说些母女间的悄悄话。
她们在廊下闲转,息夫人同她道:“我知道这桩婚事与你说得太急了些,你虽答应了,心里难免还会有顾虑。女儿家出嫁前,即便对方是知根知底的郎君,也难免会心生犹豫的。来日方长,你且慢慢看一看,你可是个很胆大的性子呢。”
息偌犹豫道:“你和阿爹都说他好,长兄也说他好,我虽之前没听说过他,但这两回相见,却也不觉得不好。”
可还是犹豫。
她们站在廊下,看见息檀的书房灯火亮起,隐隐约约在窗纸上拢出两个模糊的影子。
息偌道:“长兄不也是个常得夸赞的好郎君吗?可我却觉得他不是个好夫君。如果这清都侯也是如此,那怎么办呢?”
息夫人笑着戳她脑门,道:“你这话也就是敢与我说,真让你哥哥到你面前来,你就不敢张嘴了。”
息偌扁扁嘴,心里无声反驳道:也不是,她之前已经顶撞过他了。
息夫人取笑完了,又抚摸着她的手道:“你说得没错,外人说再多也是无异,日子过得好不好,只有夫妻自己才明白。但是曼曼,你要记得,咱们家是会给你这个底气的。”
她的目光落在窗户上的那个影子,也难免露出些慨叹之意,道:“他们夫妻过得不如意,问题出在你哥哥身上。你嫂嫂当初提出和离,我与你阿爹是从来没有过不同意的。孰是孰非,我们能分得清楚。”
她揽着自己的女儿,道:“将来,若是你与自己的夫君也走到了这一步,我们自然也会尽全力支持你的决定。到那时,你想回家来,那就回家来。息家这样的根基,岂能连支持自己的女儿和离都做不到?”
息夫人说到此处,又沉声换了个表情道:“但你也莫因为我说的这话,故意和夫君闹得不睦。旁人犯错,我们不忍,但若错的是你,我也不会管你的。”
息偌的那三分坏心还没萌芽就被母亲按死在了地里。她跺了跺脚,道:“阿娘把我想成什么了!他若是对我好,我做什么要故意去闹?我难道不要脸的吗?”
息夫人笑着和女儿玩闹,余光却仍旧微微忧心地往书房处瞥了一眼。
这宁都好儿郎如此多,她慢慢选,何至于选不出一个堪配的优秀郎君给曼曼?即便是个出身弱些的,只要品性好、待曼曼用心,叫他上门来,和曼曼一辈子都住在息家,也能保曼曼一生不受委屈。
可她自打少女时知道了自己的婚事,就知道自己要面对的和别人不一样。那时候,息檀是未来的家主,如今,他是现任的家主。息家的责任注定要落在他的身上。
世家之祸,不是谁一家之祸,而是倾巢之覆。天有不测风云,谁也不能确保这百年的苦心经营,会不会倒塌于一夕之间。
一时的安稳好求,一世的安稳难得。
她无法将息家其他的儿女推去洪流之前,那于她的道义实在不符,若她真是那样的人,息停就不会辛苦成如今境地;但也正是因为见过了息停的样子,所以她更加确定,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们都牺牲在此。
她是权衡再权衡,思虑再思虑,才与息檀一起选定了霍恂,既不至于毁了息停在前面的那些经营,又算是个对息偌而言最好的归宿。
但即便如此,谁也不能百分百地确定将来没发生的事。
他们要抱着最好的希望去,却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此方是求生求存之道。
息夫人抱着女儿微叹道:“曼曼,爹娘不能只顾你、却不顾你哥哥。你先放心大胆地去,最不济,你阿爹、哥哥、还有我,都会帮你兜底的。”
息偌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看着寒冬冷夜里的那一轮昏昏的月亮,乖巧而听话地应声说好。
17. 婚期
有关联姻之事,霍恂与息家都没打算隐瞒今上,是以消息很快就到了今上眼前,今上也就即刻宣召了霍恂与息家父子。
这样的场面是今上乐见,交谈的全程也是顺畅开怀。他们出宫时,今上不曾降下赐婚的令旨,但却放出了话,让李贵妃帮忙督办,为霍恂操持这一场婚礼。
这位正值盛宠的李贵妃,正是息停的妻姐,当年息停成婚的时候,今上甚至与贵妃亲自到场观礼。这句话说出来,就是在宣扬他对两家联姻的鼎力支持与重视了。
宫中都有了话,等同于将这件事从风言之中彻底定调,世家之间自然对此有所议论,冯家也不例外。
冯晚对此难以接受,曾去寻长辈们争辩过,除了训斥与拒绝之外自然什么也得不到。他倒是与南平郡王府有亲,南平府本就不喜息家,自然也不会帮他。
他甚至还试图想要去求在宫中为妃的那位表姐,可惜话都没递进去。更莫说,即便递进去了,即便那位表姐真站在他这一边,也绝不可能抵得过盛宠的李贵妃。
他倒是用心,徒然挣扎一圈,却尽是无用之功,半分作用也无。
有人将冯九郎这些奔忙笑话一般地告诉息停,想要打听他的口风,却也不过得他一笑置之。任这些事在宁都城中传得如何,息偌一句都没听到。
因为息偌近些时候没出过家门。
天气渐冷,她本身也就懒得出去。原本若是好友相邀,她也会应约,但如彭琰这样关系极佳的友人,知道外头的那些话,自然不会刻意将息偌带出去,即便想要相聚,也都是主动上门来。
而除却友人以外,清都侯府上也来息家拜访过几次,偶尔是仆从来,偶尔是霍恂本人亲自来。
若是仆从前来,那就是得了主人的叮嘱,给息家长辈和息偌送些礼物来。给长辈们的都是礼节上的东西,给息偌的倒是什么都有,不拘于贵重与否,都是合她心意的东西。
息夫人也打听过两回,自己也撞见过两回,贵的物件倒也算了,便宜的甚至有些点心花草什么的,瞧着也不如何珍惜,难得的是寒日里随时想见便送来的心意。
如此看了两回,她便又暗自满意放心了许多。
而若霍恂是亲自前来,那便不大一样了。
他是为行完六礼而来,来时便比寻常要庄重许多。需要双方父母相见的场合,今上都已为他安排妥当,请了当年与霍其祯老将军同袍为将的一位老将,以及朝中一位德高望重的皇叔,一起登门拜访。
霍恂跟在此二人之后,穿着举止无不合宜有礼。
他全程没有冒昧地提过非要与息偌相见不可,只每次离开之前都亲自给息偌留一份小礼,请求息家长辈转交。
如此,在年关之前不久,便到了请期那日。今上命钦天监测算过良辰,定在了年后的二月初六。霍恂登门送上日帖,请息家父母过目。
日子紧俏了些,满打满算,也就是一个月余,好在是息家家底丰厚,先前就有所准备,倒也算不上如何匆忙。
场面上的礼节走了一遍,原道霍恂便要离去了,这回倒不大一样。
他行礼请二位长辈先去,这才转过来对息檀夫妇道:“婚期定下,照理是不该相见的。只是我与四娘已有许久未见,不知今日可否请二位长辈通融,让我与四娘见上一回?”
备婚的这段时间以来,他行事处处妥帖,见不到息偌便不见,最多就是送些物件,连封信也没有,免了许多麻烦,更没有如先前那个冯九郎一般,勾得她成日里要往外跑。
他积攒的好感足够,再兼之这桩婚事本就是为了两方修好。息檀没有拒绝此请,命仆从去后院里清了个僻静又不背人的暖阁,让仆从带着霍恂前去稍候。
霍恂在彼处等了大约一炷香的时候,息偌才缓缓来到。
跟来的人都退到了门口,既不至于听见他们说话,也不至于离得太远。
霍恂自看见息偌身影的那刻,眼里便浮出些淡淡笑意,待她入阁之时,又微微垂下眼睑掩饰了过去。
他伸手为她斟茶,听见她站在对面道:“好端端的,你非要和我见面做什么?不怕我父母听了心里不快?”
霍恂将茶盏推去对面,道:“原本不打算如此,我以为是你想见我。”
息偌刚刚坐下,被这一句话激得差点站起来。她挑起眉毛,反驳道:“我何时想要见你?”
霍恂抬头觑她神色,笑道:“那莫非是我看错了?正厅屏风后头站着的那个不是你?”
他看着她分明有些红的脸颊,煞有介事地瞧了一眼她身上穿的衣裙,点点头道:“看来是我看错了,躲着的那个是身蓝裙子,你却不是。”
特地绕回去换了身衣裙的息偌:……
认是不可能认的。
息偌先前是对霍恂来息家做了什么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一方面听家人说,他每次来时举止都很是温和有礼,一方面又听友人说,外头都说清都侯很是看重这桩婚事,各项事宜筹备得极为仔细,还说常见清都侯府上去给息家送礼,说他对她用情深厚……
她因此才生出了些好奇。
那霍恂竟这般会做戏吗?那她可要好好看一看了。
老天作证,她就暗自去看了一回,怎么就让他抓个正着!
她坚决地摇头否认道:“那必然是你看错了!这是我家,我要是想见你,正大光明去前头见就是了,何至于躲在屏风后头瞧?”
霍恂从善如流接口道:“那就是我想见你了。曼曼,莫见怪。”
息偌这是第三回见霍恂,她已经很久没应过他的话了,骤然听见他喊自己一声“曼曼”,执杯的手都抖了抖。
若不是她方才紧张,喝了些水,不然这时候茶水都要洒出来。
她连忙道:“你怎么叫我小名?我们还不熟呢。”
霍恂无谓道:“那你习惯习惯罢,连小名都听着奇怪,将来改了口,你岂不是浑身难受?”
息偌气鼓鼓地盯着他:瞧瞧!她就说他怎么可能是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嘴上说着想见她,真的见到了,几句话不完,又要拿话堵她。
他给她添茶,故意道:“曼曼,喝茶。”
息偌不想理他了,下意识垂手去拿茶杯想要别过脸去,可是茶杯递到了唇边,又听见他似乎是轻轻笑了笑,随即反应过来,她此举正是应了他的那话。
于是茶水到了嘴边,息偌又觉得不对劲,气冲冲地把茶杯重新放回了桌面上,别过脸不理他了。
霍恂接下来倒是没再说话了,手里拿着杯盏,悠闲缓慢地用完了一杯,将空了的杯盏放回去,拂袖道:“那我就告辞了。”
此日晴空万里。
温暖的阳光落在寒冷寥落的冬日里,将风声都吹缓了三分,偶尔还能听到几声鸟鸣。
息偌听着炭火中的轻微爆裂声,有些微怔地抬头看他站起来,嘴比脑子更快,问他道:“你这就走了?”
问完她就想打自己嘴。
霍恂理了理衣摆,应了她一声。
既然要送客,息偌也就站了起来,有些踯躅地问他道:“你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如果没有什么事,为什么非要见她一回?如果有什么事,又为什么这会儿不说就离开?
霍恂想了想,看着她问道:“你知道定下了二月初六罢?”
息偌下意识想要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才否认了刚刚在前厅的事,于是故意做出惊讶的神色,微微掩口道:“那么快?”
霍恂看着她拙劣的演技,扯了扯唇角,道:“还有一个多月,不算很快了。”
息偌反驳道:“一个月能做什么?我还没准备好和父母分开呢。”
霍恂故意道:“一个月,方家都能抄完了。”
是建朝初期的一个大家族,清流文臣发的家,一贯是忠诚热忱,可惜后人勤勉直接有余,为臣之谨言慎行不足,又碰上个猜忌心重的帝王,直接罗列了十八条大罪,抄了个干干净净。
息偌现在也有些明白他与她说话的套路了。他这么明目张胆地说这些威胁她的话,其实并非是真的想要威胁她什么,更多的是故意吓唬她,想看她跳脚。
她伸出一只手指,对着他恶狠狠地点了点,警告他。
只是这样的动作落在他的眼中,实在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威慑力。他只轻轻笑了笑,不说话。
息偌转身与他一起往外去,低声道:“你在我爹娘面前装得也太好了,跟给他们灌了迷魂汤似的,不过送点小礼物,教他们在我面前将你夸得不行。真该叫他们来听听来看看,你是怎么对我的。”
霍恂不大相信所谓的赞不绝口,甚至还挑眉看了看息偌,想她居然也会这么面不改色地在他面前给父母说好话了。
但是他也没有戳破,顺着这话道:“夫妻间交谈,即便话说得冒犯些,也是风月情趣。你敢叫他们来,我敢说,他们倒未必愿意听。”
息偌努嘴道:“话都叫你说了,真觉得将我家都拿住了是不是?”
“岂敢?”
最麻烦的那个,今日还没见着呢。
霍恂一面与她走,一面又循着这话,想到了这些日子以来的麻烦。
以他原本的想法,哪怕仓促些也无妨,老话有说“抬头红”,忌讳于正月成亲,他不想耽误太久,想着最好在年前就把婚事定了。
关于他入朝的事,他已然与今上私下里议论过了,今上没有明言,但已经给他露了些口风。
再者,朝中近来也有些官员调动的大动作,声势还不小,一来是今上的确有调动的想法,二来是让他的归来与官员的调动互相掩护,既让钻营之徒不清上意,以便今上将真正想用之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也能让他顺利趁着这趟浑水,挪去一个合适的位置上。
他早日入朝,也好早日动作,早日施展手脚。
但是麻烦就麻烦在,息停的位置实在是有些碍眼了。
他少年入朝时,就站在今上那边,自始至终从没有做过一件对今上不利的事。今上势盛时,他水涨船高;今上式微时,他不降反增。他是将皇权和世家的力量都运用到了极致,但却是为了今上的。
今上若不用他,一来是寒了臣子之心,二来,也是少了一把很合适的世家之刃,那就太不值得了。
于是这把双面刃,如今日日悬在眼前,看着烦心,丢了恼火。
现在霍恂来了,霍恂百分之一千地要与今上站在一处,甚至要站在今上的眼前,于是这个锋刃,就横在了霍恂的眼前。
朝堂的浑水,是霍恂的掩护,也是霍恂的麻烦。息停在朝中根植经营多年,即便助力今上,做了今上近臣,仍旧不失世家威望,岂能没有他私下里培植世家实力的缘故?
霍恂想要推动婚事尽快进行,以便自己早日入朝,息停就能想办法拖延婚事,将行三书六礼的时间无限延长,竟真真将婚期拖到了年后去。
想想就烦。
不过这次暗中交锋里,他倒也不是全然无所获。
原本他以为,那位领了圣命要操办此次婚事的李贵妃,也许会看在妹妹的面子上,和息停达成一致,反过来对付他。孰料当他们二人真争起来,她倒是帮起了霍恂,想要将婚事推前。
霍恂初来乍到,虽有听闻,但不曾亲眼见过,尚不敢完全确定。于是某次进宫去与今上说话时,恰逢李贵妃过来,他就提了一句,多谢李贵妃费心为他操办。
这位李贵妃容色极盛,传言里说是威严极佳,甚少牵扯朝堂之事,即便有官员想要走她的门路,多半也是会言辞驳回。若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倒也罢了,若是怀抱钻营之心,即便是她父亲李相当年门下的学生,她也是坚决不见的。
但她也是有软肋的。李相故后,她就剩下了两个同胞妹妹,若是谁让她这两个妹妹受了委屈,她是坚决不会放过的。
息停借着李常希与李贵妃之间的姊妹情深,不知走通了多少大事。
但是这一回,息停倒是没能走通。反倒是霍恂,此次相见,李贵妃上下打量他一番,很是赞许了他一番,又和颜悦色地与他与今上说了会儿话,这才回去。
霍恂行礼送她,余光里瞧见今上的目光就像黏在李贵妃的后背上似的,脸上的笑挡也挡不住,直等到李贵妃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才将目光收了回来。
他对霍恂道:“息为止的妻子,是贵妃的妹妹,这你知道罢?”
霍恂道:“知道。”
今上负手道:“他们夫妻之间不大和睦,如今已经分居。贵妃因为此事,对息为止很不满意。”
所以才愿意霍恂搅局,她巴不得有谁来给息停送些麻烦。
霍恂听着这话,垂着眼,没有接口。
今上又道:“晚些也不妨。你仔细看看宁都的局势,眼下不见他们有和好或者和离的迹象。但这也未尝不是个好事,看你如何把握。”
他似笑非笑地觑着霍恂道:“只是你莫也着急,别和息为止似的,性子闹起来连分寸也顾不上。都是一家人,贵妃日日忧心,朕看着也不舒畅。”
这话就是在提醒霍恂,务必要把握住息停眼下家事不宁的时机,必要时甚至无妨推动一把,只要莫闹到李贵妃眼前,随他做到什么地步都无妨。
那回相见,霍恂口中将这话带过去了,但心里压根没将今上这话记着。
一来,自己和息停的关系摆在那里,实在是没必要干这种戳心窝的事情,是人总有逆鳞,若是将息停逼急眼了,才是件难处理的麻烦事。
二来,眼下有息偌夹在中间,他对她来说尚不算是什么重要之人,真要发生了什么,她必然是站在她家人那边,但息停未必会有这样的善心将她护着。
此局落败便落败,婚事晚些就晚些。息停无非是想多做准备,又不是真要阻止他们的婚事,他何必在婚期这种事上一来就争个头破血流。
不值当。
霍恂与息偌走在一起,脑中一瞬间划过过去这许多破事,脸上却仍旧是一副温和的表情,半分也没叫息偌看出端倪。
息偌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他这些日子就是送送礼物、安排婚事呢。
她一面走,一面与他道:“你也没必要三天两头地就给我送什么东西,我什么都不缺,总之现在婚事落定,你也用不着做这些给人看。”
哪里都是为了做给人看的?
霍恂问她道:“是吗?外头人看见了,都说什么?”
息偌有些无语道:“说你性情好,温润如玉,彬彬有礼;说你情深一片,寒冬腊月里拖着病体,还去给未婚妻置办礼物;说息四娘子真是娇蛮无理,偏偏就是运气好……”
她说着说着,就有些气来,半怒半怨地瞪他一眼,恼道:“都是夸你贬损我的。”
霍恂听见这些话便笑,道:“你真是不出门,怎么不寻些好听话来听?若是谁贬损你,你上去撕了谁的嘴,横竖我是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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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撑腰的。”
息偌道:“得了罢,我哪有那精力天天出门。”
她苦着脸道:“贵妃这些时候派了嬷嬷来,要讲讲宫中大仪典的规矩,将我成日约束在家里。若是从前,我还能去找嫂嫂,托她救救我,眼下是不能了。”
这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长兄对不起她嫂嫂,她可没有呀,怎么宫里的贵人烧起火来,竟拿她当柴使。
霍恂挑眉道:“这可不像你。那嬷嬷整饬你,但你在自己家里,就没些教训她的手段?这总不应该。”
息偌瞥他一眼,神色又俏丽地飞扬起来,道:“那我自然也是有办法的,总不能在外面受委屈,在家里还受这个委屈。”
霍恂笑着看她,心里却在盘算,下次入宫也得请今上与李贵妃说一声,和息停不对付就去闹息停,别折腾这么个小姑娘,将来她都得将账算在自己头上。
眼下,他只与她道:“若嬷嬷再疾言厉色、以下犯上,你将事闹得大些也不妨,最多她就是回宫去与陛下、贵妃告状。陛下不会管这些,贵妃也只会寻你兄长的麻烦,不会和你计较。”
息偌不信道:“我若不见她也就算了,但将来若是与你一起,必然常去见她。你与长兄也不能一直护着我,得罪她对我有什么好处?”
霍恂倒是不大在意,道:“不入宫就不去,这也没什么,你当陛下有多想和这些世家子女们谈笑吗?再说了,那些规矩,我自己都不喜欢,你也没必要学得那么认真。”
若是将她约束狠了,套在这些礼节的笼子里,她也就不有趣了,那可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息偌偏头问道:“真的?”
霍恂点头应道:“当然。”
息偌是一点没信,扭过头轻声嗤了下,道:“算了罢。我可不希望将来为了这些礼节上的事出什么差错,平白给自己添什么麻烦,那就太亏了。”
霍恂对她道:“那你大可放心的。若是真想寻事,没差错也能挑出差错来。无中生有懂不懂?”
息偌十分怨念地望着他道:“你就不能说些好听话吗?”
霍恂笑道:“我劝你不要容忍,是你不听的。”
息偌反驳道:“你懂什么!我是为了我的好嫂嫂忍辱负重!”
她看着霍恂若有所思的神情,声音提高了些,警告他道:“我可告诉你,你要对付就找我长兄去,别打我嫂嫂的主意!”
霍恂问道:“这么喜欢你嫂嫂?”
息偌道:“我倒巴不得这是我亲姐姐呢。”
这样她还能撒个泼,抄起花园里的扫帚把那位坏姐夫撵出去。
霍恂目光看向前路的影影绰绰,似笑非笑道:“你的亲姐夫来了。”
息偌是息家这辈第一个女孩儿,哪里来的什么姐姐?霍恂这句话一出口,她就反应过来是息停来了。
她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立刻顺着霍恂目光的方向警惕地看过去,果然看到那边小径之后,息停穿着居家的常服,拢着件半新的厚袍缓缓走来。
霍恂看着她跟只受惊的兔子似的,原本是挺好笑的一个场面,但他唇边的笑意此刻却没那么真了。
他来回打量了一回这兄妹俩,问道:“就这么怕他?”
他满眼都是些“你不是他亲妹妹吗”的不解,在此之前,他知道息偌害怕息停,还以为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息偌紧张到目不斜视,背都挺直了,看向她长兄走过来的方向,只有嘴唇微动,与他说话道:“你不知道,即便是我那些叔叔们来了,也是要害怕他的。”
“是吗?”
霍恂将目光放在前面,眼见着息停走近了,息偌将将准备要与他见礼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高声唤道:“息大郎君!请先止步!”
息停原本就是过来找他们的,听见这么一声,脚下下意识放缓了半步,立住了,问道:“怎么……”
而趁着这个空荡,霍恂却突然伸手,隔着斗篷握住了息偌的手腕,将她向旁边拉着快步跑开了。
息偌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走,她脚下跟着霍恂移动得飞快,脸上的表情却还是错愕的,头也往后转着看了看,对霍恂惊愕道:“你跑什么!”
霍恂也没跑太远,和息停拉开了一段距离就停下来,回头望着息偌,十分自若地道:“你不是害怕他吗?惹不起还能躲不起吗?跑远点,免得他再吓唬你。”
息偌一拳头就砸到他身上,道:“你等下走了,我还在息家呢,到时候他来找我算账、教训我,那我怎么办?”
霍恂十分洒脱道:“我都看不见了,还要管吗?”
息偌没忍住又砸了他两拳,怒道:“你要害死我了!”
霍恂方才突然跑起来,呛了些凉风,此刻被息偌一砸,虽然没多大力气,但还是觉得喉头发痒,握拳掩口转向一边,轻轻咳了两声。
息偌的动作立刻停了下来,她有些迟疑地发问道:“你现在的身体这么虚弱了?”
她也没用什么力啊。
霍恂面无表情道:“冷风呛我,没良心的息四娘子也呛我。”
息偌无语道:“谁呛你了?我与长兄见个礼不就好了吗?谁让你跑了!”
霍恂好歹跑的时候还是看着路的,这么一跑,再沿着这个方向去,又要回到他们方才对坐的暖阁。
他将喉咙里那股痒意压了下去,道:“得了,你顺着这边,直接回居所罢。我过去拦着他,保证他找不到你那儿去。”
他错身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婚前我不会再来息家了,你可还有什么事吗?眼下告诉我,我可去处理。”
息偌想了想,摇了摇头。
她能有什么大事啊?真有事,也是她双亲和兄长在前替她处理,轮不着他来。
于是霍恂便道:“我还叫侍从时不时来给你送些东西。你若有什么事,不拘写信或者口信儿,直接告诉他就成,我知道了就去料理。”
息偌抬头看他,他神色倒是很认真,这么微微垂首殷殷叮嘱,倒是生出些很是温柔的样子来。
她心里骂着“美色误人”,想,都怪他生了这样一副好皮相,所以明明性情恶劣,但她也总是生不起气来。
也都怪她,真是天下善解人意第一人。
既然他都这样叮嘱了,于是息偌也就应声道:“知道了。”
霍恂点点头,这才要转身离去。
息偌看着他背影,想起来,他上次生着病回去,这次见面,她也没问过他养好了没有,不过看今天他与她说话的样子,气色倒是还好,表情也没有太多倦怠,应当是好了的。
她下意识开口想要唤他一句。
“霍……”
不对劲。她要直接叫他名字吗?剩下那个字她可叫不出来。
算了。
但是他似乎还是听见了,脚步停下来,回头又看她,带着些问询之色看向她。
息偌心里定下来,回望他问道:“上次说要给我准备一匹小马,你还记着没有?”
霍恂闻言微微一怔,很快又反应过来,答她道:“都准备好了,你随时来看。”
随时?她才不要随时。真是给他脸了。
阿爹都说了,息家也要自恃身份端一端架子的,她也是有自己的脾气和格调的,才不要他一招呼,她就巴巴地跟去。
虽然她的确很想要看看自己的小马。
息偌故作骄矜地点头道:“那就年后再去。”
18. 深夜
霍恂别了息偌,又沿着这条路向外走去。
息停似乎是并不担忧他会一走了之,就在那边静候,见着他过来,才淡淡道:“说完了?”
霍恂点头,应了句“说完了”,又问他道:“有事?”
息停引着他一路向外去,道:“原本没事,现在送走了你,可以有点事。”
霍恂笑道:“你做长兄的,是该有些威严,但也不至于把自己的妹妹吓唬成那样,见着你像是见着什么豺狼虎豹似的,话也不会说了,路也不会走了,这是何必?”
息停睨他一眼,道:“即便是成了婚、做了我的妹夫,也轮不到你来管教我如何面对家人。”
霍恂点到即止,道:“成,算我白说。”
息停顿了顿,这才正经说起来事,道:“有桩事我先问过你,南平府和武安郡主那边,与你关系如何?你去见过了吗?”
霍恂道:“武安郡主没见过,南平郡王倒是见过一回,在宫里见的,对着我吹胡子瞪眼,一阵阴阳怪气。”
他想起那次场面就发笑,对息停道:“我是被你连累了罢?”
息停点点头,满意道:“那我就放心了。”
既然对面认定了霍恂与他成了同党,那将来在朝堂上争起来,就不至于指着他一个使些阴谋阳策,好歹也是有个和他一起顶刀子的了。
霍恂知道他心里算计的什么,又道:“你别指望着我能和你一起,那是绝不可能的,叫陛下看到了,我的前程还要不要了?”
息停事不关己地淡声道:“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何干?”
如何把握做事的分寸,那是霍恂这个中间人自己应该忖度思量的问题。息停可不会替他考虑,他巴不得将他拖下水,让别人都以为他们是一方利益共同体,他也好少些麻烦。
霍恂道:“你还是盼着我能好些。眼下我入不了朝,里头的脏水沾不到身,你莫要艺高人胆大,把自己玩得一身脏污,最后想要的东西也没拿到手。”
他意有所指道:“你身上也不是全然没有可供攻讦之处。”
息停的脸色果然微微一变,侧脸望他道:“你试试看?”
霍恂看着他这副神情,心下微微思忖,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我不试,我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最多是有不长眼不怕死的来,我好好看看热闹。”
息停目光中颇有一番凛厉的警告之意,霍恂倒是笑得神态自若。
如此走了一阵,两人又交谈了一番别事,就来到了息府门前。马车早已备好,霍恂侧过身去,对息停道:“那我就告辞了,大郎君。”
他们临去之时,息停已经让侍从去与息檀报过,也免得霍恂为全礼数,还要再去见他们一回。
此刻霍恂要走,息停代为相送,到了门前,也就随意拱了拱手,道:“那就不远送了。”
霍恂与他也没什么过多的客套,转身上了马车,待回到自己府中了,才叫雁行到身边来,吩咐道:“将去调查李家的人都先撤回来。”
雁行有些错愕,道:“咱们放出去那么多人,都查了这么久了,现在就撤回来?”
霍恂笑道:“李家这潭水深,不过都是旧事,眼下不急着去探。更何况,息为止都那般张牙舞爪地来要挟我了,我若还伸手去查,岂不是给他一个和我翻脸的机会吗?”
雁行心里觉得不至于,便道:“李相在朝中的秘密深,与陛下也有干系,即便咱们不去查,也有的是人去查。息大郎君手伸得再长,管得再宽,还能每个人都管住了不成?难不成陛下过问,他也要管?”
霍恂侧目瞥他,啧声道:“你胆子肥了是不是?连陛下也敢议论?”
雁行的声音其实不大,而且这是在自家院子里,连下人都是从清都带过来的忠仆。莫说此刻无人在侧,没人听见,即便有谁听到了,也不敢多说的。
他就是仗着没人,才和自家主子说这些,但此刻霍恂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还是下意识回头瞧了一圈,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道:“我就是这么一说……”
霍恂也不是真责备他,点了点他便继续向前行去。他哂笑一声接上前言,嗤道:“你以为他不敢?他什么不敢做?”
亏得眼下是太平盛世,若他生在王朝末年,他看他连皇帝也敢拿去做一做。
先生当年追在他屁股后面天天叫“为止为止”,他什么时候真止过了?看着像个端方君子一样,其实就是只疯狗。
雁行迟疑道:“他应该不敢……”
霍恂微微笑了笑,道:“他在朝堂上想要整饬对手,用的是什么手段?杀人见血吗?”
雁行摇摇头。
霍恂又道:“你今日在我旁边,不是也瞧见了吗?我连一个李字都没提,他立刻就变脸了,他什么时候有过这么情绪化的时候?”
雁行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霍恂看着天,觉得有意思,淡淡道:“就像是巴不得让别人知道这是他的逆鳞一样。”
一个能将整个息家治得服服帖帖的年轻郎君,偏偏与妻子闹得满城风雨,这不,连陛下都看在眼里,撺掇着他去拿他妻子开刀吗?
不论是真是假,他是不会去自己试的。
李相当年在朝中的经营深厚,自己不好查也无妨,反正他有个做皇帝的表兄,他不查,总架不住人家非要告诉他啊,是不是?
息停还能拦他一辈子不成。
雁行有点悟过来这里头的一堆弯弯绕绕了,思忖着道:“那我们现在避一避息大郎君的锋芒,待换个法子,再去查……”
霍恂打断道:“先不查了。”
雁行道:“那现在干什么?请给卑职一个明示。”
霍恂笑一笑,指着某个方向道:“现在就准备婚事,让清都跟来的老仆也往我母亲的公主府去一去,预备着将我的东西都搬过去罢。”
雁行反问道:“就这?”
霍恂道:“就这。息四娘娇气,在公主府成婚还差不多,这小院哪容得下她那尊菩萨。”
朝堂的事麻烦,虽然现在就要开始了解,早做准备,但既然息停已经将他入朝的时间都推到年后了,那他也就不用太着急了。
反正如果不出意外,他这辈子到死都得待在这些麻烦事里,这就是他最后一个月的清闲了。
他要好好享受。
霍恂说到做到,真的将其他事都放了放,专心准备起婚事。
今上已经下旨将华敬大长公主的公主府赏赐给了霍恂,并重新挂了清都侯府的牌匾,还从宫里拨了人去清理,甚至还将原先的那位公主府主管送了回来。
霍恂先让清都的老仆去那边府上整理了一番,自己才搬了过去,一看四处布置、管事仆从,尽都是童年时熟悉的人,正如回到儿时一般的自由自在。
身边几个都是侍奉久了的人,自然就对霍恂的婚事十分上心,每日念叨着时间匆忙,从早上忙活到深夜,务求让他婚礼尽善尽美。
但霍恂也没闲着。
除了府上这一摊,息家那边他也没忽略。
息停完全没管冯晚,这些日子他的那些行动,虽然落在霍恂眼中只是小打小闹,但烦在次数频繁,还是让他处理一番的。
除了冯晚以外,息偌才是最重要的,该送的礼物还得继续送,该送的书信还得继续送。她需不需要是一码事,也不能听了她的拒绝就收手。
她不是想要这个排面吗?那还是都要给足的。
这又不是什么麻烦事。
真正麻烦的另有其事。
霍恂自入京以来从不曾与任何人提到过的一件事是,打从他与息偌那回相看之后,三天两头便要来上一回的凶险便成了常事。
偶尔是明目张胆的行刺,偶尔是不动声色的暗杀,有时用毒,有时用器,方法总归是不一而足,什么水平的他都基本上见惯了。
很显然的,宁都有人并不想让他留在京城。
朝廷的格局已经形成——当年太祖从北朝来到南方,立下不世之功,创建了大邺基业,但仍面临北朝与南方隐灵海余孽的腹背之患,他一手提拔了多位名臣名将南北相抗,后果就是这些拥有建国之功的臣子掌握了朝政初期的大部分权利,于是久而久之,成就世家之患。
明堂之上就那么多能穿官袍的位置,有人能坐,就有人坐不得。宁都的人尚且还不够分,谁能容忍一个清都来的年轻侯爷硬要抢占高位?
纷争在所难免。
急些的,想着干脆杀了一了百了;稳些的,也想要探一探这病弱侯爷的水平。霍恂希望是自己认错了,但来的那些试探之人之中,除了皇亲以外,其中似乎也有息家的死士。
可惜没有证据能提去息家发问,真是遗憾。
霍恂幼时与公主母亲长在宁都,许多阴损的杀招并不是没有见过。华敬大长公主一直极为爱护他,但也并没有将他关在温室之中、不肯让他见到半分风雨,故而也会将这些事摆去他的面前,教他如何规避或者化解。
而等他长大后去了父亲身边,那就更是不太平。他父亲霍其祯从前掌握的军权太大,知道的秘密太多,即便后来交出虎符卸去军衔官位,避世来到华敬封地清都,也并不代表着可以彻底避开外界旁人的阴暗窥伺。
天高皇帝远,这些手段只会更甚,不会减弱半分。
霍恂已经见惯了,他身边的人也已经见惯了。
初去清都时,他骤然失去母亲庇护,又因年纪尚幼,总要使父亲分心。是以初去之时,很是有一番惨痛的经历。
那时候身边带来的死士和忠仆牺牲了许多,他自己也中过一回招,误食过下了隐毒的饭菜,被香囊的气味一催发,险些要了他的性命。若不是关大夫一直守在旁边,他也活不到今日。
吃一堑,长一智,到了如今,他与身边人再应付起这些事,竟然能称得上是得心应手了。
甚至有一回,雁行在书房外料理完,擦了剑刃走进来,还十分无趣地同他道:“宁都城这些手段真是有些落后了,他们怎么也不知去外头多看一看,多长长见识,也好好提一提自己的水平。”
他细细反思了一下,最后兴奋地评价道:“不如咱们刚入城之后的那一回暗杀,有头脑有手段,连环套,那计设得真是漂亮!”
那次差点将雁行的脑袋都斩下来,最后只伤了他肩臂。虽然没留下什么痕迹,但霍恂怀疑是息停干的。
所以在初时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看息停都不大顺眼,连带着见息偌的时候都没忍住发了些狠。
不过没关系,那次刺杀毕竟过去很久了,而且后面也再也没有出现过了。霍恂现在面对息停堪称一个微笑有加,除夕宫宴的时候,今上设宴赐酒,请诸臣同席,他们两个还凑到一起喝了两杯。
一个换了酒具,一个洒了酒水,拱手的时候倒说的都是些家庭和睦的好听话。
霍恂当时就笑了:这就有点过了罢?他要躲是害怕息停给他用手段,可是他坦坦荡荡,可真是没打算对息停做什么呀。
毕竟以他眼下的身份,死得太快太仓促,也是要出问题的。
如此谈笑着,到了宴毕之时,臣子们都要退出宫门。霍恂原本也是要一起退出去的,今上身边的那位大监却特地来到他身边,躬身恭请他留步。
“侯爷请慢。陛下方才说了,今日除夕,正值团圆,请侯爷今晚便宿在宫中,晚上用了家宴,也好与陛下一同说说话。陛下对清都趣事很感兴趣,还想听您讲呢。”
其实不是对清都感兴趣,是怕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回了偌大一座公主府,也未免瞧着太凄凉了些。
霍恂站在原处,遥遥看见今上牵着李贵妃的手,离去之前对他远远望了一眼。
他拱手对着天子所在深深一揖,而后对这大监道:“大监替我深谢陛下罢。我是外姓之臣,无故宿在宫中成何体统?凭借陛下宽宏如此放浪,行动举止不合规矩,将来都成御史笔下罄竹之罪。只为今日一宿团圆,何必如此?”
大监也有些年纪了,看着先帝兄妹二人长大,又看着今上与霍恂长大,听见这话,不免露出些慨然之色。
霍恂又笑道:“请大监替我转告陛下。我生性不喜拘束,一人独居,正是自由自在。今日回府,为父母祭拜一番,再与随我从清都而来的这些挚友谈笑半晚,岂不快哉?倒要请陛下准我一假,允我晚上睡得晚些,明晨入宫请安能来得晚些。”
大监听见这话,自知不好多留了,也并没将话说死,与霍恂再言两句,便去寻今上复命。
今上听见这话,怅然微叹,倒也不再多提让他入宫的事了。
霍恂就这么一人回了府中。
宫中已经去过了,息家也送过礼、在宴上贺过了,该有的来往,在席宴上已经做得足够了。天虽还没黑,霍恂直接叫仆从闭门谢客,关上门来自己好好贺一贺新年。
府上的仆从们忙忙碌碌,虽各处的喜庆布置已经完备,但是赶上过年,总是还要操办不少。霍恂踏着这点人间烟火气的嘈杂回到自己院里的一边厢房,对着父母的牌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而后随地坐了下来,摆上了自己从厨房里取来的烧酒和小菜。
雁行跟着主子一路回来,此刻捏着块热腾腾的大肉饼,蹲在厢房外头守着。
天暗了下来,又渐渐起了风,刚出锅的肉饼也很快被吹散了热度。雁行避不了风,几口将大饼吃完了,而后就懒洋洋地坐在台阶上看天。
他是对宁都没什么印象,不过倒是很喜欢清都。清都的天比宁都的天蓝,清都的风也比宁都的风清。
他看来看去,宁都怎样都比不上清都。
但他并不太遗憾,因为只要能跟自家主子平平安安地活着,那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家是人定的,不是地方定的。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外面的天,中间有管事过来,遥遥地站在那边,无声地问询他是否要用饭,他轻轻摆了摆手,动唇示意稍等片刻。
于是管事转身离开了。
雁行又等了一会儿,等到天色黑了,有轻薄的雪花缓缓落了下来,他才站起来活动了下身子。
他转身去敲门,嗓音洪亮又兴奋,喊道:“侯爷!下雪了!出来吃晚饭啊!”
“知道了。”
里头应了一声。
雁行听着,心里想:嗯,今年也没有哭鼻子,侯爷真是长大了啊!
真是令人欣慰!
霍恂在里面并没有耽搁太多时间,很快就拿着空了的瓷碟和小酒壶走了出来。
雁行很自如地将东西接过了,与他一起往前头去,口中道:“这宁都的天是比清都要冷许多啊。明明也没有向北多远,这阵子都下了两三场雪了。”
霍恂的手缩在手笼里,笑道:“我可提醒你,还是老实把衣服穿多些,别仗着自己是个火炉子就作死,非要冻上一回才能老实吗?”
雁行道:“加了加了,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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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敢多穿,捂一身汗更麻烦。”
主仆二人说着话,一路走到了前头,管事和几个亲近的老仆正好将晚饭摆好。
霍恂招呼他们一起坐下,随意道:“从前在清都,也是凑到一起吃的,今日关上门,不管主仆的俗礼,一起热闹些。”
他都说要热闹了,其他人哪里还有不听的呢。
于是一桌人这么热热闹闹地坐下了,知道霍恂就是一个人,孤孤单单得太可怜,所以个个都妙语连珠,不肯让场面上有一刻冷清下来。
霍恂心里哪里不了解?手里拿着箸勺用饭,没有一刻脸上不挂着笑意。
他也没有拘束他们喝酒,有那么几个,吃到后面喝多了,睡得睡闹得闹,抱到一起划拳的也有,剩下稍微清醒些的看着丢人,一边与霍恂告罪,一边拉着人往后头房间拖。
霍恂口中说着不妨事,眼里却看向外头。
外头的夜都深了,黑得看不分明,但是因为廊下点了明亮的灯火,所以照得落雪分明,此刻纷纷扬扬的,又比之前更大了些,眼见着明早起来,兴许就要堆上一层厚雪。
他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出了口。
“明天雪厚了,就该不好走了。”
雁行坐在他旁边,听见这话,道:“明天不就去给陛下请安吗?宫里的雪哪能铲不干净?”
霍恂点点头,道:“是,宫里的雪一定是清扫干净了,外头就不一定了。”
雁行听着这话,突然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浮上心头。
这种预感有些像他前头生病那一回,他烫得迷迷糊糊了还在笑,说要找人来探病。
雁行立刻就坐直了,然后回头去找关大夫。
很不幸的,刚才喝趴了的那几堆人里,恰巧就有一位关大夫。
而霍恂的话没停,继续道:“趁着此刻雪没积住,咱们出去走走罢,雁行?”
在除夕的深夜还要陪伴自家主子出门逛街,是一项需要狠狠加月钱才能弥补心里愤怒与难过的差事。
雁行非常了解自家主子的性格,果断选择趁火打劫,赶在今日他最好说话的这个时间,大捞一笔,然后开开心心地拿了厚氅陪他出门去了。
霍恂今日不想坐车。
因为路程并不太远。
除夕这晚不设宵禁,街上热闹非凡。今上才登城楼撒钱撒福,眼下正是百姓们热热闹闹看着烟火观灯的时候。
这边的大宅里所居的主人非富即贵,自然就离这些热闹要远些,也没有那么多的游人,只是那边喧闹的人声还是可以清晰地传来,只是距离远些,听着遥遥。
雁行撑着一把极大的油伞,没让霍恂淋到一粒雪花,跟着他就这么慢悠悠地踩着热闹的声音,一路走到了息家的府邸。
他默默在心里道:果然是想来见息四娘子的。
雁行是一个非常懂事也非常体贴的近卫,他非常清楚霍恂出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连钱也没带,但是一个郎君来见未婚妻,是不该这么空手而来的,那也显得太不体贴温柔了些。
他掂量着自己沉甸甸的腰包,开始思忖,即便是预支自己的存款也不妨,但此刻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给自家主子买到最合女子心意的礼物才行。
他家侯爷是人中龙凤,绝不能在这种地方输给宁都其他那些扶不上台面的郎君。
在走到大门之前,他一定可以做到。
雁行心里打定了主意,正要将伞塞到霍恂手里,而后自己去替他买礼物,却见霍恂脚下的方向一转,朝着与息家大门相反的方向去了。
他微微愣了下,快步追上了,问道:“侯爷,咱们不去息家见四娘子吗?”
霍恂侧过脸瞥过他一眼,凉凉问道:“你礼貌吗?”
他目光往天上瞧了瞧,道:“这么大晚的天,连个拜帖也没有,白天也没递个口信儿,这么平白无故地敲别人家大门要见人家未婚的小娘子,你礼貌吗?”
话虽这么说,可是——
“可是息四娘子已经是你的未婚妻了。”
霍恂反问道:“未婚妻就能这样冒犯吗?若连这点规矩都不懂,我成什么人了……”
他的话音突然停下。雁行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看见息家那个寥落的小角门突然从内打开了,因为有门上的灯笼照着,所以可以看到,息停穿了身利落的衣裳,拢着厚氅风帽,翻身利落地上了马,独自骑马消失在了黑暗的巷子里。
霍恂和雁行站在黑暗处,他没看到。
霍恂沉默了一会儿,道:“若是不懂,迟早就是他那样。”
阖家团圆夜,虽有父母弟妹,却一个也不待见他,只能这么形单影只地从家里退出来,骑着马去郊外寻那个根本不想正眼看他的妻子。
霍恂想了想,道:“虽然不设宵禁,城门还是锁的。我看他轻车熟路的,也不像头一回……上次咱们是不是就是清晨拦住他的?”
他说的是息偌撞破息停和冯晚在花楼饮酒的那个次日。彼时他去寻息停,就是清晨城门开后,在入城的路上截住的息停。
雁行也回忆了一下那天的事,对着霍恂点了点头。
霍恂思忖道:“既不是头一次了,找御史告他一状怎么样?不知有哪位御史有这样的胆量,敢参他息中书。”
雁行非常配合地同他提意见,道:“那得找李家门生。”
霍恂口中说着“有道理”,足下又向前行去,他抬眼自黑暗中辨别位置,待转了大半圈,才停下了脚步。
雁行不明所以。
霍恂心里却在计算——那日进了息家,与息偌相见,他坐在暖阁中,是看着息偌过来,最后又看着息偌离开的。如果大致猜测计算一番,她的居处应该就在这边不远。
他没想在今日见她不可,也并不指望她能突然从这高高的墙头冒出来——
她这样受尽宠爱的女孩儿,应当此时在与父母热热闹闹地守岁,又或者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和侍女们闹哄一场,开开心心地看着外头的烟火度过新年。
她绝不会从这墙端探出头来,看到一个在雪夜里寂寂而行的可怜人。
绝不。
霍恂没报任何希望,自然也就不会失望。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遥远天空上绽放的烟花,听着遥远街市上传来的嬉闹,直到午夜度尽,传来沉沉的钟响。
他终于开口,低声道:“新春安乐。”
雁行听到了,开开心心地回应道:“谢谢侯爷!也祝侯爷新春万事大吉,财源广进,善心大发,多多发钱!”
霍恂侧过身,笑道:“同喜同喜,那祝你愿望真能实现罢。”
他袖着手转开了,又重新迈步,不再看身后被伞檐遮住的高墙。只是这晚雪大了,他在外头站得太久,此刻迈步时感到膝弯有些僵痛,而踩在积雪上的细碎响声,又从骤然急促的鞭炮声里艰难而微小地传到他的耳边。
他身后大雪纷纷而落,渐渐覆盖在他踩出的一长串脚印之上,把他无声的伫立和安静的祝福都掩埋在这个深夜,直等到晴日而生、融化成水、顺着青砖流淌到街头街尾,再干涸成一个阴湿的影子,再彻底蒸发成无形的模样——
就再也不会有任何人看到。
就再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但来人却并不遗憾,他觉得这个除夕还是有热闹和温暖之处的,就连回程时遥遥看到的府前灯火,也显得温暖许多。
那是专为他而点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