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美强惨后她死遁了》
1. 第 1 章
南梁皇都金陵城,元宵刚过,残雪未消。
寒风卷着灯笼残影掠过安益坊,钱家小院红灯单薄,灵姐裹紧棉袄望向屋内摇曳烛光,身后小丫鬟缩在竹凳上:"灵姐,真要守洞房?"
"夫人吩咐的。"灵姐跺脚呵气,棉靴踩碎积雪。
"老爷夫人好狠心,大小姐还在病......"
"她又不是夫人亲生的。"灵姐冷笑,“做姐姐的不嫁出去,二小姐岂非要一直待字闺中?你且在这儿等着,我进去瞧瞧。”
灵姐走到屋前,定了定神:“大小姐,吉时已到,该入洞房了。”
大小姐依旧沉默,只是冷冷地与她对视。
灵姐咽了咽喉咙,继续说道:“大小姐,这一切皆是您的机缘造化。前些日子您醉酒落水,姑爷也不慎失足,艄公将您二位救起时,您浑身湿透。
女子玉体示人,唯有嫁人一途。老爷起初震怒,本要重重惩处,好在夫人心善,不仅未罚,还亲自为大小姐提亲,您二位的婚房,亦是老爷应夫人之求,特意为您置备。”
灵姐滔滔不绝,试图给自己壮胆。而坐在榻上的钱青青,思绪却飘回到现代。
钱青青本是二十一世纪的金融才女,过劳猝死。死前,她突然想起了上一世,自己竟是一千多年前南梁景业朝的官家女。
屏风后传出轻微响动。
灵姐眼睛一亮,赶忙说道:“大小姐,既来之则安之,是姑爷在叫您啦!快进去吧,别让姑爷久等!”
灵姐曾见过姑爷,模样倒是英俊,只是瘦弱还瘸着腿。
钱青青伸手指向灵姐,冷声道:“滚。”
灵姐讨了个没趣,讪讪退下。
此刻虽心情烦闷,但她历经现世种种,已懂得掌控情绪,不再会像上一世那般行事。
钱青青关上屋门,无奈叹气。
如今中原,二分天下,北燕与南梁划江而治。
南梁景业十五年,南梁帝驾崩,新帝年幼,原太子妃郑氏摄政,外戚掌权王室操戈,期间因天灾官府压迫天下大乱。
地处北方的北燕先被柔人灭国,继而柔人挥军南下,吞并南梁,这段历史便是“二戎乱华”。
史学家曾感叹,若北燕摄政王能多活几年,或许天下不会出乱子。
北燕摄政王宋章,史家评价“文武兼备、理政超群、善用伟才”,在北燕短暂的执政,留下“群星捧月,治世璀璨”的美誉。
嗐……提这些有什么用,有句俗话说得好,笑到最后才是胜利者。宋章是个短命鬼,北燕也成了短命王朝。
如今已是景业十三年,乱世就要来了啊。
钱青青嘴里发苦,还未想好自保之策,却要在乱世来临前先来个……洞房花烛。
太难了。
“嘭!”
外头传来闷响,钱青青心头火起:“催什么催!不会小点声啊!”
灵姐虽是夫人身边大丫鬟,可这里又不是钱府,她才不在乎。上一世就天不怕地不怕,如今也不会轻易服软。
外头安静下来。
钱青青想着灵姐说得也在理,如今这情形,也由不得自己。努力在记忆里搜寻,只记得以前总摆出大小姐的架子嫌弃新郎。现在看着眼前映在红绸上的身影,她心里五味杂陈,既紧张又有些歉疚,最终还是咬咬牙,一步一步朝着屏风走去。
当看到屏风后的人时,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的男子,面容堪称完美,静静垂眸,恰似光中折翼的孤鹤。
钱青青不经意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人双手之上。
屋内有炭火,热气逼人,男人的单衣破破烂烂,一双修长而白皙的手,指骨分明,是那种自幼便与笔墨为伍,透露出一种文人特有的温润与细腻。
然而当目光沿着那修长的手指向上移动,钱青青又能清晰地看到手臂经脉凸起,那是长期习武、历经锤炼的证明,散发着武将特有的刚劲与杀伐之气。
最显眼的,莫过于男人右臂上那条从手臂蜿蜒至手背的伤疤,并非笔直,而是有着奇异的分支,错落有致,形态优美,状如寒冬腊月中傲雪绽放的梅花。
钱青青不知为何,想起那段总被宋章粉丝们诟病的野史记载。
“……燕摄政王宋章领兵抗柔,西柔使诈,一路追杀。此后,宋章潜于南梁养伤,为避搜捕,改名换姓,以赘婿身份藏于民间。
如此忍辱负重、养伤一年,后潜伏回北燕,军政集权,成为凌驾于皇帝之上的摄政王。改革军政、鼓励开荒、励精图治,短短三年后,原本贫瘠的北燕焕然一新,隐有可灭南梁之势。
……可惜天妒英才,就在他整军灭梁的前夕,暴毙而亡。
他行事不羁,充满传奇。就比如野史中描述的他右臂到肩的伤疤,纹了一株冬梅和一轮新月,仿佛是在向世人宣告清辉自照。”
钱青青手一抖,端在手里的合卺酒洒掉一半。
为了确认心中那份隐约的猜测,钱青青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忽然掀起男人的袖子,直卷到肩头。男人显然没有料到她的这一举动,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并未阻止。
随着袖子的缓缓上移,钱青青终于看到——男人臂膀上,有一个独特的伤疤形状,一道深深的凹陷,形如新月。
腊梅……新月……全对上了……
没这么巧吧……真这么巧吗……
谁让堂堂的北燕摄政王忍辱负重当赘婿啊,是她钱青青?
老天爷,她何德何能。
此刻,钱青青只觉脑袋嗡嗡作响。
……按那野史说法,他还要在这里呆一年?!
钱青青简直要抓狂,小心翼翼地再次打量了宋章一眼。
宋章的脸色透着不正常的白,重伤未愈,飞扬凌厉的少年摄政王,此刻正是他最落魄、最脆弱,也是对人最有防备心的时候。
他也在看着她。
“你身子不好,就别喝酒了。”她把合卺酒倒了。
宋章目带疑惑,倒也不反对。
钱青青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宋章要在南梁呆至少一年,他需要她这块挡箭牌。也说明未来一年,她能好好活着。
钱青青深吸一口气,哼道:“看你病殃殃的,可别一病不起,死在我这儿。”
宋章未搭话。
钱青青:“你这穷鬼,与本小姐共处一室,太脏了。”她在金融行业多年,说的都是体面话,鲜有这么口出恶言的。
宋章再度疑惑地看向她。只见她一手叉腰,眼尾轻挑,极力做出恶婆形象。可那对长眉下的凤眸,却是亮晶晶的。
明明是只花猫,硬要装老虎。
正屋之内只有这张床,屏风外是一条窄榻,且是旧物,连现代单人床的标准都够不上。钱青青内心叹气,连带语气都带着生无可恋。
“罢,你这穷鬼坐过的,带着股穷酸味,这张床,便宜你了。”说完,她扭头就走,步履不停,走时故意抬着下巴,瞧着嚣张又傲慢。但只有她自个知道,这会儿心里有多没底。
宋章一言不发,始终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眉头微挑——
这和他前世遇到的钱青青,似乎有些不同。
*
钱青青推开屋门,想让夜晚的清风驱散心头的烦闷。
然而踏入庭院,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心头一紧——
灵姐与另一个小丫鬟面朝地趴着,纹丝不动。
厨房屋顶上竟坐着一道黑影。
黑影蒙面,肩头搭着一条小辫子,正盘腿而坐,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她。听到动静,黑影轻巧地从屋顶跃下,拍拍手上的灰尘,歪着头与她对视。
“你终于出来了。”小辫子说。
钱青青并不认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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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小辫子语气中的抱怨多于威胁,钱青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无奈地笑笑:“屋里有人,总得说些场面话应付过去。”
小辫子略作思索,点了点头:“主人让我告诉你,凰卫司那边无需担忧。”
什么主人?
她怎么从未听闻?
小辫子背着手,踱步到钱青青身前。
钱青青这才看清,这是个容貌清秀、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放在现代,不过是叛逆少女一枚,可那严肃的口吻却丝毫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主人让我转告你,不要急。慢则五日,快则三日,你便能官复原职。”小辫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官复原职?”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上一世被凰卫司驱逐,她不仅失去官家身份,还被钱家彻底抛弃。如今能重回凰卫司,无疑是有了依靠。
不过这个监视自己的小辫子,让钱青青心生疑窦。她病入膏肓时,这个组织既未探望,也未帮忙,直到现在才派人来,上来就布置任务,把自己当棋子?
钱青青心生一计:“我这头在水中磕到了石头,过去的事情有时清楚有时模糊,若之后有什么记错的地方,还望担待……”
“我叫白露。”小辫子不疑有他,耿直说道,“你还记得你的任务吗?”
钱青青暗自思索,缓缓说:“首要任务自然是留在皇宫,上次是我莽撞了,没顾全大局……”
白露语重心长:“主人说,你是阁里第一个以禁军身份成功潜入皇宫的,这机遇你要好好把握。你现在是马级,只要立功,晋升为牛级指日可待。”
小姑娘说话生硬,显然是在复述别人的话。钱青青心中苦笑,这所谓的马、牛之分,如同现代打工人的自嘲,如今却成了划分身份的冰冷标签。
“说说食脑魔案吧,省得你回了宫里抓瞎。”白露声音清脆。
七日前,坤福宫突发大火。
坤福宫是已故端妃的居所,自端妃去世后便闲置下来,只有老皇帝、大公主和光鉴王偶尔去凭吊。这场火灾将端妃的遗物付之一炬,老皇帝悲痛之下,杖杀了坤福宫所有守宫人。
坤福宫本有二十三名守宫人,可次日清理尸体时却有二十四具,多出来的尸体是东宫一名失踪月余的宫女。
仵作查明,她死时满身是伤,致命伤在头部,死因可怖。加上坤福宫大火,宫人们都传是天谴。
老皇帝已下旨让凰卫司主理此案,限期十日捉拿真凶。
历史记载,端妃出身名门,是皇帝登基前的宠妃,在他还是齐王爷时嫁入王府,先后诞下大公主和光鉴王,皇帝也曾有意立她为后。但帝王的宠爱终究抵不过权势,镇国公拥立之功压身,老皇帝无奈立了镇国公郑家女为后。
“主人认为,老皇帝因失火案大肆杖杀宫人,定有隐情……这些都需你进宫查证。”白露继续说道,“宣武门外的天龙卫有个姓赵、长络腮胡的伍长,会帮你看守旗楼,有可疑人员就会画下人像给你。你在凰卫司的上司曾郦,主人已打过招呼,不会为难你。赤龙阁在禁军粮草营也有安排,紧急时可让那人传递消息。”
赤龙阁,钱青青心中泛起疑惑,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组织?
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白露环顾四周,皱眉道:“有问题现在就说,我这次进来可不简单,你的人只是去吃宵夜,很快就会回来。”
钱青青这才知晓自己还有“手下”,着实有些意外。
虽已重生,却遇到上一世不曾有的事,仿若置身他人的生命轨迹之中。钱青青深知不能多问,只是含糊道:“他……未必算我的人。”
“也是,没想到你们情谊挺深。往后,在宫外我会尽量跟着你,但不保证时时都在。”白露平静地说道。
钱青青心头一紧,这意味着要被贴身监控?
2. 第 2 章
白露上前安置了两个丫鬟:“她们没死,只是晕过去。主人交代要保你安稳回宫当差,莫节外生枝。明日若问起,你当知如何应对……”
“见招拆招,我可不是好惹的。”钱青青努力维持着镇定,心中却已渐渐拼凑出一些线索:
自己有卧底身份,在赤龙阁只是低级的马级,赤龙阁势力庞大,在金陵经营许久;有专门看护自己的人,可能是自己的旧友,让白露极为忌惮。
“我怎么找你?”钱青青问。
“有事我会出现,若不方便,墙头会有三只灰鸽子。”白露说道。
“知道了,往后我会小心行事,还请多指教。”钱青青客气地说道。
与此同时,白露的腹部发出的“咕噜”声。
“主人吩咐我不可轻易露面,你,能分我两块大饼吗?”白露盯着那堆积如山的大饼问道。
那是李月临走前一次性烙的。少说上百个。
钱青青之前病着,没气力做饭,一天三顿都是大饼,如今饿死都不吃大饼了,再吃要成大饼脸了!
“我来煮面。”钱青青说。
白露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转为欣喜。
钱青青轻松道:“来者即是客,理应款待。”
白露很积极:“我来生火!”
小姑娘手法娴熟,钱青青看了眼:“你动作挺快。”
“小事,在野外做惯了。”白露干劲十足。
望着灶边蹲坐着、努力吹火的小姑娘,婴儿肥的脸颊在跳跃的火光中显得格外白皙粉嫩,钱青青心中暗自感叹:真是个孩子呢。
锅热、水滚,面条轻盈落入,散开成一幅幅细腻的画卷。
钱青青细心地将大饼上附着的肉末一一摘下,撒入锅中,最后添上一勺醇厚的猪油,香气四溢。
盛面之际,钱青青清晰地听到了白露吞咽口水的声音。小姑娘的辫子随着动作从肩头滑至背后,为接下来的狼吞虎咽做好了准备。
美食的慰藉让白露的心情变得格外愉悦,她打开了话匣子:“在外执行任务,常常数日不得归,师父严令我们,埋伏目标时,不能生火,任务完成后又需立即撤离,哎,真是惨呢。”
“趁热享用,往后有机会我再煮给你吃。”钱青青说道,“锅里还有,管够。”
“嗯嗯。”白露的整张脸几乎埋进了热气腾腾的面碗中,享受着这份难得的温暖与满足,“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好厨艺。”
经过几番试探,钱青青心中有了计较:虽执行任务能力出众,白露却并非赤龙阁最高层的成员。两人之间,也仅止于几次传递消息的浅交。她在白露面前无需过分谨慎。
嗦面声此起彼伏,浑然不觉远处窗柩后的人。
上一世,没有赤龙阁。
上一世,钱青青是一个疯女人,新婚之夜她赶他去柴房,此后一年,几近刻薄能事。他做小伏地地活在这座小宅,西柔人的箭有剧毒,他好歹养了一年才行动自如。
重回北燕,摄政、改制、整顿军队、杀尽奸佞。连年操劳,毒伤复发。生命的最后一个月,他还在筹划渡江大计!
大约天上的父亲和阿兄都怪他无能,死后无人招引,游魂在燕都上空飘荡停留。
斗转星移,北燕朝廷因他猝然离开,产生严重内斗。北柔和西柔重新合并成柔人大军,燕、梁相继被灭。
中原大地烽火四起,山河破碎,柔人肆意劫掠,地方割据犹如城头换大旗般儿戏……
漂浮在上空的宋章看见国破家亡,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
在意识渐渐模糊之前,他还看见了曾经挂名的妻子流落街头、披头散发、衣不蔽体,正和流民挤在一起掏观音土吃,时哭时笑,形容疯癫……
宋章回到了二十岁。
正是他和西柔人的高原之战时,一阵剧痛袭来,右腿中箭。亲兵正护着他且战且退……
西柔人的箭毒非比寻常,满打满算,他宋章也只剩四年可活……
头一年,还要在钱青青这刻薄女人的眼皮底下讨日子!
宋章痛苦地闭了闭眼。
*
“钱青青,你跟他们说的不一样。”白露连吃了两大海碗面条,用手背一抹嘴,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他们如何说?”
钱青青看那灶台上堆积数日的碗筷,心想着,明儿个怎么着也得让丫鬟来干这活儿,她是真洗不动了。
白露:“阁里那些人都说你娇气,眼睛长到头顶上,像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嘁。”钱青青不屑地撇撇嘴。
“你就不恼?”白露有点不确定地问。
“我当他们那是眼红我呢!”钱青青哼了一声。
“也是。”白露低下头,“论家世,你可是尚书大人的千金,他们哪比得上。”
这可是条大线索!钱青青是户部尚书的女儿,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八品侍卫,这么说来,赤龙阁里大多是些没钱没势的泥腿子?
“差点忘了恭贺!”白露从怀里掏出个水囊,打开,找了俩空碗倒上。
一股子淡淡的酒香飘了出来,“我这儿有口薄酒,敬你一杯!”
叮,白露把俩碗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自己那碗仰头就干了。
钱青青接过酒,也一口闷了。这时代的酒大都是米酒,度数低得很,喝着跟米汤似的,还带着股子米香。
“赤龙降临,血满金陵!”白露用袖子一抹嘴,小脸郑重道。
这句口号在她口中喊出,带着一股子未经雕琢的野性和力量。
钱青青一听,猜是赤龙阁的口号,不能犹豫,跟着喊了一遍:
“赤龙降临,血满金陵!”
“我走了。”白露说着,把小辫子又甩回肩上,戴上面罩,轻巧地越墙而出。
一切又都静了下来。
钱青青哈欠连天地回到榻上。
相比去钱家搞钱,赤龙阁更难对付。白露小小年纪当杀手,怎么训练出来的?皇宫里,凰卫司的同僚都是些什么人?
钱青青越想越困,没多久,响起轻微呼噜声。
宋章:……
*
一夜好梦。
梦里,她回到刚刚装修完的大平层,休息日的清晨,给自己煮一杯咖啡,坐在落地窗前欣赏无敌江景……
直到她被喧闹声吵醒,目之所及,依旧是古朴的家具。
钱青青叹气,翻了个身,想伸伸懒腰,却感肩膀和腰都酸得厉害。原来昨夜困极而眠,纯木做的窄榻硬邦邦地硌了她一夜。
屋外声响越来越大。
钱家派了两个轿夫和一个小厮来接她。其中一个高个轿夫扯着嗓子喊:“大小姐,我等来接您和姑爷回门!”
钱家如今是当家主母林氏说了算。这林氏原是妾室,钱青青的母亲顾萤走后,钱父将其抬为正妻,林氏小门小户出身,凭着姿色进钱府,做妾时就爱拈酸吃醋,顾萤在时,林氏就敢使手段为难她们母女俩,顾萤撒手人寰,她更是样样苛待钱青青,让这个钱家大小姐过得还不如一个奴才。
钱青青好几次在钱家发狂,便是受了林氏的言语刺激。
被迫嫁人,完全是她一力促成!
这次催她回门,哪会安什么好心,想必是要接去羞辱一番。
断不能让宋章去!他在钱夫人那受了气,这笔账肯定要算她头上!
钱青青瞄了一眼屏风后:“你在家老实呆着。”
出了屋,两个轿夫并未理他,而是各点了一柱香,在钱戈头上指指点点。钱戈头上沾了不少香灰,他们还在用力吹着香,不时有火星子跳起来。
钱青青经过井边打水洗漱,见钱戈不断退让,忍不住开口道:“钱家的人,你们也敢欺负?”
轿夫阿原用力抖落一段香灰:“这厮跟我们打赌,说大小姐赶着回门,卯时便会起,我们听信了,害我们白耽误一个时辰。”
钱青青在钱家不得势,眼下连外头雇佣的轿夫对她放肆起来。她夺了阿原和阿四手里的香,丢在地上碾灭,瞧了钱戈一眼头顶,“他们欺负你,也不知道反抗?若烧起来,可不是小事。”
钱戈抬眼惊讶地看她,不敢相信清高的大小姐会替一个下人说话。
“不是要回府吗,姑爷身子不便,就不回了,我回。”
钱戈越到前面:“大小姐,我给您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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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出门,宋章方睁开眼,冰冷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后背。
阿原和阿四没说谎。
上一世,钱青青早早起身收拾梳妆,卯时天不亮就坐轿回钱府,带着期待和喜悦。可惜去时妆容整整齐齐,回来时,却披头散发,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砸烂主屋所有家具,最后还把气撒在宋章身上,不给他饭吃。
宋章不知她在钱家发生何事,不过他向来警觉,耳力过人,阿原和阿四未进院子时就已听见他们的动作,这两人身怀不俗武艺,联想到他们跋扈的态度,很可能,今日被雇佣来的活儿,便给钱青青难堪的。
这个恶女人,是该治治。
宋章如此想着,淡漠地收回目光。
“大小姐请。”钱戈走到轿子前。
钱青青注意到他掀轿帘的手在发颤。
失去上一世回家热切的心情,钱青青冷静许多,凡事留了个心眼,顺着钱戈隐晦的眼神,看清楚轿中椅子上有些灰白的粉末。
钱青青模糊地记得上一世回门后,浑身发痒红肿,被钱父嫌弃,父女俩刚见面就被“请”出家门。
钱青青回头,阿原和阿四正站到轿杆边,阿原挤出笑容,“大小姐,再不上轿,要误了吉时的。”
“好啊。”钱青青拉起厚重的轿帘,用力拽下,轿帘在手中打了个卷,旋即散开,稳稳地铺到轿椅上。
阿原瞪大了眼:“大小姐,这、你这……”
钱青青兀自进轿:“轿帘子拆了,透透气,走。”
钱戈心下一松,不由分说喊道:“起轿!”
小轿离开安益坊,一路无话,拐几个弯便来到玄武大道。
外面日头正好,正月还没过去,街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大小姐还没用早膳吧,前面一家包子铺,开了五十年了,三代传人做的包子,我去给大小姐买两个。”阿原说。
“好!”
钱青青冲腰间摸出几个铜板递给阿原,俩轿夫乐呵呵去买回包子。阿原恐吓地塞了一个给钱戈:“你也吃!”
阿四靠着轿子啃包子,贼眉鼠眼地笑。
刚起轿,钱戈忽然探手进来,塞了一个包子,又迅速缩回手。
钱青青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两个包子,缓缓撕开她的那个,肉馅里竟插了根细长锋利的牙签!
若没有钱戈提醒,只要她咬上一口,牙签就会划破她的口腔,甚至吞入咽喉。想到此处,一股凉意从背脊爬上。
心中将钱正道骂了数十遍。
上一世,外祖父顾弥功高震主,顾家男丁皆死于非命,母亲顾萤郁郁而终,钱父抬妾室林氏上位,林氏生下一女一儿,自此自己在这府中饱受冷眼,被视为“罪臣之后”,性格也变得孤僻乖戾,无人愿与她交往,下人都暗地里叫她“疯婆子”。
好在景业帝为顾家平反,她凭借着顾家的武功,得以进入凰卫司,成为一名八品宫内女侍卫。只是她倔强的脾气未改,在宫中冲撞贵人被革职,又借酒消愁,醉酒落水送回钱家便发起高烧。
钱父责骂几句后便弃之不顾,幸得有母亲的贴身侍卫李月悉心照料,可惜终因缺医少药,奄奄一息时钱父竟匆匆将她许配出去。
眼前那阿原和阿四再不是人,也不过是打手、是走狗,他们的背后主子最可恶,无论是林氏或是她纵容的,钱正道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淡淡的肉包香味在鼻尖飘荡,钱青青缓缓嚼了几口,轿子进入一条小巷。
她记得自己身怀武艺,多年未使,不知是否还用得出来。这样想着,钱青青用两根手指夹住铜板,蓄力飞掷,“叮”的一下,打在阿原的后脑勺。
“啊!”阿原尖叫一声,捂着流血的头,失力矮肩。
钱青青从轿中跳出:“连个轿子都抬不好……”
阿四停轿,去查看阿原伤势。
阿原又气又恼,又不知是什么砸到了头,一手捂着伤口,埋怨道:“谁打我?谁!”
两人紧张地东张西望,以为是哪个仇家来寻仇。
钱青青看戏似地看他们,俯身拾起地上的铜板,拍去灰尘,揣回腰间。
“大小姐!是你!”阿原瞬间目露凶光。
3. 第 3 章
“还挺有准头。真是没想到,我宝刀未老嘛。”
钱青青自得其乐地笑起来。
“别玩了,青青,认真一些。”
突如其来的兴奋之中,一个细微而清晰的声音,如同晨风中摇曳的铃铛,轻轻地在她的脑海中回响。
恍惚之间,记忆飘回了那个纯真无邪的七岁。那时,母亲顾萤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手把手地教她射箭。
“兵器长一寸,你所控制的地盘便涨一寸。”
母亲的话语至今仍在她耳边回响。顾家四代将门,所有顾家后人都要有长辈传授武艺,不仅是自卫的手段,更是家族的传承。
日光耀眼,却在那一刻突然晃动,空气弥漫开淡淡的哀愁与不舍。
那是母亲顾萤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留给她的最后叮咛。
顾萤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眼中满是不舍与牵挂:“阿娘要走了,你以后要乖一些。你爹他……”
说到这里,顾萤无奈地叹气,“你忍一忍,只要你爹还认你这个女儿,你至少有个家,有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你外祖、阿舅和娘,不指望你去建功立业,只希望你能好好的,平平安安……”
母亲的遗言如同锋利的箭矢,精准无误地刺中了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请母亲放心,这一世,我不会再委屈自己。”
阿原撸起袖子:“今日老子瞧瞧你多厉害!”
钱青青体内沉睡已久的战斗本能已被唤醒,抬脚就踢,正中阿原腹部,疼得他直接蹲在地上,失去行动能力。
“啊!”
阿四呆了一瞬。
“你敢打我大哥!”
“我们两个难道打不过一个女人?阿四,过来!”
阿原和阿四同时扑来,钱青青一手格挡,一手握掌成拳,精准地砸在阿原胸口。阿原刹那喷出一口老血。
“咔嚓——”
阿四的拳头直接被扣下,一记反手,钱青青绕身后面,抬脚揣了对方脚窝,阿四被迫单膝下跪,另一只手还要挣扎,却被钱青青一掌霹下,手肘关节的骨骼应声破裂!
“啊……”阿四疼到面目扭曲。
钱戈又惊又怕:“大小姐、你们别打了……”
钱青青也被自己这套行云流水的连环拳惊到,本只想给他们一点苦头,没想到把人打这么重。
但不得不说,挺爽的。
阿原还想爬起来,被钱青青一脚又踢倒。
阿四在一片凌乱中,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女人,穿着一套枣红色襦裙,面容娇丽,如所有刚出嫁的新娘子,但她周身凝聚着一股无形的杀气,让人不敢靠近。
“你们三番两次作弄我,也不事先打听打听本小姐的脾气?”钱青青负手,冷冷看着他们,“不许走。”
阿四哭着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奉上:“大小姐大人大量,饶了我们,不是我和阿原要害你,乃是受钱二小姐所托,这银钱,我们也不要了。。。”
钱青青长眉一挑,随即笑起来:“滚,银子我不要,你们拿去治伤。”
她穿着枣红色礼服,不施粉黛,微笑起来明媚大气,把阿四都看呆了。
“大小姐仗义,我们以后再不敢叨扰大小姐!”阿原拉着他连连作揖后离去。
钱府离这不远,钱戈在前引路,领着钱青青进府门,绕过巍峨的影壁。
一抬眼,府中景致别有洞天,令人叹为观止。
那主厅屋脊之上,塔状柱巍然矗立,奇兽麟爪栩栩如生,仿佛欲腾空而起,与池畔怪石间缠绕的蔓藤相映成趣,既气派又不失典雅。
“财神爷”的名头,果然不虚传。
好一个尚书府邸!
如此奢华,钱家大小姐却屈居于简陋的院落之中,身患重病之时,更是无人问津,只能等死。
钱戈领着她绕过错落有致的池馆水榭,指着墙角那棵郁郁葱葱的柳树说道:“这棵树是当年大夫人亲手栽种,如今已长得如此高大。”
那柳芽翠绿欲滴,假山层叠有致,山树之影在水中摇曳生姿。
草木依旧葱茏,而故人却已远去。
钱青青的思绪飘回那仓促潦草的前半生。
金陵夏日炎炎,八岁的她虽身为小主人,却如同影子般在这座府邸中游走。
朝廷南渡的第三个年头,时局逐渐平稳。钱正道因筹税有功,被封为户部尚书,府中宾客盈门,觥筹交错。亲戚与宾客们纷纷夸赞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钱若若可爱玲珑,仿佛钱正道只有这一个掌上明珠,钱家也只有一位夫人。
顾家尚未平反,顾萤虽因出嫁而免去流刑,但仍无法抛头露面。连带着钱青青也如同隐形人一般,在家中毫无存在感。
顾家被先帝判谋逆大罪,满门抄家流放,钱正道当时就想和顾家切割,只是碍于面子和同僚舆论,迟迟未休妻,后来看上了出身低微却貌美的林氏,纳其为妾,此后出入宴会的场合,身边跟的都是林氏。
林氏掌权当家,俨然是主母的派头,顾萤母女更是被彻底遗忘。
宾客中不乏钱正道与顾萤的故交。有人关切地询问钱青青的踪迹,林氏却阴阳怪气地笑:“这姑娘最近不知在忙些什么,晒得黑黝黝的。也许是羞于被人见到丑貌吧。”
有长者认真地道:“女大十八变,样貌不必过于在意。但金陵的贵女却须德才兼备,方能嫁得良人。你如今已是三品大员,自家闺女怎能不好好教导?”
钱正道默然品茶,不发一言。
林氏却继续说:“那孩子野得很,实在不受教导。简直是个怪胎,见了我都不喊一声姨娘。再说了,她还是罪臣之后,能不能嫁得出去还不好说呢。我正担心她往后没人要,耽误了若若!”
那名故友连连摇头,“话不是这么说,顾老将军义薄云天、战死在沙场,却落得顾家三族流放的下场,实在可怜,青青是顾家嫡系的唯一后人,我等理当守护。”
林氏“嘁”了一声,十分不屑道:“叛臣贼子而已,若没有老爷庇佑,她们母子也得去南蛮之地当流民。”
站在门外的钱青青闻言,胸中腾起一股熊熊怒火,骂她可以,骂娘、骂顾家不行!
端盘子的下人们散去,她迅速躲到树后,挑选了几颗石子,熟练地举起弹弓,瞄准目标,用力拉动弹弦,报复性地往席面射去。
一颗、两颗、三颗……伴随着砰、砰、砰的声响,林氏面前的杯盏碗筷纷纷炸裂。远处传来瓷器破碎的清脆声、宾客们的惊呼声以及林氏的尖叫声。
“哎呀!”
“谁!谁在捣乱!”
“来人呐,快来人呐!”
一片混乱之中,众人只见一位满脸怒意的姑娘从树后走出,手中还把玩着几颗石子。
此事的结果便是顾萤不得不赶来,当着众人的面教训了她一顿。
然而,她始终高昂着头颅,这更加激怒了平日里温和的顾萤。
顾萤抬手,重重地扇了她两个巴掌。
“你是不是有些功夫就觉得自己可以随意伤人?”顾萤怒斥道。这是母亲第一次动手打她。
钱青青捂着火辣辣的脸颊,倔强地靠到槐树的后面。比起被揍,此刻被所有人看见她挨揍、无法辩驳、无处说理的愤恨更让她感到委屈。
“出来道歉!”顾萤厉声喝道。
“孩子不懂事,教教就好。下这么重的手,要伤着孩子了。”那位唯一关心她近况的故友上前劝阻道。
“钱青青!我让你出来!”顾萤的暴怒吓到了前来劝阻的好友。
钱正道望着发妻,愣住了。
其余宾客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顾萤怒不可遏,仿佛是在和女儿较劲,又像是在和自己较劲般,一掌拍在了那棵槐树上。槐树之壮,需一人合臂才能环抱,竟生生落下一个清晰的掌印。
“唰唰唰”,树叶纷纷震落,满地皆是。
由此可见顾萤内力之深厚!
手臂被碎器割破皮的林氏也被这番场面吓得呆立当场,忘了声讨始作俑者。
这是顾萤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动手。
将门之女的怒目,让那些文弱书生们难以承受。
钱正道那张正派的脸也绷不住了,嘴角抽搐着说道:“发那么大脾气作甚?散了散了!把青青带回去。”
……
过了数日,顾萤仍不肯理会钱青青。
母女俩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谁也不肯先开口。
顾氏满门未曾昭雪,当年骄傲的将门虎女不得不寄人篱下,委曲求全地过日子。
只有李月那铜锣般的嗓门依旧大。
“青青还是孩子,是为我们出头,否则你让她如何?”
“我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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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你总不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对李月,顾萤是有歉意的。
一个战场杀敌的女英雄,为报老将军救命之恩,为护住顾家唯一的血脉,陪着她这么多年窝囊着。
有李月求情,顾萤终于开口:“顾家不是叛臣贼子,青青是顾家之后,更要清清白白做人,暗手伤人非我等作为……”
“那可明着跟那林氏来吗?!你倒说说,我们如何明着跟那姓林的较劲!娘的,自从她当家,送来的冬炭都是发潮发霉的,烧起来,一股子臭味!我们要忍到何时!”
“还有青青,姑娘家的,大过年连一件像样的新衣服都没有,全靠人家姑母接济,用咱大人的衣服做布料,才勉强凑一件出来!我看那林氏身边伺候的婆子,一个个穿红戴绿,连她们的孩子都有吃不完的贻糖!这走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主子,咱是奴才!”
李月一通发作,连顾萤也招架不住。
要不怎么有句话叫“一物降一物”呢!
在李月的“强词夺理”下,顾萤免去了对钱青青的责罚。
二人情同姐妹,回到微弱的油灯下做针线活。
钱青青正在长个儿,半大的孩子,半年都能抽条似的长小半寸,她的衣服过两个月就得改。西苑没有下人,事事都得顾萤和李月亲力亲为。
可怜她俩舞刀弄枪半辈子,就是没拿过绣花针,因此做起青青的衣服,那是比上战场还困难,往往两人折腾几宿才能缝好一件,针脚还是歪歪扭扭,像一头发育不良的蜈蚣。
李月眯着眼穿针引线:“话说,那个钱……老爷不是说拟好奏折了,皇宫怎么没个回信?娘的,他该不会是诓你吧!”
顾萤手一顿,细长的绣针一下扎破了手指,滴下殷红的血珠。
钱正道答应过她,会向新皇请旨,重查顾氏谋反案,为顾萤的父兄昭雪,解除顾氏三族的流刑。
顾萤不善言辞,不会求人,更说不出林氏那些温言软语,只听钱正道如此许诺,便信了,从此等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
小小的钱青青想象一下自己母族一日不能昭雪,她便要一日在钱家低头做人,她倒不在意吃穿,只是最烦林氏那张嘴,以及林氏身边那些见人下菜碟的奴才,拜高踩低、为虎作伥。
她烦躁至极,难以忍耐的委屈促使她拔出墙上的战刀,挥刀冲向院中,照着所有的花草树木都砍了一遍。
*
院中静得只剩风声。
宋章拄着拐杖,环视这个上一世呆了一年的牢笼。
他向来很适应一个人呆着。
从前在旧都,父亲和阿兄在外领兵,偌大的将军府只有他和仆人,孤单得很。之后四处征战、新朝初立、百废待兴,父子三人始终聚少离多。前年,父兄相继过世,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拐杖敲击砖面,发出“咚咚”声。
与此同时,门外也想起了“咚咚咚”。
敲门声,三长一短,是约定好的暗号。
和上一世同一个时间,他的人,如约来了。
*
钱青青尚未见到钱正道,一个身影急匆匆地挡在了面前。
“表姐,救我!”
求救的女孩是钱青青的表妹贺思。
钱正道有个亲姐,早年因家中贫寒,远嫁至南方的贺家,育有一女,名唤贺思。后来贺家遭遇变故,母女回了娘家,钱正道将她们安置在西院,与顾萤母女同住。
贺思面色潮红,气喘吁吁,眼眶里蓄满了泪水,衣领也被扯得歪斜,露出几道触目惊心的抓痕。一见面,双手紧紧拽住钱青青的衣袖,“扑通”跪下,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
“你……”
记忆里的贺思,是一个娇娇嫩嫩的小团子,扎着两个羊角辫,总默不作声跟在钱青青后面,被发现后,钱青青会不耐烦地喝退她:
“别老靠这么近,真烦人!”
贺思若再不走,钱青青便会故意挥拳头,作势要揍她。小姑娘被吓哭过几次后,再也不敢找表姐,从此见面都是远远躲着。
“是林仁灿,自从你搬走,他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无礼。”贺思声音颤抖,每一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一再忍让,换来的却是他的变本加厉!今天早上,他趁母亲去护国寺进香,家中无人,在我的水缸里下了□□!”
4. 第 4 章
钱家子嗣单薄,到了钱正道这一代,仅他一脉单传。顾家出事,纳林氏进门,可林氏也只生了个女儿。林氏自知迟迟未能生下儿子,地位岌岌可危,便提出要将侄儿过继到膝下,在林家中挑了一个聪慧的孩子养在钱家,这个孩子便是林仁灿。
后来,林仁灿似乎真的给钱家带来了好运。到钱府没两年,林氏便诞下了男婴。钱正道将林仁灿视为好运星,让他常住钱府,带他出入各种场合,几乎将他当作了半个儿子。
贺思的话音未落,林仁灿便带着几个健仆冲出来,看见钱青青,嘴角勾起一抹猥琐的笑容:“好表妹,今日是你回门的日子。这种闲事就别管了,姑父会不悦。”
上一世,大小姐所有疯疯癫癫的表现都是为了引起老爷的注意。
所以钱府里最笨的下人都知道,遇到大小姐发癫,只要往老爷所在一躲,钱青青是绝不敢在老爷面前造次的。
“林仁灿,放开表妹。”
“我偏不。”
“那就别怪我了。”
钱青青话语落地,周身涌起一股肃杀之气,三两招间便将几个健仆制服在地。
林仁灿气急败坏,骂了一句脏话,随即挽起袖子,从腰间抽出一柄锋利的匕首。
钱戈见状大惊失色,连忙喊道:“大小姐当心!”
林仁灿长期纵欲,脚步虚浮,哪里是钱青青的对手。她一手擒住他的手腕,夺下匕首,准确无误地击中了林仁灿的鼻梁。
“啊!”林仁灿惨叫一声,鼻血四溅,一手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一手颤抖地指着钱青青:“你、你、你……”
钱青青拍拍手:“若我这招对准你的太阳穴,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
她将匕首在手中轻轻旋转一圈,丢了回去。
“表、表姐。。。”贺思惊魂未定地看着钱青青,仿佛她是天外来客一般。
这边发生的事如同一阵狂风,迅速席卷至正厅之内。林氏首个按捺不住,尖声指控:“老爷,定是那贺思迷惑了阿灿!”
钱正道斥道:“平日里我屡次叮嘱你要管教好他,你却置若罔闻!”
“难道阿灿就这么白白受欺负吗?”
林氏仍是不甘心地叫嚣着,“阿灿怎么说,也是青青的兄长,就算有错,也该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来责罚,哪里轮得到这丫头。青青分明是以为自立门户,了不起了,再没将你这位亲爹放在眼里……”
“够了!”钱正道打断了林氏的喋喋不休,“我去瞧瞧。你即刻去护国寺,将阿姐接回来。该如何处置,你心中自当有数。”
林氏一听,顿时心领神会。
林仁灿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林家最聪慧、最有前途的孩子。男人好色本不是什么大问题,可外头的女人那么多,他偏偏要去招惹表小姐干嘛?林氏也不禁对林仁灿感到几分怒其不争。
……
钱正道见院中一片狼藉,怒目圆睁:“钱青青,你又在发什么疯?”
“又在发什么疯。”
这句话,在钱青青的记忆中,是钱正道最常对她说的。
无论事情真相如何,只要有人在他面前鼻青脸肿地提及钱青青,他都会不问青红皂白地先斥责一番。
渐渐地,钱家大小姐“疯癫”的名声便传了出去。
其实,父女俩也曾有过一段平静的相处时光,但那只是短暂的。
钱青青凭借一身武艺考入凰卫司,放榜那日,钱正道破天荒地提着酒菜来找她,父女俩欢欢喜喜地喝了一盅。那日,父亲还笑着说,钱家的女儿一个精通武艺、一个擅长文学,真可谓是文武双全。
然而,好景不长。
钱青青那又硬又倔的脾气终是得罪了宫中贵人,被削去了官职,赶出了皇宫。此后借酒消愁,醉酒不慎落水,又恰巧与一个残疾的赖汉同时被救起……
钱正道初时怒不可遏,但过了两日,怒火便转为了循循善诱。
在病榻前,他诉说着因她的事在朝廷中颜面尽失……
“青青啊,为父年岁已高,你是钱家的长女,要替钱家着想啊……”
那日,父亲第一次与她说了这么多话。
她流下了愧疚的泪水,点头答应嫁人。
……
此刻,看见皇帝眼前的红人、掌管南梁财政的户部尚书钱正道大步流星地走来,众人纷纷变了脸色,那是久居高位、一家之主的气势。
林仁灿捂着红肿的脸,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哭诉道:“姑父,您要替侄儿做主啊,是表妹先动的手。”
说着,他指缝间的鼻血又不争气地冒了出来。
“你给我住嘴。”钱正道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侄儿知错了。”林仁灿极有眼色,说跪就跪,“都怪侄儿没把持住,以后侄儿定当痛改前非。”说罢,还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巴掌。
钱正道很吃这一套,扶起林仁灿,“男儿最重要的是知错能改。贺思,委屈你了,阿灿已经认了错,你怎么说?”
林仁灿转过头,朝贺思躬了躬,硬邦邦道:“你也是我妹妹,当哥哥的犯了糊涂,你打也打了,兄妹之间,就不计较了。”
若是有一个正常点的外人在,一定会嘴角抽搐——这,这就算是道歉了?
算,还真算,林仁灿不是一天两天如此了,回回都是蒙混过关。
院内一片寂静,众人都看得出来,钱正道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就此翻过这一页,接下来便要责难钱青青了。
“他是你兄长,就算有错,何时轮得到你来管教?”钱正道气势汹汹地指责道,“本以为你嫁了人,性子会收敛一些,没想到,愈发跋扈了!还不快给你表兄道歉!”说着,又不耐地转向贺思,“还有你,不管与阿灿是否情投意合,总之莫小题大做,你也是钱府的人,要为钱家名声着想。”
“……不是的,我没有……”贺思泪眼汪汪。
“爹,这么多年了,你除了会和稀泥,还会别的吗?林仁灿是你爹还是你亲儿子,如此罔顾事实也要袒护?”
四周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钱青青来的路上,设想过她面对渣爹的所有情形,也设想过无数委曲求全、死缠烂打的招数,却没想到,都统统用不上。
她这位爹,已然偏心眼偏到沟子里去了。
对付他,需得换个套路。
她打心里看不起这个生理学意义上的渣爹,正所谓狗改不了吃屎,在他心里,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的,烂人就是烂人,靠道德和感情,是改变不了烂人的。
钱正道如冰雕一般僵住。
如此忤逆的话,她怎么可能说出口!自出生以来,他就是她的天!
虽叛逆,虽不满他纳妾生子,却从不敢当着他面顶一句嘴。
嫁人了,对对,定是因她有了丈夫。
都说女人出嫁从夫,就像泼出去的水,这才一天呢,心都变了。
一个人一旦习惯了另一个人的崇拜,便会一下子受不了她变得无视的目光,可又不好当场质问,只恐有损威严,不经意间,负在背后的手都紧了紧。
钱青青凤眸上挑,语气已带着微怒,怒中又带着委屈:“我自小便听娘说,钱家家住兖州,几代家贫,但要供养爹读书,一家人是早出晚归地做活,姑母是绣女,为了省钱,夜里绣活都不舍得点灯,整宿整宿地熬,将眼眸子都熬坏了,只为多挣点,给爹你进京赶考的盘缠。就连姑母的聘礼,收的都是文房四宝,全给了爹!如今爹这般苛待姑母骨肉,怎对得起祖父母在天之灵?”
一番道理落地,满院寂静。
以前,钱青青犟得很,除了立正挨骂,就是砍院子里的树。
头一次,钱正道被她三分愤怒七分委屈给说动了心。
是啊,钱家贫寒,若没有娘和阿姐做针线活供他读书,他何有今日?
可就在钱正道要心软时……
钱青青恨道:“罢了,钱尚书如此不顾血脉、铁面无私,那不如……我们将此事报官……金陵府尹不敢接,我们就告到大理寺,大理寺要是不接,就去御史台……”
林仁灿当下变了脸色:“不能告官!”
钱正道最近在为他走动安排一个工部六品的闲职,若这事闹开,于声名大大不利,可就入仕无望了。
“放肆!逆女!”
钱正道被她气得胡子都抖起来,“家丑外扬,对你有什么好处!”
本朝皇帝得位不正,正所谓缺什么就补什么,老皇帝大肆宣扬仁德治天下,养了一批监察御史,纠察百官不仁不德、家风不正之事。
这事揭发,钱正道少不了在朝堂上要被御史们喷一顿“治家不严”。
钱正道恼怒:“原本,我还给你备了点嫁妆,如今看来,你翅膀硬了,连我这个当爹的,都管不了你了……”
钱青青也怒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是,我缺银子,但就是再穷,也不会拿表妹的公道来换。”
“表、表姐……”贺思眼圈又红了。
父女僵持之际,底下人匆匆来报:“老爷!宫里来人了!”
来者是个老内监,进来后先是给钱正道行礼,还未等他开口询问,老内监朝钱青青躬了躬身。
“恭喜钱侍卫,凰卫司派洒家来递话,从今日起,您官复原职,尽速回宫。官服和腰牌在此,请笑纳。”
钱正道微顿。
所有人都愣住。
想不到钱青青又回到凰卫司。而且这么快。
八品都尉,官职虽小,却是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当差,接触到的都是宫里的贵人和肱骨大臣,地位比宫外六、七品的实职都高许多。
钱青青从白露得知她会官复原职,还有些不信。
上一世被逐出宫后,再未回到凰卫司,从此潦倒一生。
好不容易有重来的机会,她顾不得想太多,郑重地接过官服、腰牌,见老内监还杵着,当下明白,拱拱手,学着钱正道称其为“公公”,又道:“劳驾您跑这一趟,我这儿有些车马费……咦……刚才和表兄切磋武艺……这银子哪儿去了……”
钱戈被大小姐的演技给整懵了。
大小姐您哪有银子啊,就腰带里几个硬邦邦的铜板。
钱青青朝钱正道甜甜一笑,伸手道:“爹爹。”
爹……爹……
可怜第一次被用叠词称呼的钱大人刚刚还在内心发誓再也不给她分毫,此时碍于对方是宫里的人,让长随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赏给老内监。
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钱正道被奉承惯了,往下看到的都是笑脸,最在意的不就是名声吗?在没有大是大非的前提下,不必要惹怒他。一声“爹爹”,是有些恶心,但这白花花的银子不就出来了。
老内监掂了掂重量,至少二两!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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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是传说中财神爷家啊,跑一次腿的赏钱抵得上半年俸禄。
“谢尚书大人赏,谢钱侍卫赏。二位真是父慈女爱,朝中佳话。”老内监殷勤地左躬躬、右躬躬,“洒家这就回宫复命去。”
钱正道看了随从一眼。
随从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小人送公公。”
“洒家告退。”
“公公慢走。”
待老内监走远了,钱正道终于正视钱青青,“那你说,阿灿和思思的事,该怎么办?”
片刻功夫,钱青青的身份已经从失宠出嫁的落魄女儿,摇身一变,成了禁军侍卫、钱家第二个有官职的人。就连钱家老爷,也不得不客客气气征求她的意见。
“刚刚不是说了,法如何,便如何。”钱青青轻描淡写道。
管家小声道:“……家法曰,□□者,赏脊杖二十、罚金十两,逐出府门;未遂者,惩罚减半。”
钱青青勾唇一笑:“便照此办,尚书大人以为如何?”
这一声“尚书大人”,颇有同朝为官、平起平坐的意思。
钱正道咬着后槽牙。
管家身为钱正道心腹,心中了然,转头为难地看了林仁灿一眼,手一抬一放,身后围上四名健仆。
林仁灿“啊”地叫了一声,被强行带走。
教训了林仁灿,还不算完,身居高位,他深谙“防范于未然”的道理,这次是钱青青占了理,他才由着她,并不代表以后钱家就得听她的。因此字斟句酌,打算削打一番钱青青。
“现在你满意了,这个家要被你闹得鸡犬不宁,不是为父说你,都嫁为人妇了,要稳重些……”
然而他话未说完,钱青青竟提步就走。
完全当他在自言自语?
“下官要回宫复命,告辞!”
刚刚还甜腻腻地叫“爹爹”,现在每一句话都在公事公办,就像个陌生人?
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众人才反应过来,大小姐是真的离开了。
钱正道面色沉的能滴出墨来。
以前的钱青青少言寡语、不善言辞,现在却能说会道、能言巧辩,对他忽冷忽热、若即若离……
他的大女儿什么时候变成这样。
*
宋章拄着拐杖静静地立着。
身后,一个两鬓斑白的男人跪伏在地。
方进山低头愧疚说:“臣来迟,让摄政王受罪了。”话音未落,拔出腰间匕首,手起刀落,左手小拇指应声而断,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手指和衣襟。
方进山痛苦地捂着受伤的手,血水从指缝间流淌下来,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出一朵朵血花。
宋章:“别弄脏了院子。”
方进山是北燕安插在南梁的探子,资质一般,这一点宋章心知肚明。上一世,他进入金陵城,曾留下无数暗号,然而方进山却一个都没有发现,导致他无处藏身,只能委身在钱青青家。上一世,他断指谢罪,宋章也是这样回应的。
宋章缓缓开口:“燕都现在什么形势?”
方进山将燕都的局势一一汇报,提到翊龙军生出叛逆之意,迟迟见不到宋章,蠢蠢欲动,太后和张太尉的联手弹压,以及晟威将军带着宋章的替身回去稳住局面的经过。
“晟威将军暗中召集了猛虎军的几位将领。如今摄政王府对外宣称王爷养伤,极少露面,朝廷上下都信了,翊龙军也未敢再翻出什么水花。”
宋章眯眼。
这一世的布局初见成效。
“太后那边呢?”
“一切如王爷预料,太后听说您伤得不轻,带着小陛下亲自登门探望。但是隔着帘子,和您的替身说了几句话,之后晟威将军以担心病气过给太后和陛下为由,早早劝走了她们,太后并无疑心,只是着太医定期问诊。”
“嗯。”宋章若有所思。
方进山见状,进言道:“太后与小陛下十分关心王爷,王爷何不……”何不与她们明说。
“蠢货。”宋章打断他。
上一世,没有替身。这一世在中箭受伤、杀出重围已然无望的万分危急之下,他让心腹、晟威将军宋明溪悄然撤离,并提早告诉他翊龙军会反,让其寻个替身镇住场面。
这条计策奏效了。
他不在意太后和小皇帝的心情,他在意的是,她们勉强算是他最亲之人,都瞧不出端倪,那便无人能发现。
之后,宋章又问金陵这边的情形,方进山打听到,皇城司得知宋章可能来到南梁,暗中搜捕。
这个情报与上一世相同。
“皇城司没那么容易找到我。钱家着急嫁女,我的户牒不全,钱正道亲自找人给我补齐的。你将我的消息告诉宋明溪,让他速来此地。”
方进山拱手领命,又要给宋章送吃穿用品,都以“免得惹来注意”拒绝。随即就听见他絮絮叨叨地接着说:“这位钱大小姐在金陵城是有名的疯癫,还未定的亲事,成日往昌王家跑,求昌王纳她进门,真是不要脸……”
宋章两世听他扯这些闲话,只觉得聒噪。正要让他闭嘴,猝不及防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前来。
“你先走。”宋章指指院墙,示意他不走正门。
方进山会意,迅速翻墙而出,消失在白天的阳光下。
远处的阁楼屋顶,有个男人盯着方进山翻墙而出的身影,男人皱了皱眉,悄悄跟上。
5. 第 5 章
门扉轻启,钱戈那张憨厚的脸庞映入眼帘,他咧着嘴笑道:“姑爷,大喜事啊!大小姐官复原职,进宫办差。走之前,还特意交代小的,给您买笼热腾腾的包子来垫垫肚子呢。”
宋章闻言不解,又见钱戈嘿笑,“今日大小姐真是让小的敬佩不已!”
接着便将钱府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章。
“府里欺压下人最狠的便是那表少爷。府里但凡有点姿色的丫鬟,都被他欺辱过。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敢怒不敢言。”说着,钱戈露出了肩头的一处伤痕,“我这里,就是因为给表少爷抬轿子时脚滑了一下,就被他拿鞭子抽得……”
宋章望着钱戈肩头的伤痕,淡淡地说道:“你也不易。”
钱戈心道这位姑爷人长得英俊,说话也和气,大小姐嫁了他,难怪性情也变了!
“姑爷可太抬举小人。”
钱戈早晨进来时,就见灶台的锅碗都还泡在水中,屋里肉眼可见灰尘。
“姑爷,要不小的拾掇?”
“好。”
得到宋章的允许后,他立刻挽袖忙碌起来。洗了锅碗瓢盆,又劈完全部的柴火,打起井水将水缸装满,烧了一壶热水,清理了庭院积雪后又还拿着扫帚去门外洒扫,将家里家外整理得井井有条。
干净整洁的环境,谁不喜欢,其实刚刚方进山也拾掇过一趟,但跟钱戈这豪门大户的“手艺”比起来,简直就是鬼画符。
临走前,钱戈又勤快地将一把摇椅抬到院中,鸡毛掸子刷了刷灰,请宋章落座,旁边摆了茶具,沏好茶。
宋章素有洁癖,望着这焕然一新的小院,心中难得地涌起一股舒适感。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上一世与钱戈见的最后一面:
成婚后大半年,钱正道渐渐地不再见钱青青,钱青青悲怒之下,染上了风寒,一病不起。李月豁出去老脸到钱家求助,却空手而归。
最后,是钱戈冒着被杖责的风险,从钱府偷出药材送,而钱青青却冷冷地,正眼都不看他一眼,连一个“谢”字都不曾说出口。
之后,钱青青的病情虽然好转,但武功却废了。自此她的精气神就像秋冬枝头的叶子,一日日地萎靡凋零。
宋章离开时,她已经连刀都握不动了。
新一世的变化,着实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即便在前世,钱青青最为嚣张跋扈之时,也从未在钱正道面前闹出过什么大风波。如今她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惜放弃到手的嫁妆……
宋章咬了一口手中的肉包子,日头正好,小鸟在枝头吱吱叫,在屋檐的阴影之中,仿佛被庇佑着。
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被钱青青这么个一无所有的人保护的一天。
*
“一无所有”的钱青青换上凰卫司官服,宫门出示了腰牌后进宫。
白露很可能在暗处盯着她,回宫当差这种“天大喜事”,她不能表现出任何迟疑。
宫道石板铺就,石板缝隙里的杂草修剪过,一切都整整齐齐,两旁高耸的宫墙,庄重感陡然而生。甬道尽头,是层层叠叠、金碧辉煌的宫殿群。琉璃碧瓦,反射出刺眼的光,彼此交辉相映,恢弘盛大。
真正走进鲜活的历史古迹,钱青青内心的感受无法用言语形容。
只能说,太震撼了!
然而无情的现实很快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接下来,该往哪儿走呢?
两个宫女从一条甬道穿出,捧着精致雕花暗红纹木匣,窃窃私语,谈论的正是这两天皇宫里闹得沸沸扬扬的食脑魔案。
“听那日去灭火的几个姐妹说,坤福宫烧得那叫一个凄惨,连根柱子都没剩下……”
“真是世事无常……端妃娘娘一生积德行善,却没想到死后宫殿竟遭此劫难……”另一个宫女叹息道。
“也不知是招惹了什么妖孽……二十三名宫人都陪葬了……听说挖出来的那第二十四人,脑子都被掏空了,眼、鼻、喉、耳,全爬满了虫子……”第一个宫女压低声音,语气中满是恐惧。
“噫,这也太吓人了吧……”
“咳、咳。”
钱青青并未越前一步,巧妙地避免了可能因认不出熟人而产生的尴尬。
“凰、凰卫大人饶命!”两个宫女如同受惊的小鸟,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钱青青背着手:“你们在说什么,我全听见了。”
“大、大人,奴婢们并非妄议食脑魔案,只是心中害怕……”胆子稍大的宫女率先开口。
看来宫里也下了封口令,严禁宫人私下议论此事。她微微颔首,用符合她身份的措辞:“管好自己的嘴。食脑魔案无关鬼神,凰卫司自会捉拿凶手,休要再胡言乱语。”
“……奴婢们记住了。”两个宫女连连点头,神色中带着几分敬畏。
看着她们瑟缩的样子,钱青青知道自己这么说是“对”的,冷冷地说了声“去吧”,两名宫女便连连谢恩,转身走远。
这时,肩膀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那手修长而有力,如同喊她名字时的声音一般极具穿透力。
“青青,哈,你真回来了!”
钱青青转身一看,是两个和她同样身着凰卫司服饰的女子。
“你们吓我一跳……”钱青青抱怨。
“倪如娇,你不要总这样,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其中一个容貌秀丽的同僚劝道,“青青才大病初愈呢。”
“对对对,刘荻不说我还真差点忘了。”倪如娇拍了拍脑袋,随即豪迈地揽过钱青青的肩头,“青青啊,你还好吧?我们去过钱府,想探望你,但被拒之门外。”
钱青青如实说道:“爹把我软禁起来,想让我快点嫁出去,以免节外生枝。”
刘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原来传闻是真的?!”
倪如娇则以拳击掌,愤愤不平地说道:“太过分了!”说着,她又豪迈地揽过钱青青的肩头,“别怕,以后你也算和钱尚书同朝为官,又嫁了人,他再也不能难为你了。”
刘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倪如娇却依旧大摇大摆、无所畏惧的样子,噘着嘴边走边说道:“我才不怕呢!”
钱青青暗自思量:
这凰卫司中还是有几分人情味的。
“食脑魔案进展如何?”钱青青试图从她们口中获取更多信息。
倪如娇大大咧咧地开口道:“已有嫌疑人。是个太监,身高不足七尺,长得瘦弱。有人在坤福宫大火后第七日,看见一个太监私设祭台,摆了酒水贡品,嘴里还碎碎念着什么。”
“他是为死者做法事吗?”钱青青追问。
“其一,他被巡逻的侍卫发现,吓得撒腿就跑。烧了一半的符纸上有个‘香’字。那名死于吸髓的宫女,正是叫亚香。”
“其二,符纸上的符文是用人血所写,钦天监的人说,这符文非佛非道,古怪得很。”
倪如娇咂咂嘴:“这案子本就诡异,再出这祭祀这么一出,更邪门了。陛下亲自下了禁言令,无关人等一律不得议论此事。”
“明白了。”钱青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上一世,她因巡逻时踢死了一只贵人的狸奴而被罚出宫去。如今重回凰卫司第四营,深知要想在皇宫中立足,必须和同僚处好关系。
“我这次回来,有没有人说什么?”钱青青问道。
依稀记得,第四营的校尉一度想替她求情,但终究耽误了时机……
倪如娇直言道:“还不是朱晓那个马屁精!曾校尉都拿回你官复原职的批文了,她还在那里说什么怕你惹是生非,怂恿曾校尉不用你。也不知曾校尉怎么想的,如此看重她!”
钱青青心中暗暗记下朱晓这个名字。
一炷香后,三人抵达了凰卫司司衙。
每一名凰卫上值前都需到库房领取兵器。
钱青青走进库房时,朱晓早已到了。
朱晓果然跟她很不对付,才见面,便剜了钱青青一眼:“钱青青,这里又不是菜市场,你翻什么翻,挑挑拣拣的,成何体统。你之前不是都用刀的吗?”
钱青青却不客气地回敬道:“我自小修习骑射,刀剑、弓弩都略通一些。”
像是故意和朱晓对着干,她越催,钱青青就越要慢条斯理。最后,仔仔细细地挑选了一把趁手的短刀,拔刀出鞘后检查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将其挂在腰间。
“快点,不能让曾校尉等太久。”
朱晓拍了拍腰间的长剑,冷哼一声。
“马屁精,别管她。”倪如娇不屑地撇撇嘴。
“好。”钱青青应了一声,心中却要多谢朱晓刚才那句无意的提醒。
那朱晓看着并不是心机深沉的角色,只是嘴皮子碎了些。
倪如娇背上一套弓箭,刘荻则两手空空地陪着她们逛了一趟库房,什么也没带出来。
钱青青心中好奇刘荻惯用什么武器,但深知多说多错的道理,出了兵器库,已经有不少同僚陆续过来。
“青青,欢迎回到第四营。”
说话者是司衙正中,一个气质优雅、干练严肃的中年女性。
钱青青从口气和服饰判断,她就是第四营所有人的上司,六品校尉,曾郦。
她严阵以待,斟酌着道,“请您放心,我这次回来,不会像以前那么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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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了。”
曾郦温和道:“吃一堑长一智,好事。”
这让钱青青联想到她的导师,说话语气也像,是个年龄只比她大七八岁的大姐姐,早早评上副教授,心智成熟,学术上引领着她,关心她生活,关系亦师亦友。
“都过来些。”曾郦招招手,“朱晓,你来说。”
“是。”朱晓作为曾郦的助手,总比别人先一步掌握消息,表情有些神气。
“近日陛下携惠妃、娴妃,以及娴妃的两位小公主,一起前去西苑赏雾凇。西苑树林繁茂,偶有小兽出没,昨晚不知从哪里窜出一群野狗,差点咬伤了两位小公主……”
“陛下派殿前司去灭狗,搜捕的人却发现了一处狗窝,狗窝边,赫然有成堆的被啃食过的白骨。”
“西苑地处皇宫后山,开始还以为是宫人私自豢养畜生……但那堆白骨,经查,竟是人骨……共五具,致命伤均是囟门破碎,死前遭虐。仵作初步判定,和坤福宫出现的死者是死于同一人之手。”
“人骨?!也是被吸髓而死?”倪如娇气得跳脚,“这他妈……”
刘荻迅速捂住了倪如娇的嘴。
“陛下口谕,西苑食脑魔案和坤福宫食脑魔案合并归凰卫司主理。”曾郦道,“一营二营协助控鹤司,分别增强驻守和巡逻嫔妃宫所,三营的姐妹在收集死者信息,我们四营抓人!”
听着感觉整个凰卫司就第四营的活儿最麻烦。
曾郦又道:“朱晓,将仵作上午刚送来的验尸单给她们看。”
钱青青接过一张,看了一眼,头就大起来了。
这不仅是连环杀人案,还是陈年旧案。
“从骨骼、骨盆、趾骨连接处判断,西苑食脑魔案死者俱是女子,死时年龄在十五至二十之间,未生育。”朱晓指了指倪如娇手里那份验尸单,“你所看的这个,是最早的死者,约死于五年前。”
大家交换着验尸单看了一圈,发现即使距离最近的死者,也是死于三年前。
凶手是一个虐杀者,这些年陆续在杀人,几乎一年一个。
一名低阶侍卫小跑进来,在曾郦耳边说了些什么。
“辛苦了,你回去吧。”
“今晨,控鹤司在东宫发现可疑物踪迹。”报信人走后,曾郦快速道,“根据身形描述,很像头七晚在坤福宫以血作法的嫌疑人。”
这么快又有嫌疑人消息了!
曾郦立刻布置:“东宫是东宫六率守着,禁军不得擅入,控鹤司的姐妹只能外围搜索。我去东宫,奏请太子妃。刘荻、倪如娇,你们带人缩小包围圈。朱晓带人抓捕。”
说罢,她又看了眼钱青青,“你和朱晓一起,没问题吧?”
跟死对头一起抓人?抓心理变态的连环杀人案凶手?
这开局难度也太高了。
“不行就在司衙呆着,不要拖我后腿。”朱晓激将似地说。
钱青青自然不能退让,挺身道:“我愿前往。”
第四营抵达东宫宫门外之时,天边已渐渐染上了黄昏的余晖。
曾郦与东宫的侍卫经过简短的交涉后,终于被获准进入这故太子的宫殿之内。
刘荻说:“东南方向的聆雨阁,乃故太子昔日居所,如今空置无人,最适合藏匿。天色已暗,我速去速回。”
话音未落,刘荻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掠出数丈之遥,速度快得令人咋舌,几乎只留下一道淡淡的残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
钱青青不禁瞠目结舌,这轻功,超凡脱俗。
刘荻专事刺探,因此需要零负重,难怪在兵器库没有取兵器。
“倪如娇,你带领箭弩队迅速清点弓箭,确保万无一失。”朱晓下达命令。
“姐妹们,都听见了!这里是东宫,可别给咱凰卫司丢人!”倪如娇虽然对朱晓心存不满,但执行起任务来却毫不含糊。
“是!”
紧接着,身后响起了箭矢被装入弓弩的沙沙声,清脆而有力。
女侍卫们手持短弩,背负长弓,皆是统一的制式装备,那锋利的箭头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寒光。
“快来这里!”刘荻的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
“走!”朱晓带搜捕队加快脚步。
钱青青竖起耳朵,果然听到空旷宫殿传来的打斗声。
紧接着,一个小太监仓皇逃窜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一只鞋子已经掉落,仍拼命地奔跑。
“兔崽子!哪里跑!”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咒骂,一个女子的身影出现在钱青青的视线中。只见那女子十分清秀,却甚是彪悍,手腕一抖,一支匕首便如同闪电般飞出。
6. 第 6 章
“钱青青!”朱晓几乎狮吼。
钱青青是最为接近目标的人。
机遇就在眼前,不容多想,钱青青抽刀,手腕猛地一抖。破空之声骤起,长刀如同闪电般横切向那行凶者的匕首……
“笃!”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刀身深深嵌入墙壁之中。露出的半截刀刃,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行凶者的去路,而刀柄的余势未减,竟还微微摆动,险些弹到行凶的女人脸上。
“可恶!”女人娇喝。
“东宫之内,竟敢行凶,胆大妄为!”
朱晓一声令下,众人如狼似虎般一拥而上,而被追杀的小太监,则如同泥鳅般滑溜,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家刀法,果然名不虚传!”
“好厉害啊!”
“不敢当,不敢当,我只不过是学了先祖的一点皮毛而已。”
倪如娇和钱青青还在你一言我一语,朱晓那边却传来变故。
“对不住……”朱晓对那位行凶者赔礼道歉。
他们抓错人。
那行凶者生得极为白皙,左眼角有一颗红痣,鲜艳欲滴。
钱青青心中一动,有似曾相识之感。
红痣美人面带怒意,瞥了钱青青一眼,玉手一挥:“你们两个,随我去面见太子妃。”
“是。”朱晓躬身应命。
红痣美人越过他们,微微扬首,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高傲。
钱青青悄声问道:“她是……”
“易楠。”朱晓皱眉,“东宫六品通事舍人,太子妃的心腹女官。这次是我冲动了。”
……易楠?
她就是易楠?!
钱青青一惊,难怪她觉得那颗红痣如此眼熟,原来这个形象早已在现代无数的影视作品中深入人心。
红痣美人易楠,南梁最有名的女官!
历史上唯一的、最有名的女宰相!
皇长孙登基,太子妃小郑氏作为太后临朝摄政,重用一批东宫女官,易楠则是其中分量最重的一位。她出身武将世家,又博学多才、精通文史。在小郑氏掌权期间,易楠历任谏秉笔女官、黄门侍郎等职,后累迁至中书令、参知政事,一度执掌朝政大权。
在位期间,易楠出台多道利民法令,历史口碑极高,被誉为“文言精妙、正直守一”,史称“一品女官”。
易楠亲自引路到太子妃所居的“望山居”。
曾郦垂首恭顺地立于太子妃小郑氏的一侧。
“曾校尉。”太子妃轻轻用杯盖拨开茶杯上漂浮的细小泡沫,朱唇轻启,声音柔和却带着几分迟疑,似乎不知该如何继续。她微微侧目,看向身旁的易楠,显然是在等待她的示意。
易楠上前一步,语气冷峻地接过话头:“太子妃破例让你带人进来捉拿凶手,可你的人却误抓了我,这是何道理?”
太子妃年约三十,面容清丽,一身素雅的霁蓝贡棉薄裙,将她纤细小巧的身材勾勒得恰到好处,看上去宛如二八芳华的少女。然而她的神情却显得有些木然,一切言语和行动都需依赖身旁的易楠。
传闻中,自太子过世后,悲痛欲绝,从此深居简出,东宫的大小事务也多由易楠代为处理。
史书说,太子妃是一位漂亮的“木头美人”,钱青青这算是见识了。也难怪朱晓那么怕易楠,看太子妃对她言听计从,俨然是东宫半个主子。
“太子妃明鉴。”朱晓单膝跪地,“夜黑风高,易舍人突然飞刀杀人,我等当下未能认出舍人,自然要出手阻止。是我让钱青青出手的,若有惊扰到舍人之处,在此向您赔罪。”
朱晓说着,朝易楠深深一揖,态度诚恳。
易楠却连正眼都不瞧朱晓一下,转而向太子妃道:“臣在聆雨阁捉拿歹人,却险些丧命于凰卫司的刀下,臣的得失事小,但若是因此放走了食脑魔案的凶手,又该如何论罪凰卫司此二人?请太子妃做主。”
“你们都是皇长姐的人,我自然不会为这点小事为难你们。”太子妃的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犹豫,显然是在复述易楠的意思。
易楠微微点头,太子妃这才继续说道:“不过,总要有个说法。否则以后随便哪个外军说一句要拿凶,东宫的大门岂不是得随时敞开?这不合规矩。”
“臣愿留下,直到抓到凶手为止!”朱晓自愿站出来维护曾郦。
此言一出,显然是将责任全部揽到了自己身上。钱青青心中有些犹豫,要不要也上前说明情况。如果她出手没那么重,或许就不会惊动易楠;又或者她反应更快点,也不至于让小太监逃走。
但此刻,曾郦却向她投来一个噤声的眼神,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易楠瞥了眼朱晓的官服,讥讽道:“区区七品武职,你也配?”
周围的东宫侍卫却已蠢蠢欲动,大有拿人问罪的架势。场面一时陷入了僵局。
曾郦缓缓下跪,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是臣管教不严。这两个姑娘不懂事,留她们在东宫只会徒增太子妃的嫌恶。还是我留下吧。”
“好!好极了!”易楠附掌,“你留下便好!其他那些饭桶,都可以滚了!”
她肆无忌惮地笑起来,更显红痣妖媚。
钱青青狠狠地瞪易楠,第一次觉得她有些烦人。易楠也不示弱,回瞪了她一眼。
太子妃扫了她们俩一眼,不知如何理会。
易楠上前一步握住曾郦的手,真切道:“只要你开口,东宫六率都可以是你的。”
曾郦无法作答。
钱青青的眉峰跳了跳,终于明白了易楠的用意。原来,演这么久,是想挖曾郦到东宫麾下!
南梁金陵禁军分为六司,皇帝亲掌殿前司、皇城司;长公主祁经燕掌控鹤司、凰卫司;镇国公郑羽,亦是小郑氏的兄长,掌寅日司、千骑司。东宫在六司之外另置六率,兵力虽只有六司的十分之一,但全权归东宫管辖,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看易楠如今这般举动,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招揽曾郦了。
“抓到了!凶嫌抓到了!”倪如娇的声音远远传来,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倪如娇来到了众人面前,将抓捕过程简略地叙述了一遍。
嫌疑人是尚礼局的一个小太监,借着对皇宫的熟悉地形,逃窜数日,如今已被第四营带回司衙,凰卫将军严曼获悉此事,正往宫里赶,准备连夜审讯。
第四营跟来的几个侍卫都露出了高兴神色,朱晓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钱青青清清嗓子,大声说道:“曾校尉,食脑魔案乃是陛下钦点凰卫司办理,如今凶嫌已经归案,您应该火速回营履职,不宜在此逗留。太子妃,您说对吗?”
易楠狠狠地瞪了钱青青一眼,但钱青青此刻已顾不得那么多。
她决定冒一次险,毕竟凰卫司是她的饭碗,和赤龙阁周旋、和钱家人要钱都要靠这个饭碗。此刻的她断然不能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而且从功利的角度来看,曾郦对她确实不错,她不想失去这么一位温柔大度、为下属着想的好上司。
至于将来太子妃临朝称制报复她,那时她应该也已经离开这里。
钱青青此言一出,第四营的侍卫们也纷纷附和起来。
“改日臣再来谢罪。”有了钱青青给的台阶,曾郦向太子妃行礼后转身欲走,却被易楠一把拦住。
“控鹤、凰卫二司人才济济,多一个你不多,少一个你不少。”易楠的声音冰冷,却又带着几分真诚,“你并非长公主的嫡系,否则那些受苦受累的活儿如何都是你在做,怎么不让第一、二、三营来抓人?
曾校尉师出名门,是聪慧之人,如今却被人当枪使、当一颗棋子,还不明白吗?!
太子妃任人唯贤,曾校尉何不与我共事,你我一武一文,携手合作,任谁也不敢小觑了东宫。”
曾郦缓缓转身,望着面前咄咄逼人的易楠,声音中带着几分恳求:“求太子妃和易舍人莫再将臣放在火上炙烤了。”
易楠气极反笑:“好,好极了。那你就去当你的忠诚良将吧……”
她终于放开了曾郦。
*
回到营所,倪如娇叽叽喳喳地与刘荻分享着钱青青的英勇事迹。
曾郦轻轻拍拍钱青青的肩膀,夸赞道:“做得很好。”随后留下一句“我去面见将军”便匆匆离去,直奔司衙而去。
“馄饨来咯!”伴随着一声吆喝,伙夫陆放和几个侍卫合力扛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走了进来。一股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勾得众人食指大动,垂涎欲滴。
陆放是凰卫司的伙夫,望着这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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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的姑娘,这个矮胖的中年男人眼中满是同情与怜悯:“可怜的孩子们,好好的姑娘家,这么晚还要出去抓人,多危险啊。累坏了吧?快来快来,趁热吃……”
“有老陆在就是好,管饱!”倪如娇翘着脚,拿起筷子“叮叮当当”地敲着碗,却被刘荻一把制止了。
“说了多少次,不要把你在宫外的坏习惯带进来,还是记不住。”刘荻略带责备地说道。
倪如娇却毫不在意地笑道:“我这不是抓到凶手,高兴嘛!”
朱晓斜了倪如娇一眼:“工匠家的,就是不懂规矩。”
倪如娇闻言,简直要被气笑了。
她阿爹原是兵部最底层的工匠,因其打制兵器的手艺精湛,多次得到皇帝的夸赞,几番破格升迁,如今已成了兵部掌着兵器库的司曹,正六品。
而朱家呢?早已人才凋零、破落不堪,若不是朱晓进宫当侍卫,朱家门楣早已被人遗忘。
“破落户,靠一点门荫而已,比谁高贵呢!”倪如娇反唇相讥。
“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次!”朱晓拍案。
钱青青:“大家同为禁军,肩负着守护皇宫的重任,应以军功论英雄,而不是像那些纨绔子弟般攀比出身,朱晓,你总提如娇的家世,可就没意思了。”
此话一出,立即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
“青青说得是。”
“谁家没苦衷会来吃这等苦头。”
“巡逻不分白天黑夜,哪个千金小姐能熬得了。”
“曾校尉常常教导我们,说姐妹们是来当差的,和禁军那些男人们一样能吃苦,也一样能挣功勋。”
“就是,我们又不是后宫的妇人,嚼舌头有什么意思。”
朱晓被众人说得一时语塞:“好、好……真有你们的……”
这时,有人忽然插话道:“馄饨还有吗?再来一碗!”
话题被岔开,众人也不好再吵下去。
朱晓懒得和倪如娇一桌,端着馄饨径直走开。
其余各人则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
“虾米有吗?”钱青青问。
“有的。”陆放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转身去厨房一趟,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捧小虾米。
小海鲜的咸香味和肉菜混在一起,让味蕾的层次又得到了提升,钱青青道:“这汤底要是改筒骨汤就更妙……”
陆放好脾气地应着:“要不加点葱头油,我灶台有。钱侍卫方便的话来瞧瞧对不对?”
“好。”
这陆放看着憨厚老实、虚心求教,想来也是受凰卫司一团和气的工作氛围影响,因此钱青青不作他想,跟着陆放走。
灶台离营房不远,隔着一小片槐树林子,陆放带着钱青青走出几步,转过一株最老的槐树后。
哪知,陆放忽然回过身,拦住了她。
钱青青心中一凛,疑惑地看他,这陆放要干嘛?!劫财?劫色?不是吧!
陆放从满是油渍的围裙口袋里摸出一张纸,迅速塞进钱青青手里,压低声音说道:“这是阁主命我交给你的。”
什么阁主?不是葱头油吗?!哦不,阁主……赤龙阁?!
眼前这位憨厚老实的热心肠大叔,长得犹如土豆一样的中年矮胖男人,竟然是和她一样潜伏在皇宫的二五仔!
钱青青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尽量让自己显得淡定。
“东宫轻易不让外人进去,今天是天赐良机!阁主给您这张纸是当年建造皇宫时的工匠画的草图。十余年间,东宫在太子妃主理下多次改建修缮,早已面目全非。姑娘是阁里唯一进去过东宫的人,阁主让姑娘将所见的宫殿、道路在草图上标注好,以备后需。”陆放低声说道。
钱青青捏着图纸的手感受到了一团油腻腻的东西——是陆伙夫手里残留的油渍。
“陆师傅,您辛苦了。”钱青青说道。
陆放挠头憨笑:“姑娘客气话,小人的本分而已。”
他们应该是互相认识的,这不是第一次接头。
可是她怎么就想不起陆放。
“校尉回来了。”
一直盯着营所大门的朱晓站起身来,所有人都放下夜宵,纷纷围过去。
曾郦言简意赅地说道:“今晚我们在东宫抓到的人,不是凶手。”
7. 第 7 章
捉到的是尚礼局的小太监白安。
白安和坤福宫食脑魔案受害人阿香是同乡,蓟州人,头七悄悄祭奠阿香,烧带血的符纸,是按蓟州乡俗画的,当地人笃信只有在头七烧这种符纸,死去的亲友才能往生。
这点,已找了宫里来自蓟州的同乡认过。
白安见人就跑,原因有二:
其一,怕禁军为了交差,抓他顶罪;
其二,和阿香除了是同乡,还有另一层不可告人的关系——对食。
深宫寂寞,太监和宫女对食、搭伙过日子,其实无可厚非。但皇宫律例森严,“对食”是被严格禁止的,一旦发现,双双逐出去。
“排除白安嫌疑最大的证据,是西苑的食脑魔案尸骨。最早的一具死于七年前,而白安却是六年前才进宫的。”
连环杀人案不排除会出现模仿犯,但一般发生在案发、凶手作案手法被公开后的情况。
“阿香与易舍人同在东宫,原是密友。易舍人误认白安是凶手,是以追杀他。”
这时有人说:“这么说来,易舍人也是重情重义之人。”
“大家累了一天,先回去歇着。”曾郦叹气。
出宫的路上,大家都有些心情沉重。
刘荻神思黯淡,连倪如娇也长吁短叹。
钱青青问:“东宫那边,不会为难曾校尉吧……”
“谁知道那易楠怎么想。”倪如娇打开话匣子,“要是故太子还在就好了,大家都说他仁德之君、爱民如子,对我们这些当差的也彬彬有礼……这几年,总有人上书请立长公主为皇太女,要我说,长公主也不错,明辨是非……”
历史上的南梁朝廷严重的内斗党争,加速了亡国。
第四营几人各怀心事,在宫门分道扬镳。
凰卫司给每个有品级的侍卫都备了马,钱青青这匹老马识途,带着自己住所的安益坊去。
安益坊入口。
一抹孤寂的身影,静静地倚靠在斑驳的墙角,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宋……呃,那个……”钱青青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得体地称呼宋章,声音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
“你怎会在此?”
她终究没唤出那声“夫君”。
宋章清晰地看见了她的犹豫。
“李姨将我逐出家门……”
李月回来了?!
她干脆利落地从马背上跃下,“走,跟我回去。”
宋章应了一声,拄着拐杖,缓缓跟在她的身后,两人的身影在皎洁的月光下拉长。
李月是顾老将军在烽火连天的西北战场上救下的孤儿,亲自传授她武艺,成为顾萤的贴身侍卫。为守护顾萤,李月终身不嫁。顾萤离世,她便将这份责任转移到了钱青青身上,视其为己出。
然而李月是个直性子,行事粗鲁,嗓门也大,常拿长辈身份教训钱青青,引起叛逆,久而久之,两人之间便生出嫌隙,渐行渐远。
“李姨为何把你赶出去?”钱青青问道。
“许只是看我不顺眼。”
钱青青将马拴于门外,推门而入的瞬间,一股浓烈的草药香气扑鼻而来。
小小院落内,地面上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各式各样的廉价药材,钱青青只能辨认出其中的当归、白术与山药,其余的则如同未解之谜,静静地躺在那里。
李月正坐在一把小马扎上,埋头专心致志地切割着柏树皮,手中的切刀“笃笃”作响,每一声都刚劲有力。二人回来,她始终低垂眼帘,不愿理睬。
灶台边,一个黝黑强健的青年正忙碌着,李月的义子李关崖一边搬动着一筐筐沉重的白扁豆,一边大声汇报:“干娘,这是最后一筐了。”
钱青青的记忆被唤起,李关崖出身贫寒,父母早逝,是街头的一名流浪乞儿。顾萤和李月心生怜悯,将他收留。李关崖已经忘却了自己的姓名,李月便索性让他跟着自己姓李。
李月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药材碎屑:“他们都叫你姑爷,但你看看我们这,哪一点像贵户人家大小姐的门第?钱家可是将青青扫地出门了。我看你年纪轻轻,虽走路不利索,但只要肯干,金陵这么繁华的地方,总有你能谋生的地方。”
李月身为武将,对那些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感冒,宋章身有残疾,又生得一副俊美无俦,将他当作软饭男。
李关崖跃至宋章前面,音量陡然提高:“说!你到底是什么人!那要饭的又是什么人!”
钱青青:“什么要饭的?”
李关崖:“今日他见了两个人,一个我认得,是钱戈。另一个,我没见过,长得贼头贼脑,身上一股子马粪味儿,在院中呆了小半个时辰,原以为他是个要饭的,打发不走他,才拉扯这么久。但他走时翻了墙,我试着去追,竟然追不上!”
钱青青听罢,第一反应白露口中那个“难对付”的家伙就是他。
“你这几日,都在暗中保护我?!”钱青青问。
“大部分是我,若我回军中应卯,便有兄弟接手。”李关崖一手摸着拉里拉杂的胡渣说,“你久病不愈,干娘去云州寻好药材治你,钱家那些混蛋,三番两次要对你饭菜做手脚,都被我搅了。”
至于李关崖所说的那个人,应是北燕安插在南梁的暗探。这些暗探轻功了得,飞檐走壁。李关崖虽勇猛,但擅长的是外家功夫,自然难以追上他。
“还不肯说吗?”李关崖声带恐吓。
宋章依旧持拐静立,挺拔身姿如同一柄银枪般,风吹不动。
这激怒了李关崖,一把拎起宋章的脖领子。
二人身量相当,但李关崖壮实得像座小山般极具压迫性。
宋章的双脚几乎被拎得离地,而脸上却没有任何恐惧或惊慌。
“要充好汉是吧。”李关崖挥舞拳头。
钱青青头皮一阵发麻。历史上,宋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李关崖激怒他,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个残废,本应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人物。
“那是我的人,我让他来看看子静的。”钱青青开口打破了沉默。
李关崖闻言一愣,随即反问道:“我看他装着破烂却轻功不俗,身份绝不简单。你怎么认识这种人?那你说说,他姓甚名谁?”语气中间夹杂着三分怀疑、七分嫉妒,仿佛在说,你们才认识多久,就替他说话?
钱青青深吸一口气,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在否定李关崖敏锐的判断,也是在宣告她和宋章的关系:一夜之间就超越了他们一起长大的情谊。
李关崖并非只是孔武有力,也很有头脑,在军中是个小头目,并不好糊弄,这一刻必须说出个合理的解释。
钱青青干脆一咬牙道:“凰卫司同僚的一个穷亲戚,平日帮我们跑腿送信的。宫里有大案,我担心一时间走不开,子静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便让他来递个话。此人姓方,你去西城马市就可以找到他。”
李关崖闻言眉头一皱:“姓方?西城马市?”
李月第一个信了,青青说得有板有眼,不至于骗她们,而且她从来不屑说假话。
宋章的眉头则几不可见地跳了一下,极力掩饰着自己的诧异。
钱青青面不改色继续道:“子静不是那种攀附权贵之人。我与子静是一见钟情。虽说他家贫,但我偏喜欢他。不想他胡思乱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懂不懂?”
李关崖闻言瞪大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大小姐!你以前……不是这种人啊!”语气中充满了震惊与不解。
李月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钱青青只想快点将这件事按下去,开始编起故事来:“你可知我落水快死的时候想些什么?河水又深又黑又冷。我那时怕极了,只想着若有人来陪我……无论生死,我都待他好一辈子。”
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仿佛真的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
李关崖目瞪口呆,听天书似的:“大、大小姐……”都结巴了,“你、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这回换作钱青青嘲讽:“我何时和你开过玩笑?猪脑子。”
李月渐渐接受后转为老怀安慰:“好、好得很。”她变得慈祥起来,“青青你经历此遭真是长大了!你娘和我都不求你荣华富贵,只愿你能得一心人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话都说到这份上,李关崖只好将宋章放下,思忖片刻又语带威胁地对宋章说道:“大小姐心仪你,以后你们俩只管踏实过日子,钱家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我来处理。”
宋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默默地拄着拐杖回屋去了。
钱青青则跟在他的身后也进了屋。走之前,她看着满地的药材,对李月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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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姨,等用过晚膳,我和你一起收拾。”
宋章和钱青青走后,李关崖感慨地对李月说道:“大小姐的性子变了好多。”
“虽然时间短,但她经历了很多事。”李月叹息道,“古话说时移世易、人心会变。青青经历一劫,性子大变也是正常的。”
“很好了。”
李月真觉得钱青青的变化在意料之外的好。
青青现在变得会好好说话了。像刚才她将宋章逐出去,要是以前,肯定会为她的擅自做主气得砸桌子,不会多说半句。但此刻她却耐心地解释,走之前还主动提起要帮着干活。
这让李月心里很高兴。
李关崖也觉得大小姐这样的变化不错。以为她被逼成婚,会见到一个更加沉默寡言、喜怒无常的大小姐。她原是有心上人的,他知道。若说金陵城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大小姐,这话也不对,还是有一个人的。
但看样子,钱青青已经不再爱那个“心上人”,李关崖原本不反对他们的事,他也没有权力反对。但现在,也挺好。
屋内。
钱青青掩上门,长吁一口气。
李月算是世上与她最亲近的人了,没有怀疑她的异常,看着还接受挺良好,这让她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于情于理,她都不能将李月当下人,而是亲人,下人可以随意恐吓,让他们离得远远的,但亲人却要朝夕相处,总是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她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
与其费尽心思地装,不如一开始就做真的自己,让他们早点接受。隐约听见他们的对话,李月将她前后的变化归结于受太大刺激,这样也好,挺合理的。
“咳,我不过随口说说,你可别当真……”
宋章绝不是好糊弄的,能骗得过李月和李关崖,全因他们对自己无条件的信赖与爱护,但宋章不同,像他这种身居高位者,疑心极重,钱青青不得不编撰一番解释之词,大有点儿按下葫芦浮起瓢的感觉,真叫人一个头两个大。
却不知,在她关门的那一刹那,屋中微弱的烛光一闪即灭。
黑暗中,一支利器抵上钱青青的脖颈!
背后那双浓黑的眼,已有了杀意,连带声音也极为低沉。
“你如何知道方进山?!”
“不说?信不信我杀了你!”
从遇见钱青青,他就发觉周遭的一切都与上一辈子有了微妙的不同。身经百战,审过的敌人、奸细无数,早就敏锐地察觉到钱青青的异样。
战场瞬息万变,然则变化是福是祸,尚未可知。尤其是宋章本还想依据上一辈子的记忆重新布局。
钱青青这个变数,令他格外不安。
多年生死考验练就出对危险的嗅觉告诉他,钱青青已经不是上一世那个钱青青了!
他的身份随时有暴露的危险?
宋章的利器毫不留情地死死抵住她的咽喉:“除了方进山,你还知道什么?!”
钱青青背后竖起一层汗毛:“你……你放开我,有话好说。”怎么还动手呢!
宋章:“你以为我还会信你?”
钱青青:淦!
这位果然不好骗!
没想到,宋章在军中训练多年,毅力如此之强,即使重伤未愈,仍能使出杀招。
静谧中,钱青青梗着脖子,一动不敢动,额上沁出了细细一层冷汗。
只要身后之人稍微用力,她脖颈上突突跳的血管能立刻破裂,大动脉血崩,瞬间就能毙命。
她尽量克制着恐慌,试图用平稳的音量回答。
“你杀了我,你也逃不了……你、你冷静一点……听我……听我解释……”
“闭嘴!”
钱青青头顶上响起颤抖的声音,甚至比她更加恐惧:
“你!给!我!放!手!”
钱青青:……???
她感受到宋章握着利器的手抖得像筛子一般。
放什么手?放手什么?
神思归稳,钱青青恍然大悟:
她背在身后的手心传来的触感是一团满满当当的……
天哪!
求生的本能都让她干了什么!
钱青青头皮一炸。
整个人都麻了。
“啊……放、放……手!”宋章咬牙切齿,几乎求饶般道。
8. 第 8 章
钱青青虽有放手之意,但理智的缰绳紧紧勒住了感性的野马,不容她有丝毫懈怠。
这段婚姻,对他们二人而言,各有其不可或缺的必要性。她需要这桩联姻作为门面,抵御来自林氏的迫害与算计;宋章亦需借助她的掩护,巧妙避开南梁朝廷的严密搜捕。
时机尚未成熟,绝非摊牌的良机。
宋章这类身居高位之人,疑心病重如磐石,要想消解他的戒备之心,钱青青唯有步步为营,循序渐进。
更何况,她深知自己尚未在凰卫司站稳脚跟,根基未稳,此时后院绝不能起火,否则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她想三步走:
第一步是在凰卫司站稳脚跟;
第二布向钱家索取属于她的嫁妆;
最后一步,与宋章展开实质性的合作谈判。
六个字:保命、搞钱、退休!
理清了思绪,钱青青的心境逐渐趋于平和,命令道:“你先松手。”
宋章颤抖着遵办。紧接着钱青青也放手。
宋章扶着榻沿,脸色苍白如纸,难以掩饰痛苦。命门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自尊更是被践踏得一文不值。
钱青青尽管内心尴尬至极,却要强作镇定,清了清嗓子,道:“咳……现在,你应该可以静下心来听我说话了吧……”
眼前这位俊美无匹的摄政王,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喘息着,眼神中充满愤怒与不甘,注视着面前这个女人,眼瞳漆黑得像淬满了毒液。
他狠毒又狼狈地道:“好,你说。”
这一刻,他认栽了。
钱青青说,西市最大的马行老板就是姓方,方老板黑白两道通吃,专门收留一些机灵的流民做活,方老板无后,因此方家马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民要跟着方老板混,必须跟着改姓方。
钱青青最后哼道:“我只说姓方,并未知其名,是你指名道姓出来,怎又疑我!”
宋章冷冷盯着眼前口若悬河的女人,一个字他都不信。
可若她真的知晓自己的身份,大可揭发自己以立功,他又岂能安然坐在此处?不,他此刻坐得并不安稳。
“我乃大燕摄政王!”
如果他的心情可以具象化,那么会是一个咬牙切齿低吼的形象。
“三军统帅,岂能容你如此羞辱!钱青青,我将来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然而这些话终究不敢宣之于口,只化作嘴角勾起的温和笑容:“原来是我错怪夫人……”
或许在今日之前,钱青青对这位摄政王“能屈能伸”的理解还仅限于史书上的记载。但今日,她算是亲眼见识了什么叫做“不拘小节”。
她趁机摆起架子,问道:“那你说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方进山又是何来历?”虽然心中早已知晓答案,但这一问却必不可少,否则就等于默认了她清楚宋章的身份。
宋章皱眉,开始编造起一个看似合理的谎言:“我是北燕的镖师,运镖来南梁时遭了劫匪,镖队的人都死了。我把镖藏了起来,现在前有仇家、后有内鬼……方进山是镖局派来查内鬼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钱青青不得不做出反应,嫌弃地道:“既然你有仇家追杀,我凭什么要收留你?”她趁机提出条件。
宋章反问:“夫人不是心悦于我?”
钱青青:“。。。”
“夫人既心悦我,我也助夫人。”宋章缓缓道,“听说宫里出了食脑魔案,我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奇事。即使是恶鬼传说,也只是挖心掘肺而已,从未听说过有吃人脑的。这背后或许有不同寻常的解释……”
被他这么一说,钱青青也觉此事颇古怪。古人皆以“心”为人之根本,如古语所说“杀人诛心”、“心细如发”等。即使形容杀人,也是用“一箭穿心”这样的词。
以“脑”为人体中枢是解剖学的认知。
难不成这凶手知道后世的科学?
“我会好好考虑。”钱青青点了点头。
“孺子可教。”宋章不在意地笑笑,“我不过是提醒你一声。可别查错了案子,到时候被革职查办,连累我吃不上饭。”
“乌鸦嘴!”钱青青瞪了他一眼,转身越过屏风,开始更衣。
屏风后的烛光映照出她窈窕婀娜的身影。
这一刻,宋章第一次意识到……她是个女人。
一个相貌出众、身材高挑、凹凸有致的漂亮女人。
许是练武的原因,钱青青腰身劲瘦,肌肉紧实,因更衣摆动,一弯一曲之间皆是力量感。
那又如何,不过是个疯婆子,宋章如此想着。
夜色如墨,星辰隐匿,安益坊在深沉的夜幕中逐渐沉寂。钱青青依旧入睡很快。
衣架上,钱青青的外衫掉落一张沾满油渍、皱巴巴的纸张悄然滑落。
那是一幅详尽无遗的地图,亭台楼阁、宫道小径、角楼守卫,每一处细节都被精心勾勒。
宋章的眉头一挑。北燕与南梁划江而治,谁都想吞并对方,互为死对头多年,双方早已安插不少内线在敌营,这图,他再熟悉不过,正是皇宫大内的地图。
正当他沉思之际,榻上的人突然传来一阵磨牙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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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次日清晨。
钱青青打马前往皇宫的路上,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东宫通事舍人易楠。
帘子掀开,隐约可见她手里捧着一件物品。
“快,别误了时辰!”易楠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急躁。
“姑娘放心,误不了时辰。”车夫高声回应,高高扬起马鞭,加速朝城外飞奔而去。
钱青青不由联想:易楠着急出城,是否与宫女阿香之死有关?
她立刻调转马头,策马追踪,很快也出了城门。
马蹄声不断,尘土飞扬,一栋栋建筑物在眼前飞速掠过,直到建筑物越来越低矮,最后消失……马车在一片荒郊野岭停下。
积雪过膝,四下无人,这里空旷得连只鸟都没有。
钱青青心中有些发怵,她从未来过离金陵城这么远的地方。
但既然来了,只能硬着头皮跟上。见易楠下了马车,原地等待的车夫索性放下斗笠,靠着马车假寐。
钱青青将坐骑拴在远处,轻手轻脚地跟上易楠,穿过羊肠小道。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看见袅袅炊烟。
那是一排类似庙宇却又非庙宇的建筑,连在一起,又各有独立门户。
“咚咚咚”,易楠敲门,没多久,门内便有一名老妇人开门。
妇人衣着朴素,形容端庄、举止优雅,一头白发盘得一丝不苟。可以想象她年轻时也曾是一位淑女,绝非普通老百姓。
老妇拉着易楠轻声细语地说了些话,易楠一改往日跋扈之态,格外温顺有礼。之后,老妇人将易楠迎进去,大门关上,隔绝了视线。
钱青青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积雪太厚,只能在墙角猫着。这一猫猫了一个多时辰,蹲得小腿都要冻僵了,却是什么也没偷听到。由于跟踪匆忙,她连水囊和干粮都没带上,渐渐心生后悔。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一片阴影悠悠然移过来。
钱青青猛地仰起头,乍见那声音的源头,双手好整以暇地揣袖。
“还挺能熬。”
人影停在了她的头顶上方。
易楠似笑非笑,居高临下地看着钱青青僵住的表情,眼中的笑意更甚,“真傻,给。”易楠往钱青青手里塞了一个鼓鼓的牛皮水囊,显然是料到她会陷入窘境。
“你……”钱青青气结,“你、你知道我跟踪你。”
她艰难地站起来,却忽然一阵天旋地转,腿麻得动不了,踉跄之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膝着地。
钱青青:……
“哎呦,钱大小姐,何必行此大礼。”易楠娇笑道。
9. 第 9 章
易楠伸手挽起钱青青:“钱大小姐身板这么虚,还当什么侍卫。”
“多谢易舍人……”钱青青狼狈地拍着腿上的雪,无言以对。
她发现每次遇到这位易舍人,就没好事发生。
早已识破,摆明在里头呆了那么久,就是故意耍她玩儿呢!
“如何,好喝不?”看见钱青青打开水囊,大口大口地牛饮,易楠笑问道。
“……这姜汤还挺甜。”钱青青呼出一口热气。
易楠能成为名垂青史的“一品女相”,心智谋算自然是高人一等。钱青青很快想开了,在她手里吃亏,也没什么好计较的——看在姜汤的份上。
易楠双手抱胸,不容拒绝地说道:“好了,吃人嘴短,该送我回去了。”
看钱青青还愣着,易楠挑眉,“怎么,不愿意?”
“能与易舍人同行,是下官的荣幸。”钱青青将水囊往门外一放,“下官遵命。”
二人同坐马车。她的马则由车夫一起带着。
易楠掀开窗帘,看着外头的风景,神态了然,“东宫已收到消息,小太监白安并非食脑魔。那日是我误会白安,我会向他道歉。”
这未来执宰倒是恩怨分明,钱青青决定直白地问:“易舍人和宫女阿香是好友,可知阿香失踪前有何异常……”
“我之所以误会白安,以为他为情杀人,是因阿香跟我见的最后一面,提及她有了新欢。”
“阿香的新欢是谁?”
易楠摇头,眉宇间透露出一丝无奈:“她并未提及。这案子线索稀缺,很棘手吧?”
“再棘手也得迎难而上。”钱青青语气坚定,“凰卫司第四营定会全力以赴。”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何会来此地,这里究竟住着何人?”
钱青青点点头。
“这里名为慈济堂,是宫里那些背井离乡的宫娥、太监们自筹自建的一处庇护所。苦命之人,老无所依,互相扶持,共度余生。这里还收埋其他无主的宫人骨灰,供奉香火牌位,定期做法事,念经超度,以慰藉他们黄泉路上的孤苦。”
“阿香是孤儿,生前我们也曾共同为慈济堂筹款,相约出宫后来此养老。如今阿香的灵牌便供奉在慈济堂内。食脑魔一案悬而未决,阿香的魂魄也难以安息。今日我是去护国寺请安魂灯。”
钱青青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敬意,旋即又问:“可易舍人不是有家吗?”
易楠似乎不愿多谈:“那些所谓的家人,不提也罢。正好时候还早,钱侍卫,陪我顺道去易家取个物件?”
“好啊。”钱青青爽快地答应。回程路上,终于有机会欣赏这条郊外路线的景色,进城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官道上的摊贩们纷纷收拾起摊子,大人们推着孩子匆匆回家,除了几家酒肆外,店铺陆续打烊,关上了门板。
金陵城白日里的喧嚣逐渐消散,黑夜悄然降临。
马车拐了几个弯后,易楠说:“从现在开始,你只需跟着我走就行了,不必理会易家的任何人。”
易楠母亲早逝,易父很快续弦纳妾,生了一窝儿子。重男轻女的易父将易楠这个大女儿视为累赘,于是性情高傲的易楠选择了“离家出走”,进宫当差,从此与家人成了陌路人。
易楠的遭遇与她几乎“同病相怜”。
不过她更好奇的是:历史上的易楠之所以能够称相,是因拥有高超的政治手腕。在南梁朝后期党争严重的时期,全靠易楠从中周旋,才让南梁苟延残喘地续命了十年。
那样一个擅长纵横捭阖术、斡旋各方利益的女相,与眼前这位性情刚烈、嫉恶如仇的姑娘又像是两个人。
人的性格极难改变,外力几乎无法影响。
钱青青几乎笃定,易楠将来必定经历了某个巨大的变故,才导致她性情大变。
易父因朝廷南逃途中冒死护驾,有拥立之功,为易家带来了长达十几年的辉煌。易府位于东城的一块风水宝地,甚至能遥遥望见皇宫。这全赖易父屡屡站对位置,又在长公主和东宫、昌王的党争愈演愈烈时,激流勇退,以伤病为由卸甲归家,成了东城有名的富家翁。
然而当她们来到易府时,却发现大门紧闭,灯笼也未点亮。
易楠自顾自地推开没有反锁的大门:“看门的小厮都去哪了?”
钱青青从袖中取出一个火折子,轻轻吹了一口气。
火折子逐渐亮起,从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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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猩红渐渐放大,冒出一簇小火苗。
火光虽然微弱,勉强能照亮眼前的方寸之地。
易楠风风火火往里走:“老头子夜夜笙歌,今天怎么突然消停了?”
钱青青短暂地抬头瞄了一眼正厅,里面一片漆黑,半点人声也无。
“啊!”走在前面的易楠突然脚下一滑。
“小心!”钱青青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易楠,后者轻快地说:“还好有你,不然我得摔个鼻青脸肿。”
钱青青的嘴唇紧绷,习武的本能让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敏锐地察觉到这氛围非同寻常。
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诡异。
“这、这是……”易楠抬脚疑惑地看着脚底粘上的液体。
红色、带有铁锈味……
钱青青将火折子放低……是血!
大量的血液!
不仅这一团血,而是从正厅台阶上绵绵而下的血流——血流仍在源源不断地往外冒!不带引号的血流成河!
易府已经变成了一个血窟窿,墙上、阶上、地上,全是血!
隐约可见假山旁露出的一条不动弹的人腿,随即被假山后的某个力量拖拽进去,发出几不可闻的摩擦声。
声音微弱,落入耳朵里却格外刺耳!
“淦!你们家有鬼!”一直想给未来女相留下好印象的钱青青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拽起易楠,“走!快走!”
黑夜静悄悄,进来这么久连点响声都没有。
易家已经被屠满门?
她们来的时机太不对,凶手正在清理现场?!
什么鬼?!这种破事怎么就让她钱青青给撞见了?!
易楠不及多想,紧跟着钱青青往外跑。
背后却突然响起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你就是易皁辉的大女儿吧?嘿,我送你下去和你的爹爹妻妾、还有弟弟们团聚吧。”
这声音又细又薄,如同阴风拂过,像一道催命符般让人毛骨悚然。
钱青青惊恐地回头张望,却并未发现半点人影。
话音落地的同时,易府的大门也砰地一声关上。
钱青青和易楠同时从喉咙蹦出一声:
“淦!”
10. 第 10 章
破风声宛如幽冥之中的群鬼在树叶间穿梭,沙沙作响,交织成一首凄厉的挽歌。易楠成为了这不祥旋律的靶心。
钱青青深知此刻绝非独自逃离之时。凶手潜于暗处,能悄无声息地灭绝易家满门,武功之深不可测,即便是独自逃跑,也未必能逃脱其魔爪。
“你可懂武艺?身上有无兵刃?”钱青青急切地说,“凰卫司出宫有规,不得携刀,我身无寸铁。我记得你有柄锋利的匕首。”
回想起初次相遇时,易楠正持利刃欲取白安性命,那匕首寒光闪烁,是极品好物,此刻正紧握在易楠手中。
“略懂皮毛。”易楠迅速回应,却未曾有丝毫让予之意,“西边有堵矮墙,上月暴雨冲毁,可借此翻墙!”
“带路!”
钱青青无暇顾及易楠心中的小九九,保命乃人之本能,两人仅有两面之缘,且都不甚愉快,易楠怎会轻易将唯一的武器让给她?不过好歹易楠知道要合作逃生的道理,给两人指了一条活路。
无论凶手藏身何处,她们唯有向西逃窜。
一个急转弯,数十道寒光如流星般划破夜空,直射而来!
钱青青瞳孔骤缩,拉着易楠向后急撤至一棵老榕树后。
飞镖在空中划出弧形轨迹,所过之处,空气仿佛都在颤抖。
一名丫鬟突然从墙后冲出,尖叫着:“大小姐救命啊!救命啊!”
易家竟还有幸存者!
但易楠不敢贸然现身,她们自身尚且难保。
丫鬟惊慌失措地向她们跑来。
钱青青瞬间明了,这丫鬟是凶手设下的诱饵!
丫鬟继续尖叫:“大小姐!大小姐!老爷他们都……”
咻!一支飞镖疾射而来,正中丫鬟背心,丫鬟双眼圆睁,痛苦地捂着胸口倒地,直至静无声息。
飞镖能穿胸而出,说明凶手近在咫尺。
钱青青的汗水顺着额头流到眼睫,但她不敢眨眼。
易楠的手心满是汗水,紧握匕首不放。
凶手在暗处潜伏,伺机而动。
钱青青迅速计算不远处两个水缸的距离,低声对易楠交代几句。见易楠还有些疑虑,钱青青低喝道:“听我的!”
易楠咬牙,深知自己和钱青青虽同样出身将门,但她爹那点本事还不如顾家军一根小指头,点头同意。
“三、二、一!”钱青青数着数,“走!”
两人同时离开老榕树的瞬间,飞镖再次如雨点般袭来。
数量之多,几乎难以计数。
刹那间,钱青青和易楠仿佛置身于璀璨的星光之中。
“滚!”“起!”
两人在地上滚了几圈,靠近水缸,将水缸的木盖高高举起,易家豪门大宅,水缸几乎与人等高,缸盖更是实木制成,厚实无比。
“笃笃笃……”
缸盖在半空中仿佛一面盾牌,将飞镖尽数挡下。
“跑!”
满地皆是闪闪发光的飞镖,钱青青不禁怀疑凶手是否背了一麻袋暗器。
易楠将沉重的木盖一丢,急呼:“到了……”
“我先送你走。”钱青青果断说道。
“可是……”
“闭嘴,叫你走就走!”钱青青厉声喝道。
易楠不敢犹豫,踩上钱青青双手,再踏上她的肩膀,终于上了墙头。
“拿着!”易楠将匕首抛出。
钱青青刚刚接住,咻咻咻!飞镖再次袭来!
此刻身旁已无任何遮挡,她爆发出求生的本能,极速闪避,刚刚倚靠的那墙已被飞镖打得千疮百孔。
凶手始终不露面,又一轮飞镖暴雨般袭来,目标直指钱青青的头、脸、胸、腹……
噗嗤!
一枚飞镖穿透血肉。
旋转的尖头正中钱青青右肩,疼痛让她咬牙咧嘴,但无暇顾及,趁着凶手回收飞镖的间隙,将匕首狠狠插进矮墙。
“青青!”易楠在墙后嘶吼,随即抛来一条长蔓藤。
钱青青以匕首手柄为支撑,奋力一跃,右手抓住蔓藤,手脚并用,翻越矮墙。
重重地摔在墙外,听见墙后面一阵利器撞击墙壁的闷响。
她险些丧命于凶手的新一轮攻击之下。
“太好了,你还活着!”易楠激动地泪流满面。
钱青青踉跄起身,怒道:“妈的,你怎么还没走!”
她自保尚且艰难,哪有余力保护易楠?
罢了,凶手似乎不愿露面,她们既然已逃出,或许不会继续追杀?
然而这份侥幸在跑到巷口时彻底破灭。
恐怖的一幕映入眼帘。
数十步外的窄巷口,一个壮硕的身影如山岳般屹立,挡住了去路。
他身高九尺,低沉而模糊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
“嘿、嘿嘿……”
浑身浴血,散乱的发丝遮住了眼眸,月光照耀下,每根发丝都闪烁着血光,宛若“血巨人”。
血巨人憨笑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与满身的血迹形成鲜明对比。
易府有死者被肢解,他便是那残忍的肢解者!
钱青青瞬间明白:
凶手是两人!一人用飞镖放倒目标,一人持刀砍杀!
血巨人提起已卷刃的大刀,向她们走来!
小巷的空气仿佛被挤压至钱青青身边,令人窒息!
钱青青赤手空拳,只能躲避,对方刀法刚猛,招招致命,庞大的身躯对两个姑娘形成了天然的体力压制。
钱青青抽出凰卫服的腰带,试图用皮带困住凶手。
两人配合默契,钱青青每困住凶手一瞬,易楠便用地上堆积的砖头猛砸,钱青青再趁对方恍惚之时出招。
直到皮带断裂,钱青青紧抿双唇,忽然想起什么,大声呼喊:“白露——”
白露曾言,只要有空,会跟随钱青青。
钱青青掌心火辣辣地疼,易楠双手也因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
此刻,她们已陷入绝境。
“我在!”人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金属交击的铿锵声。
声音骤停,片刻后,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天而降。
白露的标志性小辫子被飞镖削断,披头散发,小脸愤怒。
“我看见车夫被杀,知你有危险!里面那个被我解决了,这个留给我,快走……”
“可是你……”钱青青想留下来帮她。
“走!”
钱青青在白露眼中看见了她对易楠的同款嫌弃。
“……好,你多小心。”
白露是专业的,她是黑夜中的猎手,不知收割了多少生命。
凶手与她过招,明显吃力许多。
钱青青和易楠逃出巷口。
“青青,你怎么样?”
“小伤,死不了。你呢?”
“我没事。”
“现在去哪儿?”
“皇宫方向,运气好的话,路上能遇到巡逻的千骑司,运气差的话,咱们撑到宫门……不过我运气一向不好,今天还连累了你。之前对你多有得罪……”
易楠面露愧色。
“这些话留着以后说。”
“好。”
两人似乎冰释前嫌,但还未及松口气,凶手竟提刀追了上来。
他身形轻盈,仿佛脚不沾地,贴着屋檐飞行。
这是个内功外功兼修的绝顶高手!
二人顿住,面对死亡的威胁,咽喉仿佛被扼住,呼吸都变得困难。
……
一股莫名的悲怆涌上心头,她要死了吗?还连累了白露。明明刚从死神手中逃脱,却又陷入绝境,真是不甘。
易楠全身颤抖,不知是恐惧还是疲惫。
出于本能,她们应该转身逃跑,但理智告诉她们,逃跑已无用。
凶手缓缓举起那把长刀,血液沿着刀刃蜿蜒而下,如同细密的雨珠,一滴接一滴,沉重地敲击着地面,四周静谧得只能听见这诡异的滴答声。
持刀的男人宛如一台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站立于血泊之中,脸颊被血色染红,唯有眼白在黑暗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他痴痴地笑着,声音竟意外地柔和:“易大小姐,是时候上路了。”
钱青青的心脏在胸膛中剧烈跳动。
易楠无助地呼喊:“杀人了!当街行凶!千骑司何在?快来救命啊!”
幸运的是,远处传来了模糊的马蹄声,那是巡街的千骑司在回应她们的求救。然而从声音判断,他们还在几条街之外。
“千骑司,专巡官道的禁军,镇国公的精兵,比那些城防兵强多了,一队十人,夜间巡逻么,一般是两队同行……”男人对金陵守卫如数家珍,随即面露不屑,“就凭这些蝼蚁,也想阻止我?”
说着,他用刀背划过墙壁,发出刺耳的声响,仿佛是在示威。
“你先走!”钱青青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推开了易楠,“我和千骑司拖住他,你去找救兵。”
说实话,她不想再带着易楠这个累赘。
易楠被这份舍己为人的精神感动得泪流满面。
钱青青没空理会她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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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咬咬牙,一把扯下了挂在肩头的飞镖,尖锐的飞镖带出一块血肉,疼得她几乎昏厥。
这是她唯一的武器了。
易楠不肯离去,声嘶力竭地喊:“千骑司!我是东宫舍人易楠,有人行刺!快来啊!”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发生。钱青青的飞镖命中了男人的腹部,他身形一颤,瞪大了眼睛,发丝黏住了双眼都忘了拨开。
杀气在一瞬间化为了震惊。
可惜钱青青的力道不足,只给他留下了微不足道的皮外伤。
千骑司听到易楠自报名号,加快速度赶来,革靴声阵阵。
男人愣了愣,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了看钱青青,脸上混杂着怨恨、不甘的情绪,甚至还有敬畏,随即突然转身,飞遁而去。
就这么……这么走了?
易楠愣在原地,不敢相信她们就这样吓退了一个杀人魔头。
“咱、咱也走吧。”
“不对。”
钱青青回头,在身后的官道尽头,她看到了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月光洒落,勾勒出他英俊的五官和修长的身形。即使拄着拐杖,也依然挺拔。
宋章来了。
披着月光,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祇。
“夫人。”
“这位……是你的夫君?”
“夫人夜深未归,我不放心,便出来寻她。”
“他姓宋,名子静。”钱青青介绍。
易楠听说过钱家大小姐被迫嫁给了一个残废,没想到竟有如此胆色,孤身一人前来救妻,且说话温文尔雅,品相不俗。想来二人感情甚笃?
易楠识趣地放下原本扶着钱青青的手。
“青青就交给你了。”
若他们是正常的夫妻,理应由宋章接手。
钱青青实在无力撑住,也不能这么赖着易楠,觑了眼宋章,抱着英勇就义的心情,倒进他的怀里。
她的身体贴着他,宋章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干橘香,糅合了血腥的奇特气息,在她过来的瞬间,他竟被扑得往后退了半步。
钱青青柔弱地靠在他的肩头,戚戚然地仰头喊道:“夫君,我受伤了。。。”
宋章:“……”我看见了。
这女人怎么演戏也没个分寸,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了,他还拄着拐杖呢!
“疼死我了!”钱青青说。
她是真疼。
靠在宋章肩头,她看见远处巷口一闪而过的小辫子。
“快让为夫瞧瞧!”
宋章肩头一抖,将钱青青挪开。
转而对易楠道:“易将军是本朝功臣,金陵城内,天子脚下,四品大将被屠满门,此事明日定会传遍朝堂。”说着,他又担忧地看向钱青青,“夫人,你如今只是凰卫司一名八品侍卫……”
简单的一句话,让易楠恍然大悟。
易楠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对啊!我在东宫,老头子虽已卸甲归田,但易家也被外人默认是东宫一派。而你们凰卫司是长公主一派……”
灭门案的最大嫌疑人,很可能是仇家。
东宫的对手是长公主,易楠和钱青青分属不同阵营,就怕有人借机生事……
宋章不紧不慢提醒道:“再不走,千骑司就要到了。”
钱青青迟疑地看了一眼易楠,易楠看懂了钱青青的担忧:“你放心去吧,千骑司是镇国公辖制,我自认有几分薄面,能让他们听我指挥,护我安全回宫。”
镇国公郑羽是太子妃郑文馥的兄长,与东宫同属一脉,她这个东宫舍人、太子妃心腹,自然有使唤千骑司的能耐。
“保重。”
钱青青迈出半个步子,却脚底发软。
她真的又疼又累,无力走路。
钱青青微喘着气,鬼鬼祟祟地瞄宋章。
宋章是右手拄拐,若是搀扶她,也只能搀她的右臂,可她伤在右肩,此刻是万万碰不得。
宋章也在看着她。
四目相对,钱青青讪讪地捂着右肩,扯出笑:“我实在走不动。”
“千骑司在此,何人放肆!”
听声辨位,千骑司只隔着一条街了。
“你们还等什么。”易楠催促。
宋章冷冷瞥了钱青青一眼,伸出左手,搂住了钱青青的腰。
二人贴得极近,他发烫的掌心紧挨着她的腰,腰腹摩挲,隔着几层衣料也能传递温度。
他眼中的不悦一闪而过。
“走。”他说。
就在千骑司出现在街头的前一刻,二人拐进一条小巷。
11. 第 11 章
回到家,李月帮钱青青褪下那件已经残破不堪的凰卫服,心疼地道:“我去找人来给你瞧瞧,暗器万一有毒……”
钱青青死里逃生的心情一紧:妈诶,这还让人活不活了。
“你好好照顾她。”李月看向宋章,语气里满是慈祥和信任。
今晚方进山匆匆来找宋章,不知低语了些什么,一向沉稳的宋章神色突变,跟着方进山出门。没过多久,他便独自一人搀扶着钱青青回到了家。
李关崖曾提及,他去西市调查过方进山,确认其身份为西市马行的伙计。这就是李月知道的全部,她感慨万千,小宋自己也是个残疾,却不顾危险救妻,这份情真难得,青青没看错人。
“今日多亏你了……”
钱青青猜到一些,但不说破。
“我出去一趟。”宋章拿起拐杖。
钱青青看到宋章的脚步一深一浅,搂着她回来,害他瘸得更厉害,皱眉道:“外面都是千骑司的人,你不要逞能。”
宋章见她眼睛直勾勾看着他的残腿,有些反感,凉凉道,“夫人没那个本事,也别逞能。”
“我。。。呃。。。”
钱青青想辩解不是瞧不起他的意思,却发出闷哼。原是李月走得匆忙,想自己穿上外衣,结果动作不慎扯到了伤口,疼得直冒冷汗。
宋章眸色微敛,捡起滑落在地的外衣,抖了抖灰尘。
“伸手。”他说。
钱青青乖乖伸臂,宋章捻衣披上,冰凉的指尖无意中轻触她的肩。钱青青疼麻了,毫无知觉,仰头道:“我只是提醒你多加小心。”
他更习惯她上一世的刻薄。
“你我同在一个屋檐下,保你,便是保我自己,切莫多想。”宋章微暗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缓缓拄拐出去。
*
没过多久,李月带着一位身着天青色衣裙的少女匆匆步入屋内,那少女正是贺思,腰间还挂着一只硕大的、跟她娇小身材完全不相衬托的古朴木匣。
“表姐……”
贺思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惊慌与不安,她自幼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在钱家寄人篱下,养成了胆小谨慎的性格。
前几日,钱青青为她出头,痛惩了那恶名昭彰的林仁灿,使得他至今仍在养伤,短时间内不敢再骚扰她们母女。
李月:“小思的医术是家传的。老何当年病得差点没了,就是她给救回来。上次你病重,贺夫人和贺思正好外出,不在府里,是以你们没碰到面。”
“我娘平时不让我展露这些,这次连夜出来,母亲叮嘱我一定要知恩图报……”
“来吧,我信你。”
钱青青此刻没有资格犹豫,这大半夜的,上哪儿找大夫。
贺思得了允许,打开木匣,只见内部构造精巧,仿佛一个微型的医疗宝库——第一层摆放着类似现代手术器械的工具,剪刀、小刀、镊子、牛皮管子等一应俱全;第二层则是洁白如雪的纱布,散发着淡淡的金银花香气;第三层则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药罐,目不暇接。
钱青青心中暗想:这家伙什还真是齐全,但愿不是“差生文具多”。
贺思开始准备,提醒着:“表姐,您忍一忍。”
一股毫无防备的刺痛袭来,钱青青直倒吸气:“嘶……小妹妹,你下手挺狠啊。”
贺思迅速打开一个药罐,撒上药粉,不一会儿,鲜血便变成了青绿色。
钱青青心中又是一紧,但随即听到贺思欣喜地说:“飞镖无毒。”
“那、那就好。”钱青青因疼痛结巴起来。
接下来就是一系列清创,接着撒上药粉,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尽显行家风范。缝针更是运用了两种不同的针法,手法既快又稳,针线严丝合缝,最后包扎得整整齐齐。
“可以了。”贺思轻声说道。
钱青青长舒一口气。
这关总算过去了。
*
长夜如墨,万籁俱寂。
一条渺无人迹的河岸旁,宋章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飞镖,随意一抛,飞镖稳稳地插入泥中。
“无毒,好。”宋章的眼角微微上扬,这笑容比之前的冰冷更加令人胆寒。
跪在地上的崔浩,脸上的血已经干涸变硬,让他像戴上一个黑面罩,只露出一双白眼。
“末将知错……”崔浩的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
“是吗?”宋章显然不信崔浩真心悔过。
不过是后悔自己惹上了不该惹的人,招致了惩罚而已。
方进山重重磕头,哀求道:“王爷网开一面吧!想当年,易皁辉身为北都守将,以平叛之名行烧杀抢掠之实。这种人渣死有余辜。”
“我多少兄弟惨死在易皁辉的刀下,末将并非有意忤逆王爷,实在是此仇不报,枉为男儿!”崔浩也激动起来。
“好一个男儿,你杀他妻小,屠其满门,就是对的?”宋章冷冷道:“方进山,给他念念铁鞭法。”
一听到“铁鞭法”三个字,方进山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崔浩更是抖得几乎要瘫倒在地。
宋章微微眯起眼睛,瞥了方进山一眼:“第几条,需要本王提醒你吗?”
方进山咽了咽,道:“铁鞭法第三条,杀南梁无辜百姓,其罪当诛。杀死十二岁以下孩童者,罪加一等,当……当枭首示众。”
崔浩听完,整个人如遭雷击。
上一世的宋章囿于后宅,自然也就无从知晓易家灭门惨案。伤愈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如何离开南梁上,易家的事已时过境迁,无人在他面前提起。
方进山知道崔浩的行动,甚至暗中盯着。但他压不住崔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世,方进山撞见了崔浩要杀钱青青,不得已向宋章报信。
钱青青不能死,她一死,宋章无处藏身,而他方进山兜不住摄政王这尊大佛。
上一世的崔浩随宋章回北燕,封五品中郎将,风光娶妻生子。然而这一世,律法无情,铁鞭正道。
“给你们十日时间,有什么要办的去办。十日后,崔浩若还活着……”宋章温和地道,“也不是没办法,我给你们出个主意,现在就去投靠南梁朝廷,将本王卖了。如此,崔浩非但不用死,说不定你们还能升官发财。”
“臣不敢!”方进山深深行礼,额头几乎触地。
“易家三十五口人,我死了百余兄弟,还没一命偿一命,我怎甘心!”崔浩大叫着,像一头失控的野兽。
宋章嫌崔浩聒噪,扬长而去。
方进山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崔浩啊崔浩,你何苦来哉?哎。”
*
宋章披着厚重的霜雾归来时,钱青青已经进入美梦。
“你倒是好眠。”宋章自语,灭烛就寝,外间隐约听见轻微的翻身声。
宋章做了一个梦。
如象牙白般的肩颈连着半片背脊,兜衣系带解开,露出两扇蝴蝶骨,几乎令人窒息。
继而,原本雪玉无瑕的皮肤上染上了点点猩红。
背脊的主人唇畔嫣红,双眸水光潋滟,碎发零散地垂在脸颊。
浓睫遮眼,瓷白的脸带着几分破碎之美,却看不出丝毫哀婉之情,低声唤他。
“夫君。”
这个梦反反复复,一直到清晨。
天色未亮,积雪化了一层又化一层,融雪之水混着污浊,从隆起的屋顶淌落,悄无声息地渗入门院的缝隙之中。
直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宁静。
“青青,你慢点,我去开门。”李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好。”房间里,钱青青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起身洗漱。才一夜时间,她的伤口已经停止渗血,除了些许酸麻感,不能大幅度活动,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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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无大碍。
好在钱青青这时推开屋门出去,没进来看他,否则便能清晰看见腿间的异样。
他十岁就在军营历练,那些将士告诉他,男人晨起经常遇到这种情形,再正常不过,军中不能带眷属,于是他们总是一有机会就进城,食色性也,没什么好委屈自己。
可宋章是例外,他最厌恶的就是被欲望控制,包括感情。
他撩开被褥,握掌成拳,指尖掐住臂膀的旧伤,刺痛传来,与此同时,身下异样消失。
此时的屋外,大门轻轻合上。李月手中托着一套崭新的绣云凰凰卫司八品侍卫服饰,熠熠生辉。
“易舍人派人送来的,说昨夜之事已尘埃落定,不能再让你受牵连。”李月满脸喜色,“这不,给你送来崭新的凰卫服。”
“来,试试,看合不合身。”
李月边说边拿起梳子,细心地为钱青青梳理着如瀑的长发,随后挽成一个利落的高马尾,插上了一支双鱼游水的酸梨木簪,简约而不失雅致。
身着枣红金丝刺绣云凰服,系上黑白间色的腰带,佩戴着八品木鱼符,钱青青整个人焕然一新,告别了李月,到凰卫司上衙。
*
今日乃案情集议,其他侍卫已到齐,或坐或立,讨论热烈。
钱青青眼尖,一眼便瞧见了向她招手的倪如娇,快步走至她们身边。
倪如娇悄悄地问钱青青:“你昨日究竟跑哪去了?我替你撒了个谎,说让你去查访受害者亲人了。”
钱青青手放在桌子底下抱了个拳:“好姐妹,我欠你一个人情。”
“集议开始了。”刘荻回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朱晓分发收集上来的被害宫女画像。
六名死者的身份已经查清,分散于各宫殿,没有共同的习惯,没有相近的出身,家乡、年龄、品行、喜好皆不相同,但有一个共通点。
“据她们昔日的朋友所述,在死前都似有出宫的念头,缘由是许下了良缘。不过对此事,她们皆是遮遮掩掩,只有其中一人悄悄告诉过她的闺友,说是和一名殿前司侍卫好上。”
宫女与侍卫的结合,听上去是天作之合。
曾郦开口道:“宫女与侍卫生情之事常有,然若未论嫁娶,会被判为通奸。故而死者们在未办好成婚手续前,大都会对此事守口如瓶。”
“到底曾是一对。”倪如娇建议道,“将被害人的姓名散出去,如果他们还算个男人,也该来认领。”
“是个办法。”曾郦应允,“此事便交予你们办。”
“好嘞!”倪如娇爽快答应。
查案的十日之期已经过半,凰卫司上下都沉浸在紧张气氛中。
钱青青也在宫中奔忙了两日。
今日的任务是了解验尸的最新进展。
几个牢头和仵作正围在西监一起烤火,负责此案的是个老仵作,头发花白,背已微驼,用力将茶碗往桌上一掷,破锣般的嗓门大声喊道:“狗娘养的东西,这么糟蹋姑娘,落到我手里,给他千刀万剐喽!”
刘荻走近打招呼:“赵仵作。”
赵仵作闻言回头:“刘侍卫又来了呀。”
刘荻随即介绍了钱青青:“又要麻烦赵仵作。”
赵仵作闻言摆手:“一点也不麻烦,那些宫女都是些苦孩子,老朽恨不得跟着第四营去抓人呢。对了,你们有凶手线索了吗?”
钱青青颇为遗憾地摇摇头。
“赵仵作、赵仵作,我找来了……”
来者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
钱青青定睛一口,正是阿香的对食——白安。
白安一见钱青青,手里抱着的一摞铁器“哐当哐当”全掉地上了,扭头就跑!赵仵作和身后的徒弟们面面相觑:“这、这跑什么……”
钱青青眉头一皱,刘荻应声而动,迅速追了上去。
12. 第 12 章
刘荻轻功一流,白安哪里跑得过她,很快便被拦住去路。赵仵作一声令下,徒子徒孙们展开包抄,片刻,白安便被四五人牢牢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你这小子,我越追,你越跑,你飞毛腿啊!”
追在白安身后的是赵仵作的一个徒弟,满脸络腮胡。
“小三儿,手下留情。”赵仵作喊道。
被称为“小三儿”的络腮胡闻言,立刻放松了力道。
“凰卫司已经排除了你的嫌疑,阿香之死与你无关。”钱青青总算追上,扶着膝盖边喘边说。
白安这些日子像过街老鼠,东躲西藏,自然不知外面案情的进展,便还以为自己是嫌疑人,听这么一说,停止挣扎。
“你来这里做什么?”钱青青指着他带来的一堆长短不一的铁器,“这些又是什么?”
“你真的在找凶器?!”赵仵作在徒弟的搀扶下走来。
赵仵作解释道,“这孩子昨日来找我,说他想帮忙调查食脑魔案。我原是不答应的,但他说他是死者的未亡人,哭得我心都软了。我便悄悄带他去看尸骸。钱侍卫,我们边走边说……”
赵仵作将白安从地上扶起,轻轻拍去他身上的尘土。
“孩子,别怕。”
“你今年多大了?”钱青青问道。
“十六。”
白安的声音细若蚊蚋,身形瘦小,面色苍白,比钱青青还要矮上一个头,就像未长大的孩子。
“你比阿香小。”钱青青说。
“阿香姐比我大三岁,她总是嫌弃我长得慢。”白安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怀念和苦涩。
白安有问必答,言行举止间透露出一股被欺凌惯了的怯懦。他身世凄惨,家中长子,下有弟妹,父母早逝,寄人篱下。舅父母家孩子众多,生活艰难,九岁时为了弟妹的生计,将自己卖为奴仆,却未曾想到会被送入宫中成为阉人。
西监内部幽深昏暗,潮湿与血腥的气味交织在一起,令人窒息。
赵仵作推开一扇房门,指着长形板床上整齐排列的五副骸骨说道:“最近没有案子,天气也冷,尸骨可以再放几日。”
钱青青学着赵仵作的样子戴上手套,回头看了一眼紧锁眉头的白安:“阿香谈婚论嫁的事情,还告诉了谁?”
白安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
经这么一提醒,他忽然想起一件之前未曾留意的事情。
“阿香姐拿出多年积攒的积蓄,找人打了一对金镯、一对金戒指作为嫁妆。她说这象征着什么‘一世一双人’,我听不懂。。。”
“一世一双人。。。”钱青青若有所思。
“你们看,这些脑颅的破口,切面齐整且呈现闭环状,用棍棒或普通刀具几乎无法达到这样的效果。”赵仵作一边逐个展示头盖骨上的伤口部位,一边用白安找来的像是铲子、长条尖头等的铁器进行比对。
“赵仵作告诉我,阿香她们的头颅伤口是被凶手用特制的铁器凿破。于是我开始四处搜集尖锐的铁器。”白安沮丧地道,“但这些都不对,它们不够锋利,与伤口的形状也不符。”
赵仵作放下了最后一支像铁钩似的铁器——那是白安从御厨房偷出来的、大厨用来挂五花肉的钩子。
一筹莫展之际,一个小仵作走了进来通报:“钱都尉,有人找您。”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缓缓步入。那人头戴帽兜,纱帘的缝隙中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眼睛。
“太子妃托我交代几句话给钱都尉,你们都退下。”
白安一听是易楠的声音,身体本能地一颤。易楠已不恨他,在他出去时侧身让过,然后取下帽兜,露出整张脸。
“易舍人……”钱青青看着易楠略显憔悴的脸庞,心中五味杂陈,“你还好吗?家里的事怎么样了?”
“陛下已经钦点了人去处理,都是老头子以前的部下。后事不用我操心。”易楠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无奈。
“凶手呢?”
易楠淡淡地说道:“抓不到,也不必要抓。老头子生前造太多孽,仇家太多,想杀他的人太多了。他能活到现在,我都觉得是我娘在天之灵庇佑他。现在都对外说是遭了贼,以免引起朝臣恐慌。”又关切问:“你的伤如何了?”
钱青青笑笑:“不碍事,家中有上好的金创药,快痊愈了。”
易楠的目光落在受害者头颅,执着地拿铁器一一比对着,直到拿起一把铁铲。
“我知道凶器是什么!”易楠兴奋地喊道,“我画给你看。”
易楠就地取材,拿来空白的验尸单,妙笔丹青,看似随手勾勒,画出来的和头盖骨的那个洞却几乎分毫不差,把钱青青都看呆了。
她边作画边说:“你看,囟门最下方有明显的内勾划痕。”
钱青青附和:“适才仵作们也说,凶器的形状应是长条铁器,最好带手柄,方便发力,铁器锋利,可作类似圆形切割,同时末端应带短钩,短钩不知是何用途,但造成了囟门内的划痕。”
这时易楠已完成画作,短短时间内不仅还原了致命伤的形状,旁侧还画出了凶器形状,且与赵仵作所述完全一致。
“此物长约十寸,末端为凹槽式短铲,管状凹槽占三四寸,是为方便插泥里灌输施肥,侧钩用于固定,也可作松土,类似犁耙。它有个好听的名字——菊勺。”
易楠将画作给了钱青青。
“当今陛下的生母曾是一位花奴,最擅养花育花,有年大行皇帝寿宴,她所献作品百菊朝贡,栽种之菊品类多达百种,艳惊四座,她也因此获得大行皇帝喜爱,诞下陛下。陛下自小在花海中长大,曾经北都王府栽满各色菊花。
端、娴、惠、淑四位娘娘,都曾为太后练习过弄菊之技。太后驾崩,陛下几度见菊伤情,宫里铲去所有菊花。
但太后养菊育菊的一些器具却还保留着,比如菊勺,用作栽培其他花种之用……”
易楠的画功极妙,不仅画出菊勺全貌,每个关键部份的结构也另行以小图画出,手柄还画了所缠的棉布带,根根分明。
“四妃之中,只有惠妃得太后育花真传。”
易楠说罢,钱青青看了一下日头,继而二人对视一眼,同时点头。
“我也要去金宝宫。”
出了西监,钱青青让刘荻回司衙报信,白安却跟上来。
易楠因阿香的缘故,不喜白安。
钱青青却说:“这孩子是痴情之人,平时胆小怕事,见人就躲,可当涉及追查真凶为阿香报仇,却十分豁得出去、敢做敢言。不知比多少男儿都强。带上他吧。”
白安听了,眼眶发红。
夜里的皇宫是完全不同的景色。
白日如同张牙舞爪巨兽般的恢弘宫殿,到了夜里,匍匐休憩,让路过的人更加小心翼翼,不敢高声语。许是食脑魔案导致人心惶惶,几乎不见宫娥踪影,只有几个办事的太监匆匆经过。
金宝宫的主人惠妃娘娘原是天下首富石家长女。先帝觊觎石家财富,多次要对石家下手,石父想了个自保的法子,将长女嫁入皇室,保住家族。但石家商贾出身,地位低下,先帝一众皇子都瞧不上,最后找来找去,只找着一个最不受重用的齐王。
谁能想到当时的齐王能继承大统,成了如今的陛下,登基前石家长女为齐王诞下的第三子,封广文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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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富石家根基在江南,迁都后,修筑宫殿、安抚百官、重建城墙,样样需要银子,皇帝就是靠着石家供血,渡过那个一穷二白的时期。
所以广文王已年届二十,不学无术,整日走鸡斗狗,但皇帝对他却十分宽容。
史学家对这位纨绔王爷的评价就俩字:草包。
正说着,前方一抹俊逸的身形出现。
广文王施施然而来,不愧是首富之孙,身段极好,颀长清癯,肤白眉黑,风姿潇洒,领扣解下两颗,领子耷拉到胸口。手里还端着个蛐蛐罐,“叽叽叽”,叽个不停,大晚上的发出巨响亮的聒噪声。
看见这一幕,钱青青终于明白在党争激烈的环境,东宫为何选择和金宝宫作邻居。
这么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王爷,确实对东宫不会有任何威胁。
“易才女?你怎么来了?”广文王眼睛一亮。
钱青青发现,广文王见了易楠,是原本拉胯的肩背也挺直了、无神的双眼也亮了。
易楠规规矩矩行礼:“请王爷带微臣到金宝宫后花园走走。”
“你终于肯来看我养的花啊!”
广文王喜上眉梢,手里的蛐蛐罐往随身太监一塞,搓着手道:
“走,我这便带你逛逛。”说着又想起什么,正色道,“你家中的事,我听说了,往后皇宫便是你的家,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本王。”
“谢过王爷。”
易楠对广文王不咸不淡,拿捏得恰到好处。
广文王似早已习惯她这种态度,热情不减:“母妃常提起易舍人博通古今,让我多跟你学学……”
走了半柱香时间,终于来到花园。
“这里是百鸟阁,有金丝雀、黑鹳、朱鹮,黄腹角雉、绣眼鸟、画眉、百灵……”广文王又指着另一处空地,“我打算在这儿再建一个百兽阁,听说南洋有种袖珍猴,眼如琥珀,还有长耳猫,都是些稀罕玩意儿,等建好了,易舍人一定要来观赏。”
钱青青一眼便看见在角落的菊勺。
“不是本王吹嘘,金宝宫的花,比御花园的都多、都好。”广文王指着一片花海,颇骄傲地说,“这片曼陀花,花期长、色泽艳丽,种子是我们石家商队花了一年时间从波斯驮回来的。”
说着,又叫来两名花匠,仔细介绍起培育过程。
“正所谓一年四季、风水轮转,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时,故五谷不绝。养花草树木,也是这个理儿。”广文王兀自絮絮,见易楠接过钱青青递过来的菊勺,笑道:“菊勺自太后传下,沿用多年,我亲自对它作了改良……”
广文王抬头看了一眼花匠们。花匠心领神会,忙接话道:“王爷亲自画稿,改良数版,交由尚工局制造……”
尚工局。
钱青青和易楠快速对了一眼。
差点忘了这茬——宫中所有生活使用的铁器,均出自尚工局!
钱青青快速说:“我看那些破损头盖骨,破口大致相同,但也有细微之差。”
易楠点头:“凶手不是用同一把菊勺,而是随着金宝宫的改良而变化。”她转头问广文王,“王爷的手稿可否借我一看?还有,金宝宫有指定的尚工局工匠吗?”
“啊这……”
广文王正要说话,一个人影从远处的刺葵树下经过。
金宝宫尽养些奇花异草,这刺葵树也是从婆罗国运来的,树干高廋,叶长如刺,根本遮挡不了什么。
人影的出现立马惹起钱青青注意。
花匠顺势指着他介绍:“是尚工局的谢彦池师傅……”
易楠双眸一眯:“谢师傅留步。”
13. 第 13 章
像是有感应般,话音刚落,谢彦池撒腿就跑,隐约可见面色涨红,大概早就为此而紧张,他动作极快,越过层层树障,又从水上的亭子穿出,一路上撞到了好几名太监而惹来抱怨。
不过那些想要骂人的太监在看到广文王后,皆将问候对方母亲的话给咽回去。
百兽阁还是一片空地,为施工方便,中间挖了池塘,连着水道,这般设计出于既可灌溉又有美观之效的目的,那水道曲径通幽,是一条活水,直接通向金宝宫外。
食脑魔案凶手会选西苑和坤福宫这两个完全南辕北辙的地点抛尸,可见其对宫内十分熟悉,且懂得避开巡逻的宫内禁军。
若让其离开金宝宫,就可能凭着对宫内地形的了解完全遁逃出去。
几乎同时,钱青青喊道:“白安!东西包抄!”
这个尚工局的谢彦池,八成就是凶手!
白安几乎在钱青青冲出的同时,往她追捕的另外一个方向跃出。
“这是?!”
广文王只看见几乎是飞出去的两道残影。
“追凶。”易楠言简意赅。
谢彦池往水渠而去,经过木栏时,用手一撑就跃过去。连跃几道,不费吹灰之力,且速度不减,可见体力惊人。白安也不示弱,连追出几百步,和谢彦池的距离越来越短。
白安一个飞扑,只可惜那小身板压不住一百五六十斤体重的谢彦池,被其一个翻身推开。不知伤到哪里,白安发出一声惨叫。
谢彦池狠狠地瞪白安,手里一支锋利的匕首正滴着血。
那杀人魔头此刻正狞笑着:“百米飞人吗,来啊,你倒是来啊!”
白安倒在地上,死死抱着谢彦池的一只腿不肯放,硬挨了几脚,表情痛苦。
谢彦池回头,挑衅地朝池塘对岸的钱青青竖了一个中指。
仿佛在说:有本事你过来呀!
如今他只需一头跳进池中,便可由池塘顺着水道游走,夜黑风高,无声无息地潜出去。
钱青青进金宝宫前被收了佩刀,手里只有一把菊勺,她掂量一番,调整呼吸……
“束手就擒!”
“还不住手!”
金宝宫的几个侍卫呼呼喝喝地姗姗来迟,却见钱青青握着菊勺,向前猛转几圈,继而飞出,足有半人长的菊勺划过半空,直直贯穿了谢彦池腹部。
见此,几个侍卫差点踉跄。
广文王也愣在当场。
他们只看见,随着越来越快的转动,再到飚射,皆发生在一瞬间,快到一抹金光划过视线,菊勺将人往后带出,最后竟将谢彦池直直钉在其身后的木栏之上。
白安还趴在地上,抬头看,简直不相信这一幕。
广文王弱声:“易、易才女,她哪儿来的啊……”
“来抓食脑魔案的凶手。”易楠避重就轻地说。
谢彦池像被一刀钉在砧板上的牲畜,如何张牙舞爪也不能移动丝毫。
钱青青:“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淦!你、你丢铁饼啊?!”谢彦池面目扭曲,痛苦地嚎叫。
“是你杀了阿香!是你!”白安捂着肚子过来,满手是血地指着谢彦池。他被捅了一刀,所幸伤在皮肉。
“那几个贱女人,咳……”谢彦池凶神恶煞地呸出一口血沫,“和阿玖一样,都是不甘寂寞的骚货!。。。啊!”
易楠拿脚底碾他的脸。
后面追着过来还有些微喘的广文王:“易才女……真是文武双全。”
这时,刘荻带着朱晓等人匆匆赶来。
一番折腾后,谢彦池被抬走。
易楠告别了广文王,钱青青悄悄问她:“适才你有听见谢彦池骂我是在丢铁饼……”
“铁饼?”易楠一愣,“是吃的饼吗?”
得到易楠否定的回答,钱青青隐隐有些不安。
*
“青青,你立大功了!”
一回到司衙,倪如娇挽住钱青青的臂弯,朝她竖起大拇指。
经过此案,钱青青已让所有人侧目。
“不愧是顾家刀法的传人。”
“以前还不知道你如此了得!”
甚至还有第三营的姐妹公然挖墙脚的:“青青,若是你对第四营不满意,来我们第三营如何?”
钱青青无奈,只好找到一处无人的值房躲清净。
伙夫陆放不知从哪冒出来,手里提着一袋油纸包裹:“钱都尉,这是给您新包的馄饨。”
钱青青打了个哈欠,连着忙了三日,铁人都累了,解释说:“案子刚破,东宫那图还未及细看……”
“主人知晓您辛苦。”陆放将馄饨往钱青青手里一塞,“油包里,有一张旧的金宝宫地形图。主人说,惠妃不得宠,远比不上东宫和长公主,可金宝宫也不是寻常人能进得去的,这回正巧……”
钱青青一阵无语,这是拿她当闯关的小仓鼠吗,闯完东宫闯金宝宫……
“行,我晓得了。”
*
回到安益坊,已是午夜,竟见李月在井边打井水。
钱青青打了个哈欠:“李姨,这么晚还不睡吗?”
李月一见她,神色慌张:“你可回来了!”
李月道出这两天的事。原来前天宋章开始发热,李月要找大夫,他不肯,还把自己锁在房里。李月又去找贺思,可贺思和母亲去了护国寺。
钱青青心中暗叫不妙,忙去推门,果然门从里面反锁。
见窗户没关紧,钱青青说:“我爬窗。”
李月却摇头:“你进去看就知道,自个小心点。”
钱青青从窗户爬进去,只见宋章瘫在床上,双眸紧闭,脸上通红,显然烧得厉害。
莫非是易家屠门夜为了就她,给累着了?钱青青上前,伸手要探他额头,就在手背快要触碰到的瞬间,宋章动作快如闪电,从被子下抽出一把匕首刺出!
“青青小心!”李月在窗外大喊。
钱青青反应极快,及时回撤,否则匕首就要划破衣服。这一招快得只留下残影。
随后宋章缓缓睁眼。
“是你。”他的声音哑如锈铁。
钱青青看着近在咫尺的匕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暗暗戒备,上前以手背触其额头,果然滚烫。
“你这样下去不行。”
宋章却道:“没事,我熬一熬就能过去。”
钱青青打开门,让李月进来,她是习武之人,哪看不出刚刚宋章拿一手的功夫深浅,有些犹豫地拉开钱青青:“人都烧迷糊了,我还是去请大夫。”
“不能请。”钱青青转念一想,“李姨,你此次去云州,不是买到一条百年老人参,给我。”
那可是得来不易的云州老参!李月快人快语,反对道:“他这风热之症,人参属火,不可用参治病。这不是李姨舍不得那支老参……”
钱青青睨她一眼。
李月尴尬垂眼:“自然是有些不舍。正所谓,小病无须下重药……”
那支仅有的云参,留着钱青青有个万一,保命用的。
钱青青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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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静这不是普通病症,是中毒。”
史学家对宋章的英年早逝有许多种推论,最主流的说法便是中毒。
“啊?!”李月恍然。是啊,哪有好好的大小伙儿,突起高热、不省人事的。
“人参固本培元……”李月一咬牙,“我这就去把老参切了!”说罢出去忙活起来。
钱青青拧了湿毛巾,敷在宋章滚烫的额头。
李月已经架好炉子,药罐升起袅袅蒸汽。这老参得熬足五个时辰,钱青青让李月去歇着,她来守炉。
夜深人静,钱青青忽然不禁想起史书上的宋章。
他是广胜侯的次子,生于燕州,三岁学骑射,六岁射狼、七岁射虎,八岁时已是文武全才,这一年,大行皇帝欲灭广胜侯。
有顾家的前车之鉴,广胜侯反了,起兵抗梁。
他十三岁,已能独自领兵出入敌阵,成为父兄最得力的干将。
父兄前脚刚走,和北燕结盟的洛州军、齐州军后脚就叛乱。宋章当时才十六岁,血洗二州,撕毁了盟约,借此机会连消带打,将所有结盟军的军权都收归了燕都,是真正独步天下的少年英雄。
二十岁这年,他进攻西柔,欲收回失地,却遭埋伏。
宋章此人,历史褒贬不一。
说他屠戮老臣、杀了一批当年跟着他父亲打天下的人,是个眼中只有利益、不折不扣的权谋家。但他也念旧情,否则不会在其大哥过世后,全力辅佐大哥的儿子登基,自己到死还是个摄政王,而不干脆取而代之。
铁血手腕、严酷无情,修渠建坝、劳民伤财,却也在与时间赛跑,毕生所愿是一统天下,此后轻徭薄赋、与民生息……
他本该是一位名垂千秋的王。
忽然理解,为什么宋章喜怒不定,甚至有些乖戾。
钱青青一时出神,并未注意到宋章睁眼,他烧得神志不清,猜疑的本性让他感到不安。钱青青几乎立刻感受到一股来者不善的目光。
守在宋章床边,熬了一整夜,终于把银手老参熬成药汤,喂宋章喝下。天色大亮,钱青青伸手探了探宋章的额头,体温明显下降,终于松了口气,来到院中伸了个懒腰。
刚舒展完身子,便有敲门声响起。
曾郦亲自登门。
钱青青忙行礼,曾郦满面春风,笑着说:“青青,恭喜你升为六品校尉,我也获封五品中郎将。”
钱青青谢过曾郦,心中却泛起嘀咕,升职消息一般无需上官亲自传达。
曾郦看出她的疑惑:“你随我去皇城司。”
“皇城司?”
“谢彦池除了是一个尚工局的太监,另有一层身份。”
皇城司是监察百官之所,因其特殊职能,向来非闲人勿进。
曾郦解释道:“皇城司统领是我师伯,今日我获准持腰牌,带你去地牢一趟。”
钱青青满心疑惑:“那食脑魔案的凶手谢彦池另一层身份是什么?”
曾郦神色微变:“到了你就知道了。”
路上,曾郦告诉她,谢彦池是一个阉童,因手巧,被尚工局的老师傅相中,收为徒弟。谢彦池继承了老师傅的衣钵,成为尚工局出色的匠人,免去伺候贵主的劳役之苦,他手艺精湛,小到摇翠首饰、大到栽花铁具都在行,因此在各宫娘娘面前颇得脸。还找了淑妃宫里的一个名叫阿玖的宫女对食。
后来阿玖要嫁给侍卫,谢彦池杀了她。之后通过替宫女打造首饰,陆续杀了那些同样要嫁侍卫的宫女。
钱青青听完这些,却有些感觉不妙。
14. 第 14 章
像白安,长年累月为奴的生涯,理应适应或者接纳自己是太监的现实。宫里的太监们即使和宫女对食,也都是偷偷摸摸,清楚这是不可告人、不为世俗所认同的。换而言之,宫女嫁给完整的男人,是天经地义的事,白安能坦然接受,谢彦池也应该早有认知。
其次,谢彦池在被抓捕、情急时下,随口蹦出“百米飞人”“铁饼”这些词汇,也许有人教他,但更可能是他自己的语言。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易楠不该出现在易家灭门案现场,若无钱青青,她不可能活下来。也就是说,易楠的时间线也被扰乱了。
钱青青想起宋章提醒过她,再变态的凶手,要泄愤理应挖心,挖人脑实属怪异……
“皇城司执法,只为维护天子之威,不受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制约,其关押犯人,皆有御批,无关人等不得过问。”曾郦领着钱青青迈过门槛,边走边道,“那谢彦池押入皇城司地牢,已与食脑魔案无关……”
皇城司位于六部街最里面,一道窄门,两名武卫,无任何牌匾,大有“大隐隐于街”的意味,过了影壁,终见别有洞天。
钱青青抬头见到“皇城司”那乌金牌匾道:“以前只闻其名,未知其所。”
“禁军六司之中,皇城司最为神秘,皇城司的地牢也最为森严。”曾郦说着,递出腰牌,对狱卒说,“有劳带我们去甲等牢房。”
狱卒验过腰牌,立刻躬了躬:“小人已经侯曾大人多时,请随我来。”
来到地牢入口,一股阴森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黑暗的台阶蜿蜒向下,仿佛通往无尽的深渊。
钱青青小心翼翼地跟着曾郦,四周弥漫着腐臭与潮湿混合的气味,墙壁上的火把闪烁不定,将人影子拉得扭曲而诡异。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水滴落下的声音,在寂静的地牢里格外清晰。
狱卒带着钱青青和曾郦,沿着蜿蜒的台阶层层向下,皇城司地牢共有三层,越往下关押的罪犯级别越高,看守也越森严。
狱卒道:“这三层地牢,关押的罪犯各不相同,第一层和第二层关押的分别是贪官污吏与谋逆罪犯,第三层则是罪大恶极的重犯,他们的罪行不可饶恕,被囚禁于此,承受最严厉的惩罚。”
终于,他们来到了地下三层,这里阴暗至极,伸手不见五指,完全靠火把那微弱的光线引路。
狱卒停在一道铁门前,恭敬地说:“曾大人,到了。”
打开牢门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扑鼻而来。冰冷的石壁长满苔藓,从视觉到嗅觉都充满了阴暗潮湿,钱青青一下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时,密密麻麻的厚苔忽然伸出一对触角,触角有食指长,抖一抖,晃一晃,乍看以为有风,借着微弱的灯,竟是一只有手掌长的、许多对肛足的东西——蜒蚰?!
“妈啊!”钱青青差点滑倒,“这是什么鬼地方!”
“洒点药粉,它们不会靠近。”狱卒拿出两个药包。
“多谢。”曾郦接过,按狱卒所说从头顶洒药,确保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沾上药粉。
狱卒往后退了半步,留在门外,尽职尽责地提醒:“何统领交代了,给您一炷香时间。”
“明白。”
曾郦说道:“将来谢彦池也将关在这里。”
钱青青一愣,疑惑道:“他不是犯了死罪,理应处决。”
她打算不懂就问,反正曾郦说是带她来长见识。新人初来乍到嘛。
“和谢彦池一样的人。”曾郦说,“皇城司的甲等水牢,只关异鬼。”
听见“异鬼”二字,钱青青莫名心脏提了上来。
“他们自称去过一千多年后的世界。”
曾郦说出这句时,钱青青呆了。好在水牢昏暗如夜,看不见钱青青震惊到浑身僵硬的样子,接道:“异鬼最早出现可追溯到先帝时期。先帝迷信炼丹,祈求长身不老术,一个名为万春山的炼丹师最得先帝青睐。先帝封万春山为国师,正一品,参知政事。但此人心术不正,卖官鬻爵、结党营私。一时间,皇城聚集了大批以炼丹师为名来求官的三教九流,有道士、药师,也有江湖人士。
其中有个名叫余缜的布衣,自称开了天眼,能通晓古今、预知未来、知大臣官运、断王朝兴衰。
起初,此人只和国师万春山联络,随着他的预言一次又一次验证,万春山愈发相信他真有天眼,求其预探大梁国运。
余缜说出广胜侯父子即将谋反、建立宋家王朝,先帝也将在南逃途中驾崩。
次月,宋氏父子真反了。
万春山早有准备,拾妥细软,带一家老小逃了,自然也带上余缜。
不料在城外遇见昌王回来勤王救驾的天兴军。万春山仗着先帝宠爱,屡屡得罪皇亲国戚,昌王不满已久,当即以叛国罪名立斩万春山于马下。
那万春山的几个手下都是软骨头,当即投了昌王,为立功,将余缜天眼之事抖漏。昌王押他去见了当时还是齐王的当今陛下,交由皇城司,我师伯亲自秘密刑讯。
据余缜说,他是一名教书先生,在他们的世界,专授历史。严刑拷打之下,余缜供出同为异鬼的老乡所在,大概有十几人。这些人聚居在一处,各有分工,有的经商挣钱、有的四处探消息,余缜的任务是潜入朝廷,为他们谋一个靠山。
何统领即刻派人捉拿其余异鬼,只是京城大乱,有的逃了、有的死了,只抓回五、六个活口。这些年一直关在地牢,用刑的、自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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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病的,陆续死绝了,此后皇城司陆续暗中追查,又抓到几个,如今水牢里满打满算,还剩四个异鬼。”
钱青青听到这里,心情无比沉重。她猜中了这个时代有同乡的开头,却没有猜中他们悲惨境遇。然而还未及思考,她的眼睛就迎来一个暴击画面。
一个几乎不能称之为人的躯体被浸泡在恶臭的水池里,躯体被打穿琵琶骨,就这么吊着,裸露在外的皮肤呈水肿惨白色,散乱的长发贴住了面门,发出破风箱似的喘息声。
这还不算什么,更惨绝人寰的在下一间牢房。半副身躯静静地趴着,之所以称之为半具,是因其受刑比刖刑还重,下身被整齐切断,切面处流脓不止,蛆虫从脓包冒出头来,还混合着其他看不清的蠕动小虫。
“嗬……嗬……”
这位的精神状态比上一位更差,简直奄奄一息,无神的双眼,反应迟钝到几乎为零,只有胸腔轻轻起伏着,发出似有似无的气音。
这还是人吗?钱青青胃里翻滚。
“害怕吗?”曾郦问。
钱青青难受地移开视线,含糊其辞回答:“我前日也去过西监,验过骸骨……”
“他们这样子,活不过今年。”曾郦说,“这或许……也是解脱。”
钱青青问:“皇城司如何抓到这些人?”
“有如余缜之流,自诩预知未来,故弄玄虚,贩卖消息为生;也有些举止诡异,口出狂言,被检举至此;再有,便是谢彦池此等,不满身份,长年累月的孤独,以至于神思失常。皇城司监察朝野,消息灵通,自有一套追查异鬼之法。”
“他们真能通晓未来全局?会不会只是胡编乱造的江湖术士,瞎猫碰着死耗子?”
“皇城司的刑讯手段非比寻常,为确认这些人是否说真话,会施以重刑、层层加码,先以黥刑,再以劓、刖或斩趾之刑,期间施加水刑、钉刺、火烧滚等酷刑,重压之下,无人敢说假话,且是分别刑讯,新旧异鬼并不相识,得到的口供可互相印证。有个记性好的,竟能说出某年某月,淮河暴雨,具体淹没哪些郡县,这些俱已成真。”
朝廷南逃以来,百废待兴,为保护人口,朝廷颁布了“省刑令”,也就是减轻或减少刑罚,逐步废除肉刑,改黥、劓、刖、宫、笞旧五刑为死、流、徒、鞭、杖新五刑。
但皇城司不适用新五刑。
曾郦说:“何统领说过,异鬼之狱,法外用刑。对了,余缜还活着,见吗?”
“好啊。”钱青青挑眉道,“来都来了。”
她怀着期待见余缜,这将“异鬼”出卖给朝廷的始作俑者。
也害怕见到余缜,怕他比前面的人还惨,那简直是在挑战她作为现代人忍耐的底线。
15. 第 15 章
最后的牢房,一个秃头老人趴在几乎不能称之为床的草席上。
他的听觉已不太灵敏,曾郦拿刀背敲敲铁栏,里面的人才有所察觉,窸窸窣窣地动了动,怕光似的,仍不肯出来。
“我们不是来用刑的。”曾郦走近两步,将自己置于血迹斑斑的铁栏外,说道:“只是来告诉你,你又有同乡被抓了,他是个连杀六名宫女的魔头。”
里面的人一听,终于慢吞吞地往外挪。
按曾郦介绍,他应不超过五十岁,可那张满是褶子的脸如耄耋老人,仔细一看,从右额头有一条横跨整张脸的深疤,导致右眼没了,鼻梁也塌了一块。
“如、如今、什、什么年份?”余缜的牙全掉光了,口唇萎缩,说话含糊不清。
“景业十三年,春。”曾郦说。
地牢暗无天日,阴冷潮湿,在这里呆久了,完全没有时间的认识。
“昌王可被软禁?”
“未曾。”
余缜顿了顿,忽然身体前趋,激动地将双手握住铁栏。
“长、长公主呢?”
“淮河水患,长公主正在赈灾。”
钱青青惊悚地发现,余缜的手指头也是光秃萎缩的,指甲被拔光了。
“那……皇……”
“皇长孙今年八岁了。”
“可立储了。”
“尚未。”
“我们并不想改变历史,这不是我们的本意……”
余缜默了默,一阵阵笑起来。
“嘿,嘿嘿嘿……”
他声音嘶哑如破锣,笑声在水牢回荡,格外凄寒。
“老皇帝驾崩于景业十五年,没两年可活了。”余缜颇幸灾乐祸地说,“天要塌咯……昌王这个老登死期也近咯……”
“当年,万春山的人都死绝了,昌王只留下你的命。”曾郦说。
“还得谢他吗,我呸!”余缜指指自己残破的脸,忽而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历史上的昌王,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莽夫。除了行军打仗,别的不懂,辅佐齐王登基没多久,便被收缴兵权,被迫做起闲云野鹤的王。
此后困病而亡,死得很是潦草。可因余缜当着昌王的面,对老皇帝说出此事,反而令老皇帝再不好对昌王下手。
“是我救了昌王。”余缜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嘴唇有些哆嗦,“这个恩将仇报的狗东西!”
“时辰到了。”高处有狱卒的声音传来,“余缜,别忘了规矩。”
见客可以,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能说。
原来狱卒始终未离开,就在门口守着,适时打断了余缜的话匣子。
余缜很自觉地缩回阴影里,常年的规训让他乖巧得像个孩子。
出了皇城司,曾郦交代着:“异鬼的存在是朝廷绝密,适才所见所闻,皆不能外道,连严将军也不能说。”
“我会守口如瓶。”
钱青青恍然想起,白露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提过曾郦会照应,接触下来,曾郦不是赤龙阁的人,只是纯粹受赤龙阁所托而已。
可受人所托,何至于透露机密。
“顾老将军于我祖家有救命之恩。”曾郦解释道,“即使无人托我,我也自当尽力——顾家血脉只剩下你了。故而你被逐出凰卫司,我也犹豫过,该不该再让你回来淌这浑水。”
不是朱晓从中作梗,是曾郦为了护她。
司内恍惚的灯火照不出她们的影子。陆续从她们身边经过的兵卒面无表情,活像一个个鬼差。
曾郦不能把话说得太直白,又担心钱青青听不明白。
“你我虽如蝼蚁,但也应好好去守住自己的本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顾老将军一生忠肝义胆,爱护百姓,你万万不能折辱老将军的英名。明年中秋,恰逢陛下六十大寿,陛下很可能在千秋宴立储,在此之前,你万万想清楚。”
她连说了两个“万万”,可见郑重。
“我会谨记。”钱青青认真点头。
外祖顾弥积下的荫德,这份情,不能不领。
*
钱青青回家的一路心情沉重。
潜意识里,她将自己的故乡放在未来。而这一千多年前故纸堆里的世界,王朝兴替、人世沉浮的一切,隔着一世,对熟读史书的她而言,不过几页文字,任凭再跌宕起伏,也隔着一层“感同身受”。
可今天看见了地牢里的同乡,身处同类之间的真实感、兔死狐悲的同情心,这种难过情绪几乎无法抑制,像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她内心深处撕扯着。
*
李月一大早就去了护国寺将贺思接回来,却依旧束手无策,直到钱青青推门而入。
宋章原本冷戾阴沉表情微变。
一看便知这人疑心病又犯了,不让贺思诊治。
“给他好好看看,别死在我这里。”钱青青心中莫名烦躁,咬着腮帮子说话,声音却意外的好听,语气轻慢而凉薄,带着不可违逆的控制,让人听了都不忍反驳。
“我、我尽力。”贺思看看表姐,咽了咽,瑟瑟抽针。
在钱青青逼视下,宋章缓缓伸出手腕,细血如线,贺思以瓷杯接住,继而抽针封穴。
“李姨,鼠。”贺思端起盛血的杯子说。
“来了。”
那田鼠原本在角落里呆得好好的,乍被李月提溜出来,吓得使命挣扎,“吱吱吱”地不停叫唤。
“这是临时从街市买的,这只最瘦,应饿久了。”李月又变戏法似地掏出几块肥肉丁,沾了血,放进笼子里。
那田鼠果然是饿红眼,只嗅两下,便囫囵吃起来,风卷残云般,将两个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钱青青睫毛颤了下:“做实验?”
还以为贺思有什么金针刺血验毒的古医术,没想到是这方法。但话又说回来,这法子还挺科学的……
片刻之后,田鼠骤起呛咳声,随即瑟瑟发抖起来,开始剧烈挣扎,吐血连连,叽叽叽嘶叫几声后,直接小脚一蹬,死翘翘。
“表姐,姐夫今日之疾,是因中毒所致……”贺思有些犹豫。
钱青青本就心情沉重,却又见宋章那双似粹了毒的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出于给宋章下马威的恶趣味,道:“表妹有话直说,你姐夫受得住。”
贺思斟酌着:“姐夫中的毒太过凶险,乃由外伤侵入,深浸肺腑,换作寻常人,早已没命了。姐夫能撑到现在,实属罕见!”
李月皱眉:“这么严重?”
历史对于宋章的死因,只是含糊其辞曰“暴毙而亡”,并没有任何多余描述,放在现代解释是类似脑卒中、心肌梗塞的急病……
钱青青明白了,他并非“暴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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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中毒,还是烈性缓发的毒,
钱青青挑眉看向宋章,心道,好家伙,您这意志力,真叫人敬佩。
可那神色落入宋章眼中,却如挑衅,仿佛在说:
怎么样,听见了吧,任你才高八斗、文武双全、权势滔天,却是寄人篱下、毒入膏肓、命不久矣,在这儿跟我拽什么劲儿?
宋章冷哼一声。
李月急得团团转:“还能治吗?”说着又自我开解:“万物相生相克,总有解药吧。”
贺思叹气,眉头皱得紧紧,一张素净的小脸都愁起褶子了。
“西域有个名叫古沙的小国,古沙部族之间为争夺地盘相斗发明此毒,侵入肺腑,十日之内能要了人命。”
“但因其毒性过烈,有违天道,死在此毒之下的古沙人不计其数。古沙各部族头领达成一致,禁止交兵时使用此毒,若有违背,必将引来天谴。然而仍有部族违反禁令,偷偷用毒,没过多久,古沙被西柔吞并。古沙国灭,被视为天谴。”
“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梅焰,毒发时,人体有至寒至热之感,冰火两重天。云州老参可镇,古沙寒蝉丸可缓。”
话落,空气一下凝固般。
宋章眯了眯眼,掩住几不可查的惊诧。
上一世,他耗费无数人力查清此毒来历,不想被眼前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孩一语道破。
李月一听便明白了——
梅焰只有暂缓之法。
没有解药。
贺思的父亲是岐黄之术世家,虽年纪轻轻,却自小跟着贺家人学艺,耳濡目染,练就一身童子功,比不知多少老大夫都强。
宋章掀眼,看向贺思:“你如何知道这些?”
贺思磕磕碰碰地解释着:“贺家是医术世家,家父自小跟着祖父四处游历,那时,古沙才灭国不久……”
“若一直用云参,会如何?”钱青青一口气问道,“还有那寒蝉丸,哪里能弄到手?”
“这要看姐夫如今中毒情形。”
宋章目不转睛地看着钱青青。
“看我作甚?问你什么就答什么。”钱青青道,“真想死啊!”
“两个月前受伤,只有皮肉之痛,但中箭处迟迟不愈,以至不良于行。偶有浑身酸软,精力不济,前日突起高热……”宋章的眼神轻飘飘落到钱青青,幽声道:“多亏夫人及时让我喝下云参,毒性暂时压制。”
贺思点头:“若没有云参或寒蝉丸,此后会逐渐萎靡、越发暴戾,需得修身养性、控制心性,以免急火攻心,毒入心脏,则有性命之忧。”
这些症状,他悉数经历。
一瞬间,思绪被拉回上一世的最后几年。
只有元日、中秋、冬至几个日子消停,其余时间,北燕的朝廷几乎天天死人。背叛王室的武将、里通外敌的文臣,还有地方的贪官污吏……他不放过任何一个触犯《铁鞭律》的官员。
文武百官无不畏之如老鼠看见猫,摄政王用杀无赦建立了铜墙铁壁的威严,也背负好杀的骂名……
“云参先用着。”贺思道,“我辅以施针,先调理伤处经脉,期许把腿伤治好!等回去,我便去信给父亲在西域的朋友……”
“好。有劳表妹。”
上一世,并未听过云州老参,也未信任钱青青。
这一世,不妨试试。
16. 第 16 章
两日后,宋章退烧。
贺思真有两把刷子,只过半个月,还治好了他的腿伤,如今宋章已经无须借拐而行。
钱青青依旧日日去凰卫司当值,直到一天,当她踩着暮色推开柴门时,听见刀剑相击的清越声响。
李关崖的雁翎刀劈碎竹影,却被一柄长剑轻巧地格开。
"好刀法!"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收剑后退,玉冠在余晖中折射出细碎的光。他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晃,一看便不是寻常匠人雕琢的锦鲤纹。
李关崖抹了把额角汗水,笑着收刀:"宋兄弟这招''回风拂柳''使得妙。"
宋章放下茶盏起身,暮色在他半张脸上投下阴影:"青青,这是我表弟宋明溪。"
钱青青望着廊下并肩而立的两人,竹篮里的当归簌簌滚落。
宋明溪?她没听错,这位来客名叫宋明溪!
"嫂子好!"少年蹦跳着过来,见她脚边滚落的草药,蹲身拾起:"这是补血的当归吧?!以前我们那老军医……"话音戛然而止,他低头将药草放回篮中,指尖在竹篾上叩出细碎声响。
"明溪此次是来照应我,需借住些日子,不知夫人……"宋章刚开口,却被少年抢过话头:"表哥的仇家也在金陵!嫂子!我在南梁举目无亲,只有表哥和你两个亲人了!我保证不添麻烦,每天帮嫂子劈柴担水!"
少年仰头望着钱青青,眼尾微微发红。
钱青青垂眸避开他殷切的目光:"既然是夫君的表弟,自然住得。"她转身时发间银簪晃出冷光,"只是寒舍简陋……"
"不简陋不简陋!"宋明溪雀跃起来,"我睡柴房都行!"
他蹦跳着跨过门槛,腰间玉佩撞在门框上发出脆响,惊得梁上栖鸟扑棱棱飞起。
用过晚膳,钱青青帮李月拾掇药材,见她郁郁寡欢,李月道:“青青今日怎么了?”
钱青青心里暗自叫苦。
这个鲜衣怒马、自称表弟的少年郎,不仅是广胜侯的义子,还是宋章麾下最年轻得力的将军。
在宋章身死、北燕分崩离析后,宋明溪割据称王,最终统一南北朝、彻底驱除柔人,终结乱世,建立新的大一统王朝,国号为“珩”。宋明溪称帝后,陆续追尊宋家三父子为帝。
应付宋章一人已经不易,现在又来一个硬茬。钱青青苦笑:“没什么,我只是发愁,手里没有趁手的刀,凰卫司兵器库倒是有,只是不让带出来……”
李关崖扬了扬手:“我的给你。”
钱青青嫌弃:“你那刀太重。”
李关崖咂嘴。李月想了想,决定花钱打一把,却被钱青青打断,“不必了,太费钱,我再想想……”
屋内,宋明溪压抑地哽咽:"王爷受苦了......"
少年连着磕头,热泪一滴一滴连成线,滴落在地。
二人再见,有恍如隔世之感,宋章亦见人伤情:“黄滨的伤势如何,还有明堂、明简……”
此番攻柔,宋章亲率飞鹰军与黄滨的猛虎军分头进攻。飞鹰军不少是宋家的义子,宋明堂、宋明简是宋明溪的义兄。上一世,这些忠心耿耿的猛将都战死了。
他们属于广胜侯嫡系,宋家的铁军,这部分人的死亡也间接为北燕日后的分裂埋下隐患。
“两位义兄重伤不治。”宋明溪泣不成声,“只保住了黄将军。”
黄滨没死!这是宋章重生后改变的第一件事!
见少年还在哭哭啼啼,宋章转而问:"你可知我为何叫你赶来金陵?"
"方进山说崔浩触犯铁鞭律被处置......"烛光映亮少年绷紧下颌,"钱青青曾见过崔浩,她若猜出您的身份......"说到此处,宋明溪突然想通了似的,拔高声调,"大燕水师已完成江口布防,王爷是想趁夜......"
说罢,做了个抹脖子动作。
他目露坚毅之色,只等他那治军严厉、手段狠辣的摄政王点头允许。
却见原本垂眸思索的摄政王挑眉,竟露鄙夷之色。
宋明溪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宋章的声音像浸了冰碴:“对无辜的人下手,晟威将军,你倒是真英雄。”
"砰!"茶盏重重砸在青砖上。
钱青青推开房门时,正见宋章一脚碾过碎瓷。
“你们这是?”
宋章冷笑如冰锥刺骨:"明溪说怕你们向我的仇家走漏风声,准备将你们灭口呢。"
宋明溪不可置信地看着宋章,小脸涨成猪肝色。
“什么!”李关崖正好路过,怒目圆睁,雁翎刀"铮"地出鞘。
宋明溪踉跄着撞翻桌椅,月光照见他眼中尚未褪去的慌张。
钱青青仔细端详起这位未来的珩高祖皇帝。好一个“无毒不丈夫”!好一个“一将功成万骨枯”!果然历史上能当开国皇帝的,都是黑心黑肺黑肝哈。
她把心一横,两步上前揪住少年耳朵,怒斥道:"小表弟好大的威风!我钱青青虽穷,倒还不至于贪图那点告密钱!"
"嫂子饶命!"宋明溪疼得哇哇叫,"是我小人之心......"
"啪!"李月甩着湿漉漉的围裙冲进来,抬手就是一记耳光,"青青乃顾家之后,岂是你能污蔑的!"她指尖沾着的面粉落在宋明溪惨白的脸上,"若没有青青拿出那保命的云参救治,你表哥还能好好的?!"
宋章适时拱手:“李姨待我不薄。”
宋明溪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恍然大悟,忙不迭道歉,膝头碾碎青砖上的积雪:"我错了!我不该......不该怀疑嫂子......"
李关崖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架在宋明溪脖子,咬牙切齿:"亏我还当你是兄弟,原来竟是这般狼心狗肺的东西!"
“嫂、嫂子……”宋明溪本能地想躲,却不敢动。
“别叫我嫂子!”
“我、我我我,我知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少年翻来覆去地道歉,聪敏机灵的小嘴这时却不知所措,羞愧得想找个狗洞钻进去。
李关崖问道:“大小姐,如何处置。”
钱青青扫了一眼不动如山的宋章。
“庄敬尽礼曰安,宽容平和曰安,中心宅仁曰安……往后,家中清扫收拾、灶台桌碗打理,都交给他,以观后效。”
“哦……”李关崖这一生“哦”几乎带着叹音。
钱青青用食指弹开刀身,让李关崖退至一旁,弯腰拾起半片残瓷,指尖抚过瓷片边缘的缺口,轻声道:"明溪弟弟,下次若再提''灭口''二字,我便用这瓷片割了你的舌头。"
说罢,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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衅似地看宋章,后者不语,回以微微一笑。
李月解下围裙,往宋明溪手里一丢,冷脸道:“走,跟我去灶台。”
宋明溪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抹抹眼泪,乖乖跟上。
片刻后,灶台远远地飘来苛刻的教导声:
“皂角都不会用吗,除了舞刀弄棒还会做什么……”
“锅具和碗筷要分开,用草木灰,和灰清洗,柳叶刷碗……”
“丝瓜瓢专搁置此处,切不可将浴间的丝瓜瓢拿来用,记住了!”
“轻拿轻放,家里的碗和罐就这么几个,摔了你赔啊,真是个废物……”
宋章事不关己地回了屋。
钱青青吹灭烛火,爬上窄榻:“怎么样,试探出来了?”
宋章躺下,没有了屏风遮挡,他这个角度能看见她完整的睡姿。
“夫人何意,为夫不懂。”
钱青青转了个身,改为平躺,翘起二郎腿:“装蒜。”
这不就是“周瑜打黄盖”,试探她和李月会不会出卖他吗?
“夫人英明,明溪自作自受,随你们责罚,无须看我面子。”
明明已点破,仍毫无羞惭之色。
能屈能伸大英雄,宋明溪不是,他才是。
钱青青冷笑起来。
“苦肉计,我依你一回。李月出身草莽,不如你这大户人家少爷金贵,但人心是平等的,她真心待你,贺思尽心医你,今日事,可一不可再,可暂不可常,懂了吗?”
这下,宋章终有愧意。
最后,钱青青丢了一句:“多疑是病,望你早日痊愈。”
宋章默然良久,回了一句:“谨遵夫人之命。”
*
夜里的九华殿很热闹。
老皇帝去年大病一场,龙体虚弱许多,总是无故畏、手脚冰冷,太医院说不宜见风,殿内燃着十六座仙鹤铜灯,已熏烤得诸官员汗流浃背。
钱正道满头大汗站在一侧,汗水顺着脸和脖子直往衣襟里流淌。
轮到淮州牧张淮禀奏,他抹了一把脸,跪直身子:
“一两银子能买十石粮食,每人三日一升,今年大水,春种已绝,淮河的补决款、抚民款,和工部仔细议过,至少须三万两,这已是在预款上减了又减。”
淮州的一个官员在旁应声道:“淮河灾情虽已按下去,但仍有流民五万余,这些人无家可归,着实可怜……”
钱正道却不以为然:“户部的钱预支得差不多了,帝陵新址还须添些物料,估摸要十万两。淮州邻居扬州、豫州皆有余粮,不如移民就粟,或移粟救民,总能解灾民燃眉之急。”
张淮叹气:“钱尚书有所不知,这次水灾,扬州、豫州也被波及。淮州灾情最大,长公主殿下不辞辛劳,亲自报灾、勘灾、审户和发赈,故而统来的数比扬、豫二州快些。”
说罢,张淮期盼地看长公主那边。
长公主祁经燕站出来:“禀父皇,张淮所言不错,儿臣预判,要不了半个月,扬州、豫州那边也将粮草告急了。儿臣知国库缺银子,赶回来,便是想尽快找法子筹措,以免等扬、豫二州受灾情况报上来,我们措手不及。”
钱正道却不紧不慢,“扬州、豫州没粮,就再远些,开州、涒州……”
祁经燕断然道:“不妥。”
17. 第 17 章
钱正道正眼看祁经燕,却面无表情:“请长公主赐教。”
“我亲眼见过那些乌泱泱的流民,沿河野地、匍匐挑掘野菜草根佐食者,一望皆是。鸠形鹄面,鸟聚兽散,酸楚之状,目不忍视,何有力气走到并、涒二州。”
祁经燕越说越焦急,喉咙微微有些发热。
“夏时水灾,必有瘟疫,流民路上病死三成、被落寇洗劫三成、再饿死三成,能活着走到,十不存一。”
张淮等官员俱是脊背一冷,心有戚戚。
祁经燕抬头,迎上九五之尊的那道目光:“父皇,民无食,济之当如拯溺救焚啊。如今淮州几万流民,无安寝之所,无果腹之糠,赈济晚了,会生民变的。当年,广胜侯便是趁着黄河水患,勾结流民……”
始终安坐无言的老皇帝扫了一眼大女儿,声音微冷:“燕儿,你又说胡话了。”
大内监吕同祥觑着老皇帝脸色,转而小心提醒道:“长公主慎言。”
祁经燕却是心急如焚:“可我自小父皇便教我,民为重,君为轻,那帝陵所耗甚巨,还有明年的千秋宴……”
她话说未完,老皇帝忽然抄起御案上的折子,一把掷到张淮脸上。
张淮猝不及防,骤然左眼被砸中,疼得睁不开。
偌大的宫殿,死寂得落针可闻,御座两旁,侍立着的吕同祥和几个太监低眉垂目、含胸驼背,眼观鼻鼻观心。
殿上,殿前司配刀执戟朝外的二十四名护卫官,依旧表情肃杀,目不转睛地目视前方。
谁都心里清楚,老皇帝爱女,不忍苛责,迁怒张淮。
天子一怒,淮州的几个官员将头埋得更低,谁也不敢这时去触霉头。
老皇帝握着御座上的龙头雕,阴着脸看张淮:“这本折子,拿回去,找工部,再仔细合计。也不过五万余人,老弱妇孺的口粮,怎按成年男子计?你们这些地方上的心思,别以为朕不知。”
张淮将头低埋,克制心里的畏惧:“陛下明鉴。”
“钱正道,下回的折子,你来拟。”
“臣遵命。”
“儿臣有错,父皇息怒。”祁经燕低声说了一句。
“国库没银子,你们不要让朕和长公主为难。粟米换陈米、糠米,也能果腹,吃不死人。天灾如此,只能再苦一苦百姓。”
张淮捡起奏折,忍着疼,磕头领命。
祁经燕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吕同祥轻微的摇头动作制止了。
她又低头看向跪地谢恩的几个地方官,有个年轻官员,官服上甚至有补丁。这是他们第一次踏足皇宫。外臣无召不得进金陵,是她为他们破例。可惜无功而返。
天上无云,月光洒在皇宫地砖。身后洞开的门户像是一张张无望的巨口,衬得遥在身后的九华殿如同洞穴般。
金玉堆砌般深穴久居的老龙,已然失去对人间的怜悯。
“灾民枵腹空肠,命如游丝飞絮,唯有倚赖我等千方百计的赈济才行,否则,真是死路一条。”
一名官员似不愿离去,在石雕龙头下面立着,扼腕长叹。
“三万两,哪里多了,虽沾惠者众,而充腹不足。”又有一名官员接道:“咱们空手而归,实在无颜面对家乡父老。”
张淮揉了揉自己被砸出淤青的眼角,回身朝九华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天下至圣、富丽堂皇之地,即使是读书人,一旦在这种地方呆久了,目眩神迷,幽暗人心,也会失去了读圣贤书的初衷。
长公主从另一道门走,张淮遥望那道高瘦颀长的落寞身影,由衷地想赞一声其风骨。
“民为重,君为轻。”
“民无食,济之当如拯溺救焚。”
这两句,她说得铿锵入腑,真好。
他终于理解,当年金陵城的读书人为长公主愤慨联名,奏立皇太女。
那依依不舍的官员接着叹气:“一个月前,母亲趁着雨水渐微,去收地里的瓜果,将妹妹一个人留在家,等有人来告诉我时,正逢决堤。哎……母亲倒是被同村的亲戚救回来了,妹妹却不见了。家里塌了,连祖先的牌位都被卷走……”
他说着说着,就成了连声叹气。
同行的官员只能拍拍他肩膀,无声地宽慰。
张淮抬眼,望向明月。
一轮明月当空照,却是遮蔽重重不见光。
朝廷积弊日深,国库空虚、官僚繁冗,门阀土地兼并严重,地方遇灾,唯有自求多福。那还要这朝廷作甚?
一名官员几乎喃喃自语地问:“我们何时启程回淮?这折子还要不要递给尚书省?”
张淮满腹心事,恍然才觉怀中还抱着一本奏折。
折上熏染了九华殿浓浓的龙涎香,这天底下至贵至醇的熏香,此时闻来,无比恶心。
*
钱青青悠悠转醒,推开雕花木门,眼前的景象让她愣了一瞬。
庭院里,杂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地面被扫帚扫得纤尘不染,柴垛旁整齐码放着劈好的木柴,厨房的水缸里,水满得快要溢出来。
经过半个月操练,宋明溪已然是家务熟练工了,很好。
钱青青想起了后世对珩高祖的评价,曰其“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
《珩史》云:高祖皇帝以聪明神武之资,抱济世安民之志,乘时应运,崛起布衣,奄奠海宇,东征西讨,驱逐二柔,二十五载而成帝业。
但是珩史当中,并无记载他曾来过南梁。
钱青青走进厨房,见李月不在,宋明熙正对着案板上的面团发愁。
她笑着摇头,挽起袖子:“我来吧。”
擀面杖在面团上有节奏地滚成一张厚薄均匀的面饼,切成粗细适中的面条。
宋章不知何时站在了厨房门口,钱青青抬眼瞥见他,打趣:“怎么,君子不下庖厨吗?”
宋章怔了怔,拱手:“为夫知罪,这就来帮忙。”说罢,便和宋明熙一起蹲在灶台前生火。
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倒油,煎蛋,再浇点酱油,蛋盛出来,又倒水,锅里的水就咕噜咕噜地翻滚起来,面条轻轻放入锅中,最后撒一点葱头油,香气瞬间弥漫在整个厨房。
三人围坐在一起,袅袅升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
轻吹几口,挑起一筷子面条送入口中,麦香裹挟着鸡蛋的醇厚,再有葱头油提味儿,瞬间在舌尖晕染开来。
钱青青不禁喃喃自语:“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这样煮面,这才有家的感觉。”
一个“家”字,令宋章想起那个沉闷的午夜,父亲急匆匆回家,将他带走。本以为父子团圆,却是踏上烽火征途。
母亲因难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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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世,自小,父亲望向他的目光,总是带着难以掩饰的嫌隙,即便兄长疼爱他,却也因军务缠身,常年不在家。家里仆人虽多,却还是觉着冷冷清清,从未有过这般温暖的烟火气。
天际那讳莫如深的黑暗已然悉数消散。
日出东方,晨曦渐亮,远巷鸡鸣声响。
很快,三人吃完了面。
“嫂子,我学会了,明日我做给你吃。”宋明熙起身接过众人的碗筷,走向水盆。
“好啊。”钱青青拍拍手,整理了一下衣饰,说道:“我该去当差了,今晚值夜,不必给我留门,明日见。”
“明日见。”两个男人齐声道。
*
晨光熹微,钱青青悠悠驱马在官道上,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忽然被人蹭了一下,钱青青勒住缰绳,警觉望去。
一道白影如鬼魅般闪过。
钱青青认出是白露。自上次白露在易宅外救过她,便再未出现,钱青青忍不住道:“上次多谢你。”
白露点点头,压低声音:“跟我来,主人召见你。”
钱青青虽满心疑惑,还是跟了上去。没一会儿,两人来到安康药房。这药房足足有三个门面,是附近最大的药行。钱青青跟着白露踏入药房,只见药格密密麻麻、数都数不清。十余个小伙计在店内穿梭,忙着招呼看病、取药的客人。
白露带着钱青青穿过数道小门,来到一处大院。
二十几个药炉烧得正旺,浓烟滚滚,仿若仙境,刺鼻气味却让人难以忍受。炼药的药童们个个戴着棉布口罩,隔绝呛人的浓烟。白露经过时,脚步格外匆忙。钱青青被熏得呼吸困难,也只能屏气疾行。
出了大院,又穿过几处药材房,来到后山。
这里藏着一间密室,密室内,一个国字脸、浓眉大眼的男子转过身来。
钱青青刚刚适应昏暗光线,看见他的瞬间,骤起惊悚——
“顾成博!?!”
男子听见后,脸色一沉,英俊的脸马上拉下来,“怎么表哥都不喊了?没规没矩的!”
钱青青难以置信地盯着顾成博,怎么也想不到,赤龙阁的主任竟是他。想起曾郦提过,顾家后人托关系帮她重回凰卫司,顾家当年三族流放,剩下的就只有一个“表哥”。
顾成博,这个她几乎遗忘的名字,过往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上一世,钱青青是金融街出了名的“一枝花”,身边追求者众多。顾成博身为广告公司老板,在一场晚宴上与他相识。当时,顾成博的条件并非最优越的,却凭借十足的耐心和体贴,一点点走进钱青青的心。
钱青青加班到深夜,顾成博从不抱怨,总是默默等在公司楼下,手里捧着她最爱的宵夜;钱青青生病卧床,他忙前忙后,煮粥、买药,片刻不离。持之以恒的追求,两人走到了一起。他搬进她离商务中心两百米步行路程的家中。
日子平淡如水,虽说没有轰轰烈烈的激情,倒也安稳。
然而婚后,顾成博开始愈发冷淡。有一回,钱青青提前结束出差,本想给顾成博一个惊喜,推开门的瞬间,却看到不堪的一幕——顾成博和一个男人颠鸾倒凤。
后来才知道,他还是做三,开广告公司的钱也是对方给的。
钱青青望着顾成博的脸,一阵生理性反胃。
18. 第 18 章
顾成博却毫无察觉,上前抓住她的手,关切道:“表妹,这些日子辛苦了。之前想去探望你,钱府却不让我进去,实在无奈。”说着,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情,“不过你这次解决了食脑魔案,立了大功,往后要努力成为长公主的心腹。”
钱青青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顾成博握得更紧。
她强忍着不适,转移话题道:“东宫和金宝宫的地图还没绘制好。那晚进去时天色太暗,有些地形记得不太清楚,得找机会再进去一趟。”
顾成博点头应“好”,随即问:“你觉得广文王这人如何?”
“就是个草包。”钱青青毫不犹豫地说,“他在金宝宫里养了一堆奇花异草、珍禽鸟兽,正事却一点不做,不是草包是什么?”
顾成博认同地点点头,话锋一转:“我今天找你来,是食脑魔案背后另有隐情,老皇帝斩杀坤宁宫宫人,绝不是表面那么简单。我要你找机会再去坤宁宫一趟。”
钱青青一怔:“坤宁宫现在由殿前司统领张潇手下看守,想要进去绝非易事。”当然重点不在这,重点是赤龙阁要去坤福宫干嘛?
“我知道。”顾成博神色凝重,“但我怀疑圣物就藏在坤宁宫。三个月前,长公主以运送除夕御酒的名义,往宫里送了六十坛东西。可这批东西并未出现在宫宴上,极有可能被藏在了坤宁宫。圣物对赤龙阁至关重要,我们必须弄出来。”
圣物是什么?钱青青虽满心疑惑,却不敢贸然问。
“一切都是为了顾家。”顾成博目泛冷光:“赤龙降临,血满金陵。”
这句口号从他齿间溢出时,案上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
钱青青垂眸应下,看着对方因激动而起伏的胸膛,心底的疑虑却如潮水般蔓延。
当年祖父顾弥率顾家军驻守西疆,与西戎浴血奋战,最终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消息传回,祖母一病不起,撒手人寰。舅舅顾笙重伤之下,竟接到回京的诏书。
顾笙拖着满身血污回京后,没来得及调养,就被先帝定罪,说他拥兵自重,犯下渎职之罪,顾家三族遭牵连,流放千里。
顾家和南梁皇室是有血海深仇,可这深仇大恨,和顾成博有什么干系?
这个口口声声要为顾家复仇的人,并非顾笙亲生,实则是顾笙夫人妹妹的儿子。顾笙无后,弥留之际,匆匆选了顾成博过继到顾家,他与钱青青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表妹,你在生我的气吗?”顾成博将手搭在钱青青肩头。
钱青青拳头硬了。
她垂目,缓缓深呼吸:“表哥觉得我不该生气吗?”
这话是咬着后槽牙说的,听来却让顾成博误会她委屈。
“哎,表妹受难了,不如打我几拳,给你消消气,来……”
说着便拉起钱青青的手放在他胸口……
钱青青血压瞬间升高,几乎想也不想地立马推开他。
顾成博笑了,脱口而出道:“表妹害羞了。以后有我在,我护着你。”
钱青青没有搭话。
反正他说的,她一句也不信,什么表哥表妹,真有那么亲,为什么要派她潜伏皇宫?赤龙阁意欲谋逆,这种火中取栗、随时丢掉性命的事,他怎么护?
真关心、真爱护,就不该拉她入伙。
钱青青目光在林立的药柜上快速扫视一圈,灵机一动说道:“表哥,你这药行药材丰富,可有云州老参?前阵子我大病未愈,李月从云州寻来老参,服后效果显著,一直惦记着这味药。”
顾成博身着靛蓝长衫,袖口精致的云纹随着动作若隐若现,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扬声唤道:“剑雨!”
很快,身着浅灰色药童服的少年快步走来,衣角处绣着的药葫芦图案格外醒目。剑雨生得剑眉星目,灵动的双眼透着一股英气,看向钱青青时,目光中满是热切。
钱青青被这炽热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
她对此人毫无记忆。
“你带青青去取药,她要什么,你只管给。”“是。”
“告辞。”
穿过炼药大院,药炉中升起的青烟带着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剑雨掏出一条干净厚实的面巾,形似口罩,双手递上:“青青姐,左边是炼药,右边是炼毒,戴上这个能少受些味儿。”
原来如此,难怪气味浓烈,钱青青接过面巾戴上。
在存放云参的药柜前,钱青青取了几支,又想到何伯等人也需用药,便挑选了些好药。剑雨忙前忙后,一一照办,还贴心提议:“青青姐,要不要带些甘草?甘草味甜,能缓解药汤的苦味。”
离开时,剑雨又依依不舍地叮嘱:“青青姐,慢走!”
钱青青怀揣药材,被剑雨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又因不明他的意图,不敢多问,匆匆离去。
*
晨雾尚未散尽,檐角铜铃在微风里叮当作响。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面上切割出细碎的光影,透过屏风,在墙上照出一个身披帽兜的影子。
影子盘腿而坐,双手拈花置于膝,如同入定般。
“钱青青会相信你吗?”
“我是他表哥,她哪能不信我。”顾成博哼了声,“再说了,她一个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如今钱家弃之不理,丈夫是个残疾赖汉,她在宫内形单影只,不倚赖我,还能靠谁。”
“你最好是十拿九稳。”
“您放心好了。”顾成博毕恭毕敬地:“今日劳王爷起了大早,我扶王爷回去歇歇。”
影子点点头,在顾成博的搀扶下起身。
烛火摇曳,映出了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个身影。
*
钱青青打马匆匆赶到皇宫凰卫司,日头已爬上檐角。
一踏入司衙,就听见几人的交谈声,隐约听见“镇国公”“不合”的字眼。
钱青青应卯后,正要告辞,曾郦却微笑着开口:“青青,你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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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西苑出了大事。”第三营校尉卫红雪双手抱胸,神色严肃,“西苑马场,厉信侯和瑞升王起了冲突,两方人马打得难解难分。”
瑞升王是老皇帝未登基前王府奴婢所生,出身低微,是最小的皇子,老皇帝疏于管教,其母早故,瑞升王性子愈发暴戾、好色,前阵子强抢庐阳范氏女儿,遭朝臣弹劾。而范氏家族不少子弟和镇国公走得近,厉信侯正是镇国公独子。
今日瑞升王跑马时,两拨人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就打起来了。
钱青青忍不住发问:“后来怎么平息的?”
曾郦刚要开口,又犹豫着停了话头。
倪如娇却抢着说道:“是恒燊王亲自出面调停!不愧是昌王嫡子,瑞升王同父异母的兄长,一到现场,三言两语就把局面稳住了。恒燊王在一众王公贵族里,威望极高,行事公正,素有贤义之名,令人心服口服!”
话刚落音,刘荻悄悄拉了拉倪如娇的衣袖,倪如娇这才一拍脑门,意识到失言。
朱晓嗤笑一声。
瞬间,屋内气氛变得微妙。
金陵城都传,钱青青曾与恒燊王订过婚。婚前,钱青青多次前往昌王府求见,想让恒燊王履行婚约,可昌王府大门紧闭,恒燊王始终未露面,这事沦为众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曾郦敏锐察觉到钱青青尴尬,立刻转移话题:“大家都记着,下个月马球赛,厉信侯和瑞升王这两方人马,千万盯紧,别出乱子。”
“这蒋珊走得可真不是时候!”朱晓忽然抱怨。
蒋珊原是一营校尉,如今她一走,变成曾郦一个人要统管一、四两个营,分身乏术。
朱晓道:“她就是眼红咱们中郎将,便投靠东宫,当上了东宫六率的统帅。听说一营不少人想跟着她走,这下咱们凰卫司有够忙的。”
卫红雪摇摇头:“东宫不厚道啊。”
众人听了,神色各异。
曾郦等人在发愁半个月后的马球赛,钱青青却被一丝忧虑笼罩。
历史上,皇长孙继位后,长公主以“清君侧、安社稷”之名愤然起兵。
金陵大乱。
昌王旧部借机营救出昌王一家,远走南海,再不复回。只是逃难时遇上城外的乱兵,年迈的昌王受惊过度,病死在路途中。
局势的走向也渐渐脱离长公主的控制,乱兵入城,趁机烧杀抢掠,各方为保存实力不肯轻易出兵镇压,导致乱兵所过之处,肆意屠戮,金陵城内,尸体堆积如山,百姓十不存三。
最后全靠东宫出面招安,经过十日,方息此乱。
“金陵十日”这四个字成为了史书中沉重的一笔,记载着那段黑暗而残酷的历史。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长公主、东宫、昌王府三方党争日久,厉信侯面对皇子的乖张,东宫公然挖长公主墙角,若不加联系,都只是小事。
只有钱青青亲身感受到这浮于水面的冰山一角时,不寒而栗。
19. 第 19 章
钱青青推开家门,屋内昏黄烛火摇曳,宋章与宋明溪对坐在棋盘两侧。
少年将军战场上威风凛凛,可这几日白日里又是劈柴、烧水,又是做饭,忙得晕头转向,到了晚上早已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连着陪宋章下了十局棋,局局惨败。
瞧见钱青青进门,宋明溪原本耷拉的眼皮瞬间抬起,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如蒙大赦般“噌”地从矮凳上蹦起,动作太猛,差点掀翻棋盘。
“嫂子好!嫂子可算回来了,我这就给你做宵夜!”说完,脚底生风般冲向厨房。
钱青青奔波归来,喉咙干渴难耐,径直走向桌案,端起茶壶往杯中倒水,仰头一饮而尽。
宋章瞥了她一眼:“这是我的杯子。”
钱青青愣了一下,大大方方耸耸肩:“不碍事。”视线落在棋盘上,灵机一动,修长的手指捏起一枚白棋:“来一局?”
宋章见她洒脱,微笑:“夫人请。”
“好啊。”
二人各自收子时,指尖不经意与宋章触碰。宋章像是被烫到,猛地缩回手。反观钱青青,丝毫未觉异样,专注地将棋子收满。
棋局开始,一黑一白,落子如飞。
钱青青有着小学围棋锦标赛的冠军功底,步步紧逼。宋章本想试探一二,没料到她棋艺如此精湛。一番激烈交锋后,钱青青落下最后一子,以微弱优势赢下这局。
宋章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钱青青:“没想到,你竟深藏不露。”
烛火在她脸上跃动,钱青青回以灿烂的笑容。
房中只有他们二人,这里不会像皇宫“隔墙有耳”,也不需要像和顾成博“虚与委蛇”。
这小小的与世隔绝的空间中,竟生出莫名的安全感。
钱青青调皮地看向宋章:“夫君,这局我赢啦,成王败寇,输的人是不是该给点什么?”
宋章眼中闪过一丝饶有兴味的光芒:“夫人费尽心思赢下这局,所求何事?说来听听。”
“夫君稍后。”
钱青青翻箱倒柜,找出一张物,轻轻铺展在桌上。
这是一张完整的舆图!
这舆图绘制得极为精细,山川河流蜿蜒如带,州郡分布清晰明了,人口、矿产等信息标注得详实准确,丝毫不逊色于王府珍藏的舆图。
宋章不禁问道:“这舆图从何而来?”
钱青青坦然回应:“我外祖留下的。”
宋章听闻,对钱青青的外祖父顾弥多了几分敬意。当年大梁武将双子星“北宋西顾”声名远扬,宋家与顾家分别镇守北部防线和西部防线,立下汗马功劳。顾弥能绘制出如此详尽的舆图,足见其卓越的才能与长远的眼光。
“夫君,我想请你帮我看看,这舆图上哪些地方山清水秀、土壤肥沃,适合隐居。”
宋章何等敏锐:“为何突然想找隐居之地?”
“这些日子在宫中当差,我听闻不少事情。”钱青青言简意赅道:“长公主与东宫、昌王三个派系宿怨太深,全赖老皇帝龙威周旋,但老皇帝毕竟老了……我怕金陵迟早有祸事。”
宋章闻言,若有所思。
其实钱青青还有话没说,她最担心的还不是“金陵十日”,而是赤龙阁,那是近在眼前的危险。
顾成博出生小门小户,六岁时才过继给顾家,此前是一直生活在乡下、不受待见的庶子,如今因顾家福荫得以入朝为官,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还不知足,如何生出这般狼子野心?
安康药行规模甚巨,上头还挂着老字号的招牌,顾成博不过是在礼部做个六品闲吏,哪有这等实力?买下安康药行要不少银子,他发家的本钱哪里来?
他放着安逸的小日子不过,冒着全家掉脑袋的危险,立誓为顾家复仇,推翻南梁朝廷,这理由有点站不住脚吧?
顾成博说话的样子,和她的前任真的很像。
赤龙阁敢将基地堂而皇之设在闹市中,炼药炼毒两开花,好一招鱼目混珠。
他们不仅有人脉、有家底,而且够黑心、够狠毒。
那么多毒炉……要害死多少人哪。
钱青青几乎不敢去多想,眨了眨眼睛,理所当然地说道:“你不是说自己在镖局做事,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嘛,快给我圈出几个好地方!”这话像一记闷拳,瞬间把宋章噎得说不出话。
“好。”宋章收敛思绪,指尖沿着舆图上的山川轮廓缓缓移动,思索片刻后说道:“依我看,这处群山环绕,土地肥沃,远离纷争,符合夫人要求……”
宋章指尖划过地图上岭南的位置,钱青青倾身,盯着地图回想起来:
这地方,不就是日后的珠三角,的确宜于生息,可是……恒燊王避走金陵,最后也是扎根岭南!
“就这?”她绝不可能扎到恒燊王的地盘。
“就这。”宋章施施然起身,大有“我已经帮了你,不再欠你什么”的意思。
钱青青看着他即将转身离去,语调平静:“再找找。你每圈出一处,我就给你一支云参。”言罢,从袖中掏出七支裹在油纸里的云参,“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宋章回眸,瞳孔骤缩,云州老参千金难求,李月为求一支,几乎倾家荡产,如今钱青青竟有七支之多。
宋章顿了顿,眉头微皱,钱青青似是猜到他的心思,抢先开口:“别问怎么来的,我不过预支了些人情。贺思说你的梅焰之毒,得靠云参长期压制。”
这话有了三分威胁之意。
余下七分,与其说是承诺,不如说是诱惑。
宋章眼角微微一暗,默然回到位置上,俯身继续研究地图。
烛火随着穿堂风晃动,光线越来越暗。
“灯油快没了,添些。”宋章头也不抬,声音冷冽,连“夫人”也不叫了。
摄政王从不受人威胁。
钱青青挑眉、抱胸:“凭什么我去?你找出下一处,我不仅给你云参,还帮你添灯油。”
其实内心并不怨他,毕竟人家摄政王上一世的宏图大愿是一统天下、抵御外侮,所看重的都是兵家重镇、山河要塞,从未想过何处山清水秀适合隐居,这种窝囊的念头,连出现都未曾有过。
宋章冷冷抬眸,目光与她对视,空气中似有火花迸溅。
“我若再找出两处,你除了添灯油,再给我沏壶热茶。”宋章薄唇轻启,提出条件。
钱青青:“成交。不过你要是找不出来,往后三日,这屋里的灯油、茶水,都归你负责。”
宋章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若我能找出三处呢?”
钱青青愣了愣,笑得很甜:“那我今晚便好好服侍夫君,不仅添油煮茶,还给夫君讲故事。”
“好好服侍夫君”六个字让宋章僵了一下。
一个时辰后。
钱青青讲起了“桃花源记”的故事。
“说的是一个农夫迷路……”
娓娓道来,她声线清脆如山落泉水,让宋章几乎听入了迷。
“如此有趣,谁写的话本?”
他自诩饱读诗书,杂书也看了不少,为何从未听过这个故事。
钱青青微笑道:“我顾家英武军人才济济,军中将士自编的呗。”
虽身边没有女人,但外面的女人如何,他是知道的。大部分女子,从出生到死,都没有离开过所在的州府,无论贵贱,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军中的女子比她们强,但也和军营的男人差不多,大字不识、略通武艺,莽撞的不在少数。
不像她,能武能文,有勇有谋。
钱青青所言,他不信,可那又如何,他可以整夜听她如低吟浅唱般,说故事给他听。
*
大梁以武立国,马球赛作为彰显国力与尚武精神的传统盛事,在宫廷中已延续数代。
依照惯例,宫中四妃轮流主持赛事,今年轮到惠妃操办。早在赛事前,惠妃便一头扎在西苑精心布置,她把金宝宫所有太监宫女调过来驱使,就连一向游手好闲的草包王爷广文王也早早来到赛场,忙前忙后。
这一切,皆因老皇帝向来重视,每逢马球赛,都会亲临观赛。
马球赛由王公贵族组队参赛,五品以上大臣皆可携眷出席,意在百官同乐。比赛当日,天空有些阴沉,微风拂过,带来丝丝凉意,正值春夏之交,让人倍感舒适。
宫门天不亮便大开,百官陆续前来,如今西苑黑压压地聚集了京城里大半以上的达官显贵。宽衫大袖、褒衣博带、笼冠朱衣、各色彩绣充满视线。
因这场马球赛规格极高,禁军全体出动,凰卫司驻守在校场东南角,正是马球赛的入口。
钱青青看见易楠随着太子妃一行人登座,广文王正想蛇过去打招呼,便听长鞭开道的清脆声,接着乐鼓齐奏,所有人跪地伏身。
禁军各司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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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卫之责,兵不离身,只需半跪迎驾,钱青青悄悄朝台上看去,老皇帝身着龙袍,头戴通天冠,在九华殿大内监吕同祥的服侍下,登临高座。
御座后是大内监吕同祥,再往后一层则是一字排开的殿前司,居中穿银铠持长剑的,正是南梁第一高手、殿前司统领张潇。
按规矩,皇帝落座的东面应为太子位,但本朝尚无储君,老皇帝只有昌王一个弟弟,昌王便坐在御座下。
老皇帝为表示他和昌王的兄弟情深、彰显共享江山之意,给昌王的两个儿子都封了王,嫡长子封恒燊王,嫡次子封荣安王,遥领封地,一应规格等同皇子。
昌王之下,则是按位次落座的各王爷。
还有长公主驸马苏煜,因长公主祁经燕不在金陵,他和小郡主被作为皇室成员安排其中。
太子妃因身份特殊,被安排在西面之首,顺次坐着皇长孙、镇国公、厉信侯等皇亲国戚。
诸人落座后,尚膳局开始传茶水点心。
文武百官天不亮就到宫门,有的家住得远,半夜就出发了,耗到现在早饿了,不少人见了吃食,都放下端着的身份,一口饼一口茶地填肚子,有些贪嘴的,还小声议论起哪个点心好吃。
广文王也是不顾形象的一份子。
他把自己的腮帮子填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跟老皇帝说着话。老皇帝并不怪他,相反,因其性格草包,胸无城府,说话直来直去,又无储君希望,老皇帝还格外喜欢他。
没多久,老皇帝竟笑出声来。
原来,广文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从不打马球,但并不妨碍他在这场难得的马球盛事上玩出花样。
一声锣鸣,马球赛开场。
一方红衣绿靴,一方绿衣红靴,两队人马煞是惹眼地登场了。
广文王介绍,这是他为这场马球赛特地订制的骑服。
红衣方是太子妃领头,绿衣方是汝阳公主领头。
哨声一响,太子妃策马当先,一举抢到了球,她球技如人,知人善任,立马将球传给了前半场的蒋珊,汝阳公主追来抢球……
红衣绿衣、绿靴红靴,双方你追我赶,红绿交织,混战一团……
由于骑服配色太过花俏,双方队伍都出现了不留神将球传给敌方的失误……
看台上是欢呼一片,亦是恍惚一片……
“老三,你是存心让朕的眼睛都花了……”老皇帝难得露出和善的一面,笑着抱怨。
“父皇容禀,这不是您让儿臣为球赛添新意嘛。”广文王索性在御座下蹲着,又殷勤地剥了一个橘子,送到老皇帝座前,“儿臣思来想去良久,觉着嫂子和妹妹都功夫了得,不搞些花样,恐难分胜负。”
“这么说,朕还得夸你煞费苦心了。”
“儿臣不敢居功。”
“你啊……让朕说你什么好……”
“父皇尝尝这橘子,是我去年从南洋买的种子,让人在徽州栽种,这橘子别看着个头小,只甜不酸,无丝无籽,口感绵柔,特意进献给父皇的。”
“老三有心了。”
“父皇喜欢,儿臣再剥一个……”
老皇帝这边和广文王天伦之乐,并无人注意到坐在下一位、排行老四的光鉴王露出鄙夷冷漠之色。
……
校场上,太子妃和汝阳公主的球赛顺利结束。
往年两支队伍只能打个平手,今年有了蒋珊加入,太子妃连赢三球。
“嫂嫂今年得一猛将,如虎添翼!”
“汝阳的功夫也大有长进……”
汝阳公主和太子妃感情不错,赛后互相抱拳行礼,两队人马一起说笑着下了场。
之后上场的两支队伍是瑞升王和厉信侯。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瑞升王瞥向厉信侯,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你们郑家可真是生女有方,靠着女人撑腰,才得了今日这风光。”言外之意自然是说刚刚赢了球赛的太子妃郑文馥。
此言一出,瑞升王球队里的人也纷纷阴阳怪气:“说起来,郑家女姿色也是个顶个。”
厉信侯的一张俊脸瞬间涨得通红,眼中怒火熊熊燃烧,毫不示弱地反击道:“尔等好色的小畜生!整日沉迷女色,行径与禽兽何异!再胡言乱语,小爷敲碎你脑袋!”
“你们格外当心。”曾郦引两支队伍进场后,提醒着。
“是。”第四营纷纷响应。
20. 第 20 章
三面高台的看客们都已填饱了肚子,得以聚精会神观赛。
瑞升王是最排名第九、年级最小的皇子,纠集了金陵城一群游手好闲的二世祖,自封“极乐帮”,成日以强抢民女、吸食灵散为乐。
而厉信侯郑炳良则是镇国公郑羽的独子,由镇国公悉心栽培,自小在军中历练,常与人争勇好斗。
两位同为金陵城最有名的“疯”一般的少年,积怨已久,百官哪不伸长脖子盼着有点热闹看。
果然,厉信侯毕竟才十四岁,年纪小,打马球经验不足,又求胜心切,几个快球接不住,竟是颗粒无收,反倒瑞升王带着极乐帮轻轻松松进了两个球。
厉信侯气愤不已:
若连这群平日吸食灵散的废物都打不过,岂不是被人耻笑!
这就导致厉信侯的下半场愈发没有章法,激烈抢球,还伤到了人。
昌王次子荣安王也在场上,举起球棍挥舞反击,可厉信侯却不畏惧,一直命令身边的护卫进攻。
恒燊王皱眉头,叫来随从。
“去说一声,瑞升王那边有人受伤,理应暂停,换个人上场。”
“是。”
随从应下,小跑至马场,很快马场那边便传回消息:瑞升王不愿停赛。
被厉信侯打到的人只是轻伤,的确不影响打球。这时双方都在气头上,谁也不愿意停下来。
“老九有点不像样。”
恒燊王微顿,往上首看了眼,发现说话的是岐阳王。
岐阳王在皇子中排行第六,自小患咳喘症,身体很不好,常年住在京郊别苑养病,但他向来孝顺,只要逢年过节,都会进宫拜见老皇帝。
岐阳王似有感应般,与恒燊王视线相碰:“这样下去,恐怕出事。”说完又想起光鉴王坐在自己上首,便问:“四哥,我们向父皇请旨,暂停比赛?”
光鉴王一副高高在上之态,冷哼道:“老九鲁莽,只会丢皇家的脸,别打了。”语气中尽是鄙夷。
岐阳王与恒燊王心知肚明,太子死后,这个光鉴王便以嫡子自居,看不上任何一个皇子,何况是奴婢所生的瑞升王,根本放都不放眼里。
面对光鉴王的傲慢,岐阳王轻轻叹气起身,贴身内监忙上前搀着。恒燊王悄悄朝岐阳王拱手行礼,平息这场闹剧,等于也帮了他的弟弟荣安王。
岐阳王点头回礼。
却不想,岐阳王尚未向老皇帝开口,场中变故突发。
马球本在荣安王手中,厉信侯派了护卫前去阻拦,护卫是个忠心的,抢到球便传给厉信侯,厉信侯策马运球,快速靠近球门。
瑞升王的人围上去堵截。中间马球被一个极乐帮的成员抢到,他对厉信侯说了些什么,厉信侯大喝一声,气急败坏地挥杆,竟对着对方的脑袋敲去。
对方痛呼着栽下马,鲜血喷溅到空中,球杆的余势带着马球飞到半空。厉信侯已然杀红了眼,不管不顾,用尽全力一挥……
马球旋转着朝球门飞出去,却未进球门,而是先砸中了瑞升王的马头。
马儿吃痛,一声长嘶,撅起蹄子就跑,瑞升王受惊,竟是一个不慎,跌落马背,马蹄落下时,正巧踩在瑞升王的脚踝上。
“啊!”
瑞升王疼得目眦欲裂,发出尖锐的惨叫声。
变故来得太快,执裁官紧急叫停了球赛,待将瑞升王从马场抬出来时,人已经昏厥了。
极乐帮乱成一团。
厉信侯勒住马头愣在原地。
只听得高台上的惠妃高声道:
“御医呢!速传御医!”
“来人,速将场中的马都带出来!”
这些事,不用惠妃吩咐,各司已各尽其责,惠妃说这些,因这场马球赛是她办的,发生任何事,她都有责任。
广文王带着几个御医手忙脚乱地将瑞升王抬进了马场边搭的临时棚子,大内监吕同祥得了吩咐,第一时间下了高台赶过去。
看台上的人有的因为视线关系,根本没瞧见,只听见瑞升王那声贯穿天际的惨叫,许多人纷纷伸长脖子想瞧个究竟。
“禀陛下,御医诊断,瑞升王的脚踝骨断了。”吕同祥很快回来,垂首对老皇帝附耳道,“王爷性命无碍,只是需要马上接骨,此后,恐是终身不良于行……”
瑞升王将来成瘸子。
老皇帝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惠妃就坐在皇帝身边,花容凝重。
看台上其他人倒是神色各异,同情者寡。
怪只怪,那瑞升王平日作恶太多遭报应……
恒燊王已经带着弟弟荣安王第一时间来到昌王身边,昌王上了年纪,这么些年一直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两鬓白发苍苍,荣安王知道事情闹大,这时老老实实站在大哥身边,不敢言语。
恒燊王低声道:“弟弟没事,父王放心。”
“好、好……”昌王拉住大儿子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岐阳王进退不是,有些自责……
只有光鉴王冷冷看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大驸马苏煜神色微凝,抱着女儿站起身,对随从道:“小郡主困了,我们回去罢。”
镇国公郑羽起身:“我去瞧瞧良儿。”
郑文馥目送兄长离去,坐不住,也欲带着皇长孙离开。
“太子妃,您是东宫之首。”易楠言简意赅一句话,郑文馥听懂了。
老皇帝一日未立太子,东宫就是她的。她是诸皇子的长嫂、皇长孙的生母,亦是代替故太子为老皇帝尽孝的嫡长媳。
哪有老皇帝未走,她先走的道理。
易楠在郑文馥耳边轻声道:“臣已让蒋珊带人过来。外头的事有国公爷,您且稍安。寅日司也参与了球会巡逻,如有异常,应有所察觉。”
马球赛年年举办,小打小闹有,但从未有人受重伤的,何况是金枝玉叶的皇子。厉信侯再年少气盛,也知分寸,不会御前对瑞升王出手。
这其中,八成有问题。
易楠实则心中焦虑,目光悄然越过太子妃母子,望向了场中的钱青青。
“什么人!站住!”
钱青青一声厉喝,清晰地传到易楠耳里,也传入主位的所有人耳里。
原本场中都是穿红绿骑服的球手,出现一个穿着太监服饰的人,显得格外扎眼。有人认出是瑞升王的贴身小太监,好像叫洛冰。
主子瑞升王还在医棚半死不活地躺着,做奴才的,不仔细伺候,跑来马球场作甚?
洛冰本就慌慌张张,被一声断喝,吓得浑身一抖。
“青青,你看……”倪如娇指了指洛冰手上之物。
正是场中的马球。
洛冰忽然高举马球,尖声叫道:
“有人害王爷!这是谋杀!”
“马球上有暗器!”
“是厉信王要害我们王爷!”
这一叫,周围的人俱被吓一大跳。
钱青青立马道:“拿下他!快!”
第四营的人眼疾手快,几个人就近将其压制在地,那洛冰面目扭曲、挣扎不断,仍试图大喊大叫。
“暗器……”
“厉信侯……”
“谋害王爷……”
“堵住他的嘴!”钱青青命令道。
朱晓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眼前这个钱青青和刚刚进宫时完全不一样,变得冷静、果断。
昌王、长公主、东宫,势同水火却又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在老皇帝揭开立储的谜底前,谁也不愿意打破这种心照不宣的平衡状态,谁做了,谁就是破坏大家过安稳日子的罪人。
瑞升王的贴身太监洛冰公然揭发此事,无异于让凰卫司背书。
洛冰是在拉她们下水。
但钱青青来不及将其押到御座前,老皇帝已得知这边的事。
殿前司统领张潇的命令一条条快速下达。
“殿前司听令,疑有刺客!”
“护送陛下回九华殿!”
“其余所有人,不得离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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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场内的看客倏地混乱起来。
殿前司、寅日司、控鹤司同时出动,封住了看台各路口,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远远能看见,殿前司统领张潇护着老皇帝走了。
大太监吕同祥带着几个人从护驾队伍中分离出来,朝这边过来。
曾郦已从另一角落赶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马球。
乍看无暇,细细摩挲,其实有一个很小的裂痕,形似木头的自然纹路,实则嵌入了一枚小小飞针。
曾郦少见地沉下脸。
那洛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钱青青冷眼看他:“你如何知道马球有暗器?”
她们四营那么多人在场中没有捡到球,偏偏被他一个小太监捡着,且一拿到手就知有暗器,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
钱青青喝道:“说啊!”
洛冰别过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靠!”刹那,钱青青竟是骤然暴起,一脚踹倒了洛冰,“你受谁指使!说!”
谁也想不到钱青青发这么大脾气。
洛冰疼归疼,却毫无惧色,自己又爬起来,揉了揉肩膀,跟没事儿发生过似的,像个硬壳老蚌,打死不开口。
“将军、中郎将。”钱青青一脸无奈,将洛冰拎过来,“属下无能,他什么也不肯说。”
“知道了。”严曼神情凝重,眼看吕同祥的人马已经越来越近,快速道,“走一步看一步,你们接下来都机灵点。”
“是。”
“严将军听旨!”
吕同祥到了。
“陛下有旨,由你带上洛冰,随咱家走一趟九华殿。”
“微臣遵旨。”
严曼是凰卫将军,足以主宰曾郦和钱青青的生死,但在老皇帝眼里,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四品武将,让她面圣,她就只能自己去,一个多余的人也不能带。
“我不在,你们都听曾郦的。”
“遵命。”凰卫司其他各营统领也都到了,卫红雪带头领命。
当着吕同祥的面,严曼不再多言,顺从地跟着对方的人马去了。
看台上的人由各司禁军引导下台,逐一登记、搜身、而后带出去……
大半个时辰后,喧嚣散去,场上变得一片荒芜,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从未发生过。
钱青青冷眼看着空无一人的马球场,心中渐渐升起一股莫名烦躁。
在皇宫站稳了脚跟实属不易,钱青青到现在都还未想好撤离脱身之策,为了增强实力,她翻出了《顾家刀谱》,每日少睡一个小时拿来练武,带着面具对形形色色的人演戏,现在又被卷入莫名的马球行刺事件……
钱青青咬牙:“会是谁,想拖我们下水……”
再抬眸,撞进易楠的视线,东宫最后离开,易楠刻意放慢脚步走在队伍末尾,二人遥遥隔着数十步,易楠怎看不见,因悄悄做了个下压的手势,让她稍安勿躁。
有能力把手伸到皇宫里乃至老皇帝眼皮子底下的人,不算多,但也不少。禁军六司三卫,殿前、控鹤、凰卫、寅日四司可进宫。守门的天龙卫若放放水,也多少能往宫外带点东西进来,还有数不尽的宫娥内监……
忽起大风,卷起了地上粗粝的沙子,刮得的人的脸有些生疼。
“惠妃让我们护送瑞升王去金宝宫医治。”曾郦道。
天色低沉,风沙四起。
看着像要下雨了。
*
李月出门去了。
暗探方进山来找宋章复命时,小宋将军刚揉好面团、剁好肉馅,而他们的摄政王殿下正在房间内,捧着一本棋谱,自己和自己对弈,也时而盯着棋盘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看见方进山跳墙进来,宋章提起一颗黑子,有些不满道:“以后走正门,记得敲门。”
“是。”
宋章将棋盘收拾妥当,又给自己斟茶,转而问道:
“川沙金矿案有眉目了?”
金矿案,正是导致顾家覆灭的关键。
21. 第 21 章
宋章倚在案边,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这些年断断续续有传闻顾弥私藏金矿。
当年梁帝逼顾弥交出金矿,顾弥却坚称川沙荒芜,并无矿产。梁帝忌惮顾家三代掌兵,唯恐其拥兵自重,故意迟发半年粮饷,顾弥爱军如子,不能坐视将士饿死,不知使了什么办法,硬生生熬过那半年,在梁帝那里,便如坐实了坐拥金矿的事。
后来顾家父子殒命,三族流放,川沙金矿,至今仍是谜。
方进山道:“传闻顾弥当年曾绘制一幅藏宝图,随身携带。顾弥战死后,藏宝图也随之失踪。梁帝查抄顾家,一无所获,又派江湖术士前往川沙,却始终未能寻得金矿踪迹。”
宋章唇角勾起一抹讥讽:“德不配位的昏君,不配得此金矿。”
方进山见状,狡黠道:“王爷或许能从钱青青处探得线索。”她是顾弥的外孙女,顾家唯一剩下的嫡系血脉……
宋章拍案:“你把本王当什么人了。”去□□钱青青吗?!
方进山连忙低头,额上渗出冷汗:“属下昏了头了,钱青青此人虽有些姿色,却是水性杨花,金陵豪门皆知她多番求嫁昌王府不成,便进宫办差,妄图从宫中觅良婿。顾弥怎会把藏宝图的秘密托付给她……”
“闭嘴。”
宋章莫名火光,抬起壁上剑,利剑出鞘,直指咽喉,方进山吓得连忙后退,跌坐在地,脸色苍白如纸。
“王爷息怒!”宋明溪赶来,宋章方冷冷瞥了方进山一眼,吐出一口浊气:“滚。”
方进山如蒙大赦,连忙起身,踉跄着退出去。
宋章收起长剑,神色恢复平静,仿佛方才的失控从未发生过。他转身看向宋明溪手里的鸽子:“宫里的暗桩来信了?”
宋明溪点头,从中取出一张纸条,放走了鸽子,递过去:“瑞升王遇刺,凶手不明,凰卫司被卷入此案,严曼御前领罚。”
宋章扫了一眼纸条:“老皇帝震怒,必会彻查此案。”
“王爷,那我们……”
“静观其变,无非处置几个倒霉鬼。”宋章一副与己无关,沉吟片刻,“加紧调查赤龙阁。钱青青带回来的药材,我猜是从赤龙阁拿的。”
宋明溪点头:“属下明白。不过话说回来,嫂子为了您的药,可真是拼了命了。”
宋章闻言,神色微微一滞,随即淡淡道:“她不过是为让赤龙阁松懈罢了,她若无所求,才令赤龙阁不放心。”
宋明溪眨眨眼,不敢反驳,却是头一次觉着自家王爷薄情。人家可是冒着谋逆之罪的风险在帮他,哪能这么说呢?
*
半个时辰前,瑞升王便被接骨的剧痛生生疼醒。
他半倚在榻上,受伤的右脚被高高吊起,身后的窗棂被秋风吹得嘎吱作响,仿佛随时要散架。
马球场上的惊险一幕,如果是场噩梦该多好。
只是眼前这个凰卫司女人,打破了他的幻想。
“洛冰是阉童,自小便跟了本王,我不信他有什么坏心思。有人行刺我,你们不去追查刺客,反倒抓我的奴才,算什么本事?”瑞升王带着几分不耐。
“凰卫司只是奉旨将人送到殿前司手中。”钱青青顿了顿,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锋芒,“陛下已经下旨,将今日出现在马场的极乐帮成员悉数收押,王爷想必也不想因此误伤帮中兄弟。”
瑞升王闻言,忽地嗤笑一声,抬手指着人。
“少要挟本王!”
瑞升王视女人如衣服,却将那些酒肉朋友视作手足。钱青青的话正中他的痛处。
“问吧,本王也想知道,究竟是谁想害本王!”
“洛冰,王爷的贴身内监,是王爷让他去马球场捡球的吗?”钱青青直入正题。
“算是,也不算是……”
“也算是?”钱青青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迟疑。
“这么说,这并非本王第一次遇刺。”
“刺客早已动过手?!何时、何地?”
“许是本王招了小人。”瑞升王自嘲地笑笑,“半年前,我在醉红楼喝酒,便有人在我酒中下毒,多亏运道好,酒杯洒了,被酒楼养的猫舔去,小畜生当场身亡。两月前,我去淮河游船,睡在了画舫,差点船沉,经查,是有人趁夜色,在船底砸了一个大口子……”
钱青青眉头微蹙,仔细打量瑞升王,只见他双目无神,眼下两片乌青,身形精瘦如猴,一看便是纵欲过度,早已掏空了身子。
“王爷屡次遭刺,何不禀奏陛下?”钱青青追问。
“哈,行刺皇子,这话可不能随意乱讲……”
钱青青听出言外之意——他是最不受宠的皇子,若因私怨惊动皇帝,查吧,纯属小题大做,老皇帝和朝臣只会嫌他碍事;若不查,抑或没查到凶手,岂不是有损天家威严?
瑞升王是酒囊饭袋,却并非无知愚蠢。
“洛冰知道王爷难处,不想此事牵扯到王爷,故而私自跑进马球场寻找行刺的证据,且要闹得人尽皆知,逼陛下不得不管。”钱青青分析道,“至于我们,不过是凑巧在场,被洛冰拿来当了人证……”
“本王也委屈。”瑞升王戏谑地看了看自己被架起的脚。
钱青青沉吟片刻,又问:“王爷所说的两次行刺,皆有人证?”
“废话,本王难不成自己孤身饮酒作乐、画舫寻欢吗?极乐帮里人证多的是。”
“王爷可曾怀疑过谁?”
“范阳卢氏。”瑞升王咬牙切齿,“我不过是碰了他们一个女儿,就要跟我拼命!”
“荣安王呢?”钱青青试探地问。
“你什么意思?”瑞升王言外之意。
“微臣只是提醒王爷,范阳卢氏虽与王爷有仇,但刺客屡次差点得手,王爷身边或许有刺客的人。”
“和荣安王有关?”瑞升王语气中带着几分狐疑,“我确实抢过他的女人……”
“微臣不敢这么说。”
瑞升王倒也不追根问底,正色道:“听说你挺能耐,食脑魔案都破了。来,也给本王办办案,抓了凶手,赏百金……”
之后又谈了些前两次遇刺的细节,可惜瑞升王当时喝得烂醉,记忆模糊,加之极乐帮众皆是酒囊饭袋,竟无一条有用的线索。
钱青青施然告退,出来迎面却撞见一人——
恒燊王。
恒燊王乃昌王嫡长子,荣安王同父异母的兄长,手握天兴、天武、天威三支外营兵权,是昌王派系的领袖人物。因此,屋外的内侍宫娥见他做噤声手势,无人敢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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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恒燊王这般实掌兵权的人物,杀起人来从不眨眼。
昌王派系向来低调,身边皆是跟随昌王从北都来的老人,鲜少招揽爪牙,更不会像东宫那般高调挖长公主的墙角。因此昌王派系手下人数虽少,忠诚度却是三大派系中最高的。
传闻昌王刻意回避与钱家的婚约,其中另有隐情,只是知情者寥寥,且皆忠于昌王,闭口不提。
钱青青是顾氏嫡系唯一的后人,其母顾萤继承了辅国大将军顾弥的英姿与刀法。钱青青亦与母亲肖似,是个英气逼人的美人。至于她的刀法,恒燊王尚未领教,只听闻她在逮捕食脑魔时露过一手,想来,顾萤离世多年,钱青青所会的顾家刀法,不过皮毛。
“见过王爷。”钱青青行礼,心中却有些忐忑,不知他听到了多少。
她虽弯腰,却不躬背,姿态英挺,确有几分顾家后人的风采。
恒燊王冷冷看着她,目光如刀,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那眼神中带着强烈的审视与蔑视,令人极不舒服。原来他早已认出了钱青青,无视,不过是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
“为何在瑞升王面前挑拨?”恒燊王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质问。
“微臣只是基于事实的合理推测,并无挑拨之意。您体恤属下、明察秋毫,凰卫司的姐妹都说,您是所有王爷中最有贤名的。”
钱青青话里话外皆是奉承,不想与恒燊王正面冲突。
恒燊王并不搭腔,半晌冷笑:“伶牙俐齿。”
他忽然迈步上前,逼近钱青青,目光如炬,眼中已无笑意,墨色尽显。
钱青青心头一颤,意识到这位历史评价“色厉内荏”、未来割据一方的恒燊王,不再伪装什么“贤王”。
陡然间,恒燊王闪电般出手,一把捏住了钱青青的脖子!
钱青青躲避不及,背后抵墙,退无可退。那只大手如铁钳般死死扣住她的咽喉,虎口一抬,逼得她无法动弹。
“我问你,谁指使你调查荣安王!”恒燊王声音冰冷,眼中杀意毕露。
“刚刚还说王爷明察秋毫……”钱青青艰难开口。
“少废话,回答我!”恒燊王手上力道加重,毫不留情。
“放……放手……”钱青青被掐得几乎窒息,心中暗骂。
恒燊王虎威狼势,力道不减,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
“本王在问你的话!”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就……就是这么对待前未婚妻?”钱青青断断续续地说道,脸色已涨得通红。
“放肆。”
手上力道更重,几乎要将她的脖子捏碎。
常年习武的手长满老茧,粗糙如砂纸,钱青青被迫得缺氧,眼前发黑。心中怒火顿升,恶向胆边生!
“你有种……”钱青青反抗!
恒燊王腰间猛然一凉,低头看去,竟被搁上了一把长刀。钱青青不知何时已抽刀出鞘,刀锋直抵他的腰腹,割破了他的王服,刺入皮肉。
“放开我……”钱青青憋着一口气,眼中毫无惧色,只有怒火,“我敢杀你,信不信!”
声音沙哑,却字字如刀。
话音刚落,她甚至将刀身再抽出一分。
恒燊王腰腹吃痛,只得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