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他荼蘼骨》
1. 荼蘼
鬼女摇铃,青灯引路。
夜忘川,鬼头攒动,灯海重重。
提盏柳藤灯的少女立着,似玉生烟。一张血色瓷面,一对藏花澈眼。
这张脸在青光下实在突兀惹眼,任什么经风度浪的妖魔鬼怪见了,都要驻足多瞥几瞥。
锁骨上刺入皮肉的金环灼灼叫嚣,在胸口上燎起一团不容忽视的烫意。阿莲“啊”的一声叹口气,哀怨地咒骂:“要命的玩意!”
阿莲于凡间苦修行善十载,开凿水井、挖水渠、帮皇帝开运河、找泉眼、救洪抢险、救溺水小儿、送搁浅鲸鱼回海……各种事情都做过,殷勤到东君国三百多个小河君土地神都记住了阿莲和她的莲伞“十里”。
好消息是,阿莲终于在舍身散灵救下一将被泥石流吞没的山间小镇后,功德圆满,获得飞升资格,将入水神玄溟宫,成为司掌一方水脉的大神官——坐下辅佐的小神官。
她承认这不算个很大的官职,但却也是阿莲在白玉京苦修五十载、行善无数后努力争取得来的结果。
然而坏消息接踵而至——她的小身板在抵挡泥石流时散尽灵力,她身上的金环趁虚而入烧灼她神魂,如今她灵根半焦,几成废人。
一个废人是当不了神官的。
唯一的解决办法,是腆着脸去找她十年前抛弃的那个炉鼎,请求他的帮助。
阿莲出发前拿六片莲花瓣给自己占了一卦,卦象说她此行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因而尽管心中逃避,阿莲还是来了。
现下阿莲终于挤到一颗骷髅鬼树前。
这是无间鬼域的冥姻树,枝干皆为白骨化,上面挂满各路妖鬼堕神招婚的红木鬼帖。
如此多的鬼聚在这里,正是在围观冥姻树最高那一枝上挂着的鬼帖——
那木牌上开一朵红色荼蘼,凌绝所有鬼神的鬼帖上。鬼们说,这鬼帖主人,便是无间鬼域鼎鼎大名的七花鬼王之一,荼蘼艳。他每月十五都会遣霜月蛾来挂这一块求娶的鬼帖。
“求娶?”
阿莲觉得新鲜,遂追问。
“没想到吧,他是个男鬼,只是有女装癖,恐怕性别认知有些问题……”
这只青面鬼话未说完,不知为何嘴唇上忽然结出一层幽蓝的厚冰。青面鬼神色一下惊慌起来,捂着嘴落荒而跑了。
“好端端的……”
阿莲觉得又是自己没见识了。
当天,无间鬼域里就传开了:
一个不要命的少女,摘走了荼蘼艳鬼的鬼帖。今夜,红丝千缠,艳鬼嫁妻。
无间鬼域在九重天之下,白玉京之上,弱水环绕,奈河经流。白玉京入魔的仙人,九重天坠落的堕神,凡间无路可去的妖鬼,皆汇聚于此。是六界里鼎鼎有名的“三不管地带”。
不知道多少年前,有一巨龙尸骸从九重天坠落,一场红雪下了三月。龙骨将无间鬼域劈出一道大豁口,这豁口如今叫藏骨沟。
十年前,藏骨沟地动山摇,牵动整个无间鬼域,众鬼纷纷前来围观。众鬼见一男子身披金鸾嫁衣,头戴红绣盖头,手中拿朵红色荼蘼,绮艳颓美,从巨龙骨骸中踏花而出。
时人称之,七花鬼王第七位,荼蘼艳。
荼蘼艳一出世,六界慌乱。人间不打仗了,妖域也不内斗了,六界罕见地如此团结。
人们说,这是天地间最歹毒的煞,怀着无穷的怨念降临人间。鬼们说,这是吞生骨、吃活鬼的怪物,迟早吞噬整个无间鬼域。神们说,此乃大不祥,当立除之。
但阿莲知道,所谓七花鬼王中的荼蘼艳,十年前也不过是雾雪山上籍籍无名又备受欺凌的可怜妖修罢了。那时他还叫越惊霜,因适合灌浊和采补的体质,被一众邪修抢着做炉鼎。
阿莲把他从雾雪山救了出来,用自己温热的情一点点去暖他,企图把他这块坚冰捂化。他对此甘之如饴,他曾小心翼翼地亲吻她,浑身骨血沸腾般叫嚣,他用寒气将阿莲身上金环的火焰一寸寸湮息,微喘着说他喜欢阿莲——
喜欢到他从凤鸣山的高崖上坠落时,依然穿着他为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沾染了无数指间血的莲龙金红嫁衣。
周边的鬼们正吵吵嚷嚷讨论着荼蘼艳降世后显赫的战绩:他降世后第二天,九重天和白玉京的神仙们就率领着十万天兵天围堵藏骨沟。第三天,白玉京的仙尊失踪了,尸骨无存,白玉仙坛上只留一摊血迹和一朵荼蘼。第四天,九重天天门被轰了个稀巴烂,天兵天将死伤无数,废墟上,亦是一朵荼蘼。
……
第五天,他们撤兵了。
阿莲知道,此人是个睚眦必报的妖,心眼极小,小到只能容得下单纯的爱恨。杀仙尊,破天门,都是他将曾受之苦悉数奉还的报复。
阿莲又听身旁狐鬼说:
据说荼蘼艳至今仍未承认是他杀了白玉京的仙尊、顺手轰了九重天的天门。他只是一味地往冥姻树上挂鬼帖,一挂就是十年。
狐精忽而一顿,神情严肃讲道,摘了他鬼帖的人,无一不死在荼蘼艳出嫁的当晚,只因这荼蘼艳出嫁,有一死规矩——
“什么规矩呢?”阿莲问。
狐精斜睨着阿莲连声嘘叹道:“你连他的规矩都不知道,就敢取他的鬼帖?”
“我既然敢取他的鬼帖,自然也不在意他有什么规矩了。”阿莲恬然笑答。
“好大的口气!”
说话的是个丰神俊朗的锦袍男人,分明是凛然正气的长相,额间那一枚邪纹印记却分外扎眼。这是九重天来的堕神。
“这位神仙哥哥从哪里冒出来?”
阿莲目光依旧明亮,看向这位堕神。
“你管我?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开开眼,从前那些女人,有的蠢,有的坏,有的狂妄。而你就是她们的集合体,又蠢又坏又狂妄!”堕神桀桀地笑着。
“我还没做什么,神仙哥哥怎么就这般骂我?”阿莲歪头表示疑惑,她本就长了张纯真无邪的脸,被这凶神恶煞的堕神一衬托,立马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来。
砰——一道金光划过夜忘川,鬼们都以为那是流星。实则,那正是飞出去的、大名鼎鼎的九重天堕神天喜星。
天喜星被丢出无间鬼域前,听到有阴森虚缈的声音他耳边低语:“你掉下来这么久,一定很想家吧?我送你回一趟家吧。”
真是白日见鬼了!
说时迟那时快,天喜星尚未飞出半里地,阿莲就被小鬼们推搡着挤上了那缠满红丝、挂满朱锁的“冥婚桥”。
往桥那边望,十六位夜游神辟路,窈窕鬼女一路扬着荼蘼花瓣,白蛇驮着阴沉木红花轿跟在后头,花轿上也缀满荼蘼花。
红花轿轰然一声落在身前,帘头冥铃摇,一只骨节如玉、白得发青的手拨开红纱帘。
轿子上下来的“荼蘼艳”,一袭血红嫁衣,金线绣作鳞龙缠莲图,栩栩若生。四五只银白的霜月蛾衔起红锦盖头的几角,盖帘金穗无风而摇,盖头下有乌发如瀑流泻。这嫁衣是女子穿的款式,可这鬼显然是个颀长男子,宽肩窄腰,站直时,几乎与那花轿同高。
他抬手,一只霜月蛾从他锦袖间飞出,悠悠落在花轿前白衣少女弯翘的长睫上。
阿莲一时不知该不该眨眼。
狭窄的冥婚桥上,他就站在阿莲前不过三尺,他俯下身,递给她一朵荼蘼花。
鲜妍的红,重重卷瓣如血液浸染,充斥着旖旎诡异的美。就像这穿嫁衣的艳鬼。
阿莲思索了片刻自己该唤他什么名字,良久后仰头问:“鬼哥哥,我要做什么吗?”
低头服软这种事,此刻有必要做一做。
周围又是一阵嗤笑和欷吁。
“连荼蘼艳鬼的规矩都不知道……”
“她绝对死定了……”
忽而,几只霜月蛾翩跹而起扎入鬼堆里,化作阴沉铁链,片刻就绑来一小鬼扔到阿莲面前,小鬼吓得险些弄丢了自己的脑袋,像阿莲支支吾吾解释:“姑娘要摘……摘荼蘼花瓣,花瓣双数便嫁,花瓣单数便杀……”
十年来,荼蘼艳递出的每朵荼蘼花,花瓣数都是单数,因此葬身轿前的人鬼神数不胜数。这艳鬼嫁妻,分明就是场鸿门局。
阿莲心一横,生死抛诸脑后,开始摘花瓣:“嫁,杀,嫁,杀……嫁……杀?”
最后一片花瓣落在桥上,对应着“杀”。
众鬼看戏,鬼面千变,有嘲讽,有惋惜。
“就说嘛!不会有不同的!”
荼蘼艳抬手,五六只霜月蛾,凝作一把覆霜冰剑,寒气涌出,奈何桥上飘起红雪。
他举起了剑,剑锋直指阿莲额前。
“且慢!”阿莲忽然喊一声。“鬼哥哥,你……藏起来一片是不是。”
剑不听人劝,直刺她眉心而来。
阿莲敏捷蹲下,避过那一穿眉之剑。
众鬼嘲笑,她这身板,避下这一剑恐怕已是极限,下一剑,必是白剑进,红剑出。
可阿莲没再躲避,也没打算逃跑。
她三步扑进越惊霜怀里,两手掀开他的红盖头,踮起脚来头往上一拱……越惊霜如今变成了鬼,体温竟比从前还高些。阿莲惊讶。
众鬼:惊!!!她亲了荼蘼艳!
越惊霜嫁衣下的身躯明显震颤了一下,紧接着,霜剑化作五六只霜月蛾,霜色蝶翼翩跹,回到了他嫁衣红袖中。
托阿莲的福,众鬼都得窥见那荼蘼艳鬼的惊鸿半面——像副颓艳的屏画,瘦削苍白的骨相是雪山,点染胭脂的薄唇若杜鹃,纤巧的一点鼻尖恰似山间明月若隐若现。
只那一霎,众鬼都斩钉截铁地认为:荼蘼艳生前,定是个祸国殃民的红颜美男。绝对当得起他的鬼王封号“艳”之一字。
也只是一霎,阿莲收回脚跟,盖头重新落下,红绫尾缀的金铃叮咚陆离。
阿莲唇间衔出一片雪白的荼蘼花瓣。
!!!众鬼又是一惊。
阿莲微张双唇,雪白花瓣落入那一片荼蘼红雨里。阿莲问:“这片,该嫁了吧?”
一直以来,那“一片定生死”的白荼靡,竟被荼蘼艳含在嘴里。鬼们一面感慨此鬼之行为反常,一面鄙夷这少女全凭运气好。
阿莲听到似有若无的一声轻笑,紧接着,越惊霜打横抱起白衣少女,他与他嫁与的新娘落入轿中,红帘层层落下,遮住帘后一红一白相缠的两道影。白蛇重新驮起棺材,唢呐声响,鼓乐腾欢。
阴风呼啸,荼蘼花瓣旋起旋落。花轿起,往藏骨沟。花轿里,阿莲乖顺地躺在越惊霜臂弯里,他盖头上红穗垂下,滑过她鼻尖。他忽而凑近,涂了胭脂的薄唇,离她不过三寸。鼻前有阴寒木料的沉苦气和檀香缭绕,像被敛进了漆棺里般,胸口沉闷,喘不过气。
他好像要亲过来,又好像在闻她。阿莲想起她今日来时细细涂了脂粉,唇上还点了凤凰花胭脂,应是很香的。
“霜霜,这么急吗?”
阿莲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旋即开口。见他不说话。阿莲才想起他从前在雾雪山时就沉默寡言,连喜欢这个词都要憋很久才能说出。
良久,她忽然听到他说话了,声音依然冷冽清澈,很好听。因为十年未曾听过,竟然有些不真实。他俯在她耳边笑问她:
“方才不是还喊……鬼哥哥吗?我还当你过了十年,都忘了我原本的名字了。”
“怎么……怎么会忘呢。霜霜这个名字很好听,我喜欢叫你霜霜。”阿莲坐起来些,把脸埋进他颈窝间,不敢抬头看他。
不知道是不是阿莲的错觉,越惊霜似乎轻快地笑了两声,紧接着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下巴,拇指在她唇上摩挲着,他又问她:“那阿莲今夜要一直、一直叫,不能停,好不好?”
感受到他盖头穗子一下靠近,阿莲连忙往往后缩了缩脖子,向他提议:“我们不如按流程来?霜霜是第一次结亲,可能没有经验。没关系的,我在书上学过这个,我有经验的,霜霜不如听我的?”
越惊霜没说话,只是揽着她腰的手用劲了几分。他一想到,阿莲在书上学的这些东西差点就要用在别人身上,他就浑身气血沸腾,想用自己的红绫将她缠起,永远藏起来。
轿子落下了,藏骨沟里,有座白玉宫。白玉宫上开满荼蘼花,经年不败。阿莲拉拉他的袖口,轻声问:“我们到家了吗?”回应她的又是若有似无的轻笑。
越惊霜抱着她回了家。白玉宫里什么都没有,纯白,空无。显得厉鬼这一点暗红,像落入雪原的一滴血。
“我能下来看看吗?”阿莲问。
他把她放下来了。
阿莲环视一周,没找到能让自己睡觉的地方,她问艳鬼:“床呢?”
越惊霜抬手,红袖里飞出一只霜月蛾,霜月蛾落在纯白的玉上,化作一架千工拔步床。错彩镂金,七进八额,对阿莲来说足足够用。
可只有床,也远远不够。
阿莲又问他:“地板呢?”
“天花板呢?藻井呢?”
“桌子柜子椅子烛台红纱帐呢?”
她的每句问都有实打实的回应,她要什么都会有。阿莲幻想中红烛帐暖的洞房便在这一句句短问里落成了。阿莲有些欣喜,险些忘了自己此刻的危险境地。
越惊霜死前说过,若阿莲有一日背叛伤害了他,他便将阿莲抓进洞房,用红绫将自己和她一同绞死在铺满荼蘼花瓣的喜床上。
她起先求生欲作祟,本想躲起来,躲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当她锁骨上的金环再一次发作,灼烧她灵根时,她想另觅炉鼎,却不想她不过抱了下那个书生,一夜间,那个书生失踪了。当夜的梦里,她见到了穿红嫁衣的少年,用冷若冰霜的声音问她:“既然已经选我做了炉鼎,还找他做什么?”。
越惊霜扫清了她的选项,只留来找他这一条,阿莲别无可选。
阿莲把左手探进他宽大的嫁衣红袖里,拉起他的手,骨节冰凉,像块冷玉。阿莲打个寒颤,并不喜欢这种冰凉的感觉。似乎感受到身前人的瑟缩,越惊霜下意识想将手收回去,却被阿莲温热的掌心强硬按住。
“我们要拉着的,现在要拜天地了。”
阿莲伸出手来替他整整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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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他:
“我欠你一场大婚,如今补给你。我知道你恨我,但这也是我的第一场婚礼,我还是希望该有的流程都走一下。”
盖着红盖头的越惊霜竟然点了点头,阿莲不敢去猜他此刻的表情。可能是在畅想着如何将她吃干抹净吧。
他们的婚礼没有司仪,越惊霜又不说话,阿莲只能自己来念词:“一拜天地——”
阿莲拉着他向天地躬身,盖头下金穗子摇晃,阿莲侧头,想偷看他,可他拜得很浅,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便匆匆起身了。
越惊霜倒敏锐地察觉到阿莲的意图,他戏谑地问阿莲:“说好按规矩来,阿莲怎的如此心急,盖头未掀,便要偷看?”
“没有偷看,只是好奇……”
阿莲红了脸,说话也不利索了。
“好了,现在该拜高堂了。”
“我们都没有高堂。那便拜我师父师娘吧,往白玉京的方向。”
阿莲拉着越惊霜转个身,往东南天一拜。
这次,他依然拜得浅。
“现在要夫妻对拜了。”
阿莲右手也握住越惊霜,与他十指相扣。这次,他拜得很深,头比她低了许多,阿莲还是没能偷看到他。她都快忘了他的模样。
最后,阿莲拉着他走进拔步床,并排坐在了大红软榻上,床很软,面料滑腻而冰凉。阿莲说:“只差合卺酒了。”
酒杯很快变了出来,漂亮的小瓷盏,可盏中迟迟没出现酒液。阿莲正担心着,他会不会变不了酒,瓷盏里就盈满了猩红酒液。
这是什么鬼域的特色酒吗?
阿莲与越惊霜手臂相勾喝了交杯酒。酒液入口只有甜腥并无辛辣,热意自骨髓蔓延。
“如今,流程该完了吧?”越惊霜问她,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有些哑。
“完……完了吧……”阿莲答。
白瓷盏被丢在了地上,融化进地板。阿莲盘坐在了床上,他很高,似乎比在白玉京时长高了些,把烛台的光全然遮盖住了。阿莲双手按上他硬实的胸膛处,扑通扑通,他的心脏在骨骼的笼里左冲右撞。
鬼也是有心的,是颗很热情的心脏。
“烛火,可以灭一些,留一盏便好。”
阿莲脸有点发烫发红,虽在书上看过不少了,可真临到头时,还是难免紧张。
烛火无风摇曳,将一人一鬼的影子拉得长而飘舞,旋即熄灭,只留一盏残光。
她好像也听到了越惊霜的呼吸声,沉重。似乎感受到阿莲的紧张,他低声告诉她:
“你若反悔了,随时能离开。离开的时候,你只需要给我一个理由。”
“好,我记住了,不过现在还不反悔。”
阿莲声音随光华黯淡,也轻软下来。
“现在…我要亲你了……”
越惊霜没动,像是默许。他虽向来不是主动的那个,可他像烟花,只消半点火星子做引,便能炸燃得轰轰烈烈,叫人消受不住。
“霜霜……要先亲亲这里吗?”
阿莲猫儿般跪坐起来,一手撑在越惊霜身旁,一手缠起他红盖头下垂落的发丝。
她把唇凑近越惊霜细白的脖颈,在他凸起的喉结处轻轻落下一吻。
那喉结动了动,像在回应。胭脂烙下的地方,晕开一片水渍,开出一朵荼蘼纹身。
这也是他动情的特殊反应吗?阿莲发觉到他的身体在兴奋地战栗,阿莲对这样积极的回应感到愉悦,温唇贴着他的皮肤往上。
“你浑身都是凉的,但耳垂是热的。”
和从前一样。
阿莲含吻着他暖玉般的耳垂珠,紧接着,耳珠上也开出朵荼蘼。嫣红荼蘼花痕自艳鬼极白的皮肤上蔓延开。阿莲发现,这些浮现出荼蘼花纹身的地方,像烙铁一样烫。
急促而杂乱的呼吸如暮夏落花的骤雨,痒痒地一团轻挠着阿莲敏感的颈肉。
“霜霜,可以……掀盖头了吗?”
阿莲试探着问,带着些撒娇意味。
越惊霜点头。阿莲开怀地笑了,原先缠着他发丝的手往上,三指捻起了红盖头的绫角。她抬高了头,用自己的唇去够他的唇,将盖头慢慢掀起。
阿莲睁眼,终于看到了他的脸。
红盖头笼罩下,一对冰蓝泛粉的龙角支着红绢,越惊霜正垂眸看着她。刹那间,那张曾于凤鸣山下沾满鲜血、而后碎裂成齑粉的脸,与眼前俊美非凡的艳鬼重合。
越惊霜也看见了她,不隔寸缕,眼神与眼神直白地相抵。他呼吸漏了片刻。
“十年里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来找我?”他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
“你死前说,你要用红绫把我绞死在床上,我怕死。”阿莲垂眸,老实答。
“那你如今又来做什么?”越惊霜问。
“金环又发作了,我需要炉鼎,你把我好不容易搜罗来的炉鼎都……”
“没杀,只是藏到了你找不见的地方。”越惊霜语气不屑。“你的炉鼎就在面前,还找别人做什么?”
他一手轻搂住了阿莲的肩,缓缓俯身。
他这次是真的要亲上来了。
阿莲攥皱了越惊霜胸口的红绸布。
正欲说些什么,忽然脑海里一声嗡鸣。
阿莲猛然一震,这是凤鸣钟的声音。上次次凤鸣钟响,还是凤鸣山崩毁的那天。
凤鸣钟响,全山弟子齐聚凤凰台。
可如今,那片墟洞里只剩尸骨和残石了。
是谁撞响了凤鸣钟,是师父,还是凤鸣山的亡魂。阿莲惶然惊起,三两下把越惊霜的红盖头扯正,翻身下床就要走。
越惊霜一手紧紧钳住阿莲手腕,语气中听不出是怒是笑,质问她:
“你又要抛下我?”
“你不是说,我反悔,随时都能走?”
阿莲此刻顾不得那么多了。
越惊霜咬牙切齿,红绫激颤。
“理由呢?我说过我需要一个理由。”
阿莲抓头,编出个荒唐的理由糊弄:
“我家公鸡要下蛋了,我得回去给它接生!总之今天的婚就先结到这里吧……”
“公鸡……下蛋?”
他几乎要被气活了。
艳鬼双手紧攥绣袍,身上含苞欲绽的荼蘼纹身如点燃的烟花般炸开,锦袖下忽而飞出四五只霜月蛾,环绕着他急躁而杂乱地飞。
“对不起,对不起,再见!”
少女提着裙摆,一溜烟消失在灯火尽头。
叆叇火光,熔断霜月蛾的银翅。
红盖头下,两行血泪兀自横流。
显然,越惊霜对这个荒诞的理由不满意。
第二天,藏骨沟塌了,龙骨融化了。
荼蘼艳鬼和他的新娘一并消失了。
第三天,白玉京,一件大事轰动六界——
新上任不到三年的仙尊又失踪了,仙尊玉坛上,依然,一朵鬼荼蘼开得绮丽。
与上次不同,这次的荼蘼花上没有血,只有一枚淡淡的胭脂印。
2. 天喜
“来者何人?报上姓名。”
虚无缥缈的声音自极仙殿光轮中传来。
纯白无垢的长玉廊上,有白衣少女,负长剑,执神令,雅步登上三百玉阶。
“羲和宫苏祈春,奉司春神女之命,前来诛恶鬼,寻回仙尊。”
苏祈春端正跪下,声音清脆铿锵。
轰——
光轮转动,极仙殿开。
几百条虚浮的白影林立大殿两侧。那些是来自白玉京三百仙山的诸位上仙。当然并非本尊亲临,只是一群被召集来的投影。
祈春草草览了眼满壁上仙。多数在神游,少部分神识在此处。白玉京的上仙们对这位新上任不过三年的仙尊向来不在意。
荼蘼艳又不是第一次杀仙尊,杀了就杀了,没什么大不了。何况他们也管不了。毕竟白玉京有人占星算过荼蘼艳杀仙尊、砸天门的原因:很简单,觉得好玩,就做了。
而少部分在意这事的上仙们发话了:
“这样恶劣棘手的事,怎么说,也该让司春神女本尊来,怎么就只派个宫中小神官呢?”
“办完这事,我便是司春神女本尊了。”苏祈春勾唇微笑,答。
“……”
“那么,请问,仙尊失踪前,可有留下什么线索?”苏祈春问。
某个白影往极仙殿玉坛上一指:
“你瞧那玉坛上,有个什么东西?”
苏祈春眯眼去瞧,答:
“一朵蔫了吧唧的荼蘼花。”
“嗯,那这便是唯一的线索了。”
“约等于没有线索。”
“要不就算了?”
苏祈春挑眉,三两步走上前,捏起那只红荼蘼,放鼻前嗅了嗅,眼神忽而微妙起来。伸出拇指往那花瓣上一摁,指尖染上了红色。
“胭脂?”
“荼蘼有女装癖,穿的嫁衣都是女子样式,用胭脂似乎也不奇怪……”某上仙说。
七花鬼王们的本名世间无人知晓,因而仙神们常以其代号花名称之。“荼蘼”为其名,“艳”为其号。
“可这是凤凰花做的胭脂。”
苏祈春用拇指往唇瓣重重一抹,鲜妍的红色绽开,凤凰花香顿时弥满极仙殿。
“遇冷无香,沾了人的温度,便花香弥漫。仅凤鸣山的弟子会用。”
巧了,她少时拜仙学道,恰巧就在凤鸣山旁的雾雪山。当时她费尽心思想求这一罐胭脂,却被凤鸣山那抠搜上仙屡次拒绝。
她怎能不记忆深刻?
“东方凤鸣山……那座山,不是十年前就坍塌成墟洞了吗?”某上仙疑问。
“荼蘼,不就是十年前诞生的吗?”
苏祈春反问。
十年前,十年前,那可是极动荡的一年。至今,白玉京依然几乎没人愿意承认,荼蘼鬼王的诞生与十年前白玉京那些荒唐事有关。
那可是白玉京之耻啊!
极仙殿上顿时安静,没人再说话。
苏祈春冷眼扫那群白影一圈,而后拿起那支荼蘼花,扬长而去。离开前,还没忘回头拔剑,画一封印阵于极仙殿前。
“一帮废物。”
*
阿莲躺在凤鸣山门的牌匾上将就了一宿,醒来时,眼前依然是红糟糟一团。悬浮的山石,破碎的匾额,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枯骨,破烂到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到处挂着红线,茧丝般缠绕出一片狭小空间。
这里是墟洞,白玉仙京的仙山崩塌后,就会坍缩成这样一座内藏乾坤的小洞。外表看鸡蛋大小,里面,一整座山的废墟,以颠倒无序的方式悬浮。
谁能想到,这样一颗能握在掌心的黑球,是一座大山的尸体,葬了无数魂灵。
十年前,阿莲亲手埋葬了这颗墟洞。她未曾想过自己十年后会听到凤鸣钟响。因而这颗墟洞被埋得极深,阿莲刨出它时,十指尖都被粗石磨破,流了鲜血。
阿莲跌跌撞撞掉进墟洞,在混沌的断壁残垣间一阵翻找,从一堆骨头间拔出那只雕了凤云纹的青铜钟杵后,才发觉,她脚下站这块石头,好像就是凤凰台了。
“钟呢,钟去哪了。”
阿莲站在凤凰台的某块基石上茫然四顾。
窸窸窣窣一阵乱响,阿莲抬头,看见有密密麻麻的红线在往上爬,渐堵住了墟洞入口。
那红线绝非善物,阿莲暗道“不好”,扔了钟杵就跑,忽然被红线捆住了手脚,五花大绑在了半块悬浮牌匾上。阿莲一挣扎,那悬浮牌匾开始旋转,连带着阿莲也在飞速旋转,越转越快,在墟洞里乱撞。
不知转了多久,阿莲眼冒金星吐出酸水来,忽而牌匾被一只脚按住了。缓了缓,阿莲睁眼,先看见只锃亮的红皮靴,再往上,看见只拿着龙纹杵的男人手,手腕上有缠绕的红线垂落。
红线,好熟悉,阿莲隐约记得九重天似乎有这么位耍红线的神。再往上看到他的脸,阿莲又一愣。这不是昨夜鬼域里被打飞的那个堕神吗?
堕神拧眉瞥着阿莲,似含着一团怒火,质问道:“无间鬼域,是不是你把我打飞的。”
阿莲连忙摇头:“我冤枉。”
那堕神只轻飘飘一句:
“那只鬼不能和你成亲。”
阿莲要被气笑了,问他:
“我成亲,管你什么事?”
“我掌世间婚丧嫁娶,你这一桩阴魂,人神鬼界皆难容,”堕神答。
阿莲听这话,才认出他来。用红线作法器,掌世间婚丧嫁娶,是天喜星君。但阿莲皱眉看向他额间那枚诡异邪纹,道:“可你是堕神。你已没资格管事了。”
啪——清脆地一声响,阿莲脸颊上多出个鲜红的巴掌印。脑袋里嗡嗡响着,火辣辣的痛感蔓延。耳鸣中,阿莲听他疯癫喝道:“闭嘴!若不是因为那只鬼,我怎么会,我怎么会被逼至绝路!九重天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将荼蘼出世通通怪罪在我身上,我的冤屈又有谁知……”
后面,他似乎还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阿莲被红线勒着脖子,神志不清着,竟一句也没听清,但大抵都是恶毒的咒骂罢。只有最后那句话,阿莲听清了。
“一切灾厄皆起于你,永远沉眠此处吧。”堕神一脚蹬开牌匾,绑在牌匾上的阿莲又开始转,往墟洞深处坠去。
阿莲旋转着,也不知是被转晕了还是睡着了,她再一睁眼,不知过去多久,身上红线已经消失了,但洞口却被红线彻底封死了,周围也都是红线。她现在一点灵力都没有,这红线可是神器,她还真一点办法没有。
正苦恼着,忽而见眼前红线被劈开一道豁口,一把剑飞进来,快刀斩乱麻,把洞口处一片红线清扫干净。
阿莲喜极而泣,直到看到来人。阿莲的笑容诡异地僵住了:“怎么是你!”
苏祈春看着脏兮兮的阿莲嫌弃道:“本小姐救你来的,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祸?”
苏祈春是阿莲在白玉京的故交,二人山门相邻,曾结盟同入剑冢寻找灵器,后来因为山门间的矛盾闹不愉快。阿莲并不喜欢她,她骄矜,蛮横,自以为是,但偏偏她天资卓绝,早已飞升了九重天做了神官。
“我又闯什么祸了?”阿莲懵圈。
她多年来苦修行善未曾怠慢,下雨会借别人伞,走路会扶老奶奶,她问心无愧不是个坏人。她不过是摘了个鬼帖,成了个潦草的亲,洞房未暖热,就被骗了回来。为什么这些神仙一个两个都要来追杀她,怪罪她。
“你真当无间鬼域的事我们九重天一点不知一点不管吗?你作为将飞升的仙子,跑去和灾煞鬼王成亲,这算什么事?”苏祈春质问。
“我……”阿莲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解释。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去找炉鼎的。
“成亲便算了,你还教唆他掳走仙尊?教唆完还躲到墟洞里来?”苏祈春咄咄逼人。
阿莲呆住了,连忙打断她道:“你说什么?教唆他掳走仙尊!我没做过这种事!我是被天喜星君骗来关在这里的……”
“打住!你遭遇了什么并不重要。”苏祈春一把拉出阿莲,召剑飞起,威胁道:“三天内找不回来仙尊,我将禀告紫阳帝君,将你的名字从封神榜上划掉,你这么多年积德行善可就全都白费了。”
“万万不可!我去!”阿莲抱住苏祈春大腿苦苦央求:“千万别划我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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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阿莲被扔回了无间鬼域,越惊霜的老巢。此刻正站在空荡荡的藏骨沟里,冷风刮过,甚是凄凉。那么大一座鬼宫去哪里了!
越惊霜没找见,倒又看见了追杀而来的天喜星君。他怒气滔天踏烈火而来,万千红线在他背后狂舞如虫蛇,真正比鬼还像鬼。怒吼道:“你一定要我将你大卸八块才能彻底安生吗!”
她只是想做神官而已,为什么要这么折磨她!阿莲绝望地叹气闭眼。
“十里!”阿莲唤出自己的红伞,伞面一开一拢,将阿莲裹在了伞中,缩成一朵巴掌大但无比坚固的红莲花。
听外面一阵激烈打斗,血肉横飞,阿莲感觉有血飞溅到伞面上。一声凄厉哀嚎后,四周安静下来,躲在红莲中的阿莲被一双手捧起来,用绢帕拭净了腥血。
那人敲敲莲花外壳,语气无奈:“出来吧。”阿莲从被关起来后就一直处在发烧般混沌不清的状态,一时竟没辨出这声音。
那人只好又柔声道:“娘子?”
阿莲瞳孔一下紧缩又放大,红莲砰一声化作红光弥散。阿莲飞扑进越惊霜怀里,被他稳稳接下。他依然是穿着暗红的喜袍,带着红盖头的。身边有无数霜月蛾乱飞。
“霜霜……呜呜呜呜……”
阿莲抱住越惊霜就开始哭,从小声抽噎到嚎啕大哭,骤雨般一波接一波,止不住。
她哭得他心被揪住般难受。哭得他连原本准备好的狠话此刻都说不出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她在大婚夜丢下了自己,为何此刻惹人怜惜的还是她。
越惊霜挥手散去天喜星留下的血迹,用干净的手托起阿莲,缀满荼蘼花的喜轿从藏骨沟深处飞来,越惊霜带着阿莲进了轿子中。
阿莲抱着十里伞,他抱着阿莲。
轿子漫无目的地飞着,不知要飞去什么地方。无间鬼域的天总是阴沉,乌云密布,有厉鬼在云间哀嚎,让人辨别不出方向。
“阿莲。”他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又将沾了她泪的指尖往唇上一抹。“昨夜为什么要走,我等你等了十年,大婚之夜,为什么要抛下我离开?
“这个我之后再解释,我想问你……唔!”阿莲刚要问,忽然被红绫缠住了嘴。那红绫从他腰间蔓延出,数不清有多少条,有生命般,带着滚烫的热度,缠绕上她的手腕、脚踝,甚至是腰。
“你没资格问我问题!”
越惊霜红盖头下的神色晦暗不明。阿莲想挣扎,那些红绫却如蝮蛇般越绞越紧。阿莲此时才发觉他红盖头上顶起两个小鼓包,那是他的角支起来的。他在情绪激动时,两只角就会陷入这种“异常状态”。
他在生气啊,为她昨晚的离开。可她此刻连句“抱歉”也说不出了。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压抑了满腔的哀怨和不解,质问她:“当初在凤鸣山说要永远陪着我的是你,摘鬼帖要娶我的也是你,大婚之夜抛下我的还是你!你想要戏耍我,也该有个限度不是吗?”
阿莲被红绫捂着嘴,头发散乱,怔愣着双眼,先摇摇头,又立马点点头。恍然不觉,一滴泪从眼眶溢出。
“……可恶……”越惊霜咬牙。“你总是这样,做了坏事后,再用这幅可怜无辜的模样来骗人。”
他隔着红绫,在她脖子上狠咬了一口,留下两个鲜红的虎牙印。听到阿莲刺痛地哼了一声,他才喘着气抬头,附耳上去:“这是惩罚,你要记住。”
阿莲小鸡叨食般猛猛点头。
身上的红绫慢慢软下,乖顺地撤走,阿莲被捂了许久的嘴得了自由。一刹那间所有委屈涌上心头,阿莲蜷缩着,哭得颤抖。
“你想问什么。”越惊霜开口。
阿莲问他:“仙尊呢,求你放了他,就当为了我。你知道我为神官名额努力了多少年,我不能功亏一篑。”
“我不放。”越惊霜冷笑。
阿莲一怔:“为何?”
“单纯看他不顺眼。”越惊霜问。“对了,或许你还记得,凡间那个书生?”
“等等,我觉得我们偏题了。”
“没有偏题,那个书生,你抱了他,是不是?”越惊霜眼底蕴着寒霜。
3. 鬼绫
“那个书生……”阿莲思考了下自己为什么要迟疑,后来又想自己并不理亏,道:“那时情急,我的确是抱了他一下,但那时我并未摘你婚贴,莫说是抱他,我就是亲他一下,说实话你也是管不着的……”
“哈哈!你还要抱?你还要亲?”越惊霜接连勒问,指尖咯吱作响,脸上带着并不和善的笑。“那我把花轿和嫁衣让给他,让他来救你,你可满意?”
“等等,我说……”
“不对,他现在被我关在鬼牢里,九条玄铁链绑着他,他可救不了你。那你说,我直接把你扔出去,怎么样?”
阿莲连忙认怂,抓住他的鬼绫,眨着小鹿般圆亮的眼睛哀求:“别扔我!你忘了,你刚刚还叫我娘子的……那个书生,他是纯阴命格,能克我金环咒阳炎,当时我受灼身之苦,想不了那么多……”
“你分明是故意的!”越惊霜一掌拍在了花轿内壁,木头断裂的咔嚓声在耳边响起,阿莲听他几乎带着哭腔在问:“那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你明知道我就在这里,却宁愿自己苦熬,宁愿去找陌生人搂搂抱抱,也不愿看我一眼。上辈子我死于你手,做了鬼,我不过想求你亲自来找我,告诉我你还喜欢我,这对你来说,就那样困难吗?”
“对不起……”阿莲垂眸,低头,攥紧了裙摆:“对不起,我只是害怕……”
越惊霜忽而冷笑:“伪装成那个样子,你便不怕了,是吧?”
阿莲意识到他说的是那个书生。她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越惊霜会对那个无足轻重的凡人书生如此在意,他们明明在谈论失踪的仙尊。
只见他无奈一笑,继续道:“凡人书生,纯阴命格,你真当他是气运之子?他身上绑了司命线,若非你灵力尽散,你也能看见。”
司命线,那不是……神官转世后才会有的吗,阿莲忽然想起她与那书生的故事来——
她散灵拦下泥石流救下那山间小镇后,镇民出资为她建了座小庙。她身上金环阳炎迸发时,她痛苦难耐,只得栖身那庙中艰难度日。某日一白面书生,负箧曳屣,行至此山间小庙中,说什么“听闻仙子为救黎民自散灵力,自身却承受阳炎灼身之苦,在下佩服,我虽非修仙之人,却巧生于阴年阴月阴时,体质不同常人,不知可否尽绵薄之力,缓仙子之痛楚?”
阿莲当时被火焰焚得焦黑,幸而衣裙乃特质的防火面料,才不至于衣不蔽体,黑糊糊一团从自己光鲜的神像后面爬了出来,睁着一双白亮突兀的眼睛,使劲点了点头。
那书生看见阿莲这幅模样,被吓了一跳,适应一阵后才开口询问:
“仙子需要我怎样做?”
阿莲提议:“我们先抱一下试试?”
然后二人非常礼貌规矩地抱了下,这书生果真体质特殊,不过一炷香时间,阿莲身上的火焰就全然消了。
阿莲当即感动得痛苦流涕,仿佛已看到了自己着彩袍仙履登天道封神时的光辉场面。
结果高兴不过几个时辰,当晚笑吟吟入梦乡,忽然在梦里被敲了下头,阿莲错愕四望,一转头看见穿红嫁衣的少年俯身凑过来,让人胆颤的声音从盖头下飘来:“我还没死,你找别人做什么?”
第二天,那书生就不见了。破庙里只剩下他背来的书箱和行囊。
现在想来,这书生的出现的确巧合得过分,偏偏在她受苦落难时,这么阵及时雨出现了,如久旱逢甘霖,让阿莲来不及思考过多。
“难道那书生他……”
“那个蓄意接近你的书生,就是向来自诩正人君子正气凛然不近女色的仙尊。”
“可他图我什么?”
阿莲抓耳挠腮想不出答案。
越惊霜没有说话,可阿莲直觉认为他直晓其中缘故,却不愿告诉她。
轿子依然在飞着,不知要飞去何处。
忽而,一支破云箭刺穿红帘朝越惊霜眉心扎去,被越惊霜偏头避开,而后握住折断,箭矢断裂,咯嘣地一声脆响,阿莲背后惊寒,恍觉——有人在追杀他们!
“不对,苏祈春把我丢进藏骨沟就是要引你出来,他们要杀你!”阿莲惊起喊道。
“是啊。”越惊霜忽而畅然笑了。
阿莲不明白他怎么还能笑出来,锤着他胸口问他:“那你……你还来做什么!我行善十年功德圆满他们不敢杀我的!没有灵力我察觉不到有仙兵埋伏,难道你也察觉不到吗!”
阿莲真的慌了,甚至比得知自己的名字会从封神榜上被划掉时还慌张。
“你是我娘子,那样被旁人欺负,哭成那个样子,算什么话?要吓唬你,惩罚你,也该我来不是?”他答。而后阿莲又听到他低唤了声缱绻的“娘子”。
万千鸣镝惊响,裹挟神力的羽箭与罡风已结作箭阵,将荼蘼花轿包围。有神将高呼:“荼蘼鬼煞,你自立为王,于鬼域为虎作伥,屡次进犯白玉京与九重天,如今又谋害仙尊,拐骗无辜少女,你……”
越惊霜厌烦地啧了一声,将自己的盖头摘下,从轿窗中扔了出去。那盖头顿时变得极大,笼住了整个花轿。无数边缘锐利的荼蘼花瓣与箭矢碰撞。
似乎是嫌吵,他挥手设下个屏蔽声音的法阵,花轿外打斗声冲锋声便都听不到了。
而他的法器红绫荼蘼,此时还乖顺伏在他与阿莲的臂弯间。似乎并不乖顺,因为它还缠着阿莲的腰,绕勾着阿莲的指尖。
“你就扔个红盖头出去挡着吗?”阿莲向帘外一瞥,红蒙一片,她抓起掌间红绫急切道:“荼蘼传闻中可是嗜血成性的鬼绫,你如今不放它去与那些人打,缠着我做什么?”
“你在这,它便挪不动道。你忘了,是你给它起的名字,所以它一见了你,就常常辨不清谁才是它主人。”越惊霜笑言。
随后红绫尖一弯,从指缝间探出,蜿蜒到阿莲衣襟前,轻轻一拨扯开领口,露出一片焦红的肌肤和锁骨上钉着的那枚金环。
“别管这扫兴的玩意了!”阿莲想扯过自己的衣领想盖住那金环,未果。
“阿莲,你要成神。”越惊霜忽然说,眼神中透着股诡异的坚决,他又凑近重复:“阿莲,你要成神。”
“什么……”阿莲愣住了。
倥——屏蔽声音的禁制碎裂了,断断续续的嘶喊声、兵刃碰撞声渐渐清晰。
越惊霜低头咬住了阿莲的金环,诡谲妖力攀附而上,将金环上的诅咒之火引入了他的体内。阿莲感受到他的手越来越烫,连带着缠在腰间的鬼绫都烧灼起来。
倥——红盖头化作的屏障也碎了,红帛碎片如雪零落。阿莲看到万千把森然的剑指向了他们,剑气逼着轿子寸寸下坠。
阿莲想推开越惊霜,却发现自己使不上劲,哭喊道:“你走开!别管我了,你去和他们打啊!你不是鬼王吗!”
终于,那只金环被咬碎了,化作橙红的火屑四散开来,露出那块被烧得皮开肉绽的肌肤,隐约能看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莲花胎记。
“金环恶咒已解,你便没理由同别的男人搂搂抱抱了。”岩浆纹路爬上越惊霜苍白的脸颊,烧坏的白瓷般皲裂,他鬼气森森笑道:“若我再抓住你的把柄,便不会再放过你。”
阿莲知道,他说的是他曾立下的血誓,若阿莲背叛他,就用红绫将她绞死。
可阿莲已经全然不怕了。
顿时,所有被遏制的力量回流,被压制许久的水灵根迸发出强大的力量,阿莲被磅礴灵力冲击得喊了出来。嘈杂的声潮光流中,他们最后藏身的花轿碎成齑粉。
阿莲本来已经准备好与那些仙兵酣畅淋漓地打一架。她要朝他们大喊:她不做什么神官了,从前的功德通通不要了。
濯尘剑,十里伞应召唤飞来,阿莲欲接剑执伞时,才发觉自己手中被塞进了一把匕首。
这把骨玉匕首,她记得,名为霜华。
十年前,凤鸣山上,越惊霜从山崖坠落时,正是这把匕首插在他胸腔。那是他的一段尾椎骨所化,他最黏人时,为了缠着阿莲多陪陪他,将这把骨玉匕首送给了她。
“你做什……”阿莲话音未落,霜华已再次刺入越惊霜心脏,温热血液喷溅满手。
阿莲的眼眸一瞬木然,瞳孔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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缩为极小的一个点。直到身上沾染的妖血化作荼蘼花瓣从脸颊擦过,阿莲才慌乱地去抓他,抱他。漠中挽沙般,他的骨血从她指尖溜走。
漫天红雨,盛大凄美。
他消散前,只留下一句诅咒般的承诺:“大雪压塌九重天的云台时,我会回来。”
可九重天根本不会下雪。
“白玉京修仙者阿莲,勤勉修炼道心虔诚,凡间行善十年,今又诛杀荼蘼恶鬼,功德圆满,飞升九重天,领水脉十二条,大湖大泽三百座,赐封号为——”
“凌波仙!凌波仙!”刺耳的叫喊声从窗格间砸进来,惊飞了院落琼树上栖息的云雀。叽叽喳喳的鸟鸣伴随急躁的拍门声,将阿莲从睡梦中匆匆拽了出来。
这算是每日例行的流程了。阿莲揽衣推枕,顶着蓬草一团般的发髻和浓重的黑眼圈,晃悠悠走出去。天井中的阳光醍醐灌顶般把她淋了个透。
阿莲推开院门,成堆的白玉卷轴洪水般淹过来,将阿莲埋进了小山里。
“救……”
卷轴小山里挣扎出一截手臂。
两个青鸾神使连忙丢了手中空托盘,将阿莲从卷轴堆里拽了出来。
阿莲蹲在地上大喘气,全然不顾身为神官的体面,哀嚎道:“今天为什么这么多!”
青鸾神使理着粲然的羽毛,慢条斯理道:“东君国的沧澜江近来改道,淹了不少城镇田地,已惊动到皇帝那头了。这皇帝要举行祭祀,于神官而言自然是催命符,阎王帖。”
阿莲抓狂道:“沧澜江改道是因为上游暴雨连降,又不是因为水脉异动,你们要找也该去找李玄溟,叫他管管座下那些司雨的神官。找我做什么!”
“玄溟神君说……”
“说要历练我,栽培我,对不对?”阿莲翻了个白眼,砰的一声将门甩上。
草草浏览完几百卷轴,大致记下了沧澜江改道的几条岔口,阿莲挥手将卷轴堆进角落。而后坐回石桌旁,给青瓷盆里的荼靡洒了些朝露水,戳了两下顶梢那朵嫩绿的小芽,喃喃:“第十朵花也快开了啊。”
话说当年越惊霜自戕后,骨灰、花轿和嫁衣都凝作了一颗花种,藏进阿莲的十里伞中。阿莲将种子带回凌波宫种下,每年夏至,便会开出一朵荼蘼花。
她每每充斥了满腔怨怼,便抱着青瓷盆荼蘼嚎啕大哭,凌波阁偏远,她也不必担忧旁的神官听见了笑话。
她时常望向九重天霞光云霄之巅,星尘汇作横亘南北天的万籁河,万籁河上有望尘桥,清渺高远,仿佛永远也触碰不到。
她的半个上司,水神李玄溟曾问她:“那桥上高寒,空寂冷清,你总想上那去干嘛。”
“听说站在望尘桥上,俯瞰万籁河,便能窥见已忘却的前尘。”阿莲道。
李玄溟笑了:“我见过所有失忆的人,都有一个好玩的特性。”
“执着,愚蠢,迷茫?”阿莲问。
李玄溟指尖放出几缕水线,吊起栖息在阿莲肩头的霜月蛾,操控着霜月蛾在空中起舞,笑道:“瞧,就像这傀儡,被看不见的丝线操控着。为此而活,为此而死。”
见阿莲沉默,李玄溟连忙嬉皮笑脸道:“凌波勿怪本君多言,不过本君记得那望尘桥是要中神官之上才能踏入的,凌波你……还要多努力啊。”
诚然,就算她万般殷勤努力,恪尽职守,只因在仙界无依无靠,常被克扣功德,本将到手的中神官名额也总被旁人夺走。
如此十年,其中委屈心酸,怕是只有她和这盆荼蘼花知晓了。
“九重天根本不会下雪。”阿莲仰头望月,那般硕大而亮堂的月亮,像要把周遭花枝与流云都吞没似的,显出一种高傲的贪婪来。“骗子,越惊霜,你个骗子。”
满院墙的白荼靡随风摇晃,重瓣细蕊,静静吐香。秋千咯吱咯吱荡着,臂弯间的红绫也悠悠地荡。
阿莲摘下一片巴掌大的荼蘼花瓣盖在眼前,就能看到那分外清晰的月融化成一团荡漾的水晕,又在瞳孔中渐渐缩成一轮玉粒儿似的毛毛的月亮,落下来,化作少年满身的霜。
4. 遇霜
白玉京,雾雪山,温白池畔,鬼祟进山的阿莲遇上了受伤落跑的越惊霜。那对断翼蝶般脆弱而美艳的眼睛,阿莲记忆尤深。
当时的阿莲打死也不会想到,越惊霜日后会发疯入魔,血洗雾雪山。听闻他浑身浴血,提剑劈烂她家山门踏千阶而上时,阿莲比受惊的兔子窜得还快。
本已逃离,阿莲在山下回望,就见越惊霜一袭红衣从高崖坠落,像朵雨打落的红荼蘼。
人人都以为越惊霜死了,阿莲也是。事实也的确如此——越惊霜化了厉鬼,一步步从冥界爬上无界鬼域,成了杀仙尊、砍天门、六界闻之色变的七花鬼王,荼蘼艳。
她不敢再去见他。
她曾那般懦弱,以至于目睹他血衣坠崖时,都没来得及铺开阵法接住他的尸体。
她从前对这位雾雪山捡来的身份低贱的小妖修只有零星的印象。只记得,某次仙门群山会武结束后,他一身蓝染麻布粗衣,左右两肩各驮四只布囊,两手还抱着一大堆杂物,极艰难地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杂物堆遮掩他的脸,只隐约看出是个高而纤瘦的少年。他身前,雾雪山天资卓绝的一代弟子意气风发,谈笑风生。
少年肩膀承不住如此多的杂物,脚下一个踉跄,杂物哗啦啦落了满地。那些弟子不乐意了,咒骂着上来对着他拳打脚踢。
彼时阿莲也是凤鸣山惊才绝艳的明珠,在东渚山弟子中声名在外。
最广为流传的一个故事,是阿莲一袭棠粉罗裙,一剑轰开剑冢的玄铁门,孤身入穷凶极恶的剑冢,三天后,又一拳轰开刚补好的玄铁门,抱一把莲伞出来,裙摆未染纤尘。
这把莲伞名为“十里”,听闻“十里”开伞时,莲华绮丽的光霞艳照天穹,十里内皆能闻见莲花清香。
有了狂妄的资本,自然也多了打抱不平的勇气。阿莲目睹眼前这一番以多欺少、恃强凌弱的戏码,丢出莲伞,霞光荡开,扫倒那一众雾雪弟子。见那被欺负的少年一边回望一边跑远,阿莲才收伞,扬长而去。
那时她多肆意快活、无拘无束啊。后来,也算天之骄子英年早早陨落了。
这不,第二年群山会武上,阿莲就被雾雪山扫地的外门弟子打得落花流水,东倒西歪,只敢把自己缩在莲伞里连声求饶,只待一炷香时间过,就连忙举手投了降。
“都怪这该死的金环咒!”
阿莲哭唧唧地倚在师姐乌鹭诉苦。
“你说它什么时候发威不好?非要在群山会武上发威,又烫又痛,浑身骨头都要被烧焦了,还要挨那砍柴郎的打,师姐啊师姐,阿莲命好苦呜呜呜……”
“好了好了,这还在外头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叫人看了笑话。”
乌鹭取出块素绢来给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师妹擦去满脸泪痕,揉揉她头温柔道:
“你这金环是个喜怒无常的怪物件,烧起来便连师父也奈何不得……罢了,我便卖卖面子,再去雾雪山给你讨些温白池水来吧。”
阿莲一听这“雾雪山”便皱了眉头撇起嘴来,拽着乌鹭袖摆义愤填膺道:
“我们凤鸣山的人才不要他们的东西!他们总欺负师尊师娘,又狂妄又自大……”
“可你这金环……”
乌鹭脸色犯难,实在担心阿莲的身体。
“我福大命大,进了剑冢都能活着走出来,小小金环,有种它就把我烧死!”
阿莲气鼓鼓地隔着衣服弹了下自己锁骨上的滚烫金环。飞身召剑一溜烟消失在云间。
“阿莲,你去哪?”
乌鹭眼见已到了凤鸣山下,师妹却往反方向跑了,连忙驱剑追上,只听阿莲留下句:
“师姐你告诉师父师娘,我今日不回去了,去山里寻个冰池泡一泡!”
阿莲还是悄悄潜进了雾雪山。
雾雪山与他们凤鸣山间只隔一条河,气候风物却大不相同。凤鸣山四季如春,一年中有半年都开着满山凤凰花,红火如荼。而这雾雪山四时胜冬,冰雾缭绕,一年中有半年飘雪。
千年前,九重天上派遣而来的两位上仙无忧和岁朝同时看重了凤鸣山这块风水宝地,二人风雷滚滚打了一架,岁朝上仙惜败,只得让出凤鸣山,屈居雾雪山。两山千百年来的梁子就此结下,凤鸣山前立一石碑“雾雪山人与狗不得进入”,雾雪山也紧接着立上石碑,写“凤鸣山人与蛆不得爬入。”
阿莲发现雾雪山后山结界的缺口有一阵时日了,出于身为凤鸣山弟子的尊严,她始终没进去过。如今被疼痛折磨,什么劳什子尊严,全不顾了!阿莲匆匆掠过“凤鸣山人与蛆不得爬入”的石碑,大步流星跑了进去。
她实在是觊觎雾雪山那方寒气缭绕的“温白池”,唯有此阴寒之水敷在金环处,才能缓解她灼烧之痛。
温白池就是致使雾雪山四季寒冷的罪魁祸首,池形狭长如荚叶,像个被剑捅穿的伤口,日夜不息地向外倾吐寒气。因寒气凌厉,周遭几里少有人靠近。
不知是不是石路结冰,阿莲几乎是滑跪到温白池旁的,不顾那刺骨寒气,一手揽起一捧水来,扑火般按到自己锁骨上。
“呼——”
阿莲提了半路的气总算呼了出来。
忽而一只苍白的手抓住了她,阿莲被吓一大跳,差点以为是哪座坟包里爬出来的恶鬼。连忙抽出匕首,欺身压在那“恶鬼”身上。
阿莲的另一只手恰好按在那人腰上,阿莲没忍住掐了几把,第一反应是:腰好细!
待看清这人面庞,阿莲呼吸一滞。
泠若霜风,眸点寒漆,比梨花更苍白几分——这清瘦少年足能担起清艳二字,下半张脸冷淡疏离,上半张脸艳得叫人心头震颤,而这艳中有七分要归功于他那双勾魂摄魄的凤眼。
此眼虽美,却是枯萎的,没有一丝情绪。微雨夜里两盏纸糊的鬼火灯笼般,一眼便能知其冰冷,却还是能惹得无数扑火的蛾子心甘情愿掉进他的陷阱。
而他这衣着,未免寒碜了些。白布粗麻,连个束发的冠子也没有,素得像朵野花。叫阿莲觉得是一块烂布包住了美玉。
阿莲回神,刚想说些什么,拿匕首那手腕被握住,往他脖子上又抵近几分。少年眸底毫无惧意,挑衅般抬眸看她、一语成谶:
“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我就能变成厉鬼,把那些人,撕成碎片,喂狗。”
阿莲恍然发觉自己按在他腰上的手一片湿黏,抬起来一看,满手都是半凝的血。这少年说出来的话着实让她害怕,于是她自动忽略了少年的请求,拿自己的袖子按住了他的伤口。“你先别说话了,小心失血过去晕了。”
池雾那边忽而一阵急促足音,几盏火光越晕越重,有男人女人的咒骂声透雾砸来。
“杂种,跑这种鬼地方来,冻死人。这次抓他回去,定要扒他层皮。”
“可别伤了他的脸,我日后迟早拿他做炉鼎采补,伤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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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起来多膈应……”
阿莲刚准备挥手施下一道隐身咒,锁骨处忽然刺灼着剧痛,她才恍然想起,这金环发作时,她用不出法力。
那群人已快走到池边了,阿莲心一横,抱着少年滚落进温白池里。来寻人的弟子们听到落水声,举着火把跑过来,还未及池畔三丈内,火焰就被寒气逼灭了,为首那人怒骂一句:“该死,叫他躲进温白池里了。”
另一人连忙安慰:“落进温白池,他就有再大能耐也活不久了,罢了,回吧,明天天亮了再来给他收尸。”
此刻阿莲正与那少年紧紧抱着,他被抽了骨般虚弱,倘若阿莲没紧抱着他,他随时会坠下。正是这么一抱,阿莲忽然发觉,这少年的身体,似乎正在吸收她金环的灼热阳炎。
阿莲是许多年前随一颗火陨石砸进雾雪山的,陨星火洞里,师父无忧仙人捡回了她,当时她黑糊糊一身焦味,像只叫花鸡,锁骨上挂了个燃烧的金环。早些年,阿莲与这金环还能相安无事。约莫五年前,十五月圆时,金环发疯般烧起烈火,竟直接将阿莲的灵根烧坏了。那以后,阿莲便只能施展些简单的术法,每逢金环发作,甚至与凡人无异。
师父总告诉她,只要找个体质阴寒的人或炉鼎之体做道侣,便能缓解她金环灼身之痛。如果她猜得没错,眼前这少年就是绝佳人选。
“抱够了吗?”少年问她。
“抱着你好舒服,我能多抱一会吗?”阿莲十分诚恳地答。
“……滚。”少年虚弱但鄙夷地看她。
“好吧。”阿莲见他不愿,也不多强求。悻悻地撇了撇嘴,放开了环在他腰上的手,扒着池岸从温白池里爬了出来。
阿莲还没站稳,忽然被五把剑合围住了脖子,正是刚刚佯装离开的那群人。他们看向阿莲的眼神像在看傻子。
一男子打量阿莲一圈,忽然爆笑:“这不是今天群山会武上被砍柴郎打得落花流水的,那个凤鸣山的废物吗!”
另一男子问:“扔出去还是关起来?”
锋利刀刃如今横在她脖子前,她纵有一百个不服气,也只能隐忍不发。阿莲软下来求他们:“那个,我答应了我师父无忧仙人明早回去和他们一起用早膳的,他们若是见不到我一定很着急……你们放心,我今晚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见……”
“哦?是吗?”
为首那女子笑了,阿莲认识她,她是雾雪山弟子中的佼佼者,鬼蛟族南宫玉。只见她挥手从袖口飞出根捆仙锁钻进温白池里,片刻后就将那少年捆了出来。
“那这个人,方才同你一起躲在温白池里,你也没见过吗?”
阿莲哑口无言。
南宫玉得逞笑着,随后走到那被捆仙锁绑着的少年身旁,调戏般问他:“怎么,也不挣扎了,是心甘情愿给我们做炉鼎了?”
受了那么重的伤,谁还有力气挣扎?阿莲腹诽。但南宫意显然并不在乎,她拽起少年脖子上的铁链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像拴着一条狗,她俯下身问他“还跑不跑”。
“他已经受伤了……”
看不下去的阿莲刚想出言制止,就同越惊霜一起被铁链拴住,踹倒。
“两个蠢货。你们把越惊霜扔回洞里,我明晚再来用他。至于这个傻丫头,打包带回去吧,等姐姐发落。”南宫玉向身旁几人安排好后,便扬长而去了。
被打晕前,阿莲记住了,这个少年,有个好听的名字。越惊霜。
5. 窥光
跪在雾雪山大殿上的阿莲远远听到毛驴啊哦啊哦的叫声,眼角泛出激动的泪花。
大殿两侧围站了二三十个蓝白锦袍的雾雪山弟子,听这几声滑稽驴叫,不知谁在角落里不算小声地嘲讽一句:“又是凤鸣山那上不得台面的上仙骑小毛驴来了。”
阿莲一听急了,奈何手脚被绑着,嘴上还加了禁言咒,只能怒瞪向那些人,心中大声叫骂:你们才上不得台面,你们雾雪山上长出来根草那也是上不得台面的草!
可惜她的咒骂没人能听见,倒是叫那群人见了她挣扎的模样,眼神愈发玩味。大多数人的还在装清高不屑,纨绔些的竟已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来撩拨阿莲,轻薄地朝她吹口哨。
“放肆!我看谁在调戏我家徒儿?”
无忧仙人本尊未至,声音先落于大殿。紧接着一头灰白小驴破殿门而入,刹那间竟比那九重天上踏云腾雾的麒麟还英姿飒爽!
小驴长吟一声,两蹄一踏护在阿莲身前;又一踏,震碎阿莲身上的捆仙锁和禁言咒;再一踏,扫平十余个提剑上来的雾雪山弟子。
一白衣仙人笑吟吟踏进来,手中一把半合折扇,青丝如瀑半散,长眉长眼如柳叶,书生般清逸秀雅。但鬓边戴朵翘红凤凰花,颇显怪异。此人正是无忧。
无忧打赏般抛出颗晶莹的仙丹,小毛驴一抻脖子接住后,阿咦阿咦地欢快叫着。
这种上品仙丹,就被他这么喂驴?围观的众弟子们现下无一不想代替那只驴。
“师父!”
阿莲见师父,两眼泪汪汪。
“诶呦呦,我的阿莲啊~”
无忧久别重逢般扑过去抱住阿莲。无忧此人实在不算个像话的仙人,自家弟子不着调就算了,他也这般散漫,实乃白玉京一大笑话!
“看什么看!不过一个晚上,就把我们家莲宝欺负成这样?你们道歉!”
无忧仙人摘下鬓边别着的凤凰花,扔出化作数十把凌厉朱箭,箭刃直逼众人脖颈。
“无忧仙人这便是无理取闹了。”
此声戏谑轻佻,从大殿外远远传来。无忧挑眉看去,见来者是雾雪山二弟子南宫意。
此人湖蓝仙袍,负手立于银光剑上,锥子般瘦削刻薄的脸,吊眼叶唇,一股难亲近的娇矜漠然。
阿莲对此人也有些印象。当年,妖域鬼蛟族南宫氏送上白玉京入仙门习道的有三人,皆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分别是南宫意、南宫玉、南宫玮。其中南宫意和南宫玮因资质卓绝,被岁朝上仙收为内门弟子,南宫玉则资质稍逊,留在了雾雪山外门。
据说他们还有一哥哥,名为南宫河,因曾于人间治水救难有功飞升九重天,成为水神玄溟宫下司掌西南水脉的神官。
这四人乃是鬼蛟王族正统血脉,余下又有不知多少旁支族系散落白玉京各山,是典型的世家大族,最易抱团起势,为虎作伥。
“你休说我师尊无理取闹,分明是……”阿莲正欲起来与南宫意理论几番,却被师父无忧拦下。
按理说师父好歹是上仙,不至于怕一个小小南宫意,阿莲狐疑地看向师父,才发现师父在认真盯着南宫意手里那支玉兰枝。
这枝美玉雕琢成的精雅玉兰,是雾雪山闭关多年的岁朝仙人常簪之物,可化名剑“碎玉”。
无忧常垂的眉尾微挑,笑问南宫意:“你师父她老人家终于肯出关了?”
南宫意否认:“不,师父说,还请无忧仙人早些离开,您的驴子实在聒噪,扰她清修。另外,昨夜您弟子阿莲偷闯后山结界、偷用温白池水一事我们已如实禀明师父……”
为了照顾灰驴的情绪,阿莲把小灰驴的两只耳朵打了个结。无忧听到岁朝嫌弃他的驴子吵,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只是问:
“哦?那她可有说怎么处置?”
“简单,留在后山扫地一月便可。”
南宫意嘴角微翘,似笑非笑。
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幸好阿莲和无忧都不好面子,但阿莲是怕吃苦的人,更怕在无依无靠的地方自己生活。
“不行啊!不行啊师父!您不能把阿莲一个人孤零零扔在这里啊!”
阿莲见师父表情麻木,忽觉大事不妙,连忙抱住师父大腿使出浑身解数撒泼打滚卖萌。
忽而又一道温柔声音飘入大殿,阿莲心说“完了”,果不其然,那正是师娘的传音符,黄色的符纸欢脱地跃进来,卷成喇叭状朝无忧耳边吼“无忧啊!该回家吃饭了!”
说实话,阿莲见过她这位师娘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每师父想逃避某件事时,都会搬出师娘这尊大佛来助他脱身。
众人往外一瞧,日头不偏不正地歪在半空中,此时正值上午,早饭晚饭都不对时候。大家相视憋笑,心照不宣。
无忧骑驴离开前只给阿莲留下一句话:“阿莲,你好好扫地,师父会想你的!”
南宫意挥手在阿莲身上加上一道禁制,有了这禁制,阿莲便无法踏出雾雪山半步,一月后自会消散。
阿莲被差遣去了后山,至于那少年,据说是因犯了“勾结外门子弟擅闯山门禁地”之罪被关到某处接受惩罚了。
一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雾雪山条件实在艰苦,阿莲被安排到了后山最偏僻破烂的木屋,吃的是馒头咸菜,睡的是破被烂褥。木屋又在温白池旁的松柏林里,日夜被寒气熏蒸着,木墙上覆满白霜,夜里冷得叫人发颤。
阿莲燃尽所有火符,湿冷柴堆只炸起半星火花,阿莲气恼地踢散了那堆柴,在灵囊里一阵翻找,又摸出张传音符来。
师父捞不了她,师姐总能送些符纸法宝好吃的来接济接济她吧?阿莲开传音符,师姐问候的声音从符里悠悠飘出来,断断续续不清晰。阿莲猜想是受山中结界影响信号不好,遂起身提灯出木屋,四处寻找信号。
周围是冰雾弥漫的松柏林,幢幢树影如墓碑,往上看枝叶交错黑压压一片。这种地方传音符很难有信号,阿莲叹口气继续往前。还没走出多远,忽而听到一阵嬉笑怒骂声,伴随似有若无的喘息,这分明是受了重伤,极度痛苦又隐忍不发的喘息。
顺着这喘声,阿莲绕过松柏林,提灯一照竟发现个铁链缠绕的洞口,洞前石碑上歪歪扭扭血书着三个大字“封魔窟”。这三个字显然并不正规,是有人恶搞拿畜血写上的,可这洞口里滚滚冒出的妖气却没有假。
好巧不巧,传音符这时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信号,师姐乌鹭焦急地喊阿莲名字的声音一下子炸响,把阿莲和洞里那群人都吓了一跳。阿莲连忙将传音符撕烂,蹲到石头后躲起来。
很快,洞里那群人提灯拎剑怒骂着出来,为首的依然是那个膀粗腰圆吊梢眼的姑娘,南宫玉。他们鬼蛟族南宫氏都是这般细窄内斜的吊梢眼,眼白多眼黑少,刻薄的面相。
她厉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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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谁在偷听,滚出来!”
阿莲默默掏出张鬼火符扔出去,三四盏幽微的绿火咿呀鬼叫着飘过。那群人松口气,一边说着“晦气”“扫兴致”之类的话,一边乱刀砍碎几团鬼火悻悻离去。
阿莲不难猜到,这洞窟里被折磨着喘息的人是谁。阿莲顺着洞口走进去,四壁结满寒霜,空气里弥漫着浓重血腥味和寒气郁结的沉苦,令阿莲一阵心悸。
寒洞里空旷,只有一根玄铁柱立在那,柱上缠着狰狞带刺的铁链。铁链环绑着个血衣少年——双手被铁链吊起,狰狞鞭痕如蟒蛇般缠在他身上,血肉恶心地外翻,沾满泥絮和浊气。血衣是残破的,荡悠悠在空中,像只被丢弃后化作怨灵的布娃娃。
除了鞭伤,他腹部还有六个规整的血洞,地上散落着六根染血骨钉,这骨钉被血肉沁得如墨玉暗沉,应是已被钉在他体内多年,今夜才被逼出了体内。
他浑身惨烈得叫阿莲不知该落目在何处。眼神飘忽间,阿莲恍然瞥见他额上那对冰蓝色的角,拇指大小,色泽莹润,像蓬莱仙岛的珊瑚,此刻沾了两点血星,惨烈而妖冶。
“……都该……死……”
他嘲讽般冷笑,那眼神像破碎冰凌,能将人的目光冻硬再撞成齑粉。
阿莲走近了几步,提灯去照他的脸。他显然久未见光,被灯笼光晃得偏头去避,被映亮半边脸,结霜的皮肤苍白如月,血痕如花。
“别怕,他们已经走了。”
阿莲掏出两张止血符和止痛符贴在他身上,为他拨开黏连在额前的碎发。
“我是阿莲,我们昨夜见过。”
“……阿莲?”
少年眼睫颤了颤,吐出两个破碎的字节,阿莲见他正欲张口再说什么,一口黑血自口鼻涌出,瀑流般倾泻而下,头一垂晕了过去。
吐这么多血,黑红的黏腻色泽晃得阿莲眼晕而恶心,没忍住干呕。那些黑血几乎不是单纯的血了,而是浆般血肉的混合体。像一双手将他的五脏六腑捏得稀烂,又被呕了出来。
受了这样的伤还能活吗?
阿莲一边忍着呕欲,一边为他用自己的绢帕为他清理伤口,然后把止血的符纸一张张贴在他伤口处。
“我劝你还是别管闲事了!”
又一个少年的清朗声音从洞口处传来,这声音阿莲也熟悉,回头一瞧,果然是老熟人——正是前些天群峰会武上把她打得落花流水的砍柴郎。
少年蓬头垢面,斜背柴斧,环抱把灵竹扫帚,一袭洗得褪色的蓝衫。个子不算高,蛾眉杏眼,清秀文弱得像个女孩。
“扫地郎?”阿莲有些讶异。
“别叫我扫地郎了,我也不光是扫地的,你没来前,后山诸多杂活都是我做。”此人语气说不上哀怨,只是在平淡陈述。“叫我麦青就好,黍麦青青的麦青。”
“好,麦青,那请问你现下拿着扫帚出现在这里,还叫我不要多管闲事,也算你要做的‘诸多杂活’中的一件吗?”
阿莲十分诚恳地问。
“算是吧,他既流了血,便需要清扫。叫你别多管闲事,则是因为这事你我都管不了。你该知道这妖修的特殊体质吧?”麦青反问。
“不知。”阿莲摇摇头。“你说说看。”
麦青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音,分明周围除了晕倒的这位外没有别人,他还如此谨慎:
“你可知炉鼎之体?”
6. 投怀
阿莲木然地点点头,她师父总说,只要找个人做炉鼎,就能吸收她身上金环的阳炎之力。但具体的她并不了解,于是她又摇摇头。
麦青遂补充:“我们修仙人最重要的就是灵根,常人灵根都有金木水火土风雷诸多属性,而炉鼎之体,灵根则没有属性。灵力与任何人都能相合。若能与炉鼎双修行采补功法,修炼便能事半功倍。他就是前山那帮邪修的共用炉鼎。”
“那……那他岂不是……”
“那倒没有。”麦青知道阿莲想问什么,毕竟在世人眼中,炉鼎无非都是靠自己的身体博垂怜庇护的柔软菟丝花。“他是个硬骨头,南宫玉之前强扒他衣服,险些被咬下半只耳朵。”
“这么凶。”阿莲感叹。
“你有机会偷偷瞄一眼,南宫玉右边那只耳朵的耳垂短了一截,连耳坠都挂不上,滑稽得很。”麦青面无表情地幽默道。
“所以说,使用炉鼎修炼不止采补这一种方法,是吗?”阿莲猜测。
麦青道:“没错,采补是通过双修采阴补阳采阳补阴,还有一种叫灌浊。灌浊这法子粗暴但简单,正经修仙人都避讳这种不人道的法子,但邪修可甘之如饴。”
阿莲问:“为何?”
麦青答:“邪修修邪法,会源源不断产生浊气魔气,需要定期发泄出去,发泄不出去,就会暴毙。而炉鼎体刚好能无限制地承受这些浊气。”
浊气魔气因人而生,也必须要以人为容器,炉鼎此刻便变成了承受这些东西的容器。且邪法让人心生杀欲,泯灭人性,这灌浊过程,必定是带着残忍虐打的。
阿莲暗骂这些人,邪恶至极。
麦青一边说着,一把用灵竹扫帚扫净石窟四壁飞溅的血花和地上沉积的血污,又掸掉了铁链上自那少年伤处蔓延而出的冰霜。
“你的任务就是负责替他们扫去这些证据吗?那你岂不是算和他们狼狈为奸?”阿莲说话不爱拐弯抹角,想到什么就问。
麦青手中扫帚顿了顿,随后又开始挥舞:
“我说过的,这事你我都管不了。何况我就是因为管过这种闲事才来后山砍柴的。”
阿莲早就听说,雾雪山岁朝上仙闭关多年,大师姐苏祈春已飞升九重天。如今山门中大小事务都由南宫家族把控,贸然反抗他们,无异于以卵击石。
阿莲正蹙眉,忽听铁链碰撞一阵闷响,几声低低喘息和血液滴落的哒哒声,回头看,方才昏倒那少年如今半醒,微挣扎着喊冷。
麦青也看向被钉在柱子上的越惊霜,盯着他腰腹上六个奇怪的血洞沉默一会,喃喃道:“十二颗寒骨钉,他已冲破六颗了。”
“这些钉子什么来头?”阿莲问。
“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他时,十二根钉子就钉在他身上了,不知道有什么作用,也不知道是谁给他钉下的。”麦青说。
“不过我猜测,这应该是抑制他某种能力的东西。他从前孱弱,身体里灵力波动微弱,可他现在……给我的感觉不一样了……”
明明该和普通弟子一样修习仙法,却因这钉子和炉鼎体质,被差遣到后山做苦役,还被人强迫灌浊,备受折磨。
阿莲又心疼少年几分,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柱子上的少年披上,裹紧。
麦青闭了嘴不再说话,一言不发地去清扫那些新鲜的血迹。阿莲问:“这铁链要怎么解开?”,麦青告诉她,这铁链是借夜里阴寒气凝成的,鸡鸣三声后,自然就散了。
阿莲就这么抱了盏灯笼等,麦青扫干净了洞窟,看着阿莲叹口气,遂也抱起扫帚和她并排坐着一起等。阿莲问他:“你不是不愿意管这种闲事吗?”
“扫干净外人留下的气息也是我的职责之一。”麦青颇为幽怨地瞪阿莲一眼道:“何况他的死活与我也不是毫无干系。”
“这样说,你们是朋友喽?”阿莲问。
“不算,我们话都没说过……虽然每天都能见很多次。后山里就我们两个,他砍柴,我扫地。他要真死了,以后砍柴扫地岂不是都要我来?”
他这话也没错。只是阿莲感慨,他们虽无同甘,却算共苦。却因二人脾气皆内敛,如此共事多年,竟连一字半句也未交谈过。
“那只好辛苦你了。”阿莲从怀里掏出一只青梅塞进麦青手里慰藉他。
二人背靠背打瞌睡时,洞外终于传来鸡鸣声。二人恍然惊醒,见那少年正从高柱上坠落下来,阿莲扔出张金网符接住了他。二人驮着他回了阿莲的小木屋。
阿莲发现麦青就是嘴硬了些,其实是个心软善良又细致的人,他帮阿莲扫屋生火,顺手补了漏风的窗子。阿莲不太会照顾人,甚至连自己也照顾不好,因而帮越惊霜更衣擦拭、处理伤口也都是麦青来做。
“你想什么呢?”麦青问她。
“想起前夜在温白池,我抱过他一次,他抱起来很舒服。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因为他的炉鼎体质。”阿莲认真地问。
麦青看向阿莲的眼神一下子鄙夷起来:“你可别也是个邪修。”
阿莲义愤填膺剜他一眼:“我们凤鸣山可没有邪修!你莫要污蔑我!”
但她的确想让越惊霜做她的炉鼎,当然,前提是争得他的同意。
阿莲转头一瞥,发现蜷缩在破烂被褥里的越惊霜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此刻正冷冷地、用那双清艳而无光的凤眼盯着自己看。
“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阿莲解释。
“你就是那个意思。”麦青反驳。
麦青和阿莲此刻正斗嘴,全然没注意到,屋角已有生满冰刺的白霜蔓延而上,蒸腾着惊悚杀意,只消刹那就缠灭了灶火。
紧接着,木屋忽然一阵摇晃,那半边屋子竟轰然倒塌了,废墟上爬满冰霜。
阿莲懵了,麦青也懵了,而蜷在床上的越惊霜悄然勾指,收回作祟的寒霜。
他很冷,骨血被浸入寒井般刺痛,他需要火,需要灵力,需要温热的血肉。
眼前结了雾凇般模糊,只能看到两团软红在眼前蠕动,让他本能地想伸出霜触刺破他们脆弱的皮肉,汲取微薄但诱人的热度。
意识混沌时,有隐约的话声落在耳畔。越惊霜歪头侧耳去听,细小的动作都能扯断被冻脆的筋脉,虫啃般痛苦。
“他是不是要烤烤火?”阿莲问麦青。
“兴许吧,我去看看那柴火还能不能生起来。”麦青起身去废墟里找柴火。
他们在救他,他迟疑了。意识与本能对抗着,像被巨力拉扯成两半。
在白霜凝成的腕触刺破他们心脏前,麦青成功重燃灶火,阿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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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点燃三张火符。阿莲捧起三团袖珍的小火苗凑到越惊霜面前,问他:“有没有好一点?”
越惊霜愣住了,眼前火光如橙红乳液晕开,丝丝缕缕逸散,而后撕开一线清明景象。他顺着这缝隙往外窥视,看到一对清亮的眼睛,杏仁般圆而黑白分明。
这双眼睛他隐约记得,昨夜意识混沌时,他看到这双眼萤火虫般跳跃着,有人提灯照着他,告诉他“不要怕”。他下意识地说出他记下的那个名字:“阿莲?”
阿莲看见越惊霜伸出苍白纤细的指尖,触碰那三团小火苗。火苗挣扎着跳动了一下,旋即熄灭。与此同时,灶火也灭了。
“你记得我?”阿莲欣喜地笑了。
越惊霜点头,而后闭上眼睛,吸尽最后一缕带着余温的烟,活像吸阳气的厉鬼。
阿莲又问他:“你还冷吗?”
越惊霜扯开嘴角摇头。在麦青和阿莲看不见的地方,木屋周围,松柏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白霜吞噬,枯萎,腐烂。
他需要灵力,去补他身体里的虚空。
待白霜绞死二十几颗松柏,越惊霜脸上终于恢复了几分血色。他坐起来,发丝自肩头垂落,垂眸俯身将唇贴于阿莲耳畔。他嗓音依然虚弱,又似乎是带着笑意:“我听到阿莲说,抱着我很舒服。”
“色胚。”麦青嗤笑。
“…”此人毒舌程度让阿莲哑口无言。
越惊霜目光刻意扫过阿莲锁骨处,如果他没记错,那里有一只灼热的金环。与曾灌进他体内冰寒浊气不同,那金环里充斥着的,是纯正澄澈的阳炎之力。他此刻正需要这种干净而炽热的力量,来对抗他体内的邪寒。他有必要留在她身边。
越惊霜还未开口,忽而有几个巡山弟子闻声赶来,麦青为了不被诟病干活偷懒,早在那些弟子赶来时就闪进山林里不见了。
这些人见越惊霜伤痕累累躺在阿莲床上,只是劝阿莲少管闲事,好心地丢几包药材给阿莲。寻常弟子不敢反抗南宫玉这种恶势力,阿莲理解,对于这几包药材,她十分感激。
他们临走前,阿莲问他们:“我如今没有住处了,该去找谁呢?”
为首那人告诉阿莲:“去林口找主管后山事务的婆婆,记得别空手去,后山暖和宽敞些的屋子也是有的。”
他们已暗示到了如此地步,阿莲不至于听不懂。于是阿莲带着上品仙丹去找了婆婆,如愿以偿得了间偏僻但暖和的木屋。
木屋前,她抬头看到了越惊霜,衣衫褴褛,苍白如雪,残败如经霜的落叶。如果她没记错,越惊霜是有住处的,只是更偏远些。
阿莲撑着她的十里伞,红伞灼灼,积了层薄雪,有淡淡的莲花香送来。
越惊霜也看到了那把伞,他记得这把伞,许多年前,他蜷缩在泥地里被拳打脚踢时,这把伞横空飞来,红光荡漾,将他护在了薄而纤柔的伞皮下。宛如神明降世。
原来这把伞是她的东西。
阿莲问他:“你怎么穿这么少?天冷,你早些回去,把柴火生起来,便暖和了。”
越惊霜的瞳孔被雪光映得极浅,浅得高远而淡薄,倒影出苍青松柏和一袭红衣的阿莲。
他走过来,可怜兮兮地歪头:“我的窗子漏风了,阿莲要收留我吗?我可以给你抱。”
7. 烛摇
祈求收留的白衣少年,鹅毛大雪。
阿莲心尖震颤,雪里的越惊霜像只无家可归的白绒狸猫,蹭着行人脚踝乞讨一个拥抱,给阿莲一种诡异的错觉——如果她不把他带回家,他便会死在霜天雪地中里。
这是个错误得彻底的错觉,可当时的阿莲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她打开了木门,踮起脚尖为越惊霜掸去肩上风雪,告诉他:
“我屋子里正好有两张床,我睡觉不安稳,要睡大的,你可以睡小的那张吗?”
越惊霜乖巧地点点头。他睡过柴房,睡过树洞,也被绑在玄铁柱上睡过,对他而言,在哪里睡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喜欢身边有温热而鲜活的东西存在,从前他抓来过几只老鼠陪他,但老鼠们都被冻死了,他依然是孤零零的一个。
入夜,他与阿莲用过涤身符,坐在了各自床上。只有窗前木桌上燃着只短蜡,火光葳蕤缱绻,与流淌在桌上的月光水乳交融。
越惊霜坐着的时候依然挺拔如竹,腰身紧窄,脖颈修长,阿莲再次发觉他个子很高。
阿莲几次偷偷抬头瞄他,猝不及防撞上他毫不遮掩的视线。阿莲遂直接试探着问:
“你是不是答应我,我可以抱你?”
越惊霜点头,掀开被子的一角,示意阿莲坐过来。阿莲忍不住笑意,提起裙摆小跑了过去,非常自然地挨着越惊霜坐下。
越惊霜浑身都笼罩着寒气,靠近他时皮肤上的绒毛不受控制地倒竖起,畏寒是人的本能,阿莲也并不喜欢寒冷。但他的寒气能驱散缭绕在她灵根上的焦黑热气,灵根从水深火热中被拯救出来的舒爽轻快,绝对值得阿莲为此对抗那一点寒冷。
阿莲的胳膊与他相贴,他敏锐地察觉阿莲打了个哆嗦。越惊霜眸色一下暗沉下来,他憎恨被欺骗,他低头求证:“阿莲,你在发抖?”
阿莲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自己在抖,她拉起越惊霜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胸口处,笑着告诉他:“这是我灵根的位置,水灵根,现在被一股阳炎灼烧着,但和你靠近时,那股阳炎就在慢慢消散,所以很舒服。舒服得好像……都感觉不到自己在抖了。”
越惊霜盯着自己被按在她胸口处的手,呼吸不知不觉中有些紊乱。胸口下是沸腾的一团软水,几乎呈现出糜烂的粉色,那是阿莲坏掉的灵根。而这灵根的右边,阿莲的心脏像水中翕动的花蕊般摇摆,荡漾。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他被需要着。
越惊霜猛然抽回手,偏过头去不再看她。他告诉阿莲:“你来吧,我不会做这个。”
阿莲抿唇,一手拉住他的衣角,慢慢跪坐起来。他很高,她要用膝盖撑着才能与他平视,阿莲看着他的身体思考了很久自己要如何去抱,后来想出了个接触面积最大的方式,出于礼貌,阿莲提前问他:“我可以坐在你身上吗?如果不可以……”
“可以。你上来就好。”
阿莲话音未落,他就答应了。
“嗯嗯!”
得了允许的阿莲抬腿跨坐到他身上,像抱住大冰块一样挂在他身上,舒爽地喟叹。
被阿莲猛地压了下的越惊霜闷哼了一声,平缓后,然后开始很认真地放出灵识,触角探入阿莲的灵根,去探找阿莲身上那块阳炎藏匿的地方,再一点点吸走。
她所憎恨的阳炎之火,刚好能对抗他体内的灼寒之气,她弃如敝履的东西,他恰好甘之如饴,这是场完美的交易,双方都乐在其中。
阿莲忽然想到了些什么,直起身子来,越惊霜正吸到舒爽处,猛然被打断,不太高兴地闷声问她:“怎么了?”
“每日这样麻烦你总归不好,还是要定个时限的。”阿莲扔出张计时符,符纸浮在空中,开始缓慢燃烧。“这是计时符,燃完刚好一炷香时间,我每天就只抱你一炷香,绝对不多。怎么样?会不会时间太长。”
越惊霜连忙摇头:“不长。我们继续。”
他两手支撑在背后,低头,垂眸,长睫微颤,眸光闪烁,强装镇定,等待拥抱。
她重新趴了回去。这实在是个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拥抱,像熊宝宝窝在熊妈妈怀里。只有彼此陪伴的温存,不带任何占有欲的拥抱。
一炷香时间过,阿莲利落地起身,和他道了晚安后便回自己床上睡觉了。留下越惊霜侧卧在枕席间彻夜难眠。枕头和被子上都是阿莲的味道,让他有些难受,又说不上是哪里难受,像心被某种怪异的爪须紧攥着,跳得沉闷。他决定以后不能让阿莲再上他的床。
夜深,越惊霜起身,床太窄,轻微的转身便碰落了枕边阿莲送他的青梅。梅子滚落,阿莲迷迷糊糊睁开眼,问他:“你去哪里?”
“下雪了,去看雪。”他答,声音极轻极柔,像生怕碰碎夜色里酣眠的梦。
阿莲半梦半醒着,便没多想,又睡去了。
第二天扫地时,阿莲又碰到了麦青,也得知了一个颇为震撼的消息——
以南宫玉为首的十二位弟子偷练邪法、寒气入体,已于卯时在寝殿内暴毙而亡了。
据说他们死相惨烈,浑身血液凝成朱冰,将眼球内脏一并挤爆出来,无比惨烈。
他们房屋的窗都大开着,昨夜雾雪山飘了鹅毛大雪,大雪积满了尸体,和血冰混在一起,像红蚕茧。肉被冻得很脆,轻轻一碰,就碎成红白一片的齑粉,只剩骨头了。
阿莲震撼,麦青倒是一副早已料到的模样,他一边扫地一边说:
“那些走后门进白玉京的草包,练那种邪法,暴毙也是迟早的事。”
麦青带着阿莲偷偷跑去了后山停放尸体的寒窟。飒飒白烟从洞幽处漫涌而上,平宽的石台上用白布静掩着十二具尸体。十二双脚歪七扭八地摆着,瘆人。
阿莲猛然想起,那天从封魔窟里走出来的人,也恰巧是十二个。她又猛然想起,昨天夜里,越惊霜半夜起来过,说他要去看雪。
“这十二个人……”
“你也在怀疑吧?”
麦青看着那十二具残缺不全的尸体问。
“这些人修炼邪法已有多年,却一夜间暴毙,未免蹊跷。且他们的魂珠,都不见了。”
阿莲惊讶:“魂珠怎么会不见?”
白玉仙京不归冥界辖属,修仙者死后魂魄无法直接轮回,通常会化作一颗魂珠,由白玉仙京的仙官们送往冥界。
魂珠里,存着他们生前所有的灵力。
“两种情况,魂飞魄散,或者,他们的灵力,被什么东西吞噬了。”麦青答。
“世间大多数炉鼎体只能当个孱弱的工具,供旁人采补和灌浊,修为低下,寿命短暂。但我曾听闻一种极其罕见的炉鼎体,可通过吞噬灵力来修炼,没有上限,极其恐怖。”
“你怀疑霜霜?”
阿莲不难听出他话中明指。但她实在难以将雪地里祈求收留的少年和一夜间屠杀十二人的恶鬼联想在一起。阿莲攥紧了裙摆。
“是合理猜测。何况我不觉得如果他这么做有什么不对,那群蠹虫该杀。不过你若想知道真相,可以用测灵石试探他一下。”麦青说。
“测灵石?那不是测试灵根属性的东西吗?”阿莲问。
“是。我说过炉鼎体灵根没有属性,测灵石靠近他时不会有反应。但若他吞噬了别人的灵力,短时间内无法彻底运化,测灵石便会显示出其所吞噬灵力的属性。”
麦青掏出一块玄黑石头,石头上隐泛幽绿光芒,麦青是木灵根。递到阿莲手上时,石头泛出蓝白光,阿莲是水灵根。
麦青又开始专心扫地了,枯败的挂满雾凇的柏叶被灵竹扫帚扫去,化作细尘,融进木香气的风里,他说:“测灵石给你了,测不测随你。但我还是要告诫你,越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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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他是个不知来处的人。炉鼎体,寒骨钉,我们谁都不知道他背后藏着什么秘密,直觉告诉我,和他待在一起,会很危险。”
阿莲一下午扫地都心不在焉,“很危险”这三个字,魔咒般氤氲在阿莲脑海里久久不能驱散。他明明看上去……那样乖。
傍晚阿莲将测灵石揣在袖口,慢悠悠往小木屋走。远远看到越惊霜抱着一捆柴火从古梅树下走过,极宽的惨白袍耷着,被风勾勒出藏在白袍下的劲瘦腰身。
古梅斜出的一枝刚好擦着他发顶蔓延进夕阳里,他光洁的额头上顶起一朵红梅,越惊霜被花吻得错愕,抬头,梅花刚好烙在他眉心,像一点潋滟的朱砂。
忽而一张符纸叠成的黄蝴蝶飞过来,从他身前绕了一圈,停于他指尖半瞬后翩跹而起,穿梭在落梅雨里,又回落到阿莲手上。
越惊霜的视线被符蝶牵引着,也落到阿莲身上。少女红裙绒裘,立在雪里看着他笑。越惊霜呼吸凝滞片刻,像被馥郁梅香笼住了。
回过神来,越惊霜问:“那是什么?”
阿莲小步朝他挪过去,怕惊了指上符蝶,笑眼弯弯:“这叫留影符,是我早些年自研出的符,也叫晓梦蝶。它们能记下我所见的美好光景,就像另一双眼睛。”
“那你刚刚,记下了什么?”
越惊霜将柴火堆到一旁,回避着她的视线,他身后,古梅灿烂而沧桑。
“记下了,你。”阿莲把晓梦蝶收回袖中,踮脚替他拂去肩上落梅。“你刚刚从树下走过来的时候,特别好看。”
“……嗯。”越惊霜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十分不擅长对付直白的夸奖。
阿莲收回手,手心藏着的测灵石隐隐震动着,似乎在酝酿些什么。她方才在为他拂去肩上落梅时,已用测灵石碰到了他。
忽而不知哪里伸出一根藤条,将阿莲绊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好在越惊霜扶住了她,但阿莲手中测灵石没拿稳,滚落进了雪地里。
“阿莲,小心。梅树根茎错乱盘虬,埋在雪里,容易绊到人。”越惊霜关切道。“阿莲是不是掉了什么东西?”
“没有!你听错了,我没掉什么东西。”眼看越惊霜就要闻声去看那掉在雪地里的东西了,阿莲连忙拉住他袖口:“霜霜,我扫地扫得腰酸背痛,想回去了。”
“嗯。我们回去。”越惊霜点点头,不再去理会那块测灵石,阿莲终于松了口气。
阿莲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测灵石依然是玄黑色,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阿莲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
木屋们嘎吱一声被推开,二人进入屋内后,雪地里的玄黑石头忽然发疯般迸射出五彩的光辉,橙红,幽蓝,谧紫,漆黑……
但这星点光辉只闪烁片刻,那根绊倒阿莲的、被白霜裹挟的藤条缠上了那块发光的石头,咔嚓一声,石头碎裂成齑粉。
越惊霜暂时不想告诉阿莲,那夜冲破了六颗寒骨钉后,他发现他可以通过吞噬灵力来修习。吞噬的对象包括一切东西,活物最佳,人妖草木,皆能汲取灵力。死物中能汲取的灵力则有限。
他渴望那些力量,他不想再被践踏进泥里,所以他今天偷偷吞噬了很多东西,松柏、温白池的寒气,还有那十二具尸体的灵力。
他不能让阿莲发现,阿莲一定会觉得他是个怪物,他会被抛弃、厌恶。
阿莲怀疑他,他不满畏惧,泄愤般控制白霜挥舞着藤条将那些粉末彻底抽散。木屋内明亮的烛火也在一瞬间熄灭,冷意蔓延。
“好端端的,烛火怎么灭了?”
阿莲起身去重燃蜡烛,越惊霜则凝视着她的背影。
他瓮声瓮气道:“或许是风呢。”
是讨厌被猜忌、明明渴望坦诚相见却本能畏惧被抛弃的风。很坏的一阵风。
可他只是不想被讨厌。
8. 骨画
烛火重燃了,越惊霜为自己换上破旧但干净的白袍,带着清雅的皂角味,他细细搓洗了很多遍,洗得勾了丝破了洞,没有一丝尘垢。他不愿意弄脏阿莲的床。
阿莲恍觉眼前的光被挡住了,自己刚好被笼罩在他的影子里,于是错愕地抬头问:
“今天要来我的床上抱吗?”
“……嗯。你的床更大。”
越惊霜只是不想让自己的枕席间染满阿莲的味道,那会让他睡前心跳得很急。
他昨夜几乎是枕着自己的心跳入睡的,像重鼓在他耳畔狂敲,鼓声一路蜿蜒进他的梦魇里,化作无数同频共振的声音——邪修折辱他时的笑声、冰雹砸在脑壳上的闷响,和更远的、战鼓在沙场上盘旋。
在这些梦魇里,他似乎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杀人。
二十年来,曾欺辱他的,曾掐着他脖子用他灌浊的,曾用捆妖索将他绑在柱上鞭挞的,曾喂他吃灰土和枯叶的……那些人,数不清有多少,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他记得他们秽恶的气味和丑陋的面貌。他一个都不想放过。
梦魇消散前,他脑海里鬼使神差地出现一句话:不能让阿莲讨厌自己。
一时恍惚,回过神来时,眼前少女小鹿般清澈的眼睛渐渐清晰。
阿莲已把被子堆到墙角,自己也往后挪到靠墙的位置,告诉越惊霜:“你靠着墙坐吧,这样腰不会太酸。”
越惊霜恍然发觉,钝感和细腻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阿莲是个被感觉和情绪牵引而充斥着的人,她在乎自己的感受和情绪,因而下意识地去照顾别人的感受和情绪。
他跟随阿莲的引导,靠着墙坐好,阿莲分开他双腿挤进去,像窝进巢穴中冬眠的松鼠。这个体位,她的脸颊刚好能贴在他胸口,越惊霜轻轻低头,就能看到阿莲毛绒绒的脑袋。
阿莲头发是茶褐色,额前和发尾都有凌乱蓬松的卷,据阿莲说,她从前被火烧过,头发被烧焦烧卷了,发质枯黄,困扰了她很久。
越惊霜罕见地轻笑两声,他说:“我好像记得,很久以前去过一座雪山,雪山下开满红杜鹃,杜鹃丛里,有人抱着褐色的卷毛小羊,很像你。”
他说话时声音和缓清冽,讲睡前故事般娓娓道来。他鲜少露出这样柔情的一面。
但他说完一段话后,恍然发觉不对闭上了嘴,他究竟何时去过那座雪山,何时见过那只褐色的卷毛小羊。这段记忆像凭空插入大脑里的碎片,虚浮而突兀。
阿莲轻快地低笑两声,专心致志地投入身前这个彼此交换温度的拥抱。
她三心二意地想着,她的灵根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灵根恢复后她才能再去参加群山会武,只有在群山会武上进了前十,她才能拿到神考资格。
那是阿莲一直以来的夙愿,飞升九重天,名列封神榜,找回自己丢失的记忆。
“阿莲,你在走神。”
越惊霜忽然开口,吓了阿莲一大跳。
阿莲连忙向他解释:“我们抱着的时候偶尔走一下神影响不大的。”
床边,计时符燃了一半,时间无声流淌。越惊霜不太喜欢阿莲走神,他双手环着她,像要把她困进笼中,哀怨着喃喃:
“你走神的时候灵根在乱动,我抓不住。如果强行把你的灵根锁住,我害怕你会痛。”
“没关系的,灵力不够的人就是没法固定灵根的位置,你若觉得麻烦,锁住它就好。”
阿莲又往他怀里蹭了蹭。
“嗯,痛的话要喊我。”
越惊霜眸光暗了暗,操控着游走在阿莲身体里银丝,银丝若即若离地轻挠着她被黑气缠绕的灵根,菟丝花般攀附而上。像被毒蛇绞杀的猎物般,阿莲浅蓝色的灵根被蚕食吞没。
好热,好舒服。他的脸都被蒸得有点烫,苍白如纸的脸上泛起若有若无的红意。
她好香,她好香,好香,想吃掉。
计时符啪嗒一声烧尽了,余烬挣扎着跳跃一下,而后坠落进浓浓夜色里。
阿莲立马起身,满脸餍足。她哄小孩般摸摸越惊霜的头,轻声说:“今天很舒服,谢谢霜霜,早点睡,晚安。”
越惊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床上的,像只无知无觉的幽灵,脚步轻飘飘的,踩在棉花上般。他今夜又做梦了。
梦里他踏月光出门,外面没下雪,他要去干什么呢,赏梅吧,红梅好看,衬阿莲。
第二天阿莲起床,枕边一枝红梅吐香。但越惊霜已早早去砍柴了。
阿莲拿起灵竹扫帚,白玉京仙山本无尘秽,但雾雪山常年夜里结霜下雪,阿莲和麦青便是要负责将小路上的霜雪扫去。灵竹扫帚施了仙法,触雪化烟,奈何后山广大,阡陌纵横,要扫净也需整整一日。
阿莲常问麦青,这雪扫了又积,积了又扫,日复一日漫漫不绝。后山鲜少有人踏足,他们如此日日清扫,岂不是做无意义之事。
麦青只答:“活着便是最有意义的事。”
阿莲那日才知道,麦青是人间来的凡人,临死前在神庙中受了点化,才得入白玉仙京。
中午间歇,麦青告诉阿莲,昨夜雾雪山又死了人。这人也是个邪修,因邪气入体陷入疯魔自杀。且在自杀前,还作了副画。
“死前作画?”阿莲疑问。
“凡间南越国国主夜月秋有副名画,名为《溪山踏雪折梅图》,这幅画你可有印象?”麦青问阿莲。
南越国国主夜月秋擅音律,精诗文,是个冠古绝今的薄命才子、多情帝王。夜月秋虽在治理国家上略显软弱,功绩平平,唯一做过福泽百姓的大事就是曾与妖域季家达成“海子窟会盟”,辟妖陉,开妖市。
虽政治才能实在欠缺,但此人于文坛乐坛上却功标青史。因修复夜郎古国祭神乐、所创诗文音律书画广为流传等美绩,他死于宫变后,飞升九重天,得封“司乐神君”。
阿莲曾为九重天神考准备多年,神考分文试、武试和心试,这文试中有一部分便是考人间音画诗书的,纷繁复杂,阿莲背了许久。因此对这一副司乐神君的旷世之作《溪山踏雪折梅图》印象颇深。
阿莲点点头,她至今还记得那画典上对《溪山踏雪折梅图》的描述——“远山平阔,一棵斜梅横亘溪上,有美人支红伞,抱梅踏雪而归。寥寥几笔,红意葳蕤,雅趣自成。”
这山水原本都是寻常画法,妙就妙在此画中古梅,枝干舒展如孔雀照水,美人斜靠。
阿莲问麦青:“这画与难道与那邪修的死法有什么关联吗?”
“那人邪气入体疯魔,自断一臂,抽出自己的腕骨作杆,以发为毫以血为墨,愣是撑着口气拿自己的骨头在纸上作了副画。虽潦草,却能看出在仿绘《溪山踏雪折梅图》。据说那现场,鲜血四溅,恐怖得很。”麦青道。
阿莲想象着那场景,打了个寒颤:
“他……他为何要这样呢……”
麦青耸肩:“谁知道呢。此人来白玉京前是南越国人,兴许是司乐神君的忠实信徒吧,因而连死前都想着那幅画。”
当天夜里,阿莲就和越惊霜提起了这件事,阿莲问他知不知道《溪山踏雪折梅图》,越惊霜摇摇头。
“这是九重天司乐神君夜月秋在凡间广为流传的一副画作,我也没见过真品。”
阿莲往嘴里塞了口馒头,含混不清道。
“那画,画了些什么?”
越惊霜似乎对这幅画很感兴趣。
阿莲根据记忆描述:“溪水潺潺的河谷,白雪覆满的远山,开满红梅的古树,有看不清脸的女子,支红伞,抱梅枝,踏雪而归。”
“听起来,很美。”越惊霜说。
阿莲连连赞同道:
“那棵画中古梅的确姿美绝伦,令人过目难忘。听说世人……还有不少神仙,都执着于寻那棵古梅,踏破铁鞋无觅处。如今人们都传,那古梅是司乐神君梦中所见……”
“我说美,是指那个支伞抱梅的女子。”越惊霜淡淡地纠正阿莲的误解。
“……”阿莲沉默良久,而后说:“那女子在画中不过占了很小的一角,连五官都未刻画出来。想来只是个烘托氛围的妙笔。”
“若那女子非至美,画师何故要拿远山、清溪、红伞、古梅如此多好物去衬她?”越惊霜垂眸看着阿莲,反问。
阿莲发现越惊霜此人在艺术领域别有自己的一番理解,遂不再与他争论。这本也没什么值得争论的,毕竟这画究竟是画美人还是画古梅,只有画师本人心中明晰。
见阿莲不开口,越惊霜又接着问她:
“为什么忽然提起这幅画。”
“有个疯魔的邪修昨夜死了,死前用腕骨和血仿画了这幅画。”阿莲答。
腕骨,鲜红的血,月光映亮苍白的纸,踏雪折梅的美人……越惊霜忽然头很痛,皱起了眉头,支着太阳穴趴在了桌子上。
“怎么了霜霜?”阿莲连忙坐到了他的长凳上,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一如往常的凉。他受了那样重的伤,身子那样弱,雾雪山又这么冷,他一定是生病了。
阿莲扶着他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你的床靠窗,夜里冷。今晚睡我的床吧。你若难受,我们今夜就不抱了。”
越惊霜似乎很痛苦,紧紧咬着嘴唇隐忍,一手攥着被单,一手掩着双眼。阿莲为他用了净身符,替他盖好被子掖好被角。
烛火久燃将尽,一旋儿风便灭了。阿莲起身去点烛,忽被抓住了手腕。
月光下那对极美的眼凝视着她,越惊霜乞怜般低声喊着,他说他很冷。
“火符好像不够了,我再画些?”阿莲要去拿空符纸,抓着她的手却不肯放开。
“抱着阿莲,就不冷。”他说。
阿莲在这一刻意识到,她需要越惊霜,但越惊霜也需要她。他们彼此契合,就像师父的八卦图里缠绕的阴阳鱼。
“好,抱!”
阿莲想都没想就抱住了他。
好暖,好舒服,骨髓深处生长出的痛被寸寸抚平,他被安抚着不住地颤抖。
撕裂的痛渐渐被困倦代替,将要入眠前,越惊霜听到阿莲问他:
“霜霜,等我扫完这一个月的地,你要和我回凤鸣山吗。麦青说他知道雾雪山后山结界的另一个没被堵上的缺口,我可以带你从那里逃出去。凤鸣山一年四季都温暖如春。”
“那你们凤鸣山,还需要扫地或者砍柴的人吗?”越惊霜问阿莲。
“到了凤鸣山,你做我徒弟吧。我师父他已经不再收弟子了,但我可以收呀。”
阿莲认真地对越惊霜说。
“好的,师父。”
他改口改得极快,让阿莲猝不及防。
“你还没拜师呢,不能随便……”
阿莲话未说完,就见他已睡着了,浅而均匀地呼吸声扑在被襟。
她从他身上翻了下来,滚到他身侧。刚刚的拥抱对阿莲来讲并不是个舒服的姿势,因为她一直虚撑着,怕压痛了他。
她抱着自己的枕被去了越惊霜的床上,这张床真的很窄,但她太困,还是很快睡着了。
*
那半个多月里,雾雪山隔三差五便会死几个人,死状皆怪异,且都是邪修。
有被自己失控的邪剑剁成肉泥的,有头栽进荷花池里被淤泥憋死的,也有寒夜赤裸在外被冻成雪人的……
一些惶恐怕死的邪修,不惜牺牲脸面和前途,他们负荆请罪跪到南宫意门口,祈求雾雪山门的庇佑。南宫意答应了,她将那些邪修集中起来,房间外设下重重封印。
结果无甚变化,尽管有封印加固,他们依然以各种奇怪的方式死在了房间里。
那些人亲眼目睹同门撞柱、挖眼、跳油锅,渐渐地精神不正常了。他们知道这是报应,从他们跟随南宫玉修习那门邪法时,就注定的报应。
他们中有人供出了重要线索——南宫玉珍藏着一个“完美炉鼎”,那个少年人,能承载他们修此邪法产生的浊气。
但他们这群地位低下的弟子们只能每月十五使用炉鼎一次,而使用的方法极其血腥,往往要伴随着对炉鼎的虐打欺凌。
用炉鼎修炼在白玉京不算罕见,但如此多的人,还是邪修,共用一个炉鼎实在丧尽天良。
“四五十个人共用一个炉鼎?你们真是疯子!死也不足惜!”南宫玮怒骂。
“不不!不!这不能怪我们!那炉鼎是南宫玉的宝贝,平日里只有他们十二个人有资格用。我们这些地位卑贱的弟子,每月不过能集中用一次……”那男人疯狂解释。
“别废话了,蠢货!”南宫意低喝一声。“你可知那炉鼎的名讳样貌?”
“不…不知,南宫玉忌讳我们看那个炉鼎的脸,每次都会用面具遮盖。”男人说。
南宫玮若有所思:“既是因浊气反噬而控制不住自残,只要我们将这炉鼎寻来,就能保他们小命?”
听了南宫玮这话,邪修们仿佛看到了天神降世——他们这般烂进泥里、秽同蛆虫的邪修,原来也能为师门所护。他们纷纷从阴暗的角落里爬了出来,亲吻着南宫意和南宫玮的鞋履,摇尾乞怜的哈儿狗般阿谀谄媚。
“走开!滚!”
真是疯得可以,南宫玮恶心得想吐。
南宫意柳眉紧蹙着:“无论如何,雾雪山不能再死人了。这事已经快要惊动到山外去了。”
姐弟二人相视一眼,彼此明了。他们绝非真心想救这群败坏门风的邪修。只是白玉仙京有规矩,山门一月内死够二十人,就需上报极仙殿。届时,他们雾雪山培养出如此多败类的事实将被昭告于世,雾雪山会成为仙界之耻,他们姐弟二人也将无地自容。
名声坏了,可比死人恐怖百倍。
死要面子的也不光这二位“正道之光”。
邪修中,也有个死要面子的女人,不愿去找南宫意,躲到了后山。而她死状极其恐怖,是将自己的肠子拽了出来,勒死了自己。
阿莲刚好是撞见她惨烈死状的倒霉蛋。
那天,尚未醒透,阿莲踏晨霜出门,远远就闻到浓烈血腥味。拨开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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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隐约看见一穿着蓝白仙袍的女子立在树下。
阿莲喊她,她不回应。阿莲走近,才发现她被一团血糊糊的条状物绕着脖子,绑在树上,肚上开了个血窟窿,五脏六腑流了一地。阿莲这才意识到那缠着她脖子的肉条,是从她腹中扯出来的血红的肠。
女人脸色发紫,眼球充血,目眦欲裂,显然是被自己的肠子勒死的。
呕——阿莲扶着墙干呕了好一阵,脸色煞白地起身,没站稳,晕了过去。
越惊霜找到她时,她被薄雪覆盖。那女人肮脏的血,沿着盘虬的树干染到她的裙摆上,她眼睛紧闭着,仿佛陷进了噩梦。
越惊霜喊不醒阿莲。
他抱起阿莲,抬头与那死不瞑目的女人对视。那女人乌青肿胀的眼眶里,像塞着两颗欲炸开的浆果。
木屋里,阿莲睁眼,就看见越惊霜安静地坐在她身侧,用温热的绢帕擦拭她额头冒出的冷汗。见她醒了,他眼眸一下明亮起来。
阿莲不知被困在噩梦里盘桓了多少时辰,醒来时眼眶中溢满泪水,她问:
“你看见了吗,那个女人?”
越惊霜点点头,又说:
“那个女人,我认得。她用火符烧过我的角和头发。她死了,我很开心。”
声音冷淡,不带丝毫情绪,死水般平静。越惊霜低头,露出额上一对冰蓝色的角,左边那只角尖有断裂的伤痕,边缘焦黑。
阿莲颤巍巍伸出手,去摸那只残缺的角,强作镇定地问他:“霜霜,那个女人,还有那些邪修,他们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越惊霜摇头,说他不知道。阿莲心知自己问不出什么,便不再问。
雾雪山的是非,她一丝一毫都不想沾染,带走越惊霜,利用越惊霜的炉鼎体治好自己的灵根,这是她目前最在意的事。
*
今天,是阿莲在雾雪山的最后一天。
麦青说,死掉的邪修快有二十个了。昨天南宫意和南宫玮翻遍了前山,用测灵石一个一个验过去,都没能找到那个炉鼎。
麦青又说,他打听到些新鲜消息:
“这些邪修都修着同一种邪法,名为荼蘼诀。是从妖域带上来的奇诡邪法。”
“荼蘼诀?”阿莲觉得这名字怪异,遂追问:“这是种怎样的邪法?”
麦青道:“一种短时间内让人功力暴增的邪法,代价是会以浊气反噬,让人疯魔,直到彻底混淆梦境与现实,自残而死。对了,练这种邪法的人,在兴奋时,身上会长出一朵一朵鲜红的、荼蘼花般的刺青。”
二人正讨论着,忽然听到有急促密集的脚步声,是一大群蓝白仙袍的弟子,为首的是南宫意和南宫玮。
单手执剑、娇矜冷漠者为南宫意,持弓背箭、桀骜不驯者为南宫玮。两人眉眼间有五分相似,姐姐像青年掌门的高傲贵女,弟弟则像娇宠滋养出的叛逆少爷。
与他们相比,那个死掉的南宫玉实在像误入天鹅群中的丑小鸭,被遮蔽在哥哥姐姐的光华之下,被嫉恨烧灼得面目全非。
他们是在找那个炉鼎,在找越惊霜。
此时,一个低矮男人朝阿莲和麦青一指,道:“二师姐三师兄,后山除了掌事嬷嬷外,就只有这些个扫地的杂役弟子了。”
“你们两个,过来。”
南宫意垂眼俯瞰他们,漠然开口。
测灵石挨个验过去,分别现出蓝白和墨绿的色泽。显然,他们不是炉鼎体。
最后剩下没被验过的人,就是越惊霜。
“不是他们,去把剩下那个人带来。”
南宫玮命令道。
不好!阿莲转身就要去找越惊霜,通知他快跑。一只箭矢忽从脖前擦过,插进松木里。箭气凌厉,在脖上软肉留下浅浅血痕。
“我让你走了吗?”
南宫玮一手举弓,一手搭箭,猎鸟般玩味地将箭尖对准了阿莲的眉心。
阿莲一卡一卡地回头,挤出个讨好的笑容来:“道友,我不是你们雾雪山的弟子,我只是凤鸣山来扫地的,你们处理你们的事就好,不用管我的……”
南宫玮勾唇笑了,三两步走近,用箭尖挑起阿莲下巴,似笑非笑:
“看来你已经不认识我了啊。”
阿莲狐疑地打量起这少年,不过凡人十七八岁的模样,眼角弯挑,狐狸般狡黠,细鼻薄唇,精致俊俏,带点凌厉的攻击性。领口滚一圈金边和白绒毛,盛气凌人。
俊俏归俊俏,也未到让人过目不忘的境界。阿莲本就脸盲,在白玉京修炼四五十年,见过的人不胜枚举,确实对他没什么印象。
良久,阿莲摇摇头。南宫玮恼羞成怒地又逼近几分,直把阿莲逼得后背抵上粗粝树干:
“二十五年前群山会武,你那般羞辱我,我如今还历历在目,你倒全抛之脑后了?”
“二十五年前……”
这未免太久远了,谁还能记得。
她灵归未焦坏前,算白玉京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执一把十里伞,打穿白玉京三百仙山弟子,手下败将浩如烟海,不乏被她打到哭鼻子的,她总不能每个都挂在心上。
“阿玮,不过是输得惨烈了一次,何至于二十多年念念不忘。”
南宫意出口拦下了咄咄逼人的南宫玮。
“何况阿莲姑娘,如今已落得这般……惨不忍睹的境地,你何苦再为难她?”
阿莲握紧了拳头。这姐弟二人,弟弟是出鞘见血的煞剑,姐姐则是藏锋敛气的暗刃。总之都不是善茬。
麦青趁机把她拽了过来,和他一起恭敬地低头立在一旁,小声告诫:“你别惹他。”
“切。”南宫玮冷哼着回到姐姐身后,眼神却始终刀子般剜向阿莲,像要把她大卸八块。
“二师姐,三师兄,那人带到了。”
一队弟子押着越惊霜过来。少年破布烂絮披身,背着小山般的柴火,抱着扫帚。
“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
南宫玮嘘声鄙夷道。
“上测灵石吧。”南宫意命令。
“怎么办,麦青!”
阿莲揪紧了麦青的袖口。
麦青只是无奈地叹气:
“听天由命罢。”
此刻阿莲心脏提到喉头,目光片刻不离地盯着那颗玄黑的测灵石。只见他们抓着越惊霜的手按到测灵石上——
空气凝滞片刻,那石头无任何变化,在场人的眼神都微妙起来,虎视眈眈看向越惊霜。
忽而,测灵石嗡鸣两声,迸射出橙红色的光。他是火灵根,南宫意和南宫玮顿时大失所望,在一片叫骂声中离开了。
“真是疯了,那弱智邪修供出来的消息莫不是假的,根本没有这么个炉鼎啊!”
这下却轮到阿莲和麦青的眼神微妙了。
测灵石为什么会在一个炉鼎体身上测出火灵根。曾经麦青提出的那个猜想不约而同地再现于二人脑海中——
传说中极其罕见、能通过吞噬灵力来修炼的炉鼎体。这是他们唯一能想到的可能。
9. 迷渡
两把扫帚斜靠在糙朴墙根,被夕阳渡上浓稠的昏黄。墙角雪堆被照得晶亮,木板上雪化后融水的轨迹,错杂如泪痕。
梅花树前,阿莲和麦青背光而站,在越惊霜身上打下两块断割的阴影。
越惊霜站在积雪的石头前,低垂的两扇睫毛芦苇花般翕动,藏起眼眸中的闪躲。
“一起扫了一个月的地,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吧?”阿莲试探着问。
“如果一起扫地,一起啃馒头吃咸菜,闲来聊些有的没的就算朋友的话……”
麦青下意识地反驳。
“世人说,同甘共苦就算朋友。啃馒头算同甘,扫地算共苦,那我们怎么不算?”
阿莲反问。
“霜霜,你说呢?”
越惊霜木讷地点头。
他与阿莲,都是自记忆伊始,就被困在白玉仙京这座囚笼里的鸟,没有过去,不见未来。至苦至甘,也脱不出这窄笼的桎梏。
越惊霜究竟是怎样的体质,那些邪修究竟是不是他所杀,那是他的因果,与她无关。
她不愿再纠结于那些繁衍于幽暗泥沼中的冤债,她只期许未来。修仙者漫长的寿命和缓衰的容颜,足够他们去做许多事。
阿莲又看向麦青。
“麦青,明天,你和我们一起走吧。”
麦青显然愣住了。
少女的声音清浅而分明。
“我们回凤鸣山,从此斩断与雾雪的因果孽缘。做逍遥自在的修仙人,可好?”
麦青顿了片刻,而后拒绝:
“你们走吧。我在准备神考了。”
“神考?”阿莲显然惊讶了。
神考是白玉仙京弟子求之不得的机会。一般只有群山会武上的前十名有资格获得神考资格。还有一种方式,则是受到九重天大神官的青睐,直接赐予神考资格。
麦青显然不是第一种。
“我曾告诉你,我在凡间临死前,于一破庙中受神明点化,经引入白玉仙京。”
麦青向阿莲解释。
“那神明,是九重天灶君司命。他允我一个神考资格,若灶神宫有神位短缺,我即能参加灶神宫的定向神考。”
青鸾鸟前些天的确从九重天驮来了新的招仙榜,招仙榜上便有灶君司命宫的神职。
阿莲心中明了,遂笑着祝愿:“那我就在此,祝你神考百事皆顺,名列封神榜,早登灶神宫。日后到天上,莫要忘了我。”
“承你吉言。”
麦青颔首,清俊面容被夕光晕开。
“你们准备何时动身?”
“昏旦昧爽之交,结界最为薄弱,易寻缺口。御剑恐惊扰结界,若由此步行至结界处,要一个时辰。所以,寅时四刻便要出发了。”阿莲认真答。
“今夜,便作分别之夜吧。”
萍水相逢,有时胜却馔玉之交。麦青忽而将眼神抛向缄默不言的越惊霜:
“砍柴郎,共事将近二十年,分别之夜,为我抱柴燃一篝火,点三两烛,你可愿意?”
“燃篝点烛,不算难事,有何不愿?”
越惊轻笑抬头,眼眸清浅如薄云胧月。
这是二十年来,他们间第一次交流。
篝火堆火光升腾,雪色的风把焰火搅动成橙红的漩涡。灰屑和碎火,萤虫般翩飞。
阿莲和越惊霜裹在厚绒氅里,盘坐在篝火旁平坦的石头上。脚下被火蒸化的雪水汇流成纤纤的小溪,打湿了垂下的裙角。
阿莲拿根木棍,棍尖挑着只干瘪的白薯,沉红的薯皮焦边爆开。淡淡的甜香弥漫。
二人齐齐看向木门处。
嘎吱一声,木门推开。
隐约的一个影子,没有颜色,只能看见烟雾里华丽的轮廓,像卷边重瓣的一朵牡丹。
“灶君司命引我入仙京前,允我带一件凡世之物来。再不亮相,恐怕就没机会了。”
轻挪莲步,有清瘦身影现,披璎珞云肩,系鸾羽彩绦,着百蝶裙裾,戴杜鹃红冠。
阿莲屏住了呼吸。好美。
白玉仙京的修仙人爱留白的空灵美,爱闲云野鹤、黑山白水。
这般沾染着金粉花香的,极致的雕馈满眼之繁美,非要向人间红尘深处去寻。
麦青清质文弱的一张脸,被团花珠翠围笼着,愈发像个未出阁的姑娘。
“你从人间带来了这套戏服?”阿莲目不暇接地瞧他戏服上的刺绣珍珠。
“可惜白玉京没有戏台,仙人们不爱看戏,我也没看过。只在书上见过。”
“人间戏文讲人间事。白玉京悬云端上,修仙人由上俯瞰,只见山如棋子河如线,人如蜉蝣朝生暮死。其间生离死别悲欢离合,万般转合,有谁愿细细解读?”
麦青甩出臂弯间长绫,红纱拂雪。
“人间事,多归神明管。白玉京里大都是铆足劲要成神的东西。从凡世里苦苦挣扎多年才得一机缘,到了这里,谁还挂怀来时地?”阿莲喃喃。
“哈哈。”麦青爽朗地笑了。“那想来,我便是那为数不多挂怀人间的傻子了。”
“你是见过人间繁华,才有留恋。”
阿莲知道,这世间,多得是一生困囿于苦难中的可怜人。
麦青颔首:“诚然,我生前,是南越国的戏子。最得意时,曾携百人戏班,乘千雕画船,浩浩荡荡入希黎城,为国主夜月秋唱戏。”
“你原来这般厉害?”
阿莲毫不吝啬地赞叹,一边拿胳膊戳戳身旁的越惊霜,眼神熠熠地问他:
“你可知南越国,可看过戏,听说南越国是个好地方,花团锦簇,纸醉金迷。”
“不记得了。我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他们说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越惊霜眼神空濛,似在回忆。
“但他这身戏服,很好看。”
“白玉京多的是不知来处不问归途的人,我们于此间萍水相逢,也算缘分。”
再看过去,麦青已起好势,右手搭于左手臂弯处,两条红绫随风摇曳。
“今日,我便唱一段《弥度月》中‘雪洞夜逢红缨骑’的戏,作别二位吧。”
《弥度月》是凡间南越国和西拜海国流传甚广的戏,讲的是千年前南诏古国弥度雪山上降生的神女索玛,与九重天神君、夜郎国太子间纠葛百年的乱世爱情。
“雪洞夜逢红缨骑”则是戏文中鼎鼎有名的“萍水相逢,一见知音”的情节。
麦青这套戏服,扮的正是神女索玛。
他开口唱词,轻转满挪,红绫飘飞。
尽管无丝竹管弦相伴,雪风送松声,寒鸦啼夜月,麦青一人,亦能撑起这出大戏。
“第一次听戏,我还有点紧张。”
阿莲搓搓手,往手里呵了口气,视线越过篝火,目不转睛地望向麦青。
“他唱词时,和平日里说话很不一样,声音很好听,像九重天来的青鸾鸟。”
越惊霜也很认真地听戏,绒氅下的手悄然握住了阿莲的手,彼此交换掌心温度。
“要么说人间王侯,不爱指点江山,偏爱画楼听曲呢?”阿莲笑答。
一场戏罢,红绫落下。
戏开头,索玛雪夜入山洞躲雪,逢敌国红缨骑,与红缨骑首领兵刃相向。
戏中段,索玛用神力点燃火种,救下濒死的兵将。索玛又取下红缨骑枪上红绫作舞,引来神鸟金乌,破除风雪迷瘴。
戏尾,风雪已尽,曦光初降,索玛与红缨骑于山洞前相别。红缨骑首领将自己长枪上的红缨赠与索玛。
而这红缨骑首领,就是后来与索玛纠缠百年、爱而不得的夜郎国太子。
这戏本该有两人同唱,但麦青只一人唱,有些情节,阿莲留有许多疑惑。
麦青只笑说:“这戏文被我讲出来,便失了韵味,你们若有机会,赴会人间,点盏茶,温壶酒,再细细听这一出《弥度月》。”
昏旦昧爽,雾气迷蒙。
越惊霜说:“时候到了。”
再一转眼,那戏服不知何时已褪下,被麦青虔诚捧在手中了。
他依然是往常模样,洗得泛白的蓝布衫,清瘦但挺拔,文弱而稳重。
“索玛与红缨骑首领十年后重逢,希望我们也能再见。”麦青作礼拜别。
越惊霜颔首回礼,阿莲亦招手道别。
二人夜辞雾雪山,结界外,来接应阿莲的师姐乌鹭等候已久了。
“师姐!”
阿莲三两步扑进乌鹭怀里。
她当初失忆落进凤鸣山时,是无忧和乌鹭捡她回去的。师父散漫自由,最爱访人间寻花问柳,常不见人影。因而大多数时候,都是乌鹭陪着阿莲。阿莲在山中也与乌鹭最亲。
乌鹭是妖修。本体是白鹭,祖上和黑天鹅混了血,天生尾巴带簇乌羽,因而得名乌鹭。
白玉京大多人瞧不起妖修,特别是凡间野修的妖,但无忧不以为意。无忧门下三位亲传弟子,三弟子是阿莲,二弟子是乌鹭。大弟子则是他那头驴。
“阿莲,这位便是你说的,要收下的弟子?”乌鹭看了看阿莲身后纤白俊美的少年。
像个苍白脆纸糊成的精致人皮偶,常年不晒太阳导致的病态的白。乌鹭皱眉。
阿莲看师姐的表情,有些慌了,连忙问:“师姐,是……有什么问题吗?”
乌鹭叹口气,缓缓道:
“你知道的,凤鸣山不少人挤破脑袋想进内门而不得。你若将他收作弟子,按规矩,他便能直接入内门。外山那些长老和弟子们难免嫉妒非议……”
“让我留在外山吧,你们不用为难。我在哪里都一样,有份差事,有口饭吃,有地方住,便极好了。”
越惊霜忽然开口,一双凤眼被冷风吹得泛红,似泣非泣。一如当初木屋前祈求收留的可怜模样……
越惊霜一直垂眸偷瞧着阿莲的神情,看阿莲由担忧到思索,再逐渐坚定。他低头,眼角藏起几分势在必得的笑意,牵动泪痣荡漾。
他知道,阿莲一定会留下他。不管出于怎样不纯的目的。
果不其然,阿莲对师姐说:
“师姐,没关系,他们要有什么意见,叫他们来找我就好。”
乌鹭见阿莲坚持,只好同意。
阿莲带着越惊霜刚进山门,就被一群穿得五颜六色、花枝招展的少女们拦下了。
少女们叽叽喳喳围上来,见了米谷堆的鸟儿般围着阿莲和越惊霜打转。
“阿莲师姐,这人是谁啊?”
“阿莲师姐,他看着这么弱,灵气也贫瘠,不会是个凡人吧!长得倒挺俊……”
“这就是雾雪山来的冰块脸吗。”
越惊霜被扯着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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揪着头发,眼中满是错愕,于事无补地挣扎。
他从没见过这么多……花花绿绿的女孩子。雾雪山有严格规定,弟子统一蓝白仙袍。但凤鸣山不同,无忧上仙爱姹紫嫣红、百花齐放,连带着满山弟子都热情奔放,喜爱艳丽色彩。
阿莲连忙把越惊霜护在身后,高声宣布:“咳咳,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越惊霜,是我新收下的弟子……”
“……大家好。”
越惊霜非常恭敬地行了个仙门大礼。
“什么!”少女们顿时娇怒,看向越惊霜的眼神由玩味变成嫉恨。“他这种资质,凭什么能直接入内门!”
好像你们就天赋异禀似的。阿莲吐槽。
若非是凤鸣山子弟都散漫惰怠,她与乌鹭也不至于挑不出一个合适的弟子做徒弟。
“入不入内门这事本就与资质无关……我们修仙人收徒拜师都讲究仙缘……”
阿莲正解释着,忽然又被打断。
“仙缘仙缘!寿元都要尽了,仙缘算个鸡毛!群山会武年年倒数,凤鸣山上哪来找寿元丹,来养我们满山三百弟子!”
此话一出,满山静默。
生死之劫,天上地下,躲不开,逃不过。
修仙者入白玉京,容颜不再老去,却仍受寿命之限。寿元一尽,这辈子苦修通通作废,来世托生进畜生道,也沾不上这辈子的一点光。
白玉仙京各山门,大都由九重天来的神官所领,由极仙殿的神官将各方弟子分往各仙山。
这些弟子,若是人修,寿元便只有一百年,妖修鬼修则更长,但终有尽时。有天赋的,早早飞升九重天,成神官。没天赋的,要么寿元耗尽灰飞烟灭,要么用寿元丹,苟长,修他个几百年,总有飞升的机会。
而这寿元丹向何处取呢?
其一,自领山门的仙人比较有人脉或本事,能通过各种途径搞来许多寿元丹。
无忧显然不符合这一条。据说无忧早年在西南天武神君时,就因散漫随性遭人诟病。指望他搞寿元丹,无异于望泥鳅成龙。
其二,便是一年一度的群山会武。群山会武上发放寿元丹算项福利,参加的山门基本都会有。除非,是倒数。
而他们凤鸣山,在阿莲灵根烧焦以后,已经蝉联倒数前三多年了。
除了前两种,还有第三种办法——
各山门领神界下发的“诏仙稿”,前往凡世平定大小祸事,便能获得大量寿元丹。
但很遗憾,诏仙稿这种东西被盛宗大门把控垄断着,他们顶多分点残羹冷炙。收个低阶小妖、镇压个小厉鬼之类的,这种小任务,根本拿不到多少寿元丹。
总之,还是要足够强。否则神道未问,天路未行,便一命呜呼了。
啊,苦恼。阿莲抓了抓脑袋。
“关于群山会武的事,我觉得吧……”
阿莲话未说完,又被打断。
说话这少女一袭绿衣,口无遮拦:
“师姐!内门弟子按规定,可都是必须要参加群山会武的,如今师姐你已然废了,再塞进个废弟子……”少女说了一半,才忽意识到自己的唐突,闭了嘴。
好毒的嘴。
这人叫柳花明,凡间南越国来的小姑娘,出生自女尊男卑的氏族中,是娇宠里长大的小郡主,因而她直率奔放,胆子也大。
阿莲叹口气,心想,她如今是废了,可从前她灵根未坏的时候,满山都指望她一个过活。越惊霜若能让她恢复从前英姿,这徒弟便收得值当。
“……”阿莲微笑着应下她的话:“没错呀,我是已然废了。”
她怎么还能这么从容!一个曾孤身闯剑冢、打穿群山会武的天才少女,如今落魄到被外门弟子骂作“废物”,竟然还能这样笑呵呵地应下!围观弟子们纷纷心说,传闻果真不错,他们这位师姐,缺心眼!
“你们拿这种同情的眼神瞧我做什么啊,我目前是废掉的状态,却不代表我今后会一直如此。”阿莲道。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虽然你已将这大饼画了多年仍未兑现,但还是执着相信自己可以东山再起吗?”柳花明一点不给阿莲面子。
“…我也不想。”阿莲讪讪。
“还是说你寄希望于这个灵气微弱到像个凡人的破烂弟子?”柳花明愤愤瞪向了被阿莲护在身后的阴沉沉的少年。
“你好吵。”沉默良久的越惊霜忽然开口,立马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你若真不服气,和我打一架好了,你若输了,请你向阿莲道歉。”
柳花明撸起袖子拔剑道:“嘿!你真当有人护着,我便不敢对你下手了吗,到时候我把你打得六亲不认,鼻青脸肿,你可别哭鼻子!”
坏了坏了,真打起来,越惊霜的体质暴露了怎么办。阿莲拉起越惊霜就要走。
“今天我在这儿,你这个捡来的破烂徒弟就休想进内门!”柳花明拦在了阿莲身前。
阿莲也不恼,只是一边抚慰越惊霜,一边宣告:“多说无益,我阿莲在此立誓,一月后,凤鸣山凤凰台,我请师父设擂场。不借符阵兵器,能击败我者,我便将这一内门席位让予那人,诸位觉得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这筹码实在诱人,那可是内门席位啊!何况谁会害怕一个灵根烧焦的弱女子。
结果自然是,众人爽快答应。
10. 失控
进内山要走一段台阶,用不得御剑,石阶旁满是如火如荼的凤凰花。阿莲走在前面,越惊霜跟在后面,良久,他终于开口问:“阿莲,是我让你为难了吗?”
阿莲步履一顿,蓦然回首,脸上笑意明媚,道:“完全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越惊霜道:“若你不执意收我入内门,便不必以你的内门席位,去设下那个赌约。”
“可我既执意收你入内门,便是有我的理由。我敢设下那个赌约,则因我有把握赢。这并没有什么为难的。”阿莲笑答。
越惊霜轻抽鼻子,下定决心般说:“师父,我能问问这个理由是什么吗?”
怜惜他,亦或是单纯的利用。
他更趋近于后面那个答案。
阿莲思索片刻要不要实话实说,对上他清亮双眸时,便不愿再撒谎:“你是炉鼎体,我需要你助我修炼。”
找人做炉鼎,这在白玉京并不算件不光彩的事,前提是双方愿意。
这个答案在越惊霜意料之内,因而他并无波澜,他只是想听阿莲亲口确认。他又问:“那关于我,师父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阿莲与他都清楚彼此的困惑与隐藏,既然他如此挑明可以问,阿莲索性直说:“那日雾雪山,测灵石为何会在你身上测出火灵根;你的体质,是不是与寻常炉鼎不同?雾雪山死掉的邪修,与你有没有关系?”
“火灵力来自你,是,不知道。”越惊霜干脆利落答:“身体里残留的火灵力,是我从你灵根上汲取的未运化的阳炎。那些邪修的死,我也说不准和我有没有关系。”
阿莲“嗯”了声,点点头,继续往前走,边走边道:“来了凤鸣山,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别再念怀。凤鸣山规矩不多,有一点极重要,便是不能伤人。”
越惊霜应下:“好。”
内山山门实则为一层结界,内山中常住的不过是阿莲、乌鹭和驴子师兄,因而只有零散几间木屋,几处修习的道场,干净朴素。其余光景,是无忧上仙依照凡间某处田园打造,有秋千、梯田、菜畦、莲塘,各处堆满了无忧从凡间各处搜罗来的好东西。譬如一个古彩戏台,一个野趣的假山造景,一个旱地拔葱的柱子……但总之都是些没用的玩意。
“师娘是个凡间散修,他们多数时间都在凡间游山玩水,一出门便是十天半个月。这些都是他们二位从凡间带来的。”阿莲解释。
阿莲往东边一指:“那是师姐乌鹭的住处,更高处的山顶是她的道场。”又往西边一指:“梯田是驴师兄的住处,亦是道场。”
“你和我住一起,在莲塘小筑。”阿莲往半山腰一指,梯田层叠簇拥着个半月形的水塘,水流澄澈,莲叶青青。塘间有游鱼,有水车,有未绽的莲花,塘上有临水小院落。
阿莲当夜替越惊霜置办了几身色彩亮丽的衣服:“我们凤鸣山不像你们雾雪山那般死板,弟子穿什么衣服不受限制。我觉得这些鲜亮的颜色都很衬你。”
越惊霜坐在床上,乖巧地点点头。阿莲正打点着满床的新衣服,越惊霜则在看她。
阿莲叫他换上件丹枫色流云长衫,越惊霜推门走出来时,阿莲满意地眯眼点头。红衣果然衬他,仿佛掸净陈旧壁画上的尘灰,显出少年本应有的光彩来。
越惊霜向阿莲走近,问:
“师父,今日还要抱吗?”
“例行的修炼自然是不能断。”
阿莲嘻嘻笑答。
他将阿莲打横抱起,回到房间,轻柔放在床榻上,蓬窗漏下月光,二人鱼水相拥。
美其名曰,修炼。
后来的半个月,他们在开满凤凰花的小院里抱,在秋千上抱,在树林里抱,仅限拥抱。
阿莲大部分时间都在莲塘中央的水心亭修炼。闲暇时教授越惊霜一些画符的技巧。他学得极快,阿莲感慨他在修仙方面的天赋异禀。
话说某次,阿莲去偷师父藏在藏书柜中的《炉鼎修炼秘籍》,结果因输错密码意外被锁。见阿莲半日未归,忧心师父的越惊霜强闯无忧上仙藏书阁结界,险些用符纸把无忧心爱的藏品炸成灰。
最终越惊霜停在那个比他还矮一截的精致书柜前,结界精灵用娇稚的童音齐声喊:“请输入密码。”越惊霜扶额苦笑:“不知道。”
于是二人被一起锁进了书柜里。
黑漆漆一片,前后都是硬实的木板,淡雅的檀香味左拥右抱,左肩却有柔软的触感。越惊霜划亮一张照明符,看见阿莲被映亮的瞳孔和脸,光如顽劣尘屑般跳跃嬉戏在她睫毛上。
“你怎么也进来了?”
阿莲往越惊霜这边蹭了蹭,他们二人此时都蜷缩在狭小书柜里,阿莲这么一蹭,便将越惊霜挤到角落退无可退了。
越惊霜侧头轻,哀怨道:“师父说好来拿书,却半天没回来,徒儿怎么能不着急。”说罢便取出两张炸火符,试图把这柜子轰开。
阿莲连忙制止:“不行的,炸毁了师父这些珍爱藏书,我们会被逐出师门的!”
“那如今怎么办?”越惊霜扶额苦笑。
“等师姐回来吧,我们聊聊天,睡一觉,说不定就等到了。”阿莲笑言。
那日在书柜,二人聊起过去,聊起因何而来白玉京。阿莲说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从前的记忆全然没有了。
阿莲又问越惊霜这名字的由来,她觉得他这个名字很好听,既有雪原松雪的冷冽,又不乏鲜红的少年意气。
“他们问,便随便起了一个。”
越惊霜答。他记得睁眼时,满山的银白碎屑,盖住纤薄得仿佛要被松针刺破的天穹,松枝上抖落的雪团如受惊的白鸟般乱飞。脑袋里空荡荡的,唯有满身霜雪冰冷得真切。
“好。”阿莲噗嗤笑了,也不多问。
“那师父呢,为什么要叫阿莲?”
“因为我被锁骨上有个莲花胎记,我师父想过给我个姓氏,但莲这个字,配寻常姓氏总觉俗气,便不要姓了,直接叫阿莲。”
时间漫长,书格漏下的光影渐渐偏移。阿莲索性与越惊霜一起研读起那本《炉鼎修炼手册》。字少,图多。阿莲翻到第三页就恍觉大事不妙,这似乎不是本正经的修炼手册。
“师父怎么不继续看了?”越惊霜问。
“额……我觉得他记载的这些修炼方法对我们来说有点超前,你师父我认为,我们修仙人还是要一步一个脚印慢慢来……”阿莲支吾着解释,不经意间耳垂染满韫色。
“拥抱的下一步,是什么?”他问。
“你想……试试下一步吗?”阿莲耳垂更红了,两颗樱桃般挂在白腻的耳廓上。
越惊霜眼巴巴地点头,连点四五下。
“好吧,那你闭眼。”阿莲命令道。
越惊霜闭上眼,靠在书柜门上,阿莲一点点直起身子,侧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极快,极轻,以至于双方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全然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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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惊霜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吻了,短暂但柔软的触碰,连一缕温度和气息都来不及交换。
“好像……没什么作用?”
越惊霜睁眼,愣愣地看阿莲。
“啊……”阿莲内心蚂蚁啃噬般抓狂,乱糟糟坐回去,又乱糟糟答:“不知道,或许这样不对。总之很奇怪,我们以后别再尝试这些怪办法了。”
“……”越惊霜垂眸,眼睫阴翳下敛起一丝红晕,他想告诉阿莲他很喜欢,喜欢被阿莲触碰,可他又担心再让阿莲为难。
那天后,阿莲开始修清心道,意在摒除杂念,断绝七情六欲。修了不过三天,阿莲的清心道秘籍不翼而飞。阿莲甚至怀疑她向来雅正端方的师姐乌鹭,也怀疑过她那日日在梯田里啃稻谷的驴师兄。最后只能向越惊霜哀叹:白日见鬼,白日见鬼!
越惊霜只是假装心不在焉问:“师父好端端学那个做什么,难不成要修无情道?”
阿莲嘻嘻笑道:“你生得这样好看,就不怕……我对你别有企图?”
越惊霜垂眸,藏起笑意,轻快道:“师父对我有什么企图都可以。”
她当然没有告诉越惊霜,她早就发现了藏在他枕头下的清心道秘籍。
她猜想,别有企图的或许不止她一个。
三天的清心道作用微乎其微,当夜例行的拥抱过程中,在越惊霜的床榻上,阿莲浅尝辄止地与他双唇相贴。只一霎,阿莲感觉越惊霜整个人都硬邦邦地像石板,连呼吸都乱了。
阿莲连忙起身,局促道:“书上讲,这样有助于灵识交融,修炼能事半功倍。”
“不行,你太快了。”越惊霜说。
“什么?”阿莲愣住。
“你起来得太快了,我还没来得及放出灵识。”越惊霜藏起因紧张而颤抖的手,答。
“那这次,我慢些?”阿莲问。
阿莲又俯身将唇送了上去,她起先是准备睁着眼的,两唇相贴的一瞬就不受控闭上了。落陷进温软与松雪香交织的迷宫里般,顿时把在书上学到要做的事抛诸脑后了。
不知道这样贴了多久,阿莲快晕倒时,忽然被啃了一下。非常生涩直白的啃咬,像被螃蟹的钳子夹住了下唇。
阿莲一下子瞪大双眼,杏眼圆圆的像受惊的小鹿,浑身连带着一个战栗。
为什么要咬她,阿莲眼里写满疑问。
好在他及时松嘴,应激的狸猫般跳起来,抱起床柱开始撞头,磨爪子般边撞边挠,喉头挤出些哼唧的声音。而后抱着头扑回床上,用软衾将自己裹了起来。
阿莲连忙去拽他,问:“怎么了?”
他哑着嗓子,脸红得像烂熟的果子,几乎是喊出来:“师父!”
一刹那,满屋仙烛尽灭,迟重的夜色潮水般涌来,月华如霜,将被褥映得斑驳。
阿莲扯开越惊霜蒙头的软衾,见他兔子般蜷缩,两臂交叠在额前,似在掩饰什么。阿莲安抚般捧起他的脸,挪开他的手臂,而后看到一双泫然欲泣的凤眼,和一对蓝色的角。
他眼神闪避着,将被褥攥成紧皱的一团,带着哭腔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平日里角能藏得很好,今天好像一切都乱了……”
角对很多妖来说是很私密的东西,一般不会不受控地露出来。大多时候,角的状态异常代表着发情期或愤怒。
内心深处,好像有什么破土而出了,笋子般势不可挡,密密戳刺着心腔,酥麻,瘙痒。
11. 菡萏
第二天,一个消息春风野火般炸燃六界。无间鬼域,藏骨沟,那副沉寂了多年的骨骸,竟然长出了“心脏”。
阿莲本着看热闹的心,也去瞧了。那骨骸庞大得像座山,箜篌弦般的胸骨里,所谓的心脏,不过是一团翕动的、肉灵芝般的“气”。
众仙家当天就乘凤鸾龙车、携金光降临无间鬼域,轰轰烈烈举行了场封魔仪式,将那颗“心脏”打得粉碎。鲜红的心肉遍地散落,被蜂拥而至的妖鬼啃噬。
那天,她站在藏骨沟上,看见越惊霜脸色苍白的吓人,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神情,茫然,惊惧,不知所措,仿佛被啃噬的是他的心脏。而后蓦地,他呕出一大口血。
阿莲当时就隐约觉得,这副骨骸,似乎和越惊霜有着分割不开的关系。她御剑俯冲下去,想从众鬼口中夺得一块残肉,却以失败告终。
回到凤鸣山,阿莲撞见凤凰台上,众人围坐在一小石台旁,似都在看柳花明捧着的那一小团东西,红光闪烁。不知谁忽然喊了声“师姐来了”,柳花明噌地站起,把那团东西藏进袖口。
阿莲好奇问:“师妹藏什么好东西?”
柳花明支吾其词:“没什么…”
不知哪个碎嘴子道:“那可是从无间鬼域带回来的!是那颗吸收了天地精华长出来的心肉,还是柳师姐有门路!”
“……那个东西啊。”阿莲眯眼。
“师姐你放心,我不会用这东西修什么邪门歪道的。”柳花明当即发誓。
这东西怎么说,也是从妖骨里长出来的心肉,妖鬼们抢着分食就算了,他们修仙人总不能不顾体统,也如那食腐的秃鹫般用这种东西去增长修为。就算用,也绝不能在明面上说。
阿莲只是笑笑,离开了。第二天,约定好的一月之期到了,阿莲撞响凤鸣钟,无忧上仙也闻讯匆匆从凡间赶来。
“不行!我不同意,阿莲你平日里胡闹就算了,把内门席位作赌注?这算什么!”
无忧上仙对着阿莲劈头盖脸一顿数落。
向来护着柳花明的外门长老连忙出言:“这说好的事,可就不能再变了。山主,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你就算偏袒亲传弟子,也不该寒了山门里旁的弟子的心啊。”
“师父,阿莲若真败了,便也没资格留在内门,享洞天福地滋养了。”阿莲笑答。
“胡闹,胡闹,你胜的把握能有几成,你当你还是从前的……”无忧扶额。
话音未落,柳花明已执兰絮剑立凤凰台上,眼神挑衅。乌鹭拉住无忧道:“师父,这次就随她去吧。”无忧面色阴云密布,见阿莲已飞身上台,只得愤然离去。
二人开打前,阿莲提:“我赌上了内门席位,师妹这厢也该拿些什么作赌注不是?”
柳花明皱眉,道:“你要什么?”
阿莲立即答:“我要你从无间鬼域里得来的那块心肉。”
柳花明眉头舒展了:“那不过算个看稀罕的玩意儿,师姐喜欢,便以此作注。”
香炉中堪堪折了半截檀香,钟响,第一回合便结束了。柳花明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被丢下了凤凰台。后来上前挑战的几个弟子败退得更快,渐渐竟无人敢上前了。
凤鸣山全山上下,此刻清晰地意识到,从前那个执莲伞于群山会武上大放异彩的天才少女,他们所仰慕的师姐阿莲,似乎回来了!
阿莲拿着嬴来的赌注回到莲塘小筑,越惊霜人偶般毫无生气地坐在莲塘岸边。
那块心肉静躺在白瓷碗里,黯淡无光的红色,像已经死去了很久。她喊越惊霜的名字,他没有回头。阿莲跑过去捧起他的脸,他眼睛变成了灰白色,像被蛛丝织满了。
阿莲请通医术的师姐乌鹭来看,乌鹭说,他五感尽失,已是个活死人了。阿莲用涂了药草敷料的红绫替他蒙上眼,揪心却无可奈何。
当夜,阿莲被窸窣杂音惊醒,拍床坐起,见帘外黑影晃动,像宣纸上晕染开的一团墨迹,发狂了般,黑气蔓延。
阿莲穿过层层纱幔,看到红绫蒙眼的越惊霜站在檀木桌前,黑发凌乱披散,颤抖着手拿着笔,笔毫上沾的不知是血是墨,疯魔般在纸上涂抹着些什么。
阿莲冲过去握住他的手腕,喊他名字:“霜霜,霜霜,别再画了,你醒醒!”她全然忘了越惊霜已五感尽失,听不到她的叫喊。
她无意间瞥到那纸上的画,毛骨悚然。是《溪山踏雪折梅图》。山还未成山,水还未成水,那个撑伞折梅的红衣女子却已跃然纸上了。像活了一般在移动,想撕裂纸面爬出来。
噗呲——手腕上传来一阵剧痛,阿莲惊喊出声,温热血液喷溅到脸上,阿莲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腕被贯穿了。
那毛笔已化作匕首,插入她手腕中。汩汩血液涌出,十里伞从床上飞来,伞开,锐利伞沿将越惊霜胸口划出一道血痕,打飞到一旁。
“阿莲!”乌鹭和无忧闻声赶来。
“这是《溪山踏雪折梅图》?快烧掉!快烧掉!这图上附着鬼煞!”无忧惊慌失措。
乌鹭扔出火符,将那张纸烧作黑灰,驴师兄也赶到了,将那团黑灰踩散。火焰烧过后的地板上留下一块黑疤,郁结着一层粘稠厚重的不知名污秽。那绝不是寻常纸张被焚后会留下的。
三人一驴警惕地围着那团黑污,不敢轻举妄动。无忧上仙向来随性,少见这般警惕慌乱的样子,让阿莲也不禁胆颤。
忽然天穹结界一阵扰动,金光大盛,哐当一声,有人破窗而入。定睛一看,此人面容矜贵俊雅,额间有一弯月牙似的神印,一袭金线锦袍,五彩绶带,怀抱白玉箜篌,雍容无双。
阿莲惊呼:“司乐神君!”
无忧上仙亦惊:“夜月秋!”
“诸位,叨扰了。”司乐神君风尘仆仆,却不失温柔礼数,恭敬行了个礼。
“师父,这到底怎么一回事!”阿莲一边拿绷带缠紧流血的手腕,一边抬头看二人。她知道,在九重天,无忧做西南天武神君时,与夜月秋是高山流水知音之交。
“夜月秋这画里寄生了鬼煞,如今在凡间已闹出不少祸事了,没想到竟也能波及到白玉京来。”无忧道。
夜月秋无奈道:“莫提了,我此遭贬谪,险些神位都要丢。这副画可害惨我了!”
原来这画作祟已不是一两天的事,夜月秋飞升前是南越国主,此画是他成名之作,凡间摹本甚多,文人雅士最爱挂这一幅折梅图,茶室、书阁,皆能添雅趣。因而这画出了事,波及范围也甚广。据夜月秋本人说,凡间祭祀法事时烧上来的诉状都快要把司乐宫淹了,人们纷纷状告,说这画中有女鬼伤人,昼伏夜出,嗜血,吸□□气,致人疯魔。
“这只鬼可是个狠角。我怀疑,这是七花鬼中的某一只,生前与我沾染了因果,才得以穿梭在我的画中。”夜月秋道。
阿莲一听,也慌了:“七花鬼!神君说的,可是天道预言的那个七花鬼?”
七花鬼王,那是极古老的传说了。传说千年前,人间曾有夜郎古国,夜郎人乃神族之后,不喜九重天高寒,甘愿留驻人间。其国人长寿,掌神力,擅巫蛊,因施暴政遭天罚降劫,为南诏国所灭。
夜郎国亡国之年,夜郎皇宫火光冲天,高耸的祭塔上,夜郎国大祭司留下预言,未来千年里,人间将诞生七位灭世恶鬼,将代表亿万冤魂的意志,焚尽世间罪恶丑陋。
起初,人们未将这个死前预言当真,直到百年后,第一只恶鬼出世,盛极一时的南诏国因这只恶鬼于三年内覆灭。
那只恶鬼诞生于杜鹃花谷,一袭红衣,浑身带着滔天的怨气,世人称之为“杜鹃怨”。
杜鹃怨诞生后,凡间混战,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人间神界皆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才得以镇压这只恶鬼。但也仅仅是镇压而已。
预言中的恶鬼一只接一只的诞生,每次诞生都必定在人神鬼界搅动了轩然大波。如今已诞生到了第六位,还有一位尚未出世。
至于为什么叫七花鬼王,则是因为他们都有标志性的一种花。叫人见了那花便能想起他们来,令人毛骨悚然。
这其中或许有人们为了好记忆而添油加醋的成分在,但不得不承认,这说法兴盛起来,竟让这些冷冰冰、浑身血腥气的恶鬼平添几分传奇色彩。鬼王们性格鲜明,敢爱敢恨,在人间鬼界有了庞大的崇拜者和信徒。
信徒越来越多,鬼殿越修越豪华,香火越来越旺,鬼王的势力愈发强大。原本秉持“替天行道诛杀恶鬼”理念的九重天诸神们态度渐渐微妙起来。
在众神为要不要下凡讨伐七花鬼王时,时任西南天武神君的无忧口吐名句:
“天道不言,我自岿然不动。”
乍一听似乎是挺有骨气的一句话,细细再听,才发现这句话贱得人神共愤。意思就是,天道不说话,我就不办事。诸天神官坐不住了,你无忧身居高位,受人间香火供奉,却这般散漫怠惰,漠视生命,成何体统?
于是无忧被贬了,成了九重天下白玉京中一小小山主、逍遥散仙,座下三两子弟,山中事务皆交由山门长老料理,倒也乐得自在。
“害,好汉不提当年勇。”无忧折扇掩面嬉笑道,丝毫不在意他因这一句话被贬谪的往事。“我当初那么说,其实并无挑衅之意,实是因为觉得这些个鬼王在人间纠缠如乱麻的一团是非因果,不该由神官们插手,真插手了,反倒越搅越乱了。”
夜月秋拍拍无忧肩膀宽慰:“无忧兄,那句话你说的实在没错,只是大家曲解了你的意思罢了。这人死成鬼,鬼与人再如何纠葛不休,也轮不到我们管。但若这鬼与神间有了纠葛,我们就非管不可了。”
无忧打趣笑道:“所以司乐你不妨说说,你怎得与这画中恶鬼纠缠不休的?”
夜月秋正欲回答,忽然发现自己一直拿在手中的箜篌不见了,惊跳而起咒骂:“靠!那恶鬼偷我箜篌!”
“消失了!”阿莲朝那纸烬处一指,方才留下那块黑垢已荡然无存了。地板上有一缕闪光的东西,细看是几股银线拧结成的,正往地板缝隙里飞速地钻。
夜月秋上前一把拽住那银线,银线那端系了脱缰野马般疯也似地拉扯,将那银线绷得震颤,夜月秋不得不加上一只手,低喝一声,地板崩裂,才将那东西拽出地面来。
这银线的那端绑着只黑漆漆的巨婴鬼。婴儿轮廓,小象般大,泥巴人般湿乎乎的,头颅上戳几个小孔作口鼻眼耳,吱哇乱叫着。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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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刚刚伪装成灰烬的东西。
这种巨婴鬼,是未成形的胎儿,得了天时地利或沾了妖气魔气而化作的。
“小鬼,箜篌呢!”无忧接过银线,把那小鬼倒拎起来上下甩动,小鬼软塌塌的大肚子里被甩出半截白玉箜篌来。无忧连忙朝夜月秋喊:“快来拔你的箜篌啊!”
“啊……嘶……好恶心……”看着那陷进黑糊糊血泥浆液中的白玉箜篌,夜月秋面露难色,手伸了又收,收了又伸。
那巨婴鬼哇哇大叫起来,忽然脖子一抻,一截银线吊着它立了起来,而后手腕脚腕处也生出银线,这巨婴鬼被银线操纵着破窗而逃。
“诶!我的箜篌!”夜月秋大喊,脸色凝重起来,道:“银线牵小鬼,这不会是……”
“除了那位还能是谁!方才叫你拔箜篌,又不是叫你舔它一口,你恶心个什么劲儿!这下它卷着你的宝贝箜篌跑了,你怪谁?”无忧苦恼扶额。
夜月秋不知该说什么了,他在凡间是帝王,哪曾沾过这些泥秽,只得低声求道:“无忧兄,还请相助啊!”
“罢了!”无忧招手唤来满山凤凰落花。朱红交织花瓣缠绕,漫天花光凝作一把长枪,银杆雪亮,枪尖淬红,饰以龙纹金。
这正是无忧身为西南天武神时随其征战四方的神兵,长枪绛焰。
“师父,我随你同去!”阿莲见师父连长枪绛焰都祭出来了,意识到他们所说的“那位”究竟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瞎添乱!小驴小鹭你们护好阿莲。”无忧和夜月秋由破窗而出追着那巨婴鬼去了。
阿莲正要追上,被灰驴师兄一蹄子踹回了床上,乌鹭紧接着咬破指尖画了禁步阵,将阿莲困在床榻间。阿莲这才发现,乌鹭和灰驴师兄的状态也十分古怪,如临大敌般的慌张。
阿莲顾不上流血的手腕了,拍打着屏障喊道:“师兄师姐,你们关我做什么!”
忽而听万鬼哭嚎,声潮如瀑淋头,震得莲塘小筑狂颤,灰尘碎屑簌簌抖落。
三人警惕起来,知道定是有什么东西在靠近。紧接着四周响起窸窸窣窣老鼠啃噬墙角般的声音,乌鹭和灰驴如临大敌,惊呼:“是调虎离山!”
“阿莲你屏住五感,别去看,别去听,无视周围的一切……”乌鹭拔出洗墨剑,和灰驴一同护在阿莲床榻前。又补充道:
“别怕,莲塘小筑四壁都有师父设的禁制,只要墙不塌,寻常妖鬼是进不来的……”
“什么……”
话音未落,莲塘小筑便轰的一声垮塌了。
废墟后露出一排龅牙小鬼,尖嘴猴腮,白脸长毛,推搡着挤在墙角,嘴里塞满墙屑木屑。是鼠鬼,正是他们咬塌了木墙。而这群鼠鬼颈后,也连着若隐若现的银丝。
“该死!”乌鹭和灰驴与那群桀桀狂笑的鼠鬼缠斗起来,全然没在意到,已有一缕银线飞入,缠吊起了躺在废墟里的越惊霜。
“……有个……小女孩……”阿莲颤巍巍伸手,指向千万根银丝连接的尽头。
那看上去是个娇小柔弱的女童,白衫褴褛,乌发垂落至脚踝,手上系着无数根丝线,每根都连着一只鬼魂。譬如啃墙的鼠鬼,譬如偷司乐神君箜篌的巨婴鬼。
但她手里还牵着更多,各种各样的鬼魂,黑漆漆乱糟糟糊作一团,放纸鸢般飘在空中。那些鬼在天上凄厉地叫着,叫阿莲本能地抱住脑袋,一同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仿佛那些鬼魂逝去前的滔天怨气灌注进了自己的身体里,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绝望。
晕死前,阿莲看到无忧提着巨婴鬼,夜月秋拎着沾满血污的箜篌赶来回来。而那个牵鬼的小女孩已用银线吊起越惊霜,嘻嘻的一声狡黠笑声,她与越惊霜隐没在风烟中。
第二日,阿莲醒来时,无忧告诉她,昨夜那只鬼,是七花鬼王第二位,据说是西南某个古国的亡国公主,怨气冲天,化作鬼王。以银线作武器,牵着一众鬼魂,神出鬼没。“菡萏”为其名,“泣”为其号。
阿莲只是慌乱地问:“霜霜呢,她带走了霜霜,你们没有去救他!”
“……”无忧扶额叹气,乌鹭悲怆无奈地看着阿莲,夜月秋神色凝重地立着。
看着他们的神情,不好的预感涌来,但阿莲还是不甘心地问:“师父,师姐,你们说话啊。司乐神君,你不是说,那只恶鬼与你有因果吗……”
“阿莲。”无忧伸手摁住了躁动的阿莲,道:“他回不来了,菡萏把他丢进了剑冢。”
“剑冢……”那个“冢”字,阿莲是抖着说出来的,被一口气托着,摇摇欲坠。
“他可能已经死了。那可是连上神官都不敢涉足的地方,穷凶极恶,妖鬼盘踞。那个小子修为低下,身体脆弱,在那活不过半天。”夜月秋抱着箜篌,道。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阿莲擦干眼角泪珠,拢衣推衾,起身抱伞:“剑冢我去过,也出来了,再去一次也没关系。”
“阿莲!”无忧拉住了她。“剑冢里不会再有第二把十里伞,你再进剑冢必死无疑!”
“师父,阿莲是您弟子,但也是越惊霜的师父,弟子有难,阿莲怎能熟视无睹?”阿莲抱着伞离开了,谁都没能拦住。
12. 剑冢
锵的一声,无忧负手将长枪绛焰抡至身前,枪尖砸进血水洇透的红木。脚下猛得一抖,白玉箜篌险些从夜月秋手中震掉。
“无忧兄,你疯了?”夜月秋惊道。
“司乐!你还不愿说实话吗?关于《溪山踏雪折梅图》,你究竟隐瞒了什么?”无忧的语气实在说不上友好。
夜月秋尴尬地摸着箜篌道:“别这么暴躁啊,从前也没见你这样过……”
“哈!合着跑去剑冢的不是你徒弟,你便能高高挂起了是吗?”无忧被气笑了。
“不,并没有。只是……”夜月秋瞥了眼立在一旁的乌鹭。乌鹭回以恭敬颔首,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牵驴离开了。
无忧笑了:“我倒好奇,堂堂南越国主,司乐之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吐露?”
“确实……确实是不甚光彩的一件事,但也只是件小事……”夜月秋支吾着。
绛焰枪尖在木洞中磨得咯吱响,无忧的耐心也快耗完了:“别磨蹭了。”
“好罢!”夜月秋似乎下定很大的决心,终于道:“那画,只是个摹本!原画师并不是我,而是个无名氏!”
无忧朗声嘲笑:“难怪这么多年来,那么多人问你,你都对那副画中古梅和女子的来历闭口不谈,我原以为你是爱故弄玄虚,原来,是你根本不知道!”
“不,不,不然!”夜月秋连声辩驳:“那红衣女子,我见过的。的确是支一把红伞,站在雪地里,瘦得像只饿死的狐狸。”
“你既见过她,为何不在画中为她把脸添上?别告诉我是为了雅趣。”无忧问。
夜月秋神情挣扎,似陷进了噩梦中:“为什么不画脸?因为那根本不算张人脸。那时希黎皇城有妖疫作祟……”
“你说的是美人疫?”无忧皱眉。
夜月秋在任南越国第二代国君时,无忧还未被贬谪,高居西南天武神之位。南越国恰属其辖管地界,若有妖魔祸世,凡人祭祀昭告上天,他便要领职下凡除妖降魔。
当时,南越国希黎皇城有这一桩妖疫令他印象颇深。此疫只染女子,尤其是貌美女子。染疫者头面生红疮,状若重瓣花,皮肤如纸纤脆,一触溢血。不消三日,红疮生满皮肤,美人身死,尸体顷刻化作一团红泥。
夜月秋所见女子,正是染了美人疫。
那日,希黎城,风虐雪饕。珠灯映红的雪片匆匆掠过皇宫的碧瓦朱甍,提珠灯的宫女踏雪奔走在宫道上,急促的呼喊将盘旋极乐殿上的箜篌声节节击碎。
珠灯坠落雪中,宫女跌跪于阶下,重重一声磕头,高喊:“君上!求您去瞧一眼吧,我家才人染了重病,太医说,怕是活不过今晚了!”宫女嘶喊中带着哭腔。
彼时,夜月秋醉卧在可容十几人同睡的紫檀大床,左有美人怀抱琵琶,右有妃子斜奏月琴,花鼓上,足挂金铃的窈窕少女翩跹起舞。
夜月秋一手乱拨箜篌,一手邀女盛酒。一时迷情醉意,不知天地为何物。连窗外声声泣血的嘶喊也融成了乐舞中的两声重鼓。
忽而北风骤猛,竟将殿门吹得大敞开,烈风夹杂着飞雪灌入,一众衣衫单薄的少女们惊叫着起身拢衣。殿外侯着的侍从宦官们连忙跪进殿内,言说是“今日北风怪异,已接连吹坏了好几座殿门了”。
“无妨,无妨。”夜月秋也不生气,由侍女们服侍着穿好御寒衣物,摇摆着从案前扯来纸笔,满面酡红,笑道:“如此雪夜,如此北风,倒叫孤想吟诗两首,作画一幅!”
夜月秋踉跄地走下玉阶,身后一众侍女宦官们紧赶着搀扶,却被一袖挥开:“你们,不许跟着孤,孤要去赏…赏白雪落梅!”
织了金线的白锦滑过一滩血迹,染上一朵触目惊心的红,夜月秋皱鼻,闻见了血腥味,问:“有人死了?”
侍从们正拖着那侍女冰凉的尸体挪进暗处,宦官只答:“回君上,只是只摔死的野鹭,已叫人清理掉了。”
夜月秋对他身边这群宦官向来放心信任,遂不再理会,捡起地上那盏珠灯,把玩道:“这灯不错。”而后提灯隐没风雪中。
后来,他半醉半醒着,策马闯进足有十几亩的梅林,而后他看见了那个少女。单薄红裙,支红伞,抱梅踏雪。
看清她那张隐在蓬乱发丝下的脸时,微醺的醉意荡然无存,夜月秋格外清晰地记下了那幅面貌,冷白的皮肤上开满朱红的刺青,血液溢出,模糊了少女的五官。
那个少女似是在哭的,身躯微微颤抖着,黑白分明的瞳仁盯着他手中那柄珠灯,嘴唇一张一合,喊着某个名字。夜月秋直觉中认为,她在喊的是珠灯的主人。
不知过了多久,中间种种声音景象早已淡忘,只记得他头脑昏涨时,听到那少女开口,声音沙哑破碎:“你有看到……那个为我作画的人吗?她还没为我画好脸呢。”
“你可知道孤是谁,你……”
“他还没给我画脸呢。”
夜月秋此刻才察觉,自己身旁,除了梅与雪,什么都没有了。莫说是个侍卫侍女,就是把防身的佩剑,他也没有。
那少女拿出一团皱巴巴的纸,展开看,是幅画,有溪山古梅,无脸美人。看到那幅画的瞬间,原本打算策马离开的夜月秋顿住了。
此等佳作,绝不该埋没风雪中。
夜月秋问:“你这画哪来的?”
少女答:“这是姐姐为我画的。”
夜月秋没心思问废话了,他急促道:“孤要你这幅画,百两黄金,妃嫔之位,你要什么都可以……”
少女摇头:“我要你替我画上脸。”
夜月秋接过那团画,皱眉——这张画应是沾了雪又被捂化,半张画纸都软塌塌的,墨笔也被晕乱了,他遂试探着问:
“姑娘,你这画湿了,这纸粗劣,晒干了便脆了,一碰就碎。孤这纸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好纸,要不我重新为你摹一幅?”
少女点头重复:“要为我画上脸。”
夜月秋跪在雪里,摹了一夜。那烂纸上的画已全数摹到他的新纸上时,他双手已被冻得麻木。长吁一口气:“只差脸了!”
可他抬头去看那少女时,她已如蜡烛般融化了,红色刺青爬满的脸,不,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那张脸一点点下坠,坠进雪里,而后连同那幅画一起,蔓延成粘稠的沼泽。
夜月秋晕了过去,再一睁眼,风雪已停,天光乍泄。古梅树下,一滩朱红的泥。呼喊脚步声由远及近,侍女们从雪中搀起他冻僵的身躯,而后一声惊呼砸在他耳膜:
“此乃……此乃神作啊!”
他眯眼望过去,那张挂在梅枝上的画,是他昨夜摹出来的,那女子的脸依然没能被加上,但在世人看来,并不重要了。
一个月内,《溪山踏雪折梅图》轰动希黎城,人人叹称,他们国主是世所罕见的天才。
一个月后,美人疫爆发。那个雪夜中伴夜月秋身侧的乐嫔们无一幸免,夜月秋的三千后宫佳丽几日内陨落半数。
又一月,妖疫平。遇害者多为宫女妃嫔、贵族小姐,于平民百姓间并未掀起丝毫波澜,官府追查无果,“美人疫”之劫不了了之。
“无忧兄,您答应我,这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哪怕是你徒弟也不行!”夜月秋恳求。
无忧无奈叹气,他自知夜月秋此人将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问:“那关于这妖画害人之事,你打算如何办?”
“若附身在那画上的女鬼就是菡萏,我便只能亲自去会一会她了。”夜月秋答。
**
丹水镇,馄饨摊。
阿莲捧着青玉盅,坐在蒲草雨棚下。馄饨汤的热气夹着葱花香扑面而来,散入草檐外密密如织的雨线中。
心中急切,无可奈何,她实力不比往昔,使劲浑身解数,却连剑冢的第一道门都破不开。力竭,只得暂来剑冢以东的丹水小镇落脚,长远谋划。却恰巧遇到了熟人。
两碗馄饨送上桌来,阿莲捧碗浅啜一口馄饨汤,抬头问:“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对面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一袭粗麻短褐,村民打扮的麦青。
“没多久,四五天罢。”麦青答。
阿莲又问:“神考如何,可还顺利?”
麦青点头道:“一切都顺利,如今文试武试都过了,就差如今的心试了。”
阿莲实在饿坏了,扒拉了两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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馄饨问:“一场神考,能入围至心试的人少之又少。听闻心试由各神官自行设置,灶君司命怎的把心试设到这般偏远肃杀的地界来了。”
麦青答:“灶君司命他老人家说,他在剑冢里丢了样东西。是件古玉琮,曾用来祭祀天地祈祷谷梁满仓的礼器。后来朝代更迭,玉琮流落进了剑冢。他说,为他寻回这件玉琮者,才能领灶君司命之职。”
阿莲顿了顿,道:“进剑冢可不是件容易事,那可是神官都有去无回的地方。”
麦青忽而眼神玩味起来,道:“听闻阿莲姑娘曾孤身闯入剑冢,带出件遗世的宝器,也就是你如今怀抱着的这把红伞‘十里’,那时这可是轰动六界的一件事啊。”
阿莲连忙道:“那是有运气成分在的。”
剑冢在南越国西南地界,曾是两国交战的古战场,尸殍遍野,血流成河。
无数神兵利器沉埋至此,吸收煞气生长,滋养无数名兵鬼器,诞生百千强大器灵。但器这种东西,为人所造,需重觅主人才能离开剑冢。天上地下,有本事的,无一不渴望来剑冢驯服一把名器。但入剑冢者,一无所获算厉害的,断了胳膊瘸了腿的也比比皆是,死在剑冢中的数不胜数。
阿莲道:“当时我初来白玉京没有几年,失去记忆,活得浑浑噩噩。师父告诉我,九重天上有万籁河,万籁河上有望尘桥。站在桥上,就能窥见已忘却的前尘。但望尘桥非要神官才能上,于是我一门心思扑在了争取神考资格上,参与群山会武是唯一的办法。”
“只是为了群山会武,值得你铤而走险来这么凶险的地方吗?”麦青笑问。
阿莲垂眸道:“当时狂妄,不识天高地厚,听闻剑冢有名器无数,又恰巧做梦梦到了那把红伞,凭着直觉,瞒着师父就去了。也算是我运气好,被十里伞挑重做了主人,这才没死在剑冢里。”
“那你如今来这里,是为了什么?”麦青慢条斯理地咬着馄饨皮,问。
“越惊霜掉进了剑冢,我来带他回去。”阿莲答:“如今还要拜托你的帮助。”
麦青早有预料地点点头。话说九重天神官为了防止太多狂妄之辈去剑冢送死,在剑冢外设下了一道级别极高的玄铁门禁制。整个白玉京,能孤身打破这禁制的年轻弟子寥寥无几,当年的阿莲就算一个。大多数庸碌之辈则会组成小团队,合力打开玄铁门。阿莲如今完全可以归到“庸碌之辈”的行列中。
“我们共入剑冢,我寻人,你寻玉琮,相互照拂,共同进退,如何?”阿莲问。
“哈哈!”雨点嘈杂中刺来两声大笑,那笑里带着讥讽,挟着敌意,叫阿莲麦青同时放下手中馄饨汤碗,往雨棚外瞧去。
“是南宫意,南宫玮。”来者足有十几人,为首的两个白衣人戴着雨笠,昏昏暗暗的阴雨天里,全然看不清面貌。麦青凭佩剑认出了那二人,低声示意阿莲。
一男一女款步走进雨棚,南宫意将雨笠一摘,扣到木桌上,优雅招手唤来小二,道:“店家,再来两碗馄饨。”
南宫玮则是往棚柱上懒散一靠,满脸不耐烦与高傲,仰着下巴瞥阿莲,开口道:“剑冢这地方,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你们两个,还是省省这份功夫吧。”
“这话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你。”阿莲微笑颔首,将碗筷一搁,起身欲离开。却被一只绑了墨铁护腕的手臂拦住。
麦青神色不悦:“南宫玮,你够了。”
“你叫我什么?”南宫玮听到这个曾经自己视为蝼蚁的无名杂役直呼自己名讳,脸色阴云密布,喝道:“不过是参加了个神考,还没做神官呢,就先摆起威风来了?”
麦青拉起阿莲,撑油纸伞走进雨中,道:“阿莲,不用管他,我们走。”
南宫玮欲追上理论几番,却被南宫意一个眼神绊住,数落道:“你的脾性也该改改。别忘了我们是来剑冢寻名器的,何必在这两个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功夫?”
忽而,西山外电闪雷鸣,列缺霹雳,妖异紫光自山谷间喷薄,伴随几声巨大的、几乎可盖过雷声的剑鸣。南宫氏姐弟和阿莲无一不被这剑鸣惊到,仰头看去。
“剑冢,又一件惊世鬼器认主了!”
13. 濯尘
白玉京对“武器”的等级有划分:普通刀剑为“凡器”,帝王将相、枭雄霸主所执之器为“名器”,沾千条以上人命为“凶器”,斩神之器为“神器”。其中名器、神器若生了器灵,又失去主人成了煞,则统称“鬼器”。
鬼器认主,那是极困难的一件事。想想,一件惊世奇兵,本就通晓灵性,随主人出生入死,又被主人的鲜血浸染锋刃。常常是守着荒冢孤坟,直至川河销蚀金铁骨,风沙寸断不折腰,至死不渝。它们强大,难驯,是忠贞的野马,要让它们重新认主,几乎是不可能的。
闻得天边霹雳崩响,麦青道:“鬼器认主了。这可是罕事,我记得上一件认主的鬼器,就是你的红伞十里。”
“剑冢有大事要发生了。”阿莲道,脚下银剑生风,将雾霭划开道拢不住的口子。“菡萏问世,妖画害人,鬼器认主,种种祸事间必有关联……”
麦青这才瞥见阿莲一直护在怀中的青玉盅,问:“这是什么东西?”
阿莲短促答一句:“心肉。”
麦青真切感受到,她满溢而出的急切,在漫天罗织的雨幕中躁动不安。
原来那个捡来的不值钱的徒弟,在她的心里有那么重要的位置。值得她为此单枪匹马地去闯剑冢。麦青心中轻笑。
万剑埋荒谷,两岸崖壁怪石嶙峋,谷内瘴雨蛮烟,谷中高树坟包影影绰绰。烈风盘旋于谷口,鹰鸟高飞不得过。此乃剑冢。诸多来凑热闹的仙家弟子已挤了里三层外三层。
嗡—嗡——嗡———
脚下银剑,剑身寒颤,嗡鸣不已。这把剑锻铸时融进秘银,削铁如泥,算凡器中极上乘的一等,平日里穿云破雾所向披靡,如今却怯怯畏缩,恨不得将自己卷起来。
反应这般剧烈的武器也不止阿莲的剑,转头看,所有人手中所持剑、刀、弓、鞭,皆如临大敌般颤抖、嗡鸣。甚至不少人的剑生生被折断,寒光闪烁的碎片棹于黑泥。
断剑折枪的仙家弟子捧着爱器尸骸落荒而逃,剑冢成功筛掉第一批不够格的妄闯者。紧接着,地面升起十几座墨色重门,门上雕刻着威风的辟邪镇厄麒麟,云纹流溢金光。这便是进剑冢的第二道门槛,玄铁门。
早已有人迫不及待列阵破门了,大多是十几人以上的队伍,以南宫氏姐弟为首的雾雪山弟子已率先破开了一扇玄铁门。反观这头,一个粗麻短褐的文弱村民,一个人尽皆知的陨落废柴,却也站在一扇玄铁门前,实在招笑!凑热闹的人嗤之以鼻,冷笑连连。
阿莲只道:“不用管他们。你看这玄铁门上,金纹麒麟,实为禁制。破此禁制需聚力于麒麟之眼,我能出六分,你需补余下四分。”
麦青抚摸麒麟兽首,沉默片刻,道:“要破此门,出六分力,于你是否有些勉强。”
阿莲也不反驳,诚然,以她如今之力,哪怕只出六分力,也需竭尽全能、燃烧精血。破门后,恐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陷入力竭虚脱的状态,用不出法术。
于是阿莲颇为扭捏地抬眼,试探着问:“那我四,你六,如何?”
阿莲不知麦青是否答应。说实话,她对这位在雾雪山萍水相逢的扫地杂役的实力并无太多了解。虽说先前在群山会武上比试过一次,但当时他未出全力,显然无法评估。
再看去,麦青已双手覆于玄铁麒麟上,疾风卷作涡旋,青色灵光自玄铁门四周汇集,最终凝于麒麟眼上两点青光。
轰——
阿莲未反应过来,玄铁门已轰然打开。
“你……”
“群山会武上,你输给我,不算丢脸。”
麦青绝对是个高手,且是个不输与全盛时期的她的高手。
想想他曾吐露的过去,分明是与司乐神君同时代的人物,是生时携百人戏班为国主唱戏的名伶,是身死前被灶君司命钦点引仙的天命之人,却在白玉京中沦落至后山扫地的杂役。以他展露的实力,对抗南宫氏兄妹不在话下,又为何从前要如此隐忍……
种种疑惑,阿莲尚未问出口,狂风灌入玄铁门中,汇聚作强大的吸力,瞬间将阿莲卷入门中的浓黑一片。阿莲高喊一声:“十里,开!”红伞自背后飞出,卅地一声打开。粗粝的风挟着阴沉土腥气,前涌后推,划擦着伞面分流向四周,她被卷着,蒲公英般飘摇无定。
一阵风雨晦朔,天旋地转,平稳下来,落于沙堆上时,身边已无少年身影。取而代之,是无尽荒冢沿丹水绵延,两侧绝巘怪柏,壁立千仞,四周雾气迷蒙,眼前像被蒙了层灰纱。
每扇玄铁门都随机连通剑冢外围的某座坟包,其间距离或近或远,或晴或阴,或有妖鬼灵异出没,谁也说不准。
师父说过,剑冢的状态,很像白玉京中仙山崩塌后形成的“墟洞”。没有具体的形态和范围,甚至可以龟缩为卵大的一颗珠子,也能膨胀至吞云没地的界态。里面各种事物,以紊乱无序、不可捉摸的方式排列,这个大界中又包含三千小界,或许随脚踢开的一颗石子中都蕴藏着另一番洞天。
她要如何找越惊霜,阿莲捧着手中青玉盅,看着盅中心肉规律地跳动,不由沉思。
忽听一阵密集足音,伴随沙堆垮塌的簌簌声和粗重喘息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瞧,是一众弟子,有几十人,正匆匆往同一个方向赶。
是剑冢围猎!
剑冢险恶,寻器者们常会结盟同猎一器。可这里是剑冢外围,空荡荡的沙丘上只余七零八落的剑坑,河滩上散落着各种腐朽的碎片,很难找出一件像样的兵器,更别说是值得如此声势浩大去“围猎”的器。
阿莲将青玉盅藏进袖中,拉住一人,问:“你们是在围猎什么东西,这么大阵仗?”
“是件鬼器。”那弟子匆匆答,语气中是掩不住的兴奋:“在剑冢外围能遇到鬼器,我们真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阿莲歪头道:“这便奇怪的了,鬼器通常藏在剑冢核心深处,层层绝杀结界包围,轻易无人能寻。怎会如此草率地出现在外围?”
那弟子只往东边那团雷霆炸开后留下的青紫烟气一指,道:“瞧见那团烟气了吗?”
阿莲点头;“云雷聚团,紫电青烟,有山崩地摧之声,是鬼器认主,且是件神器化作的鬼器认主的天象。”
“那件认主的鬼器,是条红绫。听说,它是荼蘼花般鲜红的颜色,毒蛇般,能于顷刻间绞死百人。”有人应和道。
又有人补充:“但我们围猎的并不是那条红绫。那红绫已认主,但稀罕的是,那红绫与另一件稀世鬼器是双器同生!”
阿莲惊讶:“双器同生!”
“两件鬼器,一件是青铜剑,另一件,则是缠在青铜剑鞘上的一条红绫。一绫一剑在剑冢中相伴千年。方才那红绫认了主,随主人跑到了外围,这把剑也追了出来。我们围猎的,正是这把落单的剑!”
“瞧!”疾行的众人忽地刹住脚步,异口同声惊呼,共望向河谷转角处瘴气弥漫处。待众人喧嚣声渐息,阿莲听到了清晰的剑鸣。
那是把剑。
剑鸣声清越而迟重,是把青铜剑。
话说青铜这种东西,原矿少,质地脆,早没人拿它铸剑了。这把青铜剑,有些年头。
忽而身前有人大喝一声:“列阵!”,身边所有人窸窸窣窣动起来,翻手勾指,屏息凝神,聚起灵力。
看来他们都是阵修,阿莲是个器修兼符修,只能装模作样地跟着他们瞎比划一通。一边照猫画虎,一边问身边人:“这又是要干什么?”
剑风呼啸而过,阿莲听那人声音被罡风斩地断断续续:“这是困剑阵。过了那团瘴气就是剑冢核心,不能让那把剑逃进去。”
话音刚落,阵已凝成。巨大的轮盘从河谷沙堆上旋转升起,悬浮的符文中飞出成百上千把光剑,簇拥成剑团,破开浓烟迷瘴。
此刻,烟雾中潜藏的那把剑,终于显露出真容来——
金色褪去后的青绿色,剑身处处泛着淬火的荧光,剑脊以绿松石装饰,形似一气通天的茎干,剑锋则为一朵怒放的莲花。
比起在战场厮杀的兵器,它更像件礼器。毕竟那剑柄上的水晶与萤石,剑脊上的绿松,都是经不起磕碰的石头。可惜这样一把做工精良、奢华无双的剑,竟也会流落到剑冢来。
正震惊于此剑华美,脸颊上传来凉丝丝的触感,阿莲伸手一摸,竟是水痕。紧接着又是几滴豆大的水滴砸在脸上。阿莲疑惑道:“下雨了?剑冢也会下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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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那困剑阵的金光已将青铜剑笼罩,不知谁忽而大喊一声:“不好!”
顺着众人慌乱的眼神望去,青铜剑锋上,已凝聚出一团庞大的寒水。依然有水柱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汇入,那水团越凝越大,竟几乎撑满两壁之间,遮天蔽日。
倘若这团水落下,足以冲刷净这河谷一里内所有活物。更别提这水中还凝着在剑冢中沉炼了百年的阴寒气,一旦沾了伤口融进血液,就能将人顷刻封冻。
阿莲道:“此剑能御水,这段河谷窄长,排水不畅,周遭又多泉眼暗河,将你们引到这里来,是要将你们围剿于此啊!”
正驱御阵法的弟子们慌了神。
“跑啊!”
“快跑啊!我还不想死!”
“什么鬼器,不要了!”
众人四散而逃,蜂拥至狭窄的河谷壶口,剑阵也顿时溃散。阿莲本是跟在队伍最后头,要逃到安全地带是最容易的。扭头却看见个小姑娘被人群冲倒,脚踝被砾石划开道血口子,踉跄着被落在了末尾,正凄声喊着救命。
阿莲抬头看了眼那寒水缠绕的凶剑,一咬牙,喊道:“十里!”十里莲伞应声从背后飞出,风中飘摇的一朵业火红莲似的,朝那姑娘飞去。阿莲又喊:“握住伞柄!”
那姑娘握好伞柄时,剑锋上凝结的水球已膨胀到极致。“轰”地一声炸响,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那枚如垂天之云般硕大的水球化作数十条激荡的瀑流,从高空倾灌而下,狭窄河谷中水位顿时暴涨七八倍,猛兽般向前冲刷。
那姑娘也毫无意外地被巨浪的爪牙叼走了,一抹纤瘦的影,顷刻消失于雪白浪涛中。阿莲不忍再去看那些人哭嚎着被浪卷走,凝成冰雕。十里伞将阿莲包裹起来,待风平浪静,伞开,阿莲才喘着粗气落回河滩上。
这就是剑冢。从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生死便不由自己所掌握了。
那群参与围猎的弟子,都是初出茅庐的阵修,因此只敢在剑冢外围游荡,总以为只要待在外围便能安然无虞。殊不知剑冢中从不靠内外围来划分危险与安全。
又一阵拍手叫好声,阿莲连忙躲在了巨石后,往外探出头去瞧,竟是南宫氏一行人,还有白玉京中数十山门的高手。南宫玮嬉笑道:“姐姐果真英明,叫那群阵修先替我们探了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核心区的入口。”
南宫意秀气的眉头依然紧蹙着,叹道:“可惜,叫那把青铜剑逃了。听说那剑是与剑冢同寿的古兵,若能猎得此剑,定能扬我雾雪山威名。走吧,入剑冢核心。”
阿莲躲在石头后,目送那群人,乌泱泱地,踏着先前那群阵修的尸体进了河谷,渐渐隐没在瘴气中。忽然感觉身后一凉,扭头看,自己背后不知何时站了个小姑娘,明眸皓齿,梳着个乖巧的仿古双丫髻,两髻各挂一串金环,眉间一点红莲花钿,甚是灵巧可爱。
她看着不过八九岁大,一手正搭在阿莲左背上,凉得不似个活物。阿莲正欲开口,却被这小姑娘抢了先,只听她喊一声:“主人。”
阿莲愣住了,左顾右盼一阵,眼见四下无人,依然不敢确认这个小姑娘叫的是自己。打个哈哈问:“小姑娘,你……是在喊我吗?”
那小姑娘使劲点点头:“没错的,是在喊你,主人。你是阿莲,我是剑灵濯尘。濯尘在阴森森的剑冢里等了你几百年,那条臭绫都都等到了它的主人,濯尘也终于……终于等到你来找我了。”
紧接着,这小姑娘轻盈一转,竟化作一把沉甸甸的剑,落进阿莲手中。阿莲定睛一看,险些没被吓的把剑扔出去:“是是是是你……你是刚刚那把青铜剑!”
稚嫩童声伴随剑的嗡鸣声传来:“对呀对呀,濯尘从来不让主人外的任何人碰!那群人想把濯尘占为己有,濯尘只好把他们都杀啦!”
极致的天真,极致的张狂。
这就是器灵,他们没有太多人类的七情六欲,心中只容得下主人和单纯的喜怒哀乐。
青铜剑锋的莲花闪烁着红光,俨然与方才那小姑娘眉心的花钿如出一辙。又见天空上方已生成鬼器认主的天象,阿莲才十分艰难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杀人不眨眼的凶煞鬼剑,认她为主了!
14. 化骨
阿莲忽然按住了躁动不安的青铜剑,指着天空中一团紫电青烟,颇为无奈道:“濯尘,你或许…有办法把这个惹眼的天象停止吗?”
青铜剑一抖,又化作小姑娘模样,歪头支颐在阿莲膝上,眨着大眼懵懂地问:“这天象多威武霸气,濯尘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濯尘找到了自己的主人,这难道不好吗?”
阿莲摇头:“不……你很兴奋,我理解的,只是我们此刻处境或许不宜太过张扬。”
阿莲以为濯尘会抗拒,却没想到它只是疑惑地皱眉,随后控制着青铜剑,剑锋直指天端,将满天云雷聚为一线青光,又融进眉心花钿中。
做完这一切,濯尘道:“既是主人的要求,濯尘都会照做。”
阿莲松了口气,问濯尘:“那么濯尘,我有问题想问你,你前夜里,可在剑冢中见过一个小孩鬼,和一个少年?”
“小孩鬼?少年?”濯尘盘腿坐在自己的剑身上,歪着脑袋,似在回忆。
阿莲补充:“那个小孩鬼,一袭白衣,怨念缠绕,手中用银线牵着无数只小鬼。那个少年,用红纱蒙着眼……”
“主人说的是那个怪物!”濯尘惊得从剑上跳了起来。“那个怪物恐怖如斯,连濯尘也不是他的对手,他还……还……”
濯尘语气中竟带上了哭腔,一副被欺负后委屈至极的模样。阿莲掏出块火烧安慰她,一边疑惑:濯尘作为一件鬼器,本就是个恐怖如斯的存在,能让她都认为恐怖的东西,控怕只能是鬼王菡萏了。
阿莲问道:“她还怎么了?”
濯尘喊道:“他还带走了我的挚友!”
阿莲问:“你说的是那条红绫?那条缠在你剑鞘上的红绫鬼器?”
濯尘应道:“正是!”
那真是十分糟糕了!阿莲扶额,刚想追问,濯尘抬手一抡,把阿莲甩坐到青铜剑上,随后她钻进剑中,道:“主人坐稳了,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青铜剑破开迷雾,朝河谷深处飞去。
河谷深处是完全原始的山野。浅水中的草高得能将人淹没。丹水的分岔渐渐多起来,密织成一张错综复杂的水网,与山势相傍,山围水水缠山,竟如一座庞大的迷宫。
好在濯尘对剑冢内的地形十分清楚,哪处雾气中藏着绝杀结界,哪方溶洞能通向新的空间,她都一清二楚。
一路上,阿莲遇见不少新鲜的残肢,大概都是触碰了不该碰的结界的倒霉人留下的。
越往深处走,血腥味越浓,周遭压迫感也越发强烈,胸口被压了大石般沉闷。
眼前忽而划过鲜亮的一抹红。
濯尘惊呼:“是他!”
那抹红意延伸成毒蛇般纤长的形状,穿梭在荒冢剑林间,迅疾,妖冶。分明是轻柔婉转如红水流波般的锦缎,行动处,却处处留下凌厉肃杀的罡风。一段红绫唰地一声从阿莲鼻前擦过,竟有淡淡的花香缭绕。
这就是那条鬼绫吧!
阿莲看不见这条鬼绫背后的操纵者,却见鬼绫径直朝她腰下卷去,似是要将她缚起来。
濯尘剑鸣不止,显然是陷入了发怒的状态,只听娇叱声从剑身中传来:“臭绫!这是我的主人,你也敢动!”
青铜剑即刻与那红绫缠打作一团,红衣的小姑娘也从剑中跳出,眉心花钿红光闪烁,颇有要酣战一番的气势。
阿莲发觉那红绫对她并无恶意,看着如今这剑拔弩张的局面,连忙劝架:“等等,二位冷静,你们不是相伴多年的挚友吗?濯尘,你要不先问问这位绫兄为何要绑我呢?”
濯尘冷哼一声,道:“没什么好问的,他敢伤主人,就是濯尘的敌人!”
那红绫一抖,一个亦是八九岁大模样的男孩,踩着绫缎走出来,唇红齿白,狐狸般狭长的眼睛,足腕手腕皆挂着金铃,额间一朵赤红花钿,重瓣细蕊,竟似朵怒放的荼蘼。
他想来就是这条鬼绫的器灵了。
这男孩比濯尘高半个头,身形极其灵巧,三两步上前,捏住濯尘的脸颊,笑嘻嘻道:“濯尘,我也是听从主上的命令,我家主人想要这位可爱的姐姐,却又不好亲自露面,我只好帮主人来带走这位姐姐。”
阿莲呆呆地“啊?”了一声,又确认了一遍:“你家主上想要的……是我吗?”
濯尘脸胀得通红,一掌拍开那只捏在自己脸颊上的手:“你不过化了形比本姑娘高半个头,竟敢捏本姑娘的脸!忘恩负义的臭绫,这么多年在剑冢,要不是本姑娘允许你缠在我剑鞘上,你早被风刮进臭水沟里去了!”
男孩也不甘示弱:“休说我!这么多年,若非我替你一个个绞死那些觊觎你的修仙者,你早就流落到旁人手里去了!”
阿莲想插嘴,可这二人叽叽喳喳吵得激烈,红绫与青铜剑间的缠斗也愈发凶猛,打得昏天黑地,头顶的乌云都开始聚集,滚滚雷电在云中汹涌。阿莲苦恼扶额。
可那男孩突然嘿嘿一笑,露出个狡黠表情道:“濯尘,你别忘了,我可是会分身的。”
那红绫断开一截,飘落的那截红绫飞速地生长,竟长成了一条全新的红绫。紧接着,那条新的红绫卷起阿莲,将阿莲包成一个红色的茧,朝远处飞去。
阿莲听到濯尘的呼喊:“主人!”
奈何这红绫越缠越紧,馥郁的荼蘼花香灌进鼻腔,迷魂药般,阿莲很快沉沉睡去。
*
阿莲醒了。
身边没有青铜剑,也没有红绫。
那条红绫究竟带她来了什么地方。眼前烟气迷蒙,热雾蒸腾,甜得发腻的花香在空气中流淌,像泡进了蜜罐子里。
抬头,头顶是乌青的石壁,周围亦是,四处生长着乳白的钟乳结晶。这是个温泉溶洞,淙淙流水声在洞穴中空灵回荡。
温泉多为疗伤场所,一些喜热的山精野怪也会在这样的地方修炼。只是阿莲没想到,剑冢中也会有这样的地方。
这里明明没有花朵生长,花香气却浓得如浆般厚重,阿莲皱皱鼻子,才发觉这重重花香下,竟还掩着浓烈的血腥气。
洞中昏暗,只有石壁上的晶石折射着幽幽的白光,阿莲一路摸索着,在光滑的石头上缓慢前行,脚下一滑,竟沿着平滑的石面跌进了一泓温热泉眼中。
身下传来柔软但炽热的触感,阿莲敢肯定,她身下坐着的,是个活物。
阿莲听到那人闷哼了一声,连忙不好意思道:“抱歉,我不是有意闯进来的。”
那人没说话,阿莲却觉得他哼唧的这一声颇为熟悉。为了验证心中猜想,阿莲二指夹出一张濡湿了一半的火符来。
“火符,燃。”阿莲轻声道。
一点幽微烛火跳动着烧起来,橘黄的火光自少女指尖荡漾开来。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看到这张脸时,阿莲还是激动地抖了一下。
清艳破碎的脸,薄唇紧抿着,眉心蹙起,似陷入了可怕的噩梦。周身被水汽包裹着,身上似乎……未着寸缕。
“师父,师父……阿莲……”
少年依然被红绫蒙着眼,洇湿的发丝从额前垂落,脸颊上,几道抓痕触目惊心。
“我在,我在……”阿莲应着。
可越惊霜在听到阿莲声音的刹那间却愣住了,他颤巍巍地歪了歪头,似乎在确认:“师父……不是幻觉……怎么可能……”
“是我,真真切切的,我来带你回家。”阿莲心疼地用手帕去擦拭他脸颊的血痕,听见他吃痛地闷哼声,阿莲眼角酸涩:“我实在不算个称职的师父,花了这么久才找到你,这些伤,是剑冢中的邪祟所伤吗?”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师父……”
越惊手呼吸一下子粗重起来,抬手,牵动起铁链碰撞的叮当声。阿莲讶异地往下看,只见少年的双手脚踝都被碗口粗的铁链紧扣着,苍白的皮肤上被勒出触目惊心的红痕。
“霜霜?”阿莲轻声道。
他的手与铁链拉扯着,终于覆上了阿莲拿着手绢的手,不知是不是在温泉中泡久了的缘故,他掌心滚烫得吓人。
只碰了一下,他猛然抽回了手。
“你……你发烧了?”阿莲关切道。
“师父,你走。”越惊霜开口。
阿莲愣住了:“什么?”
越惊霜又重复一遍:“师父,你走,离我越远越好,我不想再看见你。”
阿莲冷静了一会儿,直勾勾盯着他,问:“理由呢?我冒死来剑冢找你,不是来听你说这种没由头的、莫名其妙的话的。”
越惊霜突然发狂似地推了她一把,阿莲踉跄着向后跌进水里,不可置信地抬头。只听越惊霜用冷得胜过霜雪的声音道:“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我们之间,本来,不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吗?我以炉鼎体压制你金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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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你用金环阳炎体克我寒疾。如今,菡萏已为我寻觅到这方温泉,我不再需要你了!”
原来,被铁链捆在这里,是他自愿的啊。他明明乐得自在,自己却像个傻子一样,可笑地捧着青玉盅,妄想着自己能拯救他。
怀着最后一点不甘心,“啪”的一声,阿莲抬手甩了他一巴掌,攥紧了拳头,问他:“既然不需要我,方才神志不清时,为何喊我的名字?”
察觉到阿莲的愤怒,越惊霜嘴角扯起一抹得逞的笑意,冷冷道:“你觊觎我的体质,本质上与南宫玉没有分别。我恨你,所以做梦都想杀了你,将你碎尸万段!”
“……哈?”
“这个答案,够让你走了吗?”
“快走啊!”
越惊霜几乎是喊出来的。
他怕再迟一点,自己就会挣脱这些可笑的脆弱的铁链,咬上阿莲的脖颈,将她一点一点,拆吃入腹。
阿莲原本将千言万语郁结在喉头,只待一点引火便要喷薄而出,如今竟如融雪般软绵绵地化掉,被咽回肚中了。
阿莲背对着他,带着哭腔,说了最后的长长一段话:“我没想到你一直以来是这样想我的。就算……就算我最初捡你回去,是图你的炉鼎体质。可在凤鸣山这么多天,我们一起练功,读书,用膳,看日出……这些又算什么?还有,从你第一次叫我师父的那个晚上,你对我,就不是一个只有利用关系的炉鼎了!”
“我再也不会来找你了!”
而后,阿莲抹了两把眼角的泪,强装镇定地起身,转身,回头又看了眼被铁链缚在水中凄美少年,决绝地离开了。
对不起,对不起……
越惊霜徒劳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等到少女簪上的铃音彻底消失在幽长的石廊中,他双眼所覆的红绫悄然飘落,露出一对艳丽但空洞的眼睛,白色的瞳孔,有赤红的血泪从眼角溢出。
“鬼绫,你给我滚出来。”
越惊霜的语气格外平静,却冷得吓人。铁链狂震的声音回荡在洞穴中,杀气腾腾的白霜自温泉蛛网般向四周蔓延。
那条在外威风凛凛的红绫,此刻正蜷缩成兔子大的一团,从角落里一点一点挪出来,童音颤声道:“……主……主上……”
越惊霜拖着浑身的铁链,赤裸着身子,从温泉里一步步踏出:“是你把师父带来的?”
红绫人模人样地上下摆动了两下。
越惊霜抬手,红绫顿时被几十颗冰锥钉在了石壁上,他似笑非笑:“你好大的胆子。”
“主上,您本体被毁,五感尽失,菡萏鬼王送您来这里,您却一直昏迷着。属下听您半梦半醒之际一直喊着一个名字,便自作主张,为您将她带了过来……”鬼绫弱弱解释着。
“你不该擅自揣度我。”越惊霜慢条斯理地拢好了衣裳,遮住了身上已白骨化的狰狞伤洞,而后抓起掌中、阿莲留下的帕子,深深地嗅闻着,像是要将少女残留的气味烙印进身体里般,隐忍着道:“失了心,我此刻,随时会变成一头疯癫嗜血的妖兽,我会失手伤了她!”
越惊霜垂眸,沉吟:“何况我如今……如此丑陋……师父喜欢漂亮的东西,喜欢花,喜欢月亮,喜欢珠玉,我这副血肉残缺、白骨遍生的躯体,只会吓到她……”
“是属下思虑不周!”鬼绫中的器绫从石壁上跳下,恭敬地跪在了越惊霜面前。“您先前被封印记忆,动情之后,骨骸中心肉重生,记忆也会随之恢复。却怎料白玉京和九重天那群混蛋,竟然……竟然……”
“散我枯骨,食我心肉,这明明是他们日夜挂在嘴边唾骂的妖鬼行径,竟也会被他们冠冕堂皇的、光天化日之下、敲锣打鼓地做出来。”越惊霜扯开了手腕上的绷带,欣赏玉雕般,看着绷带下阴森森的白骨,赫然发笑。
红绫忽而挣脱了冰凌,似乎也被主人的情绪感染着,周身燃起烈焰,欲冲出洞穴去:“主人,我这就去外面,将那几百个白玉京的修士杀了,取他们的精血,为您修补身体。”
越惊霜却抬手抓住了红绫的末端,漠然道:“我答应了师父,不再杀人。”
“可您的伤…”红绫急切道。
少年唇角勾起抹似有若无的冷笑,道:“我们同他们玩个游戏如何?”
“游戏?属下不明白,什么游戏?”
“扮演……小猫。”
15. 麦青
*
“他是被恶鬼蛊惑了?或者是从云上摔进剑冢里,砸坏了脑袋?还是说,他早就恨我入骨,只是从前一直藏着不说……”
阿莲手中攥着刚揪下的三片榆树叶,往沙堆上一抛,欲给自己算一叶子卦。不知哪来一旋儿风,将这三片叶子吹得七零八落。
阿莲气恼地踹了一脚沙堆:“老天也要瞒着我……啊!”流沙下藏着个坚硬似铁的物件,阿莲磕断半截脚指甲,没忍住怪叫一声。
沙屑倾泻而下,很快将罪魁祸首掩埋。那绝不是普通石头,那物件寒凉气外溢,以至于覆于其上的沙子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霜白色。
阿莲不敢轻举妄动,从河滩上捡来根光秃秃的木棍,隔着沙子戳了戳那东西。
一个使劲,一块莹润光亮的东西滚落出来,仔细瞧,是块玉。半面染着鲜血,从剩下半面来看,玉的品相极好——乳白的色泽,晕开几抹醇厚的橙黄色。
这玉的形状并不规整,染血的那面明显是摔裂开的,雕着繁复的阴刻纹,应该是某件玉器的残片。
阿莲第一时间想到麦青在进剑冢前所提,灶君司命要求他来寻的礼器玉琮。人间祭祀以玉作六器,苍壁礼天,黄琮礼地。那块黄玉上的血红得扎眼,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
阿莲颤着手跑过去,去扒那一人高的沙土堆,流沙扑簌簌滚下,一只被黄土裹染得灰扑扑的手臂赫然出现在阿莲眼前。
阿莲把这手臂的主人从沙堆里拽出来时,他浑身染血,遍体鳞伤,暗红血痂上沾满沙砾,惨烈得让人无从下眼。是麦青,他双眼紧闭着,但胸膛还在微微起伏,还留着一口气。
“麦青,麦青……”阿莲试着唤醒他。
他已处于濒死状态了,几乎不可能有任何回应,但阿莲还是本能地不停喊他名字。
阿莲尝试为他灌进疗伤的灵力,但他此刻是个千疮百孔的蜂窝,灵力从这个伤口灌进去,即刻又从另一个伤口处淌出去了。
他身上的伤,至少有百来处,或大或小,或长或短,创面不一,是不同的武器所伤。
阿莲猜想他是遭遇了“野剑群”,那些失主的宝剑,千百把,被煞气裹挟着,远远看去是如鸦群般乌泱泱的一团,孤魂野鬼般游荡在剑冢核心。阿莲知道,遇见它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逃跑,神仙闯进去也是必死的。
可麦青分明是自投罗网,那些剑伤多在正面,他是迎着野剑群冲进去的。为什么?阿莲想起一个说法,每个野剑群中,万千野剑会拥立一个最强大的器为头领。阿莲猜想,这只黄玉琮就是某个野剑群中的器王。
麦青是为了取这只玉琮闯进野剑群的。
可这块染血的玉,只是个残片。
……
“麦青,麦青,你撑住,我带你回白玉京,我师父他一定有办法救你的……”
轰——
剑冢日夜阴积的厚云被一线金光豁开了,一时间剑冢中所有人都被那线金光吸引。
仰头去看,那金光化作龙凤腾舞,所过之处,惊雷阵阵,云层激荡。
人们都猜到了这样的天象代表着什么。连丹水中沉寂的鬼魂们也如见了饵的恶鱼,翻腾出水,激起赤色浪花来。
麦青忽而还魂般惊醒,眼睛无力地睁开,瞳孔如凝滞的墨,倒映着天上的金光。
而后,他嘴角勾起一抹自嘲般的笑。
金光中,有一个纤瘦的身影。看不清面容,云霓凝作衣带翩飞身后。黄雀衔麦穗,青鸟呈五谷,五色之土铺彩梯,新生的神官,手捧八层黄玉琮,入天阙。
新的灶君司命,飞升了。
麦青一直撑着,不愿闭眼,直到神官飞升的天光彻底消失,剑冢回归黑暗。
方才凝聚的云团再也承受不了堆积的重量,豆大的雨滴砸下,渐渐罗织成无尽雨幕。
阿莲流着泪问他:“是那个人害了你,是不是?是他抢了你的玉琮?”
麦青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示意阿莲附耳过来,而后气若游丝地,说:
“我死那年,岁大饥,人相食……希黎城外,城隍破庙,我咽气儿前,有孩童拾走我凤冠,在庙外,唱童谣……
麦青青,荠弥望……”
“麦青!麦青!”
麦青死了。死在了剑冢。他伤得太重,死后,魂珠都碎了,是和那块残玉一同碎的,又一同化作轻灵灵的齑粉,飞出剑冢去。
魂珠没了,白玉京中的“麦青”不会再有来生了。阿莲捧着他的染血衣冠,漫无目的地走在丹水畔。青玉盅从袖口滚落,轱辘轱辘地被风和沙砾推着往前,停在杂草滩中。
阿莲开始思考她留在这里的意义。
她结伴的朋友彻底死去了,她来找的人厌恶她而要赶她走。想到这里,阿莲破天荒地骂了句脏话,一脚把那只青玉盅踹远。
“去你的,我再也不会管你了。”
*
越惊霜躲在暗处,目送阿莲离开。那只青玉盅被踹进丹水里时,他空荡的胸腔骨架中毫无征兆地惊起一阵剧痛。
青玉盅的盖子跌进水里,那块还在跳动的血红的肉滚落泥沙中,一抽一抽的,活像个被扔进雪地里瑟缩的弃婴。
他的心被抛弃了。
那是他唯一一块没被妖魔们吃干抹净、没被修仙者们炼成丹药的一块心。
“主上……”鬼绫从腰间绕上来,小心翼翼地,替越惊霜拭去了眼角挂着的一滴泪。
“师父……”
少年脸颊和脖颈上浮现出诡异的红痕,朵朵炽艳,如荼蘼花,额前骨角寸寸长出。
而后四条桎梏他手腕脚腕的铁链瞬间显现,一阵痛苦地隐忍,勉强将妖化压制下来。
“主上,您的心肉,要捡回来的,那是最后一块了,没了它您会死的。”鬼绫道。
沙石的磨砺,流水的冲击,每一股作用在那块脆弱软肉上的力,都会千百倍地传感至越惊霜的身上。他几乎要站不稳了。
“再等等……再等一下……”
“主上,要被河水冲走了!”
鬼绫看着自己主人的脸色无比落寞,像覆了苍白的霜雪。鬼绫不懂主人在等什么。
半晌后,越惊霜终于扯开嘴角笑了:“师父真的不要我了……也好,等修复好我的身体,我再回去找她……中间种种阴暗血腥的过程,她都不会沾上……”
鬼绫却惊道:“等等,主上你看!”
叮叮当当,三两声,是银簪上的铃铛响。一抹红色的影,是阿莲撑着红伞乘风而降,伞柄的金穗子轻轻摇晃。
阿莲回来了。
越惊霜看着阿莲在河滩上一顿寻找,而后从杂草堆里摸出了青玉盅,又拾起那块脏兮兮的心肉,在水里涮了涮,装了回去。
越惊霜听见她轻声说了句:“扔了可惜,回去让师父做成红烧肉,喂驴吃。”
鬼绫被按在袖中,努力叫道:“主上,这你也不管吗!她要把您的心喂驴!”
可越惊霜只是笑,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中,竟带着一丝……欢欣?鬼绫快要崩溃了。
“蠢绫,你主上啊,这叫自作自受。谁叫他推我家主人,还放狠话让我家主人难过?”濯尘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浑身土沙。
“你……”
眼见阿莲已收好青玉盅转身离开,濯尘连忙喊一声:“主人,别忘了濯尘!”青铜剑飞去,连剑带鞘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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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阿莲背后竹篓中。
临走前,濯尘还没忘朝暗处的一人一绫耀武扬威地做了个鬼脸。
*
阿莲是在剑冢外围遇到师父无忧的。无忧看见阿莲,一个瞬移过来,搂着阿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莲啊,师父原以为凭你一人打不开剑冢的门,谁知你这么长时间都没回来,师父差点以为你要……”
阿莲嘴角抽搐:“师父,阿莲在您心目中如此柔弱吗?”随即,阿莲从背后拿出了那把镶金带玉的青铜宝剑,假装淡定,却难掩傲娇意味,道:“师父您瞧,我的新剑。”
“濯尘?”不知道是不是阿莲的错觉,无忧脸上闪过一丝恐惧,尽管只有一瞬,这一瞬后,阿莲就只能看见单纯的错愕了。
无忧错愕一阵后,拍拍阿莲肩头道:“这是把了不得的剑,它曾经的主人虽是个凡间的亡国帝姬,但它可是染了神官之血的剑。阿莲,你可否让我仔细瞧瞧这剑?”
阿莲点头:“自然。”
无忧接过青铜剑,锋利剑身微震着,淬火的蓝紫幽光熠熠折射。无忧奉若珍宝般,摩挲着剑上的莲纹和剑柄的水晶萤石,好一阵子,才交还给阿莲,交代道:“这毕竟是斩神之剑,阅历略多些的,无人不识此剑;识此剑者,又无一不觊觎忌惮。阿莲,此剑,你当妥善使用,轻易不能出鞘。”
无忧没有过问越惊霜的事,一来是他并不关心,二来他已默认那个孱弱少年早已死在了剑冢。无忧不问,阿莲也不提。
阿莲回到了凤鸣山,那日被鼠鬼摧毁的莲塘小筑已修好了,阿莲想,她接下来的几月中大概会寸步不离凤鸣山,潜心修炼,为第二年的群山会武做准备。至于这把濯尘剑,则是她为群山会武留的杀手锏。
至于那个装了心肉的青玉盅,阿莲当然没有把它做成红烧肉。阿莲的床靠着窗户,阿莲就把青玉盅放在窗台上,白日有暖光笼罩,夜里有月华流淌。
某一日,阿莲错愕地发现,青玉盅的盖子被顶开了,阿莲打开看,那块心肉已失了往日鲜红色泽,黯淡,绵软。但心肉的正中央,长出了一颗嫩绿的芽,纤弱,美丽。让阿莲想到在温白池畔第一次遇见越惊霜。
后来,这颗芽蓬勃生长,汲取朝华雨露,某日阿莲练功回来,月光如水倾泻,清泠泠的月色下,青玉盅里,开了满盆雪色的花。
师姐说,这种花叫荼蘼,有红白两色。在凡间,荼蘼与灿烂的夏日一同凋谢,那之后,百花尽,秋风起,落叶潇潇。因而文人以荼蘼比别离、比终结、比末路之美。所谓,花开花落终有时,缘起缘灭无穷尽。
阿莲垂眸,问:“凤鸣山上有永恒春日,纵是末路之花,也能长开不衰吧?”
又一月后,受白玉京掌控四季轮转的四时浑天仪影响,凤鸣山天气也渐渐转凉了,一些极讲究生长温度的娇嫩花朵已显出颓势来。
凤凰花树下,阿莲与师姐共用早膳。乌鹭说,隔壁雾雪山连降了十日的大雪。阿莲刚咬下一口青笋,一个颇为熟悉的词就砸进耳中。
——
“阿莲,你知道吗,雾雪山近来死了不少人,听说是因为他们同练一种邪法。那邪法诡异,练此法者,身上遍生红斑,状如重瓣花。据说叫……‘荼蘼诀’?”
阿莲顿时面如土色。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数月前,在雾雪山后山的林子里,那个死不瞑目的女人。
当夜,阿莲翻遍师父的书阁,终于在一本灰扑扑的异闻录中找到了相关的记载:
百年前,世有妖龙,血脉不详,疑为多种妖物杂交生物,自混沌沼泽诞生。
妖龙开创邪法“荼蘼诀”,乱六界秩序,天历一万百千七百八十年,被伏于无间鬼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