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袅金猊》
1. 而今不是当时面(一)
仲春时节,宫中长秋殿一座小轩窗下,几丛白蔷薇开得正盛,银花若雪,绰约旖旎。
纪襄立在窗台旁,迎着溶溶春风和柔润天光,读一册《潜夫论》。她看得聚精会神,露出的一截雪腻腻玉腕,比窗下蔷薇还白几分。
倏地,有一小石子飞过打在窗棂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她放下书册,略一迟疑,就见又有一块石子飞来,似在催促。
纪襄没有再犹豫,出了卧房后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廊道。正是午后时光,整座宫殿静谧一片,她见没有人影,才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她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需得小心的事情了,不一会儿就到了一处周遭花木繁盛的假山旁。
“纪襄,你怎的才来?”
“我已经很快了,何况我若不小心点,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她给自己辩解,声音细柔。
站在她对面的高大少年笑嘻嘻道:“你总是怕这怕那的。”
二人四目相对间,纪襄不自在地抿了抿嘴唇,移开了视线。
一个月前,她和眼前这个名叫章序的少年,在长秋殿主人章太后的意思下,由章家夫人和她的继母易氏定了一桩口头婚约。
至于纳采小定等等仪程,两个人一个十六一个十七,年岁都不大,暂不打算。
纪襄从前和章序私下相处时,纵使心里头有点喜欢他,却也自然。但一想到他已经成了自己的未婚夫婿,虽然只是口头上的,却有着说不出的忸怩。
章序伸出一只手,想要碰她的脸,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纪襄往后躲过,好声好气地和他说:“你别这样。”
她对这桩婚事,是十分满意的。在宫中八年,太后虽然对她不错,却得无时无刻提着小心,生怕行差踏错,引来宫中贵人不满。
而她那个家——广康伯府,她偶尔回过几次,每次的情状都尴尬极了。她心里清楚,父亲继母弟弟如今才是一家人。
相比之下,嫁给自小相识的人是一条最好的路。
章序是太后的侄孙,年幼时便常常入宫,到了十五岁那年又意外得了陛下青眼,依旧准他出入内宫给太后问安。纪襄在宫里见过不少英俊郎君,但论熟悉,便是他了。
两人算是青梅竹马。
少女的柔软心思飘忽,在温润春风中浮浮沉沉。然而只要一想到近日某些传闻,这点难以言说的心情,便化为实质,须臾就沉甸甸压在心中。
章序两年前进了御前行走的神龙卫。神龙卫在本朝初设立时武艺门槛极高,后来渐渐成了勋贵子弟充资历的地方。一众人平时飞鹰走马,四处游猎,又有着时下纸醉金迷贪图享乐的习气。
倚红偎翠,亦是常事。
纪襄听说的,便是后者相关。
她很想张嘴问一句是否真的,却又有些羞涩。她还没有嫁过去,就已经管起他私事了,似乎不太像话......
章序见她闪躲也不气恼,纪襄一向胆小得很。深眉浓目的俊美面庞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看她发呆,发出短促的一声怪叫。
纪襄回过神来,迟疑地张了口:“我......”
她声音太轻,章序没有听到,自顾自开了口,东拉西扯了一堆。
对这些宫外的新鲜事,纪襄听得十分入神。
“对了,那个司徒要回来了。”
章序说着,打量纪襄的神色,见她娇柔的小脸上有些怔愣,笑话她:“你不会忘记这个人了吧?记性真差!司徒征,就那从前东宫的伴读。”
她笑道:“看不起谁呢?我当然记得他。”
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听人提起了,骤然听到,使她有一瞬的恍惚。
对这个复姓少年,她其实印象十分深刻。记得他总是肃着面容,不苟言笑,小小年纪便十分稳重冷峻,令她略微有些惧怕。但更多的,是对他的感激。
多年前,他曾经帮过自己。对他或许只是一桩小事,但对当年八岁的纪襄而言,却是让她哭了许久的难事。
纪襄一直没有忘记过。
她还记得司徒征十二岁中解元,才名颇盛,转年春闱却被人拦住了,没有下场。之后,就是他离开了京城,极少听到关于他的讯息了。
一出神,章序的话题早已经换了。
纪襄犹豫了许久,方才张口想要询问的勇气已经失了。她没有再问他有无相好,只是含笑地听他说话,偶尔追问几句。
草木生发,不时有燕语莺啼,嘤嘤沥沥。她数着日子,再过一个月,她就要出宫了。章太后开恩让她回家去,过阵子闺阁生活,也学学如何管家理账,预备出嫁。
大约在宫里是见不到即将回来的司徒征了,她对他现状不免生出几丝好奇......
这个突如其来的模糊念头,俄而间就一闪而过了。
-
司徒征一行人,从钱塘乘船出发已有六日。
一路上春风骀荡,两岸时而阡陌交错,时而群山万壑,放眼望去,绿意盎然,正是万物竞春好时节。河道上前几日百舸争流,这日却舟影寥寥。
行至一偏僻渡口时,船停了片刻,继续上路。
已是正午,船头一转,江面愈发宽阔,约有百丈,水流汤汤,却只有两艘船不远不近相隔。
船舱内,博山炉燃着清雅檀香,冒出丝丝缕缕细白香烟。一个十二三岁的青衣小童匆匆而入,语气是掩不住的惊喜:“果然如郎君所料,后面的船赶了上来,各个都黑衣蒙面带着刀,是要刺杀您哩!”
被人刺杀,竟说得仿若喜事。
他口中的郎君,坐在桌案前不紧不慢地翻阅着原本只该存于官衙的几本厚厚的户册,闻言头也没抬。他今年十九岁,剑眉星目,原是个英朗模样。然而雪白的肤色和周身的内敛沉静,给他平添了几分文雅澹然的意味。
片刻后,几条铁链甩到了甲板上,船身摇晃一瞬后被逼停定住。
很快就有十几个虎背蜂腰的黑衣汉子从一直跟着的船上大步跳了过来,“唰唰”几声,默契拔出腰间的佩刀。
顿时,厮杀声打斗声四起。舱外铿铿锵锵的兵器相撞中,小童在船舱内听得心内有如猫抓,眼巴巴地看向主人,见他神色平静,鼓足了勇气问道:“郎君,我想出去杀敌,您可准?”
司徒征这才抬头看他一眼,道:“去吧。”
声音低醇,十分悦耳。
小童兴高采烈地持剑而去。他其实并未正经学过剑术,而是跟随郎君后每日跟着他一道练剑,偶尔央过几回郎君指点。
但这般,已经足够了。
奉命刺杀的一行死士,各个皆是千挑百选出来的,身手不凡,价值百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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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已经在渡口吃饱喝足等待目标数日,养足了精神,跟上后见司徒征的船上毫无防备的样子,立刻出手。
谁料这船上护卫虽少,却都不是好相于的。别说刺杀司徒征,护卫这关都过不去,连他面都没有见到。
“司徒征,有本事就出来和你爷爷会几招,缩在里面算什么英雄好汉!”
虽没有讨到任何好处,头领模样的汉子还是大喊着激将。
“何需郎君出手!”
这突然从船舱里杀出来的男童,身姿灵巧,一把短剑舞得寒光冽冽,令人目不暇接。
没片刻的功夫,激烈的打斗声停了,船上倒了一片黑衣身影,或死或伤。护卫头领韩岱轻敲了一下舱门,毕恭毕敬问道:“郎君,可要留个活口由您审问一番?”
“不必,多此一举。”
少顷,司徒征的声音从船舱里传出来。
属下便也都明白了,郎君应是对这些黑衣刺客是得了谁的命令而来心里雪亮。几人听了郎君提点早有防备,都没受什么伤,自去补刀抛尸,清理船身,洗涤血污。
这名唤青筠的小童自去洗了身上的血腥气,才重新进了司徒征的书房。
“这些人,难道当郎君这几年只是在灵云寺里吃斋念佛的不成?”青筠小童嘻嘻一笑,“他们还配不上郎君出手——不过,是谁这么怕您回去呢?”
司徒征神色未改,没有答话。
青筠又想要炫耀自己方才杀了好几个人,却也知寡言的郎君不会搭理他。给郎君添了茶后,安静地坐到一角,慢慢打起盹来。
司徒征双目凝神,偶尔提笔在户册上圈点一二。船重新起后,比先前更加平稳,不疾不徐地行在壮阔春江上。
日暮时分,司徒征放下紫毫,心内微沉,已经有了计较。他随手将茶一泼,熄灭了博山炉里的熏香,兀自走了出去。
他静立在甲板上,眺望远处。
层林尽染,半座山壁都映着金乌坠落时的绚烂霞光。
从他离开京城,已有足足五年了。
五年前,他是东宫伴读,年少扬名,谁都相信这出身于定远侯府司徒氏的小世子,出将拜相指日可待。
而当年发生的一件大事,猝不及防地改变了他的命运。
当时,顾皇后已经薨逝一年,皇帝始终夜深难眠。他本就信奉神玄,于是求于佛道。京城里有一得道高僧,已有百岁,算出皇后芳魂仍在世间,需由她的骨肉去皇后祖籍钱塘的寺庙里,为皇后修行五年,方可超度。
此言一出,朝廷上下一片哗然,无不侧目。
顾皇后所出只有太子一人,让年少储君去南地寺庙待上五年,若是有何不测或是移了性情,那可是关乎国本的大事。
一时间,朝堂上反对声十分激烈。更是有年迈老臣在朝上激烈指出,这定是后宫倾轧,实则是为了暗害储君的性命。
皇帝虽对高僧批命深信不疑,却也犹豫了。
没几日,高僧又算出,东宫伴读司徒征的八字命格很是相宜,可代太子修行。
既有不涉及储君,又能让自己安心的法子,只不过是让一个臣子的儿子去清修几年,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敲定了此事,下了帝令,无人能再更改。
十四岁的司徒征,就是在一个下学后的春日傍晚,得知自己需得远离父母亲朋,南下钱塘。
2. 而今不是当时面(二)
对于自己还有一个月就要出宫的事,纪襄即有期盼,又有几分对家人的本能抵触。
不论她心里怎么想,日月更换,离她上一回和章序私下会面,已经过去了半月。
长秋殿的日子一向平静祥和,等闲没有什么事端。若说近日里有什么新鲜事,那便是司徒征回来了。
从前,司徒征在东宫里做伴读的时候,章太后就很喜爱这个小少年。虽他话少,但年纪大了的人,对生得好看的小郎君小姑娘都难免格外偏爱些。
知他回来,章太后召见了他。
那日几个公主办了场花宴,纪襄应邀而去,并未在长秋殿里见到司徒征。
她是回来后听太后絮叨了许久。
说他被任命了太子左卫率府,他长大了,模样更好了,听说还没有婚配,怎的家里这般不上心......
纪襄一边听,一边想着才回来几日哪会这么快就订婚?但听完,她很快也将司徒征此人抛到了脑后。
毕竟,是和她并不熟识的人。
这日,春光明媚,纪襄最后戴上一对皎白细小的珍珠耳珰,揽镜自照,见无差错,便走出了她的屋子。
每日陪伴章太后用早饭是她数年如一日早已习惯的。
纪襄先站在太后身侧给她布菜,等太后用得差不多了,就听太后微微暗哑的声音让她坐下。
她从善如流地坐在太后下首的位置,桌上摆着燕窝粥和数十碟各色各样精致的小菜。
金乌高悬,明亮天光透过层层珠帘绣幕,到殿内时已是柔和可爱,映照出少女一张娇胜芙蕖的脸蛋,低头用饭的模样娴雅静好。章太后心里满意,命用好早膳的纪襄去随便做两道点心来。
纪襄领命而去,在长秋殿的小厨房里消磨了半个早上。
等端出去,才知太后竟然不是自己要吃。
章太后半卧半坐在软榻上,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你送到临华殿去,就说他们虽然从不想起我这个老婆子,我还是惦记着他们的。”
纪襄下意识地回了一句:“您哪里老了?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您风华正好的。”
说完,她才明白章太后的真正意思,低下了头。
太后呵呵笑了两声,小姑娘脸嫩,这是害羞了。
今日五皇子做东,在临华殿宴请诸位皇子宗室子,亦有年少的勋贵子弟。其中,肯定是有章序了。
“快去,我让你去的,没人能笑话你什么。”
纪襄轻轻应了一声。
临近午膳时分,纪襄走在树荫下,略微有些闷热。身后两个小宫女,一个提着食盒,一个轻轻地给她摇着纨扇。
身旁两人轻声嬉笑了半路,她始终心不在焉。
行至揽霞亭旁,纪襄咬了咬唇,下定决心一般停住了脚步,开口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独自去送点心,回头来找你们一起回,可好?”
两个小宫娥平日就很承纪襄的情,又能偷一阵空闲,哪有不乐意的?猜她是想独自和未婚夫君说几句话,各个捂嘴偷笑,保证绝对不会在太后面前多嘴,目送纪襄提着食盒走远。
纪襄心里纷乱极了。
她还在介怀,之前听到的那个传闻。
他们已是未婚夫妻,她问一句也是应当的吧?
只是不知能不能寻到机会私下说两句话。
这般想着,一路分花拂柳,临华殿已经近了。还未踏入,就已闻到珍馐美酒混着龙涎的靡靡香气。
殿外守着的侍卫内官皆识得太后跟前的纪姑娘,见她提着食盒,立刻有殷勤的小内监三两步小跑过来要帮她提。
她含笑拒绝了,走得更近些,便能听见内殿传出青年男子的阵阵谈笑声。
被这种扑面而来的欢畅氛围感染,她面上笑容不由自主加深。殿门阖着,纪襄正要伸手推开,倏然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酒杯碰撞声中清晰起来。
“......纪襄笨极了,除了讨好太后还会什么?”
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嫌弃。
他话罢,嘈杂的殿内静了一息。
随即而来的,是愈发吵闹的声响,似乎有人在狂笑,连舞乐声都压不住。
谈资是她。
在喧嚣声中,她没有听到一旁的脚步声。
纪襄面对朱门,已经无力去分辨里面是谁在说话,是谁在发出作怪的笑声。
她脑中空白一片,明明是和煦春日,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其实章序从前说过许多类似的话,说她无聊,胆怯,呆板。
可他竟然在众人面前贬低她,说她的不是,这和当众羞辱她,有什么区别?
只不过,是他以为自己不会知道罢了!
她想要立刻推门进去,把这劳什子点心甩到他脸上,质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看不上她为何还要应下婚约?
脚步才挪动了一下,她就停住了。
进去做什么呢?让在场的所有人看她更多的笑话?
若是不管不顾闯进去,简直是把自己的脸撕下来给他踩!而且她若闯进去了,事后太后责罚的,也一定是她。
“纪姑娘容貌还是很不错的。”
殿内有人公正且大声地说了一句。
她没有听清楚章序回了什么,只听见殿内又是一阵笑声。
纪襄含着的泪珠,再也忍不住了,纷纷滚落。
她提着食盒的素手不住颤抖,眼看就要摔落在地上,忽地有只手替她拿稳了。
纪襄忍住抽泣,凝着泪眼抬头望了过去。
天色朗朗,一棵过分高大乃至延到廊道的花树枝干下,一个青年男人正微微低头看着她。
他比纪襄高出一个头还不止,锦衣玉带,肤色雪白,却丝毫没有柔弱之态,反而衬得明秀英逸的一张脸皎然如玉。
此时,一阵春风温温柔柔拂过,夹杂着几点落英,纷纷扬扬。有一片粉白花瓣,便落在了他衣裳的肩头上。
纪襄眼眸下方也被沾染一片,她伸手拂落,眼前虽然朦朦胧胧,却分辨出了他的神色很是平静清明。
约摸是觉得撞到这样的事很无聊吧。
他没有碰到纪襄的手,朝她略一颔首,身后跟着的青衣小童已经接过了他手里的食盒。
纪襄的第一感觉,便是愈发难堪。原本就涨红的面颊,几乎要渗出血来。
还是被人瞧见了她这狼狈模样。
小童脸上含笑,道:“姐姐,我给你拿进去。”
笑嘻嘻的,很是热心。
她朝这半大孩子勉强露出一个笑,飞快道了句谢,又讷讷道:“多谢你,司徒——”
纪襄顿住了,突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上一次见面,她还是一个十一岁的童稚女孩儿,除了几位皇子要称殿下,宫里常出现的几个少年,太后都让她喊哥哥。
可眼前的男人已经尽数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稚气,她也不是个小女孩了,再喊他“司徒哥哥”实在不合适。
而直呼其名,又实在失礼。
正迟疑称呼,她冷不防和他四目相对。
他的双瞳漆黑若曜石,透着一股清凌凌的淡峭意味。
纪襄抿了抿唇。
他大概已经不记得她了,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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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寻常宫女吧。
“司徒征。”
他似乎是觉得她忘记了他名,提醒她。
纪襄顿时为自己方才的猜想有些难为情,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侧过身去抹了含着的一包眼泪。
在这个小插曲后,她心中依旧是满腹委屈,和她一向珍爱的自尊受损后那深深的屈辱之感。
恍恍惚惚间,她知道自己该回去了,却是心跳如鼓,四肢都像是被那一句公然嫌弃的话抽走了力气,酸软得很。
司徒征没有开口催她,却也没有推门而入,静静地立在她身旁不远不近的位置。
殿内想来已是酒酣耳热之际,话语声鼓噪,笑声舞乐声已近狂放。
一门之隔,殿外却是沉默相对。
他没有就章序的话多言什么,令神智已经恢复清醒的纪襄后知后觉地松了一口气。
诚然,司徒征的性格绝不会为她打抱不平,他们的关系也没有熟识到这地步。但若是他表现出一丝他听到了的意思,纪襄光是想想,就又想哭了。
不知为何,她很确定司徒征应该是听到了。
纪襄平复心绪,脸上勉勉强强挤出一个笑容,自觉回宫后能在太后面前混过去了,才同司徒征礼貌道别。
“回吧。”
司徒征道,他已来迟,没有立刻推门而入,而是静立看着纪襄彻底走出了临华殿的宫阙。
宫道已经空空,他才走了进去。
殿内觥筹交错,只空一席,长长的桌案上水陆毕陈,八珍玉食。见司徒征姗姗来迟,众人都笑着打趣了几句。
今日做东的五皇子殿下见他的小仆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问他是从哪里来的。
司徒征道:“是太后命人送来的。”
半句话也没有提纪襄。
众人隔空谢了几句太后,各自喝酒去了。若是旁人来迟,必然是要被罚酒捉弄的。只是司徒征为人清淡,他在出京前,便不爱说笑不喜酒乐,令人不好接近。
如今在南地古刹修行五年,还有传闻说他修行的是一门童子内功。不然,怎么会陛下几日前赏赐他两个美人,他都拒绝了?
是以,众人也都识趣地不去招惹他。
宴席上气氛重又热闹起来,太子笑着轻声问坐在一旁的司徒征:“可是有事?”
“无事。”
他轻描淡写地回道。
-
纪襄成功敷衍过了太后,推说身子不舒服,回了卧房。
一回到卧房,阖上门,她再也忍不住了,伏在枕上低声抽泣。
她和章序青梅竹马多年,从未想过,他竟然对自己如此嫌弃。
不得不认清,章序大约是并不愿意娶她的。只不过是因为太后看中她,才让自己的侄孙娶她。
纪襄少女心肠的绮梦,在隔着扇门的冷言冷语里,彻底碎了。
第一回见到章序是何时,她早就已经记不清了。只是此后年年岁岁,总是在长秋殿里见面。等年岁渐长,便是他悄悄拿石子砸她窗户,她若是不出去,就一直砸。
两人偷偷溜到一处,说说笑笑。
他会给给她讲宫外的事情,给她捎带些小玩意。
纪襄的哭声渐响,添了几分茫然不知所措。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让他要这样落她颜面。
如果对她全然无意,为何半个月前还在砸她窗?
不过须臾,她就收声咬住了手帕,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引来太后或是其他宫人的询问。
幸好,很快便能出宫了。
家里纵然有千般不好,至少能让她哭出声响来。
3. 而今不是当时面(三)
恍若一瞬,已是纪襄出宫前三日了。
这些时日,她虽然不对旁人言语,却默默想了许多,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她不想和章序成婚了。
反正,如今只是口头上的婚约。现下叫停,还来得及。
一想到章序那张明俊张扬的脸,她又是恼又是恨。
她是不愿意嫁给一个并不情愿娶她,甚至当众说她不好的郎君。如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乖乖嫁给他,那真是自轻自贱了。
而他,这些时日也没有来给太后请安。
这日,太后不用她陪,纪襄坐在屋内习字,忽地有小宫娥面色惶惶地进来通报,陛下召见她。
说着,小宫娥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纪襄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脑中如空,循着本能放下卷起的一截衣袖,走到梳妆台前开始重新梳妆。
等闻讯的几个嬷嬷宫娥赶来,纪襄才找回一丝神智。
陛下召见她做什么?
长秋殿的宫人围在她身边,给她调弄钗环的位置,寻不出一丝错处后,才让纪襄起身。太后也觉莫名,让唐嬷嬷给她强调面圣的规矩。
话才开了头,在外等候的御前内官已命人进来传话催促。
太后只能最后道了一句:“你去吧,别惹出什么事端来,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纪襄应诺,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当今皇帝年号景瑞,在做皇子时一向勤勉,颇有贤名。御极初期,也有过日日早朝,宵衣旰食的勤政时候。但没多久,皇帝便免不了当下贵族浪荡子习气,沉迷马球狩猎,长日饮酒作乐,大兴土木修建行宫别院。
而在皇后薨逝后,皇帝一改过去游乐习性,深居简出。
但若说皇帝对发妻有多深情,他宠幸嫔御也从未停过。
六年前,景瑞帝在宫城外西南处建造了一座宝庆宫。自此,独居于宝庆宫中,每月回宫一次给太后请安。其余妃嫔皇嗣想见陛下,都得事先请命或是陛下召幸。
纪襄跟着御前内官们走了一段宫道,换上了马车。坐稳后,才察觉自己的手在轻颤。
她丝毫没有觉得荣幸,或是激动。对于这位陛下,她只有深深的畏惧。
章太后只年长皇帝八岁,是先帝继后。有一回在长秋殿里说了几句皇帝生母王氏太后的闲话,讥讽她用度奢靡却以贤德节惠自居。
不过半个时辰,便有御前太监前来,笑眯眯地和太后请安后,重重打了当时太后身边最得力的林嬷嬷两记耳光。
当时纪襄十岁,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几乎站都站不住,只觉那掌风迎面而来。
她毫不怀疑,假若章太后不曾名下抚养过陛下几年光阴,这耳光必然是打在太后脸上的。
而太后在此事之后,虽吃了教训不敢再闲话先帝元后,却还是常常议论当今后宫宠妃。
只不过,陛下再无任何表示。
纪襄心知陛下在长秋殿必然是有耳报的,她猜测过好几回,却还是不知道是谁。
她想不出陛下召见她是为了什么。陛下竟然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都令纪襄惊讶不已了!毕竟,她在长秋殿里面圣皆是垂眉敛目,太后也不曾特意介绍过她。
车马轧轧,不论纪襄心里有多紧张害怕,宝庆宫还是到了。她从未来过这里,殿宇连绵,玉阶彤庭,瑶台银阙,是个比宫城更豪奢的煌煌地界。
虽不见奇花异草,空中却泛着一股令人心折的馥郁暖甜香味。
纪襄不敢东张西望,垂首走在光洁冰冷的汉白玉地砖道上,跟着走路悄无声息的一行内宦进了陛下燕居的寝殿。
初入殿内,落针可闻,走了许久才停下。殿内不见陛下人影,虽是半早,但窗牗紧闭,四处皆是罗帷玉屏,晦暗茫茫如黄昏时节。引纪襄进来的内宦都退下了。
她对微佝偻着身子,站在层层翠幕珠帘前的崔内官行礼致意,在他眼色中明白陛下就在帷幕后。
纪襄跪拜,问陛下安。
没有应答。
崔内宦也没再给她眼神示意。
纪襄便安静地跪着,帷幕后隐约传来细微水声。在长秋殿里,太后经常命她和一众宫女跪地抄经,是以跪地虽痛,这痛却是麻木的,是能忍的。
令她不安的,是皇帝的君威难测。
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陛下看中章序到这个地步,知道了他对自己的不满,来取消这婚约的?
如果是,那就太好了!
不过一瞬,她就知道自己想得太滑稽了。
崔内宦不动声色地打量跪地的少女,清丽如仙露明珠。她一进来,这常年沉郁晦暗的大殿都平白添了几分莹润光亮。纵然崔内宦在后宫中见过美人无数,也不得不感慨眼前少女容貌之出众。
他甚至有些不忍,想帮她提醒皇帝叫起。
没一会儿,皇帝的声音从华丽繁复的帷幕后传来,命她免礼。
纪襄站起来,帷幕开了一小半,皇帝坐在一张象牙榻上,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神色若有所思。
景瑞帝今年三十有九,束道冠,留着一把长长的胡子。他常年称病,难得上朝,纪襄只敢瞧了一眼,只觉陛下精神不错,并无老态或是病态。
得见天颜,纪襄再次叩拜。
“免礼,”皇帝道,“你在太后身边服侍了八年,朕欲给你些奖赏......”
话说到一半,一声娇媚入骨的“陛下”传来,皇帝的肩膀环上了一只光裸的藕臂。
纪襄颊上飞红,本就低着的头更低了。
皇帝便没有再搭理她,绣着繁复精美花纹的帷幕重新拉上了。崔内官呵呵一笑,引着纪襄出去了。
见她神情很是惶恐,崔内官好心开口道:“纪姑娘不必多想,陛下知道姑娘在太后娘娘面前服侍了八年,念着你一片孝心,是要赏赐你,我已命人送去长秋殿了。”
纪襄连忙谢恩,对崔内官致礼。
崔内官受了她的礼,温和道:“姑娘回吧。”
几个和纪襄熟悉的宫娥内宦送她出宝庆宫,向她道别。这些人跟着皇帝去过数次长秋殿,和她多多少少有个面子情。
纪襄一一应了。她即将出宫,或许日后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很是真心实意地同这些说过话的宫人道别。
但上了回宫的马车后,她又觉得实在不对劲。
皇帝要赏赐她,大可直接命人送到长秋殿,为何要传召她?
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直到下了回宫的马车,依旧是脑中一根弦紧紧绷着。
纪襄在宫道上越走越疾。
太后喜怒无常的古怪脾性,都变得可爱起来。后宫中大小谈氏和陈淑妃斗得水火难容,前朝两家外戚烈火烹油之势,东宫位置隐隐动摇......
纪襄胆小,生怕牵涉其中,愈发庆幸自己快出宫了。
不过,司徒征回来了,想必太子的境遇能好上不少。
也不知怎的,明明司徒征离京时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又有足足五年没入禁廷了。但纪襄就是不假思索地认为,有了他的助力,太子的一切难处都可迎刃而解。
她一路走得疾,心跳又快,走远后觉得四肢酸疼,在幽静的小道上停步喘息。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揽霞亭附近。
初入宫时,她八岁。此前对宫里的礼仪规矩知之甚少,太后当然没耐心亲自教她,长秋殿里的女官嬷嬷都十分严厉。她受不住想一个人偷偷哭时,就来这里躲着。
揽霞亭临湖,亭边的花木丛中有一块青石,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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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年幼的纪襄躲在后面。
她提起裙角,走过去,蹲在了青石后头。回身望了一眼,这青石已经遮不住她的全部身影。
不过也无妨,这里本就少有人来。
纪襄平稳了一会儿呼吸,苦苦思索皇帝这番折腾是为了什么。
要说他看上自己,纪襄是不信的。后宫的宠妃她都见过,各个千娇百媚,她自知绝没有这等风情。而宫里明里暗里的纷争,她一向都避之不及,从不敢掺和......
思忖许久都没有答案,纪襄的心思又飘到了眼下最紧要的事情上。
退婚。
她原本以为这是桩好婚事,是因她对章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知他虽然有着脾气暴躁冲动易怒等一系列性情上的小毛病,但待她又不这样,两个人偶尔有口舌之争,他都会很快向她服软。
因他从前有十分的好,所以一想起当日临华殿的事情,纪襄便有十二分的难以置信和委屈恼恨。
婚前他便已如此不尊重自己,她半点不信嫁到他家后,他会待她好。
她随手拨弄着手边鲜嫩花苞,眼前绿柳如荫,几根柳条垂落至湖面,泛起阵阵潋滟波光。杏雨梨云,暄风绵绵,四周阒然,偶有穿行绿树间的小鸟发出欢快鸣叫。
纪襄不安的心,在一片韶光淑气中慢慢静了下来。
她望着湖对岸的碧瓦朱甍,沐浴在金乌之下,光辉熠熠。这样的盛景,以后是轻易看不到了。
到底在宫中生活了八年,她生出几丝不舍来。
纪襄目视前方,安坐片刻,起身时突然看到揽霞亭中有人。
一个男子,临湖而立,素色袍衫,萧萧肃肃。
她吓得发出一声惊叫,不过须臾就回过神来,捂住了嘴。
纪襄不知是谁,正要尴尬地缩回去,就见他已经听到了动静,回身循声看了过来。
她理了理裙角,犹豫片刻,朝他走过去。
多年前,她曾经躲在这里哭得昏天暗地。他路过,发现她在哭,问她受了什么委屈。她当时年纪太小,急需倾诉,抽抽搭搭地对他说了。
没两日,他就帮她解决了难事。
一直以来,她都没有机会正经道谢过。
今日,她已经同宝庆宫的宫人告别,想来司徒征也是日后不会再见到了。
她猜他是不久前从东宫里出来的,或许在这歇一歇眼睛。
司徒征朝她点了点头,比之上回,他开口唤了她一声“纪姑娘”,而后便没有再要交谈的意思。
对她突然出现从花木丛里钻出来,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
纪襄向他行了一礼,斟酌了一番语句道:“府君,我很快就要出宫去了。从前,你在宫里的时候,帮过我许多,我心里一直很感激。我虽无用,但你若缺人驱使......”
她迟疑了一下:“总之,若有报答你的机会,我很乐意。”
司徒征听完,瞥了她一眼,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
他没有盯着她瞧。二人站着的偏僻小道满是仲春花卉的馥郁流香。微风吹过,卷起草木发出簌簌声响。眼前的一树纤细花枝,繁密的粉白花朵上残留着点滴晨露,清新可爱。
“微末小事,你不必挂怀。”
听他回答,纪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尾。上回,他的小仆帮自己提食盒,还未正式谢过。
而若提起来,她又有些伤心和屈辱,咬住嘴唇没有落泪。
“真的不必挂心。”
他又说了一句,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
纪襄讷讷应了一声,回过神来才察觉自己脸色难看极了。
也许他是误会自己被他不假思索拒绝的话伤到了。
她想了想,露出一个笑容,这次是点头嗯了一声。
4. 而今不是当时面(四)
临出宫前的一夜,纪襄早早就睡下了。
她已经收拾好行囊。东西不多,几套四季衣裳,笔墨纸砚和宫里的赏赐之物。这两日,谈贵妃陈淑妃都送来了给她的赏,太子妃和几位公主还为她办了一场小宴。
她心中有些怅惘不舍,而连日和司徒征的两次偶遇,令她想起年幼时的几桩事情来。
还未深陷回忆,她就听到两声轻轻的敲门,在静夜里十分明显。
纪襄下床趿鞋,开了门见是宫娥碧梧提着一盏琉璃灯。她一开门,碧梧便轻巧地闪身而入。
碧梧比纪襄年长四岁,是能在太后跟前服侍的大宫女。纪襄初次来癸水时,还是碧梧教她怎么清理的。
两个人关系一向不错,碧梧走到了纪襄床榻前,笑眯眯道:“我今夜和你同眠可好?”
“求之不得。”
纪襄也笑了,理了一下床榻,自己先爬上去躺在了里侧。碧梧脱下外衫,躺在了纪襄旁边。
二女叽里咕噜说了好一会儿的闲话后,碧梧沉默了。
纪襄早就察觉她有心事,轻声问道:“碧梧姐姐,你可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一时间,只有二人的呼吸声。沉默片刻后,碧梧才艰涩开口道:“姑娘,我想和你一起出宫。”
闻言,纪襄怔住了。如果碧梧能和她一起出宫,她自然高兴。只是宫女通常要到二十五岁后才能出宫,除非有格外恩典。
碧梧话已经出口,便接着说了下去:“你去求求太后可好?我想,她会答应的!我出宫后无家可归,我愿意跟随你服侍你,姑娘你嫁去章家后,若有什么难处我自信我能帮衬你几分。你莫误会,我指的......”
纪襄扑哧一笑:“我怎会误会?”
她顿了顿,问:“碧梧姐姐,你是不是......知道了?”
虽然没有明说是什么,但碧梧很快就明白了纪襄所指的是什么。
纪襄在婚配上有一短处,便是家道中落只剩个伯府的名号。但她是太后教养的人,生得美,性情好,即使家里破落了也有个爵位在,对她有心思的人不在少数。
她未婚的夫婿公然说她的不是,不管在座诸人是何感想,这事反正传出来了,宫中近乎人尽皆知。
碧梧点了点头,迟疑了片刻道:“太后娘娘也是知道的。”
半晌,她都没有听到纪襄的声音,半坐起来借着月色一瞧,纪襄原本仰躺着的脸往里而侧,莹白的小脸上满是泪痕。
碧梧轻轻地拍着她纤细的肩膀,低声安慰她。
纪襄没有哭泣太久,朝着碧梧笑了笑。
“我还记得林嬷嬷的事......”碧梧又安抚了几句,含着浅浅的哭腔开口道,“六年了,我若是做噩梦便回回是此事。在宫里,我生怕哪日我也落得此下场。”
纪襄握住了碧梧的手,极力克制自己不去回忆当年惨状。
林嬷嬷便是被御前太监掌嘴的宫人。御前的人一走,太后脸色阴沉得吓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或许是将颜面大损的怒意全部发泄到了林嬷嬷身上,或许是要做给皇帝看,太后命人继续掌嘴林嬷嬷。
那日,众人求情无果。林嬷嬷挨了上百记耳光,被打的全然看不出原本模样,脸肿胀如猪头,牙齿一颗颗掉完,鲜血白沫流了一地,整张脸发出烂腐的臭味,死了。
而皇帝太后,则还是原来那副和睦的母子模样。
自那以后,小纪襄便再没有了一丝娇小姐的习气。
“你放心,”纪襄没有再犹豫,语调轻柔,“我会和太后求你的。”
-
翌日,天光暗沉,一副要落雨的迹象。
纪襄服侍太后用过早膳,便开口道:“娘娘,在您面前,我也没有什么没脸说的。您知道我家里是继母当家,我无用,讨不了她的好。想来想去,出宫后还得靠您......”
她恳求道:“碧梧姐姐能干,不知您是否肯将她给我,让她在外提点我几分?”
“你个丫头,一挑就挑中了我最离不开的。”章太后佯怒,被纪襄话里话外的依赖和恭维打动,又想到她是要嫁到章家去的,便点头同意了。
碧梧哪里想到事情竟然这么容易,站在那儿呆住了,一时间都不知是否应该谢恩。太后扫了她一眼,让她下去收拾行囊,今日便跟着纪襄出宫。
章太后笑着拍了拍纪襄的手,道:“以后你就是我的侄孙媳妇了,我总是盼着你和序儿好的。”
纪襄垂下眼帘,她想说的话在心内已经沉思过许多回了,却一直不敢说。
但是今日再不说,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娘娘,我想.......”,她嗫嚅道,“我和章郎君的婚事,依我看不如就算了吧。他——”
“你说什么?”
章太后打断了她的话,脸色飞快沉了下来。
纪襄跪在她面前,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和她说清楚,章太后已经指着她,一只手指戳在她眼前,劈头盖脸地骂下来:“有点不如意你就要退婚!纪襄,你有没有良心?我一片好心抬举你让你做章家妇,还辱没你了不成?”
唐嬷嬷劝道:“您莫动怒,纪姑娘心里是明白您对她的恩德的。”
章太后冷呵一声:“她明白什么?她是指望着她那个爹和后娘给她寻一门更好的婚事了。”
听了这句讥讽,纪襄心头如被针刺了一下,嘴上却连忙解释道:“娘娘误会了,我哪里敢肖想什么?不过是我自知资质鄙陋,恐怕不得章郎君的欢心,委屈了他。”
太后冷笑:“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相了,不过是你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想要他哄哄你。”
纪襄面色一白,她还想继续表明自己想要退婚的心意,却见唐嬷嬷拼命地给她使眼色,示意她别再提退婚的事情。
不然,太后真要动怒了。
她颓然地跪着,声若蚊呐道:“我没有这般想。”
不是纪襄看轻自己,但她一直都不太明白太后怎么会想到让章家子娶她的。章序很得皇帝看重,又是太后娘家侄孙,配个宗室女公侯女绰绰有余。
而她只有青梅竹马那点情谊。
太后既然知道了,也应该看出来章序对她连情谊都虚,怎会还是坚持?
章太后脸色依旧难看,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跟前的纪襄。
唐嬷嬷扶起纪襄,笑道:“纪姑娘如今要出宫了,怕是不想嫁人想一辈子在太后您面前沾福气,才糊涂说了这些了。”
其余的宫人也不断帮纪襄说话,恭维太后。
纪襄心知退婚这事,太后这里是不会同意了,只好识趣地应和着几个宫人阿姐的话改口。
章太后向来喜欢听宫人的奉承,今日却没有轻易重新展露笑脸。
纪襄一向谨言慎行,从未惹过她如此生气。头都不敢抬起,轻声细气地在一旁赔罪。一听到太后命她出宫,如蒙大赦,毕恭毕敬地给太后叩首拜别,和碧梧一起乘着一辆青帷马车出了宫门。
今日不是休沐,纪襄的父亲不在家,七岁的弟弟也在念学。门头有一仆妇候着,谢过了赶车的宫人,就将纪襄和碧梧领到了花厅。
她继母易氏已经在花厅里候着了。她年纪只比纪襄大十岁,是个京中小官的女儿,一张尖尖的瘦脸上毫不掩饰等待的不耐烦。
见了许久没见面的纪襄,易氏站起来,挤出一个笑容喊了一声“阿襄”,听她说了碧梧是太后宫里出来的人后,有些局促地赔笑了好几声,就不说话了。
花厅里一时静默,安坐了片刻,易氏便让仆妇带纪襄去院子安歇。
纪襄三岁丧母,六七岁时祖父母相继去世,两个姑母也都出嫁了不在京城。她父亲没有小妾庶子女之流,伯府里十分清净,甚至有些冷清。
她父亲的官职是个闲职,还是太后提了一嘴赏的,无甚油水。如今的广康伯夫妇都不善经营,没有格外进项。因着银钱不裕,家里仆婢十分少,庭院里少人搭理,已显破败。
纪襄听小姑母提过她小时候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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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呼奴唤婢的,但在纪襄记忆中,家里一直是这幅内里寒伧的模样。
二人跟着仆妇到了纪襄的小院榴照院,碧梧面上不显,心内已是惊呆了。
她原本以为宫女提早出宫是件大事,不料太后点个头便一切办妥了,在路上就有些晕乎乎的。到了纪府后,对易氏冷淡又有些笨拙的态度因着有心理准备,不算惊讶。
但纪姑娘的卧房里陈设竟然如此简朴,着实令她没想到。
榴照院里只有一个粗使婢女和一个做杂活的仆妇,如果不是她跟来,纪姑娘连个贴身服侍的婢女都没有。
即使一路走过来纪府光景如何她心里有数,但广康伯夫妇对这个女儿不疼也是明摆着的。
纪襄上回回家,是今年元月初四,对此已经习惯。她和碧梧商议了一会儿她日后睡在何处,二人收拾行囊,安置煮茶,忙忙碌碌半天便过去了。
傍晚,广康伯和纪襄的弟弟纪喻都回来了。纪喻今年七岁,对他出生时就已经进宫的姐姐都没什么印象,家里平常也不会提起,被母亲命令了两回才叫出一声姐姐。
到了晚膳时分,纪喻坐在父母中间,歪缠着母亲要零花银子,又是假哭又是大闹,饭一口都没吃。易氏举着筷子和饭碗喂,骂了好几句,眼看就要动手打儿,广康伯喝了一声:“好了!”
广康伯大腹便便,细小的眼睛耷拉着,不耐烦道:“给他,给他。”
纪襄对这般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她虽然回来的少,但每回都能遇上弟弟打滚要东要西,闹一通后她父亲都会答应的。
她安静地吃完一顿饭。饭后,广康伯让她去书房。
即使父亲不说,她也是要去找他的。
书房里灯烛明亮,广康伯问了几句例行的日常饮食,就没有话对女儿说了。见她居然还没有告退,推了推茶盏问道:“你可是有事?”
她沉默了片刻,道:“父亲,我不想嫁到章家了。”
广康伯吃了一惊,一口茶水含在嘴里咽不下去喷不出来,好不容易顺下去了,脸色涨得通红,看着神情拘谨的纪襄,问她:“为什么,可是太后娘娘说什么了?”
“娘娘并不同意我的意思,所以我想请父亲去——”
话未说完,广康伯已经摆手制止。
“你还主动问过太后了?”广康伯提高了声量,问道。
她点了点头,抱着期待的心情看向父亲。
广康伯看着女儿含着祈求的眼眸,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纪襄不知父亲是否知道临华殿的事情,看样子是不知道的。
她忍着深深的羞耻之情,将章序的话简略说了一遍。只是出于某种她也没不明白的心思,她说是别人告诉她的,并非直接听到。
这件事情,广康伯半月前听他一个同僚提过,同僚倒没有看他笑话的意思,只是告知一声。
但在他眼里,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是章家儿心高气傲罢了。
纪襄自小玉雪可爱,任谁见了也喜欢。在她幼时,广康伯觉得谁也配不上自己的女儿。但纪襄被太后要走后,他就知道女儿的婚事是轮不到他做主了。
好在很快,他才失了一个女儿,继室就生下了儿子。这些年来,纪襄每年回家一两回,他对女儿幼时的回忆都淡了。
只记得她小时候似乎也挺顽皮的。
“莫要使小性子,太后定下的事情,岂是我能改的?”他苦笑,迟疑片刻后继续开口劝说,“章家子我是见过的,人有些傲,但不是什么大毛病。人哪有样样都好的呢?阿襄你说是不是?”
纪襄点头应是,仍是不甘心道:“我想着,现下只是口头婚约,要找个理由解除也不是很难?”
广康伯道:“莫要再提了!”
他看着女儿的一张娇面,眼看她快要哭了,安抚道:“好了,日后如果章序欺负你,我肯定会去章家为你做主的。”
“就这样吧!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好好歇着,有什么缺的和你母亲提——去吧!”
5. 而今不是当时面(五)
离宫城只有不到十里的地方,有座芳林园,乃是皇家名下,偶尔也对平头百姓开放,多数时候只供皇族勋贵游玩赏乐。
已至三月中,照例有场赏花会。
自从皇后崩逝后,一直是谈贵妃操办,广邀各贵族青年男女,在芳林园里赏花宴饮,住上几日。
纪襄从前也去过,这回受到邀请,她正要开口向易氏安排马车,她的好友萧骊珠便打发人过来,说会来接她一起去。
萧骊珠父为成国公,母为长公主,自小出入宫廷如家常便饭,和纪襄一向谈得来。
赏花卉正逢好时节,春日暄妍,芳林园里万紫千红,花累满枝。人若行走在花树下,只觉身在连绵烟霞中。
谈贵妃虽然人没有亲自来,却派了不少宫娥服侍。中午的大宴男女分席,各在一偏殿。宴上炊金馔玉,名酒佳肴,二人中午用了饭,便去安顿下来。
萧骊珠早早安排过,要和纪襄住在附近。
午后略作歇息后重新梳妆,萧骊珠簪了一朵大红牡丹,又给纪襄选了一朵鹅黄色牡丹,衬得少女的两靥肌肤愈发柔腻。
春光大好,之后便没有大宴会了,各人赏玩自个儿的。
萧骊珠携着纪襄的手行走在一条幽静的小道,开口就问她章序有没有给她道歉过。
事情过去许久,纪襄提起来也没有了最初的难过,轻声道了句没有。
她连他面都没有见过。
想想他在和一众禁卫里的勋贵子弟飞鹰遛狗,走马章台,自己却是接连请求太后、父亲退婚被拒,还落个被人奚落一事人尽皆知的局面。
纪襄再好的脾性,也冷笑了一声。
“不如你再去求求太后——不对,她知道了此事应该更乐意见你们成婚了。上回我入宫抱怨了几句韦郎,她当着我的面就听得眉开眼笑。她老人家呀,就是喜欢听这些夫妻不睦的事情。”
萧骊珠说起来,自己都觉得好笑,吭坑笑了起来。
此地便植梨花,粉白的花瓣在春风里飘飘落落,煞是好看。纪襄闻言扑哧一笑,嗔道:“好个大胆的裕华县主,明知我是太后的人,还当我面前说太后的不是!”
二人玩笑几句,萧骊珠道:“我看这婚事你是退不了的,不如和我一样,多让他当几次乌龟王八就是了。”
萧骊珠成婚后才发现丈夫竟然不能正常起阳,她不是个能忍让的性子,原本想张扬出去再和离,被公婆又跪又求拦下了。她才不想守活寡,和身边护卫试了几试。后来见丈夫对她这种行为只当不知,又日日在吃补药,就又觉得丈夫有些可怜了。
和离再嫁未必有在韦家痛快,萧骊珠就无意折腾了。
她话虽这么说,但知道纪襄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情的。两人年纪相差两岁,关系亲密无间,性情却是可谓霄壤之别。
萧骊珠话音才落,纪襄羞红了脸。
纪襄想了想问道:“你那韦郎最近身体如何了?”
她对萧骊珠所说的事一知半解,而萧骊珠也说得含糊。纪襄一直以为韦郎君是身体不好,无法行周公之礼。至于周公之礼具体是什么,也没人教过她。
是以,纪襄很坦然地问道。
“还能如何,一日三顿吃补药呢。我爹呢,是后悔极了,最近那个司徒家的回京了,他先夸了好一通司徒征是玉人,又惋惜当时为我议亲时将还在江南当和尚的他忘了。我娘倒是说,人家还未必瞧得上我。”
“你是不知,老康王妃密国公老夫人这些平日里爱做媒说项的,登过好几回司徒家大门了。司徒征母亲只说自己做不了儿子的主,其他什么话都不多说,就这还有不少人天天打听呢。”
萧骊珠说了一长串,兴致勃勃。
微风拂面,纪襄莞尔:“也不知他最后会做谁家乘龙快婿。”
萧骊珠指指远处青烟袅袅的山头佛塔,呶呶嘴道:“他替了太子修行,如今京城钱塘寺庙都在为皇后大做法事,陛下招他做驸马都不为过。我猜,这也是十有八九的,毕竟亲娘都管不了,可不是要赐婚。”
二人随口聊了几句司徒征后,话题转了又转。
萧骊珠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纪襄。
肤光若雪,眉眼精致,鼻尖微翘,两片粉润的菱唇抿着一股温柔的笑意,是再清丽动人不过的一个美貌少女,般般入画。只是眉宇里凝着一股淡淡的愁绪,令她看起来有些怯。
萧骊珠思索一二,道:“既然婚事难退,你在家里可一定要争气,多和你爹撒撒娇多要些嫁妆!”
纪襄脸红了红,为难道:“怎么撒娇?”
此事对于萧骊珠而言再简单不过,正要传授一番,道路已经渐渐宽阔,二人眼前是一深湖,碧波万顷。
“晦气,当真晦气!”萧骊珠团扇遮住半张脸,眼露嫌弃的凶光。
纪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是谈家和陈家的十几个姑娘站在岸边一条画舫上。
两年前,谈家一位少夫人公然和寿春长公主争道。长公主气不过状告到宝庆宫里,然而皇帝并未作出批复和任何理会,恍若无事。
皇帝的漠然不管,就是极大地偏帮谈家了,寿春长公主颜面大失。
骊珠的母亲寿阳长公主和寿春长公主一母同胞,她本就看不起这些一朝得势鸡犬升天的外戚新贵,自此之后,更是十分厌恶鄙夷。
但她心里再不齿,也明白如今形势下,她还未必惹得起。
她是绝不想和这些人有何来往的,免得害自己母亲也丢了脸面,拉着纪襄就想要往回走。
纪襄被她拉扯,脚步踉跄了一下,却是没走。她拉住骊珠的手,悄声说:“你看她们在做什么,我怎么瞧着有些不对劲?”
距离相隔甚远,二女虽然看出来这是谈陈两家之人,却看不清她们在做什么。纪襄眯起眼睛,见这十几人跟前还有一个少女,状若鹌鹑瑟缩,碰了碰骊珠的手臂示意她看。
萧骊珠派遣一个侍从去瞧瞧。
片刻,跑腿的侍从回来禀报她在旁听了一会儿,拼凑出前因后果来。
原来是谈家三姑娘谈采薇,给秦家姑娘秦从仪看一枚瑟瑟戒指时,戒指掉入了湖里。眼下,是谈采薇一行人要秦从仪跳下湖里去捞戒指。
“这哪里能捞得到?”骊珠咬牙切齿,“狗仗人势的东西,早晚全家完蛋。”
她迟疑了一下,道:“她们总不至于真让秦家女去死,定是会让人救她。阿襄,我们走吧。”
纪襄双目凝望着远处,将自己的手从骊珠手里抽了出来。
秦姑娘她认识,不算熟悉,说过几回话,是个脾性很温和的姑娘。
她咬着嘴唇,在粉润的下唇上咬出淡淡的齿痕。没一会儿,纪襄做出了决定:“阿珠,你派人去请太子殿下来可好?太子的话,我想她们不敢不听的。我先过去和她们说话拖延时间......”
“你准备和她们说什么?”骊珠吃惊地瞪圆了一双美目。
纪襄光是想想一会儿发生的事情,身体就因紧张而不由自主微微发颤。她露出一个笑容来,娇怯的声音轻颤道:“不知道,见招拆招吧。”
她往前快步走去,眼睁睁看着一个相识的姑娘被逼跳湖,她实在做不到。哪怕这必然会得罪谈家女。
萧骊珠看了片刻纪襄的背影,低声吩咐了侍女几句,几步赶上了纪襄。
“我和你一道去!你都敢,我也没什么不敢的。我想了想,要是秦家女真有什么不好,我以后夜里都要睡不着了!”
纪襄笑笑,携了骊珠的手一道赶去。
画舫不大,十几个姑娘和侍女护卫站得满满当当。谈家和陈家虽然前朝后宫都有所争斗,但两家还称不上深仇大恨。谈家几个姑娘在前威逼,陈家女在她们身后冷眼旁观,窃窃私语。
见了二人,一群人笑着给萧骊珠见礼。谈采薇开口道:“县主和纪姑娘来得正好,秦姑娘弄丢了我的戒指,我让她去给我找回来,可算过分?但她却是不情不愿的......”
说着,就是一笑。
纪襄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压下因着紧张和害怕而狂跳的一颗心,笑盈盈道:“自然是不过分的,可是掉在了湖畔?湖边芳草茵茵,或许一时难找。”
谈采薇面色不改,笑道:“是掉进湖里了。”
纪襄看向面色惨白的秦从仪,显然是极力忍着才没有哭,她朝纪襄摇了摇头。纪襄轻咳一声,继续道:“偌大一个湖,怕是寻不回来了,秦姑娘即使亲身下去找也是难寻。秦姑娘可愿赔偿?”
一看秦从仪表情,她就心知肚明,这戒指十有八九是谈家女自己弄丢的,或者干脆只是个欺负人的油头。
但连骊珠这样的家世都不敢和谈家女强来,她还是顺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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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下去。
谈采薇捬掌而笑:“纪姑娘不愧是太后娘娘教养出来的,说的甚是有理。我听闻她老人家的侄孙已经做了你的未婚夫婿,也对你十分喜爱。”
她见好就收,将话题转回当下:“不过呢,不试试怎么知道找不回来呢?”
听她讥讽纪襄,骊珠大怒,正要上前说话,纪襄连忙拉住她的手,在她耳边悄声说道:“我无事。”
约摸是因为章序公然奚落她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纪襄自己都亲口讲述过一遍了。谈采薇再用章序刺她,她只觉得心内空空。
雁过留痕,她不会忘记。可她总不能沉湎于此,一听人提起就落泪。
纪襄制住要上前理论的骊珠,微微笑道:“不错,我想娘娘她老人家若是在此,估摸也是让秦姑娘赔偿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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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午后,晴丝暖霭,风中仿佛夹杂着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暖空气。太子居所内,三个青年郎君却是正襟危坐,已经交谈了好一会儿。
“......眼下这光景,总算好些了,不至于落个饿死人的地步。”
说话的是太子表兄顾明辞,亦是太子念学时的伴读,如今也在东宫卫率中。他生就一张喜庆的圆脸,此刻皱起来浑似一个刚出炉的包子。
檀香袅袅如雾,太子燕崇脸色明快,轻拍了一下司徒的肩膀,道:“司徒,多亏有你在南方时就早早注意到了灾情。”
司徒征道:“是臣分内之事。”
他在得知此事后就立即给太子写了一封需要朝廷救灾的书信,包含了他大致的想法,路上都一直在琢磨该如何赈灾,如何安置灾民。而太子亦是早早就给陛下递过奏疏,上达天听。
“得了,你做事时可是一点官职都无,这些功劳论起来最后也不在你身上。”太子话是这么说,但知道司徒征其实也不在意这些浮名,“不过,有一事我必须得提醒你。”
燕崇面色严肃,顾明辞立刻“哎”了一声,眼睛在对坐的二人之间来回打转。
司徒征微微皱眉,道:“殿下请讲。”
太子哈哈笑了两声:“司徒,你如今的日子过得也太严谨了。我能有什么大事和你说?让你替我去南地修行五年,委屈你了。”
司徒征微微一笑:“替娘娘祈福是我之荣幸,何来委屈?”
太子听出他话语里的真心,思及亡母在世时,对他们几人都是无限慈爱,不由长叹了口气。
“可你如今已经不是清修了,没必要和从前一样。我自认不是一个喜好玩乐的人,但绝做不到如你这般只有公事。你这般,我母后若还在世一定会难受的。”
司徒征道:“殿下是在劝我应该多多玩乐?”
“是也不是,”燕崇解释道,“但你总该有点消遣,练剑和读书不能算。”
他想说司徒征的人生过得太清淡,但一方面司徒会这样也是受他牵连,另一方面司徒征自己绝对不会认可。
顾明辞附和道:“殿下说得有理,司徒你就是太严肃了。等回了府,我带你出去喝酒听曲,松快松快,保管你玩得畅快。”
燕崇迟疑道:“这倒是也不必.......”
两人齐齐看向司徒征,司徒征一笑,还未开口拒绝,突然有内侍回禀,裕华县主有急事要通报太子殿下。
内侍飞快将裕华县主所说的事情回了一遍。
太子无奈道:“你们瞧瞧,谈家愈发张狂了!这样的事情,居然要孤去做主了,连孤的表妹都要委屈,避其锋芒。”
话虽如此,太子还是出门去,司徒征和顾明辞走在落后他一步的地方。
行至半路,另一内侍来报:“殿下,两位府君。湖边已经无事了,人都已经散了。奴听说是纪姑娘劝服了谈家女。”
“哪个纪姑娘?”顾明辞随口问道。
“就是从前在太后宫里的,广康伯府的纪姑娘。”内侍回答道。
司徒征淡声问道:“她也在?”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几人索性便在芳林园里散步。司徒征揉揉眉心,眼前千树万树,云蒸霞蔚,令人心旷神怡,凝重的思绪也略略淡了几分。
“她在有什么稀奇的?”顾明辞道,“你还记得她吧?我记得她小时候长得也就比别的女孩白几分,谁想到大了能长成这般好模样?”
司徒征没有再开口。
6. 而今不是当时面(六)
更深露重,纪襄晚膳时饮了两杯酒,却一直没有睡意,坐在书案前绞着手帕,心神不宁。
她穿上外衫,借着月色走出了卧房。
黑夜里的芳林园没了白日里的热闹繁华,仿佛也在沉眠中,阒然一片。
她行至一处偏僻的庭院,停了下来。
院中有高树,花苞团团簇簇凑在一起。周遭嶙峋假山座座,围着数十盆娇艳牡丹。几根灯柱中火光摇曳,照出一方花好月圆的小天地。
她的心情,却没有因为这良辰美景而变好。
白日里的事情,她称不上后悔,脑中却忍不住一遍遍回想当时的场景。她知自己是在后怕,哎,她这般胆小的人,当时真不知是如何鼓起勇气去帮秦姑娘说话的。
她告诫自己不要再想了,却克制不住这种折磨自己的行为。
思绪又飘到了谈采薇口中的“他也对你十分喜爱”。
退婚,似乎已经成不可能的事了。若是章序能去和太后提,也许能成。
她很想见他,把话说明白。心中又生出一丝逃避的心情来,想要永远都不再和他见面......
月色溶溶,纪襄心绪漂浮。
一片静谧间,她听到有一阵平稳的脚步声传来。
有人从拐角处走过,见她一人站在树下,朝她颔首致意。
纪襄还是第一次见司徒征穿武袍的模样。或许是因为和太子同行,他穿着绯色豹子纹样的武官官袍,革带勒出一把劲腰,分外显出高大颀长的身材。
她有些奇怪,怎么又一次和他偶然遇见了?
纪襄回了礼,当他也是睡不着出来散步,往旁边挪动了几步。
司徒征停在了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微微抬头看着从树影里投落的散碎月色。
她悄悄瞥了他一眼。他脸上是一贯的没什么表情,但纪襄觉得他今夜整个人都笼罩着一股沉郁的气息。
似乎是心情不佳。
也是,只有同样含着愁绪的人,才会在夜半三更出来游荡吧。
她静静看着眼前的花木,正想离开时突然听他发问:“你为何不去求太后退婚?”
闻言,她一怔,瞪大了一双微圆杏眼。
她着实没有想到,司徒征竟然会问她这种事!哪怕是太子亲自过问,都比不过他开口给纪襄带来的惊讶了。
纪襄是求过太后的。
不过,她并不打算告诉司徒征。她不愿意人前诉苦。
纪襄勉强笑了一笑:“我和章序是青梅竹马......”
司徒征打断了她,道:“我难道不是?”
她完完全全呆住了,眼睛一瞬不瞬地和他对望。
眼前是一树繁花,春夜里的空气有几分夜露的潮湿,偶有几声虫鸣窣窣。这一切,仿佛都在飞快离她远去。她脑中,只有个声音在不断重复着他刚说的话。
他这是何意?
纪襄指着地上的一盆牡丹,强装镇定道:“你看这盆,应是白雪塔吧?”
她看向司徒征,希望他点个头,就此把适才的话题揭过。
四目交错间,她看到司徒征先是面露疑惑,而后忍俊不禁,嘴角翘起低低笑出了声。
这笑容转瞬即逝。
纪襄已经顾不上他刚才所说的话了,醉意令她脱口而出道:“我知道了!”
司徒征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她忍了又忍,还是轻轻笑出声音:“知道你如今为何从来不笑了。”
纪襄顿时惊喜于自己的这个发现,时而觉得她明明认识司徒征多年早该发现,时而觉得他这个小心思怪好笑的。她实在克制不住自己的笑意,背过身去。
她细瘦的两只肩膀轻轻颤抖,鬓边一朵鹅黄色簪花已经有几分蔫萎,随着主人“哼哼”的轻声笑语一颤一颤的。
司徒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很快明白了她所指的意思。
“不是。”他否认道。
纪襄“呀”了一声,转过身来,停止了笑。
他脸上有一颗酒窝,平常面无表情时浑然不显,笑起来就十分明显。她还当司徒征是嫌弃这酒窝幼稚,才轻易不肯展露笑颜的。
转念一想,他虽然未曾剃发,但修行多年,应是性情更加沉敛了,才喜怒不形于色。
因为适才这让她有些尴尬的小小误会,纪襄觉得两个人没有先前疏远了。
如果来的是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她都会立刻走人的。但他是司徒征,一个再清慎不过的君子,幼时就帮过她,绝不会对她有任何无礼。
她也因为当年的事,和她所知道的关乎他的事情,对他十分钦佩,甚至有种莫名的信赖。
只是他方才说的话,着实令她难以琢磨......
“是白雪塔。”
倏然间,他开口说道。
她方才转移话题的本事不怎么高明,纪襄嗯嗯两声,低头看着假山旁一排整整齐齐的牡丹花盆。
夜风拂面,如一只微凉的温柔手。
纪襄的心情,已从惶恐害怕,好受了不少。晚膳两杯酒的效力开始展现了,脑袋里熏熏然的。
她准备回去睡觉了。
正要开口告辞,突然传来一阵异常杂乱的脚步声。
纪襄下意识想要躲起来,不能让别人看到他们二人单独在一起!本朝虽然民风并不死板,但两个青年男女夜里面对面交谈,谁会信他们只是偶遇?
她是绝对说不清的!
慌乱间,纪襄看着眼前的假山,立即上前拉起司徒征的袖子低声道:“随我来!”
她矮了身子飞快钻进去,对还站在假山外的司徒征,焦急低喊道:“你快些!”
司徒征神色莫名,依言进去了,半蹲在她身前。
眼前顿时黯淡了不少,等司徒征进来后,纪襄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脸一下子烧了起来,绯色连绵到了耳后。
她一个人躲起来就好了,根本没必要拉着司徒征进来!而假山看着庞大,实际上内里的地方却很狭小。她蹲着辛苦,手撑着石壁,不让自己往司徒征身上倒去。
他在她身前,挡住了她大半视线。她看不到这突然来的人在做什么,只听到有男女絮语声,含糊不清。
纪襄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听不清楚便放弃了。
司徒征的视线漠然地扫了几眼来人,见二人的动作渐渐不雅,很快便移开了。
他的目光,停在了远处的灯柱下。
有两只飞蛾在光热之下,一下又一下朝着琉璃灯扑过去。两只蛾的身影时而重叠,时而分开,挨得极近。
他的臂膀上,有些微微的酥痒。地方狭窄,似乎是她的鬓发蹭到了他的肩头,也可能是她簪着的那朵牡丹花。他没有回头或是侧脸去看,不动声色地往前挪动了一些。
如今正是三月中的时节,春夜的风里除了潮湿的露珠,夹杂着一丝寒凉。
司徒征一动不动,因为要保持身体不动而带来的僵硬不适之感微乎其微。
真正令他不适,或者说十分不惯的,是狭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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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山内萦绕的一股淡淡香气。这香气并不是庭院里名花嘉卉中传出来的,也不是时下贵族喜好熏的瑞脑、龙涎、檀香等等香味。
虽然浅淡,却沁人心脾。
是从人身体发肤中洇出来的清甜芬芳。
纪襄腿麻了,她不知外边两人怎么还不走,也不知他们哪来的这么多话要说!
早知如此,她一定不会选择躲到假山里来。若是他们不走,她总不能一直和司徒征藏匿在此。
她悄悄换了一只手撑着粗糙的石壁。手心有点疼,已经发红了。
纪襄心内沮丧不已,突然想到了章序说的话。
她这个人,确实挺笨的。第一反应竟然如此愚蠢,把自己弄到了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境地。
还拖累了司徒征。
还好司徒征应该不会和她计较......
她一动,司徒征立刻就察觉了。他望了眼仍在卿卿我我的一对男女,离京太久,他认不出是谁。
他拾起地上一块尖石头,往灯柱的柱身上飞去。
正在絮絮私语的男女听到声响,女人尖声惊叫,很快便被男人捂住了嘴。女人低声抱怨,说了几句不该在外见面的,还是在屋里会面安全些。男人耐心地哄了她几句,二人扫视一圈没察觉到有人,调笑几句后想想在外到底过于冒险了些,携手离去了。
司徒征看着二人走远,走出了假山,对着还半蹲在地的纪襄道:“人走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背对着她。
纪襄是很想快些出去的,可在里面蹲着的时间虽然称不上很长,但她已经腿麻了。她扶着石壁,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司徒......”
纪襄才叫出口一个姓氏,随即而来的羞耻就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怎么会做出如此丢人,如此愚蠢的事情?
不该饮那两杯酒的。
“对不住,是我方才犯傻了,拖累你了,实在对不住。”
她忍着没有哭出来,一双清凌凌的妙目活像是养着水汪汪的黑葡萄,此刻正含着润润泪光。纪襄别过脸,在袖子的掩映下擦了一抹滚落出的泪珠。
司徒征静静地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微微低头,问道:“我会因为此事寻你的麻烦吗?”
她抿着唇,听他的声音似乎并不带气恼的意味,纪襄略松了口气,在他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你害怕什么?”
“我没有害怕!”
纪襄不假思索回答后,顿了一顿,低下了头,没有再去看司徒征。
她心里隐约清楚,她有个毛病会忍不住反复琢磨别人的想法,生怕她们对自己生出不喜。可即使别人真的要对她做什么,她也没有办法的。
所以,想了也没有用处。
之前,她从来没有细想过。是近日太后,父亲,未婚夫三人的态度,令她心寒之余,自省了一遍。
如今,她就是怕司徒征因此厌恶她。
“嗯,”司徒征简单地应了一声,声气比先前严肃了些,“别多想了。时辰不早,你该回去了。”
纪襄抬了抬眸光,见司徒征脸上当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生气的痕迹,行礼告退了。她还是有些不安,走了几步后便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她走远了。
方才在他周身缭绕的淡香,还在。因着相处时间太久,仿佛已经凝成了实质。
他抬手在面颊旁一寸的地方,捻了捻。
香雾空蒙,月华如霰。
7. 而今不是当时面(七)
纪襄到芳林园门外时,门前一条街已经停满了接送的马车。
正是清晨,春和日暖,晴霭泛光,来来往往的人已经有换上夏裳的了。一片轻纱罗裙如烟如霞,有几棵高大的树木树枝探过围墙,馥郁芬芳。
因着萧骊珠家中有事,已经提前回了。纪襄昨日傍晚命人回广康伯府传话,请家里今日派一辆马车来接她。
但在门外等候了片刻,她不禁怀疑,这话有没有传到?
家中再如何,总不至于派人来接她吧......
她站了许久,几个原本站在一起说话的姑娘都已经回家了,不由焦急起来。谈家几个女孩和婢女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她面前经过时,还特意停了停。
谈采薇笑问要不要送她一程,仿佛三日前的龃龉根本没有发生过。
纪襄自然委婉拒绝。好在,谈采薇似乎也只是嘴上客套一句,并没有和她纠缠下去,率着一行人走远了。
在登上马车前,谈采薇又看了远处的纪襄一眼。
面容已经看不清了,但光看婀娜窈窕的身姿就令人心折。她情不自禁嗤笑一声,想想她过来给秦氏出头,到底语气还是十分温柔客气的。
她霸道惯了,纪襄说话再委婉她心中也有不快,觉得她是抬出太后的名号逼迫自己。只是章序从前和她的一个堂兄起过龃龉,还在宫里当值时就打了一架,她知道的清楚,是章序脾气暴躁先动的手。
这种在宫里就敢打人的疯狗,万一被他不由分说打了就惨喽。即使后续他被惩罚,打都打了,又有何用?
谈采薇可不想招惹这种不讲理之人的未婚妻,至少明面上的不行。
日头渐渐高起,纪襄全然没注意到谈采薇那一眼,她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不然还是和芳林园的管事说一声,请她们安排好了。
这个念头一出,纪襄正要回去,突然听到有人高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望过去,竟然是许久都没见过的章序。
他骑在一匹白马上,招手让她过去。
周围寥寥几个人,全都看了过来。有的视线还比较隐蔽,有的则是明晃晃摆出一副看热闹的模样。她的脸腾地红了,是羞的,也是气的。
章序又叫了她一声,纪襄飞快看了眼周围的人,几步走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
章序面色不佳,不耐烦道:“来接你。”
他身边还有一辆马车,偏了偏头示意纪襄上去。
纪襄看了一眼,没有动。她小声道:“我家中会派人来接我的。”
“他们不会来了,你上去。”
他啧了一声,作势要下马扶她。纪襄怎么肯让别人看到她和章序拉拉扯扯,立刻就和碧梧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内十分宽敞,纪襄想着章序适才的话,无意识地搅着手中的丝帕。
什么叫做他们不会来了?
她靠着车壁,沉默不语。碧梧原本想安慰几句,但不清楚纪襄家里究竟是何情况,生怕弄巧成拙反倒不美。
车内安静了许久,突然间马车停住,纪襄的额头重重嗑在了车壁上,泪水一下子流了下来。
眼前黑白交错虚虚实实,隐约看到有人推开了车门,命令碧梧下去了。
章序坐到纪襄的身边,看她捂着额头流泪,二话不说就拿开了她的手,好笑道:“在车上都能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在身上寻摸到伤药,见纪襄别过脸去,伸手扳过她的脸颊,往她红肿的额头上涂药。
纪襄一言不发,凉凉的药膏涂在热辣辣的红肿处,很快就好受许多。
章序涂好了药,笑吟吟道:“怎么,你准备一辈子不和我说话了?”
纪襄嚷道:“离我远点!”
说着,推开了章序的手。额头上撞到的地方还一抽一抽的痛,她问:“你适才说的,什么意思?”
“就是问你还会不会和我说话啊。”
“章序!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章序哈哈笑起来,有些满足地看着纪襄气恼的脸,随即又收了笑,神色有些不屑。
他懒洋洋地开了口:“我去纪府想要找你,你继母说你不在。问了几句才知道,你家中的马车被你弟弟用去了,等到接你得要傍晚时分。我就去接你了。”
纪襄嘴唇微微颤抖,眉头微蹙道谢:“多谢你了。”
“和我还客气什么?”章序拨弄了一下她的耳珰,“我送你回去,等你爹回来了我和他说。”
“不用了。”
纪襄摇了摇头,低声道:“真的不用了。”
她虽然伤心委屈,却实在是不想惹出什么事端了。对于家中的事,井水不犯河水的状况就是最好的。真和继母争执起来,或是要她去日日讨好继母,纪襄都不想做。
反正,在家里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了。她本来就出门就十分少,有无车马接送并不紧要。
章序的指腹擦过她额头的红肿,没用力,往下按了一下。
纪襄还是吃痛,眼泪汪汪地抬头看着他。
“你对别人倒是挺宽容,怎么对我就不行?”
她顿感莫名其妙,问道:“我对你怎么了?”
章序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她的神色。
纪襄一脸茫然,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何意。片刻,她明白过来,章序是知道她去求太后退婚的事情了。
她不自在地别过了脸。
说起来真是可笑,明明是章序当众羞辱她在先,却理直气壮地来兴师问罪了。纪襄想哭,眨眨眼睛拼命忍住了。
她不说话,章序强硬地捧着她的下颌,强迫她和他对望。她压抑许久的委屈和恼恨在心中翻涌,用力想要推开他的束缚。她气急了,丝毫都没顾及什么,甩开了下巴上的手,重重地将他推了远些。
章序却不肯松手,转而牢牢捏住了她的手指。
纪襄气喘吁吁,知道拼力气是拼不过的,也没有再做些无谓的幼稚反抗举止,她问:“你要说什么?”
章序意态闲适,漫不经心道:“阿襄,你有时候真是傻乎乎的。你求我姑祖母,除了讨一顿骂有何用?你当她会因为你哭几声就改主意了?”
她有些窘,不知太后是怎么和他说的。
纪襄给自己辩解道:“我没有哭着求她。”
“行,没哭就没哭吧。”章序嗤了一声,“我当日是......”
他当日究竟为何要公开贬低她,她望着章序的脸,无声等待他说下去。
章序却似乎陷入了回忆,迟迟没有再开口说下去。
纪襄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她用视线仔细描摹他的眉眼,这张总是神采飞扬的脸,显露出一丝不自然。
她克制不住想要一个答案的心,开口问道:“为什么?”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章序反问她。
纪襄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一颗心怦怦直跳。她的手慢慢从膝盖上垂落,纪襄尽量平缓了声音,道:“章序,如果你也是不愿意的,你能不能求求太后呢?她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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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你最好,你说了,她一定会依你意思的。”
章序只听到一个字,“也”。
“因为这事,你就真不想和我成亲了?”他伸出手,拧了一下纪襄的脸颊。
他是真没有想到纪襄的反应会这么大,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话到嘴边随口一句。
纪襄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你说呢?你这般说我,惹得别人都可以用此来嘲笑我,我为什么还要想嫁给你?”
章序问:“谁嘲笑你?”
“这重要吗?”纪襄反问,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如果你看不上我,你根本没必要娶我。”
章序忽而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笑。
“阿襄,你总是想太多。我不过是说了一句,你就开始想到我看不起你。你是不是还偷偷想了,以后嫁给我后我会冷落你,欺负你,打骂你,关押你,甚至纳上十几房小妾一起折辱你?”
他看着她,目光戏谑。
纪襄猛地抬起原本垂下的脑袋,嘴唇微张,惊讶地看着他。
她的心事,被他全部说中了。
“你呢,就是喜欢杞人忧天,一点小事情想的如此严重。”章序继续说道。
纪襄隐约觉得还有什么不对,却已经乖乖点了头。
章序是真的十分了解她,她恍惚间想。
他满意地看着纪襄的动作,有些轻佻地点了点她的鼻子。纪襄下意识地往后缩,目露哀求。
纪襄在书上看过一些关乎男女之事的描写,虽十分隐晦,但她知道在已有婚约的男女间,稍有肢体接触并不算出格。只是她一方面十分害羞,另一方面是太后在两年前就严厉告诫她,决不允许她有任何“轻浮下贱”的举止。
幸好,章序最多也只是碰碰她的脸颊或者手。
“你怎么没有去芳林园?”纪襄突然想到什么,问道。
章序笑嘻嘻道:“你想我去啊?这几日有些事情,忙得很。你若是想出去玩,我改日空了陪你出去踏青。”
“不用了吧。”她拒绝。
纪襄对出门游玩兴致不大,这几日在芳林园赏花已经足够了。
“随你意。”
眼看纪府很快就到了,章序面上含笑,语气闲闲道:“总之,你不用想太多了。你所顾虑的,我向你保证,都不会发生的。”
他说话时并没有看她,说完了才望过去,轻咳了一声。
纪襄听了这句保证的话,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章序的耳垂渐渐染上一抹薄红,恶声恶气地问:“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听见了没有?”
他的模样着实有些滑稽,纪襄扑哧一笑,点了点头。
“真不用我去和你爹告状?”
“不用了,你别管了。”她摇摇头,让未婚夫去父亲面前告继母的状,实在是太荒谬了。
章序道:“我听你的,你叫我不管我就不管了。易氏如果欺负你,你让碧梧来找我,我给你出气。不过么——”
他笑了笑,继续道:“我近日有些事在忙,待我忙完,我母亲就回来你家中商议婚事了,你也不用再和她住在一块。”
她有些好奇他在忙什么,想了想还是没有问。
纪府已经快到了,章序出去重新骑马,并没有进府的意思,目送纪襄进了侧门。
一回到榴照院,碧梧就问道:“姑娘,章郎君说了什么?他行至一半叫停了马车让我下去,应是预备好了有话和你说。”
“没什么,他不想退婚罢了。”
纪襄微笑道。
8. 而今不是当时面(八)
章太后放纪襄出宫的意思,有一层便是让她跟着继母学习掌家之术。
易氏知道时就不情不愿,只是不敢反抗太后的意思,让纪襄去她议事的小厅旁听了几次。
但纪家衰落多年,早已不是曾经钟鸣鼎食的勋贵大户。所谓的中馈,也不过是些采买菜食和日常用度。
纪襄觉得很是无聊,和继母待在一起更是十分拘束。她看得出来,易氏也不乐意和她相处。
还未等纪襄想个说辞不去,易氏就和广康伯发了一通脾气。
原本纪府里只有三个正经主子,花用最多的便是纪喻。而纪襄这个年纪的姑娘,除了要供应饭食,还有不少需要花钱的琐碎事物。何况,她在未经广康伯夫妇同意前,就带了个婢女回来,这一点更是令易氏十分不满。
在易氏眼里,纪襄手头应有不少太后娘娘赏赐的金银珠宝,不应该再花一分纪家的银钱。
而纪襄听了这么多回她是如何辛辛苦苦操持这一家子后,居然毫无表示!易氏忍了几天,终于有一日再也忍不住,对着广康伯发作了。
广康伯咬着两片茶叶咀嚼了一会儿吐出来,皱了皱眉头问道:“你什么意思?你让我去找女儿要银钱?”
“你女儿?!她有把你当亲爹吗?哦,她回来之后,给我们晨昏定省过吗?给阿喻一分银子都没有,自己倒是好意思花府里的银钱!”易氏气得咬牙,重重夺过广康伯手里的茶盏。
广康伯摆了摆手,道:“你自己也不乐意和她说话,是我让她不用过来问安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至于阿喻......”
他迟疑了。他觉得纪襄是应该给弟弟银钱花用的,就算不给真金白银,也应该给些宫里带出来的好东西。他虽然不舍得和儿子分离,却也暗自想过如果宫里看中的是纪喻该有多好。
纪喻如果能给皇子当伴读,日后的仕途免不了贵人提携。
一想到这儿,广康伯对纪襄有些埋怨。宫里明明有年纪和纪喻差不多的皇子,纪襄也不对太后求求,帮着弟弟谋个好前程。
只是,让他去和亲女儿要银钱,广康伯拉不下这个脸。
易氏冷哼一声:“她要是懂事,就应该自己给你。她也不是不知道家里的境况,可见完全不体谅我们。我看啊,她是真把自己当公主了,在家里什么事都不做,就等着每天我派人请她来吃饭。”
广康伯低头喝茶,眉毛皱成一团。
见这模样,易氏更是心烦,不止一次后悔起自己为何就嫁了一个家里早已败落的鳏夫。她手指戳了戳广康伯的手臂,喝道:“你明天就去和她说!家里供不起她和她那个金贵的奴婢!”
闻言,广康伯面色一沉道:“胡说八道,那是宫里的人。”
“一个宫女你也怕啊!”易氏气得双眼发红,“你还是不是伯爷了,连个奴婢都不敢赶走?”
广康伯眼皮一抬,道:“你不怕?我看你对人客客气气的。”
易氏一噎,不说话了,自顾自生着闷气。
广康伯自然不是怕一个已经出宫的宫女,而是担心她还有门路和太后告状。而且,让尚未出嫁的女儿花自己的银钱,着实丢人,万一传出去,他在同僚面前是彻底没脸混了。
至于女儿,一向乖巧,他很放心她是不会去和太后,章家或是舅家告状的。
两人都静默了,中间桌案上的火烛跳动着。尚未到一更,随着一阵哐哐脚步声,纪喻跑了进来,抱着母亲的大腿张口就是要东西。
纪喻如今在广康伯同僚沈家的族学里念学,同学有的玩意儿,他也想要。
易氏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广康伯。
-
翌日,休沐。
春光和煦,广康伯府一家四人,挤着一辆马车共同出去踏青。
纪襄在地衣上坐下没有多久,易氏便领着纪喻去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玩,广康伯则是坐近了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问道:“父亲可是有事?”
广康伯看了一眼纪襄身后站着的碧梧,碧梧识趣地退下了。
他这才开口,压低声音问道:“这婢女的月银,是怎么......的?”
广康伯到底没好意思问的太清楚,语焉不详带过了。
纪襄答道:“是我给她的。”
她想了想,补上一句:“我也没有家里的月例。”
这件事广康伯倒是不知道,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父女两沉默片刻,广康伯又问:“你最近这些时日,怎么没有和萧县主一道出门游玩,闷在家里做些什么呢?”
纪襄回答:“在整理祖父的文稿。”
广康伯“哦”了一声。纪襄说话特别早,三岁时就能诵读流利,识文断字。老广康伯仕途上无甚建树,在文坛上却小有名气,见孙女如此早慧,亲自用心教导她读书明理。
他在纪襄七岁时去世,是交代了要把自己遗留的书画文章都给纪襄的。
这些遗物,广康伯都检查过,里面并没有夹带金银之物,他也就一直给女儿留着,没有再动过。
例行的关心过后,广康伯斟酌着开了口:“阿襄,家里的境况你是知道的。你弟弟上学需要花的银钱不少,你这里,能不能帮衬一些呢?”
倏然间,纪襄脑中嗡嗡作响。
她的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糊住了,发不出一点声响。
幼年时的记忆,一点点在脑中浮现了上来。她在长秋殿里,太后并不曾给过她月例银钱。她便在第一次回家时,向父亲要些银钱。
广康伯却皱着眉头,问她在宫里有什么是需要她花银子的?
是啊,在宫里,吃穿不愁,太后还会赏赐衣裳首饰。可这些东西,变卖不了。可除此之外,她也有想要的别的事物。至少,手头有些碎银,也有一份安心在。
但在广康伯眼里,有吃有穿就足够了。
如今,却为了弟弟来向她要银钱。
她这份没钱的窘迫持续了一年。她偶然知道了几个宫女阿姐在偷偷做绣活,托人出宫去卖。她也就跟着一道,赚些零用银子。后来,大约是同样年纪小小的章序看出了她实际上的贫穷,塞给了她几张银票和一袋碎银。
似乎是怕她碍于面子不收,章序还写了一张欠条,让她五十年内还上就行。
再后来,她胆子也大了,除了绣活,一些没有宫廷徽标的首饰她也托人变卖过。
银钱,她自然存了一小笔。但这是她用来傍身用的,她不可能给别人。
纪襄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广康伯已经从她苍白的脸色猜到了答案。
她往旁瞥了一眼,易氏半蹲在树下,看到她的目光后慌乱地转了过去。
显然,易氏一直都在注意着他们。
纪襄没有哭。
她轻声道:“父亲如果一顿饭都不肯容我,我便求求太后让我回宫吧。”
“你这是何意?用太后的名号威胁我?”广康伯挪动了一下腿,不悦地说道。
纪襄道:“我并无此意,只是我手里确实不如父母亲以为的还有闲银。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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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除了笔墨纸砚和束脩,不知还有什么废银钱的。如果是束脩太高,不妨换一家吧。”
广康伯被她软语一刺,想发作也自知没有道理,只好摆摆手苦笑几声略过了这个话题。
但如果就此作罢,想想也知道晚上妻子又会大吵大闹。广康伯顶着一张有些羞耻泛红的面皮,继续和纪襄商议。
最后商议的结果,便是纪府除了供纪襄饭食,其余的都由纪襄自己想办法。至于嫁妆,则是纪襄母亲留下的。
广康伯语重心长道:“阿襄,太后既然选了你,想来章家也是知道咱们家里境况的,也不嫌弃咱们。要是给你充面子塞嫁妆,咱们家里就别过了。”
他要脸面,但家里当真拿不出给纪襄的嫁妆银子了。届时,再将章家的聘礼部分充作嫁妆,过得去就行。若是太后要怪,那妻子说的话很对,早知道他们家境况,为何不提前赏赐?
话音一落,纪襄想起萧骊珠曾经让她在家里对父亲撒撒娇争取多要些嫁妆。
她咬着唇,对于她父亲,她是决计做不出这种事情的。
撒娇,至少得对一个疼爱你的人吧。
纪襄点点头,问:“父亲可还有事?”
“就这样吧,”广康伯笑了笑,“既然已经出来游玩了,你也去四处走走吧。”
她应好,和碧梧一起去小溪旁散步。
流水潺潺,微风拂过,吹起一溪波光点点。她没有想到,回家尚且不到一个月,父亲和继母就开始嫌恶她。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预兆的。从父亲娶了继母后,从她入宫,她就不像是父亲的女儿了。
从前,她也曾经承欢膝下,坐过父亲的肩头。
以后,就把自己当成寄居纪家的一个客人好了。
经了这次商议,她自觉地没有再去听继母和管事的对话。她在宫中时,最主要的便是服侍陪伴太后,事事以太后为先。眼下,她终于有时间空闲来做自己的事情了。
她在做的,就是整理祖父的文稿。每每读完时,她也颇有感悟,想要写些什么。有时候能一气呵成,有时候则是苦于所读的经义不够,不知该如何表达。
除此之外,还得给太后和宫里几位贵人依着时令写问安的书信。
纪襄有点想念宫里的藏书楼了。
没几日,宫里来了人,先是给易氏赏赐了十匹绸缎,又请纪襄入宫一趟。
是章太后想念她了。
路上,碧梧问道:“姑娘可要把家里的事告诉太后娘娘?”
她摇摇头,道:“算了。”
碧梧劝道:“您说了,娘娘不会不管的。这天底下哪有不给女儿银钱的父母,反而张口让还没有出嫁的女儿供养幼弟的?依我看,您弟弟吃穿用度,可都不是寻常之物。但对您,当真除了一日三顿饭什么都没有了。姑娘,我都替您委屈。要不是你不准,我是真想去和易氏理论理论的。太后娘娘虽然有时候脾气大些,但一定见不得姑娘受这委屈的。”
纪襄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是当真不想让太后再费心了。反正,我在家里也待不了几年了。”
“姑娘就是脾性太好了。”碧梧轻声道。以前同在长秋殿时,她喜欢纪襄的好脾性。而现在,则颇有些想逼她强硬一回的念头。
纪襄闻言一笑,她倒不是真脾性好。她对父亲和继母的态度,真要论起来也算目无尊长了。
她只是不想招惹出任何事端。太后不能时时护着她,她也不想面对家人受到责罚后,可能对她的怒火。
9. 红楼隔雨相望冷(一)
出宫的时日不过一月多,纪襄对长秋殿却有些陌生起来。太后还是老样子,等她行完礼后就拉住她的手,让她在她身边坐下,絮絮说起近日宫里的事。
因着景瑞帝独居宝庆宫,这座古老宫城里,大多时候风平浪静。
太后从议论几个云英未嫁的公主婚事,说到宫城年久失修愈发闷热。最后抱怨起纪襄不在,她白日里都无聊许多。
纪襄在一旁仔细听着,她能插嘴的便乖巧应上几句,她不方便说的,只能笑笑。
章太后说了一通后,心情大好。
她没有亲生骨肉,没有能个承欢膝下的孩子。原本是想要抱养一个公主的,但景瑞帝这五六个公主的生母都在。她曾经养过一个,受不了孩童夜里的哭声还回去了。
而已经懂事的公主,虽然不哭不闹,却一有机会就回去看生母。太后对此不喜,又还回去了。
章家的姑娘,大多顽劣,容貌也谈不上出众,她不喜欢。只有纪襄,在一次宫宴上她因着她玲珑可爱的外表一眼看中,又喜欢她的乖巧柔顺,觉得十分贴心。
除了她上回要退婚一事。
一想到这儿,章太后问道:“你出宫后,可有见过阿序?”
纪襄坦诚道:“见过的。”
她原本还在想太后若是问起章序说了什么,她该如何应付。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她不愿意告诉别人他们之间究竟说了什么。
不过太后并没有问,只是呵呵一笑,又说起了别的话题。
纪襄松了口气。
临近午膳,太后留纪襄在宫里小住两日。她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章太后便命人去纪家传话。易氏在家里得知长秋殿的宫人来了,大惊失色,心怦怦直跳,生怕纪襄在太后面前添油加醋,哭诉告状。
还未来得及后悔,就听宫人说太后是留下了纪襄住几日,又赏赐了易氏一盒宫制珠花。
易氏谢了恩,一颗心彻底放下时,对这个原配所出的女儿,不知不觉多了几分轻蔑。
果然,如广康伯所说,纪襄的性格是不会去告状的。
她转念一想,她是继母,她是不喜欢这个原配女儿,可她从来没有当面骂过纪襄,更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即使纪襄真去告状,又能说什么呢?
哭纪家不给她零花银子?
易氏觉得自己也是有理由的,谁让纪家就是家道中落,供不起纪襄了。
而纪襄在宫里多年,若是手里一点银钱都没存下来,宣扬出去,别人嘲笑没本事的是纪襄!
至少,她还给纪襄饭吃,也没插手管过她院子里的事。
这般想定,她心安理得地将珠花藏好。
被易氏琢磨许久的纪襄,正在长秋殿里陪着太后用午膳。
午膳罢,太后服了一丸丹药,沉沉入睡。
“丹药?”纪襄惊讶地反问,嘴唇微张,看着来和她叙话的唐嬷嬷。
二人坐在纪襄的卧房内,唐嬷嬷点了点头,道:“其实娘娘这几年夜里的睡眠,都不太安稳。近日陛下来长秋殿时,赠了一瓶丹药,不曾想效果竟是如此好。因着此物,娘娘心情也舒畅不少。”
纪襄压低了声音,迟疑地问道:“这种东西长期服用,可会有什么不妥?”
“陛下命许多人试药过的,陛下也在服用,能有什么不妥?”唐嬷嬷不以为然。
她们闲话几句,唐嬷嬷见纪襄有些心思不宁,便也告辞了。
纪襄喊住她,问她太后大概会睡多久?
知道了大约是一个时辰,纪襄准备去藏书楼昭文楼一趟。碧梧在和相熟的宫女说话,她没有再找人和她一道去,兀自出去了。
已是暮春初夏时节,一月前还繁茂琼英的杏花树梨花树都已经谢了春红。一路上,若有若无的芰荷香气,清淡怡人。
午后正是最热的时分,纪襄出来时忘记拿伞,又懒怠折返去拿,干脆一路快走到了昭文楼。
此地往来的人一向都很少,十分幽静。守门的小内监坐在门旁,一见有人来了立即站起来,拍拍身上衣袍的灰小跑过来,殷勤躬身比手请纪襄进去。
她笑着和这十一二岁的小内监说了两句,踏入门,就见临窗的桌案前坐着一人。一袭青衣,玉冠下是一张清俊的脸,纤长白净的手指正翻阅着一册书籍,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了。
不知为何,纪襄看到司徒征的第一反应,便是想躲起来,不想和他招呼致礼。
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小内监不用跟着她。
纪襄放轻了脚步,走进了最近的一间书房。几个结结实实的大书架上,足足有典籍经义上千本。她想找的书,却不在其中。
想要招来此地的内监问一问,却还是忍住了。
居然又见到司徒征了!
不过,他一个太子心腹,出入宫廷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夜分开时,司徒征让她不要多想。当夜,她也真的没有多想,睡了一个好觉。
但如今,一见到他,深深的羞耻就涌了上来。
司徒征问的“我难道不是”,应该是在劝说她和她一起长大勉强称得上青梅竹马的男人很多吧,应该是在劝她不要软弱不必忍让吧?
她当时怎就误解成了司徒征对她有意呢......
装傻充愣转移话题,还转移得很不高明。司徒征又不傻,一定看出了她的心思。
更别提,她后来还做了更蠢的事。
她娇美面颊上,飞上两抹胭脂。恨不得撞一撞书架上的角,来给自己清醒清醒脑子。
诚然,司徒征是不会去四处宣扬的,在他眼里,这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
纪襄胡思乱想一会儿,没忘记自己此次的目的,在书房里认真找了一回没有自己想要的书。她迟疑了片刻,还是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司徒征还在。
纪襄招来小内监,特意走到一个离司徒征远远的地方,请他帮自己寻书。
约摸是因为来这里的人少,小内监挠了挠脑袋,去了好一会儿才帮她找到。纪襄谢了几句,估算了一下时辰,大约还能在昭文楼待半个时辰。
日后或许就难得来了,纪襄还不想走。她夹着书,钻到了原本的书房。
书房里静悄悄的,却没有桌案座椅供人坐下。她也不介意,理了理罗裙,在角落里半蹲下看起一本她并不打算借走的书。
但纪襄心头始终记挂着时辰,很难静下心去阅览。她有些烦闷地合上书,正要起身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这声音不像是小内监的,何况她也不愿意被小内监看到她这副模样,立刻站了起来。
低头整理裙摆时,司徒征进来了,和抬首的纪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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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相对。
司徒征微微颔首。
这般态度,仿佛在芳林园那个尴尬的夜晚从来没有发生过。不对,她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了,人家真的不会和她介意这些小事的。
纪襄唇角上翘,抿唇而笑,也向他打了个招呼。
她原本就想走了,只是司徒征来了,她立刻便走就显得不礼貌。纪襄装作寻书,余光里观察着他。
只见他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一排排典籍里掠过。
蓦然间,她想起在芳林园的假山里,司徒征扬手飞起石块的一瞬。
夜色朦胧幽微,反衬出他洁白如玉的肌肤。
他走了。
就在司徒征走后几息的功夫,天际炸开一道惊雷,接着是瓢泼大雨。
连日晴朗,此前更是没有一丝一毫下雨的迹象。她急匆匆走出去,到门口一看,雨丝如幕,坠落到地上时反弹起大颗大颗的雨珠。
一时半会儿,像是停不了的。
她向司徒征望去,他坐在原本的位置上,阖上了窗后重新坐了下来,读书。
纪襄不知别人急不急,她有些焦急,吩咐小内监去找把伞来。
不料没多久后,小内监寻了一圈苦着一张脸回来,告诉她,这里没有伞。
纪襄微微一怔,谈贵妃和陈淑妃二人争抢宫权,各自操持的一场场宫中大宴从不出错。但昭文楼这样少有人来的地方,竟然连把伞都没有了。
如果顾皇后还活着,一定不会如此。
这个念头倏然跳入她脑海里。
“奴跑去给您拿一把!”
纪襄拦住小内监,温声道:“不用了,我等等便好。”
雨声嘈杂,她不得不提高声量说话。
她静静地在离门口一尺的地方站立,廊下宝铎在雨中摇晃,发出本该剧烈却在风雨中很轻微的清脆声响。
没一会儿,有个小童带着草帽身穿蓑衣,提着一把伞跑来了。纪襄认得他,是司徒征的仆从。
小童对她飞快行了一礼,便在门口喊道:“郎君,我来接你。”
司徒征放下书卷,大步走了过来,见小童手里只拿了一把伞,道:“给纪姑娘。”
青筠闻言,笑嘻嘻地将手里的青伞递给了纪襄。
她没有拒绝,问道:“那你呢?”
青筠抢着回答道:“我再跑去给郎君拿一把就好。”
纪襄生怕太后醒来后会寻,道谢后没有和他们多客套,接过伞走了出去。
然而风大雨大,楼外的地十分湿滑。纪襄才迈过门槛,就脚下一滑,正要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摔倒在地时,一只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正是纪襄一刻钟前,还在心里暗暗赞叹过的那只手。
她手臂上被圈住的地方有些痛,身子摇晃的瞬间,脑中也跟着空了一瞬。夏衫轻薄,来自他人身上的热度就格外明显,随着雨丝钻入她的体肤。
司徒征拉着她站定,又很快收回了手。
他没有看脸色微红的纪襄,而是对青筠吩咐道:“你先送她回去。”
纪襄连忙拒绝:“多谢好意,但是真的不必了。”
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哪里还需要一个小童护送?
司徒征淡淡道:“去吧。”
语气虽然不重,低沉悦耳,却含着一股令人不能再反驳的力量。
10. 红楼相望隔雨冷(二)
月影朦胧,纪襄伏在桌案上奋笔疾书。
周遭静悄悄的,耳边偶尔传来几声夏虫的咕哝。倏然间,有根长睫掉入了她的眼睛里,纪襄“哎”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揉搓眼睛。
她动作轻,饶是如此,在弄出那根恼人的落睫时,还是搓红了一只眼,逼出几滴眼泪来。
时辰不早了,加上这个小小插曲,已经洗漱过的纪襄决定睡了。
她提着灯烛,一转身,就听到窗户发出颤颤巍巍的吱呀一声,接着有个黑影推开窗,手臂撑着窗台一跃而入。
纪襄呆住了,面色煞白,一颗心怦怦直跳。静谧的夜里,鼓噪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不过须臾,这不速之客便抬起了头。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哭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纪襄长长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心口答道:“我没有哭,只是适才搓了眼睛。”
说完,她才想起在自己的卧房里,又是在入眠前,她早就已经脱了外衫。纪襄脸色微红,轻叱道:“你先转过身去!”
章序勾勾嘴角笑了声,背过身去。
纪襄确认他真的转了过去,几步走到挂着外衫的山水潇湘屏风前,穿上了。
她这时候才问出最该问的问题:“谁家仲子逾墙,你是如何进来的?”
闻言,章序面露不屑,道:“你家未免也太好进了!我看地方也不算小了,只有两个护院在巡逻打转。若真有歹徒进来,你的小命就没了!”
他思索片刻,道:“要不然,你还是住到宫里去好了。”
纪襄忍俊不禁,在章序口中宫里倒成了她想去就去的地方。
她嗔道:“我们府上可从来没有人闯进来,除了你——你来找我做什么?”
纪襄拿起一把小剪子剪烛,身子斜倚在桌案旁。卧房内更明亮了,清晰照出章序一张脸上,含着些许激动的神色。
她奇怪地看着他。虽然章序平时做事也不太讲究规矩,但这样夜里跑来找她,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纪襄后知后觉感到有些紧张,她想要往后再退一步,纤腰抵在了坚固的书案前。
灯旁,少女一双清凌凌的美目正凝望着他,唇边的笑令他一时看住了。
章序没有回答,他坐在纪襄床榻前的小锦杌上,两条曲着的腿看起来十分委屈。
他扫视一圈,眼前的少女闺房除了该有的桌案坐榻,一道青翠屏风,几样小巧的摆件。时人风行的珠帘罗帷,金兽香炉,金筐宝钿通通没有。
他皱起眉头,问道:“你就住这样的地方?”
纪襄循着他的视线扫了一圈,倒没觉得有何不妥。她大概知道章序在不满什么,生怕他冲动起来立刻要去正院找她父亲理论,含糊应了一声。
章序猛然间站了起来,目光锐利如电,脸色难看至极,一个箭步就要走出去。
纪襄顾不得什么防备了,连忙拉住他的衣袖,焦急道:“你要做什么去?”
“让你爹看看,你后娘是怎么苛待你的!”
她紧紧拉着他的衣袖,低声道:“你别去,我没关系的。”
在幼年时,她和章序待在一起时提过几回家中对她的薄待。十一二岁的章序当真冲到她家里,拦着广康伯怒斥。
只是这事后,纪家亲戚怪她不该将家丑外扬,太后怪她撺掇章序惹是生非。
至于家中,和她隔着一座宫城,主动送了几件衣裳进宫,便没有后文了。
而她对血缘骨肉之情,经过前几日关乎银钱的一番商议,是再无指望了。因为没有了指望,所以如今对着要为她出气的竹马,她也丝毫没有想要撒娇哭诉的心思。
纪襄叹道:“我当真不介意,你别管了。”
章序的衣袖被她紧紧拉着,他看着纪襄微微抿起的唇和含着哀求的眼睛,想要甩开她的手。
正僵持间,屋外传来三声敲门声。
“姑娘,您可是有事?”
是碧梧的声音,纪襄猜是她听到了章序方才扯着嗓子喊出来的话。她埋怨地打了一下章序的手臂,回道:“没什么,我不小心撞到了桌角,你回去睡吧。”
时下已有婚约的男女间,私下有私信和礼物来往不算什么,但夜里私会可就是天大的丑事了。
碧梧在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人夜闯纪襄的闺房,叮嘱了两句纪襄早些入睡,便提着灯笼走了。
屋内的二人四目相对,又错开了。纪襄竖起耳朵听着碧梧离去的脚步声,松开了手。
章序原本紧绷着的脸,也有些松动,似乎终于想到了不能被人知道他出现在这里。
他心中仍有气,瞪了门的方向一眼才重新坐下。
纪襄走到他身边,催他问答:“你还没说,你来找我做甚?”
从宫里回来,已有两日,她努力思索了一下近日是否有何大事。
还未等她想出个分明,章序挑起一边眉,有些得意道:“我要出征了。”
“出征?”纪襄原本的微笑凝住了,蹙起两条弯弯的眉,“可是又有夷狄犯边?”
大雍立国至今,已有一百五十余年。曾经“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威严气象,早已不复往昔。往前数三代皇帝,就开始陆陆续续丢了西北边地的十几城,羁縻附属的小国也少了一半。
但当今皇帝御极以来,还不曾有过大的战事。
“不是,是去潼川镇压作乱的匪寇。”章序扬唇而笑。
纪襄在长秋殿里听过此事的一星半点,只是太后也不甚了解。她依稀知道有一群大盗寇首,依仗着地势作乱,吸纳了当地的民夫,抢占了好几地的官府衙所。
“怎会派你去?”她有些不解,单手托腮也坐了下来。
章序拿眼睛瞪她:“我怎的了?”
不过,他也有些疑惑,告诉纪襄详细:“此次镇压,陛下显然是要让肃王出风头立功劳的,命他都督一切军政之事,还让骁卫大将军给他作副手。镇压匪乱罢了,竟如此声势浩大。但我能去,是太子举荐了我。”
纪襄更是惊讶了。
肃王是谈贵妃之子,又是陛下长子,向来很得陛下宠爱。陛下派肃王去镇压匪乱,也算合情合理。
然而,章序和几个皇子都关系平平,太子怎么会举荐章序去?
章序漫不经心道:“据说,是太子说神龙卫里有好些少年骁勇,合该去历练一番。他点了几个人的名,其中便有我。”
他没再多想太子为何举荐他,摸了摸腰间并不存在的佩刀,道:“相比除寇,我更想去戍边杀夷狄。大丈夫合该保家卫国,封妻荫子。”
纪襄没忍住,扑哧一笑。
章序见她香靥上两抹淡淡的红晕,娇美可爱,心下一动,都忘记了被她嗤笑的不满。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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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垂微红,道:“你笑甚!我可不是同你玩笑,先说好,我日后若是离京,一定也带你一道去吃沙子。”
她顺着他的话构想一二,她并不在意“封妻荫子”,但离开京城似乎不错。
纪襄含笑点头,又一连串问道:“你何时出发?总不至于是明日吧?我听闻陛下已经许久没有召见大臣了,这回竟然亲自理事了?”
章序嗤道:“你哪来这多事要问?我不知道。”
纪襄一听便知是他懒怠一一回答,也没有再追问。
她柔声道:“你要小心,万事不要冲动。潼川地势险峻,当地贼寇自然了如指掌。他们能抢占官衙,想来是一群穷凶极恶之徒。总之,你千万不要冒失冲动。”
其实,她想说让章序跟紧肃王。肃王在的地方,一定是武卫最多最安全的地方。
不过,章序听了一定会不高兴的。
章序朝她笑:“知道了,我难道是一冲动莽夫?”
纪襄轻笑,掰着手指回忆道:“两年前,你在宫宴上把一盆热汤泼到申国公的孙子头上,还跳起来殴他数拳,被人拉开才作罢。”
“那是他偏要在我耳边说个没完,像只蝇虫。”章序皱眉,嫌恶地一摆手。
她抿着两片不画而红的唇,将笑未笑,眼角眉梢露出几丝少女的狡黠,动人极了。
纪襄继续数:“四年前,你一高兴就捡起石头砸树上结的果子,结果险些砸到了太后娘娘。”
章序挠头:“我又不知道她老人家在那儿。”
“还有......”
“纪襄!”章序气急败坏地打断了她,“你别说了。”
他瞪着眼前的少女,以前太傻乎乎了什么事情都和她说,真让她说下去,能说到天亮。
章序心里,极其难得地闪过一丝类似羞耻的心绪。
她连忙站起来,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从唇缝里飘出几个字:“你小声些!”
章序胡乱点头,不知想到什么,眸光一亮。
“正好我们还没正式定亲,等我回来后,就求陛下为我们下旨赐婚,如何?”
纪襄望着他粲粲双眼,贝齿咬着红唇。
她低头,眼睫掩住了眼眸中的点点心绪,缓缓地点了点头。
原本令她委屈羞耻的事,她一半是出于感情,一半是出于妥协,已经不想再去计较了。不断回忆只会让当日的难堪愈发清晰,折磨着她。
“等等,还是算了。”章序一拍脑门,“若是圣旨赐婚,礼节上必然会麻烦的很,说不定还得拖延两三年。”
纪襄并不在意这些,道:“随便你。”
夜色渐渐深沉,空中飘荡着淡淡的从庭院中传来的草木香气,些许湿润。
她想要催他走了,开口前不知为何脑中闪过一个淡漠的身影。
然而只是一息的瞬间,她甚至没有认清楚是谁,这个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纪襄便没有放在心上,催促道:“你该走了,小心别被人看到了。”
章序扫了一眼她莲青色床帐垂落的香榻,当真有些不想走了。但他胆子再大,还是有几分理智的,不舍地挪动了脚步。
纪襄看着他往窗户走去,见他又转过身,大步向她走来。
章序常年习武的指腹上有着厚厚一层茧子,捏了捏纪襄粉白的脸颊,承诺道:“等我从潼川回来,回来娶你。”
11. 红楼相望隔雨冷(三)
纪襄原以为章序深夜来道别,应是不日就要出发西征。然而大军整肃,预备战资,又不紧不慢地过了五六日。
从他走后,她时时惦念章序如何了。
纪襄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何,冥冥间觉得有何她尚且不知道的物事已经背离了她所想的今后所有人生轨迹。这个古怪的念头,令她失眠一场,只能寄希望于章序尽快回来。
她时常派碧梧出去打探,也常常进宫给太后请安,希望能听到关乎剿匪大军的消息。
然而传到京城里的讯息,却可谓一言难尽。
......
潼川地势险要且复杂,作乱的匪寇一听说朝廷派大军来镇压,立刻烧了已经抢占到手的几处官衙,躲进了螭山里。
此地山高谷深,又和别的山脉不相连,难以攻打。加之芳菲尽谢,由暮春转到仲夏,气候湿热,更是令奉旨来除寇的肃王不惯,恨不得速战速决,拔营回京。
肃王文武双全,自认容貌性情都和当今皇帝相似。他生得魁梧高大,后宫中有得宠的母妃和表姐,前朝有登台入堂的谈氏一族。
这回西定匪乱,他,太子,和十五岁的五皇子都在宝庆宫内,皇帝不假思索地派了他去,肃王掩住得意,笑吟吟地拱手接受太子和五弟的恭喜。
他一向有些看不起面容文弱清秀的太子,见父皇给了他这次机会,认定是皇帝已有了改立的心思。
临行前,他母妃谈贵妃殷殷叮嘱他听骁卫大将军刘勃的指挥。肃王表面唯唯,但难得离京率军,自然是要亲自上场杀寇,岂能只是跟着将军屁股后头蹭个军功?
肃王一心要做出一番成绩来,见此地勾结的贼匪百姓有数万人,在外的百姓都不配合带路进山,杀了几个都没有用,心中十分恼火。
他观望了几日,刘勃的意思也是暂且按兵不动,越来越按耐不住。
最终,肃王决心亲率二十骑骁勇精兵,去螭山杀了潼川匪乱的三个首领,而后再退守军营。
刘将军劝不住一心立功的肃王,只好亲自随扈,贴身保护。
而肃王也留了个心眼,生怕因为太子而提了一嘴才来的几个年少神龙卫会坏他的事,命下属保密,尤其是对这几个人。
他想得很美,自恃武功极高,又有在先帝朝就立过功的刘勃当副手。二十余骑趁着夜色进了山,起初一切顺利,但进到山的腹地后,肃王便倒霉了。
伏兵接连出现,很快就生擒了冲在最前头的肃王。
这些人原本也不是什么盗贼,因着受不了年年繁重的劳役赋税,才铤而走险打家劫舍,最后干脆举旗造反。
本就不惧死,领头的听到官兵喊俘虏为肃王,心情激荡之下大发狂威,数百名山匪将这朝廷的精兵良将一一围杀。
只留了一人的命,迫他回去报信。
有皇子在手,螭山众匪民要求朝廷退兵,并交黄金千斤,丝绢万匹,潼川不得再设立大雍的官署。
主将刘勃因保护肃王而战死,肃王被擒,官兵骤然得知讯息,如天崩地裂,营中顿时乱作一团。
不救肃王是万万不行的,但这种条件也没有人敢擅自答应或是拒绝。
肃王和刘将军都折戟了,众将士原本以为对面不过是些瓦合之卒,顿时都不敢再生出一丝轻视之心。依着几个副将的意思,此事需得尽快报给朝廷。
大军暂时没有动作。
是夜,章序偷偷带着几个平时要好的少年,分别守在螭山几条下山的路口,捉住了一个下山的山匪。此人原本是种地的,不善打仗,本来就有意退缩了,被几少年威逼利诱了一番,答应了带路。
天色将晓未晓之际,章序杀了看守的匪民,将肃王救了出来带下山。
闻讯而来的追兵无数,火光冲天,映得鸭蛋青色的天际都红了大半。叫骂声马鸣声不绝于耳,但这帮人的弓箭长矛大多自制,又没有经过严苛训练。加上章序□□是高健名马,除了肃王腿上多了一道伤,章序毫发无损。
虽然被俘虏不过一夜,但肃王似乎已经受了不小的折磨,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一身腥臭味,眼神散乱,一句话都没有和章序说。
回到大营后,章序命肃王的下属护卫将他送回京城养伤——经过此事,军营里的将士都已经自觉听章序的命令了。
肃王自己也深觉丢人,除了一二亲卫谁也不见。章序让他回京养病,他立即就同意了。但在路上,肃王又对即将面临的君父之怒而大为惶恐,每每经过驿站,都要拖延一两日。
这些作乱的“贼匪”里,除了少数真杀过人见过血的,大多还是因为负担不起田地赋税而被迫卖地卖身的流民。章序出发前想杀个尸山血海,真到了潼川后,哪里还能再有原来的想法。
他不知该如何办,命一文采尚可的别将写了一份奏疏八百里加急请示朝廷。自然,也将肃王被俘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毫不隐瞒地写了。
和奏疏一起到京城的,还有他写给纪襄的一封信。
“......那些在山上的流民,我瞧了好些都面黄肌瘦的,连刀都提不动。肃王竟然能被这群人俘虏,真是——不多说了,我估摸着还得在此地待上一两月,阿襄务必多多念我。”
章序的字龙飞凤舞,纪襄即使熟悉他的笔记,也坐下来辨认了许久。他写了洋洋洒洒三页纸,涂涂抹抹十分多。
纪襄戳了戳信纸上的小墨团,猜他那些戛然而止的话是在辱骂肃王。或许章序怕被别人看到了,只能用笔涂黑了。
她不由莞尔一笑。
院中突然吵闹起来,纪襄推开窗户,见小院门口站了好几个婢女仆妇,你推我我推你的挤在门口。一旁碧梧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她们。
“你先进去!”
“你去说!”
压着声音吵吵闹闹的仆妇中有一人看到了纪襄,立刻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几人也不再推选出一个带头的,纷纷走了进来。
肃王被俘虏,章序将他救出来的消息已经在京城里传遍了。纪府的下人里,原本就有人觉得姑娘有太后撑腰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只是苦于易氏,不敢轻易讨好姑娘。
如今见姑娘的未婚夫婿立了大功,立刻便有人心思活动,想来给纪襄道喜。
一群人围着纪襄,夸赞她的未婚夫婿有出息姑娘日后定能享福云云。碧梧瞪了众人一眼,平日里也没见她们对姑娘有多恭敬。她又看了纪襄一眼,眼神严肃。
碧梧的脸色似乎在说让她绝不要搭理这些人,纪襄哭笑不得,应付了几句将人都打发走了。
她立在窗边,院中榴花欲燃,偶有蝉鸣。午后天光大亮,她轻摇纨扇,将章序寄来的信有看了一遍。
他笔墨里得意的很,纪襄却从他的信里读到了一丝迷茫——
“面黄肌瘦的,连刀都提不动。”
纪襄默然放下信,看着庭院里的几树鲜红榴花。
原来黔首苍头,一生中最有可能提起刀是饿到提不动时。
-
肃王在返程拖延了好几日,仍是有回到京城的一天。
他自知丢了颜面,往前数不论多少代,大雍乃至前朝,都没有过皇子被山匪俘虏的。皇帝心思虽然一年比一年难以琢磨,但不用想也知道,必然龙颜大怒。
何况,他还折损了一员大将。
在回京后,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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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求见皇帝,而是连夜问计于大舅舅谈嗣宗。谈嗣宗官居中书令,入政事堂,辅政多年。饶是如此,听闻了外甥的心路历程后只有哑然。
急于立功,也不是这么急的!
消息刚到京城时,他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办事极其精干的肃王会如此倒霉。谈嗣宗立即代肃王上奏请罪,可惜皇帝这回没搭理他。
谈嗣宗又命人去刘勃和死难士兵家中慰问抚恤,不料太子的人已经去过了。太子甚至还专派了一名东宫属官今后负责照料刘勃的老母遗孀。
他心里把太子和他背后那个出主意的司徒征骂了又骂,只好等肃王回京再议。
若肃王是他亲儿子,他一定提鞭打个半死。但他是皇子,谈嗣宗只能叹气连连,委婉说了几句肃王此事少了思量,过于鲁莽,让他歇息一夜,第二日一早就去给皇帝请罪,不要再耽误了。
翌日,肃王脱衣除冠,在皇帝的寝殿明光殿前跪地认罪。
明光殿的大门一直没有开,直到日头高照,内宦才从殿里出来,命肃王告退。
皇帝不置一词,甚至都不见他,令肃王更是惊惧,毕恭毕敬告退后乘着马车到了宫城去见母妃大谈氏。
谈贵妃比皇帝年长一岁,今年四十岁。平日里保养得宜的娇媚脸蛋阴沉极了,一见肃王进来,就大声呵斥他跪下,快步上前提手左右开弓抽了肃王两耳光。
打完,谈贵妃看着憔悴茫然的儿子,心中涌上一阵酸楚,脱力跪地。
她看着肃王方正的脸,突然抱着儿子大哭。
肃王脸上火辣辣的,原想一把推开亲娘,却实在没脸这么做。他也指望母妃和表姐谈昭仪帮他在皇帝美颜两句,肃王憋屈地安慰道:“母妃快别哭了。”
谈贵妃呜呜哭泣,好不容易停住了,咬牙切齿道:“都是太子!把我儿逼成这样,若不是他任何事都要插上一脚,我儿何至于如此提防自己的将士。”
肃王一愣,对呀,他倒是没有想过可以将过错甩给太子。见母妃这么说了,连忙附和她几句,称自己是害怕太子构陷,才一时冲动,也是为了大事着想。
谈贵妃额头青筋绷起,脸上尽显狰狞之态,恨恨道:“还有那个章序,我平日里就看不惯他那副骄狂模样!他能这么快救你,指不定早就和那帮匪寇有勾结。”
虽说章序救了肃王,但肃王对他却毫不感激。章序性情粗疏,带着肃王下山时丝毫没顾及肃王的位置舒不舒服,使得肃王伤口疼了一路。
且他堂堂皇子被匪寇俘虏,章序却能不到一夜的功夫将他救出。旁人会如何想?旁人会怎么比较他和章序?
他简直是做了章序成名立功的垫脚石!
肃王已经恨上了章序,就听谈贵妃冷笑了好几声:“放心,母妃一定会为你报仇的。此二人,我都不会放过的。”
她摩挲着肃王的脸,语速飞快道:“我儿,你一定要加倍奋进才是。母妃一直都告诉你,必须登上帝位,不然,我们都得死!你表姐的儿子也不行,必须是你。你一定要听你大舅舅的话,不能再出错了......”
谈贵妃话虽如此,内心却像是一个精美华贵的瓷瓶被人骤然打碎,储在其中的多年希望都流逝了。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如果说之前她深信肃王只要表现比弟弟们都要出色,就有可能问鼎东宫。
但现在如此大的纰漏之后......
那只有让太子,陈淑妃所出的五皇子都犯下更大的罪,或者都去死了。
谈贵妃被心腹搀扶着起身,目光幽幽。谋害皇子需得从长计议,但她忽地想起,章序虽然在外,但京中还有个未婚妻,清纯绝世。
12. 红楼相望隔雨冷(四)
明光殿内炉烟轻袅,一扇琉璃窗半开。已是巳时初,天色湛然明亮。皇帝身着燕居时的常服,从珠箔银屏里走了出来。
他身子半歪,偏着头看着手里的奏疏,骤然接触到天光,眉头皱了一皱,立刻便有宫娥轻手轻脚地阖上了窗。
皇帝坐到玉阶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将手里的奏疏随手扔到一旁。
这道奏疏原本是三个月前就上了的,痛陈潼川的流民作乱。只不过他向来是随心所欲批复,有时候奏疏压在下面,他当日没兴致批了,就不会再给出批复了。
后来,这流民就成了贼寇。
他目视前方的狻猊金兽香炉,倏然间移开视线,不假人手亲自将奏疏捡了起来。
片刻后,先前得到传召的太子以及几位重臣都到了。
几人都是近乎有一月没见过皇帝真容了,包括太子在内。皇帝性情古怪,往往都是在帷幕屏风后与大臣会面,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难得见皇帝露面,一副面沉如水的阴郁模样。众人心里都有数,是要商议肃王平乱不利一事了。
流民之乱,古来有之。能办成肃王这狼狈模样的,却是闻所未闻。
一时间,皇帝没有说话,众人也都屏息静气。
“依众爱卿看,该当如何处置?”
许久,皇帝开口问道。
谈嗣宗一路上已经打好了腹稿,抢着道:“陛下,肃王虽暂时不力,但此事已经交给肃王去督办,不妨让他继续遥领军政要务。潼川地势复杂气候不和,再派人去恐怕也轻易不能平乱,依臣之见,大可加封章序命其在螭山继续剿匪,后续处置则由肃王殿下在京都督。”
“好一个暂时不力,你倒是不偏袒。那这些流寇,该当如何?”
谈嗣宗觑着皇帝面色,正要开口,就听兵部尚书高天德道:“螭山野寇,竟敢冒犯肃王殿下贵体。此乃对皇家的大不敬,其心之恶,百死不能赎其罪。凡是相关之人,都应坑杀于野。首恶之人,则传首于京,曝尸于市,方能以儆效尤。臣和谈相所想一致,章序有功,可原地晋升为主将捕杀贼寇。”
话音一落,太子急忙道:“不可!”
与此同时,皇帝将捏着的奏疏重重扔到了高天德脸上。
奏疏迎面而来,高天德不敢躲避,阔方脸立刻印出一道深深红痕。他想也没想,下意识跪下叩首。
皇帝道:“高卿是要全天下人都知道朕的儿子,被一群流寇掳走过?”
给高天德一万个胆他都不敢这样想,不过是揣测皇帝想给肃王找回颜面,会对流民大开杀戒。他连声请罪,为自己辩解万万没有此意。
太子脸上闪过一丝恍惚。高天德所言,如此残暴,三言两语里便是要三四万人的性命来给肃王的面子陪葬。
他原本以为,皇帝的发怒也是因为这点。
高天德叩首叩得额头流血,皇帝扫了一眼,嫌恶地挥挥衣袖,有两名强壮的内监半是搀扶半是拉起他,带了出去。
皇帝沉默,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一圈,最终停在了太子清秀的面容上。
“太子可有话要说?”
太子燕崇早已经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拱手道:“依儿臣之见,流民首火烧官衙,公然与朝廷对立,有谋反之心,十恶不赦。但参与的大多是失田地的寻常民众,一时鲁莽才加入其中。有人命大恶的应依法定罪,其余人重审重记户册,有触犯律法之人戍边,情节不重之人加以教导,就近重新分田。”
“臣附议。”尚书左仆射杜道全开口道。
皇帝似乎已经疲惫了,闭上眼睛身子往后仰。
臣下分辨不出皇帝内心在想什么,互相对视了一眼。
肃王平乱不利在前,此时说什么都像是参与储君之位争夺了。太子和皇帝父子关系淡漠,但从无错处。相反,还是皇子中文韬武略最强干的一个。肃王和五皇子虽然有强势的舅家,也更得皇帝喜爱,在宗法上到底输了太子一头。
何况,皇帝今年尚不到四十,正是壮年。若是现下就大张旗鼓站队哪个皇子,那简直是蠢人干的蠢事了。只有东宫僚属和各自外戚,才可以不用顾忌。
许久,皇帝才点头,从光滑的玉阶上站了起来,漫不经心道:“都听见了?就依太子所言。”
是夜,太子别院中。
被皇帝指派去平乱兼安抚的是被封了宣慰使的蒲玉成。至于武力镇压的事,皇帝认同了谈嗣宗的见解,提拔章序原地听命接手。
东宫几个僚属,和不日就要动身出发去的蒲玉成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司徒征,听他发言。东宫众臣已经习惯了安静听司徒征出谋划策,太子白日在宝庆宫说的一番主张便是司徒征之前和太子商议提出的。
在座的皆是朝廷重臣,峨冠博带,不乏一些已经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臣。蒲玉成刚落座时,尚且不太习惯聚众听一个年轻武官说这些经世济国主张。
渐渐,蒲玉成茅塞顿开,神态已经变得无比专注。他暗自感慨,幸亏有小吏在一旁奋笔疾书,将司徒征泠如冷玉之声尽数记下。
若不是年纪和官职所限,这个年轻人比他合适得多。
不过,有这般人才辅佐储君,着实令对当今龙椅那位暗暗不满已久的蒲玉成,放心下来。
同时,生出一丝对来日的期待。
几人议事从申时起,到了一更天。中途用了一餐简便的饭,喝了一壶又一壶的茶,月上柳梢,才结束了这场详实的商议会谈。
众僚臣起身,纷纷向太子行了拜别礼,慢慢都退下了。蒲玉成没有急着走,留下来和司徒征就如何安抚当地民众恢复民生的具体举措又交流了几句。
适才商议时虽然说的够多,但真去了,面对的自然还会有不少意外。蒲玉成内心里,倒是盼着司徒征能和他一道去,即使给他做下手也是无妨。
一炷香后,司徒征送蒲玉成出了厅堂。
月上中天,庭院中馥郁的花香被夏夜晚风裹挟着,扑在人脸上,说不出的心旷神怡。院中的琉璃灯半掩在树下,夜色温朗,蒲玉成拱手道了“留步”,走出几步后又折返回去。
他走回去,郑重朝司徒征行了一个拜礼。
司徒征面色未改,回了一个礼。
-
日子一日比一日炎热,纪家的大门迎来送往也日益火爆起来。
易氏原本就不擅长交际,也不喜欢此道。通常都是人家在说,她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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赔笑敷衍几声。近日登门拜访的人骤然多起来,她一边烦闷一边尽力对付着,过了四五日,慢慢回过味来。
这些夫人太太,哪里是突然发现了纪家的好处,真心想和她结交?不过是因为纪襄的未婚夫婿立了功,不少人才生出和纪襄交好的心思。
她想明白了,正犹豫要不要对纪襄的态度好一些时,她的亲姐姐就上门了。
易家只是不入流的小吏之家,属易氏嫁到伯爵府做续弦过得最好。她几个兄弟姐妹平日里,只有巴结易氏的。这回,易氏的姐姐照例赞了她几句后,拐弯抹角提醒她,外界有风声传她苛待原配留下的女儿。
原本,为人继母就容易被人挑刺说嘴。偏偏易氏多数时候虽自认理直气壮,但听了姐姐的话,难免生出几丝心虚来。
她送走了姐姐,独自坐在小花厅里,支着额头发愁。
纪襄背后是有太后做倚靠的,她一直都知道。只是纪襄的性子乖顺,并不会去告状,太后也管不了她对纪襄的态度。毕竟,她真的没有打骂过纪襄,也没有动原配留下的那笔稀薄嫁妆。
至于章序......
她想了又想,决定还是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对他的未婚妻不好。万一章序犯浑要去找纪喻麻烦,那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当夜,她就和广康伯说了,让他明日就去和纪襄说,让她出门游玩一趟。
先前因为马车的事,指不定让章序已经不满了。让纪襄出去游玩,表明自家并没有不让纪襄用马车。如果章序真关心纪襄,此事自然会传到他耳中。
而且,她再不喜欢纪襄,也不得不承认纪襄生得不错。
让她出去一趟,旁人见了她白嫩纯美的模样,哪里像是被继母虐待的?
广康伯不傻,当然不会把夫妻俩的念头直白告诉纪襄。他关心了一番纪襄,就劝说纪襄多出门游玩。
纪襄看着广康伯,疑惑道:“父亲的意思,是让我独自出门去游玩?”
本朝民风并不禁忌未婚姑娘出门,但劝自家女儿多出门的,也是少有。
广康伯讪笑:“难不成你要让易氏陪你出门?”
他补充道:“你想去谁家做客,自然也可行!”
说着,又语重心长地说她在宫里多年,长久不出门日后会不习惯。又说一直闷在家里,对她身子也不好,合该出门散散心。
纪襄即使对父亲已无指望,听了他一长串的关心,话语里将纪襄母亲和易氏分开,还是有些触动。
何况,纪襄还真想出门一趟。
连日来的种种消息,她一是担心章序的安危,二是觉得被章序征讨的流民可怜。她心中百般纠结,一个人思虑久了,只能盼着章序能尽快回来,平安回来。
她想要去法云寺上香。
转日一大早,天还没有很热,纪襄就出了门,街上已有不少叫卖早膳的摊贩,氤氲出一片热闹繁华的盛世景象。她掀了一点车帘,往外张望。
不一会儿,街上便车马骈阗,熙来攘往。纪襄确实难得出门,看得目不暇接。她身边的碧梧也是自幼入宫,二人头挨头,对着新鲜之处小声指指点点。
她不知道,身后已有人悄悄跟上了她。
13. 红楼相望隔雨冷(五)
蕊初是两年前,在一位勋贵公子的别院里认识章序的。
她不小心摔破了一个前辈姐姐的脂粉盒,被她领着十余人,压在偏僻小院里的廊道上扇巴掌。这些姑娘都是跳舞唱曲的,为着窈窕身姿顿顿食不饱腹,但打起来人力气可不小。
蕊初哭着求饶认错,反而使得打她和围观的人都嘻嘻笑起来。正当她以为要毁容时,突然有人闲逛时路过,救了她,并且向主人要了她。
事后回想,蕊初只觉如梦似幻。
在最绝望的时候,是章序赶走了那些人。她想起时,已从痛楚变成了羞涩,和不可思议。
她当时满脸红肿的指痕,也不知章序是怎么看上她的?
他是太后的侄孙,门第高贵,居然会看上她一个卑微的艺伎。这一切宛若美梦中,令她飘飘然的。章序带走她后,就把她安置了一处别院里。
起初,章序一个月里总有十天是来找她的。
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很少,通常都是睡完了就走,不会停留。即使如此,她也感动万分,知道他事忙,尽心尽力无微不至地服侍他。他并不拘束她出门,偶尔还会给她带脂粉首饰。
蕊初幸福地想,她即使是为他死了,也是值得的。
半年后,章序渐渐冷淡起来,来看她的日子少了。她心中不安,旁敲侧击,知道章序在酒肆等风月之地也有过几段露水情缘。一开始,蕊初伤心极了。但很快她就想明白了,她这辈子也不可能成为章序的妻子,根本约束不了章序的风流事。
她难过的,是他心里不是只有她一个。
原本,这般的日子就在她满心满眼的情意里过下去。直到几个月前,她从章序口中得知,他有一个青梅,他从小就心悦她,想要娶她。
他会让太后赐婚。
蕊初面色煞白,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她其实并不在意他会娶妻,毕竟这是迟早的事,只是害怕他娶到心上人后会再也不来看自己。
而最令她惶恐的是,三月前章序给了她一笔银钱,命她离开京城。他承诺,会派人护送她回祖籍。
蕊初苦苦哀求,称绝不会去打扰他的未婚妻,她只想留在京城。章序有些心软,没有强硬逼她走人,但也没有因为她的眼泪改变主意。
自己若是走了,是活不下去的。她早就想好要一辈子服侍他,报答他的恩情,为奴为婢都心甘情愿。她不断哀求,总算拖延了些时间。
蕊初想起章序偶然间提过他的心上人,说她脾性很温柔,很善良,很可爱。
既然温柔善良,应该能容下她吧?一个高门大户的姑娘,应该能容下一个小小的歌女吧?
她实在不愿意离开章序,便使银子找了几个附近的闲汉,让他们盯着纪府的动向。
等了多日,好不容易等到纪襄出门,她立刻便雇了马车跟上她。
法云寺香火旺盛,即使时辰还早,来求神拜佛的香客依旧不少。蕊初混在虔诚的人群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纪襄的身影。
纪襄今日穿着玉色衫裙,裙尾绣着一圈如意纹,清新素雅。一进大雄宝殿,她就摘了浅色帷帽,露出一张娇柔白净的脸,恰似花树堆雪,清丽忘俗。
她恭恭敬敬地在佛像前叩首祈愿,又捐了一小笔香火钱。纪襄和碧梧二人都没有来过这里,沿着各处宝殿逛了逛。行至午时,二人用了一顿素膳。
纪襄和碧梧走出了膳房后,她突然道:“碧梧,你替我去买些素油做的糕点吧,我去前头那棵大木槿花树下等你。”
木槿花树是二人适才路过的,地处幽静。碧梧有些奇怪,但还是应了一声就折返回去。
纪襄不紧不慢地走到花树下,她用手帕擦干净一块大石,安坐了片刻。
见人还没有出来,她也没有耐心再等她。说不定,是自己会意错了。
她才刚起身,蕊初焦急地从一堵墙后走了出来,朝她行了个礼,细声细气道:“见过纪姑娘。”
纪襄在拜佛时察觉了有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细心观察了一路发现是个手无寸铁的年轻女子,才支开了碧梧。她也好奇,她完全不认识这个姑娘,不知她有何事。
“你是何人?”
眼前的姑娘慢慢抬起头,姿态优美,随着她抬头的动作,纪襄看清楚了她的脸和她发髻上的首饰。
真是奇怪,她们今日都戴了一支镶琥珀珠银丝双蝶钗。
“我名蕊初。”
纪襄眉头微微蹙起,就听蕊初继续说道:“是章郎君的人。”
刹那间,她脑中嗡嗡作响,似是有人在她耳边重重敲锣打鼓,听不见外界一点声音,看不清眼前景象。
纪襄怔忪道:“你是章府的?”
“不是的。”蕊初瞅着她脸色,将自己和章序是如何认识的一五一十地说了。
“纪姑娘,我绝无想和你争抢的心思。可我父母都已经早早离我而去,即使回了祖地也无人依靠照料。我服侍章郎君已经惯了,他执意要送我回去,他并不知道我会来找您。求求您和郎君提一句,让我留下来吧。不论是在外边,还是您愿意给我一个进府做奴婢的机会,我一定好好服侍您和郎君,绝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蕊初说着,缓缓地跪下了,一双上挑的含情眼里,已经含满了泪珠。
纪襄目光一扫四周,见碧梧已经回来了,远远地站着。路过的一二行人停步好奇留下来看热闹,她扶了扶额头,轻声道:“你先起来。”
蕊初小心翼翼地觑着纪襄,确认了她没有发怒的意思,她自己也不想被人盯着瞧,应诺一声扶着膝盖站起来了。
她不禁生出期盼来,纪姑娘真如章序所说,脾性非常好。
那么,她应该会答应的吧?
纪襄与她对视片刻,觉得她的期盼似乎只是求她能从手指缝里漏一些给她。
她的手抬起,原本是想要摸一摸发髻上的钗,见蕊初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瑟缩了一下,缓缓放下了手。
怪可笑的。
她这一动作,蕊初也发现了二人的钗是一模一样的。不同于纪襄,她的脸上飞快闪过一抹抑制不住的喜悦之情。
纪襄沉默片刻,道:“我不会帮你说情,也不会告诉章序你来找过我。但你如果再跟踪我,我会报官。”
“纪姑娘!”蕊初焦急地叫唤了一声。她想要哭诉哀求一番,却不确定纪襄是否吃这一套。
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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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澄澈清透的眼眸望了她一眼,起身走了。蕊初实在是不甘心,纪襄身姿纤弱面容也十分娇柔,看起来就不像是一个会发脾气的人。虽说美得惊人,但丝毫没有震慑力。
蕊初上前两步,想要拉住纪襄的手。碧梧见状,连忙快步走过来,一把推开蕊初,喝道:“你是何人,竟敢纠缠我家姑娘?”
“走吧。”纪襄轻声道,拉着碧梧走了,没有再看蕊初一眼。
二人走远了,碧梧一路回头好几次,确认那个古怪女子没有跟上来,问道:“姑娘,方才拉着你的人是谁呀?”
“章序的......外室。”纪襄寻了个合适的词语,轻声道。
碧梧一愣,松开了扶着纪襄手臂的手,怔怔地站在原地,错愕地看着纪襄面无表情的脸。
寺内檀香悠悠,夏日的午后直熏得人睁不开眼,昏昏欲睡。纪襄抬头望了一眼天色,让她去找间禅房歇息,而她自己则想去后山走走。
原本,碧梧是不会让纪襄一个妙龄少女独自去散心的。但她明白纪襄眼下的心情,且法云寺佛光普照,从没有出过恶事,便目送她走远了。
纪襄走了许久,在树荫下坐下了。古柏参天,近乎遮天蔽日。她想哭,却又觉得自己的伤心没有道理。
章序两年前就认识蕊初了,那时候他们连婚约都没有。
她自小在宫里长大,看着后宫的妃嫔如云,知道皇子十四五岁时就会有服侍床笫的宫娥。寻常大户公子,也多是如此。
他有红颜知己,并不稀奇。
原来他出京前在忙的事情,是在处置一桩风流事,是要把他的相好赶走。她反反复复告诉自己,这门婚事她是退不掉的,章序至少愿意瞒着她,愿意在婚前打发掉人。
已经很好了,她对自己说。
她仰头,专注地凝睇一片浅绿的树叶,看着它细细的脉络,看得眼睛连带着心头一并发酸。她将双蝶钗拔了下来,轻轻抚摸。
纪襄记得是一年前的元夕,章序送给她的。当时她一半欣喜,一半害怕,害怕被人发现。但和竹马两心相惜的喜悦,令她在冬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也不知那一日他出宫后,是不是就去看了蕊初,将同样的钗送给了她。
他非要让她立刻钗在发髻上,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后粗声粗气地夸她好看——
章序对蕊初也是这么说的吗?
在她独自吃吃发笑,幻想日后她嫁到章府后光景的深夜,他们两个是一起过的吧。
突然间,纪襄觉得喘不上气来。
管不管蕊初,好像都没有必要。就算她告诉了章序她找过来的事,严令他必须断个干净,日后也还会有更多的女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粒汗珠从鬓边滚落,纪襄捏着手帕抹去。
正是一日中最热的辰光,即使坐在树荫下也于事无补。她再也不想戴这支珠钗了,但也不敢丢了怕生事,用手帕包好,纪襄起身欲走。
她会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
才走了两步,她就停住了。
不远处的如盖绿荫下,有人正望着她。
纪襄蹙起蛾眉,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14. 红楼相望隔雨冷(六)
话一出口,她惊觉她发问的语气可谓十分不客气。但她当下第一反应,便是真真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
在宫里,在芳林园一次两次偶遇,勉强算是情理之中。但法云寺......
纪襄今日已经被人跟踪过一回,疑心大作,不等他回答,便开口道:“你跟踪我?”
她杏眼微瞪,眼角眉梢里都含着对眼前人的警惕。
司徒征思忖一瞬,道:“不算。”
她并没有因为听了他的否认而放下戒备之心,两条弯弯蛾眉愈发蹙起了。
什么叫做不算?
纪襄无声地含在唇边揣摩了两遍,觉得他的意思就是算。当然,在昭文楼那一回,是她后去的,不能算。
人一旦有了怀疑,就会对以往所有事都觉出不妥来。
炎炎夏日,丝丝缕缕的风吹不动宛若凝固的空气。纪襄却是手脚有些冰凉,她没有问司徒征为什么,她也无意知道。她道:“司徒,我曾经对你说过若有驱使万死不辞,那是我的真心之语。但是......”
纪襄停住了,琢磨了一下措辞。
她看着司徒征,他黑若点漆的眼珠也恰好看着她。
不论如何,司徒征是个好人。即使他为人冷而严肃,但确实是个善良的好人。纪襄不想疾言厉色地告诫他,免得伤了他的颜面。
何况,她也很难对人冷言冷语。
她字斟句酌道:“你我从前并不熟悉,也非有亲缘干系。一而再再而三私下会面,总归不太妥当。我不想哪日被人撞到了,被说三道四。何况,我也不是......”
纪襄再次停住了。她想说她不是这种人,但说出来,好像在讥讽司徒征是“这种人”。
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她其实已经气得心跳加快了,纵然有先头蕊初的缘故,但她对司徒征也是生气的。
谁能乐意被人跟踪呢?
可她竟然还在认真考虑,如何收敛对他的措辞。
茂密的枝叶里,倏地窜出一只灰白羽毛的小鸟,在二人的对望里划过了。幽静而偏僻的树荫下,近乎凝止的时间,仿若被撕开一道裂痕。
纪襄垂下眼帘,看到二人的影子有些许重叠,忙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是什么?”司徒征问道,他似乎也不需要纪襄的回答,继续说了下去,“你打算就此揭过,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纪襄心里,顿时生出一缕不安。
很显然,他不论是如何做到的,已经知道了蕊初和她的对话内容。出于某种纪襄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对司徒征的信任,她完全没有担心司徒征会去多嘴四处传扬。
可是,他为什么会管这和他全然没有关系的闲事?
他并不是一个闲人。
就纪襄所知,司徒征不仅是东宫卫率管着太子的武卫,还是太子手下第一出谋划策辅佐的人。这点,太子和司徒征都从来没有掩饰过。大约是没有必要,也不可能隐瞒住。
陛下对朝政懒怠,许多事宜都是太子小心维持着一个不越俎代庖,在职责权力范围内尽量处理的。
而近日京城,发生了许多大事,皆是和潼川的匪乱或是换个说法的流民乱有关。
她虽然处在深闺,但并非不知事。
如此一想,愈发觉得司徒征这大忙人的举止古怪了。
她克制自己没有去探究为何,轻声道:“我之婚事,是全然没有转圜余地的。而且,恕我直言,此事和你大约和没有任何干系吧?”
“你说呢?”她补充了一句。
司徒征一怔,竟然答不上话。他握了握手指,很快又松开了,面上依旧是一副不为所动的平静容色。这些时日来,他心中某些自觉不对劲之处,似乎总算知道了是怪异在何处。
纪襄见他不言不语,不由有些烦闷。她在外边待久了,头脑有些昏沉,悄悄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保持清醒。
她的视线,从司徒征身上移开,停在了大树上。适才她和蕊初谈话的地方,木槿花树并没有这么高大茂密,藏不下一个人。那来跟踪或是偷听的人,是藏身在何处呢?
纪襄一点都不喜欢这样。
她生平最大理想,不过是有个能自己做主的小家,能自己决定每日吃什么菜肴,就足够了。像司徒征手下这般能潜形无影的,她只觉得害怕。
也丝毫不想有任何牵连。
“我不知司徒你为何会知道我的私事,但我希望你不要再插手了,也不要再让人跟着我,我不过是个寻常女子,从不掺和任何宫闱之事,也无意参与。若是别的......”
“你多想了。”司徒征微微皱眉,打断了纪襄的话。
他双目坦然地凝望着纪襄,道:“是我的不是,令你觉得不安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纪襄松了一口气,立刻走了。法云寺占地颇广,大道小路蜿蜒曲折,纪襄走了一段发现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走到一处香火氤氲弥散的偏殿,问了里面的小沙弥,才寻到了禅房所在地。
这座寺庙,即使再出名再灵验,她也绝对不会再来了。
司徒征看着那道娇小的身影快步走远,也没有在法云寺多停留。
他是在芳林园赏花宴结束之后,命下属跟着纪襄的。谈家仗势欺人的事情多了,纪襄未必安全。
但眼下,他已经察觉到他这任命,以及听闻她事情后追来此地的奇怪了。
纪襄如何,安危与否,确实如她自己所说,和他没有任何干系。
他没必要再让人跟着。
-
纪襄回府后,没有多久,天色一变下起了大雨。雨声难歇,直到二更天了都还没有停。
她在入睡前,希望不要做梦。
事与愿违,她睡下后没有多久,就进入了沉酣的黑甜梦乡——
纪襄背靠着一块青石,将脸蛋埋在膝盖上抽泣。她哭了一会儿,突然想到自己怕是把衣裳弄脏了,更加想哭了。
她一点都不想待在宫里。
一点都不想因为些微小事“不符礼仪”就被嬷嬷责骂。她明明看见过有公主踩在宫女的背上玩,于她却是弯腰的姿势不好看就会被指责。可见这宫规,根本不值得遵守什么。
纪襄对于母亲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她皮肤很白,在她怀里睡觉总有一股淡淡的桂花头油味。她印象深刻的,是一两年前相继去世的祖父母。想起对她慈爱的两位老人,泪珠滚滚而下。
如果他们不会死,就好了。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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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想,一边用小手抹了抹泪珠,一边探出脑袋来扫了一眼四周。
没人,揽霞亭旁很是寂静。
纪襄褪去了外衫,背后果然脏了一小片。她用手帕擦去尘土,重新穿上了。这回,她不敢再靠着青石了,眼里仍湿漉漉的,挂着泪珠。
在家里,祖父一直亲自教导她读书。纪襄如今八岁,已经读过四书,自己也能写几首小诗。但入宫后,便是每日都跟着长秋殿的嬷嬷学习宫规,在太后面前端茶倒水,陪太后聊天解闷。
前几日,她鼓起勇气和太后提了,想继续念书。
章太后诧异道:“你念书做什么?”
说完,章太后就没有再搭理她了,见她脸上不太情愿,林嬷嬷把她拉到一边,斥责她对太后不孝顺。
隔了几日再想起来,纪襄还是有些茫然。八岁的小姑娘还没有接受自己以后就要在宫里服侍充作半个宫女的命运,她眼下难过的,是她不能再念书了。
祖父母皆是爱书爱画之人,她在他们弃世后就有整理他们文稿的念头。可如果她不能再念书,以后忘记学过的东西了,那该如何是好?
而且,她也很喜欢读书。
纪襄没有办法,她真的很害怕清瘦严厉的林嬷嬷,和会突然发脾气的章太后。
她忍不住哭,哭得头有些晕。
倏然间,她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
“你是纪襄?发生了何事?”
她仓促抬头,对上一双带些打量的漆黑眼眸。
司徒征看清楚了她哭得绯红的眼皮,有些吃惊,问她:“谁欺负你了?”
纪襄站起来,点点头,又用力摇摇头。她和司徒征不熟悉,知道他是太子的伴读之一。这群皇子和皇子伴读偶尔会来长秋殿请安,喝甜汤吃点心。
这些人,太后都是让她叫哥哥的。
她没有立刻回答,叫了他一声“司徒哥哥”,又问道:“你怎的没有在上学?”
“今日休沐。”
他没有解释为何休沐他也在宫里,纪襄绞着手指低着头,没有说话。
司徒征很有耐心地看了她一会儿,没有说话。
片刻后,纪襄开口道:“我如果告诉你了,你不能再告诉别人。”
他点头说好。
纪襄怕自己带出对章太后的不满,她年纪再小,也知道这只能在心里头想想。她谨慎地将事情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司徒征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安慰她。他的手掌动了动,似乎是想给她手帕,但只是动了动。
他看着眼前的小小姑娘,没想到她的烦恼会是这个。
“你想继续上学,只能和公主们一起。”司徒征先陈述事实,继续说道,“我会去说。”
她不哭了,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朝他道谢。其实,她根本没有想过司徒征帮她,可他这么说了,她便相信他可以做到。
司徒征提醒她时候不早了,自己转身走了。夕阳余辉给十一岁小少年的背影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辉,很快就在纪襄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了。
......
翌日,纪襄醒来时,空气中带着雨后的清新潮湿。她朦朦胧胧间夜间记得做过梦,但已忘记是什么了。
15. 红楼隔雨相望冷(七)
暮夏寻常的一天,却也有些不寻常。今日天气难得不热,开阔的河谷一带,午后的空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和草木气味,芬馥怡神。
顾明辞略微落后于前头并排的两骑,懒散地听着太子和司徒征的谈话。
听了一会儿,他啼笑皆非,想不明白为何这两人出来郊游松散都要谈论正事。
他一向有自知之明,知道以自己的才干,能成为太子亲信是因为他出自太子的母家,又有幼时一起长大的情谊。
是以,太子派他做的多是一些无关紧要之事,他也不生气不委屈。他听从太子乃至司徒征的吩咐,皆是心甘情愿。
反正,他不能干,跟着两个能干的人也能成一番事业。
如此略思索片刻,他催马跑了几步,和二人并行。顾明辞随口抱怨道:“我听我祖父说过,四五十年前比现在热得多,实是不明白当时人怎么过夏的!”
没人理他,眼看他们又要谈论正事,顾明辞道:“哎哎,既然都已经出门郊游狩猎了,便是来散心的。你二人口不离民生军饷的,和在东宫里有何异?”
太子闻言,哈哈笑了两声,道:“好吧,那便专心游玩。”
三人身后,是五十余名侍从和东宫卫率中的府卫,除此之外还有暗哨严密跟着,以防途中万一会有刺杀。
虽说了要专心游玩,但话题转了转又说回了政事。
太子提了几句潼川平乱之事,不无唏嘘道:“听说肃王近日里,听到人脚步声音重些,都会止不住手脚发抖。”
顾明辞随口接话道:“殿下你就是太好心了,他这幅样子实属活该,急着立功还白白送了刘将军一条命。要我说,他最好一直这样,也难以再阻碍殿下什么了。”
山道两旁的树叶随风轻轻舞动,发出簌簌的声响。司徒征淡淡道:“阻碍殿下的,从来都非肃王。”
话音一落,似乎连风声和吹动的树叶摆动声响都在瞬间停止了。只有成群骏马,不紧不慢地行走在开阔的草地上。
顾明辞张目结舌,即使他于政事上不精明强干,他也立即懂了司徒征指的是谁。
实在是太大胆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二人的脸色,司徒征平静如常。太子则是一副出神的模样,微微皱着眉头。
顾明辞回过神,讪笑道:“殿下你知道的,司徒他这个人一向都是有什么说什么,并无不敬之意。”
燕崇瞥他一眼,轻笑道:“你又知道了。”
“不必多说了。”眼看顾明辞还要为司徒征遮掩一二,太子简略道,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一时无话,三人共骑片刻,到了一处狭窄不适宜跑马之地,骑速又慢了下来。两旁树木茂密,挤挤挨挨,投下的光影稀疏,一下子便仿佛从白昼到了黄昏时分。
顾明辞随口说了几句别人私隐,不知想到什么,问道:“司徒,你父母亲竟然还不为你择一淑女成婚吗?”
不等司徒征回答,他轻轻抽了马一鞭,有些兴奋道:“我想起来了,不少人说你在灵云寺修炼了童子功?我倒是听说过那里的武僧出名,拳法自成一派,你可是真的练了?”
司徒征微微一笑,否认道:“我不会拳法。”
“那你为何还不议亲?”
不止顾明辞一人觉得奇怪。本朝男子多是十八岁成亲,在场另外二人都已经有妻子了。贵族子弟更是通常十四五岁就开始相看议亲,早早择定门当户对宜室宜家的淑女。
司徒虽然在寺庙里耽误了几年,但眼下居然一点都不着急。
两个好友都看着司徒征,等着他的回答。
“我暂无成家打算。”
闻言,顾明辞略微有些失落。他是突然想起了叔叔有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司徒征,让他来探探口风。既然人家暂时没这意思,他也就没开口提。
“可惜了,孤原本还想为你说媒。”太子摇着头,笑道。
司徒征拱手:“饶了我吧,殿下可千万别说。”
三人说笑片刻,顾明辞嘀咕道:“你就是在庙里吃斋念佛久了,移了性情。”
司徒征骨节分明的手拂开面前一棵横生出来的枝节,不以为意道:“或许吧。”
“回京以来,你应也见过不少妙龄女子,莫非真心如止水?”
司徒征没有回答,卷了卷马鞭。
太子出行是为了游猎,到了选定的山头后。三人带着一行武卫,放鹰走狗,驰骋山林间,不一会儿就收获颇丰。直至身上大汗淋漓,才带着猎物回了附近的别业沐浴歇息。
晚膳在别业的庭院里点火烤肉,竹屏围绕,水车转动,凉快极了。
司徒征连日来埋首案牍,睡眠不多。虽说他一向精力旺盛,在这样享受的地界,淡淡的疲累之感在喝了几杯酒水后突然涌了上来。
肉香和些微血腥味在空中弥散,他吃了几块,起身准备到别业外的林道中吹吹风。
他没带侍从,一人在河边独行。一轮素娥在山峦后露出一半,银辉遍洒,绿光点点的萤火虫在矮小的灌木从中飘舞。水声潺潺,在月色下泛着一层温柔皎洁的光。
片刻后,他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太子笑道:“明辞醉倒了,我一人独饮也是无趣,索性出来寻你。”
他略迟疑片刻,问道:“司徒,你可是有心事?”
“殿下何以见得?”司徒征反问道。
二人同行,司徒征略微落后一步。
太子哑然,想了想他和平时还真差不多。太子认真思索了片刻答道:“说不上来,罢了,你只当我是随口一问吧。庭州以北军营装甲老旧的事,下午时才说了一句,你可有何解决之道?”
司徒征没有立刻回答,思忖许久后开了口。太子认真听着,不时争论几句。二人一边走,一边轻声聊着如何上奏请陛下批复的事,就在此时,静谧夜里霍然间响起一句尖利的“救命!”
二人对视一眼,立刻循声而去。
此地离太子别业已经有些距离,并非禁地。司徒征到时,只见河里有一女子在扑腾着双手,河边有个小婢女模样的在嚎啕大哭。
见到有人来,小婢连忙停了哭,跪地磕头道:“求求两位郎君,救救我家夫人!我家夫人是李家的,求求二位救救她。”
司徒征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了想要上前的太子。他的目光停在在小婢露出的手上,飞快却又细致地打量了她的手指和手踝,见无异样,才拍了拍手掌。
立刻便有暗哨从树丛里跃出,扑通一声跳下了河,救出了正在向下沉的女子。
女子面色惨白,一头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脸上脖子上。
燕崇看了一眼,微皱眉头,此女有些眼熟。他挥挥手,示意暗卫将人带回到别业,请别业的大夫救治李氏。
小婢连忙帮着搀扶起已经昏过去的夫人,一行人回到别业。
原本,燕崇和司徒征都不可能守着,只是燕崇确认自己见过此女,才停在了厢房外。
屋内大夫正在给李氏救治,小婢出了房门,对着二人千恩万谢道:“多谢两位郎君出手相救。不知二位尊姓大名,改日我家夫人必将登门道谢。”
说到此,小婢脸上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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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豪,解释道:“我家夫人是密国公府的。”
大雍开国至今,当初封赏的公侯绝嗣的绝嗣,落罪的落罪,能一直屹立不倒的是极少数。密国公府这几年虽然已有些远离朝堂中枢的趋势,但姻亲众多,积累颇厚,在京城仍是呼风唤雨的勋贵。
她又详细解释了几句,李氏并非密国公府的儿媳,而是寡居后回到娘家的李氏女儿。
因着心情郁闷,才在出门夜游时甩了跟随的侍从护卫,不慎在河边脚底一滑落了水。
自然,她也是看出二人周身气度绝不是等闲之辈,加之这一处别有洞天的宅院,估摸着也是簪缨之家,才会据实相告。
没一会儿,李子衿在床榻上悠悠醒转。她正值花信年华,苍白肤色掩不住好容貌。她头还是昏昏沉沉,不禁有些后悔起自己的莽撞。她在家里和母亲因着再嫁的事情生出了口角,一个不顺心便呼奴唤婢出门游玩。
被人小心翼翼跟着也很烦闷,结果就是不幸落水了,幸好有人相救——
李子衿目瞪口呆地看着进来的两个男人。
燕崇朝她笑笑,她连忙作势要下榻行礼,太子摆摆手道:“免了。”
李子衿哪里敢当真免了,下榻后恭恭敬敬给太子行礼,感激救命之恩。她悄悄瞥了一眼太子身边的人,太子贵体,不可能下河救她,那就是他了?
-
几日后,七月初一,是太后的四十七岁生辰。
本朝以孝治天下,不仅一早皇帝就去长秋殿给太后问安贺寿,皇家寺庙大慈恩寺还为太后寿辰办了隆重的讲经会。早在半月前,禁军就在此地驻守,一一排查。前几日更是彻底清扫一遍,驱赶走所有闲杂人等,只留下寺里的僧人。
午后,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宫城中出发。太后,有品级的嫔御,宗室女以及命妇,皆伴驾同行。车马如龙,绵延数里,向大慈恩寺而去。
不光是女眷,太子亲率着文武重臣,在大慈恩寺门前迎接太后凤驾。
纪襄自然也在其中。这样的场合她已经来过数次,她今日难得穿了一袭明丽盛装,手挽披帛,亦步亦趋跟在太后身后。
讲经会设在一处阔而深的佛堂,檀香幽幽,烟雾袅袅。一位胡须雪白的老僧正端坐在正中间,为太后讲经。
男女分坐两列,太后和太子各自坐在上首。纪襄跪坐在太后身后的莲花蒲团上,轻轻地给身前的太后打着扇子。
太后毕竟是有些年纪了,坐了一会儿便半倚靠在纪襄身上。她的手臂搀扶着太后,换力的同时,有些好奇地悄悄抬眼。
她才抬头,就见站在太子身后的司徒征漠然地看了她一眼。
只不过一瞬,他就移开了视线。他穿着纪襄见过的绯色豹子武袍,身姿笔挺,双目锐利。
纪襄简直被吓了一跳,连忙稳住身子才没有往后仰倒。
她适才扶着太后下马车的时候,见到了太子殿下,但并没有见到论理应戍卫在太子身边的司徒征。
当时,她还松了一口气。
在法云寺的事后,她的设想是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这本该不难,毕竟男女有别,她也不是喜好郊游宴饮的性子。
只是这回......
纪襄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觉得这实在难以避免。
她就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纪襄脸皮薄,光是想想当日之事,脸上就羞愤得染上了淡淡的绯色。
余光里,纪襄看到有人在司徒征耳边说了什么,他出去了。
她不敢再走神,认认真真听起无边佛法来。
16. 红楼相望隔雨冷(八)
讲经的高僧法号了空,双目半阖,缓缓地讲着佛法。
在座的人虽大多都经历过几回这等场合,但听的时间久了,难免走神。过了大半个时辰后,便有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在阔旷的佛堂显得格外清晰。
纪襄静静坐了片刻,一半的臂膀已经麻木。她不引人查地小心挪动身姿,余光里看到已有人开始出去更衣方便。
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旁人远去的背影。只可惜她坐在首位之后,还被太后倚靠着,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歇息偷会儿空闲的。
目光又飘了回来,纪襄许久没有见到肃王了,第一眼,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人了。原本,肃王是一个仪表雄伟的高大男子,嘴边总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如今他面容身形都消瘦不少,颧骨上的皮肤紧紧贴在骨上,看起来有些阴森渗人。和他身侧太子的面色祥和不同,肃王一脸紧绷,仿佛随时就能提步而走。
她不敢多看,忽地想起了仍在潼川的章序。
外人皆云章序救了肃王立下大功,谈贵妃也召过章家夫人赏赐感激过一回。但不知为何,看着眼下的肃王,她心头一颤,竟然觉得这未必是件好事。
三皇子慧而早幺,四皇子则是过继给了一位青年骤然崩逝的叔王做嗣子。在太子、肃王之后的位次,是十五岁的五皇子。
他母妃陈淑妃花容月貌,五皇子也继承了母亲的好颜色。他显然极不专心,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对面下首的女眷上打转。
两年前,纪襄曾经见到五皇子来给太后请安,上前时偷偷掐了一位还未来得及告退的年轻夫人的臀。那位夫人一下子面色通红,又不敢发出声响。
接触到纪襄投来的目光时,还哀求地朝她轻轻摇头,无声求纪襄保密。
经过此事,纪襄对他一直都很害怕,也很厌恶,向来是躲着人走。她只看了一眼,便立刻移开了视线。
这时,她见已经消失许久的司徒征回来了。
不过,他并没有和几个进出的人一样躬身猫腰再进来,而是索性立在了殿门口。
相隔太远,纪襄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只察觉到他和适才出去时不同了。
他的腰间多了一把佩刀。刀柄在烈日下,闪着令人生惧的精光。
这是发生了何事?
纪襄心跳急剧加速,转念一想既然什么动静都没有,那便是已经处置好了。
若是纪襄眼神再好一些,还能看到司徒征靴子上和袍角沾染的一点淤泥。
半个时辰前,他按照计划假意出去了。
司徒征早在肃王处安插了探子,只可惜不能近其身,偶尔能听到一些细微所言。自肃王回京后,似乎就对救过他命的章氏生出不满来,言语里提到了一句太后。
今日是太后极其难得的出宫时机,讲经堂里又有太子。而这样的场合,不得不敬佛祖,堂内所有人都没有佩戴武器。若是意欲生事,十分合宜。
司徒征一走,状似堂内所有人都失去了戍卫。
他既然想要引蛇出洞,自然也没有在讲经堂附近停留。他一路沿着小径走,平静无风,树叶却不时传来簌簌声。司徒征行至一处小池塘时,停住了脚步。
说是池塘都抬举了,不过约摸五尺宽的水塘。底下水草苔藓茂密,绿得生黑,乍一看深不见底。
司徒征突然想起了前几日在别业附近有人落水的事,随意往池边走近了一步。这一走,便察觉出了不对劲。
暮夏炎炎午后,空气宛若实质,这池塘却时不时有细小的气泡上涌。
他记性好,记得在幼时来过大慈恩寺,当时知客僧说过寺内从不养鱼虾。司徒征伸出一只手臂,侍卫立刻奉上一柄锋利的刀。他接过,在手中略提了一提,虚虚往池中一刺。
电光石火间,有个湿淋淋浑身滴水的黑影一跃而出,拳头带风直直往司徒征面门而来。司徒征闪身避开,将刀一抛,反手便拧断了刺客的手骨。刺客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粗粝的痛呼,他神色不改脚步轻移,上前一步卸了刺客的下颌,拎起这身量矮小的刺客往地上一摔,一颗从嘴里含着的丸药滚落在地,在细石堆旁咕噜打转。
这一切惊心动魄,都不过是一瞬发生的事,侍卫才堪堪接稳司徒征扔出来的刀。
见状,两个侍卫立刻按住刺客的手脚。在道上守卫的禁军听到动静,纷纷奔过来查看。
没一会儿,禁军将军项之荣闻讯赶来,到了后站定,擦了擦头上止不住冒出的滚滚热汗。
司徒征微微一笑,道:“此人便交给项将军审问了。”
“多谢多谢......”项之荣简直语无伦次,吩咐手下将人绑走。他额头已经擦干净,却总觉得还在冒汗,不禁又抬手擦拭。
如此细密的搜查之下仍是有所遗漏,落罪是难免的。
但不管是贬谪还是其他,总比刺客真得手了的后果强上百倍。
思及此,他抱拳请司徒征一道过去审问。
司徒征应诺,和项之荣互相示意了先请。项之荣年纪大,官职高,谦让一番后便先行提步,往一阒静的偏殿而去。这座偏殿离讲经堂离得并不远,暂时充作禁军办公的治所,四周皆是预备换岗严阵以待的禁军。
殿内,刺客手脚皆被人捆住。他生着一个巨大的鹰钩鼻鼻子,面容黧黑丑陋,个头虽然瘦小,露出的手脚却很精壮,皮肤发皱。他躺着的地方湿哒哒的,水痕蔓延,发出一股刺鼻的水草腐臭味。
司徒征坐在了远处,旁观项之荣审问。
刺客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不论怎么用刑都没有吭声。显然,是存了必死的准备。
他淡然地看着刺客受刑。这几日负责搜查的也一道被责问,只能确定此人应该已经在水下潜了五日以上。除此之外,什么讯息都没有再被问出来。
司徒征坐了一盏茶的功夫,走了。
-
讲经结束,了空大师双目大睁,似是从一场庄严且空灵的神佛幻境里惊醒。此时,大慈恩寺忽地响起小沙弥们齐齐吟诵佛经的声音。
梵乐法音,太后微笑聆听。纪襄轻轻揉了揉已经麻木的右手臂,和唐嬷嬷一左一右地搀扶起章太后。
了空大师下座,宫娥立即将堂内布置成对坐的模样。命妇百官在引领下鱼贯而退,回到各自的车驾上,等着太后出来再起驾。
太后常年礼佛,在长秋殿里设有小佛堂。了空大师悠悠说了几句,太后聚精会神地听着。
如此交谈片刻后,了空和蔼微笑道:“老衲师兄了慧,为老圣母手抄了一卷《金光明经》,供奉于他清修的莲华阁内。您不若就此带回。”
闻言,太后喜得红光满面,双掌合十道谢。她往后一扫,朝纪襄微抬下颌,道:“阿襄,你去拿。”
未等纪襄应答,唐嬷嬷笑道:“纪姑娘生得便如同观音座下的玉女,去为太后取经再合适不过了。”
纪襄脸热,羞涩地抿了抿唇,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给她领路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圆溜溜的脑袋圆滚滚的身子,偏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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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起来脚步飞快。纪襄在他追了好几步,实在是跟不上,气喘吁吁道:“小师父,你走慢些。”
小沙弥回过头,挠了挠头,放慢了脚步。
纪襄一边走,一边抬起左手轻轻揉着右肩。适才只是觉得麻,现在还觉得有些刺痛。今日太后的礼服由金线制成,点缀诸多金玉宝石。纪襄怀疑自己肩膀处的皮肤已经被硌出红印了。
大慈恩寺的一草一木都有讲究,浓荫如盖。皇家寺庙占地数亩,庙宇连绵不绝,四处皆是深沉的檀香味,挥之不去。
她走到莲华阁时,已是额头微汗,一张肤光胜雪的娇面上泛着浅浅的粉晕,状似薄醉。
莲华阁有两层,小沙弥给她带路到门口,悄声告诉她了慧通常在二楼,让她直接上去便是。自己则是停在了门口,双掌合十没有进去。
楼梯口一目了然,纪襄踏了一步就停住了。这台阶又窄又高,她挽着披帛,裙摆又长,生怕一个不小心踩到了。
她小心翼翼看着脚下,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二楼传来的絮语声。
“.......是西南一带的草药,别的地界是长不出来的......”
声音很是轻微,纪襄只听清楚这么一句,阁内便恢复了静默。她不是一个爱偷听的性子,虽然这一句话里聊的也不像什么私密之事。
她咳嗽了一声,提醒二楼有人来了。
“怪不得郎君示意老衲停口,原来是有人来了。”纪襄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小姑娘,上来吧。”
她的脚步声一向很轻,和了慧大师对谈的人一定耳力极好。她继续往上走时,楼上的人也在走动,不一会儿就到了楼梯口。
听见脚步声,纪襄本能地抬头看。这一看,她惊讶地微张了嘴唇。
纪襄微微蹙眉,怎么又是司徒征?她听说过了慧大师医术高明。适才了慧大师提了一句草药,难不成是在给司徒征看诊?
他的脸色,除了更冷淡些,和平日里倒是没有什么区别,不像是抱恙在身......
接着又看到了他身后一个满面笑容的老僧,向他告别。
司徒征回了礼,下楼,看都没有看纪襄一眼。她微微抿唇,原本是想说二人若是还有事不必顾忌她,她拿了经书便走。
不知为何,突然间就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莲华阁内并不大,楼梯正对着二楼的窗户。素窗半开,金乌斜照,将空中的细小灰尘映照得纤毫毕现。司徒征的脸一半逆着光,晦明间看不清面上容色。
二人只剩了两个台阶的距离,纪襄正要当做也没有看到他时,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她想往右避开他一些,不想和他擦肩而过。
往右挪步时,一不小心踩到了翠绿色的披帛,身子一歪就摔倒在了台阶上。
右脚吃痛,纪襄发出一声低呼,顿时泪眼涟涟。她的手擦伤了,手心立刻便红了一大片,隐隐有血丝渗出。
司徒征居高临下看着她,纪襄也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风评一向有褒有贬,褒奖的是说他文武全才,贬义那些话则是说他过于冷淡。纪襄是两种都听过的,但被他如此冷漠,用仿佛从来都不认识她的目光看着,说来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她的心猛烈地跳了两下后,居然有些微妙的难受。
他踩着红木做成的台阶继续下楼,古老的楼梯发出“嘎吱”一声
司徒征没有停留。
她慢慢地扶着膝盖坐起来,看着司徒征在阁楼外转了个弯,一瞬就消失不见了。
17. 红楼相望隔雨冷(九)
这般动静,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就善良多了,愣了片刻后都立即赶到纪襄身边。
纪襄摆摆手,向了慧大师说明来意,请小沙弥将经书先带回去,又叮嘱他求太后派个人来扶她回去。
小沙弥将纪襄的话念了两遍,一溜烟跑远了。了慧和尚已年过古稀,行动依旧敏捷自如。他搀扶起纪襄,扶她缓缓下了狭窄的楼梯,一路将她搀扶到了一楼临窗的一张坐榻上。
纪襄坐下,手下意识地理了理罗裙,感激笑道:“多谢大师关照,小女感激不尽。”
了慧躬身作揖,道:“本该我亲自送去,劳姑娘受累。”
他精于岐黄之术,司徒征来寻他就是请他辨别一枚丸药是用了何等材料制成的。但宫中女眷,想来也不愿意在小阁里撩起裙摆脱鞋给他看。他略一思索,轻轻地给纪襄擦拭了手上的几滴血珠,涂抹了散发着淡淡草木香气的膏药。
纪襄又是一阵道谢,突然察觉到有一道视线正凝望着她。她抬眸,正好和了慧大师颇有深意的目光相对。
“大师,我可是有何不妥当?”纪襄迟疑地问道。
她跟随太后礼佛,对京中几个名僧多有了解。了慧大师似乎并不精通相面,这般看着她,难道是她有何隐疾?
了慧和蔼地笑道:“并无,并无。姑娘掌心绵软,面相上品,是尊贵之相。”
没有人听了好话会不高兴的。纪襄情不自禁笑起来,突然又想到什么,试探道:“大师,适才我来得不巧,似乎是打断了您在给人看诊?”
她双目清澈,真的是在怕自己耽误了。但了慧活到这个岁数,很轻易地就看出了她担忧之下的一丝好奇。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了慧一笑,摇了摇头。
他自己也挺好奇的,对司徒征方才的反应。
司徒的为人他有几分了解,虽然冷漠,但若是有人在他面前摔了一跤,不会就这么无动于衷走了。何况,这小姑娘明显是和他相识的。如果是仇人,那也不会明知可能被听到了关乎刺客的事情还如此平静。
了慧摇着头走了,回到了二楼。纪襄单手撑在窗边,出神地看着窗外一颗茂密的古树。
她脚的扭伤不重,很快就不怎么痛了。午后暖煦的阳光照在身上,令人昏昏欲睡。
纪襄渐渐眯起了眼睛,手臂撑着脸颊。突然在半梦半醒间惊醒过来,她悚然一惊,见衣袖垂落,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连忙不敢再这么坐了。
她收拾好衣袖,正襟危坐,又等了片刻,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梳着高髻的贵族女子迤逦而来。另有金黄华盖遮蔽,两边数个沙弥吟唱佛乐。
纪襄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被宫娥僧人簇拥着的年轻女子她认识,正是她最要好的朋友裕华县主萧骊珠。
萧骊珠目不斜视,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在坐榻上目瞪口呆的纪襄。有宫娥布置了高台,一位僧人将了慧大师手抄的《金光明经》放在其上。又有人在高台前放了一个柔软的蒲团,萧骊珠虔诚跪下叩首,僧人将经书放在她摊开向上的双手上。
一行人又以整肃的队列离开了莲华阁。
纪襄眨了眨眼,望着小阁大开的门。
没一会儿,她看到萧骊珠的贴身婢女绿云和一个没见过的健壮仆妇回来了。绿云笑道:“委屈纪姑娘久等了,方才我们县主不便和您说话,特意命我们回来的。县主请您去长公主府一趟。”
纪襄点头道谢,健壮的仆妇半蹲下来,背起纪襄。一行人快步赶到了大慈恩寺门口,将纪襄送到了萧骊珠的马车上。
一上车,萧骊珠便紧张地拉着纪襄的手,问道:“阿襄,你的脚还疼吗?”
纪襄摇摇头:“已经不怎么疼了。”
她摊开了手,了慧大师的膏药很有用,擦伤已经不疼了,只留下了红痕。
萧骊珠松了口气,抱怨道:“那就好。我娘近年来也喜欢烧香拜佛,拉着我坐在佛堂里一起听了空和尚说话。那个小沙弥回来送经书,说你在楼梯上摔了一跤,太后她老人家就开始摆脸色了。”
她撇撇嘴,继续道:“我看啊,她的意思是给她请经书不该出一点差错的,这又不是你自己想去自己想摔的。她怕什么心不诚,就说再让人去正式地请一次经书。我便说我去,顺便把你带回我娘的府上看脚伤。谁知居然是这样的阵仗!”
萧骊珠一口气说完,纪襄随着她落珠般的语调,低落的心情渐渐高兴了起来。
她笑道:“可不能怪我,谁让莲华阁的台阶修得那般窄!对了,方才绿云和我说,我们是去长公主府?”
“是,原本今日也是定好了我回娘家小住几日。”
萧骊珠又让纪襄脱下鞋袜给她瞧,她自然看不出什么理所然,安慰了纪襄几句。两个人很快便笑作一团,悄声说着闺阁密语。
成国公和寿阳长公主夫妻感情和睦,多数时候长公主随丈夫住在国公府,偶尔去长公主府住上几日。马车辚辚,在日暮时分来到了寿阳长公主府。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纪襄被背过她一回的仆妇半抱下马车。
见她要将自己一路抱到府里,纪襄连忙道:“不必了,我可以自己走的。”
寿阳长公主温和笑道:“阿襄不必客气。”
她只好被仆妇抱着,到了萧骊珠的闺房。
屋内保留着萧骊珠出嫁前的陈设,绮窗珠箔,走几步便有名贵的轻纱帷幕和水晶帘子相隔开。角落里的金鸭香炉缓缓吐出青白的缕缕香烟,沉醉怡人。
府医已经等着了,握着纪襄的脚踝仔细查看了一番,说并无大碍,只是扭了一下,歇息四五日能恢复。
寿阳长公主在一旁陪同,怜爱地摸了摸纪襄的小脸。
这般清纯懂事的美貌姑娘,她一看着,就难免生出对小辈的慈爱。一想到在大慈恩寺的光景,心内冷笑两声。章太后向来是这样的性子,悭吝鄙陋,自私浅薄,一把年纪了也上不了台面。
她对这比自己年长五岁的太后没有一丝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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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有点可怜纪襄。
长公主留纪襄住下,不等纪襄回答便命人去纪府传话一声。
纪襄笑着道谢,长公主捂嘴笑道:“这有何好谢的,你们小姐妹难得聚在一起,你日后都住在我府上都是好的。只一点,夜里不要说话到太晚。”
她和萧骊珠对望,忍不住扑哧而笑。
长公主又交代了几句,被十余个打扮精致的仆妇婢女簇拥着走了。
母亲一走,萧骊珠立刻将房里站着侍立的婢女都打发了出去。她亲自给纪襄倒了一杯温凉的果子水,道:“其实,今日你即使没有扭了脚,我也要把你拐来府里的。”
纪襄一怔,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萧骊珠露齿而笑,虚虚点了点纪襄睁大的一双杏眼,道:“瞧你慌张的模样,不算什么大事......不对,你近日务必要小心。”
她的语气,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纪襄难得见她这副模样,疑惑道:“我小心什么?”
“小心肃王!”萧骊珠捡了一块做成牡丹形状的甜糕,说道。
纪襄道:“为何?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和皇子打交道的。而他给太后请安,也从来不会和我多说什么。”
不像五皇子,常常盯着她瞧。
倏然间,她想起了自己听经时一闪而过的念头,脱口而出道:“难道是因为章序的事?”
萧骊珠示意她也吃些点心,笑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我娘前几日和我说,肃王年幼时有一伴读,因着在一次陛下也在的比试中赢过了他,没多久,他在宫中的校场上所用的马突然发狂把他甩了下来,从此就成了一个瘸子。”
“我娘虽然没有明说,不过我觉得她的意思是让我告诉你,一定要小心提防肃王。不然,她怎么突然和我说这十年前的旧事?”
纪襄心头涌上一阵感动,她握住了骊珠的手,认真道:“我知道的,多谢你和长公主为我担忧了。不过,我平日里便不怎么出门,若是进宫,都是跟在太后娘娘身边了。他们即使要对我有什么不利......”
她认真思忖片刻,笑道:“总之,我一定会留心的。”
出门时她都有人跟随,肃王也不至于派人趁着夜黑风高把她从家里杀了。纪襄想了想,觉得自己只要出行时留心一些就好,日后再察觉到有人在跟着自己,不管是何外表,都不能再单独见外人了。
想起上个跟踪她之人,纪襄起初很后悔见了蕊初。
如果她不知道,一定不会难过的。
但当那些怨恨,不甘,和内心深处的嫉妒都被她慢慢消化排解后,她反而庆幸自己当时在迟疑许久后还是见了蕊初。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到底章序是救了肃王一命,如果不是章序救他,他指不定就命丧潼川了。也有可能是我娘多想了,你千万不要害怕,真有什么不好就住到我家来,我陪着你。”骊珠安慰道。
纪襄笑道:“你说的是,毕竟是救命恩人呢!”
18. 红楼相望隔雨冷(十)
自先帝一朝以来,宫中向来宴乐频频,歌舞不歇。即使皇帝独居在宝庆宫,宫中靡靡盛况也不过减少了十之一二。
这日,谈贵妃在宫中玉堂殿设下宴乐,遍邀京中的贵族青年男女。
玉堂殿一分为二,一处是太后,谈贵妃等妃嫔和诸位贵女所在的女眷宴饮,另一殿则是青年贵族男子所在。
宴上乐工奏乐,侍女们捧着一盘盘制成鲜红牡丹形状的酥山。放眼望去,歌舞升平,说不尽的天家富贵气象。
纪襄出席宫廷宴饮是轻车熟路的。她半早就梳妆打扮一切妥当进了宫,如今不用服侍在太后身旁,她乐得自在,安坐在临近殿门的席位上。
原本,她今日是想推说脚伤未愈不来的。偏偏在她扭了脚之后的第二天,太后派了宫人去纪府询问她的伤势。纪襄当时哪里想到会有宫宴等着,老老实实说了伤势不重,休养四五日便好。
而来送请柬的宫人还特意提了一嘴,太后也会出席。
纪襄将自己还未出口的借口给咽了回去。
宴会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坐在她附近的姑娘她也认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些衣裳首饰的话题。
能参与宫中宴会,不少人都颇感荣幸,自然是要盛装打扮一番。坐在纪襄附近的汤妙便是如此,她说完几句关乎时下宫妆的话,艳羡地看着纪襄。
显然,纪襄都没怎么涂脂抹粉,却已经是清韵天成,仙姿佚貌。
汤妙注视的时间久了,纪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奇道:“可是我脸上沾染了什么东西?”
“没有没有,”汤妙连忙否认,她眼珠转了转,“我只是在想,纪姑娘如此容貌,和章郎君真是般配。听说他在潼川功劳极大,英雄合该配个如纪姑娘这般的美人。”
纪襄哑然失笑。
她从小习惯了被人当面称赞容貌,但还是第一次被赞她和章序是一对英雄美人的。
英雄.....他确实是干过英雄救美的事。
汤妙的话语里,没有丝毫讽刺的意思,只有真心的夸赞和大大方方的羡慕。
纪襄回过神来,低头装作羞涩,回了一个十分合乎情理的反应。
周围有人听到,纷纷来凑个热闹。她们并不讨厌纪襄,对章序曾经公然说纪襄也不以为意。毕竟,大多数姑娘心里,还是觉得一个少年说自己的未婚妻笨,并不是真的嫌弃。
“等章郎君从潼川回来,你们应是好事将近了吧?”
“到时候我一定上门给纪姑娘添妆!”
“日后,章郎君和纪姑娘的孩儿必然十分可爱。”
几个年轻夫人和姑娘你一句我一句,从成婚到生育调侃着纪襄。
她即使对章序已经十分失望,在如此攻势下,还是忍不住脸上发烧,面色羞红。她一脸红,旁人愈发发出阵阵善意的笑声。
纪襄小声道:“快别说了,贵妃娘娘都要看过来了。”
她随口一说,抬头向上望去时,坐在太后左侧的谈贵妃真的在看她。纪襄微抿着唇,露出一个乖巧的笑。
谈贵妃回之一笑,继续和太后说话去了。
纪襄略饮了两杯果酒,又被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围着说话。初进宫时的警惕之心,不知不觉间放松了下来,她将话题巧妙地从自己的婚事上移开,说回了钗环。
宫娥安静地给贵女们添酒,纪襄偏过头和汤妙说话时,手臂不经意间撞上了添酒宫女的手。
女孩的身体轻轻相撞,倒是不痛,只是她手臂一凉,接着薄纱黏在手臂上,很不舒服,水红色的酒液顺着她的胳膊滴滴嗒嗒留下。
宫娥连忙低声请罪,纪襄摆摆手说无事。她站了起来,很快便有在殿内服侍的宫女上前,引着她出了殿门去更衣。
玉堂殿临湖不远,更衣歇息的地方设置在几处水榭中。引路宫女给她撑着伞,一路都在说着话。
纪襄薄醉,又在宴会上已经说了许久,只是微微笑着听她说话,并不怎么搭腔。饶是如此,这名唤玉兰的宫女也丝毫不觉得被她冷落,去水榭的一路都没有停止过。
她难得遇见如此活泼的宫女,反而最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专心地听她说话,认认真真地回了她几句。
水榭里隐约能闻到湖上的芙蕖清香,内里一应俱全,备着几套精致的女眷衣裳。纪襄挑了一件和她身量差不多的,也不用玉兰伺候,自己去屏风后换了。从十二花神屏风出来后,玉兰笑道:“姑娘在里面许久,奴婢险些就要进去看看您是否醉倒了。”
她略窘,大约是酒意有些上头,动作也放慢不少。
但再一想想,却觉得玉兰的话有些不对劲。
不过隔着一道屏风,若是担心她在屏风后有何不妥,何不直接开口询问呢?
她多看了玉兰一眼,发现眼生得厉害。不过这也寻常,宫娥数千人,她哪能各个都有印象?
正要走时,玉兰道:“纪姑娘,水榭备有甜汤,奴婢瞧着色香俱全,您要不要吃上一碗?”
纪襄摇摇头,她方才进来时看到了小桌上备着四碗甜香十足的甜汤,但并无兴致。她道:“你若是想吃就吃吧。”
她以为是玉兰想吃又怕被她责备或是报给女官,微笑道。
玉兰那张一直带笑的圆脸突然不笑了,她问:“您真不吃?”
纪襄顿感莫名其妙,这回她懒得再回绝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就想往外走。
她推开门,却听到一声冷哼。纪襄微微蹙眉,回头一看,只见玉兰端起一碗冰莲百合向她走来,不由分说地一把拽过纪襄,紧接着五指牢牢钳制住她的下颌,把甜而凉爽的汤汁灌进了纪襄嘴里。
-
另一处偏殿,舞伎身姿如柳,翩跹在镶金嵌玉的殿宇中,渐渐舞姿狂放,周遭的声响也喧闹起来。
司徒征轻声问道:“殿下,你怎的了?”
坐在他旁边的太子,面色虽然未改,但司徒征从小和太子一起长大,对他性情一清二楚。一见太子在桌下的右手拇指在飞快摩挲食指,就知道多半是出事了。
太子下巴微抬,示意司徒征看桌上的酒杯。
葡萄美酒盛在碧玉酒杯中,泛着一个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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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泡沫。
燕崇带着几分不确定,谨慎开口道:“不知是否我看错了,给我倒酒的时候宫女手抹了抹杯口。”
“殿下你可有喝?”
“没有。”太子道,“我料想也无人敢在宫宴上给我下毒,只是.......”
他回忆了片刻,道:“我没有看错。”
多年的宫廷生活,令太子一向都极为谨慎,在饮食上更是细致。
只是今日应邀入宫的人数众多,若是要当众毒杀储君,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司徒征沉默片刻,飞快将自己的酒杯和太子的换了。他动作迅疾,上身一动不动,加上宽袖的掩映,即使有人一直在盯着他们,都不会察觉酒杯已经暗中转换。
他举起绿莹莹的酒杯,放在唇边假意要饮,仔细闻了闻。
甜酣的酒香中混着果香,起初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但司徒征闻久了,闻到了一股不明显的,令人晕陶陶的腻香。
他没有闻过这等味道,类似的也没有。但大概能够猜到是什么用途的加料了。
太子听了司徒征的话,接过去闻了闻,仔细思忖起来。他已有太子妃,但即使风流些也不是毛病。在宫宴上被人捉个正着,最多也就是一桩笑谈。指不定,这事根本都不会大肆宣扬出去,因着根本没什么谈论的价值。
除非那个女子的身份很不妥当。
他和司徒征对视一眼。
另一边殿上宴乐的,是后宫妃嫔,宗室女和勋贵家千金。
司徒征目光幽凝,若真有其事,那很有可能是太子庶母或者燕氏女子。
父子聚麀或是同宗□□,才够毁了太子的名声,使太子这辈子,都会带着一个难以磨灭的污点。
如今并非礼崩乐坏的乱世,即使没有人敢当众说太子的不是,在天下士人心中也名誉扫地了。
太子也不傻,很快便想到了和司徒征一样的内容,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不过少顷,二人面上都恢复了带着淡淡笑意的神色,和宴会上的人没有什么不同。
太子将已经换过的酒杯里猩红色的酒一饮而尽,片刻后站了起来。他似乎是左脚绊倒了右脚,在席位后一个踉跄。一旁的司徒征起身搀扶,问道:“殿下,您是醉了?”
“我无事。”太子甩开司徒征的手,立即有内监来搀扶太子,引着他去更衣。
司徒征重新坐下了。
诸人的席位在几轮酒后早已经变动,不远处的五皇子见状,好奇地问:“皇兄这就醉倒了?”
司徒征回了一句是,五皇子撇撇嘴,没有再管闲事,又去看美貌舞伎了。
片刻后,被司徒征派去西殿探查的青筠回来了。
今日受邀的所有天子妃嫔和燕氏贵女都在,没有人离开过席位。
司徒征的心并没有随着放下。既然都不是,难道是他揣测错了?
还是幕后之人选定的女子,并不在他的猜测中。
青筠突然想到什么,道:“郎君,您之前给过伞的纪姑娘,一刻钟前去更衣了还未回来。”
19. 红楼相望隔雨冷(十一)
纪襄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中握着的金簪脱力地掉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她的眼前开始虚化,入目仿佛只剩下了深红混杂着无边无际的白,在纪襄朦朦胧胧的意识里飘忽打转。
在几息功夫之前,被玉兰握住下颌紧迫喂下甜汤时,纪襄拼命挣扎去推开她的手。
但她身体一向娇弱,根本挣脱不开玉兰的手指。
她万念俱灰,以为自己是要被毒死在水榭中。多么合适的一个地方,正好将她的尸体抛到湖里,指不定过个把月才会有人把她从湖里捞起来。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纪襄眼含着泪,被迫咽下甜腻的凉汤。剧烈的惊惧下,她猛地拔下了自己发髻上的金簪,用力往玉兰的脖子上刺去。
随着轰然一声,她下巴的桎梏顿时松了。玉兰倒地,甜汤飞溅,白瓷碗也片片碎裂在地上。
可是,她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纪襄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很热,不是身处暮夏的热,而是由身体内部散发而出的燥热,让她无意识地将自己柔嫩的脸蛋贴着有些许凉意的白墙。
纪襄生母早逝,根本没有人教导过她男女之事。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是什么,以为自己是被迫喝了什么古怪的毒药,会因为燥热而死。
她能做的,只有尽力忍住想要解开衣裳凉快凉快的冲动。迟早会有人来这里的,她不想自己死后被人发现是衣衫不整的模样。
可纪襄实在是太热,也太难受了。她撑着酸软的身体,废了许久的时间才勉勉强强撑着窗台站起来。
她雪白的脸颊上满是不自然的潮红,仿佛从肌肤内深深地洇出来。纪襄迟钝地感到自己的亵裤濡湿了一小片,可白天伸手去碰那里也太奇怪了......
窗外便是湖,波光潋滟。纪襄眯起眼睛,只能看到一片金光灿灿。
从窗台上跳下去,她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这个勇气,也没有这个力气。
若是走出去求救,也许太医能治好呢?
可是,她好像杀人了......
纪襄活到十六岁,从来都没有动手打过人,更别说杀人这般大的事。水榭里的血腥味挥之不去,纪襄喘着气,不甚清醒的脑中已经绝望。
她费力地走了一步,就摔倒在地上。
纪襄没有再试图起来,因着水榭地面十分凉快。她紧紧贴着地板,想要这凉意能够蕴藉身体无止境般涌出来的燥热。
她闭着双眼,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纪襄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本能地觉得羞耻。
在地板上躺了一会儿,她的神智越来越模糊。
仿佛被火焰灼烧,纪襄难耐地揪着衣襟。汗水打湿了她的鬓发,丝丝缕缕贴在她滚烫的脸上。
突然间,她听到了一阵脚步声。纪襄不知道是否是她的幻觉,喊道:“救命.......救救我!”
她的声音颤抖,微不可闻。
纪襄却以为自己喊得很大声,怎么没有人进来,难道方才的脚步声真的只是她臆想出来的?
她无力地闭着眼睛,倏然间觉得自己的身子一轻。
一双手臂将纪襄从地上捞了起来,司徒征看着不自觉往他胸膛前靠的纪襄,拍了拍她的脸颊,问道:“纪襄,你怎么样?”
“好热.......”她诚实地答道,想让自己的脸去蹭一蹭司徒征的衣服。
她这么想,也这般做了。
灼热让纪襄已经彻底丧失了所有的理智和清醒,她的嘴唇一张一合,继续道:“我想小解.......”
司徒征一怔,他没想到纪襄这个年纪的姑娘,似乎全然不知人事。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某种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渴求。已经湿润的眼睫一眨一眨,含着水的眼眸痴痴地望着他。
他默然,将她堆在一起的裙摆放下,覆住露出的一截白如香雪的小腿。至于凌乱的发髻钗环,他伸手理了理,爱莫能助。
“我还杀了人。”她勾住他的臂膀,声音里夹杂着含含糊糊的哭腔,任谁听了都能感到她的害怕和无措。
司徒征一进水榭就闻到了血腥味,他这才分神扫了一眼那脖子一个细小血洞的宫女,还有明显鼻息,是痛晕过去的。
他安慰道:“你没有杀人,她还有呼吸。”
纪襄反应了许久,似乎明白了,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低吟。
司徒征再一次给她理了理衣衫,单手抱着纪襄出了门,对等候在外的韩岱和青筠各自下了吩咐。
“青筠,你立刻去请二公主借口喝醉出来更衣,请她从水榭里过一趟后直接回宫,再请她派个宫女去宴上告罪,遇上了同样喝多的纪襄,二人一起回二公主的寝殿歇下了。”
小童知道事关重大,点了头拔腿就跑。
对于跟随自己多年的成年人下属韩岱,司徒征吩咐便简略许多。
“派人来打扫干净,我要立刻出宫。”
-
“这药丸只能缓解几分,真要解了这姑娘的药性,恐怕还是得......”
大夫适当地停住了话头,看了司徒征一眼。他有意克制一二,免得露出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在此情此景之下显得猥琐。
司徒征懂他的意思,不置可否,命人送大夫出去。
少女仰卧,绿云覆枕,半阖着眼的纪襄脸上盖着一张在冰水里浸泡过的手帕,偶尔发出几声轻微的哼哼唧唧声。
有细小的水珠顺着她的下颌,滚落在她的纤细的锁骨上,很快在浅粉色的衣襟里消失不见了。
司徒征知道她在忍耐。
他走过去,拿开了雪青色的湿帕子,双指提着药丸,想要喂给她。
纪襄虽然身上又燥热又酥痒,如有小虫在体内爬,脑子昏昏沉沉的,但还是将屏风之外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她努力分辨了一下大夫的意思,她不会因此而死,吃了药就能缓解很多。
但要怎么康复,大夫没说。
纪襄的脑子迟钝运转时,司徒征已经走到了床榻前。他院中没有个女婢,也不想惊动太多人,只好亲自喂纪襄吃药了。
他从没往谁嘴里喂过东西,何况是喂一个身体状况正处于不对劲的少女。
司徒征的手指才碰到纪襄嘴唇边的肌肤,就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碰到了他的指尖。
瞬间,他的手僵了一僵。
纪襄隐约有自己的舌头碰到了什么的意识,很快她的本能让她想到了这是不对的。或许过了许久,或许只是一息功夫,她缩回了吐出的一截粉红小舌,也将司徒征手指夹着的药卷了下去。
司徒征没有再给她喂水,走到一旁用清水盆里的温水仔细擦了擦手。他又慢慢走回去,用洁净的手探了探纪襄额头。
“你可有感觉好一些?”
纪襄眨眨眼睛,等她领悟到司徒征意思后,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多谢关心,我好些了。”
这完完全全是一句出于本能的话。纪襄祖父母还活着时,她但凡身子有些不舒服,都要哭哭啼啼一番,要两个长辈抱她哄她,哄上许久才愿意喝药,还要答应她病好了吃点心出门玩。
后来入了宫,她也生过几次病。但是,那时候已经意识到了没有人会宠着她,纪襄老老实实喝药,对太后派来关心的宫人都是一句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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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感激娘娘的问候。
所以,她现在即使脑子不清新,看人也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也能吐出一句熟练的感激,类似谢恩。
司徒征习武,又在寺庙里清修过五年,略懂几分医术。但光看纪襄依旧是脸上潮红气喘吁吁的模样,他自然看不出她有没有好一些,毕竟他也是头回遇到这样的境况。
但这药效总不至于这般快。
他思忖间,传来了敲门声。
“进来。”
是来送冰盆的小厮,将冰盆送到屏风外时停了停。司徒征给纪襄的头脸盖上一条薄被,才示意人进来。
小厮放好冰,没有耽搁立刻就退下了。
司徒征道:“你若还是热得厉害,避开小腹和......可以用布巾包在头脸,腿腹上凉快一二。”
他避开了尴尬的地方,料想纪襄应该明白。
纪襄闻言,反应了好一会儿疑惑道:“可是......冰是会化的,会将床弄湿的。”
司徒征微微一笑:“无妨。”
说完,他便寻了一本书,在床榻不远处的一张椅上看了起来。
纪襄眯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在纪襄十三四岁以后,她就没有这般仔细打量过除了父亲弟弟以外的男子了,连竹马章序都没有。
她眼前发昏,看也只能看出一个大概轮廓,只看出他眉眼轮廓很适宜入画。
但她现在最紧要的,是她身上虽然没有那么热了。只是,她还是有想要小解的感觉。
不过,这和平时的方便也有所不同。
纪襄慢吞吞想着,这种感觉她形容不出来,也隐约明白这是绝对不能和司徒征说的——
其实,连自己想要小解也不应该和他说的。只是她那时候是真糊涂了,比现在还要不清醒。
似乎司徒征也没有听见,毕竟他并无表示。
这样就好,纪襄安慰自己,反正她捡了条命,不至于在水榭里热死过去,这样就很好了。至于她怎么出宫的,有没有人找她,还有那个叫玉兰的宫女......
纪襄吃力地想着,杏眼微睁,望着头顶上素色的纱帐。
她好受不少,但整个人还是晕晕乎乎的,索性闭上了眼睛。不知躺了多久,给她把脉过的大夫又进来了,隔着一层绢帕探查纪襄的脉息。
平稳不少。
纪襄只听见二人又在屏风外絮语了,过了许久司徒征重新进来。
他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碧玉茶壶,再次走到纪襄的床榻前。
“纪襄,大夫给你开了一方安神的药。你喝了就能睡着了。”
纪襄点点头,铺在枕上的一头青丝也随之动了动。
“要咽下去。”
这一回,司徒征的语气有些严厉。纪襄再一次点了点头,张开了两瓣鲜红欲滴的嘴唇。
他提起茶壶,慢慢地往纪襄的嘴里灌药。
看着她在发热中乖乖地灌一口咽一口,司徒征眼里浮现出了一抹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浅淡笑意。
这药,自然也不是立竿见影的。司徒征看着纪襄半张半阖的眼睛,想起了大夫说的话。
大夫说,睡上一觉药性基本都能发散了,只是之后难免头疼脑热好几天。
相比之下,不如直接解了药性,一了百了。
纪襄无疑是个美人。
所以,知道他将中了药的纪襄带回来的不多,两三个,但似乎都默认了,他会直接帮她解药。
司徒征垂下眼帘,没有再想纪襄。
他站起来,仔细将今日之事盘了一遍。只要二公主那边不出差错,这事就悄无声息过了。
20. 红楼相望隔雨冷(十二)
纪襄睁开眼时,听见了滂沱的雨声。
她头痛得厉害,浑似有人提着一个棍子在她头上持续地敲。眼前一片漆黑,慢慢地,才勉强看清一些,只是一切事物都仿佛在旋转。
纪襄平复了片刻,撑着自己坐起来。纱帐外的天光昏暗,乜乜些些。
屋外风雨如晦,一片灰黄的浮光里,离她不远处的椅上,坐着一个她认识但算不上熟识的男人。
纪襄一愣,不确定地眨了眨眼,入睡前的记忆突然之间如潮水般铺天盖地涌来。
她想起了她在司徒征的怀里蹭着想去亲近他,想起自己在马车上双臂死死搂着他的脖子不停嘟嘟囔囔,想起他提着茶壶给自己灌药。
在马车上,她的嘴唇似乎还蹭到了他的下颌......
纪襄脑内嗡然,她揉揉脑袋,她喝的那甜汤里,到底是什么毒药?
司徒征又不是神仙,肌肤胸膛也是热的,虽然比发热的她凉一些,但她为什么会这般想要往另一个人身上贴?
她当时不正常,意识也很模糊。可她之前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呀......
纪襄低头想着,恍惚间抓到了一缕清明的思绪,又还是没明白在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你醒了。”
她霍然抬头,看到司徒征平静如常的脸。纪襄慢慢低下了头,轻轻“嗯”了一声,不敢再去看他。
想要道谢,嘴唇嗫嚅了一会儿,纪襄慢吞吞道:“我想沐浴。”
她的衣衫全都紧贴在身上,还有一股汗味,实在不太好闻。
司徒征点头,走了。没一会儿,就有个约摸十八九岁的婢女进来,自称画墨,扶着纪襄下了床榻,引着她去净房。
纪襄手脚都是软的,面色还润着不健康的潮红。画墨要帮她脱衣裳,纪襄没有逞强,任由她动作。
衣裳皱巴巴的像一团咸菜,肯定是不能再穿了。
疲乏的身体接触到放了香丸的热水,整个人顿时舒适不少。腰上有一道不明显的红痕,她恍惚记得司徒征是将她拦腰抱起的,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抱了神志不清的她一路。
她咬了咬唇,逼自己不要再去回忆了。
白雾蒸蔚,她在浴桶里几乎要再次睡着。
论理,她才经过一次强行灌毒药,应该警惕的。只是司徒征才救了她的命,她便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下来。
沐浴完,画墨拿出一套和她之前穿着颜色大差不差的衣衫服侍她穿上。
纪襄暗自感叹司徒征的婢女做事周到,梳了个发髻后便出去了。
司徒征仍坐在原来那张椅子上。床榻上的被褥已经尽数换了新的,纪襄踟蹰片刻,还是在床榻边坐下了。
“司徒,多谢你救了我的命。”纪襄诚恳地看着他。
他没有理这句感谢,让她将水榭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一遍。
纪襄对自己被灌毒前的记忆很清晰,略微理了一会儿思绪,一五一十地说了。
司徒征又问她:“你知不知道是谁做的?”
纪襄脱口而出道:“谈贵妃。”
司徒征面色不改,继续发问:“为何这么说,你有证据?”
纪襄一怔,然后慢慢地摇头。她道:“没有证据.......但是,如果要我说,那就只有可能是她了。只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想要杀了我。”
她的眼里含着一团雾蒙蒙的水汽,她对宫里的贵人一向恭恭敬敬,谁都不得罪。谈贵妃即使恼恨章序抢了肃王风头,也不至于要杀她吧?
怎么会有人这么恶毒?
纪襄抽了抽鼻子,咬着嘴唇。
“不是要杀你,”司徒征沉吟片刻,“你可有关系不错的友人?”
这个话题转得太快,纪襄茫然地点了点头,道:“有,裕华县主。”
司徒征道:“日后你可以问她具体是何事。昨日太子的酒里有和你一样的毒,他假意出去更衣时,内监要引他去的也是水榭。如果事成,谈贵妃应当会领着太后等一行人来看。”
纪襄整个人都僵住了,呆呆地看着司徒征。
她虽然还是不知道司徒征让她日后问萧骊珠的“具体”是什么,但到底不是个傻子,琢磨了片刻后就慢慢明白过来了。
如果她留在水榭里,那等待她的就是清白名声尽毁。
她眼前一黑,再也忍不住了,恨恨地抱怨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纪襄哭得委屈又伤心,司徒征看她一眼,淡淡道:“你觉得呢?”
“因为我最好欺负,”纪襄抹了一把眼泪,含着哭腔自暴自弃道,“她这样害我,也不会有什么坏处。太后不会再管我,我家人......”
她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如果真如谈贵妃所想的发生了,纪家除了骂她败坏门风外什么都不会做的。
纪襄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紧紧地抓着床榻,明亮的眼眸里含着冲冲怒意。
在昨日出宫的马车上,司徒征已经反应过来了谈贵妃的心思。纪襄确实是一个,更合适也更狠毒的人选。
不论太后对纪襄有多少亲情,只要谈贵妃想办法将太后领过去,她亲眼看到太子和自己教养的女孩儿兼未来的侄孙媳妇缠在一起,十有八九能当场气晕过去。
纪襄勉强还有个未来臣妻的身份。太子玷污臣妻,气病太后,这两桩事掺在一起,指不定百年后还有人写诗讽刺。
谈贵妃的心思,大抵就是这些。
只是司徒征没想到一点,那便是谈贵妃还有为自己除去一个劲敌的心思在。
她在纪襄初长成时就担心过。她也听说了,前不久皇帝曾经亲自召见过纪襄一回。虽然暂时没有了下文,但谁能预料到以后呢?她在宫里多年,对皇帝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是再清楚不过的。
皇帝的口味是千娇百媚,成熟丰腴的美妇。
譬如谈贵妃自己的侄女谈昭仪,是寡居在家时被送进宫的,皇帝就有过一段爱不释手的日子,至今荣宠不衰。
但纪襄这样的姿色,哪个男人会挑剔风情不够?
皇帝虽然不是很在意名声,但纳一个被亲儿子碰过的女人说出去就太难听了。
如此,一箭三雕。
-
司徒征看了一眼低着头垂泪的纪襄,无意识地敲了敲手指,将桌上一杯温热的茶水推到纪襄面前道:“别哭了。”
“你说的不错,引你去水榭的宫女招了,是谈贵妃指使的。”
纪襄果然被他的话吸引,停止了哭泣。
她用手指搓了搓眼睛,声音还带着重重的哭腔,说起来话有些含糊:“她还活着?”
纪襄说不清自己当时拔下金簪时在想什么了,事后也根本不敢多想此事。杀人,或是伤人,都是离纪襄很遥远的事。
“只要还有气在,问出什么都行。”司徒征轻描淡写道。
他说完,二人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屋外风雨声潇潇,纪襄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申初。”
纪襄在桌下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掌,这么说,她是已经睡了一日一夜了?
“不用担心,”司徒征看出了她的心思,“别人知道的是你在二公主那里过了一夜。”
她勉强一笑,其实也没有怎么担心这点。
想想也知道,她现在能好端端待在这里,司徒征连玉兰都已经审问过了,宫里自然也遮掩过去了。
“你若无事了,我便派人送你回去。”司徒征扫了眼她脸上的泪痕,说道。
纪襄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问道:“此事就这般结束了?”
司徒征人微微往后仰,盯着纪襄。
太子去了水榭后要怎么做,他们二人倒是没有商量得太仔细该怎么做。司徒征相信太子的能力,等谈贵妃去的时候,不论领了多少人一道过去,看到的都只能是贵妃自食其果。
知道是纪襄被带去水榭后,他立即追了出去,将还没到水榭的太子半路拦下。
当时情况紧急,他只匆匆说了两句就赶去将纪襄带出宫。
既然已经错过了当下的时机,只能暂且将人证捏在手里了。
纪襄看着司徒征眉头微皱的模样,心底的愤怒之火渐渐涌了上来。她明白,这事注定不可能闹得人尽皆知,即使她是无辜的,和太子也是清白的。但一旦卷入其中,传扬出去,她便会成了一桩艳闻的主角。
她也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谈贵妃做的好事。
只是,就这么过去了,她实在很不甘心。
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已经令纪襄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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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屈自己去忍耐了。
凭什么,她就要被人欺负,陷害?
她仿佛就在和司徒征对视的一瞬间明白了。她从小就入宫,说是纪家女儿,旁人想到她时第一反应却必然是太后教养的姑娘。她的未婚夫婿还是章家人,她想要一点都不沾染前朝后宫的阴谋阳谋,过自己宁静的生活,怎么可能呢?
从她幼时还不懂事起,她的人生就没有选择了。
“帮我......”纪襄喃喃道。
司徒征已经恢复了平静神色,闻言微微挑眉,道:“我已经帮你了,你回去后歇息几日就好。”
“不是这个!”纪襄脸色通红,“我是想......”
她道:“我想请你帮我,教我,报复回去。”
他可以不引人查地将神志不清的自己从宫里带出去,还带出了那个半死的宫女。她不知道哪个更难,但她自己,是做不到的。
司徒征望着她,淡声道:“我为何要帮你?”
纪襄陡然想起在法云寺里的一番对话,当时她言辞委婉,和司徒征说了好几句,但意思说白了只有一条——
我和你无亲无故,你别来管我的事。
她悄悄抬眼打量了司徒征一眼,他气定神闲,看起来什么不缺。而她什么都没有,或者说什么拿得出手的报酬都没有。总不能把自己那微薄的体己银子拿出来,那简直是羞辱人了......
司徒征突然笑了,语气也比方才温和一些。
“你想要报复的,就只有谈贵妃?”
纪襄一怔,轻轻“啊”了一声。
她并不蠢笨,相反,纪襄自小就是被夸赞的小才女,入宫后的课业也一直在榜首。对于刺绣调香之类的事,更是一上手就能学会。
司徒征的这句暗示,她瞬间就明白了。
只是,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以及,不知道要不要回答,也不敢去细想司徒征的意思......
她犹豫时,外间突然传来一句嘹亮的“郎君,侯夫人来了。”
这声量太响,隔着房门都震了一震,纪襄吓得一哆嗦。
来人应是司徒征的母亲,她立刻站了起来,想找一个能够藏身的地方。
纪襄突然想到什么,慌乱地问道:“司徒征,你怎么还坐着呀?这里是定远侯府,还是你的别院?”
-
定远侯夫人房氏对外界说的话是真的,无论是她还是司徒征亲爹定远侯,都做不了司徒征婚事上的主。
但她对于儿子的感情状况,颇有微词。
自然,她也不会乐意见到儿子成日里寻花问柳。若真如此,她也发愁。但看到司徒征身边经常来往的太子,顾明辞都已经娶妻,司徒家几个堂兄弟都有妻有子,房夫人很难冷静。
这孩子不会是在南地寺庙里青灯苦佛清修五年,移情易性了吧?
房夫人只有一个亲生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容他一直不近女色。她不是那等会逼迫孩子的母亲,更不会去调教婢女让她们去勾搭亲儿子。
她想了想,派了两个容貌不错的婢女去司徒征的院子里,并不让她们贴身伺候,只是让她们在院子里做些活计。
司徒征并没有拂母亲的面子,但也没有顺着她的期盼。
房夫人对此也暂时满意了,儿子时不时见到两个杏眼桃腮的青春姑娘,或许哪天就将从前清修的事都忘了呢?
今日,她睡了午觉起来就听说司徒征将一个名叫画墨的婢女接到了别院。
房夫人第一反应是喜悦,第二就是儿子多半出事了。
司徒征若有什么想法,哪里值得大费周章接一个婢女去?
一定是他别院里出了什么事情,需要一个女人去处理。
她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亲自过来看一眼。儿子虽然能干,但如果需要周全什么,她很自信她能做好。
司徒征的别院不大,她才踏入二门,迎上来的人就摸了摸鼻子,一脸讪笑的模样。这个人房夫人认识,是司徒征的护卫韩岱。
韩岱大声道:“郎君,侯夫人来了。”
这声音,简直像是在她耳边打雷。
房夫人忍俊不禁,如果说先前还不确定,那韩岱的反应简直就是在告诉她,司徒征在别院里有鬼。
他是在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