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夫传奇录》
1. 楔子
此开卷之首也。
话说某朝某代某年,某生于骤雨疾风之夜卧床忽而发梦,入目所及皆是幢幢幻影,一派光怪陆离,正心惶惶然不知身在何处,却恍见一人背光而来,高冠博带,面白美髯,自称花青山一品峰无名氏,举止风流,谈吐不俗,某生心甚喜焉,遂以花青居士呼之。
夜深雨急,无以消磨时光,花青居士便道:我虽长居一品峰,实则曾在红尘之中沉浮多年,所见世间百态不知凡几,其中可叹可泣之事便有许多,既是打发时光,便不妨听我讲几段传奇,权作消遣罢了。
某生听了,心中大喜,连连点头不迭,于是二人各自盘腿叠膝,相对而坐。一灯如豆,一人娓娓而谈,一人凝神谛听,竟是述者侃侃不绝,闻者如痴如醉,难以自拔。待雨停风止,晨曦破晓,某生方才恍然觉醒,始知是发了一大梦,不觉怔然不能言语。
待下榻推门而出,东方晓日携磅礴之势喷薄而出,某人心中若有所悟,遂疾步奔回内室,取过纸笔,略一思忖,便是笔走龙蛇,奋笔疾书。
却说那梦中之人唤花青居士者,倒也是个妙人,所谈之事在大梦之中似乎皆为可叹之事,如今看来,竟多荒谬绝伦,无可理喻。某生性狂不羁,竟也不以为谬,只用那一支生花妙笔将其中种种可叹之事悉数录之,其中涂抹修改,披衣增删,历时三月方成,因此书乃将花青居士所言荒诞不经之事录之而成,遂名《花青传奇录》。
某生成书本意乃是将那夜所闻之事录之,以待其日后览阅,哪知月余之后有朋来访,无意间得见此书中种种,竟是大呼“奇书也”,于是呼朋引伴,俱来借阅,几要踏破此间门槛,某生无法拒绝,只好允之。
孰料此书一入世便引得世人追捧,不但是那坊间读书人争相抄阅,便是那有些才气的姑娘夫人们也想方设法托了人来,无非是想得了此书,一睹为快。一时间洛阳纸贵,俱为此书。
俗语道,天有不测风云。因此书种种内容过于荒谬,又牵扯到本朝开国太祖之身世秘辛,朝廷一声令下,所有传奇抄录版本一夕之间化为灰烬,书肆亦急急将此书自书架上尽数撤了下来,更有甚者,将家中所有藏书与传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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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同概而焚之,以示拥护朝廷禁令之决心。坊间所有传闻,但闻《花青》二字而止,众人皆噤如寒蝉。
朝廷之威,何等凌厉,某生性虽狂,亦知此次祸事临头,恐怕难以善了,虽孑然一身不必担忧祸及家人,但心中后悔惊怒自不必多言,一气之下便将手中所藏此书手稿付之一炬。然蹊跷的是,某生惶惶然过了几多日,虽《花青传奇录》被朝廷列为禁书,此后经年仍未解开禁令,民众不得私相传阅,一经发现便是人头落地,然直到某生过世却始终不见有人来治他这“妖言祸国”之罪,久而久之,竟是不了了之。
时过境迁,某生亦早已作古。虽当时有心爱此书之人想方设法将其藏匿下来,但经那一劫,此书内容大多散佚,多年之后,也仅余下寥寥几篇容后人偷偷窥阅。其中最为荒诞不经的,便是这一部——《孕夫传奇录》。
众位看官,所谓天理循环,自然有其道理所在,阴阳调和,方能生命延续,生生不息。想那夫夫如何生子?而这《孕夫传奇录》又当何来?众位暂且按捺下心思,且听花青居士细细道来。
2. 相遇(一)
六月的天,孩儿的脸。
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不过眨眼间老天便变了脸色。瓢泼大雨倾泄而下,直如将天戳破了个大窟窿般,不一会儿便将林垣连同胯-下马儿淋了个透湿,间或电闪雷鸣,裹挟着惊天之势兜头而下,直令得马儿两股战战,路人胆战心惊,急急四处寻找可避雨之处。
天色暗晦,兼且雨势太急看不清路途,又是在山中,路陡难行。林垣索性下了马,一脚深一脚浅地牵马艰难前行,心中万般自责,自是后悔不跌。
若非听人言及此路甚近,贪图那省下的半日时辰,又事关重大,延误不得,自己如何会陷入这深山之中迷了路途?更不必说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淋成了落汤鸡,弄得好不狼狈。林垣叹了口气,心中懊恼,却也是无可奈何。
正走得饥肠辘辘几欲昏厥之时,林垣终于在一处陡峭崖壁下发现一个一人高的山洞,而且山壁倾斜,自成一处避雨之地,林垣于是索性打发了马儿避在崖下,自己则一头扎进了山洞里。
“轰隆——”
一声惊雷炸响,与此同时闪电瞬间照亮了洞内丈许之处,钻入山洞的林垣刚一抬头,居然一眼瞧见洞内似乎坐了一人,脸色苍白难看,正一动不动地瞧着自己,登时吓得他三魂出了七窍,本能地一步退后,却是左腿绊了右脚,哀叫一声,扭曲着摔在了地上。原是刚才惊吓过度,扭着了腰。
林垣一时起不得身,只能躺在地上不住呼痛。
“小兄弟,你没事吧?”
说……说话了……
不但说话了,似乎话音里还带了点笑意。
林垣一怔,胆子顿时大了一点,一时也忘了叫疼,便战战兢兢道:“你……你是人……是鬼?”
林垣听那人影的声音低低沉沉的,还带了点沧桑的味道,却是异乎寻常的好听,心中不由大起好感,连刚才的惊惧都去了大半,反是好奇心又起,见他不答,于是又追问了一句:“你是谁?”
人影沉默了一下,默默站起身来走到林垣身边,俯下-身,幽幽道:“若我说……我是鬼,你怕是不怕?”
林垣沉默了。
唐青却是忍不住心中好笑得紧。刚才山中骤雨忽至,唐青只好到此处避雨,心道待雨停之后再下山,却不料正对着雨幕出神之时,冷不丁有人一头撞了进来,被自己吓得不轻不说,竟然连腰都扭到了。
不过被这人一打岔,刚才那满腹的愁闷心绪消散不少,心中松快许多,唐青对这不速之客的嫌恶心也不由淡了几分。
如今见这人的反应实在有趣,又年纪极轻,恐怕还未及冠,只能算做个大孩子罢了,便不由得起了逗弄之心,干脆充了一回恶鬼,却不知若是被那一干下人伙计知道了,向来严肃端整不苟言笑的大东家居然还会作弄人,不知会不会掉了一地下巴眼珠子跟账本算盘之类的。
“我……”
见这年青人还在犹豫,唐青正准备再逗他几句,冷不丁腕子却被人一把攥住,又使了力,几乎有些疼痛,耳边却全是那人兴奋的叫声:“你是人!你是活生生的人!哈哈哈……鬼是没有体温的!”
见人影忽然怔住,林垣心下很是得意:“我就知道,你声音这么好听,怎么可能是鬼呢,哈哈哈哈……”
唐青这一刻却是突然变了脸色,那近在咫尺的话音一个字也未能入耳,反是伸手猛然使力,一把便将那年青人抓入怀中,袖子撸了上去,手指捏住怀中人光洁的小臂,用指腹细细摩挲着,心神已是大乱。
林垣被唐青的举动唬得浑身汗毛直立,心中只道这人行为怎生这般诡异,顾不得多想,只发力急急挣脱了,却牵动腰上痛处,不由得浑身一僵,再度哀叫着翻倒在地。
“抱歉,刚才失礼了……小兄弟勿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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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终于醒了神,也知晓自己刚才所为实在是不妥,心中思绪如同杂草般疯长,瞬间堵满了心,面色变换不定,好一会儿方能平息下来,也知道这年青人在暗室中瞧不到自己的脸色,只若无其事笑道:“小兄弟刚才进来的时候似乎伤到了手臂,而我刚好会一点医术,因此便想着或许可以帮你瞧上一瞧……如今看来,似乎伤到的……不是手臂?”
林垣狐疑地瞅了唐青一眼,心道这人是不是眼神有问题,他伤到的明明是腰好不好?不过再一想这山洞中实在是暗得只能辨出个人影,这人错辩了也是情有可原。如此想来,便将心中戒备放下大半,只摇头道:“我方才实是扭到了腰,跟手臂不相干的。”
唐青嗯了一声,又道:“既然如此,我便帮你瞧上一瞧,如何?”
林垣犹豫了一会儿,想到雨停后还要骑马继续赶路,无可奈何之下还是点了点了头,在唐青的引导下翻过身,趴在了山洞中早就铺好的一层干草上。
唐青深吸一口气,双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放在了林垣的腰上。
感觉到掌下的肌肤瞬间紧绷得如同拉满弓的弦,唐青不由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一记,口中低声安慰道:“放轻松些,没事的。”
又等了一会儿,唐青方才开始梳理身下人扭在一处的筋络,力道适中,进退得当,直到掌下的年轻人完全放松下来为止。
夏日的衣着极为单薄,年轻人在内衣外面只罩了一件极薄的绸衫,又因淋了雨而湿哒哒地贴在沁凉的肌肤上,唐青隔着衣衫有条不紊地按摩着年轻人扭到的腰肢,手上的动作不快不慢,那人肌肤的触感却如同实质般,一点一点地浸到唐青的脉络里,令他心潮起伏,久久无法平静。
玉石做的骨肉,凝脂化的水肤,触之温润滑腻,寒暑如一,如同美玉。
这样的肌肤,在唐青的记忆中,只属于那个人。
3. 相遇(二)
唐青慢慢停了手,口中波澜不惊地道了一句:“好了。”
林垣却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方能起身,满身玉石做的肌骨悉数被泼上了红彩,又浑身大汗淋漓,满面涨红,不敢抬眼见人。
原来这林垣长到十九岁上,虽生得人品风流,品貌俱佳,从小又是父母慈爱,宠溺异常,但家教却是极严的,因而长这么大以来,除却双亲之外,无论男女却是从未曾被人近身过。
不成想腰背之处恰是他极敏感的,面前之人按捏的手法又大异于普通大夫,虽扭绞的筋骨经这一遭按摩大是好转,也不再如开初那般疼痛,可被这人那双大掌按在腰间细细摩挲之时,只觉那掌中热气如同实质般透衣而入,直入肌骨之中,林垣便发了热,那温度从腰肢一路流窜到四肢百骸之中,直令他情不自禁便要呻-吟出声,又幡然醒转,急急咬唇咽下那羞人的声音,浑身热汗蒸腾,生生将半干的衣衫又弄得湿哒哒一片。耳中鼓噪轰鸣,心跳如雷。
“如何,可还疼吗?即便是还有些疼痛也是不妨事的,待得明日就该大好了。”
耳边响起唐青异常冷静的声音,林垣方才醒神过来,脸红得厉害,心中大愧,急忙摇了摇头,又恍然记起这山洞之中十分黑暗,这人定是看不到自己这般动作的,于是忙忙道:“已经不疼了,谢谢大哥。”心中犹在为刚才的混乱心绪而懊恼不已,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邪了,如此这般反常。
那人嗯了一声,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垣脑中正一团混乱,思绪乱飞,闻言也不及细想,脱口而出道:“我叫林垣。”
“林缘?”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林垣总觉得面前这人虽然声音一直都很平静,但在听到自己的名字时,身体似乎震颤了一下。
“嗯。双木林,残垣断壁的‘垣’。”
鬼使神差的,林垣又多嘴加了一句。
那人似乎有些诧异:“‘垣’……为何取残垣断壁之意?”
林垣干笑了一声:“你不觉得这样会显得很特别很与众不同吗?”
不觉得。
唐青被噎了一下,摇头失笑——真是个没长大的小家伙。
心中却是疑窦又起,名字不对,可那身肌骨是不会错的。难道仅仅是个巧合不成?
想了一会儿,唐青又道:“你带着火折子么?”
林垣正在为刚才自己那奇葩的回答而懊恼,闻言急忙点头道:“有!有的!”伸手便去摸火种,却在这一刻方才记起自己还怀揣着件极贵重的“宝贝”,那可是自己的全部身家了,一时顾不得许多先往胸口处按了按,感觉到那硬硬的触感方才将一颗心子放回肚中,心中却又在奇异地琢磨着:为什么刚才这人帮自己按捏腰部伤处之时没有被这“宝贝”硌到?难不成……刚才自己出神到了这种地步了么?
唐青自是不知道林垣此刻脑中已是翻江倒海,乱成一团,只伸手接过火折子,便把刚才打算用来生火的柴草堆在一处,引燃了火种。
温暖的火光映红了两人的面庞,在这雷雨交加的黑暗中尤显可贵。不约而同的,两个人同时抬起头,望向了对方。
林垣浅浅地倒吸一口冷气,有了片刻的失神。
面前的人有一张英俊而儒雅的脸,面部轮廓柔和,唇部的线条却略显得冷硬了些,不说话的时候,便显得有些不近人情。脸孔无疑是年轻的,乍一看上去似乎只有二十许年纪,可林垣感觉得到这人至少也已过了而立之年。一双眼睛更是奇特,瞳仁十分清澈明亮,洞达世情,可偏偏有着不合乎他年纪的沧桑之感,还隐藏着些许淡淡的疲惫与哀伤,林垣在那一刻似乎看到了一双本该属于耄耋老人回忆往昔时的眼,可下一瞬,所有的幻象都已消失不见,面前之人的眼底只留下一片冷静与沉默。
唐青在林垣失神的时候已然平静下来,并将刚才无意间流露出的心绪尽数收回。
如果说唐青本人是个矛盾的混合体,那么林垣的样貌却可以一言以蔽之:
宜男宜女,宜喜宜嗔,少见一副天生的好相貌。
大约是年岁尚轻,还未完全长成的缘故,林垣的相貌对于男人女人都有莫大的吸引力,很容易令人对其产生好感。只是……他的相貌与印象中那人相比却有很大不同,眉间亦是光洁一片,又不像是那个人。而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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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名字也与那人不同,毕竟,那个人的名字,可是自己当初亲自为他起的啊。
或许,我可以再探探这年青人的身份,大概能够找到答案。唐青想道。
于是他轻笑两声,将仍在直勾勾盯着自己瞧的大孩子唤醒,微笑着说道:“你年岁比我小得多,我便唤你一声林弟吧……对了林弟,你那处可还带着干粮水囊?我已是多半日未曾进饮食了,实在是有些肚饥口渴呢。”
林垣闻言顿时脸色大红,这才省起自己方才竟像个浪荡子般地盯着对方瞧个不住,登时羞愧难当,之后也忘记答应一声,竟顾不得腰处还未好利索,脚下生风,哧溜一下钻出了洞外,寻自己的马匹找干粮水囊去了。
一直过了一炷香的时辰,林垣方才踢踢踏踏地回转山洞来,去了包着干粮的油纸,穿在唐青准备好的树枝上烤了来吃,又将水囊递给唐青。见他道了谢后径自打开水囊塞子,离开囊口寸许仰头吞咽流出的清水,竟不自觉脸上赤色又起,居然再不敢看,甚至于连手中的干粮差一点烤糊都不知道。
“对了,小弟还不知大哥您尊姓大名呢。”
林垣待脸上热度稍稍褪去一些,乱成一团浆糊的脑袋方才略略回复一些神智,这才突然省起自己竟然还不曾知晓对方名姓。心中则是暗暗称奇,想他自小相貌出众,向来都是别人看他看呆了脸,竟然有一日自己也会对着别人出神,实在是匪夷所思。
唐青则是早已习惯别人各-色-种种目光,是以对林垣的反应毫不在意,又心中有所挂碍,不曾被他的外貌迷了眼,这刻听他这般问话,便顺手也串了一块干粮放在火上烤,随口答道:“我姓唐,京城人士,你便唤我作唐大哥吧。”
林垣连连点头,答应下来,心里着急想要找点话题与唐青聊聊天,眼神无意识地四处逡巡着,居然在山洞深处看到摞了一堆的柴火,不由奇道:“这处山洞难不成经常有人来么?居然将柴火干草准备得这般齐全。”
唐青沉默了一下,低低道:“我有时候会过来。”
“为什么?”林垣诧异道:“这里车马不通,人迹罕至,即便是景色秀丽些,也不值得常常来吧。”
4. 相遇(三)
唐青抬头看他一眼,只微笑着摇了摇头,就转了话题:“林弟这是要去京城吧?如何会来到这里?”
林垣一听,果然忘了开初的话题,红了脸不好意思道:“不怕唐大哥见笑,实在是小弟迷了路……原本是听人言道沿着石青山外围的小路去京城,可以省去多半日的路程,却不料走岔了道,一直走到这深山里来了,还误闯了此处山洞,惊扰了大哥……”
唐青笑道:“林弟不必介怀,若不是你走岔了路,恐怕我们今日也不会有这见面的机缘不是么?”
林垣听了果然高兴起来,先前的沮丧也不翼而飞,兴冲冲地与唐青攀谈起来,几乎忘了时间。
不过半个多时辰,唐青便不动声色地将林垣的底细摸了个底掉。
原来这林垣乃是家中独子,父母俱全,生活安康,算是石梁城有名的小富之家,略有田产薄财,前年起家中又开了一间不大不小的铺子,取“日进斗金”之意,名曰斗金商号。而林家薄名,便由此间铺子的主人——林垣而来。
林垣在十七岁之前一直被父母关在家中读书,极少出门,但林垣志不在书本,自觉有愧父母期望,直至前年方才说服父母开了这间铺子。
此人生得既好,本性又正直善良,便是那爱骂街的泼辣大婶每每见了林垣亦会变得和风细雨,爱找茬的街痞流氓逛到铺子里也往往会被大闺女小媳妇们轰出门去,便连那心肠刻薄之人也很少能有人硬起心肠欺辱于他。而林垣其父亦有些人脉,总有那三两个叔伯常年在此间铺子采买些大宗货物,因而林垣的铺子甫一开张,便客似云来,规模也在这两年内扩大了一倍多。
照理而言,以林垣这样过于干净的品性,能在石梁城将这家铺子经营得不错已该家里烧高香了,只是林垣做梦也想将生意扩大到全国各地。少年人心性,只想做出一番大事业来让人刮目相看,特别是在自己心中大有好感的唐大哥面前。林垣于是更加剖开了心怀,恨不得把自己的宏图大愿悉数告诉对方,以博得唐青的一句赞赏。
可越说林垣便越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似乎两人攀谈许久,虽然看起来貌似是有来有往,谈笑风生,但他把自己祖宗三代连同老父惧内,在他十岁那年偷偷躲到茅厕里喝酒被自己一头撞到的糗事都抖落了出来,可自己除却知道这位大哥姓唐,乃是京城人士之外,居然对他一无所知。
且不论这边林垣心中郁闷难当,却说唐青心中疑惑愈甚,总觉得事情有些超出预料之外。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便有如此相似的两人诸般巧合也并非是不可能的事情,自己之前也曾错认过……思忖再三,唐青还是决定回返京城之后立即修书予老家人林忠义,将此事问个清楚明白方能放心。
经过这一番探底,唐青也知道这名唤林垣的年轻人本也算聪明肯干,只是涉世未深,未曾遇到挫折,又人人爱他容貌,父母荫庇甚深,反夺了他历练的机会,如此之人经商在石梁小城或许还吃不了什么亏,但若他将来仍一味如此轻信于人,摔个大跟头是可以预见的。
唐青本不是多事之人,只是心觉与此人有缘,不由插言劝说了两句。林垣少年人心性,如何肯听,嘴上应得好好的,心里却是大不以为然。唐青无法,也就不再继续劝说。
今日这场雨来得蹊跷,如此急风骤雨,下了这许久居然一直未停。天色暗沉晦涩,估摸着时辰怕是已入夜。唐青有些忧心,心道这雨再下一夜,若是泥流堵了山路,即便是天亮也是下不了山了。
林垣却是没有想到这么多,见这雨一直未停,心中竟不知缘由地十分欢喜。山中虽然气温低些,可毕竟是六月夏日,又燃了一堆篝火,衣衫早已干透,不虞会着凉。只是山中蚊虫凶猛,让人不胜其扰。
唐青注意到林垣被蚊虫叮咬的窘状,也不做声,只从草堆里翻出一把晒干的艾蒿来,扔进火光渐弱的篝火之中,然后对身旁的年轻人道:“趴下。”
“嗯?”林垣不明所以。
“今日恐怕要在这里过一夜了……我驱一下蚊虫,要不然这个季节估计无法入眠。”
说话间,浓浓的白烟已经源源不断地从火堆中冒了出来,味道刺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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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闻,林垣急忙学着唐青的样子趴到了地上的干草上,果然觉得好过许多。
烟雾渐渐充满了整个山洞,又渐渐消散。林垣坐起身,惊喜地发现那些扰人的蚊虫果然不见了踪影,不禁对唐青好感更甚。
林垣一路赶来极是辛苦,与唐青相识的兴奋劲头过去之后,便感到疲惫感浓浓地涌了上来。怎奈身体疲惫不堪,心里却乱得如同被塞了一蓬杂草,理也理不清楚,脑中又混乱不堪,心下恼怒自己的异常,却是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眠。
细细谛听另一边的动静,竟发觉唐青过这许久也没有睡着。踌躇了许久,林垣方才大着胆子唤道:“唐大哥,你还没睡么?”
唐青的声音显得异常清醒,嗯了一声道:“怎么,睡不着么?”
林垣懊恼道:“嗯,不知道怎么回事,睡不着。”
唐青的话音里带了些笑意:“难不成你还认床么?离了家便睡不着?”
林垣恼羞成怒:“我才不是……唐大哥既然也睡不着,难不成才是真的认床?”
唐青忍不住哈哈大笑。
沉默了一会儿,唐青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声道:“你既然睡不着,我便给你说个故事,可好?”
林垣犹豫了一下,虽然这么大年纪了,睡不着还需要人给讲故事方才能入眠,似乎是件很丢脸的事情,但是唐大哥的声音很好听,自己又真是睡不着,若是不听,好像非常吃亏,最终还是点点头,应了一声。
唐青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将那个故事说给面前这个年轻人听。那或许只是一个故事,久远到唐青都以为那真的只是一个传说,可是在今夜触摸到林垣那玉石一般的肌骨时,居然再压抑不住心底的涌动,在难以入眠的时刻,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
说出口的一瞬,唐青有些后悔,但是对方既然瞪了一双在黑夜中依然亮晶晶的大眼期待地瞧着自己,他自然也不愿反悔。
唐青想了片刻,便以一种低沉的语调,慢悠悠地开了口:“这个故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听过了……说是某朝某代某年……”
5. 前世(一)
说是某朝某代某年,某梅姓大户人家喜得麟子,于是四里八乡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正在闹哄哄乱成一团之时,却有一跛脚道人前来化缘。那梅老爷正是心情大好,便命下人好好招待这道人。孰料这道人也是稀奇,酒足饭饱后拍拍屁-股准备走人之时,居然口出怪言,道:“小道既受这一饭之恩,当有一言以赠之:贵府麟儿福禄寿三全,将来定当是一等人上之人。只是主人家切切记了,麟儿未满二十岁之前,定不可令其出门游山历水,出行以多人结伴为宜,万勿独行,切记,切记!”
那梅老爷亦是个有识见的人,知道这世间奇人颇多,相见即是有缘,遂将道人的话好生记了,又唯恐这老来方得的一根独苗儿遇到什么差池,索性将孩儿圈在家中,极少放他出门,只请了西席好生教导不提。
十六年时光一晃而过。这梅家书生十三岁上便中了秀才,又生得聪慧俊秀,风采出众,乃是当地州府有名的才子。只是此人虽有些才学,却因长居梅府不谙世事,为人便显得有些呆气,自己却是懵然不知。
这一日乃是梅生十六岁生辰,府里摆过酒宴之后,便有素日在官学里交好的几个书生凑上来随意说话。一番嬉闹之后,便有一赵姓书生道:“大寿星,你终日呆在家里有什么趣味,这世间多少好去处你都没见识过呢。以后若是中了举人进士,当了老爷,还是这等没见识,我都羞于对人说与你交好哩。”
“赵兄说得有理。”
此言一出,众无良书生连声道是,一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是柳枝巷的花娘最是妩媚,勾人魂魄,要带了梅生去“见识见识”;有的嗤之以鼻,言道府台大人府里的二小姐有“倾国倾城”之貌,又德才兼备,这才是真正的美人,若能一见便是百死也无憾;又有人道阅尽天下美色又算得了什么本事,如今朝国内忧外患,大丈夫不仅当读万卷书,更该行万里路,尽忠为国,效其绵薄之力,如此云云,只听得梅生心驰神荡,心向往之。
众书生一时争辩得累了,便有人提议明日一同出去郊游踏青,顺便到普济寺上香,听说府台大人府的二小姐到时会上山进香,正好一起去瞧瞧那传说中的大美人是如何貌美如花,仙人之姿,众人齐声称善,又问梅生去是不去。
梅生今日本就吃多了几杯酒,又生恐被众人瞧他不起,一时热血上头,也顾不得许多,便应了第二日一同出游。
当晚,醒酒后的梅生自然被父母好一通责骂,只是既已与众同学约好,少不得只得硬着头皮再三保证,再三央求了,又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其极,方才得了父母的允准,只是又道明日出游之时必要带了家人小三儿和小四儿两人同行,这才得罢。
待得第二日,一见梅生身后带着两个家人随行出游,众书生对他又是好一顿嘲弄调笑,梅生少年心性,气不过,便想了个法子将小三儿小四儿骗开片刻,自己则早与众书生洋洋得意地先一步离开了。
且不提小三儿小四儿不见了自家公子之后急得上山抓瞎下海摸鱼,慌了个六神无主,单说那梅生终于遂了心愿,心情大好,于是兴致勃勃地随众人一同赏花会,猜灯谜,又溜进普济寺寻那传说中要来此处上香的府台大人家的二小姐。谁知一直等到晌午时刻也不见那小姐的影子,众书生反被一群结伴踏青的花娘子们迷花了双眼,竟不自觉地跟着上了郊外的石青山。
正值仲春时节,石青山山间百花烂漫,草木吐青,山溪潺潺,石秀峰奇,端的一副明媚春光图。众书生一时心神俱醉,也忘了那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花娘,开始吟诗作词,行令对对,鄙薄互捧,一时间玩了个不亦乐乎,往山中竟是越走越深了。
正在众人玩得热闹之时,不知何人先发现一块奇石,一时稀罕得紧,招呼一声,大家便齐刷刷地凑了上去。
梅生细细端详,立时便被这块奇石给迷住了。原来此处乃是峰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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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之处,却不知因何缘故生生凹陷进去一大块,积了水便形成一片小小的湖泊。而这块奇石便卧于湖边,周遭芳草萋萋,百花吐艳,鸟声啾鸣,十分静谧优美。
此奇石奇便奇在如同一美人醉卧湖岸,通体洁白莹润,毫无瑕疵,如同上好玉石,手感温润滑腻,触手生温,极是稀罕,兼之美人眉眼清晰可辨,侧手支颐,双目半阖半壁,体态优美,衣袂飘飞,仙人之姿,令人心驰神往。
一玉石世家出身的书生打量半晌,不由口中啧啧称奇,摇头晃脑道:“此石似玉非玉,又毫无人工雕琢痕迹,怕是天然而成。真是老天之手,造化之功,堪称是鬼斧神工了。”众人闻言亦是称奇不已,一时讨论不休。
一李姓书生端详片刻,脸上忽露猥亵之色,鬼祟道:“可惜了是块石头,若是真人,如此风姿,若能抱在怀中好好疼爱一番……啧,那滋味儿,定当是快活赛神仙了,嘻嘻……”
赵生糗他道:“李兄这话可岔了,你可知道‘它’一定是女非男?”
旁边刘生起哄:“若是男人,李兄你可抱得了?哈哈……”
李生嘴硬道:“便是男人又如何,一样可夜夜宠爱他。”
刘生闻言哈哈大笑:“那你可要将这石头仔细搬回家里,收入房中了,说不定晚上还真能化成人给你暖床呢,哈哈哈……”
李生等人年岁大些,早已通风月,自是聚在一处聊得快活,却不料这番言语却惹怒了一人——正是梅生。
想这梅生年方十六,又家教甚严,长这么大便连女人的手都不曾碰过,何尝能听得这番言语,加之这石像实在酷似真人,又秀美绝伦,梅生早已看得目醉神迷,不得自拔,因而方才只顾得细细端详而未加入众人的讨论,这回听得几人言语龌龊,终是忍不住涨红了脸,大声斥道:“你们这些人,便只会想这些龌龊事么?难道那自幼读的一肚子礼教文章都还给了夫子不成,言语怎可这般轻薄?”
6. 前世(二)
众书生之中,梅生年纪最小,才情最高,家境最好,人又最呆,还是个童-子-鸡,是以众人平素虽言笑无忌,到底顾虑一些,不曾这般露-骨过,如今一时得意忘形,口无遮拦了一些,被梅生一顿抢白倒也不生气,只嘻嘻笑道:“梅弟何苦这般义正词严,反正只是块石头罢了,它又听不到,有什么打紧。”
梅生根本不为所动,气道:“万物皆有灵性……你怎知它一定听不到看不见?”
众人一时语塞,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知道这呆子呆气又上来了,也不与他争辩,只拿了些软话搪塞他,又转了话题,这才令梅生慢慢息了怒意。
眼见金乌西坠,众人也知时辰不早,便急急要下山。梅生虽不舍那石像,也知道不能在山中过夜,心中只寻思着下回再找个由头溜出来看它,又摸着那石像的手絮絮地说了好一会儿话,方才在众人的催促声中往山下走去。
谁知走了不过一炷香的时辰,天色一暗,居然突然下起雨来。这山雨来势急骤,众书生忙不迭地四处寻找避雨的地方。忙乱了好一会儿,方才在一处斜崖下发现一个一人高的山洞,虽然不大,但五六个人避雨总是够了。这样一耽搁,恐怕今日能否下山都是个问题,春寒夜冷,众人不由在心里暗暗叫苦。
却在此时,山中雨势却是越发大了起来,且夹杂了滚滚惊雷声隐隐入耳,不多时便见天边电蛇乱舞,暴雨倾盆,雷声爆鸣,声势颇为吓人。众书生面面相觑,心中大道此事蹊跷。向来春雷伴春雨而来自是寻常事,可如此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就极为罕异了。天降异象,世逢大变。众人心中不由暗暗吃惊害怕不提。
却说李生无意回头,竟见梅生正在洞内团团乱转,显得焦虑不已,口中还在念念有词,细听片刻,方能模糊辨出“石像”二字,知道这呆子又犯了傻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梅弟,你在干什么,没事吧?”
梅生被人一语惊醒,慌慌张张道:“我自是无碍的,只是如此雷雨天气,那石像若单只淋了雨尚且还好,可若是触了雷电之威可怎生是好……”
李生闻言气恼不已:“你还有闲心担心那块破石头?我看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今夜若是下不了山,回家之后怎么样去规避家法吧?”恐怕自己也免不了被梅家老头儿警告一番。想到这里,李生心里更是好生沮丧烦闷。
梅生一听“家法”二字,脑中顿时清醒不少,可过不了多一会儿,那点担忧心思很快便被满脑子的石像取代了,在原地转圈子转得更快了,口中又在喃喃有声。
李生见他这样实在是不耐烦得很,忍不住怒道:“梅弟,你消停一会儿可好?若是实在担心,干脆今夜跟那石像睡在一处算了,省得你看不到还记挂得立不住脚。”
众人听了都觉好笑,梅生却是眼前一亮,瞬间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跌脚叹道:“妙啊!就是这个道理!”说完竟然一跺脚,跑了。
李生等人一见立时傻了眼。心道这呆子今日怎生呆得这般厉害,连挤兑他的话都听不出来,心中虽然着恼,亦不敢放他一人冒失跑在山中,急忙和刘生赵生等人追了出来。
谁料跑出洞口一看,便见天地一片暗晦不明,暴雨如注,四周模糊一片,哪儿还能见到梅生的半点影子?有心想追去石像处找寻,但一见这糟糕的天气,再想到上山之处几多险地,冒雨攀爬少不了危险,若是再迷了路……如此想来,众人相互观望推搡一般,竟都打了退堂鼓,心道待雨停天晴再去寻找方是良策。便各自按捺住焦躁退回了山洞。
再说这呆子梅生。
也亏得这人性格虽呆,倒是生了一副好头脑,摸黑滚了不知道多少个跟头,居然有惊无险地直寻到了那石像处。
抬头一见,却几乎将梅生吓得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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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了魂魄。原本玉白一片的石像竟已被落雷炸成了灰黑之色,甚至手臂之处蜿蜒攀爬了几多纹裂,更有许多碎石零零散散地散落在石像四周,从石像半闭的眼中滑下的雨水,这般瞧来竟似是在落泪一般。
梅生心中登时大恸,也根本不去考虑为何石像周围的草木无一遭劫,怎唯独石像屡遭雷威,更顾不得石像头顶若水桶粗细的雷电蠢蠢欲动,随时会落下,竟然口中高呼一声,不顾一身狼狈地直直扑在了石像身上。
见石像这般惨状,梅生心中疼痛难当,眼中一热,竟滚出点点热泪来,心中只想着要为石像挡风遮雨,不但以身遮蔽,甚至还将外衫脱了下来,盖在石像身上,唯恐它受伤疼痛难当,一手紧紧抱着它,一手缓缓抚过处处裂纹,口中低喃有声,似安慰,似自责。
且不说这呆子呆气一上,整个人都如魔障了一般,连震耳欲聋的雷电都抛到了脑后,单说这落雷居然也变得更加蹊跷起来,虽是仍然持续不断地劈了下来,气势也越加狂暴,可就是一道也没再落到石像身上,反是石像周遭的草木遭了殃,被闪电雷击轰得叶摧木垮,短短半个时辰,方圆百米之内竟变成一片焦土,寸草不存,便连湖里的鱼儿也被齐齐电死,翻着银白色的肚皮浮上了水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朦朦胧胧中雷声似乎已经远去,暴雨似乎也已经隐隐褪去隐没,梅生于疲累混沌中终于放下一颗心子,心神一松,再支撑不住,从石像身上缓缓滑落,无力地瘫在了地上,很快便失去了知觉。
须臾,一片华光骤然绽放于天地之间,枯萎的草木如同被施了仙术一般缓缓恢复了勃勃生机,便连那些惨死的鱼儿,亦尾巴摇了一摇,突然活泛了起来,一头扎入了湖水之中。
恍惚中,一道修长优美的身影自光环中款款踱步而出,直到倒下的梅生身前方才止步,而后,慢慢伸出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7. 前世(三)
梅生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
他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人扶住,身子浸在水中,周遭仙云缭绕,草木生香,湖水温暖适宜,如同温泉,天际一道银河横跨,璀璨生辉,身前美人如玉,笑靥如梦如幻。
梅生盯着那美人迷迷糊糊地想,自己果然是在做梦,要不然石像怎么就活了呢。
“你醒了。”
美人眯起眼笑笑,眉间一点红印浸了水,便如同活了一般鲜艳殷红,惑人心魄。更妙的是他那一身肌肤,如同玉石做的骨肉,触手滑腻温润,如同凝脂,触之便令梅生三魂失了七魄,只觉一阵电流自后背一路蹿进了四肢百骸,整个人都酥了,差一点便要滑到水里去。
梅生本能地去抓美人的手臂维持平衡,竟不料到了临头居然变成熊抱,一把便将这玉人扯入怀中,紧紧搂住。
耳边一声轻笑,梅生登时醒神,心中大愧,脸红耳赤地推开了他,低头四处乱瞄,口中讷讷不能成言。
急了半日,梅生又想起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的古训,就想着往岸上爬,却被抓住,阻了他的动作,只听耳边那人道:“你还记得我么?”
不待梅生作答,那人已是又道:“我叫做石缘。”
“我们……见过?”
被这一打岔,梅生已忘了初衷,只疑惑道:“你是说方才?”若是石像的话,确实是见过。
见石缘摇头,梅生迷惑了,苦思良久不可得,只好老老实实道:“我不记得了。”
石缘闻言神色有些失落,但很快便敛了去,摇头道:“你不记得也是该当……当年我受你大恩,还未及回报,便天人永隔……而今阴差阳错在此偶遇,又得你相助,顺利渡劫,免遭魂飞魄散的下场,石缘心中,实在是感激万分……”
“所以,”梅生直勾勾地盯着对方那张雌雄莫辩的脸,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所以,你便要以身相许么?”
石缘闻言登时一愣,而后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直到看到梅生满面羞惭之色,几乎要恼了,方才能停下来,一双星眸却如同骄阳般耀眼,灼灼地盯着梅生,轻道:“以往,我便有这念头,却怕自己身份卑微,不敢言诸于口……如今得君一席话,便是石缘明日便死了,也是甘心了……”
说到这里,他眼中渐渐腾起泪雾,慢慢红了眼眶。
梅生心下大急,听了这话又心中酸痛难当,再顾不得许多,急急捉了石缘的手道:“你这是说什么话……我是不想你死的,便是我死也不许你说这话……”一时间竟是呆气又冒了上来,急得满嘴胡言乱语。
石缘却是满心欢喜,反握住梅生的手,点头暖语道:“你既是这般想,我再不乱语便是了。”
梅生点头,又觉掌中一双玉手实在是肌骨匀称,细腻滑嫩,心中喜爱得紧,明知自己行为轻-薄,有违礼教,仍是忍不住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了几下。见石缘并无不虞之色,眼中邀约期盼之色反愈加鲜明,竟是福至心灵,无师自通地凑了上去,大着胆子捉住那一双红唇,重重碾压了下去。
石缘一声低喘,双手便搂住了梅生的颈子。梅生顿时如遭五雷轰顶,魂飞到了天外,身子却如有自己的意志一般,一把将石缘揉在怀里,毫无章法地胡乱亲吻起来。梅生不曾经历过人事,动作生涩得紧,石缘却也不曾有过这般经历,一时被搓弄得也呼吸急促起来。
却在意-乱-情-迷时刻,梅生忽然住了动作,一双眼呆呆地瞧着石缘浸在水中的身子,整个人终于清醒了些,吃吃道:“你……你是男……男的?”
石缘靠在梅生怀里喘息着,听了这话有些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那抹流露出的嗔意令得梅生又是呼吸一滞,却听石缘道:“我没说过我是女人啊……”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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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埋怨道:“我变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你……”
最后这一句话梅生没有听清,只是见石缘透出红晕的脸已是浮上一层委屈之色,不由急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石缘看他一眼,又低头叹了口气,有些心灰意冷:“我就知道,自己不该存了这种心思……”
梅生更急了,不由一把抓住石缘优美的双肩,吭哧了半晌方才通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是不知道如何跟男人……欢-爱……若是女人,我还知道一点……”说完,竟是脸上烧得厉害,心里更觉难堪了。
石缘却是心头狂喜,眼眶一红,两颗泪珠儿就从眼角慢慢渗了出来。从地狱到天堂,也不过如此吧。
梅生见他滴了泪,心下更慌了,急急抓了石缘的手哄道:“我嘴笨不会说话,若是说了不该说的,你不要放在心里啊。”
石缘痴痴地望着他,顺从地让梅生给他拭了泪,已是换了笑颜,整个人都贴在了梅生怀里,又凑到情人耳边,低低道:“不必忧心……我知道怎样与男子欢-爱……”
语毕,还未待震惊的梅生缓神过来,石缘已是闭了眼,慢慢吻上梅生因吃惊而微微启开的双唇,舌尖在他上唇轻轻舔了舔。
梅生乃是少年身体,如何敌得过这般轻-佻手段,早已是面红耳赤,手忙脚乱,脑沉沉如堕梦境之中了。
梅生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做梦,可接下来的梦境却未免嫌长了些,又过于梦幻快乐了,便有些糊涂,更有诸多细节记不太清楚了。他只记得自己对怀中美人那一身异乎寻常美妙的肌肤爱不释手,几乎无法挪开,只知凭本能追逐那抹温热触感。更兼心爱之人对他异常纵容,梅生不免贪欢放纵了些。
于是一夜春风。
及至夜月隐去,梅生力竭,再睁不开双眼,方才搂了怀中美人沉沉睡去。
8. 前世(四)
日上三竿,阳光透窗而入,直直照在熟睡人的脸上,晃眼得很。梅生不耐烦地扭了扭头,只觉嗓子干渴得厉害,便挣扎着睁开眼,直着嗓子叫道:“三儿,三儿!给我倒杯茶来……”
“口渴了吧?来,喝点水……”随着一声暖语,一只青花瓷碗被送至梅生唇边。低头糊里糊涂地喝了两口,只觉这水甘甜爽口,竟是异常甜美,与往日大是不同,梅生终于察觉不对,猛地一抬头,便望入一双笑意盈盈的眼中。
四处环顾一番,昨夜种种已瞬时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梅生呻-吟一声,一巴掌掴在自己额上,喃喃道了一句:“原来那不是梦啊。”竟然将水碗一扔,抬手便将面前玉人一把搂进了怀里。
石缘低呼一声,腰上酸疼得紧,不由微微皱起了眉,望向梅生的星眸却是弯得更加漂亮,情深意长。
梅生知是昨夜孟-浪,恐是累坏了石缘,脸上虽红,手上动作却是不慢,早放在情人腰上细细按摩,期望能让他舒服一些。
石缘也不说话,就那样笑眯眯地望着他,安心享受着情人的关爱。
“我会对你负责的。”
耳边突如其来这一句理直气壮的宣告,石缘吃了一惊,幽幽看了他一会儿,不答反问:“你既知道昨夜那一切都不是梦,就该知道,我与你,是不一样的,你……不怕么?”
梅生摇头,坚定道:“不管你是妖,是魔,是精,是鬼,我既昨夜……那般对你,便是一定会负责到底的!”
石缘失笑:“你既会认为我是妖魔精怪,怎就不会猜我是仙呢?”
梅生闻言一呆:“啊?”
石缘看他那张傻气的脸,忍笑:“即便不论这些,你不嫌弃我是个男人?”
这个不必要嫌弃。梅生想到昨夜那种销-魂滋味儿,脸红,然后坚决摇头:“男人也不怕,我会娶你的!”
石缘乐了,在他怀里笑得滚来滚去,又给了梅生好长一个吻,直亲得某人七荤八素,差一点魂魄都飞了。
“呆子,快起床吧。你那群狐朋狗友可是快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了。你再不露面,怕是要回去喊人过来掘地三尺了。”
笑了一阵,石缘终于坐起身来,拉了梅呆子的手,指向窗外。
果然,便见李生等人正在这处木屋外面转来转去,神态焦灼,似乎还在张嘴大喊大叫。可奇怪的是,众书生显然既看不到这处近在咫尺的木屋,梅生也完全听不到李生等人在喊些什么。
石缘在旁边不以为意道:“大清早的,聒噪得很呢……”说完随手一挥,一道白芒过后,众人的喊叫声便清晰地传入梅生耳中。
“是了,我一夜未归,他们该担心坏了。”梅生懊恼不已,语毕便要拉着石缘一同出去。
“梅生。”石缘反手攥住情人的手,正了脸色道:“我不需要你对我负责,只要你偶尔想起我,回来看看我便好。”
梅生闻言登时急了,嚷道:“你跟我走,我一定会娶你的!”
“呆子。”石缘一指戳在了梅生额上,笑容璀璨,几乎耀花了情人的眼:“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可我真的不能同你一起入世。你命格三全,乃是大富大贵之相,将来必定贵不可言……而我若要与你偷得这一世情缘,便绝对不能现于人前……切记,切记……我的存在任谁都不能晓得,否则你我的缘分便到头了……以后若想我了,便来这里寻我吧,我必是在这里等你的……”
“还有,那名唤李生的,面广鼻长,两腮无肉,乃是小人之相,以后切不可与之深交,当远离此人……切记,切记!”
话音未落,一时华光一闪,人屋两空,只剩下梅生一人呆呆地立于青天白日之下,犹自不相信石缘竟会抛下他一人在此,站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李生等人正找得焦急,冷不丁一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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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发现梅生就站在湖边,顿时大喜过望,互相招呼一声便齐齐地围了上去。见他安然无恙,不虞会被梅家打上门来,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见淋了一夜雨,本该狼狈不堪的梅生却依然衣冠楚楚的模样,众书生都有些疑惑,又七嘴八舌地问他这一夜到底是怎么过来的,那尊石像怎不见了踪影云云。只是梅生却如丢了魂魄般,不管别人如何追问都含糊其辞,不知所云。众人无法,只好先簇拥着梅生下山去了。
可下山之时,又一件接一件的蹊跷事。且不说梅生是一步三回头,似乎有什么挂心事一般,总挪不开步子下山。单说是李生等人,不知为何竟是连连栽了跟头,要不然便是掉到水沟里,踩到陷阱里,竟像是遇到了山精鬼怪一般,齐齐吓得魂魄都丢了。好不容易回了家,已是晕头转向,狼狈不堪,此后更是精神萎靡,少不了大病一场。
梅生心知众书生这般惨状,怕是石缘的首尾,心中犹不愤李生等人曾对石像出言不逊,言语猥-琐,便也不肯施以援手,且听了情人的劝告后,日后更与李生等人疏远了不提。
且说梅生归家之后,自然是挨了父母一顿好骂,梅生记挂石缘,只蔫蔫儿地提不起精神,连挨了打都半点没放在心上,此后数日更是茶饭不思,书读不进,镇日里呆呆的,竟是犯了相思病。
想他年纪既轻,又初识爱欲滋味儿,正是如胶似漆,恨不得与情人时刻厮守在一处的时候,如今却与石缘一夕交-欢之后便被硬生生赶下山,心中那相思便疯长满了心,又无法对人言说,兼之心中总是疑虑石缘当日赶自己下山之语只是搪塞推脱的话,想必心里还是不愿与自己长久厮守在一起的,心中更是失落。
而梅家老爷自儿子失踪一夜之后更是对其严加管教,下令全府禁严,梅生禁足三月,不得出府,如此一来,梅生竟是夜夜心焦,凡此种种,居然一日比一日憔悴起来。
9. 前世(五)
很快,梅生神智萎靡,食欲不振的情况便传入梅家二老耳中,梅母以为儿子身体染恙,忙忙令人请了大夫来,却是看不出什么不对,只好开了些安神的方子,叮嘱梅生好生卧床调养休息,可再过了些时日却仍不见大好,梅母无法,只好再请了大夫来瞧。
如此大夫是请了一拨又一拨,眼见梅生脸色蜡黄,神色也越发昏沉起来,梅老爷也开始急了,不知道这孩子究竟发了什么病,竟然这般难治,梅母大急之下更是抱着梅生放声大哭。
梅生自昏沉中挣脱出来,见老母抱着自己大哭,一时又犯了傻气,便道:“母亲,孩儿只是心里思念一位仙人,待您允我出门一趟瞧他一瞧,我便好了。”
梅母只当他说胡话,哪里肯听,梅生自是心情失落,梅母却更是心碎欲裂,哭断了肝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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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子,醒醒。”
迷蒙中似乎有人在自己耳边低低呼唤,声音还犹为熟悉,梅生迷糊着睁开眼,便见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心中又惊又喜又疑又惑,不禁喃道:“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可是在做梦?居然又能见你一面。”又呆笑道:“就算是个梦也好,我死而无憾了。”
石缘又是气恼又是好笑,一指戳在他额上,佯怒道:“你就那么想死?那你死好了,我这便走了!”说完站起身作势要走。
梅生一听登时急了,久病中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一把拉住石缘的手死不放开,口中急急道:“你若是走,我便真不活了!”
石缘叹了口气,任梅生挣扎着坐起身来将自己搂了,又心疼地抚着他干瘦的脸,叹道:“只短短几个月,你怎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
梅生痴痴地凝望着情人的脸,却是答非所问:“我们都有几百年没见面了,我很想你。”
石缘一愣,被梅生趁机吻住了双唇,又在他耳边低低叹息:“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分别两月有余,该有几十个三秋了……”
石缘一听,自是哭笑不得,也不知他是又犯了呆气,还是在说情话,正瞪他之时,却发觉梅生一双贼手竟不知何时摸到了自己身上,不由脸上一红,啐他道:“你不是病了么?怎还有精神想这些有的没的?”
梅生干笑一下,趁着夜深人静死皮赖脸地将石缘拖到床上,腆着脸道:“我是犯了相思病,你便是最好的药。”一行说着,一行扑在了石缘身上。
石缘也不知梅生这久病之下如何得来的力气,竟压着他亲热了两次才肯下来,又死抓着他不放,只嚷着要娶他,再不要受这相思之苦。
石缘气极,便吓唬他道:“你再这般任性,我再不来了,你病死了我也不管。”
梅生果然被唬得不轻,不敢再造次,只眼巴巴地哀求他留下来。
石缘无奈道:“我这次本不该来,可再不来你怕是连性命都要丢了……我必不能留在这里的,你当知道,我与你们,终究是不同的,你若再一味任性纠缠,我怕是再不能与你一起……”
一席话登时浇了梅生个透心凉,果然不敢再乱说。
石缘终是心疼他,想了想便道:“你过了二十岁便可自由出入梅府,不再受约束,这中间还有四年,你暂且忍耐一番。明年乡试,你拿个解元回来吧,否则便不要来见我……我已为你破了例,以后切不可这般不知轻重……我还住在石青山上,你若耐不住便来寻我吧,我必是在的……”如此絮絮说了这许多,终令梅生心结开解。第二日起床后竟是神清气爽,病症不翼而飞。
且不说梅家一团喜庆,虽觉梅生的病来得蹊跷,去得也快,终究是好了,心中欢喜不已,单说梅生自那一夜之后果然信守对石缘的承诺,收拾心绪,发奋读书,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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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做出不少锦绣诗文,才名更胜往昔。一年后,果然拿了个乡试第一名回来。
梅生心中欢喜不自胜,对父母谎称要与朋友庆贺一番,连夜上了石青山,与石缘一番温存,其中缱绻柔情自不必多言。
四年时光如白驹过隙,眨眼便过,梅生已及冠一年余,不再受父母禁足的限制,干脆便时不时地携了书本到石缘的小木屋里住上一段时间。
几年的时间不但令梅生长成了青年人的身量,脸部轮廓也愈加清晰,英俊逼人,而且身上的呆气亦磨去许多,人也渐渐通透练达起来,也知道自己与这个秀美绝伦的情人上一世有过一些纠葛,加上今世的自己以福禄寿三全之身助他渡劫,方才有了这一世情缘。
只是每次但要提及上一世种种,石缘便是但笑不语,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每每令梅生恨得牙根痒痒的却又奈何不得,少不得在床上加倍“疼爱”他一番,以发泄心中不满之情。
也因了长久的相处,梅生总能在无意间窥得石缘偶尔流露出的焦虑之色,他心知情人是在担忧这一段偷来的缘分无法相持太久,可又不知该如何帮他排解,心疼之余,便少不得对情人百依百顺,不但勤于书本文章,更将以往与李生等人相交时所沾惹上的一些坏习气悉数改了,反尽力结交些有德行名望的人,几乎是不遗余力,只为博得美人一笑。
这一日午后,梅生与几个新结交的朋友吃了酒,心中思念石缘,想着又有旬余未曾谋面了,干脆寻了个由头打发家人回府知会一声,便晃晃悠悠地上了石青山。
到得湖边,梅生便瞧见石缘正坐在木屋前看书。近夕的阳光温柔而多情,映照得石缘全身一片金红之色,衬着那秀美的五官与优美的体态,真是说不出的动人。
梅生心中一动,登时色-心大起,干脆一步上前,在石缘猝不及防的惊呼声中一把将他抱了起来,也不理会情人的嗔怒声,径自将人抛上了床,下一刻便压了下来。
10. 前世(六)
“呆子,别!”石缘急急阻住情人猴急一般拼命拉扯自己衣带的手,推拒道:“不,不行……”
梅生哪里管得了那许多,一边胡乱啃着身下人儿的脸和颈子,一边双手在他身上乱摸,心中则在胡思乱想,怎得今日还欲拒还迎了不成?嗯,果然这样比较有情趣么……
“呆子!”石缘左支右绌,不但没抗拒得了,反被摸得软了身子,不由恼了,大声道:“我有了!这样不行的!”
“有了什么……什么不行?”总归不可能有孕吧……
梅生正准备再接再厉,突然脑子里一声惊雷炸响,登时就懵了。立马用双臂撑起身体,望着石缘突然羞红了的脸,不可思议道:“你……你说什么?”
石缘双颊泛红,期期艾艾地道:“我,我是说……我有了你的孩子……”
“可……可你不是男人吗?”梅生盯了他半天,方才蹦出这么一句话来,脑中迷糊,伸手便掐了一把——不疼啊,果然是在做梦吧?
“呆子,你掐的是我!”石缘哭笑不得,一把推开梅生坐起身来,整理被弄乱的衣襟,不再言语,耳朵却连着后颈都红了起来。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梅生还是呆呆的。虽然知道自家情人与自己不同,可,可男人……有孕……这有可能么?
石缘实在是羞得不行,又被情人连番追问,终是拗不过,以蚊呐般的声音低语道:“我虽是男身样貌不错,但体质却与其他人不同……乃是雌雄同体,与男子结合,也可受孕的……”
低着头说完半晌也不见梅生反应,石缘登时恼了,抬头怒道:“怎么,难道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么?”
一句话却是惊醒了犹在发呆的梅生,登时抱着石缘哈哈大笑:“哈哈……我要当爹了!天啊,我居然要当爹了……哈哈哈哈……我真是太开心了!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啊哈哈哈哈……我要当爹了……”
一句话翻来倒去不知说了几百遍,梅生乐得嘴都笑裂了,抱着石缘又啃又咬。石缘见他真的开心,登时心中一松,笑眯眯地任由梅生抱着自己一遍遍乱亲,糊了一脸的口水。
终于消化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梅生又开始犯呆气。一会儿要趴在石缘肚子上听宝宝的声音,被拍开了无数次还是乐此不疲,勇往直前;一会儿又在绞尽脑汁地给宝宝想名字,从大名到乳名再到表字外号,引经据典,一团乱七八糟;再不然就是贱兮兮神秘秘地问宝宝足月后如何生产,直将石缘搞得满脸通红,把梅生敲了个满头包,方才得了片刻消停。
不过……总算是知道了石缘体质特异,胎儿足月后身体自会分裂产道,自然分娩,不会有性命之虞。听到这里,梅生方才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两人一番嬉闹厮磨,已是误了晚饭。石缘非凡人,自然不须日日进食,反是梅生兴奋过度,不但连晚饭都忘了进,连石缘要为他做点饭食都不肯,生怕累着了他。梅生早已非少年心性,知晓石缘即便有孕也肯定不会随自己下山,可如此一个人长居在此,心里总是不放心的,一时左思右想,苦无良策。
正在这时,却听石缘百无聊赖道:“我已许久未曾下山了,这几日你在外面,可有什么有趣的事儿么?”
梅生知道山中无日月,一个人十分寂寞,因此凡来看他自是要为情人讲点趣事的,逗他一笑,只是今日被石缘有孕的喜事冲昏了头脑,一时忘了其他。如今被石缘随口一问,便突然想起一事来,笑道:“你这么一说,我今日在街市上还真是遇到一件有趣事。”
“哦,什么事?”石缘感兴趣道。
“我今日本约了张兄他们吃酒,经过西市的时候,正看到那里有个小贩在叫卖怪鱼,周围围了一大群人。我一时好奇,便挤进人群里瞧了一瞧——却原来是两条大鱼。其中一条足有一人高,通体银白,颜色极为漂亮,鳍上挂了一条黑链;另一条金色的怪鱼要小些,大概只有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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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紧紧贴在银鱼背上,鱼唇上还挂着一只铁环。那卖鱼的小贩盛鱼的木盆太小,金鱼半边身体都露在水面之上,呼吸困难,下面的大银鱼便将水泡吐在金鱼身上,让它不至于因缺水而死去……”
石缘本还有一搭无一搭地随意听着,听到后来,竟是圆睁双目,猛地直起身来,抓住梅生的手道:“那金银双鱼是否紧贴在一处,人根本就分不开来?”
梅生诧异道:“你怎么知道的?那小贩倒确实是这么说的,说是捉到这两只鱼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所以这两条怪鱼要搭在一起卖掉。”
“那后来怎么样了?鱼被卖掉了吗?”
梅生见石缘如此焦急模样,不由笑着安慰他道:“你莫忧心,那两条鱼因为卖价不菲,要价二百两纹银,所以一上午都没有卖出去。我见那两条鱼竟颇有些相濡以沫的意思,心中一时怜惜,便将其买下,然后令小三儿雇了马车,将这鱼送到海边放生了。”
见石缘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梅生奇异道:“怎么,难道这两条鱼还有些什么说法不成,令你这般挂心?”
石缘点点头,星眸漾满了笑意,如水一般望着情人道:“你既救了那鱼,自是有些瓜葛的……这是好事,也是缘分,行善积德,日后自会护佑你的。”
梅生听了也不以为意,玩笑道:“不必护佑我,护佑我们的孩子顺顺利利出生便好了。”又被石缘的话勾起往日心事,便再三再四地好奇央问石缘:“且不说这个了,我们前世的事情,究竟是怎样的?”
梅生原本以为石缘又会想方设法岔开话题,却没想到这次情人并没有给他白眼,只低头抚了抚自己依旧平坦如昔的小腹,垂眼低声道:“待这孩子安然出生之时,我必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梅生听了十分高兴,大笑道:“好,那太好了,呵呵……”
此时的梅生,心中俱被欢喜占满了,也因此,没有留意到情人眼底深藏的那一抹忧虑。
11. 前世(七)
不过说到待出生的孩儿,倒是令梅生终于下定了决心,于是道:“既然你有了孕,来年春季的会试我就不参加了,便在山上陪你可好?了不起只是再多等三年罢了。”
石缘低头沉思片刻,摇头道:“不好,若是为我的话倒不必担心,你已为来年春闱准备了好几年,待过了年你便动身入京吧。”
梅生听了哪里肯依,待要说服情人,石缘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梅生再三请求不可得,倒差一点惹恼了石缘,最后只好作罢,只是死皮赖脸地在山上住了下来,除了每隔一月回家探望一次老父老母之外,几乎是足不出户,只在山上陪伴石缘,素日里悉心照料他之余,继续苦读书文。
日子过得飞快,眨眼年关便到了。这一日,石缘早早便起身打发了梅生下山。梅生自是恋恋不舍,搂了情人的腰肢迟迟不肯放手。
石缘的身子早已经显怀,因了孕,整个人显得丰-腴了许多,而一身肌骨更是滑腻细润,动人心魄。梅生抚摸着他的肌肤,不觉就动了情。
石缘脸色微红,瞪了他一眼,这一眼却是勾得梅生魂都飞了,更是神魂颠倒,无法自持。
自从石缘有孕以来,再没让梅生近过身,而眼见离别在即,情人一走便会是三个月,饶是石缘心性淡薄,也殊为不舍。梅生更是如此,恐怕自己赶不及待见第一个孩儿的出世,又舍不得与石缘长久别离,素日里惶恐留恋,苦苦压抑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别离的时刻若山洪暴发,一发不可收拾。
眼见石缘面带春色,在自己怀里软了身子,梅生急急扔了包袱,双手使力,便将情人抱了起来,侧着身放在了内室的软榻上,然后不待石缘反对便将他剥得干净净,宛若待宰的羔羊,在他身上又搭了床锦被,便迫不及待地一头拱进了被子里。
虽说心里想得厉害,梅生到底心存顾虑,床-第间动作十分温柔,倒也别有一番情-趣。及至云收雨歇,石缘早已化作一滩春-水,动弹不得。
梅生心底十分怜惜,为他擦了身,又换了衣衫,眼见时辰已是不早,方才在石缘的催促声中,一步三回头,恋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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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地下山去了。
临走前,石缘靠在情人的怀里细细叮嘱道:“我昨日为你卜了一卦,此次入京定是会高中的,只是其他卦象却是晦涩模糊,此去京城,定要小心行事,不要轻易牵扯到什么是非中去才好。”
梅生自是无有不从,又是好一番厮缠,方才与石缘挥泪告别。
年节时分,梅府自然是十分热闹的,加之梅家儿郎声名在外,功名在身,又是一表人才,俊秀逼人,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儿,大家闺秀芳心暗许,多方接近。
梅生眼见一拨拨的媒人如同过江之鲫,络绎不绝,心中烦不胜烦,又想到石缘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山上,脸色更是黑如锅底,心里打定主意这辈子非石缘不娶,又不耐烦梅母一天到晚地劝说游说加相亲攻势,干脆连元宵节都没过,便带了三儿和四儿两人,赴京赶考去了。
梅府离京城并不远,几人走走停停,不过七八日便到了京城。因为到得早,客栈仍有不少空房,梅生便寻了京城有名的状元楼,要了两间上房,住了进去。
12. 前世(八)
距离开考尚有近两个月的时间,梅生打算在这段时日内再好好温习一番书本,又牢记石缘的话,除却与一些知交好友小酌几杯,谈谈诗词,极少出门。只是他年岁虽轻,却是才名冠京华,尤其是去年所作一篇《石山赋》,被当朝文德大儒金惜尧无意间看过之后大加褒奖,赞誉有加,一时间,梅生之声名,一时无两,隐隐将其他才子们都比了下去。
如此一来,便不断有那攀同乡的,拉关系的,慕才名的络绎而来,搅得梅生烦不胜烦,尤其是一个名唤刘旻的江乡籍学子,自恃品貌风流,才学过人,无意间见过梅生一面之后却是惊若天人,几乎日日前来纠缠。梅生无法,只好虚与委蛇一番,只是交谈过几次之后,心觉这刘生心思龌龊,才学低微,又刚愎自用,自视甚高,不是可深交之人,于是干脆称病谢客,以图耳根能清净几日。
却说这里还有一位熟人,此次也来到京城赶考,你道是何人?却是被石缘评之为“面广鼻长,两腮无肉,小人面相”的李生。此人因少时与梅生过从甚密,待其文名远播,自是好一番夸耀自满,对外便称其与梅生乃总角之交,情谊极深,更是梅府座上嘉宾,以此博了不少想与梅生结交一番之人的青眼,都想借机与梅生见上一面。
哪晓得待李生自信满满地前去拜访梅生,邀请其一同喝花酒之时,却连连遭拒,也因此,李生少不得被人在背后说些闲话,嘲弄一番,嘲笑其不自量力云云,也因此李生暗自对梅生怀恨在心。
数月时光眨眼便过,春闱结束后,很快便是放榜日。
梅生果不孚众望,高中状元。榜眼则是声名仅次于梅生的京师望族,当朝周太师之嫡长孙周绣。而令人称奇的是,那江乡籍学子刘旻竟也中了进士,乃是二榜第四名,一时间许多对其知根知底之人纷纷侧目,暗中猜测腹诽不已。
待到第二日,还不待众学子们自“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情绪中走出来,不知从何处突然爆出“江乡富人刘旻贿金预得试题”一说,一时舆论大哗。隔几日,竟又不知从何处传出“梅生与刘旻过从甚密,同在贿题者之列”的内-幕,顿时震惊了整个京师。
因了梅生才名远播,此番又高中状元,远非寻常学子可比,因此终于惊动了朝廷,下令严查。
且不说梅生尚未从此风口浪尖处回过神来,单说朝廷下令严查的第二天,梅生连同刘旻已被秘密拘押,不得与外人沟通,等候审查结果。
而此事由来,竟应了一句“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老话。
原来刘旻“贿金预得试题”竟是真的确有此事,而此人偏偏手脚不够利索,被人察觉后捅了出去。而遭受无妄之灾的梅生,却是实实在在被牵连的。
同乡李生因对其心怀不满记恨,在刘旻事情败露,舆论大哗之时,便立即想到了如何报复梅生。本想只是放出谣言去一损梅生的声名,却不料同榜进士周绣嗅觉极其敏锐,本便不忿梅生才名高过自己,闻听事关梅生的谣言之后,立即发动家族力量要求朝廷彻查此事,而后暗下黑手,终令梅生坐实了“贿题”的罪名。
可怜梅生尚且被蒙在鼓里,犹然幻想着朝廷能还他一个公道,却不期然等来的却是一副镣铐加身。
最终,梅生、刘旻“贿金”罪名坐实,被判斩立决,其余被牵连的选官考官等一大批人锒铛入狱。一时间哀声四起,四野皆惊。可叹梅家虽在当地乃是富豪之家,在这京师重地却何尝有其说话的地方?便是不被梅生累及自身已是多方奔走的结果。便连深信梅生人品的文德大儒金惜尧亦是回天无力,只是悲声大呼“天妒此子”,泪洒当场。
再说犹在石青山上苦苦等待的石缘。
自梅生入京后已是三月有余,却始终不见情人归来。照理来讲,不论梅生中与不中,单论时间而言早该已回转家乡,即便在路上有些延误,也不该如此迟才对。深山之中又书信不通,难获只言片语。再起卦一算,却是卦象晦涩不明,难窥天机。
石缘心下隐隐觉得不妙。思忖半日,终是隐去身形,御风而行,第二次踏入了梅府。
可找遍了整个梅府,不仅梅生不见踪影,便是梅家老爷与老夫人居然也都不在府上,反是下人们眉间隐隐带了忧色,偶尔有人偷偷议论几句,说的却是“少爷坏了事”。
石缘心神一阵激荡,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无比。他一动,胎儿便在腹中踢了他一脚。胎儿已足月,生产只怕就在这两日,可此时此刻梅生居然就出了事,难道这真的就是天意么?怪道他无法算出梅生出了何事,恐怕自己已然身在局中了。
石缘早便知晓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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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身怀有孕,便再也难瞒过天机。可梅生乃是命定的贵人,该是享足荣华富贵,无疾而终才对,难道与自己结合,还是被破了三全命格了不成?
石缘心下焦虑,已顾不得许多,掐起指诀便御风疾往京师赶去。他身子已是极重,贸然施法,已是动了胎气。及至半个时辰后终于到达京师,腹中已隐隐作痛,有些支持不住了。
却不料刚落了地,便瞧见那贴在城墙上的榜文,梅生的名字与鲜红的“斩立决”三字齐齐撞入视线之中,令得石缘一阵恍惚,心痛如绞,待急急看清楚行刑时辰,方惊觉竟是在一刻钟之后。心道犹然来得及,石缘苍白着脸沉下心思,眨眼间便来到了菜市口。
一眼望见梅生穿着囚衣,狼狈不堪地跪在刑台上等候行刑的身影,身后刽子手手中大刀闪着令人心悸的寒光,而周遭人流涌动,争相观看,更有人面露不忍之色,指指点点,言道一代才子就此陨落,实在是可惜。
石缘心中大恸,心道,梅生,你何苦与我相遇,方落得今日这般田地,眼泪一时扑簌簌落了下来。
正在此时,刑台下突然一阵骚动,夹杂着老人的哭喊声渐行渐近。石缘抬眼望去,认出那双老人乃是梅家老父母。不过数日时光,两老已是凭空老了几十岁,显露出垂垂老迈之色,见到刑台上的梅生,更是哭断了肝肠。路人纷纷以袖遮面,不忍再看。
孰料梅生见了二老,竟是突然激动起来,挣扎着冲老父老母大喊道:“父亲,母亲,孩儿不孝!今日蒙此大冤,又无力洗刷冤屈,乃至祸及父母,累二老白发人送黑发人,都是孩儿的错……孩儿便是这天底下第一大不孝子!父亲,母亲,如此不孝之子,不值得为此哭伤了身子……不肖子以后再不能侍奉堂前,二老……一定要保重啊……”
听到梅生如此说,梅家二老更是摧心欲裂,哭得说不出话来,却听梅生继续哭喊道:“只是孩儿还有心愿未了,还有心上人未娶,还有未谋面的孩儿未见,我不甘心啊……若以后有人携子上门寻亲,那必是孩儿所爱之人与遗下的骨血,万望二老善待他们……”一时语毕,已是泪流满面,哽咽不能言语。
石缘隐在人群中听得肝胆俱摧,不能自已,眼见时辰将近,再不敢迟疑,手腕一翻,一枚卵形绿叶凭空出现于两指之间。
13. 前世(九)
腹中疼痛变得愈加鲜明起来,石缘不敢耽搁,努力沉下心神,对着绿叶张口轻轻一吹,本是晴朗的天空就突然变了颜色。黑云汇聚,狂风顿起,飞沙走石,远天隐隐有雷声传来,众人一时间睁不开眼,纷纷走避。
石缘本待再吹一口气,却不料小腹突然一阵剧痛袭来,口中顿时失了分寸,呼出的气息骤然加倍,竟是天地勃然变色,飓风平底而起,裹挟着狂暴的气息覆盖了整个京师。一时间电蛇狂舞,巨雷落地,暴风掀翻无数民居,更有许多人在猝不及防中被卷上半空,眨眼便不知所踪,不过片刻之后,已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摔成了肉饼。
石缘心道一声不好,额上冷汗如走珠般滚滚落下。心知自己此番为一己私欲伤了无辜人的性命,虽是无意为之,毕竟有违天和,此次定是无法善了了。银牙暗咬,再不管那许多,上了刑台抬手掳了梅生便走。尚且记得提前一步将梅家二老拂晕,分出一股仙力将他们安然送回梅府。
待要离开之时,石缘无意间回头,意外发现四散奔逃的人群之中,竟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一掠而过——正是李生。石缘心中隐隐有所明悟,知晓此次变故恐怕正应在了此人身上,心中恼恨不已,随手一挥,便将李生提前送上了西天。
梅生于一片狂风沙暴中睁不开眼,正奋力抓住石栏防止被卷入高空,突然感觉身体一轻,却是被人一把抓在了怀里。梅生定睛一瞧,竟是石缘,心中喜不自胜,居然也不顾何处何地,抱着石缘便不肯撒手,死里逃生,而且还能再见心上人一面,令得他一时欢喜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石缘也不去管他,腹中疼痛愈演愈烈,知道自己生产在即,恐怕支撑不了太久,便催动仙力,御风疾驰,加快了回去的步子。却不料无意间一抬头,竟瞧见天边隐隐现出一抹金光,石缘知道自己此次怕是在劫难逃,心中痛苦,脸上却微微绽放出一抹笑意,扶住梅生的肩膀,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梅生,吾爱,保重!”
还未待梅生突然睁大眼反应过来他在说些什么,一点白芒已是瞬间没入梅生体内,然后梅生便失了意识,坠入黑暗之中。
数日后,石青山上,峰顶湖边,有一个年轻的书生终于自昏睡中悠悠然醒来,身边放了一个包裹严实的襁褓,裹着一个面容极其灵秀可爱的小小男孩儿。孩童应是刚刚出生不多久,可却一点也不哭闹,吮着手指,蹬着小脚一脸好奇地瞧着梅生,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珠儿滴溜溜乱转,见到梅生瞧着自己发呆,居然咧着小嘴儿咯儿咯儿地笑了起来。
梅生的神魂早已不知去了哪里,面上青须胡茬乱冒,衣衫褴褛,一团狼狈,如同乞丐,可自己却是懵然不知。婴孩儿见梅生不理自己也不介意,便自顾自继续探究左大指好吃还是右大指好吃,又不知怎么发现自己下面还带了个把儿,便兴致勃勃地想去捏自己的小弟弟,玩得不亦乐乎。
正在这时,有一只通体雪白的山羊悠悠然踱了过来。小婴儿一见,登时乐得颠儿颠儿的,一近了山羊的身,便伸手抓了母羊的乳-头,有滋有味儿地吮吸起来,这母羊也温顺得紧,一动不动任由婴童吮吸,却是看也不看梅生一眼。待得婴儿吃饱了,便又悠悠然踱着步离开了。
于是吃饱喝足的小婴儿便那样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梅生在湖边坐了许久,身边的小动物们却是络绎不绝,来来去去。有给小婴儿喂奶的,有陪他玩的,甚至还有只母猴儿尽职尽责地给他换尿布。梅生却是对此浑然不觉,整个人犹似一只空壳儿,心腔早就空了。
石缘临走时给了他一段记忆,所以他终于知道了自己上一世与石缘的种种纠葛,也知道他爱的人,已经不在了。
在天庭一隅,有一处禁地,名曰仙草园。
一个叫做绛泉的小仙守护着这里,日日浇灌那里数以千计的仙女草。仙女草千年发芽,万年成熟,十万年方能修得人形,成为西王母手下的待选侍女。而那位绛泉侍者,便日复一日地照料着这里的仙女草,兢兢业业,不敢懈怠。
可终于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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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枯燥的工作令他厌倦了,于是绛泉侍者便趁着西王母蟠桃会大宴群仙之时,偷了个空溜了出去,寻相熟的其他小仙玩耍去了。
却不知他这一番懈怠,便惹出了一段孽缘。
那一日,掌管人界福禄寿三格的仙人鸿青在蟠桃会吃多了酒,竟是大醉之下闯入了无人看护的仙草园,践踏了无数仙女草,令数十株即将修成人形的仙女草魂飞魄散,本人犹自大醉不知。一双醉眼又四处打量,寻思找个地方小憩一下方好。
转了半日,竟真让鸿青在仙草园一角发现一方半人高的白石。观它石质细腻温润,玉白可爱,鸿青心中一动,竟生了些喜爱的意思,觉得这里不错,便晃晃悠悠地溜达过去,想要倚在上面睡上一觉。
孰料鸿青脚步踉跄,竟是一头撞在了那白石一角,额上渗出一点血迹,眨眼间便浸入白石体内,消失不见。鸿青竟也不以为意,反抚着那白石醉醺醺笑道:“初见便得了我一滴血,倒也与你有缘……石兄,你若得道,以后可还会记得小仙我么?哈哈哈……唔,石缘,石缘,这名字不错……”须臾,已是倚在白石上沉沉睡去。
鸿青仙格极高,只一滴血却是令得这白石受益匪浅。原来这白石虽天资粗劣,但却在仙草园呆了几百万年。因沾染了日日被绛泉浇灌仙女草的余露,竟慢慢开启了灵智,只是无法修得人形罢了。鸿青这一番乱闯,竟令得他阴差阳错之下修为大增,终于修得人形而出。
此时的石缘犹是一片混沌,但见鸿青酣颜俊美,又性情洒脱不羁,心中竟是生了爱慕之意,他从未出世,不明白这心思是由何而来,只想着化形后要与鸿青相似些方好,于是终成男身,肌肤细腻滑润,额间一点红印却是鸿青之血化成。
可石缘却从未想过,这仙草园乃是西王母培育侍女之所在,属性自是偏阴格,而石缘自开启了灵智起,若要修成正果,便该修女身才对,只是他却稀里糊涂之下变成了男身,从此雌雄同体,大异于其他仙人。不能不说真是造化弄人,世事无常。
14. 前世(十)
且说鸿青酒醒后自知闯下大祸,但他心胸坦荡,便坦然只身前往西王母处自求降罪。西王母自是震怒不已,但鸿青地位极高,也不好罚得过重,便令鸿青以三全命格之身下界经历轮回,三世后方可重新返回天界。
而那小仙绛泉侍者玩忽职守,罪不可恕,遂剥去其仙身,降下凡尘世世受那轮回之苦。绛泉自是不忿至极,只是他人微言轻,虽心中忌恨鸿青,却也无可奈何。无以发泄之下,下界前竟然一脚将仙草园一角的白石踢下凡界,生生将石青山一处峰顶砸得凹陷下去,时日一久,便在那里形成一个小小的湖泊。
而白石则被这一脚踢得魂魄不稳,仙力大减,仙身被破,成了凡界不仙不妖的尴尬存在。但要再成仙身,需要再度历劫方成。
五年前,石缘终于修得圆满将要历劫,却无意间再次遇到鸿青转世而来的梅生。石缘爱慕鸿青多年,终是情难自禁,破了戒条,与之结合。他本意是想瞒过天界,与梅生偷偷交往,并尽量不去更改梅生这一世的命运轨迹。无奈人算不如天算,腹中胎儿的到来令得一切都失去了控制,石缘终是无法隐瞒梅生这一世多出来的这个孩子,被天庭察觉。
仙人结合,必遭天罚。梅生经历轮回的三全命格被破,差一点遭受极刑,而石缘为救梅生又误伤了无辜人命,此番恐怕是难逃天谴,凶多吉少了。
梅生这般想着,泪珠就滚了出来,心内哀痛,只喃喃道:“石缘啊石缘,你道我助你化成人形,却也累你被驱出天界,修为大减;你道我助你渡劫,再修仙身,可我却累你遭此大难,生死不知;你道我于你有恩,可我欠你的,又该怎么去还?”
心痛到极处,梅生禁不住嚎啕大哭,却不料身旁婴孩儿被梅生哭泣声所惊,竟也是小嘴儿一瘪,放开了喉咙放声大哭。梅生一见顿时慌了神,急忙将襁褓抱起,手忙脚乱地哄骗一番,想要止住小儿啼哭,灵台却是在这一刻有了一丝明悟:这是石缘拼了命才留下的孩儿,也是他的骨血,无论如何,自己也要抚养他长成。如此想着,心头萌生的死志竟也慢慢变淡了。
好不容易小婴儿哭累了,再度吮着手指甜甜入睡,梅生盯着他的小脸儿看了许久,方才轻轻道:“你是我和缘的孩子,以后,你就叫思缘吧,梅思缘。”
梅生几日未曾进食,身体极度虚弱,吃力地抱着孩儿站起身来,刚要迈步便踉跄一下,差点将襁褓脱手,将他唬了一跳。却不料这一动,便从襁褓里抖出一封信来。
梅生诧异地捡起信来一看,立时便认出那熟悉的字迹正是石缘所有,心头顿时一阵狂喜,也顾不得手中的小思缘,忙着急急拆了信,一目十行地尽数看了。
一时阅毕,梅生长出一口浊气,闭目片刻,竟是抱着思缘狂笑起来,气息癫狂,仿若痴癫。惊得怀中婴孩儿啼哭不止,林间鸟雀飞起无数。
原来当日石缘携梅生急急奔回石青山途中,便被天庭闻讯而来的兵将捉了回去。他引-诱鸿青转世的梅生在先,又与其私下结合,以至于破了他的命格在后,更兼伤了无数无辜人命,本是罪无可恕,石缘连同腹中麟儿该当被打入裂魂道,从此消弭于天地之间,却不料正待行刑之时,中途却有人前来阻拦,救下了石缘性命。
原来梅生曾因一时善念救下了一对在市井中被小贩叫卖的怪鱼。其中那条金鱼本体乃是在南海海底受刑的东海龙太子,因刑满上潜之时遭到对头偷袭,身受重伤,阴差阳错之下被一出海打渔的渔夫所得,又因梅生施以援手而重获自由。龙太子感念梅生之恩,于是在西王母面前力保石缘平安,又知梅生对石缘用情极深而竭力撮合两人。
若说单只一个东海龙太子说情也便罢了,却不知为何,在天庭中向来寡言少语的银珏上仙竟也出言帮衬,言语之中对石缘颇多维护之意,令得西王母心中暗暗纳罕。
不过也因了这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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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由,西王母一时抹不开两仙的颜面,又不想就这样放过石缘,便许石缘与梅生三世纠葛。若二人能有一世结为伴侣,相濡以沫,终老一生,便许二人九世情缘,待得功德圆满,再双双回返天庭。但若是两人抓不住这个机会,鸿青下界历劫结束之后立即回返天庭,而石缘从此被赶出上界,化为东山一尊石雕,从此二人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因此,石缘生下孩子后,便将孩儿送至梅生身边,含泪下界投胎去了。而在信中,石缘又多方叮嘱梅生,言道这个孩子乃是仙人结合生下的,将来必非凡品,但他怀胎之时动了杀戮,也因此,这个孩子一出生便沾惹了煞气,戾气过重,恐怕一生兵戈不断,须梅生今后好生教养他。又告诉梅生他早已将梅家二老安然送回梅府,没有性命之虞,万勿挂心。而石缘自己,则会在来世等着与他的再次相遇。
梅生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竟是又犯了呆气,口中只喃喃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不好,不好……”一时竟是拿定了主意,抱了怀中婴孩儿,踉跄着下山去了。
数日后,已将思缘托付给梅家二老的梅生,又悄悄回到了石青山上二人欢-爱过无数次的小木屋里。他自知不孝已极,不敢再见父母,只手书一封塞到思缘的襁褓里,又将其送到梅府角门外,然后叩响了门上铜环。隐在暗处,亲眼看到家人将孩儿抱入府内,梅生方才叹息一声,回到了石青山上。
而后,竟是躺在木屋的床上,不吃不喝,绝食而亡,化作山间一抔黄土。
为的只是能够赶得及与石缘一同投胎。
三十年后,因朝廷日渐暴虐无度,奸臣当道,苛捐杂税繁多,渐至民不聊生,民众苦不堪言,很快便有人揭竿而起,一时响应者众,各地暴动四起,天下大乱。群雄逐鹿中原,这时,一个长相文雅俊秀,性格却蛮横暴戾的年轻人开始崭露头角,并很快踏上了开创梅氏王朝的开国帝君之路。
15. 今生(一)
“轰隆——”
一声惊雷滚过,雨下得更大。
山洞中,唐青躺在干草上,在黑暗中睁着眼,脸色沉郁,一如往常,脑海中的思绪却犹如沸水般翻滚不停。冗长而又久远的故事,以一种旁人的口吻叙述出来,竟似是又回到了那个雷雨之夜,坐看梅生与石缘在凡界的第一次相遇。
前世的几多纠葛,几百年的爱恨纠缠,如今作一个故事细细讲来,也不过是花了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而已。而旁边的年轻人呼吸悠长,久久没有声音,也不知是早已倦极睡去,还是根本不耐烦听两个男人的故事,抑或是不知该如何点评两个男人之间这种有悖常理,惊世骇俗的爱情,也或许,他只是当做一个传奇故事来听,伴随着雷雨声声,恰好助人入眠。
“那后来呢?那个书生跟白石仙人在一起了么?”
少年人的清脆嗓音突然入耳,唐青不由吃了一惊,年轻人的声音毫无滞涩的睡意,显是从头至尾,一直在细细倾听,不知为何,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唐青心中竟然有些愉悦感浮上心头。
因为心有挂碍疑虑,唐青在口述故事的时候,但凡涉及到梅生,石缘等人的名字,或者是石青山等地名的时候,都是以别称呼之,又将二人欢爱的场景以寥寥数语带过,更着意隐去了石缘身体的诸般特征,只心中打定主意,待回到京城之后,便立即与林老家人联系,弄清这心中诸多疑团。
此时林垣发问,唐青随之又陷入了回忆之中,嘴角不禁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良久方才慢慢道:“西王母既是有意不想放过那白石仙人,又怎可能便这样让他们轻易得偿所愿……既是言之三世纠葛,也不过多了三世痛苦罢了……最终,也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料定的悲剧罢了……”
“那就是说,他们最终还是没能在一起么?”林垣显得有些着急:“难道他们两人不再相互爱慕对方了吗?”
唐青出了一会儿神,方才苦笑道:“自然不是这么简单……非但如此,那书生还踌躇满志,一心想要第一世便与那白石仙人结成夫妻,修得正果,只是……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
唐青嗯了一声:“书生投胎的第一世便成了西凉山三十六寨最大的贼寇头子。他一直带着前世的记忆,四处寻找白石仙人的转世。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然后,惊喜交加的他脑子一热,便将白石仙人抢回了山寨……”
林垣闻言惊呼一声,不可思议道:“抢?”
唐青涩然点头:“不错,正是‘抢’。因为这一世的白石仙人乃是当朝左丞相的独生子,文采出众,人品风流,乃是众星拱月般的人物,而且转世后的他根本就没有前世的记忆。若非他一时起了兴致,只带了几个护卫便纵马出关游历,也不可能会被那土匪头子遇上,更不会被抢回山寨……而那时的左丞相独子,自是百般不愿的……”
“自此,两人便开始了长达近一年的互相折磨,直到那贼首失意之下大醉一场,然后强要了他……”
林垣在黑暗中睁大了眼,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因为贼首的一个结义兄弟的背叛,此事终于被远在朝堂上的左丞相所得之,顿时便是一场雷霆之怒……当朝大将军亲自领兵,荡平了整个西凉山。那贼首眼见心上人被救走,竟是发了狂,最后被朝廷军乱箭射死,命丧当场。”
林垣十分不忍心:“那丞相家的公子呢?他最后到底有没有对那人动心?”
“或许有……也或许没有……没有人知道……那丞相家的公子回到京城之后,居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十月后瓜熟蒂落,产下一名男婴后,便带着那名婴孩失了踪迹,从此不知所踪。”
林垣听了,只觉心里悲伤得很,也不知道为何,沉默了许久才问道:“那第二世呢?”
“第二世……第二世,那书生降生于当朝太医院医正家中,乃是老医正的小儿子。从小因为身体不好被关在家中,直到十六岁那一年……”
“那一年,他因急事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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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寻在太医院中当值的老父,却意外遇到两名样貌极美的少年。他当时就认出来,那是只属于他心上人的相貌。后来,经过多方打听,他才知道,那两名少年居然是当朝皇帝的一对双生皇子,七皇子和八皇子。”
“双生子?”林垣皱起了眉头:“那他们岂不是生得一模一样?”
“正是这个道理……那太医正之子吸取了上一世的经验教训,想方设法创造与那两名少年‘偶遇’的机会,又大献殷勤,耍宝逗乐,无所不用其极,并暗暗分辨哪一个才是那白石仙人的转世。”
“而他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七皇子和八皇子都对他有了好感。”
“可结果却是……”唐青顿了一顿,方才缓缓道:“可结果却是,太医正之子最终却是错辩了人,与双生子中的哥哥,也就是七皇子有了肌肤之亲。而实际上,八皇子才是他真正的心上人……”
林垣不解道:“即便是样貌一模一样,难不成性情也是一样的么?那太医正之子如何会分辨不出来?”
唐青黯然一笑:“那是因为那太医正之子有眼无珠,只知道用眼睛去分辨,却不知用心去分辨方是最真……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并非眼见的,才是真实的……”
“那他后来又怎么知道自己认错人了呢?”
“因为……因为后来有一天夜里,那太医正之子抱错了人……那时他一直都在苦恼,为什么已经与心上人合为一体,却始终没有当初那种水-乳-交-融,合二为一的感觉,而且那七皇子醋意极重,太医正之子总是苦恼于情人不相信自己……而答案,他很快就知晓了……”
“那天夜里,他苦恼之余,不免多喝了几杯,却正巧碰到八皇子偷偷溜出宫来找他。那太医正之子就是个混蛋,喝得辨不清人,把八皇子当做了七皇子,就那样将他拖上了床,然后半是强迫地占了他……谁知那一夜后,八皇子便有了身孕。”
林垣一听,急了,忙道:“那这回可怎么办?”
16. 今生(二)
唐青摇头道:“事情既已做下,又该如何收场?皇子有孕的事情原本就惊世骇俗,根本瞒不住宫里那些浑身长满了心眼的宫人,一时间宫里流言四起。可笑那太医正之子还懵然不知,亏得他还以为那夜他抱的人是七皇子,更不知道八皇子正为了他的性命安危拼命隐瞒事实……”
“可是最后,这件事情还是被七皇子知道了……七皇子报复心极重,他恨情人与弟弟的背叛,对皇帝隐瞒了自己与太医正之子的恋情,然后亲手将情人送上了断头台,又视自己的弟弟为怪物,施计令他身败名裂,然后将已经显怀的他送上了火刑架……”
林垣听得脸色苍白,久久回不过神来,低喃自语道:“怎……怎么能这样……太惨了……太惨了……”
唐青没有做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那第三世呢?”林垣突然有种不敢继续听下去的错觉,他只是觉得心里痛得厉害,几乎连呼吸都变得疼痛起来,可不知为何,最后出口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第三世……”唐青沉默良久,淡淡道:“第三世的书生转世,是一代大富之家的嫡长子。长大后他便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家业,并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在寡母病重,以死相逼的情况下最终遵母命娶了一位大家闺秀……这一世,他不想再与白石仙人的转世相遇……”
“为什么?”林垣激动起来,睁大的眼睛中竟然闪烁着名为愤怒的光芒:“他们不是还有一世的机会么?那书生为什么不想再与白石仙人相遇?”
唐青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起来,冷冷扫过林垣,在黑暗中也令他不自觉缩起了脖子,刚才质问唐青的勇气也变得不翼而飞,只觉这唐大哥的眼神实在是可怕,好像要将他吃了似的。
“没有为什么……那个书生大约只是累了吧……不想再被造化之手所愚弄……”
林垣听到唐青的话,心里琢磨着,唐大哥这是在跟我解释么?这么一想,心中居然好过了许多,于是扁扁嘴道:“我还是希望他们能在一起,他们俩真的好可怜。”
唐青听了这话,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该悲哀还是该宽慰。良久方才淡淡道:“这只是个故事而已,你又何必介怀。”
林垣却是像没有听到一般,出了一会儿神,突然开口问道:“唐大哥,男人与男人,真的可以在一起么?”
唐青含糊道:“大概,可以吧……古往今来,多少断袖分桃之事,也是屡见不鲜的,只不过世人多是无法接受罢了。”
林垣听了,脑子自觉忽略了唐青的后半句话,反觉得心子某个角落里,似乎有某种蠢蠢欲动的心思变得活泛起来,整个人也如同被点亮了一般,似乎突然就明白了些什么。
他又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继续探问道:“那世界上真有男人……可以生孩子么?”
唐青噎了一下,有些没好气道:“说了只是个故事而已,你又何必那般较真?”
林垣却一骨碌爬了起来,双眼亮晶晶地瞧着唐青,口中却是答非所问:“唐大哥,我觉得第一世的那个丞相公子,一定也是喜欢那个书生转世而来的山大王的……即便开始不喜欢,后来也定是喜欢了的,只是可能他自己也不明白而已。”
唐青随口应了一句:“哦,为什么这么说?”
“唐大哥你想,这男人怀孕生子,该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啊。况且那个丞相公子还是那样高贵的身份。他若不是爱惨了那个男人,怎么可能会在那人身死之后还坚持要将孩子生下来?打掉的话岂不是便利许多?恐怕最后他带着孩子远走高飞也是迫不得已,要不然恐怕他的丞相父亲无法容忍那男童的存在吧。”
唐青听了呆了半晌,难道……会是这样么?
结了冰的心湖却不知何时渐渐化开一条冰缝,有春水从中潺潺流过,滋润着他干涸了许久的心田。
林垣见唐青又不说话了,张了张嘴终是将话头又咽了回去,转身老老实实地躺在地上挺尸。脑中又浮现出故事中那书生与白石仙人的几世爱恨纠葛,想到缠-绵处,自己不觉已是痴了。又忆起方才唐青口中,虽是寥寥数语但却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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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动的二人欢爱的场景,不觉竟变得燥热口干,面红耳赤。思绪电转,又联想到方才唐大哥那双大掌按在自己腰上,为自己梳理筋络时的场景,总觉得那双手的热度仿似可以将人化了一般,竟是翻来覆去烙了半夜的煎饼,直到天将亮时方才沉沉睡去。
暴雨在半夜时分就已经停了,清早起来,已是晴空万里的大好天气。
唐青伸了个懒腰,就着附近的小水潭洗了把脸,略略整理了一下衣衫就准备下山。回到山洞中看到那孩子还在睡,想了想,还是上前唤醒了林垣道:“林弟,你不认得去京师的路,还是随我一同下山,结伴而行吧,想来这样还会快些。”
林垣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好一会儿才消化了唐青的话,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急忙答应了,又飞奔出去洗漱去了。
这孩子,迷糊的样子……还真有几分可爱。唐青自嘲地看了一眼刚才不自觉伸出去想要摸摸林垣小脸的手,攥成拳,然后缓缓收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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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您总算是下来了,谢天谢地!”
刚下到山脚,便见几个身穿青衣,头戴如意小帽的家人满面喜色地迎了上来,其中一个领头的对唐青笑道:“您再不下山,小的便要违了您的命令,让大家伙儿都上山去寻您了……昨儿那雨,实在是太吓人了……”
下了山的唐青似乎变了个人一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随意嗯了一声,举步便走。刚走出两步又住了步子,指着跟在身后的林垣道:“这位是林爷,与我们一同返京,路上小心伺候着。”
众家人一听,登时齐齐应诺,并恭敬而不失热情地跟林垣打招呼,以“爷”呼之,只把个林垣臊了个满面通红,手都不知道搁哪儿了。
走了一炷香的时辰,林垣跟在唐青后面方才与早已等候在此处的大部队汇合。放眼一望,林垣登时被唬了一跳。
17. 今生(三)
一溜儿上百人的车队,除去前面几辆极厚重内敛的豪华大马车之外,其余全是货车,上面严严实实地盖着油篷布,鼓鼓囊囊地装满了货物,蜿蜒着一直排出去老远。除去身着青衣的伙计家人之外,另有数十个押车的人,以及腰佩武器的护卫,真是……好大的声势。
“林弟,你与我一同乘马车,还是想要骑马前行?”
“这个……我,我骑马好了。”林垣刚开口便后悔死了。鬼才知道他为什么鬼迷了心窍一般非要跟着这么大个队伍一同返京……他还赶时间的好不好……可是,如果就这么走了,总觉得舍不得……
林垣偷看了唐青一眼,希望他能挽留自己一下一同乘马车,要不然自己骑着马在这里慢悠悠地赶路是要闹哪样儿啊……
可遗憾的是,唐青显然并不具备窥视人心的功能,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又随手招过两个家人叮嘱一番,命其路上对林垣好生照料着,便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林垣望着唐青的背影,恨得牙根儿直痒。心里发了半天狠,最后还是怏怏不乐地上了马,在众人的簇拥下,车队启程,浩浩荡荡地往京城进发。
骑在马上,林垣总是不自觉地地溜眼去瞧马车偶尔被风吹起来的车帘。林垣发现唐青总是在看书,似乎书里有什么值得人长久凝望的宝贝似的,让林垣不觉就生了闷气。过了一会儿,又觉得唐青看书的侧脸很好看,不知不觉就盯着他看入了神,可自己也不敢盯着看太久,若是看久了,总觉得怀里像揣了只小兔儿似的,脸也会变得红红的。
一路无事。
虽然唐青下令车队全速赶路,到达京城的时候,还是过了第三天的晌午。林垣虽然心中焦急,屡屡想要先行一步,却不知为什么,每次话到临头就失了出口的勇气,弄得他好生郁闷。
这回终于进了京城大门,眼见分别在即,林垣反而变得恋恋不舍起来,磨蹭了半天都不肯走。
唐青看他这副纠结的模样,终是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发顶,微笑道:“以后若想来找我,就去东城青衣巷,到了那里问一句唐府,自会有人指给你的。”语毕,又解下腰间一块双鱼戏莲羊脂玉佩递过去,叮嘱道:“到了唐府就给门房看这块玉佩,到时自会有人引你来寻我。”
林垣收了玉佩,这才一脸欢喜地高高兴兴打马离开了。
唐青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心里忽有所悟。看得出来,这孩子对自己似乎有一种异乎寻常的依恋感,这几日忍成那般模样也不肯先走一步,怕不是对自己起了什么别样的心思了吧?
自失一笑,唐青转念又想起自己刚才解了随身玉佩相赠的举动……摇了摇头,希望自己没有做错才好。
却说唐青刚回到唐府,还未及歇口气,便有下人来报,道是恭顺王府的小王爷去了宝来商号在内城的总店,不知怎么竟与人起了冲突,大掌柜的便打发了人来给大东家说一声,问唐青要不要过去看一下。
当然原话大掌柜是不敢直说的。实际上,大掌柜是被小王爷一句话打发了人来传话的,原话却是——“快点让表哥过来看笨蛋”。
唐青叹了口气,他外出巡视店铺,几乎小半年未曾归家。好不容易回到京师,结果还不曾喝杯茶换件衣服,那搞怪的表弟就来折腾他,真是一刻也不肯让人得闲啊。
叹气归叹气,恭顺王府小王爷的身份总是不容人轻侮的,即便那是自己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小表弟。
唐青揉了揉眉心,无奈唤人过来服侍着换了件衣服,便急匆匆往宝来商号赶去。
宝来商号是唐府产业之一,在全国有近百家店铺,乃是北方首屈一指的大商号。另外唐青旗下的产业还包括钱庄、染坊、酒楼和书肆。每年单是商铺和钱庄两项,便给唐青带来数以百万计的金钱,乃是名副其实的日进斗金。其中宝来商号在京师周围更是赫赫有名,加上其大东家唐青的母族乃是京门望族,唐青的小姨娘又嫁给了恭顺王爷做了正室,其声名地位极高,堪称是京师商界中举足轻重的一方大豪。只可惜唐青为人甚是谦逊低调,以至于很少有人知道大名鼎鼎的唐青长得究竟是胖是瘦,是圆是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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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宝来商号外面,唐青扶着家人的手下了马车,眯着眼抬头一望,便见大堂里人来人往,客流如织,众掌柜伙计们忙得不亦乐乎,一派热闹景象,却是不见有人闹事的样子。
正在柜台后面埋头算账的大掌柜忽觉眼前一暗,抬头一瞧,正是大东家迈步走了进来,于是急忙撂了算盘账本,几步抢上前去,吁了口气,做出一副终于有了主心骨的样子笑道:“爷,您可来了!”又抬手指了指二楼,小声道:“小王爷与那闹事的人在上面呢。刚才好一顿闹腾,总算是劝好了。”
唐青嗯了一声,不置可否道:“这是怎么回事?”
自己这位表弟的性格唐青实在是太了解了。若说在这京师地面上有他摆不平的人,需要唐青这个做表哥的出面撑腰,那今天的太阳铁定是从西边出来的。这么急匆匆打发人过来知会一声,八成是这个家伙又闲得蛋疼,想找点乐子逗逗闷儿。
大掌柜细细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感叹道:“我看那小哥儿也是个没经过事儿的,这么容易就被人骗了。如今小王爷还不肯放人,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唐青脸色微微一沉,皱眉道:“这些倒也罢了,怎么有人居然敢借宝来商号的名义行骗……哼,他们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大掌柜听了这话,口中连连应是,却听唐青吩咐道:“林大,去查一下这帮人是什么来头。”
“是。”那面目精干的家人急忙答应一声,领命而去。
唐青这才整了整脸色,抬步往二楼而去。
“小美人儿,别这么别扭嘛,来,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哥哥帮你去打坏人,好不好?”
熟悉的嬉皮笑脸声入耳,让刚上了二楼的唐青脸色一阵发黑,透过半开的雕花窗格望去,犹可见那二十郎当岁,一身白色锦衣系着满身华贵饰物的小王爷正围着一人团团直转,脸上满是不怀好意的涎笑,眼见着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一根细长的手指时不时勾起那“小美人”的下巴细细打量,脸差一点便要贴了上去。
18. 今生(四)
“你走开!不要你瞎操心……快放开我!放我走!”
还不待唐青看清楚那人的样貌,一道愤怒的话音便传入了耳中,登时让本就僵着脸的唐青一怔,一张脸顿时显得更黑了,几乎是乌云密布,差一点就要电闪雷鸣。
这个声音唐青实在是太熟了,这几天几乎一直都与这人在一起,就是方才,两人才刚刚分手,能不熟悉么?
他怎么会在这里?
顾不得多想,唐青一摆手制止了身后几个家人的跟随,疾走两步,猛地上前一把推开了虚掩住的房门。
“表哥!”
听到门口传来的响动,小王爷一转头便看到唐青出现在门口,登时就笑裂了嘴,早把刚才正玩得开心的小美人丢在一边,赶上前去就是一个熊抱,笑得花儿一般灿烂:“你可算是来了,哈哈……”
“小王爷好兴致啊。”唐青不动声色地推开了这个活宝,看了一眼自见到他出现起就呆成一根木头的林垣,见他被五花大绑地固定在房中一张特制的太师椅上动弹不得,白玉般的小脸苍白得吓人,眼眶通红,噙了泪珠儿在眼里滚来滚去,明明吓得不轻却偏要佯装坚强不肯落泪的倔强模样,唐青心里竟是一阵恼火,又隐约夹杂着一丝心疼,纷纷乱乱的,不舒服至极。
唐青瞧了林垣一眼,心中虽恼怒,脸上的笑容却是愈加温和灿烂,转身便对小王爷作了一揖,正理八经道:“小人今日方才抵京,不知小王爷大驾光临,若有何怠慢之处,还望小王爷能多担待些,不要同我等低贱之人一般见识……”
小王爷呻-吟一声,登时就苦了脸,悻悻道:“得,又来了,真受不了你……”然后转过身,用屁-股对着唐青。
唐青也不理会,走了几步绕到小王爷身前,又指着林垣继续道:“这位是我的一位小友,行事向来还算谦逊有礼,若是无意间得罪了小王爷,还望看在小人一向对小王爷恭谦礼让的份上网开一面,放了他。若是小人的面子不值得小王爷高抬贵手,便请看在小人亡母的面子上……”
“啊——好了好了!我放!我放还不行!你就别再念了成不成啊我的好表哥,我的头都大了!”
小王爷崩溃了,一退三千步,望着唐青咬牙切齿道:“你就整天拿这些话呕我吧,明知道我最受不了你这样……你要真是这么谦恭礼让也就罢了,偏偏整天介这么装……你,你这是典型的软暴力……”
见唐青不以为然的样子,小王爷气哼哼道:“你还别不服气,你若有一天真这么君子了,我就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夜壶!”
唐青懒得搭理他,上前一步便给林垣松了绑。见到少年被绳索勒红的手腕,脸色变了一变,又敛了去,只问他:“你不是来京城办事么?怎么会在这里?”
虽是这般问着,想到刚才大掌柜说的话,唐青心中已是大略有数,猜到了几分。先前自己还曾断言这孩子心性太过于干净,在商海中沉浮,将来极容易吃大亏,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应验了。
林垣眼圈一红,抿紧了唇说不出话来,心里只觉得难堪,便扭过了头,不想让唐青看到自己这般的狼狈模样。
他遭人欺骗在先,正无措之时又遇到恭顺王府小王爷这个表面看起来就很不正经的恶人,被好一番戏-弄纠-缠在后,正苦恼于无法脱身,六神无主之时,居然正好看到唐青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一瞬间,他几乎有种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可是随即,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尴尬境地,再想到那夜在山洞之中夸夸其谈,大言自己的雄心壮志云云,林垣更是羞愧得恨不得拿片树叶把自己遮住才好。
“嘿,原来你们还真认识啊,我还以为表哥你又诓我呢。”小王爷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在唐青和林垣之间徘徊了两圈,忽然嘴一咧,露出一口白牙:“那么说,这块玉佩不是这小美人偷来的喽?”
一行说着,小王爷手腕一翻,手心里便多出一枚羊脂玉佩。玉质细腻温润,雕工精湛,栩栩如生,一眼便知非凡品,可不正是那枚素日里被唐青系在腰间,后又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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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主亲手赠出的双鱼戏莲玉佩么?
“我的玉佩!”
林垣惊呼一声,再瞧瞧早已空空如也的颈间,不禁心头大恨,早忘了这恶人的身份乃是人人闻之色变的恭顺王府小王爷,口中喝骂一句:“小贼,还我玉佩!”便猛地扑上前去劈手夺了回来,将玉佩紧紧贴在胸口上,脸色犹然气得发青。
想也知道,刚才这恶人定是趁自己被戏弄,无暇他顾的时候悄悄从自己身上摸走了这枚玉佩。不过……自己也实在是太不小心了一些……这般想着,林垣更觉羞愧,偷偷看了唐青一眼,一时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被抢走了玉佩小王爷也不在意,只叉着手嘻嘻笑道:“刚才乍一见小美人儿随身带着这块表哥从来不离身的玉佩,我还以为是他偷来的呢。这才急匆匆地打发了人去请表哥过来走上一趟,又想着拿了他让表哥好好发落一番,却不成想你们居然真的是素识,嘿,都是误会,误会啊,啊哈哈哈……”
唐青脸上的表情变换几多,很是精彩,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有劳小王爷费心。”
林垣则是对着小王爷怒目而视:“我没有偷,这是唐大哥给我的!”
小王爷自动忽略了林垣身上冒出的熊熊怒火,打着哈哈道:“好说,好说。”话锋一转,却是对着唐青笑得欠扁:“不过表哥,你什么时候连交友的品味都变了?这小美人儿么,一张脸蛋儿固然是漂亮得紧,人却实在是忒傻了点儿,不是你向来的风格啊。”
林垣一听这话登时炸了毛,小王爷口中说话速度快,手上的动作也不慢,还不待林垣恶语相向,早眼疾手快地从桌上捞了一袋东西扔给了唐青:“就像是这种货色,小美人儿居然都能打了眼当成是宝贝,难不成是以为这京城无人识得极品东珠不成?”
唐青知道,小王爷这人虽是浑了点,但眼光却是毒辣得很,他既然这么说了,八-九层是不会错的。接过那小袋,唐青随手打开,便有两粒鸽卵大小的黑色“东珠”滚了出来。
19. 今生(五)
打眼一瞧,唐青就皱起了眉头。随手从腰间取下一柄只有寸许长的小刀,轻轻一刮,便从那珠子上刮下一层薄薄的皮儿来。再凑到对光处仔细瞧上一瞧……
唐青收起了小刀,面无表情地把那两粒“东珠”扔在了桌子上,口中淡淡道:“假的。芯子大约是蜜蜡做的,表面涂了一层染色的珍珠粉,造假手段并不高明,不但做不到鱼目混珠,便连真正东珠十分之一的匀净光泽都没有仿制出来。行内人一打眼便可知。”
林垣本还带了万千分之一的侥幸心理,如今听了这直白到几乎毫不留情的话,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神采也消失殆尽,脸色难看地坐倒在椅子上。
小王爷则在旁边翘起了二郎腿,还惬意地摇了一摇,端起桌上的茶水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露出一副果然如此吧的得色来,十足一副欠扁模样。
唐青没理他,径自在少年面前坐下,望着他淡淡道:“具体是怎么回事,说说看吧。”
林垣苦恼地揪着头发,好一会儿方才无精打采地道:“这件事情……还要从半年前说起。”
半年前,林垣的铺子里迎来了一位操着京师口音的中年人,生得是器宇轩昂,人品不凡,一进门就口口声声说要找掌柜的来。正巧林垣就在铺子里,便上前问他什么事。
那人自称姓王,现在急需一批质量上乘的丝和绢,价钱不是问题,问他有没有存货。恰巧林垣刚进了一批丝绢,便干脆全卖给了这人。那姓王之人倒也爽快,验了货后很满意,当场便付清了钱款,带着货物走了。
过了不到一个月,这王姓商人又上门了,还带着一个姓吴的伙计,同样要采购丝绢。虽然数量上比上次少了一些,却是当场钱货两清,依然十分爽快。如此这般,因此人付款及时,又为人爽朗大气,很快博得林垣的好感,与其称兄道弟,好不热络。
后来那姓王的人来的次数少了,大多时候都是那姓吴的伙计前来采购货物。林垣细心打听,方才知道那姓王的中年人乃是大名鼎鼎的京师宝来商号内城总店的大掌柜。前次因为宫里突然下来一宗大份额的物资需要宝来商号采购,而因为其数量极为巨大,时间偏又紧迫得很,赶不及从全国的商号调配货物,不得已之下,几乎京师附近所有的掌柜们都倾巢而出,四处寻找货源。而王掌柜在归京途中路过石梁城的时候,偶然听说林垣的斗金商号物美价廉,名声极好,便因此找上门来。
林垣听了自是大为得意。他虽居于石梁小城,却也听说过京师宝来商号的大名。如今能为其供货,虽然数量并不大,却也觉与有荣焉,似乎离着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些。
数日前,王掌柜忽然来信,言道宝来商号最近要向宫内进一批珍稀物件,举凡珠宝玉石,珍奇玩物,无所不包,若是林垣近日内能遇到些稀奇玩意儿,务必要及时告知于他。
林垣的铺子主要经营布帛和杂货,对这些稀罕贵重物件并没有涉猎,因此接到这封信后也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不料几天之后,竟真有人找上门来。
此人自称是北海采珠人,因家乡遭了瘟疫,妻儿俱殁,不得已只身背井离乡,长途跋涉,前来石梁投靠亲戚。却不料到了这里之后方才发现亲戚一家早已搬走,音信杳无。采珠人此时已是身无分文,几要饿死。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将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件——一双祖上传下来的极品大东珠,拿到当铺里当掉。
哪知那掌柜的黑心,将价钱压得极低,采珠人心有不甘,又听说了林垣的铺子,说是东家为人厚道,名声在外,便也不肯当了,只携了这两颗珠子寻到门上,为的是碰碰运气,看林垣买是不买。
林垣听了心下不觉动了恻隐之心,便想助力他一把。又想到王掌柜的招呼,心里已是有了主意。林垣先是招待那采珠人好好吃喝了一顿,又要寻地方给他住,只是被其婉拒,说是暂时在城外的破庙处栖身便好。林垣也不勉强,只让他暂等几日,回头给他消息。
之后,林垣便立即修书给王掌柜,将东珠的颜色,大小等一一描述清楚,又道那采珠人要价不菲,每颗东珠三万两,合起来便是六万两白银。
林垣等了几日,没想到不仅等来了王掌柜的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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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那姓吴的伙计以及一个姓冯的干瘪老头儿。王掌柜在信中显得十分高兴,道那姓冯的老头儿乃是宝来商号的二掌柜,这些珠宝玉石类的都归他掌眼,那东珠珍贵无比,因此冯掌柜便亲自来了。
林垣急忙寻了那采珠人上门,将东珠给冯掌柜过眼。冯老头儿一见之下大是喜爱,送走采珠人之后私下里对林垣连连作揖,言道这种品质的东珠,在京城一粒可以卖到十万两,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宝珠,三万两白银一颗已经是十分公道的价格了。又再三拜托他代为好好照看这采珠人,待他回京之后,王掌柜定会立即带着六万两银票前来购买宝珠。
孰料冯掌柜走后的第三天早上,那采珠人便一脸激动地找上门来,道是打听到了远亲的消息,想立即将东珠出手,动身出发去找那亲戚。
林垣一听顿时犯了难,石梁城与京城之间有好几日的路程,冯掌柜此刻恐怕还没回到京城呢。要采珠人在这里多等几天,他却是一日也等不及;若提议将采珠人送到京师宝来商号去,那人却又满心不愿。如此百般安抚不可得,林垣实在是头疼得很。
争执了半日,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那采珠人不耐烦了,便道:“小哥儿,这事何必这般麻烦,你干脆先将这东珠买下,然后待王掌柜来了转手给他便是。”
这东珠价值不菲,林垣自是不肯,况且他也没有那么些银两。可那采珠人紧接着又道:“若小哥儿你肯买下这两枚东珠,我便五万两让给你好了,这样你转手之后还可再得一万两。你人好,这几日多蒙你照顾,让一万两给你我甘心。你若是觉得这样可行,咱自然皆大欢喜,若你还是不愿,我不卖了就是。只是还得腆着脸跟小哥儿你借几个路资,我先去投靠亲戚,日后必会归还。”
林垣听后有些心动。一万两白银可是比他这间铺子两年的盈利总和还要多出一些,这个数额足以令他心动了。不过他手上却是没有这么些银钱,若要将东珠买下,便少不得要四处举债。如此权衡思量了许久,心中还是拿不定注意,便道第二日给那采珠人回复。那人应声离去。
20. 今生(六)
林垣年纪虽轻,涉世未深,却也不是没脑子的傻瓜。既然动了转手东珠获利的念头,而所涉金额又如此巨大,自然不肯贸然做出决定。他使人去打探这采珠人自来到石梁城后的动向,又征询了父母的意见,结果却是这采珠人这些时日的动向与其所言丝毫不差,只是林垣的父母却是坚决反对林垣想要购买东珠的想法。
林垣虽有些动摇,但总觉得就这样放弃又有些不甘心。他曾在两个月前应王掌柜之邀去过一趟宝来商号。只见那商铺店面极大,货物琳琅满目,客流如织,好一派繁荣景象,心中极是羡慕,因此对王掌柜会买下这两颗东珠的事情深信不疑。至于东珠的真假更是从未怀疑过。他虽不懂珠宝的鉴定,但那冯掌柜乃是宝来商号掌管珠宝玉石类的二掌柜,他的话自是不会错的。
最终,林垣下定了决心。他答应了采珠人的要求,连夜四处拼凑举债,又背着父母以林家的老宅、田产以及斗金商号为抵押,从高利贷那里借了四万两白银,几乎是将所有的家底都押了上去,终是将两颗东珠买了下来。
采珠人拿到银票后当天就走了。可林垣左等右等,直等了五六天也不见王掌柜人来。他心下焦急,又担心王掌柜临时被事情绊住脱不开身,便干脆将珠子揣在怀里,打马上京,自去上门寻人去了。
于是,便有了雷雨之夜,林垣与唐青在山洞里的第一次相遇。
谁知到了京城之后,当林垣穿大街走小巷,终于来到记忆之中的宝来商号内城总店的时候,却被人告知根本没有王姓和冯姓两位掌柜的存在。林垣登时傻了眼,深怕这是对方托辞,急急取出怀中那两颗东珠大略说明来由,却被好心的刘大掌柜告知这两枚珠子是假的,林垣怕是遇到骗子了。
林垣闻言如遭五雷轰顶,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为证明自己所言不虚,情急之下竟想起自己两月前到店里拜访王掌柜时,王掌柜曾招呼一个叫做小六子的伙计给他上过茶。
刘掌柜一听也是诧异,道:“小六子这个人,倒还真是宝来商号的伙计。”遂将小六子叫过来,探问究竟。
那小六子一见到林垣这张少见的俊脸,便立即回想起当日情形,说道:“那日正是月初各商号的掌柜、管事们定时议事的日子,清早的时候便有一位中年人来到店里,正好是我接待的,所以这件事小的记得很清楚。”
“那人自称姓达,是一家叫什么……对,叫‘斗金商号’的铺子的大掌柜,说是有事情要找刘大掌柜。可大掌柜和其他掌柜管事们都去议事了,根本不在店里,我就劝他改日再来。可那人不肯依,定要在店里等不可。我只好给他上了杯茶,自己忙活去了。”
“到了晌午时分,又来了一个俊俏得不得了的年轻人……诺,就是这位小哥儿……”指了指林垣,那小六子继续道:“见到这位小哥儿来了,那达掌柜就招呼我给他上茶。后来两个人谈了一会儿话,又在店里转了转,不多时候就一起走了。那达掌柜既没有等刘大掌柜回来,以后也再没来过。”
话到这里,已是真相大白。林垣早在听到那人自称是“斗金商号”的掌柜时,便已知道自己被骗了。而小六子口中的“达掌柜”,当时在他耳里听来却是发音有些别扭的“大掌柜”,还以为那人真是宝来商号的大掌柜。亏得当时自己心里还在好笑这京城人说话怎是这个腔调,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陷入别人早就挖好的陷阱之中。
显然,那所谓的王掌柜、冯掌柜、北海采珠人以及那姓吴的伙计都是骗子,合伙设了这个局兜住了林垣。费时半年之久,为的便是骗取那五万两的巨款。
弄清楚这一切,林垣的沮丧痛苦自是不问可知。他被骗去了所有家当,从此一无所有,孑然一身。这些尚且罢了,可却累及父母,害得年迈的老父老母没有片瓦遮身,他何其不孝啊……
巧合的是,当时的恭顺王府小王爷正好就在店里乱晃,听到有人被两枚假东珠骗得倾家荡产,心中好奇,便多看了一眼。结果这一眼就让小王爷乐不可支,笑得几乎快要岔气,口中连呼买这珠子的人就是个“笨蛋”,连这种程度的假货都看不出来,活该被骗,几乎是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不啻于雪上加霜,终是惹得林垣大怒,与小王爷冲突了起来。
那小王爷又岂是好相与的?一声令下便命人将林垣绑了,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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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又打发了人去喊唐青,自己则是对林垣那张惑人俊脸喜爱有加,不觉脑袋一热就发了老毛病,不但语出调戏之言,还不停动手动脚,直让林垣恨得咬牙切齿,大骂“恶人”不止。
至于后来的事情,唐青也都知道了。
听了林垣的话,小王爷一翘二郎腿,再度发挥自动忽略功能,完全不理会林垣的切齿恨语,眯着眼吊儿郎当地道:“虽然我很好奇小美人儿为什么看不出那么大两颗假货东珠,不过掉到这样的局里倒也不冤。小美人,看来你也没有笨得那么无可救药嘛,哦呵呵呵呵呵……”
林垣对小王爷的“安慰”毫不领情,嫌恶道:“不准叫我小美人儿,恶心死了!”
小王爷立即双眼一亮,涎笑道:“那你把名字告诉我啊。”
林垣怒了:“你不是早知道了吗?”他亲耳听到刘大掌柜告诉这恶人的好不好。
小王爷咪咪笑:“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嘛,哦呵呵呵呵……”
林垣双目圆睁:“你……”
“好了!”唐青的脸色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十分阴沉,将闻声看过来的林垣和小王爷都唬了一大跳,居然齐齐闭了嘴,脸上表情十分无辜。
“林弟。”
“啊?”
“那四个人的样貌,你可还记得?”
“记得。”
“那好。”唐青微一点头,抬高声音叫道:“林二!”
“爷,您叫我?”一高个儿青衣小帽家人推门而入,立于唐青身前,垂首侍立,恭敬非常。
“去请两位画师,然后遵着林爷的话画几个人的画像,要尽量逼真些……再拿着画和我的名刺去拜访荣升商号、聚宝商号、穆云商号的几位东家,就说我要找画上这几个人……还有,另外递上帖子给京师府衙,就说我明日巳时一刻准时前去拜访府尹蒋大人。”
林二领命而去。
林垣听了心中疑惑,不明白唐青所为,小王爷却兴冲冲地吹了声口哨,抚掌笑道:“好了好了!小美人儿,你家唐大哥可是要为你出气了哦……你就等着看好戏吧。”说完还对一脸不解之色的林垣眨了眨眼。
21. 今生(七)
唐青冷冷地扫了小王爷一眼,成功地让某人闭上了嘴巴。他心恨那设局之人心狠手黑,如此竟是要将林垣逼上绝路,手段这般不留余地,令唐青不自觉动了真怒。
眼见林垣不明就里,唐青便和缓了神色解释道:“这伙人布局周密,显是惯犯,肯花多半年的时间引你入彀,必不可能将宝全部压在你身上。更大的可能却是,这伙人同时设了三五局之多,然后差不多在同一时间收网,不论有几人入局,便立即收网远遁。”
“这几个人既然已胆大到打上了我宝来商号的主意,恐怕京师另外几家大商号也会有这几人的影子出没……我们几大商号联手,加上府衙的力量,该是不难查出这伙人的容身之地。”
林垣听了顿时恍然大悟,心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光,对唐青更是感激。可高兴了不一会儿,林垣不知怎么的突然又变了脸色。
唐青不明其意,刚要追问,却听林垣期期艾艾地抬头问道:“唐大哥,你刚才说……我们……几大商号联手……难不成这宝来商号……”
唐青没有隐瞒的意思,点了点头道:“宝来商号正是我唐家的产业。”
林垣听了脸色白了一白,慢慢垂下了头。
唐青看他这副模样,只在心中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在京师没有住处,便先住在青衣巷唐宅中吧,待捉住那伙骗子再谋打算,可好?”
见林垣点头不语,唐青到底不忍心,还是劝道:“唐家几代积累,方成今日这般规模。其中大起大落坎坷挫折不知经历了多少,远非一日之功。你若有志,便重新打起精神,不要因为一时成败便熄了斗志。倘若果然如此,还不如不要从商的好。”
林垣默默嗯了一声,偷眼瞧了唐青一眼,心中却道:“唐大哥,我不是没了斗志,只是……我该怎么样才能在短时日之内做出些成绩,拉近与你的距离呢?谁能告诉我,我要该如何,才能有一天……能理直气壮地与你相交,甚至……留在你身边呢……”
用一块极品昌化鸡血石打发了伸着手要礼物的小王爷,又允下了诸如由唐青出面,延请脾气向来古怪的金石大家田寿老先生为其治印等诸多不平等条约之后,唐青才得以将这位天下第一聒噪男踹出宝来商号的大门。林垣先跟着唐青回到青衣巷的唐府安顿整理一番,之后,便很快被林二请去花厅见那两名画师去了。
虽然心中早已有了准备,林垣依然在进入唐府的那一刻起,被唐宅那远超普通大富之家的富贵奢华与低调大气相糅合的气派迷花了眼睛。
待到与派来伺候自己的几个下人管事略略了解一番,林垣方才明了唐青在京师之地的身份与地位。心中震撼之余,竟是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又想到下人所言,自唐夫人十九年前因为难产而不幸去世之后,唐青一直再未娶亲,至今仍独身一人之时,更是心潮跌宕起伏,难以入眠。直到鸡鸣时分,方才在恍惚入睡前终于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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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跟在我身边学习经商之道?”
唐青放下手中的描花骨瓷茶碗,眉尖微微一挑:“为什么?”
林垣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因为……经过了假东珠一事之后,我才发觉,原来自己不但欠缺处世经验,便是那经商的手腕也实在是忒差了一些……咳,若是唐大哥愿意的话,小弟想跟在大哥身边学习一段时间。”
“那你的斗金商号呢?”唐青不置可否。
“我已经想好了,斗金商号平日里可以请一位信得过的掌柜代为打理……人我已经物色好了,想来大体是无碍的。”
唐青闻言凝视着他,眼神幽暗深邃,林垣紧张得几乎不敢与他对视,生怕自己那点小心思被唐青看出来。
良久,唐青方才别过了眼,重新端起茶碗,揭开碗盖,细细吹了吹茶末,喝了一口,淡淡吐出一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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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林垣脸色迅速涨红,咬紧了唇,眼神兴奋而不安地盯着唐青,重重点头道:“谢谢唐大哥,我一定会努力的!”
唐青摆了摆手:“既然你有心,从今日起,但凡我与掌柜管事们开会议事,巡视商铺,年终查账的时候,你都跟着我吧。若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时询问。如果将来某一日觉得差不多学成了,想要回家重整商铺,需要帮忙的时候,可以随时过来找我。”
林垣一边点头一边想道,傻子才会早早学成呢……不,早早学成了我也不说……又一想,唐大哥平日里看起来有点严肃的样子,对自己……还真是好呢。一时间想得高兴,竟又变得沾沾自喜起来。
从此以后,唐青身后就长出了一条名为林垣的小尾巴来,见天介地跟在他身后晃悠。不论是议事出巡还是查账应酬,从不跟丢,几乎算得上是形影不离了。这些倒也罢了,只是……
“林弟,你若要学习经商之道,平日里多留意些商学经济也就罢了,如何连我素日里说话的习惯,表情语气都要仿着来?”
林垣闻言一点也不觉底气虚,理直气壮道:“唐大哥,你知道我很崇拜你的。你的一切我都想学,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跟到哪里,我就学到哪里。”
“好吧,你跟到哪儿学到哪儿也就罢了……不过林弟,”唐青咳了一声,指了指走廊尽头一间素雅馨香的大屋道:“我如今要去更衣如厕,你也要跟着来么?”
林垣一听登时红了脸,脚尖在地上蹭了几下,讪讪道:“那,那我还是走好了……”说完忙不迭掉头,跑了个没影儿。
唐青失笑,摇了摇头,却是脚步一转,换了个方向,走廊穿榭,去了不远处的书房。
早就等在书房内的林大急忙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书信呈了上去,恭敬道:“爷,这是林老叔给爷的信,今晨刚刚递进府里的。”
唐青嗯了一声,随手接过信来扔在书桌上,淡淡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22. 今生(八)
待林大退出书房外许久,唐青方才稳住心神,慢慢打开了林忠义老家人写来的书信。
十九年前的一个雷雨之夜,唐青这一世的夫人——那个美丽温婉却始终得不到丈夫垂爱的女人,为他诞下了一个异乎寻常漂亮的男婴。
这个男孩儿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不仅生了一副连仙人都忍不住嫉妒的好样貌,还有一身滑润若玉石的肌肤。若说所有婴孩的肌肤都是完美的,这名男婴的骨肉皮相却只能用上天的杰作来形容。而更为醒目的是,这个孩子的眉间,天生一点鲜艳绝丽的红印,为男婴的漂亮更加了一份艳丽。
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唐青再一次有了五雷轰顶的感觉。
在此之前,他已在这个世界苦苦寻觅了二十年,却一直寻不到石缘的转世,令他苦恼惆怅却始终无可奈何。他自继承家业之后从来没有一刻停止扩张的步伐,为的就是能够光明正大地四处寻找石缘第三生的转世之人。可遗憾的是,他一直都找寻不到。虽然这一世的梅生转世——唐家嫡子唐青有足够的耐心去继续寻找他的爱人,可是他的母亲——重病在身的唐母却是等不及了。
唐母用了所有能用的手段,终于在她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的时候强逼唐青低了头,娶了那个对他一见倾心的陈家大小姐为妻。为了信守与唐母的约定,唐青履行了作为丈夫的义务,并没有将陈小姐娶进门便抛在一边。却没想到仅是那新婚一夜的尽责所为,却使得陈家小姐有孕,诞下了这名男婴。
那一夜的唐青,在看到这名男婴之后,发了狂。
唐青一直知道,造化之手愚弄了他两辈子,这第三世与石缘的相遇乃至相爱也必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但他始终记得石缘在等他,也一直心怀坚定信念,相信自己一定能抓住这一世的最后一次机会,将石缘留在自己身边,相守一辈子。可是唐青却完全没有想到,这一世的命运会如此残酷,竟令石缘转生成为他这一世的儿子。
父-子!
唐青直恨得欲一刀捅破天。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一世的石缘转世。悖-伦?禁-忌之恋?唐青不知道自己那疯狂的念头从何而来,他想到了不管这些所谓的伦理道德,待这孩子长大便诱-惑他,然后占了他;或者将他圈-禁,不懂世事人情,眼里心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就这样圈他一辈子……却从来不曾怀疑自己根本做不到与这个孩子如普通人家的父子一般相处,一生都是那样远远望着他,然后忍受痛苦的煎熬。
但唐青又不甘心。不论是诱-惑,还是圈-禁,那都不是他对自己深爱了几百年的情人应当做的事情。一想到这孩子长大后,有朝一日知道了自己的龌-龊行为,从而厌恶排斥,甚至是憎恨自己,唐青就忍不住要发狂。
唐青那时候甚至在想,要不然便把这一切都毁了吧,玉石俱焚,从此世界便清净了……可是他又舍不得。唐青知道自己对石缘的爱意,不但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有丝毫减轻,反而还在一世一世地加深,及至现在,已无法抑制,更不可能会去伤害他。
颓废了许久,在浑浑噩噩地将亡妻下葬之后,唐青终于对这个进了唐府一年便香消玉殒的苦命女子有了一丝怜惜,心头也忽然有了一丝明悟:人世多苦楚,求而不得却是最苦。他既然注定无法再得到石缘,与他勉强续这一世情缘,便该断然斩断情丝,绝了这番念头,否则只会落得个凄凉下场。
唐青看不得石缘不爱他,恨他,更忍受不了只被对方当做真正意义上的父亲,所以,他选择了放手。
唐青找来了一名无儿无女的唐家老人,年逾四十的老家人林忠义,令其与其妻携了这名男婴远走香城,又置了宅地良田令其好生教养此子,对外则称这名婴孩先天不足,体质孱弱,请了相师看过之后,言道需将他送到外地好生调养,待其成人后方能接回唐府,否则易早夭。
面对老家人不解询问的眼神,唐青并未言说这个中真实缘由,只道从此以后,这个孩子便是林忠义的亲生儿子。考虑到这孩子过于惊人的容貌,唐青担心他日后走入歧途,便叮嘱林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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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在其二十岁之前尽量让他在家读书,不得随意外出,待他成年之后,便为他娶个会持家的媳妇,照料他的起居。待唐青将来百年之后,再回来继承家业。唐家偌大产业,将尽数留给他。
从此以后,所谓的三世纠葛,九世情缘,都只是一个遥远得已然消逝在银河深处的传说。没有踪迹,也就从来都没有存在过。没有鸿青,没有白石,没有梅生,没有石缘,什么都没有……
这一世的唐青,只是唐青而已。而那个孩子,也只会是他的儿子,仅此而已。
林忠义临走的时候,曾抱着在襁褓中熟睡的婴孩请求唐青为他起名。唐青抚着孩子安然的睡颜怔了许久,方才吐出一个字来:“……缘。”
“这个孩子,以后就叫做林缘。”
唐青说完便背过了身,不肯再看。
一滴眼泪却终是悄无声息地自他眼角滑落。
唐青在书房中呆坐良久,久到直至发觉自己脸上竟然有了一丝凉意,方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随手一抹,手心中却是一片濡湿。唐青不由怔住,自己这是哭了么?
过了这么多年,想到那夜场景,唐青心中还是一阵绞痛。
揉了揉眉心,唐青强自收拾心神,视线又落在了摊开在桌面上的几张信纸上,再看一遍,终是随手丢了信,长长出了胸中一口浊气。
因为林老家人每月定会修书一封,遣专人悄然递进府里给唐青过目,他自己素日里却是极少主动去信过问林缘的近况,所以为防老家人突然收到自己的信后多思乱想,唐青并未在信中过多言语,只道最近忽然十分想念那孩子,问他如今是否安好,可还在香城用功读书。
林忠义的信回得很快,言道林缘还在香城老宅读书,近况安好,他今年已满了十九岁,待得明年成年后,便会遵照唐青的嘱咐,为他物色一房好亲事,早日成家。
唐青的目光落在信尾那“成亲”二字上良久,按在椅子上的手背都暴出了青筋,过一会儿,却又突然卸了力,只余一片无力感。
23. 今生(九)
当初自己既然已决定放手,就该痛快些,又何必如此纠结反复。想到这里,唐青又将心头一再浮起的想要偷偷去见那孩子一面的心思强按入心底。若自己真的见了他,恐怕会忍不住再次强迫了他,若变成那样,自己这一番苦心作为可就真的变成一个笑话了。
林缘既然还在香城闭门读书,那便排除了与林垣是同一人的可能性。想想也是,林垣虽姓林,却是名垣,又出身石梁城,是个商人。而且自己虽未曾询问过林垣老父的名字,想来也不会是林忠义。唐青并不怀疑那个为唐家奉献了一辈子的老家人的忠诚,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将林缘托付给他了。
只是林垣那一身肌骨实在是与石缘太过相像,想来或许只是巧合而已吧……
也或者这是上天对自己的一种补偿?
唐青发现自己得出这一结论的时候,心头竟有一瞬的轻松与隐隐的欢喜。他乃是老成精的人物,自然知道自己这种情感的变化意味着什么。不得不说,林垣在有些方面,真是像极了石缘的心性。想到雷雨那夜,山洞之中自己曾经触摸过的那段肌肤,唐青竟是不由得心中一热,很有种再去抚摸一番的冲动。不过饶是唐青聪明通达,却也分不清楚自己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到底是缘自对石缘的思念,还是对林垣本人的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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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林垣设局的那伙江湖骗子,仅仅不到十日的时间就落了网,速度之快,甚至有些出乎唐青的预料。
原来这四人原本长期游荡在中原地区行骗,后来得罪了当地的地头蛇,被赶了出去。他们既然失了地盘,无奈之下计较了一番,便决定北上京城,准备在天子脚下碰碰运气。
所谓不知者无畏。几人料定打着大商号的旗号下套,既容易引人上勾,又有一个好处,那便是即使将来苦主找上门来,也只会因势单力薄,无处寻人而只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却从来没有想过损伤了这些大商号的名声,却是比直接骗到东家头上还令这些大商人来的愤怒。
而且,很不幸的是,他们骗到了林垣的头上。
于是,很快便有消息传到了唐青耳里。这伙人果然还没有离开京师附近。他们的运气似乎很不错,下了四个套儿,居然已有两人上了当,另外还有一个正在收网。没想到在这要紧关头,那对林垣自称是冯掌柜的干瘪老头儿,却是被穆云商号的一个伙计无意间认了出来,从而暴露了行踪。于是,京师衙门很快便出动了捕快,顺藤摸瓜,终是将这四颗硕大的倒霉瓜悉数揪了出来。
因为唐青提前打了招呼,府尹大人自然是对这起“性质极为恶劣的连环诈骗大案”从严、从重处理,给四人的罪刑硬生生加重了一重。原本这种诈骗案若是能够追回赃款,最多不过打几板子,关上一段时间了事。如今因为唐青的特殊关照,却是生生将这四人先打了个死去活来,末了主犯被判流放宁古塔,上千里的路程,一路又多险恶,也跟判了死刑差不多了。剩余三人则是锒铛入狱,被判了几个月到十年徒刑不等。
林垣自是不知其中种种内-幕细节,他听了唐青的话,案子结了之后便便高高兴兴地从府衙领回被骗走的五万两银票,然后快马加鞭赶回石梁城,好一番胡言乱语骗过了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老父老母,又还清了高利贷和欠债,费了老大力气请来新的掌柜打理斗金商号,然后对父母说是要与新结识的朋友去北地贩一批货,恐怕要过几个月才能回来。又拍着胸脯保证那朋友绝对信得过,自己断然不会被骗的。如此种种,直说得林垣口干舌燥方才得以脱身,于是又急匆匆赶回唐府,继续做唐青的小尾巴。
对于对父母说谎的事情,林垣虽心里内疚却也毫无办法。不知为何,老父老母似乎对京师有着什么根深蒂固的偏见,从小便圈着他不让其踏足京城一步。
斗金商铺刚开张的时候,林垣曾经雄心勃勃地想将第二间铺子开到京城去。原本只是一番少年人的豪言壮语而已,却不知怎么惹了老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便连母亲在旁劝说竟也毫无作用,直唬得林垣再不敢将去京城的话诉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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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边,就连上次去宝来商号见那骗子王掌柜的时候都是瞒着家人背地里偷偷去的。如今既然林垣铁了心地要在唐府缠着他的唐大哥,自然更不敢让父母知道了。
一晃便是几个月。眼见着落叶已归根化土,伴随着京师第一场大雪的降临,昭示着冬天已经到来。
不论是宝来商号,还是唐家其他的钱庄、染坊、酒楼、书肆等产业的掌柜伙计们,甚或唐府的下人管事们,都渐渐对大东家每次现身之时必定跟着的一条藏不起折不断的小尾巴变得习以为常起来。又因那小尾巴长得俊秀脱俗而乐得多一些养眼的机会。
而且显然的,大东家对这年青人看重得很。尤其是这人刚来的时候,曾有一个钱庄的管事因自恃资历深年纪大,对其随意敷衍塞责,又语出嘲讽,进而惹得刚巧进门看到这一幕的大东家大怒,当场便将这个老管事扫地出门。自此,所有唐家产业中有点眼力介的人都收起了轻视之心,对这位仿佛凭空冒出来一般的林爷恭敬有加,只差供起来了。
自然,凡事有光必有影,有利自有弊。林垣那张宜男宜女的脸实在太过惑人心魄,所过之处遗落了无数芳心却视若无睹,惹得春怨一片不说,站在唐青身边之时更是说不得的惹人遐思。
两人都是极出色的相貌,唐青又向来对林垣维护有加,而林垣自不必说,一双眼里只有唐青,根本就看不见其他人。时间一长,自有蜚语流言在私底下悄悄蔓延。只是两人一个不知,一个不在乎,加上二人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自是无人敢于将这些话说在当面。
这样的生活本来还算美好,只除了……
“哎,小美人儿,你为什么每次见了我就跑呢,不就是上次不小心跌倒亲了你一下么……哎呦别打!我不提了还不成么……话说,你把那小手伸出来再让我摸上一摸,我就把这块从表哥那里顺来的田黄石送给你……哎呦别打别打!我不摸了还不行……哎哎,你别抢啊……好好的一个小美人儿,总是这么暴力是要闹哪样儿啊,真是……这淑男风度还要不要了啊喂……”
说到后来,那话声竟是愈加委屈起来。
24. 今生(十)
唐青换了一身外出的衣裳,披了大氅正准备出门,经过一道垂花门外的时候却突兀地听到这么一段话,登时就沉了脸,问身边的林大:“小王爷什么时候来的?”语声中竟隐隐有责备之意。
林大被唬了一跳,急忙道:“小王爷刚刚才进府里,道是过来找林爷的,不必惊动您,所以小的就……没有禀报。”
唐青嗯了一声,面无表情道:“以后小王爷但凡这么说了,便速速过来告诉我。”
林大急忙应是,心里却是犯了嘀咕:爷什么时候防小王爷跟防贼似的了?
唐青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脚步一转进了垂花门。抬眼一望,正看到林垣一身白衣站在开得正艳的红梅下,对着小王爷怒目而视,一张玉白的脸被气得涨红一片,衬着艳丽的红梅,更添魅色。
唐青心头一动。扫了一眼旁边正笑得见牙不见眼毫无正经可言的小王爷,心里突然就改了主意。
今晚的聚会本是不打算带林垣去的,如今这般情况瞧来,若是不带了林垣走,不知这活宝表弟还会玩出什么花样来。又想到今晚聚会的地点……唐青一时对着小王爷那张俊脸更是生出无数不满来。
“哎呀表哥,那块田黄石我可没有顺走,我是冤枉的啊。”
却不料小王爷一见唐青就耍起了赖,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嘴脸偏还不以为耻,一指林垣,瞬间又变换成一脸正直模样:“不信你搜小美人儿的身,一定能搜出来。”
唐青一张脸黑成了包公,对着满面通红出言欲辩的林垣摆了摆手,道:“今晚随我出去一趟,你换件衣裳,我们立刻就走。”
小王爷立即咪咪笑色-色笑,摸着下巴嘿然道:“这么快就晚上一起过夜了,果然还是表哥能耐大,嘿,不像我,小美人儿一见就跑……唉……”说完竟是满脸落寞地一叹。
“你——”林垣登时脸色大红,连耳朵尖儿都泛着艳丽的红色,却是又羞又气,说不出话来,见唐青还在等着自己出门,一咬牙,转身跑了。
唐青正了正脸色,对小王爷行了礼,正经道:“小王爷过誉了,不敢当。不过小人今晚的确有事在身,这便要出门。小王爷尽请自便,不必客气。”说完竟是扭了脸,转过身,带着林大悠哉游哉地出了门,走了。
“唉,都不理我……人生啊,真是太寂寞了……”后面犹然传来小王爷幽幽的叹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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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唐青一道上了马车,林垣脸上的热度还没有褪下去,显是刚才被小王爷拿话挤兑得狠了。好一会儿方才感觉好了些,想起那块贵重的田黄石还被自己揣在怀里,林垣急忙拿了出来解释道:“唐大哥,方才是小王爷诬赖我的,你千万别信……这是他从你那里拿走的田黄石,喏。”一行说着,将那石头往前递了递。
马车里的灯光昏暗而朦胧,映着林垣那只托了田黄石的手,反是说不出的温润好看。唐青摇了摇头,将林垣摊开的手阖上,轻声道:“这块石头不值什么,你留着吧。”
林垣待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用手指死死攥着那块石头,然后将手缩回袖中。被唐青触碰过的肌肤似乎还留有他的温度,不住地一阵阵发烫,渐而向四肢蔓延,连心都热了起来。
田黄石的珍贵,林垣这几个月来见识大涨自是知晓,尤其唐青酷爱金石,这块田黄石便更显贵重。如今唐青愿意赠给他,由不得林垣不高兴。
这小半年的相处以来,林垣察觉到唐青对他总抱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感,素日里十分注意避免二人有意无意的肌肤相近,近乎刻意,还曾令林垣伤心过好一阵子,一度以为唐青讨厌自己。今日里竟肯主动触碰自己,直令林垣兴奋得一颗心子砰砰直跳,热得几乎化开了。
待兴奋过度的林垣终于在一间脂粉飘香,丝竹声声,软声笑语不断的楼下回过神来,方才发觉自己犯了糊涂,竟忘记询问唐青今晚出门所为何事,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唐青察觉到林垣疑惑的目光,面色不变道:“你这几个月进步神速,该带你来见见世面了。”
虽是搪塞之言,其真实原因不可向林垣道之,唐青说的话倒也不全是假话。起码林垣的聪慧好学令他十分满意,一个月前靠自己的揣摩研究,竟总结出一套新的记账方式,大大提高了唐家各产业账房的效率,堪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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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一件。若是再磨练几年,此子的本事恐怕不在自己之下。
翡翠楼?
抬头看清楚匾上那几个大字时,林垣脑袋轰地一声,懵了。
说起翡翠楼,在京师地界上,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声名之大,不下于京师衙门,便连林垣这种刚进京不足半年的土包子也有所耳闻。
自然,这里虽名带翡翠二字,却不是卖玉石珠宝的所在,乃是实实在在从事的皮肉生意,一到夜晚便是霓虹高挂,客似云来,是京师小鱼儿巷中最大的青楼楚馆。诺单说此处乃是妓馆倒也不确乎,此楼之所以得名,所谓红翡绿翠,不但囊括了环肥燕瘦,婀娜多姿的美丽女子,还有诸多清秀可人,别有风姿的漂亮男孩。平素分男女两馆独立接客,但有客来,必先问偏好,后投其所好。
若问林垣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咳,说来还要归功于小王爷那张荤素不忌的嘴,使得林垣在认出那几个字的时候,便立即意识到自己到底到了一个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然后林垣的脸色就变了。
且不论他之前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单论本心,却是绝不希望唐青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一想起是唐青开口要带他过来“见世面”的,林垣就是一阵抓心挠肝的难受。
“无妨,今晚只是带你来见见几个人。”仿佛看透了林垣心中所想,唐青低声解释了一句,随即便有守门小童迎上前来,嘻嘻笑着行了礼,问道:“二位爷来了,是去男馆还是女馆?”
“男馆,宋玉阁。”唐青随手打赏了两小几块碎银,淡淡道:“别绕远道,你们带路吧。”
“是,两位爷这边请。”两小童得了赏银,自是喜得眉开眼笑。他们长年守在楼门口,过眼的人不知凡几,瞧人的眼力劲儿自是好的,见这为首之人气度不凡,衣饰华贵,知道是个有来头的,当下手脚麻利地在前带路,丝毫不敢怠慢。
而唐青这一番话又是大有深意。所谓别绕远道,直前带路,便是不要耍些收了小倌们的好处,就故意多绕些路,好给那些小倌们多些拉客机会的心思。
两小童既得了银钱,又见唐青是个懂门道的,自是不敢耍这许多花招,老老实实地引了二人穿过大厅,直往东边的男馆而去。
25. 今生(十一)
到了男馆,便有鸨头急忙忙迎上前来,对着唐青好一番恭维,又亲自引路,上了二楼的宋玉阁。
林垣一路冷眼旁观,见大堂里虽有许多年纪不大的男孩子涂脂抹粉,穿了色彩鲜艳的衣裳偎在恩客身旁撒娇讨好,却是听曲儿喝酒的居多,并无林垣以前想象的那般不堪。再见这翡翠楼装饰不俗,格局甚妙,兼之植竹栽梅,酒香缭绕,倒是对妓馆的印象有了些许转变。
却不料转过前堂准备上楼之时,冷不丁角落里有些场景猛然撞入眼帘,林垣避之不及,登时就红了脸,再不敢四处乱看,只老老实实地跟在唐青身后,匆忙上楼而去。胸中心跳如雷,脑中犹然浮现出那小倌在人怀里衣衫散乱,半闭了眼低吟的动-情模样。
直到推开宋玉阁的门,林垣脸上的热度方才退下一些。进了门,却早已有三个中年人等在屋内,正喝着酒随意谈笑,一派轻松自在。
其中一人林垣曾远远见过一面,乃是京师大商铺荣升商号的大东家郭子丹。另外两人却是不认得。
一见唐青进门,郭子丹便站起身笑道:“唐老弟,你可算是来了。怎么,老哥儿几个请你吃酒还摆起谱来了不成,竟迟了这么些时辰……不行不行,这迟到的三杯酒定是要罚你喝了的。”言谈间极是熟稔不拘,显是惯熟了的。
另外两人连连笑着应是。
唐青也不推辞,先团团一揖告了这迟来之罪,随后便痛快地将摆在面前的三杯酒尽数饮进。随后携了林垣的手笑道:“各位老哥,这位小兄弟是我的一位好友,名叫做林垣。今日带他出来见见世面,也便与诸位老哥认识了。以后在这京师地界,还要多多仰仗几位老哥,照拂我这位林弟一下了。”
众人连道好说。这本就是个客气话,现放着唐青在这里,需要别人照拂林垣的地方还真是不多。唐青本意也只是将林垣从小王爷的“魔爪”中解救出来,顺便在这里露个脸而已。
左边那宽额头高鼻梁的中年人自林垣进门起,就一直盯着他不放,如今见唐青与之举止亲密,言语之中颇多袒护之意,又毫不避讳地将他带来参与这次的会面,心知此人的心思自己恐怕动不得,虽有些不甘,却也只好敛了几分心思,与林垣相互见礼。
“林弟,这位郭老哥你前段时日已经见过了吧……这两位我再为你引见一下。这是大名鼎鼎的聚宝商号的大东家徐彗,徐老哥……这位则是穆宝珠穆老哥,名满京师的穆云商号就是穆老哥的产业。”
林垣于是忙忙见礼不迭。也知道了左边那个总是用眼不住瞄着自己瞧的中年人叫做徐彗,另一个矮胖男子则是穆宝珠。
相互寒暄一番各自落座之后,那徐彗眯眼笑道:“唐老弟姗姗来迟,罚酒三杯乃是理所应当,如今林小兄弟与我们老哥儿几个第一次见面便迟了到,也实在是说不过去,如此,这三杯罚酒便依例喝了吧。”说着居然打着哈哈抬手斟了三杯酒,推到了林垣面前。
还不待林垣做声,唐青已是不动声色地挡在了他身前,微笑道:“徐老哥此话有理。只是我这林弟年岁尚轻,还未成年,实在不宜饮酒。此番来迟又是受我的拖累。如此……这三杯酒,便由我这个做哥哥的代他喝了吧。”说完不待徐彗出言反对,便将这三杯酒悉数喝下了肚。
饶是唐青酒量过人,如此接连空腹六杯酒下肚,脸色也不由泛起了红。林垣在旁边也只能无奈地干着急,心中又为唐青的维护所感,一时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担忧。
开初的小插曲过后,唐青几人便继续谈笑吃酒,好不热闹。林垣打定了主意只带着耳朵和嘴巴,一管听,一管吃,却是极少开口说话,偶尔被问到方才敷衍几句,一场酒吃下来,倒也似模似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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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林垣没想到的是,几人在喝酒谈笑的间隙,竟在来年北地收购的人参、雪蛤油等珍贵药材,以及京师及其周边地区的布帛、染料和版税等的价格或抽成方面达成了一致,谈笑间便决定了无数人未来一年的生计状况如何,更是通过这种方式控制了京师这几大领域的货品价格,进而影响到周边附近地区乃至整个北方的价格行情,堪称是市场真正的幕后推手。
直到此刻,林垣方才明白唐青那句“带你去见见世面”的真正含义。
一时议事毕了,几人都放开了形迹,变得更加随意起来。鸨头早在唐青二人进入宋玉阁之时便被打发了出去,如今正事谈完,自然又被喊了上来。徐彗对这里似乎甚是熟悉,一叠声儿地让鸨头叫几个漂亮孩子上来弹琴唱曲儿,又点了男馆两大红牌之一的玉绮的牌子,让他过来伺候。
唐青在席间本就多喝了几杯,加之徐彗对林垣别有用心,有意无意地向林垣劝酒,虽是被唐青尽数挡了下来,到底那上好的花雕后劲绵长,饶是唐青也一时头脑有些昏沉。此刻见正事谈妥,便拉着林垣起身告辞。
谁知另外三人见状后齐齐不依,言语挤兑不说,又齐动手,竟将唐青二人拦了下来。唐青无奈,只好随意与众人谈笑几句,听那音色清亮的孩子唱曲儿,间或喝杯茶,却是不再沾酒了。
郭子丹、徐彗与穆宝珠各点了个漂亮少年作陪,调笑吃酒,唐青却是让剩下两个小倌跳舞来看,不让对方沾身,更不用提林垣了。郭子丹等人熟知唐青秉性,又知他背景深厚,能勉强留下他一起听曲儿耍乐子已是不易,自不再起哄,任由唐青与林垣在那儿低声说笑。
不多时,门扉一开,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款款走了进来。身段风流,眉眼精致,举手投足间尽是惑人风情,却不是翡翠楼男馆红牌玉绮又是谁?
26. 今生(十二)
要说这玉绮的相貌,自是极好的,加之天然一段妩媚风-流,对于好男风的人而言,其诱-惑-力无疑是巨大的。可惜的是,今日有了林垣在场,却是瞬间将玉绮的一身风-情比了下去。就连徐彗这等在玉绮身上花了无数金钱的大商贾,也忽然觉得这男馆红牌其实也不过如此,自己初见时的惊若天人,难不成是鬼迷了心窍?
却说这玉绮与众人见了礼,说笑一番,但见林垣相貌出众,众人的眼光有意无意尽数停留在他身上,又见那儒雅俊美,身份显赫的大商人唐青对自己言辞敷衍,只与林垣低声谈笑,心中不觉起了争胜之心。于是玉绮主动笑言,要为在座诸人献一曲天魔舞。众人自是叫好不迭。
这天魔舞脱胎于古十六天魔舞,又加入楚馆青楼千般诱-惑体态,万般妩媚风-情,自有其销-魂之处,乃是玉绮的成名之作。如今当众踏歌而舞,刚柔相济,又兼美目流转,顾盼生辉,还不时舞入众人之间,极尽挑-逗之能事,直看得徐彗等人色-授-魂-与,不知身在何处。
可待玉绮瞄眼去瞧唐青时,却发现这俊美男人竟是眼神无比清明,只微笑着看他舞蹈,偶尔与林垣轻声谈论几句这天魔舞的来处,居然毫无沉迷之色。
待到舞到后半段,玉绮几乎对唐青的无动于衷生了恨,干脆腻在了唐青身边,不时以指尖、发丝、衣袖、脚尖隐约触其肢体,眉眼勾挑,诱-惑之意十足,惹得郭子丹等人大声起哄,调笑不绝。
林垣却是气得满脸通红,方才对天魔舞的暗自惊叹早被扔到了九霄云外,几乎睁大了双眼瞪着这个对唐青纠-缠不清的妩媚少年。差一点就要上前一步将这个碍眼的家伙扔到门外去。
唐青似笑非笑地看着玉绮围着自己翩然起舞,对另外几个无良商人的起哄声充耳不闻,偶尔喝一口茶水,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却在下一刻玉绮一个绮丽转身倒向他怀里的时候突然出手,在那美丽少年的身上狠狠拧了一把。
玉绮只觉那一处皮肉一阵痛痒酸麻,感觉又猛又烈,瞬间突入四肢百骸,令他情不自禁嘤咛一声,软了双腿,下一刻已被徐彗眼疾手快地一把捞到了怀里。
郭子丹等人哄笑大声。徐彗哈哈大笑道:“小美人儿,唐老弟的主意你还是不要打了,今晚陪你徐爷我方是正理,哈哈哈……”
玉绮脸上布满大片绯红,偷眼瞄了唐青一眼,领教了他的手段之后,终是不敢再造次,趁势在徐彗怀里软下身子,含羞应是。
林垣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儿。见唐青依然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似乎对刚才的一切浑不在意,不知为何背上竟出了一层薄汗,心跳声越发大了。
又顽笑一阵,徐彗已是醉意醺然,不多时便起身拥着玉绮走了。郭子丹与穆宝珠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跟唐青打了个招呼,也抱着怀里的漂亮少年进了春厢。唐青便携了林垣的手,准备打道回府。
没想到出了大堂,被外面的劲风一吹,原本尚且稳健的步伐竟打了晃,唐青以手扶额,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胸中气息翻涌,竟是那陈酿老酒的后劲上来了。
唐青一时迈不开步子,思忖片刻,终是不耐烦在马车上颠簸那许久,便打发了候在楼外的家人回府里交代一声,又交代鸨头准备好干净厢房,要在此处留宿一晚。不放心林垣独自一人在这龙蛇混杂之地,唐青便命人多搬了一张软榻放在房内,二人共宿一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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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垣自是无不遵从,心里更是暗暗欢喜。
一时服侍唐青歇下,林垣已是额上见汗,又闻到室内那隐约迷人的香氛,只觉一阵口干舌燥,四处打量一番,干脆取了桌上茶壶,凑合着喝了两杯茶。
唐青早已沉沉睡去,林垣在他床边磨蹭了半日,看他沉睡的面容许久,不知为何身上竟隐隐起了燥热之感,且渐而愈烈。林垣不敢再看,慢慢脱了大衣裳,只着里衣爬上了另外一张软榻。合眼许久无法入眠,却是被隔壁那奇怪的响动引起了好奇心。
凑近墙角听了片刻,林垣立时便红了脸。他再未经人事,也是听得明白的。
原来那徐彗与玉绮竟正在隔壁……行那云-雨之事……
断断续续的声音恍若魔音入耳一般,林垣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开了那面墙,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脑中却如同爆炸一般,被那些声音填满了。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脸亦红得无以复加。
“唐大哥……”
鬼使神差的,林垣呆了半晌后竟通红着脸爬上了唐青的床。双眼有些失焦地盯着唐青的睡颜,身上那陌生而迥乎寻常的热度令他神态迷离,一时失去了清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唐大哥……”林垣低声嘟囔着,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触摸唐青的脸。又觉那双唇色极是诱-人,紧抿着的弧度散发着惑人的气息。
该是……什么滋味儿呢?林垣昏头昏脑地想着,一定很美味……就像自己以往肖想的那样……脸上的温度一时更加灼热,林垣着了魔,头一低,本能地朝着那诱-惑自己的地方撞了上去。
极冒失的求-欢动作,撞疼了林垣,也把唐青从沉睡中撞醒了。
27. 今生(十三)
口中是血液独有的腥甜气息,唐青有片刻的恍惚,定住神色的时候,便见林垣跪坐在自己身前,双目呆然,嘴角犹然挂着一丝血迹。
“林弟?”唐青皱了皱眉头,揉着额角想要坐起身来:“你怎么了?”
一句话登时惊醒了发昏的林垣,他嘴唇嗫嚅了一下,似是想要说什么,下一刻却猛然扑在了唐青身上,抖索着大声道:“唐大哥,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唐大哥……”
唐青一怔,握住林垣的双肩想要将他拉起来,却不料林垣反缠得他更紧。
察觉到林垣身体异乎平常的热度,唐青怔然片刻便明白过来。这青楼春厢之中常用的熏香均不太干净,房内摆设亦多含某些暗示,甚或在没有特殊交代的情况下,在茶水中也会加些助兴的药物。林垣未经人事,怕是着了道。
只是这类药物大多药性低微,林垣如何反应这般强烈?
顾不得多想,唐青推开在自己怀里不停磨蹭的林垣,便要下床唤人进来。无论如何,得想办法把他的药性解了。
却不料林垣根本不肯放手,唐青怕用力过大伤到他,倒一不留神被林垣重新拖上了床。
“唐大哥……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林垣滚在了唐青怀里,眼中是无可错辩的痴恋,湿润的黑眸如同汪了水,红艳艳的唇瓣像是沾了水的蔷薇,战栗着吐出伤心而企盼的痴痴情话。
唐青身上登时着了火。他可以对那红牌玉绮的挑弄无动于衷,却无法抵挡林垣的纠-缠。那触手的滑腻触感,那似曾相识的眼神,将他迅速带回记忆中回味了千百遍的狂欢之夜,那是他与爱人之间独有的记忆。
迟疑了一下,唐青咬牙想要松开手,却被林垣再次缠住。
林垣像只小猫一般蹭着他,不停地唤他“唐大哥”,又喃喃低语“我喜欢你”,翻来覆去不停地倾诉,带着微微的哭腔,笨拙、压抑、深情,而痛苦。
唐青瞬间心软,怔了一会儿,终是长叹一记。
罢了,罢了,本就放弃了第三世最后一次与石缘相爱相守的机会,没有选择空虚与堕落,本以为这一辈子,除了孤寂和寂寞,大概只有无尽的痛苦,却没想到会遇到林垣。
自己用了半年时间刻意与林垣保持距离,想要分辨清楚自己对林垣的感情,却始终分不清楚,这又有何干系呢?自己终是忘不了石缘,林垣又确实触动了自己干涸已久的心,他的仰慕与爱恋自己一直看得清楚。
既然分辨不清对林垣的感情究竟是源自对石缘的思念,还是对他本人的喜爱,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终是放不开他的。即使知道今日做了这般决定,既对林垣不公,也对不起石缘,此时此刻,自己怕是已经回不了头了。
林垣迟迟不见唐青的动作,一时难受得哭了起来,闭着眼低低地啜泣,晶莹的泪珠儿一串儿一串儿的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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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口中犹然念念不忘“唐大哥”。
唐青幽深的双眸变得深不可测,他轻轻擦去林垣腮边的泪珠儿,捏住少年精致的下巴,温柔地吻上了那双殷红唇瓣。林垣低咛一声,竟奇迹般地被这个吻安抚下了焦躁不安的情绪,放松了身体。
那一夜,是唐青这一世几十年来最为放纵的一夜。怀中人儿那玉石般的肌骨,清丽的容颜,完美的身体,无一不在刺激着唐青的神经。
直到倦极的少年睡去,唐青看着他看了许久,方才亲亲小情人小巧的鼻尖,展开他蜷成一团的身体,抱着他一同睡去。
林垣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人抱在怀里,身上裹了狐毛大氅,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纯白的狐毛领圈在颈子处,显出一派慵懒与华贵的气息。
察觉到怀中人的些微动作,唐青低下头微笑着道:“醒了?再睡一会儿吧,很快就到家了。”
林垣这才发觉自己正被唐青抱在腿上,二人此刻显然正在马车中,行路的辘辘声中,昏沉的神智终于明晰过来,昨夜种种悉数化为零散的片段扑面而来,令他脑中轰然一声,立时成了一只煮熟的虾子。
昨夜的一切,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自己眼前交替而过,直令林垣越缩越小,越缩越小,恨不得团成一只球藏在大氅里不见人才好。却不料这一动,牵动了他酸软疼痛的腰,一时只觉得全身无处不痛,无处不酸,终忍不住低呼出声。
28. 今生(十四)
唐青宠溺地笑,抚着他的脸安慰道:“你初经人事,身体不适些也是正常,休息些时日便好,不必忧心。”顿了顿,又带了些歉疚之色地说道:“我昨夜……实在孟浪了些,让你吃了不少苦头,却是我的不是了……”
林垣通红着脸摇摇头,双眼亮晶晶地瞧着自己的心上人,脑中不知怎么又闪过几个模糊的片段。似是自己睡得迷糊之时,被唐青抱起来放到温水中,细心为他清洗了一番,又穿好衣物,裹上大氅,抱出了翡翠楼……呃……
“小垣?”唐青见林垣脸色越来越红,脑袋越垂越低,恨不得把自己团在大氅里闷死一般,不觉吃了一惊,急忙将他从大衣裳里挖出来,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发烧了么?”又急忙去探他额头温度。
林垣咬着唇不说话,一双闪避的眼却如同映在深潭之中的星辰,波光粼粼又熠熠闪光,那般风情实在迷人得紧,便连唐青这般心境之人,亦不由心中急跳一下,盯着他失了神。
正当此情浓时刻,却是马车一停,外面有家人恭敬道:“爷,到了。”
于是,这一天,守在府门口,迎候主人归家的唐府诸多家人,便亲眼见到向来不喜人近身的老爷,亲手抱着一个长得极漂亮的少年走下马车,不肯假以人手,直直将少年抱进了主人所居的梅园主卧。夕阳的余晖笼在少年优美的轮廓上,令他更添一份异样光彩。
家人们怔愣许久,方才认出那少年不正是借居府中的林爷么?可怎么是被老爷抱进了府里的呢?而且……总感觉他似乎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呢……
“药煎好了么?”
“回爷的话,爷差人送来方子后,小的立即去抓了药,眼下刚刚熬好,可要端过来么?”
“嗯。”
见唐青应声,那家人立即一溜小跑地往院外跑去。唐青也不理会,径直进了卧房,将林垣放在床上,脱去大氅,抖开锦被裹住少年的身体,又吩咐下人去准备清淡些的饭食。
喂林垣吃了些清粥小菜,又哄着他喝了药,唐青这才暗吁一口气,放下心来。昨夜做得过火,林垣又是初次,免不了有些红肿,若是因此发了烧可就麻烦了。
给林垣掖了掖被角,唐青刚准备起身,却冷不丁被少年一把抓住手,阻了去势。
“小垣?”
唐青只好重新坐下来,见林垣突然红了眼眶,心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由疑惑道:“你怎么了?身体可是不舒服么?”
林垣摇摇头,脸上布满因身体的热度与羞愧交织而成的红云,挣扎了半日,方才脱口道:“唐大哥,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我道歉?”唐青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放下心来,面上尽是温柔而宠溺的笑意。
“我,我……”话尤难启口,林垣心中惭愧,良久方才用蚊讷一般的声音道:“我趁你酒醉……引-诱了你……对,对不起……”
唐青失笑,直言道:“我昨夜还没有醉到就那般可随意被人引-诱了去的地步……倒是你,怕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妓-馆之中,这种东西防不胜防,也怪我忘记提醒你一句,令你着了道,说来还是我的不是才对。”
“不不,不是的。”林垣突然激动起来,连连摇头,那般神情实在不对,便连唐青也生了疑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问道:“这话又该怎么说?”
林垣眼泪一下就滚了出来,心潮起伏,半晌竟说不出话来。他爱恋眼前这个男人许久,一直都无法言说,心中苦闷自不必言。
从雷雨之夜的第一次见面开始,林垣就对唐青生出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或许是那夜他为自己舒展筋络的手太过温柔,或许是那个书生与玉石仙人的故事打动了他,或许是他沉稳的气质与俊美的外貌迷了他的眼。总之,林垣以前从来没想到过,生平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动心,竟是应在了一个初次谋面的陌生男人身上。
接下来的长久相处,唐青为他解了围,抓到那伙几乎骗得他倾家荡产的骗子,又同意将他带在身边,默许了他几乎无理的纠缠,还悉心教他从商之道,言传身教之余,在外诸般维护……林垣就那样,日复一日地,深深地陷了下去。
直到昨夜无意间喝下那掺了药物的凉茶,林垣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托小王爷的福,他并非对此一无所知,甚至知道普通的药物药性普遍低微,只要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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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便可将药性压制下去。可是,林垣最终却并没有这样做。
男馆春厢的迷人味道攫住了他的神智,隔壁纵情的声音刺激了林垣心底的蠢动,而他深爱的人正在一步之遥的床上醉酒沉睡,林垣听从了心底魔鬼般声音的诱-惑,在那细微药物的作用下,孤注一掷,终是爬上了唐青的床。
他引-诱了唐青……这就是事实。
唐青听了少年断断续续,颠倒混乱的言语后沉默良久,方才望着他轻声问道:“为什么将这些话告诉我?”
林垣鼻尖和眼眶通红,看着心上人面无表情的脸,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痛难当,却依然挣扎着,瑟缩着垂眼低声道:“我只是不想骗你……”哪怕因此而被你看轻……我也不想骗你……
林垣心中犹自难过,垂着头不敢看唐青,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下一刻却被人从床上挖起来,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耳边是唐青宠溺而无奈的低笑声:“傻孩子,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林垣一愣,还未及回神,唇上已被掠走一个吻,只听唐青好笑道:“你以为,如果不是我心甘情愿,如何能被你‘引-诱’了去?”
林垣怔住了,目瞪口呆:“你,你是说……”
“我也喜欢你,你这个傻小子。”
唐青捏捏少年通红的鼻尖,满眼取笑神色。虽然确乎未曾想过这个小家伙也会存了骗人骗己的心思,不过他在对着自己时,如此甘愿做一张干净的白纸,说不感动是骗人的。在这一刻,唐青终于能将“喜欢”二字诉诸于口,换来的却是林垣不敢相信的瞪视。
唐青不怀好意地笑:“怎么?不相信我的话么?唔,看来我得想些法子来证明一下了……”
“呃……啊?”
“呵呵,现在暂时不可,待过几天你身体好些……呵。”
很快,林垣就明了唐青作为唐府的主人,说话果然没有虚言。也终于让他明白了,在一众掌柜管事们面前向来严肃稳重的男人,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其精力该是有多么可怕。
于是,类似某种逞强与求饶的对话,几乎每天都在属于唐府主人的大卧室里上演,并且乐此不疲。
29. 今生(十五)
眨眼便是年关,林垣得偿心愿未久,与唐青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自然舍不得片刻分离。只是他借口往北地贩货,离家已有数月之久,年节时刻仍不归家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少不得与唐青依依惜别一番,又耐不住细细缠绵许久,方才收拾包裹,乘了唐青特意令人备好的马车,迎着刺骨寒风往石梁城赶去。
心中虽不舍离开唐青,林垣到底心中思念老父老母,因此赶路赶得很急。待到归家,见父母双亲身体安康无恙,老母又见自己归家喜极而泣,心中既是欢喜又是惭愧,少不得打叠了万般心思哄劝父母一番,又把早先准备好的北地风俗见闻说与家人听,自是好一番热闹不提。
且说唐府这边少了林垣的存在,年节过得也有些说不得的冷清。便连前来串门子的小王爷也显得意兴萧索,兴趣缺缺的模样,对唐青放林垣归家一事颇有微词。
原本按照唐青的意思,林垣既然成了自己的人,便该正式去拜访其父母双亲,堂堂正正将林垣接进唐府,以后少不得对林垣的父母多加照拂。若是二老愿意一同搬进唐府,与爱人一同尽尽孝心也是分所应当。唐青本存了与林垣共度一生的心思,即使无法如女子一般三媒六聘迎娶他进门,有个正经名分,到底不愿委屈了他。即便是要承受来自林父林母的怒火,自己也有信心取得二老的谅解。
只是林垣死活不肯,言道自己既身为男子,与唐青一起又是心甘情愿之事,自该有这份担当亲自向父母言明此事,即便父母因此而生怒,也该自己一力面对。
唐青不愿过于勉强了他,只好放林垣独自离开。
有唐府偌大家业做后盾,林垣所谓几个月中往北地贩货之事自不虞会被瞧出破绽,账面做得漂亮,根本不必担心谎话会被戳穿。只是自己所爱之人乃是堂堂男子一名,身份显赫不说,年纪又大出自己许多。林垣归家数日,始终不知该如何将此事跟父母说个清楚明白。
况且林父林母向来严令林垣不得踏入京师一步,偏巧唐青长居京城,林垣就更不知该如何开口方好。想到父母自几年前就念叨着待林垣成年便为他娶个漂亮贤惠的姑娘进门,再想到老父老母企盼抱孙子的热情,林垣早先想好的说辞竟是全部烂在了肚子里,直到元宵节过后许久也没能对二老言明。又时时思念唐青,心中自是苦恼得紧。
再说林父林母人虽老却不昏聩,早便指望儿子归家好安排合适的姑娘给说合一番。哪料不过在儿子面前提了一次,林垣便着了恼,无论如何也不肯,但要问他原因,却是支吾说不清楚。二老便留了个心眼,素日里悉心观察。
待见到儿子时常一个人若有所思地独自发呆,或者出神,或者傻笑的模样,哪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林家二老都是过来人,思忖着儿子大概是有了心上人了,只是百般询问不可得,二老索性罢了,打算日后慢慢探问不迟。
林父林母耐心甚好,佯作不知,林垣却是饱受相思煎熬,神魂早便飞至京师唐青身边。按捺心思苦捱数日后终是耐不住,也不急于给父母解释唐青的存在,以往香城看望朋友为名,背上包袱便跳上马背,一人一马往北行去。
且说林家二老见儿子又要出门,心中有数自也不阻拦,只凑在一起嘀咕几句,又招来心腹家人一名,令他悄然尾随林垣而去,看看究竟是谁家姑娘将自己儿子的魂儿都招了去,如此这般魂不守舍。
熟料不过数日光景,家人回归,带来林垣行踪,却是令得林家二老大惊失色,骇然万分——
林垣并未南下香城,而是一路向北,入京师地界,进青衣巷,大模大样地进了唐府。
京师,唐府!
林家老父脸上终于失了颜色,打翻手中茶盏,与老伴相顾半晌,说不出话来。二十年前离京之时种种过往纷纷涌上心头,想到主人临别时殷殷所言,再想到这几年溺爱林垣,背着主人所做的事情,虽不明白林垣为何会进了唐府的大门,到底事已至此,再不可能装聋作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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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父于是果断令家人备了马车,只随身带了个小仆,便急匆匆奔京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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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青衣巷,唐府。
唐府占地广阔,前前后后加起来有十几进院子,廊榭亭台,美轮美奂,假山流水,景色殊丽,兼之花门细径无数,若是客人初次前来拜访,必要紧紧跟在引路的家人身后才不虞走丢迷路,更遑论刚刚入府不久,身份只是一个三等小仆役,平素只能走角门小路,跟本得不了机会在主人眼前露面的吴小七了。
吴小七二十郎当岁,长得还算周正,刚刚被招进唐府不过十余日光景,因为手脚勤快,嘴甜眼利,在大厨房里帮工颇得掌事大师傅的青眼。这回又因为有眼色,抢得了这么个巧宗儿,能跟在在中院里伺候的一个小丫头,名唤翠雨的身后,提了食盒往中院的梅园里送,惹得不少比吴小七老资格的仆役差一点得了红眼病。
翠雨头梳双髻,娇美可爱,又因为年岁尚小,走路踢踢踏踏的,几乎带了点蹦跳的意思,嘴里还不忘脆生生地跟吴小七时不时聊两句,却是自重“身份”,不大拿正眼儿瞧他。
吴小七也不在意,顺着翠雨的话答得又利索又得体,哄得小姑娘直乐,对吴小七的印象也更好了些,却并没有留意到那个始终落在她身后半步远的三等小仆役,自始至终都是在敷衍她,双眼却是牢牢地盯在了周围的格局道路上,脑里绷紧了弦儿,快速将从大厨房到中院的路死死地记在了脑子里。
中院的梅园,是唐府的主人唐青的住所,听说也是那个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人——林垣所居的地方。
如果林垣在这里的话,肯定能够一眼便将这个一身三等仆役装束的吴小七认出来,却不是那伙差一点骗得他倾家荡产的骗子团伙中的一员——那自称姓吴的伙计又是谁?
30. 今生(十六)
至于这吴小七是如何进了唐府,又是如何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身份低贱的低等仆役,却是说来话长。
要说这位吴小七的命,是真的不怎么好。他本是佃农出身,家里穷得叮当乱响,好不容易家里给他娶了房媳妇儿,又生了个儿子,他年迈的老爹就在贫病交加中过世了。四处漏风的家里就只剩下了吴小七两口子,一个整天哭着喊饿的小儿子和他同样瘦骨嶙峋的老母。
贫寒的日子很是过了几年,后来吴小七就遇到了王老大和冯二。这两位是真正的市井老油子,一眼就相中了吴小七那忠厚的长相下隐藏着的机灵性子,于是鼓动如簧巧舌,便将吴小七拉进了伙儿。
正当吴小七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让家里人都过上好日子的时候,王老大一个不小心得罪了当地的地头蛇,一伙人都被赶出了中原地界。吴小七无法,只好好好安抚了家里一番,就跟着王老大等人来到了京城。
之后的日子是吴小七从来没有过的奇妙经历,他除了能够吃饱穿暖之外,更是获得了从来没有过的被人尊重的感觉。当他化身京师大商号的资深伙计,一路随着王老大等人招摇撞骗的时候,所有人都将他当成了一个人物,很拿正眼去看他。
这是一种极为微妙的令人振奋的感觉,虽然知道那只是错觉,但仍然让吴小七上了瘾。这让他觉得,自己在人世上生来这一遭,从此真正的有了价值。
却不料,命运再次捉弄了他。当他配合冯二等人,成功地将那个只长了一张漂亮脸蛋的小白脸骗得团团转,也因此分到了近千两的赃银,连做梦都差一点笑醒的时候,京师府衙的差役以一种雷霆万钧的气势从天而降,抓住了他,然后将一副沉重的枷锁拷在了他的脖子和手上。
吴小七被捉了,连同他向来佩服有加的王老大他们,一同锒铛入狱。
吴小七在京师府衙的大牢里住了几个月,然后就被放了出来。
毕竟他之前身家清白,这算是第一次犯事,与王老大等人惯犯的性质还是不同的,而且骗得的赃银都还没来得及挥霍,尽数被收缴了上去。因此虽然唐青关照过府衙的蒋大人好好“照顾”一下这群骗子,吴小七的获罪也是最轻的。
时隔数月之后再见天日,吴小七在京师已是成了地老鼠,不敢再作停留,一路乞讨着回了老家。
隆冬腊月天,滴水成冰,吴小七本就穷困,这一番牢狱之灾,让他变得更加潦倒不堪,几次在归家的路上险些被冻饿而死,最终还是被好心人救活,一路吃尽了苦头方才回到那个朝思暮想的破家。
却不料,等待他的却是一道晴天降下的霹雳。
吴小七的家,已经没有了。
在他眼前的,只有一间被大雪压塌了的破草房,里里外外都是冷冰冰的,比这外面的寒风还要冷,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后来吴小七才知道,他走了之后不几个月,他那年轻的媳妇儿受不住这般穷困,撂了年老的婆婆和幼小的儿子,在一个漆黑的夜里,跟着一个外乡来的货郎悄悄地走了。
他那多病的老母无人照料,还要照看饿得面黄肌瘦的小孙子,耗尽了心力后终是油尽灯枯,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而他的小儿子,虽有东家一口稀饭,西家一块窝头的不时接济一下,终归都是穷人,没有多少余下的口粮。小孩儿饿得直哭,到后来饿得狠了就去跟野狗争食,却是人小力弱,不提防居然被活活咬死了。
吴小七疯了,疯得见人就又骂又咬,没人敢接近。
然后突然有一天,村里的人发现,疯子吴小七不见了。
大概冻死饿死了吧,大冷天的。有心善的到底不忍心,叹息着说道。
却没有人知道,吴小七被仇恨折磨得发疯,却也因为仇恨而重新燃起了斗志,消磨了本已占据了他整个胸腔的死志。
吴小七恨!
他恨那个跟他同床共枕几载,最终却一走了之的贱女人;他恨在他老母性命垂危的时刻,没有人施以援手;他恨在他小儿子跟野狗争食被咬得遍体鳞伤的时候,无人将他救出来;他恨王老大,恨冯二他们,恨他们的巧言令色;他恨官府的衙役差官,恨他们的暴虐欺凌;他恨那些被他们骗了的人,恨他们被骗后还去报官来抓他,害得他遭了牢狱之灾,家破人亡!
可是那个贱女人已经走得不见人影,他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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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村子里的人有上百人,他打不过;王老大被流放宁古塔,冯二他们还在牢里蹲着,他够不着;官府的衙役差官们权柄在手,他不敢……
思前想后,吴小七将所有的恨意都倾泻在了林垣身上。都是这个小白脸儿的错!他长了那么一张一见就知道很好骗的脸,人又傻,骗他难道不应该么?!被骗了就该有被骗的自觉,居然去报官,害得自己被抓进了监牢里,难道不该都是他的错么?!自己到了今天这步田地,都是拜他所赐!
就是这样,都是他的错!都是那个林垣惹的祸!
吴小七并不知道唐青的存在,更不知道唐青在林垣被骗一案中所扮演的角色,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就将自己的目标锁定在了林垣的身上。
他要报复他!吴小七要报仇!
于是吴小七千辛万苦地再次北上,在石梁城徘徊几日却发现林垣并不在这里。想到林垣曾在京城出现过,吴小七便又跑到了京师地界,想要在那儿碰碰运气。结果就在他愁眉苦脸地一边寻思如何在偌大的京城中寻人,一边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之时,却见林垣鲜衣怒马,挥鞭自远处疾驰而来,根本未曾注意到巷口旁衣衫褴褛,卑微如同蝼蚁的吴小七,径直驰入青衣巷深处,堂而皇之地进了唐府大门!
吴小七再是出身于市井底层也晓得唐府的不凡,更知道自己如今这般模样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那两扇威武气派的大门。晓得唐府这段时日正在招募家奴,吴小七一狠心便入了贱籍,卖身进了唐府,在大厨房当了一个低等仆役。一边在厨房做事,一边想办法寻机报仇。
不过,吴小七没有料到的是,唐府的规矩极大,像他这样的家奴根本无法接近唐府的核心,只被允许在外门和前院的部分区域走动,一旦被发现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就会被唐府豢养的家丁护院暴打一顿。这种情况令得吴小七十分恼火。
不能自由走动,吴小七就搞不清楚林垣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他所居的中院是在什么位置。无奈之下,吴小七只好尽量跟时常过来取点心的中院小丫头打好关系,以期能有去到梅园的机会。
吴小七的努力没有白费,今天,机会终于来了。
31. 今生(十七)
“哎呀,你倒是快点走啊,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哩!”
翠雨一回头,见吴小七落开自己有两三步远,登时就不乐意了,小脚丫一跺,嗔怒道:“这是特意给林爷预备的翡翠羹,凉了就腻了……你再不快点跟上来,就滚回你的厨房去。哼,若是害姑娘我挨了骂,看我到时怎么罚你!”
吴小七闻言一惊,刚才光顾着记路,差一点露了马脚,于是急忙快走几步抢上前去,对着翠雨赔笑连连:“姑娘别生气,小七知错……小七没见识,见这院子的景儿漂亮得紧,迷花了眼,不小心就走慢了……嘿,小七该打,该打!”
说着,吴小七空着的左手就在脸上响亮地“贴”了一下,还做出疼得狠了的模样,呲牙咧嘴得十分好笑。翠雨一乐,咯儿咯儿地笑得花枝乱颤。
一时又哄了这小丫头几句,吴小七趁着翠雨高兴,小心翼翼地问道:“翠雨姑娘,听说林爷就住在老爷所居的梅园里?”
翠雨点点头,毫无机心地道:“是的哩!你刚来府里,大概不晓得……林爷那样神仙也似的人,就该老爷这样的人去疼他才好哩!”说着已是一脸向往的陶醉模样。
吴小七脸上陪着笑,心里却是忍不住啐了一口,暗暗鄙夷:什么神仙也似的人,堂堂一个男人居然甘愿雌伏于人下,本质里也就是个贱胚罢了!
对于与林垣的关系,唐青似乎根本就没有遮掩的意思,唐府里几乎人人皆知,都把林垣当做了主母般对待,小心伺候着。任谁也不敢多嘴说一句蜚短流长,一旦被唐青知道有谁乱说话,那就只能自求多福了。唐爷的手段,向来不怎么温柔。
所以吴小七虽然对二人的关系不以为然,刚刚知晓的时候甚至颇为震惊,到底在翠雨面前一句话也不敢乱说。
吴小七正待再探问几句,却不期然翠雨突然变了脸色,像受了惊的小兔子般瑟缩了一下,劈手就将他手里提着的食盒夺了过去。
“姑娘……”吴小七莫名其妙,正要说话,却被翠雨一眼瞪了回去。
“翠雨,又偷懒了不是?”
一道俏丽身影从旁边的花-径走了出来,体态窈窕,面容清丽,梳着精致的双螺髻,气质不俗,望了旁边的吴小七一眼,无奈叹气道:“一个三等家奴,怎么能带他来这里……翠雨,你实在是糊涂。”
翠雨早唬得战战兢兢的,一句话也不敢说。她贪图轻快,支使吴小七帮她提食盒,还被初夏姐姐撞见,早就吓得不行,哪里还敢出言辩解?
常年在唐青身边伺候的四个大丫鬟,仲春,初夏,金秋,暮雪中,初夏的心肠是最软的,这会儿见翠雨吓得连话都说不出口,也不忍心,于是软语道:“这一回我就不告诉嬷嬷了,省得你受罚,不过下次不许了,可记得了?”
翠雨如蒙大赦,连连点头,眼泪都差一点流了出来。
“这是给林爷的吧?把食盒给我……这个小仆役,送他回该去的地方吧。”
初夏接过食盒,口中吩咐几句,便即袅袅婷婷地离开了。
翠雨逃过一劫,总算是松了口气,心里到底不痛快,对着吴小七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吴小七更是恨得不行,差一点就能知道去梅园的路了,不料却被人半路堵了回去。心中郁愤难当,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跟着翠雨悻悻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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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回到梅园的时候,正好见到初夏提着食盒从屋里出来,一脸的无可奈何。
“怎么?小垣又睡着了?”唐青挑眉问道。
见是主人回来了,初夏急忙上前见礼,摇头道:“林爷最近非常嗜睡,刚刚还吩咐了要吃翡翠羹,结果不等送过来,就又睡着了。”想了想又道:“爷,是不是该请个大夫过来瞧瞧,总这样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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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蹊跷得很。”
唐青不置可否,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又吩咐道:“让仲春和暮雪过来替我更衣。”
“是,爷。”
换了家常的衣裳,唐青进了卧房,径直朝床边走去。
这段时间实在是忙得厉害,正是一年开春时节,需要安排的新一年事务十分繁杂,唐青早出晚归,分-身乏术,自林垣年节回来之后就一直没有时间跟他说说话,好好陪陪他。偏巧林垣这一段时间精神不好,唐青就让他在府里好好休息,不肯让林垣再跟着自己。
刚开始那几日,林垣还强撑着精神等唐青回来,二人晚间自有好一番缠绵亲热,到得后来,唐青但是回来,要找林垣,一定是在床上酣睡。
唐青原本以为林垣自石梁城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旅途劳累,精神不济也是正常的,也并不在意,只吩咐下人好生伺候着他。孰料这些日子过去,林垣的“嗜睡之症”丝毫没有缓解的迹象,让唐青也不由有些焦躁起来。
不过初夏提到的请大夫什么的,唐青十分不以为然,有过上一世天才医正之子的经历,普天之下想找一个医术及得上唐青的人,恐怕还真是难。
唐青今日特意推了半日的事务安排,就是为了早点回来陪陪林垣。
唐青的步子放得很轻,但是临到床边时,还是惊动了林垣。
“唐大哥?”林垣也不睁眼,就那样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你回来了?”
林垣这些日子好吃好睡,整个人都显得圆润了许多,此刻乖乖地偎在毛绒绒的暖被里,只露出一张睡得泛红的脸,乌黑的长发散在枕上,显出一派慵懒气息。
唐青在床边坐下,好笑地伸出手去点了点情人小巧的鼻尖:“可不是么,怎么唐大哥回来了,林小弟可还是要接着睡不成?”
林垣不回答,却突然微一张口,将唐青的指尖咬了一下。
唐青顿时呼吸一紧,眸色也变深了。
32. 今生(十八)
察觉到唐青的变化,林垣得意地掀开眼睑,随意将被子蹬开些许,露出凌乱散开的内衣领口,又伸出双臂将唐青的颈子勾下来,暧-昧地往情人耳朵里吐出温热的气息,喃语:“屏风有意障明月,灯火无情照独眠……唉……”
唐青轻哼一声,低低道:“小垣可是怨我这段时日没有好好陪你么?”
林垣扭了扭身子,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湿漉漉地盯着唐青,这一瞬间就像是从里面生出了两只小钩子,将唐青的魂儿勾啊勾的,差一点就让他魂儿都快飞了。
唐青本就有段日子没跟林垣亲热了,如何能受得了心爱之人这般露骨的引诱?早已是色授魂与,差一点就要扑上去了。
却不料下一刻林垣突然将唐青一推,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揉着眼睛,把散开的衣裳拉扯了拉扯,还一本正经地叹道:“东隅已逝,桑榆非晚。总是这般蹉跎时日可不好,嗯,该起床了。”一边说一边还打了个秀气的小呵欠。
唐青的脸登时黑成了锅底,对着林垣怒目而视:“小垣,你——”
林垣满面无辜地望着唐青,还貌似不解地眨了眨眼,一张小脸上的表情要多单纯有多单纯。
唐大哥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低吼一声就将小绵羊林小弟扑倒在大床上,好一番蹂-躏。
于是衣衫乱飞,一片凌乱。
林垣扭着身子躲,腿脚齐上,一阵乱蹬,嘴里还在大叫:“白日宣-淫,不好不好!”
唐青气急,一张大嘴狠狠地堵住了林小弟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
于是,世界清净了。
不,确切地说,林小弟的受苦之旅开始了。
林垣确实是圆润了一些,本就滑腻温润的肌肤更是显露出它他惊人的诱-惑力,令得唐青的手一放上去就如同被吸住了一般,根本放不开,自是将这耍花枪的小鬼揉在怀里狠狠“疼爱”了一番,直逼得小情人眼里滚出了泪珠儿,连连告饶,保证以后再也不跟唐大哥捣蛋了为止。
后来的后来,林小弟咬着被角儿委委屈屈地睡着了,睡梦中犹然皱着一张小脸儿,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唐大哥却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看看外面西坠的夕阳,将林垣搂在怀里好一番亲昵之后,方才满意地起身,吩咐下人抬热水进来。
将自己和情人收拾清爽之后,唐青方才省起自己过来看望林垣的真正目的。一时暗笑自己糊涂,色迷了心窍。自是整好了衣衫,搬了椅子在床边,将林垣的手臂自被中拿出来,仔细为他号脉。
片刻后,唐青突然变了脸色,一瞬间煞白无比。为林垣诊脉的手指居然微微地颤抖起来。
不,不可能……唐青这样想着,努力定了定神,换了只手重新号脉,手指却颤得越来越厉害,到后来,竟连嘴唇亦微微颤了起来。
往来流利,如盘走珠,应背圆滑,乃是……喜脉。
而且,看这个样子,该有两个多月了……
这,这怎么可能……
如果没有前世的记忆,唐青作为一代杏林圣手,一定会以为在男人身上诊出喜脉乃是荒谬绝伦,绝无可能之事。可是,偏偏他爱上的人,就是一个可以为男人孕育生子的男子。
而在这个世界上,在唐青的认知里,与男子结合从而受孕的男人,只有那一个人。
石缘。
那也就是说,林垣,实际上真的就是……林缘?
望着在床上酣睡的情人,唐青的双眼变得十分茫然,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瞬间在他们二人之间划下一道巨大的鸿沟,令唐青忽然有种要失去林垣的错觉。
对的,是错觉,一定是错觉……
唐青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踉跄着往门外走。
一定,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不,这怎么可能……
“爷,爷您怎么了?”
耳边好不容易听清楚这一句话,唐青红着一双眼盯了对方半日方才瞧明白,原来面前这人是自己的心腹林大。
林大显然被唐青的狼狈样子吓得不轻,甚至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将眼下的事情禀告给他知晓。
唐青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手一挥,阴沉沉地吩咐道:“去,立刻送信让林忠义那老家伙滚来见我!”
林大被唐青阴森森的语气激得抖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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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急忙回道:“爷,正要禀报这件事给您……林老叔他……他今日进了京,就在角门外候着,请求见您。”
“来得好!”唐青低吼一声,深重喘息,面色铁青,双拳紧攥,模样十足骇人,好一会儿,总算是平静了些,方才冷冷吩咐道:“让他立刻到书房见我。”
“是,爷。”林大不敢怠慢,急匆匆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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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垣醒来的时候,已是暮色低垂,夜幕四合的时刻。其实他睡得并不久,上午睡得饱了,只是与唐青一番缠绵消耗了些体力,小睡不过小半个时辰已然醒了过来。
见林垣醒了,在外间伺候着的金秋与暮雪便端了洗漱用的毛巾皂角等物走了进来,又对着林垣的“嗜睡之症”好一番调笑。
林垣与她们厮混得熟了,也浑不在意。只是见唐青不在身边,有些奇怪,于是问道:“唐大哥去哪儿了?”
暮雪的眉间染上一抹忧色,轻声道:“老爷去了书房。好像是林大对老爷说了什么事情,老爷似乎看起来很生气,现在还在书房没有出来……”
林垣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金秋便试探着问道:“林爷,您要先用点晚饭么?”
林垣摇头:“我去书房看看唐大哥有什么事,等会儿跟他一同用晚饭。”他中午那会儿只顾着跟唐青厮混亲热,一点东西都没吃,这会儿早就饿得狠了,只是心里记挂着唐青,还是想跟他一同吃晚饭。
一时穿好衣裳,林垣打发了金秋暮雪两婢去玩,便晃悠悠地朝不远处的书房走去。
也怪唐青知晓林垣身怀有孕之后心神大乱,根本未曾想过若是林垣醒后找上门来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或者他以为白日里跟林垣好一番痴缠耗尽了他的体力,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并未令人好好看顾住他的行踪。
总之,事态就如同一个早已谱好的剧本,固执地朝着一个既定的,却完全不可预料的方向,就那样发生了。
33. 今生(十九)
林垣走到书房外面的时候,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有些奇怪。素日里为了方便,唐青总会差几个小仆守在门外,随时端茶送点心,或者唤人前来说话议事,怎生今日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虽然心里奇怪,林垣也未曾在意,就着昏黄的灯光刚要踏上书房的台阶,却隐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个声音他听了将近二十年,绝对不会认错——是属于他的老父,林忠义的声音。
父亲?林垣心中疑惑顿起,他怎么会在这里?
“啪啦——”
一声脆响骤然响起,将林垣吓了一大跳,然后从房内隐约传来唐青提高了的有些扭曲的声音。
林垣心中一阵好笑,唐大哥向来稳重端肃,什么时候居然会这般失态了?
可是下一刻,林垣就笑不出来了。相反,他如同一个被瞬间冻住的雕像,定格在了那个瞬间。脸上的血色连同唇瓣一同变得雪白,双眼木然,生命的气息似乎一瞬间挥发在了冬末春初那凌冽的寒风里。
唐青说:“……这么说……小垣,确实就是林缘?是……我的……儿子?”
林忠义的声音更显苍老:“是……林垣确实就是您的亲生儿子……唐府的少爷……主子……”
林垣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出了问题,很多话他明明听得清楚,却完全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屋里的对话却依旧毫不留情地顺着寒风隐隐送入他的耳中。
“那……他额上的红印呢?他出生时明明额带红印的!”
“那个……少爷在家里长到七八岁上我们才放他第一次出门……周围的一群混小子不肯带他玩,还……还嘲笑他长得像个姑娘,少爷一气之下回家用刀片……把红印给剜掉了……还好好了之后居然没有留疤……”
“……他的名字呢?他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也是那一回……少爷嫌恶‘缘’字女气,便自作主张地要改成墙垣之‘垣’……”
“然后你们就放任他这么乱改?”唐青怒不可遏:“你们就这么依从他?!”
林忠义语气惶恐:“是老奴的错……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是了,有这么一回事。林垣神情恍惚地想,当时他想把名字改成‘鹰’,因为老鹰又威武又自由,自己小时候被圈在家里,哪儿也不能去,在天上偶然见过一次老鹰之后就念念不忘,结果父亲不肯让他改,最后好一番别扭之后,方才改成了墙垣之“垣”。
好久远的事情了呢……
“那籍贯呢?不是让你们在香城安家么?什么时候去了石梁城?居然不让他读书,反而帮他开了间铺子胡闹!还,还敢一直瞒着我……你,你好啊,好得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
“老奴,老奴万死啊……主子,老奴实在是把少爷看做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不愿意总是逆着他的意思……他一个劲儿地想要开店经商,老奴不忍拂意,就……就干脆举家搬迁到了石梁城,然后帮他开了间铺子……老奴,老奴只是不想少爷那么不开心……”
“你让林缘对外说自己出身石梁,又把铺子开到了香城之外的地方,就是怕我一时兴起,差人去看他是否还在香城读书是吧?好缜密的心思,哼!”
“老奴万死,老奴万死啊,请主子责罚……”
“可是林缘的相貌……”真的不像是石缘的样子啊……
唐青叹了口气,却又倏忽闭了嘴,谁也没有告诉过他,石缘转世后每一世的容貌都会与前生一模一样。
唐青忽然感觉格外的疲累。这一世,他逃避了十九年,最终,却还是没有避开命运那一只捉弄他的手。
早就该起疑了不是么?若小垣不是林缘,不是石缘的转世,自己如何会单单对他动了心,生了情,直至情不自禁地将他变成自己的人……又怎会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水-乳-交-融,合二为一的满足感?
一切,都是这么明晰,又是这么的,残酷。
“林忠义,你一直都在疑惑,当年我为什么会将林缘送走,对么?”不知为什么,唐青突然想将这个埋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倾诉出来,他觉得自己快到极限了,若再不说出来,自己恐怕马上就会崩溃。
“你虽然没有开口问,但一直都在猜测,林缘为什么会出现在唐府里,对么?”
“老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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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青一挥手,打断了林忠义的话:“我跟林缘偶然一次机会认识,然后,我把他带回了唐府,把他变成了我的人……而如今,他又怀了我的孩子……”
“什么?!”林忠义不可置信地睁大了一双老眼,下意识地往前一步却踉跄着扑倒在书桌上,一瞬间面如土色,嘴唇抖索着,半晌方才挤出一句话:“可,可是你们,你们同是男子啊……是……是……”林忠义甚至不敢说出那两个字,脑海一片混乱:“……而且,而且少爷是男人啊,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孕?!”
唐青苦笑着摇头:“我们开始都不知道彼此的真实身份……而林缘体质特异,以男身也可以受孕,当初我决定将他送走,就是怕会出现今天这种境况……没想到,还是没有逃开,没有逃开啊……”
林忠义沉默了,垂着头,老迈的身躯一直在瑟瑟发抖。他无法完全消化唐青话里的意思,只是被那两个可怕的消息炸懵了。唐青与林缘两人有了关系……林缘还,还怀了唐青的孩子……男人受孕……老天爷啊……
书房里沉寂了下来,并渐渐被一种可怕的静默所淹没。
却在下一刻,书房的大门,被“砰”地一声,猛地踹开了。
“小垣?!”
“林垣!”
唐青和林忠义一声惊呼,齐齐失色站起身来。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有没有听到刚才的对话?
林缘有些茫然地望着唐青和林忠义,视线在二人之间徘徊良久,最后停留在了林忠义身上。
林缘语声战栗,颤颤着问:“父亲……我是你的儿子,对不对?”
刚才那些对话,都是我的幻听幻觉,对么?
林忠义老泪纵横,哽咽着道:“老奴……老奴……”却是再也无法说下去。这么多年费尽心力将林缘养大,始终溺爱着这个孩子,林忠义早就将他当做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可是,在唐青面前,林忠义却说不出那个“是”字。
虽然没有得到确切答案,但那“老奴”二字已将林缘最后一点希望击得粉碎,他的眼神迅速变得空洞而绝望,呆呆地望着唐青,艰难地叫了一声:“父……父亲?”
34. 今生(二十)
唐青面色煞白,他知道自己应该否认,可不知为何,他张不开嘴,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甚至动不了,一动也动不了。
林缘干巴巴地笑了起来,指着自己,又指指唐青,有些神经质地笑:“我们是……是……父子?”
“那我们下午……做了什么?不……我们过去这几个月,都做了些什么?”
“我……我就是个怪物,怪物!哈哈哈哈,我先是爱上了自己的父亲!又以男身受孕,怀了……你的孩子,我居然怀孕了,哈哈哈哈……我就是个怪物!怪物!!”
林缘嘶声大笑,漂亮的五官扭曲得不成样子,神智显然已接近崩溃边缘。
唐青大急:“缘!你别胡思乱想,你不是怪物!是我爱的人!不是怪物,谁也不能说你是个怪物!”
林忠义早已被林缘的样子吓坏了,一时间老泪纵横,只是不知该怎样劝说这个他疼了半辈子的孩子。
林缘只是不听,一个劲儿地大笑,嗓音粗哑干涩,如同悲鸣。
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如此嗜睡好吃,如此大异于平常,竟然是因为他有了身孕。
一个男人,有了孕……
而且,怀的还是自己父亲的骨肉……
林缘所有的神智均被这个可怕的事实击碎了,甚至他已顾不得去想为什么唐青当初会把他送走,自己又为了什么出现在这里……
林缘的精神,崩溃了。
唐青见他失魂的模样,心叫一声不好,几步就要冲过去将林缘抱到怀里来。他疼惜这个孩子,这个爱了许久许久的男人,他不想让他受到一点伤害,一点也不想。可结果却是,他受了这样重的伤……
唐青一动,林缘顿时打了一个激灵,他以一种充满厌憎与仇恨的目光看了唐青和林忠义一眼,然后不待二人有所反应,就那样猛地冲了出去。
“缘!”
唐青被爱人那充满恨意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他最为担心的结果,还是出现了。那是他难以承受的痛,但是此刻,他根本顾不得这些,他需要将林缘找回来。林缘现在精神大异于平常,决不能受一点伤害。
唐青也冲了出去,冲入了夜色里,林忠义不顾年迈体衰,也急匆匆地跑出了书房。
入夜后的唐府依旧灯火通明,只是暮色深沉,林缘又根本不看路途,如同失了魂一般乱撞,唐青怕他掉到水池荷塘之中,急急令人召集了护卫家丁,一部散在水湾处戒严,一部去追乱跑的林缘。
林缘不择路途地乱撞,最后居然跑进了大厨房里。
唐青紧随其后,身后跟着林大等人,还有一大群家丁护卫,将整个大厨房围得水泄不通。
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的大师傅们根本没有料到居然会有人突然闯了进来,再一看那人模样,俊秀得不得了的精致五官,虽然形容狼狈,却是一眼就可以认出来,正是唐府“主母”——林垣林爷。
却不知林爷怎么突然跑了进来?
还不待众人回神过来,林缘突然撞到一个操着剔骨刀剔肉的大师傅身上,然后他如梦初醒,一把就将那锋利的尖刀夺了过来,紧紧地攥在手上,刀尖向前指着诸人,口中尖声叫嚷着:“你们,你们都出去!都出去——”
众人愕然,继而骇然。
唐青紧跟着跑了进来,一见林缘手里居然拿着一把尖刀,顿时吓得魂飞天外,又见他激动不已的模样,心知不能刺激了他,便大声喝令厨房里的人都出去,又命林大带着其他人都退出去。
一时忙乱,片刻后,厨房里只剩下唐青、林缘和现在方才赶到,已是累得大汗淋漓的林忠义。
唐青没有让他离开,他明白这个老人,是真的很关心,甚至是溺爱着林缘。
“缘,你看,那些人都出去了,你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唐青轻声安抚着,向前走了一步,柔声劝哄:“你先把刀放下……”
林缘却尖叫起来,刀尖对准了唐青大声叫嚷:“你别过来!别过来——”
唐青无奈,只好停住脚步,望着林缘那张因为过度打击而扭曲的脸,心中疼惜不已,深吸了口气,方才缓缓说道:“缘,不管你怎么想,都不要自我鄙薄。我爱你……爱了很多,很多年了……”
察觉到林忠义奇怪的目光,唐青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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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意,只用一种陷入了回忆中的舒缓语调轻声说道:“我说的很多很多年,并不是诳你……我们俩以前的事情,你还记得么?你可还记得,去年夏日那个雷雨之夜,我们都在石青山的山洞中避雨,我给你讲的那个故事……那个玉石仙人与书生之间的故事……”
林缘混乱的眼神有了片刻迷茫,他歪了歪头,似乎想起了什么。紧紧攥着尖刀的手也微微动了一下。
唐青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温柔道:“其实,那不是一个故事,起码不是一个传说中的不存在的故事……那个玉石仙人,就是你的前世……而我,就是那个书生……”
“还记得吗?西王母给了那个玉石仙人和书生一个机会,如果三生三世之中,有一世两人可以相守相爱终生,便可得来来世的九世姻缘……”
林缘的眸光清明了些,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紧皱着眉头仔细思索。
唐青还在继续诉说着:“第一世的书生转世,是西凉山三十六寨的贼寇头子,他不顾玉石仙人的转世——那个丞相家的公子不爱他,甚至根本不记得他,就强行掳走了他,甚至还强占了他,害得两人几乎反目成仇……”
“最后,那个贼寇头子被乱箭射死了,就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死前的最后一刻,他想的是,下一辈子,一定不能这样勉强自己的爱人了,他不想让自己所爱的人恨他……”
“第二世的书生转世,是太医院老医正的小儿子,而玉石仙人的转世则是当朝皇帝的八皇子。那医正的小儿子不但是个混蛋,还是个糊涂蛋,他错认了八皇子的双胞胎哥哥七皇子,以为他才是玉石仙人的转世,可却在成了七皇子的情人之后,又误占了八皇子的身子,令他受了孕……”
“最后的最后,他害得八皇子失了性命,自己也一命呜呼……那太医正的小儿子就想,下一世,一定不能这样糊涂了,他不想让自己真正的爱人伤心难过……”
林缘的眼底不知不觉地蓄满了泪水,似乎有什么模糊的影像从他脑海中一闪而过,却什么也抓不住,可那种揪心的痛楚与不甘却如同刻在他灵魂中烙印,随着唐青娓娓的讲述,而变得清晰鲜明。
35. 今生(二十一)
“第三世的书生转世,是一个大家族的嫡子,他继承了家业,并娶了一名女子为妻,而玉石仙人的转世,就是这个大家族继承人与其妻结合生下的亲生骨肉……”
“当时,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那个刚刚成为父亲的人,抱着那名小小的婴儿,脑海中曾经有过很邪恶很可怕的念头。他渴望自己的爱人渴望了太久,以至于他知道,如果将这名婴孩儿留在身边,一定会忍不住将他变成自己的禁-脔,抚养他,调-教他,待他长成之后夜夜宠爱他,丝毫不给其他人染指的机会……”
“可是那个父亲最终却犹豫了,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肮脏,很可怕,更是对自己深爱了几百年的爱人一种极端的不尊重,他不想再让自己的爱人受伤痛苦,更不愿被自己的爱人用一种仇恨与鄙夷的眼光所看待,更加受不了仅仅是被当做是一个平常的父亲来对待……所以他狠了心,决定斩断情丝……”
“最终,这个年轻的父亲亲手将自己的孩儿,自己的爱人托付给了一个老家人,令他带着这个孩子,远走他乡,待父亲百年之后方可回来,而这偌大的家业,将悉数留给这个小小的婴孩儿……”
听到这里,林忠义睁大了一双昏花老眼,满面震惊地望着唐青,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唐青专注地望着已然平静了许多的林缘,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片刻方才睁开:“可是……”
语声却在此处戛然而止。唐青突然变了脸色,望着林缘的身后,脸上露出骇人的惶恐之色,喉底深处迸发出一句低吼,便直直地朝着林缘扑了过去:“缘,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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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大厨房帮工的三等仆役吴小七根本没有想到,本以为已经失去的机会竟然会突然从天而降。
从林垣失魂一般闯进了大厨房,到唐青冲进来,并驱散了所有厨房中的师傅仆役,以及随后而来的家丁护卫,吴小七只是片刻的犹豫,便躲在了常年煲汤炖肉的大灶台后面。而可预料的是,一片慌乱的人们,谁都没有发现少了他这样一条漏网的瘦鱼。
他不明白唐青与林垣之间的种种爱恨纠葛,也不想明白。他只知道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大仇家是林垣,他想要林垣——死!
只是林垣的精神看起来实在有些失常,手里还拿着一把剔骨尖刀,吴小七手里没有什么趁手的工具,所以虽然林垣离他很近,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会儿,并没有立刻动手。
然后就是唐府的老爷对着林垣发了一通奇怪的言论,吴小七听得有些百无聊赖,却意外地发现林垣竟被奇迹般地安抚了下来,手里握着的刀也不那么僵硬吓人了。
很好,吴小七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所以他发难了,冷不丁地从斜后方跳了出来,操起灶台上一个沉重的大瓦罐,就朝着林垣的头部砸了过去。
林缘显然还没有明白自己的处境,他本来正随着唐青的话陷入了一种极其微妙的空茫境界之中,脑中思绪纠杂,一时有些分不清楚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然后,他就看到唐青突然失了常态,大吼着满面惊慌地扑了过来,林缘还是有些混乱,他察觉不到身后近在咫尺的性命危机,他只是不想被人近身,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于是,他做了一个常人都会做出的下意识的防御姿势——他双手合拢,本能地挡在了胸前。
而林缘却忘了,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刀,一把剔骨尖刀。
然后他感觉自己突然被人撞开了,手中的尖刀也结结实实地刺入了眼前之人的身体之中。
尖刀入体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将林缘炸得头破血流,体无完肤。
有瓦罐碎裂的声音响起,碎片瓦砾飞过,有几片崩到了林缘的脸上,其余的,却全被眼前这个高大伟岸的男人悉数挡住了。
林缘茫然地顺着那股撞过来的力道倒在了地上,身上那沉重的重量是属于那个叫唐青的男人,那个虽然是他的亲生父亲,又令他受了孕的男人,却也是他唯一爱过的人。
透过身上人那纷乱散落的头发间隙,林缘看到了林忠义惊恐万分的脸,以及遥远如同天边的呼喊。
整个世界都如同凝固了一般,所有的动作都在刹那间静止。
只有那鲜红却腥热的血,如同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汩汩地淌在林缘的身上。
林缘躺在地上,犹然维持着拿刀的姿势,而趴在他身上的男人,已然不再动弹。
林缘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句什么,眼泪却瞬间流满了脸颊。
“唐……青……”
极干涩极暗哑的声音,林缘知道自己在说话,可那声音却远得仿佛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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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角:“你不要死——”
男人的呼吸微弱,在他颈边还有温热的气息,低低地答:“我……不想死……”
林缘不敢动弹,神智一瞬间全然明晰过来,他终于放声大哭:“不,你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唐青的体温在迅速流失,那把刀不偏不倚地正好插在他的胸口,肺腑被洞穿,无疑再无活路。他心中绞痛难当,这一世依旧没有逃过命运的捉弄,从此再没了机会与面前这个爱了多年的人续一世姻缘。而更可怕的是,这一世的唐青竟然死在了林缘的手里,这让他心中极是痛楚。他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却让林缘如何活下去?
费力地抬起身体,唐青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抚上了林缘的脸,猩红的血沾了爱人玉白秀气的脸,但是两人都不在乎。
唐青费力地喘息着,望着林缘的脸,眼里滴下泪来:“我本来想着……这一世,既不要让你痛苦……也不想让你恨我,却没想到,我做得一次比一次糟糕……咳……”
“对不起……吾爱,吾爱……”
冰凉的唇瓣沾了泪,冷冷地贴在了林缘的双唇上,林缘睁着眼睛,眼里的泪花了他的视线,可他依然能够看清楚,唐青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身上一重,唐青的脸贴在了林缘颈间,再也没了生气。
林缘也一瞬间如同死了般,空洞着双眼望着屋顶。任由唐青的血流了他满身。
这是林缘这一生中所度过的最为黑暗的夜。
似乎有很多人冲了进来,那个想用瓦罐砸他的家伙早已消失不见,外面的人乱糟糟的,似乎一直没有找到。林忠义想拦住那个坏人,却被那人给掀翻了,毕竟老胳膊老腿儿的了,伤得不轻,有人想把他抬出去,林忠义却只是不肯,一定要守着林缘,大家都没有什么办法。
林缘将唐青从自己身上放下来之后,就一直搂着他不说也不动,任谁过来劝说也不听,但要有人想将唐青搬走,林缘一定会像一只被惹怒的小豹子一般冲上去咬人。
这是他的人,不论生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贴在唐青冰凉的脸上,林缘的眼泪如滚珠般掉落下来。
如果我说我知道错了,你会不会原谅我?
管他什么伦理道德,礼教文章,如果我不去理会他们,你就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青,你醒来好么?醒来,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