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别记》
1. 前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小雅·采薇》[1]
长安三月,春华竞芳,一改冬日的素洁空旷。溪旁的垂柳已经萌发了嫩芽,锦水泱泱,鸳鸯畅游其中,是成双成对的美意。
在这春风拂面,日光和煦的时节,刚还在练琴的讴者一回到家中便沉沉睡去了。
讴者姓卫,字子夫,是平阳侯府的歌女,家中除她以外以外还有兄姊等六人和一位寡居的母亲卫媪。
说来她还有一个名字,“罗敷”,就是身边没什么人会这样叫她罢了。
十几年前,罗敷和子夫是一对要好的玩伴,他们都是侯府的奴婢,区别只在于罗敷无父无母,是从外面买来的,而子夫却有家。
一次偶然的意外,两个小孩儿双双跌进了河水里,等被浣衣女救上来的时候,子夫已经断了气,罗敷则是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由于这件事发生已久,知晓内情的只有侯府的老奴婢。然而,他们并不清楚,当年真正存活下来的孩子,其实是子夫。
卫子夫还记得当年她刚苏醒时的情景,那时,她躺在床上头痛欲裂,在看见自家阿母和大兄后,刚弱弱唤了声“阿母”,就见阿母泪流满面,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般,拉着大兄离开了。
年幼的她满心困惑,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朝门外奔去,一心想追上母亲。可还没等出门,她就和铜镜中自己打了个照面。就在这一瞬间,卫子夫惊觉,镜中人竟长着罗敷的脸。
无情的河水不仅吞没了子夫的躯体,还带走了罗敷的灵魂。可敬上天有好生之德,才让两个无辜的孩子用各自幸存的部分构成了一个全新的生命,并警示般的赐给了卫罗敷一段长达四十九年的、模糊的记忆。
再后来,作为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卫媪怀着深切的思念与怜悯,收养罗敷作为自己的三女儿,让她在罗敷这个名前冠卫姓,并将“子夫”这个小字送给了她。
命运的安排妙不可言,她又变回了卫子夫。她似是代替了本来的自己,却又不尽相同。但无论如何,一家人能一直相依相伴,这便足矣。
这些年,她跟着家人一起生活,直到年岁渐长,在府中才有了正式的差事。
卫氏一家人从祖辈起就在平阳侯府谋生,至今已经有几十年了,到了这一代,子夫的兄弟们也都给事于此,而她本人则因容貌秀美被主人选中训习歌舞。
一晃几年,当初稚嫩的少女也已经出落得清丽动人,身姿曼妙,开始随着一群同样丰姿冶丽的女子们在大大小小的宴会上展现自己动人的舞姿和婉转的歌喉。
近来节日多,这其中最受看重的,便是上巳节。它不仅是三月的第一个节日,还是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庶民百姓进行祈福消灾的日子,更是有情人的好日子。
到了上巳节当日,长安的王公大臣们多会在家中举行宴饮来庆贺,平阳侯府也不例外。
早在一月前,侯府就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宴会做准备了。
因为宴饮需要歌舞助兴,所以最近府上豢养的女乐们都更加努力地练习自己的技艺,就怕到时在宴会上出什么错漏。
虽说累了点,但几乎所有正值青春年少的女子们都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惟有卫子夫是那个例外。
越临近上巳,她心中的不安就越重,只因她知道,当天侯府会有一个大人物到访,那就是阳信公主的亲弟弟——天子刘彻。
一个既让卫子夫登临万人之上又让她一无所有的男人。
那她又为什么会得知这些呢?要说出来,恐怕没人相信。
她前世是皇后,如今她重生了。
听着像天方夜谭,可事实的确如此。
虽然……一个卑微的女奴会成为大汉皇后怎么听都像是在痴心妄想。
卫子夫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或许说,她这段间以来从未睡的安稳过。
从四岁那年苏醒了部分前世记忆开始,子夫每长一岁,那模糊的记忆便清晰一分。待她长至十六岁时,所有记忆,尤其是她前世的死亡,已然清晰如昨。
噩梦,一个接一个的噩梦阴魂不散的缠着她,只要闭上眼,就会看见一片血色的雾,雾色遮蔽了她的双眸,令前方的路都变得朦朦胧胧的了。
她独自一人探寻其中,也不知迷路了多久,等到大雾散去,只见雕梁画栋的宫殿里,有一个独坐在案前的老妇。
老妇低着头,双手也无力的垂落,脖颈处喷涌而出的鲜血丝丝缕缕的滴落在桌案上,又一路蜿蜒至地面。
那是她前世的死态。
梦中的卫子夫看着地上的那滩血,那么多,像是把她整个人都抽干了。
她想逃离这一切,可无奈的是,无论怎么拼命地跑,都是徒劳无功的,她只能周而复始的回到原地。
最终,已是精疲力竭的她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血水一点点往自己所在的方向蔓延,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卫子夫坦然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被淹没的窒息感。
不过,噩梦再恐怖也终究只是个梦,子夫不会再次死在梦中,因为母亲会救她。
“子夫,子夫?”
是阿母!
卫子夫努力从噩梦中挣扎了出来,一睁眼,就见卫媪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了?”卫媪看着女儿苍白的脸色,十分心疼。
刚从噩梦中苏醒的子夫心跳的还有点快,她平复了一下纷乱的气息,故作自然道:“我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吓到了。”
卫媪还想问什么,突然,耳边传来“吱呀”一声,是卫少儿抱着儿子进了门。
因她站在外面时,已经听见了妹妹的话,所以进来后便立刻问道:“你最近怎么总是做这些吓人的梦?”
是的,卫子夫这样已经有段时间了,而且越临近上巳日,情况就越严重。
不仅是少儿发现了妹妹的反常,家里的其他人也都察觉了,只是大家见她避而不谈,便都默契的没有提起。
少儿也是一样。她原觉得多梦也不算什么大事,可能过几天就好了。可瞧着妹妹每天都是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老也不见好,就不免担心起来。
总这样可怎么行呢?少儿这么想着,便道:“不然我去寻位医者给你瞧瞧吧。”
卫子夫自知寻医问药对她没用,也不想浪费钱,当即就拒绝了她的好意,“不用了,二姊,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清楚,没什么病。”
说完,怕母亲和阿姊继续追问有关梦境的事儿,她准备去外边避一避,“阿母、二姊,外头日光好,我想出去走走,况且卫青也快回来了,我也好去迎他。”
“这……”卫媪不大赞同,但子夫坚持,她也就不再阻拦了,“也好。”
她叹了口气,去衣箱里找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披在了小女儿的身上,叮嘱道:“注意别着凉。”
“嗯,我晓得的。”
卫子夫乖顺地应了下来,又和少儿告别,“二姊,我走了。”
卫少儿佯装不耐烦地挥手赶她,“快走吧。”
“嗯。”子夫在捏了捏小外甥的脸蛋儿后,就笑着离开了。
她走后,卫少儿对母亲说:“近来子夫有点奇怪。”
这个卫媪其实有所察觉,但还是道:“哪儿怪了,是你太多心了吧。”
“绝不是我多心。”少儿反驳:“她就是奇怪。”
卫少儿把怀里的去病放下,自己则是挨着卫媪坐下,向她说起了自己的发现。
“阿母,你就不觉得她现在有点阴郁吗?”
卫少儿这话说的太不委婉,听的卫媪直皱眉,她轻声斥了一句,“说什么呢,子夫本就是个安静性子。”
虽然卫媪语调称得上温柔,但被训斥的少儿还是对此感到不平。
“她成日里不是不说话,就是一开口便唉声叹气的,别说是在那群歌女当中,连我她都比不上,哪还有点精神的样子。”
少儿自认实话实说,可当瞥见母亲不认同的眼神时,她只能愤愤道:“好吗,我这当阿姊的说她两句,阿母就护上了,那我以后不说了,反正你偏心子夫,也不爱听我说她不好。”
卫媪都气笑了,她伸手点了点次女的额头,“你啊,都当阿母的人了,怎么还和妹妹争宠。”
“当阿母怎么了?”卫少儿理直气壮道:“我就是当了大母不也是你的女儿,不争你宠争谁宠去,也不知谁才是你亲生的——”
说话声戛然而止,少儿惊慌地转头,果不其然,卫媪的脸色黑的像块碳。
“我……我错了。”卫少儿战战兢兢地道歉。
卫媪不想跟她计较,只严肃道:“当年的事,家里有四个人知道就够了。”
少儿知道母亲这是在提点她不要说漏嘴,怕影响一家人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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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家里三个弟弟都不知道他们的三姐是收养的,就连子夫自己或许也记不得了,毕竟她来时年纪还小。
这么多年过去了,子夫在卫家同兄弟姐妹们相处的与亲生无异,要是贸然捅破这个秘密,反倒坏事。
虽然好争风吃醋,但少儿心里还是疼爱这个妹妹的。经母亲的提醒,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便老老实实的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见她心诚,卫媪不再多言,赶她去干自己的事儿了。少儿长出一口气,心里的石头一落地,就打算去逗逗儿子。
不过,她没想到去病竟弄了个“惊喜”等着自家阿母。
刚把孩子抱起来,她就感觉手上湿漉漉的,等仔细察看后,她便立刻哀叫到:
“阿母,去病他尿了!”
“啊?!”
这下母女俩没工夫闹别扭了,都七手八脚的为这坏小子忙活起来。
而在侯府的另一头,晨起就外出的公主归家,随行的奴婢们也都回来了。
卫子夫的弟弟卫青也在其中,他是侍奉公主出行的骑奴。
卫青乃家中次子,是卫媪与一郑姓小吏所生。他幼年曾被送到父家生活过一段时间,无奈郑氏苛待,他就自己跑回了母亲身边。
万幸的是,生父一家的欺凌并未妨碍卫青长成一个好儿郎。如今的他不仅是孝敬母亲、友睦兄姊,就连朋友也很多。
这不,仆从们刚一散,就有好几个人来找卫青说话,他们也都是侯府的骑奴,平素与卫青相处的很好。
几人在一起说说笑笑的,突然,一个身材高大的男郎揽着卫青的肩膀,大笑道:“哈哈,你小子日后富贵了,可千万不要忘了我们几个啊。”
卫青听出对方是在开玩笑,只答:“我们都是做人奴隶的,公主与君侯为人宽宥少有责罚,如今已经很好了,还有什么奢求的呢。”
今儿白日里,府中骑奴随行公主到了甘泉宫,卫青也在此列。
就在那儿,有一个钳徒为他相面,说他日后会官至封侯。
青没有相信这人的狂妄言语,也不想多生事端。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这种事一传起来,又哪里止得住呢。
就连他的几个骑奴朋友都围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此事。
矮个儿说:“别这么想吗,万一你以后真当上君侯了,记得赏兄弟点金子。”
紧接着瘦子说:“那我要座大宅子。”
听到这些,卫青只是笑笑不说话,直到揽着他的高个儿男郎出声,他的情绪才稍微有了点波动。
男郎名叫周自当,他说:“青弟,我啊,什么都不要,就缺个内人。”
听到这话,卫青的笑容滞了滞,不过很快又恢复寻常道:“那你应该去寻媒妁,找我又有什么用呢?”
“你小子。”周自当听罢有点不快,“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三……”
“阿青。”
一道清亮的女声打断了周自当的话,而当周自当听见这声音后,他那黝黑的面庞也立刻显露出些许红晕。
他低下了头,支支吾吾地向来人问好:“卫家阿姊好。”
自他之后,那两个围在卫青身边的男郎也乖巧道:“阿姊好。”
这位“阿姊”正是卫子夫,她来寻弟弟,却不想撞上了他与人说话。
不过,卫子夫见这群小男郎如此有礼,论关系又是二弟的朋友,她不免心生好感,于是温声道:“你们也好,我是来接阿青回家的,你们也一起来吃顿便饭吧。”
这年月,吃食珍贵,家家都不富余。几个男郎和卫青都是一个府上的奴仆,知晓彼此的情况,自是不想去叨扰。
果然,他们几个互相看了一眼后便异口同声地推辞道:“不必了,这怎么好意思。”
怕人多心,周自当还描补了两句:“阿姊的好意我们兄弟几个心领了,等有机会一定登门拜访。”
“好。”卫子夫也大概猜出了他们的想法,没有过多挽留,“那我和卫青就等着你们来了。”
“诶!”周自当一口答应下来,笑的牙不见眼。
直到那两个小男郎拉着他离开时,他还一步三回头的,差点被地上的石子绊倒。
只可惜再不舍也没用,他还是被拖着离开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卫青出声了,“阿姊,咱们该走了。”
卫子夫自然答应,“行,走吧。”
2. 上邪
回去的路上,卫子夫问弟弟:“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卫青顿了一下,试探着说:“没什么,是周自当说他有了心上人。”
说完,见阿姊一脸迷茫,他又补充道:“就是那个长的最高大健壮的。”
“是他。”卫子夫回忆了一下刚才见到的黑脸小子,心道:原来是叫周自当。
她并没有继续问下去,也对那周自当的事不感兴趣,反而揶揄起了卫青,“那你呢,你如今有喜欢的女子了吗?”
听到这话,卫青先是无言地扫了她一眼,才道:“我可没有,阿姊还是先操心自己吧。”
说完,卫青就大步向前走,把姐姐甩在了身后。子夫不明所以,但也立刻小跑了几步,跟了上去。
二人很快就回到了家中。进门时,卫媪已经做好了饭食,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们回来。
像卫氏这样的人家也没什么分食的规矩,一直是一家人围着一张桌案用餐。
卫子夫和卫青对视了一眼,便各自挨着兄姊坐了下来。
今天的飱食是粟米粥,子夫入座一瞧,发现今天吃的还算不错,粥水浓稠,还有切碎的葵菜在里面。
她舀起来尝了一口,尝到了一点咸味,明白粥里应是放了盐。
要知道,无论哪朝哪代,盐都是不可缺也不易得的东西,如今这盐与五谷价同,而往后还会更贵。
这么一想,她就把碗里的粥喝了个干干净净。大姊卫孺见了,问用不用再添一碗,她连连摇头,“不用,我已经饱了。”
因为是献歌讴者,偶尔也要习舞,所以卫子夫吃的一向都不多,今日已经算放纵了。
虽是先吃完了饭,她却也没离开,而是坐在一旁给家人们添粥食。
粥在釜中,还冒着热气,看着挺多的,不过卫家人也多,这个分一点那个分一点,很快就见了底。
“三姊,我还想吃。”说话的是子夫最小的弟弟卫广,今年才四岁。
“好。”
卫子夫立刻用竹勺舀起釜中仅剩的一点粥水到弟弟的碗里,连釜壁残余的米粒都没放过,可就这样,粥也未没过碗深的一半。
她把那小半碗粥递给了卫广,小孩子一口就喝尽了,还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像是没有吃足一样,但再多也没有了。
饭食已无,众人就都散去做自己的事了。
大兄长子在田间做事,最是辛苦不过,吃过饭就立刻去休息了;大姊卫孺则由卫青陪着去洗濯餐碗炊具。
次姊少儿坐在席上,哄着步、广两个小弟弟和自己的孩儿玩,母亲呢?母亲正坐在门口缝制新的襁褓。
这是卫媪前不久答应少儿的,要用新得的布匹缝制被子给自己的孙儿,不过她怜惜豆灯燃烧时流下的泪,所以要借一点落日的余晖践行她的承诺。
全家只剩一个卫子夫无所事事,这是家里人见她连日来精神不济,给予她的关照。
闲来无事,子夫开始用衣带缠绕自己的手指,可很快,她就对这样无聊的把戏感到腻了。
她抬头看向了自己的阿母,看母亲,就像是看到了他们一家的缩影。
阿母的白发似乎多了几根,卫子夫不确定这是事实,还是错觉。
她不忍细看,便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房子的屋顶少了一块瓦片,正对着睡觉躺的席子,白天透日光,夜里透星光。
卫青说等过两日他和大兄闲下来了就会去修补,可卫子夫还是很担心,担心会下雨,因为雨水会把被褥浸湿。
好在她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一连几天都是风和日丽、月明星稀的好天气。
卫子夫盯着那屋顶的缝隙,一时竟入了迷,到了夜深人静,大家都睡着了的时候,她依然在看。
看着那微小的、透着光的缝隙,就像是看到了窘迫生活的出口,就是不知出去后,危险和富贵那个更多。
前世卫媪是在卫子夫入宫后的第三年没的。她死的时候,两个年长的儿子成为了侍中,女儿们也都各自有了着落,只剩下两个小的,虽失母但也有兄姊照顾。
这也算老怀甚慰吧,毕竟一个奴隶之家做到这地步卫媪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母亲是满足了,卫子夫却不满足,前世的她一直对母亲的亡逝耿耿于怀。
都说母以子贵,可富贵之后,紧接着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再后来,卫媪的女儿成为皇后,儿子做了大将军,还有她的外孙女,卫长公主刘孋,她嫁给了平阳公主的儿子曹襄,成为了卫氏祖辈所劳作的这片土地的主人。
卫子夫想让母亲看到这些,可惜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大兄也是如此,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看见弟妹光耀门楣。
子夫有时候会想,自己到底该不该走前世的老路,入宫侍上。
说实在的,前世的她最后与刘彻已经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彼此间只有仇没有恩,若是又纠缠在一起,她都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面对这位皇帝陛下。
何况,还不知道这重生是独她一人的,还是对方也是如此呢。
但要是就此放弃入宫,卫子夫也不非常情愿。只因若没她这一遭,他们卫家又该如何顺利地把前世的一切再次收入囊中呢?
阿母和大兄操劳一生,却没看到卫家鼎盛的那天,她想弥补这个遗憾。
或许等待卫青被人慧眼识才是一条路,但且先不论会不会有这一天,就算是有,她也不会再成为皇后了。
是,卫子夫不甘心,她想做皇后,更想当太后。
大汉开国前,各路王侯将相打的头破血流,不是为了救民于水火,而是为了取代前朝“皇帝”的位置。
汉初吕后专权,刘氏讨伐,最终文帝坐收渔利。先帝时,也是刘彻取长兄而代之。
这其中死了多少人,又成就了多少人。勾心斗角,相互倾轧,说到底都是为了“权”。
前世,尊立卫子夫为皇后的主父偃曾说过一句话,“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
大丈夫当如是,女子亦然。
卫子夫也只是凡夫俗子,自然逃不了权力的诱惑,她帮太子起兵,是爱子心切,也是大汉皇太后的权势地位值得她铤而走险。
可惜皇天不佑,她和她的儿子一败涂地,最终只能惨淡收场。
想着这些事情,卫子夫慢慢地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再睁眼,已是东方将白。
家里,大兄和阿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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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走了,大姊去采桑,卫青不知所踪。二姊则是因离君侯晨起还有段时间,可以多睡一会儿。
因为要去排练歌舞,卫子夫起身后就准备离开,她的朝食自有管事大奴安排。
不想,刚一出门,就迎面撞上了从外边回来的卫青。她疑惑地问:“你今天不是休息吗,怎么大早上的出去?”
卫青身上还带着清晨的寒气,他一脸疲惫地说:“临时有事。”
子夫见状也不再多问,忙催着他去歇息了。
辞别了弟弟,她又去到了府上讴者舞姬训习技艺之所在,与众乐姬一起等待女乐师的到来。
乐师也曾是平阳侯府的歌女,她姿容不凡,能歌善舞,美名风靡一时,很快就被达官贵人看中,花费巨资从老君侯手里赎买了回去。
她最初也是极受那位贵人宠爱的,不然不能累金积玉,更为良家。
可是这一切都随着她年华老去而化为乌有了。不过幸运的是,贵人死后,他的夫人做主放归了家中姬妾,女乐师也在其中。
离了贵人府邸,她先是在民间过活了几年,之后就又投靠了平阳侯府。
凭借不凡的技艺,女乐师成功得到了公主夫妇的接纳,成为了府上这群乐姬们的“师傅”。
前世卫子夫入宫后,就再没见过女乐师,可她一直记得平阳府的女乐师对她很好。
事实也的确如此,女乐师刚来,就冲着卫子夫所在的方向笑了一下,还惹得其他女子们有些淡淡的吃味。
坐在子夫身侧的歌女偷偷把自己的茵席挪向她,附耳道:“乐师真是偏心,这么多人在这儿,独独就对你笑。”
“乐师向来是一视同仁的。”
说着,卫子夫低声提醒道:“子儿,乐师在看咱们。”
“啊?”
子儿,即冯子儿。她偷偷地瞟了一眼乐师,却正巧与其对视,乐师眸光一沉,冯子儿便立刻低下了头,再不敢与人交头接耳了。
见冯子儿乖顺,乐师满意地点头,清了清嗓子,开始一天教习。
她们要排练的曲子是首还算新鲜的民间小调,叫《上邪》,一个唱痴情女子自誓对心上人忠贞不渝的情歌,是最近流传起来的,和前世一模一样。
卫子夫细想了一下,也觉得确实该奏此曲。公主请刘彻降临,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举荐美人充实后宫,又正巧在上巳这样的日子,《上邪》虽不庄重却也应景。
不过那时子夫尚懵懂,不知情之一字,也不知曲之真意,更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怎样的未来,就稀里糊涂的在公主与皇帝的一拍即合下,被送进了宫。
现在的她明白的差不多了,可依然没用。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1]
……
卫子夫与众人合唱,旁人的歌声有的透着甜蜜,有的无欲无求,独她的歌声带着一丝别样的情绪。
她嘴上唱着矢志不渝的情歌,心里却在不合时宜地怨怼:上天呐!你为什么独让我一介歌女成为皇后,让我卫氏显赫一时,却最终又让这一切成为过眼云烟呢?
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怎么到她卫子夫就成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了?
4. 钳徒
“你怎么就信着那个怪人了?”
第二日午后,所谓“认识可靠先生”的卫青就带着自家三姊去寻那个钳徒了,二人走在路上时,他没忍住问了这个问题。
卫子夫也不好说实话,敷衍道:“到底是位先生吗,懂得总比寻常人多。”
“哈。”卫青笑的勉强,“行吧,只盼他有除邪去祟的本事。”
说完,他就不再问了,子夫也松了口气,因为她心知肚明,此来除邪是假,解惑是真。
来一趟碰碰运气,也是给自己心里找底。
她跟着卫青疾步到东巷去寻那钳徒,唯恐耽搁了时间,毕竟他们俩是向侯府的管事大奴告了假出来的,不能长久在外逗留。
二人七拐八拐的,终于找到了钳徒的住所,看着眼前紧闭的舍门,卫子夫有点疑惑。
当今的平阳侯曹寿乃是开国功臣曹参的后人,封邑逾万户,在迎娶阳信公主后,就更是贵不可言。
既有这样的身份和财富,平阳侯的府宅自然也是长安城中首屈一指的,和阳信公主府一样,是临近未央宫北阙的甲第。
无论此地是不是公主手下的人给安排的,在这种地界有一个如此破落的小院,都称得上稀奇。
姐弟俩到时,小院的大门紧闭,卫青前去叩门,可无论他怎么敲,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里面是不是没人?”卫子夫说着,也上前敲了两下门,依然没人搭理,这让她很是失望。
“啪、啪。”
卫青抿了抿唇,紧握的右手骤然加力。他把门拍的震天响,里面才总算有了回音。
那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敲敲敲,敲什么敲?”
“讨债啊!”
声音由远及近,子夫感觉对方的嗓音有点哑,像是刚睡醒一样,还含着怒气。
可与气势汹汹的言语相反,门里传来的脚步声是不疾不徐的,给人一种气定神闲的感觉。
很快,脚步声停止,卫子夫拉着卫青后退了一步,大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着布衣的短发青年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卫子夫前世不曾见过此人的庐山真面目,而今她审视着眼前的人,身材高挑,面白无须,也称的上是仪表堂堂。
不过这些都算不得什么,此人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那头不足两寸长的头发。
早知道这人是刚被放出来的钳徒,却没想到还被剃了头。原以为的老翁,竟是个青年人?
“看够了吗?”
一道戏谑的声音响起,卫子夫才惊觉自己方才的目光太不加掩饰了,侧目一看,卫青也是一脸欲言又止。
这是她犯下的一个错误,可追根究底,还是脑中那近四十年高高在上的当皇后的记忆,影响了她的言行。让她忘了自己看向旁人的目光,本该是平和且带有敬意的,而非疑心审视。
但她现在已经不再是皇后了。
卫子夫在心里自我检讨了一番,再开口也并未说什么插科打诨的话,而是垂下了头,诚恳道:“妾失礼,望先生宽宥。”
“这我可不敢当,况且,还是你身边这位更失礼一些,就差把它拍散了。”
先生屈起一根手指,轻轻敲了两下门板,表情似笑非笑的,让人看不出喜怒。
卫青不喜欢他这副故弄玄虚的样子,哪怕他说自己将来会裂土封侯,也生不出什么好感。
不过一码归一码,刚才叩门时,卫青自认他的举动的确不妥,于是干脆利落地拱手致歉:“在下无礼,有不当之处,还请谅宥。”
“呵。”先生没搭理他的话,只略微一侧身让开了些许,“找我什么事,进来说吧。”
说完,他就径自走进庭院,子夫和卫青紧随其后。
小院里破破烂烂的没什么东西,就正中栽了棵树。卫子夫看着,只觉得这树长得矮、树干细就罢了,还是个枝叶稀疏的,委实不太好看。
可偏就是这么棵没出息的树,竟也占了好大一片空地,留给它生长的地方,都快把整个院子占满了。
正当卫子夫想要仔细看看它的叶子,分辨一下品种时,先生说话了。
“这是梧桐,你觉得它长的怎么样?”
“……不太好。”卫子夫默了一瞬,最终选择实话实说。
听了这话,先生倒没生气,只是摸了摸梧桐的树干,说:“总会越长越好的。”
卫子夫面上应和,心里却不以为然。她认为,但凡有一场大的风雨,这可怜的梧桐就会被风吹倒、被雨浇垮。
就在他们俩聊栽种梧桐树时,卫青走到了子夫的身侧。他暗中扯了下姐姐的袖子,提醒她要尽快说正事。
卫子夫心领神会,立刻向先生行了一礼,客气道:“妾听家弟说,先生曾为他相面。”
“是,所以呢?”
从见面到现在,他说话始终有一种话里有话的感觉,让卫子夫感到有些不舒服,但既是有求于人,她也没法计较,依旧是态度恭敬的对待。
“先生既会看相,当是博闻强识之人,小女子近日寝食难安,唯恐犯了什么邪祟,所以特来请先生相助。”
“是么?”先生看了卫子夫一眼,没多说什么,只道:“既然如此,那就跟我来吧。”
卫子夫自是同意,她跟着先生往屋中走,卫青见状,欲抬步跟随却被先生给拦住了。
“你,留下。”
卫青皱眉,“我留在外面,先生觉得这样合适吗?”
不只是卫青反对,卫子夫也是一脸迟疑,但先生的态度很坚决,“没什么不合适的。”
姐弟俩的介意是有道理的,毕竟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于理不合,但先生却不这么想。
“总归你就在院子里,你阿姊的嘴也没被堵上,我若有什么不敬之举,还怕不能得知?”
话说完,先生就傲然地站在一旁,大有不答应就把他们俩都赶走的架势。
卫青有点生气,想与其理论一番,但卫子夫略微一思索,却选择答应对方的要求。
她对卫青说:“这是先生的居所,我们来了就该遵守他的规矩。”
“阿姊。”卫青低声唤道,拉住她的手想把她带走。
子夫不肯,她递给青一个安抚的眼神后,把手抽了出来,转头对着先生说:“先生,请。”
先生颔首,做了一个迎的动作,让子夫先行,自己则是慢两步负责关门。
在房门合上前,他还对站在外面的卫青笑了一下,卫青也报之微笑,可等他一转身,青就冷了脸。
“啪”的一声,门彻底关上了。
先生走到案前,招呼卫子夫坐下,自己则是坐在了她的对面。
待二人坐定后,先生率先开口,他直接道:“你身上清净的很,没什么邪祟。”
听到这话,卫子夫眨了眨眼,只“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毕竟到底有没有招惹到邪祟,她自己心里清楚。
她来寻这位先生,其实是有更重要的事,想着要快刀斩乱麻,子夫就隐晦的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来意。
“是没有邪祟缠身,因为妾此来是为另一件事。”
“什么事?”
先生虽是疑问的语气,但卫子夫却觉得他对所有事情都洞若观火。
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她才缓缓诉说了起来:“是一个梦。在梦中,我……”
自侯府承宠到败绩自杀,卫子夫把前世发生的一切都假借梦的名义模糊的告诉了他。
在讲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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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时,子夫尽量保持着平静,可偶尔也会有克制不住的瞬间。
她有些担心这会令对方会看出端倪,可先生的表情却一直是淡淡的,似乎并不为这光怪陆离的梦而感到惊异。
他只是仔细端详着子夫的脸,道:“你和你那弟弟一样的好面相,当是大富大贵的命格,或许这梦中的一切在不久后就会变成现实也说不定。”
卫子夫愣了一下,但先生的话还在继续。
“只是不知道,这对你来说到底是美梦?还是噩梦?”
“我——”
她答不上来,前世的种种浮现在心头,一时也说不清到底是欢欣多一些还是遗憾多一些。
不过在世人眼中,纵然结局寥落,但卫子夫也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况且她最初不过一女婢而已,怎么看都不亏。
想到这里,她说:“谈不上好坏,冷暖自知罢了。”
卫子夫并没有继续剖析自己的心境,转而问起了她所真正关心的问题。
“先生,这个梦太过真实。”她委婉道:“这世上会有人跟我做一样的梦吗?”
这是个指向很明显的问题,但先生的回答却四两拨千斤。
他道:“这个我可说不好,再者,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
“可你并没有说只许问一个问题。”
“那又怎样?”先生靠在了身后的凭几上,双眼微阖,“来我这儿就要守我的规矩,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这话确实是自己说的没错,卫子夫没法反驳。
她心中气闷,只觉得这人实在太难伺。
可无论心里怎么想,卫子夫面上都不显露,始终是一副可怜模样:“我明白无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但还是希望您能通融一二,这答案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此话并不假,后日就是上巳了。
因为马上就要见到刘彻,所以卫子夫迫切地想知道对方是否也同自己一样有前世记忆。她也必须要在见到本尊前就确定这一切,这关乎她的身家性命。
为了能从此人口中得知有用的消息,卫子夫把姿态放的很低,言语也很真诚,给人一种示弱的感觉,可惜对方不吃这套。
“何必装腔作势?”先生嘲弄道:“我既有看相卜算的本事,还看不出你是什么人吗?”
“呵。”卫子夫冷笑了一下,一时竟有些厌上了面前这个难搞的神棍。
她肃然危坐,“你到底要如何。”
“恼羞成怒。”
先生语气玩味,“我不想如何,尊者最好也别为难在下。”
“哪里。”卫子夫轻轻摇头,“我现在人微权轻,哪敢为难您呢?”
“只是先生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
先生大笑了两声,并不把她的威胁放在心上,“人都换了个壳了,虽还是好面相,却不一定能入主椒房,那我为何要帮你,有什么好处吗?”
听到这些话,卫子夫就知道这人并没有相信她的托词,恐怕也已经猜到那所谓的梦就是真实。
不过她也不慌,“好处没有,添点堵还是做得到的。我兄弟就在外面,你既说他是做将军的材料,那就该清楚他有制伏你的能耐。”
“怎么。”先生双手一摊,“你还要叫他把我绑了?”
子夫摇头否认了他的说法,“自古就未有为人奴婢者反过来欺负人的。”
“不过吗……”她粲然一笑,笑容还有点阴恻恻的。
先生一见便汗毛倒竖,心中警铃大作。
他的警惕也正当时,因为卫子夫的下一句话就是,“先生要是继续固执下去,那小女子也只好喊非礼了。”
“这样的话,先生就不愁往后的日子不热闹了。”
8. 上巳(上)
前世的卫子夫并没有真正见过长安的上巳节是什么样的。
她幼时居住在平阳,平阳县不比长安繁华,过节自然也就没那么热闹。
来长安后,她又做了歌女,平常日子还好,越过节越忙。
等入了宫,她成了衣食无忧的贵妇人,但终生都在正宫与行宫之间转悠,偶尔出去过那么几次,还都兴师动众的,不得自由。
皇宫里庆祝节日,总是仪式重于实质的,可有条不紊的隆重仪式固然好,却终究少了点人气。
卫子夫没想到自己还能有幸回到十六岁的上巳日。
按照原本的轨迹,她今天应该早早起来,与其他讴者在一起等待公主的传召,然后按部就班的献唱,再莫名其妙被刘彻看上,最后一去不返。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自然地睡醒后,牵着家里的小外甥,和二姊一起到市肆中瞧瞧。
“蒸饼,刚出笼的蒸饼!”
“瞧一瞧,看一看!”
……
叫卖声不绝于耳,让卫子夫既觉得吵闹又觉得热闹。
因为领着个孩子,所以她和少儿没走几步路,就有一对卖玩物的商贩夫妻来招揽她们。
贩夫:“二位,我家从吾翁起就是做这个的,这草蜢、泥人、木剑都是亲手做的,买两个回去给孩子玩玩吧。”
一边的贩妇夫唱妇随,紧着对卫子夫夸奖道:“您儿子长的可真好看啊。”
“呃。”
卫子夫无语凝噎,少儿则是笑出了声,“哈哈。”
她说:“这个是我妹妹,怎么,我儿子同我长得不像吗?”
贩妇听得此言,才知自己弄错了。她仔细一瞧,发现小孩儿虽然长得和两个大人都像,但确实是更像亲母一点,她是乍一看觉得子夫的气质要比少儿成熟才想当然了。
尴尬之余,她赔了不少好话,“恕愚妇眼拙,您姊妹俩生的都美不说,长得还像,这才让我错认了孩子的亲母与姨母。”
卫少儿被贩妇说的“美”字愉悦了。要知道,她从前也是身边人口中的美人,可自从生完去病后,就很少再有人夸奖她的容貌了,毕竟在多数人的观念中美丽是少女的“权利”。
她在摊上挑挑拣拣,选中了一只蚱蜢,问:“这草蜢多少钱。”
“三文。”
贩妇笑容殷切,少儿却有点犹豫,五六文钱就是一斗米,这小玩意儿编的再好也是草,在她心里不值当。
想着想着,她就把草蜢放下了,只是小孩儿不懂大人的考量,看顾着霍去病的卫子夫稍微一走神,孩子就好奇的伸手戳了戳面前的木剑。
回过神后的子夫发现了,轻声问:“喜欢这个?”
霍去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一旁的贩夫心思活络,在觉察出卫少儿没买的意思后,便留意起了孩子的姨母,一看有戏,就立刻凑了上去。
“男孩儿最是喜欢这些刀啊、剑的。”说完,他拿起了木剑,在霍去病的眼前挥舞了几下。
子夫见小外甥的眼神跟着木剑挥舞的方向移动,便明白他是喜欢的。
“多少钱?”她问。
贩夫伸出五指,“一把五文。”
卫子夫当即就要从钱囊里拿钱,却被卫少儿给摁住了。
“用不着你。”
去病想要什么,作为母亲的卫少儿一向是尽可能满足的,不过她不会向别人索取,尤其是家中弟妹。
子夫、青、步、广,这几个在她眼里还都是小孩子呢。
“五文是吧,我能看看吗。”
“哎,行。”
少儿和贩夫聊上了,她拿过木剑掂量了一下,发现此剑虽是木头做的短剑,可有点重量,不会被轻易折断。又仔细摸了摸,剑身也打磨的很光滑,没有木刺。
她决定买下来,于是问:“我买三把,能不能四文一把。”
贩夫摆摆手:“这可不行,赚不到钱。”
“那行吧。”卫少儿转身牵住儿子和妹妹,作势要走。
去病倒也乖,没得到木剑也不闹,乖乖跟着走了,反倒是卫子夫扯了扯了扯姐姐的袖子,小声道:“二姊。”
少儿没出声,只是狡黠地朝妹妹眨了下眼,子夫了悟。
卫少儿一边向前走,一边在心里查着步数。
一、二、三。
“等等!”
果然,少儿笑了,可一转头却是满脸严肃,“怎么了?”
贩夫试探着问:“十四钱三把木剑,可否?”
少儿面色不变,用手比划“十二钱。”
“唉呀。”贩夫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了:“最少十三钱。”
这价格是他告诉妻子后,再由妻子附耳告知少儿的。
卫少儿满意了,不过还是一副勉强的口吻:“好吧。”
付完钱,贩夫就手脚麻利地将三把木剑递给了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少儿自己手上拿了两把木剑,又让妹妹拿了一把,并说:“咱们先拿着,等回去再给去病和那两个小的。”
卫子夫颇为认同地点头,这街上人太多了,怕木剑伤到孩子,也怕伤到行人。
“都给我吧。”她将少儿里的那两把木剑也拿到了自己手上,说:“二姊,我不擅议价,就拿东西吧。”
少儿知她的心思,也不争,痛快地给了她。
一行人走走停停,看了很多东西,也买了不少。
卫子夫给殷乐师买了面脂,一小盒就要六十文,不议价。她试了一点,确定品质还可以就买了下来。
少儿本喜欢这儿的石黛,十二文一只,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放弃了。[1]
离开脂粉肆,向前几步就是一家酒肆。毕竟过节吗,少儿就想着买一点酒回家。
当垆的是一位中年女人,正当少儿询问酒价之时,一个年轻男子突然跑了过来。[2]
此子身长八尺,颜如冠玉,生得一副好相貌,可惜一张口便能知他为人轻佻。
“姑母,借我点钱。”
妇人一见他就皱起了眉头,“没钱!没看我正忙着呢吗。”
“好姑姑,借点吧。”
男人哀求着,还用他英俊的脸做出可怜又讨好的表情,很难不让人心软。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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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亲姑的女人自然也心软了,她把竹斗递给了男子,“你也知道价,我去给你找钱,你给两位夫人打酒。”
“好!”
妇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摇着头离开了。男子拿过竹斗头也不抬地问:“十八钱一斗,二位要多少?”
少儿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说:“半斗”
得到了答复后,男子便打好了酒往前递,接酒的人是卫子夫。
男子之前忙着借钱没注意,现在顺着这只纤长素白的手一路向上看,方才看清了卫子夫的脸,和那双幽深且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愣了一下,又瞧了眼她旁边的少儿和去病,笑问:“您二位是姊妹俩带孩子出来逛吗?”
子夫点头,“是。”
一旁的少儿听见两人的对话,忽然想起刚才贩妇的错认,起了玩心,“你不如猜猜看我们俩谁是这孩子的阿母?”
男子朗声道:“好。”说罢,他就后退两步,仔细分辨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就说:“我猜到了。”
“怎么?”
男子向说话的少儿道:“夫人是孩子的母亲,是姊。”
接着,他又朝卫子夫笑了一下,“这是妹妹。”
卫少儿:“才有个贩妇将我们错认了,你倒分得清。”
“其实也不难认。”男子笑嘻嘻的:“虽然这位女娘看着更沉稳些,但不如夫人你和小男郎长得像。”[3]
“那你的意思是我不稳重了?”
男子连连摇头,急切地解释道:“不是,我的意思是夫人烂漫,女娘沉静。”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一直落在卫子夫身上。子夫被他看的难受,便对姐姐说:“阿姊,咱们该走了。”
“哎?”
少儿还想和美男多聊两句,可见妹妹坚持,便改了口,“好吧。”
姐妹俩转身,还没走几步,就听身后的男子喊:“在下姓任名长卿,夫人和女娘以后若有事,可以来这儿寻我!”
声音很大,周围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两姐妹身上。
子夫一脸无奈,抱着东西飞快地向前走,卫少儿边笑边追她。
等走了很远后,少儿才打趣道:“那小子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说什么呢。”卫子夫皱眉,“你们俩聊的这么开心,你怎么不觉得他看上你了。”
“我倒是想,毕竟他长得怪好看的,可惜啊……”卫少儿悠悠道:“人家那眼睛是一点都没往我身上使。”
“你——”卫子夫气急,“算了。”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她想。为了一个不会再见面的男人和姐姐拌嘴又何必,怪幼稚的。
她曾活到白发苍苍的年纪,心智应该无比成熟才对,可因其记忆是循序渐进复苏的,所以她的思维和言行举止与一般十六七的女子倒也别无二致。
有时候她都会恍惚,如果前世的种种就是一场警醒她的梦境的话,那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呢?
卫子夫一时陷入了沉思,没再开口说话。
卫少儿也有眼色,怕自己再说下去惹人厌烦,便及时住了嘴,不再取笑妹妹了。
9. 上巳(中)
姊妹俩又逛了一会儿,期间买了许多东西,直到想不出还要买什么才罢休。
去病走了大半天路,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少儿看见后很是疼惜的把他抱了起来。
子夫抬头看天,才发现天色已近黄昏,路上的行人也变的稀少,到归家的时间了。
卫少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回家吧,去病都困了。”
卫子夫点头,跟着姐姐一起走了。
回去的路上,三人又路过了那家贩卖脂粉的商肆。少儿很是留恋地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她不会想到,亲妹妹将她眼中的渴望和失落看得一览无余。
待向前走了约百米的路后,卫子夫突然道:“二姊,有件东西我忘买了。”
“什么东西,下次来买不行吗?”
“还真不行。”
卫子夫语气歉疚:“我跑着去,买完就回。”
卫少儿抿了抿嘴唇,“行吧,你快点啊。”
“嗯!”
卫子夫笑了一下,小跑着离开了,到商肆门口时还不慎撞到个戴面具的男子,好在那人没计较,她道完歉就进去了。
石黛并没有卖完,想着家中还有阿母和大姊,卫子夫就拿了三支。到给钱时,她又想起春季里大兄和卫青的手总开裂,便又要了两盒涂手的脂。
这一通买下来,花了不少钱。
诚然,她花这么多钱,确实有冲动的成分在。皇帝即将到访平阳侯府,这一消息令她焦虑丛生。为了缓解这份焦虑,她才在钱财上失了分寸。但话又说回来,她对家人的牵挂和关怀,可谓实实在在、毫无掺假。
卫子夫在这边用钱不眨眼,另一边可就没那么痛快了。
刚才与她相撞的那个面具男正被两个壮士按在地上,欲哭无泪。而他从卫子夫身上偷来的钱囊则是到了埋伏抓捕他的小吏手中。
男人是惯犯,常在这一带盗窃行人财物,几家商肆为了扫清门户联合把他告了,今日终于人赃俱获。
小吏把贼人的面具取下,发现这人长得倒是浓眉大眼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捏着钱囊晃了晃,问:“里面的东西呢?”
贼人苦着脸,委屈道:“这钱囊本来就是空的。”
他觉得自己很冤,从前那么多次都没事儿,今日偷了个空囊倒被抓了。”
小吏不信,指使着两个壮士把人拖到僻静处搜身,结果却一无所获。
“现在信了吧。”
被教训了一通的盗贼声音有气无力的,看着特别可怜。
只可惜小吏其人对犯人一向没什么怜悯之心,他毫不动容,冷声道:“身上没钱财也不代表什么,还是跟我去找失主当面对质吧。”
“带路!”
盗贼被壮士用一根麻绳绑了起来,小吏牵着他,让他走在前边,因为距离不算远,他们很快就来到了那家卖脂粉的商肆。
“就是那个穿青衣的。”
商肆大门是敞开的,几人站在一边,盗贼伸手指了指里面的卫子夫。
小吏望去,只见到一个纤细高挑的背影,他问:“确定是吗?”
“确定,论谁来都错认不了。”
这略带点痴汉的语气听的小吏嘴角一抽,他微微抬腿踢了盗贼一脚,“别想有的没的,等会儿跟我去还钱囊。”
“啊?”盗贼问:“我能不去吗,你帮我还不行吗?”
小吏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他:“我能帮你还,我能替你与人对质吗?”
理是这么个理,可盗贼拉不下这个面子。
人是很奇怪的,盗贼行窃的时候礼义廉耻全忘光,不觉自己卑劣,可到了认错的时候,就百般推诿不愿面对。
尤其这是要在一个年轻女子面前丢脸!
盗贼心中千百个不乐意,终于,他下定决心道:“你就帮我还吧,我不想去。”
小吏眉峰轻挑,“你要想好,不去对质,若失主说钱囊里本是有钱的,你得到的惩罚只会更重。”
这是实话,如果失主一口咬定钱囊里有钱,那小吏是不会费力气为盗贼这么个惯犯去查证所谓的事实真相的,哪怕他能判断出盗贼说的大约都是真的。
“重就重吧,我犯的错多了,不差这一桩。”
盗贼的态度倔强,小吏眼瞧着天色已晚,怕过了宵禁耽误自己回家,便答应了。
“好吧。”
他把手中从盗贼脸上摘下的面具覆到了自己脸上,大步向前。
与此同时,卫子夫刚出门走了几步路就听到身后有人喊:“夫人,请留步。”
她刚开始以为是在叫别人,直到一声声“夫人”越来越清晰,她才确认是有人在唤自己。
她想看看那人是谁,可刚一转头,就对上了一副青面獠牙的傩面。
卫子夫心中一颤,后退了几步,克制着才没有失态,但依然很是戒备。
二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小吏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吓到她了,歉意道:“抱歉,在下是不久前撞到你的人,你还记得吗?”
“啊,记得。”
卫子夫迟疑地点了点头,她依稀感觉刚才的人要更加健壮一些,但也记不太清了。
“您找我……有事儿吗?”
小吏拿出了钱囊,“这是夫人的吗?”
看见囊袋上熟悉的花纹,卫子夫摸了一下腰间,发现空空如也。
“是我的。”
小吏把钱囊递了过去,又状似无意道:“可惜我拾起的时候,里面已经没东西了,想是被人拿走了。”
卫子夫摩挲着失而复得的钱囊,据实相告:“这里本就是空的,用来防备盗贼,并没有放钱。”
“原来如此。”
也算防范于未然了,小吏想了想,倒是赞成她的做法。
而卫子夫却感觉面前这个人很奇怪。按常理推测,她本人都没发现钱囊丢了,这人撞了自己还能恰好捡到,那钱囊或许就是被他拿走的也未可知。
但不管怎么说,这东西终究是回到了自己手中,卫子夫并不愿以恶意的去揣测他人。
于是她感激道:“真是多谢了。”
“若不嫌弃,妾请公子一个蒸饼?”
小吏当然不能接受,“不必,我这就走了。”
他转身欲离开,却正好和两个正在嬉闹的孩子打了个照面。孩子不比成人,胆子小,看见他这张凶神恶煞的面具就立刻尖叫着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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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吏被这变故打的措手不及,他站在原地,一时间有些愣住了。
直到想起卫子夫正在一旁看着,他才佯装失意道:“我容貌有缺,戴这个就是为了遮丑的,没想到还是会吓到旁人。”
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着十分可怜。
这让卫子夫动了些许恻隐之心,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卖傩面的小贩,她心中一动。
“请等一下。”卫子夫的语调是柔和的,但莫名让人不敢拒绝。
小吏亦然,他看着她跑到了那个摊子前挑挑拣拣,再回来,手上就多了个面具。
“给您。”
他定睛一看,是一个兽面,猛兽的头上还有两只角。虽然也是粗犷的风格,但并不可怖而是威武。
小吏想拒绝,可卫子夫像是猜出了他的心思,劝解道:“妾不是白送,而是想和公子换一换。”
她说:“公子自言貌丑,却愿意不辞辛苦的找到我归还失物,妾认为这样的君子之风是貌美者所不能及的。”
“但内修其本的同时,若稍饰其末就能赢得他人的亲近,也未尝不可啊。”
卫子夫娓娓道来,赢得了小吏的认同,可他还是婉拒:“夫人说的有理,可您赠我面具除了浪费钱外,对自己没有丝毫益处,在下认为这并不合适。”
好固执的人,子夫在心里夫默默感叹。
她耐心劝解道:“谁说于我无利呢?公子需要我的面具让自己见之可亲,我也需要公子的面具来让自己看起来可怖。”
“天晚了,妾独自归家,就希望能人见人怕。”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再不接受就未免显得有些不识好待。
小吏接过了面具,卫子夫则是贴心的转过身,不去探看他的面容。
面具被揭了下来,可怖的傩面之后是一张眉清目朗的脸,很斯文的样子,根本没有任何缺陷。
小吏垂眸,探究地看了一眼前人的背影。
夕阳的余晖尽数挥洒到了卫子夫身上,她的长发也被傍晚的春风微微拂起,就像一棵沐浴在霞光中迎风而立的垂柳。
小吏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目光从她如绸缎般的秀发上掠过,又很快收敛起来,重新戴好了面具。
“好了。”
他把自己的面具递给了卫子夫。
卫子夫将其拿在手中,微笑告辞:“那妾就先告辞了。”
小吏向她行了一礼:“夫人慢走。”
卫子夫回礼:“公子慢走。”
不过萍水相逢,他们并没有互换姓名,因为心里都清楚大概不会有再见面的那一天。
暮霭沉沉,华灯初上。眼中人的身影逐渐变的模糊,直到彻底消失不见后,小吏也转了身。
他眨了下眼,若无其事地走到了隐匿在暗处的盗贼等人面前,问:“你那面具要多少钱?”
被两个壮士看管着的贼人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不确定道:“大概三五钱?”
小吏很利落地扔了五钱给他,“我买下了。”
“诶?”盗贼一头雾水的把钱握在手中。
可小吏并没有解释自己的行为,只是带着他踏上了回官署的路。
10. 上巳(下)
“都买什么了,去这么久?”
卫少儿看着妹妹腰间微鼓的鞶囊和手上的傩面问道。
子夫:“一时没找到路,耽搁了。”
这个理由令少儿哭笑不得,“不是直走就行吗,笨啊。”
卫子夫腼腆一笑,没有出言反驳。她朝霍去病晃了晃手中的傩面,确定孩子不害怕,就把面具给了他,“戴着吧。”
去病伸出两只小手把面具捧了起来。他很专注地观察着,却并没有戴在脸上,看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卫少儿:“哪来的?”
卫子夫并未说实情,“路上遇见一个卖傩面的小贩,我看着好玩就买下了。”
好玩?少儿仔细打量了一下那面具,没发现哪里好玩,也不觉得好看,可毕竟是买来送自己儿子的,也就没说什么。
日头又下移了一点,姐妹俩提着大包小包、牵着孩子,一路狂奔疾走,风风火火地赶回了家。
家门口,卫孺闻声出来接人。
她看着两个累的气喘吁吁的妹妹,道:“我拿着吧。”
卫少儿双腿发颤,“不用,大姊你快别挡着了,我要进去。”
卫孺无奈笑笑,闪开了。
少儿率先跑进了屋里,她把儿子甩给了大兄,把财物扔给了母亲,自己倒头就躺下了。子夫比姐姐规矩些,手上的东西妥善放好后才坐到了一边。
这时,卫孺也走进来了,她仔细看过这些货品后,很惊讶地问:“怎么买了这么多啊?”
卫媪也很吃惊,她看向自己的两个女儿,卫少儿太累了的懒得说话,还是卫子夫开口解释:“都是必需之物,好容易出去一次,当然要买齐全些。”
闻言,卫长子放下怀里的去病,瞥了一眼堆在角落里的大包小包。
在征得同意后,他把孩子交给了卫孺,自己则整理起了两个妹妹的所购之物。
姐妹俩买的东西确实是必需之物。稻米、麦粉、盐糖,还有油脂,实际也没有很多,但精打细算的话,足够用很长一段时间了。
卫长子又是心疼又是珍惜的把东西都搬到了储物的小间里。
他们一家都是给人做奴隶的,没有属于自己的田地,无法产出供给家庭的粮食,只能靠主人赐予。
府里有时赏做工的奴隶们钱,有时给粟米。奴隶们在把这些东西拿到手里后,钱一般是不动的,粟米则是留出口粮后,把余下的拿出去易物。
卫长子心疼的是钱,因为攒下来不容易;珍惜的是粮,因为每一粒米的背后都是庶民和奴隶们辛勤耕耘的结果。
平阳候府在城郊有田地,卫长子就是给侯府种田的。正值春耕,他和府上其他种田的奴隶们每天都鸡鸣而起,日入而归,在广袤的田地间一刻不得歇息。
长年累月的劳作,使卫长子对土地及米粮产生了不一般的感情,就像卫青与自己的马,卫子夫和她的琴。卫家人总是能以极大的热情和耐心对待他们的事业。
他仔细地放置好这些珍贵的粮食,等一切都收拾好后,母亲卫媪便取用了一些去炊饭,自几个儿女相继长成后,她就不常下厨了,只在逢节的时候出手。
今天的飱食很丰盛,有豆酱,还有新鲜的韭菜和一条鱼,主食是饼。
鱼已经处理过了,准备煮成汤,正巧有了油脂,卫媪就先在釜中化开了一小块,又放了豆酱和茱萸进去。
油脂激发了豆酱和茱萸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动,鱼和水相继入釜,等焖煮好后再撒上一把葱碎和少许盐就大功告成了。
堂中,卫子夫已经摆放好食具,开始斟酒了,可等斟到最后一杯时,却想到卫青今晚也许不会回来。
她感到一丝失落,不过很快又转为欣慰。
回不来才是好的,回不来就代表着卫青可能已经跟皇帝走了,只有这样,他才能实现他的抱负,才能建功立业。
至于自己,能默默无闻的过完这一生也算一种窝囊的安稳。
她想的正出神,耳边却传来了母亲的声音,“你弟弟怎么还没回来?”
卫子夫抬头一看,才发现母亲已离开灶旁,正眼巴巴地望着门口,忧心着自己迟迟未归的次子。
她走到了卫媪身边,拉着人去坐,“阿母先坐下歇会儿吧,阿青很快就会回来了。
卫媪抚着女儿搭在自己肩上的手,“阿母不累,就是有点担心他,他从未这么晚回来过。”
卫子夫眼神一暗,顿了下才道:“今日府里客人多,许是帮着送客归家才耽搁了时间。”
“嗯。”卫媪同意了这个说法。
她刚要跟着女儿去坐,就听门外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门被打开了。
是卫青,卫青回来了!
看着弟弟那张熟悉的面孔,卫子夫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错愕道:“你怎么回来了?”
卫青才刚进门就听到这么一句质问,他有点懵:“我不该回来吗?”
卫子夫想说些什么,但瞥见阿母不解的神色后,便及时改了口:“说什么呢,我就是见今天府里忙,以为你会回来的很晚。”
“啊。”卫青解释道:“还成,今日的客人都是一起来一起走的,不用咱们的人送。”
走了。
卫子夫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用指甲狠狠戳了一下掌心才勉强保持清醒。
她抱有一丝希冀地问:“那你现在才回来,是见到了哪位贵人吗?”
“怎么会。”
卫青觉得姐姐有点奇怪,“我一个骑奴又到不了宴会,怎么可能见的到。”
这个回答犹如晴天霹雳,卫子夫不由得在心中呐喊:你完全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她抿了抿唇,心中煎熬,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只用寻常的口吻道:“快去坐着吧,你也累了一天了。”
说话的时侯,她的言谈举止乃至神态都没什么不妥的地方,但卫青还是敏感的觉察出了姐姐有心事。
可察觉到了有什么用呢?只要对方不说,他就永远不可能得知。
至于猜,很遗憾,卫青是不善于猜谜的,他向来一是一二是二。
在气氛将要陷入僵局前,小卫广跑来说话了,他摸着肚子问:“阿母,我饿了,可以吃饭了吗?”
卫媪语气慈爱,“当然可以。”
她转过头,对站在门前着的姐弟俩说:“你们俩也别杵在这了,都进去吃饭。”
“好。”
众人围坐在一起,饭食和菜品已经整齐的摆放在案上,待母亲动过第一筷后,大家就开始进食了。
卫媪的手艺很好,饭菜也难得,大家都吃的津津有味,只一个卫子夫食不知味。
她现在悔的肠子都青了。
卫子夫啊卫子夫,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简直是大错特错,她把对于卫青的希冀全寄托在刘彻身上,可现实却给了她沉重一击。
刘彻知不知晓前世又如何,既不甘于为人驱使的命运,就得有宁可一死也要青云直上的决心。
可现在一切都晚了!
明明是初春的天气,热腾腾的汤,卫子夫却吃出了一身冷汗,豆大的汗珠从脸庞滑落,她的唇色白的近乎透明。
最先发现她异状的人是坐在她对面的卫青,不过他没有声张,只是在姐姐吃好后便借口离开了。
卫子夫出去透气,她站在门外恼恨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内心纷乱如麻。
“你怎么了?”
一道男声从背后响起。子夫回头,发现是卫青,搪塞道:“没什么,有点热罢了。”
卫青完全不信,“你今晚有点奇怪,自我回来就开始了。”话点到为止,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卫子夫最近一段时间的行为举止都很怪异。
一阵风一阵雨的,不是说些不切实际的话,就是去信那妖道的人,让人担心。
眼瞧着自己的搪塞之语并未让人信服,卫子夫就又寻了一个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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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我去市肆,一时不察,钱花多了,又听二姊说今日去献唱的人都得了赏赐,心里后悔。”
卫青心想:这倒还算个像样的理由。虽然他没有完全相信,但还是宽慰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用了多少,我补给你。”
说着,他就要回去寻自己的钱囊。卫子夫忙拦着他,“不用。”
“我的积蓄怎么都比你多。”
因职务之别,家中少儿和子夫的积蓄是比其他兄弟姐妹要多一些,卫青也不错,只有长子和卫孺做事早,干的都是些最辛苦又最不得钱的差事。
这事儿不想还好,一想倒令卫青有点难受。卫子夫发现了,说:“不用老想着你是男子就如何,长幼有序,该做兄姊的先养家。”
卫青不语,卫子夫见状也没多言,想着把话岔过去,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蓦然间,她想起了自己的师傅,问:“你知道殷乐师年轻时的事吧。”
卫青点头,“知道。”
“那……你觉不觉得她很幸运?”
说这话的时候,卫子夫的神情很专注,眼里似乎含着千万种情绪,让卫青预感自己的答案对姐姐来讲应该是很重要的,是不能随意敷衍的。
于是他思索了很久,才答:“我也说不好。”
“若是只看资财,那殷乐师是幸运的,可从别处看却又像不幸。”
“为什么这么说?”
卫青垂眸,“我听人讲她离开的那几年父母相继去世,等回来后同兄姊也生疏了,如今孑然一身。”
卫子夫眼睫轻颤,她看向天边的残月,不禁悲从中来,“这确实是很大的不幸。”
就在这时,卫青又出声了,“不过这也只是咱们认为的,也许殷师傅觉得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反倒自在。”
“或许吧。”卫子夫收敛了心神,“我其实是羡慕师傅的,能从一个奴隶变成平常人。”
卫青也羡慕,如果他不是一个奴隶,他或许早就尝试去参军了,相马也行,不过很可惜,他就是一个骑奴。
他并没有对此感到不平衡,卫子夫却觉得痛心。
大汉少了一位皇后,少了公主和太子会怎么样呢?可能不会怎么样吧,毕竟公主芳年早逝,太子无继位之幸,皇后最终也湮灭于深宫。
但要是少了两位骁勇善战的将军呢?明珠蒙尘所带来的损失没人能预料。
她有些怅然:“卫青啊,如果有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摆在你眼前,但需要有牺牲,你会怎么做呢?”
卫青沉吟片刻,问:“是怎样的牺牲。”
“可能是心。”卫子夫定定地看着他,“也可能命。”
她以为青会思考一会儿再给出答案,却不想,他的回答是来的很快的。
“那我不愿意。”
卫青语气笃定,“我不做这种牺牲。”
“可是——你不觉得只是因贪生怕死就放弃良机,是懦弱的行为吗?”
“这不对。”卫青不认同这话,“若是命都可能丢了,纵使再大的福分也是有命搏没命享的。”
他语重心长道:“阿姊,我不知道你最近是怎么了,但你最好不要再生这些古怪的念头。”
“要拿命搏的机会那不是福而是祸,纵使侥幸转祸为福,也难免再生坎坷。”
卫子夫被弟弟的话噎住了,但是卫青没给他反应的机会,乘胜追击道:“我幼时在郑季那儿,就认定了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事好好活着更重要,追名逐利也得排在亲人长乐平安之后。”
此乃卫青的肺腑之言,他从不怕冒险和流血,但他是个实际的人,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更不会去招惹那些令人难以承受的代价。
他的话,子夫听进去了,“你说得对。”
她想着前世的死和亲人们的脸,说:“确实没有什么要比好好活着和亲人安康重要。”
“卫青,咱们做个约定吧,这一回,你我都要活到八十岁、到一百岁。”
11. 翁主
自那夜和卫青谈过后,卫子夫就不再纠结了,毕竟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后悔也没用,不如想点实际的。
她现在有了新的人生方向,赚钱。
前世卫媪和卫长子都去世的早,虽更多是意外造成的,但也有常年辛劳所带来的亏空。
卫子夫听二姊提起过,阿母是浣衣的时候栽倒在水中,头磕到了水中的岩石,此事就发生在她入宫后不久。
年纪大的人不敢轻易受伤,这是折损寿命的。事实也是如此,虽然当时家里有钱为卫媪寻医问药,但也只使她多活了两年,在做主卫青和两个小儿子正式随了卫氏后便撒手人寰。
卫长子也是,他是在卫子夫成为皇后的前一年去世的,起因只是在踏青时不甚跌进了溪水里。
同行人很快把他救了上来,并未使他溺水,可是他却因此染上寒症,当时要什么名医和好药没有,但还是三五个月就药石罔顾了。
说到底还是底子虚,身体一直谈不上好,年纪很小就去做苦力,还要帮母亲带小的,累都累完了,何谈强健,阿母也是一个道理。
是以卫子夫现在可谓钻进了钱眼里,就想多赚些钱,为可能会遇到的危机做准备,也是想改善一下家中饮食。
平阳侯府训习教养的歌舞女并不少,因此卫子夫不是每场宴会都有机会献唱的。
以前她也乐得不去,但现在不一样了,她逢宴必上,这巨大的反差,还引起了非议。
“诶,子夫最近这是怎么了,场场不落的唱,也吃得消?”
“谁知道呢,怕是上次没露脸,心有不甘吧。”
两个歌女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背后说起了卫子夫小话,一时竟忘乎所以,都没注意到背后有人。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话音刚落,一只手突然搭在了正在说话的歌女的肩上,把她吓了一跳。
“啊!”她惊呼一声,一转头,发现手的主人正是冯子儿。
“你吓我干什么!”
“我吓你?”子儿反问,“是你自己心虚吧,你们俩刚才说我坏话了?”
“不是——”
歌女刚想反驳,同伴就扯了扯她的胳膊。
她先是一怔,马上就清醒了过来。虽然她没讲冯子儿的坏话,但说朋友和说本人也没什么差别。
但她还是内心不平,忿忿地瞪了冯子儿一眼。子儿也不慌,挽起衣袖抬手就要往对方身上招呼,歌女见状立刻就被吓到了,慌张地拉着同伴离开。
冯子儿冷哼一声,转头去寻卫子夫。
找到人时,子夫正一边挑动琴弦,一边吟唱: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冯子儿没有打扰,而是站在一旁听曲,待一曲终了,她才开口道:“唱的真好,咱们一起练吧。”
“好。”
冯子儿高兴地坐到子夫的对面,她刚落座,卫子夫就发现了她额头上的伤。
“你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话里透着浓浓的担心,冯子儿听后有些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头发,用发丝盖住了伤痕,“没什么,我不小心撞的。”
卫子夫不信,她猜到了一些东西,可既然对方不愿说,她便没有多言,只道:“你今晚跟我回去吧。”
“我?”冯子儿伸手指了指自己,“是有什么事儿吗?”
子夫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是我阿母昨日提起你,说想见见你。”
“伯母吗,那好。”提到卫媪,她有些开心地笑了,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姊妹俩一边聊天一边练琴,渐渐的,来的人越来越多,只等殷师傅一到,就可以开始正式的排练了。
现趁着师傅还没来,冯子儿跟卫子夫咬耳朵,“唉,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明天的客人啊,听说是位翁主。”
“翁主?”
卫子夫回忆了一下,想起淮南王刘安正是建元二年来朝,因为和她入宫的时间差不多,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那么这位突然到访的翁主大概率就是刘陵了,她既是淮南王的女儿,也是他派到长安的细作。
卫子夫脑海中有关刘陵的记忆不多,除了她美丽的容貌和惨淡的结局,其余的印象都已经模糊了,只依稀记得这人好像在刘彻家宴上跟自己拼过酒?
倒还真是位故人,她想。
冯子儿没看懂她的反应,想追问些什么,却被走进来的殷师傅给打断了。
女乐们早被殷师傅训服了,无人敢挑战其威严,一见到师傅,就都变得乖顺起来,个个俯首帖耳的。
殷乐师指导着众人唱《鹿鸣》,练了许多遍还是不满意,直到把女乐们累的气喘吁吁才罢休。
又过了好长时间,今天的练习才结束。女子们三三两两结伴走了,只有子夫她们俩留了下来了。
卫子夫走到乐师身边,把自己昨天买的面脂送给了她,“师傅,给你。”
殷乐师接过来看了一眼,发现所值不低就立刻就塞了回去,“我不要,你拿走自己用吧。”
“我也用不上啊。”卫子夫微笑,“再说,这是我和子儿一起买来送给师傅的。”
听她突然点到自己,冯子儿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便接话道:“是啊,师傅。我们俩一片孝心您就别拒绝了吧,您不收,我们也不能分两半用不是?”
殷乐师给了她一个白眼,“就你道理多。”
冯子儿也不介意,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子夫跟着帮腔,乐师耐不住磨,终究是收下了。
去卫家的路上,冯子儿还问:“那个面脂明明是你自己买的,何必分我一半人情?”
卫子夫垂眸,把之前师傅探病送钱的事儿告诉了对方,又道:“师傅性子直,不这么说怕她不肯收。”
“再者这也算不得什么人情,师傅感动了也只会更严厉的训习你。”
“哎呀!快别说了。”冯子儿捂脸,欲哭无泪似的。
卫子夫笑她,二人一路打打闹闹地回去了,倒是感到了久违的无忧少女的轻松。
到了家,刚进门,卫子夫就先声夺人:“阿母,你昨日不是说想见子儿吗,我把她带来了。”
卫媪一头雾水,不过她反应快,没让人察觉出什么,“子儿来了,伯母可想你了。”
冯子儿有些害羞地打招呼,很是爱慕卫媪,“伯母好。”
卫媪亲亲热热地拉着她坐下,和她叙起了家常,少儿也抱着孩子凑了上来,三个人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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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好不开心,子夫插不上话,就去给炊饭的大姊打下手。
又过了一会儿,卫青和卫长子相继回来,见到家里来人了都客气的问好。
卫长子先道:“这是冯小妹吧?”
冯子儿有些拘谨地点头,“是的,卫大兄。”
这时,卫青也开口道:“冯阿姊好。”
子儿抱之以微笑,寒暄过后,眼神就一直落在卫青的脸上没移开。
青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他身边的卫长子对这个不太敏锐,反倒是少儿与母亲对视了一眼,察觉出了什么。
餐后,卫媪拉着冯子儿说话,又送了好些东西给她。
这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伯母,这些我不能要。”说完,就直接跑出去了,根本没给人再说话的机会。
卫媪叹了口气,把东西递给了卫青,吩咐道:“你去送送吧,再把这些交到她手上。”
卫青有些抗拒,但是还是答应了母亲:“好。”
出了门,只见人还没走远,卫青脚程又快,几步路就追了上去。
他把手中提着的东西向前递了递,“冯阿姊,你还是收下吧,不然回去阿母要责怪我的。”
此言一出,倒真叫冯子儿不得不收了。她忙乱的要接过礼品,卫青却在此时收回了拎着东西的手。
“我拿着吧,阿母嘱咐过我要送阿姊你到家。”
“唉,好。”
接下来的一路,二人并肩而行,冯子儿一直低着头,心里乱乱的。
快到家时,她终于耐不住性子问:“你是不是到议亲的年龄了。”
青心中一跳,含糊道:“我家中上有兄姊的终身大事未定,还不急。”
“这样啊……”
以冯子儿的机灵,已经听出了卫青是在委婉的拒绝自己,但还是心有不甘。她咬了咬牙,直接问:“那要是将来议亲了,你能不能先考虑我?”
……
沉默,长长久久的沉默,过了好半晌,卫青才给她答复:“弟弟还不太懂男女之情,抱歉。”
“没事儿,这有什么可抱歉的。”
她勉强笑笑,说:“也快到了,剩下的路我自己走,你快回去找伯母吧。”
“好。”卫青把礼品递给了她,转身离开了。
冯子儿拎着东西走了一段路后,突然走到路旁,蹲下身子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随着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响起,一个熟悉的男声传来,“你没事儿吧,真哭啦?”
“谁哭了!”
子儿抬头瞪他,“你才哭了呢。”
男子正是周自当,冯周两家住的近,他刚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了一脸愧色的卫青,故而一见到蹲在路边的冯子儿,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猜了个七七八八。
看着面前还在嘴硬的冯子儿,周自当感到好笑,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说:“是我误会了,我道歉。”
“哼!”冯子儿白了她一眼才站起身。
只是走了没几步路,她就发现周自当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你跟着我干什么啊?”
还不是怕了你那个阿翁,周自当暗自叹息。他借口道:“我这不是想跟你打听下子夫阿姊的事儿吗。”
“切,我就知道你这点心思。”
12. 对饮
“子儿那额头又是被他阿翁打的?”
卫子夫:“也许吧,我没细问。”
那就八九不离十了。卫媪叹了口气,骂道:“好吃懒做,天天不是躺在家里挺尸就是骂妻训子,什么东西。”
谈到这些,卫媪心里就一阵窝火。她和冯子儿的母亲曹燕相识很久了,两家人也是一起从平阳来到长安的。
冯父从年轻起就惯会偷奸耍滑,非常不得人待见,自受伤残疾,常年靠妻女养家不说,为人还越发暴戾。
从前卫媪帮着出了两回头,无奈曹燕每次都是哭诉完就又会变回逆来顺受的样子,日久天长,她也就不在管了。
毕竟自家孩子一大堆,别人家这种愿打愿挨的事儿她又哪里管的过来呢。
但话是这么说,卫媪的心还是软的,看见好好的女孩子脸上受了伤,就忍不住想帮扶。
她送给冯子儿的那些东西里除了吃食,还有伤药。
卫媪平时自己磕了碰了都舍不得用,说不心疼是假的,但一想到孩子都被打破相了,曹燕只会伤的更重,便很难袖手旁观。
卫子夫大约猜出了母亲的担忧,安慰道:“虽然曹姨的性子软了些,但子儿一向机灵,阿母不用太过忧心。”
“是啊。”一旁的卫少儿道:“阿母从前帮了曹姨多少次,人家哪次记你的好了?子儿是个好孩子,曹姨却是个扶不起的。”
话糙理不糙,一边的卫孺扯了扯妹妹,示意她别说了,可少儿并不听。
“还有那个冯祖,要不是因为他,我阿翁——”
“好了!”
卫媪厉声打断了次女的话,“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说完,她起身出了门。
只剩姐妹三人围坐在一起,卫孺抱怨:“你看你,非要惹得阿母不痛快。”
“哼!”少儿冷笑,“我要是不说,阿母就又该心软了。”
卫孺无言以对,其实她也不喜欢冯祖。
当年在平阳,冯卫两家是邻居,两个男主人的关系也算不错,卫父还让几个儿女叫冯祖叔父。
冯祖为人浪荡,一直以来都不招人得意,只有老实的卫父不介怀。可万万没想到,这人不仅在侯府的奴隶间讨嫌,在府外也同样惹祸。
他招惹了一群地痞流氓,这群人找冯祖寻仇时牵连了无辜的卫父,最终冯祖断了一只脚,卫父也因此受了内伤,转年就因一场风寒送了命。
那时卫少儿的年纪还小,本不清楚这些,还是后来偷听大兄和大姊谈话才意外得知的。
至于连父亲的面都没见过的卫子夫就更不知道了。
卫媪觉得父母辈的事儿扯不到孩子身上,丈夫犯的错也犯不上迁怒妻子,所以从来不提。
加之子夫和冯子儿年纪相仿,常玩在一起,怕伤害了两个女孩儿的感情,卫长子他们就没有把这些事告诉妹妹,更何况,这冯卫两家的事儿,与真正的子夫有关,但同罗敷却没什么相干。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卫子夫也不傻,早就通过兄姊们的零星言语猜出了大概。
如今听二姊再度提起,她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有对冯祖的怨怼,对从未谋面的父亲的想象,还有对冯家母女的同情。
总之很复杂,但唯独忘了怜惜一下自幼失怙的自己。
此事多说无益,她擦了把脸就去休息了。
第二日清晨,穿戴整齐的卫子夫正准备去采桑,侯府的女奴最近都在忙这个,歌舞女也不例外,只要无事就都得去。
不曾想,刚出家门就遇见了双眼红肿的冯子儿。
“你这是……”
“别问了。”子儿扁了扁嘴,“子夫,你能帮我去弹琴吗,我替你采桑。”
“行是行,但采桑要比弹琴累多了。”
“那也没办法啊。”
冯子儿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这样子,去也是给咱们侯府丢人的。”
卫子夫无奈一笑,“好吧。”
二人就这么换了差事,当殷乐师看见她的时候,还有点吃惊,“你今天不是该去采桑?”
“子儿身体不太舒服,找我换了换。”
乐师感到有些好笑,“你们两个真是,生病都要前后脚。”
卫子夫没作声,很乖顺的模样。
乐师心里盘算,今日的宴会是公主为招待远道而来的翁主设的家宴,宴会上都是女眷,无需盛大,一切以精致为主。
且宴上的曲目也大多是郑、卫小调,没什么难的,卫子夫招架得住。这么一想,她便同意了学生的请求。
卫子夫笑着谢过师傅,又在对方的催促下换上了女乐的妆容衣裳,之后就随着众人一起等待公主的传唤。
她们没等多久,传唤的人就来了,女乐们立即躬身垂首,列次入了正堂。
堂屋内烛火通明,衣香鬓影。卫子夫被安排在队伍中间,她抱着琴缓步走到演奏的位置,趁着放琴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圈儿,把宾客们的脸尽收眼底。
很好,都认识。
各位脸熟的贵妇人就不多说了,真正重要的人就只有三位,主位上阳信公主右手边的南宫、隆虑二公主,以及左手边的刘陵。
当目光触及刘陵的脸庞时,她的形象就在卫子夫的心中活了起来。
刘陵是很美的,她有着明艳的面容,机敏的才智,以及深藏精明算计的眉眼。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她最让人难忘的,还是那颗宁愿粉身碎骨也要扶摇而上的野心,在这一点上,她强过这世上很多人。
就连卫子夫也不得不佩服,因为比起对方,她还是太留恋安稳,当然,这得是在未入绝境的情况下。
丝竹声响起了,阳信公主与众宾客伴着清幽的音律闲谈,共享珍馐佳酿。
“妹妹以前觉得淮南王宫中的美酒和美人就已经很好了,如今来到堂姊府上才知何为美恶。”
刘陵笑着把玉卮中的酒饮尽,眼波流转间打量起了正在献艺的歌舞女们。
冷不防被吹捧了一通的阳信笑道:“你这话倒叫我惭愧了,区区侯府又哪里能比得上王宫呢。”
“好了,大姊,你我姊妹这么外道做什么,我是真喜欢你这儿,还想求你留我住几天呢。”
她既这么说了,阳信自然不会拒绝,一旁的隆虑公主也道:“陵妹好多年没来长安了,我记的幼时她入宫也爱跟着大姊。”
“是啊。”南宫公主回忆起幼年的光景,很是怀念:“那时说笑玩闹的,转眼间就只剩下陵妹尚未婚配了。”
两位公主你一言我一语,把话题引到了堂妹的婚事上,刘陵实在招架不住,忙赔笑道:“两位阿姊就别操心了,小妹现在只想玩乐还不想成婚呢。”
她伸手指了指案上的玉卮,身后侍奉的婢女就上前为她把酒满上。
刘陵举杯,“诸位,咱们不醉不归。”
“是。”
众夫人回敬,三位公主也各饮了一杯。
刘陵是爱热闹的人,在封地时就常参加和举行大小宴会,她的酒量也很好,从来没有醉倒过。
在座的贵妇人酒量好的也不在少数,却没有能比得上刘陵的,况且这是公主私宴,她们被请来凑个热闹,贪杯有失礼数。
故而刘陵还未尽兴,南宫、隆虑就离席去偏室休息了,皇室三姊妹只剩一个阳信公主还在,作为主人,她是不能抛下宾客们去躲清闲的。
酒过三巡,她也渐渐喝不动了,告饶道:“陵妹当真海量,我是不得不认输了。”
“哈哈。”刘陵大笑两声,“小妹总算是有一样能比得过阿姊你的了。”
阳信笑笑没有说话。
抬眼望去,贵妇们也都捂着微红的双颊,表示自己已不胜杯杓。刘陵暗自撇了撇嘴,觉得没趣。
舞姬们跳完舞就退场了,环顾一周,只剩讴者尚未离去,刘陵扬声问:“你们当中有善于饮酒的吗?”
女乐们面面相觑,不敢应答,还是乐师上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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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道:“回翁主,奴婢等身份低微,不敢以卑犯尊,坏了规矩。”
“哪有那么多规矩啊。”刘陵朝主位的阳信一笑,“您说呢,阿姊。”
“当然。”
那就是不介意了。
明确了这一点,刘陵也就放开了,她看着这群美丽的女子,说:“扭扭捏捏的,这样吧,谁要能把本翁主灌醉,我就赏她五金,如何?”
面对钱财的诱惑,不少歌女都心动了,但大多都踌躇不前,不敢当这个出头鸟。
正当众人还在犹豫的时刻,卫子夫出声了,“翁主,奴婢善于饮酒。”
乐师心中一跳,却也不敢回头看,只能听着自己的徒儿认真地说:“奴婢可以。”
刘陵很满意,“好,那就让我见见你的本事。”
“是。”
卫子夫走上前,步履沉稳仪态端庄,在给两位主人依次行过礼后就缓缓跪伏了下去,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让人一见便心情顺畅。
刘陵也不例外,她对阳信公主夸赞道:“一个小歌女都出落的如此娴静得体,还是阿姊御下有方。”
“陵妹过誉了。”
公主应答了一句,又仔细端详起了卫子夫,怎么几天未留意竟就大变样了?
她给立在她身侧的女婢使了个眼色,女婢会意,低头退了下去。
不多时,一个一尺高、盛满酒水的玉杯就递到了卫子夫的面前。
上首的公主说话了,“陵妹已饮了不少,这小歌女却滴酒未沾,未免太不公平。”
“还是阿姊公允,考虑的周全。”刘陵态度亲呢。
卫子夫也没什么好说的,干脆利落的把玉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她喝的豪爽,像喝水一样,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此刻,刘陵才真正来了点兴致。她把卫子夫招到面前,吩咐婢女把酒满上。
“来吧。”说完,她就率先饮尽了一盏。
卫子夫低眉顺眼的跟了一盏,“谢翁主赏。”
这人是怎么做到既胆大又温驯的?
刘陵的兴致更高了,于是那些贵妇人在今日见了个奇景,堂堂翁主竟和一个女奴推杯换盏,真是闻所未闻。
再看坐在主位上的公主的脸上也没有任何介怀的神色,反而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似是在好奇这场比拼的胜负结果如何。
一盏、十盏、二十盏……
到最后,已经没人记得她们俩喝了多少了,对面的刘陵已然喝上了头,卫子夫也没强哪儿去,不过她是想得到赏金而非争一个高下,于是掐准时机就开始装醉。
“诶?本翁主赢了!”刘陵捧着通红的脸,痴痴地笑了两声。
她踉跄着站了起来,对阳信公主道:“阿姊,我的头有点疼……”
公主扶额,吩咐下人道:“还不快扶翁主去休息。”
就这么走了?那可不行,装晕的卫子夫还在思索对策,公主就先一步“发难”了。
“这小歌女到底轻狂了些,如此浅薄的酒量也敢吹嘘,实在没有自知之明。”
刘陵晕晕乎乎的,“也不错了,我可不是谁都能比得过的。”
她弯腰看了眼卫子夫,又看了看身旁的婢女,“我之前说赏几金来着。”
“回翁主,是五金。”
“哦,对,我想起来了。”刘陵胡乱点了点头,“那就给她吧。”
听到这句话,卫子夫总算是放心了。
乐师扶着她替她接了金子,公主又额外赏了女乐们每人一贯钱,就叫她们退下了。
刘陵这个主角走了,宴饮也就到了尾声,阳信公主先向来宾致谢,贵妇人们回谢后便陆陆续续离开了。
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管事的大奴留在这儿指挥着一群奴婢收拾残局。
有个负责清点器皿的女奴问管事:“那个歌女用过的酒具怎么处理啊?”
管事眉头一紧,嫌恶道:“这有什么好问的,一个奴婢用过的,扔了干净。”
13. 金石
“怎么喝了这么多呀?”卫媪扶过醉醺醺的女儿,怪道。
她有心问清楚,但卫子夫现在酒劲儿上来了正迷糊着呢,答不明白话。
无奈卫媪只好把目光移向了送女儿回家的殷乐师。殷习也敏锐,还没等对方开口,她就掐头去尾的把事情讲清了。
“今日来做客的是淮南王的翁主,这位翁主酒量出奇的好,简直无人能比,等来做客的夫人们都醉后,翁主一时兴起就让几个歌女陪她喝,子夫也在此列。”
说完,她便把身上揣着的五金并一贯的赏钱交给了卫媪,“这分别是翁主和公主赐下的,我见子夫醉了就替她收着,现下交给你,我也就放心了。”
卫媪忙接了过来,金子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对这笔意外的财富,她感到十分吃惊,但考虑到殷乐师还在这儿,便没有多说什么。
她招呼来长女把子夫扶到一边擦洗醒酒,自己则是同殷乐师聊了几句。
卫媪与她已相识多年,在两人都还年轻的时候,她们一个是君侯的侍女,一个是府上的女乐,就像如今的少儿和子夫一样。
“这几年子夫多亏有你照顾。”卫媪轻声道,面上带着三分温柔。
殷习最见不惯别人对她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儿,傲然道:“又不是冲你来的,是这孩子讨我喜欢。”
卫媪笑笑,也不与她辩,“得你喜欢也是她有福气。”
殷习轻哼一声,有些别扭地转过身去就要离开。
为尽主人之谊,卫媪出门送了送,等再回来就见小女儿已呼吸均匀、面色红润的躺在席上睡着了。
一旁的卫孺把刚浸过水的帕子拿在手上,她欲给妹妹擦脸,可还没等伸手,就听见自家阿母道:“我来吧。”
“好。”
卫孺顺把帕子递给母亲,卫媪接过后,开始仔细地为女儿擦拭面容。
因为要献唱,所以卫子夫今日不同于平常的素面朝天或略施粉黛,而是化了一个比较艳丽的妆容,再加上饮酒后她的双颊微微发红,更显其眉眼精致,面如芙蓉。
卫媪花了点时间才把她脸上的脂粉一一拭去,露出了其恬静的、天然去雕饰的面貌。
看着小女儿的脸,卫媪有些发愁,再抬头一看正在铺平被褥的长女,她就更愁了。
寻常百姓家的子女,最晚不过十四五岁便已定下了亲事,就算是奴隶之子十六岁也大多都成婚了。
可卫家倒好,除了卫少儿未婚诞下一子,剩下的孩子中就没一个有着落的,早年钱财拮据也就罢了,现在积蓄日渐充盈情况也没好起来,这叫当母亲的怎么能不愁?
偶尔闲下来时,她甚至会想是不是自己埋葬去世丈夫的位置不好,才叫他不庇佑子女。
“唉。”
想到这些,卫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垂眸看了看放在女儿枕边的金子和铜钱,面色复杂的把它们拢在手里妥帖存放了起来,只等明天女儿醒后让她自行处置。
卫子夫这一觉睡得极沉,却并不舒服,鸡鸣时分,她浑浑噩噩醒来一次,又很快再次睡去。
一直到日上三竿,她才拖着宿醉的身体起来,脑袋昏昏沉沉的,脚步轻浮。
“阿姊!”
卫子夫刚起身,卫步、卫广和霍去病三个小孩子就围了上来。
“三姊,阿母说等你醒了,让我把这个给你。”
说话的是卫步,他跑去双手捧起了一个陶罐递给了自己的阿姊。
子夫打开了陶罐的盖子,发现里面装着的是昨天刘陵给的金子,还有公主的一贯钱。
她拿起铜钱在手中掂了掂,给了三个孩子一人十枚。步、广很高兴地欢呼起来,去病则是坐在一旁,不停的数着十枚铜钱,不知是太小了不懂钱是什么,还是在想其他事。
他这模样看起来有些呆愣愣的,但卫子夫看向他的目光却很温和。
前世的卫子夫十六岁便入了宫,对外甥的童年参与的并不多。
可喜卫家的发迹让这个孩子摆脱了为人奴隶的命运,但这份幸运却不能护佑他长寿安康。一个优秀的、令众人骄傲的少年英雄,一个赤诚的、爱护家人的好孩子就那样猝然而逝,是作为姨母的卫子夫心中最大的遗憾。
如今看着面团子一样的小外甥站在眼前,她欣慰地笑笑,伸手揉了揉去病的头发。
霍去病被姨母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更呆了,他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和不解。
但卫子夫并未说话,只又扯了扯他的脸蛋儿,然后整理仪表、带好东西就要离开去做自己的事了。
“乖乖在家,不要乱跑,很快就有人回来了。”
“好!”
三个孩子都习惯了大人外出做事留他们在家的生活,是以答应的很痛快,还亲亲热热地送卫子夫出了家门。
一出门,子夫便直奔乐师处,去时,其他歌女都已经开始了一天的练习。
而卫子夫宿醉迟到,只能直挺挺地站在那儿,等待殷乐师的指示。
丝竹音停滞了一瞬,所有歌女的目光都隐晦的聚集到了子夫的身上,探究有之、不屑有之、担心也有之。
这其中最着急的莫过于冯子儿,可看见面色沉沉的乐师,她也不敢开口说什么。
气氛就这样僵持着,终于,殷习从主位上站了起来,她手持荆条慢慢走到了卫子夫的身前,严肃道:“站直!”
“是。”子夫服从地把本就挺拔的站姿扳的更直了。
疼痛如期而至,荆条每挥动一下,针扎一样的痛感就会出现在卫子夫的后腰或背部。
殷习打人是用巧劲的,既能让人感觉到疼又不会留下伤痕,所以她动起手来毫不留情。
卫子夫就这样生挨了十几下,被抽打的地方都发麻了,这场惩戒才算结束。
“去坐吧。”
“多谢师傅。”卫子夫道过谢,便轻巧地走到了自己的席位前入座。
她伸手,十指翻飞奏响了琴案上的琴,很快就跟上了大家的进度。
卫子夫忍着背上的疼痛,没有一丝懈怠的跟着其他人一起抚琴吟唱,直到两个时辰后,方才得到片刻喘息的时间。
当乐师宣布大家可以暂做休息时,冯子儿是第一个起身走到卫子夫身边关心她的人。
“疼吗?”
余下那些和卫子夫关系不错或泛泛的人见冯子儿这般问了也都紧随其后,一齐跟了上去,只有不喜欢她的那两位没有动,但也没说什么风凉话。
殷习摇头笑笑,主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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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空间让给了自己这群徒儿。
充满威压的师傅一走,女孩子们就憋不住了,她们围着卫子夫,七嘴八舌道:
“怎么样,疼不疼啊?”
“我家里有伤药,明天拿给你?”
面对众人的关心,卫子夫一一回答着:“已经不太疼了。”
“伤药……也不用,明天应该就好了。”
她的语气柔和中还带着十二分的感激,让关心她的人听了都很受用。
说来她们这群女乐之间的关系还是很好的,就算偶尔会有互相攀比嫉妒的情况出现,但也不过是背后说几句酸话罢了。
毕竟都是年轻的女儿,彼此间没利害关系,也没什么坏心思。再者,殷乐师为人公正,奖罚得宜,并不会因为喜欢谁就多加偏袒,很好的维护了徒儿们的关系。
前世的卫子夫在治理后宫时就继承了师傅的作风,这也是除了技艺外,殷乐师教会她的最重要的东西。
众人叽叽喳喳了好一会儿,殷乐师才掐着时间回来,一见师傅,女乐们就都安分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继续练习。
很快,又过了三个时辰,一天的习艺结束了。
子夫如往常一样和冯子儿结伴回家,途中,她拿出两金递给了子儿。
“这是昨日翁主赏赐的,给你。”
冯子儿眉头紧蹙,回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要。”说罢,就把卫子夫递金的手推了回去。
子夫也不恼,慢声细语道:“如果不是你寻我换了差事,我怕不会有如此幸运。翁主赐予五金,我自留了三金,此二金是你应得的。”
“都说了我不要。”
冯子儿更不高兴了,“我都听说了,这金子是你拼酒得来的,我这酒量就算是去了也是无用,无论如何,翁主的赏赐都与我没半分关系。”
她的态度很坚决,根本不为那沉甸甸的金子所动摇,她不想占朋友的便宜。
卫子夫能体会冯子儿的想法,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
她虽是一个谨慎勤奋的人,但却并不认为凡事只要保证这两点就会有好的结果,机遇是个很重要的东西。
就拿赐金这件事来说,如果她那天是去采桑而不是献唱,那么任凭她有如何海量,也是得不到这笔财富的,就同刘彻到侯府那回是一个道理。
因此,卫子夫觉得自己有必要感谢朋友给她带来机会。
二人较起了劲,都不肯接受对方的好意。
不过比起倔脾气,到底卫子夫更胜一筹,冯子儿终是败下阵来。
她折中道:“好吗,我收下行了吧。”
卫子夫满意了,当即就要把金子塞给她,这时,冯子儿再次出手挡了一下,说:“不过你得替我收着。”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冯子儿叹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个阿翁,这我要带回去,怕是连金屑都不见。”
她双手扶住子夫的肩膀,认真道:“你就替我收着吧,收在你那儿我倒更放心。”
卫子夫明白她是不想要,心头一阵无奈,只能先帮忙收好,想着日久天长总有能还回去的时候。
那可能是一天,一年,也可能是十年,几十年,总之欠别人的她不会忘记。
14. 随侍
因仰慕山中隐士闲云野鹤的生活,平阳侯曹时在府中临近池塘的空地处修筑了一个小竹亭。
竹亭的亭身是用特地做旧的粗壮竹子作为材料搭建,其亭盖则由竹子、竹叶和茅草共同构成,整体清新自然、简约质朴。
但有一点,它的风格与争奇斗艳的花园并不相称。阳信从前就想拆了它换座大气的柏木亭,可一时没有行动,后来就因孕中府宅不宜动工而耽搁了。
但对于同一件事物,千人有千种看法,阳信不喜欢的东西却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喜欢。
刘陵近来客居在此,闲来游逛花园时看见了这亭子,对它很感兴趣。于是今日晨起,阳信公主就吩咐午后要与南宫、隆虑以及刘陵在竹亭里小酌。
这几位是打着“纳凉”的名义选择此地的,不过现天气正是乍暖还寒时,保暖还来不及,所谓纳凉也不过是贵人们的一时兴起。
在这世上,向来是位高者可以随心所欲,奴婢们却必须面面俱到。为着几位贵人的雅兴,府中的奴仆都得尽心竭力的准备。
早在公主驾临前,管事就先命男奴安置好桌案陈设,再令女奴点燃玉薰炉、呈上了佳酿和瓜果。之后,他又嘱咐人在竹亭四围除正对着池水外的多处风口设下绣有孔雀、草叶二纹样的罗制屏风。
精美的屏风看似单薄,实则外罩绮罗,内嵌毛皮,这样一来,既不耽误观景,又可以避免寒风侵扰贵人玉体,两全其美。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无论大小宴,宴上怎么能没有美人呢?美景、美酒、美曲、美女,少了一样都不成欢宴。
因此,管事最后招来府中女乐作为点缀,这前期的准备才算完成。
等阳信公主携着几个妹妹到达竹亭后,看着眼前这一切,她略带些满意的颔首并嘉许了安排此事的管事大奴。
管事喜不自胜,愈发殷切的侍奉几位贵人,随着一声令下,女乐的表演也开始了。
因场地不算宽阔,所以前来表演的女乐也比较少,但歌舞这种东西向来是贵精不贵杂,都是优中择优,招技艺出挑的歌舞女前来。
今天来献艺的这几个都是平阳侯府女乐中最美丽出众的,但要说在这其中还想推举出最佳的,却有两人难分伯仲。
这其中之一便是能歌的卫子夫,另一个吗,则是善舞的孙妙卿。
孙妙卿原名孙妙房,是公主入主侯府后偶然得知其名,为了避太皇太后的名讳才给改的。
与卫子夫不一样的是,她最初并非奴隶而是良家女子,可怜幼时不幸父母双亡才被辗转拐卖到了平阳侯府。
入府后,她从粗使女奴开始做起,还是殷习发现她四肢纤长有习舞的潜质才使其成了府中舞女。
在汉朝,人无论高低贵贱,都喜欢讴歌跳舞。如果说演奏音律有时还需要经过一定的学习,那么跳舞的门槛却要低得多。
多数人认为只要顺其自然的舒展摆动身体,就可以称之为跳了一段舞,只有少数人是通过训练习得了名家编排的舞目。
作为平阳府的舞女,孙妙卿自然属于少数的那群。就像现在,她身姿婀娜,动作翩翩,跳的正是高皇帝时戚夫人所创的翘袖折腰舞。
卫子夫同另几个歌女一起弹琴吹笙为她伴奏。妙卿莲步轻移,摆袖下腰,那轻盈的体态,回旋的舞步,不似凡人所有。
舞乐历来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可因分工的不同,舞者总是要比歌者更引人注目一些。
起码就今时今日而言,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还是顺眼低眉的奴隶,他们的目光都更多的落在了孙妙卿而非卫子夫的身上。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刘陵。她此刻已经认出了卫子夫就是那天与自己对饮的小歌女,正兴味盎然的打量着她。
舞随琴动,琴亦因舞响。孙妙卿的动作和卫子夫的琴音一时昂扬激越如惊涛骇浪,一时迂回婉转如涓涓细流。
她们俩的私交只能说是泛泛,但在这种场合上却总能相映成辉。
一曲终了,舞步也随之定格,南宫公主出声赞道:“除了宫中,整个长安就只有大姊府上的歌舞称得上最好。”
阳信闻言露出了微笑,心里还有一点儿得意,与她长久所坚持的沉稳持重的风范截然不同。
作为与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公主,阳信在很多方面都与自己的弟弟有相似之处,这尤其表现在对文赋和曲乐的追求鉴赏上。
自下降平阳侯后,她先是在自己的公主府招揽有文采的舍人,后又聘用技艺高超的师傅操练平阳侯府的女乐,满足自己的乐趣的同时还利好贵族间的交际需求。[1]
她是皇帝的长姊,太后的长公主,也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她希望自己所投入的精力和热情能得到回馈。
上次宴会皇帝兴致缺缺的态度令她感到挫败,如今得到了亲妹妹的认可,她便一扫之前的郁气,心中也有了两分愉悦之意。
主人一高兴,下人就容易走运。阳信向来大方,对奴仆从不吝惜赏赐,何况此刻心情正舒畅。
她高声道:“每人一贯钱,都下去领赏吧。”
“谢公主。”
女乐们一齐向主人行礼,脸上都带着笑,看起来喜气洋洋的。
就当卫子夫欲随众人一起退场时,坐在阳信左手边的刘陵突然道:“等等!”
翁主发令,女乐们立刻就停住了离开的脚步,不敢有丝毫动作。
阳信疑惑地看向堂妹,只见她伸出手指在那群女乐中间指了一下。
“你,过来。”
女子们互相分辨了一会儿,才确定翁主点的人是卫子夫。
卫子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上前一步下跪问安道:“奴婢卫子夫,三位公主,翁主长乐无极。”
“你就是那天与我一起喝酒的歌女吧?”
刘陵秀气的眉毛微微扬起,“卫子夫,你叫卫子夫?”
“是的。”卫子夫语气恭谨,“奴婢家号卫氏,子夫正是奴婢的字。”
“哦……”刘陵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坐在主位的阳信看见一向跳脱的刘陵又对卫子夫起了兴趣,不由得生出了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她挥手,示意其他歌舞女离开,只留一个卫子夫和一对琴箫合奏的歌女在此。
女乐们有序退下,隐在人群中的孙妙卿偷偷瞧了眼跪在竹亭中间的子夫,但也只有那么一眼,之后,她便同其他人一样低头离开了。
女乐献艺时所穿的衣裳向来很单薄,卫子夫跪在石板上,初春时节的寒气从大地一直流向她的双膝,很不好受。
可在坐的几位从公主们到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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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没有一个人是想故意折腾她的,她们只是想不到这点。
或者说,天下所有的“贵人”都想不到也不必想到卑微之人的感受,因为这无足轻重。
从前那个真正年轻的卫子夫可能还会对这种事心怀惆怅,但现在不会了。她用了一辈子去看清她所生存的这个世界,对很多事情,都已经能做到心如止水。
在她跪着的时间里,刘陵有些发呆,三位公主则是暗中留意着堂妹的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刘陵才回过神,她垂下眼睫,对卫子夫道:“起来吧,到我这儿来。”
“是。”
卫子夫起身移步,步伐既轻盈又稳当,素纱的裙摆扫过平整的青灰色地面,她就这样去到了刘陵身边。
刘陵抬头看了眼立定在自己身侧的卫子夫,接着,又把目光投向了案上琳琅满目的瓜果。
梨柿柰桃,枣杏瓜棣,应有尽有。细分之下光是梨就有紫梨、芳梨、金叶梨三种,这些都是由皇宫温室培育出的甜美多汁的果实。[2]
不过刘陵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却独独看上了角落里那盘青涩的橘子。
那是淮南的橘官奉送至长安的,因为如今还远不到橘子成熟的时节,所以经过一番舟车劳顿的被催熟的橘子并不算甘甜。[3]
她抬手,捏起一颗青桔递给了卫子夫。
子夫先是一愣,又很快的反应了过来把橘子接到手里。
她有条不紊的用纤长的手指给橘子去皮并剔除了果肉上白色的经络。
待一切完成后,她把手中的废物扔进了身旁侍女端着的盛放果皮的金盘中,果肉则被另一个侍女拿了去,双手捧着奉给了翁主。
刘陵拿起一整个橘肉,亲手掰下一瓣放入口中,橘子的味道酸涩,但她就是喜欢。
眨眼间,一颗酸橘子就被她吃了大半。南宫和隆虑面面相觑,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却被自家大姊给阻止了。
阳信用眼神示意两个妹妹不要多言,她安静的等待堂妹把橘子吃完了才开口吩咐道:“给翁主倒一杯金浆。”
“是。”奴婢应声而动,端起盛有金浆的酒壶便去把刘陵案上玉卮给满上了。
金浆产自梁国,因其香味醇厚、色泽如金被称之为“金浆”,是一种用诸蔗酿造的甜酒。[4]
看眼前闪烁着金子般光泽的晶莹酒水,刘陵拾起玉卮一饮而尽。
甜辣的口感很好的缓解了橘子的酸味,刘陵喝的痛快,就又多续了几杯。
金浆虽甜,后劲却大。阳信怕刘陵再像上次一样喝醉,所以在她饮到第三杯的时候便出声制止道:“咱们姊妹几个还想多说说话,莫要贪杯了。”
“哈哈。”刘陵笑了两声,她自信不会醉,却也听话的放下了手中玉卮。
丝竹音再次响起,四个金尊玉贵的女人又开始了她们的闲谈。
卫子夫就默默站在刘陵身后,不见任何当初敢与翁主把酒言欢的大胆,全身上下都透着一种温和顺从的气息。
忽有风掠过水面,扑向竹亭,微微带起卫子夫轻薄的裙裾,为她平添了几分飘逸之美。
或许是好奇卫子夫身上那矛盾与和谐并存的特质,在席终人散时,刘陵开口向阳信提了一个请求。
“大姊,能让这个卫子夫来侍奉我两天吗?”
15. 造曲
“这……”阳信有些迟疑,“她一个歌女,粗手笨脚的,只怕侍候不好你。”
刘陵不以为意,“我没那么金贵,这卫子夫是大姊的人,我找她来也不过是解闷,哪里会让她去做那些粗重的活计。”
心知是拒绝不了了,阳信转而对卫子夫道:“既然翁主赏识你,那你就去吧。”
“切记,你若是在翁主那儿犯了什么错,休怪我罚你。”
卫子夫和顺地应道:“是,奴婢谨遵教诲。”
看着眼前这两个人,刘陵心觉阳信还挺护着这个女奴的,毕竟这话的另一层意思不就是卫子夫犯错自有她这个真正的主人责罚,自己无须插手吗?
她笑笑没说话,只谢过了公主堂姊,就把自己的新婢女领走了。
刘陵在平阳侯府的居所是一个极清幽的所在,因距离较远,便给准备了步舆。
是时,作为翁主的刘陵坐舆上,有四个短衣束发的男子负责抬扛,卫子夫则是同另两个婢女步行随侍左右。
四个男奴抬着步舆穿过层层大门,行至内院女眷聚居之处便住了脚。
“放下吧。”小憩一会儿的刘陵睁开半眯着的双目,慵懒道。
男奴们自是从命,刚轻手轻脚地将翁主放下,一旁刘陵的婢女就忙上前扶住了自家主人的手臂。
刘陵稍一借力站了起来,她的两个婢女一左一右拥着她向前走。卫子夫插不上手,也不想插手,只默默跟在三人身后。
可有时候你不想出头,这出头的机会偏偏还要找上你。
忽然,刘陵回头道:“怎地走的如此慢,快到我身边来。”
“是。”子夫俯首,三步并两步的走到了刘陵身侧,二人前行,一时倒把另两个婢女给落下了。
回到居所后,刘陵果然如方才在阳信面前说的一样,什么伺候人的活儿都没给卫子夫安排。
她先是带着人到自己燕息的屋子里,等坐下后,又吩咐侍婢去取她的琴来。
“会造曲吗?”这话是对着卫子夫问的。
子夫神色如常,“会,就是不知翁主想听的是何种曲子。”
刘陵浅浅一笑,“随意一曲即可。”
话音刚落,取琴的婢女就回来了。卫子夫接过琴,把琴安置到了一旁的琴案,在向刘陵请示后,便坐到了案前的茵席上。
她先是沉思,刘陵也不催促,只静待着。
过了一会儿,清丽婉转的曲调从卫子夫的手中倾泻而出,刘陵仔细听着,还辨出了些许欢快之意。
事实上她想的也没错,此曲正是卫子夫忆起上巳那日与少儿出行时见到的热闹情景所做。
虽然上巳日的一头一尾都令卫子夫感到忧愁,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见到东市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和有燕子徘徊的青空时,她的愉悦之情是发自内心的。
再者,她所知的刘陵一向是个偏爱花团锦簇的人,故而过于哀婉的音乐并不合适在她面前被奏响。
“铮——”
卫子夫弹琴时总是很投入,一副全身心都沉浸于此的样子,让人不忍打扰。
直到曲毕,刘陵才抚掌赞道:“技艺如此之好,怪不得大姊看重你,连我都要喜欢上你了。”
子夫不太适应她这忽如其来的夸奖,谦恭道:“翁主谬赞了,侯府供给奴婢衣食,有天大的恩情,学好技艺报答公主与君侯本就是奴婢分内之事。”
“真是个知恩的好女子。”刘陵似是对她更满意了。
自再见以来,刘陵对她的态度一直是和善到了甚至有些亲昵的地步,子夫揣测不出其意图,只能加倍谨慎的迎合。
就这样给人弹了大半日的曲子,到傍晚,刘陵看了眼外面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问:“是否随我身边那两个侍婢同住?”
卫子夫明白了这是可以自己选择的意思,她当即道:“奴婢还是回去,每日晚出而早归,必不耽误侍奉翁主。”
“好吧。”刘陵笑着同意了,还嘱咐她明日要早些来。
“谢翁主。”行过礼,卫子夫便离开这儿回到了自己家中。
因她迟迟不归,到家时,家中众人已经用过了飧食。
卫孺一见妹妹回来,忙去端了特地给她单独留出的饭食来。
卫子夫接过,安安静静的吃了起来。一旁的卫少儿满腹狐疑,问道:“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是在翁主那儿。”子夫据实相告:“今白日里公主指派我去侍奉翁主几天。”
“你,侍奉翁主?”少儿搞不懂了,让她三妹一个专职讴歌弹曲儿的歌女去侍奉贵宾,这合适吗?
不是卫少儿看不起她这妹妹,而是术业有专攻,一样是给人做奴婢,不同类的奴婢需要掌握的东西也会有不同。
就拿卫氏三姐妹来说吧,老大卫孺是从事纺织和庖厨杂事的女奴,所以她的女工和厨艺都非常之好,但性格就木讷了些。
老二卫少儿作为君侯的侍女,本也该擅长女工,无奈实在没有天分。不过她厨艺还可以,并且擅长察言观色,行事体贴,为人胆大机灵,在君侯夫妇身边倒也混的如鱼得水。
到了小妹卫子夫,一手琴弹得炉火纯青,女工也称得上不错,可体贴人的本事就差的多了,尤其是那手厨艺,简直糟糕至极,唯性格方面称得上沉静。
三姊妹各有所长,也都呆在合适自己的位置上,所以卫少儿根本不觉得子夫能逢迎并贴身侍候好主人。
这天底下谁都不容易,贵人们尚且有困于心绪的时候,庶人奴隶们为了生计就更是各有各的难和累了。
不过卫少儿不知道的是,她的妹妹曾侍奉过一个人,虽然那日子已经隔世,但卫子夫还是清晰的记得那种“这人真难伺候”的感觉。
相较而言,刘陵简直待人宽和的不得了。
因为有侍奉皇帝的经历,她早已练就了体贴和哄人的本领。可皇帝和后妃到底不是那种完全一板一眼的关系,虽尊卑分明,但大多时间里相处的还是比较随意的,与和刘陵的这种临时的主奴关系有所不同。
为了不出差错,卫子夫特地向二姊请教了诸如该怎样快速的打理好主人的发髻、主人渴了饿了,呈上的杯盘该摆放到什么位置、主人暂时不需要你的时候,你该离她几步远等各种事宜。
少儿教的细心,子夫学的也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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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下来在翁主处是半分错漏也没有,惹得刘陵对她更加喜欢,只觉自己没看错人。
一日,刘陵外出,特地带上了卫子夫。
作为王后所出的女儿,兼之生的美丽聪慧,故而刘陵一向很得父亲的宠爱。
可以说除王太子刘迁外,刘陵便是淮南王最看重的孩子。他常常给予自己这个女儿钱财珠宝,让她随心地去举办宴会、结交朋友,这一点从淮南王来长安朝拜都要带女儿一起就可以看出。
诸侯王来朝时一般住在国邸,等离去后此地便不能再供人居住。[1]
许是喜爱长安的繁华,刘陵央求淮南王替她在尚冠里置办了一所宅院以便能随时来长安小住。她今天外出就是为了亲自去看看府宅修缮的如何了。
拥有前世记忆的卫子夫知道这宅子过几年就不再是单纯用以居住的居所,而是会成为刘陵结交皇帝身边亲近之人,笼络人心的场所。
她内心很不想与这种杀头的事情扯上任何关系,但没办法,主人有命令奴隶哪能说一个不字呢?
贵人出行向来是前呼后拥,但这次却是个意外。刘陵此次除了专职驾车的骑奴,就只带了四个人外出,一个是卫子夫,另两个是她心腹的男女侍从,至于那最后一个嘛,是卫青。
因为子夫和青姐弟的关系,所以当管事大奴知道翁主要带卫子夫出府后,便自然而然的把护送的职责交给了卫青。
卫青也乐得接受,他一直忧心姐姐和这位淮南王翁主的相处,早就想亲眼看看了。
在他在暗中观察二人相处之时,刘陵也在看着他。
不知为何,她一见到卫青就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于是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卫青。”
“卫……青。”刘陵念叨着这两个字,眼神下意识地瞟到了卫子夫的脸上,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这卫青与你?”
子夫答道:“正是奴婢的亲弟弟。”
“啊!”刘陵恍然大悟,反应过来后,她觉得很有趣,不住笑道:“好,很好。”
接着,她一边打量着这对姐弟,一边思索着该如何让阳信割爱,把这两个人都送给自己。
不过这也是之后的事情了,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快点去看自己的新宅子。
驾车的骑奴是个马术娴熟的,卫青与他一左一右,很快就将车子稳稳当当的驶到了尚冠里的那所宅子的府门前。
宅院整体是规规矩矩的大小,算不得广阔,但一进去,就会发现其豪华不输任何公侯之家。
府里已经安置好了奴仆,刘陵每到一处,就有一处的奴隶向她行礼。
从平阳府里出来的四人也一直跟着她游逛,四人中的卫青瞧着翁主的行为举止,心中猜测她应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
不辞辛劳的亲自视察,稍有不满意便会呵斥勒令负责此处的奴仆重新修整,可谓认真严厉至极。
一行人走走停停,也走完了大半个宅院,行至小花园处,府里的管事女奴突然出现。
她似是在刘陵耳边说了什么,刘陵再一抬头,便是对卫氏姐弟道:“你们两个拿着我的印信先回去吧。”
16. 再遇
卫家姐弟就这样被翁主给“抛弃”了。
回府的路上,卫青忽然对自家姐姐道:“翁主是个爽利的人,就是有点……”
说到这儿,他及时住了嘴,因为他想到了母亲说过的不可背后语人是非的道理。
不过就算弟弟没说出口,卫子夫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刘陵为人严刻要强,性格有点儿说风就是雨,无论对什么东西,她的态度都是冷一阵热一阵的。
前世卫子夫做皇后的时候与她这位淮南王的翁主交情不深,这些了解还是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才摸索出来的。
不过,她觉得刘陵方才遣她和卫青走,大概不是他们姐弟俩有哪里做的不对,而是那女奴方才附耳告知的事不宜为外人所知。
这让卫子夫感到十分忧虑。
若那只是刘陵自己的私事便罢了,可万一她与淮南王如今就已在密谋着什么大逆无道之事,那卫子夫不敢想象这次偶然的从行将会在日后给自己以及全家人带来多大的麻烦。
不是她庸人自扰,而是以皇帝身边那些酷吏的能力和心狠手辣的程度,谋反的大案一旦穷治起来,就是掘地三尺也不会放过一个与案子有关联的人。
先帝时闻名的酷吏有郅都,本朝皇帝日后会启用的酷吏则更多。若说这些酷吏谁给她留下的印象最深刻,谁与她的过节最深,那当属江充。
可现如今江充恐怕还没降生于世,而会在十年后受到皇帝赏识并在淮南、衡山、江都三王谋反案中立下大功的酷吏,是张汤。
卫子夫与这个人并不熟识,至多是认识,见过,知道其出身和儿子张贺。再要细究的话,她那时大抵也是为这人的死感到过唏嘘和心惊的。
刘彻为人一向大权独揽,后宫女眷无论是皇后还是得宠嫔妃都难以插手前朝之事,哪怕卫子夫稳居后位三十余年,所结交的朝臣也很有限。
她试图多回想起一些关于这位未来的御史大夫的记忆,可思来想去,却是连这人长什么样都有些模糊。
一旁的卫青看姐姐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略带关切地问:“怎么了,在想什么?”
卫子夫收回了游离的思绪,微笑道:“没什么,我就是想今天倒是闲下来了。”
卫青没多心,附和道:“是啊。”
姐弟俩并肩走了一段路,本该一往直前走到平阳第,可路过肆市入口处时青却道:“阿姊,咱们进去看看吧。”
子夫有些讶异,印象中她这弟弟对逛街置物之事向来不感兴趣,今儿是怎么了?
她直觉有些不对,刺探问:“是你自己还是家里缺什么东西吗?”
“不是。”卫青像是不愿意多说似的,低声道:“你要是愿意咱们就进去看看,不愿意就算了。”
这是生气了?卫子夫心中好笑,面上却一如寻常,“我也没说不愿意啊,现在就进去吧。”说罢,她昂头先一步走了进去。
卫青跟在她身后,庆幸着阿姊没有对自己刨根问底。
今日的肆市喧嚣依旧,但少了些上巳日那天的喜气,姐弟俩一进去,卫子夫就发现卫青似乎是在有意寻找什么。
她很好奇,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两人走过了许多地方,子夫能感觉到青身上的那种焦躁的情绪越来越明显。她终是压不下心中的好奇,问:“你在找什么?”
“我……”卫青有点难为情地道:“我是在找卖木剑的小贩。”
“木剑?”卫子夫语气莫名,不明白二弟怎么还找起这种小玩意了。
难道是埋怨自己和二姊只买给了两个小弟弟和去病,没给他买?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子夫简直接受无能,卫青什么时候也没这样幼稚过啊。
当姐姐的胡思乱想了一通,那边的弟弟却是羞死了。
卫青微微低下头,小声说出了那件令他觉得丢脸的事,“去病的木剑被我不小心弄坏了,我还没告诉他。”
“那你拿去病的木剑是……玩?”
卫青:“……嗯。”
卫子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真是她和二姊忽略了这个“大孩子”。于是她道:“一去起找吧,你买一个赔给去病,我买一个给你。”
“不——”卫青头痛,感觉再找人借来一张嘴也说不清。
其实他也不是爱玩小孩子的玩物,而是有心拿那木剑当真剑比划比划,谁知只是力气稍微大了一些,那木剑就……
唉!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回忆着外甥对那木剑珍惜喜爱的模样,便决定说什么也要找来一模一样的,有阿姊来当帮手寻也好,被调侃就被调侃吧。
因为已经过去了几天,当时卫子夫也并没有特别留意那对商贩夫妻所在的位置,所以两人只能从头找起。
路上的行人和小贩颇多,不知从何时开始,姐弟俩隔的距离就越来越远,等子夫成功找到那卖剑人时,卫青已然不见了身影。
卫子夫抱好刚购置的两把木剑,喊道:“卫青!”
“阿青,你在哪儿?”
她喊的时候并没有收着声音,周围的人都听到了,其中不乏有热心人帮着寻找,但都一无所获。
卫子夫的担心越发浓了,在谢过帮助了她的人后,便开始独自寻找起了弟弟。
她一边走一边留意着身边形形色色的人,行至一条窄巷的入口处时,她听到了两个男子的交谈声。
二男其中之一的声音有点像卫青,她上前欲进一步窥探,却被一双忽然出现的大手给拉进了巷中。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卫子夫刚要放声叫人,就被挟持她的那人捂住了嘴。
“别出声!”
一道略有些熟悉的男声响起,语气中还夹杂着一丝严厉。
冷静下来的卫子夫回头去看,只见一头扎眼的短发,不是游鸿又是谁。
看到他那张带着严肃且讨好表情的滑稽面孔,卫子夫就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
她挥开游鸿的手,一把拽起了站在他身后的卫青,责怪道:“你怎么跟他闲混到一起了,跟我走!”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可卫青却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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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不动。
就在这个时候,游鸿开口了,“他和我现在都走不了。”
卫子夫冷笑一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游鸿与卫青对视一眼,最后卫青道:“我来说吧,是这样的……”
通过卫青的叙述和游鸿的补充,卫子夫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是游鸿为赚钱来这边给人卜筮,不想因占卜出的卜辞不吉惹到了一个恶少年。[1]
那恶少年是附近小有名气的帮闲无赖,一时恼了就找到四五个打手来教训人。游鸿自知双拳难敌四手便脚底一抹油地跑了,碰巧途中遇见卫青,却被追他的恶少年认为是一伙儿的。
“所以是你的骗术被拆穿惹了麻烦,还连累我弟弟和你一起受罪?”
卫子夫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要多讽刺有多讽刺。游鸿听在耳里,不太乐意道:“什么骗术,哪来的骗术?”
“呵。”子夫笑笑,卫青的前途被平白耽搁了的事,她还没找这人算账呢。
不过眼下不是翻旧账的时候,她转而问起了自己真正关心的问题:“你们打算怎么办?”
“这……”游鸿语塞,卫青倒有想法,可见姐姐这要吃人的模样也不太敢开口。
他们都不吭声,不过无所谓,卫子夫乐得这两人都做哑巴,她道:“不如听我一言?”
游鸿一拱手,“请。”
卫子夫淡淡道:“其实你惹事与卫青也没什么相干,我二人毕竟是公主与平阳侯的家奴,出入府的印信在我手里,那恶少年见了再嚣张也不好为难于我们。”
“至于你,这是天子脚下,你又如此善言,我相信你一定能凭自己的本事转祸为福。”
游鸿嘴角一撇,倒是没说什么反驳的话,事实如此。至于转祸为福,他苦笑,很想给自己卜算一二,可惜不能。
卫子夫没兴趣探知他的内心活动,她牵起弟弟的手,“走吧。”
“好。”
姐弟俩刚一转身,一脸苦相的游鸿又说话了,“我这人只有相术没有骗术。”
卫子夫回首,游鸿指着她的脸道:“三月之内,必行嫁娶之事。”
……
子夫留下一个白眼,扯着卫青离开了。
路上,卫子夫问:“怎么不快来找我,和他躲着做什么?”
“起初是想的,不过那群恶少年打起架来不认人,难免误伤。”
言及此,卫青又道:“况且一同遭难,我也不好意思弃他而去。”
这话子夫不爱听,训斥道:“什么叫一同遭难,明明是他的倒霉气沾上了你。”
卫青莞尔,被姐姐训斥了一通,加之他本就不算喜欢游鸿这个人,是以很快就调整好了歉疚的心情。
接下来的一路,姐弟俩都有些战战兢兢的,虽说自信能借平阳侯府的名头狐假虎威,但要是可以他们俩是真不想碰到那群恶少年。
不过事与愿违,人总是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他们俩终究还是被跑来的一前一后两个恶少年堵住了去路。
17. 离府
“小子,往哪跑!”
前方的恶少年大喝一声,说着就往卫家姐弟身前冲去,大有男的要往死里打,女的他也不放过的架势。而与之相反,堵姐弟俩后路的同伙却很“胆小”,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喂,冷静点,我们俩是平阳侯府的家奴,不是什么骗子。”
卫子夫有心拿出印信自证身份,不想那恶少年跟疯了一样,完全不听别人在说什么。
他生的很壮,稍一动作腰间的肉便会颤颤巍巍的晃动,挥舞着的手臂感觉比卫青的腿都要粗。
不过凡事有利必有弊,靠肥壮积累的力量往往伴随着不灵敏的缺陷,再加上他胡乱出拳,所以无论是打向卫青还是卫子夫的拳头,最终都落了个空。
恶少年大口大口地喘气,废了那么多力气,却没一拳打中。他心里不痛快,待重振旗鼓想继续打时,他的同伙跑来劝住了他。
那同伙半低着头,像是怕让人看清面目似的,沉声道:“你先收收脾气,我刚才听那女娘说他们俩是什么侯府的奴仆。”
总算有听的进去人话的了。姐弟俩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
叹息一声,卫子夫摸出袖中的印信,上前一步展示道:“这个应该可以证实我们俩的身份了吧?”
那恶少年不怎么识字,只一把把印信抢到了自己手中,在抚摸了一下刻在印信上的字的纹路后,他将其交给了身边的同伙,催促道:“你快看看,是不是?”
同伙仔细地辨认起了手里的印信,发现上面的刻字的确有“平阳”二字无疑,便忙递还给了卫子夫。
“对不住,是我们寻错了人。”
一旁的恶少年不服道:“什么寻错人,这小子明明——”
“行了。”同伙打断了他的发言,“快让他们走吧。”
“哼!”
恶少年朝着卫家姐弟恶狠狠地“哼”了一声便掉头跑了,他那同伙捂着脸刚要去追,就被身后的人叫停了脚步。
“请等等。”
卫青疑惑地看了眼姐姐,似是不明白她为何要突然出声。
卫子夫并没有向弟弟解释自己的行为,而是径直走向了已经停住脚步的少年,问:“我们见过是不是,你叫任长卿?”
少年,也就是任长卿。他刚才一直低头捂脸就是怕被日前见过的女娘给认出来,不想还是没跑的了。
他扭扭捏捏地回了头,心虚道:“没想到女娘还记得我。”
子夫微微一笑,“怎么不记得,上巳那天我和我阿姊不是从你姑母的酒肆买的酒吗?”
今日的卫子夫比初见那日要温柔和气的多,可任长卿见了反倒是更加不好意思了,“是……是这样的。”
见他这副腼腆的样子,子夫心念一动,道:“今日还要多谢你,不然我和我弟弟怕是难脱身。”
说话时,她语气分外真诚,任长卿一时没听懂,还是等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说的是什么。
“不、不。”他连连摆手,“本就是我们寻错了人,您不怪我们给您添麻烦就很好了。”
卫子夫轻笑,心想:幸好还不到完全不明事理的地步。
她从袖中摸出了一方手巾,这是卫媪用给去病做被子剩下的布料裁的,三个女儿一人一个,做日常擦汗用,边角处还绣上了她们各自的名字。[1]
卫子夫盯着巾上自己的名字看了一会儿,突然动手,用指甲把字给勾花了。
展平手巾,她移步走到了任长卿近前,隔着衣物抬起他的手道:“你没发现自己手上有伤吗?”
“啊?”
任长卿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其实他早就呆住了,靠的这么近,他甚至能闻到身边女子发间传来的香气。
声音也是那么温柔,那感觉就好像……好像……他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了。
就在任长卿愣怔的时间里,卫子夫已经开始为他包扎起了伤口,看他心不在焉,还暗自捏了伤口一下。
“嘶。”疼痛唤回了任长卿的神智,他下意识地侧目看去,卫子夫便立即歉意道:“抱歉,是我手重了吧。”
“没有。”任长卿断然否定。
“那就好。”
卫子夫颔首,复又动作起来,她一边包扎,一边“不经意”地说道:“有缘你我总遇见,虽然良贱有别,但你若不嫌弃,也可交个朋友。”
这是一句很明显的套近乎的话,可任长卿这傻小子听不出来,反而沾沾自喜道:“要真这样,那还是我的荣幸了。”
“哈。”卫子夫轻笑一声,也不明白对方在荣幸什么,只是循序渐进的同人聊起了天。
“说来你们追那先生追到我弟弟的头上也不算完全误会了人,毕竟我这个当阿姊的与那人是认识的。”
“当真吗?”任长卿问:“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当然是因为我也找他卜算过。”卫子夫将缠好的手巾打了个结,就算大功告成了。
她颇为满意地点了下头,继续道:“虽然卜算出的事情少有应验,但他也是个可怜人呐。”
任长卿完全被她绕进去了,不由自主地顺着问道:“怎么个可怜法?”
卫子夫垂眸,开始了胡编乱造,“我听他说自己从小被父母赶出家门,为了生计,乞儿、杂艺、甚至是囚徒都做过,直到偶然碰见了学占卜的门路,自此以卜筮为生,境遇才变好了些。”
任长卿听的一脸凝重,但他有一点不解,“他的父母为何要赶走他呢?”
面对这个问题,卫子夫含糊道:“这我并不清楚,他从来没说过,我猜测这可能就是他心结之所在。”说着,她悄悄看了一眼任长卿的表情,心里有些不安。
其实,给游鸿编一个父母双亡更好,但编排本人就罢了,在不确定其是否尚有父母在世的情况下,她也不好咒人双亲,故而只能含糊其辞。
所幸任长卿不是个聪明人,见卫子夫性格温柔,还是大家婢女,便觉得她就是那样一个怜贫惜弱的女子,对她说的话也全盘接受并相信了。
他感慨道,“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个可怜人,我过会儿去劝劝,放过他得了。”
“如此甚好。”卫子夫微笑,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又是一番和气热情的告别,等送走了人,卫子夫便回到了弟弟的身边。
卫青在听她谈起游鸿的“可怜”之时就知晓了她的意图。不过他不明白,三姊不是不喜欢那个游鸿吗,又何必帮他说话?
这么想着,他也就问出来了。卫子夫听罢淡淡道:“他固然不招人喜欢,但那天到底是我主动去找的他,他不欠我什么。”
说完,她回想起那天的情景和刚才那恶少年的粗壮手臂,心有余悸道:“而且那些个恶少年实在莽撞,要真把他打出个好歹,我也未必就觉得畅快。”
“送一条手巾,说两句好话也不费事,讲完了我倒心安。”
“是这个道理。”卫青很认同姐姐的想法。
他原还打算问一下姐姐关于那个任长卿的事儿,但转念一想,一个今日见了明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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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能不能再遇的人也没什么好问的,便也就罢了。
惊心动魄的一天结束了,卫子夫的生活又恢复寻常。
因为忙于装点位于尚冠里的新宅子,所以刘陵往平阳侯府外跑的次数越来越多,并且每次外出只带自己的心腹和原来的奴仆,很少会带公主送来的人。
刘陵也在平阳侯府住了差不多两月有余了,如今淮南王即将动身回到封地,给她新购置的宅院也已修缮完成,卫子夫估算着日子,认为距她搬离侯府的日期已经不远。
果不其然,一日,她在近前服侍,闲聊时,翁主谈论到了这个事情。
“子夫啊,我就快离开这儿了。”
刘陵说这句话的时候,卫子夫正跪在一旁为她揉捏背部和颈项,这推拿的手法还是她前世做夫人的时候学习的。
天子常伏案批阅简牍,时间一长,难免腰颈酸痛。卫子夫是个有心人,虽有太医宫女,但她还是自己学了几招以备不时之需。
况且,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只要能学会一技之长,便总是有益处的。
此刻,子夫就在印证这一点,她用手抚摸着刘陵的后颈,待找到穴位后,略微一使力,刘陵便先是感到一痛,后就浑身通畅,整个人都舒服到有些混沌了。
趁着这个时间,卫子夫应答了她刚才说的话,“以翁主您和我们公主的关系,想来做客总是简单的。”
“哈哈。”已经清明过来的刘陵笑了两声,像是很认同这个说法似的。
她转头,问一旁跪坐着的人,“那你呢,我若是走了,你会想我吗?”
服侍刘陵将近两个月的光景,都没能让卫子夫适应对方这种黏黏糊糊的说话口吻。
不过主人想说什么轮不到做奴婢的置喙,所以她道:“翁主待奴婢极好,奴婢自然是会想念的。”
“是吗?”刘陵突然伸手抬起了卫子夫的下巴,就这样端详着眼前这张清丽明媚的面孔。
子夫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一动不动的任她打量。
好在刘陵很快就收回了手,笑着问起了别的,“那天那个卫青是你弟弟,你父母是只育有你们姊弟两个吗?”
卫子夫摇头,详细解释道:“不是,我上有一兄二姊,下有包括卫青在内的三个弟弟,一共兄弟七人。”
虽然妇人生育多个子女是常事,但乍然发现一个近在眼前的七子之母,还是令刘陵微微吃惊,她感慨道:“你们家还真是瓜瓞绵绵啊。”
这话卫子夫没接,只是垂头作聆听状。
刘陵也不在意,她独自沉思了一会儿,问:“我记得你有十六了吧。”
“是。”
“家中兄姊可曾婚嫁?”
“还没有。”
“哦?”刘凌调笑道:“虽说奴隶成家可照寻常人晚些,但你都年有二八,上头的年纪就更大了,你父母难道没帮着操心?”
子夫礼貌微笑,她不愿意说太多,只道:“也操心,不过奴婢的母兄虽身份卑微,但也称得上是开明之人,从不爱插手我们几个小辈的事。”
她的语气平缓,但刘陵没有错过“母兄”二字。是“母兄”而非“父母”,刘陵当即就意识到眼前人怕是无父,同时,她也知晓了卫子夫家中做主婚姻大事的人是母亲而非兄长。
明晰了这点,一个有趣的打算逐渐在刘陵的心中成了型,其实她本也不必在意这家子奴隶的想法,不过……
她再次笑眯眯地看了眼卫子夫,心想:可惜现在还不能告诉她。
18. 纳姬
刘陵是三月中来侯府的,转眼间就在这儿住到了五月上,这时节天气逐渐变得炎热,蛇虫鼠蚁也多了起来,世人常在本月初五进行避邪禳灾的活动。
古语有云:“是月也,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1]
五月作为阴阳转换之月,是许多人心目中的“恶月”,许多事情都不被允许在五月初五这天做。
例如赴任、盖屋、产子等活动皆为人所避讳。刘陵自然也不例外,所幸她的宅院已经装点完成,只等过两天就可以乔迁新居。[2]
当然,刘陵多在平阳侯府住一日,卫子夫就要多侍奉一日,虽然刘陵说过不需要她做什么,但又怎能真的每天无所事事呢。
对于那些力所能及的差事,卫子夫并没有什么反感之心,她只忧心于自己的琴艺。
因近来一直侍奉在翁主左右,疏于练琴。她很担心自己回去后会跟不上师傅训习的进度,毕竟这东西一天不练,退步多少只有自己知道。
卫子夫这份担心若是让殷乐师知道了,一定会劝她不必多虑,因为目前平阳府里真的没有谁的琴艺能赶得上她。
这个事实卫子夫心里也清楚,但她并未因此而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试问平阳侯府的女乐哪个不是百里挑一,又有哪个是没天份的?再不济,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曾见识过的宫中女乐的技艺更在侯府之上。
与之相比,卫子夫最多只占了个熟能生巧的优势。她自认已是讨得了天大的便宜,既如此,那就更要加倍勤勉,毕竟音律不仅是她的爱好,还是她最能倚仗的本领。
不过为人奴婢者,是没有自己的时间的,向来是主人让你干什么,你就要干什么,没有选择的余地。
可能昨日还命你当庭献艺,今日就改成铺床叠被,到明日还不知要怎么样呢。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卫子夫很认同这句话,因为对她来说,是在其位,就要谋其政。
做歌女就练习好技艺,做嫔妃就侍奉好皇帝,做皇后就管理好后宫,如今公主叫她去伺候刘陵,她便也妥帖地侍奉着刘陵。
所以,纵使再急切地期盼回归原来的位置,子夫也没懈怠当下的差事。
这日初五,刘陵带着自己的两个贴身婢女成恩和常荣去找阳信公主闲话,卫子夫则是同剩下的婢女一起洒扫屋里屋外。
几个女孩子臂上都缠着五色丝绳,这是主人为应习俗赐下的,府上人人都得带,个别的还带了不止一条。[3]
卫子夫正是如此,除了臂上缠着的丝绳外,她手腕间还有一条五色丝长命缕。卫媪给自己和她的孩子们一人编了一个,她就爱做这些小玩意。
地面和陈设都洒扫完成了,只剩下一个桃符还没挂到门上,因为卫子夫的身材在众女间较为高挑,所以这个任务就落到了她头上。[4]
她脚踩着一张小几,挂桃符的手一抬,半截袖子就落了下来,露出了系在腕间的丝绳。
彩色的长命缕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出斑斓的光泽,煞是好看。恰逢刘陵带出去的两个侍婢中的成恩回来取东西,瞧了个正着。
成恩对这漂亮的手绳起了兴趣,可还没等看清是怎么个编织法,就先看清了手绳主人的脸。
是卫子夫!
她心中一慌,忙道:“屋内屋外有那么些奴婢,何须你伸手,快下来!”
“下来吧。”她上前握住卫子夫的手,带着些许讨好意味的将她从几上扶了下来。
卫子夫觉得有点不对劲,不过还是摆出了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多谢成恩阿姊。”
成恩笑道:“谢什么。”她语气柔和,可转头对着屋内的其他女婢却是厉声呵斥道:“翁主不是说过不必叫子夫做这些事,你们都当耳旁风吗!”
众女婢被训得抬不起头,哆哆嗦嗦连大气都不敢出。
卫子夫见这情景,心下不忍,遂主动开口道:“是我自己要做的,您莫要责怪她们,大家一同侍奉翁主,我没那么娇贵。”
唉!
成恩无奈了。她记得这人刚来时,因为与这群奴婢不熟悉,没少受冷落,今天自己为她出头,反倒是错了。
事实上,卫子夫向来是不爱关注旁人对自己有什么看法的,这次也一样。她认为,自己初来乍到,融入不进是很正常的,反正共事的时间不会很长,犯不着多事。
成恩此时也琢磨清了她的脾性,挥挥手让女婢们都回到原来的位置,自己则是走进内室去拿翁主吩咐要的东西。
她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裙裾摆动间不带起一丝尘埃。
但卫子夫能清晰地感知到,女婢们因成恩刚才的行为,与自己的隔阂变的更深了。
她们不敢再让自己做什么,只都安安静静、本本分分的做自己的事情,一时间针落可闻。
卫子夫不喜欢这样的氛围,但没办法。她闲坐在一边,观察外边日头的移动变化,待到月升日落,才得以归去。
支撑着疲惫的精神到家,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让她稍感安慰,但再一眼,她就发现了今天的卫少儿有些不寻常。
她感觉二姊一直在偷偷看自己,像是有什么话想说似的,无论是在吃饭还是洗漱,少儿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
卫子夫不能理解姐姐的行为,她忍了忍,终是没忍住,问:“二姊,你是有什么事想交代我吗?”
“我……”
少儿的神色有些犹豫,还隐约透着点兴奋,她牵过卫子夫的手,“跟我来。”
她带着小妹出了门,等确定四下无人,才小声道:“今天公主与君侯招待翁主,我侍奉左右,听他们谈到了你。”
“谈到我?”子夫愕然,“我有什么值得谈及的。”
卫少儿不自觉地用手搔了骚侧脸,说:“我也没太听清,大概是翁主说想带你走。”实是这三位说话的时屏退了左右,少儿想听也听不见,不过她胆子大,扒着门缝侧耳才算知悉了个大概。
卫子夫听罢,秀丽的双眉微微蹙起,心想:真是一个坏消息。但她没忘了卫少儿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喜色,所以又问:“只是如此吗?”
“呃……”少儿语气迟疑,她定定地看了妹妹一眼,斟酌道:“我听翁主说,若是公主能把你送给她,她会脱了你的奴籍,再将你送给她的兄长淮南王太子为姬。”
“什么!”卫子夫震惊。
少儿忙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小声点。”
她叹息道:“我连阿母都没告诉,现在跟你说,就是希望你能自己事先拿个主意。”
“我……”
少儿的心是好的,可子夫能有什么主意。如今事情的走向完全在意料之外,前世的经验不足以依凭,只能摸着石头过河。
卫子夫内心沉郁,复杂的情绪如潮水般一波一波的涌上来,几乎要将她溺毙其中。
过了好一会儿,她单手捂脸,声音闷闷的,“我知道了。”她现在终于明白今天成恩为什么要做那些奇怪的事了,敢情是把她当半个主人来对待呢,荒诞的简直令人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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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旁的少儿看妹妹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劝慰道:“你也别太愁,只一个脱离奴籍就是多少女奴想都不敢想的。”
“再者,你若是能得宠,咱们家就算否极泰来了,全脱了奴籍也指日可待。”
少儿说话时的语气含着满满的期待,似乎是在畅想着一个美好的未来,卫子夫不忍心戳破她的美梦,只能苦笑。
元狩元年,那是十七年后了,那一年,淮南王刘安心怀谋逆的事情败露,皇帝派当时任廷尉的张汤亲赴淮南国审查罪证。
在张汤的穷治下,淮南王刘安意图谋反一事罪证确凿。最终,刘安自杀身亡,他的王后以及共同参与谋逆计划的臣子和宾客皆被屠戮殆尽,几日之间,淮南国的王宫就死了千余人。
作为刘安的太子和最宠爱的女儿,刘迁和刘陵自然不会被放过,尤其是刘迁,若不是他与雷被结怨,只怕淮南王的不臣之心还不能那么快地被发觉。
今天之前,卫子夫从未想过自己会与这家人扯上任何关系。她若真予刘迁为妾,到时怕是会同这些人一样,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抬头望向漆黑的天幕,卫子夫下定了决心,她绝不能任由自己落到那个境地。
与此同时,平阳府里公主的寝居灯火通明。
阳信跪坐在铜镜前,身后的侍女为她脱下钗环首饰,平阳侯曹时则是坐在不远处,有一搭没一搭地陪她聊天。
说是聊天,可大多数时侯也不过是阳信问,曹时答罢了。虽出身于封邑万户的功臣之家,但平阳侯一向很尊敬自己这个贵为长公主的妻子,觉得她很有智慧。
阳信也一样,纵然曹时不是她喜欢的那种男人,但为人有礼有节,也没什么骄奢淫逸的坏作风,她勉强还算满意。
二人的感情虽称不上如胶似漆,但也相敬如宾,从未别过苗头。
阳信:“今天刘陵提的那个事,你怎么看?”
曹时稍稍思索了一下,道:“一个女婢而已,全凭公主做主吧。”
又是这句话,自嫁给曹时后,阳信都听烦了。
她哽了一下,只觉得和丈夫压根儿聊不到一块去。夫妻俩相对无言,还好一人及时出现,缓解了此间尴尬的气氛。
这人便公主的傅母林宫,阳信一见她便笑着让她入座,平阳侯也颇为尊敬道:“您来了。”
“是,君侯。我刚从世子那回来,世子现下已经睡着了。”
“好。”平阳侯颔首道:“您与公主说话,我先走一步。”说罢,他将目光投向公主,在得到淡淡的一声“嗯”后,就离开了。
阳信瞟了一眼曹时刚才坐的地方,“你看他,永远是这副没主见的样子。”
林宫委婉劝道:“一家人有一个拿主意的就是了,君侯事事顺您心意也是好的。”
阳信摇头轻笑,转移了话题,“说来,我还真没想到刘陵竟会如此看重一个小歌女。”
林宫接过女婢递上的篦子,慈爱地梳理起了阳信的头发,“公主不也挺喜欢那个卫子夫的吗?”
“我喜欢也只是喜欢听她唱个曲儿,可从未想过把她送给陛下。”
阳信有些心不在焉回答,她看着铜镜,总觉得镜中人的眼角眉梢间透着一丝挥不去的疲惫。
这疲惫一半是打生襄儿上来的,另一半则是被身边人烦的。
她对傅母诉说着那些烦心事,“因着之前陛下没看上我准备的那些女子,母后近来又催了。如今刘陵也管我要人,一个两个的,真都拿我当媒人不成?”
19. 不愿
“那公主究竟是如何打算的?”林宫问。
阳信伸手按了按额角,烦闷道:“若刘陵想以平阳歌女的身份把她带回去送给自家兄长,我断然不能同意。”
“可她都想出资免去那卫子夫的奴籍了,那我还能说什么呢。等刘陵走时,把人当寻常奴婢送给她,之后就由她去吧。”
林宫点头,也是,给皇上送女人便罢了,那叫为皇家开枝散叶尽一份心,可莫名其妙给远在淮南国的刘迁送个歌女过去算什么?万一要传出去,真是想想都觉得不好听。但翁主如此坚持,这个顺水人情也是不得不做。
不过她还有一事不解,“既然公主不满此事,又何必让那卫少儿知悉,她是卫子夫之姊,一定会说给她的呀。”
“哼。”阳信冷笑一声,“我这边说不说又能怎样,人都在她身边伺候着呢,还不如让卫氏提前有个准备。”
讲到这儿,她略有点后悔道:“早知道有这一出,还不如当时……”
罢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阳信头疼死了,她甚至突发奇想,觉得若不是出生在皇家当公主,她倒是可以试着去做媒氏,到底有俸禄拿,也好过现在这样费力不讨好。[1]
心烦的实在坐不住了,她起身大步走向了床榻,在吩咐左右侍女熄灯后,就准备睡去了。
林宫见状,走过去跪在床前悄声道:“君侯还没回呢。”
阳信不以为意,“他有自己的居室,再不济,府上这么多间屋子呢,这么大人了总不至于找不到地方睡,况且他也不见得爱同我挤。”
听了这话,林宫默默叹息,好好的一对夫妻,怎么就是不亲近呢?
她心里发愁,公主却不在乎,只道:“过几天傅母你留在这儿帮我好好照顾襄儿,我自己回公主府就行。”
林宫很想劝两句,但阳信及时止住了她,“他本来就该随我到公主府居住,如今我给他自由,还每月都来侯府住上一段时间,就已经很宽容了,别再说那些叫我烦心的话。”
公主都发话了,林宫虽为她的傅母,但也只是个侍奉人的,自没什么好说。
“是。”她恭敬道:“公主放心,我一定照顾好世子。”
主仆说话间,一旁的小婢女已经点燃了香炉,炉子里燃的是安神的香料,一道香烟袅袅升起,阳信闻着这味道,“嗯”了一声,合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有道是同人不同命,阳信睡得香甜,卫子夫却是未能成眠。
因为少儿的话,整个晚上她都心烦意乱的,压根睡不着觉。
晨起,卫子夫霸着家中唯一一块铜镜,仔细遮掩着她眼底的乌青。可这片乌色就长在那儿,无论怎么折腾都去不掉,更遑论眸中的血丝。
少儿也想照镜子,可她知道小妹现在心事很重,就没和她抢,只粗略收拾一下了事。
转眼间就到了该去当差的时候,少儿先走一步,子夫看了眼镜中依然一脸倦色的自己,紧随其后,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她准时到了刘陵居住的地方,刚走进居室内,就发现刘陵已经醒了,正被人服侍着穿衣。
见此,卫子夫便自觉地跪到了镜台一侧,等待着为穿戴好的翁主梳妆。
刘陵最近才发现,卫子夫画妆的手艺极好,尤其是画眉毛。她尤爱子夫为她所画的“蛾眉”。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卫子夫本人是不爱画眉的,只因她天生就有两弯乌黑秀丽的长眉,平时也只是按本来的眉型浅浅描一笔。
最近长安流行的是相如妻卓文君那样形如远山的眉型,刘陵也觉得好看,所以便令身边的婢女包括卫子夫在内一起研究要怎么画出来,好在子夫曾见过文君,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2]
已穿戴齐整的刘陵于镜前侧身而坐,卫子夫跪到她身前,手执石黛为她描画着眉毛。
远山眉的画法其实并不难,只要保持眉的头与尾齐平,再定好眉峰,最后一笔把三者连接起来,画出一个自然且往外延伸的弧就行了。
画完,刘陵揽镜自照,很是满意,只觉得卫子夫画的要比旁人好的多,于是她问:“不错,你想要什么赏赐?”
子夫温驯地垂下了头,“此乃奴婢分内之事,不敢讨赏。”
刘陵一哂,“这就没趣了,是你做的好,我才想赏你,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快把头抬起来。”
“是。”卫子夫依言动作,她抬头看向刘陵,只觉得她总是有很多道理来劝服人,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似的,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与之同时,刘陵也看到了卫子夫双目间的疲色,她讶异地问:“怎么今日如此没精神?”
“这……”
子夫想了一下,试探道:“是因为奴婢听说了件有关自己终身的事。”
“是吗?”
刘陵已然领悟子夫口中的终身指的是什么,并猜测对方可能是因为太高兴了才没休息好。
她欣喜道:“既如此,我也就不瞒你了,我兄长尚未娶妻,身边围着的尽是些妒悍的女子,正缺一个像你这样娴静体贴的人侍奉。”
刘陵话说的好听,可面对这份“抬爱”,卫子夫却没即刻应答,而是先回忆起了刘迁这个人。
她那时居于深宫,对宫外的事了解的并不多,更遑论远在千里之外的淮南国。不过刘迁是个例外,有关他的私秘事可谓是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因为他未来的太子妃是修成君之女,太后的外孙,金娥。
本是天作之合的美事,但这对夫妻相处的却不大和睦,二人成婚之后,刘迁始终不肯与金娥亲近,甚至到了三月不同席的地步,连淮南王亲自管教训斥都不起作用。
金娥无法,只能求去。她回到母亲修成君身边后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让太后十分怜惜。
这样一对年纪才貌都相当的年轻夫妻的婚姻竟维持了不过半年就惨淡收场,还损了太后的面子,自然会成为好事者茶余饭后的谈资。
虽然从事后看应当是刘迁怕自己与父亲的谋划被新婚妻子泄露出去,所以不肯同妻子亲近,但在事发之前,众人传的却皆是刘迁因太心爱侍妾郗氏,才为此冷落了太子妃。
据此,卫子夫猜测,刘陵口中的妒悍女子应该就是刘迁的宠妾,郗姬。
看来在和金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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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短暂的婚姻里,刘迁怕金娥泄密是真,宠爱郗氏也不假。
不过令卫子夫没想到的是,刘陵这个小姑与郗姬这位“嫂子”相处的似乎并不好,甚至到了欲亲自献美于兄长以分郗氏之宠的地步。
但细想也难怪,昔日馆陶公主送美人与先帝,如今的阳信公主也给刘彻献良家子。刘陵其实和她们差不多,都是想通过献美的方式讨好比自己位高权重的兄弟,以期能获得更多好处。
只是卫子夫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会莫名其妙地成为这种利益投机里,被交换出去的那个“美”?
孽缘,她在心里默默感叹。
不谈到时会不会祸殃己身,就凭自己皇妃都不当了,却给刘迁这个有心爱女子还早晚要身首异处的男人当妾实在是太不值当。
想到这些,卫子夫心一横。她双手紧握,用指甲狠戳了一下掌心,复又松开,磕头道:“子夫想请翁主收回成命。”
闻言,刘陵的脸色豁然变了。
她不再像刚才那样和颜悦色,而是冷冷诘问道:“为什么?”
“难不成是你觉得我大兄堂堂太子,配不起你这个小歌女?”
“奴婢不敢。”
卫子夫解释,语气情真意切,“非是太子不配,恰恰是奴婢身份低微,配不上太子啊。”
她哀然道:“且奴婢无才无德,样貌平平,常侍公主和翁主您这样的贵人身边就已经很幸运了,实在不敢有附凤攀龙之心。”
“呵。”
刘陵就坐在那儿,静静地听着卫子夫把自身贬低到了尘埃里。她深知,这些话看似自表卑鄙,实则想诉说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不愿意。”
不愿意。
可笑,从来只有她刘陵不愿意抬举,哪里轮得到一个奴婢不愿意识抬举的?
一股恼意从心里涌出,渐渐盈满了刘陵整个胸腔。她长出一口气,缓缓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卫子夫,盯着这个看似纤纤弱质,实则胆大包天的女子。
刘陵喜欢她对自己毫无惧意的样子,却不代表她任何时候都愿意容忍这种“忤逆”。
或许是感受到了翁主的怒意,卫子夫尽可能的把脸埋的更低,完全露出了她那一头没有任何金饰玉器的雾鬓风鬟。
刘陵看在眼里,心头的怒火突然就平息了下来。她伸手拔下了自己头上刚戴好的金簪,拿着把玩了一阵,才不紧不慢道:“你放心,凡是我喜欢的东西,我兄长也一定会喜欢,本翁主说你配,你就配。”
说完,她把手中的簪子轻轻插在了卫子夫的头上,笑道:“这簪子我戴着不好看,给你倒是正合适。”
“谢翁主赏赐。”卫子夫心头一阵无奈。
刘陵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子夫自知劝她主动放弃的这条路行不通,只想着再去找公主说一说。
可下一刻,刘陵就开口破灭了她最后的希冀,只听刘陵气定神闲道:“有关你的事,大姊已经答应了,今天以后不必再来我这儿伺候,准备准备,安心等着我带你回淮南吧。”
刹那间,卫子夫的心就仿若窗外西斜的太阳一般,渐渐沉了下去。
20. 暗慕
青天之上,徒留余晖,长安城外,暮色苍茫。此时,万家灯火尚未点亮,唯有一户人家早早就燃起了案上的豆灯,烛芯静静的燃烧着,那橙黄色的火苗正招摇的摆动,仿佛是在向人炫耀自己的光明。
凭着这点光线,任长卿仔细地将攥着的手巾看了一遍又一遍,浑然不留心周遭的一切。
因着幼时读过两日书,也算识得些许文字。故而,即使手巾上所绣的字迹已经被其主人故意破坏,待他仔细分辨后,也能看出这上所绣的应当就是“卫子夫”三字无疑。
卫子夫,是那女娘的名字吗?可真好听。
他暗自思忖着,只一个普通的不能更普通的名字在他眼里就如同春花秋月一般,心中先是漾出欢喜,可须臾间,又转为忧愁。
他喜的是自己终于得知了女娘的名字。忧的则是无论知道与否,也没什么要紧,只因他暗暗揣在心中的美梦几乎不可能成真。[1]
正当任长卿想的入迷时,坐在他对面的人提高音量咳嗽了两声。
“咳、咳。”
出声的正是任长卿的姑母任姚,她刚才向侄子谈起寻媒做亲之事,正说的兴致勃勃,忽而一抬头,却见这小子心不在焉的,想是半句也没听进去。
她当下心里就不大欢愉,嗔怪道:“想什么呢,我的话都听了吗?”
“啊?”任长卿如梦初醒般的应了一声,傻呆呆的。
“哈哈。”
旁坐一豆蔻年华的少女,生的是明眸皓齿,粉妆玉砌。虽还年轻,却已是人见人夸的美人胚子,日后会出落成怎样的仙姿玉貌,不难想见。
此女正是长卿一母同胞的妹妹,小字少夫。女孩儿看见哥哥这傻样儿,正掩口暗笑,眉眼弯弯的,格外好看。
任姚瞟了眼侄女的笑颜,明白这孩子怕是知道些什么,于是问道:“少夫在那儿笑什么呢?说出来给姑母也乐一乐。”
她语气亲切,眼底却没有什么笑意,一副拷问的模样,任少夫见了有些害怕,偷瞄哥哥,却得了一个恳求的眼神,只好含糊道:“我……我没笑什么。”
“没笑,是当你姑母我瞎了吗?”
任姚性格泼辣,言辞从不肯饶人,哪怕是对亲子侄,她再次厉声道:“告诉我。”
少夫左右为难,既害怕姑母的责问,又不愿出卖哥哥,急的眼眶都红了,可思来想去也只能怨自己刚才得意忘形。
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任长卿也不吭声。任姚左看一眼委屈的侄女,右看一眼锯嘴葫芦似的侄子,不禁怒上心头。
“管不了你们了是吧!”她语气森冷,“有事只瞒我一个。”
喋喋不休的训斥从她的口中倾泻而出,听的人心烦意乱,兄妹俩怕火上浇油,全都垂首屏息,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可任姚骂人无需别人搭话,她自己就能把自己气个半死。极致的愤怒后,悲伤之感油然而生,她哭诉道:“早知道你们这样,我又何必废那么多心思”
眼泪从脸颊缓缓滑落,她哭的连话都说不完全,最后的最后,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嫂子早早去了,大兄临了也曾嘱托我好好照顾你们,现在这样,我对不起他们。”语毕,更是泪如雨下。
任家兄妹幼时丧母,父亲也于五年前去世,且他临终前的确有说过想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托付给妹妹照顾。
当时任长卿就在旁边跪着,把自家父亲的话听的清清楚楚。
多年来,他对自己这个姑母是既厌烦抗拒又敬重依赖,平素最怕的事就是听她提起自己的父母,因为这会让他感到歉疚。
如今见姑母哭的如此伤心,他再也扛不住,终是把自己的那点心思和盘托出。
“喏,就是这个。”他把方才拿着的手巾递交了过去。
任姚接过,对着灯看了半天没看出什么名堂,“这什么意思?”
任长卿的嘴唇动了动,过了一会儿,才哼哼道:“你看上面的字。”
任姚瞪了侄子一眼,“我还不知道这绣的是字,可你瞧瞧,线勾的乱七八糟的,我看的懂吗?”
显然,不是所有人都有闲情逸致去一点点研究三个看不懂的字是什么的。
任长卿感到难为情,又恢复成了之前那副沉闷的样子。
任姚最看不上他这点,于是放弃了从他嘴里撬出真相,转而问起侄女,“少夫,你说。”
“我……”
少夫犹豫了片刻,想到哥哥都已经坦诚一半了,她咬咬牙,道:“大兄喜欢这条手巾的主人。”
“什么!”任姚惊呼,旋即便是狂喜,“真的吗,是谁家的女子?”
没人回应。
正在兴头上的任姚没有见怪,只不住地追问道:“到底是谁,告诉我,我明天就寻媒人登门说和。”
她无比兴奋,甚至觉得苍天有眼,侄儿终于开窍了,这桩婚事要是成了,她也算对得起已故兄嫂的嘱托。
然而,任长卿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之色,相反,他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看着姑母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不忍欺瞒,终是鼓足了勇气道:“我和这女子成不了。”
任姚疑问,“为什么?”
“因为她并非寻常人,而是贵人府上的女奴隶。”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就连任少夫都不知道哥哥喜欢的人居然是个女奴,任姚更是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良久,任长卿苦笑了一下,“怎么,很惊讶?”
“呃……嗯。”任姚愣愣地问:“是哪位府上的女奴?”
“好像是什么平阳吧,记不清了。”他强颜欢笑道。
任姚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知道这桩婚事根本不可能成。
女奴隶?
简直疯了,侄儿怎么会看上这种身份的女子?不是她瞧不起,而是这完完全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任姚有些坐不住了,她猛地站直,作势就要往门外走,任少夫见了,忙起身去送姑母。
只有任长卿不为所动,仍坐在原处,大声道:“姑母就不要操心侄子的婚事了,我现在还不想成婚。”
“行,好。”任姚胡乱应了两声,夺门而去。
任少夫送了很远,回来后,看见哥哥正专注地看着窗外。
窗外有什么?她不知道,探头去看,却只见一轮被柳树遮住的月亮。
明月散出的清辉浸润了世间的每一寸土地,人人都可以仰视其容颜,而它却不属于任何人,也不会永久存在,因为昼夜各有时,日月总是交替着悬挂于苍穹,从不相会。
又是一个春和景明的天,平阳府里,无事可做的卫子夫来到了女乐们呆的地方,协助乐师教习。
许久没见她,众人还怪想念的。等到歇息的时候,皆一拥而上,围着子夫问东问西。
卫子夫开始还应对自如,可渐渐的,她也有些招架不住她们的热情,好在冯子儿及时把她解救了出来。
“好了,子夫向来跟我最亲,接下来她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子儿语气霸道,却不让人觉得讨厌,因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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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年纪最小,只有十五岁,比大家都小一岁,所以众人只齐齐“哼”了一声,就都笑着把卫子夫让出来了。
“谢谢各位阿姊啦。”她卖了个乖,之后便笑盈盈地拉着卫子夫跑远了。
二人跑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刚立定,冯子儿便迫不及待的开始打听好友的近况。
“怎么样,翁主人好吗?”
卫子夫温言道:“很好,翁主为人和气,待我也不错。”
“那就好。”冯子儿曾听说过刘陵翁主御下很严厉,还为好友忧心了一阵子,现在可算是松了口气。
她又续问了些问题,卫子夫报喜不报忧,两人就这样高高兴兴地聊了好一阵子。
等差不多到了回去的时间,冯子儿左顾右盼,在确定周围没人后,神神秘秘的从袖中取出了一件东西。
“给你。”
“给我?”
卫子夫拿起好友递来的物什,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对耳珰。
耳珰是银质的,虽不名贵,但上绘的花纹却很别致,看起来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子夫仔细观察着手里耳珰,突然想起早在自己还没去刘陵身边前,冯子儿就总是送这些小玩意给自己。
她从没见冯子儿戴过这些,所以这些首饰不是冯子儿自己的。可既然本来没有,子儿又不常用钱置物,东西总不能凭空出现吧?
卫子夫感到疑惑,她不欲藏着掖着,干脆问道:“这东西哪来的?”
“是你想送我的,还是谁托你送我的?”
她两句话就问到了要害之处,逼得冯子儿无法回避,可碍于答应了人家不往外声张,又很难开口。
卫子夫瞧出了她的为难,也不想逼迫太紧,说了句“这东西我不能要。”就把耳珰还了回去。
“唉!”子儿拿着耳珰,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瞬时只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她低头看掌心上的耳珰,其主人的话仿佛在耳边回响了起来。
“子儿,你能帮我把这个送给子夫阿姊吗?”说话的是周自当,他脸色发红,整个人都扭扭捏捏的。
自那日受这人安慰后,冯子儿与他的关系就变得融洽起来,此刻见他这没出息的样儿,调侃道:“你自己没手还是没嘴,总让我帮忙送这送那的,拿我当媒人不成?”
“我……我这……“周自当挠了挠头,叹息道:“罢了。”说着,就要把耳珰拿回来。
冯子儿偏不如他意,一个收手就把耳珰牢牢地攥在了手心里。
“算了,我就大发善心再帮你一回,要是成了记得谢我。”
“那是自然。”周自当满口答应,复又叮嘱了一句,“你给到就行,可千万不要说是我送的啊。”
“行。”
回忆结束,冯子儿满腹愁肠,很想回去掐死当初那个托大的自己。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这事儿还得赖那周自当没出息,喜欢人家却连亲手送礼物讨好都不敢。
就这样还想追求到她家子夫?
做梦。
她在心里狠狠贬斥着这个无用的男人,可恨完了,却又觉得他人也算痴心,还挺不容易的。
冯子儿脑中思绪万千,都忘了留意身边的好友,等再一看,却见卫子夫竟是转身欲走。
这可不行!
她心中一急,脑筋一乱,立即脱口道:“是周自当送的。”
“周自当?”子夫回首看她,语气很是意外。
这时,冯子儿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面色如土,心里默念道:完了,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21. 私情
“伯卿,跟你说个乐子。”
恰逢休沐之日,一男子到人家中拜访。他口中唤的伯卿是他的朋友,姓张,而他自己叫鲁谒居。他们俩都曾是长安下吏,然而就在不久前,张伯卿却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内史的佐吏。
但这些变化丝没有影响他们的关系,
不过二人虽意气相投,性格却截然相反。鲁谒居为人爽朗热情,张伯卿则是表面温和,内里却夹杂着一丝不太明显的冷漠。
就像现在,伯卿其实没什么兴致听朋友嘴里所谓的“乐子”,但还是问道:“什么?”
“你应该记得我叔母的侄儿,叫任长卿的?”
张伯卿垂眸思索了一瞬,没想起来。
鲁谒居打眼一瞧就知道他忘了,无奈地耸了耸肩,“忘了就忘了吧,也没什么特别的。”
他有点儿失落,因为没有成功把乐子分享出去。张伯卿从他说话的语气里捕捉到了这种情绪,便给递了个台阶,装出一副有点好奇的样子问:“好像想起来了,他怎么了?”
见人接话,鲁谒居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动力,他笑道:“他该寻媒娶妻了,为了这个,我叔母托人打听了许久,结果那小子早就有心上人了。”
张伯卿不懂,抒发己见道:“这不是件好事?”
鲁谒居摇摇头,一脸感慨“你太天真了。”的表情,再开口,便是语出惊人,“他那心上人是个女婢。”
“女婢?”张伯卿皱眉,“这怎么能认识?”
“谁知道呢,凑巧吧,而且还是一位君侯府上的女婢。”
鲁谒居唏嘘道:“我叔母现在火气可是大的很。”
“生气倒也正常。”
张伯卿真心叹了一句,又问:“那女子是哪位君侯府上的?”
他随口一问,却见鲁谒居仿佛不便开口似的,刚想叫人不必说了,就听谒居沉声道:“听说是平阳,也不知是真是假。”
平阳……
张伯卿猝然睁大了眼睛,这下他是真感到惊讶了,“那不就是当今陛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咽去了半截。
如果是一般人家的女婢,娶了也就娶了,纵然妻子为婢,但其所生子嗣的身份却依然随父亲,不受影响。
但若是公侯之家的婢女,尤其是平阳府这样富贵无比的地方,不说求娶有多么困难,就是人家女子愿不愿意嫁都是个问题。毕竟给公主和君侯为婢,虽然位卑,但若是得力的,其所受的衣食待遇要远远好过普通吏民。
思及此,张伯卿客观道:“此事不美,太不相称了。”
鲁谒居点头,深以为然。
背后谈论他人私事毕竟非君子所为,所以张伯卿只浅聊了两句便不再多言,转而开始整理起了自己手中的讼书。
不过言浅意深,他的想法其实是正确的。事实上,作为侯府的女婢,卫子夫的的确确没有想过要嫁给一个庶民男子,何况是只有两面之缘的任长卿。
她的婚姻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有个权贵男子看上了她并愿意给她身份,另一种则是找个差不多男奴嫁了。
或者,始终不嫁,就像卫媪和卫少儿那样,得过且过。
现在第一条路已经被卫子夫主动堵死了。她放弃了入宫,也不想到淮南去,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这种所谓的,王孙公子拯救卑微女奴的“主奴之恋”的戏码不会总发生她身上。
至于嫁与男奴还是像母亲和姐姐那样生活,卫子夫其实更倾向选择后者。
但如今,面对刘陵的霸道行径,她的想法变了。
“周自当这个人怎么样?”
清晨,卫子夫主动包揽了家中浣衣的活计,带着全家人需要浆洗的衣裳出了门。卫青和她同路,路上,她突然开口问了这个问题。
因为早就知道周自当喜欢自家三姊,所以在听到她的话时,卫青立刻就警惕起来,试探问:“你对他……很感兴趣?”
卫子夫浅浅一笑,“他不是你的朋友吗,我就是好奇他人品如何,对你好不好。”
卫青有些怀疑姐姐话中的真实性,他直觉不是这样的,但也不好不答,于是道:“他的人品值得结交,对我也义气。”
“这样啊。”卫子夫的眸子微微转动了一下,“那你们一定要好好相处,别闹不愉快。”
“好。”
卫青笑着答应下来,悬在心里的那块石头也落了地,他不再疑神疑鬼,只以为姐姐是关心自己才多问一句。
姐弟俩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很快就到了岔路口。
分别的时候,卫子夫回头看卫青,莫名道:“我该走了。”
卫青没觉出什么,语气和悦依旧,“走慢点,注意脚下。”
卫子夫颔首,轻轻“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她向来尽责,刚和弟弟分开就奔到了浣衣的河边。她把不同人的衣物分拣了出来,一件一件的用手揉搓干净。待全部洗净后,又熟练的将盆中的衣物拧干,并带回到家门外的空地处准备晾晒。
子夫干活儿利落,不一会儿,层层叠叠的衣物就平整的覆满了两侧的竹竿,像两堵墙似的围出了一条逼侧的路。
卫子夫从中穿梭而出,站定后,她抬眼望向天空,发现天边的云彩早已被夕阳的光线染成了金红,很美,是黄昏的景色。
她托冯子儿给周自当递了个消息,想与他在侯府的花园碰面,如今约定好的时间就快到了。
卫子夫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花园的,只记得她刚刚把心情从颓丧中抽离出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就是周自当那张因害羞而微微泛红的年轻脸庞。
在他的身上,卫子夫感受到了那种只属于少年人的、赤诚的爱慕之情。
她知道这感情是对自己的,可她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喜悦亦或是感动的情绪,而是平静无波。
卫子夫问自己,真要将这个无辜的人卷入到那些纷乱复杂的事情中去吗?
没人给她答案,犹豫片刻,她陷入了沉默,原打算说的话也全都咽了回去。
她不说话,周自当也不好意思张口。眼瞧着要不欢而散,为了那点不甘心,周自当终是逼了自己一把,鼓起勇气道:“卫阿姊,请你收下吧。”
他低下头,双手摊开,如壮士断腕般地向卫子夫的方向递了一支簪子。
发簪是玉制的,宽窄有限的簪身上还刻了字。子夫轻轻拾起一看,发现上面所刻的正是“长毋相忘”四字。
像触碰到烙铁一样,卫子夫手一颤,发簪就落回了周自当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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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见周自当,是想看看凭他一腔少年意气,愿不愿意为了爱慕的人舍得一身剐,陪她去找公主承认他们二人早有“私情”,以此来摆脱刘陵的强要。
可事到临头,卫子夫发现自己做不到牵连一个不相干的人,也不想承受这样赤诚的爱意。
一瞬间,她有了决断。
她看着周自当,温柔地笑了笑,“谢谢,不过我不能要。”说着,她打开随身携带的钱囊,把里面装着的那对陶制耳珰也还了回去。
“你很好,以后会有更好的人等着你。”
“我——”周自当欲言又止,右手颤抖着接过了那对耳珰。
他有点想哭,如果说来之前他还抱着自己的心意会被心上人接受的想法,那么现在卫子夫的话,无疑是给他判了死刑。
攥紧手中的耳珰和发簪,他背过身去,不想让心上人看见他眼眶红红的样子,那样太丢脸了。
卫子夫不欲使人难堪,轻声道了句,“我得走了。”
周自当强忍着泪水,说:“好,我也要回去了。”说罢,就径自跑开了。
卫子夫目送他远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才收回了目光。
春日的花园,无数灵秀的花朵正含苞待放,偶尔有那么一两朵“急性子”的,按耐不住对春的热情,早早就展出了她绚丽的霓裳,吸引蝴蝶驻足。
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蝴蝶的双翅流光溢彩,仿佛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光亮,它只是轻轻扇动翅膀,就带来了黑夜。
因为没什么胃口,卫子夫到家后只是少吃了两口飧食就算过了。
现下还不到歇息的时候,所以她就拿了针线坐到烛台前,和大姊卫孺一起做女工。
许是心不静,她的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次,殷红的血滴从指尖溢出,看的卫孺蹙起了眉头,她劝道:“子夫,你还是去歇着吧。”
卫子夫也知道自己眼下不适合动针线,就没逞强,而是顺从道:“好。”
她用手巾把手上的血擦去,打算起身去少儿那边,和她一起哄孩子入睡。
席上,卫少儿独自照顾着三个孩子,年龄稍大些的步、广已经睡着了,反而是小去病还睁着他圆圆的眼睛,看起来很精神的样子。
子夫挨着二姐坐下,想把孩子抱到自己怀里。少儿手臂都酸了,正乐得有人替自己分担,忙不迭地就把儿子递了出去。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1]
卫子夫抱着外甥,轻哼歌谣,她的手臂轻轻摇动,一晃一晃的哄着外甥入睡。
室内的光线并不算明亮,比起烛火之光,打在竹席上的更多还是窗外的月光。
半明半暗间,子夫神情温柔,肤色却更显苍白。少儿侧头看妹妹,等到她怀中的去病睡着了,才小声问:“还在为翁主的那件事发愁吗?”
卫子夫开始没有出声,久久,她才承认道:“是。”
“为什么?”
卫少儿很纳闷:“这也算是件好事啊。”
子夫垂眸敛目,“或许吧。”
她的神色和语调都称得上淡然,但卫少儿就是感觉自己的妹妹很不高兴,甚至是抗拒。她还想再劝劝,可就在这时,卫媪来了,她只能遗憾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