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的定情信物是批发的》
1. 假死回府
“雪信,我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半倚在榻上的少女面容英秀,身着素净但泛着繁复暗纹的月白色湘裙,看起来是个娴静娇憨的贵族小姐,但那双眼瞳里却满是灵动与狡黠。
“小姐是说莲花观吗?我听说呀,最先是奉义中郎将,在观里非嚷嚷着要拆了大殿,还喊着什么掘地三尺的……当时好多香客都听见了。”一旁的小丫鬟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然后呀,大理寺沈大人,还有钰世子等等好多人都去了呢,不知道的还以为莲花观骗了他们香火钱呢。”
小丫鬟说着说着还捂嘴轻笑了两声。
雪信本名春草,是她在莲花观挂单时收的一个小徒弟,被晏家找回之后就将她也带来了。
童玉君,哦不对,现在应该叫晏昭了。
晏昭颇为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这些人该不会是恼怒被骗了钱,所以纵然“死了”也不愿放过自己吧?
但是她卖给他们的香牌只比别人贵了二两银子。
这么点钱也计较。
少女眉头微蹙,轻轻漫漫地倚在榻上,苏和香的烟气慢慢地从香炉中游动着飘散开来,风动纱帘,香漫人靥,叫人忍不住想拂去她的一切忧愁。
“师父,您还是准备准备,晚上还有宴会呢,这可是您第一次出场,不得风风光光的。”雪信调皮地眨了眨眼,这丫头的散漫性子尚未改过来,有时在私下里还是会忍不住叫她师父,“这是老夫人身边的丹若刚刚送来的宾客单子。”
“对了,”小丫头神神秘秘地凑到晏昭耳边低声说道,“我刚出去打听的时候,听见前院的人说,江南那边,还有一个‘小姐’呢。”
少女眉头微挑,杏眼半阖,眼中斜斜划过一道光。
“什么意思?”
话音落下,雪信刚想开口,就听得门口处传来了轻响。
晏昭朝她使了个眼色,小丫头赶忙站起身绕过屏风朝外探去,口里连声唤着——
“诶呦,沉光姐姐,这个多重呀,下回唤一声,让我来吧。”
是母亲指来的大丫鬟沉光。
“这哪好意思,咱们都是小姐房里的,我也不好整天把活儿都撂着。”沉光笑吟吟地捧着一套头面走了进来,“小姐,这是夫人送来的,正好今儿个晚上就能用。”
晏昭面上带笑,语意温和,倒有几分贵家小姐的模样。
“行,就放这儿吧。”
沉光将东西放下,却并未离开,她暗暗打量着晏昭的神色,小心开口道:“小姐,眼看时间差不多了,是否要梳妆?”
晏昭的目光掠过一旁的精致头面,眼中闪过一丝怅然。
她目前在府中地位尴尬,也只有母亲会想到这些。
“嗯,可。”
坐在镜前任由丫鬟们摆弄着,晏昭瞥见了一旁的宾客名册,便随手拿来翻看着。
翰林院侍讲周子鹏、詹事府右中允张存年、奉义中郎将赵珩、大理寺少卿沈净秋…..
赵珩?沈净秋?
视线触到这两个名字,她眼前一阵恍惚,手指下意识捏紧了册子的一角。
不是一个简单的洗尘宴吗?她本以为只会请一些贵女来的。
她摒着一口气接着往下看。
中书舍人于奉年、光禄大夫彭旭……襄亲王及世子……
晏昭只觉得耳边一片嗡鸣之声,四周的动静似乎一下子全消失,眼前只剩下了这几个字。
——襄亲王世子。
完了,这下几个债主都齐了。
天道无情天道无情!
谁拟的宾客单子!
“怎么了小姐?”沉光见她一直看着这一页,以为是惊讶于宾客的身份,便贴心地在一旁解释道,“您是说襄亲王吗?老德妃与我们老夫人那是过去多少年的交情,今日是您的洗尘宴,能请了王爷来倒也不稀奇。”
“您看,前头还有镇西将军府的赵珩赵将军,新任的大理寺少卿沈大人,这可都是京城中的青年才俊,可见老爷和夫人对您有多么上心。”她似乎没意识到自家小姐的抗拒,反而继续介绍了起来。
晏昭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发胀的额角。
沉光啊沉光,你是真会掀你小姐的伤疤。
一点一个准。
都是她惹不起的主。
悲怒之下,晏昭在心里默念起净心咒来。
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1)
莫慌,莫乱。
.
渐渐的,外头的天色暗了下来。
透着花窗,府中逐渐染上了各色的烛火光彩,听着院外来去匆匆的脚步声,晏昭心里明白估计是晚宴快开始了。
她心如死灰地坐在镜子前,等着丫鬟们给她带上珠钗首饰。
镜中的自己无比的陌生,这一张脸清雅英秀,和从前那个四处赚吆喝总是灰头土脸的小道姑完全不一样了。
也许,他们也认不出了吧。
“小姐你这通身的气质,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雪信还不忘了在一边奉承自家师父。
晏昭颇觉好笑地又敲了她的脑门一下,半是玩笑道:“你呀,什么时候能稳重些。”
小丫头做了个鬼脸退到旁边去了。
“小姐,差不多到时候了,我们走吧。”这时,沉光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晏昭深吸了一口气,站起了身。
“走,去前院。”
晏府很大,大到住了三天晏昭也不认识自己院子外的路,她只能紧紧抓着雪信的手,走在这弯弯曲曲的回廊之中。
不知绕了多久,这才到了。
晚宴的席位自中间分开,一侧是女子席,一侧是男子席,正坐在女席最前位的晏老夫人见她来了,朝身边的丫鬟轻轻淡淡地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便上前来引着晏昭坐在了老夫人下首。
“不用太紧张,主要是见见人。”待她坐下后,老夫人这才开口道。
晏昭自然是一副娴静模样,微微低首应着“是”。
华灯四立,燕乐声动,宴席正式开场。晏昭坐在女席这处,一直低着头看着面前的菜式,都快把桌案盯出个洞来了。
实在装不下去了,她就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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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吃糕点,反正尽量不拿正脸朝着对面的男子席。
眼看着面前的菜上了空,空了又上,就在晏昭准备享用面前散发着扑鼻香气的莲子糕时,她好像听到了几声轻嘲。
怕是在笑晏家小姐刚回京城,跟没吃过饭一样。
晏昭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暗暗记下了对方的模样。
只是面上却端了一副笑模样,朝着眼神怪异打量着自己的那几个人点了点头。
“嗤,果然是个傻的。”
打扮精致的黄衣少女坐在下席处微不可察地翻了个白眼,向着身边人低声说着话。
“看她那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真不知道晏家现在接回来是做什么。”
几个看似温和纯良的少女凑在一块说笑着,眼神时不时投向前方的晏昭。
而处于话题中心的晏昭本人倒没有太在意这些事,女孩儿们嘴上的奚落远不及被那几个人发现身份来的可怕。
“昭昭啊,若是饱了,可以去花园里玩,那边都是同你差不多大的小姐,你在这里恐怕也闷的慌。”晏夫人见女儿一直埋头吃饭,还当她是觉得无聊,便温言建议道。
晏昭闻言如蒙大赦,乖巧地行了个礼就准备从席上逃走了,谁料这时对面男子席那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她下意识转头看去——
.
“赵淮元,你最近怎么了?听说今天去了个……什么莲花观,那么个小破道观,有甚可去。”身边人调笑般拍了拍他的肩,赵珩并未理会,仰面喉头一滚,饮尽了杯中的酒。
淡青色的玉杯磕在桌上发出“丁零”一声响,听得人心内一颤。他黑沉沉的眸子死死盯着桌面,像是耗尽情绪的布偶,再也不会对外界有任何反应。
他想起了今晨莲花观中的场景。
自己并不是第一个到的。
当他带着骁骑营的亲卫赶到观中,那主殿前已然站着一人了。
彼时,他心中还存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得到的消息是假的,但走近了,入耳的一句话是:
“灵堂在哪儿。”
青年冷似寒剑的声音在主殿门前响起。
“世子爷,这……观中不设灵堂,那人没了我们就裹一卷草席扔到后山去了。”一身着靛青长袍、道士模样的男子微微躬着身,手捧发黄的浮尘颤着声音道。
什么灵堂?谁的灵堂?
“……你说什么?!”
那背朝他的青年一把拉住道士的衣领。
“玉君身体向来康健,断不可能急病而亡,而且她虽然是挂单借住,可算来也是你的师妹,你们却……却做出这种事来!”青年的声音发颤,抖着手松开衣领,反手从身后侍卫的腰间抽出一把剑来,直直架上了那道士的颈项。
寒光过处,擦出一条血线来,殷红的血珠顺着剑刃慢慢滑下。
赵珩脑中一片混乱,不管是对于“灵堂”二字,还是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似乎与童玉君有关系的男子。
他快步上前,一把摁住对方的肩膀将其扭转过来面朝自己。
眼前人的面容令他吃了一惊。
2. 危机
“殷长钰?”
眼前人面容熟悉,正是素有“玉仙美人”之称的襄亲王世子。
赵珩那时只觉得两耳处嗡鸣声不歇,竟一时不能明白他为何也会和玉君扯上关系。
心上人的突然离世和这莫名其妙冒出来、抢在他前头发出质问的人都让赵珩的思绪陷入了一片混乱。
他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想不通索性不想了,那道士说的话才是重点。
他闭了闭眼,招来部下——
“袁佢。”
声线沙哑。
“在。”身后一名副将抬手应令道。
“去搜、去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男子的头微微低垂着,眉目隐没在暗影里,只能听到他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低沉声音。
此刻,他察觉到殷长钰的目光下落在自己腰侧垂挂的一物之上。
赵珩下意识地一把握住了那枚香牌。
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收紧,直到掌心隐约传来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他这才如梦初醒般迅速松开了手。
身材高大的男子恍惚着望向头顶上的四方天,许是阳光过于刺目,他竟觉出几分酸涩来。
这是他和玉君的定情信物。
万不可损坏。
可是——
玉君呢?
他只是出城练了半个月的兵,就把玉君弄丢了。
黑暗浓稠的情绪拽着他不断下落,赵珩仿若失魂了一般,面上满是灰败之色,一双标致惑人的桃花眼只是无神地看着桌面上的那只玉杯。
玉君……
——“不过你说这晏家也挺古怪的,好好的女儿放在江南十几年,这会儿子才接回来,嘶——不会是准备进宫的吧?”旁边那人似乎没发觉赵珩的不对劲,还继续凑过来讲着话,“你姐姐是不是也要入宫啊,要我说……”
身旁刺耳的笑闹声将赵珩拉回了现实,他抬起了头,露出一张锋艳杀人的脸来。
“滚。”
应是喉咙深处挤压出的一声低沉怒音。
“……什么?”那人似乎没听清。
“我说、滚!”赵珩一掌拍下,黑木制的桌案霎时裂开一道拇指粗细的缝来,同时还伴随着巨大的响声。
惹得刚要溜走的人忍不住回头看来。
赵珩擦了擦手掌的血,忍着怒气一抬头,还没和那人继续争吵,就正正撞上了对面席上少女投来的惊诧目光。
他一时愣怔了,那张深深刻在脑海中的面容让他一下子从脊骨处生出麻痒来,一路游上了后脑。
心神一震。
而晏昭则是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赶紧转身跑开了。
造孽啊造孽啊!
怎么偏偏是他!
“赵珩你什么意思!”能坐在一处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小官草民,被斥的那人也来了火,刚想跟他理论理论,就见这奉义中郎将跟失了魂似的,踉踉跄跄站起身来,朝外跑去。
“诶你走什么,账还没跟你算呢!”
这边闹出了这么大动静,自然也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同坐于席上的殷长钰看见赵珩的反常举动不禁皱了皱眉,他伸手叫来随从吩咐道:“跟过去看看。”
“是,世子。”那随从小步没入阴影之中,眼瞧着是朝赵珩离开的方向去了。
.
晏昭吓得慌不择路,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她左右看看,怎么感觉每条路都长一个模样。
“小姐小姐,慢点,追不上了!”雪信小跑着从她刚刚来的方向出现。
晏昭叹了一口气。
这丫头想必也不认识路。
“沉光呢?”她开口问道。
雪信一边喘着气,一边摇了摇头。
“小姐你跑这么快,也就我能赶上,沉光早不知在哪里了。”
晏昭“哈哈”苦笑了两声。
是时候给自己卜一卦了。
诸事不顺啊。
她掐指一算,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的半吊子功力,义无反顾地走向了其中一条小路。
“算了吧,关键时候还是得看你师父我。”
话是这么说,但晏昭心里还是没底的,她小心翼翼探头往小路里面看去,小路尽头处似乎挂着些灯笼,也隐约传来了人声。
没错,就是这条。
晏昭果断地踏步走了进去。
“小姐你确定吗,我怎么感觉这条路我们没走过啊?”雪信跟在她身后探头探脑的。
“你放心好……”晏昭话音未落,突然觉得眼前闪过一道黑影,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落入了一个炙热紧绷的怀抱里。
“玉君,玉君,真的是你,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赵珩将头深深埋在她的颈侧,语无伦次地低语道。
温热的液体顺着脖颈洇湿了衣领,却烫的她心尖一抖。
晏昭一时间怔住了,还是雪信的一声“师父”将她喊回了神。
她拼命推搡起身前人,同时惊呼起来:“你是谁啊,快放开我,我不是什么玉君!你再这样我叫人了!”
她朝雪信使了个眼色示意不要太过声张,现下这模样,若是被别人看见,她纵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
而这时,青年终于抬头细细看起怀中少女的脸。
“你就是玉君,我不会认错的。”他神色认真,肯定道。
晏昭心想做戏做全套,她浑身发抖,颤着声音说:“你现在放开我,我可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不然……”
说到威胁的话时突然卡壳了,她看了雪信一眼。
“不然就把你拿去见官!”雪信立刻会意,一脸凶样地接过话头。
晏昭沉默了一瞬,忍不住扶额,但随即又回到了“被轻薄的贵族小姐”的身份里。
“不然我会像父亲说明此事,到时候,就不是这么简单了。”她冷冷看着比自己高上许多的武将青年,眼里没有惧怕。
赵珩似乎是喝了些酒,此刻也有几分迷糊,但是他还是摇了摇头,眼里流露出难得一见的脆弱神色。
“玉君,你是不要我了吗?所以连自己的名字都不承认了。”少年将军后退几步,颓然跌坐在地上,那只可以罩住晏昭半个胳膊的手掌轻轻攀扶上她的腿侧。
赵珩仰头看着她,眼里隐约划过泪光。
“对不起玉君,对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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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有人要害你,若知道我早早就接你出来了,我还特地在府里留了专门的香室,我知道你喜欢制香……玉君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你看,我们的定情信物我一直好好保存着的。”他像是急切想要炫耀的孩童,手忙脚乱地从胸口衣襟里掏出来一个香牌,“这是你送给我的,我一直带在身上。”
晏昭面无表情地想,哪是我送的,明明你自己花钱买的。
要我送我才舍不得呢。
“赵将军,我不知道什么原因让你对我有一些误解,但是我确实不是你所说的那个‘玉君’。”晏昭不想跟一个醉鬼多废话,她朝后退了几步,挣开了腿侧的手。
“玉君——”赵珩疾呼一声,刚想追上来,却被人拦下了。
来人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之中,声音冷厉,横臂似铁,牢牢挡住了赵珩,“赵将军,这里是晏府,不是镇西将军府。”
“耍酒疯也要看地方。”
他慢步走近,晏昭看清那张脸后再次两眼一黑。
许辞容。
新科状元郎,她的另一个债主。
同时也是她父亲晏惟的得意门生。
青衣文士模样的男子转过身来,朝着晏昭行了一礼。
“晏小姐。”
听闻此句,晏昭微微放下心来。
看来许辞容还没疯。
“多谢许大人,那这里……就交给你了,我们先走了。”
她赶忙回了个礼,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拉着雪信跟他道了别便忙不迭的离开了。
像是后面有鬼在追一样。
许辞容微微笑了下,目送少女一溜烟地跑出了这条小路。
“玉君……”旁边赵珩还在低喃着不成句的话语,许辞容眸中神色微厉,看了看旁边的小池塘,趁他迷糊间狠踹了一脚。
水花四溅,男子负手立于池边,不慌不忙地喊道:
“来人啊,赵将军醉酒落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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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昭惊魂未定地逃了出去,直到在某个路口碰上了沉光这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雁回筑。
直到坐在了屋里,她这才感到心内的跳动逐渐舒缓下来。
为了二两银子至于吗?她都说不是了还非不信。
这时候,另一个大丫鬟绿云掀帘子走了进来,她似乎刚从前院过来,传了句晏夫人的话来:“夫人说,若是小姐乏累了,便在院子里休息就是,不用再过去了。”
晏昭闻言松了口气。
母亲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帮我把这些东西都卸了吧,戴得脑袋痛。”她指了指自己头上的珠钗吩咐丫鬟道。
“是,小姐要洗漱吗?”
晏昭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洗吧,正好也累了,我想直接休息了。“
几个女孩儿一边帮晏昭卸着妆扮,一边准备着打水洗漱。
晏昭顺从地由着他们摆弄,洗脸、洗手、换衣……一套程序下来终于躺上了床。
窝在软软的被子里,晏昭发出一声喟叹。
虽然在晏府中烦心事多了不少,但这日子确实比从前当道姑的时候舒服。
她暂时抛却那些繁杂思绪,渐渐沉入了梦乡。
3. 故人
第二天,晏昭早早就被拉起来梳妆打扮,说是晏夫人发了话,让她去铺子里挑些首饰。
只是没想到,这一出门,就又碰上事了。
从首饰铺子里出来,就在门口人群的推攘中,晏昭好像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人。
珠钗琳琅、耳佩摇响间,少女侧头回望,却见到了一张熟悉而令人脊背生寒的面孔。
她的债主之一,大理寺少卿沈净秋。
这人向来以不好说话闻名,怎么偏偏就撞上他了。
晏昭见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地上,不禁顺着他的眼神方向看去——
是一枚香牌。
十分眼熟。
约莫是是刚才不小心被她撞掉的。
眼看他神情不对,晏昭连忙将那香牌拾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然后递给了他。
沈净秋没有承她的意,劈手一把夺过,冷冷怒道:“晏小姐走路也不知道看前面吗?”
他昨日也在席上,想必是知道她的身份。
晏昭暗自撇了撇嘴。
一个破香牌有什么好稀罕的。
她那儿多的是,要多少一模一样的都有。
但面上她只能低头行了个礼,道歉道:“抱歉,给沈大人添麻烦了。”
“……”
沈净秋冷眼看着那张脸,胸口再次传来抽痛之意。
多么、多么相似的面容。
但他知道她不是童玉君。
世上再没有第二个童玉君了。
手掌渐渐收紧,直到香牌的边角硌在手心传来了痛感才让他清醒过来。
年轻的大理寺少卿再没有看她一眼,沉默着拂袖而去。
晏昭等他走远了这才小心翼翼地舒气,暗自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莫名其妙。”
没胆子当面说,只敢在背后小声骂几句,她愤愤地跺了跺脚,像是踩着他的脸一样。
沈净秋脚步匆忙地走到了街角处一辆看起来颇为朴素的马车旁,他撩帘而入,稳稳坐了进去。
“大人,莲花观那头…….还用不用继续查?”马车中还有一人,见他进来,便立刻正色拱手问道。
“查,不仅要查,还要仔细查,”沈净秋低头慢慢摩挲着手中的东西,面上神色不明,“莲花观坤道童玉君突然身死,连尸体都无处寻得,此事实在蹊跷。”
“可是……”那人闻言有些吞吐不明,似乎有什么为难之处,“襄亲王府那头来传过话,说这事不让我们查了。”
话毕,原本低着头的人突然侧目投来冷冷一瞥。
“提刑狱案一事,是他襄王管,还是我大理寺管?”沈净秋语气冷厉,毫不留情,“且回去跟传话的人说,再影响大理寺查案,下回就该见到本官的弹劾折子了。”
“是、是,大人说的是。”
那人连忙点头应下。
.
回府之后,晏昭想去跟父亲请个安,便带着沉光和雪信朝着晏惟的书房方向而去。
只是还没等她走到书房,就在半路遇见了她最不想见到的人。
许辞容正坐在小榭里,面前好像放着一盘棋。
“晏小姐。”
她本想当作没看见直接走过去,却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叫住了。
晏昭叹了口气,转过身行礼道:“许大人。”
“小姐是去找老师吗?此刻怕是不太方便。”青衣文客端坐榭中,纱帘中隐约可见他俊秀的侧脸。
晏昭闻言,一撩帘子走了进去。
“这话何意?”她坐在了许辞容的对面。
“老师正和李大人有要事相商,因此吩咐我坐于此处,不让人前去打扰。”许辞容不动神色,依旧自顾自地下着棋,“小姐会棋否?”
“会一点。”
她从前那便宜师父有点附庸风雅的意思,倒是教过她一点下棋的基本道理。
“不如与某在此先手谈一局,一局罢了,想必老师那边也就结束了。”许辞容这才施施然抬起眸子,唇边是温和的笑意。
晏昭不甘示弱地昂起头跟他对视着,心想从前没看出来他这么能装啊。
果然是考上了状元当上了官,十分不一样了。
“好。”
在许辞容面前坚决不能露怯。
她抬手拾起黑子,就着这幅残局便落了下去。
然后就在她放下棋子准备收回手的时候,许辞容突然一把按住了她落在棋子上的指尖。
温热的触感抵在指背上,她下意识地想收回,却被人牢牢制住。在慌忙的心跳中,她甚至能闻到对方抬袖时拂来的沉水香气。
“这是白山老人的残局,按照棋谱,这一枚,应该在这儿。”
许辞容按着少女微凉的指尖将那枚黑玉棋子带到了棋盘左侧的一点之上。
移动间两人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摩挲了几下,晏昭一动也不敢动,直到感觉手指上的桎梏消失。
“对,就是这儿。”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
晏昭抬头,正撞入那人深深的眸子里。
似有万千愁绪。
.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晏昭实在要坐不下去的时候,外面终于跑来了一个小厮,对着许辞容附耳说了几句话。
“老师那边想必是好了,小姐请便吧。”
听完小厮的话后,许辞容这才跟晏昭说道。
她站起来行了个礼,不想再与他有更多交流,便直接转身走了。沉光和雪信见她神色不对,便也识趣地跟在身后,没有多问。
走到了书房外,晏惟身边的长随帮她打开了门。
“大人方才吩咐了,若是小姐来,直接进去便是。”
踏入门内,迎面而来的先是三折的山水屏风,她慢慢绕过屏风帐帘,晏惟正坐在红木小几旁,见她来了便招了招手道:“昭昭来,这是今年的贡茶,陛下刚赐给我的,尝尝味道怎么样。”
晏昭小心翼翼地坐下,捧起茶盏细抿了一口。
清香顺着口鼻直直滑入腹中,确实很好喝。
“嗯……”她沉吟着,像是在细细品味,“千叶翠香,万里清风。此茶之妙,实非一言可尽。”
晏惟并未接话,只是垂眸看着盏中的绿叶沉浮。
“在府中这几日习惯吗?”他像只是随口一问,倏然间转移了话题,面上仍是一副慈父模样,“我知道你在外面那么多年,刚回来肯定有很多地方都不自在,要是有什么想法,尽管跟我们讲,我也不是那种老古板。”
晏昭拿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随后轻轻放在了桌几之上。
“要说不自在,其实倒也还好,只是可能稍微有些不适应罢了。”少女温言说着,面容绵软,倒像是和善可亲的样子。
她察觉到了对面投来的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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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闲聊了几句,都是些家常话题,晏惟似乎是看出了晏昭的不自在,便主动开口道:
“好了,我这里又没什么你们孩子爱看的书,早些回院子休息吧——若是哪里缺了少了,直接差人去跟你母亲说便是了。”
话毕,他轻轻抚摸了一下女儿的发顶。
头顶的触感是温热干燥的,晏昭沉了沉心思,却拿不准这只手掌主人的心思
“嗯。”她点头应是。
回去的路上,刚绕过一处回廊,就听见前面好像有两三个丫鬟正聚在一处闲聊。
“你们知道不,我听说,江南那个‘小姐’,被舅老爷收为义女了。”
“啊?那日后若是也上京来,岂不是……”
“什么那个小姐这个小姐的,咱们府上不就一个小姐吗?”
“你来的晚不知道,其实现在那个小姐,是从前走失的,前些时候才认回来。而过去为了遮掩身份,就说将小姐送去江南外祖家了,那何家也是大族,少不了宴请往来,就找了个人假扮咱们小姐。可如今这真小姐回来了,那位假小姐可就……”
“诶呦,日后若是两个小姐碰面,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听到这儿,晏昭忍不住在心中冷哼了一声。
她抬步走了过去,直到有一个丫鬟看见了她。
“小、小姐!”
这一声恰似石落静水,那两三个丫鬟被吓得连忙低头伏身。
一个也不敢再言语。
晏昭看着她们几个,没有出声。
“小姐,这几个……应该都是夫人房里的。”沉光在一旁低声说道。
“母亲房里的?”少女语调淡薄,“那我便不好自己做主了。沉光,你且替我去跟母亲说一说这几个丫头聊的内容,至于后头的事,我便不管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便直接抬步离开了。
回房之后,雪信有点心虚地说道:“小姐,我前几日就要与你说这事的……后来一打岔就忘了。”
“不过这么大个事,还要靠咱们四处打听才能知道,否则不得一直蒙在鼓里。”说到这儿,她又愤愤地指责起晏府其他人来。
比起雪信,晏昭倒是淡然多了,她先是坐了下来,慢条斯理地点燃了一只香。
晏昭挥了挥手拂开飘到面前的烟气,伸手漫不经心地用香夹拨弄着铜炉中之前散落的香烬。
“雪信,师父今天教你一个道理,”少女眉目温然,神色平和,但口中的言语却似藏锋之刃,“香一旦烧尽了,便只剩下了这些无用之灰。”
她轻轻挑起炉中的残尘,只一风动便悉数化在了空中。
“人也如此。在他们眼中,那位假小姐,如今已没了利用价值,很快就会被抛弃的,倒不足为惧。”
雪信伏在塌边仰起头看向自家师父,窗外微黄的光错落地洒在她的侧脸上,勾勒着清秀有力的线条,她再次开口:“现在重要的不是什么假小姐真小姐,我既回了府,此事便是板上钉钉,倒没什么大妨碍。但这几日我是看明白了,就算是这些丫鬟小厮,也没怎么把我当回事。”
“我在他们眼里无威无信,是随口拿出来调侃的人物。若听之任之,便难在晏府站稳脚跟。”晏昭微昂着下巴,看着那烟气渐渐上飘。
“且看着吧,你师父我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机会很快就来了。
4. 神仙药
小雨忽至,在花窗上留下了点点的斑痕,而窗边花几上的玉簪花已然换做了秋海棠。
转眼间,距离晏昭被找回已经过了半月有余。这段时间她也终于渐渐熟悉了自己的新身份。
绿云和雪信忙着关窗,沉光则是走到晏昭身边小声道:“小姐,刚刚夫人身边的莲心过来传话,说是最近能不出门就不要出门。”
“唔,”晏昭一边翻着话本子,一边嚼着栗子糕,“我知道,总下雨嘛。”
“不是,”沉光的语气有些严肃,附到晏昭耳边道,“这几日老爷一下朝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从前家里进进出出那么些大官小吏的,近些日子也少了。外面传的风风雨雨,大抵是……那神仙药的事。”
晏昭“嚼嚼嚼”的动作一顿。
神仙药?
“这事儿,府里面其实之前就有风声了,但自觉不该传这些没有个实处的消息,便没跟小姐说。但如今眼看着事情这么久都没个准话,还是想跟小姐通个风。”沉光做事向来谨慎,她能说这话想必是经过了母亲的授意。
“唔唔,我知道了。”她面上神色自然,点头答应下来。
而过了一会儿,晏昭偷偷叫起雪信,两人打了伞,悄悄地出了院子,候在了花园竹径旁。
这里是从晏惟书房出府的必经之路。
等了两盏茶的功夫,她要等的人终于在竹径那头出现了。
“晏小姐怎么在这儿?”许辞容看见她好像也是吃了一惊,“还下着雨,等了多久了?”
“没多久,”晏昭摇了摇头,走上前去,“府中最近有些不好的言语,不知许大人是否听闻。”
许辞容将自己的伞覆到了晏昭的头顶。
晏昭刚想推辞,就听到面前人道:
“小雨,我好歹是男子,不怕淋。”
他像是看出了晏昭想说的话,提前将她堵了回去。
晏昭动作顿了下,随后才接过了那只伞,暗暗腹诽许辞容今日是不是被人触了霉头,火气这般大。
“是神仙药一事吧,”他叹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这几日在朝上此事也被时常提起,而现下的线索不是指向老师就是指向同党的其他官员。倘若不能洗清嫌疑……”
他眉头微蹙,温润清雅的面容在这细蒙蒙的雨丝中更是柔和了眉眼,令人心折。
“……只怕是坐不稳这右相之位了。”
晏昭听后半晌没有说话,心下思绪百转。
“多谢许大人告知。”许久的沉默后,她福了一福身,将伞交还给他,和雪信一同离开了。
许辞容撑着伞站在雨幕之中,伞柄上还有少女掌心的余温。
还是这番模样,用完了人就丢。
一下也不回头。
.
神仙药,神仙药。
晏昭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着,心中不断默念。
神仙药即是最近在京城中流行起来的一种药散之方,传闻吃了便快活似神仙,然而这种药却会引得人神志不清,皮肤溃烂,最后喉咙肿胀窒息而亡。
原本只是在市井中流传,不成什么大气候。不过前段时间,户部侍郎李宣由于服用此药一命呜呼,空出了如此肥缺,朝中为了这新任侍郎的人选吵了个不可开交。如此一来,这“神仙药”的出现便带上了党争的属性。
神仙药来源岭南,偏偏晏家前段时间为了接回女儿,刚派了一大队家仆出京。
虽然是去的江南,但那远离京畿之地,可做手脚的地方很多。
晏家自己人都知道那队人马只是做样子,然而说出去谁信呢?
要想洗清晏惟的嫌疑,就得找到真凶。
无威无信又如何,只要她能解此围困,证明自己的价值,晏惟自会替她立一立威风。
毕竟在这晏府中,晏惟才是真正的掌事人。
打定了主意,但困住晏昭的是第一步——
如何出府。
想探查此事,肯定不是半天就能完成的,现在别说夜不归宿了,她出门后面没跟着十个人,母亲都要唠叨。
晏昭垮下了脸。
然而,机会很快就来了。
江南舅老爷携表小姐入京的消息传遍了晏府。
.
“小姐,你听说了吗?舅老爷今日便要来了。”
纱帘微动,水榭中的少女正坐于小几前,手上推演着卦数。一旁的小丫鬟打着扇,掩唇小声说道。
“来便来吧,正愁没机会呢。”晏昭不动声色,只是继续转着手中的式盘。
雷水解。
目下月令如过关,千辛万苦受煎熬,时来恰相有人救,任意所为不相干。(1)
此乃中上之卦。
“事成如顺水推舟,且静待其变。”她一挥手,又拨乱了原本显出的卦象,“我正等着她来呢。”
正说着话间,外头似乎来了人,不多时,沉光便挑帘进来传了前院的消息
“小姐,夫人那边叫您过去呢,舅老爷到了。”
哒。
晏昭手中的卦签轻轻磕在了玉质的小几上,发出了一声轻响。
她与雪信对视一眼,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
.
还没等走到前厅,便听见了细碎的说笑声,晏昭半垂了眸子,自回廊走过,抬步迈了进去。
就在她出现的那一刻,厅中的声音霎时一静。
少女着一身浅蓝暗花长衣,未饰环佩,只一枚玉簪泠泠地点缀在青丝乌发之中,虽显得过于素净,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清贵之感。
“昭昭,来,这是你舅父,”晏夫人见到她,顿时满面喜色,连忙介绍着,“这位……是舅舅家的表妹。”
顺着母亲的指引朝着对面看去,坐在主位下首,正含笑饮茶的是个颇为温和俊朗的中年男子,这应该就是她的小舅,何家二子,何均文了。
晏昭行了个礼,乖巧应声:“舅舅好。”
“昭昭不必多礼,舅舅这次来也没带什么见面礼,这是一点小玩意,拿去玩便是。”何均文拿起旁边的一个木盒递给了晏昭。
她伸手接过,也连忙道谢。
从礼数上倒是挑不出任何错来。
一旁的何絮来暗自咬了咬唇。
这时候,晏昭才将目光投向她。
眼前的女孩儿和她差不多岁数,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穿着鹅黄的云形千水裙,更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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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她玲珑可爱了。
不过那双圆眼却在狠狠瞪着自己。
“表妹好。”
她浑不在意,反而和善地笑着,朝着何絮来点了点头。
而上头晏夫人继续笑吟吟开口道:“昭昭,这次你舅舅上京是送絮来去习艺馆的,我想着正好你也到了年纪,不如就跟絮来一起去吧。”
此话一出,厅中的几人都是不同的神色。
晏昭露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喜意,赶忙行礼应是;何均文只是一味地含笑点头,并不做声;而何絮来则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立刻挺了挺脊背,像是要说些什么,不过还是忍耐住了,只是翻了个白眼,嘴唇微动了几下。
“我倒是担心表姐会不会连字都不识得几个……”小声的嘟囔声传来,晏昭心下哂然,并不曾理会,她只是暗中观察着自己母亲的反应。
而晏夫人依旧端着和善的笑容,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一样,倒是何均文暗自朝“女儿”使了个眼色。
将这一切尽收眼中,晏昭微微垂眸,自有了打算。
“多谢母亲,我一定会和表妹一起……”她偏过头来,直直望向何絮来,“优学勤练的。”
又说了些家常客套话,晏昭自觉没什么话题可以参与,便行礼告退了。
待走出了前院,雪信终于忍不住愤愤说道:“小姐,你听到她那句话没?什么叫‘字都不识得几个’?师父你抄经背咒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
晏昭并未接话,只是慢下了脚步。
此时日头正盛,暖光斜斜地从廊檐上洒下一点,披在了少女的肩上,光暗之间直显得人出奇地清瘦。
“先前我还有些担心,但今日一见,才知是我是多虑了。”
她一指微弯,承托着下巴,眼神玩味。
“我这‘表妹’啊,无甚大坏,不过些许蠢笨罢了。”
“倒不足为惧。”
雪信刚想附和,这才想起沉光也在身侧,不由得惊诧地看了自家师父一眼。
晏昭微微侧身,看着身旁一直低着头的沉光,笑着开口道:“沉光,你说是吗?”
而绿衣的大丫鬟倒是一如即往的稳重,她并未抬首,只是沉着应声道:“当年府里选的就是单纯些的女孩儿,以防日后小姐回来后有不好的心思。现如今瞧着,虽然表小姐对您有些敌意,但依照这个样子,倒确如小姐所说,无甚可惧。”
话毕,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静,直到晏昭开口打破了凝滞的场面。
“自我回府后,除了雪信,便与你最亲近。说起来你在府里的年头是比我还长不少的,我也是将你当作自己人看,”她从袖中拿出那个何均文送她的盒子。
“我这舅舅虽说与我不甚亲近,但这礼他应当也不会含糊,如今转送给你,就当是我们俩迟来的一份见面礼。”
她抬手打开盒子,放在沉光的面前。
里头是一块雕着双柿的玉佩。
喻为事事如意。
沉光看了看持玉而立的少女,她明明一半身子隐没在暗处,却依旧耀眼地令人移不开视线。
她伸手接过玉佩,郑重地行了个礼。
“多谢小姐栽培。”
5. 习艺馆
眼看着快到了离府的日子,晏昭又去守株待许了。
“许大人!”远远就瞧见那道身影,晏昭连忙小声唤道。
许辞容顿步回首,像是知道是她一般,露出了个无奈的笑容。
“晏小姐。”
他规规矩矩行礼。
“许大人,我听说你近日要在习艺馆负责《禄官义》修撰,以我们的交情,想必不会介意帮我一个小小小……小忙吧?”她仰起头眨了眨眼。
许辞容淡漠地撇开视线并没有看她。
“我倒是好奇,我与晏小姐的……交情?”
晏昭一时语塞。
“我们……我们一起下过棋!你还帮我挡过赵珩那个登徒子。”她知道许辞容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只能抱着试一试的态度。
许辞容轻笑一声,掸了掸袖,一时竟让人摸不准他的态度。
“有来有往才叫交情。如今小姐有事求我,拿出来说道的却全是我帮小姐的忙,如此一来岂不都是我之往,而没有小姐之来?”
他转头看见了晏昭凝滞的表情,又突然改了口风:“不过……既然小姐开了口,那我哪有不帮的道理,若有难处,许某任凭小姐吩咐。只是希望小姐莫要忘了某几次相助之功。”
语毕,那温雅文士施施然行了个礼,抬步顺着青石小路走远了,只留下默默然的少女。
说了半天,不就是想要拿一拿乔,让自己捧他几句吗?!
跟此人说话真是费劲。
晏昭扶额苦笑,忍不住在心里暗骂。
这次她是独自一人来堵许辞容的,雪信和沉光都在院子里收拾东西,明日她们二人要随自己一同出发去习艺馆。
.
第二日临走之时,晏夫人忍不住多叮嘱了几句,左不过是些“照顾好自己”的话,晏惟倒也出来送行了,不过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与晏昭眼神交汇了几次。
她挥手与父母告别,掀开帘子进了马车。
车里已经有人了。
何絮来坐在一侧,正梗着脖子倒茶。
晏昭方坐定,外头车夫一个挥鞭,马车狠狠一晃,何絮来的茶洒了一桌。
“嗤——”
晏昭的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笑。
实在是没忍住。
“你笑什么!”何絮来今日穿了一身粉红百花凤尾裙,整个人嫩生生的,就算是生了气,看起来也没什么攻击力。
晏昭摇了摇头,从怀里拿出一方素蓝帕子递给她。
“擦擦吧,沾湿了衣服就不好了。”
“谁要你假好心……”女孩儿嘴上说着,手里却接过帕子轻轻擦了起来。
晏昭仔细盯着车内的顶饰,见那流苏一晃一摇,像是看出了神,一下也不曾移开视线,却开口对何絮来说着话:“表妹不必对我有如此敌意,咱们是自家姐妹,我不会害你。”
“谁知道哇,”何絮来“哼”了一声,带着些江南的口音,“知人知面不知心,像你这种看起来好的,指不定心里多狠毒呢!”
“我把话挑明了告诉表妹吧,”晏昭没耐心继续跟她拉扯,干脆直接地说道,“我与你之间,如今身份尴尬的是你,而不是我,害你对我没有任何好处;而害我,你也无利可得。若是在我归家前,你倒是还有机会继续做‘晏大小姐’,但如今身份已明,你如何也做不成了,倒不如乖乖当你的何小姐,没准日后还能有个好结果。”
“你知道什么!”何絮来双目圆睁,死死地看向晏昭,放在膝头的手攥紧了裙摆,“都是你害我!若、若没有你,我也不会是现在这个身份!”
晏昭冷哼一声。
“若没有我,便没有你,”她转过头去看向何絮来,“表妹,你怎么就捋不清呢?我们俩,从来就不是竞争关系啊,为什么要非此即彼呢?”
少女的眼神犹如利剑,一下刺穿了何絮来纷乱的思绪,直至真正的关键。
“你要想想清楚,你从前得到的好,是因为我,晏昭,应该过得好。倘若我只是个不受宠的弃子,你又何来那些锦衣玉食?如今也是一样,何絮来,何须来……你以为舅舅认你做义女是真心喜爱你吗?”
她看了看身旁女孩儿的脸色,挑眉一笑,继续说道:“看来我没猜错,想必你应该比我更明白吧。害了我,日后你岂不是更没有价值了吗?”
晏昭一把抓住了何絮来颤抖的手,倾上前去凑近了她的脸。
“表妹,如今你要做的,不是害我,而是保我。除了我,谁有理由护你?”
何絮来被她的一段话说得心神震动,她眼睫微颤,像是振翅的蝴蝶。
“你……你又有什么理由护我?”
晏昭挑唇露出了一个轻笑,侧身坐了回去。
“就要看你能不能给我这个理由了。”
.
此后,一路无话。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晏昭率先一步起身走了出去。
“小姐,小心。”
沉光候在一旁,抬手准备去扶晏昭。
她摆了摆手,直接自己跳下了车。
下车后,晏昭深深吸了一口气,缓了心绪,这才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
她们现在应该是到了习艺馆的后院,周围绿树围绕,虫鸣渐渐,倒是一副清幽之景。当她的视线移到院门口,只见那垂花门下正站着一名布衣素裙的女子。
这位看起来像是舍监的女子与晏昭对上了视线,她微微一颔首,不卑不亢地开口道:“两位,拿好东西便随我来吧。”
家仆们帮忙搬着行李,一行人跟着舍监来到了学舍处。
“这便是你们的房间了,”舍监推开门,房内分了几处隔断,倒是看不清全貌,她转头对着晏昭和何絮来说道,“馆中有规矩,不可四下闲逛,无课时各位学生需要待在学舍中。一旬一假,一月一考,若是连续两次小考垫底,可能就要烦请收拾东西回家了。”
“这个是日常规范,两位可以看看。”她递来一本书册,晏昭伸手接过,随后那舍监便转身离开了。
“什么嘛,看她那个样子,瞧不起谁呢?”何絮来这性子自然少不了埋怨几句,“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就是个看院子的。”
“这儿不是何府,也不是晏府,说话的时候还是收敛一些,”晏昭抬步走了进去,一边看着房内的陈设,一边微微偏头说着,“少得罪个人,总是好的。”
“你!”何絮来知道她在拐着弯敲打自己,但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能反驳的点,刚想继续呛声,又回忆起了马车上的那句话。
——就要看你能不能给我这个理由了。
她咬了咬唇,最终还是咽下了怒气。
房间的格局很简单,绕过门口的隔断,里面分了两部分,各有一张床和一条长桌,四下还零散放着一些小凳。
何絮来看到如此简陋的环境,又开始嚷嚷了:“这么破的房间!怎么住啊!”
她叉个腰站在门口,不可置信地左右看看。
晏昭没有理会身旁这个吱哇乱叫的粉色唢呐,只是淡定地吩咐家仆把行李抬进来。
“把东西放一放,你们就先回去吧。”
粉色唢呐见没人搭理她,也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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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悻悻地跟在晏昭身后走进了房间。
待东西收拾地差不多了,晏昭便让沉光去舍监那边问问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她则是走到外面围着房间转了一圈。
这房间两侧还有一对耳房,应该就是给丫鬟们住的地方。左耳房后身有一条小道,晏昭顺着那条道走了会儿,发现这条小道联通着其他的学舍,估计是供丫鬟们来往走的路。
有时家里送些东西来都是丫鬟们去后院取的。
她若是想溜出去,这条路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等晏昭回来时,丫鬟们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何絮来坐在空荡荡的桌子旁,整个人缩在一张小凳子上,手旁边放了一盏忽明忽灭的灯,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你去哪儿了?”她态度软和了不少,手脚缩在一起,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晏昭在窗前的水盆处净了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道:“没去哪儿,就在外面转了转。”
“有什么好转的,到处都是这寒酸样。”何絮来嘟囔着,有些不高兴地扯着自己的袖口。
晏昭闻言并未做声。
她从前住的地方,还比这里不知要寒酸多少。
.
第二日寅时三刻,晏昭便醒了,简单洗漱后,她便按照昨日舍监留下的书册指示来到了书房。
按照书册规范所写,早晨需要到书房背书温习。
只不过当她走进来的时候,房中只有两三个人正捧着书坐在桌前安静看着,听到动静后,有人抬头看了眼,随后又浑不在意地继续将注意力放回手中的书里了。
嗯?
看起来不像是统一背书温习的样子啊。
晏昭走到书架旁,发现众多道经史文集之中竟然还有几本道经。
不过转念一想,如今朝中轻佛重道,这习艺馆的书房里放点道门书册倒是不足为奇了。
晏昭挑了一本《亢仓子》,坐在桌旁翻看着。
"你是晏家小姐吗?"她正看到《全道》时,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晏昭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出声之人是坐在她右前方桌子上的一名贵族少女。
“我是,怎么了?”
那少女拿起书坐到了她的旁边。
“今日是你第一天来吧,上课的时候且当心些,我前几日曾听人商量说要瞧你的笑话。”
晏昭自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不过……
"我知道了,不过……敢问小姐为何好心提醒我?毕竟我算是新来客,倒不如原本就在馆中学习的小姐们亲近。"她两指捻着书页,指尖正停在"我其杓之人邪(1)”一句。
那少女似是没有料到她这一问,愣了一下,随后微微笑了。
“晏小姐倒是非常坦诚的人,那我自然也不绕弯子了。馆中各人关系复杂,像我这般父叔官职不高的,时常受些冷待。晏小姐刚从江南回来,想必在上京也没什么熟悉的人,我便斗胆前来交好。”
晏昭微垂了眸子,心下了然。
这是投诚来了。
“小姐是….?”她坐直了身子,心中立刻有了考量。
“我姓姚,单名一个珣字,家父是榷易院监管库使。”书房里不好有大动作,姚珣抬手作揖,以示行礼。
晏昭也回以一礼。
“多谢姚小姐提醒,此恩,昭定会记在心里。”她并没有回应姚珣之前的话,不过还是接受了她的好意。
“也只是一句话的事,算不了什么恩,晏小姐不必在意,只当今日结识一位同窗。”姚珣长了一张清秀纯良的脸,说起话来也格外令人信服。
6. 偷溜
来习艺馆的第一节便是经学博士纪文儒的课。
此人以脾气冷硬著称,得罪了不少人,因此虽然颇有才名,却只能在这习艺馆里教书。
晏昭坐在了最后一排,安分地听着。
不过总有人不想让她安分。
“……听闻晏小姐刚从江南回来,何家老太爷可是编修《周礼六注》的端明殿学士,想必晏小姐对《周礼》定是十分熟悉吧。”
晏昭顺着声音来处看去,十分眼熟的一名绿衣少女正向纪文儒“举荐”着自己。
纪文儒果然将目光投向了她,并开口问道:“‘冬夏致日,春秋致月”,此一句出自何处?”
晏昭微垂了眸子,随后起身行礼致歉。
“学生不知。”
“我知道哇!《春官·冯相氏》!你等会儿——”何絮来急得在后面直扯她袖摆,压低声音小声提醒道。
“如此容易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纪文儒皱了皱眉,冷哼了一声道,“习艺馆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小考垫底滚回家丢的是自己的脸。”
晏昭一直低着头,没有做任何辩驳,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明里暗里投来的视线。
“夫子说的是。正巧近日有翰林待诏在延文殿中修撰《禄官义》,因此学生想下了课之后继续去延文殿温书,若有不懂的,也可相问。”
她掩在暗处的唇角微微翘起。
所谓顺水推舟,不过人凭事动。
“虽愚笨,倒也有用功之心。”脾气冷硬的经学博士终于缓了缓语气,“念在这个份上,我会跟舍监那边说。不到时间不准回学舍。”
“是,多谢夫子。”晏昭应声坐下。
她刚舒了一口气,袖子就被何絮来连连扯了两下。
“虽然我知道你没读过书,但是我不是在下面提醒你了吗?而且你还主动要求课后去什么延文殿温书?你疯了?!!”她差点没压住声音,急切地说道,“这下好了,不到时间不准回学舍,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在马车上说服我的时候不是挺聪明的,怎么这会儿这么笨了?”
晏昭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袖子上抹开,像是没听到一般慢条斯理地抚平了袖口的褶皱。
待最后一道折痕也消失后,她这才开口说道:“如果你发现一个聪明人变笨了,那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真的变笨了,而另一种,是你根本理解不了她的聪明之处。”
“……什么意思?”
何絮来一脸茫然,不明白她到底在讲些什么。
“意思就是,”晏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补充道,“人家不想带你玩。”
“我过几天要出去一趟,希望你守好消息。”她凑到何絮来耳边轻轻说道。
又开始忽悠小傻子了。
“别想什么歪心思。若是走漏了风声……我就给你下麻子药,那种碰了之后全身、包括脸上都会起黑色麻子的药粉。”
“你知道的,像我这种江湖痞子,就这些玩意儿最多。”
喷洒在耳畔的吐息轻柔而温热,何絮来却遍体生寒。
她一把捂住自己的脸,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我、我保证不说出去,真的。”
.
解决了何絮来,却还有一个难啃的骨头。
“你说的有事相求就是这个?”
眉目温和的男子手中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书页,半掀了眼帘望向对面的少女。
“你之前都答应了,可不能反悔。”晏昭卷起一册书,歪了歪头用书卷指着许辞容,双眸明亮,“况且,这不过是你许大人一句话的事罢了。”
“你要出去做什么?”他并没有应下,反而低头看起了书文。
晏昭拿着那卷子书横在了许辞容面前,让他不得不把目光再次放在自己身上。
“我之前在文誉阁定的砚台到了,没有那砚台写字都写不好。”晏昭理直气壮,为自己找了个好借口。
“哦,”许辞容不咸不淡地答应着,“东巡街的那家?改日我帮你取来便是。”
“那不行,非本人不能取。”少女收回了书卷,左肘架在桌旁,下巴微仰,看起来神气无比。
许辞容眼神微凝,右手小指不受控制地动了一下。
“是吗?原来还有如此规矩,倒是不曾听闻。”他像是宝殿中的菩萨像一般,好似不管晏昭说什么,都是这副无波无澜的模样。
晏昭这下彻底泄了气,胸中不知怎得生出了一股无名之火,霎时间恶向胆边生,习惯性地“啪”一下按住了许辞容的左手。
“所以你到底帮不帮?给个准话啊!”
等她说完之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是童玉君了。
从前许辞容也是这副温和淡漠的样子,她每次试图拉进一下关系都会被不动声色地推回去,后来熟悉之后也基本上是她剃头挑子一头热,长久以往就养成了这种“冒犯”的习惯。
眼前人今日穿了一身墨绿官袍,腰佩银带,头戴玄冠,端得是清冷威严的一副模样。而现下他动作一顿,缓缓抬起眸子,眼神凉薄。
直教人心生忐忑。
不过晏昭是何许人也,自然不可能输了气势,她非但没收回手,反而还按地更加用力了,不甘示弱地与面前的男子对视着。
“既然是我答应的事,自然不会食言。”许辞容似是被她纠缠地不耐烦了,终于给了个明确的答复,“我会跟馆监说,这段时间你要留在延文殿帮助整理书卷。不过最多三日,再久我也瞒不住。”
晏昭闻言,笑吟吟地松开了手。
“多谢许大人,日后若是大人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吩咐。”她倒是不吝啬嘴上的承诺。
而许辞容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直看得晏昭背后一阵发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晏昭感觉自己的魂魄都快被他那一双棕黑眸子吸进去的时候,他终于移开了视线。
“希望晏小姐,能说到做到。”
那尊菩萨又回到了莲座之上。
.
解决了怎么解释自己几天不上课的问题,下一个就是如何从馆中离开。
各个府上有时会来送些东西,丫鬟们都是去后院取的。只要晏昭扮作雪信的样子,从小道去到后院,再找个接应的马车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习艺馆。
但是这接应的马车如何来呢?
晏府的首先排除。
这事最不能让府里知道。
成了叫立功,没成就叫胡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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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个“没成”包括提前被发现。
她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晏昭带着满腹愁绪回到学舍,刚一进门,就看见何絮来在偷偷藏着什么东西。
“做什么呢?”她冷不丁地开口。
那有些鬼祟的背影一顿,然后猛地回身将手背在身后,脸上是一副纯良表情。
“啊?我就、就找点东西。”何絮来强装镇定,但眼珠不停转着,似乎有些心虚。
晏昭走到她身旁,女孩儿不断小步调整着位置,想要挡住自己身后的柜门。
“诶诶诶——”
一只手臂毫不留情地从她腰侧擦过,拉开了那扇门。
柜中放着一些妆匣,只不过匣子底部似乎还压着什么东西。
估计是刚刚藏的匆忙,有一角露了出来,要不然还真发现不了。
“……《诛邪六侠传》《明剑堂记》《缘水秘史》?”晏昭抽出了下面的东西,是几本书,而且看这书名,像是侠义话本子,“你藏的就是这个?”
“你、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何絮来嗫嚅地开口道,“父亲他不准我看这些的。而且来学堂还带着话本子,要是被别人知道肯定会笑话的。”
晏昭轻轻一笑,又将手上的东西放了回去。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几本话本子罢了,还当是什么要紧东西。”
何絮来听她这样讲话,又有点不乐意了,愤愤辩解道:“你当然啦,你什么没见过,但是对我来说这就是很要紧、很重大的事情。而且这都是空山居士新出的几册!我特地托人悄悄送来的,刚刚才拿到,本来打算先藏起来的,没想到被你发现了。”
“刚刚?”晏昭瞬间抓住了她话里的关键之处,“在习艺馆里?你怎么托人送来的?”
“就外院的那些小厮啊,许他点银子就行了,又不是什么难事。”何絮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像不理解她为何惊讶。
而突闻此言,晏昭却是霎时间明悟了。
倒是忘了,如今她已经不是那个小道姑了。
很多事情其实用银子就能解决。
她瞬间又精神起来,抬手拍了拍何絮来的肩膀说道:“好妹妹,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的。”
随后,她便转身快步走出了房间。
何絮来等她走远了这才假装凶巴巴地顶嘴:“嘁,谅你也不敢。”
.
“师父,你真要这么做?”
第二日下午,趁着其他人都去上课了,晏昭把雪信叫来房里,告诉她自己准备偷溜出去。
“你师父我什么时候犯过蠢?没把握的事情我可不做。”晏昭换上了雪信的衣服,嘱咐她这几日一定要帮自己瞒好了,“延文殿那边有偏房,这几日你带些东西去那边住吧,许大人会帮我们打掩护的。”
小丫头一脸担忧,还是忍不住地关心晏昭。
“师父你千万小心啊,若是实在危急,哪怕跟府里求助也不要自己逞强。”
晏昭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微弯下腰含笑看着自己的小徒弟道:“放心吧小春草,师父说过一定会带你过上好日子的。你乖乖的,我过几天就回来。”
“嗯!”小徒弟春草重重点了点头。
7. 莲花观
安排好这边的事,晏昭就带上面纱匆匆从耳房后的小道离开了。
后院处停着租好的马车。
雪信买通了后门的护卫,说自己有很要紧的事必须出去一趟,并通过负责采买的小厮租了一辆马车。
此时天色渐晚,晏昭一个人坐上了车,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捏紧了袖中的金钗。
此举确实冒险。
匆忙间想出的方法,希望不要有什么意外。
马车摇摇晃晃地朝前走着,晏昭仔细听着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以此来判断大概到哪儿了。
石子路,这是习艺馆后门小道;青石板路,这是到了外街了……
大概过了刻钟的时间,马车终于停了。
“姑娘,到地方了。”
车夫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晏昭连忙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她一手扶着面纱,遮住一半的脸,另一手拿出银两递给了车夫。
“好嘞,姑娘慢走。”那车夫接过银子对着光看了两眼,这才笑呵呵地坐回去一挥马鞭驾着车离开了。
待马车走远了,晏昭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她朝两边望了望,确定了方向后就朝着一个从前无比熟悉的地方去了。
莲花观。
晏昭为什么会对神仙药一案的真相如此有把握,正是因为自己掌握着非常重要的线索。
当她还是童玉君的时候,曾经无意听见过馆主南虚子正与一陌生人谈论一个叫“石花散”的东西。
那是在莲花观西侧的小斋堂中。
当时她躲懒躺在屏风后面睡觉,谁知却被一阵脚步声吵醒,由于害怕被人发现自己逃了课业,她便赶忙藏进了小塌之下。
从塌上垂下的布帘朝外看去,只能瞧见南虚子正引着一人朝房内走来,随后他们在桌边坐下开始商谈。
对面那人似乎身份不低,因为南虚子很少会拿出如此谦恭的态度待人。
这两人说的话就像是在打哑谜,但是晏昭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关键词。
“石花散”、“南越”、“尽快取货”、“上京”……
这些当时听起来无甚关系的词,在神仙药一事爆出后,晏昭瞬间就明白了。
南越国就在岭南。
石花散就是神仙药。
而莲花观定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正巧,她就是一个对莲花观非常熟悉的人。而且童玉君已死,外人面前,她一个数月前才从江南回京的晏家小姐怎么可能知道莲花观的事,怀疑谁也不可能怀疑到她身上,事后完全可以全身而退。
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老天都在推着她查这个案子。
此时天色已晚,蓬山附近并不算繁华,路上人烟稀少,山路崎岖。
不过这附近的路,晏昭闭着眼都能走,她轻车熟路地从小道绕去了莲花观的后门。
这个后门还不是正殿后面的大门,而是道观东北侧的一处小门,而这个门除了观中道士基本上无人知晓,因此也并无什么看守。
晏昭攀着旁边的断墙,抬腿踩在了门钹上,腰腹猛然发力爬上了墙头,然后轻轻一跃便顺利翻进了道观。
四下寂静。
只有远处依稀闪烁着几点灯火。
晏昭按照自己记忆中的方位慢慢摸索着往前走,还没等她走出竹林,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交谈之声。
黑影憧憧中根本看不真切,走近了这才发现就在她前面不远正站着两个人。
晏昭呼吸一窒,连忙稳住动作,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隐匿在了暗处。
“师兄,大理寺那些人究竟什么时候走啊,为个……也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其中一人语带埋怨,隐晦地提起了近日道观中的事。
“查便查呗,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被唤作“师兄”的人倒是一副无所谓的语气,“这事的原因你还不知道?那沈大人,从前就跟童玉君有往来。你别看他在我们面前多神气,上次有一回,我亲眼瞧见他跪在地上求童玉君,声音是哑的,眼角通红,啧啧啧……要我说那姓童的也是好眼光、好手段,之前在观里借住的那个穷书生约摸也跟她有几分关系,结果转头考上状元了。”
“这事我倒是没听说过,只知道上回来的那两个人……”
“殷世子跟赵将军?害,当时我也是吓一跳,这小妮子怪有出息的,就是命不好,没等享上福呢,就走了。”
晏昭蹲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都说死后功过任凭他人说,但是想必也不是人人都能亲耳听到这“他人说”。
“不过这个童玉君到底是什么来头?她之前在这儿挂单也挺久了吧。”
“她啊,她师父明尘子是咱们观主的旧相识,一贯喜欢四方游历,便把这徒弟丢在这儿了。也不知道明尘子什么时候回来,听说就这么一个徒弟……”
……
两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边走远了。
晏昭抿了抿唇,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难过。
舍弃“童玉君”的身份时,唯一让她产生犹豫的,除了一同带去晏府的春草,就只有师父。
是师父捡到了她,并将她抚养长大,还引她入道,教给她谋生的本事。
也不知师父回来后得知自己的死讯会不会伤心。
但是像她那样洒脱的人,想必会为自己念几篇道经,随后挥一挥袖子,便又走回她的人间道了。
隐在墙角阴影处的少女面无表情地揩去眼角的湿意,勉强挤出一个笑来。
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1)
世上已再无童玉君。
不可贪得。
她缓了缓心神,继续朝前走着,后面的路倒是十分顺利,一路沿着文昌殿的墙根摸到了单房。
晏昭估摸着南虚子这个时辰应当还在道君殿里做晚课,便冒险从窗户翻进了他的房间。
东西在哪呢?
黑灯瞎火的,她只能凭着感觉乱摸,将能打开的柜子都翻了个遍,却还是一无所获。
虽然说重要的证据应该都会被妥帖藏好,不会让人如此容易地发现,但至少也应该可以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吧?
房间外时不时传来走动交谈的声音,跃动道灯火影子映在窗上,像是张牙舞爪的邪怪一般,直催得人心忐忑不安。
晏昭提着一口气,紧张到眼前发虚。
她记得之前听师兄们说过,观主有个专门放重要物品的地方,可以用机关打开。
晏昭站在房间中央,再次仔细环视了一圈。
博物架、桌几、书桌、长柜、床榻……
若是说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搜过——
晏昭皱着眉陷入了思索。
哒、
哒、
哒。
轻微而有节奏的脚步声响起。
房中的人瞬间后背一寒,连忙转头看向门口。
南虚子……回来了!
慌乱间,晏昭钻进了床铺下面。
平躺在逼仄的空间里,似乎连心跳之声都变得震耳欲聋,她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股类似沉木中带着几分甜味的香气钻入了她的鼻腔中。
嗯?这床榻是什么木头打的,味道很特别啊。
还没等她想明白,外头传来了开门声。
“回头跟那边说下,最近查的比较严,先停一段时间,剩下的货还够用的。”
这是南虚子的声音。
而随着他进来的还有一人,听起来对他颇为恭敬,晏昭猜测应当是南虚子的大徒弟玉玄。
“是。”
外头点起了灯,晏昭又往里面缩了缩,脚踝却不小心撞上了一个凸起。
她死死咬住下唇,努力咽下即将出口的痛呼,全身都紧绷起来,直到钻心的疼痛渐渐淡去。
总算放松下来后,晏昭突然感觉腰侧有个什么东西正硌着自己。
她伸手一摸,有棱有角的,顺着棱边往里,便摸到了墙壁上的缺口。
!!!
这是一个暗格!
这时候,外面的人声逐渐近了,交谈的内容也能听地更加清楚。
“师父,大理寺那边……要不要跟那位再提一提,有人盯着总归是不太方便。”
晏昭在床下面听得直着急。
倒是说是哪位呀,打什么哑谜。
“哼,童玉君……死了都不安生,给我惹出这么大个麻烦,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她留下。”南虚子无不恼怒地说道,“说到底,这是我们观里的事,若再去麻烦那位,倒显得我们办事不力了。况且过段时间再查不出东西大理寺那边也就该放弃了,童玉君的死本就跟我们没关系,把她那破单房翻遍也搜不出什么。”
将“童玉君”埋怨了一通之后,南虚子这才又回到正题,吩咐玉玄道:“让下面的最近收敛点,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
而晏昭一边听着,一边努力伸手将暗格中的东西掏了出来。
床下的空间太小,她也不敢有大动作,生怕发出什么声音,只能一点一点地摸索,好不容易捏着一角将其慢慢挪到了自己的腰腹之上。
她伸手摸了摸,是一个类似书册形状的东西。
晏昭不放心,继续去暗格里面掏了掏,发现确实没有其他东西后,这才默默将弹出来的小屉匣推了回去。
此时,外面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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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到了尾声,玉玄又奉承了几句之后便离开了,只留下南虚子还坐在桌旁慢慢饮茶。
一时间房内静得出奇。
晏昭甚至都不太敢喘息了,只能小口小口地缓缓吐气。
南虚子站了起来,不知在找些什么东西,在房内来回走着,有一次甚至走到了床头的矮柜前。
眼看着他慢慢弯下腰,晏昭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只在心中默念——
太灵九宫,太乙守房;百神安位,魂魄和同;长生不死,塞灭邪凶。(2)
安神安魂,莫急莫怯。
下一刻,南虚子伸手向下,距离晏昭的脸不过尺余。
这一瞬仿若凝固。
那只手从柜中取了一个什么东西出来,随后,脚步声又远了。
呼——
晏昭感觉自己额头上的汗水都已经淌到眼睛里了。
她却不敢去擦。
又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半个身子都快失去知觉的时候,房内的灯终于暗下了。
隐约听见淅沥的水声,应当是南虚子在屋外洗漱。
此时,晏昭在脑中预设接下来的方案。
是等他歇下睡熟之后再走,还是趁现在他不在屋里,借助屏风的遮掩逃走呢?
片刻间,她便有了决断。
晏昭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观察了下房间内的情况,门口处能看见南虚子的半个身子,他正背对房间,如果不发出什么声音,应当不会被发现。
她一手攥着那暗格中的书册,迅速但轻巧地从床下钻出,直奔窗口而去。
就在翻出的那一瞬,晏昭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点。
然而,就在此时、就在整个身子即将全部从房间内出来的时候,左脚不小心踢到了窗边的花瓶。
“谁?!”
一声大喝传来,晏昭心道不好,连忙朝着不远处的竹林狂奔。
“怎么了?”
“什么事啊?”
“有贼!”
……
随着南虚子的喝声,一时间,四周人声不歇,灯影交重,附近单房的道士都走了出来,帮忙查看着情况。
晏昭怀抱着书册,半躬身子在竹林中穿梭,四下明明晃晃的光亮像是催命的鬼火,她喘着气不停转头看着,一时间竟不知道何处是出路。
“人呢?跑哪儿去了?!”
“这边,肯定是藏到竹林里了!”
“搜!绝不能让人跑了!”
晏昭被逼的不断继续往里藏着,直到后背抵上了墙壁。
眼看着搜查的人越来越近,她一咬牙,扯下衣袖蒙住脸,朝着灯影较为稀疏的一侧狂奔而去。
“在这里!快来!”
“人在这儿!往前面跑了!”
身后的呼喊声越发激烈,晏昭咬着牙闷头向前冲着,凭借对莲花观布局的熟悉,一时半会儿竟真没人能追得上她。
只是体力毕竟有限,没过多久她便觉得喉咙处一阵生疼,口中已经有了血味。
“站住!”
“站住!不准跑了!”
身后追她的人越发近了。
晏昭跑过一个拐角,却迎面撞上另一波人。
“在这边!快来!”
她急忙刹住脚步,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哪条道上没有追兵。
慌乱中,她的目光触及到身旁的一间破屋。
这里!
晏昭眼睛一亮,侧身挤入了破屋与墙壁的缝隙中。
从这里过去,就能到她从前住的单房!
那里有通往观外的“暗道”,除了她谁也不知道。
“人呢?刚刚看见在这儿的。”
“搜,在附近仔细搜,肯定就在这儿。”
外面的人越聚越多,晏昭成功从缝隙中挤出,踏着几乎到她大腿的杂草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而去。
没走多远,她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屋子。
童玉君的辈分低,功力浅,不仅是在此挂单借住的,还是个捡来的孤儿,师父也游历四方去了,没什么依靠,因此她被单独分在了最偏僻的角落上。
不过此时倒是方便了晏昭。
由于沈净秋要查童玉君的死,所以她的房间还没有被安排给其他人住。晏昭没敢动门口的封条,而是绕到屋子后面,在窗户下面摸索了一下,轻轻一抬,便连着窗的下沿打开了一个小门。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并小心地关上了那道门。
到这里,晏昭总算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缓下心神,她转身想去房间里找暗道,脸上却突然覆上一只温热的大掌。
“唔!!!”
8. 玉君…… “别动。”
“别动。”
低哑的声音好像就在耳侧,但晏昭并没有停止挣扎,她拼命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我没有恶意,现在松开手,你不要出声。”
“唔。”
她勉强发出了一点声音表示同意。
那只大掌慢慢松开,移动时掌心的茧从她的唇上擦过,晏昭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随后她立刻挣脱开桎梏,反身望过去。
屋内黑沉沉一片,只有窗外的月色透了一点进来,映在那人的侧脸上。
眉目凌厉,面容锋艳,乍一入眼,恰似黄卷画上人。
是说不出的熟悉。
两人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猛然变了脸色,伸手一把扯下了晏昭的面纱。
“你做什么?”
还没等晏昭反应过来,自己的脸已经完全暴露在对方的视线里。
“玉君……”
他喃喃开口,眼中涌出的是不知所措的欣喜与明知不可得的痛意。
这时候,晏昭才接着月光仔细分辨起面前的人。
是赵珩啊。
嗯?是赵珩啊?!!!
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然而就是这么细小的动作,却像是触到了青年的伤口一样,他一把拉住晏昭的手腕,将人死死固定在自己身前。
“玉君,你……回来了?”
素来桀骜凌厉的赵将军此时眼中却盛满了细碎的水光,他看着她,像是在看着一个会轻易破灭的梦。
“我不是、我不是有意来你房间的,我就是太想你了,我就在这儿呆了一天……两天,两天多一会儿,我想来看看有没有你留下的东西。你不知道沈净秋那个人脑子有病,说是要查案其实就是小心眼,把你的房间封起来不让我进来。”
“玉君……你会等我吗?我不会让你等很久的,我、我……对不起玉君,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的话,如果你真的……”
他絮絮叨叨说着颠三倒四的话,晏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应当是被当成鬼了。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点无语。
青年眼角的濡湿在月光下闪着光,他哽咽到快说不出话。
“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的话,就先走吧,我不会缠着你的,希望下一世你能快乐……对不起玉君,是我不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其实你讨厌像我这样的人,自以为是的做了很多事,我以为那样你会开心……真的对不起。”
说实话,比起晏昭,赵珩现在的状态更像鬼一点。
还是那种满腹闺怨、忧郁而死的情种鬼。
晏昭抬起手轻柔地抚上他的脸,又慢慢拭去了青年脸侧温热的泪水。
“赵珩,我没有怪你。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反而是我,口不由心,欺骗了你。”她的声调是罕见的温柔,对于这几个人,说到底也是自己不厚道,“我从来都没有讨厌过你,跟你在一起很开心。”
他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一下也没有移开视线。
“没有、没有,你没有错,是我自己愿意的,这不是骗,是我心甘情愿。我不知道你从前是这么苦的……玉君很聪明,还知道多找几个,不怪你。原是我来的太迟了,已经错过了许多。”
赵珩抓住了她为自己拭泪的手,慢慢包裹进掌心,那炙热的温度,烫得晏昭心头一颤。
“能再见你一面,我已经很满足了。”
看着面前破碎脆弱的少年将军,晏昭在怅然之余也有些冒冷汗。
一时半刻还能叫见鬼了,但是她要是在这儿留一个时辰,赵珩若还反应不过来那才是有鬼了。
但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要往哪儿逃?
晏昭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在使劲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有一股阻力,抬眸一瞧,赵珩正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
小狗摆尾。
她心一横,猛地将手抽回。
小狗落泪。
“赵珩,我该走了。”晏昭面色平静,状似无波无澜,端得是仙风道骨。
当然现在这个状态下应该叫鬼气飘飘。
“嗯,我知道。”
小狗哽咽着开口。
她朝后退了几步,赵珩的眼神一下不错地继续黏在她身上。
是该走了。
但是走到哪里去呢?
晏昭此刻脑子里一片混乱。
老天爷为什么总出难题给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挪动着步子,在快靠近床尾的时候一拂袖,闪身消失不见。
床尾帐帘后,晏昭蹲在里面连连抚着胸口。
这里本就多出一小块地方,外头的柜子又正好遮住,形成了一片绝佳的隐匿地。
但是在外头看来,就好像她突然凭空消失了,看起来十分唬人。
“玉君……”
赵珩那幽怨的声音还在外面回荡。
……还是他更吓人一点。
正这么想着,外面好像又传来了动静。
“这边搜过没?”
“应该不会到这地方来吧……”
“附近都看过来,真要有也只能在这间屋里。”
“这里……不太方便吧?”
不好,估计是四处没发现她,搜到这里来了。
人声越来越接近,晏昭捂着心口祈祷千万别进来。
“做什么?!!”
这时,似乎出现了另一拨人。
“这地方的封条没看见吗?怎么,想落个罪才舒坦?”
“哎呦大人,这我们哪敢啊。观里进了贼,就怕这贼藏在了屋里,若是破坏什么线索也影响您几位办案呐。”
办案?难道是大理寺的人?
“哼,这门上封条都好好的,就是有贼,也不可能进了这间屋,倒是你们几个,看起来像是想要破坏线索的。”
“那不敢、那不敢。”
“不敢还不快滚?大半夜的扰人清净。”
“诶,是、是。”
几声训斥过后,外面的声音果然渐渐小了下去。
就在晏昭终于放下心来的时候,仅一墙之隔,又传来了交谈之声。
“要不然我们还是开下来看一眼,毕竟沈大人好像对这里看得很重,万一有什么差错……”
“也对,看一眼再把这儿封上,就算出了事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晏昭恨不得以头抢地。
沈净秋!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同时屋内也有了动静,赵珩应该也听到了那句话,几声轻微的“哒”声过后,房间内陷入了安静。
他应该是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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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旧的门伴随着“吱呀”的动静被打开,晏昭躲在后面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带动了帐帘发出什么声响。
“好像没什么异常。”
“嗯,重新贴起来吧。回去睡觉,困死了。”
……
又过了一会儿,等四周彻底安静之后,晏昭这才小心翼翼地从帘后钻出。
仔细观察了下外面的情况,确定彻底没人之后,她又从窗下的暗门出去,直直走进了及膝高的草丛中。
这条“暗道”并非什么地下暗道,而是一条只有她一人知晓的秘密路径。
刚才在外面搜查的人太多,她只能先躲进屋里避一避。
在荒草丛中走了一会儿,晏昭总算找到了以前留下的记号,她顺着记号一路弯腰摸过去,终于找到了那个隐匿在偏僻处的围墙缺口。
她终于懂了赵珩刚刚那种像是找寻良久、失而复得的复杂心情了。
总算见到你了。
围墙缺口!
费了半天劲终于钻了出来,晏昭没有停留,而是立刻顺着山路下山了。
在这里多留一刻她都不安心。
鬼知道还会碰见什么人。
好在莲花观本就靠着山脚,没走多远她就看见前方似乎有一家客栈。
此时已经入夜,所有的灯火都熄了,但晏昭还是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谁啊?”
里面传来了一道粗旷的男人声音。
“可以开下门吗?我想住店。”
门后传来了细碎的声音,随后大门打开,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站在门缝中,似乎在打量她有没有恶意。
“钟叔,我之前常来喝茶的,您忘了?”
晏昭放下手,露出了自己的面容。
“小童道长!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不回观里去吗?”
钟炳看见她的脸之后,立刻改了态度,连忙打开门让她进来。
“跟您说实话吧,我已经不在莲花观了,以后可能就要离开京城了。”晏昭也是在赌,赌一把沈净秋他们不敢将事情闹大,自己的死讯估计还没有多少人知道。
“那也好那也好,我看那南虚子就不是什么好人,不在这里也好啊。”钟炳憨厚地笑着,“二楼正好还有房,您随便挑一间没人的就行,用不用烧点水?”
晏昭连忙摆手。
“不用不用,本来深夜打扰已经很不好意思,怎么好再麻烦你,钟叔你赶快回去休息吧。”
“好,小童道长是熟人,我也就不客气了,您也赶紧回去休息吧,不早了。”钟炳将手中的烛火留给晏昭,随后挥挥手拐去后院了。
晏昭回到房间,借着幽暗的烛火,先检查了一下自己从南虚子单房带出来的书册。
这是一本……账簿?
文誉阁五十两,东雀斋二十两,翠来轩八十两……
她又向后翻了几页。
二月初四,进三百四十。二月十八,进一百五十。三月初十,进二百……
晏昭合上书册,揉了揉额角,她此时也是疲惫地紧,紧绷了一整天,如今突然放松下来,直困得抬不起头。
算了,明天再看吧,先睡觉。
二楼的房间吹熄了烛火,整个客栈终于陷入了彻底的安静之中。
9. 世子有请
第二天醒来,晏昭将账簿贴身藏好后,这才开门下楼。
“呦,小童道长下来啦,”前堂里,一个挽着妇人髻的女子一边忙活着一边招呼道,“有刚出锅的馒头,道长要不要来两个?”
“行呀。”晏昭在靠着角落的位置坐下,拿出一个小荷包放在了桌上,“婶子,这是住店的钱。”
被称为“婶子”的女子笑着走过来接过了荷包,但她细掂量了一下后,脸上的神色却有些忧疑。
“小童道长,这……”
晏昭拉过她的手,附在她耳边小声说道:“罗婶子,跟您说句实话,我这次也是从莲花观偷跑出来的,以后就不打算回去了。这多出来的,就当是我的一点心意,我从前也没少麻烦您和钟叔。”
“还有,”她稍微使了点力道,捏了捏自己掌中的那只手腕,“日后若有人问起,您就当从没见过我。”
说完这句话后,晏昭才慢慢松开手,抬起了头。
罗芝贵则是动了动眼珠,转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她恢复了笑容,朝晏昭挥了挥手,“客人您先坐着,我去厨房里给您拿馒头。”
随后,她便转身朝着后厨去了。
而等罗芝贵捧着着一屉白白胖胖的馒头回来时——
“老板娘,给我来两个馒头!”
一蓄须大汉叉脚坐在桌旁,朝她扬了扬下巴说道。
“诶,刚才在这儿的……”罗芝贵有些怔愣地探头环视了一圈,却没发现那少女的身影。
“什么?这儿就大爷我一个人啊,怎么,不乐意给大爷吃?”那大汉皱了皱眉,语气有些不耐烦了。
罗芝贵只能连忙陪着笑脸将馒头放在桌上。
“哪儿能呢,我是找我们家钟炳呢。刚刚叫他去后头帮忙来着,半天不见个人……这是刚出锅的,您小心烫,慢用哈。”
正说着,钟炳就从门口进来了。
罗芝贵见到他赶忙上前小声抱怨道:“一大早去哪儿了?我这厨房前堂两头顾,忙得人脚都不沾地了。”
钟炳像是被什么惊着魂了一般,半天没有回应。
他将罗芝贵拉到后院,颤着声音问道:“你、你早上见着那人没?”
“谁?”罗芝贵有些莫名其妙,“早上?你是说小童道长?”
谁知“小童道长”这四个字像是刺激到了钟炳一般,他一下抓住罗芝贵的手,眼神骇人。
“昨晚上,她半夜过来敲门,什么也没带,什么也没要,只一个人自己上去找了间房住。我后来越想越不对劲,今个儿早上去莲花观附近打听了下,童玉君,童道长,几个月前就已经去了!”
他越说声音越抖,到最后甚至整个人都陷入了蒙怔之中。
“什、什么?”罗芝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去了?什么意思?”
钟炳闭了闭眼,这才一字一顿地开口:“说是得了急病,已经、羽化了。”
“你仔细想想,她是不是说要离开莲花观,要出远门,但是她可曾带了什么行李包裹?”钟炳抓着自己罗芝贵的肩膀,说着“童玉君”的可疑之处。
“是、是啊,连衣裳都是破的……”罗芝贵好像也反应了过来,脸色渐渐白了,“而且,刚刚早上,她还说让我就当没见过她。然后,我就去厨房取了一屉馒头的功夫,再回来,人已经不见了,堂里的客人也说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儿……”
此刻明明旭日东升,光耀千里,但罗芝贵却仿若身在寒窟,背后都出了一层汗,她颤抖着唇,死死抓住钟炳的袖口:“狗儿他爹,咱们,不会真的……”
“遇鬼了吧……”
.
另一头,“鬼”本人在一边咒骂着一边找地方歇脚。
“莲花观真是太偏了,走这半天还找不到租马车的地方。”晏昭一手遮于额前,眯着眼朝前面看去。
不知走了多久,此时日头正晒着头顶,高大的城门仿若一座巨碑矗立于此,碑下来往的人流都化作了虫蚁鼠兽。
晏昭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身上背着一担香牌、珠串、黄符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凌晨顶着蓝黑的天从蓬山一路走到城门口,运气好点能寻个阴凉地,坐下来一吆喝就是一整天。
这座碑,像是她无法逾越的龙门。
那些人,不过是她不抱真心的债主。
她规规矩矩地排在入城的队伍最末,随着人流一点点地往前挪动。
“你,路契呢?”
许是见她衣衫破旧,城门守卫便以为她是从别处来京的贫民。
晏昭从怀中掏出晏府的腰牌,在守卫面前亮了亮。
“我是晏府的丫鬟,我家少爷托我出城办事去的。”
那守卫依旧一脸狐疑之色,他上下打量了晏昭几眼,似乎是不相信大家丫鬟会如此不修边幅。
不过腰牌作不得假,他盘问了几句后,还是将晏昭放行了。
进城后,晏昭没有立刻回习艺馆,而是在街上转悠起来。
账簿里记载的文誉阁、东雀斋等等店名,她都有几分印象。晏昭准备去这几家店转一转,看能不能顺藤摸瓜再找到点线索。
文誉阁便是她之前跟许辞容说定了砚台的那家,就在靠着城门的东巡街上。
在去的路上,晏昭顺便在成衣店里换了身衣服,她原先那件又破又脏,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进了文誉阁的门,晏昭直接伸手叫来伙计:“我们家小姐上旬时候在这儿定的砚台到了没?”
“您是?”伙计不露痕迹地打量着面前人,但实在没看出这位是哪家府上的丫鬟。
晏昭微微动了下手,将腰间垂落的布料移开了些,露出了黑底金料的腰牌。
“哦哦哦,原来是晏府的贵客,您这边请,”伙计见到腰牌,一下子变了脸色,热情地招呼起晏昭来,“晏小姐要的砚台昨日刚到,是我们掌柜特地从肃州请来的上好青漓砚。”
晏昭跟着伙计朝二楼走去,在楼梯上,她放慢了脚步,观察起店内的情况来。
她的视线从博物架旁的客人移到角落中整理物品的伙计,再到站在柜台后招呼来人的掌柜。
表面上看来,倒没什么异样之处。
“您……这边请?”
前头伙计的声音拉回了晏昭的思绪,她装作好奇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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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看了看栏杆扶手的雕花、右侧墙壁上的挂画。
“你们店里可真阔气,这是白屋居士的真迹吧。”晏昭像是被这精致的装饰迷了眼一般,连连赞叹。
伙计捏在袖口的手指一忪,连忙附和道:“是,这也是我们掌柜特意吩咐的,若摆,就得摆出真东西来,这样才不会坏了文誉阁的名声。”
“您这边稍作坐,我去把砚台拿来。”他将晏昭引到桌案旁,随后就朝着二楼深处去了。
晏昭还是一副好奇心十足的样子,左看看右看看,见那伙计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便蹑手蹑脚地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走过去。
走廊的两侧是一个个厢房,晏昭推了推,发现打不开,便继续往下走去,直到在一间厢房外听到了不寻常的动静。
“啊……唔……”
像是痛苦夹杂着欢愉的声音。
“咚——”
这又像是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晏昭顾不得被发现的风险,在纸糊的花窗上戳开一个小洞,凑上前朝里看去——
一身书生装扮的男子正躺在地上痛苦地哀嚎,翻滚之间衣领微松,露出了长满了血红脓包的胸口。
他身体反弓,头顶紧紧贴着地面,下巴上昂,一只倒着的头颅正正对上了晏昭的视线。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
这……是神仙药的症状!
此时,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晏昭连忙转身向外跑去,尽量不发出太大的声响。
幸运的是,她赶在伙计来之前回到了桌案旁。
“这就是晏小姐定的砚台了,您收好。”伙计捧着一个约摸两掌大的盒子,小心翼翼地递给了晏昭,“您是怎么来的?需不需要我们给您提供马车?”
“不用。”晏昭此时还有些惊魂未定,但面上依旧平和冷静。
她接过盒子,努力压制住自己想快步离开的双腿,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从容走出了店门。
光天化日,京城皇帝脚下,竟然敢做这种生意。
晏昭此时心中除了震惊与后怕,还有着对幕后之人的愤怒。
太大胆、太大胆。
是什么人敢如此猖狂?
后面几家店不能去了,现在必须立刻回习艺馆,她估计,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
习艺馆在京城的西南角,和她现在的距离说近也不近,说远也不是太远,而且一路基本上都是热闹的街市,这让晏昭稍许放心了一些。
晏昭怀中揣着账簿,手里捧着砚台,低着头快步走着,然而就在她刚拐过一个弯后,眼前却出现了一排绣金的长靴。
她心道一声不好,瞬间丢出手中的砚台,转身便狂奔起来。
然而刚跑没几步,就又撞上了人。
“嘶——”
她刚想继续换个方向跑,却被人喊住了:“晏小姐!”
晏昭捂住额头朝上看去,眼前是一位颇为眼熟的男子。
在哪里见过呢?
男子满面含笑,对她说:“晏小姐,打扰了,我们世子有请。”
而在她身后的暗影中,那几双绣金长靴停了下来。
10. 落水
“世子?”晏昭上下打量了下眼前的男子,心思微沉,“不知是哪位世子?”
“您见了就知道了。”那男子面上是纹丝不动的笑容,并不作正面回答。
晏昭半垂下眸子,瞧见了身后拐角里蜿蜒出的人影。
她心下有了决断。
“请您前面带路吧。”
少女展颜一笑,不卑不亢地朝着面前人作揖行礼。
她跟着男子走进了一旁的茶楼。
到了二楼包间,引路男子将房门打开,随后朝着里面微微低首后便退下了。
只留下晏昭独自站在门口。
“怎么不进来?”
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响起,房中人背朝门口,正坐于窗前品茶。
“未得世子首肯,不敢轻率。”晏昭垂眸答道。
“呵……”他放下杯盏,食指处一枚青玉戒指于光下一晃,直教晏昭心头震颤,迅速避开了视线。
“倒不知晏家门风如此严肃,竟能养出晏小姐这般守矩重礼的品格。”
闻言,晏昭忍不住在心中哂然一笑。
若是她真如晏家对外所说那般从小养在江南且刚刚回京的话,可能真的会被这句话刺痛。
这不是暗里讽刺“晏昭”没受过什么大门大户的家风熏陶,才至于如此畏首畏尾、小家子气吗?
只不过这话在她耳中,恰似风吹落叶,一扫无痕。
“世子过誉了,昭刚刚回京,有些规矩还不是太清楚,因此小心了些,还望您见谅。”她顺势而下,且做了一副谦卑模样。
“咔哒——”
一声轻响,那截月白锦袍悠悠地飘动了一下,房中人转过身来,带起一点座椅移动的声响。
“进来吧,不必拘礼。”他像是终于失去了耐心,结束了和晏昭的嘴上机锋。
晏昭缓步进门,慢慢抬起了头。
视线相触那一瞬,两人都是一怔。
往日清冷贵气的襄亲王世子,如今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如雪,眼尾泛红,两睫颤颤,倒像是咳疾的症状;眼神中透着一股子死气——这与他之前的淡漠不同,是向下的、阴沉的、无望的。
此时,这双带着死气的眸子正一下也不错地看着她。
或者说,看着她的脸。
“怪不得、怪不得……”殷长钰口中喃喃道。
他像是失了神一般,往后连退了几步,直到后腰压上窗沿,这才像是猛然惊醒般一手抓住了旁边的椅靠,迅速移开目光,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你是何时回京的?”半晌之后,他这才再次开口。
“回世子,七月初二。”少女站在不远处回答道。
连声音也像。
——殷长钰怔怔地想着。
等等,七月初二?
他突然语气又急促起来,慌忙问道:“你确定?若有欺瞒,定饶不了你!”
玉君是七月初九去的,如此一来便对不上了。
“昭不敢有假话,世子若是不信,也可去外头打听一二。”
晏昭此时是有十足的底气。
童玉君所在的道观离京城不远,难保日后会遇见相熟的人,于是晏家便将她回府的日期提早了几日,七月初二那天,派了一众家仆从城外簇拥着马车直到晏府,几乎是张扬地告诉别人自家小姐回来了。
随后,七月初九,晏昭这才做了那出假死的戏以便脱身。
这面上,是绝对查不出什么破绽来的。
“世子寻我来可是有什么事?”她这时状似无意地问道。
殷长钰像是丢了四魂三魄一般跌坐在座椅中,他一手捂住口鼻,低低地咳了几声。
半晌之后,那青年这才缓了气息,朝外头挥了挥手。
“送晏小姐回府。”
这时候,刚刚引路男子又不知从何处出现,他向着晏昭摆了个“请”的手势。
晏昭没有再看殷长钰一眼,便像是被吓到般快步离开了。
等走到楼下,她这才暗自舒了口气,知道今日这关自己算是过了。
那男子将她引到马车旁,晏昭朝她道了声谢,便上了车。
若放在平时,她定不会受这份情,但现下实在是凶险。
襄亲王府的马车,想必那些人应该也不敢动吧。
“晏小姐,今日一事……”
等她在车内坐稳后,右侧的帘外却传来了声音。
“您放心,我一个字也不会说的。”晏昭自然懂他的意思,立刻答道。
话音落下后,帘外再无了动静。
随着外头一声鞭响,马车动了起来。
等差不多走出去一条街的路程后,晏昭隔着帘子对车夫说道:“不用去晏府,送我去习艺馆。”
过了一会儿之后,车夫的声音方才响起:“好嘞。”
晏昭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内,闭上眼长舒了口气。
.
到了习艺馆后院,晏昭匆匆忙忙地下车,只来得及跟车夫道了一声谢,便快步离开了。
她小跑着回到学舍,换回了自己的衣服,但是在梳妆时,她发现额头上竟有一处擦伤。
估计是在躲南虚子的时候过于着急,蹭在了床下凸起的木头角上。
但是这要如何解释。
还是要跟许辞容通下气,她心想。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他不想做这个好人也得做。
收拾好之后,晏昭刚准备去延文殿,结果一出门就撞上了人。
“晏小姐?”姚珣怀里抱着书册,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这是……”
晏昭四下看了看,见没有其他人,便一手拉着她进了自己的房间。
“你这伤……”姚珣欲言又止。
“其实这两日我不是在延文殿帮许翰林修撰,而是出去了一趟。”晏昭开门见山,没有多绕弯子。
姚珣眼神中闪过讶异,但还是善解人意地回道:“那晏小姐想必是有重要的事要办。只是这伤……要如何遮掩?”
晏昭动作微顿。
“整理书册时不慎砸伤。”
姚珣闻言点点头,笑道:“倒是中下之策。”
“姚小姐有何高见?”她眸子微动,笑问道。
“不若——路过莲池,见有落水者,跃下救人,磕于池畔青石之上。”姚珣看着面前似笑非笑的少女,同样扬起了嘴角,“就是不知,我与许翰林,小姐想寻哪一位做同盟呢?”
“相惜者相妒,相爱者相恨。只不过,我对姚小姐倒是只有惜爱并无妒恨。”晏昭拉过姚珣的手,含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比起许翰林,我自然选择你了。”
“既然如此,”姚珣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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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头,倒显出几分少女心性来,“那我便在莲池旁等候晏小姐来救了。”
.
半刻之后,习艺馆莲池畔。
“有人落水了!”
尖利的叫喊伴随巨大的水声划破了宁静,闻声赶来的众人在莲池旁伸着头往里瞧,水中隐约只能看见一颗乌黑的头和不远处飘散开的青色衣摆。
有一人奋力拨开人群,纵身跃下。
她努力朝着水中人靠去,一手揽过溺水者的肩膀,一手拼命划着水向岸边靠来。
晏昭好不容易游回池边,她伸手往上,围观的人群却下意识纷纷后退了一步。
“做什么?拉一把也不愿?!!”少女浑身湿透,发髻早已散乱,额上正往下淌着血,此刻怒目而视,倒是十分骇人。
“让开让开!!!”
人群后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何絮来匆忙挤进来,一看晏昭还在水里,连忙两手拉住她往上拽。
只是水中是两个人,仅凭她一人之力实在是不足以拉其上岸。
“还看着?!不知道帮忙的吗!”她咬牙喊道,眼里已经急出了泪光。
这时,有几个人反应了过来,连忙上前帮忙。
终于,晏昭拉着姚珣好不容易上了岸。
她回身看了看姚珣的脸色,急道:“快请大夫!”
在乱成一团的人群中,她的掌心被人轻轻地挠了一下。
晏昭低头看去,不知何时姚珣已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她的手边。
.
“雪信!”
延文殿中雪信正托着脑袋打瞌睡,突然门外慌慌张张跑来一人。
“夏云?怎么了?”雪信猛然惊醒,抬头望去发现是何絮来的丫鬟。
“你还在这儿磨蹭什么,你家小姐落水了!”夏云语气急促,说出的话也惊得人心头一颤。
书架之后,仿佛传来了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什么?!!”雪信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连忙往外跑去,“你可别吓我!”
“这哪有跟你扯谎的道理,晏小姐估计是磕在哪了,脸上淌的全是血,此时大夫估计都来了。”夏云跟她小姐一脉相承的咋唬,说话也惯是往夸张了说。
“咚——”
后头又一声响,只不过此刻无人有空在意罢了。
.
与此同时,另一头,马车又回到了茶楼。
“怎么样?”殷长钰依旧是那副样子,急咳之后,他眼尾的红意愈发明艳,整个人松松地倒在座椅之中,倒是自有一份慵懒闲适。
“回世子,晏小姐确是七月初二回京的不错。”那男子立于他身侧,垂首道。
殷长钰眸色一暗。
“不过,当时晏小姐未曾露面,回京后第一次出现就是在七月十二日的晚宴上。”男子继续说道,“刚刚送她的马车回来了,但不是从晏府。”
“哦?”殷长钰将那青玉戒指抵在唇边,说话间两唇一张一合,丰润微粉的唇肉滑过戒面,“不是晏府会是何处?”
“是习艺馆,晏小姐三日前便去了习艺馆。只不过按馆中规矩,除旬假外不得出馆,不知晏小姐是如何出来,又是为什么要孤身一人出来。”
那两片唇肉猛地一合,紧紧抿在了一处。
“去查,她出来后去了何处。”
“是。”
11. 盛白卢
“小姐、小姐!我家小姐没事吧?”
晏昭正躺在床上,就听得外头传来了雪信的声音。
她朝床边的人使了个眼色,沉光赶忙起身去将雪信接了进来。
“小姐呜呜……..”
那声音渐渐近了,几声沉重的脚步后,雪信一把扑在床前。
“小姐——”
两人四目相对,雪信的哭喊一顿。
嗯?
师父怎么看起来好像没什么事?
晏昭没好气地伸手弹了她脑门一下。
“别喊了,哭得好像你师父要飞升了一样。”
“呸呸呸,”小丫鬟眼角还带着泪,闻言立刻扭头“呸”了几下,“不吉利不吉利。”
“小姐你头上怎么回事啊,磕在哪儿了?”她慌张地凑上来细看。
“没事,一个小口子,”晏昭下意识伸手挡了挡,“血流出来看着吓人罢了。”
原本那处蹭伤已经快要愈合了,不过为了做戏,她又将结了痂的伤口摁裂开了。
“这要留了疤该怎么办呀……”雪信满眼心疼,撇着嘴趴在床边仰头看着自家师父。
“留就留呗,又不是断了胳膊残了腿的,没什么妨碍。”
晏昭自己倒是对留疤破相这事比较无所谓。
如今她能仰仗的东西可不止这副皮相了。
“再说了,你小姐我是下去救人的,没什么大事。大夫刚刚来看过,除了预防风寒的方子,就只留了几瓶敷用的药膏。”她也知道这丫头是担心自己,伸手摸了摸雪信的脑袋安慰道。
“那、那小姐你好好歇着,我去煮姜汤。”雪信的声音还带着些哽咽。
晏昭没有应下,而是让雪信先去耳房休息。
“你这几天在延文殿也是辛苦了,刚刚那么着急,一路跑过来定也累着了。先回去休息会儿吧,我这边有沉光呢。”
这丫头现在神思慌乱,等她平静下来还要问问这两天在延文殿的事。
而此时,学舍外头的小厨房里,火光渐熄,药也熬好了。
“哎呦——”
沉光端着刚煮好的汤药准备回房,结果一转身发现门口处正站着个人,吓得手里一抖,差点将汤洒了。
“许大人?您怎么……”
许辞容面色微红,胸膛起伏不定,像是疾跑过,而再细看之下,衣衫下摆似乎还有些褶皱脏印。
沉光一脸讶异之色,这位许大人可是出了名的从容冷静,倒是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
“晏小姐如何了?”他背着光,眸子黑沉沉的,看得人浑身发寒。
“没什么大碍,只是一点轻伤,大夫说歇几日就行了。”沉光只当他是怕晏惟知道之后怪罪,并未多想。
面前的清俊男子低头看了看她手中的汤药又看了看她,这才后退几步,让出一条道来。
“若有什么缺的……告诉我。”此刻,他似乎终于冷静下来,低声嘱咐着。
“是。”沉光应了下来。
.
这一日,晏昭且按耐住没有动作,转天刚醒,她便换了衣服去了姚珣的学舍。
“姚小姐——”
人还没进门,那声音便隔着缝儿进来了。
而房内躺在床上的披发少女眸子微动,吩咐丫鬟道:“去煮点红枣茶来,嗓子干得难受。”
“是。”丫鬟接过碗,转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刚好与进来的晏昭擦肩而过。
晏昭关上门,轻步走到了床榻前。
“如何,可还有不适之处?”她细细瞧着姚珣的脸色,温声询问道。
“本就是做样子,只是湿了些水罢了,倒是你额上那伤可好些不曾?”姚珣拉过晏昭的手,直起身子凑近她的脸想看看她额角的伤。
“昨日那大夫给的药有几分用处,已经又结痂了,估计过不了多久便能完全好了。”晏昭含笑道,“不过这还是耽误了你的课业……”
姚珣此时未施粉黛,脸色尚有几分苍白,她抿唇一笑,眼中闪过的却是凌厉而坚定的光。
“少上了几节课,却能交到晏小姐这样的朋友,我自觉无甚可惜。”
所谓利益交换、投诚站边,她明明白白地将此话说出来,晏昭反倒觉得这是个可以结交的靠谱人物。
“唤我阿昭便是。”
她神色温和,回握住床上人纤细微凉的手。
两个人说着话间,姚珣的丫鬟进来送了一趟红枣茶便又自觉地退了出去。
“阿昭,尝尝这枣茶,池兰煮这个最拿手了。”
姚珣将其中一盏递给晏昭,晏昭接过后满饮了一口。
“嗯,甜甜的,好香。”她抬起头颇有些惊喜地说道。
“你若是喜欢,日后我常叫池云去给你送些。”姚珣语意温柔,听得晏昭不由得心下一软。
倒是难得与人有这般像是密友间的相处。
“再过个几日就是小考了,你……有把握吗?”姚珣有些试探地问道。
晏昭低头轻笑了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放心。
“阿珣莫不是也和她们一样,以为我只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吧?”她半是玩笑地问道。
“怎么会,”姚珣瞪大了眼睛,嗔怪地睨了她一眼,“你这话莫不是小瞧我?小瞧了我看人的本事。”
“那我哪敢,还是姚大千金慧眼识人,我刚来习艺馆第一天就被您看了个穿。”
“哎呦呦,说到这儿我倒是看走眼了,没看出来阿昭是嘴上如此厉害的人物……”
……
少女们的笑声传至屋外,此刻晴空碧天,云淡风轻,倒是难得的好天气。
.
习艺馆中栽种了许多秋桂,如今到了时候,微微风动便是满院飘香。
被暂免三日课业的晏昭与姚珣正坐在石阶旁喝着茶聊天。
微凉的天气里,枣茶蒸熏出的暖气氤氲了视线,她轻抿一口,暖暖甜甜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入,直教人忍不住喟叹一声——
“好天、好茶、好风景。”
“闲时论道饮茶……”姚珣浅笑着,语气淡然,“倒像是有几分居士作风。”
二人正闲聊着,恰逢半天的课结束,学生们都陆续从课室中走了出来。
晏昭一眼就瞧见了那个之前在课上有意叫她出丑的少女。
当时就觉得颇有些眼熟,后来回去细细一想,这不正是在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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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晚宴上领头嘲笑自己的那人吗?
“前头那个黄衣柳髻的是哪家府上的?”她偏过头去,小声向姚珣问道。
“她呀,”姚珣顺着晏昭的目光看去,触及那道身影之时神色带了些不虞,“盛白卢,左相长女。”
听到“左相长女”四个字之后,晏昭瞬间就明白盛白卢为什么会对自己有莫名的敌意了。
左相盛华淳,她爹晏惟的死对头。
“虽说背后议人是非乃小人行径……”姚珣将手中的杯盏放下,垂着眸子看似漫不经心地道,“盛白卢这人,虽有才学,但缺品德;行事急功近利,待人目高于顶,就算有几分真本事,怕也是成不了气候。”
晏昭微微一笑,调侃道:“能让你说出这种话,看来她做事确实张狂。”
“阿昭与她也算见了几面,难道还没看出她的风格吗?”姚珣朝她眨了眨眼,笑着反问。
晏昭不语,低头浅笑着慢慢转动手中的茶杯,青瓷的杯壁边渐渐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涟漪。
水波起伏不定。
她又想起了前几日的卦象。
时来恰逢有人救,任意所为不相干。
.
暂且按下此话不表,休息的几日时间转瞬即过,很快,晏昭就再次回到了课室。
回来上的第一节课竟然还是纪文儒的。
“五日后,便是小考,望各位都收收心思,尤其是本身就很差劲的,若是再不努力,离卷铺盖走人便又近了一步。”长髯老头一手捧着书,绕着圈地踱步,目光从学生们的脸上一一划过。
本身就很差劲的晏昭像是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一样,仍自如地慢慢翻着书卷,端得是从容不迫。
“哼!”
老头从她身边走过,重重地跺了一下脚。
晏昭只当没听见。
这一节课还算上得稳当。纪文儒虽然脾气不好,但也是有几分真才实学的。
而晏昭从前没有上过正经的学堂,只是自己四处找些书来读一读,如今听他讲解一番倒也收获不小。
下了课后,何絮来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到一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凑到晏昭耳边道:“你可别说我不向着你,这回的小考你得多做些准备,听说这次卷子要送给殿文司看呢!”
殿文司?
“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晏昭先是带着些怀疑反问道。
不怪她谨慎,实在是何絮来这小傻子太不可靠了。
“我、你管我哪儿来的,反正绝对可靠。”她理直气壮地回答道,自觉有些委屈,“我好心提醒你,你还质疑我?反正就你那水平还是早点想办法看能不能提前弄到题目,要不然殿文司那边给你批个‘戊’字等,日后可别想进内教坊了。”
说完后,这妮子便一昂头,朝晏昭“嗤”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了。
晏昭觉得好笑,忍不住摇了摇头。
不过几天没紧紧她的皮便又得意忘形了。
这消息到底是真是假,还不是现在能下定论的。
晏昭垂眸捏了捏自己的指节,心中有了打算。
这么长时间没碰面,她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兄长。
12. 意外
大通元年,女帝登基,在殿文司下又设习艺馆,与明文堂同级,为教授经史子集、女子八雅之用。
有格外优秀者,可入翰林内教坊,习律文诏敕,以成女官。
但由于成立时间短,还是专门负责女子教学的地方,习艺馆在外头人眼里像是皇帝一时兴起的产物,上属机构殿文司对其也也不甚用心。
但明文堂就不一样了。
想要打探小考的信息,晏昭找不上殿文司的人,但她能找上明文堂的人啊。
她那兄长晏诤,正是明文堂中次次小考榜首的名门贵子。
晏昭回来数月,晏诤一直未曾归家,只送了几封信来问她这个妹妹好。
而如今恰逢旬假,晏昭也不想回晏府,不如正好约晏诤出来见一面。
兄妹两人有家不回,倒也是奇事。
想到这儿,晏昭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过,似他们二人这般的倒是少数。
日子一到,习艺馆中大部分人都准备回家休假了
“你…..怎么不收拾东西啊?”眼看着放假了,但何絮来见晏昭一点要收拾的意思都没有,便忍不住问道。
“嗯,”晏昭的目光依旧放在手中的书上,轻描淡写道,“我跟府里去了信,这次不回去。”
何絮来似乎是被她这一句堵住了嘴,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后只能以一个“哦”结束了话题。
等她离开了学舍,晏昭这才出声问道:“沉光,我阿兄那边有没有回信?”
“正准备跟您说呢,”沉光挑起帐帘,将其固定在一处,外头的阳光一下子洒了进来,令屋内的沉闷气氛一扫而空,“公子回信说今儿个中午在碧饮阁等您。”
“好,替我备车,过会儿就出发吧,”晏昭合上书,坐到了妆奁前,“可不能让阿兄久等。”
.
碧饮阁算是城中叫得上名头的茶楼,许多清流文士都爱在此处清议论道,倒也符合晏诤这个温润公子哥的气质。
沉光打着帘先下,待雪信也走到车外从另一边提起帘子,晏昭这才起身下车。
她抬头望了望眼前茶楼的牌匾,抬步往里走去。
但还没走到门口,里头就冲出个人来,擦肩而过的瞬间,将晏昭撞得后退了几步。
“小姐没事吧?”沉光连忙上前扶住她。
晏昭回头望去,那人已经隐没进人群里不见踪影了。
她微微皱了下眉,摇头道:“没事,进去吧。”
和晏诤约的地方是二楼厢房,晏昭跟着引路的伙计直接从大门旁的楼梯上去了。
二楼明显要比大堂清净许多。
走到一间厢房门口,伙计朝着里头问了一声,紧接着,房门便打开了。
门内站着的应该是晏诤身边的小厮,他规规矩矩朝晏昭行了个礼。
“小姐,公子在里头等您。”
晏昭藏在衣袖中的手微微蜷起,她沉了沉气,抬步走了进去。
绕过一扇花鸟屏风,一道人影正侧坐在茶桌旁,青衣缓带,玉冠素绦。花窗隔开光影,斑驳地洒在他的脸上,端的是玉人天姿。
那人听见动静,慢慢地转过头来。
两人视线相触的瞬间竟都一时失了神。
晏昭终于知道为何母亲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确定自己是她的女儿了。
眼前人的这张脸,与自己不说有八分相似,也有六分的相近。
男子面容俊秀清冷,长眉入鬓,眼似秋波,一双点漆般的瞳正愣愣地看着她。
“阿兄。”
晏昭率先开口,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
“你、你……”晏诤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慌张地站起身,四下看了看,只说出了一句,“先坐吧。”
随后手忙脚乱地给晏昭倒了一杯茶。
“这是月芽茶,京中近来比较风行,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晏昭浅笑着接过茶盏,低头轻抿了一口。
这位兄长倒与她想象中的不同。
“我、前段时间学业比较繁重,就没有回家,错过了你的洗尘宴……”晏诤解释着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回府,“抱歉。”
“没事的,”晏昭将杯盏放下,朝他扬起了一个笑脸,“本就该以学业为重,在家中待着也是无趣的紧。”
闻言,晏诤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神情终于放松了下来。
“你……昭昭,”他试探着唤了一声,“我听说,江南那边的表妹上京后和你一同去习艺馆了。”
“……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他有些隐晦地问道。
“唔,表妹性子单纯,与我相处的还算融洽。”晏昭端着笑脸,面不改色地说道。
“她性子单纯……”晏诤垂下眸子叹了口气,“你我兄妹之间,我也就直言了。小舅素来不是纯善之人,他带来的能有什么好的,心里不揣着坏就怪了……昭昭,你莫怪我多言,只是将此事说得严重些,你也好有个准备。”
晏昭抬手给晏诤倒了一杯茶,将茶杯推过去后这才笑吟吟道:“多谢阿兄提醒,不过目前她尚未有什么动作,我日后留心便是。不过……”
她语间一顿,神色犹疑。
“怎么?”晏诤见妹妹如此表情,自然免不了问上一句。
“她前几日与我说这回小考的考卷会上收至殿文司,叫我最好早做准备,以防文章太差,错失了进内教坊的机会。”晏昭蹙着眉,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但今日听兄长这么一说……”
晏诤倏然抬眸,眼神一厉,看着对面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的妹妹开口说道:“我与殿文司的几位大人相熟,未曾听闻要上收考卷。反而有消息说大学士姜南绍会亲临考场,因此绝不可做些旁的打算,若是被抓个正着,那才是中了别有用心人之人的圈套。”
闻言,晏昭眸子微动,看似漫不经心地抬起茶盏轻抿了一口。
嗬……果然。
“阿兄放心,我本就没想做什么其他安排,”她依旧是轻轻柔柔的语调,是一副再纯良不过的模样,“只凭自己的能力考一考便是了,作弊得来的也不是自己的真本事。”
果然,听见这话后,对面的人渐渐柔和了神色,颇有些欣慰地看着她。
“你能这样想就好。若是有什么学业上的困难,也可直接与我说,昭昭如此聪明灵慧,想必要不了多久便能超过旁的女孩儿了。”
他此刻的眼神让晏昭想起了晏夫人。
当时在观中第一次遇见,晏夫人就是用这种惊喜夹杂着欣慰,甚至还带着点感动的眼神看着自己。
被注视着的她,不禁缩起了肩膀,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现在也一样。
晏昭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模样来回应兄长的夸奖与关怀,她挤出一个笑来,点了点头。
“嗯。”
仅此而已。
.
时近中午,晏诤叫了些凉食糕点来,晏昭少吃了几口便起身告辞。
“这就要走?”晏诤似乎有些惊讶,他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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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道。
“临近小考,准备多留些时间念书学习。”晏昭拿出了一个十分合理的借口,“待小考后再与阿兄细聊。”
面前人闻言,慢慢地点了点头。
“是了,万不可耽误你的学业。”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抬头问道,“要不要让秋平叫马车送你回去?”
秋平正是他身边的那个小厮。
晏昭摇了摇头。
“不用了,外头有马车呢,本来路程也不远。”
“好、好……”晏诤一肚子关怀却不知道往哪儿使力,只能眼看着妹妹行礼后离开。
走出茶楼的门,坐上马车后,晏昭心中却突然生起了一种莫名的慌乱。
她按着自己的心口,却不知这种情绪从何而来。
总有种忘了什么东西的感觉。
但最近也没什么要紧之事……
她闭上眼,努力想要平静下来,但耳畔传来车轮滚过地面时的“哒哒”声响,这让她反而更加焦躁。
等等,不会是……
“停车。”
就在那股子莫名情绪即将冲破胸膛而出的时候,晏昭朝着车外喝了一声。
“小姐,怎么了?”一旁的雪信小心翼翼地问道。
晏昭撩开侧面的小帘,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扫过外头的景象。
青砖白瓦?难道进内街了?
“没什么,车里太闷了,不舒服。”她面无表情,只是眉头微微蹙起。
总算平静了些许之后,晏昭这才再次吩咐外面:“继续走吧。”
她闭上眼身子后倚,努力清除着心中的烦闷之意。
三元不清,三神难安。
不是好兆头。
就这么闭着眼放空了一会儿,晏昭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车怎么没动?
她迅速睁开眼,正撞上身旁沉光的慌张眼神。
主仆二人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神情中读出了不妙。
“怎么回事?”晏昭低声朝外面问道。
没有回答。
四周安静得可怕。
“小姐……”雪信颤着手慢慢握住她,“要不要我下去看看?”
“不,你们待在车里。”晏昭眼神冷厉,似乎做了什么决断。
她起身便要往外走。
“小姐!”
两侧的袖摆被拉住,晏昭没有回头,只是叹了一口气道:“过会儿若是听见外头乱起来,找机会回去,向我阿兄报信。”
说完这句话,她狠心扯回袖子,挑帘便下了车。
马车停在了一处深巷中。
晏昭努力压下心中的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四下望了眼。
三面都是青砖墙壁,但却不是习艺馆后头的内街。
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片刻间环视了四周,晏昭没有任何犹豫,转身拔腿便跑,眼里只有远处传来隐约喧闹声的巷口。
她便赌,暗处的人料不到她会如此果决。
嗬、
嗬、
嗬——
耳畔只有自己沉重的心跳与急促的喘息声,心中只想着一定要快、一定要快……
眼看着就快跑进那泛着光的巷口,晏昭脑中的那根弦越绷越紧。
前面就是——
她唇角微微翘起,刚要露出一个笑容,然而,下一刻,耳畔只听得“咚”的一声,后脑一痛,眼前霎时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就差一点点。
就差一步。
13. 脱险
这是……
眼前像是有一丛丛光怪陆离的漩涡斑影不断划过,晏昭感觉自己仿佛置身水中,她拼命地朝上游去,直到整个人湿漉漉地从水中探出头。
——大口喘着气。
哈……
逼仄的空间,昏暗的光线,耳边传来的车轮声……
这是哪儿?
她试着动了下,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缚住了,连翻身都很困难。
晏昭深吸几口气,努力平静下来,依据周围的情况开始思索。
这地方应该是马车座位下的暗格,绑她的人没有立刻杀了自己,那说明对方肯定是有所顾虑,估计是担心在城中杀人不好脱身。
现在还有自救的机会。
她扭动着身子,将藏在袖中的那只金簪慢慢蹭到了袖口,再顺势一顶,滑入手中。
还好这东西藏得深,没有被贼人发现。
晏昭身体反弓,尽量留出空间方便手上动作,她看不见身后的情况,只能凭着感觉去用簪头刺入麻绳中央,再用力一挑。
嘶……
——手臂处传来剧烈的刺痛,随后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了掌心。
应该是不小心被划破了。
她闭上眼,咬牙忍住,继续奋力挑着麻绳。
不知过了多久,手上的束缚终于松了一些,晏昭两手撑出一个空隙,随后手腕一翻,成功挣脱开来。
紧接着,她立刻摸索着去解开了脚上的麻绳。
呼——总算……
就在终于重获行动能力之时,晏昭敏锐发觉外头的声响渐渐大了起来,甚至能隐约听见吵闹交谈之声。
莫不是快到城门口了?
她心下一紧。
不再犹豫,她立刻将簪子卡入头顶的开合缝隙中,用力来回撬动着,直到听见“咔哒”一声响动。
盖板应声弹开。
.
昏暗摇晃的车厢内,座位处盖板洞开,里面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仔细看去,那指缝间隐约还有丝丝殷红血迹。
紧接着,那人从暗格中坐起。
少女头发散乱,脸颊上似有脏污。
只是那一双眸子却明亮如星。
晏昭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她先是小心翼翼地贴在车厢壁上探听着外头的动静。
怎么好像又没声响了?
她神色一变。
莫不是已经出了城?
这马车四面都被封死了,晏昭摸索了一会儿也没找到侧窗或是通风的小口子。
她急促地喘着气。
不行,再这样下去真的会被活活闷死……
马车走到了一处颠簸地带,晏昭眼前一阵眩晕,狠狠往后一摔,后腰正好撞在了座位的棱角上。
唔……
她下意识咬住了手背,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
少女脸色苍白,她垂着头,额上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坠落在淡青色的衣袖之上,洇开一朵朵水晕。
此时她已基本被耗空力气,连站起都变成了一个十分困难的动作。
她颤抖着伸出手,尝试去支撑自己向前挪动。
去车门,用簪子刺车夫后颈……
去车门,用簪子……
去车门……
去……
呃啊……
眼前的景象似乎都被蒙上了一层纱,甚至连意识都渐渐模糊了,她在心中不断重复着自己要做的事情,借着这一口气往前挪着。
“等等,先停一下,这里面是什么?”
在漫长而又煎熬的这几息之间、在即将失去意识之前,晏昭听见了这句话。
她用簪子狠扎掌心,迫使自己迅速清醒过来。
“停下,善平司左部令,你想违令不从?”
又一句话传来,这不是她的幻想。
晏昭拼命拍打着车厢内壁,为自己争取最后的机会。
.
城外三里,人迹罕至的乡道上,一辆马车正停在道路中央,四下围着一圈黑衣武卫。
打头的是一绿袍女子,她束冠带袍,倒不似寻常装扮。
“在城门那儿我就怀疑你了。这车四窄无窗,像是运货所用,但依着这辙痕深浅,却不似重货。”那女子死死盯着车夫的脸,想要捕捉到他脸上的慌乱,“今晨从翠来轩出来,却在城中兜了半天,这个时辰才出城,行事如此曲拐,这里头,莫不是神仙药?”
周奉月身为善平司左使,近日被这神仙药案烦得寝食不安,早就差人盯着城中几家的香料店了,这辆马车好几次被看见从不同的店里出来,只是都不曾出城,今日总算有了动作。她收到消息后,立刻带人来追,准备抓个人赃俱获。
车夫刚想开口,但身后的马车里却传来了不寻常的动静。
“咚——”
“咚——”
“咚——”
极其古怪的敲击声从车内传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这里面……?”周奉月神情一变,脸上狐疑之色更浓。
而与其同时,车夫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察觉到他的动作,周奉月立刻大喊:“拿下!此人要逃!”
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在武卫赶来之前,那车夫便闪身后撤,他身法鬼魅,数息之间便没了踪影。
周奉月当机立断,挥手吩咐道:“追,他身上有信烟,跑不远。”
话音落下,几道黑色身影瞬间朝着车夫消失的方向追去,数个起落间也消失在了视线中。
而这头,马车里的情况依旧未知,有身着官袍者上前,低声询问:“大人,这车内?”
周奉月闻言没有作声,而是并步跨到了车上,抽出腰间的银剑,小心翼翼地挑开了车门。
“吱——”
木质的小门缓缓打开,门内景象昏暗,竟一时间看不清具体情况。
“救……我……”
微弱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她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车内竟有个人。
晏昭察觉到光线的洒入,努力朝前挪动着,直到感受到那一束光照在了自己脸上。
出来了,终于……
支撑着她的最后一股气也被耗尽,终于脱力倒在了地上。
再次失去意识前,晏昭恍惚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嗯?沈净秋?
是幻觉吧……
此时,车外传来了问声。
“沈大人?您怎么下车了?”
周奉月回头望去,本应坐在不远处马车内的沈净秋却下车走近了这处。
大理寺少卿的眉头紧紧拧起,他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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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内人的脸,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本来是查神仙药的,这下好了,变成良家少女失踪案了。”周奉月摊了摊手,跳下车吩咐属下道,“把人抬出来,先送去司里。看着不像平民女子,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能知道是谁家丢女儿了。”
“晏家。”
沈净秋冷不丁开口。
一旁周奉月的动作一顿,她偏头看向勉强算做自己同僚的男子。
“你认识啊?晏家……是晏惟的女儿?”绿袍女子神色揶揄,她挑眉轻笑,忍不住打趣道,“你是能闻见味儿还是怎么着,平时遇到个什么事都不见你这么积极,我这边还没有动作呢,你就跑到车跟前了?”
沈净秋没有理会,他面露不耐,似是颇为头疼,抬手揉了揉额角。
“晏家前段时间办过洗尘宴,席上见过一面,没什么其他的。”
“撒谎,”周奉月哪肯这么容易放过他,“你沈大人可从来没对‘一面之缘’的人这么重视过。真要如你所说仅是如此,那估计要等我问到你面前你才肯告诉我这是谁。”
“随便你怎么想。”沈净秋挥了挥手,似乎是不想再与她多做口舌交锋,转身便想走。
“铛——”
身后有一物落下,他下意识侧目看去。
——是一枚带血的金簪。
“这个……”周奉月蹲下身子,想拿起来细看。
“别动——”
一声低喝。
她抬头望去,沈净秋的脸色怪异,像是见到了什么格外令人惊惧的东西。
他同样蹲下身子,伸手去拿那枚金簪。
仔细看去,那手似乎在微微发颤。
“这簪子……是从哪儿来的?”他低着头,声音微微发哑。
“你这话问的奇怪,还能从哪儿来?就刚刚,从那个你‘一面之缘’的晏家女儿手里掉出来的。”周奉月有些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沈净秋的手慢慢收紧,直到金簪破损的边缘划破了他的手掌,鲜血顺着簪身慢慢滴落。
“罗放,把人抬到我们车上。”他站起身,沉声吩咐。
“诶?”闻言,周奉月不乐意了,“这人明明是我们发现的,凭什么让你带走啊。就算这次是你我两部一同办案,那也是我善平司为主,你大理寺为辅,怎么还跟我抢人呢?再说了,人家好好一个姑娘,被你们一群男人带走算什么事?”
她抱臂而立,挡在车门前不肯让步。
沈净秋的脸上神色变换,半晌之后,他后退了一步。
这是妥协的意思。
他又看了一眼车内的人,手里捏着金簪转身欲走。
“那簪子…….”周奉月还想再捞回来点,试探性开口道。
谁知沈净秋眼神似刀,冷冷撇来一眼。
“周奉月。”他叫了一声名字。
善平司左使摊手妥协。
“行行行,簪子就留给你当个念想吧,反正人家丞相千金应该也不缺这一枚簪子。”
沈净秋闻言一顿,转过头去快步走回了自己的马车。
而周奉月则是指挥着部下将人抬到善平司的车上,她摇了摇头嘟囔道:“古怪,实在是古怪。”
她敢用自己善平司左使的名头打赌,沈净秋那表现绝对不正常!
14. 回府
等晏昭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起来了。
……隐约记得好像看见了沈净秋。
难道是被他救下了?
晏昭心中突生了些慌乱。
她一摸袖筒,里面空空荡荡,转头在周围扫视了一眼,却依旧不见那物的踪影。
坏了,那簪子……
这时,门外传来了动静,一串脚步声之后,屏风外头绕进来一人。
“哟,醒啦?”
面容陌生绿衣女子语气轻缓,她随手拉来一个座椅,在床前坐下。
“你是晏昭吧,今天发生了什么……能告诉我吗?”
说完这句话后,她似乎意识到还没有告诉面前人自己的身份,于是补了一句:“我是善平司左使,周奉月。”
善平司?
这几个字入耳,晏昭心头一惊。
“回大人的话,今日我与兄长约在碧饮楼见面……再醒过来便是在那辆运货马车上了。”她垂下眸子,微微蹙眉,将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似乎对此事十分困惑。
善平司是当今圣上继位后所设,分左右两部,右部掌撰编律文,左部司刑狱审断。
对于这位善平司左使,晏昭不甚熟悉,也不了解她的行事作风,谨慎起见,她几乎是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都告诉了她。
只隐瞒了一些细节。
“估计是正好撞上那贼人作案,也算是运道不好。”周奉月对她的话并没有怀疑,反而替她找了个原因,“若休息好了,我便让人送你回府。”
“这……”晏昭神色犹豫,像是有什么顾虑,“我回习艺馆便可,只是不知大人是否见到一枚簪子……”
闻言,周奉月的表情瞬间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簪子?这你问我可问不到,若要找,去大理寺寻沈净秋。”她笑着丢下这么一句话。
而晏昭的笑容却有些凝固了。
还真有沈净秋的事?!!
所以那不是幻觉……
她感觉手背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那簪子就是沈净秋从前送给她的,由于款式素净,大小也合适,她就将簪头打磨尖利带在身上作防身之用。
若簪子现在在他手里……
晏昭闭了闭眼,心下暗叫不好。
虽然簪形被她改过,但沈净秋肯定能认出这就是他送给童玉君的那枚。
这要如何解释。
“多谢大人相救,昭铭记在心,日后请大人不吝吩咐。”晏昭现下思绪杂乱,只能暂且压下这一茬不提,“还麻烦大人派车送我回习艺馆吧,我便不打扰您办案了。”
周奉月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看着她,直到两人间的气氛逐渐凝滞,她这才开口道:“我看你还是回家一趟吧。你那丫鬟倒是忠心,半边身子都是血,还能走回晏府报信。你那父亲知道之后担心地紧,正四处打探消息呢。”
听闻此话,晏昭眸色微凝,心里不禁一紧。
半身是血。
是沉光还是雪信?
她脸上的担忧之色渐浓,起身朝着周奉月一拜。
“那便麻烦大人了。”
.
晏府门前,晏诤正站在门口焦急等待着。
“公子,要不进去等吧?这被别人看见了难免有所猜测。”秋平在一旁劝道。
“不可,本就是我未曾留心,这才让昭昭受此大难,怎能让她回府时都没个迎门的人。”晏诤此刻也没了往日的从容,唇角处隐约能瞧见干裂破皮的细小创口。
又过了一会儿,长街那头终于传来了车轮滚过地面时发出的“哒哒”声,他神色一凛,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探头看去。
不多时,那马车渐渐近了,停在了晏府大门前。
待车夫下来放好步阶,车帘从里面被挑开,走出来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阿兄!”
晏昭见到车前的人,忍不住惊喜地唤道。
那人并步上前,伸手扶着她下了车。
“昭昭,你这手……”晏诤第一眼就看见了她手上缠着的包扎布带。
“没事的,小伤。”晏昭不以为意,朝他扬起了一个笑脸,“害阿兄担心了。”
晏诤看着她,满眼心疼。
“这算什么,倒是你,真的受苦了。”
晏昭笑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阿兄,我那两个丫鬟……?”
闻言,晏诤神情一怔,回答道:“赶回来报信的那个,受了些伤,请大夫来看过了,没什么大碍。另一个是在马车里被发现的,中了迷药昏睡过去了,如今也好好地在府里呢。”
得知沉光雪信无性命之忧,晏昭这才稍微放下些心来。
刚松了口气,晏诤接下来的话让她又有些头痛了。
“先进去吧,父亲母亲都在前厅等着你呢。”
她就知道回家必然有这一遭。
晏昭叹了口气,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跟在兄长后头走近了府内。
.
“哎呦我的儿!”
刚踏入厅门,晏夫人便疾呼着快步上前,上下细细打量着晏昭,两手托着她的胳膊,面露心疼之色。
“这怎么伤得如此严重…….”她看着女儿两只手都被包扎了起来,脸侧额角还有细微的划伤,不禁心下微痛。
晏昭只能开口安慰起母亲来:“只是看着吓人罢了,其实就破了些皮。”
“这可得好好养上一段时间。”晏夫人并没有被晏昭说服,反而郑重其事地嘱咐她,“在家中休息些日子再去习艺馆吧,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母亲……”这是晏昭最怕听见的一句话,她犹疑着,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晏惟。
面容俊朗的中年男子与女儿对视一眼,似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既然昭昭都说了只是小伤,那也不必如此谨慎。过段时间就是内教坊选拔了,万不可在这时候松懈。”晏惟冷静平和的声音响起,他同样上前几步,细细看了晏昭几眼,“虽然……你归家时日不长,但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爹就不多说其他的了,只一句,趁这几日休假,好好歇息吧。”
“是、是,”晏夫人拉着晏昭的手腕也连忙附和,“回头请钟太医来看看,这身上可万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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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疤。”
晏昭听着嘱咐,连连点头,随后脸上适时地露出了点疲惫来。
“父亲、母亲,我有些倦累,就先回去了。”她垂下头,行了个礼道。
晏夫人连忙唤来自己身边的大丫鬟迎兰,叫她看护着小姐回房,还不忘再叮嘱晏昭一句:“好好休息啊昭昭。”
晏昭浅笑着应下。
回到雁回筑,刚进院门,迎面就扑来一道身影。
“小姐呜呜呜——”
穿着鹅黄短袄的小丫鬟带着哭腔一边喊着一边朝着晏昭跑来。
雪信脸色苍白,鼻头却是红红的,一看就哭过,她抽着鼻子在晏昭身前站定。估计是还顾忌着有外人在,倒没敢多放肆,只是仰着头看着自己师父,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圈。
晏昭朝她使了个眼色,随后转头对迎兰说道:“劳烦姐姐回去跟母亲说一声,晚饭我便不去了,头晕得紧,且歇上一晚再说。”
迎兰闻言连忙俯身行礼道:“小姐言重了,奴婢一定将话带到。”
晏昭伸手将她扶起,覆在迎兰掌上的手指微动了两下,像是塞了什么东西进去。
“迎兰姐姐是母亲身边的人,平日里也跟着料理府中事务,自然是当得起的。说起来,我回来时间不长,对府里各处也不怎么熟悉,日后说不准还需姐姐多加照拂呢。”
她笑吟吟地说着,教迎兰也不好再推辞。
“那奴婢……就先谢过小姐器重了,日后小姐若有吩咐,只管说一声便是。”她两手收于腹前,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随后这才小步离开。
待迎兰走后,晏昭主仆二人这才进到屋内,一进屋雪信就一把扑到晏昭身上,眼看着撇开嘴就要嚎。
“诶诶诶——你收敛着点,这外头又不是没有旁人。”晏昭一眼就看出这小丫头要作什么动静,连忙一指头点在她的脑门中间,佯装怒道。
“呜呜呜师父你都不知道有多吓人,我担心死了呜呜呜——”雪信到底是听进去了一点,压着声音哭唧唧道。
晏昭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将她从腿上推开。
“别嚎了,沉光呢?她是不是受伤了,现在怎么样了?”晏昭此时最关心的事就是这个。
见着雪信安然无恙,她就知道那个“半身是血,回家报信”的是谁了。
沉光。
晏昭心内思绪纷杂。
她是没想到,沉光竟会为自己做到这一步。
“沉光姐姐肩膀上被刺了一刀,后头请大夫来看过了。现在是稍微好些了,但毕竟伤的挺严重的,一时半会儿还下不了床。”雪信抹了抹眼角的湿润,这才说起沉光的情况来。
晏昭闻言,抿了抿唇,继续问道:“她现在在哪?带我去看看。”
雪信站起身,整理了下自己的头发面容,扶着晏昭朝外头走去,边走边说道:“原本是和绿云一起住的,后来因为换药不太方便,就把西厢房收拾出来给沉光姐姐住了。”
出了屋门,还没走几步,便到了西厢房,雪信打起厚实的门帘,让晏昭先进去。
一进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子药味。
帘帐半卷,床上正躺着个人。
15. 不妙
西厢房从前一直空着,就算提前打扫了一遍,但里头还是有些杂乱冷清,没什么人气儿。
晏昭看见了房间里的景象,不由得皱了皱眉。
本来就伤着,还住这种地方……
“小姐?你怎么来了?”
听见动静,床上的人坐起身子来,她面色稍显苍白,露出一个笑脸。
晏昭见状上前几步,连忙扶着沉光倚在厚实的靠枕上。
“不用不用,快歇着。”她从雪信手中接过温热的甜汤放在了床边的小几上,伸手覆上沉光的手背,“伤养的怎么样了?现在还疼吗?”
“上过药就好多了,当时刺的也不深,只是看着吓人罢了。”沉光温和地笑着,并没有邀功之意。
“这屋子真不像人住的地方,改明儿搬去我那边,右耳房那里头东西都齐全着,和我住一处有什么事也好照顾。”晏昭环视了一圈,直接开口道。
“这怎么行?”闻言,沉光连忙坐直了身子,“耳房是让守夜的人住的,住进去若误了守夜便是我的罪过了。”
晏昭一挑眉,佯怒道:“我让你住的,谁敢说你的不是?况且我又不是什么夜里还需看护的孩童,也不必有个人整夜在外头守着。”
随即,她又转头看向雪信吩咐道:“雪信,听见没,明天就搬,叫绿云和时清手脚麻利点,今天把右耳房收拾收拾干净。”
“好嘞小姐,我马上就去跟她们说!”雪信笑嘻嘻地应了下来。
待雪信出去之后,晏昭沉吟半晌,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囊来,放在了沉光的手中。
“这次说到底,是受我连累。也没什么别的好送你的,这是一道平安符,望日后能替你挡一挡灾。”
不过她没说出口的是,这是她画的最好的一道平安符,一直没舍得卖,本打算等师父回来后送给师父佩戴,但一直没能送的出去,如今送给沉光,也算是了却了她这一份心。
天护身,地护身,十二元辰护身……(1)
望求圆满,无病无灾。
她不想再连累身边人受伤了。
沉光慢慢蜷起手指将那布囊收拢在掌心,她垂下头,浅笑着道:“若说‘连累’二字,那便是生分了。为小姐受这伤,我不后悔。”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床榻旁的花窗处微微透了些光进来,床前暖白日光里飘散着零星的絮尘。素衣少女倚在床边,脸上隐约可见细微伤痕,但神情坚定,语意果决。
闻言,晏昭没有说什么,而是拍了拍她的手,随后捧起一旁的甜汤道:“好了,咱们之间就不说那些话了。来喝点汤,把身子养养好,我现在身边可少不了你。”
“嗯!”沉光笑着伸手,想要接过碗,“小姐我自己来吧。”
“哎呦,你肩膀还伤着,我来喂你。”
“怎么能让小姐做这种事……”
“你是小姐我是小姐?伤还没好呢,躺着别动。”
……
.
从沉光那儿出来,晏昭回房将手上包扎的布带拆了下来。
她这时候才看见自己的伤口。
除了一些小的擦伤之外,主要的两个创口都在左手上。
一个在内侧手腕、靠近小臂的地方,而另一个则是在手背上,分别应该是挑麻绳时没收住力划伤的,和想要保持清醒时自己扎的。
她举起左手正正反反地打量着,直到门口处传来动静,晏昭这才放下手,规规矩矩地坐在了桌旁。
“小姐,钟太医来了。”先进来的是绿云,跟在她身后是一身着素色长衫,外罩宝蓝纱衣的清俊男子。
晏昭抬眸,眼神一触间,竟觉得此人有些说不出的熟悉。
只是细细思索之下,又没有能对得上号的人物。
就在她思考的当间,那人已经坐在了她的对面。
“小姐可否让我看看伤口?”他没有过多寒暄,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
晏昭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绿云,知道这是晏夫人的意思,便将左手伸了出来。
这位钟太医从袖中抽出一只素帕摊在掌心,随后隔着帕子托起晏昭的手来。
见他看得认真,晏昭不由得也伸长脖子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
那创口处结了暗红色的痂,看起来确实颇为吓人。
过了一会儿,他将晏昭的手放在了桌上,随后示意她将另一只手也递过来。
晏昭照做了。
那只帕子盖上了她的手腕,钟太医伸手轻轻搭在上面,似乎是在诊脉。
“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手上的伤比较深,好在止血及时,往后尽量小心点伤口的位置,不要碰水,记得涂药膏,应当不会留疤。”他沉吟半晌,这才下了结论,“这两瓶药,一瓶是有助愈合的,一瓶是祛疤的。”
钟太医又从怀中拿出两瓷瓶膏药来,放在了桌上。
随后,他便站起身子,好似要走了。
晏昭看看药又看看他,最后将视线投向绿云。
这……这人靠谱吗?
绿云朝她眨了眨眼,随后走到那男子身前,福身道:“大人这边请。”
然后两人便一前一后出去了。
留下晏昭在房里瞪着那药。
这就完了?
过了一会儿,绿云回来了。
晏昭正憋着一肚子疑惑呢,连忙开口问道:“绿云,那人是……?”
“那是钟太医,”绿云一边将瓷瓶收在柜中,一边回话道,“小姐别看他年纪轻,钟太医可是太医院里最会治这些划损破口的。他配的药膏,在外头那是千金难求。”
“那可知道他名姓?”晏昭忍不住追问道。
那种熟悉感让她有些疑惑。
“您说钟太医吗?”绿云似乎有些惊讶,不知道小姐为何问起,但还是回答道,“应是叫钟秉文。”
钟秉文?
晏昭皱起了眉头。
好像不曾听过。
难道是自己感觉错了?
.
暂且将这些烦心事抛于脑后,晏昭算是难得好好睡了一觉,结果第二日刚醒,就收到了一个坏消息。
——“什么?谁来了?沈净秋?”她瞪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啊小姐,千真万确,前厅的人看得真真的。老爷下了朝,那车里走出来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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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个是咱家老爷,还有一个就是大理寺的沈大人!”雪信举着手对天发誓,保证自己说的绝无假话。
晏昭两眼愣愣,一时无语。
沈净秋这是唱的哪一出?
他在朝中素来是中立站位,与晏惟也无往日交情,两人在朝上不吵架算是好的,哪会下了朝还坐着对方的车到府里相聚?
倒不是她自作多情,晏昭实在想不出,除了自己,他还有别的理由会来掺合这一滩子浑水。
是那枚簪子。
定是那簪子让他起了疑心。
“雪信,替我梳妆。”
她顿时打起精神,对雪信说道。
“小姐,您还要出门?若是撞见……”雪信有些犹豫地问道。
“他若有心试探我,我躲着也没用,不如大大方方地走一遭,倒不显得心虚。”晏昭坐于镜前,光亮的铜镜中,映出她凌厉而又兴味的神色。
她正愁要怎么处理金簪那事呢,结果自己送上门来了。
“对了,许辞容在府里吗?”她偏头又问了一句。
“在呢,桂儿说瞧见许大人在园子里头赏菊呢。”雪信在她身后回道。
他倒是有闲心。
少女半垂了眸子,掩住了眸中的深色。
.
日头正盛,树影深深,晏昭在园子里头绕了三圈,才找到许辞容。
他正坐在石几旁,煮着一壶茶。
晏昭站在他身前,挡住了些光。
“这平羽茶,鱼眼一滚,便为上佳。晏小姐要不要尝尝?”许辞容连头也不抬,像是脑后长了眼睛,知道她是谁,只是慢条斯理地说着。
晏昭在他对面坐下,毫不客气地接过茶盏。
“许大人倒是有情致,还在这儿煮茶赏菊。”她笑着说道,话里话外却不是好意。
许辞容不以为忤,反而转头看着不远处的菊圃,慢慢抿了一口茶道:“人活一日,便享一日的福。在如此拘束的朝日之间,自然要给自己找些畅快事做做,不然岂不是荒废了好光景吗?”
晏昭咬了咬牙。
他装傻的本事倒是见长。
“许大人,上次你帮了我个忙,那自然没有白帮的道理,这是一方上好的青漓砚,我便赠予大人,聊表谢意。”不想再与许辞容兜圈子,晏昭直接表明来意,将包好的砚台推至他面前,“大人可别推辞,若是不收,我实在心难安。”
不收?难保你转头就把我卖了。
许辞容举在唇边的杯盏微颤,随后他放下杯子,将那砚台收起。
“说到如此份上,某怎可不收?”他的神色又冷淡了几分,“小姐来找我便就是为了此事?”
“自然,许大人难道觉得我们还有其他事可谈?”晏昭也不打哑迷了,直接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挑唇轻笑道,“既然许大人对我不耐烦,那我也不必自讨没趣了,便先告退。”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便走了。
而许辞容则是下意识伸手覆住了那包在锦布中的青漓砚,慢慢收紧了手。
在晏昭转身后,他这才抬起眸子,看着少女离开的背影,抿紧了唇瓣。
16. 许沈修罗场
从许辞容那儿离开后,晏昭并没有回房,而是从前堂绕了一圈。
果然,沈净秋正与晏惟坐在花厅中对坐饮茶论事。
她走到晏惟面前行了个礼。
“父亲。”
晏惟见她出现,稍显惊讶,但还是温和地开口问道:“昭昭啊,休息得怎么样?这是大理寺沈大人,也要多亏他拦下了那贼人的马车。”
晏昭闻言,忍不住抬眸看了沈净秋一眼。
身着黛绿长袍,青丝低束锦绦,大理寺少卿今日一副闲臣打扮,看起来锋芒尽敛。他察觉到那一束视线,侧目瞥来。
晏昭连忙垂下眸子,暗自腹诽。
明明是周左使救的她,沈净秋也好意思跟父亲说这话。
“多谢沈大人。”虽然心里不忿,但面上她还是得摆好姿态。
沈净秋淡淡地回道:“应尽之责罢了。”
声音清冷肃然。
这时,晏惟身边的长随从门外进来,小步走到晏惟身侧,附耳说了几句话。
闻言,晏惟眸色一凝,眉头也皱了起来,他偏过头看了一眼沈净秋的方向。
欲语而未。
沈净秋为官数载,自然也读得懂对方的意思,见状便起身告辞。
“今日多有叨扰,下官便先行告退。”
“这才坐了多一会儿便要走?”晏惟出声挽留,“不若留在府中吃个便饭。”
沈净秋自然不会应下。
“不必了,还有事务未决,待日后再与大人小聚。”他虽然行事冷硬,却也不是愚直憨率的性子,语间藏了几分客气。
就在两人的客套话即将说完的时候,晏昭开口了:“父亲,那让我送送沈大人吧。”
她朝着晏惟眨了眨眼,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就是送一送也是应当的。”
她悄悄地观察着沈净秋的反应,只见他衣袖微动,扶在椅背上的那只手慢慢蜷了起来,指节擦过黑木的棱角,收入了袖中。
“……也可,”晏惟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晏昭的提议,“既然如此,你就替我送下沈大人吧。”
“是,”晏昭抬起眸子快速瞥了沈净秋两眼,随后做了个“请”的手势,“沈大人,这边请。”
.
光透新叶,风拂绿柳,花廊下,人影两处游。
“听闻晏小姐前些日子才从江南回京,不知是否适应京中气候?”走在后面一些的男子开口问道,声音清润,尾调微扬,带着些散漫。
“京城的气候较之江南,确实要燥些,不过也能习惯。倒是口味偏好一时改不过来,比如……京中的这些甜茶汤饮都偏于浓厚,不似于江南的清淡爽滑。”晏昭一边走着,一边答道,神色平静从容,话语间也不见什么破绽。
“哦?”沈净秋轻笑一声,像是被勾起了好奇,继续追问道,“那可否与我说说,江南有什么香饮能叫小姐如此念念不忘?”
少女勾唇浅笑,斑驳的阳光洒在她半边身子上,细风过廊,肩头揉蓝色披帛轻动,花香衣香一时拂面,恰若梦会仙子,神游天阙。
“若说最爱,大抵是荔枝膏饮子,再有旁的,那甘豆水、紫苏花梨饮、白梅浆子……这说都要说不完了。”晏昭笑着细数江南香饮,一个个说来倒是熟悉的紧,“若说最麻烦的也是荔枝膏饮子,是用乌梅浸水,佐几味香料磨汁,一同熬煮以成,尝来颇有几分荔枝风味。虽名为荔枝膏,实则是乌梅饮。”
“……看来晏小姐对江南事物确实了解。”沈净秋的语速慢了下来,像是在齿间慢慢摩挲着,最后一字一句地吐出口来。
晏昭面上的笑容不改,只是继续轻声细语地回话:“我在江南十数年,自然是万事皆熟。”
两人说笑着走到了一处拐角,晏昭偏头说着话,未曾注意,脚下一踩空,下意识攀附住身边人的臂膀。
“诶——”
“小心——”
两道声音撞在了一处,揉蓝色披帛覆上了玉带钩。
沈净秋稳住手臂,怀中人身躯柔软温热,只是轻轻巧巧地一靠即走,两道身影转瞬间又分于二处。
只是惊鸿一瞥间,他好像看见了少女颈后一块暗红色胎记。
那紧绷的弦霎时间又松了些。
玉君身上绝没有这样的印记。
“大人见谅,是我一时没有站稳。”眼前的晏家小姐有些慌张地行礼道歉,而沈净秋此刻额角突然有些胀痛,失去了所有探求的兴致。
“无妨,走吧。”声音沉冷,透着些疲惫。
晏昭垂着头,将眼中眸色尽数隐没。
下面的一段路,两人都没有再开口。
直到……
在园子出口处遇见许辞容。
“见过许大人。”晏昭率先开口问好。
“沈大人,晏小姐。”许辞容朝他们微微颔首。
“不知我送给大人的砚台大人可曾带着?”晏昭出声询问,似乎只是好奇对方是否将自己送的礼物收好。
许辞容抬眸看了她一眼后回答道:“自然。”
“什么砚台?”而沈净秋像是被勾起了些兴趣,随口问了一句。
“是肃州的青漓砚,我前些日子在文誉阁定的。”没等许辞容开口,晏昭便出声解释道。
她敏锐察觉到沈净秋长睫微颤,两瓣唇抿在了一处。
他突然开口,提出了一个看似不合时宜的请求:“不知许翰林能否让我看一眼那砚台。”
闻言,许辞容微微皱了一下眉。
“这是旁人爱赠之物,恕难从命。”他一改平日里和气温润的模样,显得有些冷硬。
就像跟沈净秋从前有过节一般。
“晏小姐想必不会介意我观赏一眼吧?”沈净秋转而将目光投向晏昭,挑眉问道。
尾音没于齿关舌尖,微微拖长,显出几分缱绻来。
但在晏昭耳朵里,沈净秋这声调其实是威胁挑衅。
“既然沈大人想看,那我自然没有意见。”她看了看沈净秋,又偏头朝着许辞容眨了眨眼。
许翰林的神色更冷了一些。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拿出那个布包来。
布包上简单打了个素罗结,他几下便解了开来,露出了其中黛青色的一角。
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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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似乎还有一小块旁的颜色。
随着布包四角垂落,突地掉出个什么东西来,落在地上发出了“丁零”两声响。
定睛看去,是一对金耳铛。
沈净秋眼神一厉,弯腰便要去捡拾。
只是慢了一步。
“沈大人急什么,掉的是我的东西。”许辞容眼疾手快,立刻将那两只耳铛收于掌中。
“这是女子首饰……”沈净秋语气急促,一时失了从容。
“沈大人,”晏昭连忙上前加了一把火,“前段时间我帮许大人整理文书,拾得了这耳铛和一枚金簪,本想尽早归还,然而刚逢旬假就碰上了那事,金簪不小心失落,只能将这耳铛包在赠礼中一同送还。”
沈净秋胸口起伏不定,他直直望向对面的男子,压低声音问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许辞容没理会他,反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晏昭。
晏昭在沈净秋身后朝他使眼色。
好大人,再帮我一回。
下一刻,只见那青衣男子微挑唇角,浅浅一笑。
“许辞容你什么意思?”在场的另一位则是再也忍不住了,对面人的这一笑像是令他彻底失了冷静,沈净秋声音微颤,上前一步便要去扯对方的衣领。
然而许翰林自然也不是任人揉圆搓扁的主儿,他后撤一步,微抬下巴,眼中毫无退避之意,与沈净秋对上了视线。
“听见了没,这、是我的东西。”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沈净秋气得眼角泛红,他死死盯着对方,凑近了咬着牙低声说:“这是我送给玉君的。”
每个字都在齿关间摩擦着。
“是吗?”许辞容挑眉而笑,“反正现在是我的。”
“你——”
沈净秋怒喝一声,似乎是气得失去了神智,抬掌便要下劈,却被人一把擒住了手腕。
许辞容依旧是八风不动的模样。
“怎么,沈大人恼羞成怒了?”他眼神玩味,眸中尽是挑衅之色,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忘记当初是谁,用尽那下三滥的手段勾引别人的未婚妻子了?果然,偷来的永远不牢靠,你以为玉君会拿你送的东西当个宝吗?”
许辞容偏头靠近沈净秋的耳侧,轻语道:“她说了,都是些不值当的玩意儿。”
语毕,他松开了对方的手腕。
沈净秋急急地喘了几口气,神色骇人,他像是脱了力一般,一连后退了好几步,眼角洇着红,双眸死死盯着许辞容,口里还喃喃低语道:“不可能,你这个贱人,你撒谎,定是你在骗我……贱人……”
而许辞容则是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转过身对着晏昭说道:“我看沈大人这模样,估计是失心疯犯了,还是叫几个小厮来扶他出府吧。”
晏昭眼珠子转了一圈,连忙应下。
不是,许辞容跟他说什么了?把人逼成这样?
她看了眼沈净秋的模样,忍不住暗自咂舌。
原以为这两人还能好好斗一斗,没想到许辞容如此厉害,三两句话就把大理寺少卿给解决了。
都不需要她再煽风点火了。
佩服佩服。
17. 夜会
“大、大人,你怎么了?”
沈府的仆从正候在晏府门外,见自家大人神色异常,脚步不稳,连忙上前扶住。
“上车。”沈净秋像是耗尽了气力一般,踉跄着爬上车架,被扶进了马车里。
他倚靠在座位上,仰头喘着粗气。
玉君……不可能、不可能,定是姓许的贱人骗我,是他自己没本事留住玉君的心,反而记恨我。
如今玉君已逝,他说什么都行。
——是了,玉君已经不在了。
沈净秋,你在瞎想什么,那晏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玉君……
不过空占了一副相似的皮囊罢了。
绝对不是,绝对不可能。
沈净秋,你别做傻事。
别做些侮辱了玉君的事。
……
面容清俊、眉目郁然的青年紧闭着眼,身子微微发颤。他一只手死死捏住座椅的边缘,直到迸出的木刺扎进掌心,滴滴答答落下些殷红血渍。
.
而另一头,晏昭缩着脖子正准备溜。
“晏小姐。”
一声轻唤在身后响起。
她脚步一顿,叹了一口气。
看来还是躲不掉。
许辞容抱着手立于原地,笑眯眯地问道:“我竟不知,何时丢了这耳铛……和一枚金簪了?”
晏昭神色一软,瞬间转了一副表情。
“大人,你可不知道,这沈少卿,在地上拾得一枚什么簪子,就非说是我偷了他的东西,还追问另有一对耳铛在何处,我这深受其扰,也实在是无奈之举……”少女垂着头,似乎有些不忿。
“是吗?”他似笑非笑,也不知信了没有,“只是如此一来,岂不是让我背了一个私藏女子之物的污名?”
晏昭左看看右看看,眼神飘忽:“许大人如此清润端方,就是传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更何况那沈少卿也不是背地里乱嚼舌的性格,不会败坏您的名声的……”
许辞容没有出声,只是将那一对耳铛收回了布包中。
“那这耳铛就当作是我帮晏小姐这一回的谢礼了?”他半垂着眸子,吐字念音仿若在舌尖慢捻,低缓而散漫。
“那是自然。”晏昭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许辞容要这耳铛做什么?他又带不了。
晏昭腹诽之余,也实在压制不住好奇心,开口问道:“许大人,方才你与他说了什么呀?那沈少卿怎么……如此反应?”
青衣文士半掀眼帘,一双柳叶目斜斜投来一瞥。
“我想,晏小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那眸子里,溢出些不明之色,棕黑双瞳深得像要将人吸入其中。
晏昭只觉得脊背一阵发麻,她动了动身子,这才发现后颈处已经僵硬了。
……像是回到了被他发现和别人互传情笺的那天。
也是如此神色。
“母亲那儿有事唤我,我先走了。”晏昭僵着身子行了个礼,随后快步逃离了这处。
等拐过好几个弯,确定许辞容看不到了,她这才慢下脚步,连连抚着胸口。
太吓人了……许辞容还是太危险了,以后要离他远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抓着破绽了。
裙摆微摇,纱帛随风而逸,回廊里闪过一道身影,正是近乎小跑起来的晏昭。
到了雁回筑,雪信正扒着门朝外望,一见她回来,这小丫头连忙跑上前,也不说话,只是望着她眨巴眼睛。
晏昭一看那样就知道她是什么心思。
“很顺利,成功把沈净秋打发走了。”她摆了摆了手,显得有些疲惫。
“真的?!小姐果然厉害。”雪信闻言,立刻扬起一个笑脸,绕着晏昭蹦蹦跳跳地转了好几圈,“那小姐我帮你把后头画的那‘胎记’擦了吧,留久了伤肤。”
“嗯……母亲那头收拾好尾巴没?”晏昭一边朝屋内走去,一边低声问道。
雪信四下望了眼,也压低声音说道:“我跟迎兰传过话了,应当不会有事。老爷过去看了眼,也没说什么。”
为了将晏惟引走,她叫迎兰假称母亲身体不适,找准时机来花厅通传,如此她便能顺势而为,让沈净秋在出府的路上遇见许辞容。
“小姐,这迎兰……看来还有点本事。”雪信悄悄嘟囔着。
晏昭闻言,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
“之前你还同我讲,此人与我们无甚交集,只是区区一珠之恩如何可信?”她脱下披帛,展了展胳膊,放松地坐在了铺了绒垫子的座椅里,“只是除了她,我无人可托。她若是聪明人,在收到那消息的时候,就自该知道我这条船可不可上了。”
.
暂且将此事按下,晏昭也算放下了心口的一块大石,而好不容易安心休息了几日,她便又要回习艺馆了。
这上午半天的课是琴艺,晏昭算是做了一回南郭处士,她倒是会琴,但实在称不上善。
结束后,晏昭与姚珣坐在一处用着饭,姚珣的目光顺其自然地落在了她的手上。
晏昭刚想开口——
“你可别跟我编什么故事,骗骗旁人罢了,但瞒不了我。”姚珣一开口,就将她所有解释的话都堵了回去,她压低声音凑近了继续说道,“别忘了我爹是什么官。”
榷易院主管库使,司验物货易。
亦增香药之直。
“你且老实交代,是不是……被人绑了?”姚珣用食指点了点她的肩头,含笑低声问道。
晏昭苦笑着摇了摇头,终于承认下来:“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啊。”
这时,她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阿珣,榷易院是不是也能查到商铺的底册?”晏昭猛地抬起头,两眼放光。
“这是自然,”姚珣回答道,“只要有货运往来的,都得在榷易院留个底。”
她半遮了眼帘,手上动作一顿。
“阿珣,你信不信我?”晏昭一只手握住姚珣,看着她的眼睛问。
姚珣先是一愣,然后笑着回答道:“当然,怎么了?”
晏昭凑近了些,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这里有几个商铺,有办法帮我查查这地契或者商号是归在哪家名下的吗?”她声音轻细,小声问道。
姚珣像是明白过来了什么,她没有多问,只是也正了神色,点头答应了下来:“且告诉我名字。”
晏昭这时候坐直了身子,在她掌心轻划了一下。
“晚间来我学舍。”
.
日头西斜,一天的课终于结束了,晏昭在外边园子里吹了吹风这才回去。
何絮来跟着何均文在晏府外头住,因此这几日都没与晏昭见面,看到她手上包着扎布,不禁问道:“你……手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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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不小心弄伤的。”晏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何絮来又悄悄瞥了好几下,但没有多问。
她转过身翻了个白眼,不禁暗骂起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
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一句话都不敢多嘴。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晏昭一直也没有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但是却莫名有些怕她。
“你跟什么人来往我管不着,但是嘴上得有个把门儿的,若是惹出什么祸事来……”
这时,晏昭的声音在她身后不远处响起,话间暗藏了些深意。
“……你这话什么意思?!”何絮来猛地扭过头来,瞪着眼朝晏昭望去,“你别欺人太甚——”
晏昭没把她这嗲毛样子放在心上,自顾自收拾着东□□留一只被气到头顶冒烟、但是又不敢正面反抗的小蠢猫坐在长桌前生着闷气。
“何絮来,你过会儿出去下。”屏风后头又传来“讨人厌”声音。
“为什么?!”小蠢猫一点即炸,“你太过分了!”
“因为我待会儿要谈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那声音渐渐清晰,晏昭从屏风后探出个头来朝她眨了眨眼,“除非你想惹上点……性命攸关的麻烦。”
何絮来皱起了眉头,冷着脸披上了件衣服。
“容月,随我出去,赏荷。”
“可是小姐……”丫鬟懦懦开口,“这时候荷花该败了。”
“赏残荷不行呀?你怎么这么多话呢?”何絮来没好气地斥了一句,随后重重跺着步子走了。
晏昭颇觉好笑地摇了摇头。
待她主仆二人走后,晏昭朝雪信使了个眼色,小丫头会意,在檐角处挂上了一盏绛纱灯。
晏昭引了一个小炉,煮上了些西山白露茶。
没过一会儿,门外就隐约传来了脚步声。
一声轻响,姚珣推门进来,先是取下了罩纱放在一旁,而下一刻手上就多了一杯暖茶。
“如今天凉,仔细受了寒。”晏昭甫一听见动静,便备好了这杯。
“我哪有这么娇气?”为不引人注意,姚珣穿了一袭深色长袍,却趁得肤色更加白皙,乍一看就似受了冻一般,“说吧,到底什么事?”
晏昭坐在桌边,叹了一口气。
“还能是什么事,估计你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吧。”她抿了一口热茶,慢慢道。
姚珣低眉笑了一声,捧着杯盏坐在了她的对面。
“这左右嘛……应当就是神仙药一案吧。”
“唉——父亲在朝上难做,我这当女儿的不得找找线索吗?”晏昭从一旁的小箱中拿出了那个账簿,“你看看。”
姚珣接过账簿,翻了几页,脸上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你这是何处得来的?”她抬头看向晏昭问道。
晏昭摇了摇头,半垂下眸子看着手中的茶,低声说道:“这我不能说。”
姚珣看着她,抿起唇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若叫人发现,你是十张嘴也解释不清。”
“交给别人,我更不放心。”晏昭望向她,声音低低地缠上去,一时间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屋内竟一时无声。
半晌后,姚珣启唇一笑,霎时间溶开了这凝滞。
“所以,我不是别人?”
18. 作诗
“自然。”
晏昭也笑了。
“就凭你这句话,我也得把这事查到底。”姚珣一边说着,一边举起茶盏慢饮了一口。
“不必,”晏昭摇了摇头,“你只需帮我查查这几家商铺的底册,剩下的……还是我自己来。”
“你觉得,我既然掺合进来了,还能全身而退吗?”姚珣没有答应,反问了一句。
话音落下,右手却被对面人一下按住。
“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次被绑,就是因为神仙药,”晏昭站起身,一手撑着桌面,一手上举,将手上的伤明明白白地亮出来,她弯腰凑近了说道,“自然是掺合的越少越好。”
“那是你的想法,”姚珣没有被她这阵势唬住,反而歪头浅笑着,双目中闪过的是坚定与兴奋之色,“但于我而言,丢下你一个人,比那些虚无缥缈的危险更让人心里不安。”
——晏昭终是泄了气,她坐回原位,重重叹了一声。
“你说你……何必……”
“你以为,没有你,我就与此事毫无关系吗?”姚珣抬手倒了一盏茶,继续说道,“我父亲做这榷易院主管库使一日,姚府就一日和神仙药脱不了干系,与其将这案子全付他人手,不如把这要害要紧拿于我处……而且——”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拿你当生死之交的。”
晏昭闻言下意识抬眸,正撞进她平静无波的双瞳之中。
“莫见我面上谦逊有度,却实则自负自傲至极。”姚珣将那盏茶推向对面,“信人不若信己,你是我自己选的,我信。”
那茶已微凉,味道想必不会太好。
晏昭却毫不犹豫地接过杯盏,眼神一下不错地看着对面,一饮而尽。
她慢慢地笑了。
时来恰逢有人助。
此卦,妙也。
.
云聚寒宵,游梦仙宫,露重方觉夜深。
第二日,晏昭算是一身畅快地醒了过来,她简单收拾了下,便赶着去上课了。
何絮来坐在她旁边,非常刻意地咳了几声。
应是在控诉。
晏昭权当没听见。
今日这门是歌辞诗礼。
轻纱缓衣的女夫子踱步于学生之中,慢声细语地说道:“今日择‘花’为题,各人自作一首,且以韵唱和。你们可离开课室,自去园子里寻花作诗。”
“是。”学生们都一一应声。
各人都去寻相熟的人,晏昭瞥见何絮来跟着一细眼的绿衣少女相伴离开了。
她与姚珣在园子里找了一处相对僻静些的地方,准备坐着说说话,随便作一首出来也就罢了。
哪知总有人想让她不得安生。
“晏小姐。”
一道轻淡而冰冽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晏昭回头望去,绿茵繁花丛后,站着一道高挑人影。
是盛白卢。
“盛小姐?”她挑眉浅笑,像是有些惊讶,“怎么了?寻我何事?”
那道高挑人影慢慢走近,唇角含笑,但眸子却直直盯着晏昭,教人心里一阵发毛。
“我只是想告诉晏小姐,不要做些……让自己出丑的事情。有些事,没本事去做,就最好早早放弃,省的到头来,付出了许多,却还是一场空。”盛白卢压低了两道窄长的剑眉,眼中尽是挑衅与轻蔑。
晏昭半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随后轻笑了一声撇过头去。
“秋来芳菲尽,人散庸狗出。”
“嗤——”
一旁的姚珣听见此句后,忍不住从喉口憋出一声嗤笑。
“晏、昭!”
此二字在齿间嚼了个来回,这才压着缝儿挤出来。
她都不用瞧,便知道盛白卢此时脸色有多难看。
“庸气扰人,令我诗性难抒。阿珣,咱们还是换个清净地吧。”晏昭皱了皱眉,自顾自地对姚珣说道。
全然不理身后那个头顶冒烟的愤恨人物。
“嗬、嗬……好啊,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般无德无学、无礼无畏的草包下流人,”盛白卢被气笑了,她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且看吧,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我得意与否,又与盛小姐何干?”晏昭转过头来,眼神冷情凌厉,“论起来,我可从未主动招惹。倒是你,三番两次行挑衅嘲讽之事,这难道不是自来讨我的骂吗?如今言辞间不敌,便又口硬心狠地说这些话。无德无学、无礼无畏的究竟是谁,还且待定论。”
撂下这么一句话后,晏昭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姚珣施施然朝盛白卢拱手一作揖,便也带着笑转身而去。
空留那人,将一双丹凤眼瞪成圆眼,一肚子怒气却无处可施放。
晏昭,晏昭,好、好、好,今日算是领教了。
被“庸人”败坏了心情,晏昭有些兴致缺缺,她随便寻了一处小亭,对着亭外的竹林放空了思绪。
“怎么,心情不愉?”姚珣跟了过来,坐在了她的旁边。
晏昭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算吧……就是觉得好无趣。这些人哪来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成见。”
“是啊,只是他人之所为,我们无法干涉,能保全自己已经很好了。”姚珣两手撑在身后,将双腿悬空轻轻地晃了晃,“所以你明白为什么我一直没交到朋友了吧?”
“直到你来。”她又补了一句。
晏昭露出了一个笑来,她不想让气氛如此沉闷,于是提起了别的事:“对了,你的诗作完没?”
“早写好了。”姚珣从怀中掏出一页书笺来,在她眼前晃了下,“喏,在这儿呢。”
“何时作的?我竟不知道。”晏昭佯怒,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说笑道,“行了,你现在莫要烦我,我要静心平气,好好作一首。”
“好好好,不打扰晏大才女,我可一声不出,您慢慢作。”姚珣双手合十,朝她拜了拜。
一下子,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亭中只剩下了风拂竹叶留下的“沙沙”响声。
在此种静默之中,晏昭心里有了思量。
.
“诸位的诗作得如何?”见众人陆续回到了课室,夫子便问道,“谁可愿做这先为之人?”
“学生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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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话音刚落下,便有人站了起来。
那人还斜斜朝着晏昭瞥来一眼。
晏昭回以一个轻佻的笑。
而这“敢为人先”的盛白卢,又被气了个不行,扭过头开始念唱自己的诗。
“学生作这一首,名为《左掖梨花》。——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1)”她字字有力,韵尾铿锵,倒确是一首好诗。
只不过,意味太重,谁都能听出诗中藏着的暗思。
左掖……她这诗名,未免也太大了。
盛白卢念罢,堂中陷入了一片安静。
夫子微不可查地长吐了几口气,随后颔首让她坐下。
“盛同学这一首,合韵合辙,确是不错。只是如今不是赏梨花的季节,还望日后能观实物而抒情,莫要空付心思,荒度好景。”
夫子此言一出,明白意思的晏昭抿了抿唇,尽力忍住笑容。
——盛白卢也算是用错了功,这里可无人欣赏她这三两分豪情。
“晏昭?你可作得?”
正幸灾乐祸呢,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她立刻抬头,就见夫子正望着自己。
晏昭站起身,先行了一礼,随后开口道:“学生这一首,名为《竹离亭》。——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为缘春笋钻墙破,不得垂荫覆玉堂。(2)”
听得此诗,夫子先是皱眉思索了一会儿,随后才点头让她坐下。
“不错,只是悲戚之感过重。”
接下来,其他人也念唱了自己的诗,姚珣做了一首《咏蔷薇》,被评为上佳;而何絮来的《水芙蓉》则落了个中平——
“词妙而意少,唯见花而不见志。”
接下来,夫子对所有人的诗都一一点评之后,这才宣布了个大消息:“一旬后的小考,便是内教坊选拔,这段时日望诸位好好准备,莫要草率了事。”
晏昭与姚珣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读出了讶然之色。
虽知道快要进行选拔了,但谁也没料到会这么快。
下课后,晏昭向姚珣打听着情况。
“这小考一般是如何?”她压低了声音问道。
“小考分为文武两试。文试便是作论,一场只用写一篇即可;而武试,则是考教骑射功夫。试后,文武二者合计考量。”姚珣向她解释着,“不过既然这次也算是内教坊选拔,那可能有不同之处。”
“武试?”晏昭闻言,忍不住追问道,“我来这么久,还不曾上过武课。”
姚珣也摇了摇头,皱着眉说道:“倒也是奇了,往年一入秋,便有武学师父来馆中教导,但今年却迟迟未见,不知是何缘由。”
晏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不妨事,过几日我陪你去武场练练,其实很简单的。”姚珣以为她担心武考的事,连忙安慰道。
“好…..其实吧,我倒是会一点,”晏昭有些犹豫地开口说道,“只是可能……”
赵珩从前倒是教过她,但是该怎么解释从小养在文儒世家的“晏昭”会骑射功夫呢?
“只是可能……不太熟练。”